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 樱花季与油毡地的温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1 坡道两旁樱花盛开,循著道路登上坡顶,是一家全新装潢的医院。由于它比附近其他建筑物都还新颖漂亮,看上去少了点生活色彩,猛然一看不像医院,倒像是办公大楼,不过,我的心情也因此轻松一些。在柜台告知来意后,人员爽快地告诉我病房号码。 想到自己即将与素昧平生的人碰面,我很紧张,更别说对方还是因病住院的女孩子,我当然更加忐忑。 在医院内等电梯时,我有点静不下心。 忘记谁曾说过,她长得非常漂亮。 听说她叫渡良濑真水。 还记得高一第一次开班会时,班导芳江老师扯开嗓门道: 「渡良濑真水同学在国中时生了重病,不得不长期住院疗养。我们祝她早日康复,快点回来学校和同学们共度愉快的校园生活。」 教室里有个空座位。我们学校是国中部直升高中部的私立完全中学,因此班上同学大多从国中就认识,即使如此,见过渡良濑真水的人依然寥寥可数。 「听说她得了发光病。」 「应该都没来上学吧。」 「等等,她是谁啊?」 「据说她最后一次来上课,是国一五月时的事。」 「我对她完全没印象。」 「你们谁有她的照片?」 班上男生不时会聊起关于她的小八卦,但在无人掌握更多资讯的情况下,话题很快便结束。 如果确定是发光病,她恐怕很难再复学。大家都知道,那种病是绝症。 病因不明,目前也还没找到治疗方法。 痊愈的机率几乎是零,多数患者必须终身住院。病情会随著年龄增加逐渐加剧,发病时毫无预兆,确诊的平均年龄为十几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一旦得病,致死率极高,许多人撑不到成年就丧命,症状则因人而异,主要的病徵是皮肤产生变异。 ——变得会发光。 病患的身体在夜里照射到月光,会散发出朦胧微弱的白色萤光。据说病情越重,光芒越强,所以才被称为发光病。 ……总而言之,我恐怕无缘在教室见到这位名叫渡良濑真水的女同学了。得出结论后,我很快便淡忘这件事。 过了几天的下课时间,一张巨大的卡纸传到我的座位。 「冈田,换你写。」 「写这干嘛?」 「写给那个罹患发光病的女生啊,名字叫啥我忘了,大家不是约好要一起留言给她吗?」 哦……我有点不以为然,拿起笔快速在卡纸上写字。 〈祝你早日康复。冈田卓也〉 我花了三秒钟草草写完,准备将卡纸传给下一位同学。 「哇,冈田,你太随便了吧。」 「接下来要传给谁?」 「这边的都已经传完了。啊,香山还没,你传给他吧,记得你和他满要好的?」 「没有吧,普通而已。」 语毕,我走到香山的位子。 香山彰还是一样邋遢,制服衬衫没扎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长得高又留长发,但没有小混混的气息,也不爱逞凶斗狠,简单来说就是「不上进」。他长得眉清目秀,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男孩子们则因为他说话目中无人的态度而对他保持友善的距离。 「香山,起来。」 「我当上美少女宿舍的管理员了……」 他口中说著梦话,似乎在梦中过得很愉快。我用力摇醒他,逼他回到现实。 「哦?冈田喔,怎么了?」 如果可以,我其实完全不想主动接近他,不过这和他不修边幅的个性无关。 我过去曾经欠香山一个人情。我们并不是一般的好朋友,对我来说,香山更接近「恩人」吧。 我用的虽然是聊天打屁的口吻,心头却莫名紧张。面对香山时,我总是感到无所适从。他不是我能放松说话的对象。 「班上同学要合写祝福卡,换你写了。你知道吧?写给得发光病的那个女生。」 「喔。」 香山从我手中接过合送的祝福卡,睡眼惺忪地盯著。 「渡良濑真水……」 他的语气和表情,似乎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我感到很意外,忍不住问: 「你们认识?」 「不算……只是有点怀念罢了。她改姓渡良濑了啊……」 香山喃喃自语,接著说:「好吧,我写。」我心想任务达成,转身准备回座位。 「冈田,你最近好吗?」 他忽然从背后发问。 「什么意思?」 「你都没事吧?」 「对啊。」 我压下心中的烦闷,如此回答。 「因为你会不定期发病。」 他的口吻彷佛看透了一切。 「我很好啦。」 多管闲事——我在心中抱怨,没有说出口。 「上次请同学们合写的祝福卡已经完成了,老师想请一位同学周末送过去。由班上同学送去,应该会比从老师手中接到卡片还开心吧。有没有人要自告奋勇?」 芳江老师才二十岁出头,长得算是漂亮,不过大概是当老师的时日尚浅,主持班会时总是哪里卡卡的。 我听了只觉得「好麻烦喔」,应该不会有人举手吧?相信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到最后芳江老师只得指派某人送去。拜托千万不要抽到我—在座的人无不低头,连隐藏内心的想法都懒。 就在这时…… 香山轻轻举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转头看他。 「我去。」 「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我难以形容香山当时的表情,总觉得当中似乎隐含某种沉舟破釜的决心,不像是发自内心想主动帮忙。 ……讨厌的话干嘛举手?香山何必自找麻烦?我当时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紧接著周末来临,我在星期天突然接到香山的来电,约我出来碰面。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好到假日会出去,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行程。 尽管觉得麻烦,我还是依言前往他家。 「我感冒了。」 香山穿睡衣、戴口罩,来玄关开门时说。 「还有点发烧。」 但我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发烧,感觉他连装病都懒。 「你想叫我干嘛?」 我有点不耐烦地追问。 「啊,我生病了……不方便去探望渡良濑真水。」 「你要我代替你去?」我确认道。 香山简短回一声「嗯」,转身回到屋内,拿来要交给她的讲义和一堆有的没的,说「麻烦你了」,将东西硬塞给我。 然后他马上转身、拒绝多说,就这样走回屋子里。 坦白说,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2 于是,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前往医院,探望一位陌生的女孩。 渡良濑真水住的医院位在电车路线的终点站,我在与通学方向相反的电车上摇晃了三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从车站走到医院后,我依照柜台人员的指示,搭电梯到四楼,穿越铺著油毡地毯的走廊来到病房前。 推门进去,里面是女性专用的多人病房,其中两名女子年纪较长,另外还有一位读著书的女孩,想必她就是渡良濑真水。我缓缓走近,她似乎察觉了声息,视线从书页抬起,仰起脖子看我。 惊鸿一瞥,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美少女的传闻是真的。 她很漂亮,但我想不到该用像谁来比喻。她的眼神射穿我的心,眼珠乌溜溜的,自然纤长的睫毛与优雅的双眼皮加强眼部轮廓,教人过目难忘。而且,她的肌肤白到不真实,丝毫不见日晒痕迹,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和班上其他女生的氛围截然不同,彷佛生长于不同国家。 她的鼻梁精致好看,脸颊不见分毫赘肉,樱桃小口抿成一直线,背挺得直直的,身材匀称,带著光泽的发丝垂至胸前。 表情中不见丝毫矫饰,非常单纯率直。 「你是渡良濑同学吗?」 我小心翼翼地出声搭话。 「我是。请问你是?」 「冈田卓也,你从今年春天起的同班同学。」 我简单地自我介绍。 「原来如此。你好,我叫渡良濑真水。卓也,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她突然直呼我的名字。 「请你直接叫我的名字『真水』。」 我没有和朋友用名字称呼彼此的习惯,因此不太适应。 「为什么?」 「因为姓氏这种东西很容易改变。」 这是她的说法。难不成,她的父母离婚了?但我没有多问,心想还是不要刚认识就探人隐私。 「好,总之以后我都叫你『真水』。」 「谢谢你,我喜欢听别人叫我名字。」 她含羞而笑,顷刻间瞥见的白牙,白到令我微微吃惊。她用了「喜欢」这两个字,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换我问了。卓也,你今天怎么会来?」 「啊,我带了讲义和大家合写的祝福卡给你,老师说由同学送来你会比较高兴。」 「高兴,我很高兴。」 我递出信封,她从封口取出大家合写的卡片,充满好奇地读著。 「你的留言好冰冷喔。」 我顿时一慌,探头偷看卡片。我的留言排在纸张的角落。 〈祝你早日康复。冈田卓也〉 「有吗?不会吧……」 我想那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不过真的太简略了,看起来像随便用三秒撇出来的。她应该很机灵,所以才能一眼看穿。 「好像有一点,对不起。」 于是我不再找藉口,老实道歉。 她略显吃惊地看著我。 「那句话没糟到需要道歉呀。」 我发现她说话有种独特的风格。 「卓也,你其实不想来对不对?是老师勉强拜托你来的吗?」 本来应该是香山要来才对,但我认为没必要说实话,脑中闪过「善意的谎言」这个词。 「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真的吗?太好了。」 这句话的语气是真的感到如释重负。她感觉很聪明,喜怒哀乐却都写在脸上。 「这是什么?」 我决定转移话题。床边的桌子上摆著像水晶的玻璃球,仔细看会发现里面有栋迷你的西式度假小屋,窗内做了发光效果,为看者增添生活的温度。 「啊,这叫玻璃雪花球,我很喜欢这种东西。」 她放下卡片,手心伸来。「帮我拿。」我赶紧为她递上。 「你看,下面有雪。」 凝神细瞧,玻璃球内的小屋地面,铺著看似雪花的细小纸片。 「原来如此。」 「不只这样,接下来才好玩喔。像这样把它摇一摇……」 她在我面前摇摇雪花球,玻璃当中立刻刮起漫天飞雪。纸片不知经由什么设计,化作吹雪缓缓飘落地面。 「喏?很像下雪吧?」 果真像是下了一场雪。 「这是爸爸以前买给我的……现在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所以格外珍惜。」 看来她的父母很可能真的离婚了。但我只是想想,没有问出口。 「我会看著它,想像自己住在雪国,到了冬天就会下雪,吐气会变成白雾。我想窝在暖炉边看书生活,光是想像就很开心。」 玻璃球内还在下雪。 接下来她仍说个不停,那种说话方式感觉像是憋了很久,一直很想找人说话。我并不觉得反感,话题本身不无聊,我也不讨厌她的说话方式。 到了傍晚,她终于关上话匣子,我也差不多该打道回府。 离别之际,她对我说: 「卓也,最近还能看到你吗?」 我困惑了,但她的表情略显寂寞,我实在不敢说:「不,我只来这么一次。」 「过一阵子吧。」 我用暧昧的答案取代心中的想法。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我想吃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 她有些害羞地说。 「波奇棒?」 「因为啊,我现在只能吃医院的餐。我妈妈很严格,根本不可能买给我吃,医院里的商店又没卖,我没人可以拜托了。」 接著,她抬眸乞求:「不行吗?」 「好、好吧,我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便答应了,然后走出病房。 3 「见到渡良濑真水本人,感觉怎么样?」 隔天放学后,我和香山在回程的便利商店前并肩吃冰淇淋时,香山冷不防问。我的份是他请客,大概是想答谢我吧。我边将冰淇淋送入口中,边茫然回想昨天的经过。 「嗯,她真的很漂亮。」 其实他没问我长相的事,但我还是这么说了。 「她的病情呢?」 「不知道耶。」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回答不太好。 「香山,你们认识?」 「以前算吧。」 香山含糊其词。 「对了,她的父母离婚了吗?」 我有些在意,忍不住打听。 「大概喔,因为她以前姓深见。」 冰淇淋不一会儿就吃完,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便利商店,于是一同走去车站坐车。 车厢里只有一个空座位,我坐下来,香山拉著皮拉环,懒洋洋地眺望车窗外。 「我还想请你再帮个忙。」 苍翠的树影与住宅街从车窗外快速流过。 「你可以再去看她一次吗?」 「什么?」 「帮我问她,她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我感到狐疑。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上次他叫我去探病时,我就已经感到莫名其妙,这下子更是一头雾水。 「你自己去问。」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闲聊之际,香山下车的车站到了。 「对了,不要向渡良濑真水提起我。」 香山最后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下电车。 「喂,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朝著香山的背影大喊,但车门随即发出开汽水瓶般的「噗咻」声,硬生生地关上门、发车。 ……又来了,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距离我要下车还有一段时间,睡意突然袭来。我闭上眼睛,身体靠向椅背,没多久便失去意识。 当我醒来时,电车已经驶入终点站,站前街景尽是不入时的小咖啡厅招牌和个人经营的小书店,随意修剪的行道树为风景增添了绿意,横溢出卫星城镇终点站的闲散风情。眼前的景象似乎有点眼熟,我马上想起…… 渡良濑真水住的医院,就在这一站。 这里相 隔我家整整七站,我彻底坐过站了,听到「本列车不再提供载客服务」的广播,不得不走下月台。我看到站内商家店门前的架上有卖波奇棒,其中也有真水想吃的碎坚果口味,回过神来,已经向卖东西的阿姨说「我要一个」。我将买好的东西放入包包,走向验票闸门。 反正来都来了,我觉得买个波奇棒送去似乎也不赖。 来到病房,我发现渡良濑真水不在。 床上空空如也。 「你找渡良濑吗?她去做检查了喔。」 我急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说话的是住在同一间病房的人,一位相貌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我不知道她要多久才会回来,想说既然来了,就等等看吧。 床边的桌子上摆著那颗玻璃雪花球。 我拿起它,学她昨天做的那样摇了摇。 雪花球中下起雪。我望著它好半晌,总觉得里面隐藏著某种秘密。当然,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怀著玩心,不停用力摇晃雪花球,里面持续下著暴风雪。我越玩越起劲,一股脑儿使劲摇著。 谁知下一秒,我突然手滑。 雪花球溜出掌心,垂直落下,狠狠撞上医院的地板。 喀锵! 刺耳的破裂声传来。 糟糕——我感到眼前一暗。 「咦?卓也,是你啊。」 背后响起真水的声音,我慌张回头。 时机也太不凑巧了吧。 「啊。」 她慢了半拍才注意到我脚下的碎玻璃。雪花球碎成片片残骸,她明显脸色一沉。 「卓也,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边说边慌乱地跑过来。 「我没事……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她伸手捡拾玻璃碎片。 「好痛!」 短促的呻吟传来,她好像割伤了手指。几秒后,红色的液体渗出皮肤,涔涔滴下。 「你先冷静点,我去要ok绷。碎片我来清理,你躺在床上就好。」 我赶紧下达指示。她静静地爬上床,背靠墙壁坐下。 我去护士站要来ok绷给她,然后默不作声地捡起玻璃碎片。 清完地面一轮后,我把玻璃碎片集中起来,拿去病房外的垃圾桶丢掉。 当我回到病房,只见她面无表情,拿起雪花球的内部残骸眺望,将只剩下台座与迷你木屋、再也不下雪的雪花球捧在手心里。 「没办法呀,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同样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长生不老。」 语毕,她将手中物搁在床边桌上。 「摔坏或许比较好。」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这样说?」 摔坏它的明明是我。我不懂她的心境,忍不住问。 「没有珍贵的东西,好像就能爽快地离开这个世界。」 从她口中冒出这句奇怪的话。 「欸,卓也,你觉得我看起来还能活多久?」 这真是把我问倒了,老实说,我从没听过发光病患者能长寿的例子,不过至少就我目前看来,她完全不像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我不知道。」 我放弃思考,明白表示。 「应该没时间了。」 她的声调始终四平八稳。 「现在的我就像是幽魂。去年的这个时候,医生宣判我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照常过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按理说,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结果精神意外地好。怎么会这样?」 这段话听起来像在描述别人。 我暗忖,我们才刚认识,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的语气莫名开朗。 顷刻间触动我胸口某处。 我不明白这种心乱的感觉所谓何来,更不了解该如何称呼这股情感。即使想破了头,我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了。 回家后,脑中还是装满渡良濑真水。我躺在客厅角落的佛坛前,不停思考。 不懂,总觉得她思考的是心灵层面的事。不论怎么想,我都无法参透她的感受。 因为我们才十几岁啊。 一般人遇上死亡,都会感到悲观或是绝望,难过得无法承受,然后强迫自己接受非死不可的事实,饱受无能为力的感觉所苦,脑袋也会开始变得不清楚。连过了八十大寿的爷爷在临终前也难免如此。 然而她的口吻彷佛期待著死亡到来。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接著,我心血来潮地在佛坛前上香,敲响那不知何名,长得像碗的金属,发出「叮」的一声。 姊姊身穿水手服,在佛坛前的遗照中对我笑。 冈田鸣子,十五岁早逝。 姊姊在我读国一的时候,被车子撞死了。 不知不觉间,我也来到高中一年级。 鸣子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断气的? 她最后想到的事情是什么? 我忽然在意起种种细节。 鸣子……我认识了一位女孩,她叫渡良濑真水。她应该有颗细腻的心,但是好像一点也不畏惧死亡。 可是,我想问的是…… 鸣子,你呢? 无论我在心中如何探问,照片中的姊姊都不会回话。当然啊,这是当然的…… 就寝时间到了,我回到自己房间钻入被窝,当天晚上却辗转难眠,脑海中一直浮现渡良濑真水的脸,挥之不去。 ——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反覆播放,就像遇到喜欢的曲子段落,或是莫名残留在耳里的广告歌,无穷尽地重播回荡。 隔天上学,我打开书包,发现里面还放著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 这下该怎么办? 摔碎东西后一阵手忙脚乱,忘记交给她了。 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放学后再去一趟医院,单纯把波奇棒送去。 搭车的路上,我不禁心想,像这样天天到医院报到,会不会给她添麻烦?我摔坏她珍藏的宝物,她会不会其实完全不想再看到我的脸? 仔细想想,真的很尴尬。当时,她要是对我发脾气可能还好一点。她大可以将怒气直接、痛快地发泄在我身上,这样我会比较轻松。而现在,我的五脏六腑都泛起令人不适的痛楚。 明知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还是忍不住想和她有所牵扯吗?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只能不停寻找动机。 大概是因为……不,一定是因为她很像鸣子姊姊。 她们的长相并不像,个性也南辕北辙,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她们在某方面很相似,最接近的说法大概是氛围吧?「当时」的鸣子与渡良濑真水有某部分重叠。 关于姊姊的死,我始终有个地方不明白。 我感觉到,只要和渡良濑真水在一起,或许就能解开谜底。 来到病房前,我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深深地、轻轻地吸饱空气,再吐出来。 下定决心后,我推门而入。 和初次来访时一样,渡良濑真水坐在最里面的病床上,仔细一瞧,她正对著笔记本写字。她在附细长滚轮的病床桌上摊开全新的b5笔记本,专心地写字,表情无比认真。我不好意思叫她,瞬间犹豫了一下,不过她察觉到我的气息,主动抬起头。 「你来了啊,怎么不叫我一声?」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说。 「你 在写什么?」 她看起来稀松平常,没有昨日临别时那种彷佛轻轻碰触就会碎掉的脆弱,不过,大概是因为这样,我从她的态度察觉一丝疏远。 「秘密。」 笔记本被收走,翻了过去。她不想给我看。 「好吧。」 反正八成是日记之类的。我没有继续追问,轻轻将带来的波奇棒放在桌上。 「啊~是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我可以吃吗?」 真水双眼闪闪发亮地拿起波奇棒问。我点点头,见她俐落地撕开包装,发出轻脆的「喀哩」声一口咬下。 「吃起来和一般口味不太一样呢。」 她心情绝佳地笑了,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高兴。 「偷偷告诉你吧。」 我一时之间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马上想起笔记本的事。 「我呀,正在把死前想做的事情一件件写下来。」 我好像……听过类似的事。应该有不少人会在死前回顾人生,一了心中的遗憾,完成未竟的心愿,像是感动的重逢,或是去见喜欢的艺人。 「上次检查时,我问医生我到底还能活多久,医生只是一脸为难地说:『不晓得耶,大概还能撑半年吧。』真是个庸医呢,究竟把人命当成什么?所以,我想说机会难得,不如来充分利用剩余的宝贵时间吧。」 她一口气说完,又微微蹙眉。 「不过,我也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 「我不能出门啊。病情真的不太妙,医生严禁我外出,还被特别警告呢。」 这时,我的脑中浮出一个念头。 而且不是值得赞许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那本笔记本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知为何,我在意得不得了。 渡良濑真水死前想完成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我来帮忙吧。」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吓了一跳,转头望向我。 「为什么?」 「我想赔罪。我摔坏了你的雪花球,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光是向你道歉还是不够,那样太随便了。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什么都好,只要是我能帮的事,尽管告诉我吧。」 「真的吗?」 真水稍作沉默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真的什么都可以?」 她的声调拉高了半音,这是试探的口吻。 「真的,我向你保证。」 我乘势说道。 她蓦地睁大盯著我的眼睛,轻轻「啊」了一声。 「我有一个好点子。」 不知道她的脑袋瓜里都装些什么,神情变幻莫测,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去,有如拨云见日的晴空。 「欸,你愿意听我说吗?」 剎那间,不妙的预感闪过脑海。 再听下去,我应该就无法回头了。 ……尽管心里知道,但我彷佛被她的双眼吸住,心中只浮现一个答案。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和渡良濑真水之间奇异的缘分,就此展开。 4 「卓也,我想要请你替我完成这些事。」 真水说完,羞赧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一个大孩子。 「……什么?」 我一时之间意会不过来。 「我想要你代替我完成死前的心愿,然后来这里找我,告诉我你实际做过的感想。」 「这太胡来了吧……」 我愣住了,脑中至少冒出一百个问号。 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换作是我看到自己想做的事被别人抢去做,大概只会生气吧,然而真水显然不是这样。 「没办法呀,我不能外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你不觉得这个点子很棒吗?」 听起来只是说服自己的说法。如果可以,她一定也想亲手完成那些事,否则也不会把它们写下来。她实在是因为情非得已,才不得不做出调整。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水,你办不到的事就由我来完成吧。我会把中间发生的过程告诉你,这样对吗?」 尽管我还有些混乱,依然反刍著她的话语做出回答。 「没错。」 她似乎很开心,甜甜地绽放笑容。 「我不会那么坏,一开始就让你做太难的事啦。先从简单的开始吧,我看看喔……」 真水打开笔记本,眼神认真地扫视页面,接著突然露出恶作剧的表情说: 「我想立刻拜托你一件事……」 老实说,我深感不妙。 「我一直很想在死前去一趟游乐园。」 她说,年幼的时候没有与父母同游游乐园的记忆,现在懂事长大后,才突然好奇游乐园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原先以为死前想完成的心愿,会是更加浩大的事,例如难以成就的远大梦想,所以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准备,没料到竟然是这么市井小民的愿望,害我听到的当下呆了一秒。 「呃?也就是说……」 冷静想想,我才猛然想起负责执行的人是我,不禁犹豫了。 「是的,卓也,你去游乐园玩吧。」 「不,等等……骗人的吧?」 「是真的喔。」 真水看起来毫不歉疚,脸上挂著恶作剧的微笑。 一星期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来到县外有名的主题乐园。 当然是自己一个人来。 我忽然觉得好哀伤,好好的青春少年,为什么非得一个人来游乐园玩不可? 游乐园基本上是与家人和情侣来的地方,这是常识,根本不会有人独自前来。 更别说现在正值黄金周假期,放眼望去都是人、人、人,不小心被踩死都不奇怪,而且不外乎是情侣、全家福或是一群朋友共同出游,像我这样形单影只的游客果然没见著。 一个男人独自跑来游乐园玩,怎么看都不对劲,不是被当成游乐园狂热者,就是被认为脑子有病吧。不过,他们全都错了,我不是游乐园狂热者,现阶段也相信自己还没疯。 实际上,我相当引人注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敢说,我比路边的街头表演艺人还醒目,擦身而过的人时不时会偷看我一眼;偶尔也会遇到摆明是在嘲笑我的家伙,甚至还有小混混指著我大笑。我饱受注目礼。 我真的不是神经病! 我好想拿扩音器大叫。请问游乐园哪里可以买到扩音器?我要问谁才好?不好意思,我想买扩音器,请问哪里有卖?等等啊!我不是可疑人士,我的脑子很清楚!等一下! ………… 不过,我有预定行程要跑,不是单纯来游乐园玩的。不对,当然还是要玩,只是对我来说不是纯粹游玩。 首先,我要挑战的是云霄飞车。 我郁闷地买票,加入云霄飞车的排队行列。听说要排一个小时。啊~好想回家,我不耐烦到极点。 附带一提,我最痛恨尖叫型的游乐设施,所以小时候玩过一次后再也没碰。我无法理解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坐上腾空的机器在高空中快速移动究竟哪里有趣?我完全不懂。我不是害怕喔,绝对不是那样子……反正,可以不坐我就尽量不坐。 *** 我再也不要坐第二次。 那是人类史上最烂、最邪恶的移动工具。 从云霄飞车下来后,我疲惫到说不出话,步履蹒跚地走著。胃部阵阵翻搅,害我差点把早餐的吐司吐出来。好恶心,心情恶劣到极点。 可是,我的任务还没结束。 我接下来要去真水指定的店,那是园内专卖甜食的咖啡厅。我又排队了半小时才进去。有二就有三,我又在排队时饱受注目,因为队伍中有九成五的人是情侣。对,那是一家气氛浪漫的店。 来到店内,店员小姐各个穿著裸露度高的低胸制服走来走去。制服似乎是这家店的两大招牌之一,深受部分狂热粉丝欢迎,但我不是制服狂热者,坦白说兴趣不大。其中一位店员拿著菜单上前招呼,我连看都没看直接点餐: 「我要『让我们坠入爱河的初恋圣代』。」 店内传来一阵骚动。面对那些耳语,我好不容易才忍下大叫「你们是开司吗(注1)」的冲动。男子独自一人,坐在充满情侣的咖啡厅里,吃著初恋圣代。初恋圣代正是这家店的另一大招牌。「那个人是怎样」、「好恶喔」、「病得不轻耶」……我知道人们无不交头接耳,对我议论纷纷。我仰望天花板,闭上眼睛,尽可能放空脑袋。 这是哪门子的惩罚游戏! 好想消失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正当我拚命在脑中默念这句话时,本店招牌初恋圣代被端上桌。 巨大的圣代上淋著满满的草莓果酱,杯子里还插著好几片夹心饼乾,将之妆点得更为丰盛。一颗心形巧克力坐镇中央,整体看来要两、三个人才吃得完。 我要一个人解决它……? 啪嚓!现场响起手机的拍照声。 我讶异地回头确认,只见后方情侣猛拍我的照片。我没说话,瞪了他们一眼,却没产生什么吓阻作用。 可恶,太可恶了。 气归气,我还是姑且替圣代拍了张照。附带一提,这一客要一千五百日圆,有够黑心。为了不浪费食物,最后我还是独自吃完,期间周围的窃笑声从未中断。 「卓也,我真是服了你耶!我笑到肚子好痛喔!」 渡良濑真水看著初恋圣代的照片,听著我在游乐园的遭遇,笑到前俯后仰。这种程度的大笑已足以对同房病人造成困扰。 「然后呢?然后呢?吃完初恋圣代后呢?」 「我还去了鬼屋被鬼吓,去坐旋转木马被小孩吓,搭了摩天轮被情侣闪,最后回家。」 我不耐烦地说。 「感觉怎么样?好玩吗?」 「糟到极点,我恨不得天上飞来一颗核弹,把游乐园炸掉。」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真水的笑点,她再次放声狂笑。我有点意外,没想到她是会豪爽大笑的人。 「了解了解,谢谢你。游乐园果然不适合一个人去呢。」 「我说啊……」 这种事情不用特别确认也知道吧——我还来不及抱怨,真水先一步开口: 「好,下一个愿望是……」 她打开病房内的电视。这里虽是多人病房,但每一张病床都各附一台电视,只是之前我从没看她开过电视。 真水花了一些时间转台,最后画面停在午间新闻。 「你看,就是这个!」 她雀跃地指著电视,新闻正在播放新型智慧型手机的发售报导,那是每年发售日当天都会造成排队热潮的热门机种,这次的首卖日订在周末午夜。 「我想体验看看熬夜排队。」 ……我假装没听见,打算打道回府。 「等等!等等嘛,卓也!」 「这个我死都不要!」 「你看。」 真水从床边斗柜的抽屉中拿出手机。那是一支分外老旧、白漆泛黄成象牙色的折叠式传统手机。 「我到现在还在用传统手机。这支手机从我住院前用到现在,已经用了快四年,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这倒是,这年头实在很难想像还有人在用那种旧时代的古老手机。 「好想在死前用用看智慧型手机喔。」 「……那很贵耶,你有钱吗?」 「镪锵~」 语毕,她再次打开抽屉,拿出存摺。 「那是?」 「我存的压岁钱。」 没想到世界上真有人会把压岁钱存起来。 「爷爷、奶奶和亲戚们每年都会给我压岁钱,但我长年住院,连牢里的囚犯能花钱的地方都比我多,所以我全都拿去储蓄了。」 我看了看真水递给我的存摺,上面的数字还真不小。 「拿去用吧,我告诉你密码。」 说著,她将提款卡一并交给我。 「等一下。」 我开始感觉到沉重,忍不住阻止。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随便交给别人。」 「为什么不行?」 真水双眼圆睁,微微歪头。 「怕被盗领啊。」 「你会盗领我的钱吗?」 「我说啊……」 我和她真的讲不下去。不过,她八成是故意的。 「是你的话,我不担心。」 她做出毫无根据的发言,硬把存摺塞给我。 深夜时分,我准备溜出家门时,母亲唤住了我。 「三更半夜的,你出门做什么?找朋友吗?」 母亲一脸狐疑地看著我。这件事说明起来很麻烦,午夜十二点又快到了,我急著搭末班车赶去排队。 「我稍微出门晃晃。」 「鸣子那天出门前也是这样说。」 母亲过度神经质地盯著我。 「卓也,你不会死吧?」 她的态度陡然一变,拋出这句话。母亲这样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当然不会。」 我厌烦至极地说。 「卓也,要是连你也死得不明不白,妈妈该怎么办……」 我霎时感到忍无可忍。 「鸣子死于纯粹的交通意外。」 「可是……」 母亲欲言又止,但我再也不想听了。 「反正我不会有事啦。」 我不太想再继续争论,就此结束话题,走出门外。 我坐上电车,准备去排队帮真水抢购智慧型手机。 即使是春天,深夜排队还是会冷到发抖。这世界上的闲人似乎挺多的,闹区的街头已经大排长龙。我直打哆嗦,独自静待天明。因为没事做,我不禁重新审度鸣子的死对母亲的言行举止所造成的影响。 鸣子去世后,母亲开始会胡思乱想,担心我的生命安危。 「今天有台风,你请假别去上课。」 如果追问原因,她会认真回答「怕你被强风吹落的招牌砸中头」、「怕你被雨天打滑的车子撞到」等等。 我真的很想求她放过我。 「夏天吃生鱼片,要是食物中毒死了怎么办?」 「泡澡时要是不小心睡著,淹死怎么办?」 「练柔道太危险了,要是折断脖子怎么办?」 「不准穿黑衣,要是被蜜蜂蜇死怎么办?」 诸如此类,我有一个能从日常大小事联想到死亡的母亲。 某个时期,母亲曾经频繁拜访可疑的灵媒,还逼我跟她一起去。她之所以变得迷信是有原因的。鸣子死于交通意外的半年前,她当时交往的男朋友便死于一模一样的车祸事故,母亲因而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们都被不乾净的东西缠上。尽管本身并无流产经验,她却有好一阵子深信是婴灵作祟造成的。 简单来说,我的母亲有点精神失常。 她还逼我去做心理谘商。鸣子的死也对我造成重大影响,母亲看到我这样子很担心,怕我精神不稳定,一时想不开——前 因后果就是这样。 你想过要自杀吗? 你有没有好好睡觉? 食欲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烦恼? 我一律回答「不用担心」。唯有那一刻,我会刻意装出开朗的模样。 我没事。 我很正常。 没有任何异状。 因为我很小心,所以母亲不再咄咄逼问……然而她的心里依然在怀疑我。 ——这孩子某天可能会突然死掉。 这样的想法在母亲的心中扎了根。 鸣子的死的确改变了我的个性,我变得比较内向寡言,尤其是她刚去世的那一阵子,我真的极少和家人讲话。 但我以为这是自然反应。 如果姊姊死了我还变得更爱笑,那才有病吧? 我才觉得母亲应该去做心理谘商。 我将买到的智慧型手机送去给真水,她的反应热烈,开心得手舞足蹈。 「好棒,这样我也是文明人了。」 把东西交到她手上前,我想狠狠向她抱怨昨天熬夜排队的辛劳,但我才说到一半,她就伸手打开智慧型手机的包装盒。 「喂……你其实对熬夜排队没兴趣,只是单纯想要智慧型手机吧?」 「怎么会呢?」 真水笑咪咪地说完,从盒中取出手机高举在面前,口中发出「哇~」的赞叹声,眼睛闪闪发亮。 「以后和你联络方便多了呢。」 她的语气似乎很开心,我的怨气也一消而散。 接下来的时间,她要我教她一些基本操作,我姑且输入了我的联络资讯。 几天之后,她拜托母亲办好门号,手机终于可以上网。她马上传了讯息过来。 『谢谢你。』 就这样一句话。 难道是当面讲会害羞吗?我也顺著她简短回道「不客气」。 学校的午休时间,香山不知为何拿著黑白棋来找我,说要边吃饭边下棋。我还来不及拒绝,他就把前面两位同学的桌子并桌,放上黑白棋与自己的便当。 我只能无奈地啃著事前买好的面包,陪香山下棋。 「冈田,你几岁初恋?」 香山下棋时,突如其来地问。 「小四,隔壁座位的女生。」 「我是小六。那么,你有做出表示吗?」 我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当然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哪、过得好不好。 「这不重要吧。」 当时我没有刻意接近她,也没有向她表白,淡淡的恋慕随著分班自然淡去。我想每个人的初恋大抵如此。 「我觉得很多小事其实都差不多,喜欢的食物、喜欢的吃法、擤鼻涕要用几张卫生纸……这些怎样都没差吧。」 香山用起筷子意外地熟练,一面将便当菜色送入口中一面滔滔不绝地说道。 「一张吧。」 「我用两张。」 他的黑棋占据角落,我的白棋一口气被改为黑棋。 「不过啊,越重要的心意,越容易弄巧成拙,就跟下黑白棋一样。」 香山这段话我听得懵懵懂懂。 「我很厌恶这样。」 他偶尔会像这样说话,我完全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对了,我照你说的又去探望了渡良濑真水。」 一说出口,香山拿筷子的手瞬间停住。然后,他紧盯我的脸。 「怎么?」 「……然后呢?」 「我看她精神挺不错的。虽然不了解详情,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死吧。」 我本想多做说明,说我和真水后来又见了几次面,还有她列了死前的心愿清单等等,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总觉得这件事不该随便向他人提起。 况且我对香山有些不满,因为他始终隐瞒要我去见真水的理由,所以我也认为自己没义务向他一一报告,更别说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很麻烦。 「香山,你有没有事情想问?」 「嗯,她的三围。」 「自己去问。」 黑白棋看起来胜负已定,香山胜出,但他自个儿起了玩兴又中途没劲,放弃决胜的最后一步,站起身来。 「你不去看她吗?」 我朝准备离去的香山喊道。 「……现在不去。」 香山想了想,沉默几秒后说道,接著又添上一句「我现在不缺女人」。 「你之前想追她喔?」 我笑著说,因为我认为那是个玩笑。 但他没有随口附和,而是静静看了我几秒,没再多说什么就回到自己座位。 这家伙怎么搞的?我感到越来越纳闷。 5 真水的母亲律阿姨,感觉不是那么好亲近。 她给人一股无形的压力,同时又显得缺乏生气。从她端正的面容,不难想像过去是个美女,但由于她完全不化妆,明明才四十几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显老。 「哎,小伙子,你今天又来啦。」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她说话客客气气,语气却微微带刺。律阿姨不叫我的名字,一律以「小伙子」代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频繁来为女儿探病,或许令她感到不自在吧。 「妈妈要走啰,你不要太兴奋,要好好休息。」 律阿姨以微带训斥的口吻对真水说完,走出病房。 「卓也,你今天脸色不太好呢。」 真水端详著我的脸,出声关心。 「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了?」 「我的耳机线断了。」 我从口袋拿出耳机给她看。来医院的路上我边走边听音乐,耳机线不小心勾到行道树的树枝,现在只剩一边有声音。 「很贵吗?」 「还好。」 但这是鸣子念高中时,用打工的第一份薪水买来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心情难免受到影响。 真水接过耳机,东看西瞧好半晌后,对我露出古灵精怪的表情。 「哎,卓也。」 「干嘛?」 我身子一缩,觉得她又要丢苦差事给我。 「要不要来点刺激的?」 她所说「刺激的」,是去医院一楼的商店买东西。基本上她被严禁离开病床,但她有自己的藉口——被抓到又不会死。 我先去走廊探路,要是被护士和医生发现就别想玩了。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向楼梯,因为搭电梯遇到人的机率实在太高。 真水握住扶手,踩著有些虚软的脚步走下楼梯。 「你还好吧?」 「少瞧不起人,我可不是老奶奶。」 最后,她终于平安无事地下到一楼,抵达商店。我站在门口把风,确保认识她的医生和护士不会突然出现。 「有耶!卓也,真的有耶!」 过一会儿,她小声喊道。回头一看,只见她像个孩子般挥挥手,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我仔细一瞧,她手上抓著某样商品的外包装盒。 「那是什么?」 真水走过来,将之高举在我面前。 「你仔细看,这就是你的耳机啊。」 经她一提,的确是同一个品牌的同款商品。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为了替我买耳机才特地溜出病房吗? 「我要这个。」 我还来不及阻止,真水便将耳机递给收银台前的女店员。 「话别说得太满,你没带钱吧 。」 我冷静吐嘈。 「锵锵~我有魔法小卡。」 语毕,她拿出一张很少见的ic卡。 「这是医院的储值卡,我都靠它看电视等等,用途多多呢。」 「你不用破费啦。」 我赶紧说道,真水却默默地结帐。 「这次要小心收好喔。」 「等等……我之前也很小心啊。」 其实只要老实道谢就好,我却顾左右而言他。 真水突然没了表情,紧紧盯著我。 「干嘛?你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啊。」 下一秒,她突然失去平衡,我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什么事,她就浑身无力地倒向我,我反射性地伸手抱住她的身体。 「喂,你怎么突然倒下去!」 「卓也,抱歉,这下伤脑筋了。」 她说完,不知为何发出自嘲的笑声。 「我使不上力了。」 「呃,你开玩笑的吧?」 「真的。」 我们以相拥的姿势僵在商店的收银机前,我再次心想:「你开玩笑的吧?」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医生吗?」 我只得拜托收银台的小姐帮忙。 结果,我们在医院里引发小小的骚动。在那之后,医生和护士脸色大变地赶至现场,将真水抬上底部附滚轮的移动式病床,送往某处急救。 「搞砸了……」 她被推走前,双眼注视著天花板喃喃说道。 我这边也是灾情惨重。 先行返家的律阿姨离开还不到一小时便折返回来。 我和她面对面坐在真水的空病床旁。 「我就直说了吧,我不是很欢迎你来。」 律阿姨开门见山地说,声音带著明显的怒意。 「对不起。」 我没有找藉口,只是拚命道歉。 「你知道吗?不是只有难过的事情会对人类造成压力,开心的事情也会。那孩子和一般人不一样。」 律阿姨说道,我就这样被她静静地斥责了一段时间,尽管脑中冒出十几句反驳她的话,但我选择不说。 待这段尴尬的时间过去,真水终于回到病房。 她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进来。 「玩游戏要适可而止喔。」 胸前名牌写著「冈崎」、外貌强悍的护士提醒道,我再次低头道歉。 然后,真水在护士冈崎与律阿姨的搀扶下爬回床上,背靠墙壁半躺著仰望我们,视线扫过每一个人。 「你们的表情好恐怖喔,太夸张了啦,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之前偶尔也会啊,不是因为想去买东西才昏倒。」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该随便走动,这样很危险。」 冈崎对她谆谆告诫。 「小伙子,这下你懂了吧?你以后别再乱说话,怂恿我们家真水。我看你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以后不要再来……」 律阿姨似乎还说不痛快,这时,一道清泪顿时从真水的眼角滑落。 「对不起。」 我能察觉律阿姨内心出现动摇。 「这不是卓也的错,是我硬逼他带我出去的,请妈妈不要再责备他,要骂就骂我一个人吧。」 真水哭红了眼。 「渡良濑同学,你先冷静一点。」 护士冈崎说完看了律阿姨一眼。律阿姨露出投降的表情,终于起身。 「我还有事,今天先回去了。」 然后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便走出病房。 「你也早点回去吧。还有……凡事量力而为啊。」 冈崎最后给我一句忠告,便脚步匆忙地离去。 我也决定乖乖回家,起身回头看了真水一眼,她还在掉泪。 