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恋岭》 第一章 重逢 时隔大概半年,余安阳再次见到了余陆琛。 实际上还没到半年,余安阳心里有数得很。八月三十一号晚上过后他们分离,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整整四个月,一百二十二天,还有六十来天才满半年。时间没她以为的那么快。 余陆琛的来电毫无预兆。那时她正蜷在被窝里,抱着热水袋还是冷得发抖。她原本不是很怕冷的人。例假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南方和北方不同,不开暖气不说,气温不到零下也不轻易开空调。她从小在北方长大,适应不了南方的生活。 室友苏芷琳给了她一个暖贴,叫她贴在腹部。等待暖贴发热的同时,她决定睡一觉,睡过这每个月必经的疼痛。 余陆琛是在她睡到中途时打来的电话。她不知道是他打来的,睡得迷迷糊糊,闭着眼摸出手机滑下接听键,就猝不及防地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喂。”一个简单的语气词就让她睡意全无,瞬间清醒。她想,如果她事先看一下来电提醒,对于要不要接这个电话,她会仔细考虑一番。 “安阳。”他微微提高音量喊她的名字。 “……诶?”思维还有点停滞,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你在睡觉?”余陆琛听见她朦胧的声音。 “唔……有事?”这是她上大学以来,他给她打的第一个电话。 “没什么,你先睡吧,睡醒了再说。”他挂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忙音,手机仍贴在耳边,余安阳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没有动。继续睡也睡不着了,她很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可是没有勇气回拨给他。 四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除了必要的事情,别再过多地联系。她记忆深刻,而且决定从此以后坚决遵守承诺。 暖贴在腹部发热,她没那么冷了,再睡一觉,醒来以后就又是那个来了例假也依旧生龙活虎的余安阳。手指触摸到手机侧面突出来的长条状按钮,她按下不动,保持了五秒钟,手机震动了一下,关机了。 闭上眼睛,她强迫自己入眠,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男人的影像。她就知道她会想他,可她不应该想他,不应该。 ?———————————— 余安阳是被一阵诱人的香味给香醒的。这香味直接导致她在醒来之前,做了个在摆满红烧肉,水煮鱼,麻辣小龙虾等美味佳肴的餐桌前大快朵颐的梦。 她咽了咽口水,睁开眼,她被馋醒了。 “你在吃什么?”她坐起来,拉开床帘。 “麻辣烫啊。”苏芷琳吃得满嘴红油。 “好香啊。” “嘻嘻,”苏芷琳一笑,“快起来,都六点了,要吃晚饭了。你感觉好点了没?” “没感觉了我现在已经。”余安阳穿好衣服下床。 精神好了很多,她在镜子前稍微打扮了一番,准备下楼买吃的。 “肖肖和平儿呢?”她随口问。 “周末呢,出去玩了。”苏芷琳说。 “我买晚饭去了。”她随便提了个挎包,拿上手机出了门。 一边下楼一边把手机开机。 余陆琛说,有什么事等她睡醒了再说,现在她已经睡醒,可以有底气地回他电话了。 宿舍楼门口是一条小吃街,买吃的很方便。手机开机之后,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余陆琛打来的,最近的来电是在十分钟前。看来是比较紧急的事,安阳想,要不然他才懒得给她打这么多电话。 事情就发生在一秒钟内。她正盯着手机,想回拨过去,突然感到左手一空,拎在手里的挎包就被人抢走了。 余安阳同样也只用了一秒钟就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偷,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强盗,抢走了她的包。 岂有此理?!她迅速朝小偷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手里还握着没有拨出号码的电话。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余安阳的头脑中气恼地冒出了这八个字,可一想,不对,冬日的傍晚相当于黑夜,算不得“光天化日”。于是又纠正似的想,大庭广众之下,这小偷竟然如此猖狂! 耳旁传来呼啸的风声,她跑得很快,和小偷的距离逐渐缩短。 跑步是件快乐的事,尤其是短跑,周围急速变幻的风景和耳边飞快掠过的空气总让余安阳联想到四个字——放飞自我。 放飞自我是什么感觉?无拘无束,自由洒脱。奔跑的速度到达极限后,放飞自我的感觉就会出现。 于是现在,对余安阳而言,这不再只是一场追逐。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没有刚开始的焦急不安了。她注意到了前方逃离的男人慌乱的脚步,以及他们跑步速度之间的悬殊。她会追上他,并且夺回自己的包,这是毫无悬念的事。 一丝没有觉察到的微笑浮上了余安阳的嘴角。 “站住,别跑了!”她冲着小偷喊道。这句话只是徒劳,她当然知道。小偷不可能乖乖站着不跑,反而会加快速度狂奔。无所谓,她总会追上他,逗他玩玩也无妨。 左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胡同,小偷看见了,余安阳也看见了,她终于认真起来,加足了马力,在小偷拐进胡同之前追上了他。 小偷挣扎着想摆脱余安阳扯着他衣服的手。 “哎,哎,您都累成这样了还不歇会儿?”她一边去夺他手里的包,一边不忘揶揄调侃。 努力了一番,小偷无法挣脱,终于恼羞成怒,扬起手里抢来的小方包朝余安阳砸过去。 她要是连这都搞不定,十几年的跆拳道岂不是白学了? 余安阳侧身一闪,躲过了他的攻击,又一个过肩摔,把他给摔在了地上。 她轻轻松松拿走了她的包,也不急着走,蹲在小偷身侧,手指威胁似的指着他:“别起啊,别起,你要是敢爬起来,我就把你打趴下你信不信。” 小偷咬牙切齿道:“h大的学生是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当我是被吓大的呢,”余安阳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我包里只有十块钱现金,你看你为了这十块钱累成这样值不值得。”说完以后,她拎着包扬长而去。 如果说遭遇小偷算是她生活里比较戏剧性的一个片段,那么更戏剧性的是,她拿着包,身后的小偷还躺在地上抚着疼痛的脊背呻吟,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身姿挺拔,魁梧高大,气宇轩昂。她下午还徒劳地努力着试图将他驱逐出自己的梦境,她在刚才与小偷的追逐中还惦记着要回他电话。她独自一人来到遥远的南方念书,就是为了彻底斩断心里那团乱麻似的思绪和感情,可他现在就这么站在距她不远处的地方,未经她的同意,直直地、突兀地占据了她的视线,来到她的面前。 这就是余安阳和余陆琛在分离四个月后的相遇,在南京湿冷的冬夜街头。她微喘着气,才从刚才的奔跑与争夺中回过神来,一转身,就看见了他。 四个月前,她想变成他口袋里的钱包,腰间的钥匙扣,或者……手腕上的手表,因为这些物件他总是随身带在身边。四个月后,她想变成天上的白云,海上的地平线,或者……月球上的沙粒,因为这些离他最远。 最后,阴差阳错,她逃来了南京这座城市,完全出人意料之外地,她在这样一个没有一点特别的时间点又遇到了他。? 这当然不是说他是特地来找她什么的,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他脑子坏掉了,他也不会主动来找她。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抬起头看他,浅浅一笑,她说:“哥,你怎么来了?” 第二章 疼痛 余陆琛没有回答。他看了看不远处刚爬起来跑走的小偷,又看了看她,问:“你没事吧?” 这个问题代表,他观看了她抢回包的全过程。暴力,野蛮,凶残……安阳猜想着在他眼里她刚才的样子,那副模样,肯定不符合男人对女人一贯的幻想。 早知道就不那么费力了…… 她扯了扯嘴角,说:“没事。” 小腹传来一股阵痛,余安阳不禁皱了皱眉头。来例假是不能剧烈运动的,都怪放飞自我的感觉太爽,她现在才想起来。 余陆琛没觉察到她的异常。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说:“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餐馆,我带你吃晚饭去。” “我吃过了。”她当然选择拒绝。 “那个,是爸妈让你来的还是……”她岔开话题。 “我在这边办事,妈让我顺便侦查一下你的情况。” “还侦查,我能有什么情况?”安阳被余陆琛的用词逗笑了,才笑了两声,意识到不妥,忙收住表情,重新正色道:“我要回宿舍了。” “我送你。”陆琛说。 安阳和陆琛走在回去的路上,中间隔着半步的距离。腹部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她下意识咬住嘴唇,艰难地保持步伐的平稳。没多远了,她想,她一定要坚持到余陆琛离开。 终于到了宿舍楼下,安阳转身向陆琛告别。 “哥,你走那天记得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去机场。”她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因为身高的差距,她只能仰着头看他。路灯的灯光浅浅地照在她微抬的脸上,眨眼的瞬间长又卷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块阴影。他看见她像洋娃娃一样的精致五官,看见她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的皮肤,却唯独没注意到她的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他还以为她原本就那么白。 “嗯。上去吧。” “我走了。”安阳冲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宿舍楼。 镇定地走到楼梯那里,确定从这个地方看不见大门口后,余安阳倚着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 身体止不住地发抖,额头上疼出了汗,却还是觉得冷。痛经原来可以疼到这种程度,她现在连走一步都困难。 黑暗的楼道里只有她一个人,墙壁上的凉意顺着脊背渗进她单薄的身体。她摸索着掏出手机,给苏芷琳打电话。 “喂,芷琳,”她的声音虚弱无力,“麻烦你下来一下,我肚子疼得走不动路了。” 苏芷琳急匆匆跑下楼,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余安阳缩在楼梯的一角,紧锁眉头闭着双眼,似疼得昏了过去。 “安阳,安阳你没事吧。”她想要扶起她。 余安阳缓缓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她借着苏芷琳的搀扶摇摇晃晃起身,弓着腰,不能完全站直。 “送我去医院。”她对芷琳说。 “好,慢点儿,啊,我搀着你,咱现在就去医院。”芷琳满脸焦急。 才走到宿舍门口,余安阳已是满头满脸的冷汗。她再走不动一步,捂着小腹重新蹲了下来。苏芷琳见她这个样子,在一旁干着急。 “要不我给肖肖打电话,让她叫张强过来背你去,你这路也不能走的……” “别麻烦他们了。”余安阳有气无力地打断她的话。 “这都什么时候了,把她男朋友借过来用用怎么了?”苏芷琳说着就要掏手机。 安阳疼得视线模糊,没力气管苏芷琳的举动。 还不算太坏,她想,至少余陆琛走了,她这幅狼狈的样子没被他看见。 苏芷琳没打通电话。 “该死的,我真要骂脏话了。这肖肖连电话也不接,关键时候一个靠得住的都没有!”苏芷琳气急败坏地捏着手机,又瞥见一旁仍蹲在地上的安阳,心里一酸,柔声道,“安阳,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能走了吗,要不再坚持一会儿,我们走到校门口就能拦出租了……”。 正说着,苏芷琳看见一个男人朝她们走了过来。准确地说,是朝余安阳走了过来。那个男人的气质与众不同,腰板笔直,步伐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英气逼人,有军人风范。 他走到余安阳面前,停住,下蹲,微低着头注视安阳,目光复杂。 芷琳疑惑地盯着他看,想确认他们是什么关系。 安阳没想到余陆琛还在这里,她以为他早走了。 “你怎么了?肚子疼?”余陆琛问她。 “嗯。”安阳缩着身子。 “我背你去医院。” “不用,我有同学陪我一起。”安阳抽出捂住小腹的手,颤抖地紧紧拽住苏芷琳的衣袖。 “可是……”芷琳想说,她没有办法把走不了的安阳送到医院,但鉴于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她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余陆琛无视她的拒绝,直接伸手扯过她的小臂,就这么蹲着转过身,把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安阳没有防备,整个人向前倾,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倚在了余陆琛的背上。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背部的结实程度,就像一堵墙,却又比墙壁要稍微柔软一点。 “我要站起来了,如果你不勾着我的脖子,就会摔下去,你自己看着办。”他说,同时开始慢慢起身。 快要从他背上滑下去的最后一秒,安阳才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双臂缠上他的脖颈,决绝的动作颇有认命的味道。这样的亲密接触绝非她本意,上帝知道,她本来是想离他远一点的。 苏芷琳想跟上去,却又觉得这么做不合时宜。她还没搞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只隐约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你先回去吧,”余陆琛背着余安阳,转头对她说,“有我照顾她。” 安阳抿着唇,垂头沉默着,芷琳判断不出她的想法,犹犹豫豫地说:“安阳,那我……回去了。” 安阳轻轻点了点头。余陆琛背着她大步流星地往校门口走去。她贴着他的脊背,他的心脏仿佛就在她胸前强有力地跳动着。他有节奏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响起,她的鼻子里全是专属于他的男性气息。 她总能从他身上找到从小缺失的安全感,可她也明白,这份安全感,可望不可即。 第三章 姿态 快到校门口时,安阳才发觉余陆琛在以什么样的姿势背她。为了不碰到她的腿,他的手虚握成拳,规规矩矩放在腰侧,托住她的腿的,是他的手腕。 非常绅士……简直绅士得过了头,好像他们只是刚刚相识的陌生人。也许这就是余陆琛理解中的,哥哥背妹妹的样子。安阳觉得心酸,心酸得想笑。 反观她自己,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脖颈,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距离近到她只要稍微偏一偏头,就能亲到他的脸颊。 这种对比不禁让她想象,如果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导演,那她就是死皮赖脸求潜规则求倒贴的女明星。 安阳自嘲地笑了一声,松了松圈着他的手,下巴也离开了他的肩膀。 “你笑什么?”余陆琛不解,她怎么疼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 安阳清了清嗓子,收住笑容,说:“没有,我就是觉得,哥这么背着我,很累吧。” “不累,你不算重。”余陆琛如实说。 两人已经到了校门口,不远处一辆出租车朝他们驶来。安阳想说什么,可车子已在他们面前停下,余陆琛忙着和司机交涉,她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陆琛拉开车门,背过身把安阳放在后座上,在他快要靠近门框的时候,安阳趁他背对着自己,悄悄伸出手在他头顶挡了一下——她怕他磕着头。陆琛没有觉察,他弓着身子探进狭小的车厢内,手臂撑在她身侧,说:“我坐前面副驾驶,你要实在撑不住了就跟我说。” 他的话在安阳的意料之中,安阳头靠着椅背,说:“好。” 一路上,她从余陆琛的侧后方端详着他四分之一侧脸的轮廓。 到了医院,司机坚持没要他们的钱,这种热心让安阳有一种身患绝症的错觉。 “你们快去医院,快快快,一分钟都别耽误,钱不用给了,不用不用,人能平安最重要……” 余陆琛无奈,只得将钱又塞回钱包。他打开后座车门,横抱起安阳,走进医院。 安阳靠在他怀里,再次仔细观察了他的手,依然是虚握成拳,用手腕托着她的腿弯。 “哥刚才撒了谎。”她明明皱着眉头,却偏要勾起嘴角,这个奇怪的表情她做过无数次,仍做不到熟练。 “什么撒谎。”余陆琛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正张望着想找个座位把安阳放下来,他好去帮她挂号。 不远处有个椅子,他走过去,扶安阳小心翼翼地坐下。 “我去挂号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弄好了就过来找你。”他作势要走,瞥见安阳的鞋带散了,收住脚步,蹲下来帮她系鞋带。心里惦记着要快点找医生,只胡乱地系了个蝴蝶结,一抬头,见安阳正看着他。 “对不起,”她在校门口就想说来着,“我又给哥添麻烦了。” 她脸上的表情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倔强,像在隐忍着什么。余陆琛愣了愣,在他的记忆里,她还从来没有跟他这么生分过。 “你想什么呢,这怎么能叫添麻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为你做这些事,不是很正常吗。”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妹妹。”陆琛站了起来。 安阳低着头沉默了几秒,又笑了,她扯了扯余陆琛的衣袖,说:“哎,哥,快去挂号吧。” ?———————————— “是吃了生冷的东西,还是剧烈运动了?”戴着眼镜的女医生一边开药一边问。 “剧烈运动了。”而且是急速奔跑外加简单搏斗,安阳想。 女医生的视线从镜片上方钻出来扫了扫他们俩,那目光让安阳联想到读高中时整天一脸严肃的女班主任——她也喜欢低着头翻着眼睛看人。 “这痛经啊,不是什么大病,但要彻底根治也需要一个过程,自己要注意,”女医生瞟了余陆琛一眼,“男朋友也要监督,小伙子第一次谈恋爱吧,得学会照顾人。” “他不是……”安阳正想反驳,又被女医生打断。 “旁边药房拿药,挂瓶水估计就差不多了。”女医生把处方递给余陆琛。 “好。”陆琛站起来准备去药房,身后传来安阳的声音。声音发虚,却很洪亮:“哥,我和你一起。”女医生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事实上安阳就是特地让女医生听到的。 女医生有点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猜错了他们的关系,可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像兄妹。 安阳没理她,弯着身子站起来,拽着余陆琛往外走。 ?———————————— 挂上点滴后余安阳感觉好点了,陆琛坐在她身边,仰着头观察输液速度。 “要不要调慢一点,我听军医说输液速度太快身体会不舒服。” “不用,就这样挺好。” 他见她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放下心来。 “你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还要追小偷,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他省略了“来例假”这三个字,责备她道。 