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神记》 一卷全 第一章水少女 濑水湍流急,重重丈波磐岩阻,川势犹奔瀑;纵为石分两相歧,终思誓逢续前晤。 《词花和歌集》崇德院 1 梦里,狭也总是六岁。 在漆黑的远方尽头正窜升着火舌,唯独那里可以看见炙灼的天空。狭也在这世上真正能拥有、遇到挫折逃回来时,总是温柔接纳自己的所有东西,此时此刻都被火恶意地燃烧着。暖烘烘的炉畔……弥漫着火锅及家人体肤气息的狭窄房间……自己专用的木碗……衣裙稀疏的缝线底下透出柔软又温暖的膝盖……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火海中恣意燃烧。 于是,小女孩逃到离村很远的沼泽地,但却没有任何帮助她的人出现,眼看着无处可去了,她只好蹲在干枯的芦苇丛里,任恐惧紧掐着喉头,连哭都不敢哭一声地瑟缩成一团。 夜里的沼泽地弥漫着浓浊的泥味及死蛙的尸臭,把怯生生的小女孩吓得胆战心惊。地面湿漉漉一片,久蹲的脚趾边土中开始渗出一塘浅洼来。曾几何时屁股也被水沾湿,冷飕飕的真是狼狈透顶。 即使如此,她也根本无法离开这里,因为在芦苇叶穗的正前方,有好几只鬼四下徘徊搜寻着自己。 狭也从叶穗底下借着死白的微光能看到它们的长相,这才惊觉它们是分散各处的五只高大妖怪。虽然现在它们还没发现自己,可或许下一刻就会突然拨开芦苇丛,嘶吼着逮到猎物了。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了无生趣,与其忍受等待的心力交瘁,倒不如干脆让鬼找到自己还好过些。 群鬼看似忽左忽右,永远徘徊不去。浓黑如墨的沼泽水中,映照着从鬼身上散发的青白幽光,就像寂寥的虫儿滑过水面一样。 忽然间狭也惊觉到周遭情景倏地一变,这次是在一间宽敞的屋里,桧木建造的宏伟圆柱并排罗列,浮现鲜艳木纹的回廊一直朝内侧无限延伸。廊上悬挂的铁灯笼中火炬辉煌闪烁,燃烧的火焰明快地映人眼底,将黑暗一扫而空。到头来她不知怎的脱离了猛鬼的爪牙,逃进了这座广大的宫殿。但令人胆怯的是这里也同样没半个人影。狭也仰望挑高的天井,再低头瞧瞧自己的赤脚,决心前往宫中深处一探究竟。 狭也穿过数根圆柱时,发出声响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及爆裂的火炬,晃动的只有她通过灯笼旁的身影。然而就在终于走完回廊时,她看见尽头处出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这房间的壁上,如同祭坛般供着蓊郁的墨绿色杨桐枝,而在刺目白币帛1作装饰的桧木祭坛前,端坐着一个身影。 乍看一眼,狭也就认出那人身上的纯白衣裳是巫女身份的装束,虽然瞧不见那名女子的脸庞,却直觉认为她是位秀色美人。雪白的裙缘如扇流散四处,纤细的背影,仿佛沉浸于光韵中;长长的乌丝黝润亮丽,在头与肩上散放光泽,像飞瀑般流泻至地。然而,狭也却没来由地忐忑不安起来。当她踌躇不决时,她慌忙回看自己的脚边,发现那道拉长的黑影,刹那间便对自己为何不安恍然大悟。 这个巫女没有影子! 狭也惊觉自己是一只自投罗网的兔子,原本打算逃离狐掌,却又继而掉人陷阱。她想要嘶喊,却发觉喊不出声,这更让人恐惧到了极点。 求求你,别回头! 绝对不可看到巫女的面容,这是禁忌!如果看到的话,必然会发生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到时想阻止也来不及。不能看她。然而,狭也既无法闭上眼,亦不能转移目光。 别回头,不然会被鬼吃了! 就在深陷绝望的狭也面前,前刻还像雕像般端坐如仪的巫女,此时正缓缓转过身。刘海微微飘动着……开始看到一点侧脸……接着是眼眸……然后是目光…… 我会被鬼吃了! 狭也蓦然惊醒,身上汗如雨下,一股寒气正摩挲着她的脸颊。 看样子,好像是被子将自己的头给蒙住了。四下仍一片幽暗,西侧小窗还残留着星屑。睡在身旁的母亲翻身过来,含糊问着狭也到底怎么回事,父亲依旧不断轻轻打着小鼾。 “没什么,我有点睡迷糊了。”狭也小声说,庆幸自己没有发出尖叫,接着又拉起被子,在枕上以手支头。 “又做了那个梦吗?” “才不是呢。” 狭也不禁反驳母亲。从小,她就时常在嚎啕哭喊中惊醒,不过正好在最近,狭也才与母亲谈到如今既然长大,梦魇也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其实,这不过是个谎言罢了。愈成长,梦境中的细节就更加深刻鲜明,更加无情地蛊惑着她。 凡事想得开的狭也,唯一的弱点就是会做这个噩梦。她既非羽柴出生,年迈的双亲也不是亲生父母,这些迫于无奈的记忆总是三番两次折磨着她,即使明明不记得曾在沼地旁有个家,即使她连亲生父母的脸孔也忘得一干二净…… 狭也烦躁地拨起一绺发丝,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想哭是出于她恼怒自己还一直会做这个梦。 今年我已十五了,在这个村落生活的岁月,早远远超过在故乡度过的时光。照理来说,我应该想不起在别处的生活才对。狭也心有不甘地想道。片刻前,那个在沼泽地里手足无措的傻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可不是我,绝不是我!孤零零的我可是死里逃生,像现在这样遇见了养父和养母呢。 死里逃生这件事其实早就不复记忆,事情的始末也是狭也后来听人提起的,听说在她濒临饿死之际,刚巧碰上到山里来的乙彦等人,才挽回了一条小命。在她持续高烧不退的几天里,大慈大悲的神明将小女孩遍尝的种种苦痛一手拂拭而净。因此,狭也即使知道自己是遭东方血战逼迫才逃来此地,却几乎没有感同身受的痛苦。 东方——战地已成为远乡——那里现在仍有原住民的氏族不屑朝拜高光辉大御神,与身为神子的照日王及月代王的征讨军大动干戈,但那场战争对狭也而言毕竟事不关己,羽柴乡早在上上代的乡长在位时就接受真幻邦的统治,于镇守的森林中为其建造神社,祭祀高光辉大御神神灵所在的铜镜。而神的回礼,就是让乡民丰穰太平,得以日日安居乐业。 只要在这里,我就能获得神镜的庇佑,谅那群鬼也不敢闯来。 不过,为什么梦里的女孩,无法来到这个安全地带呢? 顷刻间,狭也又对梦里的猛鬼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魅影幢幢的异象在脑海中愈来愈鲜明。她躲在被窝里浑身打颤,对自己此刻已从梦里醒来,觉得实在感谢。这床被子、这间茅屋、还有在羽柴此地的狭也,才是真正的狭也。她将在此处生活并长大成人,然后选个好归宿、照料双亲。都十五岁了,这些事也离自己不远了…… 然而,在狭也内心一隅,也微微察觉到一件事:只要梦中的女孩继续逃避着鬼,那么自己也将跟着逃避下去。可是这该如何是好?是不是干脆让鬼给大口吞了一了百了?——这个梦究竟象征什么?对狭也而言,实在是个解也解不开的谜。 川雾散尽,天气清朗如碧。洒泻的阳光逗耍着河水,潋滟的水波粼粼展开金银色的纹彩,川原上温润的石块不经意地散放出锐利的石英光芒。洗涤衣物的女孩们一大早聚集在一起彼此寒暄,七嘴八舌谈论着日照正高。此时乡民穿的衣衫虽然还是蓝染的靛青或粟染的茶色冬衣,但对岸山崖上青叶嫩润,山杜鹃已遍染一片赭红。 夏天即将来临了,伸手穿过新上身的白麻衣衫袖子,换季更衣的日子也近在咫尺了。 “早安。” 狭也抱着衣篮走下川原站定脚步时,姊妹们大概都到齐了。 “早安,狭也,别独自烦恼了,告诉我们你心痛的原因吧。” 劈头就受到大家质问,让狭也一头雾水。少女们在灿烂的阳 光返照中,从早就像年幼的香鱼般活力充沛,竞相寻找逗乐子的饵食。 “什么事呀?” “你再隐瞒也没用,瞧你今早走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让你心神不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名字说来给大家听听吧。” 狭也听完不禁为之语塞,但即使这样也足以让大家笑得乐不可支了。 “不是啦,我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做梦?那好那好,我来替你祈个福、消个灾就会没事。所谓‘徒梦枉然’,可别钻牛角尖哦。愈是往坏处想,坏事愈缠着你呦。” “什么样的梦呢?我可以用占卜帮你把噩梦变好,就说说看嘛。” “不——行。”狭也从衣篮里取出衣物浸在河水中清洗起来,并不搭理她们的追问。唯有这个梦,狭也不想让它沦为大家嚼舌根的话柄。 “真没想到狭也口风这么紧。”邻家的女孩说,“在我们当中还不知道对唱山歌的另一半是谁的,就只剩狭也了。” “对啊对啊,所以我们才发誓要一齐找出狭也的心上人嘛。” 下次的满月之夜即将举行山歌盛会一事,已成为少女们每次相聚时的必谈话题,这原本也是无可厚非。因为盛会当天除了老人小孩以外,乡里的村民们会纷纷登上近郊的最高峰——井筑山,在山腰上的原野彻夜焚起篝火,然后发上佩戴花饰的民众将在那儿载歌载舞。男子们怀里将暗藏小小的献礼——发梳、饰玉、小盒子等等,目的是为了送给对唱答歌的女子。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开放式祭典。尤其对情窦初开的男女而言,这项活动也是情感交流的关键。在山歌庆典会上交换情歌,实际上就是互许终身的前奏。 “你们竟然不知道我的心上人?大家也未免太少根筋了吧。”狭也说,“那就从我的眼神举止来猜猜看如何?” 少女们兴致高昂起来,一下子就蹦出十几个可能人选的名字。 “可惜,全猜错了。”狭也笑了起来,又恢复到平日的促狭性格,她内心盘算着要将这群年轻女伴们掀起的活泼气氛,一股脑儿赶得烟消云散才够意思。于是狭也掩着口,悄声说:“是月代王。” 立刻就有几只手伸出来打狭也好几下。 “狭也好贼哦。” “会遭天谴的。” “不管怎么说,月代王是不可能来参加山歌会的嘛。” 狭也护着被东拉西扯的头发,边说:“我不知道啦,不是有人说神明会降临观赏山歌之誓吗?说不定神子也会现身大会呢。” “月代王要是参加所有丰苇原中之国举行的山歌会,岂不分身乏术吗?” “何况月代王现在正在指挥作战呢。” “而且还身穿一袭银盔甲。”狭也梦呓般说道,“就算能见一眼也好,我真想亲眼看见月代王的风采。神子之美不是犹胜满月吗?如果月代王真的亲临这片土地,那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狭也说的倒像是巫女说的话,难道你想为辉神守节,一辈子不嫁?” “我们都不过是一群村姑罢了,才不会为了神镜里的神灵牺牲奉献呢。” 狭也笑起来。“对呀,怎么可能,我是独生女,不找个丈夫可不行。” “就是啊,梦终究是梦。” 然而,明明心想要认清现实,狭也却压根没对挑选丈夫这件事认真思考过。虽然少年郎有一箩筐,但能做自己夫婿的人选,在脑海里却连一个也想不起来。这在姊妹中简直被视为天方夜谭,狭也为此突然难为情起来。 “如果找不到丈夫,到时就请求巫女收留我当个婢女使唤好了。” 狭也话才出口,周围的友人们又一口咬定:“果然狭也今早有点反常哦,是失恋对吧?一定没错……” 就在大家又开始瞎起哄时,下游处传来一阵怒斥声。那里是较年长妇女的聚集之处,其中一名妇人指着河面高声道:“你们不要只会闲聊,好好专心洗衣服!就是这么丢三落四的,看啊,东西不是被水冲走了吗?” 少女们同时回过头去,顺着妇女所指的浅滩上,只见一条黄色的柔细饰绳,正如灵蛇般蜿蜒滑向下游。狭也连忙一跃而起。 “糟糕,那是我的。” 狭也毫不犹豫地将衣摆卷至大腿,丝毫不睬年长妇人们一副败给她了的表情,一下水后就大胆律动着双腿,径自追随细绳而去。 少女们目送着她勇气可嘉的姿态,面面相觑,扑哧笑了出来。 “瞧她的举动,光要在神社打杂都很困难了。” 原以为立刻能拾起的黄饰绳,想不到竟完全不与岩石或水草纠结,滴溜溜地随波逐流,与紧追在后的狭也渐行渐远。对村里的女孩而言,染色饰绳可是一项贵重的奢侈品,狭也绝不想失去它。 水流虽然浅不及膝,河床上却乱石松动,稍不留神就会踏空。 然而身手灵活算是狭也的长处之一,因此她并不怕踩空跌倒,只是一个劲儿蹬着起舞般敏捷的脚步,飞溅着银水花横渡清流而去。狭也的这种姿态,宛如野性奔放的幼兽。扎成一束的及腰长发,像是快活的尾巴在背脊上跳跃。 在情窦初开的少女中,狭也算是体型纤瘦,但从身上穿的靛青色庄稼服里伸出来的手脚,却显得健康结实,一副看起来吃苦耐劳的模样。小巧的鹅蛋脸上闪动着情感丰富的明眸,她的容貌虽引人侧目,却又予人一种飘忽且捉摸不定的印象。不过狭也看似爽朗奔放,其实却潜藏着处世伶俐的机警,这种特质若是心思细腻的人就会感觉出来。她会拥有这样的个性,是源于身为养女的成长经验得来的智能。她了解在长辈面前必须拘谨有礼,并且不要自以为是地大露锋芒。 因此,也有大人相信狭也是个灵淑婉约的难得女孩,但另一方面,村里的调皮鬼至今仍津津乐道着狭也当孩子王时的惊人壮举。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都属于她,而且两种脸孔的后面都存在着一个不安定、容易寂寞、总是追求归属的狭也,这种心境也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河川边吟唱边绕过突张的岩石岸旁,蜿蜒流向嫩草茂盛的行船水路。狭也穿过岩石暗处后,不禁为眼前所见光景惊讶得停下脚步。原来她在专心追逐饰绳时,不知不觉来到了河川下游的渡河跳石。而且有个人正在渡河的半途中弯下身子,想捡起那条黄色饰绳。 这个人看来比狭也小了两三岁,是名矮个子少年。然而狭也一时之间无法出声和少年打招呼,因为他那袭诡异的装扮,是在这个村落前所未见的。 只瞧他全身上下是褪色且短得可以的黑衣,脚上是毛皮绑腿和皮履,背上还挂着菅草编的斗笠。而且在看似穿旧了的粗衣上,配着一串完全不相称的赤石首饰。狭也从未见过这名男孩。 少年挺起弯下的身子,一手拈着湿漉漉的饰绳,直勾勾紧盯着狭也不放。那一头像是从未梳理过的杂毛乱发底下,有着小狗般桀骜不驯的脸孔。他像是发现什么罕见东西似的,凝视着以手按住卷起的衣摆、河水早已浸湿及膝的狭也,然后冲着她放肆笑道:“这条饰绳是你的?想要的话就上来拿呀。” 少年拿着水滴直淌的饰绳,从渡河跳石上飞跃而过,迅速跑向右手边的河堤上。狭也一时火大起来,立刻大步跨过跳石紧迫而去。 “还我,你拿它要做什么?” 狭也正伸手想逮住他的肩膀,黑衣少年却抢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有趣的表情,仿佛毫不在意狭也气鼓鼓的模样。长期与顽皮鬼周旋的狭也,随即领悟到这个男孩非同小可,而且还正如她所料,几乎就在同时,她发现少年身后有三位紧随在旁的高大男性。他们的存在,让狭也望之却步。 这几个男性或许是盗贼、或许是拐人集团也说不定,各种迫害威胁从狭也的脑际闪过,她几乎要尖叫起来。这些异乡人散发的气息如此诡谲,是狭也从未遭遇过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威胁利诱这名少女。这些与少年同样黑衣及毛皮绑腿装扮的男性,只是默默无言打量着狭也而已。即使如此,在狭也惊怯的眼中所显现的已不是三个人,而是五人、十人般的雄浑气势。会有错觉的原因之一是他们牛高马大,并拥有倚仗千军般泰然自若的气魄。 原本狭也大可背转身子一溜烟逃回姊妹那里,但她却只是定定地望着少年,连她都佩服自己哪来的勇气,接着单手一伸,说:“把饰绳还我,你捡到的东西是我的。”. 少年像要看穿狭也的脸庞般地仰视着她。忽然间,从少年背后发出气若游丝的尖细嗓音: “还给她,鸟彦。” 狭也大吃一惊,往少年背后望去,那令人毛发直竖的声音并非发自三个男性,原来狭也没留意到有位白发婆婆拄着拐杖立在那里,因为她的身躯实在太矮小了。这个名叫鸟彦的少年,比想象中更爽快地微微一笑,交出了饰绳。 多么奇特的一群人啊! 虽然拿回黄饰绳,狭也依然忍不住仔细再瞧他们一眼。三个男性看来虽然高大,其实真正体型硕大的只有其中一人,其他两人不过是较村里的男子体格魁梧点罢了,他们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发型虽然都是常见的双髻造型,脸上却蓄着浓髭,皮肤又晒得黝黑,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特别是其中一人单边戴着绑有黑皮绳的眼带,他的特异风貌及闪着金光的独眼,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人较独眼汉年轻且身材瘦削,眼神十分犀利。至于那个体型硕大的壮士,则是不折不扣的巨人,身高体宽都非常人所及,手腕就像圆木般粗壮,不过从他的容貌来看,是三人里最豁达大度的一位。 此外,再看那位老婆婆,她身形像是干缩幼儿般矮小,那模样最多不过是五岁小孩大吧,她却拄着比自己身高还长上两倍的拐杖,而且竟有一张比自己身躯还大的脸以及一对大眼。白发像是蒲公英的绒毛般蓬松倒竖着,如此更加突显她头上戴的那顶斗笠。看来看去,狭也还是觉得那名小个子少年在这群人当中是比较接近常人的,但即使如此,为何他们要一直盯着自己看呢?仿佛除了等待她之外别无所求似的…… 突然间,老婆婆像青蛙般双眼眨巴着,再次开口:“想借问一下,到梓彦乡长的府上还很远吗?” “不远,很快就到。若沿河往下走,再右转朝松林走的话,就会看到了。”狭也一口气说完。 “方便的话,是否能请你带个路呢?我们是受邀来参加山歌会的,正想前去拜访梓彦乡长。” “原来如此……”听到此话,狭也表情和缓下来,心情也为之一松。“你们是为庆典演奏的乐师吗?” “正是。” 这么一来,他们身上风尘仆仆的鞋履、绑腿、斗笠及拐杖,看来就不再那么奇怪了。在举行庆典的期间,浪迹江湖的乐师会游走各个城乡小镇。虽然狭也至今只在庆典广场搭造的板席上,见过乐师们吹笛鼓琴而已,但想必他们也是远道而来的吧。在庆典前后的数天里,乐师们会在乡长的家里接受盛宴款待,庆典结束后又循例漂泊他乡而去。 “当然可以带路,我这就去拿清洗衣物来,你们愿意稍等片刻吗?” 狭也说着正要返回上游时,男孩突然不经意地对她说了一句:“你的掌心有块胎记呢。” 狭也惊讶地回过头来。从小在她的右掌心当中,就生着一朵薄红花瓣般椭圆形的胎记。平时她并不以为意,但一想到眼尖的少年注视过那块胎记,就不由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这是天生的,那又怎样?”狭也对长红胎记的人可以预知火灾这类说法,早就听到耳朵快生茧了,因此语气稍带挑衅地回答。 少年一脸古灵精怪的表情说:“你不是这个村子出生的,对吧?” 狭也沉下了脸。她虽然内心一惊,脸上却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沉着问道:“为什么有胎记就不是这个村子出生的?” 这时,戴眼带的男性向身旁的人低声簌簌说了一阵,声音却飘到了狭也耳里。 “和……是同一人……你知道吧……这孩子生着水少女的脸孔。” 水少女?她是谁? 狭也突然感到一阵紧张而全身紧绷。他们所说的那个名字,自己虽从未听说过,字眼中却带着一股不安的余韵萦绕耳际不去。她感到内心一阵撼动,好像被冰冷的手指触及般血温尽失。狭也知道老婆婆是袒护自己的,于是涩声问:“你们到底来自何方?” 狭也半存期待地等对方说出“来自东方”,倘若真是如此,他们或许知道有关自己的真正身世也说不定…… 岂料,老婆婆却回答:“来自西方。我和他们是在南方聚首的,这一带有许多村落规模虽小,却衣食无忧呀。” 从老婆婆那细纹纵横密布的脸上,看不出她有任何想法的蛛丝马迹。这位老妇的所有精力似乎都集中在明亮闪烁的眼瞳中,却无法真正摸透她的心思。狭也略感失望地静默下来,这时老婆婆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你可知道狭由良公主这个名字?” “狭由良公主?我不知道。” “这也难怪、难怪。”老婆婆独自不断点头。“公主撒手人寰也很久了,但狭由良在真幻邦宫殿里死去一事,对老妪来说还恍如昨日。” “她是您的至亲吗?”狭也讶异地问道。老婆婆的口吻仿佛在诉说亲生女儿般,她所提到的真幻邦宫殿,是指中央之都所在的辉神之子的寝宫。这个场所若非身份尊贵者,是无缘一窥堂奥的。 老婆婆并没有回答狭也,少年却轻声笑了起来。狭也发觉只有自己在那边无知地瞎猜乱说,不觉心绪一阵起伏,有点不高兴起来。 就在这时,从河边草丛里响起了好几声“喂——!”的明快叫喊,呼唤着狭也的名字。几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女,正尾随狭也而来。 “你还好吧?捡到饰绳了吗?” 一股劲冲上河堤的女孩们看到这群陌生的异乡人时,也和狭也一样讶异地圆睁大眼驻足不前。狭也心下感谢她们来此替自己解围的同时,又忙向友人们说明事情原委。 “是他们在这里帮我捡起来的,还说是今年前来的乐师。我现在要带他们去梓彦乡长的家里,你们也一起来,好吗?” 少女们脸上闪现灿烂光彩。凡事只要与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有所不同,当然非常受欢迎。她们哧哧笑着,兴冲冲地回到原先洗衣服的地方。 “好奇怪的一群人哦。” “我总觉得他们好像‘土蜘蛛’。” “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很缺德。” “可是……”一个女孩有如少不更事的女童般,天真地说,“大家不是都说土蜘蛛手长脚长或是个小矮子吗?而且夏天露宿树上,冬天则窝在洞里,那些人看起来不正像八只脚的翻版吗?” 大家哗然笑了起来。以她们的年纪来说,没有任何人真正见过土蜘蛛,纵使大家知道那是对拒绝臣服辉神之子的边境居民,所冠上的一种侮蔑称呼,但在谁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土蜘蛛在同伴间成了专指异类或异形的用语。 女孩当下描述的样子,正与这群乐师给人的乖违印象不谋而合,狭也因此也跟着大家哈哈笑了起来,不过她才乐到一半就突然打住。手长脚长或是个小矮子——友人的这番话,让狭也从刚才就朦胧意识到不安的原形,一下子轮廓分明起采。 狭也蓦然回首,透过相隔的河岸草叶凝望着已化作黑影团的旅人一行 。他们当真像是一群滑稽的大小搭档,而且他们是五个人,有五个同伴…… 狭也按捺着骤然战栗的胸口,喃喃自语着。 他们不可能是土蜘蛛,只是凑巧相像罢了。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下,那个梦魇不会出现。太阳是那么灿烂夺目,它绝不会出现。 2 “一言为定哦。” “嗯,小女子一言为定。”狭也满脸严肃发着誓。“本人保证不和秋彦、村次、丰男、尾广——还有嘛,绝不收真人送的礼物,也不与他对唱答歌。本人在高光辉大御神前立此誓言。” “行了,这就成哕。” 女孩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进行誓约。即使笼罩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大家依然意识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心潮激荡。山间萌生的新绿傲然展现出令人屏息的光泽,就连少女们身穿的雪白衣裳,也浸染了一抹青绿。她们毕竟是少女情怀,陶醉在豆蔻年华中不能自持。清新的麻衣衫,发梢上插的石楠花,腰带上别的杜鹃花,女孩们知道此刻再也没有比自己更适合这些装饰的了,因此感到既光彩又腼腆。 “我觉得吃亏的就只有我一个。”狭也向身旁的女孩说。 “那是你不好,谁教你自己不找对象的。” “狭也没问题啦,别瞎操心。”系着棣棠花般鲜黄色腰带的女孩在一旁插嘴。 “为什么别操心?” “为什么?真是的!”绿草头冠的女孩说,“你不知道自己多引人注目吗?最近还不知听谁提起呢,说狭也那孩子看起来不像村里的姑娘。” “那说我像什么?”狭也问。 “你该高兴呀,人家说你像个美人。” “好羡慕哦,那就当你是公主好了,狭也公主。” “别闹了!” 狭也鼓起腮帮子。对同伴们开的玩笑却无法开心的原因,都归咎于自己太在意那个独眼乐师说的字字句句:这女孩生着……的脸孔。什么嘛! 自己果真长得那么与众不同吗? 旁边的女孩拍拍狭也的肩膀笑着说:“你别担心,基本上没人在看到狭也原形毕露后,还会认为你是公主啦。” 在四面环绕着栎树、米槠和七叶树混生的杂木林,以及长有高大茶花树的南方斜坡空地里,年轻人正忙着把柴薪往上堆高。各个村落各个场所举办的筵席上,一群年长妇女正心无旁骛地将丰盛的佳肴盛装在大柏叶片中。