真水泪汪汪地看著我说: 「啊,我是假哭啦。」 她语气一变。如果她是假哭,这演技可以得奖了。 「只是忽然间停不下来。」 眼泪再度从她的眼里扑簌簌地落下,不过她的语气已经恢复往常。 「真抱歉,害你被骂了。」 「你先不要哭啦。」 我拿出手帕塞给她。 「谢谢你……卓也,你偶尔也很贴心嘛。」 「『偶尔』是多余的。」 然后,我静静等她停止哭泣。 「我每次都对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想要稍微补偿你一下。」 她的口吻听似对自己的失败感到不好意思,我有点意外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我会小心使用你送我的耳机。」 听我这么说,她便破涕微笑。 「不要做怪脸。」 「我本来就长这样。」 她半羞半喜地笑了。 6 邻县爱生市是一个政府没有特别指定开发、毫无特色可言的城市。 水泥道路遍布整座城市,连锁店肆无忌惮地扩张领土。我们学校的人通常不会来这里玩,一来是距离太远,二来是这里实在没什么让人想来的诱因。 我专程搭三个小时的电车过来,自有我的原因。 真水的父亲住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父亲住这么远?香山说的没错,真水的父母离婚了。 律阿姨与经营公司的真水父亲商讨过后,决定由她扶养女儿。两人离婚的原因不明,真水问过好几次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问爸爸,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这就是我这回要替她完成的「死前心愿」。 即使她再怎么不方便,拜托我这个外人做这种事也太超过了吧。 「求求你嘛,不弄清楚这件事,我真的无法安心地走。可是,我问不到爸爸的电话,也没有他的电子信箱,真的无法可想。」 真水满怀诚意地拜托我帮忙,语气比之前都要认真。 「该不会……」 我好像懂了什么。 「你之前都在试探我,这才是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事吧?」 她趁著我摔坏雪花球时,开口要我帮她完成「死前心愿」。那颗雪花球是父亲送给她的重要之物。 球中的风景,恐怕就是她的心灵写照。 玻璃球内的世界彷佛时间静止,唯有雪不停地下。 伫立在雪中的小屋,是否唤醒了真水心中所剩无几的幸福回忆? 她是不是想透过那颗雪花球与父亲对话?但她已经无法自行前往,所以才要我替她去吗? 我不禁想,至今的一切都像小试身手,若她起先就要我背负重任,我不退缩才怪。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稍微恶整你。」 「好啦,我知道了。」 听到她说出口的当下,我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我努力看看。」 语毕,我离开病房。 唯一的线索只有住址。听说真水的父亲回老家了,并未住在他们曾经共住的家。他的故乡在爱生市,我利用智慧型手机的地图app沿途寻找。 门牌上写著「深见」。 纵使有些紧张,我还是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哪里找啊?』 一个男人应门,会不会就是真水的父亲呢? 「请问深见真先生在家吗?」 『这里没有这个人。』 他的声音非常阴沉,带著一丝戒心。但我确实听说真水的父亲住在这里,没有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请问有什么事?』 「啊,我叫冈田卓也。我是,呃……真水……真水同学 的朋友,方便请教一些事吗?」 『真水她怎么了?』 他的语气突变,听起来很紧张。对讲机突然中断,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子急忙开门。他脸上胡子没刮,肤色黝黑,体格壮硕,一看就是穿著睡衣,看起来没什么气势。 「我是深见真,真水的父亲。」 老实说,他完全没有公司大老板给人的刻板印象——这就是我见到真水父亲第一眼的感想。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 真先生请我进屋聊,我在客厅的桌前坐下,告诉他本次来访的目的:真水想了解父母离婚的原因。 「真水同学好像以为……都是因为自己罹患发光病,才会导致父母离婚。她可能觉得自己被嫌弃、被家人拋下了……」 「不……问题应该出在我没有说实话。」 真先生笔直地看著我。 「对了,卓也,你是真水的男朋友吗?」 噗!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不、不是啦!怎么说呢……我们是普通朋友。」 「那么,至少真水很信任你。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应该不会拜托你做这种事。」 关于这点……我不予置评。真水是怎么看我的呢?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思。 「先换个话题。卓也,你觉得我看起来是怎样的人?」 「咦?」 我好像是头一次遇到大人向我提出这类问题。没想到他会好奇自己在高中生眼中是什么样子,这对我来说很新鲜。 「看起来充满野性。」 我说了实话,真先生爽快地大笑,笑的方式和真水有点像。 「看起来完全不像当老板的吧?」 他说话时不改笑容,但眼神倏地变得锐利,这部分也有真水的影子。 「呃,也不会啦……」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你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这样面对女人会吃亏喔。」 他说完这句语带暗示的话,一口气饮尽自己手边的茶水。 「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开公司了。」 接著,他向我娓娓道出夫妻离婚的真相。 真先生原先在我们居住的城镇经营小型的零件公司。 听说本来只是一家和小镇工厂差不多的小公司,但经过几次与大企业的合作后一飞冲天,急速成长。然而,正当他们大规模投资设备时,最大的客户倒闭,公司也连带受到波及,最后关门大吉。 真先生不得不宣告破产。他苦思多时,决定在宣布破产前先与太太离婚,否则房子和储蓄等个人资产都会被没收。 真水的发光病需要庞大的医疗费用,而且是长期开销,治愈率几乎是零,治疗法也尚未确立,基本上只能长期住院疗养。离婚能保留真水的治疗费用,因此他才出此下策。 此外,要是被债权人或讨债者撞见他还与妻小见面,事情就不妙了,所以他连新地址都没告诉真水。真先生先搬回老家,与年迈的母亲——真水的奶奶一起住,同时在建筑工地从事危险的肉体劳动,一面偷偷将钱交给前妻。 他们决定向真水隐瞒家道中落的事,不想让因病疗养的女儿再操无谓的心。 他担心一旦全盘托出实情,真水会主动提出要退学,毕竟复学日遥遥无期。但即使机会渺茫,真先生仍然希望当奇迹发生、女儿痊愈时,真水还能继续回学校上课。 「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当时自尊心高,拉不下脸向女儿坦承一切。」真先生说。 这才是真水父母离婚的原因。 多么残忍的事情啊。我只是静静听著,无法因为达成任务而满足地附和。话题暂告一段落,真先生问:「你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女儿吗?」看来他的心中仍有顾虑。 「我没有立场说大话……但是,出于善意和生活考量的隐瞒,对她也很残忍,被蒙在鼓里应该很痛苦吧。」 「还真敢说啊。」 真先生难掩苦笑,即使如此,我依然要说: 「她想在死前知道真相。」 「死前……你说话真直。」 真先生换上严肃的表情,剎那间我还以为他生气了,其实不然。 「你说的或许没错,我应该好好向真水说明。」 他挤出笑脸,对著我笑。我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我有一件事必须向您道歉。」 我从包包拿出东西,那个被我摔坏的雪花球。 「这个被我摔碎了,真的很抱歉。」 暴露在空气中的小屋,倒在破掉的雪花球里。 「你真的不会说谎呢。」 真先生吃了一惊。 「没关系,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 他说了和真水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真水她……」 话语梗在喉咙。 「她一定很难过。」 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我知道,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 真先生又说了句「别在意」。 「对了,要不要至少把您的联络方式告诉真水呢?」 临走之前,我提出这个要求。 真先生思索良久后说「答应我,别叫她来找我喔」,在便条纸上写下自己的e-mail交给我。 「卓也,请好好和她当朋友。」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简短回道「是」。 来到病房,渡良濑真水果然又在看书。仔细一看,还是同一本文库本小说,我每次都会想「她还真是同一本书看来看去都看不腻耶」。 「怎么样?」 她的视线没从书页上移开。 「我爸爸有其他女人了吗?」 我隐约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这表示面对我的报告,她也很紧张,为了掩饰心情才故意逞强地这么说。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别用那种口吻和态度听父亲的事。 「真先生好好地向我说明了。」 我在病床旁边的圆椅坐下,紧盯她的双眼,接著拦住她欲翻页的手。 「所以我也希望你好好地听。」 「……好的。」 真水马上率直应允。 于是我按照顺序,把真先生告诉我的事说了一遍。 我让她知道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真先生非但没有拋弃她,还正为了她卖命工作。他是怕住院的女儿担心生活费,才隐瞒离婚的真相。此外,他希望女儿听了之后别操多余的心,仍保持和之前一样的心情,专心住院疗养。 我慢慢花时间说明,尽可能将真先生的用心传达出去,说完之后,再将写著真先生联络方式的便条纸交给她。 「所以我的父母不是因为感情失和才离婚的?」 真水听完我的话后问道。 「是啊,听说他们现在还是重要的伴侣喔。」 「哎,卓也,他们真的不是因为我生病才离婚的吗?」 她再次确认。 「真水,不是的。」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真水神色黯然地说。 「怎么会呢?真先生他……你父亲从来没这么想。」 我几乎想也没想,反射性地这么说,然后自己也被这个自然的反应吓了一跳。 「但我没有说错啊,我生病只是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如果这个病会好也就算了,但我一定会死,这样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真水的声音消沉到令人发寒。这种时候,我到底要说什么才好?我想 用话语鼓励她,要她打起精神,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脑中浮现千言万语,但好像每一个都不适合用在这里。 「你也觉得很麻烦吧?要来见我这么难搞又生病的女生,对我言听计从。我不该再继续向你撒娇了。」 那个时候,我无法用温暖的话语鼓励她。真水心中深沉的伤痛,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抚平。我还不够格说那些话,况且…… 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些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听在别人耳里一定很虚假。 「你还有很多『死前心愿』没完成吧?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听我这么问,真水露出惊讶的表情望著我。 「你真的不排斥吗?」 我想了一下才说: 「是啊……不排斥啦。」 我没办法说得更直接了。 「卓也,你是超级滥好人吗?」 真水愣怔地看著我。 「是啊。」 我傻傻地回道。 注1:开司 出自福本伸行的漫画《赌博默示录》中大量使用的状声词。 最初亦是最后的暑假 1 放暑假了。我和真水相遇在早春,转眼已来到满身大汗的炎炎夏日。曾几何时,我开始以真水为中心回想季节的更迭。发现这点以后,我也吓了一跳。 之前放暑假时,我都闲闲没事做,这次却有点忙碌。 「我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真水说。 嗯,我最近的确有点穷,觉得有必要去打工。什么职业都好,我没有任何坚持。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我非得要去女仆咖啡厅打工? 我不抱期待……不,是自暴自弃地打电话去问,结果竟然莫名其妙地敲定面试。我在指定的日期、时间前往营业中的女仆咖啡厅,他们马上带我进去里面的办公室面试。 面试我的是一名自称是老板、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身穿黑衬衫加白领带,会戴e hearts的银饰,手臂上可窥见刺青,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 「我们厨房刚好缺男工读生。」 看样子是要负责做女仆端出去的料理。原来如此,怪不得男人也行。老板见我这才首度露出坦然接受的表情,不禁瞪大双眼,表情像是看到珍禽异兽。 「不会吧,你本来想当女仆喔?」 他明明是开玩笑的口吻,我却只能挤出五味杂陈的假笑。 最后,他要我明天马上来上班。如此一来,我既完成了真水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的愿望,也达成自己想打工的目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我爽快说好。 找好打工后,我就能稍微自由用钱,还记得真水曾经提过想养宠物。 他们家因为父母都对动物过敏,所以没有养过狗或猫。经过检查,真水自己也有过敏体质。 「不是狗或猫也没关系啦,它们的生命太短暂,我想养绝对不会比我早死、寿命很长的动物。」 「乌龟之类的?」 我开玩笑地说,她马上接:「就是乌龟!」 话说回来,乌龟要上哪里买呢? 从女仆咖啡厅返家时,我上网搜寻附近哪里有卖乌龟。来到畅货中心的宠物专区,这里还真的有卖乌龟。 乌龟好便宜。 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乌龟的价位,原来昂贵的品种也是千圆有找,那我不用特别打工存钱就能买了。 日本有一句俗谚说:「鹤千年,龟万年。」但实际上,乌龟的寿命到底多长呢?应该不可能真的活一万年吧,那已经是妖怪了。 我询问店员后,得到「长则三十年」的答案;继续询问相关细节,才知道养乌龟还需要买水族箱及各类饲养用品,加起来要花不少钱。 「我过一阵子再来看看。」我留下这句话,决定暂时撤退。 「欢迎回来,我的主人~!我是小莉子~!」 打工第一天,留著亮丽短发的女仆来到门口接待,我突然感到很抱歉。 「呃,我是今天来打工的新人,我叫冈田。」 她的双颊逐渐染上两朵红云。 「员、员工用的侧门在另一边,这是客人专用的玄关。」 错的明明是我,她却羞到彷佛想找地洞钻下去。 「我叫平林莉子,永远的十七岁,真实年龄也是十七岁,高中二年级。记得要对客人保密喔,以后请多指教。」 我小声向她道谢,绕去侧门。 一进去,他们就说老板不在。我还来不及自我介绍,突然就被看起来没事做的前辈女仆叫去厨房。负责做料理的我没有制服穿,规定上只要穿白衬衫和黑长裤就好。我直接围上代替制服的围裙,踏入厨房。 令人讶异的是,厨房里竟然没有前辈。 询问后才知道,负责做料理的人几个月前和老板吵架辞职了,接下来都是由女仆们轮班兼顾厨房工作。 「快点来帮忙!」 厨房内的气氛与悠闲的店内成对比,犹如地狱般忙得不可开交。女仆们在杀气腾腾的空间里忙进忙出,一刻也不能休息,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进去一起帮忙。 「辛苦了。」 我从正午上工,下班时已经晚上十点。我累到不成人形,瘫在办公室里,这时,我刚来上班时遇到的短发女仆向我搭话。 「呃……小莉子前辈。」 这里都习惯称呼女仆的小名,客人如此,员工之间也照用,我觉得挺羞耻的,但人家说入境随俗,我不应该随便打破职场规矩。由于她年纪比我大一点,于是我比照「鱼君先生(注2)」的方式,在昵称后面又加上敬称。 「冈田,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蛋糕。」 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基本上我什么都要做。我是第一次打工,坦白说完全没想到打工会这么累。 「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等小莉子前辈换好衣服,和她一起下班。 「冈田,我们同年吗?」 「不,我小你一岁,今年高一。」 「哇~没想到呢!这里的工读生年纪都不轻,很意外吧?我一直是里面最小的,现在很高兴有你加入!偷偷和你说喔……厨师这份工作不好做,所以每个来应徵的人都撑不久。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才会和你搭话。」 原来如此,看来那份工作的确算是比较辛苦。 「嗯,不过……我应该会继续做吧。」 小莉子前辈听见我的答案,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你的反应很少见呢,想必有特殊原因?比方说,存钱帮女朋友买礼物?」 「……呃,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女朋友吗?」 「看起来像有吗?」 「说不上来耶~」 小莉子前辈说完笑了笑。 夜里,我腰酸背痛地回到家,父母已经回房就寝,餐桌上放著用保鲜膜封好的晚餐。我没有食欲,直接把饭菜放入冰箱,迅速冲了个澡,准备回房间休息。 爬上楼梯来到二楼走廊,姊姊鸣子房间的门是开著的,这是很少见的情形。鸣子死后,她的房间一直维持原状,我曾经感到受不了,想叫父母丢掉她的东西,把房间改成储藏室,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开口。当然,这里平时没人会进来。 我走进去打开电灯。房内的壁橱开著,大概是母亲之前进来过吧,这种感伤念旧的行为不像父亲会做的事。壁橱里堆满瓦楞纸箱,当中塞满姊姊当年的私人物品。 看这种东西只是徒增感伤。 想归想,我依然忍不住看了纸箱里装了什么。最上层的箱子里放著学校课本。鸣子和我就读不同高中,因此教科书和我不尽相同。我拿起国文课本,随手翻阅。 其中一页画了红线。 是中原中也的诗〈春日狂想〉。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诗的第一行画了红线。 ……姊姊恐怕对这首诗怀抱著特殊情感。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读不懂诗。应该说,世界上真的有懂诗的人吗?至少我迄今不曾遇过这样的人。我有点意外自己的姊姊是会读诗的人,因为鸣子生前……至少在男朋友过世前,她都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完全不像是文学少女。 我想起鸣子的男朋友。 要形容的话,他是个爽朗的运动健将,也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鸣子对他的爱有多深呢? 话说回来,这首诗真是黑暗,黑暗到我觉得它不应该被选为教材。 爱人死亡的时候,自己也要跟著死? 听你在鬼扯——我在心中轻声吐嘈。 「你们店里 的蛋包饭上,真的会用番茄酱画爱心吗?」 真水兴味盎然地吵著要听我打工的趣事。 「对啊,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弄的。」 我自认没说什么笑话,这句话却不知道哪里戳中她的笑点,让她捧腹大笑。 「啊~你别再逗我了,我肚子好痛喔。」 「还满好玩的啦,那家店的女仆装也很讲究。」 我边说边拿出手机拍的照片给她看。 「这个人……是谁?」 「啊~小莉子前辈。我说想拍店内制服的照片,她便说可以拍她。她大我一岁。」 「哦~」 不知怎地,真水突然失去兴致地瞪著我,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心情变差。接著她有些恼怒地说: 「我想试试看高空弹跳。」 这句话的语气尖锐得像是一把刀。 「不要吧不要吧不要吧……」 「我想试我想试我想试!」 真水开始无理取闹。 「我死也不要。」 我这样对她说。 2 某天,我来到一座荒山的吊桥边,在切结书上签字。 内容大致为「本人若是因为意外而受伤或者死亡,一切责任将由本人自负」。这段文字还真是越看越教我心里发寒,我突然间很想回家。 但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紧接著就是排队等候上阵。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飞向高空的女子发出垂死般的惨叫。 我到底为什么非得花钱受罪呢? 我感觉自己受到极为不合理的对待。 就在我吓得半死的时候,不知不觉轮到我上场了。指导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我身上扣上护具,我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我来到吊桥中央就定位置,拿出手机与真水视讯通话。她面对手机镜头,雀跃地说:『换你了吗?换你了吗?』等著我跳下去。 「手机不要带在身上。」 指导员警告我,但我先一步往下跳。 我飞在空中。 眼前的世界实在太惊人,我疾速朝吊桥下的水面坠落,本能甚至告诉我:你死定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没用的惨叫向下掉,绳索延伸到极限后向上反弹,我因此飞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真水发出爆笑,但我没有多余的心力仔细看她的表情。 「呜哇啊啊啊!」 『呀哈哈哈!』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嘎哈哈哈哈哈!』 像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我的身体总算静止。我被绳索吊著,如钟摆左右摇晃。 「你这下满意了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 『嗯,太开心了。』 真水不知道在开心什么,笑著说道。 某天早上十点,我接到香山的电话。我心想反正一定又是为了无聊的事,所以一瞬间想无视他,但最后还是接起电话。 『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香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立刻令我后悔接起这通电话。 『你知道我最近在干嘛吗?』 「我打从心底没兴趣知道。」 我对于香山的私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想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只要不要把我卷进去就好。 『我在整顿女性关系,这次想一口气断光光。』 香山没有女朋友,「我是不交女朋友主义者」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同时非常有异性缘,随时有对象能替换,短短一学期便引发纠纷。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总之他在电话那头说,他会和所有女生分乾净。 『可是,其中有个女人很麻烦,死都不肯和我分手,即使我说破嘴也没用,所以想请你去帮我说。』 「你喔……」 我无言以对。连分手都叫别人去说,哪有人这么随便? 「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 『……欸,冈田,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对方一直逼我,我快被弄疯了。』 香山突然换上示弱的语气。透过电话,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也不确定他到底多么沮丧。 『今天要不要见个面?我想直接和你谈谈。』 结果我在香山的半强迫下,答应至少听他聊聊烦恼。 他提议在附近家庭餐厅靠窗的座位碰面,我来到指定地点时,手机收到他传来的简讯说:『在窗边最里面的位子。』走过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出现的是别人。 而且是我很熟悉的人。 「咦?冈田,你怎么在这里……?」 坐在那里的是我们的班导芳江老师。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接著想到最糟糕的情形,不禁头痛起来。这一刻,我是真心想杀了那家伙。 因为芳江老师在哭,而且看起来哭了很久。 「芳江老师,你是被香山叫来的吗?」 「咦……嗯,是啊。」 芳江老师在我过来之前一直在滑手机,大概是在告诉香山她坐在什么位子。 「香山不能来了……由我代替他听你说。」 「呜哇!小彰和你讲了我的事吗?他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芳江老师不是叫他「香山」而是喊「小彰」,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看来香山下手后又想甩掉的女人,就是我的班导芳江老师。 我忍不住心想,他这样子真的太没节操了。 「那小子身为人类,有某方面真的很烂,你千万不要认真。」 我是想安慰她才这么说,但其实这种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都没谈过分手,当然不知道要怎么劝人分手。 「说得直接点,那小子无法认真和有血有肉的真人交往。我之前和他聊过一次人生观,他说只是想试试看同时和多人交往,因为人生就像一场游戏。他永远只想到自己。你知道吗?他今天还拜托我代替他来和你谈分手耶,真的烂透了吧。」 「冈田,你为什么能这样子批评他?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才不是朋友,感情也没有特别要好。我其实和他磁场不合,我们所处的世界实在相差太多。」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来?」 「香山不是我朋友……但曾经帮助过我。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反正我和他的交情就是这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芳江老师垂头丧气地说。 「有时候我看到小彰都会很害怕,因为他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我无法轻易丢下他不管,会很担心他,没办法离开他。你知道小彰的哥哥是出车祸去世的吧?听他国中的老师说,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走偏的,还曾经在学校自杀未遂。这类报告都会从国中部转到高中部来。」 我忍不住失笑。 「老师,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香山绝对不可能自杀,他有很强的求生意志,不劳你担心,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他本来就我行我素,不容易被外界影响,一定没问题的啦,我觉得他这方面还满了不起的。」 芳江老师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看来我不只是被香山瞧不起,也被你看轻了呢。好惨喔,老师觉得好没面子,好想要消失。」 「对不起。」 我顺口道歉。 「我是认真的。」 「香山不是认真的。」 我用芳江老师的话来嘲讽她,故意惹她生气,希望她一气之下,下定决心要离开 香山。 「冈田,我有个请求。」 「什么事?」 「我可以用可乐泼你吗?」 「欢迎。」 下一秒,芳江老师真的把喝到一半的可乐泼在我身上。她留下一身湿的我,自个儿扬长而去。 离开家庭餐厅后,我打电话给香山。 「我觉得芳江老师很温柔体贴。」 『所以我才不想和她在一起。』 香山笑著回答,那是一种神经病式的笑法。 「我讨厌你。」 我留下这句话就挂断电话。 虽然还没熟悉这份打工,但是多亏小莉子前辈照顾有加,使我不用为人际关系烦恼。我原先有点担心自己在都是女生的职场会显得突兀,不过前辈似乎都有替我说好话,感觉一切还算顺利。 「小莉子前辈,你都在我做错事的时候帮我说话对不对?对不起,谢谢你。」 我趁某天和小莉子前辈一起回家时,抓住机会好好道谢。 「我希望你一直做下去呀,厨房没有固定班底很伤脑筋呢。」 语毕,小莉子前辈有点害羞地笑了笑。 「对了,冈田,你等一下有事吗?」 忽然,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抱歉,我等一下要去跳舞。」 「咦?」 她听似吓了一跳。 「就在附近的夜店。」 「欸~你看起来不像会去夜店的人耶。」 「嗯,该怎么说呢……我的确不是会去夜店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那么,我也要去。」 我被小莉子前辈这番话吓到了。 「你看起来不像会跳舞的人。」 「人不可貌相,我会跳喔。」 她露出大胆自信的笑容,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照你说的来夜店啰。』 我对真水发送讯息,她马上回讯。 『感觉怎么样?』 『怕怕的。』 我真的这么想。一进来就看到满身刺青的肌肉男,以及不知道是因为喝醉还是其他原因而狂笑不止的女人。 夜店的光线昏暗,闪著诡异的粉红色与绿色灯光,感觉气氛不太妙。是说,这里本来就规定十八岁以下不得进入,老实说我有点七上八下,害怕突然被轰出去。 『偷偷拍照传给我,不要被发现!』 看到真水的讯息后,我想打开相机,却惊觉电量只剩下2%。 『我也想拍,但手机要没电了。本舰将在此结束通信。』 『是喔,好吧,祝你好运。』 送出仿照落难太空船的讯息后,电池真的没电了。 「冈田,你觉得好玩吗~?」 这时小莉子前辈舞动著身躯出现,看起来她果真很常来,舞跳得挺不赖。 「跳舞好难。」 我笨拙地模仿小莉子前辈的动作摆动身体。 「冈田,你好逊喔,是像这样。」 说完,她更加大胆地扭动身躯。 「像这样吗?」 我继续模仿她的模样跳舞。 「美女~要不要和我喝一杯?」 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和小莉子前辈搭话。 哦哦!这就是搭讪啊。 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目击到搭讪现场。 「真不巧~今天男朋友陪我来耶。」 小莉子前辈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害我吓了好大一跳。 「抱歉喔。」 「你老几啊?」 痞子男狠狠瞪著我,我感到大事不妙。 我犹豫了好几秒。 接著…… 「耶~~ !」 我决定跳舞蒙混过去。痞子男一阵傻眼,小莉子前辈则笑得乐不可支。 「所以呢,我替打工地点的前辈小莉子英勇地挡掉了搭讪,怎么样?」 我滔滔不绝地描述当时的情形,把这个插曲告诉真水。 「真的吗?卓也,你没有骗人?」 她果然很敏锐。我看向旁边,装作没听见。 「唉~总之现场真是危机四伏,什么时候遇敌都不奇怪,由我代替你去是正确的决定。」 「……随便啦。」 真水看著我,彷佛心里有话要说。 「干嘛?」 「没事。」 她思索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怎么可能没事。」 「什么意思?」 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也说不上来。」 该不会……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真水,你吃醋了?」 「……下一个任务是这个,麻烦你了。」 她的口吻锐利如刀,没回答我的问题,直接拿出手机,萤幕上亮著某影音网站的影片,我胆战心惊地按下播放钮。 影片中有个像魔术师的男人,口中吐出龙一般的火焰。 「不不不,这我办不到!」 我忍不住仰天长啸。 不一会儿,熟面孔的护士进来,说检查时间到了把真水带走。 平时我都会趁这时候回家,今天却心血来潮折返真水的病房。因为今天刚来的时候,真水难得在翻时尚杂志。平时她只看文库本小说,我很讶异她会看杂志。我突然好奇起杂志的内容,想偷翻几页来瞧瞧。 于是我趁著她不在,翻开那本时尚杂志。 那是一本说不上是走高雅还是流行路线、风格成熟的杂志,主要介绍国外的时装秀,模特儿几乎都是外国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至今我只看过真水穿睡衣的模样。因为住院,她不得不如此,或许真正的她很爱打扮,只是对我难以启齿。话说回来……一套洋装日币十九万圆?这到底是什么世界?这些人平时都吃什么啊……鱼子酱吗? 我基于好奇心不停翻阅杂志,发现某页被摺起来。这是什么?仔细一看,上面只有一张大幅的红色高跟鞋照片。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拍下那一页。 3 「冈田,你今天上班时跟死人一样,怎么了?」 小莉子前辈关心地问。 「问你喔,你表演过喷火秀吗……?」 「咦?喷火秀?」 「我今天来上班之前,都在试怎么喷火……」 小莉子前辈面露不解,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是啦,如果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会觉得那家伙是神经病。 「你还好吗?」 「还过得去。」 我们一起下班回家时,她再度出声关怀,想必我的气色很差。 「啊,我今天先走到这里,等一下要买乌龟回家。」 「乌龟?」 小莉子前辈首度露出「我不听懂!」的厌烦表情。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 「我很闲啊。」 「可是,呃……我想自己选乌龟。」 我好像成了对爬虫类有特别坚持的怪人。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回到家后,母亲吃惊地问道: 「卓也,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母亲看见儿子抱著水族箱、养乌龟的用品及乌龟回家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我从今天开始养乌龟。」 语毕,我把手中的乌龟捧到母亲面前。 母亲却头晕似地扶额,叹气说道: 「你确定没撞到头?」 「没事没事。」 我在母亲的抱怨下,在客厅角落设置水族箱。 「感觉你最近有点浮躁。」 母亲发表评论。我以往的确不爱出门,如果没事要办,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家,最近倒时常为了真水东奔西跑、忙进忙出。 「还是说,你终于比较有精神了……」 母亲边叹气边咕哝。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可能给人一种找到新目标、变得活泼的错觉吧,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哇~!」 真水双眼闪闪发亮,开心地大叫。 「是乌龟!」 我也想过带乌龟来医院好不好的问题,而且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妥当……但是,我还是把它藏进包包里带了过来。 「好棒喔,你居然还记得。」 「因为我提前领到打工的薪水了。」 收到乌龟会这么开心的人,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吧? 「哎哎,它叫什么名字?」 真水问。 「名字?乌龟就是乌龟啊。」 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认真的……?」 「嗯。」 「这样不行啦!」 真水生气地嚷嚷。她总是一下子开心一下子生气,忙得不可开交。 「夏目漱石还不是没有帮猫取名字,直接叫『猫』。我直接叫它『乌龟』有什么不好?」 「你是卓也,不是漱石!人家曾去伦敦留学,你有吗?人家曾在修善寺生过大病,你有吗?」 这家伙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夏目漱石的冷知识? 「不然你自己取。」 我乾脆把麻烦丢给她。 「咦?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总觉得真水看起来很高兴。 「我期待你的命名品味。」 「龟之助。」 「这是哪门子的品味!」 我才被她惨烈的命名品味吓到了。 「为什么不行?很可爱呀。龟之助,你说对不对~?」 看来她已经在脑中把乌龟当成龟之助。如此这般,我家宠物终于有了名字,可喜可贺。 4 接下来,我依然过著被真水使来唤去的生活,每次她说出自己的「死前心愿」,我都很想吐嘈:「这真的是你本来就想做的事吗?不是为了整我看好戏才加上去的吧?」毕竟当中有不少心愿要我不怀疑也难。不过,即使百般为难,我还是完成了绝大部分的任务。 漫画里常看到偷摘邻居家的柿子结果被骂的桥段,她说很好奇实际上如何,我试了以后果真被骂,只得拚命赔罪。我还去挑战大胃王菜单,结果当然没把超巨大的猪排饭吃完,最后付了三千日圆。 我试著在剪头发时指著杂志封面说「请帮我剪成这样」,结果剪完的发型和平时没啥两样。 她说想试试看打出全垒打,于是我深夜下班后天天去打击中心报到,持续挥棒三天,终于击中写著「全垒打」的靶子,拿到的赠品却是桌球拍,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想被搭讪一次看看,我耐不过她的要求,只好跑去站在闹区的十字路口发呆。当然,没人向我搭讪,我只好对路过的女人喊话:「要不要和我搭讪?」结果被当成搭讪菜鸟,惹来一顿痛骂。 我还试过去ktv大唱特唱直到破音,隔天我的声音沙哑到像邪恶的魔法师,真水见了捧腹大笑。 并不是真水的要求我都照单全收,当中其实有许多事情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比方说跳上计程车对司机说「载我到海边」,我很担心钱不够用,当然不敢试。 她还想射杀僵尸,很遗憾我住的世界没有僵尸,我爱莫能助。另外,以时速两百公里飙车兜风太危险了,当然不能试。我没有汽车驾照,就算有也没胆这样做。 总之,我挺佩服她能想出这么多馊主意,里面几乎没一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 每次我完成她半开玩笑提出的「死前心愿」,向她报告结果时,她都是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所以我也不觉得吃亏。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谢谢你,这样一来,我的遗憾又少一个。」 报告完去ktv的心得后,她最后说了这句话。 我突然惊觉。 自己背负的任务,是在替真水减少心中对于阳世的遗憾。 当她对世界的留恋一个接著一个消失,最后她会变得怎么样呢? 「喂,真水。」 我忍不住想确认。 「嗯?」 「你曾经想过要自杀吗?」 真水的表情不为所动,用日常对话的语气说: 「每天都想啊。」 这种回答方式让我心头一惊。 ——每天都想啊。 总之,我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这个问题,我从前也问过鸣子,但我忘记鸣子当时是怎么回答。 我只知道自从男友去世后,鸣子时常出门闲晃。 说是出门闲晃,但不是去见朋友,也不是出去玩。 真的只是在走路,而且不是散步那么温和的运动,动辄五、六个小时就只是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 鸣子有一套固定模式,不会设定目的地,想到时就开始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一直走下去,不会分配速度,也不会半途休息,累了似乎就搭电车或计程车回家。 鸣子就是在夜晚散步时出事的。 她过世以后,我大概每个月会找一天学她出门闲晃。为了不被母亲发现,我都选深夜瞒著母亲偷偷溜出家门,漫无目标地四处乱走。这时我会小心遵守鸣子单纯的原则,不设定目的地,仿徨地独自行走。 不过,我曾经和香山一起走过一次。 那是国中毕业旅行的夜晚,这种时候大家总是喜欢闹成一团,班上同学瞒著老师喝起酒,畅快地聊著谁暗恋谁、谁和谁交往等八卦,在那种气氛下,我实在很难开口说我想自己先去睡觉,而且,就算想睡可能也吵到睡不著。 就在我准备溜出住宿的饭店时,在楼梯间偶遇香山。 「冈田,这么晚了,你想去哪?」 「……出去走走。」 「我也要去。」 我拒绝但香山还是硬要跟来,所以我就走我自己的,不理会他。香山虽然强势地跟来,但没有特别和我搭话。 毕业旅行的夜晚,我俩只是沉默地走著。 我几乎没转弯,朝著前方一直走,尽可能往无人的地方前进。越走我越不想回去,想一直走到死亡为止,然而,走了一阵子我便累到走不动。 刚好附近有一座小神社,我累瘫在神社内,香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并丢给我一瓶。 「你病得不轻耶。」 香山盯著我,傻眼不已。 「我很正常。」 我拉开拉环,碳酸一下子喷出来,应该很甜的饮料尝起来苦苦的。 「根据我个人的见解,你是哪里也去不了的类型。」 香山吐出意味深长的话。我有点恼怒,觉得自己被看轻了。 「那你就哪里都能去吗?」 「我和冈田不同,比你看开多了,大哥死后我还是过得很开心。我把现实当成游戏,反正人迟早要死,看得太重没意义。因为这样,即使我伤害到别人,自己也不会因此受伤。」 我对他这番话完全无法产生共鸣。 「我只想玩。」 「随便你。」 我厌烦地说。 「冈田啊,你就负责烦恼吧。」 他的说法像是要我连他的份一同烦恼。 「你真啰唆。」 我把喝光的饮料空瓶扔进垃圾桶里。 对了,我想起来了。 「有时候,我会想逃去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 记得有次我问的时候,鸣子如此回答。 鸣子说的没错,日常生活有时会烦闷到令人喘不过气。原来如此,这恐怕就是我持续去见渡良濑真水的原因。 「我想做做看蛋糕。」 某天真水又突发奇想。 我蓦然发现,大胃王、偷柿子——她的许多愿望都与食物有关,难道她是…… 「你说谁是贪吃鬼呀?」 最近真水越来越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有点紧张地回答: 「好吧,没问题,我做好带来给你吃。」 「谢谢……但我不确定吃不吃得完。」 真水忽然黯然失色,她已经很久没露出这种表情。 「没关系啊,剩下的我来解决。」 「啊,不过有件事请听我说,我接下来要做一项比较大的检查。最近我不是精神不错吗?等检查报告出炉,我或许可以短期出院喔。」 「那你想去哪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办法离开太远就是了。啊,这件事交给你来想吧。」 「和平时相反耶。」 「偶尔这样也不错啊,去卓也你想去的地方。我很期待和你一起去,所以会加油的。」 真水换上明亮的表情,自顾自地决定了。 放学后我去女仆咖啡厅打工,下班时利用厨房做蛋糕。幸好店里本来就有卖蛋糕,我知道怎么做,材料很充足,老板也不在,别被发现就不会挨骂。 「冈田,你在做什么?」 小莉子前辈忽然探出头。 「啊,我在做私人蛋糕。」 「需要帮忙吗?」 「不……我做蛋糕的时候……」 「主张一个人做?」 她赌气似地说,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下次一起吧。」 我丢出了常见的场面话。 「下次吗?我们说好了喔?」 小莉子前辈说完就回去了。 「这蛋糕不会太甜了吗?」 真水皱眉说道。 「嫌就不要吃啊。」 这个草莓塔蛋糕是我原创的得意之作,店里的菜单上可没有。 我可是凭著意志力努力撑到晚上十一点多,结果还被嫌东嫌西,令我有点生气。 「抱歉抱歉,甜甜的很好吃啊!卓也,不要闹脾气嘛~」 我伸手想夺回盘子,真水急忙挡下我的手。 最后在闲聊中,真水将我递给她的份吃得一乾二净。 「怎样?好吃吧?」 我洋洋得意地问。 「卓也,你真是个料理天才!」 说得这么夸张,听起来反而像是骗人的。 「对了,真水,你是穿什么罩杯?」 我不经意地偷问,真水马上赏我一记拳头。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啦!」 「好奇啊。」 「不公开。」 「体重呢?」 「不知道。」 「血型?」 「秘密。」 「等等,血型告诉我没关系吧?」 「……o型。」 「鞋子穿什么尺寸?」 「二十四。」 「你脚好大喔。」 「哪有!很普通啊!」 真水生气了,我也摸摸鼻子回家。 回家后,我和母亲一起吃完剩下的蛋糕。 「你爸爸不爱吃甜的,真没口福呢。妈妈好意外你会做蛋糕,这叫什么?」 「草莓塔蛋糕。」 我边把蛋糕移到盘子上边说。 母亲马上拿来叉子,切了一口蛋糕放入嘴里。 「这什么啊?你是不是弄错砂糖的分量?」 