和余安阳的关系,他自认为处理得很好。是兄长,也如父亲。他会给她一定程度的关心和宠爱,同时也保持着长辈般的距离感。就像现在,关于女性每月的周期规律,他不是不懂,他只是认为这种私密话题,不应该和她公开地谈论。 “从一开始追小偷,我就没想过这些,我只想,他抢了我的包,我不能让他白抢,我必须要抢回来,就算包里只有十块钱,”安阳说,“后来,追着追着,我的感觉又变了,”她侧过身子,饶有兴致地问他,“哥,你有没有过那种一瞬间很轻松很自由的感觉?就像是……负重长跑的人,终于卸了重担,到达终点。 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夸张,真的,你知道我学了很久的跆拳道嘛,艺高人胆大,我也不怕什么,就觉得特爽。” 安阳顿了顿,又道:“妈妈希望我从小当个淑女,我现在都还记得她反反复复强调的话,什么走路肩膀不能两边摆,女孩子长得不漂亮不要紧,一定要有气质之类的。我觉得妈妈说得挺有道理,也尝试着那么做。 当淑女很好啊,谁不喜欢温柔文静的女孩子呢,往那一站,干干净净,素净淡雅,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要我我也喜欢。不过,比起当淑女,我更喜欢追小偷。” 陆琛听笑了,他还以为他足够了解余安阳,现在看来他远不够了解她。 “不是为了钱,是因为有意思。”他总结。 安阳点点头。 陆琛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追小偷这件事,上升到个人兴趣爱好层面的。 “好我知道了。”他想把笑容憋回去,却没有成功。他不禁瞟了她两眼,安阳垂着眼眸,眼里藏着极淡的笑意。 他轻咳了两声,又恢复了长辈才有的庄重表情。 “那个,你刚才说撒谎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安阳有点累的样子,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我感觉,你刚才撒了谎。不管是背我还是抱我,你明明很累,却跟我说不累。”安阳闭着眼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一点也不重。” “不是重不重的问题。”安阳语气疲惫。 “那是什么?”陆琛不懂,可回答他的只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她的呼吸很浅,歪着头好像睡着了。 “哥,我睡会儿。”她轻声说。 “睡吧。” 医院的铁制座椅坚硬又冰冷,安阳靠着感觉很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在经期要比往常虚弱一些,也许是因为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在这么不舒服的情况下,她仍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意识彻底抽离大脑之前,她感到自己的左脸脸颊像是枕上了一块不算太柔软的枕头,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身体终于找到支撑点,她下意识地朝那块“枕头”靠去。一动不动的“枕头”,是她目前唯一的温暖的来源。 第四章 变故 “安阳你没事了吧?”寝室门一打开,苏芷琳就急急忙忙过来问。 “好多了,”安阳合上门,“你们怎么还没睡?” “担心你,芷琳说差点被你给吓死。”肖肖从被子里探出头。 “我已经没事了,你看,这不又活蹦乱跳的了。”安阳笑了笑。 “那我们就放心了。”肖肖说着,和芷琳交换眼色。 安阳转身放包,没看见她们的眼神交流。 “安阳啊,”芷琳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太八卦,“那个送你去医院的男人,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安阳面色如常,拿了换洗的衣服往浴室走去,“我去洗澡了。” “那他是……” “我哥。” “亲哥?” “嗯。”犹豫的声音,可又很坚定。? 听到答案的肖肖失望地重新缩回被子里,芷琳期待的目光也黯淡下来,她居然猜错了,可是他们真的很像情侣……闹别扭的情侣,而不是兄妹。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还以为有一顿免费的饭吃了……”肖肖感叹道。 “没想到,竟是兄妹。”芷琳接话。 “不过芷琳,哥哥和男朋友的区别你都看不出来,我服了你的眼力。” “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苏芷琳辩解道,“是谁都会误会的。”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余安阳穿着粉红色的兔耳朵睡衣走出来,脚上踩着同为粉色系的卡通棉拖。关于“余安阳的男朋友与哥哥”的讨论暂时结束,苏芷琳坐在桌前撑着手肘打量她。 “说真的,这套睡衣你穿了这么多次,我还是看着别扭,”安阳经过她身边时,芷琳扯住一只毛茸茸的兔耳朵,“我有个上小学的表妹,也有一套类似的,也是这种粉粉嫩嫩的,不过比你多了条尾巴。” 兔耳朵被扯住,安阳没办法往前走,只得站在芷琳身旁,无语地盯着她。 “这是上学之前我妈跟我买的,她喜欢这种类型。”安阳说。 “你妈好可爱噢。” “也许吧……你能不能放手?” 苏芷琳这才把手移开。安阳在自己桌前坐下,对着镜子涂抹水乳。 “还有一个小时。”苏芷琳说。 “什么一个小时?” “还有一个小时就是二零一八年了。”苏芷琳笑她连今晚跨年都忘了。 这才是正常人计算日期的方式。余安阳只知道今天是她上了大学后,第一次接到余陆琛的电话,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趴在他的背上感受他的体温,却忘记了今晚是二零一七年的最后一天。 “要不要一起等零点?”芷琳兴致勃勃地问她,可马上她又否定了自己的邀请,“不行,你要早点休息,不能熬夜。” 安阳抹完了乳液,冲她抱歉地笑了笑:“没办法陪你了。” “身体最重要,晚安。”芷琳说。 安阳躺在床上,犹豫再三,没有发送给余陆琛的零点定时的新年祝福。 ?———————————— 接下来的一周,余安阳是在上课与躺尸之间交替度过的。不过,也许……不该分得这么清楚,上课的同时也能够躺尸,这并不矛盾。她第无数次从课桌上抬起睡到酸痛的脖子,揉着眼睛看向讲台上不比她有精神多少的教授。 “第几节课了这是?”她问坐在身旁认真记笔记的苏芷琳。 “第二节,经济法。” “怎么才第二节。”她烦躁地翻开书本,却完全不知道该翻到哪一页,瞟了瞟苏芷琳的课本,才翻对页数。 刚睡醒,精神稍微好了点,她决定接下来的时间要认真听讲,不能再颓废下去。集中精力听了几分钟,只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又控制不住地开始走神,走神了一会儿,又强制性把注意力给拉回来,可没听多长时间,还是提不起兴趣……在走神与听讲间循环往复,上午的课就这样结束了。 回寝室的路上,余安阳忍不住有点沮丧地向苏芷琳抱怨:“我不喜欢学工商管理,真的很无聊。” “那你当时为什么选这个专业?” “因为很多人选。”金融,管理之类的专业确实是热门。 “现在后悔了?”苏芷琳问。 “有点。” “没事,下学期可以转专业的。” “我也不知道要转哪个专业,我有很多不喜欢的东西,可还没发现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安阳越发垂头丧气。 苏芷琳一时也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你呢,你喜欢工商管理吗?”安阳问她。 “我没想那么多,学这个以后好就业,就继续学呗。” “也对。”这符合大部分人的想法。 “我们去食堂吗,还是去吃盖浇饭之类的?”正值午饭时间,走过校内的小餐馆,安阳不禁往里面张望。 “去食堂吧,我最近穷得要死。”苏芷琳说。 “等等……”安阳放慢了脚步,小餐馆里有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身影,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穿着皱皱巴巴的黑色棉袄,轻微驼背,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 像那天抢她包的小偷。可安阳不是很能确定,毕竟那天晚上光线昏暗,她没看清小偷的面容,而且都过了一个星期了,记忆也变得模糊。 ——“h大的学生是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耳边突然响起那声恶狠狠的威胁。 “怎么了?”芷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安阳的目光看去。 “没怎么,走吧。” 虽然当时表现得很潇洒,但安阳心里还是有点慌乱。她不知道那个小偷的威胁只是说说而已,还是真的处心积虑地想要报复。她在明,他在暗,最折磨人的是对将来是否会发生什么的不确定感。 安阳心事重重地走到食堂,只胡乱打了几个菜,就排队等待刷卡付钱。 快轮到她的时候,安阳想从口袋里拿出饭卡。手一伸进口袋,她就发现不对劲——口袋的侧面被人用刀给划开了,装在里面的饭卡,钥匙和手机全都不翼而飞。 她的心重重一跳,不相信似的低下头仔细翻看。被划开的豁口正大敞着,像一张咧着笑的嘴,讽刺着她的粗心大意和毫无察觉。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安阳完全慌张起来。她离了队伍走到一旁,查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被偷了。可还没检查完书包,跑过来的苏芷琳就一把拖过她往食堂外走。 芷琳的脚步很快,紧紧皱着眉头,一脸的凝重和焦急。 “平儿打电话来说寝室被盗了,叫我们快点回去!” 第五章 盗窃 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 安阳和芷琳匆匆忙忙赶回寝室时,平儿正红着眼眶,一个人整理满屋的狼藉,其他寝室的几个女生站在门外看热闹。 