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藩记鬼剑众》 一卷全 一、危险的高手 1 正当九道飘着血腥味及汗臭味的身影将要进入一间废弃的破庙前,一只饥饿的野狗闻到了他们的味道,露出了呲牙咧嘴的表情。然而,其中一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就把野狗吓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这群人齐聚在大厅,紧闭着门窗以防灯光外泄。他们点了蜡烛放在地上,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互数战果。 这群黑色劲装的男子,前不久还在伏见的药铺“救济屋”中大开杀戒。 “先看看你们各杀了多少人吧。” 首领坐在正中央,他那流窜在这幽暗空间之中的声音显得特别阴森。蜡烛的亮光照不到他们的脸,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无头的黑鸟一般。 为什么这些人聚在一起竟要先确认自己杀了多少人呢? 没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想炫耀自己杀人的功力罢了。 “清藏?” “两个。” “久坐呢?” “两个” “多喜兵呢?” “一个。” “藤七?” “两个——不过都是四、五岁的小鬼” 回答的人语气中带着嘲讽的味道。 “小孩也算是人啊。万太呢?” “三个。” “常次?” “三个。” “吉松?” “一个。一点也不好玩。” “最后是……阿卷?” “四个。” 微弱到接近呻吟的低沉声音,从男人们间传出来。但并未使在场的这些人感到惊讶,阿卷这样的表现似乎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杀了五个——全部加起来总共是二十三个人。大家算表现得不错,就跟我们今天的收获一样丰富。” 首领说道。正当他准备打开眼前两只叠在一起的千两箱时(注一)…… 蜡烛的火光开始晃动了起来。吹动烛火的风并不是来自门窗的缝隙,而是面对走廊的门被打了开来。 这九个人一看到门口的两个人影,现场立刻变得杀气腾腾。 没有人问对方来者何人。九名男子不约而同地掏出怀里尖细的匕首,匕首像是要把蜡烛的火光吸尽一般。 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等一下!” 两个人影中的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我们是来这间破庙借宿一晚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凑巧。遇上了这等有趣的事。你们几位是盗贼吧?看来才刚干了一票大的回来。” 由声音听起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自然而沉稳的语调,稍稍减低了这帮匪徒的杀意。面对九个杀人魔,竟然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地说话。 “我知道各位正准备杀了我灭口,那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在动手之前,可否听在下几句话?我想各位应该会有兴趣的。” 这时,一名盗贼突然从右边冲了过去。刚刚说话的男人并未闪躲,当两人的身影几乎要重叠在一起的刹那,响起了清晰的骨肉断裂声。 冲出去的盗贼继续又往前五、六步,到了接近走廊的地方——差不多在门板前转过身来。从他扔挥舞着手里的匕首,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杀气。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贼人根本没看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实际发生的状况往往与原本的预料大相迳庭,只是没有人想到落差竟然这么大。 “吉松?” 突然有人放声大喊。 “你的……脸怎么是反过来的!” 正如此人所说的,虽然这个名叫吉松的男人身体朝着屋内,但是他的头却面对着门板。 吉松轻轻地一声: “咦?” 接着便说道: “好……像……是……” 当吉松察觉到事情确实如此的刹那,他的头从身体上滚了下来。随着不断喷出的鲜血,他的身体也跟着倒在地上。在咚地一声之后,沉默笼罩了现场。 令这帮贼人陷入沉默的原因中,震惊的部分远远超过恐惧。他们亲眼目睹到这名同伴的死法,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世界上的,简直就像是一场荒诞而充满喜剧效果的场面。 当贼人们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尸体时,那名不速之客走近了蜡烛。在具有催眠效果的烛光下,他的样貌显现了出来。 将大刀放在左边的地上,并从容不迫地端坐在地上的这个人,看来是个武士。至于让吉松死状如此诡异的,应该就是那把刀了。只是那把刀看来始终都是未曾出鞘,他是什么时候把刀拔出来的? “大家先住手!” 首领意外冷静地说道。 而武士依旧纹风不动的坐在原地。 “这位大侠——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让我们大开眼界。至于你方才提到会让我们感到有兴趣的,不知是什么事?” 当贼人们发现眼前这名不速之客是名武士,而且穿着打扮还很像是浪人时,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在武士的身后,出现了第二名不速之客的身影。贼人们原本早就该知道那里站了个人,但好像这时才发现到,而纷纷皱起了眉头。 第二个是个女的。 只不过这女人特别高大。她六尺(约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虽然不如七尺高(约二百一十公分)的贼人首领,但她却以一副瞧不起的样子瞪着那群贼人。 浪人则静静地低下头去。 “在下叫久贺沼清八郎,这位是我的妻子,名叫阿路。我想请大家共享我的妻子。” 没有人开口回应。在这世界上哪里找到这么离谱的老公,竟破天荒地要别人跟他一起分享自己的老婆?虽说若是生活拮据,也不是没人这么做过。只是他怎会选上这一群血腥的恶贼——仿佛意味着他早就摸清这帮恶贼的劣根性,况且这浪人的老婆看起来也不太像是什么正经的女人。一阵冷风吹向贼人们的胸口,仿佛提醒着他们提防这对夫妻的意图:这两个人打的究竟是什么歪主意? “大侠……不,这位兄台,既然你这么大方要和我们兄弟分享老婆,我想你也想要得到一些回报吧?要不然这的确是一项满诱人的邀请。” 首领嘲弄的语气像是要刻意高效来缓和一下现场的气氛,只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捧场。而首领到现在似乎才发现这对夫妻(应该是吧?)身上散发着妖气,他不禁怀疑自己跟同伴们是不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对男女虽然自称也是因缘巧合下来到这间破庙,但也不能排除早有预谋在这里等他们自投罗网的可能性。 此时那名叫做阿路的女人走上前来,使得整个情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阿路端坐在地上,她把脸贴近她老公的肩膀,让他的面貌在烛光下一览无疑。 庙堂大厅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 映入这群贼人眼帘的,竟是一个让人目眩神迷的妖艳美女。 有些人不敢置信地猛眨眼睛,有的人则显得蠢蠢欲动。就连身心如钢铁般坚硬的首领,也露出了像是做梦般的眼神。 事情还没结束。 阿路将双手缩进袖子里,将上半身的衣服向后摊开,赤裸裸地露出胸膛。在烛光的照耀下,白皙的肌肤闪闪发亮,乳房则丰盈诱人。 男人们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女人姣好的面庞及乳房上,一点也舍不得移开视线。这时来历不明的浪人久贺沼清八郎低沉而阴森的声音,传入贼人们的耳里: “你们就尽情地享用吧!随便你们怎么蹂躏她!接下来就是各位的时间了。” 这帮贼人里距离这对夫妻最近的是名叫常次的男人,他像是着了魔似的向前走了上去。 突然间,有一只粗壮的手伸出去紧紧地掐住常次的肩膀,让常次不得不转过身去看是怎么回事。 “谁叫你擅作主张自己跑第一个!现在就让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做长幼有序的规矩!” 