母亲皱著脸向我抗议。不可能啊……我边想边吃了一口。 「好甜!」 甜到舌头都痛了。 「她竟然吃得下去……」 我不小心说溜嘴。 「你说谁?」 「呃……什么都没有。」 我移开视线,刚好瞥见客厅角落水族箱里的龟之助在打呵欠。原来乌龟也会打呵欠。 「妈,龟之助会吃蛋糕吗?」 「当然不会啊。」 我也觉得应该不会,但忍不住想试试看。我用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放进水族箱里。 「喂,别这样,要是它吃坏肚子怎么办?」 我观察了一阵子后,龟之助才对蛋糕产生兴趣。 会吃吗?不吃吗? 只见乌龟张口,咬住蛋糕。 呸! 吐出来了。 我一阵失望。 「一定是太甜了啦。」 母亲对龟之助表达同情,接著去厨房洗盘子。 几天后,我再度去病房探访真水,她心血来潮涂了粉红色的指甲油。 「哦哦,你今天怎么不太一样?有喜欢的男生要来?」 我把东西藏在背后慢慢走近。 「就是说啊,等你走了以后,班尼迪克?康柏拜区要来看我。」 「你喜欢班尼迪克?康柏拜区那型的喔……?」 我果然搞不懂她的眼光。 「唉~每天每夜看著一样的病房和一样的风景,好无聊喔。」 真水抱怨。 「这也没办法。」 「是这样没错啦。啊,对喔,这样想想龟之助好可怜。」 真水突然开口。 「因为它这一生都只能活在水族箱里,和我一样。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好想让它看看海洋。」 真水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惆怅。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甚至觉得她这段话把「宠物」这个概念给否定掉了。 「卓也,你从刚刚就把什么东西藏在背后,那是什么?」 「没有啊,有东西掉在地板上,我只是刚好捡起来。」 说完,我把东西交给她。那是一个纯白鞋盒。 「你送礼的方式还真是世界第一烂耶。」 真水好像真的感到扫兴,有点不高兴地打开鞋盒。 「不会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拿出东西,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著瞧。 那是一双红色高跟鞋。 和那本杂志广告上登的高跟鞋是完全相同的品牌和款式。我去查了一下,并在百货公司顺利买到鞋子。 「我超想要这双鞋。」 「快点穿穿看。」 「可以吗?」 真水有些顾虑地抬眼瞅著我,这个表情对我来说颇为新鲜。 接著,她小心翼翼又雀跃不已地伸出脚,套上高跟鞋。 「适合吗?尺寸合吗?我真的可以穿吗?」 忐忑的真水,看起来宛如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 「哇,刚刚好,为什么?好强喔!卓也,你会读心术吗?」 合的不只有尺寸,红鞋搭上真水细直白皙的脚,真的很美。 「尺寸是我上次问你才知道的。」 「啊!」 真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讶异地望著我。 「卓也,你很会嘛。」 「还好啦。」 真水两脚穿上高跟鞋,坐在床上舞动双腿。 「啊~好想去玩拍贴机。」 她用憧憬的 表情望著天花板继续说。 「我想和一般人一样去拍大头贴,不是因为想完成死前心愿才去拍。」 接著,她跳下病床。 「我从国中开始住院,在住院的期间从孩子变成大人。」 高中一年级似乎还不能称为大人,但我大概了解真水想传达的意思,所以没有在这种时候乱吐嘈。 「我走走看喔。」 真水挺直背脊,姿势优雅地在病房中漫步,走向多人病房入口的另一端,消失了一会儿又回来,婀娜的步伐像个走时尚伸展台的模特儿。我忍不住笑了,只见她手扠腰,双腿微微张开,架式十足。 「欸欸欸欸欸,怎么样?」 我笑著拍手,真水露出腼腆的笑容。 真水走回床旁边,对我轻轻咬耳朵。 「我是d罩杯喔。」 这次换我脸红了。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何回应……于是再度拍手,真水也笑了。 回家之后,我和平时一样,躺在鸣子的佛坛前,翻开买来的休闲杂志。如果真水的检查结果顺利,我们就能单独出去玩了。我随意翻著杂志,想找个能单日来回的景点,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检查结果出炉了,一点也不好。』 是真水传来的讯息。 我把整本杂志扔进垃圾桶里。 5 真水住的医院一楼是挂号处,前面是成排公家机关特有的褪色长椅。某天我去医院探病,看到律阿姨坐在那里,我走过去想和她打招呼,但她神色有异,看起来面如死灰。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神情凝重,仔细看正微微发抖。不是只有手指和脚在抖动,而是全身震颤,令人看得于心不忍。我吞回到口的「午安」,改问:「您没事吧?」 律阿姨转向我,表情像发著高烧。 「……你今天也来探望真水吗?」 「发生什么事?」 我压抑著不安询问。 「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回答「是啊」似乎不太好,说「没这回事」也不太对,所以我静静地没开口。片刻之后,律阿姨拿起放在旁边的纸袋交给我。 「不好意思,请帮我把东西交给她。」 您自己给她不就好了——脑中瞬间闪过这句话,但我默默收下,没有多问。 「现在的我,最好还是不要与她见面。」 律阿姨说完起身,对我说「拜托你了」,踩著蹒跚的脚步走向出口。我茫然目送她离去后,前往真水的病房。搭电梯时,我反覆回想律阿姨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脑中净是不好的想像。 一进病房,我立刻对上真水的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窗外洒落的月光淡淡照亮她的身影,我再次感叹于她的美。倘若她没有生病,会活出什么样的人生呢?想必她会被人群包围,比现在开朗许多吧?如此一来,我们或许就不会相遇。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在床边的圆椅坐下,跷起双腿。 「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 「是我主动说要出去玩,结果泡汤了。」 「我干嘛要为了这种事情生气?」 我完全不懂她的逻辑。 「我常常觉得自己太任性,给你造成许多困扰,有一天你终于忍无可忍,就再也不会来找我,我们到此结束。」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 我并未仔细深思,只是为了安抚她而说。 「问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万不要来,你还是会来看我吗?」 真水用这个前后矛盾的问题来找我碴。 ……她似乎变得很脆弱,我不太确定原因是什么,可能是检查结果不好,或是种种因素加起来造成的。 「不要乱操心啦。」 我将律阿姨交付我的纸袋递给她,结束这段话。 「我刚刚在大门口遇到你妈妈,她好像有急事要办,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妈妈本来没那么坏的。卓也,上次真抱歉。她以前是一位温柔的母亲,大概是因为我的关系累坏了。」 真水边说边拿出纸袋内的东西,那是编织用的棒针,和织到一半的毛织物。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大概是从刚上国中的时候开始织的吧,但很快就半途而废。我最近突然想起它,想说乾脆把它织完,不要留下遗憾。」 真水呆望著织到一半的毛织物,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那团东西还看不出形状。 「我当时想织毛衣,现在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吧?」 「怎么说?」 「冬天还要很久才来呀,春天织毛衣好像只是白忙一场。」 真水深深叹气,接著侧躺在床上,眼神忧郁地看著我。 「欸,下一个愿望呢?」 我一如既往地询问她。 「这个嘛……我想观测星象~」 真水有点强颜欢笑,用撒娇的声音说。「我最喜欢看星星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点。不,或许离得太近了。 6 听说人类的身体本来就会发出微光,只是微弱到肉眼看不到的程度,因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不只是人类,所有生物都会散发微小的光芒,那种光被称作生物光子(biophoton),强度似乎只有星光的百分之一。所谓的发光病,可能是这种生物光子出现严重失衡的现象。 那天我返家后,夜里躺在床上眺望著天花板,独自深思许久。 我能为真水做些什么? 她的死前心愿清单当中,哪一项是她真正的愿望? 我突然在意起这件事。 当我一个接著一个逐渐完成真水的心愿后,也发现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趋近于死亡。 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朝时钟一看,已过半夜两点。我是午夜十二点左右躺上床,所以已经翻来覆去苦思了两小时。 我从床上坐起身,走下一楼,来到全黑的厨房摸索冰箱,冰箱里流泻出的光芒十分刺眼。我有点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我用手指捏起火腿和气泡水,来到阳台,夏夜里传来虫鸣声。 尽管觉得这个时间应该没人醒著,我还是拨电话给香山。 『干嘛?冈田喔,真难得。』 「香山,你怎么还醒著,早点睡啊。」 我没来由地感到好笑,还笑了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喂,你人在哪里?』 「我家阳台啊。」 『二楼吗?』 「一楼,你不要瞎操心啦。」 『一楼就好。你有喝酒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人通常会在这时候喝酒解愁。 「我还未成年。」 『你没喝过喔?』 「也不是完全没喝过。」 『好吧,感觉你没喝醉,那你这个时间待在阳台干嘛?』 「问你喔,你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 『鬼才知道。』 香山用鼻子发出哼笑声,是平时的他没错。 「香山,渡良濑真水的病情不乐观。」 『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她吗?」 『……下次有心情的话。』 「对了,香山,你为什么突然和那些女人保持距 离?」 『这个嘛,觉得空虚吧。』 「你一讲正经话我反而不安。问你喔,你是不是真心爱上某个女生?」 『老实说吧,我想和初恋的女生告白,所以想趁告白之前和女人们断乾净。』 「你在开玩笑?」 『当然是玩笑。』 这时电话突然中断,不知道是他挂断了还是收讯不佳。想想似乎没有重拨的必要,所以我就此结束对话。 接著,我站著吃完火腿,心里一直很想配美乃滋。 我从阳台回到屋内,在姊姊的牌位前弯腰坐下。 欸,鸣子。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我必须杀死自己。 我还没有把那个秘密说出去喔。 我会遵守约定。 喀沙……背后传来微弱的声响,回头一看,龟之助也半夜不睡觉,溜出水族箱在客厅的地板上夜间散步。我急忙捉住它,将它放回水族箱里。 我忽然觉得,人类的烦恼看在龟之助眼里,或许都显得微不足道。 原以为如此一来能睡个好觉,结果不然,回到自己房间后,我还是严重失眠。 「唉……」 我不自觉地发出叹息,在棉被里哀号了好几声并滚来滚去,最后在忽然闪现又消失的无意义思绪中睡著。 *** 隔天去学校,真水出现在教室,坐在我的隔壁桌。 「早安,卓也。」 我吓了好大一跳。 「真、真水,你怎么来了!」 「我的发光病都好了,医生也说这是奇迹发生。」 仔细一瞧,真水的气色变得很好。 「你看。」 真水原地转一圈,翩然一跳。 「我好到甚至能在空中飞呢。」 「是吗?太好了。」 看到她恢复健康,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我们接下来就能一起上学了。卓也,请多指教。」 我喜不自胜,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奇迹发生。 我和真水一起吃午餐,看见她既开心又雀跃地笑著。 「我们下次一起出去玩吧。」 真水提议道,我则莫名小鹿乱撞。 「这是约会吗?」 「呆瓜。」 她害羞地笑了。接著,我们畅谈周末要去哪里玩,这里也想去、那里也想去,两人天马行空地幻想。只要是和真水在一起,去哪里都很开心。 可是……其实我心里知道。 真相慢慢浮现。 世界上没有这么美好的未来在等著我们。 奇迹不可能发生,这里并不是现实。与她聊得越多,我越发现这点。 「卓也,你怎么了?」 真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 「你为什么在哭呢?」 我只是不停流泪,原因不得而知。 *** 我在这时睁开眼睛,那当然是梦。不知不觉窗外已经天亮,我感到浑身无力,身体动弹不得。 哭泣并不是梦,我在现实中也在哭泣。 即使苏醒,我的眼泪还是停不下来。 迟早有一天,真水会离开。 那一刻来临时,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来临前,我该怎么办? 我后来灵机一动,心想观星这件事在医院似乎也办得到,问题在于真水住的医院会客时间只到晚上八点。现在是夏季,八点时天色还很亮,不利于观星。 我决定在会客时间后偷偷溜进医院。 过了熄灯时间,院内只剩值班人员。我从紧急出入口溜进去,手上抱著望远镜,蹑手蹑脚地爬楼梯前往真水的病房。这不是太专业的天文望远镜,不过也是在百货公司花了将近四万日圆买的替代品,我的打工费几乎在这一笔开销当中用完了,但想到这么做能让真水高兴,我便觉得很值得。 我从紧急逃生梯溜进医院,吞声屏息在走廊上前进,要是被医护人员发现就玩完了。我叫自己别紧张,小心翼翼来到真水所住的病房,蹑手蹑脚地走到病床旁摇醒她。真水吃惊地张开眼睛。 「卓也,你怎么在这里?」 「小声一点,我们现在去顶楼吧。」 我用气音对她说。 「现在去……?」 真水似乎还没睡醒,我亮出带来的望远镜,她总算恍然大悟。 「你不用为我做到这种地步……等等,我马上起来。」 真水缓缓起身,我扶著她的身体前往顶楼。医院的屋顶和学校的屋顶不一样,是开放式的,大概是为了方便晾晒换洗衣物,放眼望去都是晒衣架。我在角落发现一张塑胶长椅,扶著真水在那里坐下。 「我也是第一次用望远镜。」 至今从没观星经验的我,在黑夜中眯眼读著说明书,在真水身边架设望远镜。 「讨厌。」 真水发出小声的惨叫,我吓得急忙回头。 然后瞪大双眼。 有时我会在须臾间忘记真水身患发光病。与她独处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说自己生病是不是在说谎。 事实上,当然没这回事。 真水的身体微微发出朦胧的光芒,从长袖睡衣伸出的手臂肌肤发出白色萤光……这是发光病特有的病徵。仰望天空,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皎洁发亮,她的身体照到月光、散发光芒,这印证了发光病的确侵蚀著她的躯体。 「好丢脸,别看。」 真水恳求我,但我完全不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哪里丢人。 「对不起。」 我先道歉,然后老实说出感想。 「对不起,可是,你看起来很漂亮。」 这是我真实的心情。她虚无飘渺的生命,宛如萤火虫的光芒,在黑夜的屋顶上发光。 「我太大意了,早知道不应该跟你来顶楼的。」 不知为何,真水似乎因为被我看见这一幕而深受打击。 「卓也,你吓到了吧?」 我完全不这么想,却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 「很像怪物或是妖怪吧。」 从这里可以看出,真水因为自己患病的身体而感到自卑。 「真水就是真水啊。」 我终究只能说出这句话,然后静静架好望远镜,眯眼确认镜头有没有装好。没问题,可以看见星星,我想以一个外行人来说,我已经做得很不错。 「今天天气很好,看得很清楚喔。」 我要真水快点来看,她莫名胆怯地把眼睛凑上去。 「哇……真的耶。」 真水一下子就被吸入望远镜中的世界,反应犹如初次看万花筒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东西。」 她的音色中满溢新鲜与惊奇。能听到她的赞叹,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对了,卓也,你有女朋友吗?」 真水双眼不离望远镜,朝我发问。 「当然没有啊……否则我还会这么常来吗?」 「也是喔。好吧,你没有女朋友。那你有暗恋的人吗?」 真水转头注视我,表情无比认真。 「我其实会怕。」 我没看著她的眼睛回答。 「害怕爱上人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忽然间,鸣子的脸孔闪过脑海。我轻轻甩头,想拋开那个沉重的想像,取而代之地说: 「我不受欢迎啦。」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下 一秒,真水突然踏出脚步,动作轻盈地朝我走近两、三步,轻轻抓住我的手臂。这种令人不能说「不」的接近方式非常高明。 「要不要先来演练看看?卓也,这可以帮助你交到女朋友。」 「不需要啦。」 我只能给她一个苦笑。 「我自己也想试试啊。求求你,五分钟就好。」 说完,她强势地把我拉到望远镜边。 「这也是你死前想完成的心愿吗?」 她不回答,而是催我在她身旁坐下,看向望远镜。 顷刻间,宇宙在我的眼前展开,感觉像化学实验课窥看显微镜时,世界的比例尺瞬间一变,本来在遥远天边的小星星一口气朝眼前飞来。这虽然是我自己买的望远镜,但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 如果没有认识真水,我恐怕没有机会像这样眺望夜空。 「说说看浪漫的台词吧。」 宛如心电感应一般,她的声音从视野外传来。 「什么?你这是强人所难。」 「夏夜、观星、身旁有充满魅力的异性——三大浪漫要素都凑齐了喔?」 「你自己就说得出口?」 「……不一定啊。」 这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我搜寻脑内记忆,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台词,因为我实在没看过几部爱情文艺片。 「例如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回头确认真水的表情,她看起来毫无反应。 「我是真心爱著你?」 「真心不用刻意强调啦!」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 「哦?你是认真的?」 「你这样太狡诈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反驳。 「都是我被你压著打,而你只需要冷静吐嘈,这样太不公平。」 那要怎么做?真水微微歪头,表情像是这么问。 「如果你跟我一起说,我可能会比较有干劲。」 只要你敢说,我还怕听吗?这是我当下的心情。 「……我知道了。」 真水说完,又贴近了半步,几乎是挨著我蹲下来。我有点想后退,但因为赌气的关系没有移动,就这样待在原地。 「现在彷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呢。」 她转头望了顶楼一圈说道。深夜的屋顶上,感觉不到一丝人烟。 「如果这是真的,你怎么办?」 「那就只能和你结婚啰。」 「『只能』是什么意思?」 真水无视我的反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试著求婚看看嘛。」 她露出亲昵到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说。 「无论健康或是疾苦,我都愿意一生一世爱护著你。」 「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真水凝视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你开玩笑的吧?」 我确认道。 「很好笑吧。」 她回答时完全没笑容。 接著她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夜空。 「问你喔,就连那么漂亮的星星,也有寿命用尽的一天,对吧?」 这是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提出的问题。 我把望远镜对向南方天空,一面回想课堂上学过的浅薄天文知识一面寻找星星。 「闪红光的星星就是将死的星星,当中最有名的是天蝎座的心宿二,最后它会燃烧殆尽而死。」 我将望远镜对准那里,要真水来看。 「有朝一日,会不会夜空中的星星全都变成红色呢?」 真水语带叹息。我试著想像一下,却无法明确勾勒出那样的画面。 「星星死了,会变得怎么样?」 「不再发光,变成残骸或是黑洞。」 质量大的星星死后会因重力而崩溃形成黑洞,没有任何物质和光能逃出黑洞的手掌,全都会被吞噬进去。黑洞会经由吸收宇宙中的星体逐渐成长、合而为一,因此变得越来越巨大。 「那么,人类会被死掉的人吸走吗?」 我大吃一惊,转头注视真水。 「我才不想变成黑洞。」 这句话的口吻格外感伤。 我想说「没人想变成黑洞」,但没有说出口。 心宿二是人类的肉眼能看见的星星,是天蝎座的心脏。对了,会不会那只蝎子死去之后,是希望能为某个人带来幸福,才化为照亮夜空的星星呢? 老实说,我也想要那样死去。 「如果星星全部变成残骸或是黑洞,观测星象一定会变得很无聊吧。」 「在那之前,地球早就灭亡了。」 地球的末日——听起来好像科幻小说。 「宇宙最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大概会灭亡吧。」 从前我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时,曾经读过一本这样的书。人生必然会结束,宇宙也有寿终的一天。 「既然这样,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没有意义吧。所谓的意义,都是人类附加上去的。」 活著本身并不具有特殊意义。 没有一项东西是真正具有意义。宇宙随著熵(注3)无限增大,陷入热寂状态(注4)灭亡,一切都将走向灭绝,剩下的只有寂静,没有生命能够存亡,历史和语言也会跟著消失。 那只是偶然诞生于大爆炸的宇宙,缓缓迈向冷却的过程。老实说,毫无意义地探究没有道理地出现、流动于生物脑内的意识有何意义这件事,对我来说很痛苦。 「这哪里是浪漫的话题?」 她微微嘟起小嘴,视线又回到望远镜上。 接下来我俩不再说话。 有时沉默会使人失去现实感,当时也是如此。大概是星星和宇宙的话题的影响吧,只要改变观看世界的比例尺,就会感觉自己有如微生物一般渺小。 真水不再和我说话,专心看著星星。 「真的好美……」 她完全被望远镜中的世界吸了进去。 看著她毫无警觉的背影,我想到一件事。她从长发间闪现的肌肤,就像从窗帘缝隙漏出的光,又白又亮。 「真水,我喜欢你。」 她没有注视我的方向,彷佛当我不曾开口,毫无反应地维持相同姿势。 「已经过了五分钟喔。」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还是一样无法揣测她心中的想法。 「这不是玩笑。」 我用认真的语气说。 数个瞬间的沉默流逝而过。 我悄然等待。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流泪。 注2:鱼君先生 日本艺人、鱼类专家,本名宫泽正之。 注3:熵 entropy。一八五四年由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提出的概念,被用于计算一个系统中的失序现象和系统的混乱程度。 注4:热寂 (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猜想宇宙终极命运的一种假说。 你和罗密欧与茱丽叶 1 我们高中规定高一新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话剧,我们班已经投票决定好要演什么戏。 《罗密欧与茱丽叶》。 就算演来演去都是那几出戏,这也未免太老哏了吧。 现在正要进行选角。 「先从茱丽叶开始吧,想演的同学们,请踊跃举手参加。」 班导芳江老师说。看她一脸神清气爽,应该是已经走出那段情伤。回头想想,香山会选在暑假提分手,大概是希望她利用这段时间整顿心情。 放眼望去,大家似乎都刻意闪躲。我们学校是程度中等的升学高中,许多人从高一开始补习,因此有意愿参加这类活动的人仅占少数。如果是配角还好,换作是台词和排练量最大的主角,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每个班都差不多如此,不是只有我们班特别消极。通常遇到这种情形,最后都是由老师决定。 「没有同学要自愿吗……」 芳江老师不得不表示遗憾。 这一刻,我做了深呼吸,牙一咬后用力举手。 「我!」 班上顿时爆出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在笑,而且是哄堂大笑,但我可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举手的。 「呃,现在是在选茱丽叶喔,冈田,你是男生耶。」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穿穿看女装。」 语毕,同学们笑得更大声了。 「不行啦。没有女生想自告奋勇吗?」 老师淡淡地岔开话题,催促其他同学举手。很遗憾,还是没人举手。多说无益,真的就是没人想演。就在这时,不知谁说: 「由男生来反串,说不定更有话题啊。」 「有道理。」「很好笑啊。」「会红。」面对这个提案,众人纷纷表达赞同的声音,芳江老师不敌众议,终于放软态度: 「嗯……老师是不太赞同啦,不过最后还是要由全班同学来表决。好,赞成冈田演茱丽叶的人举手!」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举手,人数越来越多。大致看过去,教室里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学都举手了。 「好,那就决定由冈田来演啰。不过,如果晚点有女孩子想自愿演出,就由那个人来饰演茱丽叶。这样好吗?」 我想那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目前就先听从芳江老师的建议,让班会能继续下去吧。 「接下来选罗密欧。既然这样,罗密欧就由女孩子来演?」 芳江老师的口吻半带玩笑,应该不是认真的。结果一样没人举手,老师露出困窘的表情扫视教室。 这时,香山举手了。 「我来演。」 「好、好啊,那就麻烦香山。」 芳江老师暗吃一惊,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我和香山的名字。 罗密欧 香山彰 茱丽叶 冈田卓也 好扯的选角——看到我们的名字被写在黑板上,这样的感受更加强烈。 「香山,你为什么举手?」 班会结束后,我问香山。 「想出风头啊。」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还以为你是想替芳江老师解困呢。」 「想太多。是说,你有什么资格讲我?你要演茱丽叶才诡异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看都是你比较奇怪。」 「……我有我的苦衷嘛。」 没办法,我根本不是会积极参与班级事务的人,香山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 班会结束后,紧接著是第六节的体育课。 体育课时,香山多半都在旁边看我们上课。那天,他也在篮球场的角落看我们打球。自从和他成为同学,我每次上体育课都很紧张,尤其是上篮球课时特别紧张。 球传到我手上,我犹豫著该运球还是射篮,这时,香山突然进入视野。下一瞬间,球就被另一队的人抄走。 「很逊耶!茱丽叶!」 香山故意朝我叫嚣,场边马上笑成一团。 回头一看,比赛仍在进行,大概是因为我来不及回防的关系,我们这队一下子就被先驰得点。当我还在思索战况时,队友来了一记快攻长传,场边传来同学们的吶喊声。 「茱丽叶冈田!」 听起来超像不红的搞笑艺人艺名。我吐出混合叹息的气息,跳起来射篮。 球划出拋物线飞出去,落进篮框。 霎时,我与香山四目相接,他露出吃惊的表情。 「干嘛?」 香山有点不爽。我愣在原地,无话可回。我为什么会在射篮后看他呢?这件事让我后悔莫及。 *** 香山以前是篮球选手。 那是他国中二年级到某个时期的事。 当时我和香山是同班同学,在那个班级里,我被一群小混混盯上,受到欺侮。 「飞啊,冈田!」 我被逼到教室旁的阳台围栏边缘,听见班上的小混混大叫。 「你快点死一死,让我们开心一下嘛。」 从我包庇了某个被欺负的同学后,霸凌变本加厉。我本身不擅长打架,也不觉得自己会赢,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同学被人当头淋下便当,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我在阳台上领悟到自己干了蠢事,因为那个受到霸凌的同学,现在也加入那群小混混一起欺负我。我想不通前因后果,难道他是因为太害怕再度成为目标,所以才选择加入霸凌的那一方吗? 「去死吧!去死吧!」 班上同学看到我被围住,都假装没看见。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擅自插手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这件事。 所谓霸凌分成好几种,一种是在背地里进行言语或行为上的攻击,而我遇到的则是直接被踢被打的暴力行为。当时,我真的被揍到身心俱疲。 从阳台俯视楼下地面,我觉得自己彷佛要被吸进去,甚至产生「死了也无妨」的想法。我不了解生命的意义,但我知道活著就是面对各种麻烦。仔细回想,我好像不曾真正感受过生命的喜悦。 「知道了啦。」 我乾脆地说道,跨越护栏,然后,手伸向背后握住护栏,脚踏上宽度只有运动鞋一半的阳台边缘,低头望向地面。回过头,同学们在打开的窗户后方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即使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们依然没有特别的反应。我心想,自己那个时候就是无法像这些人一样,装作视而不见,如今才落得这步田地。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再次把视线投向下方。 起风了。 我想起一年前去世的鸣子。 要死其实很简单。 然而我的脚在发抖。 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这时…… 「喂,要上课啰。」 阳台门打开,香山走了过来。 我吃惊地回头一看。 「吵啰唆,你滚开。」 香山无视小混混的叫啸,继续朝我走来。 在此之前,我和他没好好说过话。我只知道他是篮球社的,其他方面一无所知。 不过,我们之间并不是全然陌生。 香山正隆。 香山去世的哥哥是鸣子的男朋友,因此我们算是亲属关系,很难不注意到彼此。尽管不曾深谈,但我们时常对上眼。 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前,我们就是这点程度的交情。 「你们这群人,有够无聊耶。」 香山大声说道。我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压抑著内心的波涛冷静对他说: 「少管我。」 他轻轻抓住我的肩膀。 「我也要加入。」 语毕,他用力一蹬,跨越护栏站到我身边。 「你疯了吗?」小混混们大叫。 「和你们这群小孬孬比起来,冈田有胆识一百倍。」 香山说完,手放开护栏。 接著他开始拍手。 「我也不遑多让啦。」 只见他边打拍子边踮起脚,如跳舞般踩著护栏外仅能容纳半步的狭窄空间。 我简直不敢置信。 在场所有人都傻眼地瞪著香山,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这是香山一个人的舞台。 他看起来完全不畏惧死亡,鲜明、轻快地跳著舞。 这个人疯了。 失去理智了。 脑袋坏掉了。 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怎样?」 香山洋洋得意、面带挑衅地转头看我。 下一秒,他脚一滑,就这样掉下去。 这一次我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 我伸出手,却来不及抓住他。 在我愣住的当下,他已经位在天空那一侧。 如果他稳稳地双脚著地就算了,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抱著腿蹲在地面,我从二楼都能看见他痛苦至极的表情。底下传来尖叫声,有人大吼:「谁!谁快去叫救护车!」小混混们吓到腿软,纷纷作鸟兽散。 阳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浑身发抖。 然后,突然笑出来。 因为应该正承受著痛苦的香山竟抬起头,脸上带著笑容,朝我比出大拇指。 耍什么帅啦! 不过,我真心觉得他帅极了。 如果故事能就此圆满结束就好,但世界上毕竟没有那种好事,香山的脚是复杂性骨折。在那之后,他虽然拚命持续复健,恢复到日常生活无碍,但是医生仍建议他放弃剧烈运动。 「而且,」香山日后补充说。「就算回去打球,我的脚应该也没办法有一番表现。」于是香山放弃了篮球。听说长得高又是运动健将的他,本来是篮球社的明日之星。 我从来没有直接和香山聊过这件事。 对不起、谢谢你、是你救了我……这些话语,我一次也没对他说过。 我只问过他,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做那种事? 「因为如果是你跳下去,好像真的会死。就算那只是二楼,著地的部位不对还是会死。还有你啊,身上散发一股想死的气息。我知道自己跳下去应该不会死,因为我是不死之身啊。我不跳下去,事情会变得更难收拾,因为我不擅长打架嘛。以结果来说,我成功了,他们没再继续纠缠你,这样不就好了吗?」 听完说明,我还是完全不懂他的想法。 香山这个人,偶尔会冒出常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 从那以后,我都对他怀抱著一股敬意,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 午休经过走廊时,我碰巧撞见香山在和其他班级的女生说话。我快速通过,想假装没看见,怎知那个女孩赏了香山一巴掌,走廊上的学生们无不回头看。 「去死,烂人!」 女孩骂完,小跑步离开走廊。她长得很美。 香山倒是一脸痛快。他发现我来,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懂这种时候有什么好笑的。 「陪我一下。」 香山说著,朝走廊尽头的逃生梯走去,我只能无奈地跟上。 逃生梯的楼梯间刮著强风,香山在楼梯坐下,抬头望著天空喃喃说道: 「这样就全部断乾净了。」 「和所有暧昧对象?」 「是啊。唉~好累。」 香山摸著刚才被掴耳光的脸颊,感慨万千地说。 「对了,香山,你为什么突然想分手?」 「嗯……腻了,世界上没有玩不腻的游戏嘛。」 他还是老样子,满口自私话语。那些女孩也太可怜了。 「喂,冈田,你认为人生能够重来吗?」 「很难吧。」 我秒答。 「我作了一个梦。」 香山闭上眼睛,像是在回想。 「我梦见自己回到大哥还在的时候。在梦里,我还来得及让人生全部从头来过。」 接著香山突然发出不成声的哀号,起身说道: 「我想去见渡良濑真水。」 我猜,他和那些女人说再见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我瞬间明白什么,但还来不及追问,他就自个儿调头走掉。 我的内心也受到了冲击。 放完暑假后,真水从多人病房转移至单人病房,这应该多少和她之前的检查报告脱不了关系。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气色也明显变差。 她始终没说明前几天在我告白之后说「对不起」的原因,我也不想追问。因为就算我不问,也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只不过要把这种模糊的情感说出口,实在是一件困难、无意义的事。 「我今天又被宣判死期了。」 她最近似乎状况不好,旁人光看都感觉得出来。 「反正那个庸医八成又会出错。」 我怀著某种许愿般的心情说。 「嗯……是吗?」 真水的声音听起来很脆弱,神情也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 「你想知道这次剩下多少时间吗?」 「不想。」 这是实话,因为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倘若生病的人是我,我会面对答案,但我没有勇气聆听真水的死期。我远比自己原先所想的要懦弱许多。有了自知之明后,我差点苦笑。 「我抢下茱丽叶的角色了。」 不过,我还能为她做一件事,就是——替她完成「死前心愿」。 「真的吗?还好有试著说出口呢!」 这当然也是真水的希望。我一告诉她班上要在文化祭表演《罗密欧与茱丽叶》,她马上说「我想演」,而我没等她说完便一口答应「我明白了」。 「好,下一个『死前心愿』是……」 真水拿起手边的文库本交给我。 「我想去替喜欢的小说家上香。」 我凝视著她递给我的文库本封面,作者名叫静泽聪,书名是「一缕光」。翻开书页,内容有著浓浓的时代感,是典型的早期文艺小说。就是这本书让真水爱不释手。 「他是我最爱的作家,我一直很想去他的坟前上香……」 「我明白了。」 只要搜寻一下应该能查到相关资料,尽管地点不明,不过我姑且先答应下来。 「卓也,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帮忙。」 真水异常平静地说。 「干嘛突然这么见外啊,吓到我了。」 我听了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怎么讲得好像你明天就不在了呢。」 我想缓和气氛,说出口才惊觉说错话,因为真水的表情马上变了。 「别担心,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什么叫做没事?我听得一头雾水。 2 静泽聪是战前的私小说(注5)家,并不有名,不过喜欢他作品的人就会非常著迷。 他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一缕光》是极典型的疗养院文学。所谓的疗养院文学,是以病患的住院疗养生活为主题的作品,而《一缕光》所讲述的,正是得了发光病的主人翁的故事。静泽聪是一位私小说家,私小说家基本上是把自己的实际体验原原本本地写成小说。听说静泽聪本身也是发光病患者,二十几岁就英年早 逝。 光看网路上的描述,印象还是不够强烈,因此我和真水借了那本书,想实际读过一遍。 我利用下课时间在自己座位读著《一缕光》时,香山跑来和我搭话。 「你在看书?」 「是啊,我有点事想了解……」 因为是早期作品,文体和修辞都很古老,读起来颇费时。老实说,要不是真水推荐,这实在是一本很冷门的书,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看。 「那是渡良濑真水喜欢的书嘛。」 我心头一惊。 香山似乎知道什么。 「咦?是喔。」 我知道这么说有点牵强,但还是决定装傻。 「因为我也很喜欢那本书。」 这倒是有点意外,我想应该不是巧合。如果这本书很红就算了,香山怎么可能刚好也爱读这种冷门书呢? 「我还没全部读完,不要剧透喔。」 「他最后会死。」 香山立即泄漏剧情。不过主角当然会死,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气的。 《一缕光》并非大长篇,全文甚至不到文库本的两百页,约莫一天就能读完,老实说,我不觉得特别好看。应该说,这本书有它的趣味在,只是读起来太过绝望,缺乏小说该有的乐趣。再怎么说,这都是罹患发光病的私小说家在得知死期之后写下的作品,整体气氛十分灰暗,读了心情也会变差。 隔天是社会科学课的校外教学,我们班要去参观民族博物馆。光听名字,我一时间不太确定那是什么地方。是要参观什么啊?陶器吗?还是棕熊? 我们约早上九点在现场集合,集合地点是博物馆附近的车站验票口。我提早到,结果碰见了更早到的香山。其他同学几乎都还没来。 「喂,要不要跷课?」 香山见我就这么说。他的个性就是这样,常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 「香山,我有个想去的地方。」 我抓住机会,因为我也对当地的民族历史没兴趣。 「我想去静泽聪的坟前上香。」 他顿时有点错愕,但很快就恢复冷静说:「好,我们走。」 「我们两个早退。」 香山转头对同学说,只见对方整个愣住。我们一起穿过验票口,坐上电车。依据网路上搜寻的结果,静泽聪的坟墓在县内的深山里,大约需要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然后得徒步登山。 「香山,你能爬山吗?」 我担心会给他的脚带来负担。 「可以啦,总会有办法。要是不行,你背我吧。」 从他的语气,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玩笑。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 交通尖峰时间已过的电车里人影稀疏,分外安静。 仔细想想,我和他从来没有特别约出去玩,两人之间也没有建立共同的兴趣话题,因此一路上无话可说是很正常的。 「说到渡良濑真水……」 啊,不,我们之间还有这么一个共同话题。 「我曾经暗恋过她。」 香山幽幽开口。 「我知道。」 我下意识地说出真心话。 「我想也是。」 而他也没有回避话题。 接著,他开始告诉我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真水。 香山和真水最初是在升国中的考试会场认识的。 我们学校是私立中高一贯的完全中学,那是一场决定能否入学的重要考试。 听说香山当时得了流感,考试当天发高烧,在情绪紧绷的状态下勉强赴考,不仅意识朦胧,连路都走不稳,还惨到反胃想吐。好不容易熬过了考试,他一到休息时间便直奔厕所呕吐。 回到教室的香山在寻找考场教室时用尽力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当时奔上去扶他的人就是真水。 「你没事吧?」 香山说,真水叫他时,他以为看到了天使。 「我带你去保健室。」 面对真水的善意,香山答道: 「不,我一定要考上。」 「好吧……加油喔,我们保证会金榜题名,在开学典礼时见面。」 真水不是说「一定」或是「如果有缘」,而是用了「保证」,听说就是这句带著力量的话语,打动香山的心。这句话支撑著他,让他熬过了考试。 香山似乎就是在那时候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要以她为榜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在国中开学典礼上发现真水的身影,然而两人不同班,彼此之间毫无交集。之后,香山的心始终悬在真水身上。 正当他打算鼓起勇气上前相认时,真水就开始休学,不再出现在校园。传闻说她身体微恙,原因不明。听说真水来上学的最后一天,独自待在图书馆读著静泽聪的《一缕光》。她一头栽入书中世界,没察觉到香山的注视。这段隔著距离的眺望,成了他见到真水的最后一面。 接下来,香山每天引颈期盼真水复学,然而那一天从未到来。 高一的第一堂班会课,老师要同学去医院探望渡良濑真水时,香山认为这是个机会。但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很骯脏,没有资格去见她,所以才要我代替他去。 「为了日后能亲自去找她,我希望由你搭起一座桥梁。」 香山坦诚道。 静泽聪的坟墓位在一个偏僻的位置,这点也反映出作者本人的个性,他就像他笔下的人物,生前排斥人群,个性难搞又孤僻。 「想不到这么累。」 香山额头出汗,我有点担心他的脚,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说「我们回头」。于是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静静地走著。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静泽聪的坟前。 「怎么说呢……感觉很符合他的形象?好寂寞的墓啊……」 香山喃喃自语。世界上应该没有墓园是热闹的,然而眼前的光景无比凄凉,真的如香山所说。那并非一般的坟墓,只有一座小小的墓碑伫立著,上面发了霉、长了青苔,风化得很严重,看起来无人扫墓,难以想像这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说家的墓。听说静泽聪去世的时候,身边无依无靠。 最大的特徵是墓碑上没有他的名字。笔名和本名都没有,上面只刻著一个字。 无 这就是静泽聪的墓志铭。当然,我已在事前从网路上得知消息,记住静泽聪的坟墓特徵,所以更加肯定是这里。然而实际看到后,感受又更加强烈。我暗自感叹,这真的不是一般的墓。 「无?好怪的墓碑。」 香山老实说出感想。听说这座脱离常轨的坟墓是根据静泽聪的遗言所建。在他生前,曾经有人问他这座坟墓的意义,而他只简短回一句「这是我的人生观」——网路上大概是这么写的。 人死后的确会归于无,不会去天堂,不会去任何地方,什么都不剩。 这才是真相吧? 我拿出手机,想拍几张照片给真水看。 然后我们沿著来时路下山。 