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一个小孩儿》 1.一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封建王朝的某个封闭的小山村中,住着一群勤劳质朴的村民。 小村子四面环山,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行走十分不便,况且山外面也一样是穷巴巴的小村子,出了山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小路时常无人行走,变得愈发崎岖。 只有倒霉的行脚商人,会偶尔因为迷路不慎闯进来。 这种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比过年还开心。 村子里的大人会拿鞣制好的兽皮、风干腊肉和自酿粮食酒与行脚商人交换一些村子里没有的稀罕东西。 然后全村人一同喜气洋洋敲锣打鼓把行脚商人送出去。 外面来的人,多新鲜啊。 小村子里有一座小破庙,破烂得像纸糊的一样,里面供着的是一位据说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的上神。 不过外面来的行脚商人们都没听说过这位神。 这神其实就是村民的老祖宗们闲着没事儿干,在树荫下乘着凉扣着脚丫子闲聊打屁幻想出来的,时隔久远,穷苦的村民们对于有神灵庇佑的渴望一代传一代,渐渐也就传下来了,还有好事者盖了庙,塑了个神像,不过这神像已被风蚀得看不出模样了。 逢年过节,偶尔会有阔绰的村民去庙里,上供几个硬得耗子都啃不动的祖传窝头,企图用小破窝头与神交换一整年的风调雨顺,全家平安康健。 无果。 该旱旱,该涝涝,该病病,该死死。 某一天。 端午节,村东头的王狗蛋上供了一枚祖传窝窝头。 王狗蛋恭恭敬敬地对着神龛拜了拜,叨叨咕咕地表示自己想要个媳妇儿,要瓜子脸、大眼睛、杨柳腰,皮肤最好白得像剥壳的煮鸡蛋…… 王狗蛋美滋滋地做着梦,神龛后探出一只手。 这手生得很白,却不是好看的白,它白中隐隐透着灰,还有些飘忽无定,看着就很丧气,像是有人掬了一捧洒在坟头上的月光捏出来的一样。 这只手平平伸直,幻影般穿透了神龛后厚厚的一层蛛网,蛛网上的蜘蛛亦闲庭信步地从这只手中穿过。 这只手一抖,缩了回去。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王狗蛋走了。 神龛后的手一直没再伸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孩儿慢吞吞地走进破庙。 村里的小孩儿心性野,成日漫山遍谷地疯跑疯玩,脸蛋儿个个都被山风涂得黑红黑红,身上也时常滚满了泥巴和土。但这小孩儿却不同,小孩儿的脸蛋白皙得像个精面蒸的馒头,衣服虽旧但洁净板正,只是太瘦,一颗正常大小的脑袋摇摇欲坠地顶在柴火棍一样的小身子上,一阵穿堂风吹过,小孩儿的裤管随着风悠悠地晃荡。 小孩儿走到神龛前,神色担忧地望了望那神像,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平了。 纸里包着一颗指甲大小的糖。 小孩儿把糖放在神龛前,摆在窝窝头旁边,用蚊子样的小声絮絮地说着愿望:“想让爹爹活过来,要是活不成,就回家看看我和我娘……” 小孩儿细弱的手臂上围着一圈黑布。 小孩儿的爹前几日去山上打兔子,被狼咬死了。 小孩儿许了愿,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糖,他看了半晌,把糖从神龛前拿下来,放在嘴边比划了一下,似乎想临走再最后舔一口,因为这糖他已经舔了半个月,本来还能再舔半个月的,可挣扎了一会儿,小孩儿还是把糖放了回去。 小孩儿听村东的王大哥说过,心诚则灵,要让神仙帮你,你就得把自己的好东西上供给神仙以示诚意,心里还得信。 小孩儿一步三回头,与糖深情诀别,无语凝噎。 小孩儿一走出破庙,神龛后的那只手便再次伸了出来。 这次,这只手挥破了蛛网。 蛛网上的蜘蛛托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从网上坠了下去。 一个灰白色的人影从神龛后缓缓站了起来。 与其说神龛后的这位是人,倒不如说是人影来得确切。 因为他的模样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像有人用残留着一丝墨的毛笔蘸饱了水,在白纸上信手抹出的灰道道,站开几步看是个人形,有手有脚有脑袋,离近了看却是模模糊糊的,连五官都是一团深深浅浅的灰。 这灰影在原地呆愣片刻,俯身拾起地上无辜受难的蜘蛛,蜘蛛迈着细仃仃的毛腿向灰影肩头攀爬,灰影也不恼,只步态蹒跚地走开几步,将蹲坐在肩头试图盘踞一方的蜘蛛取下放在破庙的墙角,还像人抚猫逗狗似的用指腹在大蜘蛛浑圆的背上轻轻摸了摸。 旋即,灰影向庙外走去。 他头垂得很低,似是在盯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双腿与脚。 他边走边调整自己怪异的步态,没多一会儿,他走路的姿势就颇像个人了。 小村子里人丁不怎么兴旺,破庙修得又偏,而且大白天的,能到处溜达的劳力都去田里干活儿了,灰影慢吞吞地走着,没碰着人。 他一路走到后山的坟场。 一个个土馒头高低错落地扣在地上,其中的一座坟看着很新,八成就是方才那小孩儿他爹的坟。 灰影来到新坟前,慢悠悠地蹲下,一只瘦削灰白的手缓缓插进坟包。 新坟泥土松软,还泛着落雨的气息。 灰影五指蜷曲,抓了一大把土,随即姿态诡异地挥着胳膊,将土抛到一旁的地上。 “要活过来,回家看看他和他娘……”灰影小声嘀咕着,语调平板,毫无起伏。 半个时辰过去,坟被刨了,地下的泥土湿润,色泽比外面的干土深出许多,像是小山包咧开了一张黑洞洞的嘴。 一具发臭的男尸被破草席子裹着,僵硬地躺在坟坑里。 灰影没骨头似的滑进坟坑,掀开草席。 男尸的肚腹都被狼掏了,腐败恶臭,尸虫横行。 灰影却毫不嫌脏,他坐在男尸肚子上,伸直双腿与男尸双腿重合。 说来也怪,灰影刚刚明明有实体,可以刨土,但这会儿却又像个影子似的没入男尸的身子里了。 双腿对准了,灰影又直蹬蹬地往后一仰,把上半身与男尸的上半身重合。 灰影整个消失在男尸体内。 死了好几日的男尸却就这么硬邦邦地站了起来,拖着断肠爬出坟坑。 男尸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起初被拖在地上的肠子绊了两下,后来便学机灵了,用双手托着肠子走。 男尸走了一会儿,一个提着篮子采野果的姑娘瞥见了男尸。 姑娘发出了大约是她此生最凄厉的惨叫,抛了篮子和小半篮青酸涩口的果子,不要命地朝田地的方向跑。 男尸被姑娘的尖叫吓得一哆嗦,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浑浊腐烂的眼珠瞪得大大的,惊惶地望着姑娘跌跌撞撞的背影。 过了半晌,男尸歪歪扭扭地站起来,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嘀咕道:“害怕了……吓人吗……” 男尸扭头朝坟场走去。 烂脸上满是失望。 男尸躺回坟坑。 灰影从男尸的身子钻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把草席子给男尸卷回去,又爬出坟坑,动作机械地往里填土。 “这法子不成……不成……”灰影小声嘀咕着。 2.二 辛辛苦苦掘开的坟,就这么又填回去了。 灰影把新垒起来的土包仔仔细细地拍踏实,又抹上一层干巴巴的散土,然后托着腮,坐在坟包边上,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 愁。 灰影正愁着,远方隐约传来人声。 听声音都是年轻后生,吆吆喝喝地叫骂着,骂得虽难听,调子却虚浮,像是底气不足,骂来壮胆的。 灰影偏了偏没有五官的脸,仿佛在侧耳倾听。 听了一小会儿,灰影霍地站起来,快步绕到一棵树后,像方才附身在男尸身上一样,将自己灰白的身子塞进树里,一点儿影都没了。 他前脚刚躲进树里,村子里的后生们后脚就杀到了。 他们各自举着锄头、棍子、钉耙当做武器,打头的还攥着一串不知从哪弄来的念珠,他们气势万钧地赶到坟场,随即三、五个人成一小队,四下里搜着。 方才那摘果子的姑娘被吓得太厉害,没看清男尸的模样,回去了也是慌得嘴皮子打架,话都说不利索,所以这些人也跟着抓瞎,他们互相壮着胆到处转了一气,也没见着什么“血淋淋的恶鬼”。太阳刚被西边的山头掩住一点,这群后生就骂骂咧咧地脚底抹油,你追我赶地溜回村里了。 不过,回了村,他们还是大肆向大姑娘小媳妇们吹嘘了一番自己坟头搜鬼的英勇壮举,大家统一口径,都说今日的坟头的确有那么点儿阴嗖嗖的,不过恶鬼八成是已经被吓跑了。 胳膊上缠着黑布的小孩儿站在凑热闹的人群外,竖起耳朵听着哥哥叔叔们吹牛,一双黑眼睛透亮透亮的。 另一边,灰影从树里钻了出来。 这次他不像刚走出破庙那会儿一样坦荡、不怕见人了,他先是缩在树后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确认周围没人了,才从树后绕出来。 他抬手缓缓摸着自己没有五官的灰脸,在本该有个鼻子的、平整一片的脸中央揪了揪,仿佛想揪起个鼻子。 一番努力后,灰影什么都没揪出来,灰扑扑的脸上仍然没有五官。 这时太阳已彻底落山了,四野漆黑静寂。 