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分子的阳伞》 一卷全 第一章 我倒了第二杯酒,由于手还在颤抖,威士忌又洒了一些出来。我知道过一会儿就不会再发抖了,毕竟才喝了第一杯酒嘛。到傍晚酒瓶空空如也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坚定、认真的人,尽管说不上中规中矩,工作干得还是说得过去。一年来,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颤抖的手掌。 这时,我发现有人在看我。我抬起脸来,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在俯视着我。她大概有五六岁,穿一条红色的裙子,正在低头看我,看着我正在凝视着的自己的手掌。 “你冷吗?”女孩问。 “不,我不冷。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你的手在发抖,哆哆嗦嗦的。” 我笑了。 “哆哆嗦嗦,是吗?嗯,确实是这样,可我并不冷。” “那么,你病了吗?” 这是酒精中毒——或者说是重度酒精中毒——的症状。这算有病吗?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想,可以这么说,这不是病。” “是吗?可是,你的手在发抖呀。你可能很难受吧?” “不难受。”我说。 “那你就拉不好小提琴了。” 这时我笑出声来,说道:“我不是小提琴家,也不是钢琴家,因此没有感到什么不方便。你拉小提琴吗?” “是的,我拉得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她把双手伸进裙子口袋中,好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嗯,我能演奏亨德尔「注」的3号,《3号奏鸣曲》。” 「注」亨德尔,1685-1759,英籍德国作曲家。——欧阳杼注 “你真了不起。” “我将来要当小提琴家。” “那很好啊。” “你觉得我能成为小提琴家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如果能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话,也许可以。” “月亮女神?” “嗯,也可以说是幸运女神吧。” “我一定会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对吧?” “是的。” “嗯。”女孩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着我。她那像易碎品一样脆弱的苗条身体笔直地竖在我的身旁,她紧盯着我。我仍旧躺在草地上,回想着最后一次与这么大的女孩子谈话是什么时候。 “喂!”女孩用装成大人的语调说,“叔叔,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哦,为什么你这样想?” “嗯,大家都对我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小提琴家。因为在我这个年龄段,能拉《3号奏鸣曲》的只有我一个,所以大人们都会极力表扬我,夸我出色。可是,让我感到没有什么意思。像叔叔你这样说我的,根本就没有过。”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有各自不同的思维方式,也许大家的说法是正确的。” “不正确,那些人太无聊了。” “不能这样说,别人可能会认为你说话太随便了。” “为什么?” “至少,我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醉鬼中可没有什么好人哟。” “叔叔,你怎么会是醉鬼呢?你喝酒吗?” “是的,我喝,现在就在喝。” “这和喝酒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我正在琢磨这句话的时候,一个男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近我们。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我稍微大些,但也差不了多少。似乎是女孩的父亲。他戴着一副银色框架的眼镜,人字呢茄克衫领口处系着一条螺纹花呢宽领带,完全是四十年代后期男人的周末休闲打扮。他这种打扮,和我穿的那件磨破了的毛衣有着明显的距离。 他把手放在女孩肩上,看了一眼我和我的威士忌,但表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用和蔼的口气对女孩说:“打扰叔叔了吧?这样不好。” 女孩抬起头,然后又马上转向我,撅起小嘴对我说:“我,什么地方打扰叔叔了?” “不,你没有打扰叔叔。” 男人把脸转向我,微微一笑。这是礼节性的微笑。 “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这样任性……” “我们俩正在讨论人世间的真理。” 男人的表情变得暖昧起来:“哦,给你添麻烦了,失礼!失礼!”然后又拉起女儿的手说,“好了,走吧。” 女孩做了一点小小的挣扎动作,然后跟着父亲走了。走出几步之后,她又回过头来看我,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向女孩轻轻挥了挥手,她还给我一个腼腆的微笑后,松开父亲的手跑向别处。 我承认自己经常受到别人的歧视。我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而且每天从中午开始我就浑身上下散发着酒臭,自己已经习惯了。我也习惯于从理智上抑制这种歧视所带来的心理变化。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些事情起初是没有歧视的,尽管不多,但是肯定是有。 我一个人默默地继续喝酒,反复思考着那个女孩的话。她的声音就像甜美的歌声在我的耳畔回响:“这和喝酒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不再数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这时,一个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男子走近我。他抱着一堆广告单,想递给我一张。 “你有什么事情要对神讲吗?” “对不起,我现在正在工作。” “工作?什么工作?” “这个。”我晃了晃酒瓶说,“制造酒鬼。” “真是个稀罕的工作呀!”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那你就继续工作吧!”他对我点了点头,走开了。 我摇了摇头,被他说得心头一动,难道现在还有人要进入信仰之门吗?也许就有。在新宿这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感到不可思议,甚至遇到神仙,也不要大惊小怪。我继续喝酒,终于让自己的手安稳下来,不再颤抖了。我仍旧面孔朝天地躺在草坪上,天空中飘忽着几缕细细的云丝,阳光依然灿烂,柔和地洒向大地,我的视野四周高楼林立。这里是东京都的中央公园,阳光充足,真是个适合饮酒的神奇之地。 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我正好开始有昏昏欲睡的感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时,我的身体都受到了震动,接着就听到了尖叫声,又好像有什么人在对我说话。我站了起来,我知道那个沉甸甸地冲击着我的腹部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炸弹爆炸的声音。 从烟雾升腾的方向跑来许多人,他们都在大喊大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叫喊什么。两个中年妇女尖叫着从我身边挤过去。一群老人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我却不知不觉地向这些人奔跑的相反方向跑去。新宿警察署就在附近。我估摸了一下时间,再有一分半钟就可走到那里,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我走到公园中央的喷泉广场,喷泉的水喷得不高。广场左边正在施工的地铁工地的围障和顶棚被爆炸冲击波掀开,裸露出的钢筋铁骨在广场上一目了然。 广场上人倒了一片。右边的混凝土假山上有一道人工瀑布,瀑布下面的水池塌陷了一块,黑乎乎的污水从塌陷的地方呈扇形放射状向外流淌。周围除了人体以外,还有一些凌乱不堪的东西。那些东西曾经也是人体的一部分,是失去了原型的人体,是肉和血。当我走下石阶时,一个断树枝样的东西闯入我的视野,开始我并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因为它不自然地弯曲着,我没能分辨出来。其实那是一只胳膊,从肩膀断下来的胳膊,精心修饰过的指甲上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在石阶下面,一个男子坐在地上,像做祈祷一样抱着肚子。