围绕广场周遭的绳结上每个装饰前,都摆着一坛神酒,男子们似乎在还没日落前,就已经酒酣耳热了。茶花盛开的季节虽过,但稍微步入山里,翻着银色叶背的大石楠花正微红盛开,金色棣棠花和白色野蔷薇沿着溪谷如点点繁星般缤纷绽放。负责分送花朵的少女们,正热衷于争相拿花朵装饰自己。 “我们是春天的使者,当然要配上最美丽的花朵哕。”系着茜红色饰绳的女孩说。 “邀请山上神明来参加庆典是我们的任务,据说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很久以前是什么时候?”狭也问。 “是在建造辉神神社之前哦。据说,巫女因此对山歌流传至今感到颇不以为然。不过巫女心里不快那是当然,因为她必须整晚坐冷板凳,没有半个人会去邀请她。” “从山上来的是哪一位神明呢?” “不知道。山歌到现在还是一种习俗,不过算是美俗一桩,对吧?如果失传我可不要。” 其他少女在腰带的花束上添加棣棠花,一边又心浮气躁地说:“以前的神明早就死了,那是因为辉神太过光辉灿烂的缘故。尊奉死去神明的氏族,现在就只剩下土蜘蛛了。” “真讨厌,什么土蜘蛛的神明,我才不想招他来呢。”戴绿草头冠的女孩说。 “那当然,因为你满心想招来的,就只有一位情郎嘛。”狭也这么一说,好几个人都嘻嘻笑了起来。 狭也摘下像是黄金酒盏似的棣棠花,对邀请山上神明莅临盛会一事,开始牵肠挂肚起来。接着,她又对根本没有神会降临,同伴却还为此兴高采烈的模样,感到一股莫名的寥落。 远山彼端,太阳正缓缓落下,苍穹从青转赤,再从赤转紫,又急速变靛蓝而西沉。东方天空才挂起一轮宛如铜片打圆的硕大明月,广场就立刻升起与月色遥相呼应的火堆。人们交相发出欢声,火焰渐渐窜高,刮起超乎想象的擎天火柱,仿佛恢复到白昼一般。狭也睁大眼睛,瞧着火光照耀下的众人笑脸,还有盘踞在乡民脚边,却交错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团团黑影。 庆典就此揭开了序幕。乡长走到众人面前致辞,期盼大家在今晚能玩得开怀尽兴。头发已届花白的乡长梓彦,是个不具野心、质朴正直的人,如果不看那一丝不苟的个性,他的确是位备受乡民爱戴的人士。乡长刚致辞完毕,立刻就笙鼓齐喧,狭也微微局促不安地望着临时搭建的板席,只见乐师们早已齐聚那里。 从在河边与那群旅人相遇以来,狭也就不曾再见过他们。今天看那一行人已不再身穿污黑衣物,而是改换上乡长所赠的上等麻衫,发上插着绿叶头饰,变成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他们因此看来风采超群,外形也十分端正得体。演奏是由巨汉击着太鼓,另外两人分别敲鼓及吹笙,男孩手持横笛,老婆婆则跨坐在琴上屈蹲着弹奏。 尽管他们来路不明形迹可疑,演奏出来的音色却无懈可击。乐音澄澈而嘹亮,飘扬十里,滑进了人们雀跃的心田。 “嘿,今年的乐师可不是盖的!” 不知是谁发出的感叹,声音清晰可闻。 “狭也别发呆了,快来跳舞吧。不要一时大意,让别村女孩抢走对象喔。” 狭也被身旁的女孩袖子一扯,才立即回过神来,连忙点点头跑向人群。 就在熊熊火堆的四周,正层层围绕着几圈民众。舞蹈是简单的肢体动作和着舞步节奏,渐渐围拢环绕火边。火焰的炙热与人们的沸扬融为一体,所有的舞者步伐都渐趋一致。虽然也有人纵声笑闹或耍宝,不过众人却好像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凝聚力在牵引般,踏响的节拍逐渐化零为整,于不知不觉忘情漫舞之间,舞步达到了一丝不乱的境界,响声震撼高山群岭,回荡在人人头顶上的枝丫间。村民们为狂涛般的兴奋如痴如醉,当广场全体与火焰配合得天衣无缝时,月儿正高挂当空,以银色眸光俯视地上的一切景象。满月仿佛溲疏花的霞彩般迷蒙,庆典之宵则如漫洒淡淡光粉般绝妙。 就在热舞到最高点时,振踏一致的脚步节奏再度凌乱起来。众人的耳际已听不到乐音,而是男子搜寻着女子,女子探求着男子,彼此梭巡着那唯一的视线。唯独此夜,已婚的男女也重回单身时刻,彼此在各处吟唱着恋歌:我多么爱你为妻,而我又多么慕你为夫——拥有情侣的人相依相惜,为交换赠礼而脱离舞圈,来到树荫下。 事到如今,狭也对立下誓言感到后悔莫及,她连想都没想过誓言中提到的那几个名字的年轻人,竟会轮番上前来邀请自己。以前狭也和他们是常游戏打闹的玩伴,自从这批人步人青年后,几乎就不曾与她开口攀谈过。就算碰面,也似乎只能远远隔着彼此打声招呼而已。对这些不知何时长成肩膀魁梧的青年,已将自己视为女人一事,狭也可是半点不知情。到头来,她总算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被少女们“牵制”了。 真是的,好一群重色轻友的丫头。 不过,这件事却突显出女伴们对山歌会比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她们才是真正由衷思慕着心上人吧。自己甘拜下风,狭也觉得实在怨不得别人。 我在这里做什么? 狭也当然也憧憬着爱情,她只愿情有独钟,与意中人相挽着手、互道情愫衷曲,结果没料到却是这种下场——拒 绝青年们邀约的狭也,失望得几乎要哀叫起来。五个青年中,最后只剩真人站在那里。 “连你也来了……” 当过孩子王的真人比狭也大三岁,他曾是左邻右舍头痛不已的调皮少年,但狭也与他许久不见,只瞧那张变得削长的脸上,早就没有幼时那叛逆乖张的习气,就连狮子鼻看起来也蛮顺眼,这家伙已活脱脱变成了朝气蓬勃的青年。当真人高大的身形靠过来时,就像一道无形的电光石火冲着狭也而来。 “我以前可被你整惨了。”狭也这么一说,真人就笑了起来,不过眼神却没有丝毫笑意。 “那是因为我知道将来总会等到这一天,小狭也。等你长到可以参加山歌会的年龄时,我就能拜倒在你裙下,恳求你给我答歌。” 狭也为难而窘迫地仰视真人的脸。“去年和前年你都对我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去年是去年,但今年的你是本村最美的姑娘,我才不想让别村的男人把你抢走。给我答歌吧,就给我一个好答复!” 狭也俯下头来,耳梢上的石楠花也偏垂下来。她早就彻底受够了,而且准备谢绝男方的答歌也唱完了。女孩们在预备情歌的同时,当然也准备了几首婉拒对方的歌谣,这些都是自古延唱至今的歌词,因此女孩们不需再为答歌的内容费神。不过,狭也却连一首都再也想不起来了。惨了,这该怎么办?干脆即兴乱编一首来拒绝他,还是…… 就在狭也进退维谷之际,突然她的身畔响起了一阵歌声。 遥遥远野,寻觅难会。 冷冷人丛,相知吾妹。 狭也和真人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回过头来。若是女方还未答歌,就有第三者前来邀歌,意思就表示他对先前的求爱者下挑战书,这样的举动必然会造成骚动,因此知趣的人都不会去踏死穴。不出所料,真人立刻面红耳赤起来。 “哪来的混蛋,想找死吗?” “别这样。” 狭也眼看真人鼓起鼻翼,想起他小时候的恶形恶状,慌忙制止了他。那个破坏好事的家伙,竟是个相当瘦小的男子,狭也仔细打量那人的脸,不禁气急败坏张口无言。原来,他就是那个到刚刚为止前应该都还在吹笛,口吻傲里傲气的小个子少年。 “你呀——到底在搞什么鬼?” “小毛头,滚回家睡你的大头觉!别给我不懂装懂,还有样学样。”真人鼻孔喷烟地吓唬他。 少年冲着两人嘻嘻一笑。要不是他脸上还带着稚气,真可说是一副摆明“你奈我何”的表情。 “答歌怎么办,狭也?”男孩唱歌般说道,“你若向我们其中一人答歌的话,事情就能和平解决哦。” 狭也慌乱地左看右看两人,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唱起来。 恋恋意浓,吾郎来盼。 荫荫小树,悄立等待。 “狭也!”真人不敢置信地大嚷,“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给那家伙答歌?” 狭也心中一片惨然。“抱歉,我不能给你答复。去找一位打从心底注视你的女孩吧,我想她一定会出现的。” 狭也就像逃走般离开了会场。坦白说,她真是懊悔到了极点。 为何我非要充当烂好人呢? 狭也发出幽幽的叹息。 原本她对山歌会是那么望眼欲穿,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恋情兴致,现在也全化为乌有。狭也对火焰与人影纷乱目眩不已,只想找个微暗的地方让自己稍稍静下心,于是她走到树荫下,当她穿过环绕山歌会场外的绳结时,才发现刚才的少年还跟着自己,狭也狠狠白了他一眼。 “我有话在先,你送的东西我可不想拿。就像真人说的,你还是个孩子嘛,为什么你会离席过来呢?” 少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在微微月光映照下,他的眼瞳浴着光泽,闪动晶亮。 “我还以为你会说句谢谢呢,你看起来那么无助,所以我才特地解围的嘛。” 这小子真是个怪胎,狭也暗想着,为何他会如此明察秋毫呢?难不成他老是在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我记得你的名字就叫鸟彦,对吧?”狭也缓缓说道。 “嗯,对啊。” “为什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村子出生的?” “这个嘛,我当然知道。”鸟彦两手交叉在脑后,看来十分得意。 “我们就是为了找你才来贵宝地的。” 狭也努力佯装平静地回答:“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生气哕,我现在心里正不太好受呢。” “好凶哦,我是说真的。”鸟彦收起得意的样子,略略改为正经八百的态度说,“我们是来寻找九年前,由照日王率兵烧毁的村庄里的一位失踪女孩。那孩子当时才六岁,右手上有一块红色胎记,那是在她出生时,手中握有明玉的印记。换句话说,她就是水少女的继承人,也就是狭由良公主的转生。” “别再讲了。”狭也喃喃说道。 “狭由良公主乃是尊奉暗御津波大御神的诸王当中,身份最高贵的公主之一,她将大蛇剑……” “我说别讲了!”狭也发出尖喊将话打断,她用力摇着头,半边发际上的花朵纷纷飘落下来。“我不想听这些,你给我走开!你给我走得远远的!” 鸟彦一听这话,不由得扫兴,他讪讪说道:“可不可以请你说话别像在赶小狗?我看起来虽像个孩子,但活得比你久哩!” 狭也于是转过身,想朝山歌会场直奔而去,她想奔回亲友、知交、懂得自己欢笑和泪水的人群里。谁知她愈跑,就愈陷入枝影无穷蔓生的漆黑森林里,篝火辉煌燃烧的广场,明明就在仅仅走个两三步、两三棵树以外的地方,现在却无影无踪。狭也即使改变方向前进,也只是白费力气,就算她向四面八方奔跑,迎接她的也只有深山森林的一片寂静。跑着跑着狭也终于停下脚步,倚着一株树干站住,接着调匀呼吸,想借此压抑自己恐慌的心。 别慌,狭也。在这种时候——在此时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就在这时,传来了矮小婆婆的声音,“别担心,你有一股信赖他人的力量,当然你会把鸟彦的话给听进去。” 喏,你看。 狭也背抵着树干,面对终该来临的魔物,准备奋力一搏。在无法摸清距离的黑暗里,五个乐师就伫立于朦胧光影中,像是被包围在月夜蕈所散发的磷光内一般。狭也觉悟到终于要面对这个让自己深深恐惧的业障,她无奈地大吸一口气,又将气吐尽。从狭也的举动来看,可能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沉着,反而使她再也感受不到特别的恐惧。也或许,她的感觉早已麻痹,不过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她的怒火正加温般地在体内燎烧起来。 狭也瞪着这五人,随口道:“你们果然是鬼,对吧?” 首当其冲的老婆婆却面不改色,以那双干瘪脸上的铜铃大眼注视着狭也。 “不,我们不是鬼。”老婆婆回答得十分干脆。“至少我们与山歌会上聚集的大伙一样,和你都很亲近。” 紧跟在老婆婆后面的鸟彦则补上一句:“是啊,我们的心灵也会受伤哦。” 戴眼带的男性开口说:“在这儿的这位是岩夫人,我是开都王。” 接着他又将手伸向巨汉。“这位是伊吹王,那位是科户王和鸟彦。我们全都尊奉暗御津波大御神。” 狭也顿时明白了,他们全是土蜘蛛。 当狭也想到自己的身份也是土蜘蛛,就恨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是土蜘蛛!她在内心深处呐喊着。不是!才不是!我最喜欢阳光和花卉,空气和云彩也是我的最爱,我明明就热爱太阳底下所有的生命万物…… “请听我说,狭也。”岩夫人说,“你知道开天辟地的故事吗?也就是创造这个国家的父神及母神。男神与女神同心协力缔造了丰苇原的中之国,并使各方神明遍及在这个国家中。神祗遍布在山岳、河川、岩石、涌泉、清风、大海里,众神和乐融融地住在四方,各处响起的笑声,就连大地也为之摇撼。没想到就在女神创造火神时,竟被烈焰灼伤,她因此躲进黄泉国。悲愤的男神在斩杀火神之后,为了讨回女神而亲赴死国,但男神亲眼看到女神那副惨不忍睹的形貌后,竟然逃回阳间,还用千引之岩将通路封死,表示两神缘分就此了断。此后,众神就划分为天上及地下两派。” “是分成光明和黑暗。”狭也直截了当地插嘴。“凡身为丰苇原中之国的子民,无论谁都知道这个传说。女神诅咒着地上,说要一天杀掉一千人才痛快,男神就这么响应,说要一天建上一千五百间产房。说这番话的男神,就是高光辉大御神呢。辉神使地上洋溢光明,让生命孕育不息,而他的孩子便是照日王及月代王。” “是否孕育生命,还有待商榷哪。”老婆婆却格外柔声地说,“孕育所有生命的应该是大地呀。更何况,滋润大地的正是水,从高处流淌的水抚慰了每一寸土地,最后流人黄泉,这正是女神之道啊。而这条路,就是地上所有生命体最终的回归之路。我们的丰苇原正拥有源源不绝的水流本性,倘若破坏了这条水路,就会产生淤浊沉淀,那么邪恶和污秽便将流滞不去。” 忽然间狭也感到一股悲伤,她抬眼一看,只见此刻的岩夫人正低垂着眼帘。狭也对自己竟和这妖怪般的老妪起了共鸣,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此时的岩夫人与其说面貌丑陋,倒不如说凄怆得令人心疼。这位老妪宛如一只羽毛未丰的稚拙雏鸟,痴痴等待迟迟未归的亲鸟般无助。 岩夫人接着说:“但男神对女神厌恶到了极点,于是破坏了这条水路,并且命令不死的神子照日王及月代王统治地上,好让两位神子开始对付跟女神一起诞生的山川诸神,将他们一一赶尽杀绝。辉神打算一举歼灭四方各地的神明,然后独自称霸天地,他将会使丰苇原充斥着杀戮和掠夺。” “才不是这样!”狭也慌忙打断老妇。“您说得不对。在我们国度里阳光普照各个角落,就算是大一统,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发动战争的那些任性家伙,就是不尊崇大御神的神光才会挑衅引起纠纷,都是因为他们不期待和平。” 这时,有人发出了钢铁般尖锐的声音。那个叫科户王的男子,头一次开口说起话来。科户王是几位男子中唯一没有蓄浓胡的,但无论是瘦削的体型还是眼神,都像利刃般锋锐。 “难道你就那么绝情吗?你歌功颂德的辉神,可正是杀害你父母的元凶!辉神引起的烽火和铁蹄蹂躏了整个村庄,当我们快马加鞭赶到时,全村已不留任何活口。即使如此,那对辉神神子也当这不过是一场会烟消云散的朝露,摆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那种冷血动物你还要膜拜?你竟连杀父仇人都不憎恨,只顾贪图安乐?” 狭也不禁浑身一颤。也许这个要害,正是她最难招架的,不过,狭也自己也有坚持不变、屹立不摇的想法,她发觉自己比想象中来得更坚强。 “我不想憎恨。”狭也小声道。如果说她有点气弱的话,那是因为顾虑到科户王,其实她对自己要说的话充满笃定。“对我来说,现在我有父母,他们既收养我也照顾我。我不是绝情,只不过要我恨人,我宁可爱人。” “这让我想起狭由良公主来了。”巨汉伊吹王喃喃自语着。虽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却像破锣般响亮。 岩夫人深表同意道:“是啊,那个少女也是这么说的。我们也不是教人别敞开心扉迎向光明,只是这场硬仗非打不可。我们必须对辉神想消灭所有地神的狂举有所顾忌才行。天神对这个国家可说够绝情了,他只想将地上肃清干净,好让光之脚步降临世间,却不想想若消灭了所有山川诸神,地上子民到底还能不能存活,辉神根本没有体恤苍生的仁心哪。” 开都王扬起浓黑的眉毛注视着狭也。“拥有水质本性的少女,你也加入我们的战争吧。你的力量虽然薄弱,却最接近地母之神,甚至还拥有驱使大蛇剑的能力。” 鸟彦及岩夫人、科户王、伊吹王几人,都与开都王一样在黑暗中殷切观望,期待着她给的答复。狭也感到相当为难,但也了解欺瞒他们并无任何意义。最后,只好由衷地回答:“我讨厌战争,也无法加入你们。” 这五人大失所望的心情连狭也都切身感受到了,于是她稍稍辩解般地继续说道:“为什么你们不更快一点来找我呢?在这属于高光辉大御神管辖的村子里,我一住就是九年,天天过着称颂赞扬照日王及月代王的日子。如今短时间内就要我改变信仰,也未免太强人所难。” 岩夫人沉默了半晌,说:“任何人在拥有青春心灵时,是不会留意到朝高空伸展的树,也往土里扎下同样深的根。然而我们这些死而复生的氏族,正因可以重获新生,所以每次都必须体验少不更事的阶段。为此,我们不会在新同伴还没充分成长前,就贸然前往表明使命。等待时机成熟后,我们才会齐聚一堂亲自迎接,这就是我们长久以来的习惯,也是一种仪式。但你的情形的确太迟了。我们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你,也不知花了多少岁月。纵然如此,我们还是这样不顾危险,斗胆踏人辉神领土暗访你的下落——不过,我们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岩夫人在怀里找了一阵,朝狭也伸出小手,“我们这就打道回府,追兵已近在咫尺了。但这是属于你的东西,它和你可是生死与共啊。” 狭也无言地伸出了双手。这散发出比老妇手上磷光还要微弱光泽的东西,是一块如狭也指尖般小巧玲珑的勾形玉石。这块勾玉不像珠子般浑圆,而是外形略扁、呈耳状弯曲。玉的顶部钻了可以穿绳的洞孔,中间穿过一条细线。色泽是微带光润乳白色的青蓝,就像是仰望春天苍穹时那种淡淡柔和的色彩。 就在一瞬间,突然轰响起一片沙沙的喧嚣声——村人的及夜风 摩擦叶片的声响,在狭也的耳际苏醒过来。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刚刚原来置身于毫无任何声音的空间。她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透过墨色枝丫,看见广场的火光正点点闪烁,乐师们却早已消失无踪。或许,他们不会再出现在人前了吧。鬼在现实中显像,却又于没有丝毫不轨行动下,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狭也紧紧握着掌心的那块玉,不禁陷入茫然思绪中。 我该回去了——回到大家的身边。 然而,她的脚步才刚跨出,就知道其实并无地方可去。父母都在山腰的家中,各自分散的姊妹们,也正忙着与情郎在两人世界中软语相偎。夜色渐深,各村的宴席上扬起了哄笑声,到处连个落单的身影都看不见。 突然间,这里的任何人都与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想法,袭上狭也心头。这种预感其实一直似有若无存在着,只是自己不想承认,也不愿正视罢了。事到如今,再也容不得她否认。那群鬼虽然和善,却也在她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狭也于是挪动脚步,目标不是明亮的广场,而是朝向森林深处,她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哭泣起来。 眼泪就像决堤般永无止境落个不停。她边哭边走,边走边哭,也不知究竟走到了哪里。当她哭倦了,终于想坐在横倒的原木上休息时,忽然,身旁的树木声音庄严地问: “你为何哭泣?” 这声音仿佛穿过林梢的清风般悦耳,狭也因此并不觉得唐突,回答道: “因为我很孤单。” “是没有寻找到心仪的对象吗?” “比那还要孤单上千百万倍呢!” 狭也这么说时,听到就在茂密的森林深处,响起一阵紧张的窣窣交谈声。狭也不禁也狐疑起来,探着脖子想仔细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只是村里的女孩在哭泣,不必多虑。”最初的声音低声答道。 阴森森的杉林深处,即使藏着人也不会有所察觉。狭也在吸鼻发出声响后,对自己的不察感到十分后悔,于是疑问道:“你是谁?” 一个人影般的形体终于移动,从树林后走了出来,伫立在月光下。此人相当高挑修长,看来就像年轻的杉木精。不过随着满月的朦胧皙光流泻下,才发现他并非泛泛精灵之辈,而是身份更为崇高的神圣人物。狭也屏住气息,全身僵硬而无法动弹,原本心想今夜无论再发生任何事都绝不会大惊小怪,但她现在还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禁想到是否正做着梦。怎么说呢?因为她不知多少次在梦里描绘的银盔甲,如今就与梦境中一样,沐浴在无数月光的凝露下,静静闪烁发亮。 月代王就站在狭也的面前。 3 月代王就在林叶簌簌交响的隐暗深处,头上凝聚着月光,如一尊银色雕像般立在那里。虽然王的身形如梦似幻,却又非虚拟幻象,而是充满威严的存在,这种感觉也让狭也切身感受到了。那身形就像山岳凛然矗立,而这位神子也确实双脚踏在土地上。不过,对世人而言,月代王实在太俊秀超凡了,狭也为此感到浑身毛骨悚然,她首次了解人除了恐惧之外,面临这种震慑人心的美感时,也会有同样反应。 王的一身装束,除了头盔甲胄之外,还戴着银护腕,肩挂箭筒,腰上佩有长刀,完全一副征战沙场的打扮。衣装是一袭雪白,袖上缠绕的丝线装饰着一排小玉串。从光可鉴人的头盔接近两颊之处,可约略窥见这位神子的面庞细致,鼻梁高挺,眼神温柔得难以言喻。而且形象是如此典雅、如此优美,同时却又令人感到排山倒海的力量。神子只是静立一方,气势就足以让黑夜为之形变、森林为之摇曳,甚至从林荫中散发出全然不同的香气。 就在狭也瞧得过于出神,甚至浑然忘我时,竟然忽略了对方也正端详着她。当她回过神来半晌后,才慌忙拿袖子遮住脸,但此时所有的一切早就被月代王看在眼底。 “为何要遮住脸?”神子心平气和地问。 “因为刚才哭了嘛。” 相遇的时机真不巧,狭也心想哭花的脸一定没人敢瞧第二次,不禁独自在袖底下羞红了脸。 “这我知道,你一直在哭,对吧?”从神子的声音里隐隐听出一丝笑意,然而,语调却是如此动听。 “把头抬起来。”虽然是淡淡地对狭也说的,却是一种命令。狭也还来不及思考,就先遵旨行动了。 月代王面对抬头仰看的狭也,告诉她:“你不就是水少女吗?” 狭也像脸上被人掴了一掌般狼狈不堪,眼睛也睁圆了一倍。 “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个名字?” 神子的眼神隐藏在头盔的护眉后面,因此无法捉摸,不过,声音仍是平静如常。“我认识一位和你容貌相同的少女。不,应该说曾经认识,就在很久以前。虽然时日不多,但她曾在真幻宫里。” 我到底是谁?难道是狭由良公主的影子?狭也黯然想着。 “我的确是水少女,就在今夜鬼来找我,告诉了我这个名字。”狭也悄声说着,并将两手手指僵硬地交叠在一起,以免颤抖不停。“而 且我也得知自己是尊奉暗神的氏族,可是,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从小生长在羽柴乡,也到神镜神社参拜。春日向月神祈求播种顺安,秋天向日神祝祷稻禾丰收。今后到底该怎么办,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事到如今,我仍祈望您赐予光明,纵然以我的身份来说,这是一个不情之请,但我一直……” 狭也虽然努力克制自己,却还是乱了声调。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泪水还犹湿未干。 说吧,狭也。现在非说不可。 狭也鼓起所有勇气,终于说:“我一直想追随您……” 半晌,月代王只是俯视着她,一语未发。