《这本日娱有点怪》 001.开始 在东京生活已经十个月了,岩桥真一还是时不时会迷路。也许是他的骨子里永远都透着乡下人的地味,所以才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融入到东京的繁华之中。 不过,据说许多横浜人身上,都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趾高气昂,怀揣着横浜在东京圈内高人一等这样没道理的想法。可即使如此,即使和那些高傲的横浜人同在一片土地上出生并长大,岩桥真一也从未有过那样的自得。 反正就算身在横浜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最下等的流浪汉而已。 …… 岩桥真一,昭和42年10月15日生人。没有家人,也没有固定职业。刚来到东京,公寓的管理人请他填写住户登记表的时候,他几乎是完全没有停顿的写下了一连串的“なし”。 “至少……紧急联系人一栏,可以填一个地址吗?不是家人,朋友也可以。”田川不动产那位梳着圣子头的小姐露出为难的笑容,在他写下最后一个“なし”之前阻止了他。 岩桥真一咬着笔杆,考虑了十秒钟,点点头,“可以。”之后,他飞快写下了一串位于东京都练马区立野町的地址。在填写电话号码的时候,他似是随口问了一句:“这个号码,都在什么时候派上用途呢?” “比如说,在有什么特殊情况却联系不到您本人的时候。” “这样吗,”岩桥真一笑得像个少年,“那我会尽量不给朋友添麻烦的。” 推开公寓管理处的玻璃门,来到外面,岩桥真一抬起头,远处大楼上富士胶片“quicksnap”的广告牌正闪着光,他下意识眯起眼来。 地址是他在打工的关东煮店偶然从客人随手扔在旁边的信封上看来的,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虽然总是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电话号码则是他随手填的,最后的四位数“1845”,前面的1和8是他的姓氏“iwahashi”的谐音,后面的4和5,则是他最喜欢的女偶像南野阳子的名字“youko”的谐音。 他哪里有什么朋友。 睡在横浜的地下通道时,半夜从梦中醒来,凝视着隧道顶端萤火虫似的微弱灯光,他每每在心里暗想,若是他在今夜静静死于睡梦之中,人生便也只能像是这盏忽明忽灭快要坏掉的顶灯那样,除了一具无用的骸骨,什么都不剩。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他。一个沦落在社会最底层的家伙。却在十个月前摇身一变,从地下通道里惹人厌弃的流浪汉,变得小有资产。 …… 黑漆漆的路面被街灯照的闪闪发亮,岩桥真一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摸出七星烟盒和打火机,叼起其中的一支。zippo打火机打火时清脆的声音,不管听多少次他也觉得很悦耳。就算只是为了这迷人的声音,向来不怎么爱吸烟的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一定要来上一支。 zippo打火机不是他的。是他在港区西麻布豪华的公馆里签署财产让渡协议的时候,从那位异母兄长那里得来的。 岩桥真一生平第一次见到那样豪华的房子。在西式的会客室里,面对处处透着奢华的装潢与陈设,岩桥真一看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的异母兄长山内茂助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笑得很矜持,“小弟若是相中了什么东西,尽管开口,我当作见面礼送你。” 岩桥真一看着山内茂助的宽脑门,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在心里暗自庆幸他的相貌遗传了过世的母亲。如果要顶着这样一张狸猫似的脸,他宁可当个睡在地下通道的穷光蛋。 岩桥真一不是个有风骨的人。活着对他来说就已经很辛苦了,辛苦到让他连“贫贱不能移”的道理也无暇顾及。所以他像是没有听出山内茂助话语中的轻视一般,指了指他手里正在把玩着的那只打火机,脸上的表情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呆瓜。 “我想要那个。大哥,那个能给我吗?” 山内茂助矜持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秒。 岩桥真一恍若不知,又问了一次,“大哥不是说,我看中的东西都可以要吗?我很喜欢那个打火机的声音,所以,能给我吗?” “……当然没问题。” 岩桥真一现在想起他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仍觉得有些好笑。 得到打火机的那天,岩桥真一在窄巷拐角的小香烟店买了一包和平牌香烟,那时他离20岁成年刚好还有10个月。守着四叠半大小的店面的老婆婆收下了460日元,对他是不是已经成年毫无兴趣。 那是一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打火机,既不是镀金,也并非纯银,岩桥真一完全没有在意。直到在东京生活以后,关东煮店的客人向他借打火机时,见多识广的客人告诉他,这支打火机似乎是zippo在1956年定制生产的纯铝打火机。 “不过,这支绝对是仿制品吧?” 岩桥真一点点头,问,“如果是真品的话,一定值很多钱吧?” “当然了。与其说值很多钱,不如说有市无价。”已经有些微醺的客人拍了拍他的胳膊,玩笑道,“如果你有这么一支真品,也许能换回一辆铃木牌的汽车哦。” 对山内茂助那样的人来说,绝不会把一支仿制品拿在手里把玩。 岩桥真一赶紧把打火机从客人手中要回,小心而又仔细的揣进怀里。回到住的公寓以后,他把这支打火机里三层外三层包好,在衣橱里藏了一个月。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打火机的用途如果不是拿来打火,那么就毫无意义了。所以,自那之后,他就又常常把它带在身边,在心情好的时候,拿出来听一听那也许价值百万日元的动人声音。 虽然打火机是他夺人所爱得来的,不过这件三十六万日元的皮夹克,却实实在在是他自己买的。那一天,离开山内茂助的豪宅,怀揣着两百万日元的岩桥真一,漫步在六本木的街头,凝视着路灯下面悬挂的《壮志凌云》海报,对汤姆·克鲁斯身上那件军夹克向往无比。 南青山林立着精品服饰店与定制时装店,“三十万日元便可穿毛皮衣服”的宣传单像是装在玻璃瓶里闪着光的星沙,岩桥真一走进店里,毫不犹豫的买下了这件夹克。 买下它是在1987年的1月,冬意正浓的时候穿着刚刚好。现在是1987年的11月,寒气卷土重来,穿上也还算合适。虽然这是个年轻人也能发财,二十几岁便可开宝马车的时代。不过,会把已经过季的皮夹克珍而重之穿在身上,岩桥真一离“有钱人”这个词还远得很。 002. 恶女 岩桥真一出生的时候,高仓健主演的系列电影《网走番外地》正在热火朝天的放映着,母亲希望他能够成为电影里的主角橘真一那样体格强壮的男子汉,带着这样的期待,为他取下了“真一”这个名字。 可是他却自幼体弱多病,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 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柏油路边,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挥舞起手中的打车券和万元钞票。挟在手臂下醒目的lv标志、金领夹和闪着光的宝石袖扣、只在银座的精品店里售卖的高级时装,一件件炫目的奢侈品,装点了一个又一个华丽的梦。 “暴发户的时代啊……”岩桥真一事不关己的嘀咕着,从水洗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铁制的空口香糖罐,把吸到最后的烟头丢进去,盖上了盖子。哼着歌谣,继续往车站走去。 凌晨四点钟的东京,一部分刚刚开始,另一部分又刚好结束。 早班电车还要一会儿才来,岩桥真一到车站附近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咖啡,站在旁边小口喝着。 不多时,过来一个梳着one length长发,身材高挑宛如模特儿的女人。女人穿黑色的套装,拎着同色的机车皮包,这副装扮让岩桥真一联想到黑漆漆的乌鸦。 女人投入一张千元钞票,手指先是放到烧酒上方,停顿了一下,又慢慢挪向咖啡的选项,如此这般反复了三次,仍未决定究竟要选哪个。岩桥真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犹豫不决的手指,想要知道她最终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他的目光过于露骨,令女人有所觉察,她收回了手指,扭头去看他。岩桥真一也有机会得以看到她的长相。虽不能被归作是美人,但也眉眼清秀,皮肤白皙。五官的轮廓稍微有些清淡,带有些许古典色彩。年纪大概和岩桥真一相仿,也许还要稍微年长个一两岁。好好化了妆,也没有宿醉后的浮肿,得体的像是为了赶早班电车的上班女郎。 但是,想到她犹豫着想要买酒的样子,岩桥真一在心里推翻了这个猜想。 岩桥真一穿戴的还算整齐,人生得也不令人讨厌,虽然不久之前刚刚喝了几杯,稍微有点醉了,但眼神还清明得很。既然不是徘徊在车站附近的流浪汉,也并非通宵狂欢后头脑不清的宿醉客,女人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只不过,这点小插曲似乎打消了她方才的什么念头。她摁下退币键,取回了钞票,什么都没有买,转身往候车室去了。 这时,岩桥真一才注意到,她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难得有人能把红色的高跟鞋穿出美感。 早班电车里众生百相,有宿醉后打着哈欠准备回去补眠的青年,也有把黑色公文皮包放在膝上面无表情的上班族,当然,也从不缺少失意的“坏女人”。当岩桥真一看到那个双手抱膝,裸足踩着座椅边缘哭泣的女人的时候,脑中突然闪过了“坏女人”这个词。 他最先认出的,是那双被丢在地上的红色高跟鞋,之后,才在脑中将现在这个隐忍着啜泣声的柔弱女人和方才自动贩卖机前犹豫不决的女人对上号。难得有人能把红色的高跟鞋穿出美感。 “若要当个坏女人,就得先尝过在早班电车上裸足哭泣的滋味再说”,中岛美雪在歌词里这么唱着。岩桥真一盯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唱出了这句歌词。 就算他稍微有些醉了,也还是能准确无误哼对每一个音节。拥有自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绝对音感,向来令岩桥真一引以为傲。 旁边老实本分的上班族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白痴。 女人也抬起头,露出一个难以理解的表情。自她v型的衣领可以看到,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金质的心形吊坠。岩桥真一不久前,在车站附近的汉堡店打发时间的时候,曾在杂志上见过这条项链。那期杂志的主题是如何为女孩子挑选令她心仪的圣诞礼物,这条蒂凡尼的open heart吊坠榜上有名。 杂志的编辑人员还好心肠的特别标注:金质最佳。 