刚刚还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如今常次却被首领拿着一把一尺七寸(约五十六公分)的短刀从腰部用力地砍向腹部,顿时常次浑身是血。受到常次的惨叫声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所鼓舞,首领向前走了一步。 “等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尖锐的叫喊声让众人想起一个不得不顾虑的存在。 “阿卷!” “阿卷姑娘!” 众人之所以加上“姑娘”的称谓,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名女子是首领的情妇。 阿卷全身上下散发着眼睛看不见的怒火。而燃起这把怒火的导火线则是来自另一个同性对自己所造成的威胁所引发的忌妒,以及对于那群三魂六魄都被勾走的好色男的怨恨。 2 首领面向左方——也就是阿卷所在的位置。 “阿卷!” 他口气严肃地说道,却一点也压不住阿卷的情绪。 “我反对!首领、各位兄弟,你们大伙儿都是怎么回事?脑袋少根筋吗?这个浪人跟他老婆来路不明,你们却个个像着了魔似地这么听他们的话,我们接下来是要怎么干活?首领,我觉得这两个人怎么看根本就是瘟神——” 阿卷一点口德也不留地破口大骂,然而她的叫骂声瞬间变成了惨叫。 首领一句话也不说就拿起刀往阿卷的身上砍下去。 被砍了一刀的阿卷并没有因此倒下,但是哀号声却不会中断。她遵循着生存本能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走到了庭院。 “阿卷姑娘?” 贼人中一个名叫多喜兵的年轻人跟在阿卷后面追了出去,接着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踢开雨棚的声音。 “哼!” 首领啐了一声后说道: “多喜兵这小子肖想阿卷很久了。久作,你跟出去看看。记得别留活口。” “是!” 一名精悍的中年男子回答后便飞奔出去,在烛火的照耀下,可以看见这名男子右边脸颊上,有道新月状的伤痕。 剩下来的贼人则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对奇怪的夫妇身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 打过招呼的首领,凑到端坐在地上的女人面前,将嘴压上她的双唇,而同时庭院中则传来一阵人被砍杀的凄厉叫声。 首领把阿路推倒在地上。完全不管她丈夫清八郎或手下们用快喷出火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打算开始征服这女人高大的肉体。 没有任何的爱抚,首领直接攻往女人的双腿间。 “啊!” 被进入的刹那,女人大叫出来。而男人最敏感的地方,像是有几十条蛞蝓附着在上面,让他使劲地重复抽送的动作以满足肉欲。 听到首领的呻吟,手下们也都按耐不住逐渐高涨的情欲而显得蠢蠢欲动。 等不及首领下令,一名贼人扑向阿路的乳房,其余三人也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觊觎的部位袭去。 有的吸吮着乳房,有的则用舌头舔舐着大腿,男人们迫不及待地用唾液涂满女人的身体。男人们的呼吸不再只是单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息中处处透漏着男人的兽性。而女人的娇喘声,则不断的回荡在大殿里。 追着阿卷出去的两人回到大厅时,首领正剧烈地挺着腰做最后的冲刺。 “解决了吗?”首领仍不忘问道。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点头答道: “是的。” “尸体呢?” “就留在原处。” “很好。等一下再另外找个地方埋了她吧。” 就在两人点头答应的刹那,首领终于释放完他的肉欲。 首领离开女人的身体,一边抽动着肩膀一边喘气。 “还满意吧?” 清八郎凑近首领的脸在他耳边问道。首领则一脸虚弱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高大的女人与一群男人度过了一段只有喘气声的时间。 在清八郎慢慢推开身边之前,首领有点意外地缩了一下身子。 “快别这么说……这整件事可以说是我们占尽了便宜。难道你不需要任何的回报?” “不需要。” “怎么可能会不需要!你……” “你大可以不必理会在下跟贱内。如果你真的觉得需要一个解释的话,不妨就当作是我们夫妻俩觉得生活实在过得了无新意,一直想找刺激。而今天在这里遇到各位,可以说是终于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望。这样应该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吧。” “我还是不能了解。”首领两手抱胸说道。 “我唯一了解的是你的剑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本来我还以为在这里遇上了什么妖魔鬼怪,所以才会答应你的要求。反正像我们这种十恶不赦的恶人,从来也不想到底还能不能活得过明天。” “尽管出手啊,老大!” “让他瞧瞧‘杀人不眨眼’鬼吉的厉害!” 黝黑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女人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声。除了鬼吉之外,另外再加上追杀阿卷的两个人总共五个人——不,应该说是五头肉食野兽正在贪婪的咬噬着白皙的女体。而女人因为快感扭曲着身体,发出了高亢的欢愉声。 男人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了起来。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的响起,在一声呻吟之后,一名门徒按着受伤的右肩,当场不智地蹲了下来。 “胜负已决,到此为止!” 负责裁判的代理掌门师父举起右手宣告比试的胜负。 这位年约四十的代理掌门师父有张精明强悍的脸,却掩饰不了他对这名不速之客的敬佩之意。 “武功的确不错。” 代理掌门师父看着右肩被打碎的徒弟,在两名师兄弟的搀扶下退场,转过头来对拿着木刀站在一旁的不速之客说道: “我是神影馆的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新兵卫,换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武功。” 新兵卫说完后,便走到右方的墙壁旁。 墙上挂着一排练武用的木刀,他选了其中一把后,便走到对方面前。 “我没办法接受!” 对方说道。一旁的徒弟们听见了,惊讶的动弹不得,且为来客捏了把冷汗。 “什么?” 新兵卫态度冷静地反问道。他可是一名拥有五百石俸禄、在城中执勤的武士。 “我没办法接受!” 对方激动地大叫道。 “是我爹说这里的道场主人功力深厚远在我之上,我才来这里看看的。没想到从刚刚到现在的三个人都不堪一击,程度跟我家附近的小鬼差不多!叫你们最厉害的人出来!” 不速之客站在道场正中央讲得口沫横飞,而新兵卫的眼睛里,静静地燃起了愤怒的火花。 来客所说的话已经严重伤及新兵卫本人及道场的颜面。 “掌门师傅外出不在馆内,所以目前就由我——” 此时冒出另一个沉静的声音,把新兵卫说的话给打断了。 “苍城,你先退下!” 不速之客感觉到一股神秘的气氛笼罩着现场。他虽然身高堂堂六尺、身上穿着剑道服装,却只是一般的年轻平民。 年轻人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刚刚还因为自己的气势而震撼不已的这一群人,如今一听见这说话声,态度竟然有了一百八适度的转变。仔细一看,他们好 像在害怕着什么,一脸胆战心惊的模样。他们这种反应跟对自己时相比,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刚刚自己的表现还不足以让他们感到害怕,但他们只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就怕成这样子,可见道场主人多么让他们感到畏惧。 “掌门师父不在,就由我来当你的对手吧。” 道场内的空气瞬间冻结,犹如身陷冥府。 他的心里变得很慌张。他有把握以自己的剑术击毙老虎,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跟剑术高低并没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发出声音的来源处。 只是不管他怎么使劲地看,就是看不到半个人影。 “你人在哪里?还不快快现身?” “我刚刚看了你所使的剑术,不太像是这世界上存在的招数。” 