此时,在王后面随扈的一师军队,正全副武装、小心谨慎地走近神子,然后紧紧围绕在旁。 狭也眼见如此,不禁心灰意冷起来。 然而,接下来的瞬间,月代王解开了绳结,将头盔取下,然后悠然将头一甩,结在长双髻上的玉饰,发出了琅琅澄澈的玉响。年少朱颜——没想到出现在那里的竟是一位如此年轻的青年。 “你叫什么名字?” “狭也。”她目不转睛、眨也不眨地回答。 “我循着浓臭阴暗的踪迹来到此地,虽然徒劳无功,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月代王爽朗地说,接着又问,“今晚羽柴乡应该有山歌会,是在这附近吗?” 狭也点了点头,却又显得不知所措。 “替我们带路吧。好想观赏暌违已久的山歌会,我经年累月只为战争而跋山涉水。——不对不对,用不着走路去。”神子回过头吩咐:“牵我的马来。” 无论是羽柴乡乡民还是乡长,都为这惊鸿一瞥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神明亲临山歌会场,这个自古流传的神话突然出现在现实中。在乡里所见的马儿,都是鲁钝的耕作畜马,除了乡长以外,没有任何人拥有坐骑,然而就连乡长的鞍马,也和浮现在篝火中的这匹色泽灰白、侧腹上布有星点的挺拔神驹,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更何况马背上的月代王,就连神社巫女都只能从神镜彼方略窥圣颜而已,如此丰姿,远非人们的想象力所及。 聚集在前方的乡民,对簇拥守护月代王的武士们深感畏惧,因此小心翼翼绕到安全地带,一边呆若木鸡似的紧盯着眼前奇景。更让他们震惊傻眼的是灰白雄驹的坐鞍上,有个纤瘦的少女——而且,是一个羽柴乡的女孩侧坐其上,与神子一同前来。 月代王一行人分开人墙缓缓前进,来到乡长的板席前方才停下来。这时乡长几乎连滚带爬,忙从座位冲下,将额头平贴在地伏身行礼。神镜神社的巫女也同样行礼如仪,乡民们见到这番光景后,也如梦初醒般慌忙随着乡长有样学样。 月代王环视着广场,只见尽是人们静默拜伏于地的背影。柴薪剥跳的声音格外响亮,火粉在夜空飞舞。 王于是开口道:“庆典继续进行即可,你们也不必如此惶恐,本王只是想来一睹山歌会罢了。你们好好歌舞娱庆,畅游酣乐,还要选个良妻美眷才好。今宵的歌盟之誓,就由本王来祝贺。那么,奏乐吧。” 受到月代王敦促的乡长将头微抬,颤声含糊回答:“如此穷乡僻壤的庆典,承蒙高光辉神子御驾亲临,实在不胜光荣。又蒙您的慈辉厚意,草民诚表谨遵不悖。只不过,目前不见乐师身影。” “没有乐师?”月代王不可思议地说,他以探询的目光注视着狭也。不知该如何响应的狭也,只好窘迫地将身子缩成一团。其实她恨不得赶快从马背上溜下,一心只想躲进拜伏的乡民群中。 “没有音乐,就缺少兴致了。这样好了,就由本王来演奏吧。” 神子若无其事地说着,取出横笛,以轻冉的姿态飞越到乐师的板席上,然后盘坐下来,拨开发绺,匀整呼吸后,朗朗吹奏起来。 谁都不敢相信庆典是由辉神神子带起音乐翩翩,将盛会继续进行下去。众人都认为在尊崇的神子面前,是绝不可能尽情享受山歌会的。然而,大家在发现并非如此时,早已移动起舞步,盛会就在不知不觉中,比原先更加热闹精彩起来。笛音的魔力让人心荡神驰,手舞足蹈间充满了喜乐。喜极而泣的人们打着拍子,为绚烂的庆典如痴如醉。 在板席下方注视着人群的狭也,突然发现 没有任何人凝神注视月代王。他们仰头一看到神子,就立刻像是炫目到无法逼视般别开脸去。然而人们仰望的脸孔上挂着笑容,就像心中点燃灯火般渐渐明灿起来。热情洋溢的山歌之誓,在广场此起彼落地进行着。 对神子瞧得入迷的人,难道就只有我吗? 虽然狭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脚上却不安分起来,她真想绕着火堆舞个尽兴才罢休。正当她想探身跑去时,突然被人抓住肩膀。狭也大吃一惊回头,原来是乡长梓彦。他以严肃到足以刺穿人的眼神,对她说:“你是住在上里的那位乙彦的女儿吧。到底你显什么神通,竟然将辉神神子给招来?不过,现在可别从这里给我溜掉,必须好好尽心尽力服侍神子才行。你这就去敬奉神酒还有鱼鲜,懂了吗?明白吗?” 就这样,狭也为献上祭皿来到吹笛的月代王身畔。单脚竖膝、悠闲盘坐眺望庆典的月代王,一看到站在那里略显羞涩的狭也,秀丽的眉目就笑展开来。 “上来吧。” 拾阶而上的狭也跪着身子献上酒盏,正准备要斟酒。 “你今夜有从别人那里得到宝物吗?”月代王问道。 狭也的心中,瞬间浮现那块勾玉,但她立即打消了念头。王所问的应该是山歌的事,那块玉并不算是择妻的宝物。 “没有。” “如果这样,可否接受我的?” 狭也不禁抬起脸庞。月代王的眼神是如此深邃而高深莫测,不过,狭也寻思即使贵为神子,在悠闲时也总会说句玩笑话吧。 “就遵照高光辉御神您的旨意。” 听到狭也若即若离的答复,月代王仿佛微微笑了。 “你的水很清澈,还不曾遭受阴暗的污浊。能够尽早发现你实在万幸,就让我来守护你的清澈。成为我宫里的女官吧,狭也,能到我宫里来吗?” 所谓女官,指的就是侍奉辉神之子的女性神官,这在巫女中是最高地位,也唯有最权贵之豪族的女儿才能获准入宫担任,狭也为此讶异得目瞪口呆。 “这是不可能的!我既没有任何资格……而且我的氏族是——” “不用介意自己出身。”神子干脆地说,“在乎出身是住在丰苇原的凡人的陋习,这种想法并非来自天上父神。就连暗神,也有不以血脉相继的时候,你说是吗?” “遵命……”狭也困惑而含糊地应着。 月代王虽然泛起端正的笑颜,但看起来并不开心。“暗族是轮回转生的一族,而辉族乃不老不死的一族,双方都是与子嗣无缘的氏族。” 王仰起白皙的颈喉,将酒一饮而尽。从神子的话语中,狭也感受到一丝嘲讽,但她讶异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 搁下酒盏,月代王命令道:“看着我。” 狭也顺从地凝视着神子,一抹微妙的感情似乎存在,但又不曾.浮现在王的脸上。那是由俊秀绝伦的容貌上,那可与空中皓月比拟的高贵所致。 “这就是你拥有的女官资格,懂吗?”神子柔声说,“只要是丰苇原的泛泛之辈,都无法直视我的眼睛。他们无法做到,也不敢奢望。” 神子接着面向歌舞尽兴的羽柴乡民,在那里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手足至亲、嬉笑欢闹的人潮。 “我懂了。”这回狭也总算点头同意了。然后,她多少领会到月代王周遭笼罩的那股难以捉摸的忧郁之气。 “来真幻邦,狭也。无论遇到何事,我都希望你留在身旁。”忽然,神子以格外坚决的语气说。 就在点头答应前的一刹那,狭也的内心浮现出九年来再熟悉不过的羽柴风景。内院桃树、玩伴、稻花、畦蛙、结冰早晨、盛夏午后,还有打稻草的父母、窗边的明光——悲喜起伏就在转眼之间,又随即烟消云散。狭也听到自己遥远的回答。 “是的,谨遵您的吩咐。” 仅仅就在瞬间,月代王的脸上露出青年般喜出望外的表情。 “能找到你真是太幸运了,还好发现你的不是皇姐而是我,实在是太好了!” 狭也在点头的同时,突然觉得心头一轻,发觉自己变得好安心。 长久以来不断摸索的她,终于找到了一线曙光。 追随这位神子而去吧,我已不再迷失了。 4 今夜发生的事,就算历经百代也必然成为不朽的话题。羽柴山歌会的传闻,早就迅雷不及掩耳地传遍了遥远的村落。月代王远离战场专为庆典而御驾亲临,还有一介村女荣膺女官的破格拔擢,实在是特例中的特例,所有的人都为此震惊而悄声议论。 羽柴在一夕之间远近驰名,一举升为大老的梓彦也乐得合不拢嘴。月代王赏赐过多的绸缎黄金,作为征纳女官的用度,让羽柴乡名副其实地财利双收。乡长不再把狭也视为下民,非常礼遇,让她讶异今非昔比的同时,也空虚到无法感受到喜悦。 狭也将装满数个藤衣箱送来的薄绢和精美染织布铺展开来,仿佛错置空间的彩虹泛滥着艳丽的色彩,将局促的家里层层围绕。 狭也难以置信地问:“这全是为我打点衣裳的?” “真是的,还得靠村里的妇女帮忙,非赶在出发前缝好不可呢。” 母亲八田女破涕为笑说道,一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抚摸着光鲜的布面。“能剪裁这么昂贵的布,我这辈子连想都没想过。” “就在家里放几匹吧,没必要全拿来做衣裳。” 八田女摇摇头,“那可不行,娘不能让你在高贵的公主间感到寒酸呢。” “娘!”狭也涩声笑了,“我才不可能成为公主呢。村女就村女,有什么不好?” “不,你跟别人不同。”八田女坚持地说,然后停顿片刻。“从你在山歌会上没和平凡青年交换平凡的誓言起,娘就这么觉得了。希望你在这老房子生下孩子,成为热闹的大家庭,简直就是梦中之梦,虽然娘也曾有一点点期待,不过听到你要人宫时,还是比天塌下来还吃惊哪。” 狭也凝视着母亲,这位因农事辛劳而早在脸上留下刻痕的驼背老妇,因为天灾丧子,直到晚年才收养自己。对八田女而言,能见到孙子的脸是唯一的乐趣。 “我马上会回来的,也许被赶回来也说不定。”狭也情不自禁这么说,八田女逞强地哼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如果这样的话,不就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吗?娘是不会放你进屋的。好了好了,专心缝衣服吧。就算要去当女官,娘也不想让你偷懒针线活儿。” 那天夜里,从外归来的乙彦在看过狭也试穿缝好的衣裳后,难得喝起酒来。月代王吩咐乡长代为转赐给乙彦的财物,让老夫妇俩用之不竭,但因事出突然,乙彦和八田女都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乡长对我说,没有比有个孝顺女儿更好的了。”乙彦边拿起酒杯,笑笑说,“梓彦大人大概还在后悔吧。那天在后山发现野猴子似的小女孩,若不是硬交给我,而是他自己收养就好了。再怎么说,当时都是因为你这孩子长得不算讨喜,浑身发黑又皮包骨,全身裹着破衣,只从小竹丛里露出两眼闪呀闪的。” 狭也苦笑起来,“根本就是土蜘蛛的小孩嘛,为什么还收留我呢?” 乙彦隔着花白的眉毛看着狭也,“无论是谁的孩子,只要是没爹没娘的幼儿,哪有人会见死不救呀?这是人之常情。狭也,不是常有这种说法吗?就算是土蜘蛛,原本也同是丰苇原中之国的子民。是自从高光辉大御神降临后,才瓜分成两派的。” “嗯。”狭也低声回答,胸中毕竟百感交集。她对还没尽心道谢报答父母就辞别离去一事,感到十分歉疚,但乙彦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让她不禁欲言又 止。 “爹——” 乙彦像是察觉到狭也的心情,醚着满布鱼尾纹的眼睛微笑着。 “你是我们家的女儿,羽柴的孩子,爹以你为荣,无论是到真幻邦还是任何地方,你都要拿出自信。” 狭也带着最后一瞥的心情,沿着河岸甬道漫步。出发在即,在这个风雨欲来的季节前,初夏的黄昏是如此清爽宜人。舒展的柳叶乘风摇曳,蛙声呱呱和鸣。浓浓熏染的青叶香,与温热草原上散发的闷湿气味——风中的气息已经完全属于夏季。近挂在山巅的夕阳,还有映照天色的河水,在下游闪烁着灼红。狭也站在不见人影的川原上,想极目眺望河流的尽头。 不知有多少次她在这条河里流放竹叶小舟玩耍,而对未踏上过的土地、素未谋面的人、未知的众神,也不知梦想过几回了。虽然将梦想托付在一叶小舟上,但狭也当真想都没想过要离开村子。真幻邦,据说是在比此河终点更往西的地方。对狭也而言,都城与本村的位置关系完全不在想象之内,她幻想要去的只是一个如梦中楼阁般的地方。 狭也微微叹息后,解下颈上挂的穿线勾玉,天蓝色的玉石贴在肌肤上,因此看来像有血有肉般地温润灵动。她再将玉放在右手上——已经这样尝试好几次了——将它叠合在胎记上。真不敢相信一个婴孩能拥有这种东西,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块美玉,如果这是择妻的宝物,那么狭也大可扬眉吐气一番了。 丢了它吧。 她心意已决,因此才来到川原。狭也想将水少女的玉石还诸流水,这东西她并不需要,如果成为真幻宫的女官,不能带去这种有阴霾的东西,必须将暗族的点点滴滴抹消才行。 狭也紧握右手,然后高举挥动起来,就这样心一横将它丢得远远的—— 然而,她还是没抛出去,好像手被人按住了一样。狭也踉跄着,对自己感到很无奈,又像做了难为情的事一般,四下张望了一下。 夕暮的昏暗开始弥漫川原,狭也眼尖地发现似乎有人从较上游的河堤坡道走下来,于是她慌忙将玉藏进袖里。丢玉的事若被人撞见,可就不妙了。人影似乎直接朝这里过来的样子,狭也揉揉眼睛,到底是谁会在这种时候过来呢? 要认清是谁其实并不困难,即使暮色隐藏了对方面孔,但身形却很独特,此人的头顶高结着大髻,平民所没有的长衣曳及脚踝,还有中年女性略胖的圆肩。来人是神镜神社的巫女,因此狭也连忙行礼。 “晚安,巫女大人。”她边说边觉得不可思议,狭也从未见过神社的巫女独自抛头露面,就连白天也很少见到,天色暗了之后更是绝无仅有。 巫女一停步,就妄自尊大地傲视着狭也。她老是这种态度,就连对乡长也是如此,如今又比平常更冷峻三分。接着,她吐出意想不到的话语:“我被免去巫女一职,现在正奉还神镜回来。” 从声音中能感受到一股冰寒怒气,狭也浑身哆嗦地睁大眼眸。 “怎么会这么突然,为什么您要辞去呢?村里不就只有一位巫女吗?” 仿佛只要头稍微倾斜,大髻就会倒下似的,巫女以僵直的姿势对她说:“不就是因为你去迎接月代王,我才沦落到这个地步吗?狭也,你拜见王的尊容,还进献神酒、受赐贺辞——并且获选为女官。我在设置神镜的村落里独自拜见辉神神子,却无法达成蒙神子召见近身的心愿,甚至连一句圣言都没被垂询,这样今后我还怎能继续厚颜无耻地守护神镜?” 狭也听了不禁倒退一步。 巫女继续说:“我要离开羽柴乡了,不过,在你前往真幻邦前,我有句话奉告在先——” 只见巫女吸了一口气,突然脸色诡变。狭也不明白那是充满杀意的表情,仅觉得眼前女子瞬间被魔煞附身。只见她眼睛猛然怒张,裂开一寸多长的血盆大口,真让狭也怯怯看呆了眼。 巫女用像换个人似的声音,呻吟说:“你这祸种,黑暗妖物!以为我会不知你的底细?竟想用花言巧语蒙骗月代王,我岂能白白让你得逞!” 冷不防,巫女一下子拔出胸中暗藏的怀剑。残照中的短刀刃上,泛着暗钝的红光。 “就在这里让你命丧黄泉!” 狭也惊恐地左闪右躲,却仍无法回神,丝毫没警觉到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待她瞧见短刀刀尖划破一方衣袖,用力扯裂垂下来时,她才初次感到一种近似恶心的恐惧感。 “请住手!我是——辉族的奴仆。” 巫女发出凄厉的嘶喊,“给我闭嘴!你还敢狡辩。” “是真的,我的心是属于辉族的。” 狭也边说边逃,险些又被刀锋划过,赶紧背转身子拔腿就跑。 中年巫女脚程迟缓,照理说可以顺利摆脱,可是不知为何,狭也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石头绊了一下。猛摔在砂石上的狭也,连痛都来不及就回头,这时她身后已站着耸立如女鬼般的黝黑身形,正发出胜利的高喊,将短刀一挥刺下。 死定了! 就在狭也闭上眼的刹那,尖锐的惨叫声进发,刺痛了她的耳膜。 发觉叫声不是自己所发时,狭也张眼一看,只见巫女以手臂掩住脸孔,想保护自己不被某种东西攻击。原来,有两团漆黑的东西正轮流袭击她。巫女的手腕上血花四散,随即发出一连串惨叫。而扑翅的声音又盖过了惨叫声,原来是鸟。 袭击巫女的,竟是两只乌鸦。 巫女挥动短刀,却全扑了空。乌鸦的迅捷让人不寒而栗,而且冷酷无情。狭也见到巫女扭曲的脸上,一只眼睛正淌下滴滴鲜血。 悲鸣随着喘气渐弱渐歇,然后慢慢转为啜泣。筋疲力尽的巫女终于抱头用力仆倒在地,再也不动。唯有拱起的背脊,因喘息而上下抖颤着。 这时,狭也还一直呆坐在那。巫女溅洒在川原石上的血斑于暗暮中褪失颜色,看起来黑污污的。她觉得一阵恶心,耳鸣嗡嗡作响,好像站起来就会立刻倒下似的。乌鸦们在巫女不再抵抗后马上停止攻击,停落在距离狭也有一点位置的大圆石上,接着如释重负般地径自开始整理羽毛。 当乌鸦看到狭也不断盯着它们,就以闪亮狡黠的眼睛偷瞄她。 等到整理羽毛满意后,将鸟喙在石头上摩擦着,缓缓叫道:“狭——也。” 另一只回答:“傻瓜。” 狭也惊讶得目瞪口呆,这时背后响起了别的声音。 “还吓得脚软啊?” 鸟彦的小身躯正站在那里,就像突然蹦出来似的。他身上已穿回黑服,没梳理的头发随意绑成一束。 “你还好吧?”鸟彦将手贴在臀上,仔细瞧着狭也,脸上倒是一派满不在乎的神情。 狭也哑声问:“这些家伙是什么?” 鸟彦看看乌鸦。“这个嘛是乌仔,这只是乌兄,那只是乌弟。” 随后,他又跳到蹲踞的巫女身旁低头看她。“快回去疔伤吧,大婶。抱歉不能带你去治疗,谁教你想杀狭也。” “呜……”巫女挤出声音,单手死命按住眼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头上的发髻早就乱得不成形。 “果然现出原形了,祸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巫女低喃着。“现在瞧见再好不过,此事照日王必然会——” “镜子都还了,看你还能怎样打小报告?”鸟彦泰然自若地说。 “给……给我记住!女王可不会那么好骗,她对新来女官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要逐字不漏地去禀报,我绝对会——” “你有完没完啊?”鸟彦似乎失去耐性打断道,“再少一只眼睛的话,是不是很不方便呀?” 少年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暗藏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 一卷全 第一部镜剑 玉女床畔,痛遗吾剑,嗟乎神剑,犹难再执。 《古事记》 第一章约定 1 提到远子的表情,可说是河豚发火的最佳写照,胀得气鼓鼓的双颊,小嘴直往下撇,丝毫没半点可爱之处。一年一度才穿的亮丽盛装,簇新朱衣系上翠草色腰带,彩线发饰扎成蝴蝶结样式,却配上这副臭脸,愈发显出她那凡事坚持到底的个性。 高兴就尽情欢笑、悲伤就纵声哭泣,这名少女原本就是这种性格,乳母多多女希望她别失了体面,但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烦恼的多多女在无计可施后,说: “再闹别扭也没用,小姐都已十二岁了,这点人情世故总该明白才对。我说了多少次,不行就是不行,小俱那是不准前往斋宫的。” 远子将下巴翘得老高,说:“所以才用不着你说嘛。我说过要是不带小俱那去,从今年起我也不去斋宫。” “拜托你——” 房间前的走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肩披绢布领巾的母亲真刀野出现了。 “唉,远子在磨蹭什么?该出发了,宗家的亲戚都在等候。” 看到母亲,远子一瞬间不由得心虚,但仍倔强地绷着脸不肯让步。 “娘,为什么小俱那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山上的斋宫?他是我们家的孩子吧?爹和娘都这么说,为什么只有他不能去见大巫女?这太没道理了,您不觉得奇怪吗?” 真刀野和多多女彼此难堪地对望一眼。 “我想跟小俱那一样,才不想只是嘴上将他当作我们家的一份子,所以今年我要留在家里。” “远子,对我们橘氏一族来说,到守护氏族的大巫女那里迎新年,是最重要的仪式。你既然生在三野国橘氏的里长家,就不能拒绝参加例会。” “可是——” “远子,给我在那里坐好。” 真刀野回房后自己也屈膝坐下,摆起准备训话的姿势。她暗想,这孩子已过了懵懂时期,因此必须说个清楚才行。 “小俱那不是我们的族人,这不算秘密了。他不是橘氏人,这点你应该心里明白吧。” 远子撇下的嘴唇微颤起来。“娘,可是,你们不是说——” “爹和娘打从心里都认为小俱那是我们家的孩子啊。可是问题不在于此,生在里长家的橘氏人必须要肩负守护三野国的重责大任,而他并不需要承担橘氏的义务。你和小俱那是不同的,而且又是女孩子,既然身为本族的一份子,就该继承大巫女的力量,你也快到该了解这些事的年纪了。” “……什么是橘氏的义务?” “在你成为女人时就会明白了。” 真刀野如此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她真希望能让女儿尽量在天真无邪的幸福中更长久些…… “现在到斋宫参拜是我们的义务,你可不能使性子,明白了就快穿上草鞋,爹已在外面等候了。” 母亲一旦疾言厉色起来可比父亲还强势,真不愧是大巫女的侄女。百般无奈的远子也不得不低头,终于说了声“好啦”便站起身,只见她袖子翻飞着,啪哒啪哒一阵风似的跑出房间。 目送着女儿的背影,真刀野心想,她的话题总是三句不离小俱那,两人成天形影不离的模样在将来毕竟并不是件好事。 当事人小俱那进退两难,他没踏进能听见争执的房间,也没走远避到别处,只在幽暗的回廊附近徘徊。除夕夜渐深,冷澈寒气中的篝火拨燃猛跳,在这儿,可听见明晃亮堂的前庭里聚集的队列众人,整理马具发出的声响,还有借着酒势高谈阔论的喧哗,这是每年年终惯有的情景。 小俱那并没有特意向远子要求随行,他的个性不喜与人争执,也无意一意孤行,何况并不想在这个家中平添事端。然而,与他个性恰恰相反的远子就像台风眼,小俱那常觉得自己是她的累赘,因为远子显然有意为他辩护,如此反而引来风波。最不擅长处理纷争的少年望见远子从房间出来,顾不得她一脸失望,就松了口气跑过去。 “你不能去了。”无精打采的远子说道。 并肩而走的两个小孩,无论是身高或肩宽、发长都相差无几,仿佛是一对同款的雏人偶1,唯有服装颜色不同而有男孩女孩之别。不过,两人的容貌相异,细看之下没人会将他们当成孪生子。远子有橘氏特有的两道凛眉,以及下巴轻小的圆润脸庞,这种特征任谁一看都知道她是橘氏族人,但却没有人在此地见过与小俱那脸孔相似的人物。 小俱那望着远子说:“一定不行的嘛,本来全族也只有与宗家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才能获准到斋宫参拜,而且我讨厌去见那位可怕的大巫女,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别说傻话了。”远子猛然甩动起蝴蝶结发饰。“大人好贼喔,说什么都是自家孩子不该有亲疏之分,其实还不是出尔反尔,一时挂在嘴上罢了。一旦说出口就该守信才对啊,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如果隐瞒我是养子,才真的太狡猾了,因为我是捡来的孤儿,这就是事实。” 远子挑起眼,愤愤望着回答得十分干脆的少年。“你每次一到这天就光想这种事对吧?在我跟爹娘去山里的日子,你就在想——我的亲娘在哪里呢?对不对呀?我就知道,人家最讨厌那样了。” “没那回事。”小俱那如此说着,音量却减弱了。 “我在想,如果能晓得你是谁家孩子,你的心里大概会好过一些。大巫女会在新年举行占卜,像是占梦、占星啦……有时还会焚骨宣示神谕呢,如果去拜托大巫女,我想就能知道你的出身了,但他们却偏偏不让你去参拜,真气人。” 小俱那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怎么可能去拜托呢?本来就只有同族的人才能参见大巫女,你说的根本就行不通嘛。” “行不通又怎样?”气呼呼的远子进出一句最像她会说出的话。 恢复快活的小俱那开朗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的母亲就只有真刀野一人,我是这么认定的,并没有虚假,母亲就是哺育我的人。而且,反正我大概是鸟生下来的吧。” 这家族有个老掉牙的笑谈,据说小俱那是从河里漂流来的一颗大如鸟巢的蛋中孵出来的。于是,远子表情也缓和下来。 “这还差不多,你可别忘记刚才说的话喔。” “你去斋宫参拜吧,我就像去年一样,先到国长府去等大家,那里现在正有来自都城的工人阻河建池,听说工程很浩大,我以前就想去看了。” 虽然现在充其量只是少年的单纯嗜好,不过小俱那对建筑相当感兴趣,凡是哪里在建屋搭梁,必会亲自前往观看。 只要是小俱那的事都想凑一脚的远子立刻附和:“啊,我也想看,从山上回来后我们一起去吧。如果你先去看,我可要生气啰,懂了吗?” “懂啦。”小俱那顺着她回道。能有这份默契,正是因为他们总是两小无猜地黏在一起。 “好了好了,我家公主要架势十足地出门啰。” 手举火炬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骑在马上的上里里长大根津彦看见远子出来,便大声道: “你竟然打扮起来了?让爹瞧瞧,哦,变美人了。远子,要不要和爹一起坐这匹马?” 不太高兴的远子连父亲的说笑都懒得理睬,就径自走向专用的坐骑。