一个软软的东西从他的胳膊 上垂下来,发着暗淡的光,那是流出来的肠子。这些情景突如其来地闯入我的视线。呻吟的声音就像低音重奏一样笼罩着广场,时不时地还混杂着绝望的叫声。 我向爆炸中心走去,要去找一个人。我在心中祈祷,希望她不在这个公园里,几分钟前的那个时刻不在。不,整个时间都不在。当时,我看见她向对面的石阶跑去。她不应该是受到爆炸伤害的人!也许有人对这种惨状感兴趣:周围到处散落着死者和死者的残缺尸骸,有失去四肢的残躯,有被炸走形的脑袋,有一只露出骨头的脚还有动静,不知什么人的胳膊像开玩笑一样压在那只脚上,但那胳膊已经被烧焦了,变得黑乎乎的,而且血迹斑斑。我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看到了这些情景。附近有已经停止呼吸的人,也有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我从他们中间走过。有几条血流像蛇一样蜿蜒前伸,我跨过这些血流继续前行。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不是我熟悉的那种酸臭味道,这种臭味里夹杂着血腥味。离爆炸中心不远,面向车站的一侧也传来呻吟声。阳光依旧灿烂地洒向那里,但现在的世界和刚才的那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瞬间变得疯狂了。不,从开始就是疯狂的。被唤起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就像从沼泽的底部泛起的泡泡一样。这种记忆曾经被我从脑海中清洗出去。 我一边走,一边算计着听到爆炸声之后的时间,大概也就一分钟吧,仍然在限定的时间之内。当我开始绝望的时候,一条红色的裙子映入我的眼帘。广场的对面,在围绕着混凝土围墙的树丛下,那个以拉小提琴为骄傲的女孩躺在那里。她已经昏迷,脸色发青,鲜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不过,从伤痕看,她并没有受到爆炸的直接伤害,而是被冲击波击倒后,遭到了什么物体的打击。在距离爆炸中心不远的场所,这已经近似奇迹。我想,大概是因为她身材不高,混凝土围墙救了她。不知道她的内脏有没有受到损伤,我把手贴近她的脖颈试了试,脉搏还没有乱。月亮女神在你的身边降临了。我口中念念有词地把她抱起来,走上附近的石阶。 我没等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走过天桥的时候,我与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官擦肩而过。他们和我打招呼,但我没听清他们讲的是什么。这时,警笛声越来越响了。我指了指身后公园的方向,他们点了点头,向那里跑去。东京都政府周围聚集着成群成群的围观者,警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包围了公园,警官们纷纷穿过路旁饭店下面的过街天桥。在公园正门人口附近,有几辆汽车被炸坏了。几名警官从车站方向向这里走来,这里是新宿警察署的管区。他们好不容易穿出人群时,已经气喘吁吁。 当我背向公园前行的时候,我想到一件事,那个年轻的传教士一定会把我的情形告诉某个警官。我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忘在了那里,上面有我留下的指纹。那些指纹,就像踏在未干的混凝土上的足迹一样清晰,与警方保存的指纹档案对照之后,弄清楚是我的指纹,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第二章 在西口的路旁,那排用硬纸板搭建的简易棚屋和往常一样,还竖在那里。我向车站走着,突然从一间纸屋中传出喊声:“是岛先生吧?” 住在这种地方的流浪汉,我认识的不多。从纸屋中探出头来的人,恰恰正是我认识的一个。不讲真实姓名,是他们之间的规矩。他曾经对我说过:“你叫我龙吧。” “发生什么事情了?真讨厌!好多警察都到那边去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嫩,光凭声音是判断不出他的年龄的。他大概也就二十多岁,是住在这溜纸屋中最年轻的一个,也许二十多岁的人这里只有他一个。他佝偻着腰,披肩长发上散发出酸臭味道。他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比我味道还大的几个人之一。 “是炸弹爆炸。” “炸弹?” “嗯。”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好像死了不少人。你这里也会有麻烦的,警察也许会来问东问西的,你最好有点思想准备。” “真是麻烦,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就是和警察打交道,过一会我就开溜。” 他慢慢地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他的漂亮胡须与他的年龄并不相配,因酒精刺激而泛红的鼻子倒给他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爱意。 “不,你还是不动为好。”我说,“你一跑掉,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的话,或许有什么说什么更好。” “哦,是吗?或许是这么回事。那好,就照你说的办。” “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那样更好。” 他讲话的口气和以前一样,显得满不在乎。任何时候都不会慌张,是他的一贯做派。 我略略想了一下后,对他说:“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情?” “今天的事,忘掉今天见到过我。” 他微笑着说:“对那些警察?我绝对不会说。即便有人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我回到五丁目,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我没心思做饭的时候,就到大众餐馆去吃。餐馆的菜谱略微有些变化,但还是以那几样老菜为主。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里有电视机,而我的公寓里没有。 餐馆里人比较多。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点钟刚过。就餐者里的熟面孔不多,因为以前我都是五点钟左右来。在那个钟点,年轻的女孩子把餐馆挤得满满的。 柜台边有两个男人正在一边吃拉面,一边看报纸上的赛马预测。我坐过去,插进他们中间,两鬓已有些许白发的餐馆老板用目光询问我想要些什么。这家餐馆唯独没有我喜欢的威士忌,这也算是它的最大的缺点吧。 “啤酒。”我说。 “还要点别的吗?” “不要了。” 电视中正在播放搞笑节目。看了一会儿后,新闻快讯的前奏曲响起来了,接着出现了字幕: 新宿发生爆炸事件,死伤者逾五十人 一点三十分,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开始插播临时新闻节目。播音员开始播报:今天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东京都新宿区的新宿区立中央公园发生爆炸事件,并造成人员伤亡。据已确认的消息,目前死者已经超过十人。此外,还有四十余人受伤,救护车正在把伤者送往附近的医院。有关爆炸事件的详细情况,有待于进一步落实,据说是大型炸弹的爆炸。下面是记者从现场发出的报道。 电视画面从播音室切换到现场。公园已经被封锁,摄像机镜头以集结在公园外面的一片警车为背景,记者把了解到的事件经过讲述一遍。摄像机的位置肯定是在东京都政府方向的一个地方。接着是电视台找到的目击者在讲述,兴奋的记者正在采访一个工薪族打扮的男子,可目击者表现得倒是很冷静。目击者说,爆炸时他正在公园里,听到了“轰隆隆”的爆炸声,看到了火柱和烟雾从公园中心位置升起,然后和周围的人一起奔逃。记者又唠叨起来,但他了解的情况也不多,好像他给那道人工瀑布起了个名字,管它叫尼亚加拉瀑布。 电视机画面变成了从空中拍摄的镜头。东边,对着公园大道的地铁工地的围障顶棚被掀掉了一半,这时我才从画面看出地铁的建筑物呈l型。公园里有许多人在走动,那是警官和消防队员。遇难者的尸体已经被运走,警官们正在收集现场遗留的物证——被炸烂的人体残块和其他遗留物,其中应该包括我留下的威士忌酒瓶。现场检证的长镜头在继续摇动,但是现实感却消失了,摇动的画面冲淡了刚才我闻到的血腥味道。不久镜头又切换到医院门口,好 像是救护车到达之后记者在介绍负伤者的情况,但没有提供任何新的信息。 画面再次回到演播室,主持人和解说人开始对话,解说人是新闻报道部的资深记者。这次报道与报道航空事故不同,找到精通爆炸物的爆破专家并不容易,所以专家及时登台解说很难办到。当然,如果电视台认为必要的话,想尽办法也会找到专家。 这位记者掌握的资料很丰富,他列举了过去发生过的几起爆炸案。伤亡人数最多的是上次的一九七四年丸之内三菱重工大楼爆炸惨案,共死亡八人,爆炸物的威力相当强大。记者介绍说,丸之内爆炸案时,大楼之间的空间形成了冲击波的通道,由于周围大楼的玻璃窗全碎了,纷纷落下,砸伤路人,负伤者达三百多人。这次爆炸事件,除了广场现场以及行驶在公园大道上的汽车之外,其他地方没有受到爆炸的影响。