灰影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路过白天吓到那个姑娘的地方。 灰影弯腰拾起姑娘落在地上的篮子,将姑娘搜集的酸果子一枚一枚放回篮子,琢磨了一会儿,他又四下里转悠了好一会儿,从树上摘了不少一样的果子补到篮子里,将篮子装满了。 装满了篮子,灰影又拾起姑娘落在地上的,红红绿绿的一块花布,盖在果子上,然后提着篮子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灰影猛地顿住步子,喃喃自语道:“不对……不是这么走的……” 灰影原地沉吟了片刻,便学着白日里姑娘的小女儿姿态,扭扭哒哒地挎着篮子迈开小碎步。 凡人挎篮子时,是这么扭着腰走的,把篮子丢掉时,才会正常走。 灰影越回忆就越觉得有道理,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3.三 灰影扭扭哒哒地走到村子里,抻长了脖子四下张望。 他能透过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看见屋子里的情形。 他扭着扭着,忽地顿住脚步,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前,接着,他缥缈如月影的身子似一缕青烟般钻过院门的缝隙。 身子虽进去了,手臂上挂的篮子却掉在了地上。 灰影只好又钻出来,拾起篮子,在原地愣怔了片刻,随即扭扭哒哒地绕到墙边,游蛇般流上墙头,又流进院子。 屋内一灯如豆。 灰影将装得满满的果篮轻轻放在屋门口。 屋子里的火炕上,白日里被吓到的年轻姑娘沉着一张秀丽的脸,对着灯火纳鞋底,一个黑红面孔的汉子盘腿坐在炕上,咂着烟袋锅,还有一个上年纪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边摇晃,边哼唱着这小村子一辈辈传下来的哄孩子的小调:“掌掌拍,拍骡骡,脱了帽儿换酒喝,摸摸胡子唱山歌……” 襁褓中的婴孩恬静地合上眼。 看起来似是一家四口,爹,娘,姐姐,和小弟。 灰影呆兮兮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屋里的一家四口,默默发愣。 愣了一会儿,灰影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身子猛地一颤,自言自语道:“是了,是个法子……” 随即,他灰扑扑的耳朵轻轻动了动,似乎在认真地听着什么。 屋子里那哄孩子的女人唱一句小调,灰影就跟着小声学一句,女人唱完了,他便学会了。 这是给小孩儿唱的,灰影想着。 学完歌,灰影又学起那黑红面孔的汉子,模仿着汉子吸烟袋锅的姿势。 待到这两门“手艺”都学会了,灰影便空着手扭头朝院门走去,这回不挎篮子了,灰影走得昂首挺胸,四方阔步。 他从院门缝里挤出去,接着寻白日送糖的小孩儿。 村子很小,灰影走了几十步不到,便寻到小孩儿家。 灰影故技重施,从院门挤进去。 小孩儿和他娘睡一张大炕,一个睡东头儿,一个睡西头儿,中间隔着宽宽的一大片炕席,被月光晃得白亮亮的。 小孩儿和他娘都睡得很熟。 灰影愣头愣脑地抬腿,迈上炕,无比自来熟地在炕席中间的空当盘腿坐下了,举着不存在的烟袋锅,装模作样地探头砸吧一口空气,装爹。 可小孩儿睡得昏天黑地,对周围的事浑然不知。 灰影儿悄然无声地装了会儿爹,见小孩儿仍只是睡,便开口唱了起来:“掌掌拍,拍骡骡,脱了帽儿换酒喝……” 睡在炕头的女人猛地睁开眼睛。 她瞥见了月光下似人非人的灰影,她哭得浮肿的眼中满是惊骇,却没叫,只死死地盯着灰影。 这时,小孩儿也迷迷糊糊地把眼睛张开一条缝,他方才梦见爹爹没死,所以这半梦半醒间他就真的以为爹爹还在了,他睡眼惺忪地看见一个男人盘腿坐在炕上,用熟悉的姿势砸吧着烟袋锅,嘴里哼着熟悉的小调儿。 小孩儿的唇角柔软地翘了起来,他欢快地一骨碌,像只回巢的小燕儿似的滚到灰影腿边,抱住灰影的腰,把脑袋枕在灰影大腿上,含含糊糊地说着:“爹爹回来了……” 而炕的另一头,那可怜的女人身子抖如筛糠,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欢喜,亦或是两者皆有。 4.四 灰影用手指轻柔抚过小孩儿软软的头发,他的头低着,没有五官的脸直直朝向小孩儿恬睡的脸,仿佛在看他。 可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女人抖得实在太厉害了,连牙齿都在磕磕作响,灰影听见动静,缓缓扭头望向女人。 女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灰影冷不丁对上女人几乎快瞪出眼眶的一双眼,也是吃了一吓,他咻地把腿从小孩儿脑袋下抽出来,跳下炕,一溜烟儿冲到门口,急急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还在胸口处心有余悸地拍了拍。 吓死个神了。 小孩儿的脑袋从灰影腿上直直砸到炕上,醒了。 “爹爹!”小孩儿一骨碌坐了起来。 “呜……”女人连滚带爬地凑过去,一把抱住儿子,发出细弱压抑的哭声。 小孩儿迷茫地睁大眼睛,他发现他娘亲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娘!方才爹爹是不是回来看我们了?”小孩儿急急地问。 女人拼命点着头,泣不成声。 小孩儿脸是白的,一双黑眼睛却光华灼人,在月色中像是嵌在白瓷上的两块墨玉。 “爹爹方才就坐在这,他给我哼小调了,他还摸我的头了,”小孩儿激动不已,连珠炮似的说着,“张家姐姐今儿看见的是不是就是我爹爹,我爹爹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嘘——”女人慌忙制止,她发丝凌乱,眼睛骇人地瞪着,“张家丫头看见的是恶鬼,你爹怎么会是恶鬼,你不许和外人浑说!仔细被人掘了你爹的坟!” 小孩儿立刻抿紧了嘴,使劲摇头,不敢乱说话了。 小孩儿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那是灰影方才摸过的地方。 小孩儿一点都不可惜那块糖了。 上神真显灵了,小孩儿想着。 灰影从小孩儿家逃出来,像身后有鬼追一样一路狂奔回他的小破庙。 回了庙,灰影灰溜溜地钻进神龛后。 他不知自己这灵是显成了,还是显砸了。 灰影只知道,他自己是这村子里的村民们世世代代用信神的念力凝聚出的一个东西,硬要说他是神也成,但反正他是没多大神力,从村里拉出个庄稼汉来和他打一架,他都未必打得过,而要增长神力,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村民们更信他。 若是渐渐信他的人越来越少,他这好不容易凝出来的形体,也就要没了。 灰影在神龛后,像只大灰耗子一样蜷着。 忽然,他把手背按在自己眼睛的部位上,像眼睛进沙子了似的,不住地揉。 揉了一会儿,灰影放下手。 他原本一片混沌的脸上,长出了一双眼睛。 眼睛是青白分明,眼尾是斜飞上翘,黑睫浓密如扇,眼底秋水潼潼,漂亮得很,他眼珠一转,便仿佛有桃花瓣乘着他的眸光翩翩飞过。 “……嗯?”灰影还不太知道眼睛是一点都摸不得的,还懵懂地抬手去摸脸上这对新鲜玩意儿,结果指尖便直直戳进了眼睛里。 灰影痛呼一声,急忙把手坐在自己屁股下面,不敢再放任它们对眼睛造次。 “他又信我了……”灰影嘀咕着,声调中带着喜悦。 他从自己一团混沌的身子上摸出一小块糖,放在新长的眼睛前端详着,紧接着,他从脸下方凸出一点软软的灰色的东西,看形状,大约是一截舌尖。 他用舌尖在糖上舔了舔。 很甜。 灰影的新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5.五 小孩儿听人说,和神仙求的事如果实现了,是得回去还愿的。 第二日,小孩儿便去还愿。 神龛上,王狗蛋昨日放的祖传窝窝头还在原处没动,兢兢业业地积着灰,可小孩儿放的糖块却不见了。 小孩儿愈发相信是上神显灵了。 小孩儿双手合十,在神龛前说着感激的话。 甜甜软软的声音与浮尘一同飘起落下,灰影还是第一次被还愿,听着小孩儿不住地谢自己,听得害臊起来了,灰扑扑的面颊隐隐泛红。 小孩儿说完了想说的话,跪在神龛前,朝神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灰影不自在地神龛后扭来扭去,身上有跳蚤似的,连连无声地摇头摆手。 手头没有其它能拿得出手的贡品了,小孩儿就不敢厚着脸皮许别的愿,磕完头便老老实实地走了。 灰影左右看看,颇有几分猥琐地跟在小孩后面几丈远处,他不会隐身,一路上要防着小孩儿回头,还要防着旁人,跟踪得小心翼翼,忽而躲到树后,忽而藏到大石后,忽而一个鱼跃扑进道旁的沟里,贼都没他鬼祟。 一株老槐树下,村子里的几个小孩儿正在玩蟋蟀,他们之中有一个小孩儿的爹会编一种样式很精巧的蟋蟀笼子,这小孩儿就让爹爹给编了好几个,装上蟋蟀,分发给与自己交好的小孩儿。他就靠着这一手儿登基加冕,成了孩子头头,近来几日这些小孩儿成日聚在他旁边给他当狗腿子。 眼下这刚从破庙回来的小孩儿因打小体弱多病,身子过分削瘦显得脑袋大,就被别的小孩儿起了些难听的绰号,隔三差五还要挨些欺负,此等好事自然轮不上他,小孩儿就像只畏首畏尾的小耗子一样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玩,不错眼珠地盯着孩子头头手里精巧漂亮的笼子。 