仍然只有说话声传出来,年轻人的身体不禁颤抖了起来,由身体的最深处冒出了一股寒意。 “如果不好好地开导一下,恐怕你会到处兴风作浪。” 说话者依旧没有现身,声音却继续着: “你可有想过自己有可能遗臭万年?为了避免让你走上这条路,你的剑术必须从这世上永远抹消——你们统统退下。” 在场的徒弟们鸦雀无声、并压抑着内心的惶恐纷纷起身走向门外,而年轻人则带着焦躁的眼神看着他们离开。当他看见有些人忙着准备烛台、点燃蜡烛时,终于忍不住咆哮地喊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还不赶快现出真面目!报上名来!” “紫暮右近……我是道场主人的哥哥。” “干嘛装神弄鬼的!这下子总算让我识破神影流的真面目,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子来欺骗世人!我先拿你这个当哥哥的开刀,挫挫你们的锐气,再来找弟弟算账!我已经想好新的道场名字了,就叫做‘新影馆’吧!” 年轻人说完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拉门依旧紧闭。 蜡烛的火光像是鬼火般地晃动着,让整座道场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而年轻人的笑声回荡在道场里显得既空洞又虚无。 “来吧!” 清澈的声音才刚揭示战争的开始,下一秒凶猛的波涛便朝着说话声狠狠地打了过来,四周所有的声音都被这股杀气给吸了进去。 在道场的一隅传来了骨头碎裂声。 拥有两万石领地的夕城藩,是一座位于信州、被绿色群山包围的一座小藩。藩内的与良町是最能代表夕城繁华的市街,约三町五十六间(约四百二十九公尺)。长的街上排列着三十一家商店,其中有六家是水茶屋(注二)。 这六间水茶屋中,有三间傍晚才开始营业,其余的午后便开门做生意,其中以“北国茶屋”因老板娘千代的优雅气质及绝佳的服务态度——再加上店内所卖的美味、甘甜的红豆馅,所以只要一开店,上门光顾的客人便络绎不绝。 六月中旬(阳历七月中下旬)的正午——接近九时半(约下午一点)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遍照着街道及房屋。就连躲在阴凉处的猫狗都显得奄奄一息,大街上也几乎不见人影。 当客人步入店内时,北国茶屋正好坐了五成满。 店内的客人以旅人居多,打架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丸子及冰水。虽说这里的红豆馅即丸子广受好评,但是设于店内最深处及二楼的包厢,反而成了男人女人过午之后在此私会的最佳场所。 今天也有压抑不住澎湃思念之情的男男女女,占据着一、两间小包厢。会在这种场所幽会的,以寻常百姓为主,偶尔也看得到比较低阶的武士在此出没。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正常的做法都是不走正门玄关而利用后门进出。也因此,北国茶屋的后门也比正门玄关来的气派许多。 为了不让灼热的阳光照射进来而将门户紧闭的店内,反将夏天的暑气关在室内,点了冰水的客人仍然满脸都是汗水。尽管如此,店内的气氛仍不受高温影响,反倒呈现出一片快活的气氛。 而新进来的客人,虽然让原本空气不流通的店里面引入了一阵凉风。只是他的模样让在场的客人们一点也没有欢迎的意思。 首先是由于他的胡子跟服装,而从他脸上方正的轮廓跟而硬邦邦的线条,以及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不难让人一眼看出他的职业。只是脸上严重的淤青,让在场的客人看得无不心惊胆战,而斗大的汗珠,也不像是因为高温所造成的。 右肩便是问题的答案。一看到他那无力下垂的手腕便可明白——他的手很明显地骨折了。他左手握着木刀,身后背着包袱,以他六尺(约一百八十公分)身高及壮硕的身材看来,右手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目前的状况反而接近一触即发的危险人物。 令一旁的客人感到诧异的是,他仍能四平八稳地走到角落座位,接着便“砰”地一声使劲地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逞强:受伤的肩膀多少因为走动受到冲击,但他也只是皱着眉头忍耐痛楚。相信就算他在来路上曾经失禁或者昏倒,也不会说出来。 店内的女中(注三)走过来点菜。 “我要冰水……你们有酒吗?” 他的声音让在场的客人产生了一阵骚动,因为从外表看来,他像是超过三十岁的壮年人,但是声音却足足小了十岁。 “啊?” “算了,我不要点酒了,给我来些丸子。另外,你知道哪里有不错的医生?” 女中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道: “这位大侠……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看见吗?我的肩膀骨折了!啧,搞不好以后右手不能再拿刀了!” “这……” 女中像是能体会他的悲惨,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毕竟在这么一丁点大的小藩里,用木刀比试能够打到手骨折也是少见。 “我知道哪里有好医生。” 在店内对面的角落里,大剌剌地响起粗哑的说话声。 3 年轻男人试着不让右肩承受太多的负担下,轻轻移动着自己的身躯靠往说话者的方向。 原本一脸不悦的神情变得有点惊讶。 因为这会儿他才有机会好好地看着这名体型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人——初生之犊不怕虎,这正是年轻力量的来源。 “你是……?” 年轻男人问道。对方则点头说道: “我叫紫暮左近。” 粗旷的轮廓且带着威严的脸露出了笑容。这时年轻男子全身忽然变的无力,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在年轻男人松懈心情之际,原来忍受疼痛的耐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受到紫暮左近笑容的影响吧。 “受伤的话当然要去‘牢屋小路’的朝日奈良月医生那里治疗。不管是外科、内科,他都是一等一的名医。” “谢谢你这么好心告诉我,等我吃完丸子会过去让他帮我疗伤的。再一次谢谢你,武士。我是住在大杭村的小老百姓,叫做小仁藏。” “用不着这么客气。是谁……把你的肩膀打成这样?” “神影馆里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啧!不记得了。” 小仁藏一边死命的尝试着将失去的力气唤回,一边说道: “我听说神影馆是你们这里最厉害的一间道场,所以才会想上门挑战看看,没想到登门拜访后才被告知主人不在。不过最让我佩服的是,他们也没有因为这样就叫我下次再来。神影馆派出三名弟子来跟我比试,我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还出动了代理掌门师父,就在我快把神影馆招牌给摘了的时候,这家伙就出现了。妙的是我只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连人影也看不到 。他说马上要跟我比武,还要好好地教训我,接着道场里摆满了蜡烛,弟子们也都被赶了出去。然后……” “发生什么事?” “……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确实有跟他交手。也看到他了…应该算是有看到他吧,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我突然被攻击。就在我发现被打到时肩膀就已经……” 按着肩膀的小仁藏语带懊恼地说道,脸上憎恨的表情远大于苦闷,而他的牙齿像是要磨碎石头般地碦啦碦啦作响。 左近一点也不在乎周遭的眼光,拿着酒瓶跟酒杯坐到小仁藏的对面。 “要不要来杯酒?” 他摇晃了一下酒瓶,小仁藏看了一眼,随即露出认真的表情,并用力的摇摇头说道: “不,这会妨碍练剑。”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自己一个人喝啰。如果是刀伤的话还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了不起只是会觉得更痛罢了。” “……” 左近将酒瓶里的酒倒进酒杯里,将酒一口气一饮而尽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真好喝!” “……” “对了,你刚刚说把神影馆里的三个人打得落花流水,不知道是修理到什么样的程度?” “打到他们手腕骨折啊!