即使在公园里面,广场之外的人也几乎没有受伤的。我认为,那是因为广场的地形呈盆地状,冲击波大概是受到周围落差有几米高的斜坡草坪的影响而冲向空中。但是,在广场现场的人们,没有死亡的也几乎都受了重伤,遇难者中的死亡数目相当大,所以说爆炸物的杀伤力令人震惊。广场上临时搭建的东京都营地铁12号线西新宿第二工区的掩护设施全部遭到破坏,其金属板围障几乎都被炸飞,部分残片落在大道上,砸坏了几辆汽车,虽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但也有大约十人受伤。从上述情况可见,此次爆炸的破坏力相当惊人。目前尚不清楚这是人为的破坏还是突发事故,也不清楚炸弹是自制品还是盗窃物。现在最大的疑问是,在周末的东京都中心的公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爆炸物?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这次爆炸是个人行为还是与某个组织有关,目前也不清楚。我们应该关注的一点是爆炸发生的地理位置,它正好处于东京都政府的对面和新宿警察署的鼻子底下,以及地铁工地的建筑设施之中。顺便说一下,建筑设施内部的升降机正在通过竖井,向地铁施工现场运送机械材料,而爆炸发生时并没有进行施工作业。如果此次爆炸案与恐怖分子有关,我们可以认为地铁工地是他们的攻击目标之一,但也不能排除是爆炸物运输过程中发生偶然事故的可能。以上种种可能,不过是我们的推测,作为报道记者,我们目前只能推测所有的可能性。确实,我想此刻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播出一些汽车接受盘查的画面之后,镜头又回到现场,记者在反复确认事件的经过。画面上出现了几个在公园里听到爆炸声的年轻女人,她们在谈目击到的情况,讲述内容大致相同。她们都显得十分兴奋,亲历重大新闻的那种兴奋,从她们的脸上和谈话中充分体现出来。 “太残酷了!”柜台里面的餐馆老板说。 “的确,确实残酷。”我附和道。 “那些人真惨!那些小姑娘!”他继续说。 “我也有同感。” 就餐的人们都在看电视,但随着报道内容进入反复重复阶段,看客逐渐减少。我继续等待,终于等到开始播报死者名单了。最初是两名,都是地铁工地的施工警备员,一名五十岁,一名二十岁。接着是一组伤者名单,已经判明身份的三十一名负伤者:其中,十岁以下的女孩有四名,大场萃,两岁;三枝澜子,五岁;宫坂真优,六岁;相良薰,七岁。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三人,服部礼二,四十五岁;新村正一郎,四十九岁;森本哲夫,四十一岁。伤者的伤势如何,没有进行报道。 过了一会,又开始播报死者名单。已经判明身份的死者有八名,没有十岁以下的女孩,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只有一名,村上享,四十二岁。 播音员说,死亡人数又增加了一名。目前包括身份不明者,共有十六人死亡,四十二人负伤。 我继续等待,判明身份的死伤者名单正在逐渐增加。我把这些名单全部记在脑子里。死亡者的名单里,有一对三十多岁的同姓男女,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名十多岁的少年,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子,两名五十多岁的妇女,继续出现的是二十多岁的男女。负伤者中又增加了一名十岁以下的女孩,山根沙绘,六岁。负伤者中,有许多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正在那里举行什么聚会吧。当负伤者的家属登场后,这个猜测得到了证实。一位年迈的母亲说,今天儿子有个年级聚会。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年级聚会,她也没说清楚。星期六中午在公园举行年级聚会,已经超出我的想象范围,也可以说是我的想象力有限。在几个医院的门口,记者正在按惯例采访死者的遗属。在一家医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悲痛不已,硬咽着说:“儿子夫妇撇下孙子走了。”他就是那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的父亲。记者反复问他,“您现在是什么心情?”在另一家医院,一位骑摩托车赶来的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毫不避讳地拿着头盔,他大概是一名五十多岁女性死者的遗属。他说,母亲当时是和她的徘句「注」诗友们在一起…… 「注」徘句起源于日本,原称徘谐,自明治时代由正冈子规起改称俳句。代表作家有松尾芭蕉,山头火等。一般的徘句是以“5,7,5”三句共17音节构成,但亦有多于或小于17音节的句子。另外,徘句里面一定要有“季语”包含在内。所谓季语是指能够表达春夏秋冬四季的词语。——欧阳杼注 “频道,可不可以换一换?”餐馆老板指着我身边的遥控器说,“电视上究竟是些什么人呀?” “哦,我想再看一会。” 过了一会儿,他问:“有你的亲属吗?” “没有。”我回答。 老板没有再问什么。 快到四点钟了,其他电视台也做了特别报道,但已经都结束了。归纳目前所了解的有关事实……播音员如此这般地又复述了事件的大致经过。到现在为止,包括送到医院后死亡的人,死者已达十七人,伤者为四十六人;其中已经查明身份的死者为十二人,伤者为三十六人。又有一名死者的身份被辨认出来:宫坂彻,四十八岁。 有可能是他,我遇到的那个女孩的父亲。在死伤者名单中,四十多岁的男性中,只有他和十岁以下负伤女孩中的一个女孩姓氏相同。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可能。也可能只是女儿受了伤,父亲却安然无恙,因为她可能在其他几个女孩的名字中。在爆炸现场,我当时匆匆忙忙,不会看清楚死者的面部。再说,即便一切都清楚了,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会干些什么事情呢?也许我想知道那个女孩的伤势如何,而且还想知道她是否失去了父亲。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到医院或警察署去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吗?但是,我并不是记者,只能装作亲属去询问,可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今天的晚报以第一时间报道已经来不及了,明天的晨报也许会刊登死者的面部照片,我还是等明天吧。电视快讯还不能包容一切,死伤者人数太多,而报道时间有限,只不过是理清了事件的主要梗概,而制造爆炸事件的用意及其目的都没有搞明白。再者,电视上不会教我怎么样判断自己的风险,都是些老生常谈。我究竟要干什么?我喝着啤酒,消磨着百无聊赖的时间。 我直起腰,说了声“结账”。 我走出餐馆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对于我来说,啤酒的酒精所起的作用远远不够。我等不及回到自己工作的酒吧,途中在一家酒店门口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小瓶威士忌,身子靠着自动售货机往杯子里倒起酒来。 我走几步就停一停,喝上两口。等我回到住所的时候,酒瓶已经空了。 第三章 六点钟。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相隔一扇门的酒吧。我和平常一样,先把灯箱招牌放到门口,打开开关,然后回到店里,独自喝了一杯威士忌。星期六客人来得晚。唉, 酒吧也应该像社会上一样有两天休息日。可是,我此刻的念头就和头一天开了盖的啤酒一样索然无味。我又琢磨起那件事来。我在警察关注的爆炸现场中央留下了指纹,恐怕用不了多久警察就该排查到我了。两三天?也许一星期?或许一个月?我也说不准,但无论多久,警察都会找到我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肯定会赶在我的肝脏被酒精泡出病来之前。就是那么回事。 在晴朗的日子里,谁会看不到我在那个公园喝酒的样子?见过的人多了。也许我不该养成那样的习惯,可是,那样凑巧的事情谁又能预料的到呢?或者说,也许我只不过是习惯了这种生活。时光荏苒,季节轮回。我也是在不经意中接手经营这家酒吧的,但我仍然没有摆脱过去生活的循环: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颤抖,然后用酒精抑制它。我突然想到,是该离开这家酒吧的时候了。 我过去是这家酒吧的常客,那时是一对年近七十岁的老夫妇打理这家酒吧。老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正好失业。当时,老人的遗孀对我说,你来干吧,我信任你!其实,她知道我是个酒精中毒症患者,但她仍然那样说。这是三年前的事情。她隐退后成了我的雇主,经营利润我们两个人均分。最近一段时期,扣除房租和必须支出的成本之外,每个月转入她银行户头的现金还到不了五万日元。这也就是说,我的月收入就是这样一个水平。 酒吧离福利保健养老基金会会馆不远,一进靖国大道就看见了。它在一座古老建筑物的一层,内装修很陈旧,只有吧台前的十个座位和一张桌子,没有一分生意兴隆的气氛。