下一站是新大久保的播报声在车厢里响起,岩桥真一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她的脸,说道:“那个,您就算哭泣,妆也完全没有花掉欸。” 这时,电车慢慢停稳,岩桥真一下了车。女人短暂考虑了两秒,飞快地穿上鞋子,跟在他身后快步出了车厢。 新大久保就像是一面不断贴满彩色小广告又被不断刮去的脏兮兮的墙壁,穿过又窄又暗的小巷子,岩桥真一像是完全不知道有人正跟着他似的,自顾自走进一家韩国人开的饮食店。 他每周到这边来光顾一次,只需1250日元,便可吃一顿简单却舒适的早餐。 “欢迎光临!两位里面请!”带着浓重韩国口音的日语听起来有些费劲。不过,“两位”还是能听得懂的。店里还算清闲,岩桥真一在一张正对着门口的二人小桌坐下,饮食店的对面就是一家弹子房,有个打着哈欠的男子正站在那抽烟。 岩桥真一点了惯例的海带汤和辣白菜炒饭,服务生又去问在他旁边坐下的女人。她指了指岩桥真一,“和他一样。” 虽说如此,等到两份相同的海带汤和辣白菜炒饭被端上来的时候,她却一动未动。 岩桥真一默不作声吃着炒饭,刚才站在外面抽烟的男子也进了店里,唏哩呼噜大口喝起了海带汤。 “您不吃吗?”岩桥真一放下筷子。 女人露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你不介意吃两份的话,就当是请你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岩桥真一拿过了属于她的那碗。 两人在新大久保凌乱的街头徘徊着,路边不时出现一两块按摩店的立式招牌,艳俗的让人生不起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女人自走出小店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你常到这边来吗?” “偶尔。”岩桥真一东张西望着,“所以,现在稍微有点迷路了。” 女人发出一阵笑声,和说话时温柔的声音不同,她的笑声尖利而又夸张。岩桥真一忍不住去看电线上的乌鸦,心想它们会不会被这笑声吓到仓皇飞走。 003. 鞋子 在自动贩卖机前,岩桥真一买了两罐麒麟啤酒,将其中一罐递给她。 “你怎么知道我刚好在想这个。” 岩桥真一拿出手帕,擦了擦啤酒罐口,打开拉环,用嘴巴接住微微溢出来的泡沫。“我猜的。感觉上,你在车站的时候,就想要这么来一杯。” “宾果。”女人模仿着夫妇漫才里的段子,把啤酒罐放到头顶比划了一下。看现在这副样子,刚才在早班电车里哭泣时的哀伤早已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岩桥真一喝着啤酒,“现在,可以回答,为什么要跟踪我吗?” “跟踪你?” “对,也谈不上跟踪……不过,总不至于只是顺路而已吧。”岩桥真一对她说。 女人的回答有些暧昧,“不是你叫我跟着你吗?” “我不记得我做过这样的暗示。” “若要当个坏女人,就得先尝过在早班电车里裸足哭泣的滋味再说。”女人稍微靠近了他一点儿,“在早班电车里裸足哭泣,充其量只能算是成为坏女人的入门课。” 岩桥真一挑起眉。 “若是想要当个真正的坏女人,最直接的办法,还是要找个坏男人。” “所以?” “所以,我就跟着你了。” “难道你之前的男人还不够坏吗?” “是吧。”女人语气含混,一只手伸向了他的肘窝。 …… 岩桥真一的母亲是位端庄的美人,身穿和服的身姿,宛如电影《细雪》里的吉永小百合。她出生在横须贺市温暖的海边,十六岁时失去双亲,随后寄住到在横浜开艺伎馆的远房亲戚家做佣人,闲时也随着新人们学三味线和舞蹈。不过她早已过了出道的年纪,三味线也好,舞蹈也罢,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点缀而已。 也是在那时,她身上绝对音感的天赋,被教习三味线的女先生发现了。 东京奥林匹克的隔年,国内经济欣欣向荣,艺伎馆的生意也跟着复苏了起来。她结识了时常往来艺伎馆应酬的客人真岛虎之助,不久之后,便在一个无月的冬夜随他而去。 真岛虎之助是往返于东京和横浜之间的商人,战后在黑市走私,因为懂得说英文,后来也做进出口生意,母亲结识他的时候,他的年龄足足是她的一倍。 真岛虎之助谎称妻子在十年前已病死在山梨县的乡下,她沉醉于爱情,又急于离开艺伎馆,压根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 他们在嘰子区靠近根岸线的杂居大楼租了房子,岩桥真一出生后,他定期送一笔抚养费,渐渐便不再怎么露面。如此五年之后,正妻忽然找上门来,才知道他说的全部是假话。 母亲遭遇了坏男人,却未因此变成坏女人。 时值农业歉收,国内粮食价格飞涨,通货膨胀严重,一个独身女人要养活自己和一个孩子,是件无比困难的事。为了生计,她白天在便当店打工,夜里在居酒屋兼职,偶尔还要为了应付醉酒难打发的客人迟迟不能回家。即使早早失去双亲,她也从未吃过这样的苦。 尽管如此,当面对便当店和居酒屋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她也从未动过委身于人的念头。 生活的摧残非但没能让她枯萎,反倒令她迸发出坚强的活力。她的身体如同泉眼一般,源源不断涌出着能量,纤弱的肩头甚至扛得起50kg的东西。 自居酒屋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段偏僻昏暗的巷子。幼年的岩桥真一每晚都举着手电筒在巷子的对面等待着她。柔弱的母亲与体弱多病的孩子,在困境之中迫使自己迅速成长着。 …… “喂,你连干这事的时候都能走神吗?”女人用长指甲不轻不重的抠了一下他的胸膛。 岩桥真一默不作声的抚着她修长的腰线,她登时失去了气势。 岩桥真一和她从新大久保步行到了新宿,之后心照不宣,双双迈进情人旅馆。女人说她名叫良子,至于是不是真名,岩桥真一不怎么在意。他不觉得在清晨的街头和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滟遇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也不认为钻了一个失意女人的空子是需要抱歉的事。 同样的,他也没有再和她见面的打算。 完事以后,岩桥真一和她搂着小睡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他本以为良子已经先一步离去,不想自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淋浴声,岩桥真一试探着敲了敲浴室的门,水声停了一下,不多时,良子把毛玻璃门拉开一道缝隙:“要进来吗?” 岩桥真一摇摇头,替她把拉门重新合上。隔着门,他又听到那尖利夸张的笑声。 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床边慢慢喝着,岩桥真一盯着良子换下来的那双红色高跟鞋,想起了母亲。难得有人能把红色的高跟鞋穿出美感,母亲却可以。 出席家长会的时候,母亲打开衣箱,取出黑色的套装换上,自开始打工后就只穿平底鞋的她,也破天荒穿回高跟鞋。红色的高跟鞋,美的让岩桥真一挪不开视线。 岩桥真一和良子离开旅馆,漫步在新宿的街头。路过京王百货时,岩桥真一突然说有点东西想买。良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随着他一道直奔女鞋专柜。 “你的码数是多少?”寓目浏览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鞋子,岩桥真一问道。 “23.5。”良子报上了一个数字,“你要送鞋子给我?先说好哦,低于34650日元的话可不成。” “为什么是34650日元?” “这是我现在穿的这双的价格。既然要换新鞋子,总不能越换越差才行。……这种事,和换男朋友是一样的。” “……不是很能理解。”岩桥真一小声嘀咕道,目光落到一双黑色的细高跟鞋上。标价是38850日元。 他手里还有四万日元多一点儿。其中那四万日元是昨天晚上,他工作的俱乐部的老板在散场时分给他的“吃点东西”的钱。 “这双,成吗?”岩桥真一指了指那双高跟鞋。 良子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岩桥真一为她买下了那双鞋子,良子就在店里换上了新鞋子。岩桥真一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抱在怀里,同她走出了京王百货。 午间的新宿街头人来人往,良子心情颇佳的问他,“为什么想要买鞋子给我?” “很少有人能把红色的高跟鞋穿出美感。” “什么?” “你也是。” 004. 魔法 “混蛋!” 这样喊着的同时,一只黑色的细高跟鞋丢向了岩桥真一。 岩桥真一本可以躲开,却没有这样做。高跟鞋打在他的右肩肩头,发出一声钝响。掉落到地上的时候,又是一声钝响。在他对面,大概三米,也许四米的地方,良子的双颊泛着遭受了羞辱的潮红,one length长发也乱了,看上去像是即刻就要发狂。 这时候,他要是能做出些反应来就好了。不管是向她道歉,还是和她吵起来。总之,只要他有所表示,那么良子的情绪就能找到一个倾泻的出口。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人行道上不时有路人自两人之间走过,将他们的距离冲散的越来越远。脚步匆忙的新宿,连一个给他们安静对峙的机会都没有。 “混蛋!混蛋!”良子呼喊着,过路的行人对这边投以冷漠的一瞥,随即漠不关心的挪开视线。只有一位看上去很面善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子,替她把鞋子捡了回来,语带关切的问:“您还好吧?” 岩桥真一怀抱着良子换下来的那双红色高跟鞋,人行横道的绿灯还有九秒钟。他突然跑起来,在绿灯转为红灯前穿过人行横道,向着西口站方向走去,背影融进熙攘的人流。 良子紧咬着下唇,穿上鞋子,冷漠的向那位好心的大学生道谢,追随着岩桥真一的背影,也往西口站而去。 电车里拥挤的出奇,又摇晃的厉害。岩桥真一单手抱着那双红色高跟鞋,另一手抓着头顶的吊环。车厢里张贴的化妆品广告海报,神态优雅的药师丸博子将酒红色的口红轻轻抵在唇边,岩桥真一注视了一会儿那张海报,移开了视线。 岩桥真一住在东京都的足立区,电车以缓慢的速度前行,不断走走停停,离繁华的都心越来越远,看向窗外时,寂寥感就越是强烈。 走出车站,分明一个小时前还身处新宿的热闹喧哗里,如今却仿佛穿过了时空隧道,进入了另外的世界似的,就连天空的颜色都变得灰扑扑的。 把良子换下来的红色高跟鞋放到垃圾回收处,岩桥真一慢慢穿过狭窄的巷子。路过一座空无一人的老式公园,直到在一栋破旧的二层公寓前停住脚步。 朝风庄,刚搬来的时候,岩桥真一盯着门口那块小小的招牌,在心里暗想,原来现实中真的会有人给公寓起这么傻的名字吗。 租房的时候,不动产中介的人信誓旦旦表示这栋房子的用料非常足,不必担心它年久失修。尽管如此,踩着阶梯往上爬的时候,还是会有种不安全感。 进了门,换下鞋子,明知不会有人回应,岩桥真一还是习惯性的喊了一声“我回来了”。一进门是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既是起居室和客厅,也兼作厨房。里面还有一间四叠半的房间,岩桥真一平时就睡在那里。 脱下皮夹克,用衣架把它挂到墙上,这时他才发现,皮夹克的右肩位置,被良子方才拿高跟鞋打中的地方,留下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细微划痕,岩桥真一用指腹使劲蹭了蹭。 打开电水壶,从厨房的壁橱里找出速食杯面,岩桥真一还不是太饿,不过再有两小时,他就得去神田的关东煮店打工,如果不稍微吃一点,之后一定会肚子饿。