「……我会去向渡良濑真水告白。」 回程的电车里,香山用认真的语气说。 ——我也喜欢渡良濑真水,向她告白了,然后被拒绝。 唯有这件事,我怎样都无法对香山说。 相对地,我主动提议:「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3 过了几天,我去病房探病时,真水正在织前阵子她母亲带给她的毛线团。 「今天还有另一个客人喔。」 真水听见我说话,停下编织中的手,一脸讶异。 「谁?」 香山从我后方现身,连站在旁边的我都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你还记得我吗?」 「呃……啊,记得!我们之前在考场见过面吧?」 真水大吃一惊。 「谢谢你记得我,我叫香山彰。」 「那我直接叫你『彰』吧。」 然后香山回头看我,难以启齿地说: 「那个,冈田,你能不能让我们独处一下?」 「啊……没问题。」 我乖乖走出真水的个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坐下,无所事事地呆望天花板。白天的医院里,只见护士们忙碌地在走廊上来来去去。 想必香山正在向真水告白吧。 我当然没有资格阻止他。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是怎么了?吃醋吗?察觉自己内心丑恶的情感,我忍不住苦笑。 接著,我开始思忖真水那句「对不起」意味著什么。我被她拒绝了,但我现在依旧无可救药地喜欢她。 确认时钟,从刚刚到现在也才经过五分钟而已。 总觉得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时间不是等速流逝,一样的五分钟,有时显得漫长,有时显得短暂,而我和真水共度的时间是以高速流动。宝贵的时间太短,无足轻重的时间却分外冗长。我时常希望两者能颠倒过来。 我闭目抬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好快。为什么连我也在紧张? 病房的门被大声推开,我一看,香山出来了。 「香山,你……」 不妙!我搭话后立刻后悔,现在不适合跟他说话。 香山的脸白得像纸,沉默地回视我,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想到「茫然若失」四个字。这不是香山,眼前的他简直是另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露出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 经过一段时间,他还是沉默不语。 我感到手足无措,只能呆望著他。 「我不甘心。」 香山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语气虽然平板,却藏不住话中的情绪。 他最后只留下这句话便离开病房,消失在走廊。 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追上去呢?不,我转念一想,还是别去打扰他吧。 我接著踏入真水的病房。 真水尴尬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室内鸦雀无声。 「最近变好热喔。」 我随便搭话,走到真水身边。 「他说他喜欢我。」 真水茫然说道。 「是吗……」 我答道。真水是不是和我告白的时候一样,只对香山说了一句「对不起」呢? 「你怎么回答他?」 「对不起。」 果然——才刚这么想,真水又接著说下去: 「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然后,真水用无力、沮丧的表情注视我。 「是、是喔,这样啊。」 我受到打击……不,是彷佛五雷轰顶,因为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到底是谁? 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的? 我感到灰头土脸。 却没有勇气追问。 「对了,我前阵子去替静泽聪上香啰。」 我转移话题,拿出手机点开之前拍的照片,展示给她看。 「哇~上面真的刻著『无』呢。」 真水恢复平时的模样,充满好奇心地盯著我的手机。 「我也在自己的墓碑刻上『无』好了。」 「我是觉得别的比较好啦。」 「譬如说?」 「精神官能症之类的?」 「也太糟了。」 真水咯咯发笑,我也被她逗笑了。 「还有吗?」 「你指什么?」 「想完成的心愿。」 「对耶,我想想喔……我想试试看抽菸。这种时候不是都会抽菸吗?」 这种时候是哪种时候啊?我想了一下才急忙说: 「不行不行!真水,你是病人,怎么能抽……」 「我知道,所以要抽菸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卓也,你忘记规矩了?」 真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我最近忙翻了。 因为忙著排练文化祭要表演的话剧。同学们每星期三都会在学校集合,有时候则到公园练习,大家一起对戏。因为这样,我不得不时常向女仆咖啡厅请假。女主角由男生反串已经完全是搞笑剧了,老实说,我觉得根本不用太认真练习,但我仍会乖乖到场参与,这么做主要也是为了把所见所闻告诉真水。 那天学校教室因为诸多原因不外借,我们来到附近公园排演。尽管时序已经进入九月,公园还是暑气逼人,我一面反覆练习,一面心想「拜托饶了我吧」。 当时排练的是家喻户晓的最后场景。罗密欧与茱丽叶虽然深爱彼此,却因为家族世仇和各种阻碍无法结合。茱丽叶被逼著嫁给别人,因而服下「假死药」。那种药喝下去会如同死亡一般持续沉睡,茱丽叶想藉由装死来逃过逼婚,等复活时再和罗密欧私奔,怎知弄巧成拙,罗密欧误以为茱丽叶死了,难过得了结自我的生命。后来茱丽叶苏醒,发现罗密欧死了,因而绝望得自杀殉情——剧终。唉,他们也太阴错阳差。 「啊,茱丽叶,你为什么死了呢?」 负责演罗密欧的香山,声音有气无力。要在这种台词注入感情确实不容易。 发生那件事以来,我和香山之间的气氛变得怪怪的,尴尬到无法说话。 「我也要死,茱丽叶,我要追随你的脚步而去。」 罗密欧说完喝下毒药,率先身亡。 「罗密欧!啊~你为什么死了呢?」 接著,我饰演的茱丽叶会拿匕首刺向自己,两人双双离世。真是一出动人的悲剧——本来应该是这样。 「你们都没有放感情。」 负责演技指导的话剧社女孩臭脸说。这种搞笑剧需要认真吗?我在心里抱怨,然后喊道:「我想休息!」 「休息三十分钟!」 现场气氛缓和下来。今天来排练的,除了连我在内的主要角色,还有负责演技指导的三名学生,合计九人。其他人现在不是在努力准备考试,大概就是出去玩了。 总之,绝大部分人现在应该都躲在室内吹冷气。 一思及此,我就有点不甘心。 接著,我悄悄离开公园,前往附近的吸菸室,拿出预先藏在口袋的香菸,点火。 「你太不小心了吧?」 后方传来香山不敢置信的声音,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站在我背后。 「干嘛?你跟踪我?」 「未成年抽菸要退学喔。」 「想告密就去告密啊。」 我吸了一口菸,缓缓吐出来。老实说我还不习惯抽菸,所以没有吸入肺里,只是轻轻吸入再吐出去而已。 「借我。」 香山说道,同时拿走我叼著的菸,悠哉悠哉地吸著。 「这才叫抽菸。」 户外的吸菸室里只有小猫两三只,我不意外,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眼前只有一个微胖的上班族边用手帕擦汗边抽菸。 「香山,你有吸菸?」 「以前啦,已经戒了……因为静泽聪很爱抽菸,我国中时崇拜他才抽的。」 啊~原来如此,难怪真水会好奇,这样就吻合了。经他这么一说,《一缕光》里 的确有个男人即使得了发光病,生命所剩无几,依然大口大口畅快地抽著菸。 「聊聊香山正隆吧。」 正隆是香山的哥哥。我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去世了。因为死亡,才变得特别。 「我哥他很会读书,运动神经也很好,我可能有点眼红吧……老实说,直到他过世之前,我都很讨厌他。但是自从他走了,回忆美化了一切,我有时回想起来,会产生一种他人很好的错觉。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香山直接提起哥哥。 「欸,我哥和你姊交往的时候,两人都聊些什么话题啊?」 「我没办法想像耶。」 回想起来,我其实很少听鸣子聊起男朋友。 「会不会聊到我们呢?」 「谁晓得?香山,你都和女孩子聊什么?」 「啊,偶尔会聊到你。」 听了有点不舒服。 「反正一定是坏话。」 「嗯,就说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笑著蒙混过去,没有否认。 「喂,真水喜欢的男生是你吧?」 香山突然问道,感觉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微胖的上班族忽然看向我们,脑中大概在想这两个小鬼在上演什么青春剧吧。 「不是吧。」 「你是不是很迟钝啊?」 「少讲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 「我很烦躁啊。」 香山难得出现情绪化的口吻。 「冈田,把话说清楚。」 他这是在强人所难,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香山,你每次讲话都这么深奥,谁听得懂。你就不能普普通通地说话吗?」 我不小心认真回他。 「我问你,渡良濑真水是不是喜欢你?」 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再次用这句状况外的话语刺激我。 我从香山手中夺回香菸,一口气用力吸到火光熄灭,呆滞地望著嘴里吐出的白烟袅袅升空。这时,我突然想到《一缕光》的尾声。 男主角长年饱受发光病所苦,并且明白了自己的死期。某天,他在疗养院认识的男性发光病友去世了。夜里,男人的遗体在火葬场火化时,从烟囱升空的烟发出微光。发光病患者就连肉体火化成烟,都会因为照射到月光而散发光芒。那缕烟化作一道光,腾向天际。主角看著那一幕,一面察觉到自己将死,一面感受著人类的死亡所带来的美。 这本小说就在这里结束。 4 白天上课的时候,芳江老师穿著丧服。她在课堂一开始就告诉同学,自己大学时期的恩师过世了,她晚上要去参加守灵。 回家以后,我在鸣子的牌位前想像自己死去之后,会举行怎样的丧礼。 我的想法很明确,没有任何人来参加是理想状态,因为我讨厌丧事。 我想起鸣子的守灵仪式。 当时真的相当痛苦,鸣子走得太匆促,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是死者家属,当然不能拒绝参加守灵,一定要出席才行。每个人都对姊姊的死议论纷纷,我一点也不想听到那些流言蜚语。旁边的人在哭,我只觉得好吵、好吵。我没有哭,亲戚伯伯私底下在说「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他真是没血没泪」,而且被我听见了。我也觉得自己或许哪里不对劲吧。 守灵仪式上摆了满桌的酒菜。 我不懂为何鸣子走了,我们却要在这里大吃大喝,然而每个人都在畅饮,甚至有人看起来乐在其中。我忍不住心想:「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瞒著亲戚偷拿了一瓶啤酒,躲在厕所里对著瓶口灌下。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好苦好难喝。这段期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敲了几次门,我全部当耳边风,在厕所里不停喝酒。 对不起,我没血没泪。 我悄悄在佛坛前向鸣子道歉。 鸣子已经变成照片,永远都是这张笑脸。 最后,我试著想像真水的丧礼,脑中却什么都浮现不出来。真水什么时候会死?我会去参加她的丧礼吗?我死也不想参加。 「冈田,你最近怎么啦?」 小莉子前辈在打工的休息时间问我。经她一说,我也觉得最近上班频频出错,不是义大利面煮过头,就是把烤鸡盖饭做成焦炭鸡盖饭。我是迷糊女孩吗! 「很抱歉,我会注意。」 「啊,我不是指工作啦。不,工作上的确状况满多的,但我比较担心你啊,谁教你一副世界末日要来临的样子。」 我表现得很阴沉吗?真的假的?我完全没自觉。 「发生什么事?」 我已经懒得装傻,决定老实招认。 「我前阵子告白被拒绝了。」 「咦!你有暗恋的女生啊。」 听小莉子前辈的口吻,她似乎比较讶异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受伤。 「是啊……」 女仆咖啡厅的工作其实是千篇一律重复相同的动作。基本上的服务内容都一样,相当一成不变,实际上重复来的常客也并不多。不过女仆们每天都做一样的事可能也腻了,时不时会追加特殊需求,这时我就得随机应变。 「冈田,蛋包饭一份,不画爱心,请在上面写『祝你生日快乐』。」 我收到命令,拿起番茄酱准备在刚做好的蛋包饭上写字,手却停了下来。「乐」字笔划太多,哪写得下啊!但改成注音字数又太多,最后我好不容易用「happy birsday」克服难关。 我一如往常,打工结束后和小莉子前辈一起回家,结果劈头就被她指正: 「冈田,你单字拼错了,不是『s』是『th』。这是国中生程度的错误喔,你们学校的水准不是不错吗?你这样子真的没问题?」 「……」 我本来英文就不好,回想起来最近真的完全没念书,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有点紧张。 「还有,你最近排的班好少。」 「对啊,暑假结束了,我忙著准备文化祭,可能差不多得辞掉打工了。」 我最近忙到一周只能排一天班。 「是吗,我会寂寞的……你看起来不像会参加学校活动的人呢。」 「我的确不是……」 自从邂逅了真水,我的生活骤然一变。 「你们班要演什么?」 「《罗密欧与茱丽叶》,我演茱丽叶。」 「噗哈。」 她看著我,眼神像在说:「你脑袋没问题吗?」这种反应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正常。」 「……好令人在意喔。」 「在意什么?」 「你的说法。」 「很普通啊。」 「所以才奇怪。」 「什么意思?」 「嗯,算了。」 对话到此中断,我们就这样默默走在朝向大马路的人行道上。 「沿续上次的话题。」 她率先打破沉默。 「上次讲到什么?」 「约好『下次一起』呀。」 「啊……」 「我们下次要不要两个人出去玩?」 小莉子前辈豁出去似地说道。 我猛然停下脚步,小莉子前辈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不用太当真啦。」 她急急忙忙找台阶下。 「对不起。」 我说不出别的话。 小莉子前辈神情一僵。 「我开玩笑的。冈田,我们走吧。」 我没再回 话,只是不停往前走。 与小莉子前辈道别后,我突然好想见真水,并对被冲动支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撒娇。一方面我也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家,但脚步却自然而然朝著真水的病房走去。 月色很美,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一进病房,我才蓦然意识到在这个地方,每天都理所当然有人去世,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偶然间这么想。 我悄悄走进病房,真水没睡,站在窗边,视线投向敞开的窗外。窗帘在窗边摇曳。 「你要早点睡啊。」 我出声说,她受惊似地回头。 「呃,为什么突然来了?」 她的语气显得有点扫兴。 「抱歉。我今天没事做,想来找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延续话题,因为我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只能这样说。 「你傻了吗?现在都几点了。」 的确,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我有点得寸进尺。 「算了,没关系啦。欸,卓也,你过来一下。」 幸好真水的心情马上变好,恢复柔和的语调,招手要我去窗边。 「你看。」 她边说边指著窗外的夜空。 「要看什么?」 她的手伸向窗外,如同在回答我的疑问。 今晚的月色很美。 真水的手臂沐浴在月光下,徐徐绽放光芒。 我还是不太习惯看到人体发光,眼前的景象对我来说相当神奇,但我也怕真水不喜欢我这样子看她。 「喏,你不觉得光芒变强了吗?」 真水说。我用力眯眼,她说的没错,距离我们上次一起观星,她身上发出的光芒变得更饱和也更耀眼。 「光变强表示……病情恶化了。」 真水的语气彷佛不关己事。 「嗯。」 我词穷了,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卓也,问你喔,你曾经跟重要的人死别吗?」 真水像是忽然想到般问道。感觉这个疑问已经卡在她心中多时。 「没有啊。」 我说谎。 「真的?但你看起来好像已经习惯了。」 「什么意思?」 「习惯人死去。」 我一点也不想变成这种人。 「你想说什么?」 我微微后悔今天来探病。 「我要回去了。」 我转身准备走出病房,但她拉住我的衣襬。 「对不起,卓也,你生气了?」 「没有。」 我冷淡回应。 「卓也……」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 「我怕到睡不著,你可以陪我到天亮吗?」 这是真水第一次如此脆弱无助地向我提出要求。 我没有答覆,思绪一片紊乱。 真水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对我说出这句话? 她拉上窗帘,躺回床上。我一在椅子坐下,她便轻声说「过来我这里」。我耐不过她的要求,在她身边躺下。 「先声明喔,我没有要干嘛,你不要起色心!」 「才不会咧。」 我现在也没那个心情。不过,这不代表我能酣然入睡。 「听说明天要验脊髓液。」 真水似乎也睡不著,说话确认我是否还醒著。我默不作声。 「检验分成两种。我生的病还没查出病因,所以无法根治,只能依据病情做症状治疗,能撑一天是一天。另一种检验则是为了查明病因,换句话说,我是他们的实验白老鼠,负责测试新药,每天都有人拿我的身体做实验。」 真水不介意我是否清醒,继续说明: 「就算找出原因,特效药还不知道要开发十几二十年,我也撑不到那时候。不过相信未来有一天,发光病将不再是绝症。我现在的付出,能让之后的病患因此得福。我真是好心又伟大,在替人类的未来尽一份心力呢。」 由于我眼睛闭著背对她侧躺,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 「很了不起吧?卓也,快称赞我呀。」 我无言以对,继续装睡。经过一段时间,背后传来「嘶……」的鼻息声,我知道她睡了,才悄悄钻出棉被离开。我躺进去不久后便发现我得趁天亮前快点走,否则早上被谁看见就完蛋了。 半夜三点似乎还早,我在全天候营业的速食店打发时间,搭首班电车回家。 一进家门,我便打了个冷颤。 母亲坐在桌前,房间很暗,没有开灯,她只是静静坐著。我想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被吓到,我当然也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 「你最近很不对劲。」 看来她彻夜未眠,在等儿子天亮返家。 「求求你,千万不要自杀。」 母亲眼神空洞地望进我眼里,声音中带著恳求。 「不要一直念我好不好?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 平时我都会装作没听见,今天却忍不住顶嘴。 「卓也,你不会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 我不想再与她争辩。我累坏了,只想早点睡觉。 「你是成年人,拜托振作一点。」 我最后丢下这句话,母亲仍继续喃喃重复一样的话,我全部当作耳边风,躲回自己的房间。我没有洗澡,换上睡衣早早入睡。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趁排练结束后,顺道去医院探望真水。她手上捧著红色的围巾,似乎终于完成连日来的编织工作。 「卓也,你今天好晚才来。」 我们并没有约好今天要碰面,所以根本没有早晚之别,但我随即说了「抱歉」。 「你今天也去排练《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对啊,茱丽叶不好演呢。」 接著,我告诉她排练中发生的趣事,并删去我和香山的对话。 「菸呢?」 「臭死了,劝你不要抽。」 「你有没有用力地吐出烟?感觉纾压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样啊,好无趣喔。」 真水看起来是真的感到扫兴。 「对了对了,演罗密欧的人是彰吗?」 「你上次听他本人说的?」 「嗯。你们会接吻吗?呀~~脸红心跳!」 「谁要和他接吻啊。」 「好失望喔。」 我莫名感到生气,忍不住捏了她的脸颊。 「不~要~啦~」 真水惊慌的反应意外地有趣,害我忍不住想多欺负她几下,看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不要。」 「不要嘛~」 接著,我模仿她的怪腔怪调说: 「你~喜~欢~的~人~是~谁~?」 真水撵开我的手,突然换上认真的脸孔。 「我正在努力不爱上任何人。」 「干嘛这样?」 「所以,请你不要妨碍我。」 我越听越迷糊,自己究竟哪里妨碍到她? 「还有,请帮我把这条围巾交给我父亲,小心不要被我母亲发现喔。」 「啥?不,等等……」 真先生住在很远的地方耶。 我把日前和真先生问来的联络方式输入自己的手机,并且打电话给他。他说不方便来我们住的地方,不过可以来最近的车站附近。 我们约在麦当劳碰面,我先到便等了一下。真先生走进店里时, 不时回头确认后方,令人联想到电视剧里随时留意自己有没有被跟踪的嫌疑犯。 「我女儿受你照顾了。」 真先生难掩疲色。 「这是给你的礼物。」 这是什么?真先生交给我一本书,由于上面包著书店的纸书衣,我看不见书名,也不打算急著确认。 「……请问,真水状况不好吗?」 「她移到个人病房已经一个月了。」 我不提主观感受,只告诉他客观事实。 「我已经离婚了,不用担心法律问题。我破产不会牵连到她们母女……怕就怕有些人会使用非法手段讨债。」 「这是真水要我转交给您的东西。」 我把纸袋放在真先生的桌前,里面装著真水拿给我的围巾,但他忙著说话,并未对内容物表示好奇。 「要是被那些人发现我们夫妻是假离婚,还有我偷偷拿钱接济家人……会给她们带来麻烦的。」 这时,我忍不住从纸袋里拿出围巾,交给真先生。 「这是什么……?」 「真水为您织的。」 「是吗……」 看见这样的礼物,真先生也深受感动。 「现在送围巾有点早,但她说自己可能活不到冬天。」 只见真先生眼眶泛泪,而我也难以维持冷静。 「总之,请您去探望她。拜托了。」 语毕,我便走出店门。 「卓也!」 才走没几步,背后便传来真先生的喊叫声。我不想转身,但还是转过头。 「你喜欢真水吗?」 真先生的脸上失去威严,露出懦弱的表情。 「我说喜欢又能怎样?」 我心烦意乱地吼道,接著头也不回地穿越斑马线。 然后,我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我穿梭在路上人群之间,全力冲刺。 彷佛在演青春偶像剧,自己真像个白痴……不,真的是白痴。 渡良濑真水快死了。 我始终害怕面对、装作没看见的死亡现实,如今已迫在眉睫。 接著,我回头审视至今的每一天。 真水的心愿大部分都是些无聊的小事。 想在死前完成这些无聊小事,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我转念一想。 那些当真是她想在死前了却的心愿吗? 她的心里真的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渡良濑真水真的这样就能心满意足地赴死吗? 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为她做的?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思绪千回百转,我只是拚命思索著没有结论的烦恼。 回家之后我还是相当清醒,怎样都无法入眠。我猛然想起真先生送的书,赶紧拿出一直放在包包里的东西。我拆下纸书衣,确认书名。 《雪花球的制作方法》。 原来雪花球可以自己制作,我有点意外。 我快速翻动页面,发现只要努力一下,说不定能把那颗雪花球修好。 这或许是真先生想透过送书传达给我的讯息。 我重新观察真水寄放在我这里的雪花球,那栋缩小比例的小木屋不再下雪,倒在我现实中的房间里,显得空虚。继续放著我看了也很难受,所以曾想把它扶正,却怎样也弄不好。那看起来宛如遭海啸肆虐过的家。当它还伫立在玻璃球里时,彷佛屋子里住著人,如今却怎么看都像废弃物,整个家少了关键的风景。 机能不足的家。 我顿时产生某种奇怪的错觉,好似自己站在别人家的阳台,举著望远镜眺望自己家。我家当然不是小木屋,但就是不知哪里相像,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接下来,我试著想像真水的家。 所需材料应该能在畅货中心凑齐吧。 第二学期开始后,我去病房探望真水的频率比起暑假锐减,大约一周两、三次,每次前往,真水的脸色都变得更差。 渡良濑真水的死期一天天逼近。 最近去病房陪她时,我能明显察觉到这点。 真水一天比一天消瘦。 「真水,你希望我下次为你做什么呢?」 「……我想睡觉。」 刚听到时,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我错了,因为她神情忧郁地躺在床上,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好了,卓也,你不用再来了。」 「你干嘛这么说。」 「请你彻彻底底把我这个人忘掉吧。」 「真不讲理耶……」 「因为我很痛苦,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 真水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 「别再管我了,我讨厌你,看到你就烦。」 「……你故意这么说,想让我讨厌你吗?」 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知道自己激动也于事无补,但就是无法维持冷静。 「对。」 她用虚弱且自暴自弃的声音说。 「我最后一个愿望是——『请你之后都不要再来了』,明白吗?」 「……明白了啦。」 我何必说「明白」呢?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离开病房。这次说不定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想到这里,我很感慨最后竟然是这样收场,那么,我们之前相处的时间又算什么呢?想东想西也没用,我关上门走出病房,告诉自己:「全都结束了。」 这全都是一场恶梦。 赶快忘掉吧。 说起来,自从认识真水以后,生活中多出一堆麻烦事。 她指派的任务都很强人所难,起初显然只是想捉弄我。 她真的很烦人。 是不是性格扭曲了啊? 而且她有些地方很自私。 又很任性。 还有心口不一、有话藏心里的坏毛病。 总之,一点也不老实。 个性又强硬。 强硬归强硬,有时却很脆弱。 是个爱哭鬼。 喜怒哀乐起伏大。 很爱她的家人。 许多时候都很温柔贴心。 纤细敏感。 容易受伤。 我也常常让她受伤。 ………… 我忘得了真水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 5 时序即将从夏天转入秋天,鸣子死亡的秋天。 每逢这个季节,我就会时常想起鸣子。因此每年只要秋日将近,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忧郁,尤其今年格外厌恶秋天。不知怎地,我很痛恨自己的年纪即将超越姊姊最后活过的高一秋天。 没去探望真水过了两周,转眼间文化祭即将在隔日到来。 活动前夕,平时没参与练习的同学几乎都到齐了,一方面是想证明自己也有参与,另一方面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想把握参与青春盛事的机会。每个人忙著前置工作,反倒是主演的我们没有分派到工作,挺清闲的。我也想过是不是要主动帮忙,却莫名提不起劲。 「就是明天了。」 我瘫靠在讲台上,香山朝我拋出从一楼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汽水。 「冈田,你为什么想演茱丽叶?」 事到如今,香山才对我提出最基本的质疑。 「不……想演茱丽叶的其实是真水。」 「啊?什么意思?」 「真水常常说,要我代替她完成『死前的心愿』,并且与她分享过程。」 「那我明天上台时,把你当成渡良濑真水就行了?」 「不准哭喔。」 汽水泡泡在口中化开。 「但只剩下两个月了。」 香山似乎预设我知情才说出口,我吃惊地望著他。 「是真水和你说的吗?」 我想起暑假结束后,真水说她又被宣告死期,当时我很怕听到具体内容,所以没有追问。 「上次和你一起去时听说的啊。冈田,你不知道?」 我深受冲击。一来是因为香山知情而我却浑然不知,二来主要是被「两个月」这个数字吓到。我的心情彷佛突然被人推进冰冷的水里。 「喂,冈田,为什么像我这种烂人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没什么生命安危,美丽的人却非死不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香山是指谁呢?是真水吗?还是他哥哥?或者双方都有?我并不想知道,也觉得不问比较好,所以没说话。 相对地,我试著寻找其他话题。 「我也被渡良濑真水拒绝了。」 我总算对香山坦承,然而香山看起来丝毫不讶异。 「那个人时常陪伴她,却是她绝对不能爱上的对象。」 「你说什么?」 「我在说渡良濑真水喜欢的家伙。」 这件事我初次耳闻。 「这是她本人说的?」 「是啊,所以就是你吧。」 「不对,不可能啊,我们前阵子绝交了,说好不会再见面。」 「绝交?你是小朋友喔。」 「确实。」 我承认自己很幼稚。 ——问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万不要来,你还是会来看我吗?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真水曾经说过的话。 夜越来越深,我们专心地练习最后一幕。 首先,茱丽叶要喝药陷入假死状态。 接著,罗密欧看到茱丽叶,以为她死了,于是自杀。 最后,茱丽叶因为罗密欧的死而绝望,也跟著自杀。 化作「无」。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我必须杀死自己。 鸣子画红线的句子浮现脑海。 在夜间溜入病房,需要很大的勇气与决心。与真水相识以来,我已经不知道反覆做过多少次这种事,我想应该有锻炼出勇气吧。 不过,实际上当然不可能每次都那么顺利。 现实就是如此。 正式演出话剧的前夕,我实在太想见真水一面,离开学校后趁著半夜溜进病房,结果被护士逮个正著。 「你在那里坐下。」 她是之前真水在商店昏倒时和我说过话的护士——冈崎。她叹著气,要我在护士站的椅子坐下。 「老实说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冈田。」 「全名!」 冈崎的语气十分严厉。 「冈田……卓也。」 「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她说「果然」是什么意思,而她不作解释,继续说道: 「本院规定,非相关人士,不得在会客时间后进入病房。」 「是……对不起。」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拚命道歉。我盯著地面,脖子垂得低低的。 「算了,这件事其实不重要。」 冈崎维持肃穆的表情说,我讶异地抬起头。 「先不提这个,你为什么突然就不来探望渡良濑同学呢?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我吓一跳,冈崎似乎彻底误会了什么。医院工作那么忙,我还以为她并不清楚谁来探望谁,哪知她竟然发现我频繁出入真水的病房。 「你们吵架了吗?还是你终于受不了?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你觉得很痛苦?」 「不是的……是我单方面被她讨厌了,她说不想再看到我的脸。」 「所以你就不来啦?哦~」 冈崎抬起穿拖鞋的腿,轻轻踢了我一脚。 「不要半途而废啦。」 「……我也很无奈啊,她不要我来,我只能不来。还是说,冈崎小姐,你崇尚变态跟踪狂那种偏执的爱?」 不知为何,我选在这个正经的时刻开玩笑。没错,我知道自己在一头热。 「你什么都不懂,而且不认为自己的无知有错。你觉得自己是对的,还沉溺在你自以为是的正义里,这是很常见的情形,但是也很恶劣。」 冈崎接连吐出意味深长的话,然后站了起来。 「巡房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你今天回家吧,不要半夜把病人叫醒。」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缓缓起身。 「我值大夜班时,半夜会去巡视病房,最近渡良濑同学时常边睡边流泪,自从你不来之后一直是这样,可能连她本人都没察觉。我虽然看在眼里,却也不能说什么。我同时照顾很多病人,不可能一一探究他们内心的隐私。她嘴上总是说著『卓也,对不起』,这是你的名字吧?她每天晚上都在对你道歉。是什么原因驱使她这么做?我不知道。」 冈崎连珠炮似地说道,我忽然觉得她很适合当漫才(注6)家或政治家。 「我想天底下大概只有你知道答案。」 冈崎最后留下这句话,便走出护士站。 「等等!」 我不小心大叫出声。 「小声点,现在是半夜。」 「对不起。呃,我们班明天要上台演戏,这次是正式表演,所以我今天才想来看看真水的脸。我是为了她才努力演戏,可以麻烦您至少帮我转达这件事吗?」 「看我的心情。」 冈崎留下这句话后离开。最后我还是没见到真水,只能认命回家。 文化祭正式开幕前的时间里,我真的觉得相当难熬。 「卓也,不要乱动。」 班上的女孩子们抓住扮演茱丽叶的我,在教室里替我上大浓妆,穿上夸张的礼服。我之前就知道要穿礼服,但可没听说要化妆。 「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我无奈表示,然而整个班上已经玩疯了,没人理我,男生们也都在旁边憋笑。 「冈田化起妆来很好看耶。」 「好像比我还美。」 「冈田意外地漂亮嘛。」 众人对我投以说不上是安慰的话,我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滑稽可笑,甚至萌生一股想丢下一切逃跑的冲动。 「冈田,你是不是很紧张?」 饰演罗密欧的香山穿著贵族服饰走来,一副凑热闹的样子来偷看我梳妆打扮。 「完全不会。」 我才想说「你比我还紧张吧」。他的表情有多紧绷,难道我会看不出来吗? 「冈田,希望这出戏能大受好评。」 不论怎么想,从我穿女装亮相的那一刻起,这出莎士比亚的悲剧就已经沦为搞笑剧了。 「要是你也穿女装就好了。罗密欧其实是女人,这样就变成全新风貌的百合悲剧。」 也不是悲剧,应该说是悲喜剧。 「两个男人演百合吗?」 「很可笑吧?」 我嘴上说好笑,实则完全笑不出来。 其实我已经快受不了……不过还是想认真表演到最后。 因为我不是为自己而演。 排戏的时候我也算是认真,所以一定不会有事。 「真的没问题吗?」 我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对香山问道。 「哦哦,很适合你嘛。」 香山 顾左右而言他,对我的女装发表感想。我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因为已经梳妆完毕而准备起身。 我把制服脱在教室角落,这时口袋传来手机震动声,我急忙走去确认画面。 上面显示「渡良濑真水」。 而且是视讯通话。 「喂,冈田,马上要上台了。」 某个人出声提醒,但我不予理会,接通电话。 真水的脸占满整个萤幕。 一看到她的脸……我就笑了出来。 『听说你想看我的脸?』 她的黑眼圈很严重,眼睛红冬冬,面容凄惨到一看就知道直到刚才都在大哭。我之前从来没看过她这么憔悴的样子。 『如何?』 真水莫名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说。 「不管其他人说什么,这个世界上你最漂亮。」 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这一刻彷佛被施了魔法,感觉只要将这句话说出口,便能好好传递给她。 『呵呵,你的脸也很猛啊,好像公主喔。』 你很吵耶——我心想。 「走啰,真水。」 我开著视讯通话来到走廊。化著大浓妆又身穿华丽礼服的我一走出去,走廊的学生们马上全都回头看我,发出不知是惨叫还是欢呼的叫声。 穿上正式舞台装的演员,从隔成休息室的教室列队走向正式演出的礼堂,是本校的一大传统。 每个擦身而过的学生无不停下脚步,跟著起哄。 班上同学尾随著我鱼贯而出。我打头阵,一步一步、抬头挺胸地穿越走廊,同时保持与真水视讯通话,因为我想带著她一起登上舞台。 『卓也,你好强喔。』 真水的声音充满感动。 「要正式演出啰。」 嗯,说我完全不紧张是骗人的。 『加油!』 真水说道。 「嗯。」 我简短回应,朝著前方挺进。 礼堂到了。 我看到在礼堂等候的芳江老师便走过去。 「冈田,你这是什么打扮,好猛喔。」 芳江老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够了,别再提了。对了,我正在和真水用视讯通话。」 「咦?为什么?」 「原因不重要,老师,你能帮我把手机对准舞台吗?真水也是班上的一分子,我想她也想看我们表演。」 我把手机交到芳江老师手上。都这样说了,她也无法推辞。只见老师静静点头,接过手机。我转过身,穿过礼堂的观众席前往后台。 「香山,真水在看直播喔。」 我向神情肃穆静待开演的香山搭话。 「我知道,你刚刚在和她通话对吧。」 「是啊……反正我们就好好演吧。」 「就是说啊。」 我们的话剧——《罗密欧与茱丽叶》,开幕。 不出所料,来看戏的观众都笑成一团,因为茱丽叶是由我这个男生反串,他们当然只能笑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啦。 只是香山的样子有点反常。 不知道他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原因,开演前明明还充满干劲,正式演出时却无精打采,害我不禁怀疑,难道他是真正上场时反而会失常的类型?而我早已自暴自弃,豁出去不计形象地演出茱丽叶。 戏剧逐渐迈向尾声,接下来只剩下罗密欧与茱丽叶双双殉情的那一幕。 扮演茱丽叶的我先喝下「假死药」,在舞台中央沉睡装死。 扮演罗密欧的香山发现这一幕,喊出不知练过几十次的台词。 「啊,茱丽叶,你为什么死了呢?」 就在这时,香山开始不对劲,他一直没念接下来的台词。由于我必须装死,所以只能勉强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偷看他。 我看见一个傻瓜。 香山在哭。 痛哭流涕。 从二楼坠落都没哭的香山,现在竟然哭了。 而且还哭到说不出下一句台词。 观众们察觉这点,群起骚动。 「喂,怎么了?」 「他好像在哭耶。」 「天啊,太扯了吧~」 「在搞什么呀?」 香山排练时没怎么放感情念的台词,竟然在正式演出时入戏太深。 ——那我明天上台时,把你当成渡良濑真水就行了? 我想起香山昨天说过的话。 沉默笼罩著舞台,就像现场直播的电视节目出了状况。 喂喂,香山,这下怎么办?我心惊胆跳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的眼泪依然停不下来。 但他努力调整呼吸,吐气之后念出下一句台词。 「我也要死,茱丽叶,我要追随你的脚步而去。」 然后,香山准备喝下毒药。 这时我反射性地举起手来。 「等等。」 我站起来,抓住罗密欧的手。 在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也难怪,毕竟本来应该沉睡的茱丽叶,突然爬起来阻止罗密欧自杀。如此一来两人就不会错过了,一点都不赚人热泪。 「不准死,罗密欧。」 我精神抖擞地站起来,睁开眼睛大叫。 「茱丽叶其实还没死!」 下一秒,礼堂传出爆笑声。 「只是陷入假死状态而已。罗密欧,你不用死,因为茱丽叶还活著!」 「哇、哇、哇……」 香山狼狈不堪地看著我,后台的同学们纷纷抱头说:「太胡来了……」 「哇~lucky……」 香山说完,观众们笑得更是大声。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全班同学围剿,想不到真的生气的人并不多。普通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大家都看腻了,以结果来说,我最后疯狂的即兴演出大受好评,因此没人责怪我,甚至有人称赞「就是要这样才好看」。反正已事过境迁,也没人会再念东念西。 顶多只有班导芳江老师会关心几句。 「冈田,不是我要说……」 我无视她的碎念,接过手机。视讯还开著,萤幕那头可以看见真水在笑。 「你看见了吗?」 『嗯,这是我看过最有趣的《罗密欧与茱丽叶》!』 「不客气。」 我还穿著礼服便拿著手机走出礼堂。总觉得真水好像变成了小妖精,被我捧在手掌心里。 礼堂外夕阳低垂,时节不知不觉来到秋日,天黑的时间变早了。 「喂~茱丽叶!」 回头一看,香山追了上来,他也还穿著罗密欧的戏服,手里挥舞著瓦楞纸做成的剑。他朝我丢来某样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卸妆棉。 『彰也不是盖的呢。』 真水看到香山便说。 「我超入戏吧?」 我心想,你还真敢说呢。 「冈田,等一下要不要去庆功?」 香山的语气听起来不是特别想去。 「我没兴趣。」 我边用卸妆棉擦脸边说。那些都不重要……我现在只想快点见到真水,这个心情丝毫不假。 『我想去!』 「你的意思是……」 『去嘛,卓也,然后你要好好告诉我好不好玩。』 「我说啊……」 『今天的主角是你呢!啊,是女主角才对,所以你好好去玩吧!』 真水说完,断然结束通话。 ……她 然后,春天即将来临 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一个人来游乐园玩,结果我还是来了。 人群的注目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我直直走向尖叫型的游乐设施前排队。 平日的游乐园没什么人。 我付了两人份的票钱,请工作人员让我的隔壁保持空位。虽然稍微发生争执,不过老实道出原委、好好向他说明后获得了许可。 云霄飞车缓缓攀升,我还是很抗拒这种不适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云霄飞车。 下一剎那,云霄飞车疾速下冲。 我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 『亲爱的冈田卓也: 你是以怎样的心情聆听这个录音档呢?我无法想像。 其实我更想用写信或录影的方式对你说话,只是实在没力气办到。 光是录音还撑得住,因为可以躺著说话。 说真的,我好想在死前和你去哪里玩,但总觉得说出口会伤害你。不,最伤心的人其实是我,所以我害怕得不敢说。 卓也,我想和你去游乐园玩。』 *** 当时,我正在家里制作小模型。 那天夜里,我拿到真水写下死前心愿的笔记本,原因是她怕之后被父母看到会害羞。回家以后,我仔细读过一遍,发现里面有些我没做过的事,当中有一项特别吸引我。 她想做新的雪花球。 『类似这种的→→→』 笔记本上画著某个人生场景的涂鸦,画得实在说不上是漂亮,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什么。 我买了黏土,想重现真水的画,但我本来手就不巧,怎样都做不好。我不断尝试,心里只希望来得及完成送给她。 就在那时候…… 深夜里,我接到真先生的手机打来的电话。 打从几天前,他便克服躲债的恐惧去病房陪伴真水,一方面也是因为真水的时间所剩无几。他之前避不见面,是深怕讨债者找上真水母女,害医药费被没收。因此,当我看到真先生频繁去探病,除了感到松一口气,也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情绪。这意味著——真水命在旦夕。 『真水临走前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急急忙忙跳上计程车赶去医院。 却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我抵达医院时,真水已经断气了,而我只是呆呆地心想:人死后真的会在脸上盖上白布啊。 「她直到刚才都还醒著。」 真先生懊恼地说。 「没关系,我和她生前聊过很多。」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取得真先生和律阿姨的同意,看了真水白布下的面容。 她面带微笑。 我感到不敢置信,甚至觉得那或许是错觉。 总之,她看似走得很安详。 「真水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真先生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给我一台录音笔。 「她差不多是从十天前开始慢慢录的吧,说要录给你听。」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应该是刻意避开在我面前录音。 我向真先生和律阿姨致意后,离开病房。 时间已过凌晨三点,医院前的马路上几乎没有车。 纵使这里离我家有点距离,走路需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我还是想用走的回家。想必走著走著天就会亮,光芒迟早会照亮道路。 黑夜的大马路上没什么车,我突发奇想,跑到马路中央。 然后在大马路的正中央大步前行。 我插上真水之前送我的耳机,想听听录音档。 奇怪的是,我还哭不出来。