这种条件的酒吧营业额应该是什么水平,我并不知道,只要不出赤字,恐怕就该满足了吧。她也从未抱怨过。老夫妇经营这家酒吧的时候,他们就住在附近。住宅是祖上传下来的,占地面积很大,地价飞涨使她受惠不小。那时正是泡沫经济接近尾声的时期,也许她当时并不在意这家酒吧的利润。现在她住在郊外的公寓。应该说她的老伴去世时,正是他们日子开始过得理想的时期。无论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他们。我的雇主主动请我打理这家酒吧,真是我的幸运。店里有一间四铺席大小的房间,似乎是过去放杂物的,可又显得比杂物室宽敞,我住了进去,近三年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从此,我第一次有了独立工作的场所。与此同时,我也真的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酒精中毒症患者。 六点半钟,店门开了,第一批客人露面了,进来的两位是初次见面的生面孔。光临这家酒吧的顾客层次一般与黄金街上的顾客比较接近,此刻进来的两位客人却与众不同。如果你干上三年酒吧招待的话,那么,客人的职业一般你都能看得出来。然而,判断这两位客人的职业,我觉得根本用不着什么经验。他们就像背着霓虹灯广告牌走路一样,说他们就像教科书上描述的古装打扮一样易于识别,一点也不过分。他们两人的头发理得寸短。其中一人和我年龄差不多,身体健壮,穿白色西装,系白色领带;另一位很年轻,身材瘦削,他的西装颜色让人想起南国的那种瓦蓝色天空。年轻人的脸上有刀疤,敞露的胸前挂着闪闪发光的金项链。穿白西服者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均从第二关节处缺失。无名指怎么会缺失?真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们俩坐在吧台边,环视了一阵店内的环境。初次光临的客人一般都有这样的动作,并由此产生所谓的第一印象。他们俩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他们把这个印象说了出来。 “太窄了。”蓝西装说。 “哦,是窄了点,而且还有点脏。”白西服一边说,一边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我。 “寒酸的小店。有什么样的寒酸店,就有什么样的寒酸招待呀。” 假若我不是酒吧的经营者,我会同意他的看法。 “要点什么?”我问。 “两瓶啤酒,再拿菜单看看。” 我从冷柜中拿出啤酒,启开瓶盖,把啤酒和酒杯一起放在吧台上,然后说:“对不起,没有菜单。” “什么,那你有什么?”蓝西装说。 “热狗。” “还有什么?” “没有了,只有热狗。” 蓝西装用征询的眼神看着白西服,等待他的决定。白西服依然用冷若冰霜的目光盯着我,没有说话。 蓝西装说:“怎么?开酒吧,只有热狗一种下酒菜?” 我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做生意的不会开玩笑。” 白西服终于开口说话了:“世界末日了吗?竟然有这种酒吧?只有热狗。” “这是本店的特色,有的客人倒很中意这种单一。如果您喜欢品种齐全的地方,这里对你不合适。新宿大得很,能让您这样的客人满意的店多的是。” “你这个家伙,在跟谁说话呢?”蓝西装提高了嗓门。 白西服慢慢举起手,打断蓝西装的话。他那手指齐全的右手的手腕上,劳力士手表熠熠闪光。 “那么,就给两份你们的热狗吧。” 我打开烤箱,又拿起面包切下两片,涂上黄油,然后再把香肠和卷心菜切碎。我的双手没有颤抖,因为它们今天一整天都在酒精的控制之下。 蓝西装一边给白西服倒啤酒,一边叫喊:“怎么?客人点完菜后再切卷心菜?” “是的。” “是不是太啰嗦呀?” 我抬起头来说:“不啰嗦的事可以做许多次,啰嗦的事最好只做一次,如果这两者让我选择,我选择后者。” “这家伙,说话也够啰嗦的。” “寒酸的家伙。”白西服说我,“实际上,他只能算是个寒酸小子。不过,说不定他是个知识分子呢,那种自命不凡的寒酸知识分子。这种人说话爱咬文嚼字,我最讨厌了。” 我熔化了黄油,略炒了炒香肠,放进切碎的卷心菜,洒上盐、黑胡椒和咖喱粉,然后把卷心菜和香肠夹在两片面包中间,放进烤箱烤着。在等待烤热狗的空当,两位客人默默地喝着啤酒。热狗做好了,我取出来放在盘中,再用勺子浇上番茄汁,洒点芥末粉,放在吧台上。 蓝西装咬了一口热狗,禁不住发出惊叹声:“啊,真香呀!这玩意儿!” “嗯。”白西服点头表示赞同。看上去他眼睛中的冰霜似乎也一下子溶化了,也许那只是我刚才的错觉。 “很对我的口味,不错,确实做得好!”白西服这样说。 “多谢夸奖。” “看似简单的东西,其实并不简单。这个热狗做得确实不错。”白西服赞不绝口。 他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热狗,吃完后没用纸巾擦手,而是从衣袋中掏出手绢,是翁加罗牌的手绢。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后问我:“喂,老板,知道做生意的诀窍吗?” “现在不是流行打折吗?” “酒精中毒症患者当招待,大概也是一招吧?” 我吃惊地回头望着他的脸。尽管我不怎么相信爽口剂的除口臭效果,开门营业之前我还是喷了一些。 “闻到酒味了吗?”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一看脸色就知道。像你这种脸色我见多了,甚至连中毒程度有多深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看你离精神紊乱也不远了。” 我叹了口气说:“或许你说得对。” “但是,也许总有点差别。” “什么意思?” “第一眼看到你时,我觉得你是个寒酸的酒精中毒症患者,但再看又不那么像。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买卖的吗?” “你们不是政府部门的公职人员吗?” 他第一次露出笑脸,轻声一笑。 “你倒是会开玩笑。你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吧?” “不,我不是老板,是给老板打工的,店主并不是我。” “我们不在政府部门工作。不过,我们从事的算是一种服务行业吧,至少可以说是属于第三产业范围的一种行业。”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此时的表现和我刚才的印象判若两人,话头不少,稍微停顿一下后又说:“不过我们没有入围。” “是指《暴力团对策法》「注」划定的监控对象吗?” 「注」《暴力团对策法》是日本政府为了打击和控制日本的雅库札专门制定的法律。但它不是将暴力团以犯罪的形式加以禁止的刑事法律,而是以逐步减少和排除暴力团组织为目的的带有若干刑事条款的行政法律。这项法律规定了暴力团的定义,但是并没有宣告暴力团组织为非法。——欧阳杼注 “是的,还算是中小企业,规模排不上号啊。鉴于咱们都是服务行业的同行,我给你个忠告。” “请指教。” “这个店是叫‘吾兵卫’吧?” “是的,是前辈留下的名字。” “噢。你的名字叫岛村圭介,对吧?” “你了解得很清楚嘛。” “中小企业的生存之道就在于信息嘛。你,在我们这一行中有些传闻呀。” “我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是今天下午听说的这家酒吧和你的名字,没想到是如此小的地方。不过,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很多。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组与组之间的关系。” 听到“组”这个字眼,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跟你直说了吧,你的处境非常危险,而你却毫不知情。我们在行业内部说起你来,也是悄悄议论。” “中小企业内部吗?” 白西服又一次露出笑脸。 “也许是吧。今天下午,中央公园乱套了。” “好像是那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已经超出防暴警察的管辖范围了,公安委员会也会出动,那些家伙要动真格的了。” “是吗?” “是的,在这种时候,任何人在附近都很难继续活动了,即便是大企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忠告到我这里来的吗?” “不仅仅如此,我们想见你一面。中小企业吗,当然要注意大企业的动向喽。” “就算应该见面,这个行业中有这样说真话的吗?” “是呀,可能是热狗太可口了吧。” 白西服站起身来。蓝西装也站起来,掏出钱包,递给我一万日元。白西服打了个招呼说,“不用找零钱了。”说完后用双眼紧盯着我。 “两瓶啤酒,加两份热狗,还不到三千日元呀。” “行了,行了,你就收下吧。” 蓝西装打开门,白西服还在盯着我。 “我还想忠告你一点。” “请讲。” “既然在从事服务行业,最好讲究点穿着打扮。你这件毛衣,袖子上都有洞了。” “谢谢,我没发现。” “我叫浅井,兴和商事的浅井志郎。也许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我记住了。” “这里的热狗确实很好吃哟!”两人说着,出了门。 我收拾好吧台,独自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来到厕所旁边那间门口挂着“办公室”标牌的房间。