在关东煮店的打工持续到夜里九点,之后他还要再去六本木的俱乐部弹吉他。 现在到处用工荒,企业争夺新人的手法花样百出,岩桥真一若是想的话,本可找到更好更稳定的工作。 母亲在十六岁时失去双亲,之后仿佛轮回一般,岩桥真一也在十六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也不知是不是讽刺,最终招揽了他的,竟还是那时母亲迫切想要离开的艺伎馆。 岩桥真一住进了昔日母亲住过的房间,四叠半大小的和室,半旧的榻榻米,他躺在上面,不等静静想象母亲身在此处时的情形,干枯嘶哑的喊声先一步打碎了他的梦——母亲的那位远方亲戚,正催促他去后厨帮忙。 艺伎馆在七十年代后半就难以为继,几年前已经改成了料理亭。没有了教习三味线的师傅,也没有了笨拙的学着舞步的雏伎,倒是多了几位身穿艳丽和服的女招待。 岩桥真一在料理亭住到十八岁,高中毕业的三天后,便告辞了这位远房亲戚。 “我这边还能住得下一个小伙子。”那位嗓子干枯嘶哑的远房亲戚,虽然在这两年间鲜少给他好脸色看,却还是如此挽留了他。 “不,谢谢。我已经找到了去处。”岩桥真一感激她,但也不愿再过寄人篱下,尽给别人添麻烦的生活。 他离开料理亭,回到昔日出生的嘰子区,找了一份关东煮店的打工。时薪是650日元,每天工作八小时,没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的话,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从关东煮店回到租住的公寓,中间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地下通道。通道里常年住着流浪汉,他们排成一列,或坐或躺,刚刚下午便已开始睡早觉。岩桥真一每天匆匆穿过这段地下通道,对这里的流浪汉视而不见。 直到有一天,他在这里听到了其中一位流浪汉拨着旧吉他弹奏三上宽的《满是小便的湖》。岩桥真一过去曾有许多机会可以接触吉他和音乐,但他向来没什么兴趣,但是这一次,听着流浪汉用变形的旧吉他弹奏歌曲,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音乐的魔法。 岩桥真一把赚得的钱,扣除生活费与房租以后,全部买成烤串和烧酒送给那位流浪汉,换来他教自己弹吉他。早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从老师那里得知自己拥有绝对音感的岩桥真一,在学习吉他的过程里,第一次知道这份天赋究竟代表着什么。 岩桥真一跟着这位流浪汉学了一年吉他,偶尔两人也聊一些音乐之外的事,不过岩桥真一从不提自己的身世,流浪汉也从不说他为何流浪。一年之后,流浪汉不告而别,只将那把旧吉他留给了他。 在港区西麻布,山内茂助的豪宅里签署完财产转让协议的时候,那位异母兄长给了他二百万日元的见面礼。买下那件皮夹克以后,岩桥真一在涩谷的旅馆留宿了一夜,第二天午后去往御茶水,用掉二十九万日元,买了一把电吉他。 此后他留在东京,入住朝风庄,重又过起刚离开料理亭时那般的寻常生活。直到不久之前,他才得知自己继承的那栋房子有高额的地产税尚待交清。 005. 流浪 世人说到社会底层的时候,常用到“沦落”这个词。 不过岩桥真一与其说是沦落到社会底层,不如说是自愿进入社会底层。在那位教他弹吉他的流浪汉离开后不久,他所租住的那栋旧公寓因火灾被烧成废墟。 那栋二层的旧公寓是木质结构,火灾发生前,除了岩桥真一之外,还住着一名正在复读中的大学落榜生,一对人到中年的夫妇,女方是菲律宾裔。 火灾的起因是线路老化,所幸并没有人牺牲,只有岩桥真一在逃生的时候受了点伤。另外两家住户都住在一楼,二楼只有他一个人,平日里他们很少碰面,也没什么交情。 火灾发生之时,他刚结束了打工,在二楼的房间里睡得很沉。大学生和中年夫妇迅速逃生,没有人想到、或者说是刻意忽略了楼上还有人在。等到岩桥真一意识到火灾时,楼梯出口已经被火焰封住。他从二楼的窗子纵身跳下,肩膀因此脱臼。 他所有的财产,包括流浪汉送给他的那把旧吉他,全部葬身火海。 事后,大学生和中年夫妇异口同声表示,不知道岩桥真一正在楼上。 那时他正躺在病床上,不动产会社的人过来探视的时候,带来了双方的慰问。听到这说法,岩桥真一把脸别过去,看着窗外打了个无聊的哈欠。 后来听说,靠着保险公司赔付的保险金,大学生去了东京的顶级补习班,中年夫妇则凑出了购买公寓的首付款,之后泡沫经济时代来临,他们买下的公寓地价翻了三倍。 那一次,是岩桥真一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在被死亡近身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在这世界上,没有人牵挂他,也没有在意他。他活着的时候孑然一身,若是死去,也只能成为之后新闻报道里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他不过是个衣冠整齐的流浪汉罢了。 出院以后,岩桥真一将保险公司赔付给他的那份赔偿金全数全给了横浜的慈善机构,之后便住到了地下通道,关东煮店的工作也辞掉了。 不过,他到底不是乞丐,也下不了决心当乞丐。失去这份工作以后,他在横浜的码头做起了小工,赚得的钱一分不留,全数买成烤串和烧酒请客住在那里的流浪汉。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四个月,1986年的12月,那位远房亲戚的儿子突然找到岩桥真一,将一名律师带到了他的面前。 “没想到,你竟沦落到这般田地。”远房亲戚的儿子声音清晰洪亮,显然没有遗传他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虽然刻薄,言语中却从未有过那样矫揉造作的怜悯。 岩桥真一微笑着,没有接话,而是把目光落到了跟随他过来的那名西装革履,梳着三七分,看上去非常体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十分知机的上前一步,“鄙姓青山,是受已逝的山内虎之助先生所托的律师。” 他这时才知道,他的生父山内虎之助,已经于1986年的10月底病逝。在将他和母亲抛弃不闻不问的这十几年间,他已经成为东京的大商人,积累起了数目可观的财富。 临终之际,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故作人情味的虚情假意,总之,他终于记起了在人世间的私生子与被他抛弃的无辜女人,并分给了他们神奈川县平塚市靠近小田急小田原线一处价值约一亿日元的房产。 岩桥真一的记忆里,关于“父亲”的片段几乎为零,仅有的也就是身材高大的山内虎之助坐在和室的矮桌前,默默喝着清酒的样子。 直到他前往山内茂助的豪宅签署财产转让协议时,在会客室里看到了山内虎之助与正妻和一双儿女的合影时,他才知道山内虎之助其实只是中等身材。之所以有他身材高大的错觉,不过是那时的他太小而已。 他的异母兄长没有为难他,即便言语之中多有轻视,岩桥真一也不以为意。他顺利继承到了遗产,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那已经属于自己的“资产”,当然,他也从不知道地产税这回事。 他自生来就是无产阶级,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砖一瓦。起初他和母亲住在团块世代修建的杂居大楼,后来辗转搬过两次家,去的地方越来越差。 下午三点半,岩桥真一乘电车来到他打工的关东煮店“小椿”。店里当班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名叫富美子的女招待。 岩桥真一在关东煮店的人缘不太好,尤其和富美子关系不佳。也不知因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富美子就对他表现出敌意。不过他也从没在意过,反正关东煮店的职业手册里,从来没有一条写着“必须要让搭档的同事喜欢自己”。 关东煮店也压根没有职业手册。 当天的店里一如既往的忙碌,即便是纸醉金迷的泡沫时代,小吃店也照样生意兴隆。因此,打工结束,岩桥真一向老板请假的时候,老板很露骨的表现出了不情愿。 “有什么请假的理由吗?” “有一位亲戚发生了不幸,所以不得不赶去秦野市。只要一天就好,我会立刻赶回来的。” 他说的当然是假话。不过,如果是这样的理由的话,就无法被拒绝了。因此,虽然很不情愿,老板还是答应了下来。他甚至已经预想到,等到后天过来报道的时候,老板一脸遗憾的对他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的情景。 换回便服以后,他又乘上电车往六本木前进。 这处在战后成为外国人聚集地,又一度成为红灯区的地方,如今随着泡沫经济的到来,开起了一家又一家的俱乐部与迪斯科舞厅。当然,还有无数远渡重洋前来淘金的东欧妓女。 和在关东煮店的情形相反,岩桥真一在俱乐部里很受欢迎。从老板到共演的同事,没有人不喜欢他。他的演奏技术好,人也好相处,又从不给人添麻烦。 在台下,岩桥真一的人气也不错,甚至还有专门为他捧场的女客。论长相的话,他与现在流行的美少年相去甚远,但那如同由高明的画家描摹出的深邃眉眼和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看上去颇具男子气概,深得一部分女客之心。 岩桥真一不怎么拒绝女客的示好,收到邀请时,如果对方恰好合他的口味,他也会和她们去吃个饭,之后若是相处融洽,也不介意睡个一两次。 但就像是朝露在日出后终会消散那样,一切也就到此为止,再不会有下文。不管是他还是女客们,大家都默契的遵守着游戏规则。 演出结束以后,回到后台,俱乐部的老板照例拿出一叠钞票,分给参加演出的每一位乐手和歌手,让他们“随便去吃点东西”。 岩桥真一拿了钱,和乐队的同僚们一道出了门,钻进歌舞伎町街的酒吧,一连续摊到清晨四点,之后各自散去。 岩桥真一在通宵营业的饮食店独自坐到清早六点半,期间一共请店里的男招待为咖啡续了三次杯。 之后,他在晨雾之中走向车站,乘上了前往神奈川县秦野市的头班列车。 006. 房产 新年初诣的时候,母亲给木屐换上新带子,从衣箱里找出红梅色的正绢和服,乌黑浓密的长发盘成高高的发髻,点缀以珊瑚的首饰,拉着岩桥真一的手去往神社。 和服和首饰都是从前山内虎之助送的,除了这套红梅色的正绢和服,还有菖蒲色的丹后绉绸和服,下摆点缀着樱花的铁绀色和服。被抛弃以后,母亲将这些和服收进衣箱,除了新年时穿一次之外,其他时候都封存在那里。 一套和服的价格非常昂贵,那是母亲所无法负担的数字。所以岩桥真一从小到大,初诣那天都没有穿过和服。大概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男孩子渐渐到了不怎么愿意和母亲太亲密的年纪,对于和母亲手拉手走路这样的事更是排斥不已。 所以自那之后,两人每当一起出行,都是一前一后走着。母亲在前,岩桥真一则默默跟在后面。乍看保持着有些疏远的距离,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母亲。 参加完初诣回来的路上,岩桥真一凝视着身穿和服的母亲的背影,太鼓结上用银线绣着大朵的花卉,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耀眼的光。 和服像是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每到此时,她身上那种柔弱感便又重新回来了。