我用昏沉的脑袋思忖:现在哭或许还太早。 『其实啊,我还有几个「死前心愿」没有完成。 留下录音也是其中之一。 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吧? 不过,请你听我说。 我要公布答案啰。 锵锵锵锵~! 第一件要拜托你的事情是…… 我离开后,请在夜间的火葬场将我火化。』 听到这里,我急忙打电话给真先生说明情况,同时心想这种事为什么不跟家人说而是告诉我啊,难道她是想故意让我慌张吗?还是觉得很难向家人启齿自己想模仿静泽聪的《一缕光》呢? 有许多人来参加真水的丧礼,我觉得这些人很虚伪,因为连那些平时没见面的同学都来了,甚至痛哭失声。 我依然没哭。 同学们见我自然地向真水的父母搭话,都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 「冈田,你和渡良濑很熟吗?」 「她是我女朋友。」 「咦~~!」语毕,同学们传来一阵惊叫,我回了句:「你们很吵耶。」 『然后,请你好好出席我的丧礼。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感觉你好像会跷掉丧礼嘛。 接著,请你和大家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卓也,我算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没有实际上用口头确认过,所以有点没把握。 即使你没有那个意思,也请继续把我当成女朋友吧。 因为,我想让大家觉得这个生命短暂的可怜女生,生前竟然有个这么棒的男朋友。 我也希望有个漂亮的女朋友能让你觉得很有面子。』 火葬场平时当然不会在夜间开放,不过听说偶尔会收到类似的请求。发光病患者常在遗言中交代亲人「请在夜里火化遗体」,久而久之就变成名正言顺的特例。 火葬时通常只有死者的亲近家属能进去,但我找了香山一起去。这件事当然有事先获得真先生的同意。 等仪式告一段落,我们便先行告辞,不替真水捡骨,而是爬上看得见火葬场烟囱的小山丘。 附近大致上寂静无声,唯有远方道路偶尔传来车子快速驶过的声响。 接下来要开始为真水火化。 满月高挂天边。 真水的遗体被火焰吞噬,化作白烟,从烟囱袅袅升空,又薄又白的烟散发出微微的光芒。 在月光的照射下,烟化作一道光,缓缓升空。 真水的遗体变成烟,衬著晴朗无云的夜空,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迄今与真水共度的岁月,在这一瞬间以飞快的速度浮现又消逝。 那是真水的尸体。 眼前的光景令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这样想或许不太庄重……但我认为那道光比起极光、彩虹等闪亮的东西都还要漂亮,美到令人发寒。 我望著那道光缓缓融入夜空,同时心想—— 这幅景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迟了数秒,我才夸张地想到「真想让真水看看这幅风景」。 「比想像中还漂亮。」 香山简单地发表感想。 「比《一缕光》的描述还漂亮。」 我如此应声。 我们两人抽著菸,静待光芒消失,期间几乎没有交谈。我不想说话。人生在世,有时会遇到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状况,譬如这个当下。 结束后,我们准备打道回府。 由于香山是骑脚踏车来的,所以我们共乘回家。 『请你多交朋友。 因为,我始终没交到可以称为知己的朋友。 我好想要朋友。 所以卓也,你要代替我多交些新朋友喔。』 我家和香山家有段不小的距离,香山却送我回到我家附近。我道谢后跳下脚踏车,他简单说句「拜拜」便直接回转,踩著脚踏车远去。他就是 这样的人。 我正思索到一半,香山突然回头。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离别时回头,我不禁向后退。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可能是有话想说,到了口中又缩回去吧。 我按捺不住焦虑,主动喊道: 「喂,香山!」 他直到十公尺外才想说的事情是什么?是在普通距离下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吗?我思量后问道: 「我们是朋友对吧?」 香山面无表情地看著我,眼神像在瞪人。 「那还用说?」 他沉默片刻后又补上一句: 「不要问这么害羞的问题啦!」 香山笑了,再次骑脚踏车前行,而且是站著踩踏板。 这次不再回头。 『对了,龟之助好吗? 要好好喂它吃饲料喔,让它活久一点。 请你好好疼爱它。』 老实说,我最近才逐渐察觉一件事——龟之助很调皮。 它经常逃家。 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出水族箱,在家中四处走动。每次它逃家我和母亲都很紧张,急著寻找它的下落。它尤其喜欢跑去浴室。 「是不是想回海里啊?」 母亲突然想到似地说。 「之前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要不要开车去看看?」 她又随口冒出一句话。 最后,我们顺著母亲的话,两人一龟来到车库。 「鸣子走了以后,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出去了呢。」 「嗯,我都这么大了还和妈妈单独出去才奇怪吧?」 那时还是冬天,气温很低,幸好天气晴朗。我们前往之前去过的海岸,因为附近也没有那么多海岸可以选择。母亲带了野餐垫过来,将之铺在沙滩上,与我席地而坐。接著,我把龟之助从水族箱里抓出来,放到沙滩上。龟之助慢条斯理地迈步爬行,看起来充满活力。 「卓也,你之前去参加了班上同学的丧礼对不对?」 「嗯。」 我还没详细对母亲提过真水的事,一方面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无法把整件事说得很有条理。 「你们是朋友?」 「……嗯。」 「这样啊。」 母亲没再继续追问,我有点意外。 「欸,妈。」 「嗯?」 「我最喜欢鸣子了。」我说。 母亲看著我笑了,接著柔声说:「我知道。」 「我不是没血没泪的人。」 我的声音快要发抖,而我只能拚命稳住。 但我真的不行了。 真奇怪。 眼泪溢出,停不下来。 为何我总是在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又在没必要哭时哭泣呢? 「卓也,妈妈知道。」 母亲摸摸我的头,我也乖乖任她摸头。 接著她突然起身,两只手贴在嘴边做成大声公,忽然大叫。 我整个人吓坏了。不只是我,连朝海边走去的龟之助都吓一跳,回头看我。 「你干嘛?」 「没干嘛。」 现场只有浪潮声,还有海沙潮湿的气味。 「回家吧。」 母亲率先说。 放眼望去,龟之助继续在海浪拍打的岸边泡著海水小步爬行。 「要把龟之助留下来吗?」 「卓也,拜托你别说蠢话。」 「开玩笑的。」 我抓起龟之助,带它上车。回程时,我拜托母亲一件事。 「等下绕去畅货中心好吗?」 「你要买东西?」 「我想替龟之助找个女朋友。」 语毕,我回头看水族箱,龟之助则用奇妙的眼神盯著我。 『我想结婚,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三个小孩。 我喜欢女生,不过男生也很可爱。 想住在独栋有院子的房子里,坪数小一点没关系。 但人家说「久居则安」,所以其实住哪里都好。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 你应该懂吧? 恨不得自己没被生下来的人突然说想要小孩,听起来就很荒谬呀。 不过,我现在是真心想要结婚生子喔。』 过一阵子,寒假结束,迈向新的一年时有个大新闻。 听说芳江老师即将在期末时结婚离职。 根据听到的消息,两人是相亲认识的。想到半年前她还在跟香山交往,我不禁被这神速的进展吓到。 不过香山倒是没有表现得太过震惊。 「听说对方是普通的上班族啦。看到传来的照片,我忍不住笑了,他长得真的不好看啊。」 到底是谁在传那种照片?我疑惑地点开香山用手机传来的照片,男人头顶无毛,长得很像滑瓢妖怪(注7)。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某天课表上的第一节课刚好是芳江老师的现代国文,我早上一进教室,就见到黑板上画著涂鸦。 小芳江 恭喜结婚 黑板上用粉笔写著这排字,还画了滑瓢妖怪男与爱心符号。 芳江老师进教室一看,急忙脸红地用板擦把涂鸦擦掉。 「是哪个家伙恶作剧呀?」 说归说,芳江老师的语气并不是完全在表达不满,似乎还带点欣喜。 班上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只有一人,我知道是谁,芳江老师八成也知道。 「想不到你挺会画画的嘛。」 我对香山说,他却装傻回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可没漏看沾在他制服袖口的粉笔粉末。只是,我最后还是当作没看到。 『我想为你做很多事,给你许多东西。 我每次都让你付出,自己几乎什么都没给。 对不起,我是个糟糕的女朋友。 不过,我也希望你快点交到新的女朋友。 一直被前女友绑住的男人最糟糕了。 可是可是,记得偶尔要想起我喔。』 我后来只见过小莉子前辈一次。 某个星期天,我经过那家女仆咖啡厅附近,刚好看到她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走过来。 小莉子前辈挽著一个高个男的手臂,两人相依而行。 我想叫她、和她打声招呼,但想想还是作罢。 因为他们看起来相当幸福。小莉子前辈始终笑咪咪的,拚命和那个男生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的时光。 我希望那一刻持续到永远,并在心中许愿。同时,我也有点羡慕他们。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莉子前辈。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半年后,真水的墓盖好了,真先生邀我一起去上香。我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本来是想一个人偷偷去,因为觉得很多事情都很难为情。 但我认为,如果我又当个独行侠,不是和之前没两样吗?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那首中原中也的诗其实还有后续。 当时我没有好好读到最后,后来重读,发现还有其他寓意。 后面是这样写的—— 然若如此,将罪孽深重, 如果活著不见任何益处, 那就调整节奏,握手言和吧。 我花了一些时间推敲寓意后,发现意思不如想像中深奥。中原中也想说的应该是「幸存者只能与幸存者好好活下去」。 如此这般,我约了香山在车站前碰面,真先生会来 接我们。 「你那是什么啊?」 香山好像微微吓到了,因为我拎著装了一点水的桶子,里面放著龟之助与它的女朋友。附带一提,名字我还没取,不过之后一定会好好为它命名。 「没有啊,只是想带乌龟一起去。」 「一般人才不会带乌龟去扫墓。」 闲谈之际,真先生开著车子到了。 「好久不见。」 听说真先生换了工作,现在似乎是当业务员,整个人的氛围变得有点不同,衣装笔挺。他看到我带著乌龟,并未露出讶异的表情。 「好久不见,卓也。」 律阿姨坐在副驾驶座。他们虽然还没正式签字复合,不过似乎比从前常见面。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这是律阿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们最近过得好吗?」 真先生问道,态度彷佛是久未见面的父亲与儿子们交谈。 「我最近迷上了滑板。」 和我一起坐在后座的香山回应。他最近真的开始玩滑板,常常滑倒或是擦伤,身上多出一些小伤口。我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好玩,也不会想要跟他一起玩,不过看到香山难得认真对一项事物投注兴趣,感觉还不赖。真先生开心地听著香山聊滑板,边笑边回应。 「卓也,你要不要也培养新兴趣?」 真先生朝我问。 「我会找点新的事情做。」 我不知道具体来说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差不多该前进了,再这样浑浑噩噩度日会让真水失望。不,不是失望,应该是会因为太无聊而抓狂,那比较像她的反应。 对了,真水的笔记本里还留著几个我没完成的心愿,我上次认真地重看一遍,忍不住笑了,因为里面有一项竟然是「想用手肘贴著下巴直到断气」。 「喂,香山,你的手肘可以贴到下巴吗?」 「……不行吧?」 香山试了一下,马上放弃。 开车的真先生也想试,我赶紧阻止。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做起来却意外困难,说不定比庞加莱猜想(注8)还难。 「对了,我想替新养的乌龟取名字,要叫什么好?」 我没有特别对谁说。 「樱花。」 真先生一面望著还没开花的樱花树从车窗外流逝而过,一面说道。 「您帮真水取名字的时候,该不会……」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向他问道。 「没错,我当时宿醉,喝了很多水。」 「那如果您当时喝的是绿茶呢?」 香山忍不住多嘴。 「绿茶啊,那应该会叫『绿』吧。」 「好糟喔。」 我噗哧一笑。 「卓也,你好像变开朗了呢。」 真先生看著后照镜里的我问。 「因为要调整节奏,握手言和啊。」 语毕,只见真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这也难怪。 这时,有个傻瓜吹著口哨伸出手来。那个人当然是香山。 「我真庆幸你是个傻瓜。」 我握起他的手对他说。 真水葬在开车二十分钟左右会到达的地方,那是一座面对人潮汹涌的观光名胜寺院所建的广阔墓园。 「好猛喔!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新盖的。」 香山一看到真水的墓,就说出这般愚蠢的感想。真先生莞尔一笑,我这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围上了围巾,大概是下车时戴上的吧。那是真水打的围巾。 「春天还围围巾啊。」 我轻轻调侃,真先生害羞地笑了。虽说现在三月底,风还有点冷,不过路上只有真先生一个人围围巾。话说回来,带乌龟出门的也只有我一个。 我从口袋拿出直到最近才终于完成的雪花球,摆在她的墓碑旁。 雪花球里可见穿著白色婚纱与礼服的新人,感情融洽地站在一块儿,彷佛时光静止在这一刻。 接著,我们四人在她的坟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春天即将来临。 那是我俩相遇的季节。 而我不想死了。 甚至期待看到樱花盛开。 我从口袋拿出录音笔,插上耳机。 阖上双眼,再次聆听早已听过不知多少次的录音档。 『爸爸刚刚打了电话通知你过来。 再过不久,最后一刻就要来临。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心愿了—— 我热爱幸福。 而我现在非常幸福。 我还是害怕面对死亡,甚至害怕到心脏都快要停止。 可是,我现在不怕了。 我好幸福。 卓也,你呢? 请你为了我找到幸福。 我诚心祝福你得到幸福。 这是来自渡良濑真水的最后讯息。 永别了。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真水的墓碑上并未仿照静泽聪刻上「无」。 只是简单地刻著—— 渡良濑真水 她的名字。 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注7:滑瓢妖怪 外貌像庙里的老和尚,传说会在人们张罗晚餐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登门,彷佛是餐宴的座上宾。 注8:庞加莱猜想 克雷数学研究所悬赏的数学七大千禧年难题之一,由法国数学家庞加莱所提出。 后记 首次和大家见面,这是我的出道作品。 谢谢您读完它。 这本小说的登场人物,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呢? 主角卓也每天活得浑浑噩噩,香山看似只想即时行乐,内心却十分难懂。其他登场角色也多少怪怪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很异常,而且他们也不是刻意要当怪人。这些人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活著,这么做却让他们活得很痛苦。这是我看见的他们。 十几岁时,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活著很痛苦。 我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小说是我的救赎,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提笔写作。我想当小说家,同时也知道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最后,我一事无成地自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每天都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渐渐丧失写小说的动力。 「我才不可能当上小说家。」 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口头禅。 「你一定行,拜托你快当。」 有一个朋友会这样激励我,津津有味地读著我写的故事。那位朋友自杀的夜晚,我在公司忙著工作。 在那之后,我就如书中的主角,找不到生存动力。坦白说,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死去的朋友在想什么。 我失眠了,经常在夜间出门散步。某天,我连续走好几个小时后,天亮时突然想到「来写小说吧」。 于是我辞去工作,开始动笔写小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合理又痛苦残忍的事。 我认为想死是很正常的反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写能让人找到生存动力的小说。 如果这本书能成为某个人的动力,我会非常开心。 成为小说家的现在,回头想想,死去的朋友所说的话,比当年的我还未卜先知。我不晓得卓也接下来有什么目标,但我想向和他一样觉得活著很辛苦的人说:「要相信自己,加油!」 别担心,一定可以办到。 本书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能付梓出版。谢谢ioundraw老师画出远远超出我这个作者想像的插画。第一次看到插图时,我不禁感动到「哦哦」地发出惊叹声。此外也要感谢山口幸三郎老师、绫崎隼老师、苍井blue老师赐予这么棒的推荐文字,能从崇拜的人手上收到感言,对我来说实在太奢侈了。还有我的责编汤泽编辑和远藤编辑,谢谢你们为我这个不成气候的作者及作品提出适合的方向。其他无法一一列出名字的人,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这本书由我独自创作开始,后来获得许多人的帮忙,最后得以问世,这些全是十几岁时的我所无法想像的事。 本书或许还有生涩之处,但我将活到今日的自己,全都投注在书页当中。 我要把现在的自己所能写的,全部写进正在进行的小说里——我总是怀著这样的心情写小说,但三天之后,又会开始想写新的东西,因为觉得还有东西没写到。 所以接下来我也会继续写小说,至死方休。 期待能在下一本书中与您重逢。 佐野彻夜 首次和大家见面,这是我的出道作品。 谢谢您读完它。 这本小说的登场人物,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呢? 主角卓也每天活得浑浑噩噩,香山看似只想即时行乐,内心却十分难懂。其他登场角色也多少怪怪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很异常,而且他们也不是刻意要当怪人。这些人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活著,这么做却让他们活得很痛苦。这是我看见的他们。 十几岁时,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活著很痛苦。 我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小说是我的救赎,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提笔写作。我想当小说家,同时也知道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最后,我一事无成地自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每天都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渐渐丧失写小说的动力。 「我才不可能当上小说家。」 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口头禅。 「你一定行,拜托你快当。」 有一个朋友会这样激励我,津津有味地读著我写的故事。那位朋友自杀的夜晚,我在公司忙著工作。 在那之后,我就如书中的主角,找不到生存动力。坦白说,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死去的朋友在想什么。 我失眠了,经常在夜间出门散步。某天,我连续走好几个小时后,天亮时突然想到「来写小说吧」。 于是我辞去工作,开始动笔写小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合理又痛苦残忍的事。 我认为想死是很正常的反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写能让人找到生存动力的小说。 如果这本书能成为某个人的动力,我会非常开心。 成为小说家的现在,回头想想,死去的朋友所说的话,比当年的我还未卜先知。我不晓得卓也接下来有什么目标,但我想向和他一样觉得活著很辛苦的人说:「要相信自己,加油!」 别担心,一定可以办到。 本书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能付梓出版。谢谢ioundraw老师画出远远超出我这个作者想像的插画。第一次看到插图时,我不禁感动到「哦哦」地发出惊叹声。此外也要感谢山口幸三郎老师、绫崎隼老师、苍井blue老师赐予这么棒的推荐文字,能从崇拜的人手上收到感言,对我来说实在太奢侈了。还有我的责编汤泽编辑和远藤编辑,谢谢你们为我这个不成气候的作者及作品提出适合的方向。其他无法一一列出名字的人,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这本书由我独自创作开始,后来获得许多人的帮忙,最后得以问世,这些全是十几岁时的我所无法想像的事。 本书或许还有生涩之处,但我将活到今日的自己,全都投注在书页当中。 我要把现在的自己所能写的,全部写进正在进行的小说里——我总是怀著这样的心情写小说,但三天之后,又会开始想写新的东西,因为觉得还有东西没写到。 所以接下来我也会继续写小说,至死方休。 期待能在下一本书中与您重逢。 佐野彻夜 首次和大家见面,这是我的出道作品。 谢谢您读完它。 这本小说的登场人物,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呢? 主角卓也每天活得浑浑噩噩,香山看似只想即时行乐,内心却十分难懂。其他登场角色也多少怪怪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很异常,而且他们也不是刻意要当怪人。这些人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活著,这么做却让他们活得很痛苦。这是我看见的他们。 十几岁时,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活著很痛苦。 我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小说是我的救赎,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提笔写作。我想当小说家,同时也知道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最后,我一事无成地自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每天都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渐渐丧失写小说的动力。 「我才不可能当上小说家。」 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口头禅。 「你一定行,拜托你快当。」 有一个朋友会这样激励我,津津有味地读著我写的故事。那位朋友自杀的夜晚,我在公司忙著工作。 在那之后,我就如书中的主角,找不到生存动力。坦白说,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死去的朋友在想什么。 我失眠了,经常在夜间出门散步。某天,我连续走好几个小时后,天亮时突然想到「来写小说吧」。 于是我辞去工作,开始动笔写小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合理又痛苦残忍的事。 我认为想死是很正常的反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写能让人找到生存动力的小说。 如果这本书能成为某个人的动力,我会非常开心。 成为小说家的现在,回头想想,死去的朋友所说的话,比当年的我还未卜先知。我不晓得卓也接下来有什么目标,但我想向和他一样觉得活著很辛苦的人说:「要相信自己,加油!」 别担心,一定可以办到。 本书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能付梓出版。谢谢ioundraw老师画出远远超出我这个作者想像的插画。第一次看到插图时,我不禁感动到「哦哦」地发出惊叹声。此外也要感谢山口幸三郎老师、绫崎隼老师、苍井blue老师赐予这么棒的推荐文字,能从崇拜的人手上收到感言,对我来说实在太奢侈了。还有我的责编汤泽编辑和远藤编辑,谢谢你们为我这个不成气候的作者及作品提出适合的方向。其他无法一一列出名字的人,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这本书由我独自创作开始,后来获得许多人的帮忙,最后得以问世,这些全是十几岁时的我所无法想像的事。 本书或许还有生涩之处,但我将活到今日的自己,全都投注在书页当中。 我要把现在的自己所能写的,全部写进正在进行的小说里——我总是怀著这样的心情写小说,但三天之后,又会开始想写新的东西,因为觉得还有东西没写到。 所以接下来我也会继续写小说,至死方休。 期待能在下一本书中与您重逢。 佐野彻夜 首次和大家见面,这是我的出道作品。 谢谢您读完它。 这本小说的登场人物,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呢? 主角卓也每天活得浑浑噩噩,香山看似只想即时行乐,内心却十分难懂。其他登场角色也多少怪怪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很异常,而且他们也不是刻意要当怪人。这些人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活著,这么做却让他们活得很痛苦。这是我看见的他们。 十几岁时,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活著很痛苦。 我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小说是我的救赎,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提笔写作。我想当小说家,同时也知道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最后,我一事无成地自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每天都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渐渐丧失写小说的动力。 「我才不可能当上小说家。」 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口头禅。 「你一定行,拜托你快当。」 有一个朋友会这样激励我,津津有味地读著我写的故事。那位朋友自杀的夜晚,我在公司忙著工作。 在那之后,我就如书中的主角,找不到生存动力。坦白说,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死去的朋友在想什么。 我失眠了,经常在夜间出门散步。某天,我连续走好几个小时后,天亮时突然想到「来写小说吧」。 于是我辞去工作,开始动笔写小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合理又痛苦残忍的事。 我认为想死是很正常的反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写能让人找到生存动力的小说。 如果这本书能成为某个人的动力,我会非常开心。 成为小说家的现在,回头想想,死去的朋友所说的话,比当年的我还未卜先知。我不晓得卓也接下来有什么目标,但我想向和他一样觉得活著很辛苦的人说:「要相信自己,加油!」 别担心,一定可以办到。 本书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能付梓出版。谢谢ioundraw老师画出远远超出我这个作者想像的插画。第一次看到插图时,我不禁感动到「哦哦」地发出惊叹声。此外也要感谢山口幸三郎老师、绫崎隼老师、苍井blue老师赐予这么棒的推荐文字,能从崇拜的人手上收到感言,对我来说实在太奢侈了。还有我的责编汤泽编辑和远藤编辑,谢谢你们为我这个不成气候的作者及作品提出适合的方向。其他无法一一列出名字的人,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这本书由我独自创作开始,后来获得许多人的帮忙,最后得以问世,这些全是十几岁时的我所无法想像的事。 本书或许还有生涩之处,但我将活到今日的自己,全都投注在书页当中。 我要把现在的自己所能写的,全部写进正在进行的小说里——我总是怀著这样的心情写小说,但三天之后,又会开始想写新的东西,因为觉得还有东西没写到。 所以接下来我也会继续写小说,至死方休。 期待能在下一本书中与您重逢。 佐野彻夜 首次和大家见面,这是我的出道作品。 谢谢您读完它。 这本小说的登场人物,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呢? 主角卓也每天活得浑浑噩噩,香山看似只想即时行乐,内心却十分难懂。其他登场角色也多少怪怪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很异常,而且他们也不是刻意要当怪人。这些人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活著,这么做却让他们活得很痛苦。这是我看见的他们。 十几岁时,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活著很痛苦。 我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小说是我的救赎,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提笔写作。我想当小说家,同时也知道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最后,我一事无成地自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每天都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渐渐丧失写小说的动力。 「我才不可能当上小说家。」 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口头禅。 「你一定行,拜托你快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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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接下来我也会继续写小说,至死方休。 期待能在下一本书中与您重逢。 佐野彻夜 若能与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去爬了富士山和阿苏山,连北海道都去了。 虽然靠打工存下一笔钱,但资金也不算是多么充裕。 我搭了帐篷过夜。 「你越来越擅长露宿了呢。」 她看似佩服地说道。 「真羡慕你不会被蚊子叮。」 大考已经不远。高三暑假真的可以做这种事吗?我有点担心。 「考上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 「读书吧?」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然我该做什么?」 「把妹如何?」 我拿出笔记本看看。 她在这本「死前心愿清单」里写了很多东西。 如此一来,这一项也完成了。 ?环绕日本旅行。 「这样就全部做完了。」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忘了我吧。」 「我哪里忘得了。」 隔天早上,我又看看笔记本。 无论看多少次,还没做的事已经连一件也不剩。 全都做完了。 想到这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其实我很想在她还活著的时候全部做完。 骑著脚踏车一阵子,我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经过高中校门,赶去约定的地点。 我增加了档速,站著踩踏板爬上山坡。 爬到坡顶,看见香山已经到了。 「辛苦了。」 香山带著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高三夏天一个人骑脚踏车环绕日本一周……你是这种人吗?」 「少啰嗦。」 今后要做什么呢? 我在死前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来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知名不具 录入:kid 校对:农夫绅士 夏天,我们在沙漠里。 「喉咙好渴啊。」 搜寻之后,发现附近有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水回来一起喝。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向她问道。 「我们现在是在鸟取沙丘对吧?接下来去京都如何?」 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先让我喘口气吧。」 今年夏天十分炎热。 气温三十八度,就算热死人也不奇怪。 环绕日本一圈──这是她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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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发光病患者的特徵是皮肤会出现异状。听说夜晚照到月光时,身体会散发出淡淡光辉。初期散发的光芒,微弱到无法用肉眼看见,不过随著病情加重,光辉也会慢慢增强。 其实要检验是否罹患发光病很简单,只要在暗室里照射特殊波长的光、拍下照片,再分析照片上的影像就能判定。我也是用这种方法检验出来的。 我就要死了。 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什么感觉,说不定什么感觉都没有吧。 爸爸不露感情地低著头,妈妈像跳针一样不断问「有什么办法吗」,而我只能回答「没事的」,因为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拜托你们别这么凝重啦。 反正也无能为力。 「我没事的。」 我说这话,就像是在安慰自己。 自从我住院后,基本上是一直待在医院。 在医院里不至于无事可做,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偶尔去做做检查,讲话的对象只有护士、医生和妈妈。 在我住院后,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之后爸爸再也没来看过我。 一旦成了「将死之人」,就不再是普通人。被归入这个范围后,讲话时听起来的感觉似乎也变了。我是在开始住院不久时发现这件事。 刚住院时,有一些同学来病房看我。听著他们聊起谁和谁在一起、学校活动、远足……这些平凡无奇的事时,我随口说一句: 「我也好想去远足啊。」 病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很沉重。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件事……」 那位同学表情扭曲,一脸愧疚地道歉,彷佛犯下什么天大的错。我愕然不已,好一阵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是普通人。 既然不普通,就要过不普通的生活。 仔细想想,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被期待扮演某种角色。譬如说,我变成病人之前扮演的角色是学生,所以我必须适时地读书、适时地玩耍。因为每个人都好好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这个世界才能正常运转。若是演不好自己的角色,或是因为负荷太重而产生排斥,便会脱离角色。想要脱离角色也是需要力量的,但病人通常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也没有这种力量。 我的新角色就是病人。 而且是罹患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我今后的人生只能扮演这个角色。 但这说不定是最轻松的生活方式。 扮演这个角色不需要任何技巧,比扮演总理大臣简单多了──我看著床边的电视上一面擦汗一面拚命解释的政治家,这么想著。 无聊的住院生活,每天哪里都不能去,理所当然地受人照顾。活在这种状态下,我渐渐开始期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真希望这种日子早点结束。 真希望快点死去。 所以,当我听到医生说「病情严重恶化,随时都有可能死亡」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 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所以我很乾脆地准备面对死亡。 也做好辞世的心理准备。 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 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 仅是给别人添麻烦。 我的人生没有为人带来喜悦,只给人带来悲伤。没有达到任何成就,也没有带给别人什么好处,一点生产力都没有。 到底在搞什么啊? 但就算我这么想,也没办法再做些什么。 每天晚上睡觉时,我都在接受死亡。 我把睡著想像成死亡,这是我接受自己化为无的方法。 有可能在睡著的时候死去。或许这是最棒的死法。 这种念头伴随著我度过了无数夜晚。 后来我却没有死。得知自己随时会死的消息后,我还是好好地活了一年。医生说「这是奇迹」,真是废话。我心想,别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奇迹」挂在嘴边啊。 听到自己很快就会死,却又活了一年,这种日子真是令人坐立难安。我都已经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却迟迟死不了。因为我已经准备好要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打算做,只是怀著苦行僧的心情过日子,无止境地等待。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变得不正常。 于是我不再想任何事,放弃思考。虽然人类算是一种动物,我却想活得像植物。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同班的冈田卓也。 那是四月刚开始的某一天。 当时我正在看书。 看书是我在住院后的少数娱乐之一,是我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管道。不过,自从得知自己活不久之后,我就不再看新书了。因为如果我来不及看完整本长篇小说便死去,似乎有点可怜。由于太过在意后续,无法专注在「自己快死了」这件事上头。一想到自己可能会看到难看的小说,我就更加担心。 所以,我最近都在重看以前看过的书。正在看书时,突然感觉有人接近,踩在油毡地板上的脚步声和护士擦身而过。我想可能是有人来看我了,抬起头来。 脚步声的来源是一个男生,他穿著我们学校的制服。 四目相交。 我还没想到他是谁,就先想到别件事。 每年的这个时期都会有人来找我。新学期开始时,会有个同学拿著课本之类的东西一脸尴尬地出现。平时偶尔会有学校老师来看我,但是在四月的这个时期,就会有从未见过的同学来到病房。 这大概是校方的体贴吧。 同学的来访是为了向我传达「我们没有忘记你喔」、「你也是班上的一分子喔」。 「你是渡良濑同学吗?」 那个男生对我问道。 他的名字是冈田卓也。 一开始只是平淡的自我介绍,但是聊著聊著就变得比较自然。我发现自己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同学相当谈得来。是因为我很少和医院外面的人说话吗?总觉得理由不只是这样。 他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普通人,不会顾虑东、顾虑西的。 「卓也,最近还能再看到你吗?」 我不自觉地对他问了这句话。 卓也垂下 眼帘,像是在思考,然后回答:「过一阵子吧。」 我猜他不会再来了。 所以隔天看到他出现在病房时,让我有些意外。 「咦?卓也,是你啊。」 他在这里做什么?我好奇地叫了他。他转过头来,一脸尴尬。我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发现地上都是玻璃碎片。 那是以前爸爸送给我的雪花球的碎片。玻璃球里面有一间小木屋,还有像雪花般一粒一粒、叫做亮片粉的东西,摇晃一下看起来就像在下雪,玻璃球里变成一片雪白的世界。但是,收纳著这个小世界的玻璃球已经碎裂,散落了一地,变成一堆死物。 他到底在做什么?真是太过分了。 我心里明白,他一定不是故意弄坏的,所以不想对打破雪花球的他发脾气。 那时我应该受到了打击吧。后来我和卓也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细节。我对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还有印象,但记忆里只记得这件事。 更让我意外的是自己心底萌生的情绪。 我觉得心里突然一轻。 看到自己重要的东西被弄坏了,我却觉得轻松许多。 为什么呢?我晚上独自躺在床上思考。 有一个念头在心中逐渐扩大。 让人留在世间的是执著。 仔细想想,从出生到死亡就是得到又失去的过程。无论是谁,迟早有一天都会失去一切。 一旦失去执著的对象,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不用再担心会失去什么。 不过,我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因此全部消失。让人留在世间的并不只有具体、有形的东西。 为什么年轻夭折会让人觉得难过呢? 死于老年和死于年轻时有什么不同呢? 我想,这应该和可能性有关吧。 如果再活久一点,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会碰到什么事。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定」,才让人舍不得离开人世。 我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光是舍弃拥有的物品还不足以消除执著。 要怎么做才能舍弃可能性呢? 最好的方法或许是体验过那些事吧。 这么一来,我或许就能毫无遗憾地死去。