结果,我自己也受到同样的报应。” “三个人都是骨折?” “当然!” “你会被人家打到骨头碎掉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说那家道场主人是个英雄好汉,但是他的哥哥却是个冷酷无情的无赖汉,他就跟疯狗一样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咬人。这次算你倒楣。” “你这家伙的肩膀被人家伤成这样,口气竟然还如此狂妄。万一你的肩膀医不好的话怎么办?” “我还有左手。” “这样……真是了不起!你是个有骨气的家伙。不过,那家道场里的兄弟档,哥哥的武功还不算什么,负责道场的弟弟才是个高手。” “真、真的吗?” “嗯……比哥哥还厉害三倍以上。” “有、有这么厉害?” 只见他听完左近的话瞪大了眼睛,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不管怎么看小仁藏都是个大剌剌的老粗。 “是啊。从小就是弟弟教哥哥武功的。” “嗯……” 小仁藏歪着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坐在左近附近一位妖艳的美女,在一旁听见两人的对话,也不由得抿嘴偷笑。迟钝的小仁藏也没发现对方的存在。这个美女正是北国茶屋的老板娘——千代,同时也是左近的红粉知己。 “总之你先去朝日奈医师那里疗伤。不管你想怎么办,总也得等把手治好了之后再来从长计议。” “我知道。” 年轻男人点点头。左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万一你的手治不好的话,你有什么打算?”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报这个仇!出其不意地刺杀他们、找人去暗算、或是抓来当人质都行。” “你还真不死心。” “这是一定的。” 小仁藏目不转睛地盯着左近,眼睛里却带着看见仇家般的疯狂眼神。 不过,几秒种过去后便消失不见。反映着左近身影的瞳孔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武士……你怎么会这么关心我?我不过是个水吞百姓(注四),也不懂得什么礼数。” “来,请慢用。” 女中把小仁藏所点的东西送上来。其实食物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在等气氛比较缓和的时候再送上来。 “你点的东西来了,赶紧吃吧。” 左近只是平静地请小仁藏进食。 “谢谢你的帮忙,武士。” 小仁藏腼腆地低下头去鞠了个躬,便离开了北国茶屋。千代则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来到左近面前。 “这哪里是什么老百姓,简直跟猛兽没两样。从他走进店里之后,我就担心他会不会给我惹事生非,所幸一切平安无事。” 午后的北国茶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早已消失殆尽。 千代将酒瓶里的酒全都倒进酒杯里,叫女中再换一壶新酒上来。 “这年轻人刚刚问的事情连我也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么关心她?” “嗯,因为我觉得他跟我很像。” “你以前年轻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 千代不禁瑟缩了一下肩膀,视线飘向亮晃晃的入口。 “是啊。” “这怎么可能——你该不会要跟我说,你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练就登峰造极的绝妙剑术?” “这个嘛……” 左近装蒜之际,同时也觉得有股奇妙的情感像风一样往自己脸上袭来,让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那是种怀念、同感以及——觉悟。 “我自己是熬过来了。但是,我想那个小仁藏最后应该有机会变成真正的恶魔。” 离开北国茶屋的小仁藏,走没多久全身便汗如雨下而朝着荒町的方向走去。荒町是夕城六处风月场所里的其中之一,而牢屋小路就位于荒町接近中间的位置。从与良町往北走,经过大垂井后便是荒町。 根据“夕城商店街分布图”来看,荒町长约五町六间(约五百五十六公尺)。六十二间商家中有两间是当屋(注五),另有二十五间是商家自己的住家。除了“牢屋小路”这条小巷之外,其他还有以袋町口、八幡小路、绀屋町等为名的小巷。 荒町街道的长度要比与良町来的长,但是房屋的数量也将近是与良町的三倍多。根据古书的记载,在住宅集中区的西边,长满了芦苇,成了狼群等动物的栖息地。近来仍有旅人向奉行所报告,在月夜经过此地时听到野兽在远方吠叫。 一走过标示着荒町的木质牌楼,屋子里的女人或是行人的眼光,无不集中在小仁藏身上。因为他走路的方式很奇怪,就像是醉汉般踉跄。小仁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心里不免着急了起来。因为自从他决定要去看医生的刹那,支撑他的那股意志力转眼间消失不见。就算他勉励自己即使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报仇,却始终无法如愿地把那股力量找回来。 当激烈的痛楚从剧痛转变成他对疼痛感到麻痹的过程中,他的头就像是快要爆炸一般,而心脏则是无助的哭喊。 小仁藏站在路的中央,发现他的周围世界开始溶化、而渐渐变成了一片白色。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隐隐约约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脚步声及喊叫声。 这些声音很快包围了小仁藏。 “是他吗?” 他听见男人的声音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就是他,没错!” 只听见有人一声令下,脚步声及杀气从四周一涌而上,小仁藏觉得有重物往他脸颊、腹部、大腿打过来。 “找死!”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口骂了人,也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拿着木刀向这群人挥了过去,也觉得自己似乎有打到人。 当右肩激烈的疼痛感再度恢复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到了地面。正当他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时,后脑勺却挨了一记,紧接着后背、小腹也被打中。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作呕想吐,可惜对方偏偏打得他连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踢他肩膀好了!” 有人大叫着。正当他们准备这么做的时候…… “住手。” 小仁藏听见好像有人开口阻止。 所有的攻击瞬间停止。 “你们怎么欺负一个受伤的人?” 小仁藏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是他先做错事的!” 一个年老的声音抗议道。 “这、这小子在走下马町的坡道的时候,撞到了我的孩子跟孙子们。明明是他先撞到人的,却不分青红皂白拿着木刀把我的小孩打成重伤。我请人帮忙送他们去医生那里疗伤,然后才来追这臭小子报仇的。” 刚刚出声阻止的男人问道: “这是真的吗,小仁藏?” “啊……应该吧。我那个时候刚好心情不好……又撞到了人……哼,既然被你们抓到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了!” “自作孽不可活。”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声。 “各位,你们要怎么打随便你们。只是,唯独他的右肩劳烦各位不要下手。至于后续就交给我来处理。不然到时候你的小孩就不止是面貌不保的问题。好吗?” “没问题。” 年轻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么有劳紫暮师父您让一让。” “嗯,你们尽管出气吧!” 众人再一次对着小仁藏拳打脚踢,小仁藏本身意识逐渐模糊中,但隐约中他仍忍不住搜寻着刚刚耳里所听到的那个名字的记忆。 紫暮……紫暮右近…… 那他岂不是…… 就在他意识突然清醒的那一瞬间,他一边的头被人一脚踢中,随即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注一:千两箱,江户时代放钱的箱子。 注二:水茶屋,江户时代让人喝茶休息的地方。 注三:女中,江户时代的服务生。 注四:水吞百姓,江户时代没有自己田地、以日薪计算打零工的下层农民。 