她不再是为了生计和孩子不得不粗野起来的母亲,而是重又焕发神采的女人。 尽管生活未曾善待岩桥真一和母亲,但他从未责怪过命运。只因他早早就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真正能够摧毁人的恶意,永远都只存在于人身上。 在那之后过去两年,居酒屋里有男人追求母亲。这本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独身的这些年来,常有男人对母亲表现出好感。但这人却不同。 对方姓高田,年龄大约在四十岁上下,自称在附近的不动产会社工作,后来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不动产会社雇佣的恐吓住户的小混混。 高田人表现的很绅士,就连居酒屋的老板娘都被他打动,劝母亲不妨试着同他相处一阵。但也许是曾有过被抛弃的经历,母亲对于男性的心防格外重些,因此,没由来的自他的眼睛里看出野狼一般的神情,始终对高田保持着冷淡的距离。 不想她那没由来的女人直觉,竟可悲的成了真。 高田的耐心渐渐用尽,生出了歹念。不过,在他尾随着她的时候,却被等在巷子那头的岩桥真一用手电筒照到现了形。 岩桥真一为了保护母亲,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体格健壮的高田揪住他的衣领,就像丢掉一只野猫那样把他甩到一旁。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所谓的成长有多么不堪一击。但即使如此,他仍旧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扑向高田。 母亲惊慌失措,直到岩桥真一提醒她“去叫警察!”,才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巷子。那样不加迟疑的姿态,在不知不觉间,母亲已经把他当作是人生的主心骨了。 生活偶尔还会给他们一些好运气,刚跑出巷子没多久,母亲便遇到了骑着自行车巡逻的警察。高田被带走以后,满脸是血的岩桥真一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温热的泪水落到他的脸上,混着血水流进他的嘴里。 他用虚弱的双臂抱住了母亲。或许是意识渐渐朦胧了,不知为何,明明受伤的人是他,可他竟觉得,怀中的母亲是那样的单薄,如同一抹将要消失的苍白幻影。 岩桥真一发誓一定要强壮起来。 老天爷或许听到了他的祷告,自那之后,他的身体竟然真的越来越健康。个子长高了许多,体格也渐渐强壮,变得越来越有男子汉气概。 可是,就在他悄然成长的时候,仿佛自母亲身上汲取了养分一般,她的生命却迅速枯萎。岩桥真一那时的幻觉,竟也可悲的成了真。 …… 白色的卡罗拉四平八稳的行驶在东名高速上,坐在后座的岩桥真一用手肘撑着窗框,看着车窗外不断被抛到身后的单调风景。不一会儿,他收回视线,有些疲倦地靠到座椅上。 神崎不动产会社那位一脸老实人长相的社员自后视镜里悄悄打量了他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忍耐了回去。 今天一早,这名姓岩桥的青年突然到访,声称要卖掉小田急小田原线附近的一栋房子,但在问到他关于房屋状况的时候,他却一问三不知,若非他出示了不动产登记书,不由令人怀疑他是个跑来消遣别人的混混了。 山内虎之助分给岩桥真一和母亲的那栋房子,按照区域划分来说的话,无疑是属于秦野市。但实地查看的话,反倒更加靠近伊势原市。 那是一栋占地约四十五坪,地上两层的洋式住宅,建于1982年,就外观来说颇为气派。步行十分钟就是东海大学前站,就地理位置来说,也堪称绝佳,即使是在东京工作的人,也能方便的搭上前往都心的列车。 岩桥真一从单肩包里找出钥匙开了门。 房子里面的装修也都是洋式风格,会客室的地板上铺的不是榻榻米,而是厚重的地毯,不过因为常年无人居住,地毯里落了厚厚的灰尘,空气中飘着有些古怪的发霉的味道。 不动产会社的社员跟着岩桥真一仔细查看了房屋的状况,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应该是没有居住过的新房子吧?” 岩桥真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大概是吧。” “说真的,现在全国的地价都在涨,这么好的房子,现在出手了的话,恐怕就买不回来了。”社员看岩桥真一年纪轻轻,忍不住好心提醒道。 “这么好的房子,仅仅是房产税就足以让我烦恼不已了。”感觉到这位社员的好意,岩桥真一便也坦率的回复道。 社员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给他出了个主意,“现如今,银行正针对像您这样的有产人士开展贷款业务,我想,这或许是个好办法。” “谢谢您的好意。”岩桥真一露出一个放松的表情,“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卖掉这房子了。” 既然如此,社员也不再多话了。 自广场协议签订至今,国内的地价整整翻了一番,尤其是东京都内的房价,更是到了普通人难以负担的程度,上班族们只得将购房的眼光投向周边的卫星城市。这栋房子地理位置极佳,岩桥真一并不怎么担心会难以脱手。 “依您看,这房子现在的市价值多少?”回去的路上,坐在社员那辆白色的卡罗拉里,当社员问起岩桥真一的心理预期价格时,他反问道。 “在1亿4500万到1亿6000万之间。”社员考虑一下,报上了这个数字。在进入泡沫时代以后,就连山内虎之助分给岩桥真一和母亲的这栋房子,价格也上涨了一半。 “这个价格,对上班族来说恐怕难以负担吧?”岩桥真一稍微有点担心了。 社员猜到了他的想法,安慰道,“不要紧,您的房子位置不错,不管是自住,还是改建为商住两用,都很合适。我想应该不会很难出手。” 岩桥真一点点头,稍微放了心。 对现在的他来说,拥有这样一栋气派的房子,就如同抱着一只烫手的山芋。 神崎不动产会社的办公楼在秦野市内,相模金子站旁边的一栋三层小楼。进去以后,社员带着岩桥真一前往二楼,他需要签署一份委托书。 “若能尽快出手的话最好,”踩着扁平的楼梯往上走,岩桥真一对社员说道,“必要的话,价格方面稍微低一些也可以。” “我了解了。”社员边听边点头。 社员请岩桥真一在二楼入口的会客室稍等,很快为他准备好了委托书。岩桥真一接过合同,还算仔细的过目了一遍,看到联系方式一栏的时候,岩桥真一想起那个“1845”的梗,微笑了起来。 那笑容落在社员眼里,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禁心想,这青年笑起来的时候也挺可亲的嘛。 确认没有纰漏之处后,岩桥真一自社员手里接过钢笔。刚写了没几个笔画,墨迹越来越淡,不等签完第一个名字,竟写不出字了。 “实在抱歉。”社员连连欠身,从他手里取回钢笔,“……我立刻为您重新换一支。” 正要起身,一名女职员抱着一只文件袋自一楼上来。社员见到她,重新坐下,招呼那女职员:“蒲池小姐。” 007. 重遇 “今井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吗?”女职员抱着文件袋,欠了欠身。轻声细语的样子,给人以教养良好的第一印象。 女职员留着时下流行的那种前额松散的空气刘海,长发披在肩上,不过并没有染发。身材高挑,骨架匀称,虽然穿着不动产会社的接待员们统一的制服套裙,但莫名让人觉得,她穿修身的长裤的话会很得体。 “蒲池小姐现在身上有带签字笔吗?”社员的语气有些困扰,“我正和这位先生签卖方委托合同,不巧钢笔突然没墨了……说来也怪,明明不久之前才刚打过墨水的。” 女职员认真听完社员的话,取下别在制服胸兜里的百乐笔,双手递了过去,“是的,请用吧。” 社员摘下笔帽,把笔交到岩桥真一手里,“实在抱歉。岩桥先生,现在请继续吧。” 岩桥真一微微颔首,“谢谢。”接过笔,接着方才转淡的墨迹描摹了一遍,在社员的指点下,将需要他填满的每一处空白写满。 在他们填着合同的时候,这位姓蒲池的女职员就安静的站在一旁等待着。 签完最后一个名字,社员以松了口气的语气说:“这样就全部可以了,谢谢您。” 岩桥真一伸手去拿被社员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笔帽,轻轻合上,“之后就拜托您和贵社了,今井先生。” “还请放心吧。若是有什么进展,这边会立刻联系您的。”社员说着,指了指合同,表示会联系岩桥真一留在上面的电话号码。 岩桥真一露出一个礼貌的,带有信任意味的微笑。从沙发上起身,绕过茶几,走到女职员面前,保持一点礼貌的距离,把笔递还给她,“谢谢您,帮大忙了。” “不……没什么,您太客气了。”女职员双手接过笔,重新别回到胸兜上。岩桥真一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手,落到她别在胸前的工作证上,姓名一栏,写有蒲池幸子四个字。 “您的姓可真少见。”岩桥真一突然道。 “诶?!”名叫蒲池幸子的女职员像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似的。看样子,她似乎是个不大擅长应对陌生人搭讪的人。 “您是九州出身吗?”岩桥真一以礼貌的目光看着她的脸,如此问道。心中却想,她稍微受到惊吓的眼神,可真像是迷了路的小羊。 姓今井的社员代替她回答了岩桥真一,“虽然这个姓氏会让人联想到筑后国的蒲池氏,不过,蒲池小姐可是地道的神奈川人……对吧,蒲池小姐?” “是的。”蒲池幸子轻轻点头,“念书的时候,就时常有人这么问。不过,我的确是土生土长的神奈川人。”有姓今井的社员加入到闲谈里,她也跟着放松了一些。 “这样吗……”岩桥真一若有所思。 姓今井的社员把签好的合同在手里卷成半圆又松开,笑言道:“说到姓氏,您的姓不也很稀奇吗?姓岩桥的人,您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位呢。” 蒲池幸子向今井和岩桥真一欠身告辞,目送她纤细的背影和轻盈的脚步离去,今井不禁感慨了一句:“果然是位大美人啊……您觉得呢?” “还好吧。”岩桥真一的回应有点不咸不淡的。 “还好?”今井苦笑了一下,“您的眼光还真是高,蒲池小姐在本社的人气可是数一数二的。” 现今正是男多女少,女性受到追捧的时代,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都拥有复数的约会对象,以这位蒲池幸子的外在条件,在公司里,想必与今井抱着相同想法的男士大有人在。 但对岩桥真一来说,这显然无关紧要。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蒲池幸子。 虽然和几年前相比,她的头发留长了约二十公分,放弃了那个有些傻的圣子发型,过去属于运动少女的小麦色肌肤也白皙了许多,就连脸上的婴儿肥也消退了。但是那个少见的姓氏,还有那双小动物似的眼睛,足以让他将这位蒲池幸子和记忆中的人对上号。 …… 高田被捕的七个月后,自拘留所里传来他即将被释放的消息。 虽然有禁止令的存在,但是胆小的母亲仍对高田充满了恐惧,她想起那时满脸是血的岩桥真一,甚至动了委身于他,以换取安宁的念头。 岩桥真一和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念头都无法隐瞒他。当他自母亲口中诈出她竟有了这样的想法时,岩桥真一几乎要发狂。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伤。”母亲看着他,目光哀伤不已。 “所以就要让妈妈受伤吗?”