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悲哀》 楔子·初雪 冬天的森林里,到处都是枯枝烂叶。一只灰色的兔子正蹦跳着,向前方奔去。 树枝在它的身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它也不甚在意。那血滴落在地上,好似是凝成了血色的宝石。 木屋里,祁安歪靠在藤椅上。马上就有顾客要来了,她知道的,但仍是这样一幅随意的样子。 直到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只灰兔出现在门口,祁安才终于坐起身来。她身穿一袭素白的曳地望仙裙,婷婷袅袅,银白的长发几乎都要及地,披散着,只在脑后用一根翠绿的藤蔓系着。 如同从江南水墨画中走出的女子,眉眼温婉,气质若兰。 祈安轻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二次来了。” 灰兔在一阵光芒中幻变成一个少女,仍是灰色的长裙,堕马髻的发型,面容精致可爱,只是……眼神空洞黯淡。 死气沉沉。 如祈安所言,她已经卖过一次生命了。 少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碗,放到祈安面前的木桌上。祈安笑着取过,细细把玩。那是一个冰蓝色的小碗,碗沿上有一道裂痕。又将那小碗放下,“这只和之前那一只是一对吧?” 少女不说话。祈安便知她是默认了,轻叹了一口气,问到:“执念为何?” 少女那黯淡的眼睛中迸发出光芒,“我要他死。” 祈安听懂了那个“他”是谁,声音轻地好像叹息一般,“我知道了。” 每次交易,都是五十年寿命,从不多一秒,也从不少一秒。 少女是灰兔修成的妖灵,至多能活两百年罢了,但她却卖了两次生命。这两次,却是耗费了她一百五十年。 两次交易,一次要他生,一次要他死。 她迄今为止活了三十年,十五年用来修道,十五年用来与他相遇,也正是应了那句诗:半缘修道半缘君。 初雪 第一章 那时她不过刚刚修成妖灵,堪堪能化作女童的模样,却也是不能维持太久。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初冬的围场。她正四处寻觅着食物,忽有箭矢呼啸而来,穿刺了她的肩头。她疼痛地几乎要昏过去,身体被一只手拎起,恍惚中听到有若干声音在说着:“信将军好剑法!” 信将军……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是那个人冰凉的眼瞳。 信凉生,少年将军,天纵之才。 这些是她从那个封号“净雪”的公主那里听来的。那天在围场,这个公主从信凉生手中讨来了她,并让随行的御医给她包扎了伤口。 从此她成了净雪公主的宠物。 净雪一直很寂寞的样子,她是东璃国的第一美人,自幼养在深宫,无人陪伴。 信凉生是净雪的信仰。 每当净雪提到信凉生的时候,顾盼流兮的眼睛都会栩栩生辉。 似乎是察觉到了净雪对信凉生异样的情愫,她一直很愤怒。那个男人可是差点杀了自己啊!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她现在还在森林里健健康康的呢!哼! 过了十来天,边境处传来军报:守疆大将秦翼造反。东璃国皇上派信凉生前去平反,并许诺,在他凯旋之日,将净雪指给他。 信凉生接旨。 那一日,信凉生来净雪宫中道别,这也是她第二次遇见了他。 红梅尚未绽放,那一对男女立于梅下,皆是白衣,男子脸上有着温润的笑,全然不似将要上沙场的将军;女子眉目如画,但却是掩不去担忧的神情。 一对璧人。 她伏在他们脚旁,闷闷地咀嚼着枯黄的草叶。枯草的味道不怎么好,但她心里更不是滋味。救了自己的小公主竟然要和自己的仇人在一起了,真是恼怒。 “这只兔子竟然还在你这里,皇上允许了么?”信凉生弯下身抓着她的耳朵将她拎起。 她拼命扑棱着,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对她,太讨厌了! 净雪伸手把她接了过去,红着脸说:“我偷偷地养,父皇不知道的。” 信凉生笑笑,“世人说:雄兔脚扑朔。莫不成这是只公兔子?” 她更讨厌这男人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净雪把她推给了信凉生:“此去凶险,我又无法陪你同去,就让它伴着你吧。” 信凉生似乎是一怔,冰凉的瞳中旋即染上温度。 “等我回来。” “嗯。” 十万大军当日出发。 