小孩儿在一旁看他们,灰影则躲在树后,用一双贼溜溜的桃花眼看着小孩儿。 这时,一个孩子瞥见了在一旁眼热地望着他们的小孩儿,大叫道:“大勺子来了!” 其他小孩儿哄地一声就笑开了,孩子头头傲气地抬着下巴,高声道:“大勺子,你在这看什么?你娘叫你回家帮她盛饭呢!” 小孩儿脑袋大,身子瘦小,确有几分像个饭勺。 其他小孩儿顿时笑得更厉害了,孩子头头脸上颇有几分妙语连珠的得色,神情愈发傲然。 灰影的桃花眼一转,目光从小孩儿身上挪开,凉凉地落在孩子头头脸上。 小孩儿怕挨揍,不敢呛回去,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再对峙下去眼泪就要冒出来了,所以只得扭头跑开。他本来就容易挨欺负,这回死了爹,家里没个男人,孤儿寡母以后受人气的日子还长着,小孩儿越想越难过,一路跑到河边,坐在岸上抱着膝盖委屈地抽泣。 小孩儿在岸边哭,灰影蹲在一棵大树后拔草。 一只灰白缥缈的手一株株地抚过那些高矮不一的灯芯草,选出较长且质地较韧的,没一会儿,灰影脚边就积了一小把适合编东西的草。 灰影的眼睛能看穿东西,方才几个小孩儿手中的蟋蟀笼子是怎么编的他一看就明白,于是灰影摸索着摆弄起手里的灯芯草,编起笼子,他手上动作不停,还时不时扭头看看小孩儿,每次看见小孩儿好端端地坐在河边抱着膝盖,灰影就放一会儿心。 很快,一个蟋蟀笼子就编好了,灰影又弯腰弓背地在草丛里扑蟋蟀,扑完蟋蟀,灰影把那小东西塞进草笼子里关好,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孩儿身后,僵硬着,不知道怎么把东西给小孩儿比较好。 这时,笼子里的蟋蟀响亮地叫了一声。 小孩儿身子一动,眼见就要转过来,灰影吃了一惊,他已经知道自己这副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的模样会吓坏人,遂急忙把蟋蟀笼子往小孩儿前面的地上一丢,然后一阵风似的蹿回树后。 小孩儿的目光先是被突如其来的蟋蟀笼子吸引了,待到转头张望时,灰影已经躲好了。 6.六 四下里空无一人。 河岸上有一棵粗壮的桃树,树后倒是能藏人,旁的就只剩草和碎石头,什么都遮不住。 小孩儿看着那蟋蟀笼子,没敢直接捡,而是先怯怯地起身,慢吞吞地蹭到离桃树一丈来远的地方,抻长脖子往树后面瞄…… 他担心蟋蟀笼子是方才那孩子头头扔过来的,怕若是自己真的捡了,那孩子头头再跳出来说是自己偷了他的,毕竟类似的把戏那孩子头头也不是没玩过。 见小孩儿朝桃树走来,灰影故技重施,将身子变成虚影,钻进了树里。 桃花树皱巴巴的老树皮上长出一对桃花眼,滴溜溜地左瞄瞄,右看看,还好小孩儿没留意到这一幕,不然怕是要得吓尿裤子。 唯一能藏人的大树后面也没有人,小孩儿迷茫地走回河岸,盯着蟋蟀笼子看了半晌,又眨巴眨巴眼,又抬头望天。 方才这笼子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而周围又没人,那只能是…… 小孩儿双手合十,望着头顶正上方的一朵云,用软软的声调说道:“谢谢上神爷爷。” 听见爷爷二字,老树皮上的桃花眼微微一眯。 小孩儿又对着头顶上的云念了好几遍谢谢。 在小孩儿的想象中,那朵云上正站着一个须发如雪的慈祥老神仙,老神仙见自己挨了欺负,就给了自己一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蟋蟀笼子。 道过好几遍谢,小孩儿才在裤子上飞快蹭了几下手,揩去掌心的薄汗,然后毕恭毕敬地将蟋蟀笼子捧在手心,不敢有丝毫轻慢。 一路将笼子捧回家,小孩儿又把笼子挂在墙上一枚凸起的锈钉上,用半是敬畏半是喜悦的眼神仰望着蟋蟀笼子。 不过小孩儿毕竟是小孩儿,敬畏了没一会儿,他就喜滋滋地把蟋蟀笼子拿下来,用草叶逗着里面的蟋蟀玩了,边逗边模仿着蟋蟀的叫声,“唧唧吱、唧唧吱”地撩着里面的小家伙和自己一起叫。 小孩儿的瞳仁黑亮黑亮的,近日来被愁苦熬煮得枯干的眼角眉梢,此时都浸饱了快乐,被泡得软软的了。 灰影站在小孩儿家的院外,隔墙凝视着小孩儿的模样。 他心口的地方有些莫名的感觉,像是有一团酸酸甜甜的东西在里面膨胀,胀得他有点气闷。 灰影伸手按住心口。 做着这个动作时,灰影感觉自己的手有些不对劲,他低头一看,发现那只原本模糊缥缈的手上,长出了一块皮肤。 这块皮肤长在右手手背上,很白,白得像瓷,但却有活气儿,上面能看见细腻的纹理,还长着几根不眯眼细看则看不出来的汗毛,灰影喜悦地睁大眼睛,伸手试探着在那一小块皮肤上按了一下。 皮肤是软的,温热的。 灰影嘿嘿笑了起来,举着手不住地看,美滋滋的。 看着看着,灰影发现这块皮肤一直在缓缓扩张着它的领地,原本它是近似于三角形的,这会儿又多长出了一个小小的尖角,变成了四角形,虽极缓慢,但却一直在进行着。 “抓蟋蟀……做笼子……”灰影自言自语地念着,转身往河边去。 送了一只蟋蟀笼子,就能长出一小块皮,若是送很多,皮岂不是就全长出来了?灰影做出朴实的推理。 在去往河边的路上,灰影碰巧遇到王狗蛋。 王狗蛋扛着锄头唱着歌儿,从田里回来。 灰影咻地缩到树后。 他记得这个人,这人居然妄想用一枚窝头求来一个大美人当媳妇儿,而且心也不怎么诚。 王狗蛋路过灰影藏身的大树时,灰影把眼珠往左下方一转,随即猛力一合眼皮,再使出全身解数把眼珠狠狠转到右上方,同时睁开眼睛……翻了个气壮山河的大白眼。 7.七 王狗蛋不知自己被上神翻了个大白眼,还美滋滋地吹着口哨从灰影藏身的树前走过去。 就这样,灰影一路东躲西藏地来到河边。 拔灯芯草,编蟋蟀笼子,抓蟋蟀,一口气弄了二十多个。 灰影拎着蟋蟀笼子,来到小孩儿家。 这一路上他走得相当艰难,二十多只蟋蟀,调情的吵架的喊救命的,叫声此起彼伏,唧唧吱唧唧吱个没完。 灰影一路躲人躲得辛苦,好不容易才走到小孩儿家。 小孩儿家院子的土墙矮,灰影个子高,在脚下垫几块砖头,直接便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形。 小孩儿他娘不在家,估计这时候她应该是在地里干活,而小孩儿已玩够了蟋蟀,懂事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切猪草。 那脆弱得像草茎似的脖子艰难地支撑着他的大脑袋,只能堪堪握住刀柄的手指像五根细白的骨头,小孩儿挥舞着沉重的菜刀嚓嚓地剁着猪草,剁一会儿,歇歇胳膊,再剁一会儿。 灰影看了半晌,扬手将一个蟋蟀笼子扔过矮矮的土墙,笼子骨碌碌地滚到小孩儿脚边,小孩儿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立时泛起喜气。他提起蟋蟀笼子,抬眼朝前望去,目光甫一扬起,便见对面的土墙上方飞进了一个接一个的蟋蟀笼子,就仿佛墙后站着个人在朝墙里扔笼子似的。 天上下起了翠绿欲滴的,唧唧吱唧唧吱的笼子雨。 小孩儿扔了菜刀,又笑又叫地跑到土墙边上,蹦跳着接笼子,天上突然下笼子这事儿本是怪异的,可幼童的心此时只是被纯粹而热烈的欢喜填满了,他只是傻乎乎地高兴着,觉得自己在做梦。 “多谢上神爷爷!”小孩儿的嗓音清脆得像被嚓嚓切开的多汁苹果,他一开口,空气中都弥散开清甜的气息,“上神爷爷,这么多够啦,要养不动了!” 灰影手里的蟋蟀笼子正巧也扔完了,他伸直双手放在脸前,张开十指,隔墙看看小孩儿,又看看自己的手。 他双手手背上的皮肤倏地蔓开了一大片,只是边缘仍不齐整,好像手背上忽然被绘了两张白生生的地图,而且连手指头上都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小块皮肤。 院子里,小孩儿简直要乐疯了。 他乐,不单是因为这些蟋蟀笼子本身,而是这种愿望成真的感觉着实暖心,仿若一场酣甜的好梦。若换成是碰巧从路上捡了这么些个没人要的蟋蟀笼子,小孩儿也会乐,但绝不至于乐成这样。 小孩儿自己倒是想不到这么深远,他只知道自己真的太高兴了,高兴得鼻涕泡都喷出来了,他猴子似的踩着土墙上只有他知道的几个凸起轻车熟路地攀了上去,想看看站在墙另一边的上神爷爷,好好给这位善良的老神仙磕几个头,可灰影早防着他这一手儿,预先虚化了身子钻进土墙里。 小孩儿什么都没看见,不过神仙本就不是肉眼凡胎看得见的,这也算意料之中。小孩儿就又从墙头爬回院子,跪在地上,朝扁扁地站在土墙里不敢动的灰影磕了三个头。随即,小孩儿抻平上衣下摆,将蟋蟀笼子一个个捡起来放进上衣下摆制造的简易“口袋”里,撒开两条麻杆儿般细长的腿跑进屋里,安置他的这些宝贝去了。 灰影见小孩儿进了屋,便从土墙里迈出一大步,迈进院子,一溜儿小跑冲到地上那摊猪草前,学着小孩儿方才的样子坐在小板凳上,抡起菜刀……一通乱砍猛如虎。 猪草被切得碎碎的。 小孩儿放好那一大笔“天降之财”后,从屋里出来。 灰影听见脚步声,扔下菜刀拔腿就跑。 灰扑扑的脸上还溅着草沫子。 小孩儿出来,站在已经切好的猪草前,目瞪口呆。 上神爷爷待我这么好,明个儿必须得去还愿了,小孩儿心里想着,目光在自家院子里四下扫视了一圈,从挂在墙上的一串串玉米棒子看到挂在墙上的一串串小干辣椒,最后看到自己脚下细碎的猪草……家里实在是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小孩儿愁坏了,抱怀拄着下巴,像个小大人儿一样思索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眨啊眨啊。 忽然,小孩儿灵机一动,一攥拳头,自言自语道:“有了!” 