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白天,我拜托妈妈去医院里的商店买了笔记本。那是普通至极、像是给高中生上课抄笔记用的划线b5笔记本。 我把死前想做的事情写下来。 ?我想去游乐园。 ?我想玩高空弹跳。 虽说是自己写下的东西,我却忍不住想著:「只有这些无聊事吗?」但是不管再怎么苦思,还是没办法具体表现出心底的渴望。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有多少人能够清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呢? ?我想见爸爸。 爸爸和妈妈离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但写下这句话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件事。 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践这些死前想做的事情。 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走出病房。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呢? 写下来也没用。 一想到这里,我就停笔了。不过,对这种事情太认真也没用,于是我换了个想法。能不能实践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楚自己心底的渴望、对活著的执著。我要把自己的心情一条一条地写出来,然后一一除掉。所以,我又继续提笔。 「可以让我帮忙吗?」 当我正在进行这项工作时,卓也又来到我的病房。 我冷冷地想著,这个人还真闲。 缠著一个将死之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没有太多表情,不太容易看穿。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如果他对我有兴趣,理由是什么? 我在心中建立起自己的假设。 他一定是对快死的人有兴趣吧。 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我并不会因此感到不愉快。 「我想赔罪。我摔坏了你的雪花球,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光是向你道歉还是不够,那样太随便了。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什么都好,只要是我能帮的事,尽管告诉我吧。」 听到他这句话,我想到一个主意。 我要让卓也代替我去实践这些死前想做的事情。 这种犹如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生活,如同等待死刑通知的死刑犯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为了减少对死亡的恐惧,我想要舍弃那些可能性。 人活在世上不只是受到过去束缚,也受到可能性束缚。 如果可以舍弃所有可能性,我一定能平静地面对死亡。 所以我向卓也提出请求。 我请他帮我去做这些死前想做的事。 *** 渡良濑真水是一位罹患「发光病」这种不治之症的女孩。 她列出「死前心愿」清单,而我接受了她的请求,负责帮她实践这些心愿。 我要代替不能离开病房的真水,一条一条地达成清单上的事项,再把我碰到的事和体验的感想告诉她。这就是我最近的生活。 她那些「死前心愿」不只有正经严肃的事,也包含不少愚蠢的事。譬如「想要见到和母亲离婚后的父亲」这一项就很严肃,负担很沉重;相较之下,「想玩高空弹跳」这种无聊的心愿做起来还比较轻松。我一方面这么想,一方面又觉得这些心愿很没有道理。 自从四月认识真水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到了暑假,我的空闲时间增加,真水拜托我实践的「死前心愿」也随之增加。 我有些紧张地走进事先预约的美容院。这不是我常去的我家附近的美容院。 等一下要做的事有点丢脸,若是出什么差错,我恐怕再也不敢走进这间店。 ?我想在美容院指著杂志封面说:「请帮我剪成这样。」 真无聊。她真的希望在死前做到这件事吗?我不禁怀疑,她或许只是存心整我。 因为这个理由,我去了从未去过的美容院,可是店里的气氛和我平时去的美容院完全不一样。 没有仔细调查过就在网路上预约,或许是我的失策。 第一,这间美容院很大,光是剪头发的地方就有十个座位,店员的人数也多到超乎想像。总共有多少人呢?只是一眼望去还不能确定,但看起来大约将近十人。平时我去的那间个人经营的美容院,店员顶多只有三人,实在差太多了。 再来,这里太时髦了。装潢感觉十分讲究。而且不只是装潢,连在这里工作的店员也是每一位都年轻又时髦。店里的客人多半是年轻女性,整体感觉非常俐落。 其实这也没什么,有些店就是这样……可是,我选这间店来进行挑战真的好吗?我不禁对自己的选择有些后悔。 店员带我到镜子前的理发椅,请我稍待片刻,然后为我送来杂志。我随手翻看,一张张光鲜亮丽的模特儿照片映入眼帘。 「您好,请问您今天想剪怎样的发型?」 我吃惊地举目望去,从镜子里看到一位顶著茶色卷发的美发师。我比较起我们两人的穿著打扮,有一种莫名的相似感。我穿的是附口袋的素面t恤,但他穿的不是我身上这种便宜货,像是经过特别的剪裁。或许t恤穿在时髦的人身上就会像是有特别的剪裁吧?我不知怎地失去自信,觉得很自卑。 ──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做,改天再来吧。 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阻止了自己,勇敢地说道: 「请帮我剪成这样。」 我没有仔细看,指著店员拿来的杂志封面上的 男人说道。还好模特儿的头发也是黑的,而且这发型不算太夸张。 「啊,好的,我知道了。」 美发师感觉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是我多心了吗? ……就当作是我多心吧。 冲过水后,美发师似乎打算和我闲聊,我为了避免继续自掘坟墓,就胡扯了一些「我最近对冥想很著迷,现在要开始冥想了」,藉此停止对话。我闭上眼睛,任由他修剪我的头发,一点都不想睁开眼睛。 「剪完了。」 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听到这句话。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看起来挺普通的嘛。」 我有点错愕,忍不住比对一下模特儿的照片和自己的发型。要说像,确实是有点像。虽然不能说截然不同……但总觉得不太一样。我也没办法清楚指出是哪里不同,只觉得自己的发型看起来没有那种味道。连一丝丝时尚的味道都没有。 「如果和原来的发型差别太大,感觉会很那个。」 「那个」是什么意思?虽然我这么想,却没有力气提问。剪完头发后,美发师还帮我抹上我平时不会用的发蜡,但是看起来也没有比较好。扣掉初次在网路预约的折扣之后,总共是四千五百圆,我付了钱,离开美容院。 我一如往常地走进病房,真水正在笔记本上写字。我还记得,那本就是她用来写「死前心愿」的笔记本。 「你又想到了新点子吗?」 我有点厌烦地向她问道。 「欢迎光临,卓也。」 真水朝我瞥了一眼,又把注意力拉回笔记本上,似乎写得正投入。 「你什么都没发现吗?」 我轻轻摸著头发,又对她说道。真不习惯发蜡,摸起来黏黏的。 「嗯……?」 真水勉强拿出社交礼貌,不太情愿地抬起头来,仔细凝视著我。 「你看不出来我哪里和平时不一样吗?」 「怎么猜啊……啊,难道你的血型变了?」 「血型怎么可能改变。」 她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我换了发型。 「只要移植骨髓,血型就会改变喔。」 「我才不想知道这种小知识……」 我不耐烦地回答后,真水突然爬下病床。她没理会我的惊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著我。 「干嘛啦?」 她靠得太近了。或许是为了掩饰害羞,我的语气比自己想像得更尖锐。 「卓也,你长高了吗?」 我浑身虚脱,差点跪倒在地。本来想问她:「你连自己要求的事都忘了吗?」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口。如果要我自己来解释,感觉会更可悲。 「一定是长高了。你还在成长期呢。」 真水边说,边用手比出我们的身高差距。 「你迟早会长到我的手追不上的高度。」 她弯起中间三根手指,用拇指和小指比出一段距离。 「我死了以后,你或许还会继续长高。」 她边说,边如蝴蝶般翻动著手掌。 「到时你想要做什么呢?」 「……如果长到那么高,我就去打篮球。」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默默想著我又不渴望长得多高。 *** 他总有一天会去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我自认很清楚这一点。 既然清楚,为什么还要和卓也继续往来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觉得一定得找个机会和他断绝关系,这样才对。不能老是拖拖拉拉地维持现在的情况。 因为我不是普通的高中生。 我很快就要死了。 不可以和卓也保持这种关系到最后。 或许我应该找个机会跟他闹翻,让彼此都不想再见到对方,这样才是最好的。 真的吗?心中的另一个我如此问道。 高中开始放暑假了,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还有高中学籍,但因为生病,每天都过得像休假日,每天都过著一成不变的生活。 可是卓也几乎每天都来到病房。随著见面次数增加,卓也为我实践的「死前心愿」越来越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开始产生细微变化,至少对彼此已经不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现在我们相处起来更轻松,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 虽然是我主动要求卓也做这些事,但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我每一个任性的要求。 仔细想想,叫卓也代替我去做死前想做的事实在很不讲理,卓也什么好处都得不到,真亏他愿意去做这么多麻烦事。这个人也太好了吧,简直就像圣人君子。 我有时确实会这样想,但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卓也看起来不像是人道主义者。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不会是第一个哭的人,不如说他或许根本不会哭。 我并不是说卓也冷漠。他乍看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但这种「普通」又彷佛被移除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跟这种人在一起反而令我觉得比较轻松,或许我也不太正常吧。 卓也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问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如果我这么说,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但我说不出这句话。 「接下来吗……」 我像平时一样翻著笔记本。尽量挑无聊一点的吧。最好是不会太沉重、不会太严肃,比较愚蠢的要求。我希望他觉得我是在开玩笑,而不是认真的。 我想要磨光他的耐性,让他对我感到厌烦,不想再跟我扯上关系。 「那就这个吧。我想要唱ktv唱到嗓子哑掉,因为我没办法这样子歌颂青春。卓也,你代替我去拚命唱ktv吧,然后把结果告诉我。」 我还以为卓也听到这些话会抗议,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回答「我知道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开始有一点好奇了。 卓也有女朋友吗?如果有,她会是怎样的人呢? 对了,卓也放暑假之后开始在女仆咖啡厅打工。虽然追根究柢,其实是我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那也是我死前想做的事情之一。 我记得卓也和一位年纪比他大的女性前辈处得不错,他之前还给我看过照片。 他们在一起了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里刺刺的。但我不打算深入探究那种刺刺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夜晚,月亮升上天空,我因为睡不著,就爬下床站在窗边。我边注意不要吵醒同房的病人,边悄悄地打开窗户。微风吹了进来,轻抚著我的头发。我把上半身探出窗外,眺望外面的世界。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不,我该让卓也做什么呢? 死前想做的事情一项一项浮现。真奇怪,我明明是为了舍弃自己对人世的执著和期待才开始做这种事,如今却带来反效果。 不知怎地,我最近开始觉得快乐。 如果可以和卓也再多相处一些时间就好了。 我发现自己对生命的执著逐渐增加,不禁感到讶异。 这样真的好吗? 我渐渐觉得活著是一件挺快乐的事。 不知不觉间,我冒出了不想死的念头。这个事实让我惊愕万分。 明明就快要死了。 我急忙告诫自己别太得意忘形。 死亡就在我的身边,时时冷却我的 感情。 别忘记自己就快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我就只能默默地闭嘴,什么都做不了。 「你的男朋友应该快来了吧。」 听到冈崎护士这么说,我转过头来。 「刚才我看见他正在爬坡。」她边把针筒的针头插进我的手臂,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依照惯例回答她「不是这样的啦」。 「看起来像是男朋友吗?」 「难道不是吗?」 冈崎是负责照顾我的护士,但她不会向我打听没必要知道的私事,而我也只向她解释说卓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那又是怎样?」 「唔……我们的关系不能用那样直接了当的词汇来解释。如果我这样说,你会觉得莫名其妙吗?」 「我可以原谅十几岁的人说这种话。」 「那就请你原谅吧。」 冈崎抽完血后,把一面手持镜子递给我。「头发乱了喔。」被她这么一说,我拿起镜子检查。我的脸色还是一样苍白,看起来很不健康。 「我看起来是不是像鬼啊?」 我边梳理头发边问道。 「你很漂亮啊。」 「但是?」 「没有但是。你要有自信一点。」 冈崎从我的手中拿走镜子,仔细打量我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吗?」 「他是会让你开始在意自己外表的人呢。」 她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故意给我镜子吗?我觉得自己彷佛上了当,心里很不痛快。我好歹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当然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不管要见谁,我都会在意外表的。这时若是害羞就会显得很蠢,所以我乾脆地回答: 「嗯。」 我这么回答以后,不知为何反而是冈崎表现出害羞的样子。她留下一句「这、这样啊,那你加油吧」就走出病房了。 卓也正好在此时走进病房。 我有些惊慌。 刚才的对话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因为担心著这件事,我没办法主动开口聊天。 卓也的模样看起来也怪怪的。 不知为何他一句话都不说。 打从走进病房之后,他即使和我对上视线也不开口。他走到床边,还是一言不发。真怪。 「嗨~」 我按捺不住,只好先开口了,但卓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望著我,一句话都不说。真令人不安,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吗?我的心里似乎想得到一些理由,但觉得这些理由应该都不对。 「喂,你说话啊。」 他这样一声不吭,真是让我不知所措。我试著挥挥手,但卓也依然像被施了沉默咒语一样,什么都不回答。 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边问,边努力克制语气和嘴唇的颤抖。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卓也依旧无言。 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 譬如他不想再来找我之类的。 我压抑著心中不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 「你说清楚啊。」 我是不是表现得如同我希望的那么平静呢? 「说什么啦?」 卓也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令我大吃一惊。 「……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我提出了理所当然的问题。 「我唱ktv唱太久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奇幻电影里的老魔法师。 我只能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笑我,所以才不想说话。」 看来他是为了实现我「唱ktv唱到嗓子哑掉」的死前心愿,才会搞成这样。 我既觉得脱力,又觉得松一口气。 「你是唱了多久才会变成这样?」 「十二。」 「也唱太久了吧。」 卓也有时对我的要求实在太认真,结果就会闹出笑话。 这一天卓也几乎没有开口,大概是说话会不舒服。他只是默默地附和我说的话,没办法正常和我交谈。难道他是为了让我听到这么凄惨的声音才特地跑来的吗?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投射在卓也身上,加强了明暗的对比。虽然卓也看起来有些散漫,又难以捉摸,但他不知为何对我非常照顾。 卓也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我很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如果我和卓也不是在这种地方认识,而是像一般的高中同学在教室里认识,情况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如果我没有生病,只是个普通高中生的话。 我们会在放学之后去咖啡厅坐坐,一起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吗? 我开始想像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同时意识到,这种像白日梦一样不可能再次降临到我生命中的可能性,也是构成人生的要素之一。 真不想死啊。 真想和卓也多相处一些时间。 ──把这份心情带进坟墓吧。 我如此想著,嘴上什么也没说。 初恋的亡灵 那是我的初恋。 第一次见到渡良濑真水是在中学的考场。 当时我的父母很天真,多多少少还对我抱持著期望。这都是因为我哥香山正隆很优秀。正隆优秀的程度和别人不一样,虽是惹人嫌的运动员类型,但功课成绩也很好,光靠上课听讲就能拿满分。 如此讨厌的正隆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毫无怨言地乖乖去上补习班,还考进了偏差值七十以上的有名私立中学。父母看到哥哥的优异表现,或许有些异想天开。也就是说,他们以为我也会像哥哥一样优秀。因此,我也是从小学就得开始上补习班,还要去考国高中直升的完全中学。 我因为得了流行性感冒,在考试前一天发高烧。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放弃考试。虽然读书读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我好不容易奋斗到今天了,无论如何都要去考试。 因为如此,我勉强去考试了。到达举行考试的中学教室时,我觉得头昏脑胀,脑袋完全不灵光,背过的无聊公式一点都想不起来。 第一场考的是数学。我看著题目,脑袋却完全无法理解意思,看起来就像是莫名其妙的咒语。我绝望地想著:唉,完蛋了。监考老师喊著时间到的时候,我做完的题目还不到一半。 过去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下一场考试开始之前还有一些时间,我跑去厕所呕吐。因为身体不舒服、什么都没吃,当然也吐不出多少东西,但是胃酸上涌还是让我很不舒服。 我难受得要命,几乎是用爬的回到教室。进教室时,我踢到了门轨,因此趴倒在地上。 每个人都一脸厌恶地看著我,也有人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又继续看手上的参考书。我彷佛可以听见他们无声地说著「跟我无关」。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到我的身边。 「你没事吧?」 那是一个女生。她的语气之中没有怜悯,但也并非冷漠,只是很普通的语气。 然后我看见了。 看见了她的脸。 那是我的初恋。 大概是一见钟情吧。 她担心地看著我。 「我带你去保健室。」 我不能听她的话,因为我得留在教室里考试。 下一场考试就快开始了,如果她带我去保健室,连她自己也没办法好好考试,这么一来有可能会丢掉几分,搞不好是丢掉十几分。 所以她跑来对我说这句话,让我有些感动。那只不计较得失、朝我伸出的白皙小手,让我非常惊讶。 「不,我一定要考上。」 我如此回答,拒绝握住她的手。 「好吧……加油喔。我们保证会金榜题名,在开学典礼时见面。」 她微微一笑,对我这么说。 后来我好不容易撑到考完试。当时支撑我的,就是对我伸出手来……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的那句话。 我努力考试的动机,不再是不想浪费这些年的苦读,而是变成「想和那个女孩读同一所中学」。这份心情像拐杖一样,支撑著我写完所有题目。 几周后,我收到厚厚的信封,里面有著合格通知。我真的很开心,因为四月就能见到她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考上了同一所中学,但我从小就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坚信她一定也会考上。 在开学典礼上,我真的看到她了。 我觉得这一定是命中注定。 我开始想像将来的事。 开始妄想自己去找她说话。 想像著和她相识,和她聊起当时的事。希望和她越来越要好,一起参加社团。如果她加入合唱团,我也可以像个傻蛋一样唱童谣。 我不确定要在什么时候邀她出去玩,但最好是在暑假前。去哪里都无所谓,我们可以去电影院或游乐园,只要她想去,我就愿意去动物园看那些无聊的猴子和狮子。 但我当时没有找她说话。这也是当然的,想在开学典礼中和隔壁班的女孩聊天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后来想想,我觉得当时如果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也不错。我或许应该在枯燥的校长演讲中突然站起来,对她说:「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名字?深见真水。」 我开始打听她的事。在共同体育课上,隔壁班的男生这样告诉我。 「干嘛,香山,你对她有兴趣啊?」 开学典礼过后一阵子,我还是没机会和她说话。 「不是那样啦。」 「她在我们班上满受欢迎的喔。」 隔壁班的男生用愉快的语气对我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她有参加社团吗?」 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虽然体育课和隔壁班一起上,但男女是分开上课的,我当然没有机会和她讲话。 「她前阵子和我们班的女生说想参加运动类社团。」 「真意外。」 她的外表看起来不像运动少女,真要说的话,比较像是会参加学艺类社团的那种类型。 「可是她又说不想晒黑。」 我劝自己别著急。很怕自己搞砸了。 「对了,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 「是喔?」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入学不久之后,她开始频繁地请假。 我询问隔壁班的男生,听说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舒服,也有人在猜或许是因为心理问题。 心理问题?她是会因为这种原因而抗拒上学的人吗?我不认为她是这么脆弱的人,她看起来充满生命力,十分勇敢坚毅。 可是,她越来越少来学校。 在请假两周之后,深见真水来到学校。我心想今天一定要找她说话,还专程跑去看她。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气,直到放学都没有采取行动。放学以后,我匆匆跑出教室,看见她正要离开。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悄悄跟著她。 在放学后的冷清图书馆里,她一个人默默看著书。 图书馆很安静,没有人说话,所以我也不敢随便向她攀谈。我在漫画的那一区假装在看旧漫画,眼睛却一直盯著她。 我发现她的眼角含著泪。那本书有那么感人吗? 她应该不是第一次看这本书,因为书已经翻到了最后。看完书之后,她抬起头来发呆了好一阵子,然后把书放回架上,走出图书馆。 我有些犹豫。应该追上去跟她说话吗?可是我更在意她刚才看的是什么书。 若是知道她喜欢什么书,就能当作向她搭话的契机。能想出这个主意,令我不禁有些得意。 我去书架上找那本书,依照封面和封底的模样,很快就找到了。那是静泽聪的《一缕光》,似乎是一本会让人看到睡著的书。只知道男主角好像是个生病的男人,感觉一点都不刺激,想必也没有战斗之类的情节。 从隔天开始,深见真水就不再来学校了。 过不久,她生病的事传遍全年级。有人说她罹患发光病,我听到之后大吃一惊,急忙去图书馆,再次翻开《一缕光》。那本书里面也有写到罹患发光病的男人。我从图书馆借走了那本书。 虽然那本书很难读,我还是勉强看完了。故事很简单,大纲用一句话就能说完:那是一个罹患发光病的男人死在医院的故事。 我上网查询发光病,发现这种病没有治疗的方法,一旦得病就只能等死。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她会死?这件事听起来一点都不真实。她还很年轻,才国中一年级而已,怎么可能认命地接受死亡?她本来应该有著多采多姿的大好人生 ,如今却要死了。 一定是有某些事弄错了。我很想这样想,完全无法接受她会死的事。 那些只是谣传,我还没从别人那里听到正确的情况。她说不定是得了其他病,总有一天会再来上学。 话虽如此,但我有自己的人生。对于国中一年级的我来说,一年是很漫长的,如果光是用来等她回来上学就更漫长了。 没有她的学校就像用修图app修过的照片一样,有些褪色而模糊。 我试著参加社团,因为觉得运动可以让我不会因为思念她而每天过得闷闷不乐。我加入的是篮球社。其实什么社团都无所谓,但我也不太想要晒黑。 我一面过著无趣的生活,一面苦苦等待她回来上学的那一天,结果那一天却没有到来。 她住院之后,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 哥哥正隆出车祸死掉了。 那件事发生在我国中一年级的时候。那只是一起平凡无奇的普通车祸。正隆在人很少的地方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小货车撞上。他的身体飞到半空中,然后摔在马路上,头盖骨凹陷,全身受到撞击,当场死亡。听说他撞得遍体鳞伤。之所以是「听说」,是因为父母不让我看哥哥的遗体。 正隆临死前在想什么?我偶尔会想到这件事。从他被小货车撞上,直到摔在地面的短短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什么想法?是不是「好痛」、「我不想死」之类的念头?或许人在面对死亡时只会想到这些事,但是这样跟昆虫或其他动物又有什么不一样? 也不完全是因为正隆死掉的缘故,我不知从何时开始觉得人生很空虚。 深见真水也一样。如果她真的罹患发光病,那她迟早也会死。 活在世上是如此空虚,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即使我明天就像正隆一样突然死去,也没办法抱怨什么。我渐渐觉得,为了这种东西努力实在太愚蠢了。 对了,我想起正隆有个女朋友,名字叫冈田鸣子,长得还满漂亮的。那个女生在正隆的葬礼上哭了。她没有哭出声音,只是静静地不停掉泪。看到她那个样子让我觉得好蠢,甚至有些佩服,亏她能哭成那样。 那个女生在正隆死后不久也出车祸死了。听到这件事以后,我因为跟她不熟,所以只觉得「喔,这样啊」。但也觉得有些奇怪,出车祸死亡的机率有多高?为什么身边的人接连以同样的方式死去?虽然我想到这一点,但也只是想想,没有继续深思,因为想再多也没有用。 或许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个性改变了一些。不是一下子变得很多,而是一点一滴地改变。 我稍微留长了头发,也比以前更在意服装打扮。我不想被周围的人看不起,个性变得有些吊儿郎当。 我在男生之中越来越孤立,在女生之中的评价倒是没有降低。这个嘛,其实是因为我想让女生喜欢我。简单说,我想让自己更有女人缘。 这是在练习。 为了和深见真水在一起,我刻意地磨练和女生交往的技巧。 我第一次接吻是在国中一年级,对象是同年级的女生,结果我们两周后就分手了。虽然我跟那个女生只有接吻、牵手和拥抱,不过我在国中二年级的春天就告别了处男生涯,对象是社团的学姊。 「你喜欢我的什么地方?」 做完以后,学姊问了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她哪里,说不定我根本不喜欢她。 「年纪吧。」 我边穿衣边回答。 「香山喜欢向姊姊撒娇呢。」 听到学姊这句错误评价,我只是回以含糊的笑容。她似乎误会了。或许她就是喜欢这种会跟姊姊撒娇的可爱弟弟,那我就扮演这种角色吧。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喜欢找年纪比我大的女生,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挑战性,追她们比追同年龄的女生更困难。对我而言,这就像游戏一样,累积够多的经验值之后就能升级。一味地打史莱姆是没办法提升等级的,我得试著挑战更强的敌人。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根本是把女生当成敌人。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和很多女生交往。女生也有各式各样的类型,要一个一个配合对方还是很累,于是我找到了一个简单的规则。 想和别人相处得好,秘诀就是不要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模样。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听自己说话,所以绝大多数的时候只要附和对方、赞美对方就好。她们偶尔会希望我说些「她们想问的事」,我也只需要配合地回答即可。 没有一个人在乎我真实的模样,所以,我只要依照对方的期望来调整自己的角色就可以。 事实上,我只靠著这个方法就和很多女生睡过。 国中二年级时,班上有个同学叫冈田卓也。 我早就听说正隆的女朋友有个弟弟和我读同一间中学,而且和我是同学年。二年级重新分班时,我一进教室就和他对上眼。 冈田想必也知道我是他姊姊男朋友的弟弟,他看到我时表情非常复杂。 之后,我和冈田在教室里经常对上视线,但我们两人都没有特地找对方说话。冈田平时在班上话不多,我也一样,我们都不是会积极交朋友、主动找人说话的那种类型。虽然我们在这方面很相似,但也不见得会因此变得亲近。 我和冈田度过了一段没有交集的日子,但我们偶尔还是会因为班上的事情,互相传个单子、帮忙拿体育课器材。每当这种时候,我和冈田之间就会出现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氛。没必要的时候就不说话,只会为了正事交谈──这就是我和冈田的关系。 我们一直维持这种关系,直到那一天。 那阵子我有些荒废课业,和同学的关系也很疏远,所以很晚才发现,冈田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知因何理由而遭到霸凌。他不是被全班霸凌,只是有几个自以为很厉害的小混混盯上他,动不动就撞他一下、踢他一脚。 看到冈田被人欺负,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很平淡地觉得他运气不好。对于霸凌,只靠一己之力是没办法改变的。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责任,若真的出手阻止,恐怕只会雪上加霜,我不认为事态会因此好转。 看到冈田被欺负,我的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难道我只因为他是已过世的正隆的女朋友的弟弟,就对他怀抱著廉价的同情吗?不可能,太恶心了。我想否认自己有这种恶心的想法,所以一直对冈田的事情视而不见。 某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去死吧!去死吧!」 下课时间,我听见教室窗外的阳台传来嚣张的叫声。转头一看,被群起抨击的人就是冈田卓也。我冷冷看著阳台那边,心中想著,又是那群人啊。人们的行为总是不出那几种,此时此刻在其他学校的教室里说不定也正上演著同样的光景。老实说,我只想要置身事外。 阳台的声音从这里听不太清楚,只有冈田受到唾骂的气氛透过玻璃窗扩散到教室里。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也怀著微微的无力感坐视窗外的事情发生。 看到这情形,冈田突然一步步地朝著阳台栏杆的方向走去。看起来他似乎准备跨过栏杆,往外面跳下去。我心中一惊,教室里的学生也都吓得屏息。现在还看得见冈田的身影,他踩在栏杆外面的边缘,看起来很危险,但还保持著平衡。我心想:喂喂,等一下,连你都要死吗? 这未免玩得太过火了吧。这么一来不就像在接龙吗?正隆→鸣子→卓也。虽然姓名的拼音接不上。 我心想,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我事后一定会觉得很不舒服。如果他死了,我心中对正隆死亡的印象铁定会加强,永 远无法抹去。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于是站了起来,一鼓作气地冲到阳台。 「你们这群人,有够无聊耶。」 总之先用言语挑衅吧。对方有五个人,真要打起来一定是我输,所以我只能持续虚张声势。 我翻过栏杆,跳到外面的狭窄边缘,反手抓住栏杆保持平衡,站在冈田的身边。「你疯了吗?」那些小混混对我叫道。 「脑袋坏掉的是你们。」 我嘴上这么说,但心中其实很清楚,在栏杆内侧安全无虞地看热闹的小混混和教室里那些隔岸观火的都是正常人,站在栏杆外面、像在玩游戏一样让自己置身于危险的我和冈田才奇怪,多少有些异常。 「和你们这群小孬孬比起来,冈田有胆识一百倍。」 我如此说道。我和冈田并非特别要好,所以他看到我突然跑过来,似乎很惊讶。这是应该的,最惊讶的人其实是我自己。我到底打算做什么? 小混混们看到我鲁莽的举动也都呆住了。问题是我根本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这个局面。短暂的沉默流过,每一个人都注视著我。 该怎么做才好? 总不能说:「好啦,快上课了,大家回教室吧。」然后爬回栏杆内。这样照理来说应该会被揍一顿。糟糕,该怎么办啊? 我什么都没想,脱口说出:「不过最带种的还是我。」既然说了这句话,就不能不做些什么。我毫无来由地想起前一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的电影里有一幕踢踏舞的场景。我的手放开栏杆,踮著脚尖站在栏杆外侧。只要踩歪一公分,我就会摔下去。我边拍手,边开始踏步,那群小混混、冈田,以及在教室里旁观的同学都愕然看著我莫名其妙的举动,脸上写著:「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这也是应该的,因为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继续乱跳著类似踢踏舞的舞步。 你们看著吧。 我一点都不怕死。 「怎样?」 我一脸得意地转头望向冈田。 当时冈田的脸上充满难以言喻的表情。 下一秒钟── 我失去平衡,从二楼摔下去。 真的假的?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有过从二楼摔下去的经验,总之,那真的是很奇妙的经验。虽然在半空中挣扎,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我坠地之前的短暂瞬间,我想到的是:「说不定正隆临死前飞上半空中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此外,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想起她的脸。那个许久不见、和我完全没有交集的初恋对象,浮上我的意识表面。 后来的情形有点无趣。 还好我是双脚先著地,要说幸运确实是很幸运。我受的伤并不严重,虽然痛得要命,但是没有生命危险。 但我的脚后来就没办法灵活地动作了。我做了各式各样的复健,结果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医生说我还是可以正常行走,生活起居不会有任何障碍,可是,恐怕没办法从事运动。 就这样,我退出了篮球社。 我并不觉得难过。 我对篮球没有任何执著,加入篮球社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对了,自从我摔下二楼那件事发生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冈田再也没有被那些人欺负过。我已经解释过好几次,说我只是闹著玩才会不小心摔下楼(事实也是如此),但还是有一些学生和老师,夸大地把那件事视为「自杀未遂」。说是这样说,倒也没人真的把此事拿来大做文章。 老师虽然没有直接处理这件事,但可能还是想表现出有在处理的样子,还在班会上让大家讨论「关于霸凌」这个题目。那些小混混或许是因此不敢再随便闹事,所以后来都没再去骚扰冈田。 我觉得这样也算是个好结果,对于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和冈田并没有因为那件事而变得比较亲近。 不过,我们在那之后比较常说话了,不知不觉发展成一起吃午餐的关系,但还不至于在假日约出去玩。我们维持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感觉还称不上是朋友。 我们之间没有明显的交集,也没有什么地方特别合得来。和女生出去玩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带冈田一起去。我连他的便服打扮是时髦还是土气都不清楚。 就这样,我差点死掉,结果没有死,只是脚受了伤,不过也因此和冈田这个闷葫芦熟了起来。 毕竟冈田是正隆女友的弟弟,每当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正隆的事。 「冈田,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我和冈田一起在学生餐厅吃饭时,突然想到这件事,向他问道。 「没有。」 「要我帮你介绍吗?」 「才不要,谈恋爱麻烦死了。」 冈田知道我喜欢泡妞的事,所以他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在暗示「真亏你有办法做这些麻烦事」。 「我问你,人要死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我发问的时候没有看著冈田。他也没有看我,默默思考了片刻之后回答: 「我觉得要死的时候什么都不想是最理想的情况。」 听到他的回答,让我颇有同感。然后,我想起了自己从二楼摔落时,突然想到深见真水的事。 此时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继续逃避自己的初恋,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或许我应该去找她。 可是要怎么找?我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也不知道她住的是哪间医院。 结果我过了很久之后才真的去找她。 在那段对话结束后,我和冈田离开学生餐厅,在中庭散步。 「其实啊,我很想当个专情的男人。」 我望向冈田说道。 「别说这种恶心的话。」 冈田如此回答我,很难得地笑了。 明明不谈恋爱又不会死,为什么大家都要谈恋爱呢? 这种青涩的烦恼,光是用想的也解决不了。 所以,我后来就去见她了。 渡良濑真水的黑历史笔记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某天在病房里,真水突然问我: 「嘿,卓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死前心愿』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啊……」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件事。 「我想在死之前把电脑硬碟砸烂。」 「……你的电脑里放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真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著我。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啦。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看见吧?」 我急忙解释。 「难道你没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吗?」 「……有啊。」 真水表情凝重地想了一下子,然后苦著脸回答: 「我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在死前处理掉!」 她边说边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猛抓,像是想起某件丢脸的回忆。 「卓也……拜托你,我希望你去我的房间拿一样东西。」 真水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房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一本b5的红色笔记本,和小说摆在一起。」 我去了真水家,律阿姨虽然表现得不太高兴,但还是准备帮我泡咖啡什么的。我婉拒她,然后请她让我去真水的房间。真水住院之后,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一直保持原样。 我走进真水的房间,四处打量。 这里的时间彷佛停止了。 床上有兔子布偶和熊布偶,桌子是书桌。书柜有好几个,角落的书柜里排放著国中课本。真水还住在这里时的状态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我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然后很快就想起来了。这里很像姊姊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的样子。 我依照真水的描述去找最里面的书柜,一下子就看到几本笔记本。那些全是上课的笔记,封面上直接了当地写著「数学」或「国语」之类的标题。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还很新。我拿起来迅速翻阅,发现只有最前面几页写了字。 真水在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开始住院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笔记本的角落画了涂鸦。画在上面的兔子和熊与她床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只有一本笔记本没写标题,那就是真水所说的b5红色笔记本。