他身着银色战甲,骑在乌黑的良驹上,英气逼人,怀里,却是一只被装在笼子里的灰兔。行军打仗,性命都顾不得,他却带了一只灰兔。 那是净雪任性了,但是他纵容。 东璃国疆域千里,这次发生叛乱的地方更是离京甚远,近处州县的驻军已经先一步去镇压了。皇帝此次派他平叛,除了让他前去指挥战斗,也是为了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以便将净雪公主指给他。 这是明眼人都看明白了的事情。 一路上,信凉生都在精心的照顾她,偶有行军休息的时候,他会练字,笔笔中锋。 她一直以为将军在没事干的时候,是应该练剑的,但是看到那些字的时候,她有些明白了。那些字里行间,无不透出凛冽的剑意。 练字,也是练剑。 她有些搞不懂这个人,明明有一张那么温润的面孔,却有着冰冷的瞳仁,和凛冽的字。 途中的某一夜,天空中突然落下了雪花,她见信凉生皱着眉,似是在喃喃自语:“明日就更冷了……”然后,他走回帐中,笑着对她说:“还未给你取个名字呢,今夜初雪,你就叫初雪怎么样?” 她确实还没有名字呢。 初雪。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雪是白色的,干净的,而她却是灰色的。灰色的初雪。从此她有了一个名字,叫初雪。 这么多天的精心照料让她对这个男人也有了改观。至少,她不会再仇视他了。 渐渐地,军队走进了荒漠,天气愈发严寒,粮草也越来越少,很有可能撑不到下一个驿站。 这几天夜间,信凉生不再练字,他会抱着初雪,站在月光下,向着来时的方向遥望。 他是在想净雪吗?初雪暗自猜想。 朔风吹过,她不由得又往信凉生的怀里偎了偎。能够受到好闻的墨香。明明是个将军,身上却没有半点血腥气,只有墨香。初雪想着,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断粮。 两天了,没有粮食也没有水源。行军速度越来越慢,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把贪婪的目光放到了他们将军怀中的那只兔子身上。 初雪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重新化作人形,但是她却没有,因为他发现她开始有些贪恋那个人的怀抱。 终于,在第三天,有人趁着信凉生不在,将她偷了出去。 她惊恐地望着围在四周的人,那些人就像是饿极了的狼,眼睛里只能看到对食物疯狂的欲望。她想要施法让自己逃离,只不过在她施法之前,那个拎着她的人的手就已经松开了。 乌驹的嘶鸣声下,马鞭破风呼啸着落下,坐在马上冷着面孔的信凉生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 月光洒在他的银甲上,熠熠生辉。 初雪趁机跑到他的马下,他下马将她抱在怀中,扫了那些士兵一眼,却是没有多责备什么,只淡淡的说了句:“回去吧。” “将军,”他身后的士兵却是叫住了他,“兄弟们都饿得眼花了!” 信凉生身影一顿,仍是是走回那匹他乘骑了好几年的良驹旁。这匹马随他南征北战多年,同样可以说是战功赫赫。 他抚着它那乌亮的鬃毛,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打了个响鼻。信凉生一手抱着初雪,另一只手从腰侧抽出佩剑。 宝剑破空一响,鲜红的马血就涌了出来,信凉生拿着随身佩戴的水壶接着,然后转身,漠然地看着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士兵。 “吃吧。”声音听不出感情。 那些士兵只犹豫了一下,就扑了上去。信凉生背过身去,仍是那样淡漠地说着:“让骑兵们找一千匹年龄大了的战马,杀了吧。” 那几个士兵愣了愣,沉默了。 战马对于士兵来说就像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一般,现在军中只有一万的骑兵,这一千匹战马会削弱太多战斗力不说,更重要的是让士兵们寒心啊。 回到营帐,信凉生先把初雪放到了自己的床榻上,转身去把烛火挑亮。再回过身时,便发现在他榻上已经没有了那只灰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灰裙的十岁左右的女童,漆黑的眼睛被烛火映得晶亮。 信凉生下意识地抽出佩剑指向她:“叛军的细作?” 两军交战,什么下流的手段用不出来?