第二日一大早,小孩儿出现在破庙里。 破庙很破,常年无人打扫,满是灰尘蛛网。 小孩儿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攥着抹布,木桶里装着小半桶水。 8.八 小孩儿先给神龛里的神像磕了个头,告了个罪,随即拎着湿抹布灵巧地爬到神龛上,恭恭敬敬擦拭起神像来。 他手上的力道极轻,深怕自己会搅扰了神仙的清静,抹布擦在神像上的动作柔和得像是清风拂过柳叶。 灰影在神龛后,透过眼前的木板,望着小孩儿擦神像的手。 他有点儿嫉妒那个被温柔擦拭的神像,眼神酸溜溜的。 毕竟神像其实就是一块破石头,虽说名义上雕的是灰影,但和灰影没什么实打实的干系。 灰影琢磨了片刻,眸光微亮,想出了个点子。 他虚化了身子钻进神龛里,又悄无声息地附进神像体内。 虚化的身子与石刻的神像严丝合缝,融为一体。 小孩儿缓缓擦过神像的面颊、下颌、脖子,轻巧地挑开覆在神像脸上的蛛网…… 藏在神像中的灰影惬意地眯缝起眼睛,像只被搔下巴的大猫。 小孩儿将神像擦干净了。 可这石像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中变得面目模糊,虽然干净了,也看不大出来具体长什么样子。 小孩儿只看得出神像没胡子,也没皱纹,一点儿都不老,和想象中那位慈祥老神仙的完全对不上。 小孩儿的大眼睛弯了弯,那双眼中本敛着一泓融融的光,这么一弯,这些光仿佛就都盛不下了,从眼尾流了出来,柔暖清澈得令人心颤。 “原来不是上神爷爷,”小孩儿笑眯眯地说,“是上神哥哥呀。” 神像里的灰影听见别人管他叫哥哥,默默地、慢慢地,脸红了。 那团灰白雾气般缥缈的脸上,泛起朦胧的绯红。 老百姓形容人容易脸红就常说“面皮薄”,灰影可是连面皮都还没长出来呢,自然是加倍地容易脸红了。 小孩儿投洗了几遍抹布,撸胳膊挽袖子地擦拭起神龛、廊柱、香炉、地面、墙壁……祖祖辈辈在破庙墙角织网的蜘蛛们被小孩儿小心翼翼地一个个捏着圆肚子拎起来,依次放生到庙外,无奈背井离乡。 木桶里的水换了几次,小破庙也焕然一新了。 小破庙打扫干净后,小孩儿把水倒干净了,将抹布往桶里一丢,用裤子揩去手上的水,蹦跳着跑了出去。 灰影不知他还要做什么,正想着要不要跟去看看,小孩儿就抱着一捧山蚂蚱草跑了回来。 这山蚂蚱草名字不美,但开出来的花还挺漂亮,纤长的洁白花瓣围成薄薄的一圈,花蕊中碧青一点,清净素淡。 小孩儿把这捧开着花的山蚂蚱草一股脑地堆在神龛上,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眼神明亮。 放完花,小孩儿才提着木桶离开。 小小的、瘦瘦的一个背影,在逆光中显得毛茸茸的。 小孩儿走得很远了,灰影还站在庙门口,笼着手抻长脖子张望着。 一只被小孩儿逐出庙门的蜘蛛思乡心切,循着原路爬了回来,想继续在庙里安家。 灰影重重一脚跺在蜘蛛前方,道:“不许。” 此路不通,蜘蛛转了个方向,再次试图爬回庙里。 灰影紧接着又是一脚挡住了蜘蛛的路,重复道:“今日开始,不许进。” 这干干净净的庙,可是小孩儿一点点收拾出来的。 蜘蛛仿佛听懂了,悻悻地拖着大肚子,转身离开,没入草丛。 9.九 撵走蜘蛛,灰影回到干干净净的小庙里,左看看,右看看,再回头看看,确认了地上没有自己踩出来的脚印,才放下心。 看了一会儿,灰影回身把庙门关上了,又拖了把破椅子抵在门口,打算如果有人要进,他就坐椅子上挡住门。 做完这些,灰影站在神龛前,眉眼弯弯地摆弄着那蓬山蚂蚱草。 今个儿小庙不开门,上神休沐。 灰影摆弄了一会儿花草,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 他觉得哪儿不太对。 身子长出新部件的时候,他会有感应。 现下他也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应,但和长新部件的感觉还不大一样,灰影微微扬起头,闭眼凝神感悟,仿佛在捕捉风中的一缕花香。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灰影猛地睁开双眼。 他将一只皮肤斑驳的手举到眼前,慢悠悠地晃了晃,随着这一晃,这只手便如轻烟般消散了,半点踪影也无,灰影的手腕上方光秃秃的,就像手被人砍掉了一样。 灰影眸光一亮,透出几分喜色。 紧接着,他整个人都是一晃。 眨眼间,灰影便整个消失不见了。 “哈哈……”空无一人也空无一影的破庙中,响起灰影快活的笑声。 一个旧蒲团凭空被踩扁了,上面显出一个凹陷的脚印,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站在上面。 少顷,灰影又忽然现形,颇有几分自得地抱怀踩在蒲团上,扬着下巴,昂着头。 他的神力变强了。 他学会障眼法了。 初出茅庐的小神难得会了个新玩意儿,原本打算在焕然一新的小庙里享受一整日的灰影坐不住了。 灰影隐去身形,出了庙。 今日村里有个小集,家家户户都出来赶集凑热闹。 旁人看不见自己,灰影总算可以出一口贼一样到处避人的恶气,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路当中,四方阔步,还刻意大开大合地轮着胳膊,远远望去,颇像是在打王八拳。 村里人丁不兴旺,集上人也少,灰影一路姿态嚣张地走来也没撞到人。 集市上,小孩儿他娘拉着小孩儿在瞧东西。 女人挎着小半篮子的鸡蛋,想用鸡蛋换点儿别的。 村里的媳妇要孩子特别早,女人虽已是个当了娘的,却丝毫不见老气,她容貌姣好,身段苗条,若不是身后有个大脑袋小细脖的跟屁虫,说她是个没嫁人的姑娘也有人信。 小孩儿乖乖地跟在娘身后,他清楚家里的状况,所以看见什么喜欢的东西也绝不开口令他娘为难,只是用力地多看几眼。 灰影横行霸道够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便也收起王八拳,乖乖隐形跟在小孩儿身后。 小孩儿用力看什么,他就也跟着用力看什么。 他把小孩儿看过的东西都暗暗记下。 小孩儿他娘提着篮子来到一个卖布的小摊前面站住了。 这小摊的摊主名叫张二柱,是村里有名的地痞无赖,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淘换来了一匹漂亮的红底花布,此时正像只守蛋的老母鸡一样骄傲地守着这匹布,他好像喝了点儿酒,面颊红膛膛的。 女人的脚步在这摊子前面顿了一顿,正拔腿要走,张二柱忽然油腔滑调地叫住了她:“哎,哎,妹子。” 小孩儿警觉地盯着他,心里泛起不安。 女人没吱声,只面无表情地瞥了这闲汉一眼。 张二柱腆着一张丑脸凑过去,冲天的酒臭中掺着一丝旖旎:“妹子,喜欢不?喜欢哥哥就送你了。” 10.十 小孩儿她娘转身便走,临走前还狠狠剜了张二柱一眼。 她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眼尾还泛着一抹生生气出来的薄粉,瞪人时不显凶悍,反倒有几分娇憨神气。张二柱自觉受了些撩拨,借着酒劲儿一步迈上前,伸手去扯女人的衣角,嬉皮笑脸道:“妹子,别走啊。” 女人急忙挣,但张二柱手劲大,攥住衣角就不撒手,嘴上还不干不净地说些下流的话。小孩儿见了这情形,浑身就像忽然被成百上千只蚂蚁爬过一样难受,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拽张二柱的袖子,大叫道:“别碰我娘!” 张二柱不耐烦地一挥手,小孩儿便踉跄着退了几步,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儿。 “你敢打我家娃!”女人像只暴怒的母狮般扑上去欲抓张二柱的脸,张二柱灵活地往后一仰,堪堪避了过去。 灰影还不大明白张二柱之前的行径叫耍流氓,但小孩儿被推得摔了一跤他是懂的,灰影目光陡地一凉,趁着张二柱后仰躲避女人指甲的当口,往张二柱小腿上狠命一踹。 张二柱的后脑勺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一骨碌爬起来按住脑袋,指缝里全是血。 女人见了血,慌忙把小孩儿往自己身后一拽,退开两步。 “嘿你个小娘们儿,敬酒不吃……”张二柱疼得醒了酒,□□的二两肉也痿了,冲上去就要打人。 站在一旁的灰影瞅准时机一伸腿,张二柱刚蹿出一步就平地摔了个大马趴,砰地一声闷响,尘土飞扬,显是摔得不轻。 张二柱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呸地吐出半截染血的门牙。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哄地笑了起来,欢畅得像是过年,他们纷纷默契地退开几步,将张二柱晾在人群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 女人趁机扯着小孩儿,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他娘的!哪个孬种绊我?!”张二柱怒骂着,抬腿又要去追母子俩,可他刚跑出两步,灰影便又横插一腿,他再跑两步,灰影再插一腿,他再再跑两步,灰影再再插一腿,张二柱一跤未平一跤又起,摔得满地找牙,围观村民一个个笑得打跌,连女人和小孩儿都半是不安半是好笑地停下步子看张二柱平地跌跤。 张二柱一脸血地爬起来,叫得声都变了调:“有人伸腿绊我!” 