岩桥真一流着眼泪质问母亲,“若是因为我的存在让妈妈受到伤害,那么,我这样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自岩桥真一记事起,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发生争执。岩桥真一本以为会和母亲怄气很久,但到了深夜,他习惯性的从睡梦中苏醒,走出四叠半大小的和室,抬头看了看墙纸快要剥落的墙壁上越走越快的表盘,还是抓起手电筒走出了公寓。 接到母亲以后,两人久违的并肩而行。 一路上,不管是母亲还是岩桥真一都没有说话。因为挨得很近,肩膀不时相互触碰到,这时他发现,从前头顶刚刚超过母亲肩膀的他,不知不觉,已经比母亲高了一大截。 回到家,岩桥真一默不作声的给她泡麦茶。 母亲把脚伸进暖桌,有些心烦意乱的不停用遥控器换着台。岩桥真一铺好杯垫,把茶杯轻轻放在她面前。 “真ちゃん,我们走吧。”母亲喝了一口麦茶,突然道。 “什么?”电视里正播着深夜的情报节目,主持人呱躁的声音涌进岩桥真一的耳朵。他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 “我说,我们走吧,逃掉吧。”母亲正起坐姿,关掉电视,神情犹如在下某个将要改变人生的重大决定,“把店里的工作辞掉,卖掉和服还有首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岩桥真一的脑袋又是一阵嗡嗡作响,终于,那阵嗡鸣慢慢淡去。他看着母亲的眼睛,心知这是她用了全部的力量做下的决定。他缓慢又有力的点了点头。 就这样,母亲辞掉了便当店和居酒屋的工作,把山内虎之助送给她的那些华丽的和服还有首饰统统送进典当铺,岩桥真一也从就读的初中退学。在初冬带着露水的清晨,两人只带着最少的行李,搭上了一辆往返于横浜和秦野市送货的顺风车。 也不知是算不算得上是缘分,山内虎之助后来分给他们的那座房子,竟也在秦野市附近。这或许,也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卖掉这座房子的原因。 “我想过了,我不该有那样的念头。”车窗外是被不断抛到身后的东名高速单调乏味的风景,母亲用发凉的指尖捧住岩桥真一的手,“感到害怕的时候,就这么逃走也好。过去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今后也继续这么一起生活下去吧。” 岩桥真一凝视着母亲的侧脸,如同发下某个誓言一般的对她说:“我会保护妈妈的。我这一生都不离开你。” “谢谢,真可靠啊。”母亲笑了起来。那笑容起初温和,后来慢慢变得寂寞。她别过脸去看车窗外,轻声道:“可是总有一天,我和真ちゃん都会分离啊。” 他们在秦野市的乡下租了两间民居,岩桥真一也在附近的公立初中重新就学,过去的大部分家当都丢在了横滨的公寓,母亲用卖掉和服和首饰的钱置办了新的。那时《足球小将》正在火热连载,她还额外为岩桥真一买了新的足球。 那年的新年初诣,母亲第一次没有穿和服,岩桥真一也不再只是凝视她的背影,两人肩并着肩往神社走去。母亲的步子迈的慢,岩桥真一就放缓了脚步等她。 虽然吃了生活许多苦,但母亲的容貌始终端庄美丽,性格之中甚至还存有少女的一部分。反倒是岩桥真一,早早便已拥有一双沉静的眼睛,虽然脸庞稚嫩,但气质却平白让人觉得比实际年龄大个两三岁。容貌相似的两个人走在一起,不时会被误认作姐弟。 “这是令弟吗?”在卖章鱼丸的小店前,年纪说不定只比母亲大个五六岁的女店主也这么问了。女店主细长的眼睛里闪着狡黠市侩的光芒,岩桥真一无法评价这样的光芒到底是好是坏,但他心知,那样的光芒,永远不会出现在母亲的眼睛里。 岩桥真一下意识去看母亲。 不想她竟顺着女店主的话点点头,“はい~”用稍微拖着一点长音的语气如此回答了。 “两位的感情可真是好啊。说来,最近像这样一起亲密出行的姐弟也渐渐多起来了……”女店主为章鱼丸撒上酱汁,递给母亲。 “有点乱来了呀,妈妈。”稍微走远了一些之后,岩桥真一小声道。 “偶尔这么来一次也无妨嘛。而且,你的妈妈还没有被当成老太婆,不是蛮好的嘛。”母亲用竹签插起章鱼丸,稍微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啊~”岩桥真一张开嘴,用力咬下章鱼丸。自打从横浜来到秦野市,就像是在搬家的时候,连同丢掉的那些来不及带走的家当一起,也丢掉了什么包袱一样,母亲的性格越来越活泼,虽然不知道别人对此如何看待,但对他来说,只要两人在一起,怎样都好。 尽管如此,这样的生活也没能持续很久。 新年之后,母亲卖和服首饰的钱渐渐用尽,只得重新找了份家具店的工作。 岩桥真一初中毕业后,升入了当地偏差值45的公立高中。他成绩优秀,按老师的说法,即便是顶级的名门私立高中也大可一试。岩桥真一对此不过一笑置之,他既没有那么多钱去念名门高中,更不愿母亲被那些眼高于顶的面试官们百般挑剔。 高中时代,岩桥真一加入了足球社团,并且很快成为社团里备受瞩目的新人。 他就读的高中虽是男女同校,不过因为学风不佳,男女比例大约是可怜的八比二,且少有姿色出众的女孩子。那时,社团的前辈们,或者说学校的男生们,最热衷的事,便是在放学后跑去隔壁高中偷窥那里的女孩子。 岩桥真一对前辈们的举动不以为然。虽然进入青春期,但他从未对女孩子表现出兴趣,既不去追求女生,对抽屉和鞋柜里的情书也视而不见,情人节时把收到的巧克力带到社团给社员们,被调侃着问到“白色情人节要怎么办”的时候,他连白色情人节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说对本校的女生不感兴趣是因为看不上眼,那么,连在男生之间广泛流传的大人气冰淇淋杂志和小电影都毫无兴趣,就不止是眼光的问题了。不知从何时起,在社团的社员们之间,风传起了“岩桥君是铁一般的男人”这样的说法。 直到有一天,两名社团的前辈带头,他被社员们生拉硬扯,一道去往隔壁高中偷窥。 “隔壁伊志田有许多可爱的女孩子,网球部有个姓江口的……是个超级大美女。”前辈一边说着,一边坏笑着用双手在胸前比划,“身材也超级棒,和本校那些干巴巴的女孩子简直是不同世界的人。我想,就算是你这样铁一般的男人,也绝不会无动于衷的。” 008. 少女 伊志田高中学风良好,升学率在本地区的公立高中里虽不算名列前茅,但也是优质高中之一。 学校以社团活动丰富而出名,其中,女子网球部更是学校里的明星社团,曾在神奈川县大会上拿过准优胜的好成绩。那时,作为学校代表出战县大会的人,就是前辈口中所说的那位姓江口的女孩子。 她的全名叫江口真佐美,爱称是“マッサ”,拥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不但容貌精致,刚刚十七岁,胸部和腰身的线条就已经很有女人味。那双洋娃娃似的大眼睛稍微抬起看着对方的时候,都不禁让人要屏住呼吸——生怕吹动了她那长长的睫毛。 春假的时候,她到东京去玩,在原宿的竹下通散步时,有复数的星探向她递上名片,但无一例外,全部遭到拒绝。据说她本人对娱乐圈毫无兴趣。 拥有这样的姿色,在网球部以外的人眼中,她那出众的球技反倒成了点缀,尤其是岩桥真一学校里那些跑来偷窥的男生看来,她更加出众的,也许应该是另外的“球技”。每当她挥动球拍时,胸前的风景好似巨浪拍岸,蔚为壮观得很。 有她在的网球部,其他的社员们顿时黯然失色。不过,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也不会再持续太久,今年的暑假之后,升入高三的她就将从网球部引退。 不考虑与她共事的社员们如何看待这件事,但对男生们来说,着实是个不幸的消息。 前辈们对偷窥这件事已经做的轻车熟路,知道哪个时间江口真佐美会出现,也知道躲在哪个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她,又不会被她发现。 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有许多都虚荣心颇重,对于被男生偷窥这件事,虽然嘴上嫌弃,心里却受用得很,认为这是富有魅力的体现。 但江口真佐美的嫌弃却是实打实的。若是被她发现,绝对会收获一通臭骂——尽管如此,男生们连她性格中火爆的这部分,都认为是魅力点。 在来的路上,岩桥真一自前辈口中得知了关于这位江口真佐美的众多情报。看着一脸兴奋的前辈,他不禁在心里同情起这位江口真佐美,被如此关注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等实际见到真人的时候,毋庸置疑,的确是位大美人。若是参加东宝灰姑娘之类的评选,定能斩获优胜。为了方便活动,她将棕色的长发扎成高马尾,身着紧身网球衣,虽然是户外派,肌肤倒是出人意料的白皙。 “这个,真的是不知道该看哪儿才好了。”前辈的视线在江口真佐美身上来回游移,如此忙碌的时候,仍未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喂,怎么样?就说了是大美人吧。” “还好吧。”岩桥真一的回应不咸不淡的。 “只是‘还好’?”前辈发出有些夸张的声音,收回视线,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他,若是岩桥真一对上他的眼睛,定能从中读出“白痴”这样的意味。 他完全没有理会前辈。他的注意力被正在和江口真佐美对阵的女生吸引了。 伊志田高中的女生质量相当高,每年的学园祭,都会举办“伊志田小姐”的校内选美活动,且不像岩桥真一所在的高中那样矮子里挑将军,而是实打实选得出美女。 江口真佐美自进入伊志田高中起,已经连续夺得两年的伊志田小姐桂冠,若不出所料,今年的学园祭,她仍能毫无悬念的拿下优胜,成为殿堂级的人物。有这样一位明艳的美人在场,就算和她对阵的那位女生容貌也很出众,但仍旧被她比了下去。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来由的被她吸引了。 女生梳着时下流行的圣子头,这种松田圣子的招牌发型,如今正在整个社会上掀起潮流,不管是学生、ol、或是主妇,都仿佛统一着装似的梳着这个发型。虽然其中一大半的女性,梳这个发型的感觉都有些不伦不类。 这女生也不例外。岩桥真一觉得,她若是肯放弃这个傻乎乎的发型,定能更加引人注目。 她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身材高挑,骨架匀称,网球服短裙下是紧绷绷的笔直的长腿,散发着运动少女的气息。不像江口真佐美,那过于白皙的肌肤和矜持的气质,让人觉得比起挥洒汗水的网球部,反而更适合安静的在室内修身养性的花道部。 “カマチン!”在江口真佐美面前,女生渐渐不敌,落到下风。站在场外的女社员叫着她的名字,为她加油助劲。 岩桥真一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カマチン?” “カマチン?”前辈对他投以疑惑的视线,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恍然大悟,“是那个叫蒲池的女生啊。好像是今年刚加入社团的新人,这个姓氏很少见对吧?说不定她跟那位松田圣子ちゃん还有亲戚呢。虽然也挺可爱的,不过在マッサちゃん面前,还是……” 岩桥真一耳朵里,回响着“蒲池”这两个字。就像是在深夜寂静的巷子里突然踢飞起一只易拉罐那样,咣啷咣啷的响了好长一阵。 “有人在偷窥!”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随后,女孩子们“讨厌!”“最差劲了!”的讨伐声如同海浪那样直挺挺的打了过来。性格火爆的江口真佐美提着网球拍怒气冲冲的往这边走——也难怪她参加的是网球部,而不是花道部。 “快跑!被逮住可就糟了!”