派出小孩或是老人前往侦察,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自己的营帐中平白无故出现了一个小孩,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细作。 “那是什么?”初雪怯怯地问。 她被之前差点被人吃掉的经历吓得不轻,现在还有些发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营帐里?” “我是初雪。”她回答,声音软糯糯的。 信凉生不但没有放下剑,反是皱紧了眉,“你是妖?!” “我是妖,但是我从不伤人!”初雪愤愤地答,她才不是那些害人的妖怪。 信凉生还有些怀疑,但已经把佩剑插回剑鞘,然而初雪看到他脸上的怀疑,确是很不高兴。 “你不信我?!”说着,将肩头上的衣服拉下,露出了那被信凉生射伤的疤痕,一脸的愤怒之色,全然忘却了之前的恐惧。 信凉生瞬间别过了脸去,冷声道:“七岁以上男女有别,自重。” 初雪动作僵住。 死板的臭男人。 信凉生在她心中的形象成功地又多了一条。 初雪 第二章 杀掉那千余匹马让将士们又多撑了两天,成功地到达了下一个驿站,补足粮草,休整了半天,就又继续赶路了。 夜晚的时候,信凉生仍会练字,初雪就化为人形挤到他身边。 天气严寒,砚台里的水都要被冻住,她就不停地呵气,有时会呵到自己缺氧,头晕眼花;有时会因那墨实在太香而将墨汁舔舐干净,结果弄成花脸。 无论是怎样,信凉生最终都会黑着脸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扔到一边。 对于信凉生来说,她只是一只公主赠送的灰兔,不管它是好是坏,有没有害过人,它终究都是妖,而不是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初雪却好像看不到他脸上的忌惮一般,固执地挤回他身边,吵着要他教自己写字,写自己的名字。 他不耐烦,在那被烛光映得微黄的宣纸上写下:初、雪。 那时她不懂得赏字,只是觉得这两个字放到一起显得突兀,于是撇了撇嘴,“一直看你写字潇洒,怎么教我的时候就变得这么丑了?” 虽是这么说着,却仍是将那宣纸上的墨迹吹干,折起,放进怀里贴身收着。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两个人:初雪,和净雪。 她察觉不到那“初”的漫不经心,和那“雪”的深深眷恋。 她只是一只笨兔子而已,学不会写字,最后也不过是愤愤地扔了笔,化为原形,跳回了那属于自己的笼子。 行军十余日,信凉生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派去前线的斥候迟迟没有回来,无从得知前线的战况。 叛军十万,另有其他州县守军十万,势均力敌,照理说不该有什么变故才对。 直至到了边疆,信凉生心里猛地一沉。原来那些秦翼率领着的士兵不是造反,而是投诚了北狄国。 那些其他州县守军或投降,或被打地节节败退,死伤甚众,撑到现在的不过二三万人,而敌军已达三十多万人。 此战之艰难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大战前夕,信凉生抱着她站在雪原上,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可惜她没有完全记住,她只记住了其中的几句。 “……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皇上待我不薄,我也只能以死报国……没想到当日梅下一别,就是阴阳两隔……我信凉生说到底也不过是贱命一条,只愿皇上能收到我飞鸽传书,早日派来大军……” 他说的就像自己是将死之人。初雪心里难受,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化作人形,仰头看着他,“大战还没有开始呢,你就说的好像败局已定,晦气!” 信凉生笑而不语。 天纵之才?最后还不是天妒英才。 “初雪,你走吧,战场上变数多,我无暇顾及你。”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初雪静默了一会儿,跟上了他的脚步。他猛地拔剑转身,将剑刃指向她。她只得沉默着停下。 太阳的冷光被积雪反射到剑身上,又映进了她的眼里。眼睛一阵刺痛,初雪闭上眼,泪水涌出,再睁开时,眼前已经没有了他…… 天空开始下雪,掩去了他的足迹,她这片雪原迷了路。 战鼓都已经擂破,将士们的铁甲也变得血迹斑斑,银线绣成的“信”字大旗折断倒下,在血水中染得殷红。 