村民们笑得更厉害了,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喊:“你旁边哪有人?鬼绊的吧!” 小孩儿也跟着喊:“是上神哥哥显灵了!” 不过小孩儿稚嫩的童声被周围的大笑声盖了过去,没几个人听见,只有笼着手站在张二柱身边准备随时出腿的灰影闻言朝小孩儿亲昵地挤了挤眼睛。 趴在地上的张二柱听见个“鬼”字,心念一动,想着莫不是这小寡妇的死相公报复自己,想到这一层,张二柱脸上愤怒的猪肝色迅速被吓退了,他惨白着脸爬起来,不敢再找母子俩的麻烦,扭头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小孩儿见张二柱被吓成这副怂样,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面颊上浮起两枚浅浅的梨涡。 灰影望着小孩儿的笑脸,士气大振,紧跑几步追上张二柱,又是出腿如风的会心一绊。 这一腿得了鼓舞,是以绊得最狠,张二柱被绊得腾空扑出一丈远,连裤子都被石头磨破了,他顾不得血流如注的膝盖,抖得筛糠一样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四处乱拜,喷着血沫讨饶道:“我错了!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灰影笼着手站在一旁,把张二柱的求饶当成耳边风,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张二柱,就一门心思等着绊他。 张二柱求了会儿饶,见周围无异状,复又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灰影走到张二柱前面,默默在他必经之路上横出一腿。 张二柱慢吞吞地走过去,又被灰影看不见的腿绊得一个踉跄。 “我不走了,我爬回去,我爬回去还不成吗……”张二柱苦着脸爬跪在地上,四肢着地弓着腰,像只没壳的王八一样朝家里爬去。 小孩儿被张二柱的窘态逗得腰都直不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回可真的是实打实的显灵,大半个村子的人都瞧见了,那张二柱脚下明明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摔个没完。小孩儿笑够了,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上神哥哥的功劳,便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是上神哥哥显灵的,他不让坏人欺负我和我娘,就村头那座庙里的上神哥哥!” 有几个村民听见了,一脸“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的神情好笑地打量着小孩儿。 小孩儿见他们不信,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遂红着脸扯谎道:“真的是,我今儿去庙门口抓蛐蛐儿,看见那庙里变干净了,东西都像新的似的,那地方都多少年没人打扫了,肯定是神仙显灵了!” 灰影望着小孩儿,一双乌沉的眼睛缓缓睁大了。 “尽知道瞎说。”小孩儿他娘嗔怪道,扯着小孩儿就走。 小孩儿的话这些村民虽不信,却也听得一清二楚,还有个别好事者想着这两日路过时顺便看看。 一场闹剧结束,小孩儿和他娘回到家里。 小孩儿他娘本来想着用鸡蛋去集上换些东西,但是被张二柱这么一搅和,她也没了赶集的心思。进了屋,她放下篮子,拍了拍小孩儿裤子上的土,温声道:“摔疼了没?娘看看。” 小孩儿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不好在娘面前随便脱裤子了,遂别扭地攥住裤腰,道:“不疼了,不用看。” 女人笑笑,也不强迫,只摸了摸小孩儿软软的头发,道:“院子里玩会儿去,娘给你蒸个水蛋吃。” 小孩儿听见有鸡蛋吃,屁股上的疼霎时就飞到九霄云外了,他眼睛一亮正要应下,到了嘴边的话却转了个弯,道:“娘,我想吃整个煮的。” 女人和气道:“好,都依着你。” 整个煮的鸡蛋好拿也好分,小孩儿美滋滋地盘算着,煮好了分成三份,一份自己吃,一份给娘,一份给上神哥哥。 11.十一 鸡蛋煮好了,女人用井水冰了冰,就捞出来给了小孩儿。 入手时蛋壳是冰凉的,然而熨熨的热从鸡蛋内里不断涌出,很快又变得微烫,小孩儿把鸡蛋从左手倒到右手,再倒回去,眉眼喜气洋洋的,沉浸在吃鸡蛋之前的美好中难以自拔,舍不得破坏这个圆白莹润的宝贝。 直到太阳开始落山,小孩儿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他才终于忍受不住腹中馋虫的逗引,趁娘还没开始煮饭,偷偷溜去厨房,用刀子将鸡蛋一切为二,再分别从两半鸡蛋上各自切下三分之一的分量,也就是两个六分之一。 切完,小孩儿将案板上的鸡蛋碎屑拢了拢吸进嘴里,又用指肚抹抹沾着碎末的刀刃,将手指头嗦干净,最后才珍而重之地剥去自己那两小份鸡蛋上的壳。 第一个六分之一小孩儿没忍住,一口就吞了进去,然而刚一下肚他就后悔自己没有仔细品品,所以第二个六分之一小孩儿是一点点抿着吃光的。香喷喷的鸡蛋安抚了小孩儿贫乏的胃袋,可也勾起了更大的食欲,小孩儿贪馋地盯着另外两份,眼神活像只瘦骨嶙峋的小狼。 天人交战一番后,小孩儿还是把其中一份揣起来,又捧着另一份去找他娘。 小孩儿吃鸡蛋的全程,灰影都立在碗架柜旁默然地看着。 灰影的目光拂过小孩儿微微凸起的颧骨,细仃仃的脖子,锐利得仿佛恨不得刺破皮肤的锁骨,还有一双渴望又克制的,在黄昏的暗昧中亮得像小狼一样的眼睛。 小孩儿跑开,灰影静静按了按心口。 他觉得那里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堵着,那东西散发出一种辛辣酸涩的气,从心口直冲向上,刺得他眼眶又涨又紧。 过了一会儿,灰影又觉得舒服了,因为心口堵得他喘不上气的那块东西没了。 灰影愣愣地抹了一把挂在脸上的眼泪,又歪着头打量自己濡湿的手。 “哭了……”灰影喃喃自语,“哭鼻子了……” 村里太阳落了山就伸手不见五指,小孩儿他娘不许他天黑后出去玩,小孩儿只好把还愿用的鸡蛋藏了起来。 第二天,小孩儿把在被窝里偷偷焐了一宿的三分之一个鸡蛋带去破庙。 小孩儿来到破庙时,庙里有几个年轻后生正要走,他们看都没看一眼怯怯地扒在庙门上朝里张望的小孩儿,一边笑闹着往外走,一边高声谈论着庙里忽然变干净的事情。有人说怕不是真的上神显灵了,毕竟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儿来这打扫,其他的人有的附和,有的怀疑。 小孩儿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抿着嘴偷偷笑了。 灰影笼着手站在距小孩儿半丈远的地方,和小孩儿一同弯起了眼睛。 太阳将一道道细而笔直的光柱穿过庙前大树的叶隙,擦过小孩儿单薄的肩,落在灰影的脚尖,庙前一方小小的天地中,盛满了暖金与柳绿的微光。 12.十二 来庙里看神仙显灵的几个后生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与此同时,灰影脸上的皮肤也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生长。 小孩儿走进小庙,把三分之一个鸡蛋恭敬地放在神龛上,向神像跪下。 灰影站在小孩儿侧面,微微偏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儿的脸。 “谢谢上神哥哥昨日救了我和我娘,我家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娘给我煮的鸡蛋……”小孩儿合上眼,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最宝贝的物事奉上。 这时,一只蓝白相间的凤蝶乘风而至,故意逗趣似的用蝶翼扫过小孩儿鸦黑的睫毛,小孩儿睁开眼,嬉笑着扬手一抓,凤蝶轻巧地从小孩儿手掌边缘飞过,小孩儿抓了个空,便又去扑。他倒也不是真的多想抓这只凤蝶,只是孩童心性使然,看着飞来飞去的活物就手痒痒。 凤蝶躲着小孩儿的扑击,飞着飞着,径直撞到施着障眼法的灰影脸上,正昏头转向着,就被灰影逮了个正着。 灰影用两根灰白的手指小心地拈着凤蝶,落在小孩儿眼中,便是这凤蝶猝然静止在半空中。 小孩儿一愣,扑蝶的手也跟着僵住了。 灰影眉眼微弯,拈着凤蝶的手无声地接近小孩儿的手,小孩儿见状,极有默契地将手一翻,掌面朝上,目光澄明透亮,没有丝毫惧意。 灰影将凤蝶的三对足轻轻搭在小孩儿掌心,顿了少顷,才缓缓松开手指。小孩儿没有趁机捏住拳头,只是张大眼睛,惊奇又欢愉地望着。凤蝶在小孩儿掌心舒展开方才被捏在一起的蝶翼,随即悠悠然地飞走了,暖阳照耀下,凤蝶飘洒的磷粉闪亮仿若星辰散落在人间的碎屑,凤蝶飞出小庙,唯有小孩儿的掌心还残留着一点□□的感觉。 小孩儿笑得露出一排齐整的小白牙,仰起小脸望向神像,脆生生地说道:“谢谢上神哥哥帮我抓蝴蝶……鸡蛋你记得吃呀。” 前几次他对着神像说话时,要么是跪着的,要么会在开口前鞠一躬,这会儿却被方才小小的奇遇搅得什么都忘了,和灰影没大没小的。 灰影郑重而无声地点点头,脸上的皮长得快了些。 