那是我的房间,我从屋角堆积的一堆衣物中寻找一件好毛衣,终于找到一件两周前在投币洗衣房洗过的毛衣换上。这位叫浅井的男子的忠告确实有道理,至少有一个是正确的,而另一个忠告,我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回到店里,我继续琢磨那个忠告。今天下午……浅井说。我想,结论最起码有一个,这里已经不是清净之地了,有人已经盯上这里了。 八点钟前没有再来客人。过了八点,来了三位在附近时装大厦工作的店员。二丁目的佳子也在门口探了探头。她们吃完三个热狗,一边说着“现在你这里生意真清淡啊”,一边匆匆忙忙地回去了。然后,又来了一位搞广告设计的女顾客,两位专门出版发行医学书籍的编辑,都是熟客。大家边吃边聊,话题集中在中央公园爆炸案上。大家都说,恐怕是某个过激派干的,然后就到底会是哪个派别所为各自随意猜测着。不过,似乎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我还不知道的新鲜信息。有客人在的时候我不喝酒,我一直干着我应该干的事情:开启啤酒瓶盖,碎冰,做热狗。 总共就这些客人。到了午夜一点钟,最后一位客人离去也过了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我拾起一位客人丢下的晚报,尽管报纸上的标题大得足以醒目,但没有任何电视新闻报道之外的东西。我折叠起报纸,直起腰来,到了打烊的时候了。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拿起“停止营业”的标牌走向门口,去替换灯箱招牌。 突然,我的腹部受到沉重的一击,紧接着太阳穴又挨了一拳。我强忍住疼痛,感觉身体就像断成了两截。一只胳膊从我身后伸过来,抓住我的右手腕,扭住我的胳膊,往外面推我。我发出轻微的呻吟,向旁边用力挣扎着摆脱。啊,身体终于找到了基本的感觉,我成功地和他们甩开了一定的距离。我环视四周,看见有三个男人,都是陌生面孔,二十多岁,最大的也就三十来岁。也许,他们就是浅井那家伙提过的大企业的人。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衣服,至少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没见到武器。我不清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此时我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一个中年酒精中毒症患者不可能打得过他们。尽管如此,我还是调整了姿势,收紧下巴,握紧拳头。 “噢,大叔还是个拳击手呢!”叫声未落,他们就扑了过来,其中一个抡起胳膊打过来。哼,这家伙是个外行,连拳击时要用腰部力量这一基本要领都不懂。我一侧身,闪过他,同时用左拳迅速出击,先打左边那位领头的,给他下巴漂亮的一拳,接着右拳出击,击中他的腹部,拳头打下去,呻吟声传出来。紧接着,我又扭转身子,从左侧向另一个男子发起进攻,一脚踢中他的裆部,他一边惨叫一边蹲下身子。我抓住他的手腕,用膝盖向他猛撞,把他放倒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像是骨折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在我身后的最后那一位向我扑来,我抱住他的头,和他一起摔倒。我明白自己顶不住了是在肋上挨了不知谁的一脚的时候。这时,我强忍着疼痛,屏住呼吸,一边在地上滚动着,一边想着“这下完了”。实际上就是那么回事!为了保护内脏,我像大虾一样蜷起身体。这时,我听见又有人跑过来的声音。他们三个人开始从容地摆好姿势踢我,我的耳边听见的就只有皮鞋踢在肉上的声音了,我已经和无奈的足球没有什么两样。这些家伙踢得很仔细,似乎根本不想给我留下一点无伤的地方。我不知道这场殴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感觉到的只有疼痛,口中泛起血腥的味道。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我会被他们打死。即便他们没有这个意思,可是没有限度地这样打下去,我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住手吧”的喊声,不是我见到的三个年轻家伙的声音,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的声音。 不一会儿,这个声音又平静地从上面传到我的耳旁:“这是对你的警告。怎么样?把该忘掉的都忘掉吧。” 这句话的语气之柔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声:“忘掉什么?” “全部,今天你看到的一切。” “我看到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很好。你什么都没看见,很好。假若你要是多嘴多舌的话,下次遇到的麻烦说不定比这次更危险。” “是这么回事吗?你们这样干,是不是太老套了。” “你最好承认你是在嘴硬。” “好吧,我什么也没看见过。”我说。 “你好像也不是无能之辈,所以暂时先警告你一下。” 不知谁又解恨似的用力踢了我一脚,大概就是被我折断手腕的那位。他又踢了第二脚时,有人制止了他。然后他们就走了,传来渐渐远去的杂乱的脚步声。我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了好久,闻着水泥地的味道,水泥地的阴冷侵袭着我的身体。后来,我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使尽全身力气坐起来,又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然后单腿跪地,同时用手撑地,一鼓气站立起来。我感到地面在摇动——当然是因为我的身体在摇动。我踉踉跄跄返回酒吧,连找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用水弄湿吧台上的纸巾,敷在脸上。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但却瘫倒在地上。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笑了:今天这一天,先后受到忠告和警告,目睹了爆炸事件及遇难者,真是内容丰富的一天。我想起小女孩的话——这和喝酒没有什么关系。不,应该说有关系。我嘟嚷着,我没有打败那些家伙。 此后,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我微微睁开眼睛,现实世界又模模糊糊地回到我的眼中,微暗的日光灯灯光进入我的眼帘。我仰着脸躺在地上,一个大蟑螂从我脸边爬过。我移动视线,看到了挂钟,已经十点多钟了。现在正是我平常起床的时间,说明至少我体内的生物钟没有紊乱。我摇摇晃晃地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棉花做的一样。我硬撑着站起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伸伸胳膊展展腿,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就像检查机器一样,试了试身体的活动机能。剧烈的疼痛迅速传遍我的全身,万幸的是,尽管伤势不轻,但是好像没有骨折,也没有脱臼;虽然五脏六腑难受不堪,但是似乎功能并未受到损害。我看了看手掌,它们在颤抖,这正是一天正常开始的象征。我把威士忌酒瓶拿到身边,拿起玻璃酒杯倒满,一口气喝下。这时,一阵剧烈的空腹感疼痛般地向我袭来,我这才想起,从昨天早晨起到现在,我什么东西都没吃。 在洗手间小解时,我照了照镜子,纸巾还在我的脸上贴着。我慢慢地洗着贴着纸巾的脸,纸巾被洗掉的时候,遍布满脸的伤痕就出现在镜子中,眼圈四周乌黑乌黑的。我在房间里找到太阳镜。我从二十年前开始养成戴太阳镜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绝对离不开太阳镜。我走出门,拾起躺在路边的“停止营业”的标牌,挂在门把手上。也许,有人此刻正在监视我,但我并没有注意周围。即便有,又有什么关系?没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惹麻烦吧?至少老百姓不会。况且,他们已经充分完成了警告我的任务。 今天仍然是晴天。我试着迈步,除了腿肚子感到剧烈的疼痛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行走的障碍。我在阳光下缓慢前行,感到疼痛有些缓和。星期日的靖国大道十分清静,汽车和行人都不多。阳光应该和昨天上午一样灿烂呀,可我总是觉得有些异样,后来我才醒悟到是我戴着太阳镜的缘故。我好不容易走到地铁所在的三丁目,在报摊上买了两份晨报,走进一家并不熟悉的牛肉面馆,要了啤酒和一大碗牛肉面。店员和顾客谁都没有特别注意我,大概像我这副模样的人举目皆是。 我打开报纸,上面印着和昨天晚报一样的大字标题: 新宿爆炸案,十八人死亡,四十七人受伤。周末公园,光天化日下的惨案。 有一个版面刊登了死者的照片、职业和家庭住址,其中只有一人身份不明。纵向排列的照片中,第一位就是我熟悉的面孔——我见过的那个捂住流到腹部外面的肠子的男子。