这沙场上的雪都已经被血融化,污浊肮脏。 信凉生所率领的部队败了。 不知从战场在哪一角传来歌声,很快传遍了整个战场。 “路过,一漠风沙,客栈瘦马,丹阳西下,你在眺望,叹远方烽火狂……我已披上战甲,远离了家……热血化魂为狼,瞭望家乡,长啸彼方,你挑灯望,万千里烽火狂……” 信凉生儒雅的脸上弥漫起悲哀,他知道此战必败,但是他选择战死。 长枪横扫,周身倒下一片敌军,但于大局已不能再有什么改变。到了最后,竟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浑身浴血,拄着长枪不让自己倒下。 敌军将他围起,然后让出一条路来,一个骑着黑马的大汉出现在那里,面目狰狞粗犷,他叫秦翼。秦翼说:“信凉生,我北狄国皇上看重你,只要你肯归顺,高官厚禄,金银美女,都是你的!” 信凉生嘴角一扯,攀着银白长枪站直身,左手仍拄着长枪,右手捂着腰间的伤口——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捂着伤口,但他却猛地抽出腰侧的佩剑,掷了出去。 正中那秦翼的眉心。 秦翼瞪大了眼睛,从马上摔了下去,而那些围在信凉生周遭的敌兵,纷纷呐喊着举起手中的长矛,刺了下去…… 一直到死,信凉生都不肯倒下,有一个敌兵踢了他一脚,他仍不倒。 敌军不解,直到有人试图将那银白长枪取走,才发现那长枪已深入地下一尺多。 最后打扫战场的人没有去管信凉生的尸身,这个将军值得他们尊敬,所以他们任由他这样以最后的姿态,站在这片土地上。 打扫战场的人离开了,整片殷红的土地上只剩下他。 初雪是寻着血腥味找过来的,那血腥味浓郁的几乎让她呕吐出来。 血流数里。 看到信凉生的时候,她呆住了,眼神迷茫,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了。 朔风刺骨,寒雪刻心。 初雪又化作原形,依偎到信凉生的脚边,希翼着能够得到哪怕一丝温暖。 但是没有。 信凉生的血缓缓流着,滴落到她的身上,她一抖,冷到想要哭出来。 信凉生,信将军,你身上那好闻的墨香味呢?为什么变成血腥味了呢? 她那一抖蹭到了旁边的银色长枪,被枪上的镂花勾去一小撮灰毛。她撇头看去,那是一个古老繁复的字,她不认识。 信凉生教她识字,可她最终也没有学会。 初雪大哭起来,但她忘了,她现在只是一只灰兔,唯有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那是一个“安”字,散发出浅浅的光,她没有看到。 雪,一直下着。掩去了遍地的狼藉。 不知过了多久,初雪几乎要冻死过去,可是始终没有离开原地。 初雪 第三章 夜晚了,月光映在雪上,几乎刺眼。初雪迷迷糊糊地察觉到有人站到她的面前,遮住了月光。她努力地睁大眼,看清了来者。 那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穿着素白的云袍,袖口处绣有银色花纹。银发一直垂到地面上,披散着,只在鬓角挑出两缕用白色丝带系到脑后。面容清冽,表情没有任何温度。银灰色的眼瞳淡漠到冰冷。 初雪知道,他绝对不是凡人。 那个男子抬手,指尖轻轻划过信凉生拄着的长枪。长枪嗡响着,像是在回应他的触碰。片刻之后,男子叹了声:“你倒是很忠心,”一顿,又继续说,“既然你想陪他入土,那就随你。” 他的声音很冷,初雪又不自觉地抖了抖。 见男子转身就要离去,初雪慌忙化作人形,拉住男子的袖子。男子身形顿住,也不回头,“松手。”声音愈发冰冷了。 初雪犹豫着松开手,那男子便继续迈步,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那柄又开始嗡响的长枪,眯了眯眼,然后看向初雪,开口问道:“你想要忤逆天命救他吗?” 她一愣,但马上又点了点头。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初雪犹豫了,而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闻到了一缕夹杂在血腥味中的墨香,让她顿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难过伤心呢? 初雪不懂,她真的不懂,但她点头给了男子确定的回答。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要救他。 男子忽然笑了,眼中的淡漠消散不少,他说:“在邀月森林的古老部落中,有一片禁地,里面有一个女人。