小孩儿欢天喜地地循着凤蝶飞离的方向跑去,心里满满的,都是悠然飘散的小光点。 灰影踱到神龛前,拿起三分之一个鸡蛋,混沌的脸下方塌陷出一个灰扑扑的浅坑,像是嘴,灰影把鸡蛋往那坑中一塞,鸡蛋便少了一半。 蛋香浓郁,白的爽口弹牙,黄的绵软细腻,灰影呆立在原地,放任味觉冲刷着自己初生的感官,他明白了小孩儿为什么如此宝贝这枚鸡蛋。 “能变出一个来……就好了……”灰影小声嘀咕着,绕到神龛后盘腿坐下,两手手掌向上交叠在腿间,掌心中放着剩下的一块鸡蛋,灰影双目闭合,斑驳的身子纹丝不动,周身隐约有一丝丝水雾般的气流搅动,仿佛在修炼鸡蛋神功。 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三日过去…… 许是那几个后生回村和别人说了庙里有神仙显灵的事,这几日小庙热闹了不少,隔一两个时辰就有村民来看热闹,在庙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看看。 有的人啧啧称奇,顺势便在神龛前拜一拜,磕几个头,有的人说一定是有人偷偷打扫了又装作不知,逗着乡亲们玩儿。 但信多信少,总归是有人信的,于是这几日下来,灰影身上脸上的皮又长出了好些出来,姗姗来迟的鼻子嘴巴也终于现身了,灰影现下的模样已有七八分像人,只是皮仍没长全,东拼西凑全加起来,大约也就是长出了五成左右,剩余的部分,都是一片雾蒙蒙的灰,看着还是怪吓人的。 13.十三 灰影手捧那一小块鸡蛋,在神龛后接连打坐了好几天。 待灰影回过神来时,鸡蛋都臭了。 月至中天,神龛前的一小块地面被映得白亮。灰影抛掉臭鸡蛋,起身走到神龛前沐浴着银辉,他周身皆泛起一圈绒绒的微光,仿佛随时会溶入那一抹月色中,化散进名为世间的无边深海。 由于小孩一句善意的谎言,村民们近日来为灰影增添了不少信念,他隐约感悟到自己又掌握了新的神力。 灰影向前伸出一只手。 他的掌心凝聚起一团光,这光大体上是白的,但又带着珍珠式的温润,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金,很暖,很洁净。光团在灰影掌中不住变幻形态,内里包裹着活物般时而凸起时而凹陷,灰影凝神注视着光团,额角沁出细汗,仿佛在使用某种力量引导它的变化。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灰影掌心的光终于像被驯服的小动物一样安静地不动了,它一点点褪去光彩,停止变幻……最终,灰影掌中多了一枚莹白圆润的鸡蛋。 灰影见了鸡蛋,双目微合,悠悠地舒了口气。 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为了造一个鸡蛋出来…… 灰影像摩挲一块玉石般用手指摩挲过鸡蛋微显粗糙的硬壳,将它在神龛边沿上敲碎了,露出里面细嫩洁白的蛋清。 灰影造出来的鸡蛋是煮熟的,因为灰影这些天拿着参悟用的鸡蛋就是煮熟的。 灰影将剥了壳的鸡蛋塞进自己新长出来的嘴里,嚼了嚼。 味道和小孩儿前几日给他的一模一样。 灰影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故技重施,再次在掌心中凝聚起白光,造鸡蛋。 孰能生巧,灰影的鸡蛋造得一次比一次快,一个时辰后,神龛上放了五个煮鸡蛋,每个煮鸡蛋的形态都是一模一样的,分毫不差。 灰影似是疲累至极,身子贴着神龛,缓缓滑坐下去。 造物是一件极其消耗法力的事,在获得更多的信念之力前,灰影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灰影歇息了一会儿,将神龛上的五个鸡蛋抱在怀里,隐去身形,朝小孩儿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小孩儿是被被窝里硬邦邦的东西硌醒的。 小孩儿在梦里梦见炕上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堆鸡蛋,没想到一睁眼睛往身下一摸,还真摸着五个鸡蛋。 五个鸡蛋像五个乖巧的小动物似的,在小孩身侧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 小孩儿扑棱一下就坐起来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笔天降横财。 咕咚,小孩儿咽下一口口水。 他挠挠头,生怕在娘面前解释不清,若是被娘以为是自己饿昏头跑去别人家偷的就糟了,于是小孩儿便偷偷揣进怀里一枚,随即赤着脚无声地走到他娘旁边,把另外四枚都放在他娘枕头边了。 过了一会儿,小孩儿他娘醒了,见了鸡蛋,也是一愣。 小孩儿盘腿坐在炕上玩儿,见他娘对着几个鸡蛋发呆,便无辜地眨巴眨巴眼,问:“娘,你煮的呀?” 女人怔怔的:“没啊,怪事儿,鸡蛋昨儿都拿着换东西去了啊……” 说着,女人急急地下地一看,昨日用鸡蛋换来的东西都还在。 小孩儿见状便道:“那一定是上神哥哥显灵了,昨晚上我临睡前,心里想着要是有鸡蛋吃多好,结果这就有了。” 女人皱着眉,显然是不太信。 小孩儿吧嗒吧嗒跑到他娘身边,贪馋地看着鸡蛋,道:“这几天村里不是都说上神庙变干净了,是神仙显灵么?还有前些日子的蟋蟀笼子,还有我爹那天夜里……” 女人半信半疑,道:“就算是显灵,怎么还专可着你一个人显?” 小孩儿搓着衣角,紧张地小声道:“我前些日子往庙里供了半块糖……” 女人显然不信一位上神会为了区区半块糖纡尊降贵地显灵,一定要信的话,她宁可相信是孩儿他爹显灵或是保家仙显灵。 不管怎么样,眼前的鸡蛋白白圆圆干干净净的,当真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女人心酸地抚了抚小孩儿瘦得骨节块块凸起的脊背,拿起一枚鸡蛋在炕沿上磕裂了,剥了壳掰下一小块,先是自己放进嘴里尝了尝,觉得没有异状,便把它递给小孩儿,道:“管它怎么来的,先吃进肚子里再说。” 14.十四 这日白天,小孩儿趁娘下地干活儿,揣着早晨偷偷扣下的鸡蛋去庙里。 灰影坐在神龛后,掌心中托着一枚白光刚刚散尽的糖。 造物的力量一旦拥有,便可用神力凝结出世间万物,灰影方才参透这一点,试着造出了鸡蛋之外的东西,小孩儿就来了。 小孩儿把一枚完整的鸡蛋放在神龛上,嗓音清冽欢快,仿若溪水泠泠穿山越谷:“上神哥哥吃鸡蛋。” 小孩儿明白神仙才不会差这一枚鸡蛋,说不定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可小孩儿仍然想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感谢这位善良的神仙。 灰影缓缓站起身,掌心向上,平平地托着那颗新变出来的糖,绕过神龛,走到小孩儿近前。 这一幕落在小孩儿眼中就是一颗糖凭空朝自己飘了过来,不过先前捉凤蝶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这次小孩儿都没怎么惊讶,只乖乖跪坐在神龛前,一双紫葡萄似的大眼睛亮亮地望着那颗糖。 灰影礼尚往来道:“你吃糖。” 由于长出了嘴和舌头,灰影说起话来吐字比以前清晰了一些,声音也变得好听了,低而沉,却又很温柔。 小孩儿忐忑地将那颗糖看着,看了一会儿,微微颤抖着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用两指拈起半空中的糖,拿糖的一瞬,小孩儿察觉到自己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暖暖的东西,像是人的手掌。 “……是上神哥哥吗?”小孩儿小声问,因着紧张与激动,那茅草般细瘦的小身板绷得像一支箭。 他方才用自己的手,碰到神仙了! 灰影迟疑着,稍倾,他微微挺了挺胸,故作威严地清清嗓子,道:“是上神哥哥。” 小孩儿的小脸盘仿佛都被这句话照亮了,神情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他攥紧手心里的糖,不知天高地厚地仰着脸,问:“上神哥哥……你长什么样儿啊?” 若是换成个大人来,这会儿一定已经磕头磕得梆梆响了,哪里有胆子关心上神的模样,也就是天真无忌的孩童才会问出这种话来。 灰影也没想到小孩儿会问这个,他抬手一抚自己皮肤斑驳的脸,沉默了片刻,言简意赅道:“吓人。” 小孩儿大力摇头,满脸写着不信:“上神哥哥是好神仙,怎么会吓人。” 一般来说,只有邪神才会被塑造成吓人的模样,好神仙的神像大多是慈眉善目的,小孩儿这倒也没想错。 灰影望着小孩儿拨浪鼓般狂摇的大脑袋,觉得脑袋下的小细脖怕是不牢靠,忙伸手固定住小孩儿的脑袋,道:“别摇。” 大勺子僵住,不敢动了。 灰影唇角翘着,用小孩儿能明白的言语解释道:“我身子上,有些地方没有皮。” 小孩儿皱眉:“怎会没有皮?上神哥哥病了?” 小孩儿知道他们村里有个伯伯,就是得了一种叫什么白驳的病,身上一块块的白,打眼一看也像是脱了皮。 灰影含糊地应着:“嗯……尝尝糖,甜不甜。” 他造出糖后,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就给了小孩儿。 小孩儿凝望着眼前的虚空,摇了摇头。 他把灰影方才给自己的糖也放在神龛上,和鸡蛋摆在一起,随即双手合十,闭起眼睛对着两份供品认真地许起愿来:“希望上神哥哥的病快点儿好,把皮长出来,没有皮得多疼啊,我切猪草的时候,手上蹭掉一小块皮都疼得不行呢……” 灰影的眼睛缓缓睁大了。 