他的名字叫佐日升,三十六岁,是一家化学制造公司的职员。此外,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她还是失去了父亲。他叫宫坂彻,四十八岁,是警视厅警备局公安一科的科长、警衔为警视长。警视厅?一条标题进入我的视线: 死者中有警视厅干部,是激进派犯罪吗? 我翻到社会版,没有照片,但刊登了几家医院收治的伤员的分类名。我把所有名单浏览了一遍,宫坂真优这个名字与另外几个名字一起排列在东阳医科大学的名下。她的名字后面的说明内容是,痊愈需三周时间;家庭住址与公安科长一样:横滨市绿区。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十月份喝啤酒确实有点凉了,我一口气喝下一杯。报纸上说三周即可痊愈,那么,愈后就应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当然,精神上的伤害不能计算在内。她失去了父亲,她的小提琴家梦想也许会因此受到影响。我想起自己失去双亲时的事情,那时我比她现在大两岁,父母在半年中相继因病去世。我只记得这些,其他的事情什么也没有记住,连他们的相貌都没有记住。我想,她在以后什么时候也会忘掉吧。 我把报纸翻回到第一版,开始阅读有关报道。 昨天下午,警视厅在新宿警察署设立了刑事和公安两部门共同组成的“新宿中央公园爆炸案特别搜查本部”,开始正式调查此案。搜查本部在全力寻找目击者的同时,正在抓紧分析爆炸物。死者中包括警视厅的干部宫坂彻,使警视厅受到巨大的震动。搜查本部在当日下午五点钟举行的记者见面会上透露,已经询问了一百多名目击者。根据目前的报道,在被人们称为“尼亚加拉”的人工瀑布附近,有人放了一个灰色的大旅行包。有十多个目击者称见到过这个旅行包。一位住在附近宾馆里的美国商人也确认,早晨七点钟左右他跑步的时候也曾见过这个旅行包。那里的水泥地面上也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五十公分的大坑。根据爆炸物在该地点长时间放置这一点,搜查本部判定这是一起故意爆炸案。 分析中,从警视厅干部遇难为出发点,认为爆炸案是激进派干的意见占上风。然而,还不能把作案目标缩小到仅仅是为了袭击或恐吓警视厅干部,因为犯罪目的若是要袭击特定的个人的话,那就应该把个人的住所作为袭击对象,而从爆炸物的放置状况来看,这种推论有些勉强。另外,因为当时东京地方检察院特别本部正在调查与大型建筑公司有关联的一系列疑案,所以有一部分人认为,此次爆炸案的目标是袭击地铁建筑工地的设施。但是,特别本部的调查并未涉及到承包这一工区的联合企业体(jv)建设五社,所以,以地铁工地为犯罪目标也缺乏充分的理由。再进一步说,以地铁工地为目标的话,附近有更理想的放置爆炸物的场所,所以、搜查本部否定了这种推测。综合上述情况,搜查本部决定以搞恐怖活动和袭击警视厅干部宫坂彻两个方面为突破方向展开调查,首先必须全力寻找现场遗留物,判明爆炸物引爆方式是用定时装置还是用遥控装置非常关键。在过去国内发生的恐怖事件中,还没有遥控引爆的先例。目前,警视厅科研所正在进行爆炸物的分析工作,同时,警方也在向民间的炸药制造企业咨询有关情况。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估计此次使用的爆炸物不是激进派过去通常制造、使用的氯酸盐炸药。根据专家的意见,从现场的破坏状况分析,如果使用甘油炸药的话,起码得用四十公斤以上。 我用了一个小时,仔细阅读完所有相关报道。接着,又看了另一张报纸,新闻内容基本相同,有这样一些标题:《悠闲周末毁于一旦,愚蠢暴行激起众怒》、《警视总监破例发表声明,要求全力检举罪犯》、《令警官头痛的爆炸案搜查,遗留物几乎全部消失》。正如标题所表达的一样,估计目前还没有发现雷管或起爆装置。在社会版上,宫坂彻这位警视厅的公安科长成为焦点人物。从他的经历看,他是一步步晋升起来 的优秀警官。报道以认识他的人的评价为主体,尽管有不少是礼仪性的客气话,但对他的总体评价并不坏。他待人态度和蔼,让人感觉不到身上存在警察的官僚作风,举止很有礼貌,基本与在公园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同。“他是个与女儿相依为命的父亲,几年前他妻子去世后,就经常见到他们父女俩一起散步,一起外出。”邻居的主妇这样说,“没有想到他是个警察。”确实,很难想象一个系着螺纹呢领带的警察官僚的形象。但是,目前尚不清楚他为什么出现在新宿中央公园,负伤的女儿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报道。 新闻报道中没有提到我见过的那个棕发传教士,也没有对医院收治的重伤员的采访。社会版的内容主要由对死者遗属、少数轻伤员和现场目击者的采访所组成。另外,还有对在东京都四十五层楼高的瞭望塔的游客的采访,瞭望塔高二百零二米,按说能够俯瞰整个公园,但是,据说由于地面震动产生的剧烈晃动,游客们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全都恐慌不已,等到面向公园一侧的一群游客发现下面的情况,已经是几分钟以后的事情了。对面一家高层餐厅的情形也是一样。我把两份报纸的相关报道全部看完,得知事发的主要场所已经布满围栏,这是警方的习惯,也是顺理成章的处理方式。可能还有不少其他目前禁止报道的内幕情况,因为报纸版面尚有空间,显得内容稀松。目前当局的新闻管理坚如磐石,过去发生这种刑事案件,报道先行的例子也寥寥无几。 我陷入思索之中,过了一会儿,发现店员似乎开始注意我了,一大碗牛肉面也已经吃掉一半,于是我拿起报纸,起身离席。我走了一阵儿,回到自己的酒吧。我打开店门,发现被我关掉的灯光又亮了起来。 有人在等我。 客人坐在吧台边的椅子上,吸着香烟,看见我站起身来。这个人看上去身高与我的一米七五差不多,但体重恐怕连我的一半都不够,身材十分单薄。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少年呢,原来却是个女孩子。她二十来岁,留个短发型,这个季节仍然穿一件圆领低开胸衬衣,下身穿一条黑裤子。我想,大概是我忘了给店门上锁。本来我就没有养成锁门的习惯,再说,店里又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 她看到我,马上就说了一句:“你受伤了吗?” “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吗?”我问。她不是酒吧的客人,至少以前没有来过。 “嗯,我们是初次见面。”她说,“你受伤了吗?” “你看出来了?” “当然看出来了。谁会看不出来?一张脸像烂苹果一样。打架了吗?” 她抱着胳膊,双眼紧盯着我,慢慢地大口吞吐着香烟的烟雾。成团的烟雾,缭绕地笼罩住我,虽然她身体单薄,肺活量却不小。 “你是菊池先生吗?菊池俊彦。当然,你现在可能叫岛村圭介。” 我目不转睛,盯着这位年轻女子——二十年来第一个叫我原名的人。 “我说你这位小姐,光是提问,也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谁呀?” “我叫松下塔子。” 我伸出手去:“身份证。” “嗯?你对客人也总是这样吗?” “现在不是在‘停止营业’中吗?你不是客人,是侵入者。” “你倒是挺谨慎啊!看你这模样,显得傻乎乎的。” 我苦笑一声。她注视着我,也笑了,顺从地从包中拿出一张纸片,放在我伸出去的手掌上。那是上智大学的学生证,名字正是她刚才讲的,家庭住址是涩谷的上原,一九七二年一月出生,今年二十一岁。 我把学生证还给她,对她说:“也许你把我弄错成什么人了吧?” “我没有认错人。看你现在这张笑脸就十分清楚,纯粹是飘泊不定者特有的笑容。我妈妈描绘过,她说得完全正确。你这张飘泊者的笑脸,比我妈妈形容的还绰绰有余。” “你母亲?” “园堂优子。我说的当然是原名。园堂,是公园的园,殿堂的堂。你还记得她吗?” 我再一次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她撅起嘴巴。 “不要那样盯着我看嘛!被男人盯几眼倒没什么,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可是,被你这种感情迟钝的人盯着看,我真想痛打你一顿!” “你母亲,我当然记得。”我说。 “不是当然吧?能把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忘掉,也不简单呀。要么就是你的夫人太多,数都数不清了。” “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我和女人共同生活的经验只有一次。” 她在手边的烟缸中捻灭香烟,细细的手指在抽短的香烟过滤嘴连接处一折,香烟成了两段。 “我母亲和你在一起只生活了三个月,对吗?” “是的,仅仅三个月。” “请你摘下太阳镜!” “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受伤的情况。” “没什么,不用管它,很快就会好的。我已经习惯了,就像你已经习惯被男人盯着看一样。” “哼。”她嘟嚷着,“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我觉得像你这样野蛮的人应该都灭绝了。” “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所以才能生存下来。你看看蟑螂,就明白了。” “妈妈说你的身体特别强健。依我看,和你的头脑相比,身体强健和嘴巴硬确实算是长处。” “我也是这样看。