注五:当屋,负责神社祭祀、一般神明供奉适宜的家庭。 二、黑色种子 1 “治的好吗?大夫。” 小仁藏问道。朝日奈良月摇摇头。直言不讳的否认,无疑地将前来求诊的小仁藏推落绝望的谷底。 “骨头碎成这样,很难再接得起来。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依你的情况来看,不但练剑都没办法拿,就算要拿锄头、铁锹也无能为力,你现在应该要比较担心没办法下田耕作的事吧。” 小仁藏不发一语的听着良月所说的话,突然脸上表情一变,愤怒的破口大骂道: “哼!如果我甘愿当一名寻常老百姓,我也不会这样自讨苦吃了!大夫,反正我这只受伤的手已经废了,看了也挺碍眼的,既然治不好,不如干脆砍断这只手!”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说出这种天打雷劈的话来,小心三更半夜泥轮池的水神把你给拖走了。” “嗯?大夫,你知道那水池的事?” 有着一张圆润、福气的脸的良月大夫,听见小仁藏这么一问,不禁微微一笑: “还好。眼前最要紧的就是找块夹板帮你固定住伤口。喂——顺安,来帮忙!” 从诊室走出来的良月,走进了另一间等候休息室。 紫暮左近庞然的身躯正坐在屋内等候着良月。 “如何?” “情况很糟。” “治不好吗?” “骨头碎得相当严重,而且这还是我头一次碰到这么棘手的病例,碎到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是你干的好事吗?不,依我看你的功夫还没达到那样的境地,八成是右近大人吧。” 左近露出一脸的苦笑。 “从以前我就很好奇了,大夫,为什么你叫我大哥的名字总会多加个‘大人’,叫我的话则是直接喊我的名字?” “差别在于你的行为举止太过莽撞,而你大哥则是一名真正的剑士。” “真正的剑士会把一个年轻人的肩膀打到无法治疗的地步?” “人家深谋远虑,思考的格局哪是你能了解的。” 左近不禁暗暗在心底骂他这个蒙古大夫。 “手臂虽然治不好,不过有个方法可以试试看,或许还有得医。” 良月眼神锐利地凝视着左近,后者则故作糊涂状地说道: “啥?” “这个方法搞不好你比你大哥还要清楚。不过对那名年轻人来说,这个方法也危险了点。” 良月的手不断地拍着胸膛,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近,倒不是良月得了肺结核,只是精神上对左近很感冒。 良月的视线转向诊疗室。 “你这个人只是做事莽撞罢了,本质倒是还不坏。” “承蒙大夫夸奖。” “可别以为我在损你——不过,这孩子的‘本质’的确有些蹊跷。” “大夫说得没错。” “医生有照顾病人心理状态的责任,不过偶尔会有比医生更适当的人来开导病人,而你未尝不是适合的人选。你就想想办法帮帮他吧,要不然……” “大夫觉得我可以使上什么力?” “这个嘛……” 良月暧昧的答覆就跟左近在北国茶屋里给小仁藏的答案一模一样。 左近在这件事上嗅到了一股阴暗、沉重的味道,他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置身事外。 左近陪着年轻人走到了城西郊外。 比较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用夹板固定伤口花了蛮长的时间,一直到了七时(下午四点),夕阳的残光落在城西的布引山棱线上后,左近与小仁藏才离开了良月的诊所。 傍晚微暗的天色里,左近与小仁藏的身影仿佛漆黑的影子移动着。 “一路小心。” 左近扛着小仁藏自己带来的行李,一边放在小仁藏肩上还给他,并将良月出让的灯笼及木刀也交给了他。 “这把木刀挺碍事的,不如丢在这儿吧。” “不用你管!” 小仁藏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态度却异常恶劣地说道。 “我是不会跟你道谢的。你这个武士平常作威作福惯了,帮忙有困难的人算是给你做功德!再见!” 话才一说完,小仁藏便掉头往前方的小径走去。 左近目送他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 左近走了五、六步后突然回过头去。 只见站在小径另一端的小仁藏也正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算目送自己离开。 左近微微一笑,继而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走了半里(约两公里)左右,左近听见从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从脚步声及走路的方式,左近判断对方只有一人,而且还是个武林高手。才一眨眼的功夫,左近可以感觉得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方以充满爆发、跳跃的方式移动着步伐,仿佛一只来势汹汹的老虎。 左近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同一天遇到两个高手——这种巧合,一辈子也难得见到。莫非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 左近没有因此停下脚步,手也没有防御性地握着剑把,他只是专注凝视着前方的某一点走去。 对方的脚步则持续逼近,左近并没有特别隐藏自己的气息,因此对方应该也察觉到左近的存在及实力。 “这么嚣张,竟然无视于我的存在!” 左近一边走着一边将腰间的刀高举在头,动作迅速地将刀拔出刀鞘,使得绑在刀鞘及护手的绳结轻盈地在他头上飞过。 他的刀鞘是铁制的。 所以当他很自然地将手握着的刀鞘放下、划过空气时产生了一股低沉的共鸣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小径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瘦长的人影。 左近的右方是田,左方是一片杂木林。 一轮明月高挂天空,在月光的照射下,将两人的影子清楚地映照在地上。 从影子看来对方是名年轻的武士: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及裤子、肩上背着行李及腰间的大小刀——一副浪人的打扮。对方瘦长的体格与左近大相迳庭,月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浪人从容不迫地靠近、从容不迫地与左近擦身而过,而且正眼也不看左近一眼。 两人大概相隔了十间(约十八公尺)的距离,左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只见黑暗中,一团比夜色更为漆黑的身影越走越远。 “这家伙明明感应到我所释放出来的剑气,怎么表现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以他的年龄来说,能这么沉得住气算是相当了不起。况且,他看起来跟小仁藏的年纪差不多。” 紫暮左近暗暗忍住内心的好奇,而吞噬年轻旅人的黑暗就像是雨夜的浓密黑云般地涌上来。 回到家已经是五时半(下午九点)以后的事了。 小仁藏的父亲良作坐在烧着陶壶的坑炉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战在玄关的小仁藏。 “已经见到人了吧?” 良作冷冷地说道。 “看样子你的手伤势不轻,不过你明天还是要下田做事。” “我知道!就算只剩下一只左手,我一样照常下田做事,而且会做得比两只手更好!” “治得好吗?” “没办法。” 小仁藏将除了木刀以外的行李往玄关一丢,弯腰坐在地板的一段脱掉脚上的草鞋后,便走上了屋内。 “只能怪你自己自作自受。” 良作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起来。 “去年我进城,偷偷去看了远近驰名的‘神影馆’练武的情况。看完之后,我知道只有神影馆可以挫挫你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只是看见你现在这模样,没想到情况已经超过我所预期的。算了,这么一来,你就安分地当个普通老百姓吧,别老把练剑这档子事挂在嘴上。” 咻地一声,在良作的鼻尖刮起了一阵风。 小仁藏左手挥舞着刀往良作砍过去,不过他的父亲连眉毛动也没动,而小仁藏似乎也早已见怪不怪似的,随即将木刀移到两作的眼前。 “爹,很遗憾,我是不会放弃的!没有右手我会用左手,如果连左手也没了,就算是要用嘴叼、或是用脚指夹,只要能把剑练好,我都在所不惜。我是不回放弃剑的!” 良作看着坑炉里的火焰。在火光的反射下,只见良作脸上时而露出哀伤的神情时而充满了怨怼。 “好吧,随便你!既然你有如此的雄心壮志,最好是练成盖世武功才能杀死神影馆的师父。