芷琳大力关上门,走过去查看丢了什么东西。 “我的电脑,现金,银行卡,全被偷了。”平儿说,努力忍着情绪不让自己急得哭出来。 “你们知道吗,电脑是我妈找亲戚借钱给我买的……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她收拾着东西,动作快速却慌张,寝室里的沉默在这一片乒乒乓乓的声响中显得更为死寂。 “报警吧我们,我的也全被偷了。”芷琳说。 安阳拉开装着笔记本电脑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她“嘭”地一声重新把抽屉合上,心里既愤怒又愧疚。 在学校里看见了疑似那个小偷的人,紧接着就是口袋被划,寝室被盗,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是谁做的,还能是谁做的。抢包的那天晚上她就不该放他走,应该直接把他送到警察局。 “我已经报警了,也通知了辅导员。”平儿说。 “肖肖怎么还没回来?我估计她也丢了不少东西。”芷琳翻着手机通讯录,准备给肖肖打电话。 安阳全程没说一句话,她脸色难看地走到门边,想去找那个小偷。虽然在校内的餐馆里看见他已经是半个小时前的事,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她不能错过一点点机会,就算碰到的几率再小。 “安阳你去哪儿?”芷琳问。 “出去一趟,找个人。” ———————————— 偷了东西之后没有还留在肇事地点不离开的小偷,除非他是傻子。安阳赶到小餐馆,没找到那个小偷,也是在情理之中。 她从小餐馆里走出来,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 南方的冬天,湿冷,可此时她心里燃着一团火焰,愤恨又自责的情绪灼烧着她的身体。她得罪的人,她惹的祸,她一个人承担后果毫无怨言,没想到现在竟连累得整个寝室都跟着遭殃。 她现在只想找到那个小偷,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那个小偷,只要能找到他,之后的一切都好说。她肯定不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轻轻松松放他走了。 安阳回到寝室,警察已经来了。芷琳她们正打算去警局做笔录,安阳跟过去,跑到为首的警察那里,说:“我知道小偷长什么样。” ———————————— “很瘦,不高,营养不良的样子,有点驼背。年龄不超过三十岁,肤色偏白,是单眼皮吧好像,其他的记不太清了。”安阳仔细回忆着,桌对面的警察认真做着记录。 “你怎么知道这些?监控录像里他裹得很严实,根本看不清脸。”年轻警察问。 “他之前想抢我的包,没抢成,”安阳说,“我学过跆拳道。” 年轻警察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女生秀秀气气的,身体单薄得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吹跑。 “你学过跆拳道?”警察似笑非笑,压根不相信。 “黑带,你不信可以试试。” 警察笑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你怎么肯定抢你包的,和盗寝室的是同一个人?”话题被拉回来。 “那个人没抢到包,威胁我说不会放过我。寝室被盗之前,我在学校里看见过他。明显有因果关系的几件事同时发生,哪有这么巧的事,盗我们寝室的,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人。”安阳分析得有理有据。 “知道了,我们会仔细调查的,”警察合上笔记本电脑,“对了,你有家属在南京吗?” “……啊?”安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事不算小,最好跟家里通知一下,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和校方反应情况。”警察说。 “没……没有吧。”安阳吞吞吐吐地否认。 “是吗?刚才你室友说你哥在南京。” “他……在这边办事,很忙……” “你对你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们联系他的时候他可担心了,说马上就过来。” 安阳目瞪口呆:“你们……联系他了?” “对啊,找你们辅导员要的联系方式。妹妹出了事,没有第一时间找在同一城市的哥哥,反而要警方联系,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警察说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哥应该快到了。” 实际上已经到了,安阳从办公室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和室友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的余陆琛,他正跟芷琳她们说着什么。见她出来,他们中断谈话,朝她走了过来。 余陆琛上下扫视了她一遍。 芷琳的情绪明显平静多了,她走上前,说:“安阳,我们就先走了。”又转头向余陆琛摆了摆手:“走了,陆琛哥。” 安阳怪异地看了他们一眼。陆琛哥?就刚刚那一会儿已经熟到这种程度了吗。 余陆琛也礼貌地挥挥手,转头再看向安阳时,后者垂下眼眸,回避了他的视线。 余陆琛有时候真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才好。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走吧,我先带你去买衣服。”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又后知后觉地记起来中午被划破的口袋。她低下头,看见白色棉服的口袋依旧保持着破损的状态,一团团棉花还在破洞口探头探脑,看起来狼狈又寒酸。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她就穿着这身衣服跑前跑后,也没人提醒她,偏偏又是他指了出来,安阳窘迫地红了脸,手臂下意识往口袋那里遮了遮。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动作全被陆琛看在眼里,手足无措的模样反倒显得可爱。陆琛不禁笑了笑,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此刻一笑会更添她的不自在,想收回却来不及了。安阳注意到他的笑容,脸更红了。 在余陆琛面前的余安阳应该是……优雅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傻子。 “没事,一点都不明显,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陆琛试图补救由他引发的尴尬,“我们先去买衣服,小偷的事,等买完衣服你再跟我讲讲。” 走出警局,才发现外面出了太阳。冬日午后的阳光最是温暖,恰到好处的灼热驱赶了这座城市寒冷的湿意。 第六章 告诫 商场人流涌动。余陆琛很体贴地走在前面,尽量避免迎面而来的人群撞到安阳。安阳跟在后面,手臂有意无意地挡住口袋那里呼之欲出的棉花。 她想把外套给脱掉,可里面的毛衣是去年的,又旧又难看,还不如不脱。该死,她早就该学学苏芷琳,做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精致女孩,在此时此刻才不至于这样难堪。 走到电梯旁,陆琛查看楼层介绍,安阳在撞到他的背之前及时收住了脚步。 “女装在……四楼,”陆琛双手插在口袋里,侧身朝安阳说,“走电动扶梯吧,直达电梯人太多。” 安阳点头。有他在身边,她根本不用操心。不过,她其实是更倾向于坐直达电梯的……挤点也没什么,这样的话她就能离他……余安阳,你在想什么?别净想些不该想的。 “你丢了些什么?”两人一边逛,陆琛一边问她。 “电脑,手机,钥匙,饭卡……” “还有没有别的?” “也许还有现金之类的,我没怎么注意。我太着急了,只想找到那个小偷。” “确认自己丢了什么是最基本的。”余陆琛皱眉。 “我知道”,安阳低下头,捏了捏拳头,又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没有办法保持冷静。我很自责,很愤怒,重要的不是我丢了什么,而是我的室友……她们本不该遭受这些。直到现在我都没敢告诉她们那个小偷威胁过我。她们……特别是周平,家里比较困难。我真的……我当初就不该放那个小偷走。” “谁也料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不是你的错。既然已经通知了警方,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陆琛拍了拍她的肩膀,哥们似的安慰方式。 “我不相信警察。”安阳说。 “那你相信我吗?”陆琛问她。 她当然相信他。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地信任他。可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表达任何肯定的意思,她只是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嘴唇紧紧抿着,就好像一开口,她又会输掉一些东西。她输的已经够多,她还想要一点体面。 “警察比你想象中的能办事。你要学会相信别人,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陆琛决意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专卖店,说,“我们先去买衣服,那边有件羽绒服很适合你。” ———————————— 冬季白天很短,才将近傍晚六点,夜幕早已降临。余安阳穿着新买的羽绒服从商场出来,还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抓到那个小偷。 “对面有家奶茶店,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余陆琛问。 “不用了。” “我给你买杯热巧克力,暖暖身子,这天气太冷了,”他记得她喜欢喝热巧克力,“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从某种程度上讲,余安阳不喜欢他的体贴和关心,那只会让她误会,并且很轻易地沦陷。 “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余陆琛转身走向斑马线,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余安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出神。他不怎么怕冷,冬天总是穿得很少。别人都裹着臃肿的羽绒服,只有他还穿着挺括的呢大衣。他一只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提着给她买的新手机,加快步伐走向街对面的奶茶店。 安阳看了一会儿,移开了视线,同时转身背对着马路。 天气太冷,时间还早,路上没多少行人。安阳想着心事,目光漫无目的地游逛着。她的正对面是个小卖部,店里一个披着军大衣的老爷爷正昏昏欲睡。小卖部左边紧挨着一家水果店,没有客人,老板娘站在门口嗑瓜子。水果店旁边的巷子很窄,寒风不断地从巷口灌出来。风口处站着一个瘦弱的男人,裹着棉衣,驼着背,让人联想到蜷曲着的虾米。 等等。 那个男人……有点眼熟。他虽然换了身衣服,可姿态没变。余安阳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凛,在那个男人看见她之前,她低下头,飞快地朝水果店走去。 “你好,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我要给我哥打个电话。”安阳微笑着对水果店老板娘说。 老板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把手机给了她。 “谢谢谢谢。”安阳双手接过手机,拨通了早已烂熟于心的余陆琛的电话。 “我看见那个小偷了,哥,你赶快报警,”余光正瞥见男人往巷子里走去,安阳加快了语速,“在‘果然新鲜’旁的巷子里,我现在跟过去,你快点过来。” “你别一个人……”余陆琛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热巧克力刚做好,他顾不上拿,一边拨打110,一边朝马路对面跑去。 刚开始学跆拳道的时候,余安阳才六岁。那时候余辉问她:“你知道跆拳道是干什么的吗?” “我学了就能打赢别人,再有人抢我的东西,我也能抢回来。”六岁的她攥着拳头。 “想让人不抢你的东西,有很多种办法,打架,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一种”,余辉看着她,“妈妈不支持你学,我也不太支持,可是,如果你真的想学,我们会尊重你的想法。学好跆拳道固然能够保护好自己,可是孩子,我们更希望你懂得,要想真正不让人欺负,比拳头更有效的,是头脑。” 她追进巷子里,寒风阵阵,像刀子一样刮在她的脸上。那个小偷身边突然多了很多人,他们手里拿着武器,逐渐朝她聚拢。那些戏谑的目光,就好像她是一只失足的鸟,正好落进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你现在听不懂我说的话,没有关系,以后我和你妈妈会教你懂得这些道理。安阳,你只需要记住,在你非常非常愤怒,管不住自己的拳头的时候,请思考三个问题:第一,这件事除了拳头之外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第二,它值不值得你拿拳头来解决;第三,如果你已经决定了要打架,有多大的把握能赢。这些是比学好跆拳道更重要的东西。” “我说的没错吧,她是我见过的胆子最大的女人。”那个小偷的语调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自六岁进了余家,她就很少有要打架的机会。也许是因为生活太过安逸了,她学好了跆拳道,却几乎没有学以致用过。她逐渐忘记了余辉的话,可现在又突然记起来,而且记忆如此清晰,几乎一字不漏。她这才发现,这十二年来,她根本就没有真正懂得这些话的意思。她还像个六岁的小女孩一样,做事冲动,自以为是,不经过头脑。 第七章 搏斗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姑娘,看你这么年轻,给你长个教训,有些人不该惹就别惹。”小偷说着,慢慢往后退去,他周围的那些人却向安阳聚拢来。他们移动着,像树林,像墙壁,将她挤压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 安阳肌肉紧绷,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用毫不畏惧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她捏着拳头。她必须撑到余陆琛赶来,这是她心里唯一的念头。 有个男人想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她灵活地转身,用被牵制住的手臂反箍住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未被禁锢的手迅速拾起一旁靠在墙边的废弃的厚重木板,一把砸在男人头上。 随着男人的哀嚎,其他原本好整以暇的人才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们被她的外表给骗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掉以轻心。 血顺着男人的脸颊流了下来,抓着她的手松了。安阳抓住时机挣脱,把木板砸向朝她追过来的人群,然后转身就跑。 没有人教过她在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人时该怎么做,她只能遵从本能的恐惧拼命逃脱。可没跑两步肩膀就被扯住,安阳踉跄了几下,知道自己跑不掉了,索性猛地转身,一拳打在身后那人的脸上。 “靠……” 几双手立即将她制住,余安阳再也动弹不得。什么也做不了的状态让她产生了一种无力的绝望感。 她准备好迎接铺天盖地的疼痛,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拳打脚踢。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是打斗的声音。 “余安阳!”她听见余陆琛在喊她。 余陆琛的到来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安阳趁他们分神时一脚踹在最近的那个人腿上,抢过他手里的棍子试图朝余陆琛靠近。 余陆琛是军人,学过格斗术,只身一人对付这些也没有问题。可安阳还是担心,不是担心自己,她怕他会受伤,哪怕只是一点点。 “余安阳——”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余陆琛又喊了一声。他用最快最狠的速度制服一个又一个人,只想快点赶去她身边。 “哥——我没事——”安阳扯着嗓子回答道。 时间过得异常漫长,安阳感觉过了很久警察才来。他们来的时候,她握着木棍的双臂已经在发抖,双手暴露在寒风中几乎冻到没有知觉。她终于切身体会到,当对方呈压倒性优势时,打架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疯狂地参与打斗,她想,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小偷和他的同伙们被一个个押走,她定了定神,朝不远处的余陆琛跑去。 余陆琛刚才就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受没受伤,不管她看起来有多可怜,他也绝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丁点的关心和心疼。他必须冷着脸,严厉地斥责她,告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鲁莽又愚蠢的事情!仗着自己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就敢不顾后果地横冲直撞,简直幼稚可笑! 她跑到他面前,他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皱着眉头,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的身体,眼里是隐藏不住的焦急和担心。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右手上。他的右手上沾着血,他知道,可那不是他的血,他还不至于受伤。 毫无预兆地,她握住了他的右手,她的手冰凉,不停地颤抖着。他一时忘了打算说的话,任由自己的右手被她捧在手里反复查看。 “你受伤了,余陆琛。”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二次喊他的名字。第一次是在四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那是她上大学前的暑假的最后一天。 ——“余陆琛。” ——“诶,快要上大学就越发没规矩了。”他也不恼,靠在窗边懒懒地看着她。 ——“我喜欢你。” ——“哥也喜欢你。”他笑了笑,满脸的宠溺。 ——“我喜欢你,不是妹妹对哥哥的那种喜欢。” 他愕然。 ——“你能懂吗……我没有把你当哥哥看的,我也没有觉得我是你妹妹。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我们,是平等的……不是吗?” ——“安阳,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宠着,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她能够收回刚才的话,甚至他想,她接下来可以对他说她是开玩笑的。