前辈们虽然为她的容貌所倾倒,将她视作完美的幻想对象,但也绝对不想直面这份怒火。丢下这句话后,来时团结一致的众人,顿作鸟兽散。只有岩桥真一留在原地没动。 他的目光无视了江口真佐美,落在那名姓蒲池的女孩子脸上。在听到有人偷窥,女孩子们争相讨伐表达愤怒的时候,她有些无动于衷。到了此时,才后知后觉般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无措,那神情,就像是迷了路的小羊。 刚刚剧烈运动过,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连鬓边的发丝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粒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颈间,岩桥真一盯着汗珠滑落后留下的亮晶晶的痕迹,感到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令他几乎呼吸困难,连裤子里的那处也有了变化。 他动了动喉结,艰难的咽下口水。 瞬间的失态过后,理智回笼,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江口真佐美怒气冲冲的脸。隔着铁柱格子,她将网球拍倒过来,手柄用力捅向他的胸口。 当天,岩桥真一在伊志田高中的教职员室待了两个小时,直到母亲过来领他。 “对不起,妈妈。”回去的路上,岩桥真一向母亲道歉。比起被伊志田的老师责备,或是被学校处分,他最难过的,是给母亲添了麻烦。 母亲只是温柔的笑着,“真ちゃん也已经长大了,所以才会被女孩子吸引啊。”笑过之后,脸上又呈现出那样寂寞的神情。 ……所以才会被女孩子吸引。母亲的话在岩桥真一脑中回荡,他再度想起那一声“カマチン!”,还有那名姓蒲池的女孩子小动物似的眼神。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伊志田,自然也没有再见过那名姓蒲池的女孩子。岩桥真一因为偷窥隔壁学校女生被抓住的事很快传遍了学校,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众人口中的笑话。虽然这样的事学校里大部分男生都在做,但被抓个正着的,他还是头一份儿。 拉他去偷窥的前辈和社员们因为这件事非常不好意思,今后也绝口不再提叫他一起去偷窥的事。当然,连那个“铁一样的男人”的绰号,也没人再叫了。 在发生这件事不久的暑假里,因为某个契机,岩桥真一竟和江口真佐美相识并交往了。两人瞒着各自的朋友和同学,偷偷摸摸开始了地下恋情。每当江口真佐美靠在他胸口的时候,岩桥真一都能想起那时她毫不手软捅向他的网球拍。 他们大约交往了两三个月,在当年的学园祭前很平静的分了手。没有争执,更没有移情别恋,理所应当的就像是季节更替,花开了就会凋谢那样。 江口真佐美辞退了最后的伊志田小姐选拔,那众人期待的梦幻般的三连霸自然也无从谈起,之后她离开国内,前往英国留学。 岩桥真一对这段恋情绝口不提,参加社团活动时,听到社员们感叹“マッサちゃん竟然就这么离开了”的时候,他下意识捂住胸口,想起那时她毫不手软捅向他的网球拍,还有她靠在他胸口时那温热的吐息。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有那么几次,两人在防波堤上散步,他都想要问一句“你们社团里那个姓蒲池的女孩子现在怎样了”,但还是很识相的把话咽了回去。他不想让江口真佐美困扰,当然,他更不想因此给那名姓蒲池的女孩子添麻烦。 生活被各种各样的事所填满,他无暇去长时间怀念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而那短暂的一瞥所带来的印象,也不足以支撑起长时间的怀念。很快,他就将她忘到了身后。 直到今天,当她站在他的面前,他才终于又把现在这个气质出众的上班女郎和记忆中的运动少女对上了号。 想起她那和过去完全没有改变的小动物似的眼神,岩桥真一莫名期待,这房子可以尽早卖出去。 009. 转机 刚走出车站,岩桥真一就被一只气势汹汹的手拦住了。 “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十五天!” 岩桥真一神色平静,“你是八公吗?” 此话一出,原本还怒气冲冲的良子,就像是被钉子戳了个孔的自行车轮胎似的,叹了口气,“喂,你就不能稍微说点好听的吗?” 岩桥真一稍微偏过头,打量着她,“这件焦糖色的毛衣挺好看的。” “是吗,真是过奖了……你以为我会这么回答你嘛?别总是把人当成笨蛋啊!” “我说真的。这件毛衣真的很好看,灰色的外套也很有质感。”岩桥真一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回来。 良子不依不饶,索性抱住了他的胳膊。 岩桥真一终于流露出些许无奈,“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还要回家去呢。” 良子却喜笑颜开,“我还以为你总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呢。”一低头,看着他手里提着的琴盒,“喔”了一声,“你是玩乐队的?” “为什么?”岩桥真一反问,“因为拿着吉他?” “那倒不是。”良子转转眼珠,“只是随便一说而已,反正猜错了也无妨。” “若是猜对了呢?” “判断力准确和直觉绝佳,类似的夸奖的话,不管是哪一种,总之尽管说来就是,我统统照单全收。” “很遗憾,不管是哪一种都没有。”有过路的人对两人投以异样的视线,岩桥真一发现他们正站在路中间,往旁边避让了一下,“我不玩乐队。” “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在清晨一早带着吉他出现在代代木?” “大概是为了被人当成是玩乐队的吧?” 良子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人还真是有意思呀。” 在新大久保站下了车,岩桥真一和良子走进那家韩国人开的饮食店,照例点了辣白菜炒饭和海带汤。店里的空间狭窄的很,岩桥真一只能把琴盒竖起来放在背后。 “这么说,你在代代木站等了我四十五天?”用热腾腾的海带汤安抚了凉嗖嗖的胸膛,岩桥真一放下调羹,问道。 “只有最开始的七天每天清晨按时报到,后来想想觉得太傻了,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想起遇到你的那天是星期六,就每个星期六到那去等一早上。”良子手托着腮。 岩桥真一算了算,“十二天。” “你不也是嘛,明明就在乐队里弹吉他,却还说什么‘不玩乐队’。” “只是在当支援乐手而已,等合约结束,就又是自由身了。” “所以,”良子拿起调羹,“彼此彼此嘛。” 送到岩桥真一信箱里的账单上,标明他需要为那栋房子支付约三百万日元的房产税,就算从山内茂助那里拿到的二百万日元分文未动,他也完全负担不起数额这么大的一笔税金。这栋莫名继承来的房子,与其说是“飞来横财”,不如说是“飞来横事”了。 虽然委托了神崎不动产代为出售,去看房的人陆续也有几拨,但直到四十五天后的现在,他也仍未收到成交的好消息。房子到底何时才能卖出去,还是未知之事,在那之前,他不得不提前为这块烫手山芋准备一笔需要在三月前结清的税金。 算上准备买新的吉他效果器的钱,还有为了下个月预留出来的房租和水电煤气通讯费,岩桥真一手头的现金不过十二万日元,至于银行存款那东西,自生来到现在,几乎与他无缘。 至于稍微值钱的可以拿去典当的东西,无非是那把二十六万日元买下的吉普森电吉他、一条母亲留给他的金项链,椭圆形的吊坠里,还藏有她的肖像。这两件自然哪一件都不能卖掉。 岩桥真一反复盘算着他所拥有的这点可怜巴巴的财产,好像这么翻来覆去计算,就能让它们翻番似的。 烦恼不已的时候,他下意识去摸烟盒和打火机,叼起其中的一支,zippo打火机清脆的声音,不管听多少次,都是那么悦耳……他掐灭了烟,盯着手里这支打火机,出了一会神。 隔天,他走进了神宫附近的典当铺。 “死当的话,值三百二十万,活当只能给一百八十万。”典当铺的老板对这支打火机爱不释手,不惜开出高价试图说服他。 “……很快,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赎回来的。”岩桥真一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直截了当的如此说道。 一百八十万日元,可以买一辆经济型的小排量汽车,那时店里的客人对他说的话,竟然是真的。可即使如此,离三百万日元的税金也远远不够。 把装有现金和典当收据的牛皮纸信封揣进大衣内兜,岩桥真一走出典当铺,把只抽了两支的七星烟盒丢进垃圾桶。 在这支打火机被赎回来之前,他不再吸烟。 “我需要很大一笔钱。” 在俱乐部的乐器室,给琴弦涂弦油的时候,岩桥真一突然这么说。 “要换新的音箱还是效果器?”拿着鼓钥匙正给架子鼓调音的同事头也不抬的问道,“十万的话,我这边倒是还拿得出来。” “比换音箱和效果器要用的钱多得多。”岩桥真一放下擦琴布,“大概要一百万。” “一百万?!”另一名同事抬起头,“喂喂……岩桥,你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要是那样反倒好了。打个比方,我正普通的走在路上,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巨大的馅饼砸中了我,这算不算好事?” “当然是大好事。如果有那样的馅饼,也请让我尝尝。” “可是,”岩桥真一笑笑,“这个大馅饼很不巧的打破了我的头,现在血流不止,非但馅饼没能吃到,还得先把全部积蓄拿出来拜托医生处理伤口。” “会打破头的馅饼?那其实是包着馅饼皮的铁饼吧?” “谁说不是呢。” “依我看,你不妨把那块馅饼当酬劳拿去给医生,请他饱餐一顿。要是因为无法得到救治死去,那馅饼不管多美味,也都和自己无关了。” 岩桥真一眼角泛起笑意,“说得对,我也正打算那么做。” 话题到此为止便结束了。他没有打算从俱乐部的同事手里借到这笔钱,众人成日混在一起,对彼此的经济状况了如指掌,五万日元换个新的效果器,或是十万日元去赤坂的饭店来一次打肿脸充胖子的约会,大家的能量也仅限于此。 他之所以没头没脑的在众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唯一的目的,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所以想要倾诉一番而已,并且早在话说出口的同时便已经开始后悔了。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样无意之中展开的一次对话里,竟隐藏了一个转机。 010. 乐队 当晚的演出结束,回到后台,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岩桥真一,被方才在乐器室里给架子鼓调音的那名同事叫住了。 “等下若是没什么事的话,稍微去喝一杯吧?” 岩桥真一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于是,在新宿下车以后,两人同其他的同事们分开行动,一头钻进旁边开满了小酒吧和餐馆的巷子,随便挑了其中一家没那么热闹的,在吧台前坐下,调酒师为他们递上两条毛巾。 “岩桥君,当真需要那么大一笔钱?”同事直奔主题。 “当真。” “能说说原因吗?” “说来有些复杂。”岩桥真一道,“总之,因为某件私人的事情,我暂时背上了一些债务。” 调酒师将两人点的威士忌苏打轻轻放在黑亮的台面上,转身又去招待另外的客人。