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就趁早放弃,要不然最后还是死在别人手里。放你这种疯狗在世上兴风作浪,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小仁藏似乎并不把父亲这番悲恸的话放在耳里,只是目不转睛、仔细端详着他拿在左手里的木刀,突然意念一转,口气认真地问道: “爹……难道您为了废掉我的手,才叫我去神影馆的?” “……” “还是爹想用借刀杀人这一招,要别人帮爹解决掉爹的儿子?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现在还活蹦乱跳地站在您面前。” “小仁藏,爹想告诉你,生活并不单单像是你这样将所有的心力投注在剑术上。” 良作沉重地说道: “种稻、浇水灌溉、收割,只要几个动作,就够你活一辈子了。大家都是这样自给自足过一辈子就很满足了,也不需要看别人脸色过活啊。” “能吃到白米饭的,只有武士!” 小仁藏冷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所有精力耗费在种稻、收割上,这样才叫做活着吗?您应该很清楚,打从我孩提时候开始懂事之后,我就无法自拔的喜欢舞棍弄棒的。我知道您不高兴我玩剑,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很清楚,剑术是自己唯一的生路。所以,爹……我不是为了要拿锄头、铁锹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能毫不在乎地杀死住家附近的猫狗的人,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 “你握着锄头、铁锹的时候是个普通的平凡人,可是当你开始挥舞起木棒的时候,你的脑袋就开始发狂、变得不正常了起来,满脑子想的就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而我又怎么能放任像你这种发了狂的人在外面四处游荡呢?所以我才想到了神影馆……” 小仁藏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良作。 “果然被我说中了,爹……” 他的左手一闪。 刀身快速地来到了良作的头顶,却停在距离五分(一点六公分)的位置上。 良作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 “为什么是儿子打老子?” 尖锐的斥责声,来自于一名已经完全踏入屋内的旅人嘴里。 小仁藏很快地转过头去。但这个动作却连带的加剧了肩膀的疼痛,他不禁翘起眉头。 “你是谁?” 小仁藏起身,却弯着膝盖摆出了应敌的姿势。 “你不还手吗?” 体格又瘦又长的浪人再一次问道。 “既然这样,那我帮你代劳好了。” 浪人似乎早就观察好屋内的形势,他快速地靠近玄关的另一端摆着成堆的柴火,随手抓起其中一根。 小仁藏看透了对方的身手,双眼为之一亮。高手就在眼前,他一点也不畏怯。全身反而充满了斗志。 “爹。别动。” 话还没说完,木刀一闪,小仁藏挡住了入侵者从父亲头上砍下来的木柴。 在千钧一发之际,小仁藏稳住了下半身并以木刀阻挡了对方跳跃而来的攻势。小仁藏定眼一看,男人则踩着地面,退回到在玄关的泥土上。 小仁藏手拿着木刀往玄关走去。他并不急着一口气将对方打倒,他以单手摆出了刀尖对准男人眼睛的完美姿势后停止不动。 “我知道你的右手已经废了……不过还是照打不误。” 男人丢下了手中的木柴,。腰间则响起拔刀离鞘的声音。 坐在坑炉一旁的良作则抿着嘴,在炉火的照射下,两道影子如同跳舞般对打着。 木质及钢制的刀身因为碰撞再一次地发出巨响。 双方的剑在半空中画下一道圆弧后各自站稳了脚步,男人的左手离开刀柄,走近打开的大门边。 小仁藏冷笑。 “跟紫暮左近比起来……你还差上一截。” “后会有期!” 男人的声音也被黑暗所吞噬。 小仁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听见什么声音似地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良作则缓缓地站了起来往小仁藏身边走去。 他将手放在小仁藏握着木刀的左手手腕及肩膀上。 “你的肌肉跟肌腱想当地紧绷,放轻松一点,不然你的两只手都没办法用了。嗯。这边的肌肉都肿起来了,看样子你也承受了不少对方攻击的压力。喔!这里也都淤血了,唉……你的手得好好休息一阵子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时候谁要下地去种田呢?” “他……是谁?竟然……要杀我……” “忘了把。” 良作继续扳开小仁藏的中指,并安慰着他: “你就忘掉这所有的一切吧!不管是你肩膀所受的伤、或是刚刚那个男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恶梦!” 嗯——小仁藏点点头。 黑暗笼罩着道路,男人加快脚步赶路。他已经达到目的了,而且还是用最完美的方式达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克制的憎恨与愤怒,仿佛永无止尽地从他的胸口不断地涌出,久久无法平复。 当男人走到离夕城藩闹区还有一半的距离时,感觉得到一股气从自己的背后逼近。漆黑的夜色里月光成了唯一的光线来源,在如此恶劣的路况下还能有如此矫健的步伐,此人的功力远在于自己之上。从来者毫不隐藏自身杀气的情况来看,男人推断此人应该是追兵。 男人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仿佛嘲笑着自己原来是追兵的身份如今竟落到反被人家追杀。 他松开了刀鞘,转过身去并将手放在刀柄上。 像是在呼应男人的动作似的,对方的气突然消失不见。男人揣测着对方是否进入村内,接着便集中精神准备应敌。男人的视力让他在黑暗中可以看见十间(约十八公尺)远的距离,却无法看穿这片树木错综复杂交织而成的树林内部。 杀气突然中断。仿佛先前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蒸发消失,反而出现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男人在膝盖上预留了些许力量,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攻击。 下一秒——说曹操,曹操就到。 当男人一察觉到从背后传来的气,身子往下一沉,奋力就是一刀。男人凭着刹那间的第六感,感觉到自己的这一刀砍伤了对方,同时自己的右肩也被杀伤。就在男人手上的刀快要落地之前,连忙用左手接过大刀,他蜷缩着身体,看着倒在地上的敌人。 “叛逆的久作。” 男人叫着对方的名字。 “我记得你今年六十岁了,没想到武功还这么好。” 对方弓着身体在地上爬着,呼吸急促,没多久便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男人走近倒在地上的人,出其不意地将刀插在地面上。 飞跃而来的刀身与地面擦撞后发出一颗颗的火星。 火星四处跳跃,最后落在倒在地上的身躯——叛逆的久作的身边。 “哼……没想到我竟然输在你手里……” 对方的声音微弱地从趴在地上的身躯传了出来,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别说我让你死得不痛快,没办法,我的刀是断的。” 男人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将刀插在濒死脸孔的旁边。 那张脸连看也不需要看,男人也知道他就是小仁藏的父亲——良作。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久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杀我,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带走小仁藏了。” “随……你便……” 良作——不,这名被人唤作“叛逆的久作”的男人,在他那张僵硬如石头、毫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的笑容。 “你……究竟是……什么人?” “奥州野边地的春日壮平。” (注一) “……凭你这身好武功……应该没有尝过输给人家的滋味吧?” “嗯,跟人家比武比了二十九次,未曾尝过败绩。” 良作轻轻地笑了笑,笑意里带着满足感。 “……小人藏现在终于明白失败的滋味……还不只是这样……先前出现在他脸上的杀气……现在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我这个赌注下对了……没白白浪费我一番苦心……小仁藏……是我的儿子……他…是不会变成你的手下……” 良作说话的声音转为异样的呻吟声,随即就像烛火被吹熄般突然中断。 