那没关系,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他都能一笑而过,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样,他们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兄妹了,就像说那些话之前那样。 可是安阳没有。她遭到了拒绝,却没想过否认。他眼看着她的笑容逐渐垮了下来。她还太小,还没有学会在伤心的时候继续保持微笑。 ——“我知道了,哥。” 余陆琛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他们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余安阳和余陆琛,他们之间的关系悄无声息地,快速又决然地变了质。 ——“安阳,你还年轻,还没有机会真正地见识外面的世界。你接触的异性太少,哥哥对你好容易让你产生误会,这我可以理解。等你明天上了大学,认识和经历的都足够多了之后,再重新回过头来审视你以为的感情……你会发现,这不过是一种错觉。” ——“你不过比我大五岁,你也很年轻。”她的语气骤然变冷。 余陆琛无言以对。 ——“以后我们……少联系,好吗?”他说。他不愿意这样做,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好。”安阳回答得很艰难。 北风在天边咆哮,周围的一切都在忙碌地移动着,只有他们俩静止不动,像两尊雕塑。 突如其来的回忆瞬间将余陆琛席卷,他猛然惊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然后迅速地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右手。 安阳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双手还保持着捧着什么的姿势。 她的掌心朝上微微摊开,因此余陆琛看见了她手上的伤口,有很多,或大或小,还有暗红色的血从伤口里渗透出来。 “你……”他不禁抓住她的小臂,可手接触到的衣服却是湿的。他手忙脚乱地把她的袖子扯上去,这才发现她的小臂上有一条被刀划开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浸湿了她的衣服。 “我们去医院。”他一把揽过她的肩,带着她往前走。 像跟他较劲似的,安阳一动不动。 余陆琛怒火中烧:“别任性了余安阳!我今天已经忍你够多了!” “哥,你别误会我。”她看了他一眼,神情疲惫。 第八章 祈愿 余安阳被余陆琛连拖带拽地带到了医院。 他没有兴趣探究她口中的“误会”指的是什么,也不想在她对他的直呼其名上过多纠缠。她受了伤,正流着血,他必须把她送去医院。一路上,他紧绷着脸,再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一直到医院,护士跟她包扎伤口的时候他的神情也没有缓和下来。 “还好伤口不深,真是万幸,要不然得缝针。”护士帮安阳涂上药水。 “嗯。”安阳闷声答。 护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旁同样一脸不爽的余陆琛,识趣地没再说什么,处理完伤口后就离开了。 “今天这件事,不要告诉爸妈。”安阳率先打破了他们之间令人压抑的沉默。 “你也知道他们会担心?”余陆琛冷笑,“你追小偷进巷子之前有考虑过吗?” “没有。我说过了,我只想过要怎么抓到他……” “你这莽撞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余陆琛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我真的莽撞,之前就不会跟你打电话让你报警。”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的考虑周到?” 安阳彻底沉默。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频繁地使用反问句,是他生气的最典型标志。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最后她说。她早已习惯了对他妥协,更何况这次确实是她没有考虑周全。 她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他的右手上。陆琛洗了手,右手的血迹已经没有了。她才看清,原来他没有受伤,是她过于神经敏感。可这个事实并没让她心里好受多少,刚才他决绝地抽走手的样子,早已深深地刺痛了她。 ———————————— 走出医院时,外面下起了雪。二零一八年的第一场雪,在这个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的夜晚降落。在韩剧里,初雪这天总是浪漫的。从六岁开始,每一年的初雪天余安阳都和余陆琛一起度过,没想到在她读大学的这个冬季,也是一样。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恐怕是最不快乐的一场初雪了。 两人冒着雪走回学校,一路无言。 分别的时候,安阳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 “你……” “你……” 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你还在生气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我生气是因为担心你。你们什么时候放假?”陆琛虽然还绷着脸,语气却缓和了很多。 “一月底。” “一月底我这边的事情也刚好结束,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他伸手摘掉粘在她额前碎发上的一团雪花,“上去吧,伤口注意不要碰水。” “你不要跟爸妈说。”安阳又一次强调。 “我知道。我要是说了他们今天就要从北京飞过来。” “哪有那么夸张……” 无论如何,这次由她引起的盗窃风波终于过去了。她接过他递过来的新手机,小跑着上了楼。 ———————————— “你丢的东西我都放你桌上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少了的。”芷琳见安阳回来,朝她桌上努努嘴。 “谢谢。”安阳把东西收进抽屉里。 “听警察说你受伤了……” “皮肉伤,不碍事。你们的东西都找回来了吧?”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都找回来了,”肖肖接话道,“学校说要表彰你,我们还想着要不要哪天休息,找个庙替你拜拜菩萨。半个月不到进了两次医院,这可算得上是血光之灾,不能马虎。” 安阳被她逗笑了,停了动作,说:“这话是认真的吗,我们可是二十一世纪的优秀大学生。” “我奶奶说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向寡言少语的平儿也插话道。 “正好快期末考了,我们也去求个不挂科。”肖肖说。 “成,我还没去过庙里,就当长长见识。” ———————————— 我自知是芸芸众生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人。活到现在,年满十八,已经成年,从未有过什么大的成就,四肢健全,身体康健,可每月还靠着父母的生活费度日。苍天有眼,佛祖在上,我余安阳不求飞黄腾达,不求大富大贵,就算碌碌无为一生,也不过是应证了付出与努力成正比这句话,无可辩驳。我唯一的祈福,唯一的祷告,就是希望我们余家四口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幸福健康。 寺庙的空气沉静安宁,淡淡的香火气息又给这清幽添了一层虔诚与庄重。安阳双手举着三支高香,端正地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心里默念完这段话后,诚挚地拜了三拜,站起来把高香插进了佛祖前方的香炉里。 寺院门前有棵很大的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茂密的树枝上挂着许多大红色烫金边的纸条,上面写着人们衷心的祈愿。 “安阳,快点,肖肖和平儿都走远了,你写完没?”芷琳站在不远处催道。 “快了,马上。” 她在面前摊开四张红色纸条,每张红纸上各写一句话: 余辉平安幸福。 陆玲平安幸福。 余陆琛平安幸福。 余安阳平安幸福。 “孩子,愿望许太多就不灵了,佛祖不喜欢太贪心的人啊。”一旁管事的老婆婆说。 “佛祖能理解的。奶奶,我给四份的钱。”安阳掏出钱放在老婆婆面前。 “这孩子……” 余安阳急急地走向等着她的苏芷琳,身后,她小心挂着的纸条在风中轻轻飘摇着。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拜了拜佛祖真的起了作用,余安阳的期末考完成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她对顺利的理解是…… “不会挂科。写了那么多,我感觉我肯定不会挂科。”她冲苏芷琳自信满满地说。 “我基础会计没考好……”芷琳皱眉。 “啊怎么会,连我都觉得这门不难哎。” “有道选择题写错了,考不了满分了。”芷琳叹气。 “……” 余安阳是宿舍里第一个回家的。考完最后一门,她拖着前一天就整理好的行李箱,向室友们道别:“姐妹们,我先走一步了。” “拜拜,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在群里跟我们说一声。” “知道的,拜拜。” 她拖着行李下楼,余陆琛站在楼下等她。他穿着黑色的短袄,看起来精神抖擞。他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两人并肩朝校外走去。 “终于能回家了。”安阳开心地笑道。 第九章 误会 到家那天正逢北京化雪。艳阳高照,到处是滴滴答答的融雪声。安阳和陆琛一路上踩着湿漉漉的泥泞往家里走,还未进院门,就瞧见余辉正戴着白手套拿着铁锹铲雪。 