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妈妈告诉我的。” 刹那间,我语塞了。优子知道这个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出话来。 “你母亲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据说是开车路过靖国大道时偶然看见了你,于是就停下车来跟踪你,看见你进了这里,记住了‘吾兵卫’的招牌,并等了一会儿,有客人来时,向客人说出你的相貌和打扮,打听出你在这里当招待。” 我叹了口气,就像某些癌症患者一样,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已经患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唉,真是奇怪的母女俩,母亲竟然把自己过去情人的事情讲给女儿听。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在你拿着的报纸上就有报道。”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报纸上刊登的爆炸案负伤者一栏。那个名字,在昨天的电视屏幕上也见到过,四十四岁。 “松下……松下优子?就是她吗?” 她吃惊地回头看着我。 “是呀。你把负伤者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吗?” “只记得重伤员部分。她的伤情如何?” “已经去世了,今天早上。” 我沉默无语,屋内鸦雀无声,外面刮着的风也突然停止了,四周是如此寂静。我觉得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也降低了。我原以为自己对死人的事情已经无动于衷,其实那不过是我过去的错觉而已。我在吧台里面转了一圈,拿起威士忌酒瓶,往玻璃酒杯中倒酒的时候,酒瓶抖动着,碰到酒杯的杯口,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感觉到一种与平常不同的味道,就像喝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样,威士忌带着一股铁锈味道沉到腹中。我再一次举起酒杯,杯中已空空如也。 她观察般地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的手发抖,不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的原因吧?” “不是,是老毛病。” “酒精中毒?难受吗?” 我想,昨天我就回答过同样的问题。我向杯中倒了第二杯威士忌。 “就那么回事。你表现得相当沉着嘛。” “母亲去世已经六个小时了,我想有必要和你谈谈守夜和告别仪式的事情。这是 必须要办的事情,我明白,这是让人们对死者进行悼念的一种习俗。” 我垂下眼睑,沉默地望着酒杯。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她的声音。 “这是妈妈告诉我的,我多次听她讲过。你是个飘泊不定的人,据说遭受过精神打击的人都属于弱者型,尽管1971年的事情已经超过追诉时效,你还是在到处逃避。” “请你等等!”我抬起头说,“你母亲刚刚去世,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问得好!”她说,“我要把妈妈的死讯告诉你,告诉你这个飘泊不定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觉得必须这样做。” “仅此而已?” “还有,我想知道你们的事情。” “我想也是这样,但是恐怕没有时间了。说实话,我正打算立即离开这里,因为警察就要找我来了,如果早的话,今天就会来。” “是公安委员会的人吗?” “不,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公安委员会的事情了。” 在从车站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读了晨报之后,我知道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死亡人数达十八人。不,现在已经十九人了。其中一名死者还是警视厅的职业警察,已经是涉及到警察组织的案件了。浅井说过,警方正在尽最大努力破案。既然黑社会都来找我了,相信四科也会注意到我,再一查对指纹,弄清我和菊池俊彦的内在关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绝对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园堂优子知道我的事情,有一个人知道,也就意味着可能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并不是确实与否的问题,而是我多年生活体验到的铁定的规律。实际上,眼前这位姑娘——优子的女儿不就知道了吗? “为什么警察就要找你呢?你与那件事情有关吗?” “问得好!”我说,“案发时我就在现场附近。我不过是一个人在晒太阳,但我在那里留下了指纹。现在我没时间对你详细讲了,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干什么事了?” “请你不要操心,没有必要让你知道。假如你知道的话,就有可能会给你惹麻烦。在这方面我是专家。” “在寻找隐匿处所方面,你大概算是专家吧。” “我承认你说得对。”确实,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她。 她伸手要拿吧台上的便笺。 “不要写!”我坚决制止她。 她有点不解地看着我。 “我不希望你留下任何痕迹,请用嘴说。” 我记住了她告诉我的电话号码后问:“你进入这里后碰过哪些地方?” “你是指可能留下指纹?” 我点点头。如果清除指纹的话,不用多说,一切会显得不很自然,但总比留下她的指纹要好。警察肯定要把这里的指纹全部采样,他们绝对想不到园堂优子的女儿会来这里做客。 “有必要消除指纹什么的吗?” “公安委员会了解我的一切,也知道我和你母亲的关系。我要排除一切可能引起多余疑问的因素。” 从爆炸案的规模考虑,警方有可能要提取这里的所有指纹。酒精除了人们熟知的作用之外,在消除指纹时也能派上用场。我蘸着酒默默地把她指出的地方全部擦了一遍:吧台的边沿,椅子的靠背,电灯的开关……她又指了指我房间门上的门把手。 我吃惊地望着她问:“你连我的房间都窥视了?” “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恐怕地狱也会比它好几分。” 我摇了摇头,擦了擦门把手,最后把烟头放进袋子,冲洗了烟缸,然后告诉她清除工作结束了。 “你不回医院,你母亲那里行吗?” “妈妈的遗体正在进行司法解剖,可能到明天上午才能送回医院。实际上外公想阻挠解剖,可是没用,尽管很多人知道外公是谁。” 是的,园堂雅卫,原来在大藏省当官,曾经在几任通产大臣手下工作,现在身为长老级的众议院议员,在社会上知名度很高。我知道他家在松涛,和他女儿住的上原很近。连这样有权力的父亲出来干预都不起作用,可见警方介入调查的力度。 “我想知道她的伤情,都伤到什么地方了?” “内脏破裂,两腿被炸断。”她用一种事务性的口吻介绍说,“今天早晨,本想再次为她做手术,但是她的身体支持不住了。” 她注视着我,突然,泪水充盈她的眼眶,越积越多,终于涌出,流到脸颊上,无声地顺着脸颊笔直地往下流。我默默看着她。园堂优子也曾这样在我面前哭泣过,只有一次。我呆呆地回忆着那些往事。不一会儿,她又注视着我,恢复了沉着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这么倒霉?到底是为什么?请你告诉我!” 我回答说:“我也想知道。” “你今天能抽出点时间吗?”我问。 “什么时候?” “如果能的话,天黑以后。” 她点了点头,就像电影画面切换镜头一样,泪水的痕迹消失了。也许,迅速摆脱失态算是她的一大本事。她掏出香烟,用高级打火机点燃。“可以呀。”她说,“反正守夜是明天的事,来吊唁的客人与我也都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外公的秘书会招呼他们的。” “除了吊唁的客人之外,还要和警察打交道,光靠秘书不行。” 她歪着头说:“可是,昨天夜里,刑警在医院已经问了不少问题呀。尽管妈妈处于濒危状态,他们还是问了,尽是为什么去公园呀,与什么人有约呀,知不知道其他死亡者叫什么名字之类的问题。妈妈回答说什么也不知道,大概她就是不知道吧。最后问我们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外公当时并不在场,当然,即便他在,警察也会问这些问题。我也被他们絮絮叨叨地盘问一番,不过,也许是考虑到外公的现职议员的身份,措辞还是比较谨慎的。” “你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都不知道,仅此而已。不用嘱咐,我是不会说出你来的。” “刚才你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难道你们没在一起生活吗?” “是的,妈妈单独一人住在青山。警察会到我的住处来吗?” “当然会来,这是他们的工作。说句公道话,他们都十分优秀,又很敬业。