男人将折断的刀从老人的脖子上拔出来,当他这么一拔时自然也切断了老人的颈动脉。接着,这名叫做春日壮平的男人站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没有半颗星星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 “等待着我五个孩子的是‘生于黑暗、死于黑暗’的命运。小仁藏,你的名字无法见容于天地之间!等我的伤势痊愈之后,不管是我或我的孩子,一样还是会找上你的!到时候只怕你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跟着我,小仁藏!” 一阵狂风吹来,连带地传送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而这股风穿过原野、越过小溪,吹响了某户农家的门板,住在屋内的人早忘了这时间该上床睡觉,而他更加想像不到自己的父亲再也无法返抵家门。他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肩膀剧烈的疼痛,不停的锻炼着握着木刀的左手,希望能早日提升到原本右手所达到的境界。 仿佛事先商量好一般,紫暮左近一大清早的心情就跟阴霾的天空一样恶劣。就连妹妹小叶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这可能跟一早就来练武的夕城藩奉行所同心·佐伯幸四郎跟他提及的大杭村的百姓——良作死于非命有关。 “他死了四天。从血迹凝固的程度来看,死亡时间是在深夜,尸首被发现在自大杭村前往城镇的路上。腹部的横向一刀是致命伤——从这一刀可以看得出来对方的力量与刀法都不是泛泛之辈。只是,让我很疑惑的是:一个寻常老百姓怎么会跟武士打成这样?最后还落到惨死的下场。” “良作自己有带刀吗?” “有,只是刀很钝。最让人不解的地方是,从他的刀上附着的血迹来看,可以猜得到当时他也以牙还牙,砍了对方一刀。只是对方的武艺颇为高强,良作究竟是怎么砍伤他的,我怎么想也想不透。” “他儿子呢?” 佐伯是独眼龙,右眼戴着黑色的眼罩。而左近的这句话,让他连那只失明的眼睛都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师父,您知道得可真清楚。他有个十七岁的儿子叫小仁藏,当年他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老婆好像就没有跟来了。” “这么说来,他原来是个流民啰?” “嗯……听说十七年前到村子后,好像就直接定居了下来村长也有提出当时的申请证明。据说良作的父亲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从过去的记录中也可以查得到。良作的父亲是因为跟邻居发生一些小争执,所以在良作两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一起离开了村子。” “然后良作在十七年前又回来了这里——附近邻居对他的评语如何?——干嘛用哪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同心有张瘦削的脸庞,漆黑的瞳孔、朱唇及一排洁白的贝齿,细致的五官让人无法想像竟然会出现在男人的脸上——而这位帅气的同心则轻轻的点点头说道: “请原谅我的失礼,因为我不知道师父竟然对良作一家的事这么感兴趣。——至于邻居对他们的看法嘛,良作还算是普通,儿子的话就恶名昭彰了。尤其是自他懂事以来,据说不只是同年的,就连年纪比他大、个头比他壮得多的小孩,都曾被他打到哭。也曾有小孩的家长上门兴师问罪,结果竟然被他打到骨折的。而且听说从那时开始,他就拿着木棒有样学样地模仿起剑术来,在没有任何人的教导下,还练得一身不错的武艺。过了十岁之后,根本没有成年人打得过他。” “所以你刚刚说他的父亲手上也拿了刀 ,然后死在人家的刀下?” “是的。” “小仁藏有处理他爹的后事吗?” “这个嘛……等我到的时候,附近的寺庙已经处理妥当,并将尸体放进写有法名的木箱里,小仁藏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所有的过程。对于所有的问题,他从头到尾一问三不知。但是这个案子疑点重重,所以与力(注二)的鲛上大人要求他明天到奉行所走一趟。” “他不会说出任何答案的。” “……” “看样子,小仁藏真的变成了恶鬼。” “啊?” “没事,你就好好的练武吧。” 就这样在与佐伯一番谈话之后,左近的脸色变得难看异常。 练武的过程还是跟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初学者依旧练到双手麻痹、竹刀斗拿不稳的地步,高阶者则打到快要有轻微的脑震荡才罢手。从这些门人脸上所露出的些许畏怯,就可以知道他们察觉到了师父的异样。 即便如此,并没有因此妨碍到从八时(下午两点)开始的午后练习,就在练习进入尾声时,左近及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新兵卫正在示范比武作为结尾。 正当左近手里握着木刀,站在道场中央时,从玄关那里传来有人登门拜访的声音。 其中一名门人去应门后,随即回到道场。 “有一位自称精通剑术、名叫春日壮平的旅行剑客,上门拜访表示想跟师父讨教武功。” “这男人的眼神是不是看起来很锐利,并且有张瘦长的脸孔?” 听见左近提出这样的问题,苍城不禁斜眼瞄了左近一眼。 “是,您描述的没错。” “让他进来吧。” 紫暮左近万万没有想到,他所说的这句话不只是将神影馆、甚至是整座夕城藩卷入一场剑鬼们的争斗中。 2 当春日壮平一脚踏进道场的瞬间,道场内看不见的紧张气氛顿时高涨了起来。 情况一如往常。陷入迎战踢馆的氛围中,只是在场者的共通感却停滞在某种程度。当然,他们绝对相信代理掌门师父苍城、掌门师父左近的实力,只是这一回似乎有点不一样,虽然信赖感并没有动摇,但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而这股最原始的不安感,在门生间蒙上一层薄薄的迷雾。 春日壮平对着站在道场正中央的左近鞠躬行礼,除了报上自己的名字外,也说明了自己是来自一个名叫“朽叶流”的流派,这个流派名称听来颇为耳熟。 春日装瓶的表情看起来虽然温和,但是映着左近身影的瞳孔中,却不带丝毫感情。就像是一只盯上猎物的猛兽,在他决定采取攻击前,虎视眈眈地观察着他的猎物。 “早就听闻神影馆的作风特别不同,像这样不待在观众席、反而手拿着剑大剌剌地站在道场中央来迎接敌人的做法,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传言不是空穴来风。这样看来,就算是提出真正的刀剑比试,也不会支吾搪塞过去吧?” 从对方嘴里出现的“敌人”一词,听在门生们耳里难免刺耳,愤慨不平的众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却被苍城一个眼神给制止了下来。虽然苍城嘴里只说了句:“算了。” 单是当她看着一脸若无其事、兀自点头的左近,却发现刹那间眼神闪耀着凄厉的光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场无法预测也无法想像的对决一触即发,在场所有人的心脏因为肾上腺素而剧烈的跳动着。 左近取回放在观众席上的大刀,重新插在腰带上后鞠躬行礼,两人一起拔刀相向。 “吼……” 左近发出低沉的吼声,壮平则屏住了呼吸。 “这……” 不等低吼声结束,左近便奋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祭出神影流“飞燕之刀”的招势,将原来对准壮平双眼的刀移向他的头顶——不过壮平并没有闪躲,直接从头上正面迎击,一时只见火花四溅。 在一旁观战的苍城则忍不住发出了低沉的喟叹声。 左近平时习惯不将刀拔出铁制刀鞘、直接练刀带鞘的操弄,由此可以想见他的攻击力多么地惊人。就在壮平承受左近这一击的刹那,他的左膝跪倒在地上。不过,苍城所感叹的并不是眼前所看到的情况,而是他连想到这名年轻人的头有可能随着左近的刀应声被砍下。 不知道他能不能捱得过掌门师父一击——苍城的想法几乎快让他的血液凝结,他不禁为这位挑战者捏了一把冷汗。 没想到壮平竟然意外地往前倾倒。 壮平眼看千斤压顶、情况不利于自己,决定放手一搏,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于是失去反作用力的左近向前踉跄了几步——在最坏的情况下左近也会因为脚步一时失去平衡,而露出罩门。 正如壮平的算计一般,左近劈砍下来的刀锋差那么一点点就砍到他,不过也已足够让壮平滚倒在地上,顺势翻转了一圈后站了起来。他想要挥刀刺向左近,然而却无法动弹。 原来左近并没有中了壮平的招数而失去平衡感、更加没有因此跌倒在地。