带上你最珍贵的容器去找她,她会帮你的。” “我……我没有什么最重要珍贵的容器。”初雪怯怯地开口。 男子眯了眯眼,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没有的话,寻找或制造一个就好了。”说完,转身离去,再没有任何停顿。 初雪沉默在原地,她只知道一种容器——雪瓷碗。 血和雪同音,而雪瓷碗,又名血瓷碗,是用血水和雪水混在一起,用妖力凝成的。 用雪瓷碗盛青梅酒饮用,对疗伤有奇效。当年她还小的时候,爹爹受了伤,娘亲就是这样给爹爹疗伤的。初雪记得很清楚。 地上现在就有血和雪,初雪把灵丹吐出来,在雪地上滚动着。每移动一分,她的嘴唇也就更青紫一分,但她没有停下。 一只小灰兔妖的妖力能有多少呢?她不知道。但是,她绝对不会放弃。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放弃。因为,这是为了救他…… 雪和血交杂,粘附在初雪的灵丹上,脆弱的灵丹已经出现了丝丝碎痕,那血腥味和寒意几乎让她的灵魂颤抖。 终于,整个灵丹上沾满了混合起来的冰晶。 初雪的嘴唇乌紫,颤抖着蹲下身去,拾起自己的灵丹。被裹住的灵丹收缩着,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 “拜托,拜托……”她眼角的泪珠冻结成了冰,在月光中闪着亮光。 轻轻地揉抚着灵丹,用指甲在上面刻了纹路,然后沿着纹路掰开了已经冻的很结实的冰晶。 这就做成了两个雪瓷碗。 天色将明,东方已经变成了玫瑰色,初雪将自己的灵丹吞咽下去,又被那冰冷的温度冻得抖了一下。 她捧着成型的雪瓷碗,努力地笑着,对信凉生的尸体说:“等我回来啊,我会救回你的,一定!” “公主……”侍女小心翼翼地说,“前方传来战报……” 净雪原本还百无聊赖地趴在梳妆台前,把玩着一把铜镜,一听说是战报,眼睛顿时迸发出光彩,她急切地问道:“怎么说的?信将军胜了么?” 侍女犹豫着,“那秦翼投诚了北狄国,我们的军队败了……” 净雪一怔,也顾不得称呼,“凉生呢?他可曾受伤?” “信将军他……”侍女的声音小了下去,“信将军所率领的军队被全歼,信将军孤身敌中,击杀叛将秦翼,然后……牺牲了……” 净雪眼神中的光彩瞬间黯淡,手里的铜镜坠落到地上,发出的声响在净雪听来,分外刺耳。 “怎么会……他告诉我要等他回来,我还在等,他怎么……” 眼前的一切都归于黑暗,净雪“哇”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侍女惶恐地扶住她,“公主,公主!您节哀,当心着自己的身子……太医,太医!” 邀月森林,树枝上早已没有叶片,只有积雪。 一个披着黑袍,身影佝偻的人沉默地走着,初雪就跟在他后面。 许久之后,那人停住了,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娃娃,就在前面了,那就是邀月禁地,老朽不便进入,你自己进去吧。” 初雪看了看前方,与普通的森林并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树下的阴影要浓郁的多。 “好的,谢谢您了。”初雪冲那人鞠了一躬。 那人摆摆手,“娃娃,不是老朽没提醒你,禁地可是很危险的,多少人有去无回……那里面飘荡着的,都是无根的怨魂啊……你若是没有什么不得不进去的理由,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初雪再次审视了前方,感到阵阵寒意,原本只当是冬天的朔风,现在看来,却原来是阴冷而腐朽的气息。 但是她不会后退的。 “没关系的,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可以实现我愿望的人。”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生命。 看上去十分阴寒的地方,走进去了却也不觉得怎样了。只是那生长地旺盛的荆棘,一次又一次地划破了她的皮肤,使她的身上出现了若干的小伤口,沁出血珠来。 一只蝴蝶翩然出现在她的身前,初雪停住,疑惑不解:明明是冬天了,为何还会有蝴蝶? “可怜的人儿,”那蝴蝶竟开口说话了,“不知自己为何执着,不如归去。” “你……你是什么?你不是妖……”初雪轻轻抽了抽鼻子,没有闻到妖气。 那蝴蝶发出轻笑的声音,“你来到这片禁地,不就是要找我么?” 初雪愣住。 