从别墅大门到院门的距离说近也不算近,余辉铲了半个小时左右,才铲完一半。年近五十,腰不行了,他扶住铁锹直起身子站着,想歇一歇。 “爸,我们回来了。”余安阳边推开院门边高声喊。脚下没注意,正踩在一块融得半湿的冰上,脚底一滑,身子没保持住平衡歪向一边,幸好余陆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她才不至于滑倒。 “冒冒失失的……”陆琛叹着气扶她站直。 “回来了。”余辉笑着朝他们招手。 陆玲做了一桌子菜为他们接风洗尘。安阳帮忙摆餐具的时候,望着陆玲依旧姣好的面容和纤细的腰肢出神。从安阳小时候起,她好像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变过。时光很难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她的两个孩子在一点点长大,她却没有衰老,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刚学的,尝尝我做的怎么样。”陆玲把红烧牛肋移到安阳和陆琛面前。 安阳吃了一口,味道在意料之中,她点点头,说:“还行……” 余陆琛不置可否。 陆玲的厨艺和她的容貌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她炒的菜不算特别好吃,可也不很差,饿极的时候觉得是美味,不太饿也能勉强当做一餐饭填饱肚子。她虽然是全职太太,但余辉不舍得她做家务,也不舍得她下厨……实际上,余辉做的菜比她做的好吃多了。 “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都瘦了?”陆玲盯着他俩左看右看。 余安阳被看得不自在,道:“哎呀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变瘦了,欣慰欣慰。” 陆玲一笑,问:“对了,你们放多长时间的假?” “我大概一个多月吧,元宵节过了走。”安阳说。 “我后天要去趟云南,年前才能回来。”余陆琛顺手夹了根鸡腿放在安阳碗里。 “你后天要去云南?”安阳诧异地看着他,“那你……那你何必回来,时间这么紧,飞来飞去多麻烦,还不如后天直接从南京飞云南呢。” “我怕你一个人走丢,你这毛毛躁躁的性格,”陆琛说着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神色一下子变严肃,“哎你行李箱呢?” 安阳一愣:“不是你拿着吗?” “我没有啊,我不是给你了吗?”陆琛反问。 “可,可……”安阳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急了,“哎我行李箱呢,我里面还装着电脑呢。”说着就放下筷子,想要去寻。 “阳阳你哥逗你玩呢,”余辉有点无可奈何地做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一直都是他帮你提着的,进门的时候就递给我了,现在在你房间里。” 余安阳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恼怒地看向余陆琛,后者早已笑得快趴在桌子上。 陆玲也捂着嘴笑,边笑边说:“昨天我还跟你爸说来着,只要你们两个在家,我们一天下来就没有不笑的时候。” 安阳闷头啃鸡腿。 陆玲怕她生气,夹了块猪蹄在她碗里,柔声道:“你哥是喜欢你才逗你呢。” 本来只是装装样子的余安阳,听见这句话眸色黯淡了下来,咀嚼鸡腿的速度也逐渐变慢,她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力气,捏着半根鸡腿的手无力地垂靠在桌面上。 余陆琛当然是喜欢她的,他对她的喜欢是哪一种,她再清楚不过了。 突如其来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午饭结束后,她和陆琛被余辉赶去厨房洗碗。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安阳断断续续地听见陆玲和余辉在客厅里的谈话: “孩子们刚回家都累了,碗我去洗就好了……”是陆玲温柔的声音。 “他们吃饱了刚好运动运动。”余辉说。 “从小到大当苦力都当习惯了。”陆琛站在水池前,把洗好的碗递给安阳,安阳用抹布把碗擦干,放在左手旁的碗橱里。两人动作流畅,配合默契。 “以前爸爸还跟我们一起洗,现在就只剩我们俩了。”安阳附和道,却仍是兴致不高,语调低沉。 陆琛没注意到她的情绪,手上动作不停:“对了,韩城下午要来玩。” “哦,他也放假了?” “早放了。” “唔……祝你们玩得愉快。”憋了半天憋出这么句官方的话。 碗已经洗完,陆琛把抹布拧干,帮安阳擦碗。他稍稍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要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她。 “我觉得韩城喜欢你。”他说。语气自然,就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安阳震惊,她盯着余陆琛与平常无异的神色,动作极其迟缓地把一个蓝色雕花的碗放进了橱柜。 韩城怎么可能喜欢她?!还有……都有人喜欢她了余陆琛怎么还是这么平静?! “你为什么觉得他喜欢我?”安阳问。 “你上了大学之后,他跟我谈论最多的就是你的事,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陆琛说,“其实他人也挺好的,现在研究生在读,长相也还行……” “他不喜欢我,你误会了,”安阳把碗摆整齐,不轻不重地合上碗柜的柜门,对陆琛说,“他很频繁地和你谈论我,不是因为他喜欢我。” “那……” “是别的原因,你不知道的,但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安阳打断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 陆琛见她理直气壮又有点愠怒的样子,一时无言。 安阳说完这些话,突然感到后悔。她根本没有必要急着跟他解释,他又不在意,他甚至还故意在她面前对韩城表示赞扬,想要增加她对韩城的好感。也就只有她急急忙忙跟韩城撇清关系,生怕他误会了……她可真是自作多情。 她把抹布晾在横杆上,重重地扯了两下将抹布扯平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厨房。 刚准备上楼就听见门铃响,安阳想,应该是韩城来了。 韩城知道她对余陆琛的心思,而且,如果不是他支持她向余陆琛告白,余安阳还得戴着面具,在余陆琛面前一直辛苦地伪装下去。余陆琛要是知道这些,就不会误会她和韩城了。 第十章 来访 “你哥呢?”安阳打开门后,韩城走进来往里瞧。 “厨房。” “陆琛——”韩城边喊边往厨房走,“你爸妈不在家啊?”他问安阳。 “在楼上。” 韩城瞥见安阳额头上冒了一颗痘。她的皮肤白白嫩嫩,就算只长了一颗也犹为醒目。 他忍不住调侃道:“诶,都说女生上了大学就会变美,你怎么越长越寒碜了?” “滚。”安阳顺手抓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向他摔去。韩城单手接住抱枕,一手抚着额头朝她示意道:“你这儿有颗痘痘。” “是吗,”安阳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一直不怎么长痘的……”话音未落,还真摸到一个颗粒状的小突起。 “我没骗你吧。” 这时余陆琛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安阳见了,忙用手遮住额头,快步朝楼上走去。 “你们说什么了她跑这么快?”陆琛问。 听见陆琛的声音韩城才对安阳突兀的举动心下了然,可他却不打算说实话,而是给了他一个模糊又暧昧不清的回答:“你猜。” 陆琛怔了怔,又马上回过神来笑着捶了他肩膀一拳:“你小子。” ———————————— 幸好陆玲平时跟她买的护肤品多,安阳从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里找了支祛痘膏救急。 她的房间和她的睡衣风格如出一辙——粉红色的公主房。墙纸是粉色的,床单是粉色的,窗帘也是粉色的……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同是粉色却有深有浅,因此不觉得单调,反而打造出了梦幻的层次感。 从吃穿用度到衣食起居,陆玲热衷于把她塑造成一个小公主,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希望她成为具备完美女性的所有优点的淑女,就像电视剧里的女一号那样,温婉可人,贤良淑德……余安阳不认为养成这些优点与粉色有什么关系,但显然陆玲把这两者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走路要昂首挺胸,腰板挺直。”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就算坐着也不能弓腰驼背。” “女人可以长得不漂亮,但一定要有气质,仪态端正,气质也就出来了。” …… 从小到大,诸如此类的话,陆玲总会不厌其烦地跟安阳强调一遍又一遍,安阳也很听话地照做了。得益于此,她现在的走路姿态在人群里总是鹤立鸡群,迈步时左脚和右脚在一条直线上,直立时下巴和脚尖在一条直线上。 当所有人都夸她体态优美的时候,安阳却时常出现自己是个提线木偶的错觉。好像有一根细绳系在她的头顶,将她吊了起来,以使她能够无时无刻笔直地站立着。线动,她也跟着动,线不动,她便保持着直立的姿态,提着那根线的人不是上帝,也不是她自己,而是陆玲。 陆玲对她的淑女教育涵盖范围广阔且在时间上没有止境。她对她倾注了如此大的精力和期望,导致安阳愧疚于自己成为了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在她看得见的地方,余安阳做着淑女应该做的事,可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安阳更倾向于遵从本心。 她会打架,甚至偶尔骂人,陆玲以为她改掉了这些从孤儿院带来的恶习,其实没有,她只是把它们藏在了她发现不了的地方。 安阳在漫长岁月里的习惯性伪装没有任何恶意。