对独生女宠爱有加的大根津彦最近被女儿灭了点威风,不过本人却浑然不觉。 “好冷淡的丫头,到底在闹什么脾气?”里长问着妻子。 “远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坚持说小俱那若不能同行,她也不去参拜。” “小孩难免有她的想法,还是赶快出发 ,不然让国长枯等实在失礼。” 大根津彦吩咐随从出发,一行人执缰在夜里前进。不见月色的除夕暗夜中,火炬前导的队伍边发出低吟边继续前进。 真刀野与丈夫并骑而行,对他说道:“必须替小俱那的将来做打算才行,虽然时间还早,可是两个孩子都十二岁了。” “十二岁?嗯,不过还是小孩子嘛。” “现在年纪还小,可是孩子的成长总是比父母想得更早熟。” “是啊,小俱那……” 对里长而言,这少年实在不引人注目。远子在惹事端时,他总是如影随形,却从没单独一人闯祸闹事过。在里长的想法中,男孩子不应该太过温文。 “那小子太静了,大概不适合当武人吧。跟随贤者一起做学问,或许比较妥当。” 真刀野回道“是啊”,又由衷地说:“他是个好孩子,我疼他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他在襁褓中就不用人家提醒要听话,也不曾惹过麻烦,仿佛早就领悟自己处境似的。还有那聪颖坚忍的眼神……正因如此,我才希望那孩子能得到幸福,不要一辈子屈居人下……我不想让他在这种乡里埋没,因此希望将他尽可能地送往都城。” “国长的乡里最近常常有都城的人往来,或许有门路可循,我去打听一下消息好了。” 真刀野试想,若让小俱那离乡背井,不知远子会多生气、会如何哭闹抗议?光想到这幅情景就让她心痛如绞,真刀野露出悲伤的微笑说: “是啊,虽然拆散这两人实在于心不忍,不过为了他们的大好将来,也只有这么做了。现在两人像幼犬般高兴玩耍,过几年就不能这样了。远子如果知道身为橘氏女性的宿命就是无缘自由相恋……那时她若有了心上人,一定会痛苦到无法自拔。” 霎时住口的真刀野想了解丈夫对她说的意见如何,因为自觉触及了敏感话题。然而,大根津彦却早已在细心推敲都城大王与三野国势力间的政治问题,只差没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地给了一贯的答复: “没错,就像你说的……” 真刀野于是按捺住火气,心想,暂时还是别跟他开口才好。 橘氏乃是以守护本族大巫女为中心的女系氏族,是远自高光辉大御神的幺子成为当今大王的先祖,在丰苇原的真幻邦统治各国之前,就存在的古老宗族。身为三野国长,在都城地籍册上留名的神骨彦,也是以入赘的方式获得的地位,而他的女儿则成为了继承人。至于三野国真正的支配者,则一直是在守山祭祀氏神的大巫女。 不过,大巫女从来不出深山里的斋宫,只有极少数人能与她接触,因为她总是与神同在,需要谛听神语、转达神谕。从除夕到新年期间的斋宫参拜,是大巫女会在最多人面前现身的一项仪式,到时进行的占卜将成为这一年最重要的指针。 来自上里的人马不久与国长一行人会合,形成更长的队伍向东北山道前进。今年不见飘雪,却是个皓空芒星也微带寒意的夜晚,羊肠小径上浮现点点赤红的炬焰,登山途中的众人气息在夜间化为白雾清晰可见。 火光照射下,黑黝黝覆盖而下的树影,以及众人如梦似幻的面容,在冷冽的寒气中不似寻常景象。远子心中暗念着斋宫怎么还没到,她觉得大巫女给人的印象,总像是住在暗夜或隆冬极寒地带的人物,尽管远子只在每年除夕前去那一趟而已……她却感觉大巫女的生活异于常人,虽有肉体但非俗身,宛如白寒的霜灵。为何这么说呢?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抵达的那座斋宫罕有火温,完全是一片清冷场所。 大巫女由年轻巫女(不过已届中年)随侍左右,照例坐在坛上。虽然身躯矮小,却披散着白亮生辉的长发,凝聚光线后才让身形显得略大。令远子联想到飘霜的那头皓发,从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蒙上了雪白,由此可知大巫女是个年长得令人惊骇的老妇。在她发出单调的语音念诵神言时,犹如风贯穿木洞或岩屋时发出的声响,若是注视她更会让人浑身发冷,远子因此忐忑不安起来。 如果身旁有小俱那在,就可以悄悄交谈几句,然而这里却没有可以让她安心的良伴,远子于是抬头张望专注聆听祷文的族人,只见宗家长公主明姬的面颊正映照于火影中,她伏着美丽的眼眸,丰润的乌发洒落在鲜红且浓淡有致的衣裳上,那丰姿在全族中无人可及。这位公主拥有的丽质,连不太留意容貌的远子都深受吸引。 她变得更美了…… 新年后就十七岁的明姬,是有三野第一之称的美人,而且还不仅于此,她的个性总是文静娴雅、温柔善良,因此远子非常喜欢她。明姬的秀慧是相由心生,虽然称为美女,却有不带锐利的清婉,犹似花卉的馨香诱人微笑。那不经意流露的从容举止是远子学不来的,简直就无法想象她竟是自己的表姐。 远子瞧得入神,意识到视线的明姬惊讶地抬起眼眸,不过在认出她之后并没有责怪之色,明姬眼中浮现了理解的笑意,那眼神似乎在说“再忍一会儿,就快日出了”。远子心想,这就是她最喜欢明姬姐的原因,接着便俯下头掩住微笑。 迫不及待的黎明终于到来,头顶的云际仍暗,星光犹亮,东方山岭的远方可见锦彩缤纷,仿佛遥不可及的彼方有个喜乐国,如果立在黑暗中就只能略窥神境而已。这种景象持续了好一会儿,不久在某个刹那一过后,天空开始逐渐显白,旭日终于如朱红金灿的绣球拨云而出,像是常世国2的果实般如梦似幻。众人朝拜着金芒普照的日光,彼此心情愉悦地相视而笑。 远子去年也是一样,看完新年初一的日出就想打瞌睡,因为暖胃用的甜酒发挥了催眠效果。接着众人进入斋殿,恭候大巫女的占卜,远子迷迷糊糊地跟随大家走动又坐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她蓦然惊醒重新坐正时,国长的拜会已告结束,明姬上前到坐在焚骨炉畔的大巫女身边。这是怎么回事呀?远子不可思议地纳闷着,瞄看身旁的双亲,只见他们也同样神情肃穆,正全神贯注地唯恐听漏了只言片语。 大巫女仍旧发出如风空响的声音,开口说:“……那么再一件事,请说说你的梦境,最近可有梦到什么让你牵挂的事吗?” 明姬停顿片刻,然后点点头。 “有的。感觉很清楚,那真是一场难忘的梦。我梦到自己向西方注视着太阳,光芒中出现一只大鸟朝我飞来,那是一只灿然生辉的白鸟。那只鸟从空中飞舞而降,刚停在我的膝上梦就醒了……请问这个梦有何寓意呢?” 大巫女摆弄着手边的鹿骨,突然强而有力地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你接受了这个宿命。” 察觉到国长几乎吓得一惊起身,大巫女望向他继续说:“真幻邦的大王期盼能迎娶这位少女为妃,再过不久恐怕就会派正式的使者前来。公主的宿命就是与辉神的末裔联姻,可别拖延此事,必须尽快处理才好,因为势在必行。” 橘氏族人之间起了一阵骚动,众人交头接耳起来。明姬的脸上顿时如桃花般羞红,却默默不语,反而是国长以十分狼狈的语气代她请命: “小女身为长女,在三野的寒舍还肩负许多责无旁贷之事,如果预言属实,您认为这样妥当吗?更何况与大王联姻,就等于默许朝廷介入三野的统治。” “我肩负的是比守护三野还更要紧的重责大任。”大巫女泰然自若地回答道,“原本橘氏一族就是为了守护大王的子孙而存续下来,守住辉神末裔才是我族的最大任务。因为我们与遥远的先祖——与辉神幺子成亲的水少女一样,都属于暗族的一个支系。我们身负的任务也与水少女相同,就是镇伏辉神所延续的躁烈血脉。大王的血中流的是得自天上的烈性,历经十几代至今还余威犹存,他们的灵魂并没有落叶归根。” “您说没有落叶归根是什么意思?”国长惊讶地问道。 “只要观察他们的行径就能一目了然。”大巫女冷淡答道,“他们无法安居定所,建造都城后又加以毁坏,对新土地重燃的征服欲望永无休止,即使踏遍整个丰苇原,他们也无法自觉为何永远无法获得安宁,这些都是辉族的血缘在作祟哪。若要让他们隶属这片土地,只有历经数代长期血脉融合才会改善,因此才会有我们这一族存在。明姬,你能明白吗?你的任务比我这守护氏族的大巫女还重要呀。” 经过大巫女沉静的指示后,原本睁大眼眸凝神细听的明姬便深深点了点头。 继续进行两三件有关今年收成的占卜后,众人就向大巫女表达祝贺之意,纷纷从斋宫告退。每个人都对大巫女宣告明姬的宿命一事感到惊讶,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匆匆打道回府,好能快点在不用避讳他人的地方对此事大发一番议论。 远子也相当惊讶,虽然不太明白宣告的意涵,不过还是了解大巫女所说的卜示远超过父辈们的想象。既然生在里长之家,游戏时也多少听过政治话题,其中都城大王的名字时有耳闻,有人说过他势如猛鹫,却从没人说过他像个乳臭未干的婴孩,需要仰赖他人守护。此外,她也从没听过什么叫“肩负的是比守护三野还要紧的重责大任”。 远子率直地对大巫女感到佩服,她暗想: 橘氏的大巫女多了不起啊,她一定比拥有辉神先祖的大王还更伟大。真想讲给小俱那听…… 这么一想,远子立刻兴起一股冲动,反身跑回与众人离去方向相反的殿内。老态龙钟的大巫女正缓缓站起身,在随侍的巫女搀扶下走往斋殿深处。 “巫女大人。”远子呼唤着。 大巫女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衣裳、眼瞳和脸颊闪闪生辉的少女立在那里,大巫女眯起眼睛。 “你是真刀野的女儿……叫远子对吧?仪式都结束了,还有什么事哪?” 这还是远子第一次与大巫女直接开口说话。尽管面对面,她仍觉得大巫女不像凡人,不过她依旧鼓起勇气道: “请您允许小俱那明年也来宫里,加入我们一族。” “小男童3?是男孩子吧。” “他是我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年龄也一样……啊,可是小俱那比我聪明一点点。” “这么说,你几岁啦?” “十二岁了。” 就在这时,真刀野气急败坏地赶来。 “远子,你真放肆。”真刀野将少女推到自己身后,连声道歉,“小女不懂礼数,真是抱歉,不知是否说了冒犯您的话?” 然而大巫女并不以为忤,只缓缓道:“你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岁月真是催人老啊。不过,这孩子刚指的男童是谁?” 真刀野稍微脸红道:“我从没向您提过我收留了一名养子吗?” “老身没听说过。不过,这孩子是什么来历?橘氏还没缺男丁到要认领养子的地步吧。” 真刀野的脸上红意更深了。“其实我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在产下远子不久时,我和侍女一起在安野的河滩发现了一个在水中漂流的婴儿。” “婴儿是从河里漂来的?” “就放在用许多芦苇叶编成的小船里,好像被人从上游某处抛弃的,我实在觉得很可怜才……” 大巫女的语气颇不以为然,说:“没想到你会这么莽撞,至少这件事该告诉我才对。为何擅自决定领养这种来历不明的小孩,想当养母的话可领养的婴儿多的是哪。” 真刀野缄默片刻后,抬起头说:“……我喂哺过他。就在那满月之夜,我在产后第一次外出到河滩采芒草,像幻听似的听到一阵细弱哭声,因此突然感到胀乳……在发现他饿得奄奄一息时,忍不住喂他吃了奶,一度哺乳过的孩子怎能忍心抛弃?况且敝舍又有乳母照应,就这样带他回去了。” “真是好运的婴儿呀。”若有所思的大巫女说,“他是坐着芦苇小船而来……” “虽然不知道他的家世,却是个很争气的小孩。不光是远子这么认为,他真的很聪明伶俐。” 远子轮流望着大巫女和母亲,兴冲冲地期待对话的结果。 终于大巫女说:“真刀野,我想见见你的养子,下次带他来好了。” 心中大喊万岁的远子于是对大巫女重新评价,觉得老妇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来到殿外的远子大为得意,对母亲轻声说:“娘,真是太好了,还好我试着拜托大巫女。” “受不了,真拿你没辙。”真刀野气恼地说道。 “怎么这么慢,你们在殿内磨蹭什么?”对母女迟迟未返感到诧异的大根津彦走近两人。 “远子这丫头呀,竟然向大巫女请求让小俱那明年也来参拜,害我挂不住面子。也真是的,明明说她不懂事,倒还胆量十足。” “爹,大巫女说过明年也带小俱那一起来。” “你可真行。” 真刀野叹息着说:“大巫女才刚宣告宗家长公主的命运,现在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你至少也给我听话些嘛,你到底有没有仔细听清楚大巫女的预言啊?” “有啦。”一步一蹦的远子回道,“可是,小俱那的事也一样重要啊。” “所以我才说你不懂事。如果明姬不继承宗家,也不接任大巫女的职位,那么这项使命,就要落在你或二公主身上。或许大巫女会让你继承她的职务,不过不到那时也还是个未知数。” 目瞪口呆的远子不禁停下脚步,“是我吗……?” 真刀野语调黯然地说:“你们将会在斋宫里修行,大巫女年事已高,因此必须从你们这辈中选出新任的大巫女。” 1日本于三月三日为庆祝女儿节而陈列的偶人。 2日本传说中长生不老的国度。 3日语发音同小俱那。 2 小俱那仰望着冬日林梢上悬挂的太阳,午后从云端显露的光轮在骨突的枝丫间泛着寒黄,他在国长府后方的杂木林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众多亲友已群聚在府邸,炭火温暖焚起,他们彼此叙旧等待主人归来。不过在这群人中,有些家伙一见到小俱那就非动手欺负不可,他们总是在大人管不到的地方彻底恶整他,因此小俱那宁可独自离开避到府邸后方。 为何容易被欺侮的原因,小俱那心里十分有数,因为自己是孤儿,而且面貌与当地人不同,个子长得小、性格太文静,还有远子经常袒护自己……各种因素让这群橘氏族中辈分最低,又没有他受宠的少年们感到不是滋味。不过小俱那深知这点,并没有为此懊恼,只视作人生境遇中在所难免的事漠然接受。专门欺凌他的恶少就那几个,只要巧妙避开,就不会遇到太不愉快的麻烦。 然而,这群家伙中有特定几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私底下胡闹的程度就更变本加厉,小俱那因此再也不能一笑置之,对于他们为何对自己愈来愈嫌恶的理由,实在是百思不解。他浑然不知正因为自己每年都更加显得与众不同,所以才煽起他们的不满。 前往斋宫的一行人下山在民家休息后,应该会于黄昏前抵达府邸。小俱那一直算着时间,心想此时大家该到外门列队迎接了才对,于是朝着门口走去。然而就在还没走出树林时,他一回头发现有人影,一个嘲弄的口吻响起: “好啊,胆小鬼原来躲在这里。喂!大伙儿全上,别让他给逃了。” 小俱那拔腿就跑,想尽快离开树林,却还是失败了,原来有家伙先绕道前方拦截他。他一咬唇,预料这次将会比在府邸闹出的乱子更大,因为此处没有人会出声呵斥他们 。 这次又是平常那四个长青春痘的少年,一副猎鹿人的模样,将小俱那兴奋地团团围住。他们是族里的捣蛋分子,连国长都大感头痛,今天必定从一大早就偷喝了新年祝酒,每个人都满脸通红、醉眼惺忪。 “喂!你逃个什么劲啊?怎么,叫你奉陪,倒嫌我们身份低瞧不起?孤儿有什么好跩的。” 四面围攻让小俱那无路可逃,他起先只觉得麻烦,但对少年们像逮到猎物般戏弄自己,不觉渐渐恼火起来,尖声说道: “你们以为这样会没事吗?去斋宫参拜的人就快回来了。” “少废话!远子不在,这小子就没本事了。你要在人家袖子下躲到什么时候啊?简直分不清他们哪个是女的。” “这个才是女的,错不了,小白脸嘛。”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宁静的林间。“既然是女人就要陪酒,来,娇滴滴地说声请大爷喝酒。” 见到小俱那闷不吭声,一个少年就上前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拖近身前。 “少把人看扁,敢反抗我们的没几个有好下场。” 小俱那丝毫不怕他们殴打,只说:“要揍就揍吧。从元旦起就打人,别人会怎么想,我可不知道。” “竟敢放肆胡扯!” 小俱那的沉着冷静点燃了少年们的怒火,他们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胆小鬼要好好认清哪些话少说为妙。” 嘴唇破了还不算严重,不过,腹上被狠踢了几脚,让他一时站不起身,蹲在枯叶堆上直喘气。 “这家伙比女人还差劲。”其中一个最残忍、名字叫押熊的少年说道。就是他带头欺负小俱那。“大家瞧仔细了,我马上证明给你们看。” 押熊从腰间挂的袋中捉出一条细长的黑物,又抓住小俱那的头发,一揪让他仰起脸,将那东西伸向他面前。小俱那立刻发出尖叫,那是一条蛇,押熊为了吓唬他,特地去挖出正在冬眠的长虫。这条蛇并不算大,而且全身冻得硬邦邦,却足以让小俱那吓得要死。押熊挥舞着蛇打了他好几下,瞧见他抱住头的模样,笑得东倒西歪。 “看吧看吧,真好玩,就算女人家也没怕成这样的,是不是啊?” 不知何故,小俱那对蛇怕到近乎异常,远从他没有记忆时就如此,实在恐惧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要一看到蛇就发抖,摸到八成会晕倒,小时候就因为这样,甚至连多多女都误以为他有病。对小俱那而言,其实还有一样东西也让他怕得无法面对,那就是打雷。蛇和雷,由于恐惧这两种稀松平常的东西,因此即使在其他方面有胆识,他还是被认为是胆小鬼。 现在也是如此,一遇上蛇,手足无措的小俱那连逞强好面子都管不了了,只能啜泣地求饶说要怎么样都行,就是别拿蛇闹他。 押熊好不容易才住手,乐不可支地歪嘴道:“好吧,既然你说什么都愿意,就一定要履行。那么,就替我……” 他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小俱那一瞬间脸色发青,血气上冲。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愤怒而尖锐的声音响彻林间。 “你们四个!长相跟名字我都记清楚了,我要一五一十去告诉伯父大人,竟然有人敢在新年里做坏事!” 远子正从高过树林的土堤上俯视他们,朱衣映衬在灰色林中显得鲜艳夺目,怒眉倒竖的她站在那里的模样及讲话的语气,实在不像十二岁少女该有的气魄。 少年们当场愣住后,远子又说:“快给我滚开,还是想要我去告状?那样可不会轻易就饶了你们的。给我记清楚没?下次再敢作弄小俱那,就把你们从族里统统赶出去。” 几个少年低声咒骂几句,却没胆子对付远子。尽管少女态度蛮横,但所说的话还不可不信,因为她的母亲是大巫女的外甥女。 “笑死人了,姑娘跑来救情郎。”押熊吐了这句,将蛇扔在地上,四个少年狼狈地离开了。 远子瞪着他们直到消失踪影后,才一口气飞奔下土堤,跑向小俱那身边。 “你站不起来了吗?哪里受伤了?” “能不能帮我赶走那条蛇?”小俱那嘶哑着嗓音说道。 “真是的,不知从哪找来的这个东西。”远子恶心兮兮地拈起蛇丢进小竹丛里,将手直往树干上抹着。 “谢谢,还好你过来了。”看到蛇不见踪影的小俱那精神大振,爬起来开始拍拍手上和膝盖上的泥土,他的转变总快得令人错愕。 “嘴上在流血喔。” “不痛的。”小俱那伸舌一舔说道。 “还是冷敷下比较好,否则等一下可能会肿起来。” “好啊,不过,我们先去看约好要看的水池工程吧。我刚还在想,如果远子赶在天黑前回来就太好了。” “你这人也真是的!”远子不禁怒声说,“为什么那么快就不当一回事呢?我还在生气哦,实在太气人、太令人火大了!如果我没来,你可想过事情会变得有多糟吗?” 小俱那微微耸肩,“别太在意嘛,下次不会发生了。” “怎么能不在意?那群家伙很卑劣,又说出好可恶的话。你难道不会不甘心?不应该随便这样就算了呀。” “我是不甘心……”他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于是支吾其词地说,“可是怕蛇是我不对……” 远子急得直跺脚,“哎呀,真讨厌!所以我才担心留你一个人嘛。怎么办才好?我也不能总是……” 她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小俱那眨着眼等她继续讲完,可是她仍旧闷不吭声。静悄悄的林间这时忽然传来府邸侍女呼唤远子的声音,原来她刚下马背,就忙着来找小俱那了。 远子猛地背过身不理睬侍女的呼唤,拉住小俱那的手跑了起来。 “走,我们去看水池。现在我实在没心情在大家面前笑着问安。” 远子拉着小俱那的手,一直漫无目的地向前跑。小俱那偏起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顺从地跟着她。然而,他留意到远子的脸颊不知何时湿润起来,忍不住打破沉默,因为这女孩从小就不曾如此默默哭泣过。 “你怎么了?今天很不寻常哦。” 远子并不回答,也没拭去淌下的泪水。 “你在生我的气?” 远子摇摇头,仿佛决堤般冲口说: “我们要是不会长大就好了,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有多好。可是娘说过小俱那是男孩子,以后会长得比我还高大,我有一天也会变成女人。好奇怪,说什么有一天会变,那我现在算什么?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在被训斥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时,才会样样忍下来,这样子我不是被骗了吗?到底还要再怎样变女人?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小俱那老实回答不懂。“而且,还说我若变成女人就非住在山上的斋宫里不可,还必须要修行,所以能像现在这样生活的时日也不多了。今天娘就这么说……” “你要成为巫女?”小俱那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问着,又小心翼翼地多加了一句,“就是远子吗?” “我才不想去斋宫那种又冷又寂寞的地方,而且我若不在,你又会老是被人欺负的。” 声泪俱下的远子逐渐抽噎起来,小俱那想安慰,却不知如何是好,因此一脸苦恼。 “远子,别哭。现在是新年,而且你瞧,走路不看前面很危险……” 远子险些迎面撞上一棵松树,被树根绊了一下才停住脚步。小俱那看她站定后望着自己,就对她说: “我不觉得被人欺负得很惨,因为这世上到处都有喜欢以强凌弱的家伙,只要别放在心上就好,那些家伙是拿他们没办法的。” “我讨厌人家说你‘懦弱’,当 别人嘲弄你时,我会觉得自己也受欺负。我绝不会原谅嘲弄我的人,可是代你出面抗议,又会被人嘲笑说女孩子帮男孩子。” 小俱那含糊问道:“你希望我向他们报复?” “无论怎样都行,只希望你能更坚强,让他们不敢再捉弄你,只要能让我放心就好了。” “嗯……”陷入沉思的小俱那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如果你那么担心,那以后我会想办法变得更坚强。我觉得自己并不胆小,不怕那群家伙,而且严格说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东西——除了蛇和打雷。” “可是蛇到处都有,天空也常会打雷呀。” “是啊。” “唉……”远子发出叹息,像是死心般地擤了擤鼻子。 稍微走了一会儿,可见树林尽头有粼粼波光,刚完工的宫池正水波盈漫。一见到这幅景象,远子的心情就完全好转了,毕竟这个年纪还是无忧无虑的啊。这个令两人印象深刻、有小河细淌的谷地,现在变成一大片广阔水面,偏西的阳光照在深碧的水上形成金鳞小波,他们为这转变大开眼界。都城来的工人早已依据自己心中所想改造了这片风景。 “好壮观哦!”两人异口同声说着,在岸边开心地跑了起来。远子恢复了往常的活泼,小俱那自然也跟着充满了朝气。 “下游的水已经堵住,我们去看河堤吧。” 沿着河岸而行,可望见河堤工程,借由树木或石材堵在河水外侧,完成一道坚固牢厚的土垒和水门,那缜密的建造程序让小俱那佩服透顶,他从没见过人工建筑可以如此卓越非凡。正月初一无人上工,两人趁着这个大好良机,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工人攀登的鹰架,大大满足了好奇心。 “如果渡过这里,就可以轻松走到对岸呢。” 突然动了顽皮念头的远子指着堵住水流的原木桩,这些木桩以每步相隔的距离逐一设置,并横跨到水坝对岸。 “要渡过这里?”小俱那不太起劲地问道。水面上露出的木桩感觉不是很高,但从高处俯看反而觉得有相当高度,而且桩下的大石块凌乱散布。 “听说对面正在建造都城大王的行宫,三野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想不想去探险?” “行宫?”小俱那的反应像只小狗,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再加上有远子一脸促狭的笑容在怂恿,让他不能打退堂鼓。 “害怕了?你不是除了蛇和打雷什么都不怕吗?” “谁怕啊?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被吓到。” 远子哈的笑出来,“我比你还天不怕地不怕呢,什么蛇呀雷啦,都吓不倒我。” “口气真大。” 其实两人都想不顾后果先做做看,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要开怀大笑就能将烦恼抛到脑后。远子率先尝试,两人忍着笑开始横渡木桩。对他们这些身形轻巧的顽皮小孩而言,顺着木桩走并不算危险,就连比这里更高更窄的地方他们都曾挑战过,只不过一直朝西走,穿透云间投射在脸上的阳光让人有点目眩。这时,频频眨眼的远子突然以眼角余光瞥到一只白色鸟影,她想展现自己走得很轻松,便对身后的小俱那说: “你看,有只大鸟,那是不是天鹅啊?” “真的是呢,很少看到天鹅独自飞的,是因为离群失散了吗?”小俱那也悠然答道。 “……我梦到自己向西方注视着太阳,光芒中出现一只大鸟朝我飞来,那是一只灿然生辉的白鸟……” 突然从记忆中唤起的语音让远子悚然一惊。那是什么?是明姬诉说的梦谕。在骇异麻木中,远子的心头袭上一抹不安。 怎么回事?这光景仿佛是明姬姐的梦境。我在她的梦里吗?不可能,可是……这种感觉……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应,也不明白实际上究竟看到了什么。然而,飞来的白鸟的影姿,让一种感觉贯穿全身而过,那就是“不祥”。 不祥的宿命—— 脑海昏乱不清的远子眼前一黑,脚下跟着踉跄起来,但是她还没走完木桩。 “危险!” 小俱那发出尖喊,勉强拉回身体的远子正想着好险没掉在石头上,便一头栽进池子里,引得水花飞弹四溅。实际上跌到水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池水冷得几乎让她气绝。 远子发觉再也不能呼吸了,冰冷中蜷缩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原本擅长游泳的她直想不妙。这时却有人从旁抓住她的后颈,努力想将她拖往岸边,不用说那自然是小俱那。虽然远子对他愿意共患难感到高兴,可是究竟有谁能来拉两人上岸呢?光想到这点她就心情沮丧。 然而,有人伸出了援手。那人仿佛对远子的重量视若无睹,以强劲有力的手臂将她拎起,轻轻拉到岸上。就在她蹲着连声咳嗽时,只听见那人在河堤上不分青红皂白便一阵呵斥。 “竟然有你们这种无法无天的小鬼!把我们心血结晶的这座河堤当成儿戏。这里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要殉情选别的地方去。你们啊,还早十年哩。小鬼头真混账透顶,活该溺水!” 他们立刻明白此人来自都城,他的口音也与当地人不同。远子在拢起纠缠的湿发时抬头一望,只见戴着奇特头巾的高挑男子边拉起小俱那,边怒骂: “你是傻瓜吗?怎么可以一起跳水?遇到这种时候,就该丢可以让她浮起来的东西,然后去叫人来救援。连这种事都不懂,蠢材!” 小俱那不知如何应对,牙齿猛然打颤格格发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戴头巾的男子见状咋舌道: “你们两个若不想冻成冰棍,就快跟我来,不过我只能提供火让你们烤烤罢了。真是的,竟然有人爱在这种寒天下泡水,平常大新年的元旦是不会有人来这里巡视的,算你们走运。” 离水池不远的林荫下,搭着几间不起眼的临时工寮,男子走入其中一栋,那是一间屋檐低矮而朴素的泥地小屋,不过里面只放置了必备用品,因此还算宽敞。屋内正中央辟着一方大坑炉,来自都城的男子毫不吝惜地将柴薪豪爽地抛进炉里。火势熊熊燃烧、烟雾弥漫,他让两人换下湿衣,在未干之前,取来自己的宽大衣服将两个小孩裹得活像蓑衣虫。虽然他嘴上嘀咕着只准烤火,到头来却还是端出了一只锅子。远子望着他修长的腿迈进踏出的模样,暗想此人嘴上虽毒,心肠倒不坏。 除了男子发出声响外,周围静谧到似无人迹。暖意让远子心情一松,问道:“这里只有你,没有别人了?” “新年当然和妻儿一起过,大伙儿如今正在家乡大啖美食呢。”他答道。 “那你呢?” “我是单身汉。”男子说着,终于在两人身旁坐定,稍微烤暖身体后,才仿佛想到什么摘下了头巾。 初次乍现的面容比他讲话的口吻显得更年轻,一副刚成年的模样。骂远子他们时虽然讲得头头是道,眼瞳中却带着也想加入搞怪的神情。然而让远子讶异的还不仅于此,她总觉得与他似曾相识,于是转头望着小俱那,突然发出大嚷: “原、原来啊!” 男子眉头一皱,看着少女,“这次又怎么了?你好像老静不下来,这样会嫁不出去哦。” “可是,你和小俱那长得好像,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像他的人。喂,小俱那快看,他跟你很像呦。” “会像才怪呢。”仍蜷着身子的小俱那发出鼻音说道。 但是远子十分笃定,两人的确是愈看愈像,无论前额发际、眉宇形状,还是下颚弧形,都大同小异。再过六七年,成为青年后的小俱那面貌可能就与这位来自都城的男子相差无几。 “小俱那,说不定你本来是都城的人……” “喂喂,你这么讲我很没 面子,好像这种脸在都城多到满街都是一样。而且,把我的相貌和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子相比,简直瞧不起人嘛。” 青年虽然嘴里辩着,却还是在意起来,细细窥望着小俱那,接着将少年拉覆到头顶的衣服拨开,重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很像吧?” 隔了好一会,男子才说:“没错,我认了。” 他交抱起胳臂,声音中难掩惊奇道:“不知道见过我孩提时代的人看到他会怎么说,真想安排他们见个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兄弟不下十人,却没有一个跟我如此相像。你叫什么名字?” “小俱那。” “小男童?名字就叫‘男孩’吗?这未免取得太随便了,你是没爹娘疼的吗?” 远子不快地插嘴道:“拜托你别胡说八道好不好?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所以才取名小俱那,不可以吗?” “我懂我懂,别那么火大。不过,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同一个父母生的。小俱那,你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吗?” 小俱那只说了一句:“我是孤儿。” “是吗?”青年哈哈一笑。“简单明了,我觉得你够意思,啰哩啰唆的可就像婆娘了。不过我倒想听听看,跟我长得这么像的你,为什么会是孤儿?” “我不知道,好像是躺在芦苇编的小船里漂来的,是上里的里长家收养了我。” 来自都城的青年大感惊讶似的频频眨眼。“这么说,你们是橘氏一族的孩子?那些家伙……怪不得你们穿得不赖,刚才我是否太失礼了?” 他如此说着,边感到有趣地面露笑意,压根儿没想正经起来。远子心想,果然来自都城的人不同凡响,完全是一派自信洋溢、自恃甚高的模样。男子这回又开始仔细打量远子,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正因为他与小俱那外貌相似,才会产生奇妙难喻的心情。无论对方是谁,小俱那从来都没有这样厚脸皮地盯着人猛瞧。 “我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青年瞬间笑开来。“我听说橘氏的明姬是位绝世美女,因此在想她的亲戚或许貌似三分。” “真可惜,半点也不像。” “那就好,我还没幻灭。” 这句话立刻引起一阵舌战。远子为此愤愤不平,倒是青年对调侃小鬼乐在其中。 “明姬姐是正牌美女,你没见过才随便乱讲,你若见到明姬姐的话,看你还敢不敢瞎说。” “是啊,我也想见她,可惜异国人无缘接近深闺的公主。” 刚开始绷着脸的小俱那一直保持静默,后来渐渐被青年和远子你来我往的生动对话吸引,他对这个来自都城、又与自己五官相似的青年颇为在意,即使有些迟疑,还是主动询问起青年的出生和双亲等事。 “家父是都城人,家母不是,而我自幼生长在都城。” “令尊也从事建造河堤的工作吗?” “家父不止建造河堤,还指挥大规模的建筑施工。我是嫡长子,因此逐渐代替父职,其中一项就是担任这里的工程监督。” “监督?好厉害哦。”小俱那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青年微笑道: “你喜欢建筑?那是好事,这可是大有为的事业。” 听了这番话,小俱那也弯起了嘴角,远子发现两人露出笑颜时的神情极为相像。来自都城的人似乎也对少年倍感亲切,半开玩笑地说: “你的气质与我的家系很类似,说不定你就是家父的私生子。假如果真如此,我也不会太惊讶,因为家父从年轻时代起就风流成性了。” 小俱那霎时浑身僵硬,舔着唇上的伤口。一旦全身气血活络,忘却的伤口又抽疼起来。“……我认为这种事不该乱说。” “你很懂事啊。”青年爽快地倾出身子,托住小俱那的下巴仔细检查伤势。“既然这张脸像我,那么希望你能好好珍惜。我替你上好药了,正好有个有效的药方。” 就在帮小俱那涂上黏糊糊的伤药时,屋外传来马蹄声,三人不禁凝神细听,来访者似乎知道就是这里,直朝这栋小屋而来,不久猛力拉开人口的大门。 “请恕属下来迟,在此是否有不便之处?好不容易才……”进屋后,那人话未说完就蓦然打住,他望着远子二人,惊讶得连动作都停顿一半。 “是你,七掬。”青年露出一抹苦笑。 “请问这两位是?” “是刚从池里钓来的鱼儿,不,我开玩笑的,可不能亏待他们,因为都是橘氏的小辈啊。稍后我就送他们回国长府,没什么大不了的。” “属下惶恐,紧要时刻竟然还外出……” 名叫七掬的蓄胡男性是个魁梧大汉,与青年一样具有连头巾都显得渺小的宽阔胸膛,不过可能因为屋檐低矮的关系,他拱身的模样看似诚惶诚恐。 “这口锅子为何在此呢?” “啊,我原本打算拿来烫酒,你来帮忙如何?” “平底锅是不能用来烫酒的。” 大汉拿起锅子离去。远子暗想这两人举止真怪,虽然不知工人之间怎样应对,不过这种场面绝对非比寻常。 稍后大汉做了热饮端来给三人,他说粗酒里掺有姜末削片和糖。 远子和小俱那打从出生以来头一遭喝下这种让身体滚烫起来的烈饮,肌肤热烘烘的,简直就快冒烟了。 青年说道:“那么,衣服也该干了,我送你们回去,家人一定很担心吧。” 来到屋外已是星空闪烁,青年牵出马让他们坐上,前往国长府。空气泛冷袭人,但说也奇怪,马背上的两个小孩倒不得寒意,只是瞧着池中星影叽里咕噜讲个不停(事后回想原来是醉了)。远子尤其饶舌,讨论着第二天即将举行的赌弓4大会,因为青年提到自己十分擅长射箭。 “来自国内各地的弓箭高手都会全力参加这场盛会,所以一定热闹极了,每年观览席都挤得水泄不通,就算妇女也绝不会错过这场比赛。我是坐在国长家的女眷专用席看比赛的,那里也好热闹,耳朵都快被加油声给震聋了。对了对了,优胜者除了可获得国长的各式奖赏以外,担任颁奖的就是明姬,因此出场的男选手都铆足了劲一较高下呢。” “原来如此,那么比赛赢的很值。”握着马缰的青年静静浮现微笑。 回到府邸,虽然起了小骚动,然而正值新年宴席盛开,大人们顾及宾客都还在座,那夜只罚远子和小俱那立刻上床就寝。因为府邸仆人还送去了膳食,所以就算被赶进被窝,他们俩也毫无怨言。不过,那位护送两人回府的青年后来在国长等人面前究竟说了些什么,远子他们还是十分在意。 “那人向爹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吗?先前说了许多,他却没告诉我们名字,你会不会觉得很怪?” “也许是不想说吧。”小俱那没尝几口菜肴,就一副爱打瞌睡的神情,用手支着头。 “我觉得也许那人就是你的兄长,你们俩实在像到没话说。不过,他好像不当一回事,来自都城的人很率性呢。” “我在想……”小俱那犹豫片刻说,“那人好像不是工人。” “那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小俱那慢吞吞道,“为什么我和他长得那么像?” 两人于是不再说话,彼此都预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即将发生,仿佛昨日以前的岁月永不复返,某扇门扉已从今日开始与新年同时敞开在两人面前,无法避免的事情即将发生,正逐渐逼近…… 可是远子和小俱那不知道那是什么命运,只顾寻思着为何心里会忐忑不安。 4为赌注奖品而举行射箭比赛。 3 两人才庆幸顺利逃 过责罚,没想到翌日一早就尝到了苦果,原来真刀野罚他们在府内关一整天禁闭。 留在房里的远子满脸挂泪道:“太过分了,今天有赌弓比赛嘛,哪有人不去看的?一年一度的盛事,这样我不就错过最新话题了嘛。” “或许大家全走光了去看比赛了,我想八成连仆人也不在了。”小俱那说着,一边像往常他讲心虚事时一样,轻摸一下脸。“也就是说,还会有人为了监视我们反省而留在这里吗?” “当然没有。”远子回答后,睁大眼眸望着这位搭档。“哇,我真对你刮目相看了。对呀,我们的确有反省,只不过稍微出去一下,谁都不会发现的。” “如果能不惊动大人就好办了。” 一脸认真的远子大动起脑筋。 “我想从最近的地方试试……府内的门窗是行不通的,就从屋顶出去怎么样?姨母家的天窗很大,比我们家还容易进出。” 小俱那仰望着天井半晌。 “嗯,行哦。但是不能发生昨天那种事,你可别再发呆了。” “你说我不能再怎样?”整晚睡得饱饱的远子已恢复精神。 “就是掉进池里嘛。奇怪,那时你在发什么愣呢?” 远子霎时蹙起眉心。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可是此刻她却满头雾水,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忘了。没事的,绝不会再发生了。” 在国长府设有可以朝下观看赛场的高台,脸上沾着煤灰、爬上屋顶的两人可以饱览张着布幕的赌弓会场。参赛者超过百名以上,纷纷穿着各里准备的鲜艳上羽织服,手持爱用的弓弦,三五成群聚集一处。 设在绳索围绕的赛场外观览席上人潮拥挤,赌弓比赛原本是橘氏在年初向神明祈求农作丰收的一种仪式,后来会举行射箭竞技的原因,则是由于这场重要活动规模一年比一年盛大,至今已成为全国瞩目的赛事,因此大会虽然依照古式开场,并进行挥举杨桐枝的肃穆仪式,但之后就由得民众下赌注,哄闹喧嚣,成为一场不拘礼数的新年娱乐。 “啊,已经竖起第一回合的箭靶了。”远子倾出身子叫道,“青草色的上羽织服,那是上里的代表色呢。小俱那,快看!” “可别太兴奋又掉下去了。”小俱那泼她冷水道。 “好啦,你看嘛,那个青年也在场。”远子声调变了,从这里看不清参赛者的面貌,不过那块奇异的头巾应该不可能看错,正是昨日那位来自都城的人。将两人从池里拉起的青年不知何故竟穿着上里的上羽织服,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而且手握弓箭…… 趴在屋顶上的两人凝视了半晌。 “没错,就是他。那人到底在想什么?”小俱那低声说,“一定是向爹要求的……以那件上羽织服交换,作为救我们的谢礼。” “哎呀,那不是很有趣吗?他真的像自己夸口说的那么箭技高强吗?千万不能错过他的比赛。” “的确不能错过,最好对他留心点才是,他好像有什么企图。” 远子略显困惑地望着小俱那。 “我看他不像坏人,而且跟你长得好像。” “我不太信任自己的长相。”小俱那答道。 两人费了一点劲从屋顶爬到山毛榉树上,又从无人空巷顺利溜出来。到会场后避开贵宾席,绕一大圈来到民众立席,此处已黑压压一片人海,小孩根本无法探头瞧望。 “只好学他们了。”远子指着像小猴般挂满树梢的村里的孩童,小俱那却摇摇头。 “院长爬上树的话,比隆冬开的樱花还显眼呢。我们必须改扮一下才行。” 他们叫来村里的孩子交换过衣服,结果还得到一个比挂在树上更好的消息,那就是贵宾席底下。那里原本不准擅自进入,但从垂幕下方潜入不会被察觉,因此据说内行的孩子都晓得利用这个地点,远子为此感到啼笑皆非。 “结果还不是在同样的地方看,只是位置比较低罢了。” 场内的比赛进行正酣,来自都城的青年可说势如破竹,还不仅如此,可能因为头巾醒目,他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远子发现他每次箭中靶心时,群众就格外欢声雷动。 “那家伙好厉害,应该会比到决赛吧。我还是头一遭看到有人随意瞄准都能射中靶心的呢。”一个少年兴奋地轻声说道。 仔细观赛下来,远子也逐渐认清那名青年果然身手非凡。都城人比场内任何参赛者都显得镇定,而且看似泰然自若地享受着比赛的乐趣,只在搭箭拉弦的一瞬间,他的眼神才变得犀锐,远胜过烈冰韧钢,甚至让人觉得自己假如成为他的猎物,真不知会有多么战栗恐怖,然而他在命中靶心后又会露出坦率的微笑,理所当然似的接受众人的喝彩。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正如刚才那位少年所料的赛场上只剩下最后两人时,她不禁揪紧小俱那的手臂。 “你在帮他加油?”小俱那问道。 “因为觉得好像是你在参加嘛。如果你变强了,不知道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一样。” 另一人是去年的优胜者,也是颇有名气的好手,年龄比青年至少大上十岁,然而两人并立的靶场上,反而是青年的堂堂仪态占尽威风。 此刻远子多少发觉青年有些慑人气魄,只见他完全无视于满场紧张屏息的民众,仿佛天地间唯我独尊般地搭满弓,一箭得胜,席间发出如雷的欢声。 “那才叫做强者,小俱那,总有一天你也会像他一样所向无敌的。”远子一时忘情高声说着,没留意到自己还在贵宾席下。不过,席间也发出欢呼喝彩,因此没人听见她的叫嚷声。 颁发优胜奖赏的时刻到了,成绩优秀的选手在罩着篷幕的贵宾席前成排而立,观看席上的所有民众都鸦雀无声,心想即使惊鸿一瞥也好,非看到明姬亲自颁奖后才能安心回家。奖赏依序颁赠,最后轮到了那名青年优胜者,此时他才取下头巾,上前准备领奖。岂料就在这时,从某处传出一个声音。 “那家伙没资格领奖,他不是三野国人!” 藏在席下的远子和小俱那都不禁呆住,全场议论纷纷,而且声音愈来愈大。 青年已走到明姬面前,他不慌不忙仰望在礼坛上的明姬,从容不迫地开口:“我的确是异国人,因此这份优胜赏只能敬谢不敏,毕竟能站在这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已将奖品抱在腕中的明姬顿时感到为难,但却不失公主优雅风范地点着头;,对青年温和说道:“那么,你来自何处呢?能让三野好手尽’拜下风,我相信你绝非泛泛之辈。不过现在看来,你和我熟悉的一位少年长得倒很相像。” “那个少年我认识。”来自都城的人庄重地回答。“然而,公主,如此拜见后,我觉得在丰苇原中能与你容貌相似的人可说绝无仅有。虽然有意增广见闻,不过像公主这般天姿玉色,实在是我生平仅见。谣富总是夸大其词,只不过也有连传闻都无法描述的绝世佳人存在,就像花香或音乐无法言传一般。” 明姬的眸中染过一抹朦胧,她犹疑着,眼神含羞地望向青年说: “你的口才过人,我很明白,请问是否来自都城呢?” 青年微笑起来,以更热切的眼神凝视着她。 “公主知道得很多呢,我的确来自都城,为了能与你相见,千里迢迢来到贵地。我名为大碓,是奉真幻邦大王之命前来三野的大皇子。父王命我不得透露身份,必须私下拜见橘氏明姬的丰姿,评量公主人品,然而,在看到公主的确无与伦比,是胜任大王之妃最佳人选后,我终于能安心卸去伪装,表明使者身份。” “大碓皇子?”明姬轻声呢喃着。其他人岂止发出声响,简直当场呆若木鸡。 “我郑重向公主提出请求,盼你能以王妃身份前往真幻邦的父王宫殿,你正是我们长年梦寐以求的不二人选。” 明姬伏下清丽的长睫,轻声说:“真是大胆的皇子,单独来三野,就是为了在此说这些?大王一族都像你这么大胆吗?” “视时见地才会如此。”大碓皇子答道,又补充一句,“还有依相遇的人而定。” 众人在经过最初的冲击后,上下一片喧哗骚动,这也在所难免。 在席下进退两难的小俱那和远子只好一直蹲在原地,仍在震惊的余韵中尚未回过神来。 “好险没在席上,不然大家都会猛盯着我的脸瞧。”小俱那庆幸道。 “你竟然和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相像呢。” “不过,这样就能放心了,我们只是凑巧相像罢了,都城里的大王应该没来过三野吧。” “是啊……说到大王……”远子将下巴搁在膝上,感到十分无趣道,“我真有点失望,那个都城大王竟然是个有这么大皇子的大叔,年纪应该超过爹了吧,却还让明姬姐嫁过去——只因为大巫女说是命中注定,我觉得生在橘氏家族的女性真吃亏。” “用不着特地建一座岛啊。”明姬说道。 “我不只要让水池实用,还想美化它。”大碓皇子说道。 “这真是造福民生,幸好有水池,将来不知能灌溉多少三野的田地。” “而且在新建的大殿里,可以看见水中月影的美景。” 两人将马和随从留在池边,一起沿着池畔漫步,大碓皇子想让明姬观赏行宫的预定地。阳光明灿,新爽的春息在周围渐浓更甚,黄莺巧啭的清音穿过林梢,如澄澈水晶滚落,软土中青嫩的款冬花茎展露翠颜。皇子此时正结着高贵的双垂髻,腰间佩有长剑;明姬身穿薄红绢裳,裙摆轻拂着岸边草叶。 年轻秀美的青年男女,行姿仿佛画景中调和的一点,而他们多少也意识到这份美感,在回眸相视之间领会着两情相悦。 “这里的小草很快就转绿了呢,紫堇也开花了。” “没错,这是早开的花啊。” “不行不行,请别摘下它。”急忙制止的明姬发觉自己微按着皇子的手,感到一阵怦然心跳。 “你不喜欢有人送花?” “是的,那么尽情舒绽的花儿,就不该随意摘取。” “这花宛如公主般娇美。”大碓皇子微笑道,“还是别摘好了,回到都城,或许我该对父王说:‘橘氏的公主跟传言差太多,其实是个丑八怪。”’ 明姬仰起脸道:“请别这么说,因为我命该如此。” “纳妃的事,你的毅然决然真让我佩服。”皇子说着,环顾四周景象,又郑重地道,“你看,这里是建筑行宫的预定地,在你成为王妃荣归故里后,就会有与你相称的安身宫殿,而且我还打算建造临池水阁,父王也会驾临行幸的。” 明姬稍带调侃般地微露浅笑,“真是规划齐全,不过即使得到我, 想借此轻易掌控三野可会失算呦。” “这下可糟了。”皇子将惊讶袒露无遗,说,“连国长都不敢明言的事,倒从你这可爱的小嘴中讲了出来,原来公主比令尊还有胆识啊。这么说来,我耳闻橘氏的公主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是真有这回事吗?据说取名为常世国果实——馨香之橘的公主,像传说一样,受赐有不死的力量。” “你从哪听来这些话的?我可没有获得不死的力量。”明姬倩然笑着,让柔裳的裙摆飘曳起来,翩舞般转身一圈。“我只是平凡女子,是个乡下姑娘呢。” “你适合阳光和清风、湛水,只有身在那里,才能让你更添明媚,不应为父王——攀折。” “请别这么说。”忽然明姬眼露严肃道,“我很清楚你是为大王来提出纳妃的请求,因此从一开始我就有所觉悟了。” 两人凝目相望片刻后,皇子抛开原先话题,说:“对了,要不要到岛上走走?现在有临时搭建的渡桥,可以试着过去看看。” 由土堆建成小山的人工岛还没有种植草木,凹凸的岩石显而易见。脚边土地尚未整平,因此皇子护着明姬,牵起她的手。 “现在景致还不算美,我想不久后要在这里增加四季分明的花彩枫红,将此处打造成宫苑里的一处盛景。你喜欢春天还是秋天呢?” 明姬没有回答,只感叹地说:“你将风景全照自己的意思做安排,难道不会害怕吗?” “怕什么?” “就是大地上有神明的存在。” 大碓皇子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是吗?至少我还没遇到过。” “可怜人,你没受过大地女神的眷顾吗?”明姬如此说时,忽然不慎踏在摇晃的石头上,石块一滚动,让她脚下踩空几乎失衡,皇子瞬间抱住了她。 “如果你是女神,我会懂的。”大碓皇子轻声说,吻住臂弯中的少女。多么短如炽焰的亲吻,明姬瞬间推开皇子,叫道: “你竟然做出这种事!你——难道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我不会去向父王复命的,大王想在哪里拈花惹草是他的自由,我绝不会将你交给任何人。