接着,灰影全身上下皆散发起造物的白光。 15.十五 造物的白光凝聚成薄薄的一片片皮肤,严丝合缝地与灰影之前斑驳的皮肤对接,白瓷般规整无暇,仿佛灰影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诞生于世的一般。 稍倾,白光散去,而灰影全身上下已无任何缺失之处,他显出身形,如初生婴孩般懵懂地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子,正跪在神龛前的小孩儿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长好了皮肉的灰影是极俊美的,面如冠玉,眸若落星,一丝一缕皆是生得恰到好处。他的身子刚劲有力,毫无羸弱之感,却又不显粗壮,一头乌瀑般的青丝覆住了大半躯体,鸦黑瓷白纤毫毕现,美好得如同一株皎皎临风的玉树,又洁净得仿似一泓融进秋水的月光,他虽不着寸缕,却丝毫不显淫亵,亦不会使人难为情,旁人看了,只会觉得美而已。 小孩儿跪坐在地上,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灰影,只觉得眼前这位神仙哥哥真是太好看了,最好看的人一定就是他,最好的人也一定就是他,这人世间,无论如何也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了。 灰影此时已全然与灰影二字搭不上干系了,他的目光扫过痴望着自己的小孩儿,见小孩儿还跪着,他便也单膝跪在小孩儿面前,使自己的双眼与他平齐。 小孩儿面容红涨,豆芽菜似的小身子激动得直颤,这绝不是因为他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他年纪尚幼,压根儿不懂那些,他只是单纯地被“美”这事物本身震慑住了而已。 终于在此刻成为了上神的上神对小孩儿露出一个极温柔的微笑,道了句:“多谢。” 世间求神拜佛者众,人人皆只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愿望与难处,绝少有人会为神灵献上一丝关怀,仿佛神灵存在于世的唯一意义便是圆满众生的心愿,也便唯有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孩童会献上自己得来不易的一点宝贝,反过来为神祈福。 小孩儿看着距自己咫尺之遥的上神,眼睛瞪得溜圆,他急切地咽了好几下口水,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上、上神哥哥,你、你真好看呀……” 上神伸手抱住小孩儿,怀中的小孩儿瘦弱得就像一小把骨架。 上神觉得自己的胸口又如前几日看到小孩儿吃鸡蛋时一般窒闷酸涩了,这次他轻车熟路地眨了眨眼,放任泪水流出眼眶,落在小孩儿后颈上,砸碎成两小朵水花。 小孩儿被泪水的触感惊得一跳,他完全出于本能地抬起手,像他娘安抚他一样,大着胆子伸手拂了拂上神哥哥的长发,茫然无措道:“上神哥哥不哭。” 上神点点头,伸手拭去小孩儿后颈上的水痕,这一拭间,他瞥见小孩儿背上有几处蚊虫叮咬出的红包,他不动声色地放开小孩儿,又取下神龛上的鸡蛋与糖块硬塞进小孩儿手里,道:“你吃,我不吃东西。” 小孩儿红着脸道:“这是供奉啊……” 上神捏捏小孩儿的细胳膊,皱起眉,加重语气道:“你吃。” 语毕,上神使出障眼法,一眨眼便不见了。 小孩儿揉了揉眼睛,问:“上神哥哥你去哪了?” 上神低头看着自己的不可描述之物,又看看小孩儿穿在身上的褐色土布裤子,抱着怀用手拄着下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没穿裤子,不大好。” 人皆是要穿裤子的,想来神也不例外,上神做出质朴的推理。 16.十六 上神凝聚神力,照着小孩儿腿上裤子的样式,造起裤子来。 神说,要有裤子。 于是,神便有了一条裤腿儿。 上神望着手里的褐色土布裤腿儿发愣。 织物经纬交错的纤维比较难造,况且上神方才已在小孩儿的愿力加持下倾尽所能造好了自己的身体,本就是神力耗尽的状态,此时能造出一条裤腿儿已可说是难得,想造再多些,只能恢复恢复等明日了。 小孩儿还怔怔地望着上神消失的地方,似是还想再看他一眼。 上神愁眉苦脸地掂了掂那条裤腿儿,清了清嗓子,故作威严道:“你,回家。” 小孩儿眨眨眼,天真道:“上神哥哥只要变身衣服出来就好了呀。” 浑然不知他上神哥哥的另外一条裤腿早已成了他手里的鸡蛋和糖。 见上神不答,小孩儿复又满眼崇拜地追问道:“上神哥哥是不是什么都能变呀?能变出一只小狗陪我玩儿么?” 上神攥着一条裤腿儿,老脸通红,实在不愿承认自己今日神力已被耗尽,便用高深莫测的语气岔开话题,道:“你若此时回家,我便可保你今晚不受蚊虫叮咬之苦。” 小孩儿被哄得一愣一愣,只觉上神哥哥果然神秘非常,便像得了圣旨一般腾地跳起来,顶着大脑袋朝家的方向跑去了。 上神见追着自己问东问西的小孩儿跑开了,绷紧的双肩咻地耷了下去,长长松了口气,看那模样,倒颇像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骗子。 上神将单条裤腿儿叠好,放在神龛后,打算等明日神力丰盈了,再接着把它变完。 接着,上神隐着身形,赤身裸.体地走出小破庙,往一个叫张石头的人家里去了。 这张石头前两日也跟风来祭拜,虽说两手空空没带东西,但毕竟磕了三个当当响的响头,脑门儿都磕青了,也不可说是心不诚,而他求的,是让家里缠绵病榻的老母早日好转。 上神来到张石头家,穿墙而入,张石头下地干活儿去了,老太太一个人躺在床上,病得神志不清,风箱般嘶哑的喉咙中不时发出粗粝的呻.吟,炕边的小板凳上放着半碗没喝完的汤药。 上神没法医这老太太的病,他只一手探进老太太后背下方,动作轻柔地将她上半身竖起,另一手端起药碗,将里面棕色的苦汁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去。 人老了便是半个孩子,忘却了良药苦口的道理,老太太喝药不怎么配合,上神便极有耐心地举着小勺在一旁候着,待那干瘪的嘴巴启开一条缝,便眼疾手快地往里喂一勺。喂过了药,上神便学着之前张石头照顾老娘的手法,用干净手巾给老太太擦了擦汗津津的身子,防她生褥疮,做完这些,上神又帮老太太翻了个身,这才离开。 上神是老百姓千百年来愿力的化身,是一切温暖而美好的情感的凝聚,他是慈父,也是孝子,是饥饿时的粮食,也是绝望时的光亮。 为张石头的祈愿尽力做了些事后,上神又去了小孩儿家。 小孩儿他爹过世后,田地变成他娘一个人打理,小孩儿便接了他娘往常的班,在家里忙活家务。家务活儿繁琐又耗人,担水、扫洒、煮饭、喂鸡、剁猪草、洗衣服……虽说单个挑出来都不算重,但桩桩件件七零八碎地加起来,也够那副小身板受的。 上神去小孩儿家转了一圈,见小孩儿正在灶台前蒸饼子,估计着小孩儿一会儿蒸好饼子就得去地里给他娘送饭,上神便摸去后院,偷了水桶和扁担,一溜烟儿跑开帮小孩儿担水去了。 17.十七 上神光着腚,担着两桶水往小孩儿家里回。 水桶随着上神的步子,微微地左摇右晃着。 某个体积颇为硕大的不可描述之物也随着上神的步子,悠悠地左摇右晃着。 当上神还是灰影时,他身子整个就仿如一团人形的雾气,没长得这么细致。上神低头,放下水桶,皱眉盯着那两腿间妨碍他走路的长条东西,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东西大概除了好看与尿尿之外是没什么用处的,可上神不需要尿尿,而要说它好看,却也并没有好看到哪去,说它百无一用,并不为过。 上神伸手弹了弹那东西,觉得挺疼,不像头发,便不敢直接揪下来,只好捺住性子,由着它左摇右晃去了。 趁小孩儿去田里给他娘送饭,上神来回担了好几趟水,把小孩儿家的水缸灌满了,至于米缸,连变条裤子都要等明日回复了神力才能做到的上神现下实在是爱莫能助。 上神担完水,小孩儿也给他娘送好饭回了家。 小孩儿摇晃着大脑袋,提着他送饭用的小篮子坐在门槛上,从里面拿出一张饼子,卷上咸菜吃起来,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偶有饼渣从嘴角漏到褐色土布裤子上,小孩儿便用沾了唾沫的指肚点在饼渣上,在把那点儿黏在指肚上的渣渣舔掉。 小孩儿做着这些事时,上神便站在他面前静静望着他,小孩儿的双眸倒映着远山连绵的翠色与天际飘摇的孤云,山河天地,尽化在那两面琥珀色的小小湖泊中,望不见一丝凄酸怨苦,他软软的唇角还甜甜地翘着。 上神也被感染着,舒展开一个浅淡的笑。 接着,他拿起立在墙角的扫帚,打扫起小院来。 他方才扫了两下,小孩儿就发现异状,腾地跳了起来,眉眼弯弯地对着扫帚双手合十拜了拜,道:“谢谢上神哥哥!” 上神嘴唇紧抿着,老脸微红,不答话。 他不答,小孩儿自然便以为这是他的上神哥哥在庙里远远地施了个小法术,就让扫帚自己动起来了,哪里能想到上神此时此刻正光腚拿着扫帚,勤勤恳恳地亲手扫过小院的每一寸。 日落西山,四野静寂。 上神还记得今日在庙里为了让小孩儿别追问自己为何不变衣服裤子而故弄玄虚哄他回家的事,当时他承诺了小孩儿说保他今晚不受蚊虫叮咬之苦,现下便是时候兑现了。 小孩儿和他娘都沉沉地睡过去了,涟涟的月光将小孩儿的睡颜映得白亮,上神盘腿坐在小孩儿旁边,一双春水融融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牢了小孩儿,在黑暗中,那架势浑似一只大眼贼。 过了一会儿,一只蚊子飘悠悠地飞来,围着小孩儿盘旋。 