她不希望陆玲对她失望,她想要努力达到她的要求,就算那并不是安阳真正想要的。她想成为余家的乖女儿,他们是她的救世主,给了她第二次重新生活的机会,她懂得感激。 祛痘膏的效果比想象中更好,她额头上的那颗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安阳对着梳妆镜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脸,嗯,还比较满意,当然如果眼睛能再大点,下巴能再尖点就更完美了,不过就这么看着也不错,余陆琛应该不会因为颜值问题而嫌弃她…… 余安阳再次强制性打住了自己的发散性思维,她真希望改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拐着弯联想到余陆琛的毛病。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房门外响起敲门声。 “余安阳,”是韩城的声音,“我进来了。” “进来。”安阳说。 进来的只有韩城一个人,安阳往他身后张望着,没见余陆琛跟过来。 “你哥中途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就撇下我跑了,唉,我百无聊赖,只好过来找你玩。”韩城说着就想往安阳的粉红色公主床上倒,在他快要接触到床之前,安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沙发那里推。 “有话好好说,别睡我床上。” “不是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用武力解决?”韩城随口抱怨道。 “这也叫武力?你对武力有什么误解?”安阳和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有一盒木糖醇,安阳拿了过来,往嘴里塞了两颗,又递了两颗给韩城。 “你等会儿有事没?没事我们出去呗,我真不想在屋里闷着,只想去外面透透气。你想看电影还是买东西,都依你。”韩城嚼着木糖醇。 “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安阳问。 “没,他只说他有事,”韩城换了副八卦的语气,“你们现在的关系进展到哪里了?” “没有进展,”安阳站起身,冲韩城把手一挥,“走吧,闲着也是闲着,出去逛逛。” 每次和韩城出去都会产生分歧,这次也不例外。电影院里,安阳想看美国爆米花大片,而韩城却更喜欢偏文艺小清新风格的电影。 两人互不相让。 一般而言,男生对女生的谦让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很有绅士风度,可韩城显然不在意安阳的看法,每一次都是这样。 真是不懂余陆琛怎么会误以为韩城喜欢她。安阳忿忿地想。 “那既然我们的喜好不同,也不必勉强,我去看美国大片,你去享受你的文艺小清新不就得了。”安阳说着就上前去自助售票机那里买票。 “算了算了,我勉为其难陪你一起看吧。” “这是你说的啊,不是我非要逼着你去的。”安阳选了两个人的位置。 “行吧,大小姐,你什么时候能够迁就我一回就好了。” “下次换我迁就你,”安阳拿了票冲他挥了挥,“进去吧。” 第十一章 撞见 从电影院出来,安阳和韩城买了甜筒。为了报答他陪她看了一场“除了视觉冲击之外剧情凌乱台词浅薄的爆米花电影”(此为韩城原话),甜筒是安阳付的钱。 回来的路上,韩城问她:“你哥现在在军队什么级别?” “上校,过两年可能升将官,我听我妈说的。”冬天吃甜筒,安阳嘴里冷得发麻。 “厉害,人比人气死人。”韩城啧啧称赞。 “他没告诉过你?” “没,我俩在一起就想着怎么玩,他不问我研究生的事,我也不问他军队的事。你不懂,这是兄弟之间的默契。” “哦。”说起军队,安阳突然想起余陆琛穿军装的样子。 “余安阳你脸红了。” “没有,是风吹的。” 他一身戎装很帅,安阳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制服诱惑。 “你是不是想了什么不该想的?”韩城继续追问。 “没有!我都说了是风吹的了!” “撒谎,你那一脸娇羞的表情也是风吹的?” “谁一脸娇羞了?!”安阳心虚,于是更加虚张声势,“你再瞎说!”她扬手往韩城头顶挥了一掌,又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耳朵。 “哎哎甜筒,甜筒要掉了。” “掉了算了,没得吃了我跟你讲。” 两人正打闹着,韩城却一眼看见余陆琛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余家附近了,陆琛应该也是刚刚回来,正好撞见。 安阳随着韩城安静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见陆琛。距离太远,她只能看见他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三人安静地对视了数秒之后,韩城问她:“你哥是不是……吃醋了?” 这问题让安阳一惊,手一抖,没拿稳的甜筒掉了下来,正好掉在了韩城的羽绒服上。 “对不起。”安阳手忙脚乱地翻遍了包和口袋,没有找到卫生纸。 韩城也没带。 “先回家吧,回家了我帮你洗洗。”她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远处,没有余陆琛的身影,他已经提前进去了。 “把衣服脱了。”一进门,安阳就对韩城说,家里开着暖气,脱了羽绒服也不会冷。 “没必要洗,就用纸巾擦擦得了。”韩城脱了衣服递给安阳。 “行,正好我也懒得洗,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那我就随便擦擦吧。”她走到桌前抽了几张纸巾。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洗是不是。” “不要戳穿我。”安阳用纸巾仔细地擦掉了白色的污渍。 余陆琛从楼上下来,看见安阳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着韩城的羽绒服,正专注地擦拭着。不知道为什么,一种说不出的沉闷感在他的胸腔中弥散开来。这让他感到不舒服,有点烦躁。他将这种难言又复杂的情绪解释为,就像父亲对女儿的出嫁感到伤感,弟弟对姐姐的婚姻感到不安一样,他和安阳一起长大,见证了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一点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过程,她一直在他的身边,如今对除他之外的另一个男人好,他不习惯也是正常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陆琛感到心安。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他露出轻松的笑容,边下楼边朝他们打招呼:“你们出去玩了?” “对啊,”韩城说,“陆琛你真该培养一下你妹妹思想的深刻性,她喜欢看的电影都肤浅得很,不费脑子又没有深度,跟小学生一个类型的品味。” 说完后韩城才想起来,他之前答应过安阳会帮她早日追到余陆琛,这其中包括有意无意在陆琛面前提到她,夸奖她,将她身上符合余陆琛口味的优点无限放大等……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等他意识到也收不回来了。 要不是余陆琛在场,安阳真想把手里的羽绒服套在韩城头上。她重重地把衣服塞在韩城手里,瞪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安阳还挺可爱的,她的思考方式……比较简单吧,不像那些城府深的女生那么复杂……”韩城吞吞吐吐,试图补救。 “我倒希望她能复杂一点。”陆琛接话道。 韩城一副犯了错的表情看向安阳。 安阳却没再看他,径直朝余陆琛走去,伸手按住了他将要拿起的茶壶,陆琛诧异地看着她。 “这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扔下这句话,她转身上了楼。 陆琛莫名其妙,用口型问韩城:“她怎么了?” 韩城摇头。 ———————————— 余安阳很讨厌余陆琛用长辈的语气跟她说话,这无异于提醒她他们之间的不平等差异。同样是长她五岁的韩城就没有给她这种感觉过。 对于余安阳来说,韩城是朋友,他虽然和余陆琛同龄,可安阳和他相处时完全感觉不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他很少给她提建议,更不会像余陆琛那样站在长辈的角度替她分析问题。在安阳的成长中,他属于一种陪伴的角色,作为一个适度的旁观者,观望着她的人生,偶尔他会帮她一把,但他的帮助也极有分寸,绝不会影响她人生的主旋律。 但也因此,他们之间有种微妙的距离感。关系虽好,安阳却从不跟韩城谈心事,她对余陆琛的感情,不是安阳告诉他的,是韩城自己无意中发现的。发现之后,他鼓励她向陆琛表白心意。 ——“你就准备一直这么藏着掖着?不打算表白?”韩城问她。 ——“有想过,但是……我感觉他不会接受我,而且我们会因此变得尴尬。”安阳耸耸肩。 ——“安阳,你哥是彻彻底底的直男,你别看他平时办事细致周到,在感情方面可迟钝得很。你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等他到时候谈了女朋友,你连后悔都来不及。”韩城说。 安阳犹豫不决。 ——“不用怕,我帮你。暗恋最没意思了,你不想要一个结果吗?说穿了好,不说穿他永远把你当妹妹。” 于是在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她和韩城一起精心策划了那场告白。 不知道余陆琛在拒绝她之后,有没有注意窗外。如果他的视线往窗外看的话,会发现一朵接一朵绚丽多彩的烟花,点燃了夏夜漆黑深邃的夜空。 烟花是浪漫的符号,和余陆琛一起看烟花是安阳从电视剧里学到的最浪漫的事。但是,好遗憾,韩城在楼下把烟花点燃的前一秒钟,安阳已经收到了余陆琛的拒绝。漫天的烟火炸开天际之时,她正一步一步,心如死灰地下楼。她没有等到和他站在窗前,并肩看烟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