公主,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相信你是举世无双的,而且这份心意让我日渐无法自拔。请听我说,我会在这座池畔为你建造家宅,就在这里双宿双栖吧——再也不离开三野了。” 明姬珠泪盈眶,扑簌扑簌淌落的泪水点湿了粉颊和绢裳,然而就在皇子进前一步时,她却摇头向后退。 “假如真能实现,那该有多好,皇子,我也不知会多喜悦。然而如此做是无法获得宽恕的,因为我必须面对宿命,大王才是我镇魂的对象。你是非常善解人意的皇子,即使没有我,也会蒙受女神深厚的庇佑,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因此求求你不要试探我了,请别考验我的这份坚定。” 明姬一转身,独自步履摇晃地走过桥,头也不回就朝岸边跑去。皇子本想阻止那乌发长曳的背影,却在心情大受打击下无法紧追而去。 坐在岩石凸角上,大碓皇子双手蒙住脸,半晌僵坐不动,鸟声啁啾也传不进耳鼓。然而,他毕竟察觉到小岛上有些动静,他将手按在长剑上,突然大喝道: “躲在那里的家伙,给我滚出来!” 沮丧的小俱那在他眼前现了身。“我不是有意的……” “原来是你。”大碓皇子将刀收回鞘,微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道,“你又来了?好像很喜欢我造的水池嘛。你的搭档远子呢?” 小俱那摇摇头,“今天是一个人来,我受托出来办事,正要回家……” “好家伙,这是半路摸鱼了?”皇子半开玩笑地说着。“好了,你听到的事可别向人说起,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偷溜的事。” 小俱那点着头,十分懊悔逗留在这里。 皇子露出百般无奈的表情,拍拍膝头站起来。 “对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去吧,其实上里的里长好几次邀请我去你们家……暂时留在那里让头脑冷静些也好。” “那位随从呢?” “不要紧,我外出行动,他会明白的。” 没发觉皇子正贸然行事的小俱那有点高兴起来,他完全没想到还能与大碓皇子同行,而且皇子在身份暴露后态度依然没变,仍如先前一般豁达爽朗。他们并肩走向通往上里的谷道。 除了远子,平时小俱那对其他人多半沉默寡言,这天是巧遇皇子才打开话匣子,青年因此成为他的听众。当小俱那说到赌弓大会那日与远子换穿村里小孩衣服,才能混进坐席底下看比赛的事时,这让原本闷不吭声的皇子好几次开怀大笑起来。 “你们真懂得 如何让日子过得精彩,远子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 明姬小时候大概不会这么调皮吧……还是其实也一样?” “明姬总是很优雅。”小俱那说着,又附带一句,“至少外表看起来是。” “嗯,她看似弱不禁风,却是个很坚强的女子。”皇子自语般说着,又看向小俱那。“不过,尽管我当时那么说,其实我觉得远子的五官很像明姬,她现在虽然是个直肠子的女孩,也许有一天会女大十八变呢。” “远子会变美人?”小俱那一个劲儿偏着头。 “没想到你们两个连殉情戏都演过了,还这么没情调。” “远子很崇拜你,还说从没见过这样的高手,现在三野多半的女性都这么认为。” “也没错啊。”大碓皇子并不否认,直接答道。 “因此我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变强。” “你也想变强?” “是的,远子说不放心留我一个人。” “那可真难为情。” “我不是不想变强……只要别出现蛇或打雷就好。” 皇子不觉笑出来,“啊,对不起,没想到你这家伙这么有意思,和你在一起让我心情畅快多了。” “我还是不能变强吗?” “这该怎么说呢,所谓很强的根本之意不是靠腕力……不过如果怕打雷的确有点麻烦。强是指不受动摇的心志,无论面临任何事都能方寸不乱,做出最好对策,你就能变强。这与练武的道理相同,武术正是将对决时的心慌意乱压到最低限度的方法。” 说完后,大碓皇子沉默了片刻,接着从胸前若无其事地取出一把怀剑,交给小俱那。 “拿着吧。你用过这玩意吗?” “我顶多会用小刀削木头。” “这是防身武器,如果遇上危险,只能靠这把短剑守护自己时,就将剑刃直接向外,冷静地观看对方行动,要配合袭击对手的身形移动,然后向前刺出,可别闭着眼乱刺。” “你说什么?”突然被指点剑法的小俱那犹豫地握住剑柄,皇子见状又低声说: “你马上就能小试一番,我们遇到一点麻烦了,要小心流箭,耳朵拉长点。” 在天然形成的山路上苍松和橡树成荫,两人来到一处状似隧道的地点,这里微暗而不闻鸟鸣,不过真如皇子所言,的确有某种不像沉稳树林发出的气息,一种固结不稳的气氛…… “那到底是什么?”小俱那悄声问道。 “就连三野此地,也有看我不顺眼的家伙出没。” “岂有此理!国长绝不会原谅他们的。” 大碓皇子轻轻一笑,“是吗?我要把公主带走,他还会袒护我?” 危机四伏的气氛愈来愈烈,屏气凝神得快让人窒息。虽然小俱那内心半信半疑,游走于皮肤的感觉却认定大碓皇子的判断正确,何况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的经验,但对皇子而言不算新鲜。突然皇子二话不说就猛力按他伏下,这时,几枝箭划空掠过。望着插在地面微颤的白箭,小俱那瞪大了双眼。 “藏在那里吗?”大碓皇子抬头望着山崖,高声说,“可别净做些躲起来偷袭人的卑鄙事,三野人这么没种吗?如果知道我是大王的皇子才干这种勾当,就给我出来把理由说清楚!” 于是树荫下出现几个人,他们利用当地人才知道的下坡道,转眼间就来到这里。人数约有六七名,全用黑或白布遮面,仅露出一对眼睛,手持刀和棍棒。然而皇子拔出长剑时,他们并不立刻攻击,只将两人逼向岩壁围在半圆之内。 站在正前方的男子沉声含混地说:“从山那头来的大王之子,就让我回答你的问题吧。我们是土地神的使者,要替天行道,惩罚你这个大摇大摆来三野的小子。我们不会把明姬交给外人,抬着空轿滚回你的真幻邦吧!” “作为神的使者,你们还不够格。”皇子歪起嘴角说,“再说,就凭你们小猫两三只也要替天行道,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那几人听到这番话有点畏缩,只能愤怒地叫嚣。 “你敢再说!” 皇子与攻来的第一个人才过招,就轻易地将他砍倒在地,接着向小俱那催促叫道:“快跑!” 小俱那拔腿狂奔起来,其中一人想阻止他,立刻就被皇子砍倒在地,不过仍有一人执拗地紧迫在男孩身后。那人的脚程之快,挥着柴刀直赶—亡来,小俱那心想,绝不能让自己的背脊被对方有机可乘,拼命地向旁一跃避过挥下的柴刀,然后他手握怀剑,与那位敌人对峙。 “哼,胆小鬼!你省省吧。”蒙面的袭击者说道,再次高高挥起闪过钝光的凶器。 就照皇子所说的,看准对手的身形移动就好。 小俱那思考后跃向对方胸前,还未擦身而过,他就感觉自己的手臂到前胸有某种腥热的东西四散飞溅。 “呜哇——!”对方发出野兽般的惨叫。 小俱那望着他痛苦的模样,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刺中的,完全愣住了,因此来不及招架对方如负伤的熊一般再次挥举的柴刀。 完了。 他刚想到这下子该换自己惨叫时,一枝箭发出钝响,正中袭击者的前胸。小俱那一惊回头,只见七掬手中握弓,两腿紧夹马腹疾驰而来,马从小俱那身边奔过赶去救援皇子,马蹄震响间,气绝的袭击者正缓缓伏倒。小俱那瘫坐在地,发觉自己抖着肩膀不停喘气,他注视着不再动弹的对手,即使没揭开面罩,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那人是押熊,为了灭口不惜想除掉自己。小俱那仿佛想甩脱眼前景象般地移开视线,凝视着沾血的剑刃和自己的手。 “喂,七掬,你竟然知道我们在这里啊。” 七掬下马时,大碓皇子已独自站在那儿,看到大汉就活力充沛地招呼着。皇子身旁倒卧了三人,余党听到马蹄作响,都纷纷落荒而逃。 “属下看见明姬独自回府,因此觉得纳闷。您没有大碍吗?” “嗯,几个小喽哕罢了,连埋伏也不成样,不过是一群混混而已。” “请别让属下像嗅主人足迹的狗那样到处寻找,您身边已经够危险了。” “我懂我懂,倒是小俱那没事吗?” “是的,属下已一箭解决他的敌手。” 小俱那被轻轻扶起后,才注意到皇子和七掬也在场。 大碓皇子望着他手中紧握的怀剑说道:“你这一剑可让对方吃不消啊,明明只削过木头,身手却不错嘛。” 倘若不是七掬抓起他的手帮忙扳开五指,小俱那实在无法甩脱短剑。 “我知道这个人,我认识他。”情绪一旦高昂或许真会哭出来,因此少年压低声道。 “是吗?”皇子怜悯地拨拨他的头发。“可是,任何人在快被杀时都会保护自己,因为挂掉就没戏唱了。你是个好孩子,卷进我的是非里却没送命,还真是万幸。” “属下必须向都城禀报才行,竟然有家伙想取皇子性命,绝对不能轻饶他们。”七掬愤愤说道。 “没有必要,我不想破坏与三野稳定进展中的关系,而且狂热分子也算极少数吧,过阵子就会销声匿迹的。” “可是——” 大碓皇子果决地说:“别提了,七掬。我喜欢这个国家和人民,不要使用武力,而是让民心自然归顺,我在此很受欢迎,再怎么说都是赌弓比赛的优胜者。” “……树大招风哪。” “随他们去,用不着为那些别扭家伙烦心。”皇子再次摸摸小俱那的头,说,“你也放开怀吧,我说你做得很好,所以别在意了。如果想变强,有些事是不能太过拘泥的。” 然而小俱那还 一卷全 第一部阿高 ……但闻紫草丛生之野,亦芦荻高茂,携弓乘马而弓端隐没未见,且行其中,则遇竹芝寺。遥处可见领庄之邸石旧迹,借问何处,答言乃昔日竹芝楼,当地者…… 《更级日记》菅原孝标之女 第一章竹芝 1 谈起竹芝郡长府的那对搭档,就引得女孩落泪。先不管别处,在郡内的年轻姑娘间,他们尤其是热门话题。无论任何时代都会出现一两个这种小伙子,即使不是刻意行动,也能让少女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话题总绕着他们打转。这对搭档正属于这种典型。说到搭档,就是指藤太和阿高,两人都是十七岁,都出于竹芝府邸。 古时称为国造1,如今称为武藏国足立郡郡司的竹芝郡长府上,若溯及祖辈,据说还是高贵出身,由此自然深受当地民众的尊敬。身为郡长的总武年近花甲,依旧常保健朗,善于治理郡内。总武晚年得子,藤太排行第七,阿高则是早逝的长子留下的遗腹子。 两个少年都没有受继承家业的牵绊,得以在长辈的纵容下成长,即使多少因为备受宠爱而少了一点责任心,倒也无可厚非。两人从小就没有郡长府出身的自觉,只顾着和村里的调皮鬼四处游玩。 两人的潇洒优哉,引得许多少女为之痴迷。尽管他们身为豪门宗家、郡长子裔,但还不至于是一般女孩可望不可及的豪族,另外他们备受瞩目的最大原因,还是在于他们的翩翩风采吧。两人并肩而立时,绝对会吸引众人目光,只要没有特别理由,他们总是一起现身,因此才被称为搭档。 这对年纪相近的叔侄,身高和体格也相差无几,显然出于同样的血缘;然而彼此却毫不相像,无论是外表或性格,尤其对女孩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藤太这个少年,坚持对所有女孩都要亲切,若有少女对他露出笑脸,总不忘还以笑容,结果不出所料,许多女孩为此哭哭啼啼,直骂他是个花心萝卜。尽管如此,也不知什么缘故,藤太不但没汲取教训,总是一错再错,而且仍是不断有许多女孩深信着“藤太只对本姑娘有意思”。 不过光从让她们获得了一时喜悦这点来看,藤太或许还比阿高值得赞美。说到阿高,对女孩简直连正眼都懒得瞧,无论多漂亮、多温柔的姑娘,都走不进他的心扉。面对女孩时,他总像撞见什么似的回瞪对方,或是找机会逃之夭夭。如果藤太是对少女们一视同仁地喜欢,那么,阿高或许就是对她们一视同仁地讨厌。说来说去,这两人的态度都不讨好。 明知这对搭档性格如此,说也奇怪,分别迷上两人的少女并不少。 他们俩与坂东地方的一般小伙子无异,同样会在青年旅店2里与年龄相仿的哥们儿组帮结派,除了警护工作及贡献劳力之外,还不忘在夜间祭典打架滋事,因此造成众人困扰。不过,若是暗地里偷窥藤太和阿高自在欢笑、互相调侃的模样,绝对会让这群女孩心碎,自己是多渴望能代替其中一人啊。 “帮帮忙吧,为什么自从他们加入青年旅店后,每次在春秋的祭典上就非闹得惊天动地不可?为何他们就找不到乖巧又合适的对象?” 带着少女们一箩筐的抗议,藤太的姐姐美乡回到了娘家,她怀中摇着嫂嫂的婴儿,拼命忍住笑,道:“你们就算这么要求,我也无能为力……” “至少就藤太一个嘛。只要他好好跟哪个女孩交往了,阿高也会逐渐改变想法的。能不能请你这位做姐姐的奉劝他几句呢?” “帮你们去说情很简单,可是大概不管用吧。藤太和阿高都是空长个头,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成熟哦。” 虽然声称回娘家,美乡其实已经与夫家绝缘,也就是所谓的离婚归祖。然而她并不自伤自怜,是个开朗度日的坚强女性,又时常关照邻家少女,因此才会受到这种请托。不过她仍有话直说:“我是为你们好,快别管那种没出息的小子了,那两个孩子还不够成熟,独当一面与女孩交往所必要的条件,他们还没有具备。” “你说的必要条件,是什么?” “你们还看不出来吗?”美乡微笑着环视几名少女的面孔,“就是让他们自己察觉到他们彼此之间从不让人介入,无论介入的是男是女。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或许对他们来说有点困难呢。” “说真的,那两人成天黏在一起,看了真叫人忌妒。怎么会这么要好?简直是双胞胎嘛。”最旁边的女孩天真地插嘴道。 “我总是想若是双胞胎就好了。”美乡突然眉间出现一抹忧色,喃喃说道。藤太和阿高不是孪生兄弟才会形影不离,她暗想,不过这问题不适合在族里明讲,实在无法随口对她们说。“所以呀,还是暂时随他们去吧。再过一阵子,就算他们不愿意也不得不分离,在那之前你们先别管了。” “那可不行,谁敢保证那时他们不被人抢走呢。” 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嘟嘴抗议。 藤太边走边打了两个大喷嚏,轻摸着鼻子说:“好像有人在谈论我们。” 身旁的阿高轻轻一笑,“可怜虫,‘打两声就是惹人嫌’哦。” 这对搭档走在枯野烧尽、萌生新芽的草原上,两人个头齐高,穿着短袄衣、绑腿护手,全身上下轻快装扮,手足如茁木般修长。藤太有一头硬发和两道凛眉,眼瞳漆黑清澈;相对的,阿高的细软柔发色泽较浅,面貌略似少女,十分秀美,眼瞳是清透的淡褐色,两人相貌可说明显不同。 他们总是一起行动,但就像对待女孩的态度般,叔父藤太总是一步在先,阿高往往跟随在后。藤太比较积极有劲,又时常微笑,从各种角度来看都属于平易近人的类型。不过阿高那种超然如猫的性格,的确也令不少女孩为之着迷。 藤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朝空中骂道:“混蛋!总之我就是惹人嫌,干脆找机会出人头地算了。” 阿高讶异地打量他,“怎么,你对刚才的事还很在意吗?” 春意围绕着他们显得生机盎然,黄莺在小竹丛间轻呖,丘上的杂木林从薄赤到醒目的黄绿,各色新芽点缀缤纷,河堤低洼处的浓紫堇花丛簇绽开。天空蔚蓝如水般柔和,冬季时白峻耸峙在地平线的富士山,如今也在沉浸睡意的霞彩间悠悠淡淡。今年又欣逢这个时节,冰川神社的春日祭典即将来临,两人担任供奉的职务是受派去清理神社,此刻正在归途中,之所以没与其他伙伴同行,是因为还有另外想绕去的地方。 “别在意那种日下部的丫头,以后不是用不着见面了吗?”对女性不太殷勤的阿高随意说道。 “那怎么行?”藤太压低声说着,突然停下脚步。“不晓得怎么回事,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两人绕道来的地点,正是一个住在邻郡,名叫千种的女孩子家。 盘踞西部一带的日下部族与东部的竹芝族水火不容,两族因边界之争和抢夺水源等琐事纠纷不断,年轻人彼此也自然反目,纷纷划定势力范围。 岂料就在今年新春,藤太在外出打猎时手臂略受轻伤,又因坐骑走失,与阿高到处徘徊,结果闯入日下部的势力范围,与千种的邂逅就在那时。当这对叔侄不得已去敲这间村畔人家的门户后,少女把两人藏在小仓库里,还为藤太治疗伤口。 这次去参与冰川神社的清扫工作,两人才初次听到有关千种的传闻。原来她是万里挑一的纺织名手,虽是独生女却没有夫婿对象,将来或许会担任巫女,此外,据说她的手艺极受国司3称扬,甚至还保留她的作品。突然对千种大感兴趣的藤太不时提起想顺便绕道去她家探望,阿高没有异议,因为能冷不防去偷袭日下部那群家伙,实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结果他们为了偷窥少女而接近内院,在被千种 骂了句“像你这种人讨厌死了”后,两人这才黯然地踏上归途。 “听说她要成为巫女,当然不会被你打动了。打消念头吧,这不是你的错。”阿高安慰道。他在一旁观察千种替藤太疗伤时的态度,就知道这女孩的性格很冷漠。 “你说得也许没错,可是我希望这次祭典的伴侣是她。”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就要找她。”藤太坚持后,突然露出爽朗一笑说,“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想找她。不过只要是千种就好,我会让她喜欢上自己的。” “真是恶性难改。”阿高感叹地摇头,“明知不能得手,却非要到手才罢休。乖乖就范的话,你就觉得美中不足。反正拜托你不要闹得惊天动地就好。” “你才恶性难改呢。”藤太一把扭住阿高,又勾住他的头。“死脑筋!想教训人的话,先去找个女伴看看。根本一窍不通,口气还这么大。” “免谈!光瞧你平常那副德行,我就受够了。” 两人如平常般扭成一团,直到心情畅快了才歇手,不过还没到打架的程度,而是像幼犬在互咬玩耍。 不久,藤太缓缓说:“如果千种答应的话,我就不再找别的女孩了,一切到此为止,只有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阿高望着一脸严肃的搭档,只是耸耸肩。“这是最后一次”的话,他早听过四五遍了。 “还很难说呢。” “你不相信叔叔的话?” 阿高挺直背脊说:“对千种出手的话,会被神官恨死的,而且假如她的手艺受到赞赏的传言属实,那位国司大人也一样会怨你。最重要的是日下部那群家伙可不会忍气吞声,若是真的引发纠纷,可不会像以前动动拳脚就能了事。即使这样,你还是非要她不可?就算以后想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这样做值得吗?” 藤太紧紧抿起嘴角,眼中浮现对缤纷恋情的坚持,“很值得。” “那种丫头到底好在哪里?”彻底被他击垮的阿高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容姿胜过千种的美女比比皆是,性格温柔的少女也多不胜数。尽管知道他的搭档喜欢愈挫愈勇,可是到手的如果只是那种丫头,真的这么值得? “我实在不了解自己为何偏要选千种。不过老实说,自从新年后,她的面孔就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今天总算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藤太害羞起来,目光移向自己的胳臂,只见有一道从右手背延伸至上臂的桃红色伤痕。 “是因为她的个性不会取悦别人吧。不知为何,我也不会刻意讨好她,觉得不需要献殷勤也无所谓。我曾经以为这该不会是她出自日下部族的缘故,可是并非完全如此。该怎么说呢?就是觉得在千种面前不需刻意装腔作势,她也能懂我的心意。” “如果我耳朵没毛病,今天她应该说过‘像你这种人讨厌死了’吧。”阿高升起一股无名火,藤太却不肯让步。 “她确实这么说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违心之论。这三个月里,千种绝对跟我一样无法忽视那次相遇。我总觉得彼此似乎都这样,愈回想就愈相信没错,我不会是自作多情……” “没错,简直荒谬透顶。”阿高脱口而出,藤太再次一把扭住他。 “像你这种木头人一辈子都不会懂的,混蛋!”藤太绞住他的胳臂后把他按倒在地,作势真要勒住他脖子,阿高终于拉高嗓门叫道: “我明白、我明白,藤太大爷说得有理,小的斗不过痴心汉。” “早这么讲不就没事了?”藤太哼了一声,突然讶异地仔细打量他,“你怎么老是不谈恋爱?” 阿高被如此唐突地一问,迟疑地停止了推拒,仰望着藤太,“是啊,为什么呢……” 在阳光照耀的草地上,阿高的眼瞳澄如明泉,即使有点袒护亲友,藤太还是觉得阿高长得很端秀,他深深了解阿高为何能获得许多少女的追求,偏偏这位搭档总是冷淡超然,从不热心响应。 “如果你不想谈恋爱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要帮我,可以吗?” 藤太似乎感到气势受挫,于是起身。 “可以。”阿高回答后敏捷站起。不用说,即使发生任何骚动,他至今为止都一直支持藤太的恋情。 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只有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即使是预感,阿高仍切身意识到了。或许没错,藤太开始找寻伴侣了,而且是取代阿高成为另一个半身、一同分享生涯的搭档。 阿高一开始就知道藤太会比自己先找到伴侣,至今虽然常换对象,但其实藤太是以明快的心情在探索恋爱。不懂追求爱情的只有阿高,他才是藤太的累赘。 为何我不谈恋爱? 事到如今,阿高在茫然孤独中陷入了沉思。自懂事以来就和藤太一起成长,称他的母亲为娘,对于祖父总武也爱学着藤太叫爹。两人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长大,彼此却明显不同。 尽管这样,我还是藤太的侄儿。但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对我来说却不如此…… 这不算是一桩重大秘密,只要是敏感的小孩就不可能忽略,阿高的双亲其实早已不在人世,生父胜总远赴陆奥国4平定纷争,在那片陌生的遥远北地化为白骨。至于阿高的生母,说到母亲…… “怎么了?走吧,天快黑了。” 领先几步的藤太在呼唤,阿高这才回过神来。幸亏有同龄的叔叔,阿高才能一直避免思考这些问题,大家几乎强行将两人看似背景相同。 可是以后…… 当藤太牵着伴侣的手离去时,自己究竟要置身何处?阿高突然内心起了动摇。 1大化革新以前为世袭制地方官职,多由朝廷任命地方豪族统治各地。 2青年们在聚集或休憩时的居处。 3在律令制下,由朝廷派遣至诸国治理政务的地方官。 4陆奥的原意为“道路深处”,古代是日本陆前、陆中、陆奥、磐城、岩代的总称,今日相当于宫城、岩手、青森、福岛四县。 2 竹芝的郡长府背着小楢树林山丘而建,从北边道路进入乡里时,并不会立刻一览无遗。道路沿着荒川支流平缓曲折,朝向浴着柔和夕照的榉树林远方,可望见高围的土墙和茅草屋顶。 这里是坂东平原,有湿原和在丘陵上延伸至远方的森林,以及过船频繁的河流。策马在风中奔驰的乡民,在此地强悍的民风下茁壮成长。豪族们围建的府邸时常有众多人马聚集,一旦出生在竹芝的显赫家系,为了调停内外纠纷及维持乡里和平,势必要具备广阔的居所才行。 在宽广的府邸中,有郡长一家居住的大主屋,另有数间连栋房屋。 几个家族编在同一户籍下共同生活,因此阿高和藤太是在大家庭中成长的。走在路上,从原野回来的民众纷纷向两人打招呼,他们几个人一边起劲交谈,一边配合脚步前进,应该可以赶上晚饭时间。 穿过府邸前的外门,此处的家人也为结束一整天的工作而振奋。 前方有大型马厩和仓库,在建有水井的前庭四周,尚有同户籍其他家族的家屋和菜园围绕。主屋在正面后方,建有厚重屋顶,是由鲣木1高架建造的豪宅。藤太和阿高抵达时,家犬阿黑和鸢丸飞奔出来,欢喜迎接外出而归的主人,兄嫂的几个幼童受到它们的兴奋感染,连带也尖嚷着跑出来。 “你们一回来,就更有得吵了。”美乡出来对他们有点埋怨地说道。 郡长家族的习惯是集合众人在主屋内的厢房进食,总武喜欢全家齐聚一堂用餐。藤太和阿高还年轻,对这种规矩感到很无聊,想更轻松自在一些,不过恐怕是奢求了。他们洗净双足后穿过主屋门 口,粗梁下的烤鱼加上酒糟的飘香,以及大型饭桶冒出的温香,很是诱人。 位居上座的总武,以及左右列席的次男良总和三男伴高,三人面前皆放置了托盘,旁边还添放了酒杯。