上神见状,并没伸手去打,他好歹还算是个神,杀生乃损耗神格的大忌。 于是上神解除了一条手臂的障眼法,他将手臂横在小孩儿上方,蚊子往左,手臂也往左,蚊子往右,手臂也往右,蚊子转来转去吸不着小孩儿,只好退而求其次,落在上神手臂上美美地吸了一顿。 小孩儿睡脸恬静,他在睡前舔了一会儿上神给他的糖,今夜的梦便也变得甜丝丝了。 18.十八 佛祖割肉喂鹰,上神以身饲蚊。 上神在小孩儿身边喂了一宿的蚊子,把蚊子们喂得一个个小肚儿溜圆,然后在天蒙蒙亮时,披着一袭柔和的晓色回到庙里。 一宿过去,上神神力充沛,正是造裤子的好时机。 上神从神龛后拿起那条叠得齐整的裤腿儿,掌心泛起白光,紧接着,那条裤腿儿便如同蔓生的活物般,慢慢长成了一条裤子。 一条裤子做完,上神觉得今日神力还够再做一件衣服,便回想着小孩儿的上衣样式,用白光凝出一件衣服来,凑齐了一身褐色土布的打扮,除了大小之外,与小孩儿的那一身一模一样。 上神穿戴整齐,走到河边,看看自己穿着衣服的模样,似是觉得有趣般,眉眼稍稍弯起,浅浅地笑了。 这一整日,穿着褐色土布衣裤的小孩儿无论走到哪,都有个同样穿着褐色土布衣裤的上神默默跟在他后面。 小孩儿担着水往家走,上神便隐去身形,曲着腿,弓着背,笑盈盈地跟在小孩儿身旁,用手托着水桶,小孩儿觉得这一桶水还没有一碗水来得沉,愈发觉得神奇。 “上神哥哥的法术可真厉害!”小孩儿满脸写着崇敬。 上神面皮微红,心虚地受了这一夸。 这日,上神随小孩儿去给他娘送饭,在田间地头,听闻村民抱怨近几日夜里有野猪来糟蹋庄稼,辛辛苦苦呵护长大的禾苗,全让野猪给拱了,小孩儿他娘也气鼓鼓地附和,与村人一同商量着怎么想个法子把这野猪逮住。 小孩儿在一旁听着,心里痒痒的,忍不住祭出他无所不能的上神哥哥,嗓门脆生生地插嘴道:“我昨儿去上神庙给上神哥哥磕头了,上神哥哥一定有法子治那野猪!” 上神闻言惊得一跳,忙对着小孩儿摇头摆手,摇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隐着身形的,便没了法子,只好由得小孩儿闭眼胡吹。 小孩儿手舞足蹈地说着上神哥哥的厉害之处,言语间颇有夸大其词之处,向来白得不见血色的面颊兴奋得红扑扑的,村民们只当他是童言无忌,都乐呵呵地听着。 上神自知敌不过野猪,很是苦恼了一会儿,可见了小孩儿这副欢欣雀跃的模样,上神便渐渐敛起愁容,托着下巴认真地思索起对付野猪的法子。 这是他顶顶忠诚的小信徒,他绝不能让他失望。 月至中天,清霜般的月色如同一场从广寒宫降下的大雪,洒满了辽阔的田野。 上神笼着手,隐着身形,在田间巡逻。 不远处传来窸窣声,上神步履轻盈,悄无声息地行去,果见得一头野猪正在地里拱庄稼。野猪膘肥体健,身子浑似一个圆滚滚的大木桶,浓密坚硬的鬃毛小扇子般支棱在背上,一对锋利的獠牙翻在嘴外,白森森的,有冷冷的一星儿月光落在獠牙尖锐处,随野猪低头抬头的动作上下徘徊着。 野猪性情凶悍,一身蛮力,便是万兽之王见了也要忌惮它三分,可如今力气与凡人相差无几的上神却要在不伤它性命的前提下将它撵走。 上神围着野猪走了一圈,随即悄悄靠近,在即将接触到野猪的一瞬间,上神将身子虚化了。 如同之前附身在尸身、树木与神像中一般,这次,上神将自己附在野猪体内。 野猪虽筋骨强健,可终究是未开灵智的野兽,神识的力量很微弱,上神附进去后,很快便压过了野猪的神识,夺取了野猪的身体。 上神也维持着一个四肢着地的姿态,纡尊降贵地驾驭着野猪,朝通往山外的盘山路方向拔足狂奔,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野猪冲刺速度极快,跑到下坡路时更是四蹄生风如鱼得水,令它身子里的上神颇有风驰电掣、腾云驾雾之感,从未真正腾云驾雾过的上神舒畅得对月长啸,野猪也随之张嘴发出吭哧声。 天蒙蒙亮时,野猪已在山外的密林中跑出老远,此地与村庄之间隔着一座大山,这头野猪就算有心寻觅,也定然找不到回村子的路。 上神从野猪身子里钻出来,恢复了实体,野猪猪不停蹄地跑了半宿,此时疲累至极,倒头便睡。上神便放着它不管,扭头朝村庄的方向跑去。他倒是记得路的,可他却没有野猪的体力与速度,他走走停停,在盘山路上磨蹭了一整天,才终于在天黑之后回到了村子。 上神回村后,没去破庙,而是去了小孩儿家。 此时小孩儿已经睡了,他和他娘本是一个睡炕这头,一个睡炕那头的,可小孩儿睡相不大好,此时已叽里咕噜地滚到炕中央了。上神不需要睡眠,但他需要歇息,他蹑手蹑脚地爬上炕,无声地躺在小孩儿原本的位置上,嗅闻着屋子里熟悉的气息,缓缓回着神力。 许是这些日子天天来这干家务活儿,上神已经有点儿把这当家了。 躺在炕上比躺在神龛后冷硬的地上舒服得多。 小孩儿含含糊糊地梦呓着,又从炕中央滚回他原来睡的地方,他的鼻尖触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是上神的胸口。 上神唇角浅浅翘起,伸手揽过小孩儿,抚着小孩儿大脑袋上柔顺的黑发,闭眼假寐。 屋外蝉鸣点点。 19.十九 自打小孩儿在乡亲们面前夸下海口,称上神有法子治野猪,那祸害庄稼的野猪就果真没再来过。 小孩儿得意得就仿佛野猪是他自己赶走的一般,小鸟般成日盘旋在村人们身旁,欢快地叽叽喳喳,说这皆是上神哥哥的功劳,村人们皆当他是童言无忌,没人放在心上。 可这几日,张石头卧病多年的老娘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竟也称每日张石头下地干活儿后,都会有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人来照料她,还喂她吃仙丹、喝仙药、用仙气治她的病,想必就是上神了。 村人们先只是笑,笑老太婆老糊涂了,后却有人见张老太的身子骨当真爽健了不少,原本是病得连张口说话都不能的,现下却能拄着拐独个儿走到村人们惯常纳凉的几棵大树下,口沫横飞地讲自己吃仙丹、喝仙药、被仙气治病的奇事,一张牙都掉了个干净的扁扁嘴,却能一口气辩倒三个不相信的后生,还扯着张石头一起去庙里还愿。 为表示心诚,张石头不知从哪弄了小半瓢的精细白面,和好了赶成面条,用一小块猪油和一小根香葱下了一碗油汪汪的阳春面,翠绿雪白,煞是好看。 于是,小破庙的神龛上就多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张石头和张老太在神龛前各自叩了三个头。 村人们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有七八个好事的后生蹲在庙门口瞎凑热闹,嬉笑着说上神既然这么灵,都能给老太太治病了,那显灵吃个面想必也不在话下,他们要看上神吃面。 这群人在庙门口嬉闹时,施了障眼法的上神正笼着手站在神龛前,盯着那碗精细白面做的阳春面。 上神没有仙丹、没有仙药,更没有能治病的仙气,但他确实是每日趁张石头下地干活儿后,偷偷潜入张家,做贼般照料张老太了,他喂张老太吃的,不过就是张石头熬的药罢了。 总而言之,其它的虽是杜撰,但张老太能病愈,有上神的一份大功劳不假。 所以上神觉得这份还原的供品自己该收。 这是碗好东西,因为它香。 上神望着面碗,做出质朴的推理。 好东西,自然是要给小孩儿的,上神想着,伸出双手托住碗沿,给碗也施了个障眼法,随即一端。 落在村人们眼中的景象便是——神龛上的碗整个消失了,毫无预兆,毫无道理。 “显灵了!”“真显灵了!”几个好事的后生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面碗没掉,哪里还敢嬉皮笑脸,一个接一个倒头便拜,像被一茬茬割下的麦子。 上神两道好看的眉微微皱着,端着装得满满的面碗,缓步从横七竖八跪了一地的村人中穿行,又朝小孩儿家走去,面碗里的汤一滴都没洒。 在上神的帮助下,小孩儿提前做完了今日的活儿,在院子里踢沙包玩儿,正玩得开心着,院子的土墙上方忽然探出一张俊美的脸来,这张脸在土墙上悬停了一会儿,见小孩儿没看见自己,遂开口道:“你看我。” 小孩儿一扭头,双眼亮得像两颗水洗过的星子,脆生生地叫:“上神哥哥!” 这还是他第二次见到上神哥哥现身。 上神端着面碗穿墙而入。 小孩儿定定地望着上神,因为他万万没想到,上神居然会穿一身与他一模一样的褐色土布衣裤。 毕竟在小孩儿的想象中,神仙应当是高冠广袖、华袍加身的,可小孩儿毕竟是天真无忌的小孩儿,一对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轮,便释然了。 ——上神哥哥是神仙,法力无边,又不像我只有两身衣服,自然是高兴怎么穿就怎么穿,土布穿得,绫罗绸缎也穿得,全看上神哥哥高兴。 上神却是不知小孩儿瞬息万变的思绪,言简意赅道:“拿双筷子去。” “白面条?”小孩儿这才望见上神手里的东西,一张嘴,口水险些滴出来。 上神颔首:“你吃。” “上神哥哥也吃!”小孩儿雀跃着飞进屋里取了碗筷,上神将面碗放在小院中央的石桌上,自己拎了个板凳一坐。 征得上神首肯后,小孩儿先是单独拨了一小碗面出来留给他娘,才珍惜地夹了一根面,吸溜进自己的肚子里。 上神也跟着夹了一筷子,尝了个味道。 口感细腻却不乏嚼劲的面条足以唤醒胃袋的贪欲,亮晶晶的猪油更是香通了任督二脉,可上神仍是克制地放下了筷子。 “你吃。”上神咽着口水道,“你都吃掉。” 小孩儿拼命摇头推让。 上神鼻孔大开,用力嗅着阳春面的香气,带着一种笨拙的坚定道:“我以后,再给你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