蝴蝶轻轻扇动翠绿的翅膀,在空中打了个旋,向远处飞去,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要解开执念的话,就跟过来吧,如果后悔了,就请回去。” 初雪咬咬牙,跟了上去。 那些荆棘更加疯狂地缠绕上她的身体,很疼,但她不会再哭了。 记不得奔跑了多久,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浅金色的阳光细细地撒了下来,驱散了黑暗。 空地上有一条碧色的小溪,潺潺地自顾流淌着,溪中游曳着几尾阴阳鱼。一株柳树扎根在溪边,与那小溪并不突兀,但是,与这片森林生长在一起,就显得诡异地很。 明明是冬天了,那柳树上却都是翠绿的叶片,阳光洒在那上面,晶莹剔透。 繁茂的柳枝后面,隐隐露出一座小木屋,那只蝴蝶,就是飞进了那间屋子。 初雪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趟过了小溪。那木屋破破烂烂,似乎随时都会坍塌,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木屋的门。屋里满满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容器,让她不由得愣住。 一张躺椅放在那些容器的中央,有名女子正倚在躺椅上,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轻抬着手,蝴蝶就停驻在她的指尖上,慢慢化成了柳叶,飘落到地面。 “执念为何?”女子慵懒地开口问道。 初雪 第四章 初雪这才发现,之前那蝴蝶的声音,就是这名女子的声音。“我想要救活一个人。”她咬了咬嘴唇,这样说道。 “那人怎么了?”女子问。 “他……”初雪眼眶一红,“他在东璃国与北狄国的边疆……被杀了……求你救救他!”说着,竟是跪了下去。 “死了?”女子轻轻皱起眉,声线上挑。 “嗯……” “如果死了的话,恕我无能为力,”女子淡淡地说着,“人死不能复生,命数是一定的,不可更改。” “可……”初雪呆了,“可是有人告诉我,带着容器来找你,你会帮我的。” “嗯?”女子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睛中竟闪过一丝激动,“是什么人?” 初雪回想着,“那人穿白衣服,银头发,灰眼睛,说话声音很冷。” 女子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忽地叹了一声:“逆命,你总是在忤逆天命……好,我帮你。” 初雪眼睛一亮,磕了个结实的响头,额头处都有些发红,“谢谢你!” “你的容器呢?” “在这里。”初雪从怀里拿出一个雪瓷碗,小心地摆放到女子面前的一个小茶几上。 女子取过,看了看,又放回,“很普通的药碗,不过,是你的希望……倒可以用来储存生命。” “什么?”初雪呆呆地问。储存生命? “我帮人解开执念,是要收取报酬的,”女子笑道。 “五十年生命,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不过,你,要一百年。也不必惊讶,生命也和其他东西一样,是有定数的,他的没有了,自然就要用你的来补。就像是,人类的数目增多了,其他的生灵就要灭亡……怎样,考虑好了么?确定要解开执念么?” “我……”初雪犹豫了,那是一百年的寿命……“嗯,我想让他醒过来,” “把手递给我……”女子这样说。 初雪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女子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初雪觉察到她的手很凉,并且有些僵硬,不像是活人。想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女子屈起手指,用指尖轻轻地在初雪的手腕上划了一下。 莹绿色的液体如同血液般流出。 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阵阵的眩晕。 那些绿色液体从初雪手腕滑落,很快便盛满了雪瓷碗,而手腕上没有留下半分伤痕。 那女子用手指在雪瓷碗里一勾,便有一股液体顺着她的手指上升至手心,并在那里凝聚,渐渐地浓缩成了一颗绿色的丹药。然后,她把那药丸递给初雪,“把这个给你要救的人吃下去,他便会重得五十年的寿命。” 