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吗?我把笔记本放进包包,离开房间。 我一走进病房,真水就焦急地看著我。 「快点,快点把笔记本给我。」 「是这本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真水立刻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你看了吗?你看过了吧?」 「你觉得我是会擅自看别人笔记本的那种人吗?」 我装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说道。 「你真的没看吧?」 即使如此,真水还是对我抱持疑心。于是我开口说道: 「全世界的宝石、任何的钻石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真水浑身一颤。 「我爱你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胜过这首钢琴奏鸣曲。」 真水面红耳赤,露出羞耻至极的表情。 我念的那几句话,是她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小说对白。里面写著丧失记忆的钢琴家和国中女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恢复记忆的男主角,边弹钢琴边对女主角说出爱的告白,最后不知为何搭著飞碟回土星了。原来他是个外星人。 「……我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下一瞬间,枕头飞了过来。我及时接住枕头,走到她的床边安抚她。 「哎呀,你写得很不错啊,真的啦。虽然早餐吃香蕉圣代感觉不太现实,男朋友是外星人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里面还是有些亮点。」 真水用棉被蒙著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有地洞,她一定会钻进去。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地洞才要蒙著棉被。 「真水,对不起。」 我一再道歉之后,真水才慢慢地从棉被中露出脸,瞪著我看。 「那你也要给我看。」 「看什么?」 「你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的东西。」 「这是无所谓啦……你是说电脑硬碟里的内容吗?你真的要看那个吗?我的口味还挺重的喔。」 真水听到这句话又红著脸缩了起来。 「应该有些没那么下流的东西吧?」 「啊……对了。」 我想了一下,把存在手机里的某张照片拿给她看。 「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 「噗!」 真水噗哧一笑,然后摀住嘴巴死命忍著笑。 「马桶盖眼镜男。」 那是我小学时的照片。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但小时候的我很用功读书,而且不太在意外表,顶著一个马桶盖的发型,戴著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起来矬到不行。 「运动服上面还写著california。明明是马桶盖眼镜男却穿著写了california的衣服……嘻嘻。」 「少啰嗦。」 我拿回手机,接著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嘿,你要不要看我的裸照?」 我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 「干嘛突然这样说?」 「你看。」 真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我,我一看萤幕,上面显示的是婴儿的照片。 说起来确实是裸照。 「很性感吧?」 「像猴子一样。」 这张照片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真水把手伸过来操作手机,叫出下一张照片。那是女儿节的照片,看起来比较像女生了。接著,真水依次叫出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逐渐成长的轨迹。就如同律阿姨所说的,那女孩的表情非常活泼。在手机萤幕里,真水进入了小学就读、在运动会上奔跑、参加远足、唱歌、小学毕业、变成国中生,接著是医院里的照片,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嘿,卓也,要不要拍一张照?」 真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她拿起手机拍下我们两人的合照。我看著拍出来的照片,觉得这两人看起来彷佛感情很好。 侑李与声 1 我并不想当大学生。 我边爬上通往学校的漫长坡道,边如此心想。 樱花的色彩像是在祝福著我之外的人。 一想到接下来的四年每天都得爬这条坡道,就觉得好厌倦。 到底有多少人想当大学生? 应该只是为了延后还债才继续升学吧?至少我就是这样。 开学典礼在大学的礼堂举行。大批年龄相仿的人聚在一起的光景让我十分反感。顺带一提,我重考了一年。 校长冗长的致词令人昏昏欲睡,跟年轻学生高谈阔论有这么愉快吗?还是说他的内心其实也很不情愿? 其实这所大学根本没有好到值得重考。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应届考上的吧。该怎么说呢……看著新生们的脸,我一点都不想跟他们打好关系。 开学典礼结束后,有为新生举办的说明会。学生都聚集到大教室里。 我读的是无聊的艺术学院。 我对艺术毫无兴趣,顶多只会看看漫画。如果艺术位于赤道上的肯亚,那我就是在南极,是离文化艺术最遥远的人。我会来考艺术学院,只不过是因为成绩差不多到这里而已。是说就读艺术学院的人,每个感觉都很特立独行、惹人厌恶,发型、化妆、打扮、说话方式、聊天话题,我全都看不顺眼。 「那么大家就轮流自我介绍吧。」 现场开始了自介活动,每个人讲的都是出生地或兴趣之类的无聊事情,我完全没在听。轮到我的时候…… 「我叫香山彰,喜欢女人,请大家多多指教。」 到处都传出窃笑声。你们这些家伙有什么意见啊? 最有效率的把妹方法,就是参加社团的迎新酒会。 大学在四月里有接连不断的酒会,我每个都跑去参加,在那里和同届的女生或学姊交换联络方式。 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喜欢交际这种话留在应徵服务业打工的时候说就好了,我绝对不是会认真说出这种话的人。 话虽如此,有时我还是会觉得一个人寂寞难耐,这种时候我习惯找女生来转移注意力。 我和一个认识的女生溜出酒会,两人一起回家。午后醒来,看著彼此的脸,那个女生(我忘了她的名字)问道: 「香山,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没有啊。」 我就算说谎也不会心虚。我很少对人说出真心话,因为我觉得那样很逊。 「我算是你的炮友吗?」 「不是啦。」 照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或许很类似那种关系,但我们又不是朋友。很多人若不确认彼此的关系就没办法安心,但是安心反而让我不舒服。 我不喜欢安心。 前阵子跟冈田讲电话时,他对我说「你应该认真一点,各方面都是」。 我和冈田只是高中时代的朋友,最近几乎都不见面了,但不是因为关系变差。 冈田应届考上了医学院,现在应该忙著应付课业吧。 我不想打扰他。 冈田活得很认真,这和渡良濑真水的死想必不是毫无关联。 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我变得像冈田那么认真,或许是因为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有些自惭形秽。 叫我认真,是要认真什么?难道要我认真谈恋爱吗?就像是「好!我要努力!」这样拚命的认真吗? 认真谈恋爱啊…… 我都会找藉口说是没有对象,或是没有好对象。 找人上床倒是很简单。 我根本找不到能认真喜欢的对象。 大学的课业根本没有必要认真,只有会点名的课才需要出席,考试之前向别人买笔记、背一背从前的题目便能过关──在酒会上认识的人以一副识途老马的态度这么说。 所以我后来完全不去上课,平日不是叫女生来家里,就是把女生带去空教室。 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空虚。 四月将尽,樱花开始飘零。事情发生在花瓣落到傍晚小雨积成的水洼里的时期。 当时应该刚过下午五点。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现在吃晚餐还太早,菸刚才也抽过了,距离下一堂课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闲得很。 于是我像平时一样在校园内闲晃,走著走著,远方的柱子后面彷佛出现一张认识的脸。 此时我听到了钢琴声。 艺术学院里有钢琴科,所以在校园内听到乐器的声音很正常。 一开始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因为我完全不听古典乐,连萧邦和莫扎特是哪一国人都不知道。那些顶著积雨云般发型的作曲家每个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但仔细一听,我听出了那是什么曲子。 那不是古典乐,我听过这首歌。 我以前有一个哥哥。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那是哥哥常听的曲子。 一位自杀的音乐家写的曲子。 我平时完全不会想起哥哥的事,但这首曲子就像钥匙,打开了过往记忆。 以前哥哥经常说「你和我不一样」。哥哥是认真的优秀学生,我却是后段班的学生,并且总是为此感到郁闷。 曲子持续演奏著。起初听起来只像是杂音,但是我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原本的曲子并不是钢琴曲,而是吉他伴奏的歌声。 这不可能是上课或作业要演奏的曲子。 或许是有人因兴趣而弹的吧。 到底是谁? 我走进校舍,爬上楼梯。 我沿著走廊找寻,越接近,钢琴声也变得越清晰。 声音来自走廊最底端的教室。 我打开了门。 里面有个女生。 只看得见她的背影。 一个长头发的女生。 她穿著长裙和深蓝色毛衣,脚上穿著包鞋。她的脚频频踩著踏板。和她优雅挺直的身体相比,脚的动作显得很忙碌。 窗户开著,微风伴随柔和的阳光吹进来,晃动那女生的头发。 钢琴曲听起来有点悲伤。 我朝她走近,看见她白皙的手指异常修长。 她的手指彷佛受到钢琴键吸引,灵活地动作。 弹完最后一次的副歌以后,她喘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我。 这女生皮肤白皙,睫毛很长,可能比我大个几岁,总之看起来不像大学生,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我觉得她一定是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年轻的那种类型。 她的眼角含泪。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多少有些慌张。 为什么哭泣呢? 我想要转开视线,但我还没反应,她就开口说: 「你是谁?」 「我听到钢琴声就过来看看。」我尽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算是吧。」 「算是?」 「可能不读了。」 明明才刚入学,我现在就不想读了吗?此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吓到。 「你是?」 她或许是出社会以后又回来读大学,或是研究生,或是老师。不过这些人的身上都会有一种大学的气息,而她却没有,只像个普通过生活的人。 「我是这所大学的毕业校友。」 「你可以随便弹这里的钢琴吗?」 「大概不行吧,要帮我保密喔。」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小孩在恶作剧时被抓到的表情。 「你在这里读书 是多久之前的事?」 「你是拐著弯问我的年龄吗?」 「那你告诉我名字就好。」 「市山……侑李。」 她没有念得很清晰,听起来像是外国名字juli。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说得这么含糊? 「我叫香山彰,是重考一年的新生。」 「重考过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有吗?」 「该说是比较成熟,还是比较别扭呢……」 「或许是别扭吧。」 听人一语道破我的现况,让我心情有些复杂。 「市山小姐平时是做什么的?」 「唔……钢琴老师吧?」 我不懂她为何用疑问句来回答,但还是继续说: 「你的钢琴班很红吗?」 「这问题真没礼貌。一点都不红啦。」 她不客气的回答让我笑了出来。 「如果我是学生,一定不会离开你的钢琴班。男学生应该比较多吧?」 「像你这样轻浮的男生不知为什么不太会来学钢琴。」 「我看起来很轻浮吗?」 「是啊。」 她边说边故意皱起脸。 我心想,她和一开始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呢。我对拥有这种落差的女生最没有抵抗力了。 大学的课程很无聊。大学的教室比高中的大,学生的数量也较多,但不知为何更让人感到无聊。跷课不容易被发现,也不会挨骂,或许是这种环境令人堕落吧。 我心不在焉地听著老师讲课,同时呆呆看著市山小姐之前给我的名片。 出租唱片行「timeless」。 这似乎是市山小姐开的店。她说她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开始做这份工作,所以从来没有离开过本地。 「完全赚不到钱啦。只有钢琴班没人来上课的时候才会营业。」 现在还会听唱片的人应该不多吧,更别说是租唱片了,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会去租唱片来听? 拿到这张名片时,我心想自己一定不会去。唱片和我距离太遥远了,我的房间里连音响都没有。 名片背后印著小小的地图。那间店距离我们大学很近。 香奈:『香山,今天有空吗?』 前阵子追到的同年级女同学传line过来。看到这则讯息,我不知为何却想起市山小姐的脸。 『抱歉,我今天要去一个地方。下次吧。』 我走下学校前的坡道,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右转。走在住宅区的小巷里,我心里有些不安。人烟越来越少,在这种地方开店会有人来吗? ※ 发现招牌后,我松了一口气。 大门是涂了油漆的木门。我从玻璃窗望进去,看见里面紧密地排列著一大堆唱片架,走道异常狭窄。 这个地方让人不太敢随便进去。若不是有人介绍,应该没人会主动进来吧。 我推开门,铃声响起。现在很难得见到这种门铃了。地板是木头制的,或许是勤于打扫,看不见半点尘埃。 我还没进来就知道店里很窄,但进来之后更觉得窄。店里没有一个客人,连柜台也没有人。 架上塞满唱片,依照不同音乐类型以字母顺序排列。虽然我不感兴趣,但还是抽出一张唱片来看。封面上有一个穿著燕尾服的黑人男性。 店内传出脚步声,市山小姐走了出来。 「咦?香山?」 「你好。」 「你来光顾啦?谢谢。」 市山小姐开心地笑著,有几分真心不得而知。 「你这间店还真是没干劲呢。」 我诚实地说道,市山小姐苦笑著回答: 「只有我一个人顾店,客人太多才麻烦。只有熟人光顾的话还应付得过来。」 她这番解释让我不太信服。 「亏你有办法经营到现在。」 「维持经营不需要花很多钱。后面就是我家,另一边还有一扇门,那里放了钢琴班的招牌。二楼是居住空间。」 从市山小姐的话听来,一天顶多只有几个客人。一张唱片的租金是一千圆,虽然几乎没有半点利润,但她说教钢琴的收入几乎全都拿来买唱片充实库存了。客人只有研究生、音乐大学的老师这一类人,因为店里有很多不易买到的唱片,还有人大老远特地跑来。 简单说,就是和我这种人最没有关系的店。 2 我和认识的女生同时交谈著。 明明没有传讯过去,桂子却接连丢了讯息过来,真烦。因为她说得没完没了,我不耐烦地把手机丢到房间的角落。 进入大学至今,我终于懒得跟任何人说话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孩子气。看到那些眼中闪闪发亮、尽情享受大学生活的人,我就觉得不舒服。看到学生街的餐厅贴著大分量料理的照片,我虽没吃东西却觉得肚子很撑,还有些想吐。这就是我对大学生活的感想。 隔天,我和香奈一起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我们两人下一堂都没课,所以就在校内闲晃。 「香山,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耶。」 「哪里怪?」 「一直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的样子。」 「没有啊……」 中庭现在有合作社主办的义卖。 这场义卖是把结束大学生活搬走的学生们不要的东西便宜地卖给新生。我和香奈都是一个人住,所以就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我们之后会不会同居啊?」 「不可能吧。」 香奈像是生气地轻轻敲打我的手腕。我不理她,继续看那些商品。木板置物柜、微波炉、旧冰箱、木板置物柜、热水壶、暖炉桌、木板置物柜、椅子、木板置物柜……大学生还真喜欢木板置物柜。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老旧的机器。 唱片播放器,四百圆。 那玩意儿看起来年代久远,不是近年流行的高科技音响,而是老式的唱盘机。 「这个年代还有谁在听唱片啊?」 香奈没有恶意地说道。 这东西原来的主人,一定是穿著二手衣、在房间里烧著诡异焚香的怪人,兴趣是瑜伽和冥想,煮咖哩也不会用市面贩售的咖哩块,而是考究地使用香料。 我正胡思乱想时,香奈拉拉我的手说「走了啦」。不过,我挥开她的手,拿起唱盘机。 「你要买吗?是要当什么搞笑的道具吗?」 「才不是搞笑咧。」 我也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用来搞笑。「为什么要买?为什么嘛?」我不理睬香奈一再地询问,付了四百圆买下那台唱盘机。 「咦?你又来啦?」 市山小姐有些惊讶地说道。和上次一样,店内还是没有客人。 「有什么推荐的唱片吗?」 「你租唱片做什么?你住的地方又没有唱盘机。」 「我今天买了一台。」 我说道,市山小姐却用一种「干嘛做这种蠢事」的语气问我:「为什么?」我简单地解释说「碰巧看到」、「在大学的义卖会」、「四百圆」。她回答「只要四百圆是还好啦」,彷佛接受了价钱便宜这个理由。 「就算要我推荐,我也不知道该推荐什么。我又不知道你平时都听哪种音乐。应该是你告诉我吧?」 她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市山小姐想必会从一个人听的音乐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 「我想知道你喜欢的音乐。」 「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市山小姐看似困扰地说道。她从柜台后方站起来,一脸忧郁地走到货架前。 「总之,先听听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 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不过她好像是认真的。市山小姐以异常迅速的俐落动作,从架上抽出一堆唱片。她一定早就记住了每一张唱片的位置。 「等一下,这样租金很贵吧。」 我急忙制止市山小姐。收银机旁边有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著每张唱片每周租金一千圆。这定价太不合理了,真希望她学学tsutaya。 「我只是个穷学生,没有那么多钱。」 自己讲出来都觉得悲哀。 「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砸在音乐上的钱就很夸张了。虽然现在还是砸了不少钱。」 「有一样东西能让你这么喜欢,我还挺羡慕的。」 「这才不是喜欢,应该说是诅咒吧。」 市山小姐正经八百地说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受到诅咒之后就逃不掉了。我也不想这样啊。」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音乐呢。」 「总之,先借三张吧。是说你有喇叭吗?」 「有啦,虽然只是便宜货。」 「好,回去吧。」 「啊?我就是闲著没事才来这间店的耶。」 「回去听音乐吧。有话等你听完再说。」 说完,市山小姐就转身走回柜台。 回家以后,我立刻把唱盘机接上喇叭、放上唱片。转盘开始转动,唱针读取著唱片上的资讯,音乐随即播放出来。 是爵士乐。我随手关掉电灯,躺在床上,闭著眼睛听音乐。 萨克斯风的低沉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完全听不出好坏。或许我根本没有鉴赏音乐的才能。然后,我想起了自己是为何去租唱片的,本来只是想藉机跟她说话。这音乐又没有歌词,这样怎么找得到话题呢? 「你会听这种音乐还真稀奇。」 「少啰嗦,闭嘴啦。」 我塞起耳朵,但还是听见了声音。 「很吵耶。」 手机震动著,是冈田打来的。我犹豫片刻后,把手机收起来。我有点害怕跟冈田说话。之后,我把喇叭音量稍微调高一些。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认真听没有歌词的音乐。」 三天后,我又造访市山小姐的店。 「这样啊。」 这天她一脸呆滞的样子,感觉有些奇怪。 「我讨厌雨天,只要一下雨就觉得脑袋好重。」 外面正在下雨。我来店里的时候也下著雨,雨势大到就算撑伞还是会淋湿。 我注视著呆呆望向天花板的市山小姐。 她的眼神好可怕,视线没有焦点,像是嗑了药。 「我会因为被音乐的亡灵诅咒而死在这间店里。」 「你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再这样下去,我会在这里渐渐老去,变成老婆婆。然后呢?」 「别担心,市山小姐,你很漂亮。」 市山小姐看著我,一脸不认同的样子。 「啥?别逗我了,我都二十九岁了。」 「明明就很年轻啊。」 听到她比我大十岁,我不禁有些惊讶。 3 我在餐厅里和市山小姐一起喝酒。 我只不过是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约她,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了。 「你很会喝吗?」 「市山小姐呢?」 「我到二十岁才第一次喝酒。我以前就是那样的女孩。」 「一点都不意外。」 她会弹钢琴又读过大学,可见她的父母一定很用心栽培她。 话虽如此,她喝酒却喝得很快,葡萄酒咕噜咕噜地喝下肚。 「生牡蛎好吃吗?」 「嗯,这里的生牡蛎卖得很好。」 市山把一种叫什么巴萨米克的酱料洒在亮晶晶的生牡蛎上,一口吞下。我也拿起生牡蛎。 「市山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唔,该怎么说呢,很难表达。」 我把葡萄酒倒进市山小姐的空酒杯。 「就是因为有说不出来的事,所以才要听音乐、弹钢琴吧。」 只听到她说很难表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这可真麻烦。 「你只是懒得说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法表达的事,只是嫌麻烦而不想说罢了。如果不努力试著说出来,以后有什么重要的话就会渐渐说不出来喔。」 「那是你的哲学吗?你是读哲学系的啊?」 「这不是哲学,我也不是念哲学系或专攻哲学,而是事实。」 哲学是否和事实不同,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你为什么会来读我们学校?」 「因为成绩不好吧。」 「太随便了。你将来要怎么办啊?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艺术学院的毕业生是很难找工作的,将来只能当无业游民喔。」 「想找工作的话总是会找到的,再说现在烦恼将来的事也没意义啊。拜托你别说跟我前女友一样的话。」 「你前女友是怎样的人?」 「高中的班导。」 「真惊人。」 市山小姐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 「什么啊,你很受欢迎吗?」 「还过得去啦。」 「有什么秘诀吗?」 「大概有一百条吧。」 「真的有那么多吗?那你现在全部说出来,我要数数看。」 「呃,或许没有那么多吧。」 我打住话头,喝光杯中的葡萄酒,随即又倒一杯。 「那我就说一个。」 我拿起一颗橄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不要喜欢上对方就好了。」 应该要说其他秘诀的,但不知为何我说得这么直接了当。 「我觉得一旦喜欢上对方就结束了,所以通常不会喜欢上别人。」 长久以来,我只喜欢过一个人。 市山小姐轻蔑似地笑了,啜饮一口葡萄酒。她喃喃说道「喜欢上你的女生真可怜」,然后看看手表。 「是不是该回去了?」 她的语气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冷却了。我又在她的杯中倒满葡萄酒。 「你知道发光病吗?」 此时市山小姐的脸僵住了。 「我非常了解。」 她的语气不知为何变得很拘谨。 「我喜欢的女生就是死于这种病。」 接著我向市山小姐说起高中时代的事,包括喜欢她的地方、长相特徵、温柔又坚强的个性,一直讲个没完。 「你是不是一喜欢上对方就没办法用平常心跟对方说话啊?」 「啊?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市山小姐继续喝著酒,想回家的态度已不复见。 「可以再多说一些你的事吗?」 我大概是喝醉了吧,所以讲了不少。 于是我说起从小到大的事,说话的同时也逐渐厘清心中的想法和情感。我们喝光了一瓶酒,又开第二瓶,等到第二瓶也喝光的时候,市山小姐已经醉得不成样。 她的醉态令人有些不敢领教。 「我也不是自愿过这种生活的。」 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这句话。她的脸变得好红。我们是最后的客人,店家就要打烊了,市山小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说不定市山小姐是个很不可 靠的大人。 我扶著她走出店外,外面一片漆黑,感觉有点冷。此时末班车已经开走,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市山小姐离开店家后,走得跌跌撞撞,感觉她现在若是去打西瓜一定打不中,没走两步就在柏油路上蹲下。 「要我背你吗?」 我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市山小姐举起一只手回答: 「没关系,不用。」 因为她回绝,我站在一旁看著她好一阵子,但没有打算丢下她。 「好,我们走吧。」 我迈出步伐,催她快点站起来。 「……还是试试看好了。」 「啊?」 「背我。」 真是受不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是可以啦。好,上来吧。」 我转身背对市山小姐,随即感觉到她正在慢慢移动。市山小姐攀在我的背上,我直起身子。 「好重。」 「才没有,一点都不重,我很轻的。」 听到她微怒的语气让我觉得很有趣。我边走,边仍继续调侃她。 「是因为你没力气才会觉得我很重吧?」 其实是因为她醉得没办法抓牢,所以感觉特别重。 「我说你啊……」 市山小姐的呼吸吹在我的耳朵上。那是刚才喝的葡萄酒味道。 「原来还挺温柔的嘛。」 「我是很温柔啊,温柔到会送奇怪的醉鬼回家。」 虽然我有过几次背人的经验,但还是觉得很辛苦。 还好市山小姐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几分钟后,我们到达她的店门口。门打不开。 「市山小姐,钥匙。」 「……嗯?咦?我睡著了吗?」 她的戒心未免太低了吧。 说不定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德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还这么天真,怎么想都很夸张。 「啊,有了有了,钥匙,在包包最下面。」 我打开门进去。店里的灯关著,视野很昏暗。街灯从窗外照进来,店里有些微微的亮光。 「柜台后面就是我住的地方。」 后面有一条路,我大概猜得到那是通往哪里。 我初次踏进这个地方。冷静想想,其实我把她放在这里自己回家就行了。 「这里要脱鞋子。」 我背著她,一面保持平衡,一面仅靠脚的动作努力脱掉鞋子。她应该可以下来自己走,不知为何却不开口。我总觉得如果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也会同时打散这股突然形成的亲密感。 「帮我脱。」 我动手帮她脱去脚上的包鞋,一时心血来潮,就搔搔她的脚底。 「呀!」 市山小姐在我的背上挣扎,像是在忍著笑。 「声音小一点,太吵了。」 她是在担心什么?这墙壁该不会薄到连小小的笑声都会吵到邻居吧?怎么可能? 「左转上楼梯。」 我照她说的话爬上楼梯。看来这房子不大。 「是那个门,别弄错了。」 总觉得她一回家就变得特别啰嗦。 房间很普通,里面有床和桌子和书柜。我心想,这还真像高中生的房间。看不出长年生活累积的重量。我去过很多女生的房间,其中有不少是年纪比我大的女性,她们的房间会显得更成熟,相较之下市山小姐的房间却充满学生的气息,彷佛停止了生长。 后面传来关门声,应该是市山小姐灵活地用脚关上门。 我走到床边,把她放在床上。 「呼,累死了。」 市山小姐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个孩子一样。 「我撑不住了,好困,要睡了。」 市山小姐闭上眼睛说道。 「喂,你不用换个衣服或是冲个澡吗?不卸妆就睡觉容易老化喔。」 「少啰嗦,明天再弄就好。」 「唉,真邋遢。」 我心想,我大概没办法接受邋遢的人吧。 「明天见。」她这么说。 「侑李小姐。」 「哇!干嘛突然叫我的名字,吓我一跳!」 「我想再多跟你相处一下。」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放松了。 「只是静静待著的话无所谓。」 「嗯。」 我坐在床上,然后就没办法再做出其他动作。她的眼神似乎透出奇怪的悲哀。 「我觉得自己脑袋不正常。」 会说自己不正常的人,确实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没关系,我也不太正常。」 「是喔,那我就放心了。」 我慢慢地移动身体,躺在她的身边。动作显得格外生涩,简直像个处男。 「我啊……」 她看著我说。 「还有好多事情没告诉你。」 「我也是。」 毕竟我们才刚认识不久。 「慢慢说吧。」 我这句话也包含那些说不出来的事。 下一瞬间,我回到了老家,在自己房间里,冈田的姊姊从门缝看著我。烦死了,真希望她别这样。 『初次见面,我正在和你哥哥交往。』 『真烦。没必要做自我介绍吧。』 『你和我听说的一样呢。』 『你听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 『去死啦,丑女。』 啊啊。 她已经死了吗? 结果我没有睡著,一直呆呆望著窗帘,直到看见窗帘变亮,已经到了感觉得出窗外光芒的时间。侑李小姐睡得很熟。看著她的睡脸,我突然涌出一股感情。为了远离这种感情,我离开了房间。 昨晚背侑李小姐回来时房里很暗,所以看不清楚,此时才发现这房子很大。一楼的店面明明那么窄。 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吗?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有些可怕。我越来越不了解侑李小姐这个人了。 走廊的墙上挂著时钟。现在是早上八点,如果不等侑李小姐醒来就直接离开,还来得及上第一堂课。但我不想这么做,我的认真指数想必很低吧。 在走廊的前方,朝阳从店面的玻璃窗直射过来,照亮地板。她都是几点开店呢?需要叫她起床吗?犹豫了一下子,我决定不管这件事,反正和我无关。 肚子好饿。 在一楼走廊,店面的反方向有一扇门,我猜那应该是住家,就打开了门。 那里摆著四人座的餐桌,后面是厨房。冰箱很大,对独居女性来说实在太大了。 这不是我在炫耀,我一向很擅长翻别人的冰箱,或许该说是喜欢。无论有什么食物都好,我可以直接吃没煎过的热狗,虽然这样没什么好满足的,但就是很爱擅自吃别人的东西。不知为何,偷吃东西的记忆一直留在脑海里。 侑李小姐冰箱里的库存丰富得超乎想像。 我本来想像的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冰箱,但事实并非如此。 调味料一应俱全,除了柑橘醋、美乃滋、番茄酱这些基本的东西之外,还有名字复杂到念起来会咬到舌头的酱料。鸡蛋、奶油、植物性奶油、起司、牛奶。我平时对蔬菜没兴趣,但姑且还是打开蔬果盒查看,有很多叶菜类。打开冷冻库,里面有事先煮好冷冻起来的白饭,还有便宜的大包装香草冰淇淋,制冰盒里也装满了冰块。 看来侑李小姐的厨艺应该不错。 真意外,我还以为她平时都是吃外食。我突然开始考虑要不要等侑李小姐起床,请她做些什么料理,不过很快就挥开这个念头。 我拿出预先做好冰在冰箱里的奶油炖菜。只是偷吃一点,她应该不会太生气吧。 热过再吃比较好,但我觉得很麻烦,决定直接吃。我在餐具柜里找出汤匙,坐下来享用,正在咀嚼虾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声音。 「做过了吗?」 回头一看,有个小女孩无声无息地跑进来,在客厅的门口抬头看著我。 我想她应该是小学生。是几年级呢?我边恍惚地思考,边看著那个孩子。她的脸挺成熟的,眉目之间还带著一股傲气。长得很漂亮,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干嘛对一个小女孩产生遐想啊?我急忙抹去这些想法。 更重要的是…… 「你是谁?」 为什么侑李小姐家会有个孩子?我真不明白。 「做过了吗?」 小女孩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她还是个孩子,脚构不到地板,一双小脚很孩子气地前后晃动著。那动作感觉像是很无聊。 「做过什么?」 「和妈妈。」 我浑身一凉,全身无力。 妈妈? 「上床。」 真是人小鬼大。 「你在说什么啊?」 「还有,你想和妈妈怎么样?」 「我说你啊……」 我真是被她搞得不知所措。完全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孩子。 「你安静一下。」 「声。」 「啊?」 「不要你啊、你啊地叫我,没人喜欢被这样称呼吧?太失礼了。你要用我父母帮我取的名字称呼我。我的名字是声。」 什么跟什么? 「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你在学校不会被欺负吗?」 这算是传说中的闪亮亮名字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她感冒了,就得说「声的声音哑了」,感觉好像很啰嗦。 「那你的名字呢?」 我不悦地回答: 「香山……我是侑李小姐的大学学弟。」 这不是谎话,但多少有些辩解的味道。 有孩子就早点说嘛。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更不妙的事。 仔细想想,餐具柜里放的餐具都是三人份。 她是有夫之妇? 我急忙四处打量。 她的丈夫该不会在别的房间,正准备起床吧?我可不想陷入那种尴尬的局面。 「你爸爸呢?」 「在很远的地方。」 是单身出差吗?总之我松一口气。 「香山,你想和我妈妈怎么样?」 她直呼我的姓氏也让我觉得很不爽。 「我可要先说清楚……」 「你最好放弃喔。」 不知何时她已经停止摇晃双脚。 「或许吧。」 我不是个单纯的人。就算是很有好感的对象,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要碰上一些麻烦事,就会想要立刻逃走。 「你知道吗?妈妈的脑袋不正常。」 我觉得我会落入和声在这里对话的处境,就是因为侑李小姐的不正常。 「这对你来说负担太重了,你一定没办法的。」 总觉得她从一开始就把我看扁了,直到现在还是一直在轻视我。 「那可不一定。」 听人说我一定没办法,我忍不住动了肝火。 「你要是不相信,一定会后悔喔。」 脚步声从二楼下了楼梯,侑李小姐开门走进来。 「你们两个,早安。」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还是平时那副模样。 「早安什么啦?」 我不高兴地对侑李小姐说。 「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什么事?」 「孩子啊。」 侑李小姐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看看我手边的奶油炖菜,笑著说「哎呀,你自己拿出来吃啦」,然后在声的旁边坐下。 「这是我的女儿,声。请多指教。」 侑李小姐用手比向声。 「妈妈,这次来的很年轻耶。」 「哎唷,别乱讲。」 侑李小姐用尴尬的声音对声说道。这名字念起来真的很啰嗦。 「声,你没有对香山胡说什么吧?」 「才没有。」 声闹脾气似地说道,跳下椅子,离开餐桌,然后转头看著我们。她的眼神充满轻蔑。我记得自己也曾用这种眼神看著年纪比我大的人。我现在才二十岁,就要被人用这种眼光看待了吗? 「妈妈,我肚子饿了。」 「好好好。」 侑李小姐站起来,在冰箱里翻找。她背对我弯著身子翻找蔬果盒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家里的日常景象。 「香山,你只吃奶油炖菜就够了吗?」 「啊……嗯。」 我望向只吃了一口就放著不动的奶油炖菜。看著我用汤匙在奶油炖菜里挖过的痕迹,此时才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就像个外人。 「我要走了。」 我站了起来。侑李小姐没有回头。 「有空再来玩喔。」 「别再来了。」 侑李小姐的声音和声的声音同时传来。 「我也不确定。」 这句话不是对特定的人所说。说完,我从店门口离开。 这天的朝阳特别强烈,连水沟边的积水也被照得闪闪发亮。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受到谴责的感觉。 4 这次的打击还挺大的。 我后来一再想起那天的事。 我曾经和各式各样的女人睡过。 其中包括有夫之妇,有男友的女生当然也有。倒不如说,和这种女生睡更让我觉得赚到了,因为她们感情上的需要可以交给别人去照顾,我只要跟她们保持性关系就好。 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孩子的女人。 那个叫做声的小学生。 怎么想都很难应付。 我从来不觉得有哪个女人很难应付,但这次不一样。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和具有孩子属性或母亲属性的女人认真说过话。 对声而言,侑李小姐是母亲。这么一想,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过分。 后来,我好一阵子没再去侑李小姐的店。人就算什么都不做还是会肚子饿,醒著久了就会想睡,性欲同样会逐渐累积。我随便传了一些简讯。无论是谁都行,只要能让我纾解就好。与其爱著一个不可取代的人,还不如和眼前的女人玩乐来得安稳。 桂子:『香山,你以后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 想了也没用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这是我的原则之一。 说不定我到了明天就会因为生病或意外或天崩地裂或遭人挟恨谋杀而死掉。说不定跟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的男友突然发现我们的私情而跑来捅我一刀。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思考将来的事也没有用。 我只想忠于自己的欲望,尽情享乐。 这样有什么不好? 认真努力听起来只像是不肯认输。 不认真努力也无妨。 反正人迟早要死。 夜里,我因作了恶梦而醒来,然后就去了便利商店。我去便利商店并不是想买 东西,而是彷佛想确认自己不想要任何东西,最后买了一点都不想抽的菸回来。 外头在下雨,我却宁可撑伞也要去便利商店。我有时觉得,自己或许在精神上很依赖便利商店。 这种时候该做什么呢?我掌握不住自己的欲望。 走出便利商店后,我接到了电话。是侑李小姐打来的。 『我忘了带伞。』 虽然觉得很愚蠢,但我实在没办法丢著她不管,最后还是去了她躲雨的车站出口。 「谢谢。」 「你怎么会搞到这么晚?」 车站的绿色时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你想听细节吗?」 「也还好。」 「不告诉你。」 「要来我家吗?」 我这么一说,侑李小姐就睁大眼睛,像是很惊讶的样子。 我拉著她的手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感觉就是男孩子的房间呢。」 「不要加上『孩子』这两个字,很讨厌。」 「啊,是唱盘机!」 侑李小姐对我房间里的唱盘机有了反应。 「这个年头已经没人在听唱片了。」 我不喜欢看到侑李小姐把热情投注在无法赚钱的事物上,感觉她好像不是活在现实世界。这么说来,我就是只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吧。 「我和声的父亲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很喜欢音乐,时时刻刻都在听音乐,譬如说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播放音乐。」 「那个人现在怎么了?」 声说过他在很远的地方。 「死了。」 喔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听到那个人已经死了,让我松一口气。 「那间店是他开的。」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我略带讽刺地说道。侑李小姐一定也听出来了,但还是认真回答「是啊」。 「你打算一辈子都想著那个男人过活吗?」 气氛变得有点僵。 「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我厌倦地说道。 「那来聊你的事吧。」 侑李小姐在床上坐下。坐在我的身边。 「你心里一定也有这种人吧。」 「啊?什么人?」 「初恋的对象之类的。」 我无意识地咂一下舌头。 「生气了?」 「那把伞给你,你回去吧。」 我指著门的方向,瞪著侑李小姐说。 「谢啦。」 侑李小姐离开后,房间里失去了人的气味。我锁上门,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 每个人都会死,所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麻烦。 我感觉到门被打开,接著察觉到那个女人的味道。我闭上眼睛,缩成一团。 我想应该很少人会喜欢梅雨吧,总之我讨厌梅雨。雨水阴沉沉地不停敲打屋顶和地面,在这片湿淋淋的空气中,我连撑伞走路都觉得厌恶。因为不想出门,所以我一次次地把女人叫来家里上床。 某一天我突然很想试试一天能和几个女人上床。 我每隔两小时约一个女人,今天的目标是六个人。我想要打破自己的最高纪录,像是在挑战电玩游戏的最高分。 「抱歉,我来早了。」 因为发生一些失误,两个女人撞上了。是桂子和香奈。 我还以为她们会闹得不可开交,事态却没有演变成那种地步,她们两人轻松自若地笑著对望。感觉真不舒服。 我们三人泡了茶一起喝。 「你和香山在一起很久了吗?」 「不算太久啦。」 「我倒是挺久的。」 桂子是我重考时在补习班追到的,她和我同时考上东京的学校。 「要不要三人一起来?」 我这么一说,她们两人就用冰一般的冷漠眼神盯著我。 因为这个局面拖太久,我只好和晚点要过来的女人临时取消约会。结果我的纪录只停在四个人,挑战最高纪录的事只能保留到将来。 她们两人离开以后,我突然想起忘了还唱片的事。看看写在纸上的归还日期,时间早就过了。 我播放起唱片,还是一样听不懂。我重复听著音乐,闭起眼睛,望著天花板。门铃响了起来。是谁啊?我走去开门。 侑李小姐站在门外。 「……干嘛?」 她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我是来拿唱片的。」 唱片现在仍在播放,侑李小姐指著空中说「这个」。 「不要。」 侑李小姐走进房内。 「我还要收逾期费用。你可得乖乖付钱,五千八百圆。」 「五千八百圆……」 我吓了一跳,声音有些拔尖。 「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哪里付得起啊?」 「去打工就行了。」 「我不要打工。」 「为什么?」 「因为我很懒。」 我叹著气打开line,开始找寻有没有能借我钱的人。有没有比较好利用的女人,或是被我冷冻不管的女人啊? 「你滑什么手机?」 接下来只需要再想个借钱的理由。 「我要去借钱。」 「啥?」 