四男出门在外,五男和六男目前正义务担任武藏国警备,因此只剩藤太和阿高、母亲及两位兄嫂,还有美乡和一群孩童。用餐时的讨论是一家之长们的专利,其他人除了留意幼童之外,都静静用饭。 “马皮够吗?就是之前讨论的那十件皮铠甲。”总武向良总问道。 总武的头发和胡须已明显花白,只有眉毛仍旧乌黑(眉型和藤太非常相似),目光却十分锐利。 “总算设法筹到了,不过朝廷再向我们武藏要求更多军备负担的话,明年还不知该怎么办呢。”良总答道。这位即将继承竹芝郡长的人物十分温厚笃实,从不飞扬跋扈,因此颇受当地民众爱戴。 “京城的朝廷在几年内势必再度派遣征夷军前往陆奥国,他们只想对前年惨败的失态一雪前耻。” 听了两人对话,伴高就插嘴说:“负担不算太严重,不过问题就在于征兵,会更苦了,招集的士兵人数会超过前年吧?” “根据国府2的消息,朝廷希望军势能超过上次出兵的一倍。”总武夹起鱼,愁容满面地说道。 良总与伴高面面相觑,“一倍?那就是派十万大军……” “今天国府召集各方郡长做过说明,为了下次远征,朝廷派遣的使节将到各地进行军事检校。我们可不能有失体面,必须尽早召齐士兵整备武器,好让使节进行检阅,这次京城人也是有备而来的。” 伴高怒气难平地应道:“真该让那位使节瞧瞧在与虾夷长期作战后,坂东人民有多么疲惫困乏。” 良总询问父亲说:“派来检校的朝廷官吏是谁呢?” “不是百济俊哲,就是坂上田村麻吕。他们都曾遍访东海道,其中一位会来武藏。” “我曾听过前陆奥国镇守府将军的大名,但不知是指哪一位坂上大人?” “就是坂上刈田麻吕的儿子,曾担任下总守的官职,至于刈田麻吕也曾担任镇守府将军。” 良总略微沉思后,喃喃说:“来的若是行事练达的人就麻烦了。不但风评更加不利,我们家里也不得不响应征兵才行。” 总武用力将酒杯往托盘一放,当的发出脆响,他接着开口,但心平气和的态度一转,语气已难掩心底的怒意。“即使倾家荡产,使尽各种逃役手段,哪怕是啃稻草,我也绝不让这个家里再出一个远征兵。家中已经有人牺牲了,我不想再让亲人命丧北方。” 阿高不禁衔住筷子,抬头看着总武,又转望身旁的藤太,只见他正痴痴盯着饭碗,似乎不曾听见座上长辈们的谈话。征夷军导致生活饱受压迫的话题,多年来确实早已耳熟能详,虾夷在陆奥国首次发生大规模的叛乱是将近二十年前、也就是这对搭档出生以前的事了,然而至今仍无法制伏虾夷。 十一年前,当今圣上3在乎城即位后,对征讨虾夷和迁都可说是异常热衷。然而不论征夷军或迁新都长冈,无疑皆造成人民的莫大负担,对于远征之初就屡次调兵一事,坂东百姓早就倦乏不堪。 阿高对总武的发言敏感,这是在所难免,因为身为郡长后继者的良总表现优异,在这家中又鲜少谈及十七年前死于陆奥国的长男,不过阿高还是偶尔感觉得到某种事实一直潜藏存在,果然良总和伴高一看到阿高,就忍不住露出沉痛的表情。 “是啊,家中的确已付出牺牲的代价。”良总温和地说,巧妙地转移话题。总武也恢复了平静,话题谈到了冰川的春祭,顺便向两个少年问起神官的近况。然而,阿高的心底却烙下了祖父一瞬间露出的激动神情。 老爹不是忘了……只是不想提起。 总武并没忘记阿高的生父胜总,他曾赴长子牺牲的战地处理丧祭,带着遗腹子的阿高返回竹芝。以前在阿高七八岁时,曾要求祖父“讲点爹的事情”。的确,他是在得知当今圣上最初派遣的军队曾经北上才想询问的,可是总武摇摇头,只说时候未到,必须等他二十岁时再说明,希望阿高耐心等待。 为什么要等那时才说?阿高心中苦闷异常。虽不是第一次发出这种疑问,不过他总是尽量避免触及,连忙就此打住。为何老爹从那次征召后,就发誓绝不让家中任何人出征?他明知仗着家中有钱有势逃役会落下口实,仍不惜花钱免去兵役。照理来讲,老爹应该对虾夷人深恶痛绝,一心想向夺取儿子性命的敌人报仇才对啊…… 他隐约发现一个不得不察觉的结论:是因为我的缘故? 关于阿高的母亲,是比父亲胜总更少在家中被提及的人物,可说从没被提过。面对家人的守口如瓶,他也觉得自己不该问起,既然没有少根筋,他当然知道沉默也是一种答复。不过在以往生活中,阿高并没有为此钻牛角尖,他认为母亲无论是哪里出身都无所谓,反正素不相识,重要的是自己继承了竹芝血脉,还和族人一起生活。 反正到二十岁时就会真相大白,到时祖父绝不会说要自己替父亲报仇吧。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即使不必特地去陆奥国参战,在这片土地上也有自己该守护的一切及亲人。 阿高总是如此强迫自己改变想法,不过奇怪的是他失去了胃口。 他望着身旁的藤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向食量极大、总跟自己拼胃口的藤太,为情所困食不下咽,都是他害自己食欲不振的。 两人回到寝室的小房间,藤太这才头一遭吐出丧气话:“其实我没像你讲的那么有自信,说不定千种很讨厌我。有很多人不喜欢我,就算在男人堆里没做什么,还是有不少人看我不顺眼。” 藤太的优点就是性格直爽,虽然也有好强或虚张声势的时候,不过十分率真。阿高在幽暗的房间里微笑起来,他了解藤太其实很有人缘,只不过锋头太健才易遭人眼红。 “怎么,这不像你的作风。你不是说以后会让千种喜欢自己吗?你这样倒像是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女孩子嘛。” “是啊……为什么千种就不一样?”藤太自己也不可思议,横躺着将下巴搁在交叉的胳臂上。“听说她只顾忙着织布,真的会来冰川祭典吗?” “还有五天才举行祭典,每天都去邀她试试吧。不然等到祭典当晚,就算期待奇迹相遇也没有指望了。”只要有助于搭档,阿高总是尽量建议。 “每天潜入敌阵?这是铤而走险……”藤太认真思索着,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望着搭档,一看之下,藤太突然声调变了,“阿高,你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阿高吓了一跳答道,原来他正抱膝坐在有小天窗的墙边,若是其他人就不会留意到这种举动,但是藤太十分明白,阿高只要心里不痛快、或是身体不适时,往往会与人保持一点距离,独自蹲在某个角落。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与其说当事人从不表态……应该说这种行为经常出于毫无自觉。 藤太膝行挪近墙边,仔细观察他。“这么说来,晚饭你也只吃了一碗嘛,用不着陪我一起苦恋啊。” “谁陪你呀。” “该不会是肚子痛吧?” “才不是。” 藤太住口片刻后,试着问出心中的疑虑,“你那么讨厌千种?” 阿高一时感到恼火,“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过要支持你吗?” “那么,你怎么怪怪的?” 经他一说,阿高也无言反驳。大抵上藤太个性很大而化之,不过对于人心的微动或动物的感情反应却直觉敏锐,有时灵敏到连阿高都难以置信。在他面前,阿高几乎无所遁形。 “真不巧 ,我以前就怪。”阿高无精打采地说道。 从天窗窥见的靛空星光闪烁,未点灯火的房里看不见彼此表情,但是阿高的确俯着脸。 “说说看你现在想些什么。”藤太命令般说道。 阿高默然不语半晌,才幽幽说:“我在想,藤太会不会长得跟我爹很像。” 这对藤太而言实在是极其意外的答复,他不禁偏起头说:“这种事我哪知道?大概不像吧,更何况我跟他是异母兄弟。” 藤太的母亲是续弦,长男胜总、次男良总,还有嫁至下野的长女小牧,是总武的第一任妻子所生。 然而阿高坚持道:“我觉得一定很像,藤太当然像我爹了,所以……我才像我母亲。” “你怎么提起这种事?”藤太如此问道,却了解阿高不会回答。他吁了口气,觉得麻烦似的说:“你想这些真无聊,这叫杞人忧天。是啊,的确你跟我不太像,这可真麻烦呢。有时我还为这种事头疼,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阿高突然仰起面孔问道:“为什么?” “我被女孩拒绝的理由有一半都是因为你,你果然还是不痛不痒,难道就不会良心不安?我是以正当手段努力追求女孩的,为何偏要被一个只会在旁边凉快的家伙横刀夺爱?” “藤太,你是认真的?”阿高不敢置信地问道。 “当然认真了,从今天起我更要特别当一回事了,我真不放心你究竟会讲出什么话来。我还在想你也喜欢千种的话,将来该怎么办呢。” 阿高除了耸耸肩,简直拿他没辙,“你真是无可救药啊。” “随我爱怎么讲都行,我是认真喜欢千种的,少在人家面前炫耀哦。” “我炫耀什么?” “所以嘛,你不是说什么长得像你母亲吗?” 阿高终于察觉藤太胡说八道的原因了,其实是想安慰他的自卑心。 藤太若无其事地说:“别再逃避了,仔细看看周遭就知道女孩们都喜欢你。我是不爽没错,都因为你那张脸才让我受害无穷。你也该稍微替我想想,跟这种侄儿在一起有多委屈。” “你说谁有多委屈?”阿高反问着,心情开始恢复开朗。 藤太或许有点自恋,但尽管如此,还是最能意识到阿高在闷闷不乐,总在他自己察觉前就先留意到这种情绪起伏。 钻入被窝中,阿高心中的郁垒已消除,他深深期待一切如常,能随藤太一起行动……这是他由衷希望的事。不过,阿高这人就是有本事能倒头即睡、立刻就醒,这个优点实在令人叹服,因此瞬间,他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藤太却没有即刻入睡。他两手交叉到脑后,一边仰望天窗,一边听着阿高发出规律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无意识的呼吸声忽然静了下来,接着发出一个调侃般的语音,悄悄说: “藤太,你还真好心……” 少年弹起身来,望着阿高。虽然身处黑暗中,却非漆黑一片,他知道阿高正翻身面向自己。月光微照下,阿高睁大着双眼——或许是那对原本就容易发亮的眼瞳所致。不过藤太知道注视自己的不是阿高,他感到一种与平日总不离左右的搭档完全不同的阴森气氛。 藤太打了个寒战,吞着口水小声说:“我想你是趁阿高心情低落时才出来的,对不对?是你没错吧?” “有件遗憾的事要告诉你,那就是阿高来不及等到二十岁了。他绝不可能等这么久,因为坂上将军即将来临。” 此人的声音与阿高有些微妙的不同,是一种仿佛发自远方般的轻声低语。 “绝不能让坂上将军见到阿高,绝不能被他发现。将军知道的……而且还前来搜人。” “谁是坂上将军?”藤太困惑地反问道。 阿高在幽暗中凝视着他的双瞳,看似猫眼般炯亮。 “阿高可听得一清二楚,不像你被美色冲昏了头。” 那语气隐含捉弄之意,藤太相信这家伙绝不是阿高。 “总而言之,那人到底知道什么?” “知道我。” “你是谁?”藤太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在说话时,总是任意将自己想说的说完,因此到目前为止,他从没问过这个基本问题。 “我……我的名字叫白儿。” 白儿? “不过你千万不能将我的事告诉阿高,如果告诉他,以后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 “白儿,你在哪里?” 对方不再响应,阿高双眼紧闭,完全无视于唤问,只听见他发出舒缓的呼吸。藤太一时冲动想摇醒他继续追问,但又了解无济于事,因为阿高毫不知情,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睡得真香……完全不知别人有多困扰。 藤太叹了口气,低头望着阿高在黑暗中的睡影,唯有自己知道他有这种异常反应,至于总武和其他家人却毫不知情。发出轻声低语的那人,第一次出现是在何时呢?感觉上似乎是两人都才十岁左右的时候。 那声音说将会发生山崩,所以不能去山上,我还以为是阿高在恶作剧模仿别人说话,结果那天原本要去的地点真的发生了山崩,还有人丧命…… 此人就在阿高不知情下,借他的身体告知事情,而且所说的都成为预言,总是攸关人命。这件事令藤太毛骨悚然,他为此彻底保密,绝不让任何人知情。若非如此,阿高已经背负了太多的自卑感,藤太实在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 那人是谁?白儿……你到底为什么出现? 不知何故,藤太感到不安袭上心头,他独自咬紧了嘴唇。 1神社或宫殿的屋梁上装饰用的木材。 2依据律令在各国设置的地方行政机构。 3当朝天子,此指奈良时代末期即位的桓武天皇。 3 一早听见雄鸡报晓,阿高眺望天窗外,只见渐透起薄紫曦光,他神清气爽地伸伸懒腰起床。鸡鸣即起,当然是由他负责叫醒搭档了。 “藤太,起床啦。今天要到东边邻地帮忙翻土,若不早点出门让马适应农地,到时开工就有麻烦了。”阿高充满朝气地说着,藤太“嗯的”含糊应声,却翻过身不再搭理。“如果今天想去日下部,就要早点做完工作才行。” 赖床的藤太用被子蒙住头,“再让我睡一下……” 已经穿好衣衫的阿高垂眼望着活像蓑衣虫的少年,大嚷道:“喂,藤太!人家说贪睡的家伙没出息的。” 藤太终于露出脸来,一副困兮兮的模样喃喃说:“你的口气跟爹一样。” 在宽广的耕地上集合了大批前来协助的民众,其中也有广梨和茂里,两人分别来自不同家族,不过都与竹芝族有血缘关系,是藤太和阿高除彼此之外最知心的友人。他们当然也曾一起在青年旅店生活,与这对叔侄的交情最深,无论发生任何事,总是支持这对搭档,而且家族间的牵绊也代代如此,父祖辈之间亦是这种情谊。 藤太和阿高从去年起就担任了牵马拖耙的工作,因此自然再次请他们来协助农务。两人在少年时代就当过马丁,不过操作拖耙必须要有绝佳的体力和纯熟的技术才行。 他们的工作大致进展顺利,此地居民即使年纪甚轻,也对驯马术驾轻就熟。在武藏有几处官营牧场,饲马风气极盛,竹芝也奉命管理郡北的牧场。身为家中男丁,两人不仅善于骑马,还尽早训练了各种照顾马匹的技能。 就在挥汗稍事休息之际,藤太突然兴冲冲地说:“对了,我决定就说有事要到牧场,这样骑马去也没人会怀疑吧。” 阿高知道他仍想去探访千种,耸耸肩说:“好啊。” “什么?你说要去哪里?”广 梨插嘴问道。他是个身躯瘦小、头脑伶俐、凡事容易冲动的少年。 就在两人虚应一番正准备开溜时,不料比广梨更加心思缜密,身形显得瘦高的茂里却一语道破:“从实招来吧,昨天你们故意隐瞒去向时,我就知道不对劲了。该不是去那个叫千种的女孩家吧?” “你、你怎么知道?”惊慌失措的藤太望着他。 “神社内庭有谣言在传呢,而且大家一谈起她,你的态度马上反常,这不就摆明了吗?” “你胡扯。” “不行、不行,你啊,凡事写在脸上,是该重新修炼啦。”茂里的口气虽老气横秋,其实与藤太年纪相当,不过性格超然,这一带就数他最博学多闻。他窥探着藤太,“这次就给我全部从实招来,说说看到底在搞什么鬼。” “有什么好讲的?祭典快到了,我们各自有事要忙嘛。”藤太愤愤答道。分明都还没说动千种,此时有人搅和就大大不妙了。 “哦——是吗?”广梨说着,茂里却一声不吭,只露出高深莫测的诡笑,藤太有不好的预感。 “阿高,你可别泄漏秘密。” “我什么都没讲。”阿高老实说着,又附带一句,“不过,该不会是你自己说出去的吧?” 果然不错,藤太在广梨打破砂锅问到底以及茂里巧妙诱导的攻势下,还不到中午他就全招了。 “千种姐在吗?” 来织屋的正是表妹绫音和她的朋友,只有亲属才有特权随意进入内院。为了能让独生女不受任何干扰地安心织布,疼爱女儿的父亲建造了这间小织屋,位于千种家后方的僻静处,在小河畔采用离地架高样式,与小凉亭的设计颇为类似,不但清爽通风,而且夏居宜人,冬季若在四周架起板门,倒有几分近似斋戒闭关的小屋。 千种为何会被视为举止奇特、像是巫女般的女孩,那都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织布的缘故。她家位于村边,四周幽静异常,绫音每每来到这里,都觉得要是自己绝不能忍受被埋没在这种地方,千种却甘于淡泊,孤单一人也从未不满。 天气回暖,板门早已撤下,千种落座的织布机恰似一座舞台。 绫音牵着朋友的手走来,她仰望着表姐,微带歉意地招呼道:“对不起,请别生气,菜绪好希望千种姐能帮她算算恋爱运,所以我才带她来的。” 千种停下手中的木纺锤,听了绫音这番话,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郁,即使喜欢活泼开朗的表妹不想对她发脾气,不过心底仍难以平静。稍微犹豫片刻后,千种从短阶走下来,她的长发松松地束在背后,五官轮廓明显。虽是个举止文静的女孩,其实在她内心也有波澜起伏,从昨日对那离去的小子大嚷“讨厌死了”这事来看,至少从外表很难想象她有那么一面。 “绫音,你明知我说过很多次不替人占卜的。”千种如此说着,那四平八稳的语气几乎听不出潜含责备之意。 于是绫音就单纯地露出放心的表情说:“我才没到处乱宣传呢。不过,大家都相信只要是千种姐说的就会神准,而且又不是吹的,你是真的铁口直断呢,前阵子不论天气还是喜事都讲得很准,不是吗?” 千种心里狠狠发誓,下次绝不对绫音多话了,都怪自己一时口快。 “我听说千种姐预言佐绘的恋情会成功,结果真的成真了。”名叫菜绪的内向少女吞吞吐吐地说出原委,“请你也为我看看运势吧。我是认真的,这是一点小意思……” 千种见她递上了一小包东西,连忙推还给她,“这怎么行,你收起来吧,我并不是会请神降灵的巫女哦。” “可是……我……仍旧想拜托千种姐。那位阿十婆有点可怕,还是年纪相近的人比较放心。” 面对菜绪求诉般的眼神,大感困扰的千种找着适当的说辞: “你听我说,虽然很遗憾让你失望,可是我从来没占卜过。跟绫音提到的只是我在织布时突然涌起的感应,并不能明确进行问答,我没有请神降灵的力量。” “可是……” 恋爱中的少女不肯服气,一旁的绫音帮忙说情: “那么千种姐至少在织布的时候帮她诚心祈祷吧,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感应,对不对?” 千种认为不该让对方过度期待,然而望着菜绪,觉得冷淡地将她打发走也未免可怜,只好无奈地说:“我知道了,那就试试看吧。这是没把握的事,所以别谢我,但是我会尽力帮你祈愿祝你梦想成真的。” 菜绪屏息,脸上显露明亮的光彩。她态度一转,语气兴奋地频频向她道谢:“谢谢,千种姐,真是感激不尽。” 这样说好吗? 千种为几句话的效果感到惊异,总算领悟到菜绪想获得的是支持希望的寄托,更胜于告知真相。她那热切而潜在的期望,还有与心仪对象结合的心愿,实在是超乎人所能预料的范围。 表妹又追加条件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帮她祈祷到四天以后哦。因为我们要去参加冰川祭典,到时就看是否谈得成恋爱了。” “那你呢?”千种询问绫音,抢先开口的却是菜绪。 “绫音才幸福呢,他们是人人称羡的一对哦。” “是不是一对还难说呢,也许还会找到更好的对象。”绫音撩起发丝,大胆地笑起来。“千种姐会去冰川吗?” “我会去神社参拜,不过是在太阳下山之前,不会留到晚上的祭典。” 冰川神社位于邻郡的足立郡,千种想起了昨日唐突无礼的来访,此时绫音冷不防提起让她大吃一惊的事。 “倒是哥哥说起昨天在这附近发现了邻郡的少年,他真的好生气,还说下次再来就给那些人好看。真讨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可受不了在冰川又见到打斗。” 绫音的兄长比千种大三岁,性格火暴可说出了名,对家人是相当有担当的青年,却招组自恃武艺高强的帮派,在其他地方常与人起冲突。他在冰川祭典中与邻郡的小伙子大打出手,确实是发生在两年前的春天。千种不禁握紧了双拳,发觉若稍有差池,自己可能成为点燃阋斗的火种。 “虽然这一带很安全,不过千种姐在外出时也请多加小心。” 绫音和友人稍后离去,千种也无心织布,就在台阶上坐下来。仿佛火花灿动的表妹总是生气洋溢,扰乱了她习惯的静谧空间,见面之后必须片刻后才能恢复平静。平日极其喜爱的小河丛树,也在绫音离去后褪色许多,她感到一阵寂静袭染上身。她突然想起这与昨天来访的那人离去时的情况很类似,在她这种年龄的年轻人的确会有如此感受吧。 不可能在冰川闹事的,昨天我已经讲明,他应该死了心,再也不会出现了。 千种如此回想着,对自己的果决态度感到一丝骄傲。是的,即使再见面,她也不受动摇!像现在这样才隔一夜,绫音的几句不经意的话语就让自己狼狈不已,才真是怪事呢。 千种暗想,自己竟然还为其他谈恋爱的女孩指点迷津,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或者该说,少女们多少知道唯有不谈感情的人,才有资格干预别人的恋情。也许自己还是适合当巫女……幽幽叹气的她抚着青丝,凝视着织布造成的僵硬指尖。 为什么……偏偏来找我这种人? 为何他再度来探望自己呢?即使日下部与竹芝水火难容,还不至于没听过那人的谣传,千种对他的底细可清楚得很。那家伙啊,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就算不记得她,身旁也不可能缺女伴吧。 的确,在细雪纷飞的正月里,千种让藤太藏匿一夜,那是因为他负伤又迷路,基于人情理当相助。提供他小仓库,送去炭火和食物,还为他包扎伤口,这也是谁都可以代劳 的事,何况来者不只他一人,另外跟来的少年十分拘谨木讷,还不断狐疑地打量她。 那时千种对这两人只感觉很生疏,认为没必要表示亲切。 为什么他们又结伴来到这里呢? 讨厌鬼,讨厌死了,每次见到都要对他说…… 千种含怒暗忖着,丝毫没察觉自己为何有必要如此认真。 骑在马上的藤太回头恨恨瞪着从后面跟来的家伙。 “你们给我记住!” 在他后方正是阿高、茂里、广梨骑马并行,藤太认为这绝对是设计串通好的。 “没办法嘛,郡长大人说叫我们也一起去。”茂里说道。 照他的说法,当藤太和阿高到马厩时,总武曾来问过两人要去何处,茂里回答去见田岛牧监,于是总武就说“刚好田岛也提到人手不足”,藤太毕竟不敢自寻死路去向父亲确认,只好让其他人同行。 “这么多人哪能混进日下部的地盘?又不是去讨打。”面对气愤不过的藤太,茂里讲得倒有三分道理: “就是因为到日下部的地盘,人手太少岂不更危险?还是需要把风和埋伏才行。” “有阿高一个就够了,你们这算什么,来凑热闹是吗?” 另一个凑热闹的同伴广梨就兴奋地向阿高提议:“干脆闯进日下部痛扁他们一顿,趁现在给个下马威,就算把女孩子抢过来也很过瘾,不是吗?” “是啊。”阿高露出不妨一试的表情。其实人不可貌相,他总是容易冲动打架,外表看似藤太较会与人动手,其实以抢先出手的次数来算,阿高才是经验丰富。 “先给日下部的真守一伙来个措手不及也不坏,反正迟早都要杠上的。”阿高说着,茂里就插嘴道: “如果跟真守一伙干上,想插一脚的人可多了,那群家伙从前年闹事后就强了起来,若要多找几个哥们儿,我去招呼一声也行。” “混蛋,别自作主张!”藤太气愤地抢着说,“你要是敢这样糟蹋千种,瞧我怎么修理你。事情还很暧昧难解决,你们若来闹事,她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这么用心良苦,竟被拿来打架找乐子,这种人我非跟他绝交不可。” 几人哗然哄笑起来。藤太的一厢情愿被拿来当调侃话题,这让他困扰不已。阿高毕竟还是觉得搭档可怜,因此上前与藤太并辔而行。 “马儿托给广梨和茂里,我们自己越过山丘好了。要是由我看马,让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现在正好多了帮手。” 阿高由衷地为他着想,而且坚持同行,除了守护他之外,既然是藤太认真追求的对象,阿高也想看清楚那个叫千种的女孩的长相,至今他连她五官生得如何,都懒得多瞧一眼。 他们不久离开北向街道,进入丘陵地带,山丘南方的斜面呈开阔地形,这一带原野辽阔,只是不见人居。小楢树林展露一片银嫩芽,包容在淡淡清辉中,林荫下的小草于阳光普照处丛生绵延,绽开的白花黄卉点缀缤纷。野兔在马蹄惊响中逃去,广梨比着搭弓手势,作势朝兔儿放箭。 “带弓箭来就好了。” “不行、不行,你这人动不动就卯起来。” 藤太和阿高分别下马,前往千种家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还是提高警觉为妙。 “你们可别先被发觉了。”将坐骑交托两人的藤太叮嘱道。 “谁会那么蠢?回来要记得打信号。”茂里挥手答道。 这对叔侄快步走向熟悉的道路,受伤迷路时在不觉间越过的山丘如今成了密道,是可以通往千种家后方的捷径。尽管如此,此时有不少民众在丘上采山菜,必须留神不被撞见才行,山兽般敏捷的两人迅速朝少女家悄悄接近。 “就在那里。” 走下斜坡尽头,透过林间一看,果然在预估地点发现了茅草屋顶,千种织布的小屋在更前方,只要跃过小河即可抵达。然而藤太停步后却磨蹭着不肯前往,阿高好笑地望着搭档。 “我去叫她出来吧?” “不,不用了,你在这里等就可以了。”