同事啜了一点威士忌,问:“先确认一下,不是赌博,也不是其他性质类似的问题?” “这个自然。” “那样的话,”同事忖度了一下,“虽然我这边拿不出一百万来支援你,不过,倒是有个可以弄到这笔钱的方法。……当然,只是方法,至于能不能行,就不一定了。” 岩桥真一放下酒杯,做出倾听的样子。 “是之前做伴奏乐手的时候认识的音乐人,偶尔也到我们附近的那家爵士俱乐部弹贝斯。……对了,上次今西君摔伤手腕的时候,他还过来帮忙支援了一周。” 岩桥真一想了想,“那人好像是姓中本的?” “是中村。”同事纠正道,“前几天,和他在涩谷的小酒吧见面,那人辞去了乐手的工作,打算结成自己的乐队,最近正在都内的地下音乐圈招募乐手。” 同事说到这,语气停顿了一下。岩桥真一也不急,耐心等待着下文。 “主唱人选早已经决定,按他的话来说,之所以想要结成这支乐队,完全是为了她。” “她?”岩桥真一有点意外,“准备做girl pop吗?” “可别因为是女孩子就小瞧人家呀,”同事玩笑着说道,“据他所说,这女孩子在他之前当乐手的俱乐部里唱歌,不仅唱功了得,写曲的本领也高超的很。” 岩桥真一点点头。他当然没有小瞧她,甚至,在听了同事的描述以后,反倒对这女孩子充满了兴趣。 同事喝完第一杯,又点了一杯,“贝斯手不用说,自然是他自己。中村的贝斯技术你也见识过,说句万里挑一也不过分。” 这倒是。岩桥真一回忆起中村那酣畅淋漓的贝斯技术,心中更加好奇,那当主唱的女孩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才华,能够打动这样的高手,特意为她去组一支乐队。 “至于吉他手,”同事指了指岩桥真一,“他可是相当中意你。” 岩桥真一搔了搔头发,“我同他可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何时中意的我?” “自然是来俱乐部支援的时候了。”同事道,“中村对你的吉他技术记忆深刻,用他的话说,‘就算是其他地方很难相处,仅凭这样的演奏技巧,也统统都能原谅了’。” “哪有这么夸人的?” “别在意嘛。总之,是好话就对了。他中意你的吉他技术,想要邀请你加入他的乐队。” “老实说,我对加入乐队没什么兴趣。”岩桥真一坦率的说,“拥有固定的乐队,可要比现在当自由的伴奏乐手,麻烦事多上个几十倍。” “我懂我懂,”同事连连点头,“可是,如果这么做,你需要的那一百万就有眉目了呢?中村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他是专业的音乐人,小有积蓄,一百万总拿得出来。你同意加入乐队,但条件是让他借给你这笔钱。虽然未必百分百成功,但总比现在这样东拼西凑希望要更大一些。” 岩桥真一有些心动。现阶段,这的确是离他最近的,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些对加入乐队这件事的反感与排斥,和迫在眉睫的危机相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本就是杂草一样的人。在肥沃的土壤固然活的愉快,落到岩缝里,也自有他的生存之道。 “如何?”同事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确认的问了一遍。 岩桥真一单肘撑着台面,“什么时候?见一面谈谈也未尝不可。” “当然是越快越好。”同事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交给我好了。之后我联系他。” 正事说完,两人又各自喝了一杯威士忌。岩桥真一从外套口袋里取出钱包,同事拍了拍他的胳膊,拿出一张万元钞票递过去。 “这次就交给我吧,本来就是我叫的你嘛。再说,本来没能帮得上你的忙就够不好意思了,再让你付钱,成什么样子。” 两天以后的下午,正准备出发去饮食店打工的岩桥真一,接到了同事打到公寓的电话,“现在得空的话,到吉祥寺来一趟吧。” 放下听筒,岩桥真一看了看时间,离饮食店的打工开始还有不到一个钟头。他摘下挂在墙上的通讯录,翻到饮食店的号码,拨过去请了个假。 “现在有非处理不可的急事,大概要到五点钟。”在他说完以后,听筒里传来老板含糊其辞的抱怨。 岩桥真一说了句“实在抱歉”,挂断电话。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吉祥寺车站旁边的咖啡店,这个时间,店里冷冷清清的。岩桥真一推门进去,同事向他招手:“岩桥君,这边!” 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位身穿藏青色西装的青年,等到岩桥真一走近,对方起身向他打招呼:“岩桥先生,你好。” 岩桥真一点点头,也向他还礼。 “中村先生,岩桥君,接下来的事就请两位自己谈吧,我还有打工,就先告辞了。”同事没有再坐下寒暄,拿起搭在椅子上的灰色防寒外套,同两人道别。 等到他离开以后,岩桥真一在中村对面坐下,两人又重新见礼,报上自己的名字。 中村年约三十,长着一张小熊维尼似的脸,笑眯眯的样子,稍微有些滑稽。虽说如此,但就这张脸来说的话,着实令人心生好感。 中村向岩桥真一介绍起了他组建起的这支乐队,具体到每一个细节,直到确定他没有疑问,才谈起正事:“我真心喜欢你的演奏,所以在决定组乐队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人就是你,并且除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选。” 岩桥真一回说这实在令他惶恐,又事先说明道:“我原本没有加入任何一支乐队的打算,但是现如今很缺钱,差不多到了什么办法都要用一用的程度。” 中村问需要多少钱。岩桥真一告诉他一百万。 中村的笑容淡了一点,想了想,“恕我冒昧,需要这么大一笔钱的理由是?” 岩桥真一直觉此时应当告诉他真话,于是苦笑一下,道:“这件事说出来,多半会被当成是编出来的离奇瞎话。”之后,他言简意赅,半真半假的解释自己从一位远房亲戚那里继承来一栋房子,却面临无力支付房产税,将被政府收走的窘境。 “房子现正寄售在新宿的神崎不动产,如有需要,不动产登记书也可以拿给你看。”岩桥真一道。 “果真离奇。”中村笑着说。拿过账单,招呼服务生。 011. 孽缘 走出咖啡店,他对岩桥真一说,“走吧,带你去见一见乐队另外的成员。虽说你的演奏技术值得信赖,但必要的面试环节也还是要进行。” 岩桥真一本以为面试的地点会在某个偏僻的废弃仓库,或是某个蔽身在狭窄小巷的地下室,又或者是某间对外开放的录音室,却不想,离开咖啡店后,中村带着他往旁边的露天停车场走去,在一辆白色的五十铃牌小型厢式货车前停了下来。 副驾驶席上坐着个女孩,见到中村远远走来,降下车窗,抱怨道:“真迟啊!”视线越过中村,落到跟在他身后的岩桥真一身上,稍作停留后,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岩桥真一怔了怔,扯动嘴角,也冲她笑了一下。 这时,中村已经来到车前,毫无诚意的连说了两声“抱歉”,问道:“西川君呢?” “说是有忘记买的东西,去便利店了。”女孩打开车门,跳下车,再一次冲岩桥真一展露笑容,“你好,我是吉田美和。” 她没有行传统的日式礼节,而是落落大方的冲岩桥真一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岩桥真一。”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大约两三秒钟后,迅速松开。 在咖啡店里,他已经听中村说起过她。知道她是北海道出身,高中毕业后上京闯荡,中村认识她时,她正在他担任乐手的爵士俱乐部唱歌。 “爵士功底深厚、歌唱力拔群、对乐曲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最重要的一点,她还有着无师自通的超凡创作力。”提起她的时候,中村几乎用上了所有的赞美之词,“当她对我唱起自己的原创曲的时候,我想,她绝对能走红,百分之一亿能红。” 所以,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她能够走红。最开始,他打算让她以solo歌手的身份活动,但是接连投了几家唱片公司,都没什么水花,便转换思路,决定为她组一支乐队。 “美和ちゃん就是整个乐队的核心。我也好,之后有可能加入的乐手也好,都是为了‘如何能让吉田美和这个人发光’才活动着的。”中村直言不讳道。 岩桥真一对当绿叶这件事并不排斥,反倒因为中村的话,对吉田美和报以强烈的期待感,想要知道她究竟拥有怎样的实力的心,在某一刻甚至超过了想要借到那一百万的心。 实际见到真人,相貌嘛,不是美女,但也绝对不令人生厌,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讨人喜欢的长相,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莫名让人觉得和她的笑容非常相配。 就第一印象来说的话,岩桥真一很喜欢她。 中村打开车厢,第一个进去,又招手示意岩桥真一也进来。 岩桥真一刚上去,吉田也跟着进来了。等到眼睛稍微适应了车厢里的昏暗,他才看清,里面装满了乐器和演出设备。 面试的过程很简单,中村递给他一把电箱吉他,先是吉田唱歌,岩桥真一为她即兴伴奏,之后他又独奏了披头士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曲子弹完的同时,乐队的另一名成员西川也归来。 “啊,你好。”个性腼腆的西川有些拘谨的和岩桥真一打招呼。 “你好。”岩桥真一礼貌的点点头。 中村和吉田交换了一下眼神,“岩桥君,刚才的表现真的很精彩。如果可以的话……不,应该是请你务必加入我们的乐队。” 岩桥真一直觉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便没有开口,安静等待着下文。 “但是,现在还有一件事。”中村道,“乐队接下来立刻就要出发,在东京圈周边进行巡回演出,第一站在琦玉市。所以,你能即刻同我们出发吗?” 中村告诉岩桥真一,如果他可以马上和他们一起走,那么,他就预先支付一百万。 岩桥真一只考虑了三十秒,“我能打个电话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走向停车场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投入硬币,打电话给俱乐部,告知对方,虽然很突然,但他决定辞职。 至于薪水问题,俱乐部实行周薪制,两天前已经支付过一次,剩下的两天不要也罢。毕竟他突然提出辞职,给那边带来的麻烦也不小。 尽管如此,他也完全没有对俱乐部那边感到愧疚。 地下音乐圈,本就是个流动性非常强的圈子。乐手们游离在俱乐部和乐队之间,择良木而栖,挑选伙伴的同时又被别人挑剔,身兼数支乐队的乐手比比皆是,寻常的规则和道义,根本不适用于这个圈子。 辞去了俱乐部的工作后,他坐进中村的小货车后排,先前往他工作的饮食店辞职,把拿到的当月的薪水塞进钱包,当做接下来巡回演出的生活费。 之后又去到他在足立区的公寓,中村把车停在楼下,岩桥真一独自上楼,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和换洗衣物,把藏在衣橱深处的那两百万收进琴盒的收纳袋,带上吉他,锁好门。 下楼的时候,中村已经打开车厢,岩桥真一把行李和吉他放进去,上了车。 这支名叫恰恰安德列计划的乐队,每周三的下午从东京出发,在东京圈内的俱乐部进行巡回演出,直到周一的清晨返回东京,如此周而复始。 