初雪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抬头对她说:“谢谢!” “不用跟我道谢,”女子淡淡地说,“你已经给了我五十年生命作为交换,这是平等交易。” 初雪一滞。 没等她再开口,那女子就又继续说:“我并不觉得,以你的天赋能够修炼到极致,所以,你的寿命,可能也变得像人类一样短暂了。好好活下去吧,小兔子,让我看看,你不惜生命也要救活的人,是不是真的值得。” 初雪呆呆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并不是很明白这女子所说的话…… 离开了这座木屋,再回头去看,那木屋却已经消失了。它原本所在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树,与森林中的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初雪看了看手中的丹药,握紧,冲向了来时的荆棘丛…… “净雪,”净雪宫内,东璃皇看着躺在床上的净雪,皱了皱眉头,又叹了一口气,“不必太伤心,两国交战,一时的失利是难免的,朕的东璃永远是朕的东璃,北狄的那些蛮人只能奢想罢了。” 躺在雕花紫檀床上的净雪盖着厚厚的被子,姣好的面容变得无比苍白,两只乌黑的眼睛黯淡无神。 听到东璃皇说的话,她唇边蔓延起一丝苦笑。 可是父皇啊,你可知,儿臣现在这样不是因为你的江山,而是为了那个替你守卫江山,却战死沙场的人啊…… “父皇,儿臣知道了,以后不会失仪了……”净雪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对东璃皇躬了躬身。 “嗯……”东璃皇顿了顿,“这次与北狄的战役,我们暂时输了……北狄皇提出了和亲。” 净雪猛然抬头看着东璃皇,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北狄皇……中意了你……”东璃皇淡淡地说,“朕知道你喜欢信将军,可你与他并无婚约,而且他现在已经战死沙场了,你也该死心了。北狄皇年纪不算大,尚不到而立之年,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你。再者,这也是为了东璃……” 净雪胸口闷住,勉强地笑道:“儿臣知道,全凭父皇做主。” “你能理解朕就好。好好休养身子,朕走了。”说着,东璃皇起身离开。 待东璃皇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净雪脸上的笑终于消失,眉头一皱,又生生地呕出一口血来。 胸口不是那么闷了。 净雪默默地看着在被子上晕染开的血迹。 要快啊…… 初雪踉跄地向着那片殷红的沙场奔去。 是了,他还在。苍茫天地间,只有他还伫立在那里,不曾倒下。初雪疲惫的脸上露出几丝微笑。来得及的,她成功了。 走至信凉生身旁,初雪抱住他冰凉的身躯,默默地哭了一会儿,才从自己怀中拿出那颗翠绿的药丸,举至信凉生的嘴边。 那药丸刚送到信凉生嘴边,就化成了缕缕雾气,扩散开来,萦绕着信凉生的全身,然后渗透了进去。 “公主,北狄迎亲的人已经进京,明日,您便要去往北狄和亲了……”侍女端了铜盆立在净雪床侧,面上是掩不住的悲伤。 她自幼便侍奉在公主左右,公主待她极好,也从来未见过公主与谁生气争辩什么。这样温柔良善的公主,却成为了两国交战的牺牲品,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本宫,知道了……”净雪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光彩,灰暗无神的眼睛更是让人生怜。 硬撑着身子起来,换了艳丽的嫁衣,坐在梳妆镜前。铜镜里的自己面容有些扭曲,丑陋地让净雪忍不住闭上了眼。拼命忍住泪光后,她拿起台上放着的篦子,细细梳着凌乱的长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轻声唱完一曲《梳头歌》,净雪笑了,泪水滑下来,落进了嫁衣层层叠叠的褶皱中隐去,“凉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东璃皇小女虞书黎,封号净雪,年十七,温柔谦和,风姿绰约,才貌无双,名德皓贞,实乃和亲之上上人选。即日与北狄君成奕结为秦晋之好,永固边疆。赏赐:黄金三千两、南烬鲛珠十二斛、锦州绸缎十二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