你母亲现在已经不是负伤者,而是被害者了。再说,警察早就知道她和我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们很快就会想起这件事来。尽管他们为调查爆炸案件己经讯问了几百个人,但她应该是他们最感兴趣的被害者之一。特别是你们家那么引人注目,你又是和母亲最亲近的人,况且对警方来说,接近你总比接近身为现职国会议员的你外公要方便得多。” 她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方便的话,你到我公寓来,行吗?” “不行,警察很快就会来的。” “嗯,他们不知道那里。昨天倒是问我住在哪里了,我告诉他们的是外公家的地址,所以,他们现在并不知道我的公寓。” 我考虑片刻,在寻找风险系数最小的方法。如果按照她说的办法去做,今天一天问题不大。此外,也没有什么毫无危险的办法。 “我明白了,七点钟去拜访你,可以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你总算同意了。看样子,我得先买好威士忌吧?”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更放心了,不会犯病了。”我实在地说,“不过,那是你走出这家酒吧以后的事情。” 接着,我向她说明走出酒吧后应该怎样办。她一边吐着烟雾,一边叹气说:“非得要那么办吗?看上去是不是有点愚蠢? ” “看上去愚蠢?我可不愿意干蠢事。现在有人注意到这里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有人跟踪我。我是个粗心、散漫的人,过惯了这种生活,现在这里很有可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也许我是多疑,但我绝对不是多虑。我现在只能向你解释这么多,换句话说,我只抓住了这么几个要点。” “跟踪你的人是刑警吗?” “如果是刑警的话,我现在就该被抓走了。他们可以随便捏造一个借口。” “明白了。”她说,“看来我该尽快离开这里了。” 我点了点头,她抓着门把手转动着问:“买什么牌子的威士忌好呢?” “牌子无所谓,只要里面有酒精就行。” 她的脸上又现出微笑,露出就像知道有男人在盯着她看一样的表情。她把香烟叼在嘴上,头都没回,走出酒吧,真的像我教她的那样。 我等了一刻钟。在这十五分钟里,我用葡萄酒杯慢慢地喝着威士忌,看着手掌,手掌仍然在颤抖。我回忆着优子的往事,她的脸庞模模糊糊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时隐时现,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面庞。我摇了摇头,走进房间,穿上久没有穿过的大衣,戴上手表,然后把销售款全部装进衣袋,又把没有开封的酒装进一个纸袋抱起纸袋,最后用抹布擦了擦店门的门把手。我离开酒吧时的时间是一点多钟。因为再回这里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我把门上了锁。 我没有向四周张望,径直向三丁目走去,进入地铁站的剪票口,乘上刚刚进站的去新宿的地铁。在列车就要关门的一瞬间,我扒开车门跳下车,跳上向反方向开去的丸之内线。我在池袋下了车,走进地铁站西口的商店。星期天的商店里人很多,显得很拥挤。我乘自动电梯上到六楼,又快步转移到计划好的反向电梯。降向一楼的电梯上剩下的几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前来购物的顾客。我从另一条通道走出商店,乘上经过上野的山手线。我在东京站下车,在车站的自动取款机上取出所有存款。存款共十二万五千日元,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在繁华的街道上溜达了一会儿,消磨着时间。我想喝点威士忌,但是忍住了。我又一次乘上丸之内线,这次是在赤坂见附的站台下的车。通向半藏门线的永田町道路上行人稀少,我第一次回头看看身后,三位中年妇女、几位穿制服提皮包的男人和一群中学生模样的人进入我的视线。我乘半藏门线到表参道。也许,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麻烦,但在不知不觉中,二十多年前的习惯又在我的身上复苏了。 走到车站后,我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虽然我对能查到电话号码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从查号台很容易地就查到了。我按完这个电话号码后,一个并不礼貌的男声答话。 “兴和商事。” “浅井先生在吗?” “你是谁?” “岛村。” “社长现在不在。” “什么时候回来?” “哦,我也不知道。” “那么,请找一下经常和浅井在一起的那位年轻人,就是经常穿着漂亮的蓝西装的那个年轻人,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蓝西装?望月君吗?” 我投出的球好像没有白投,或许他总是穿着那身西装吧。 “是的,就是望月。”我说。 “你是说你叫岛村吧?是哪里的岛村呀了” “你一说是吾兵卫的岛村,他就知道了。我找他有重要事情。” 听上去可能是无绳电话在移动,因为声音的流量有了变化,隐约传来嘈杂声,先是听见一个在说,“给我十条。”接着又听见另一个人说,“出局。” 过一会儿,我听见了蓝西装的声音,他正在大声喊叫,好像是说,“拿到我这里来!”接着,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我的耳中,“是昨天那个酒吧招待吗?” “是的,我有话要跟浅井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就这样对客人直呼其名吗?” “已经不是客人了,酒吧今天关闭了。” 叫望月的年轻人沉默了片刻,当他再次说话时,口气变成了刺探性的。 “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如果你不在店里的话,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没有办法与我联络,六点钟左右,我再打电话给你们。如果我被抓走的话,请你转告浅井。” 我把话筒放下,一边听着“不要忘记取走电话卡”的提示音,一边想着另一个电话号码。我插入电话卡,按下一〇四。电话一接通,又是一个粗鲁的男声。或许星期日还在工作的男人们注定都会变得这么粗暴? “喂,这里是《太阳周刊》编辑部。” “我找总编辑森先生。” “对不起,你是……?” “我叫岛村。” 电话里传来让我等待的声音。在我还是“吾兵卫”的客人的时候,森就是我的熟人,现在他仍然是这家酒吧的常客。通常他都是星期二晚上来,有时星期一深夜也来。《太阳周刊》的发行日是星期四。他是我用不着使用接待语言的客人之一。听筒里传来森的声音:“是岛村吗?真稀罕呐,有什么事情吗?” “你现在很忙吗?” “哦,都是因为新宿那桩爆炸案呀。为了报道这个案件,我们干了通宵。你有什么事吗?” “爆炸案当天之后又有什么消息吗?” “噢,有点。今天,马上就要在新宿警察署开记者见面会,警方到底会发布什么新闻,还得等一等。” “《太阳周刊》也要去人吗?” 森笑了,“《太阳周刊》很畅销,你想过是什么原因吗?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加入记者俱乐部呀。为什么呢?如果光是刊登官方发布的情况,要看新闻的人谁还会买《太阳周刊》呀!” “可是,基本的情况还是需要了解的吧?” “共同采访的大路货,一带而过就足够了,我们靠独家的深度报道取胜。怎么?关于那桩爆炸案,你想知道些什么?” “不,我对那件事没有兴趣。实话跟你说吧,我遇到点麻烦,和黑道上有了点纠葛。你了解组与组之间的关系吗?” “我在那方面是外行,但有个人很熟悉,是个自由撰稿人,他现在正好在这里,你直接和他聊聊行吗?” 我说,如果行的话,当然可以。我与森之间说话很简洁,也许是不想浪费时间吧。 “喂,松田!”我听见森叫人的喊声。到底是熟悉的朋友啊,我想知道什么事,好像他都会告诉我。 “你好,我是松田裕一。”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用全名和我打招呼。 “我叫岛村,听说松田先生对暴力团之间的关系十分了解……” “不,说不上十分了解。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某个组的情况。” “哪里的?” “新宿的兴和商事。” “哦,那我知道,是个新生团伙,办公地点在歌舞伎街,早在去年《暴力团对策法》实施之前就改换成股份公司了,很有眼光呀。组长,或者说董事长,叫浅井,人很精明,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口碑不错。商事的业务范围是破产清算和债权回收,作为经济流氓,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据说浅井对法规和经济十分精通,商事的经营方式也很独特,干得相当好。还有一种说法,浅井的雄辩水平超过一般的律师。” “您知道浅井以前的经历吗?” “过去在成州联合的江口组干过。也许你听说过,成州联合是《暴力团对策法》广义范围上认定的暴力团团伙。” “那么说,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