一场演出的酬劳是五万日元,但扣掉抽成后,分到乐队手里的只有一万日元,平均下来,每人不过拿到两千五百日元。 第一周的巡回演出结束以后,中村如约付给他一百万日元。有了这笔钱,岩桥真一总算交齐了房产税,虽然仅仅是一年的。如果房子卖不掉,到了明年,这样的事还要再发生一次。 作为交换,岩桥真一同中村协定,至少在十个月的巡回期内,他只能作为恰恰安德列计划的吉他手进行活动。 这样的时间安排,刚好完美避开了良子的等待。直到这个周五,因为吉田在东京的公寓自来水管破裂,不得不连夜返回处理,这才和良子重逢。 “万一没有这么凑巧,至少十个月内,你都不会再遇到我。”岩桥真一把胳膊从良子怀里抽出来,“难道你能连续十个月的周六都在那等着我不成?” “恐怕不成。”良子回答得很快,“我想,四十五天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唉,”岩桥真一叹了口气,“她的自来水管破的真不是时候。”看了看她,“你又是为了什么,这么等着我呢?” “本来是想找到你,跟你算账,打你一巴掌,揪住你的衣领,‘开什么玩笑!竟然敢戏弄我!’,本想这么做的。” “那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这些事都没有做?”岩桥真一问。 “这种事能有什么办法?”良子有些烦躁,“我讨厌你讨厌的不得了,所以想要逮住你好好教训一番。在等着的这些天里,也一个劲告诉自己,要记住你那些可恨的地方。” “可你怎么等都不来,那些可恨的事翻来覆去,想的也有些无聊了。就忍不住再去回忆不那么可恨的地方,哪想到最后,反倒只记得你那些讨人喜欢的地方了。” “等到现在见到你,看到你这张比记忆中还要好的脸,就觉得脑袋里什么都不剩,只有想要随便你的念头了。”说到这,良子自暴自弃的垂下肩膀,“这就是所谓的孽缘了吧。” 012. 走吧 “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 “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岩桥真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别过脸,透过出租车的车窗,看着不断被抛到身后的街景。 离开了饮食店,他和良子又照例从新大久保慢慢走回新宿,穿过又窄幽暗的巷子,路过一块块弹子房和按摩店的招牌。 走到新宿的情人旅馆街,良子戳了戳他的胳膊,问:“要进去吗?” 岩桥真一目不斜视,“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先是接连两场的演出,结束以后,又连夜返回东京帮吉田搬家,作为感谢,吉田宣布要请客,四个人从居酒屋一路续摊到了代代木的小酒吧,直到清晨才散场。 听了这话,良子不怀好意的扫了一眼他的下面,“所以,现在不行咯?”说完,先自得其乐的笑了起来。 尖利夸张的笑声让岩桥真一下意识蜷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在车站,岩桥真一胡乱买了去赤坂见附的车票,良子也有学有样,跟着他选了同样的目的地。虽说是周六,电车里还是满满当当的,岩桥真一单手抓着头顶的吊环,另一手搂着琴盒,电车如同催眠一般摇摇晃晃,刚到四谷,他就已经按捺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打哈欠。 和他之间隔着几个肩膀的良子,瞧见他这副模样,露出像是见到了什么可爱东西的笑容。 到了赤坂见附,岩桥真一下了车,犹豫片刻,又换乘了去上野的银座线。良子照旧有学有样,跟着他买了同样的车票,甚至还特意把车票拿到他面前晃了晃。 洋洋得意的神情,似乎是在向他宣告:休想将她甩掉。 东京虽大,但对岩桥真一来说,除了回家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去处,就算想要甩掉良子都无处可躲,无处可去。 往上野去的这趟列车意外的清闲,岩桥真一找了个位子坐下,把琴盒竖放在腿间,良子挨着他旁边的空位也坐了下来。 电车走走停停,又晃来晃去,岩桥真一放任身体跟着这个幅度轻轻摇晃着。偶然转过脸,无意识瞥了一眼车窗,正看到自己那张浮肿憔悴的脸。有这张丑脸衬托,倒映在车窗上的良子那精心上过妆的面容,顿时如同白色花瓶里的鲜红玫瑰花那样瞩目。 岩桥真一盯着这对比鲜明的两张脸,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对自己的厌恶。 电车到了上野,身旁的良子仿佛将要对他赶尽杀绝的胜利者,主动问:“下一站去哪儿?”兴致勃勃的样子,像是爱上了这个游戏似的。 岩桥真一却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再继续这个奢侈的游戏了。 “回家去。”他言辞简短的宣告了自己的全线战败,就连之后到底会被胜利者的良子如何发落,也已经不在意了。 说完这话,他正准备穿过马路去买车票,良子一把拉住他,“别坐电车了!”从包里拿出打车券,“这个月的份还很富余。” 出租车穿过规划凌乱的街道,在朝风庄外那条灰扑扑的马路停下。良子付了账,出租车驶离以后,岩桥真一说:“真是奢侈啊,四万日元呢。” 良子满不在乎,“反正公司里有交通补贴。” 踩着公寓扁平的台阶往二楼去,良子的高跟鞋每登上一块阶梯,就发出一次“咔哒”的响亮的脚步声。岩桥真一低下头看了一眼,她又换了一双新的高跟鞋。黑色的粗高跟鞋。 进了门,岩桥真一放下琴盒,脱下防寒大衣,用衣架挂到墙上。在这期间,良子就以好奇的目光四下打量着这间小小的起居室。 “虽说是单身汉公寓,却意外的整洁呢。”她终于看的心满意足,如此发表了感想。 “谢谢,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听了这话,良子笑了起来。 岩桥真一露出无辜的表情,“怎么,莫非不是夸奖?” “百分之一百二是夸奖。”良子说着,再一次重复起那句话,“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 “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小岛小姐。”岩桥真一也以相同的话回敬道。 良子连连抗议,“是大岛才对。o-o-shi-ma,不是o-shi-ma。记清楚了,弄错女性的名字还堂而皇之叫出来,实在是糟糕。” “了解。”岩桥真一点点头。来到电话机前,确认了一下电话留言。只有一封,来自把他介绍给中村的那名俱乐部同事,内容是邀请他得空时一起出来喝酒。 “看你的表情,好像满失望似的。”良子问,“莫非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信息却没有等到?” “不妨把细节处也补充一下,我也好为你的推理打个满分。” “嗯……”她倒像是真的要认真思考似的,不过立刻就放弃了,“对不起,我的想象力太匮乏了,看来注定与满分推理无缘。” 岩桥真一笑了笑,突然觉得眼前的良子变得稍微可爱了那么一些。 厨房里空空如也,可以拿来招待客人的东西一样没有。良子也不在意,“刚才说了超过二十小时没睡觉吧?” 岩桥真一动了动下巴,“嗯”了一声。 “既然这样,请先去好好睡一觉吧。”良子绕到他身后,两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背,“用不着管我这边。” “问题不在这吧?”岩桥真一叹了口气。 六叠大小的起居室里,岩桥真一和良子面向窗子并排躺着,齐齐伸展开双腿。 困过头以后,再躺下反倒没什么睡意了,勉强闭上眼睛,对精神来说反倒是种负担。岩桥真一尝试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开始和良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说到他现在正参加的乐队,良子表现出十足的好奇,“不用说,那位主唱小姐一定是位美人吧?” “正相反,算是比较普通的长相……当然,也不太差就是了。”岩桥真一说,“虽然长相跟一般的女主唱有些差别,但是才华横溢,唱功也拔群,有那样的实力,相貌反倒是点缀了。……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由实小姐那样吧。” 和吉田在一起相处久了,他的说辞也变得跟中村差不多。 “评价这么高?”良子惊讶不已,随即玩笑道:“这么说,之后你们的乐队很快就会一飞冲天,卖出百万唱片,拿下年榜冠军咯?……就像是由实小姐那样。” 岩桥真一没有回答。心中却想,若是那三个人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够创造那样的奇迹。 良子说她供职于杂志社,“周刊实话,总该知道吧?” “就是那本除了封面的‘周刊’两个字是实话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假话的杂志?”岩桥真一说得很不客气。 良子反倒大笑起来,“没错,只有‘周刊’二字算是实话。”完全不觉得说自己供职的杂志社的坏话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过,那些描写的绘声绘色的官能八卦还是有点意思的。” 良子“诶”了一声,爬到他身上,拉开他牛仔裤的拉链,手探了进去,“这么说来,你还蛮喜欢看就是了?” “总之,拿来解闷的话效果拔群。” “然后一边看一边幻想里面的女主角?”良子的手指缓缓动着。 “有你在呢,想别人做什么。” “虽然是漂亮话,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听的。”良子笑了笑,嘴唇贴上他的耳边,“岩桥君,现在好像能行了。” 岩桥真一吓唬她,“在这里的话,别人从这窗子就能看见哦。”当然,公寓里的一切,外面根本看不到。 “也挺不错的。”良子反倒兴奋了起来,“我的身材姑且还值得一看吧?” 何止是值得一看。岩桥真一心想,这样的好身材,该拿望远镜看才对。 完事以后,良子趴在他怀里,打了个寒颤。 “房间里还真冷啊。” “才发现吗?”岩桥真一扯过自己的毛线衫给她盖上。 “但是,从跟着你回来起,浑身上下就热乎乎的,汗水都要滴下来了。”良子脸贴着他的胸膛,“岩桥君,今后我就不再去车站了,想见你时,就到这里来,行吗?” “可我每周只回来待两天。而且,也买不起超过38850日元的鞋子。” “没关系,”她说,“对你宽容一些也无妨。” 岩桥真一闭上眼睛,这一次,他很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就这样,岩桥真一开始和良子约会,在每周他回到东京的那两天里。吃饭等等的钱都由良子来付,活脱脱养了个小白脸。 “我一定是遇到了坏男人。”良子常这么说。在顾客盈门的西餐厅里,由女方来埋单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对男女了。 但在另外的地方,良子也不拒绝愿意为她埋单的人。 如此三个月匆匆过去,转眼已经到了赏樱的时节。 这一天,结束了演出,回到东京后,岩桥真一先和良子到目黑川看过樱花,又一起回到他在足立区的住处,他又照例确认起了电话留言。 “岩桥先生,房子有人决定要买下,能来具体谈一下吗?” 岩桥真一深呼吸了一下,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那块巨石突然松动了一下。他转过身看看良子,忽然捧住她的脸,用力亲了一下。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