「啊啊,对了,你也帮忙想一下借钱的说词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先传line给住得很远的女人:『你最近在做什么?』等对方邀我去喝酒时,就说『我已经穷到没钱搭电车去找你了,先汇一点给我吧』,你觉得如何?啊,不行,如果她说『那我去你那边吧』,我就只能陪她喝酒了。有没有更好的理由啊?」 「香山,你究竟要渣到什么程度?」 「你说我?」 我看著侑李小姐,炫耀似地说道: 「我可是老手喔。」 「去工作啦,人渣。」 侑李小姐轻轻敲一下我的脑袋。 5 不知怎地,我后来就去侑李小姐的店里打工。 侑李小姐店里的生意不好,平时没什么客人,所以闲得很。 工作内容只有打打收银机、用ecel登记借出的唱片,除此之外就是在有空的时候打扫店里。 我在打工的第二天就放弃打扫了,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侑李小姐很爱乾净,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店里也是整整齐齐的。 我真是找到一份轻松的打工。 时薪是一千圆。 这种工作怎么想都太赚了。 这间店的客人都是常客,而且几乎是大叔。 会来这里的客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两种。 一种是喜欢音乐的大叔,另一种是为了侑李小姐而来的大叔,也有同时为了两种目的而来的大叔。总而言之,有八成的客人是大叔,剩下的两成是大婶,她们应该是单纯喜欢音乐吧。到后来我差不多记得所有客人了。 「喂,你这个打工仔和侑李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一个常来的男人用轻视的表情问道。 「情侣。」 我不高兴地这么回答,男人大吃一惊,同时,一只手用力拧住我的耳朵。 「干嘛啦?」 我回头一看,声就站在旁边,她不知何时悄悄站在这里偷听。 「骗人。」 「不过侑李小姐会请员工还真稀奇。」 「在 我之前有其他人来打工吗?」 「大概几年才会请一次人,过了几个月那人就不干了,然后她有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找人,过几年之后,又会找新人进来。」 「这间店不会因为雇用店员而倒闭吗?」 「喔喔,这个你不用担心,侑李小姐会去外面教钢琴。」 「啊?什么意思?」 侑李小姐像现在这样雇用店员时,好像都会去其他的音乐教室当钢琴老师。外面的钢琴教室薪水很高,所以就算这里雇了店员还是有赚头。 「那乾脆关了这间店,专心去教钢琴不就好了?」 「侑李小姐应该想要留著这间店吧,因为这里的唱片都是她那个死于发光病的丈夫留下来的。」 我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但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暑假前的期中考我全都跷掉了。我没兴趣去考试,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相对地,我一直在侑李小姐的店里打工。 「香山,你们最近正在考试吧?」 「是啊,但反正我不想要学分。」 侑李小姐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打了个哈欠。 「要偷懒也要懂得技巧。你知道吗?我们隔壁第三间是卖上课笔记的,那里的老板也是我们的常客。」 「你感觉是个很认真的人,有时说话却很狡猾呢。」 「我看起来就是很认真啊。」 的确,侑李小姐仪态得体,言行举止感觉都很认真,即使她已经是成年人,还是很适合形容为「优等生」。 「我到高中为止确实都很认真,但后来腻了。」 这是腻不腻的问题吗? 「要懒惰到什么程度才会被骂呢?只要外表和表面上的行为维持一定水准,懒惰一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所以我就堕落了。」 「我连装个样子都觉得懒。」 我打著哈欠,跷起二郎腿。「真想睡。」我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你这样出社会以后会很吃亏喔。」 「我才懒得管咧。」 我想起学期初自己还比较认真上课的时候,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过的话。老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定是客座讲师。 『生活该像在过最后一天,学习该像长生不死。』 他一开始讲课就对学生说了这句话。能这样生活的人,大可尽管去过这种生活,但我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死了都无所谓。 这不是指我努力让自己活得毫无遗憾。 而是我对自己没有任何期待,就算现在突然死去,也没有放不下的事物。 我把角落那张椅面有臀形凹陷的山毛榉椅子拉过来坐下。我一坐下侑李小姐就站起来,从架上取出唱片,把店里播放的音乐换掉。或许她是会依照眼前的人来选择音乐的那种类型。 「香山,你不会留级吧?」 「或许会喔。」 「你的将来真令人担心。」 我突然注意到侑李小姐戴在耳上的耳环。她会戴这种东西啊? 「没关系,我可以去当小白脸。」 「这样啊,原来还有这一招。」 侑李小姐一脸佩服地说道。 「不过把小白脸当成人生目标真的好吗?」 「再好不过了。」 「这样你就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那我要立志成为小白脸主角。」 「比起好莱坞,你应该更想选坎城吧。改天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女人吗?」 「我认识的小白脸。你的学长。」 什么跟什么啊? 「这种垃圾还是封锁了比较好。」 「真过分,那可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呢。」 「你会被垃圾传染的。」 「我本来就是垃圾,倒不如说是我传染给他吧。」 她说这话是认真的吗?侑李小姐说起话没有成熟大人的感觉,像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比起她说的话,我更想相信她外在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才麻烦。 「你是个认真的人,所以才会觉得当垃圾是一种浪漫。」 「你的意思是你才是真正的垃圾,而我是装出来的?」 我觉得有点烦,所以没有再回应。侑李小姐在这段期间泡了两杯咖啡。 「你有男友吗?」 「没有吧。」 「不想交一个吗?」 「不太想。」 「为什么?」 这次轮到侑李小姐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有必要为了交男友而交男友吗?」 「我是不知道啦,但我也没有想过要交女友。」 我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就算不打算交,还是有可能交到。不过那应该不是因为喜欢才交往的。」 「喜欢一个人很麻烦,和不喜欢的人交往更麻烦。」 侑李小姐恍惚地仰望著半空中,像是想起某个具体的人物。我懒得去追根究柢,而且我也想起自己的过往。 「不过你还没到怕麻烦的年纪吧。」 「无所谓啦。勉强自己和麻烦的对象认真交往是不诚实的。既然都是不诚实,那就乾脆诚实地面对自己不诚实的一面还来得比较诚实。」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只是文字游戏吧。」 要怎样才能认真听别人说话呢?我完全抓不到认真起来的契机。或许我的人生中有过好几次变得认真的机会,但都错失了。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找到改变自己的时机。人很难在自己想要的时机点改变。 6 到了暑假,我突然发现自己近来都没有离开过大学附近一带。 没有打工的日子,我去了市中心,但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想想自己难得来到东京,就用手机搜寻冈田的住址。 需要搭几站电车,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坦白说,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见冈田。想到自己做什么都是半吊子,我就不想见他了,但结果我还是传了line给冈田。 我和他相约在他家附近的居酒屋喝酒,我们明明好久不见,我却没什么话好说,所以我问冈田: 「读医学院很忙吗?」 「普普通通啦。」 冈田嘴上这样说,表情不知为何却很忧郁。此时我突然很想问冈田:「你也看到那个了吗?」但我问不出口。 「你呢?大学有趣吗?」 「怎么可能?」 我叹著气说。 「我最近觉得自己活得好腻。」 「你这样说是要叫我怎么接话?」 「我大概会休学吧。」 「那你休学之后要干什么?」 「总是会有事做的。」 「或许吧。」 总觉得冈田看我的眼神有点冷淡。为什么他用那种眼神看我? 「冈田,你交女朋友了吗?」 「这不重要吧。」 「是不重要。」 结果我们直到最后都聊不起来。 和冈田道别后,当晚我一直觉得很烦躁,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静下心。 我闭上眼睛、盖上被子、放空脑袋,过一阵子,意识又清醒过来。 此时我突然想到。 有一天我会像这样死去。 如同融化在虚无之中。 其他人到底是怎么克服这种空虚的呢? 出生、生活、死去,意识化为虚无,对一切都不再有知觉。我不知道要如何接受这种无情的历程 。 喉咙好渴,但是家里没有任何饮料,我又不想喝自来水,于是穿上拖鞋出了门,打算去便利商店买饮料。走到半途,突然遇到一个熟人。 是声。 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一个小学生怎么会在这种时间跑出来?我觉得很疑惑,又没办法装作没看见,因此对她问道: 「你在做什么?」 侑李小姐怎么会放任她在这种时候出门? 「散步。」声看著我,不耐烦地回答。 然后我和声并肩走著。 「喂,干嘛啊?」 声说道,但语气并不重。我们的步伐距离不同,她落后之后又追上来,和我并肩行走。 「你和我走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在诱拐小孩。」 声的话中带著奇怪的顾虑。 「你最好趁著还没被警察抓走之前走开。」 我根本不当一回事,只想笑一声敷衍过去。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出来以前有告诉侑李小姐吗?」 「怎么可能说?没事的,妈妈一向睡得很熟,不会突然醒过来。」 「你喔……」 「香山,你喜欢我妈妈吗?」 「还好。」 不算讨厌。 「那是喜欢啰?」 我也不清楚。 「既然你不喜欢我妈妈,为什么要跟她睡觉?」 「有很多理由啦。」 没办法随便敷衍过去的对象很麻烦。要认真面对这种人太沉重了。 声或许对我有些期待。这种事不会有简单明瞭的答案,那只是孩子天真的误解。小孩经常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以前问过妈妈『爸爸去哪里』,妈妈说『他变成星星了』,但我觉得妈妈在骗我,所以我查了书本。香山,你知道吗?人死了以后会再去投胎喔。」 「喔?这样啊?」 虽然我心里想的是「少蠢了」,但是这样回答比较省事。 「你不知道啊?这叫轮回转世,人死了之后会投胎变成另一个人。」 我心想,真是满口蠢话。 「所以,我爸爸一定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声笑著这样说。 「我真想见见重新投胎后的爸爸,但是爸爸已经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他现在不记得我。为了不让爸爸困扰,我要去找他。」 对于已经活到某个年纪的人来说,小孩子说的话很麻烦,毫无意义,而且愚蠢至极。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和声正常对话。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忘记自己小时候的心情。 「你找到爸爸之后要怎么做?」 如果我现在突然说「其实我就是你爸爸」,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还没想过。」 声愣愣地说。 「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你有吗?」 「啊?」 「如果见到已经死掉的人,你想说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思考了一下。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起了已死的人。他们都还保持年轻,只有我继续成长。 「我身边没有人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 声没有再问我什么。 声说「不要跟我妈妈说喔,约好了」,要我对她深夜外出一事保密,但我才不想遵守和小孩之间的约定。 「侑李小姐。」 打工的时候,我就向侑李小姐打小报告。 「我看到声在半夜跑出去。」 侑李小姐一脸惊讶地说「又来了吗」。 「她以前也常常这样。」 侑李小姐盯著地板,喃喃地说:「怎么办?真可怕。」 「狠狠骂她一顿?」 「我从来不骂她的。」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愧疚啊,各方面都是。」 为什么说是「当然」? 「因为我是这个样子,声才会变成那样吧。」 「这种时候你干嘛还顾著反省啊,一般来说,小孩子半夜独自跑出去可是很危险的事耶。」 「也对。我明白了。」 说完,侑李小姐朝著店的后方呼喊,把声叫过来。 「声。」 「干嘛?」 被叫出来的声板著脸站在侑李小姐面前。 「你以后别再半夜偷跑出去了。」 「我才没有。」 「香山都跟我说了。」 听到这句话,声很乾脆地认栽,回答「好啦」,然后狠狠瞪我一眼。声又说:「我可以走了吧?」不等侑李小姐回答就跑回去。 侑李小姐深深地叹气,趴在放著收银机的柜台上。 「我真是个没用的妈妈。」 我并不想安慰她「没这回事」。 「香山,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不要。」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你先听听看嘛。」 我觉得越来越麻烦,很想快点逃走。最好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不要继续和侑李小姐或声有任何牵扯。如果再跟她们牵扯下去,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你能不能帮我教训一下声呢?」 「不要,我懒得训话。」 「可是她都不听我的话啊。」 我没有义务帮忙她这种事,也不想做这种事,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教训她。 我回家时,听到一个小孩的脚步声从后面追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声。 「香山,你这个叛徒。」 「我又没答应你不会背叛。」 「亏我还这么相信你。」 「谁叫你要相信我。」 我想著「烦死了」又继续走。和声说话真烦。 「我说啊,你也太任性了吧。」 我这么一说,声就露出愕然的表情。 「你可别以为每个人都会担心你。」 我冷冷地说道。 「上次我对你说谎了。」 「什么事?」 「我身边有死过人。两个。」 「是谁?」 我答不出来。 后来我自己一个人走著,声没有再跟过来。 马路对面有个长发女人,身影看起来很熟悉。我大喊著「等一下」,急忙跑了过去。一辆卡车开过来,我惊吓地停住脚步,下一秒钟,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7 几天后,我又看见声半夜在街上游荡。我有点犹豫,其实大可以不管她,但她看起来毫无戒备,我忍不住想训她几句。 「你快点回家吧。」 声坐在车站前的花圃边缘看著手机,我一叫她,她就厌烦地抬起头来。 「不用你管。」 「小学生,你等一下会被辅导员抓走喔。」 我试著跟她讲道理。 「无所谓。」 「侑李小姐呢?」 「唔,她应该会说些什么吧。」 声看著半空,像是想起了往事。 「以前我不听话,妈妈想在我睡觉前用绳子把我绑起来,我死命挣扎,大叫『虐待儿童』她就吓到了。她完全没有身为母亲的自信。」 我心想,这种小孩真讨厌。我坐在声的旁边瞪著她。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故意要让她担心吗?」 「你是在小看我吗?」 「是啊。」 「我不想待在家里,妈妈很可怕。」 「她哪里可怕?」 「不是那样啦,是另一种可怕。」 声露出「你懂吧?」的表情。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侑李小姐确实有些可怕。 「那我走了。」 我又想到不该跟她牵扯太深,于是站了起来。 「你还真是不负责任。」 「这又不是我的责任。」 责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随时随地都在避免让自己背负任何责任。 我正要走开,声却跟了过来。 「你干嘛?」我烦躁地问,声就若无其事地说「我本来就要去那边」。 「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一定会觉得我被你诱拐了吧?」 「我哪有那么可疑?再说,像你这么烦人的小孩才没有人想要诱拐咧。」我不屑地说道,声却用强硬的表情说「你来诱拐我嘛」。 「这样我就会变成罪犯了。」 「不是很帅吗?」 「会吗?」 「比死了更帅一点。」 「但是犯了罪的主角多半都会死啊。」 「也是。」 我突然觉得,自己三更半夜和小学生一起无精打采地散步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你考虑一下吧,诱拐的事。」 声最后丢下这句话,乖乖回家了。 「声这么亲近你还真是稀罕。」 隔天晚上,我在侑李小姐的家里吃著橘子。 「她哪里亲近我了?」 她们家里没有电视,所以晚上很安静。 侑李小姐躺在地板上,两脚朝天举起不停摇晃。这是什么?美容操吗?或者只是随便动一动?我总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有些烦躁。 「侑李小姐,你要拿出威严来啦。」 我不满地说道,侑李小姐面无表情地看著天花板说:「我可能会因天天忧郁而死掉。」 「我想受伤应该不是你一个人的特权吧。」 「我偶尔会觉得放火烧掉这个房子也不错。」 侑李小姐停止了那不端庄的动作,闭眼躺在地上。这姿势像是个死人。 「干嘛说这种话?」 侑李小姐没有回答,只说「你陪声一起玩吧」。 结果我就得在声半夜跑出去时陪著她了。 「香山,你活得自由自在的,很帅耶。」 我们走在一起时没有持续聊天,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我们走在同样晦暗的夜路上,对话也很没意义,搞不清楚话题是何时中断、何时继续下去。 「没这回事。」 「你连大学都不去。我还会乖乖上学呢。」 糟蹋人生感觉很愉快。与其活得认真,我觉得活得不认真还比较诚实一点。 「真希望你永远都这么帅,千万别变成奇怪的老爷爷。」 「等我老了以后一定会变成奇怪的老爷爷。」 「那就在变成老爷爷之前先死掉啊。」 她的语气彷佛在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吗?」 「声,你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我希望能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死掉。」 声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我心想,既然觉得困就回家啊。 「人们常说『再这样下去的话,长大以后会很辛苦喔』,或是大谈生活和现实什么的,教我要怎样成长为像样的大人。所以我想说,如果在长大以前死掉,就不用变成大人了。你也可以这样做啊。」 「我应该会活下去吧。」 有些人在长大成人之前就生病死掉了,也有一些人即使不生病也不会长大成人。从某种角度来看,我还满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在大学教室里用蓝牙耳机听著音乐。 「看你一脸郁闷的样子,是失恋了吗?」 我抬头望去,是香奈站在旁边。 「怎样?被我说中了吗?」 我觉得很烦,什么都没说。香奈摸摸我的耳朵,像是要摘掉我的耳机。 「别烦我。」 我不高兴地说道。 「为什么你每天都过得这么痛苦?」 听到这句话,我有点吃惊。 「我看起来很痛苦吗?」 「嗯,你好像随时会死掉的样子,死字都写在你的脸上。」 香奈深深叹气,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我或许该认真交个女朋友。」 我说出突然想到的话,她沉下脸来。 「为了得到救赎而想找个女朋友来利用,你这想法太糟糕了。再说,你也交不到女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不谈恋爱啊。」 「我当然会谈恋爱。话说恋爱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就像给快不行的人施打的吗啡一样,对于迟早会死的人来说,这或许像是能让人忘却一时痛苦的药物。 「你有空吗?」听到我这么问,她开心地回答:「是还挺有空的。」我现在闲得很,正在思索要做什么,所以就试探地问:「可以去你家吗?」她回答「好啊」,所以我就跟她回家了。 香奈住的是普通一房一厅的套房,屋里收拾得很整齐,她应该很爱乾净吧。没想到她这么有女人味,让我颇为意外。不过这种意外的感觉一下子就变得无足轻重,我对这意外的感觉已经厌倦了。 我一一观察著她房里的东西。香氛的瓶子,书柜里放著装潢和美食的书籍,男性偶像的团扇,枕头套大概是marimekko的。 「可以抽菸吗?」我这么一问,她就指著窗外说「去阳台抽」。 我边想著好麻烦边走到阳台。风比我想像的冷,让我有些吓到。她给我一个空的宝特瓶,大概是让我用来当菸灰缸吧。 抽了几根菸之后,脑袋开始变得空白。我想传line给侑李小姐,结果还是没传,重写几次之后就放弃了。 我每次操作错误,便会摇一摇iphone还原,但这次在一再摇晃iphone的过程中就放弃了。 接著,我开始摇晃自己的脑袋。 这时香奈在屋里叫我。她叫了好几次「喂」,但我都不理她。 我边打哈欠边抽菸,唱著pistols的歌。 回头一看,香奈把阳台门锁了起来。 「喂,别闹了。」 我敲打著窗户,但她似乎想要报复我,完全不理会我的叫喊,只顾著看电视。她的表情冷到让我心惊。 我从阳台隔著玻璃窗看她,感觉好像在观赏小剧场的戏剧。 平凡大学生的生活。 我对这种景象很厌恶,用力踢著玻璃窗,但香奈还是毫无反应。既然她不停止,我也不会停的。我持续踢著玻璃窗,心中的感情逐渐高涨,最后使劲踹出一脚。 玻璃应声碎裂。 「你干嘛啦!」 香奈傻眼地说。 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出房间。 离开香奈的住处后,我直接去了侑李小姐的唱片出租店。 并没有怀著什么期待。 侑李小姐在店里,一个人顾店。 「侑李小姐,我很喜欢你。」 听到我这么说,侑李小姐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也很喜欢你啊,你是个好孩子。」 「别跟我装傻了。」 侑李小姐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突然一脸认真地说这种话,是要我怎么办啊?再说……」 侑李小姐彷佛想起了什么。 「我经常看到你和女生走在一起,你应 拥抱大海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真想让你听听现在的海浪声。 在你死后已经过了很久,很意外地,我到现在依然完全忘不了你。我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我很害怕忘记,但根本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一直存在我心底的某处,就连此时也是。 在你死后,我经常梦见你。你在梦中告诉我,其实你没有死。梦中的你很有精神,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游玩。醒来以后,我总是会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样很丢脸,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为别人的死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奇怪。 我想要积极进取地活下去,但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心想「好,我要加油」,好几次这么想,但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说能立刻做到都是骗人的。我一直放不下你。老实说,光是阻止自己寻死就已费尽全力。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一蹶不振。我如此劝告自己,非得振作起来不可。虽然这事很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活著只是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 我慢慢地开始复健,努力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有时找香山出去玩,有时和家人一起出门。那阵子我也经常去见你的父母,大家都努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找你父亲商量后,他说既然如此就专心读书吧,而我也忠实地实践这项建议。你活著的时候,我完全没在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不少,要重新跟上进度挺辛苦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辛苦的事,光是知道这一点,我就能为眼前的事奋斗下去。其实不努力也无所谓,但是以我的情况来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努力。 就这样,我渐渐恢复了。 我的成绩也开始进步。我说我想去上补习班,妈妈听了有些讶异,像个蠢蛋似的。香山说,我去当医生也不错。我因为你死了就想当医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单纯了点?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我想,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帮助别人,或许也能帮助自己。 后来我考上医学院。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就考上,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压力大到快要吐了。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像那种悲惨的未来,几乎被压垮。 决定要念医学院之后,我就没办法考虑其他的生活方式了。这话说起来很奇怪,不过对我来说,当不当医生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我觉得,如果当不了医生,我的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事实或许不是这样,但我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拚命用功读书,就因为这样,我总算是勉强考上了。 考上的时候,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从现在才要开始。感觉我过去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此外,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如果我成为医生,就可以不用忘记你,可以一直记得你。 如果我选择其他职业,说不定有一天会忘记你。 但若成为医生,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事。 所以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你。每次去医院,我都会想起你。 一想到自己有想从事的职业,我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认真,也曾有好几次心中充满了像傻瓜一样奋勇向前的心情。或许你会笑我吧,但我真的觉得能当医生很幸福。财富和地位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想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能够一辈子为这个目标牺牲奉献,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连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幸福之后,又有另一种离奇的感觉出现在心中,让我偶尔会很想哭。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悲伤。说得更清楚一点,当时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世界都是很悲惨、很糟糕的,甚至期望世界立刻毁灭。 说是这样说,如今我眼前却出现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令我不由得对活著这件事感到有些愧疚。我心想,如果能和你共享这份喜悦不知该有多好。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我很想向你报告,但是你已不在了。 我完成了学业,开始去大学医院当医生。我并非只负责照顾发光病的病人。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过简单?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病人,有人对我破口大骂,更严重的是,也有人死了。每当有病人过世,我就会变得很消沉,思索是不是自己害的。有时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人还是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却让我觉得很沉重。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我一直睡不好。我的感想是,这条人生的道路比我想像的更难走。在我工作的地方总会不断地有人死去。 看到有人死去,我晚上就会睡不著,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开车去海边,一个人看著海浪起伏直到天亮。我就是这样一直呆呆望著白色的泡沫在海陆的边境翻腾,什么事都做不了。在电影里,会做这种事情的通常是想要寻死的人吧。 我在海边经常幻想。 幻想自己见到了已死的你。 我认真地想像著你,踩在沙滩上,朝大海走去。水面渐渐逼近我,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泡进水里时,你透明的身影浮上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你,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融在水里时的感觉,舒服得令我脑袋麻痹。我想像著这些事,藉此安慰自己,然后想著「好,我还能继续努力」,再次回归到日常生活中。 之后我的年龄渐渐增长,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像过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你死去之前。 这种说法或许很不敬,但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所以还是说吧── 我觉得,你的死不断带给我生命力。 对我来说,这是毫无遮掩的事实。 我是因为想著你的死,才会觉得非得努力不可。 所以我活到现在了。 很悲伤的是,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明天也要工作。长大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工作。 我常常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顺利的情况也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对自己还活著这件事感到内疚。 我一点都不勇敢。 脑袋里装满丧气话,每天都想要逃走。 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没问题的。 对了,没想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一个人,所以我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还能撑下去。我一并品味著无可奈何的事、痛苦的事,以及淡淡的幸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今后一定还是能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都是多亏了你。 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我会一直想起你。或许有点恶心,但这是真的。 我觉得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或许是很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意外地快。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浓烈地想起你。 到了明天,你的身影会渐渐淡化,我会在忙碌的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事。因为我是个软弱的人,一定还是会经常迷失自我,或是卡在更基本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到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跑来海边。 总之我过得很好。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再见了。 后记 这次写得非常辛苦。 我的写作速度本来就不快,这次的行程又排得太紧,我还以为会死呢,还好最后没有死。 这本书写的是《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各个人物的短篇故事,除了以前在杂志上刊登的作品之外,还增加了两篇新写的作品。 《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要改编成电影了,导演是月川翔,由永野芽郁小姐和北村匠海先生主演,预定于二○一九年三月十五日在日本全国上映。月川导演亲自修改了剧本,真诚的态度和内容令我非常感动。电影表现出和原作不同的风味,我也非常期待能看到电影。 从我一个人写这个故事开始,到现在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真是一部幸运的作品,能和loundraw老师的美丽插画一起受到大家喜爱,又被改编成电影及漫画,还和loundraw老师的画册合作出版。 正在《达文西》月刊连载的漫画版上册会在二○一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发售(注1)。负责改编漫画的是マツセダイチ老师。他是我在《为这个世界献上i》后记中提过、成为漫画家的旧友,因此要称呼他为老师还真不好意思。在写那篇后记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梦想真的会成为现实。因为有很多人帮助,我才得以和マツセ一起工作。原稿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他的感情,成为极富他个人风格的作品。我从他出道之前、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看他画的漫画,所以现在每个月看到他精彩的原稿时都很感慨。我真的很高兴,请大家一定要去看看他绘制的漫画版。 loundraw老师的画册《写给黎明前的你featuring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会在二○一九年二月二十八日发售(注2)。这是在loundraw老师个人展览「写给黎明前的你」发售的画册,与其他新稿集结而成的最新画册。如同书名所示,这是和《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合作推出的,内容除了有很多《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的插画以外,还收录了我和loundraw老师的对谈,以及《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的衍生短篇。《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能和loundraw老师的完美插画一起成长至今,真的是非常荣幸。loundraw老师的作品在每个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同时又有非常感性的地方,在画册之中会有更详细的讲解。 这本续集的封面插画也非常漂亮,虽是延续了上一集封面的风格,但天空和光线的色彩却是前所未有的感觉,非常迷人。香山很有香山的风格,真水也很可爱,卓也卷起制服袖子的方式比香山随便多了,这点也很不错。看到loundraw老师持续进化的作品,让我真心觉得自己也非得更加认真不可。 就像这样,有这么多跟《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有关的事情,但这本书的截稿日期无论如何、就算天崩地裂、就算明天地球就要毁灭、就算要死了也不会改变,所以我完全不意外地被搞得半死。我隐隐约约觉得说不定会死,果不其然真的丢了半条命。我是一个人住,每隔几天就会两眼无神地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变成一个没有仔细看就随便抓起冷冻食品丢进篮子里的怪人。写到很倦怠时会在半夜出去散步,像个危险人物一样口中念念有词地四处徘徊。更倦怠的时候会在房间里对著墙壁倒立,不然就是突然发出怪叫跳起舞,在地板上不停滚来滚去。写不出来、没女人缘、写不出来、毫无魅力、写不出来……在这种阴沉生活中写出来的短篇集怎么样啊?如果能让大家读得开心就太好了一虽然我想这样说,但《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并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故事,这次的短篇集也并非充满快乐的故事。 回头看看,出道两年来,我每天都不断在实现梦想。接受《达文西》月刊访问、和マツセ一起工作、作品改编为真人电影、和导演对谈……我向往过的事情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在实现,这反而让我有点害怕。此外,在短篇集的后记里自己写一些像推荐文一样的解说也是我一个小小的梦想,现在可以实现了。因此,下面就要来稍微谈谈各篇故事。 〈若能与你……〉是为了刊登在《电击文库magazine》上,替《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广告而写的极短篇。因为规定的版面和字数都很少,我还记得当时写得很辛苦,频繁换行和每行字数很少都是因为这些限制。虽然写得很辛苦,但我非常喜欢这则短篇,自己觉得写得很不错。卓也说不定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接受真水的死吧。 〈直到我哪天死去之前的生活〉是刊登在《电击文库magazine》别册附录的作品。这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写的短篇。因为是用真水的视角来叙述,用第一人称的笔法来描写女性心情非常不容易。我心想,真不想写出缺乏真实性的独白。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写得好,但当时我真的是用尽全力来写。此外,我想我快要死的时候一定也没办法再看新书吧。 〈初恋的亡灵〉也是刊登于同一本杂志的短篇,但原来的标题是〈我的初恋亡灵〉,要收进这本短篇集的时候才删除了「我的」,这是为了和其他短篇统一风格。我觉得自己应该也有「初恋的亡灵」。香山在高中时代似乎比上大学后更多情呢。在写这篇作品时,我觉得没想到他也有很多烦恼。 〈渡良濑真水的黑历史笔记〉也是刊登于同一本杂志的短篇。这是比较欢乐的故事,其实本来是《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本传初稿里的一幕。我在写长篇小说的时候会花很多时间修改,所以有很多篇章都被删掉了。我在删除的众多篇章中捡回了这个章节,改写成短篇。因为这是写得很努力却又狠心舍弃的篇章,所以我一直很希望有机会公开。就算是自己很喜欢的章节,只要觉得不对,我就宁可舍弃不用。就是像这样花了很多时间重写,书才会出得这么慢。因为这次截稿期限还满紧的,有库存可用真是让我松一口气。 〈侑李与声〉是为了这本短篇集新写的作品,在本书中是篇幅最长也是写得最辛苦的一篇。仔细想想,个性和我这个作者差距最大的角色就是香山,所以被要求写香山的故事让我非常头痛,因为香山是不描述内心世界才会显得有魅力的类型。我虽然烦恼,但还是努力地一面摸索一面前进。我最怕的就是把香山写成一个温吞敷衍的家伙,所以做了不少尝试,像是多加些杀气,或是表现出坚硬冷漠的气质。尤其他不是话很多的人,所以初稿里有很多独白后来都删掉了。出现在这篇故事里的侑李和声是香山从未接触过的类型,因此他在这篇故事里一直很困惑。这篇作品也描写出他那麻烦却又常见的愚昧之类的东西。像香山这种人也是会有的吧。香山和冈田感觉好像变得有些疏远,但现实或许就是这样。即使如此,这两人长大成人之后至少还是会几年见一次面吧,我毫无理由地这么想著。 〈拥抱大海〉是新写的短篇,也是本书最后一篇故事。标题是从坂口安吾〈我想拥抱大海〉而来的。这篇故事也写得很辛苦,因为时间实在太少,我一直担心地想这次真的不行了,真的写不出来了,无论怎么写都没办法让自己满意。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飞进脑袋,最后我把之前写的东西全部舍弃,从头开始重新写起。其实我本来不是打算这样写,但是有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力量让我写出这篇小说。这在我身上是很罕见的事,或许这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一口气写完、直接交出去的作品,真的几乎没有改过。能够写出这篇故事真是太好了。 以上就是我自行对作品所做的介绍。我又实现了一个梦想。 能如此迅速地实现这么多梦想,全都是拜喜爱《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的各位读者所赐。说得这么直白真是不好意思,但我真的一直对各位读者怀著感恩的心。 能当上小说家真是太好了,可以从 早到晚写小说、只想著小说生活也让我开心无比。在每天的劳苦辛酸之中,我偶尔也会忘了这份喜悦,觉得一切都变得很讨厌,所以,我想要趁著此时写在这里。 我能以小说家的身分过活,都是来自于每一位读者给予的力量。 由衷地感谢你们。 真的很感谢你们读了我的小说。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 直到那天为止,我想要写下很多书,在死后留下这些作品。 这是我第四本书,第四次后记。 我不会忘记当初那份珍贵的冲劲,今后也会继续努力。 佐野彻夜 注1:后记提及的出版时间均为日版资讯。台版漫画于二○一九年九月出版。 注2:台湾版画册在二○一九年九月和本书同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