藤太压低声答道,接着终于下定决心,拨开垂枝走出林间。 阿高也认为该由藤太自己去面对,昨日那女孩十分恼怒,或许不该两人同行才对。在竹芝,族人对他们相偕行动早已司空见惯,可是不同背景的日下部女孩可能会误会这两少年是来要挟自己的,反觉得他们举止轻浮。阿高目送藤太离去,便蹲在树后,决定观察是否有闲杂人等出没。 留意到藤太的千种发出惊呼,她似乎走到了小屋外。先前藤太还紧张至极,此刻却轻松愉快地对少女说话,再怎么讲,他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情况不乐观。仔细倾听对话的阿高暗想。 顾虑到周遭的千种压低声说话,语气却尖锐快速,即使听不清内容,感觉上她似乎不肯轻易答应。 藤太还真多情啊。 怎么会为这种不识相、又不了解藤太优点的女孩着迷呢?对阿高而言,这谜题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总之藤太对女孩很温柔,他眼看阿高待人态度冷傲,便仿佛补偿她们般更加体贴用心。阿高知道就算不理她们也有藤太来应付,因此更对女孩敬而远之。或者说情况正好相反?就是因为眼看藤太对谁都友善,阿高才会开始疏远女孩?反正再怎么钻牛角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阿高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传来千种的回答,她与藤太在交涉之间音量不觉提高,内容让阿高吓了一跳。 “我绝不会喜欢你!我知道的,也看到了神谕。你会抛下我,宁可选择那人远走高飞,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你呢?那个人……你明明一直都那么重视阿高。” 那丫头在闹什么啊…… 阿高心想不能坐视不管,就一口气冲出来,不料在跃过小河与藤太并肩站定时,千种掩面“哇”的哭泣起来。 “啊,惹她哭了。”碰一鼻子灰的阿高喃喃说道。即使冷漠如他,一旦遇上泪汪汪的女孩也会手足无措。 藤太一脸心虚地望着阿高,“我可没做出或说过什么事惹她哭,但是千种讲的话好玄。” “我听到了,说什么神谕之类的。” 藤太略微迟疑后,对哭泣的少女继续缓缓说:“千种,我不能认同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人。现在我人在这里,好担心你,好想多了解你,来参加祭典吧……就算一次也好,好期待有你为伴,希望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千种并不回答,只背对着他,藤太靠近她,大胆地轻触流泻在肩上的柔发。 “说不定千种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认识的某个人也是如此,所以总觉得你有这种力量。我不认为你说得荒诞无稽,只是不能认同而已。” 仅仅是一点接触,千种却大吃一惊,敏捷如鹿般霎时转头。她凝视着藤太的眼眶通红,只是不再啜泣,藤太忙缩回手,露出略显尴尬的微笑。 “你会来参加祭典吧?” 千种以袖轻拭泪痕,仍回头凝眸望着他,轻轻说:“为什么……要讲这些?你一定觉得我神智失常,就算这样想我也不在乎,你可以尽管讨厌我啊。” 藤太明快地否定道:“我对你还没了解到可以非常讨厌的地步,不是吗?你应该也同样不太了解我才对。可是你却看到神谕,不就预知了我们会在一起吗?” “厚脸皮。”千种伏下眼眸,声音却不似话语刺人。 “随你讲什么都没关系,除非答应和我交往,否则我会一直厚脸皮到底。” 阿高在一旁愣愣地望着两人交谈,正因如此,他们都没察觉敌人已现身背后,忽然间,一阵猛然大吼响遍了内院。 “是谁允许你们在 本地撒野?混蛋们,是皮在痒啊!” 4 茂里见到那对叔侄拼命冲向自己,背后还传来许多怒嚷和脚步乱响,大概就猜到十之八九了。跟那对搭档一起混,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无聊。 “所以我说要埋伏兵嘛。”口哨尖锐响起,茂里向两人打暗号后,从枝上一跃而下。他将两匹马牵往半山丘,率先听见哨音的藤太便循声越过矮竹丛飞奔而来。 “麻烦你了。”频频喘息的藤太只吐出这句话,一把接过自己的马缰,只听见“往那里逃了”、“别让他溜掉”的声音逐渐逼近。 “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吧?”跨上马鞍的茂里问道,藤太摇摇头。 “不,走为上策,要带阿高一起逃……” 话未说完,阿高竟出现在两人头顶上,原来他站在更高处的崖上。 刚瞥见那身影,藤太就策马快奔,阿高朝下探望,看准时机后也不畏高便往下一跃,精准地稳稳坐上藤太后方。在紧要关头时,这对搭档既不需打暗号,也不必彼此招呼,行动宛如里应外合般默契十足,茂里为此总觉得很有意思。 数枝箭朝阿高齐飞而来,虽射偏目标却惊险万分。 藤太掉转马头,匆匆对茂里说:“那些家伙布下了陷阱,今天若能逃过就算赢了。” “若没骑马,你们铁定被修理惨了。”茂里得意地说道。 频频喘息的阿高不悦地说:“如果那样的话,大可不必东逃西窜,干脆赏他们一顿拳头也好。” 追兵并非备马而来,因此三人得以轻易逃脱,他们飞驰到广梨等候的地点,阿高骑上自己的马,几人优哉返回街上。 藤太唉声叹气,喃喃说:“这样就永远不能再去找她了,到山丘的那段路上也有监视呢。唉呀,功亏一篑……” 阿高突然想起有个疑窦未解,讶异地问道:“藤太,你说认识能未卜先知的人,那是谁啊?” 藤太显得相当尴尬,以食指搔搔鼻头,“那是,对了……不是有阿十婆那种会算命的人吗?” 阿高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就是逮住你说什么面带桃花——其实这种事大家都知道的那个老婆子?她还说我们是双胞胎,根本有眼无珠。” 广梨不禁笑出来,阿高却蹙眉望着搭档。 “说什么未卜先知,我好像在哪听过,可是没半点印象。” 藤太突然笑起来,“真傻,追女孩的诀窍便是顺着她的意思附和就好。那只是我想博取千种好感才说的,你又何必当真嘛。” “说得也是……”然而阿高心里仍不舒服,当时觉得藤太和千种好像有彼此才能了解的默契,似乎有某种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从中作梗,为何自己内心会感到刺痛? 然后茂里插嘴道:“看样子她就像传言说的适合去当巫女,哪有可能轻易背弃神明来接纳藤太呢?她的族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或许没错,何况她还是真守的表妹。”藤太忧郁地叹了口气,“这样一来,只好跟真守狠斗一场消消闷了吧。” 四人大费周章去找千种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不过要应付总武,可不能没去见田岛牧监就打道回府。他们骑马到了郡北远程的牧场,抵达时已是暮晚时分,牧童们正吃过晚饭,田岛冷冷瞪着姗姗来迟的一行人。 “我死催活催的说人手不够,结果才派来四个无赖,竹芝府上这阵子也不太讲信用了嘛。” 田岛向来嘴里不饶人,不仅是叔侄搭档,还有广梨和茂里,都曾被迫跟随这名年届五十的健朗大叔学当三年牧童。对于这位坂东首屈一指的驯马师、也是坂东最出名的毒舌汉,他们由衷地表示尊敬。 “对不起,我们根本不知道您在等。”为了分到挂在炉上的大锅菜肴,四个无赖身段压得很低。田岛咒骂着“再给马踢几遍就会学乖了”之后,仍将碗分给他们。 “你们是没啥用,不过没别的人手也只好认了。你们四个明天都跟我到国府一趟,再带二十匹马去。” “在这种时候?”少年们露出惊讶的表情,进献贡马似乎还为时尚早。 “这跟进献贡马是两码子事,国府将举行上头指派的检校阅兵。” “啊,这我知道。”茂里一拍膝,“是为了检校才必须召集骑兵,看来我们也算在召集人数里。” “要组兵团吗?” “不算是正规的,只在朝廷使节面前充场面罢了。” 广梨若有所思地说:“三年后我们也会被征调从军……” 田岛哼哼嗤笑一声,“你们要当兵,简直是给皇军找麻烦。不但把命令当耳边风,行动粗枝大叶,还只晓得猛吃猛喝。北征最大的难关就是补给困难,到了那里休想有足够食粮养一大伙人,山路多险多难,后援物资常迟发未到,现在我就能想象到时你们肯定会叫苦连天。” 这位牧监昔日曾出兵参战,朝廷当然是看重了此人精良的御马技术,不过他和总武一样对出征陆奥国的经验从来不感自豪。 “虾夷族可强悍了,前年浩浩荡荡派军去,还不是被千把个虾夷铁骑打得落花流水,只能惨兮兮收兵。那些家伙的马儿好,来去如风,我也亲眼瞧过,真是千里良驹,北方骏马多得是,跟咱们不一样,他们能从北方海路直接得到大陆的优良种马,可真羡煞人。直到不久前,坂东那里还残留着跟他们从事交易的商道呢。” 这段故事已听他提过不知多少次,能让田岛极力夸赞的唯有良马而已。 “这回火速展开军事检校,表示朝廷总算领悟到不该小看虾夷。” 颇有判断力的茂里说道。 “不是虾夷,说不定在打坂东人的主意。”田岛暗藏恶意似的说,“真是的,这作战到底在图什么?这么吃紧的地方还来征兵,出兵根本荒谬,我那群爱马竟然为这种不相干的差事卖命,真叫人痛心啊。” 到底为何而战…… 少年们稍微思索这个极少费神的问题。打从出生以来就征伐不断,声讨虾夷当然势在必行,压根儿没想过作战目的是什么,勉强说是为了防范虾夷族得势南下侵袭坂东地方而已,不过近来这种危机感也已愈渐薄弱…… 谈论一歇,阿高突然问起与话题无关的事。 “田岛叔,辨认良马的方法是否跟毛色有关?” 阿高时常径自思考不相干的事,如此一来,不但让对方惊讶无措,还与话题完全搭不上线。 田岛知道他有这种怪癖,沉吟片刻后以行家的口吻说:“你说毛色?不是光看毛色就行,还要从体型或马首的卷毛形状来分辨。” 阿高偏头思索,又说:“我是打个比方,如果有一匹全身漆黑如墨,只有雪白马鬃和尾巴的雄马,那也算是好马?” “开什么玩笑,若有那种马我倒想瞧瞧。那可是神驹,是被视为祥瑞之兆,该献给帝王的良马呢。” 藤太急忙以手肘顶阿高一下,“你在哪里看过那种马啊?” “梦里。”阿高答道。 大家愤愤地往他头上连戳几下。 “别突然扯到没意义的事上去。” “是你们谈到虾夷骏马,我才突然想起这事,不能怪我嘛。” 阿高护着头连声抗议,田岛歪起嘴角笑道: “小子,你做了个大好梦。去找人解梦,说不定能讨个大吉呢。” “如果要解梦,阿十婆也会解的,可是我从来不想知道。这么说来,从小我就做过好几次同样有关马的梦。” 阿高照牧童时代的习惯一边铺着稻草床,一边说: “在梦中有时是从远方眺望那匹马,有时也骑着它。不过它的外形总像流墨般黝黑,只有白马鬃和 长曳的白尾巴闪闪发亮。” “你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睡一觉醒来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啊,是说醒就醒的。” 藤太神情略显复杂,有感而发地说:“就算一起长大,仍会突然冒出这种从来不知道的事。” “彼此彼此嘛。”阿高随意答着,躺在稻草上,又附带一句:“以后不知道的事还更多呢。” 藤太没有答话,即使想回答,也知道他已恬然人梦,完全没有听见。 真担心…… 离开牧场时已忙到两眼发昏,稍不留神马群就会立刻擅自骚动,因此无暇费神多想,不过藤太心底仍十分挂念“白儿”所说的预言。 那时白儿说别让坂上将军找到阿高,但是将军可不是常见人物,他也没放在心上,不过现在自己等人正为了军事检校即将前往国府。 就在他们拴起绳索,让马匹组队调整步伐之际,藤太总算等到机会询问茂里,在知识方面若有疑问唯有向他请教,茂里的头脑之灵光,甚至有人建议他人佛门或进国学1就读,他不但没兴趣,反而对大量吸收世间知识乐此不疲。 “喂,茂里,你知道朝廷派来的使者是谁吗?” “坂上田村麻吕。”茂里可说是有问必答。 “果然是他……”藤太喃喃说着,茂里诧异地回望他。 “怎么了?走遍东海道的使节有两人,另一位虽然身经百战,但据说这位坂上大人是新来的使节,他还相当年轻,因此大家都很庆幸呢。” “就算年轻,应该也满老成的吧?” “也是,大概三十四五岁。” 比良总兄稍微年长些……藤太如此暗想,又不太起劲地追问道: “你知道有关他的事吗?”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大受提拔,父亲出身武家,家世赫赫有名,此人在朝廷可说前途无量。不过我最好奇的是你难得会问起这些,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对这位日后会在朝廷活跃的官员很感兴趣。” 茂里同情地说:“我明白,你想忘了那个薄情姑娘。” “少烦我。”藤太一脸无奈地回到马队。 一行人抵达位于南武藏的国府时已是正午时分,与国府官舍土壁相邻的广场上传来人声马喧。在好奇心驱使下,少年们曾有几次来偷看过阅兵典礼和军事演练。 “这比想象得还耗时间。”田岛注视太阳叨念着,又转望藤太,“你先跑去告诉郡长大人说我们来了,然后听候他的指示回来,他应该在官舍里才对。” “好。”藤太随意应声后,离开队伍独自策马而去。 这座有瓦造黑字和鲜艳丹漆红柱的国府,与国分寺一样是武藏国唯一具有异国风情的场所,那鲜红壁上映着碧翠草木,仿佛烨烨燃烧般醒目。藤太望着这座奇异而庄严的建筑物,当然觉得气派恢弘,但想到京城里四处都是这种模样的馆府,便觉得未免太过夸张。假如自己住的家舍涂得比花还红,那可不知有多怪。 藤太一下马,走进清扫洁净的大门内,只见几位官吏在长柱廊间来往,接着又在几人中发现父亲站在官舍台阶附近。总武前往国府时总是乌冠黑袍,毕竟他也是在任官吏。令人意外的是,蓄着丰厚花白胡须的总武穿上官袍的仪态温文,与坂东以多出粗野郡司闻名的形象截然不同。 藤太小跑步直接穿过前庭,发现父亲等人正围着一名高大的陌生男子,那人足足高出普通人一个头,一眼望去即知是威仪堂堂的武官,所穿的薄绯色官袍和纯白裤挎皆是上等材质,而且装束十分称头。 他该不会是……来自京城? 隐隐有预感的藤太朝这群人走去,只见父亲等人望着自己。他不禁低下头,总武微扬起眉毛。 “你来了?还真慢呐。” “这该如何是好?正如您说的实在找不到令人中意的骏马。”发出清亮语音的正是这名高大男子,接着他又愉快地说:“马必须强壮勇敢才行,就算是烈马我也能驾驭。虽然已在几个郡国物色过,却没有中意的品种。” 总武委婉答道:“武藏国的烈马性情狂暴,不过,在下仍恳请大人到敝处的牧场参观一番。” 原来如此……藤太总算逐渐掌握了情况,原来仓促带来的马匹并非进献给国府,而是赠给这位使节。 “田岛叔已到国府,他吩咐我来听候您的指示。”藤太向父亲一说,总武便回答他立刻去见田岛。使节瞥了藤太一眼,像是估量似的,将他从头至脚快速打量一遍。 “请教一下,这位是令公子吗?还是……” 总武对他人无法判断藤太是子是孙早已司空见惯,就简短答道: “他正是小犬,是幺子,今年十七岁。” 总武若无其事地强调少年还未到征兵年龄,不料男子的回答却令人大出意外。 “您这位公子和其他兄弟的年龄差距很大呢,他并不是已故长男的儿子啊。” 总武和藤太惊愕地望着男子。以出身京城来看,他的肤色偏浅黑,五官分明的面孔正泛着微笑,即使一派笑容可掬,表情却不容大意。 “您是在何处得知胜总死去的消息的?”总武保持镇定的语气缓缓问道。 “我曾风闻一些有关武藏国竹芝的事,曾想有机会一定要亲自走访一趟。” 这位使节的下颚刮得光净,充满男子气概,但不知何故,笑脸却是虎虎生威。藤太突然感受到那种威压的气魄,不过此人并非巨汉,反而身形精悍,甚至可说清瘦,体格坚实而充满张力,袍带上佩挂的黑鞘长剑亦愈发引人侧目。 白儿说坂上将军正在搜人,而且还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为何缘故,藤太突然相信起白儿的警告来。这个男子正在搜人,绝不能让阿高与他见面。 “我先走一步,去叫田岛留下来等你们。”藤太说完就返身跑走了。尽管想不出好方法让阿高远离这位使节的视线,他仍感到阿高非离开此地不可,于是解下拴住的坐骑疾驰返回来路。 “喂——”转过土墙角,他望见茂里独自朝这儿来,打过信号后,茂里勒住马缰,等待藤太前进会合。 “我正想来叫你,马都牵往广场去了。” “我爹说立刻就到,还会带那位使节一起来。” 茂里露出讶异的神情,抚着脸道:“这下可能有点麻烦了。” “怎么了?” “其实,到广场时不巧遇上……真守和他的死党,看来他们好像被迫来参加阅兵典礼。” 藤太脸色一沉,“又跟人闹起来了吗?” “不,还没有,至少我离开时还没事,不过快要打起来了。” 1在律令制之下,传授郡司子弟儒学等学问的地方教育机关。 5 正式的阅兵典礼是在翌日展开,今日只是进行预演,集合的士兵在午后自行解散,经过整平的广场上只留下一些观看赛马余兴,或是玩相扑消遣的闲人。其中也有日下部的真守等人,他们很快发现了从竹芝牵马来的参加者。 “哎呀,我们昨天在山里猎到的兔崽子蹦来国府了。”真守将手中的沙粉一掸,望着阿高大声说道,“没错,好个蹦蹦跳的家伙。” 围着真守的几名年轻人哈哈大笑,纷纷附和说: “就是我们猎到的那只竹芝野兔嘛。” “兔崽子,还有一只溜去哪儿啦?” 阿高轻蔑地注视围拢上来的人群,一共是六人,真守和其他家伙大概都比自己年长,不过,阿高压根儿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在我们竹芝,解决猎物才叫打猎,乱放箭的都算白使劲,跟打猎扯不上边。” “瞧这臭小子得意的。”其中一人咬牙恨恨说着,正想揍阿高,在旁的广梨一惊准备代为招架时,阿高早已飞快地闪身避过。 “在这里打群架的话,理亏的是你们吧?我倒无所谓。” 真守眯起眼缝,“这只小白兔,我真瞧不顺眼,看到你那张假斯文的脸早就想吐了。也不知是不是发情,本来该乖乖待在自家院子,竟敢不知羞耻地跑来日下部追姑娘,本大爷最好在这里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阿高回头微微递个眼色,茂里轻一点头,就朝坐骑奔过去。 “想叫帮手?没两只壮胆就吓得脚软?是啊,好一对懦弱的兔崽子搭档。”真守嘲弄道。 阿高望着对方眼睛静静回答:“你错了,没想到年纪愈大愈痴呆,跟你这头老牛比划,只要我应付就绰绰有余。在藤太来之前,我先收拾掉你。” 阿高真的发火了……广梨暗想着。 阿高看似冷漠,其实唯有了解他的人才能察觉一丝征兆。这个少年静静地让怒火渐炽,一旦爆发就异常狂暴,犹如只咬不吠的猛犬。 广梨心想若是自己,绝对不会找他单挑的。 真守将手指关节扳得喀啦作响,“我要叫你哭着后悔说出刚才的话,其他人可别插手,这家伙由我一个人对付。” 那群年轻死党迅速后退,腾出空间来让两人对决。真守的身躯和体重都胜过阿高一倍,这场决斗显然是有欠公平。尽管如此,阿高毫不惧怯,放低姿势伺机攻击。 “真是的,你们在那里闹什么?” 这时劝架人出面干涉了,在广场上观赏赛马的士兵中,有人注意到他们情绪浮躁,约有三人上前阻止。 “怎么在这种地方打架?有失家风。” 阿高挺起身,认出其中一名士兵后,瞪圆眼叫道:“丰高哥!” 正确来说应该要称丰高为叔父,他正是藤太最小的兄长,在南方担任国仓警备,阿高完全不知道他会来国府。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参加阅兵典礼?” “因为我受到了召集,倒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跟爹一起来吗?” 阿高立场尴尬只能支支吾吾,真守眼看有竹芝的成年人出现也心生怯意。丰高环顾这群年轻人,轻轻泛起微笑。以他来看,血气方刚的阿高其实很难静下来,他对现场的状况心里早已有谱。 “你们想一较高下,就堂堂正正来场比赛如何?去那里较量马技,凭自己的箭术和马术实力,来比拼一场符合坂东青年的对决吧。” 丰高以拇指朝马场示意,其他士兵就齐声赞同说: “是啊,比骑马射箭如何?借你们弓箭好了,来试试看吧。” 从那兴致高昂的模样来看,他们似乎正在下注赛马,借着让小伙子们较劲来享受另一番乐趣。 在较年长的青年怂恿下,一名日下部的年轻人扬声叫道:“真守,去比啊。这家伙连弓弦都拉不开,只会让我们的弓蒙羞。” 真守狠狠睨着阿高,一场决斗若不战放弃才真不甘心。“如果不想丢脸丢到家,小兔崽子就快溜吧。” “这才是我要说的话。”阿高立刻回敬他。 当藤太跑向广场时,事态已演变到这个局面:在场的士兵群起鼓噪,兴致高昂地观赏这场比赛,真守和阿高接过弓箭,分别跨坐马上。沿着马场边缘的五棵树上已钉上箭靶,他们必须分别策马快奔,朝沿路的箭靶射箭命中目标,并以射中靶心的数目和马速快慢作为胜负的标准。 丰高诡笑着走向愕然的藤太,“嗨,老弟,你想赌阿高赢的话,就加一份赌注吧。” “丰高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像发情的狗崽想打架,事情若闹大了,让爹知道可不妙。不过,阿高那小子最近身手如何?嗯?我猜大概会比成平手,或是六成会赢吧。” “偏偏在这种不能让阿高引人注意的时候,才来没事生事。”藤太简直懊恼到了极点。 “但是总比让使节看到打群架好吧。”茂里毫不在乎地说着,这场赌局让他两眼生辉。“喂,你认为阿高有胜算吗?” 藤太无法回答,他们惯于骑射,亦有好几次打猎经验,却从没在正式赛场上竞技挑战,而且不凑巧的是今日刮着早春常见的乱风,整平的广场上只见干土飞扬。 藤太等人走近前来,阿高这才留意到他的身影,露出有点困窘的笑容。 “对不起,很快就比完,我本以为在你来之前就能结束呢。” “是谁先挑战?准备好了吗?”充当裁判的男子叫道。 阿高的坐骑由其他人牵着走到规定位置,无法阻拦的藤太只好眼睁睁地观望这场比赛。广梨走过来热心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茂里懒得听他说明,在后面与人讨论下注机率,热闹起哄和加油的喊嚷此起彼落。 我知道他胆子极大…… 马背上的阿高看来十分冷静,反而是朝声援人群挥手的真守带点心浮气躁,阿高的表情仿佛一切与他无关,藤太觉得这反倒让对手倍感压力。阿高正是如此,所以才会对女孩们的目光视若无睹。 南风猛然刮起,坐骑和阿高的额发皆飒然飘曳,他仰起脸,注视空中。藤太还是第一次目睹他在大批群众前面公然采取行动,眼看阿高的面容如此冷漠端正,仿佛望见了他的另一种超凡形象。 那小子原来是这种面貌!就好像是……惯于众人瞩目的贵族。 交换信号后,阿高一鼓作气纵马跃出,眨眼间就飞驰远去。他从疾奔的马背上站起身,搭准弓箭,那静止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姿势中蕴含着不动如山的气魄,疾箭仿佛吸向靶心般正中标的。间不容发,他又取出第二枝箭,一切动作流畅自如,绝无流连。他轻易射完五个靶,伏低身后在马蹄震响中奔完全程,于是观众中响起了一片惊叹。 “那个小毛头架势十足嘛。身体又轻巧敏捷,下次可以参加赛马活动。” 藤太懒得再看接下来比赛的真守,就穿过人墙走向阿高,胜负其实早见分晓了。 阿高为了安抚坐骑,暂且任马走了一段路。见到藤太时,他露出大闹一场后恶作剧般的笑容。 “为了藤太,我怎么样都想给真守一个下马威。” “我知道。” 藤太没有露出笑意,感到意外的阿高跨下马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藤太抓住阿高的肩膀,将他的面孔朝向自己。“听好了,别问东问西,先让我讲一件事,那就是立刻跟我离开这里。” 阿高一怔回望着他,“好啊,可是要帮田岛的事该怎么办?” “让茂里他们去做就好了,那两人幸亏有你才赚了一笔,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老爹会来吧?” “反正总有办法解决,何况丰高哥也在,轮不到我们招待使节。” 藤太心想,那位身躯高大、精明过人的使节绝对见过阿高,万一不是如此,迟早也会听人谈起总武的这位孙子身手不凡。 阿高看出藤太有心事,决定不要当场反对他。“那么,我们要去哪里?” 正想返家的藤太猛然发现回竹芝等于自投罗网,若要让使节不知他们去向,就必须连亲人也掩瞒行踪才行。 犹豫一番后,藤太突然打定主意,“去千种家吧,今晚借住那里好了。” 阿高细细打量搭档说:“藤太,你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真守他们明天早上必须出席阅兵典礼,肯定会住在宿舍而不回家。在明晚之前,他们不可能到千种家监视,这种大好机会怎能白白错过呢?”藤太找到了好借口,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