他早就看穿壮平的计谋,见招拆招攻向壮平的下盘,使得壮平虽然想要挥剑,却被挡了下来而无法动弹。 一阵冷意流窜过壮平全身。 接着,春日壮平脸上露出了微笑。 “看招。” 话才一说完,壮平便挥舞起手中的刀,神秘的招式犹如排山倒海般、绵延不绝地攻击过来,而左近的刀也毫不犹豫地一一拆解,最后他的刀落在壮平的脖子前。 就在道场中央偏左的位置上诞生了两座雕像。 一个高举手中的刀准备砍向另一方的头顶,不过另一方的刀却早已架在他的颈动脉上。 “不用一寸一分的距离照样杀得了你。” 左近冷静地说道。 “即使你想要说‘承蒙赐教’混过去,我也照样砍下去。料理你们这些不知何时来踢馆的家伙的方法,我早就考虑很久了。” 壮平在以他引以为傲的轻功要跳离左近一间半(二点七公尺)时,却仍然听到声音在耳边。他那张瘦削的脸充满了惊愕与绝望,因为左近仍然跟他保持同样的距离,而左近的刀根本没有离开过他的脖子。壮平不死心地又再次施展了轻功,而左近也是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时间,跟他站在同样的位置。 “你要是胆敢再跳一次,我就杀了你!” 壮平早就怕得吓出一身汗来,他放下手中的刀,大概过了一分钟之后便当场昏厥了过去。 “把他身上的衣服给脱了,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左近不为所动地吩咐门下弟子照顾壮平。 “如何?” 小半刻后,走在住屋走廊的左近听见问话声,便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不过,就算他回过头去,看到的也只是刚刚经过的走廊里一片静谧、并充满着夏日傍晚夕阳的余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脑海里被平常的疑问所占据,左近被拉回到过去的记忆里。 他还拥有十岁之前与哥哥在道场里拿着竹刀对打时的印象。从他这个做弟弟的眼光来看,哥哥的确长得很漂亮,美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就算他后来认识了美少年佐伯幸四郎,却一点也不会因此动摇左近对哥哥美貌的看法。 他记得那是个洋溢着春天霞光的一天。 左近自个儿在庭院里认真的练习着剑法,一阵旋风吹过,刹那间,左近突然有个预感:哥哥已经不在了。 后来母亲唤他进去,坐在屋内的父亲告诉他,右近可能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回家时,他也没有任何的怀疑。或许当时父母亲双方都没有表现出难过、悲伤的神情也是原因之一吧。 哥哥回到家的那年,左近十五岁。 当时左近正好在与良町,单枪匹马地与当地的三十个地痞流氓大打出手。有半数以上的人被他打得半死不活,但他自己也还好不到哪里去,全身伤痕累累。他一边痛苦的呻吟着,一边走在明月高挂的回家路上。 “你的武功进步了。” 背后传来了哥哥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左近并没有转过头去。 “哥,您回来了吗?” 当时他跟右近还是“兄友弟恭”,讲话的态度还维持着该有的礼仪。听见哥哥的声音,左近身上的疼痛迅速退去。 他跟哥哥一起走路回家。 就算左近察觉到自己看不见哥哥的身影,却一点也不会感到害怕。他只是觉得像哥哥这样拥有如此完美剑术的男子汉,这种事对他来说一点也无所谓。 这么神秘的哥哥开口问道: “你把他的衣服剥光检查伤口,然后又放他离开。你不怕他哪天再回来找你算账?” “难道他受的教训还不够?” “我不知道。” “他有受伤?” 右近并没有特别问及为什么左近还要检查壮平的伤口。左近不禁在心里暗暗想着,或许他这位兄长心里早有了答案。 “右肩有一道伤口——不过伤口还蛮深的,所幸没有伤到筋络。” “嗯。” 右近简短地回答后,一阵安静包围着左近。 左近实在很想问右近究竟了解整个情况到什么样的程度,最后他决定装傻只好作罢。 “你为什么要检查他的伤口。” “啊?” 右近突然把问题转回原点,这么一来就连左近也搞不清楚右近究竟是找茬还是故意装傻,亦或是他根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左近觉得自己如堕五里雾中,摸不着头绪。 站在一片暮色苍茫的走廊下,左近对兄长毫无隐瞒地将事实全盘托出。因为整件事有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右近不发一言地听着左近的叙述。 “大哥,您在家啊。” 从一旁经过的小夜开口说道。 待她的身影从走廊的另一端转个弯消失不见后, “你有什么看法?” 右近可以避开小叶讲话。 “大哥指的是哪个部分?” “全部。” 左近叹了一口气。 “大哥,被你折断手臂的小仁藏可以说是个怪才,我相信追着他的春日壮平也跟他一样。这次我勉强赢了壮平,我担心再让他多练个一年,将会是个可怕的高手。如果良作身上的伤是壮平造成的,那么我刚刚不应该留壮平活口。” “春日为什么要追小仁藏?” “这个嘛……可能是有仇吧?或者是结了什么怨.不管怎样,可以推测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寻常。搞不好……” “嗯……” 右近的这一声回答,似乎有感而发。左近继续说道: “不过,杀了良作的人把凶器留在现场,那是一把断掉的刀。我看春日壮平用的刀模样倒是很正常。” “杀了良作的凶器,不一定是属于春日壮平的吧?” “那是从伤势跟刀所作出来的初步推断。不过,佐伯幸四郎好像有别的看法。” “你是说那位美男子?” 右近第一次笑了出来。 “他也不是个寻常人,是个奇男子,这回的案子颇为棘手,左近你就多帮帮他吧。” “嗯。” “你可以退下了。” “那我先告退了。” 在傍晚的走廊中,长长的一段对话到此告一段落。 左近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庭园中三间(约五点四公尺)远处有块石头,旁边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呆若木鸡地看着左近。 原本负责的园丁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这名年轻男子算是代班。 “你都听见了?”左近微微一笑问道。 对方脸上垂着一条大鼻子,怎么看都不顺眼。 左近明白自己与大哥的谈话声还不至于会传到这个人的耳朵里,所以才会先发制人反问对方。 一个人站在走廊上——讲话的对象连个影子都没看到,况且这个自言自语的人还是道场的主人,这个代班的园丁大概也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吧。 “那……我先告辞了。” 就算左近的身影转了个弯,消失在宅邸的另一端看不见他的踪影, 但是园丁的视线始终跟着左近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移开。 注一:野边地位于日本本州北端青森县的东部。地邻野边地湾,为江户时代一繁华的商港。 注二:与力,类似捕快。 三、集结部队 门板发出沉重的声响,并激烈的摇晃着。一块石头撞上门板后,碎成黑色的泥土,其中有些就像婴儿的头一样大。 投了第一块后,接下来的是第二块、第三块——只是这回投的是小石子。 “滚出来!小仁藏!” 包围着农舍的少年中,有人大声叫嚣着。 “你老爹已经死了,你的手也断了一只,还不赶紧滚出来,我们来单挑一下子啊!” “滚出来——你这个恶魔!” 小石子纷纷被丢了出来,木板再一次地被打得晃动了起来。农舍的窗户并没有关上,几颗小石子被丢了进去后,里头传来几声陶器碎掉的声音。 一道优雅的女人身影出现在田埂上,朝着这群少年走了过来。 对于少年们的暴行,这名陌生人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而在田埂湾向小路的交叉路口,站着一名体格足以用“庞然大物”来形容的男人。 姑娘对着这名状似武士的男人鞠躬行礼后,准备迈开脚步跑向小路,并扯开喉咙大声叫道: “你们……” 只是还来不及吓阻,便“啊”地一声,肩膀被人抓住。 姑娘正想出声抗议,转过头去看见武士的表情,便把刚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嘘。” 男人举起手指贴着自己厚厚的嘴唇。 “先看看情况再说。” 他说道。 这群少年总共有六个人,不知道是谁在往农舍丢石头。 农舍大门突然打开,小仁藏出现在门口。 他左手握着一根木柴,少年们开始惶惶不安了起来。 “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小鬼,放马过来啊!” 小仁藏朝着最靠近他的少年走了过去。 少年一边惊慌失措地尖叫,一边把手里的石头往小仁藏身上丢。只见木柴一闪,便把石头打落在地,小仁藏一口气拉近了自己及少年间的距离。 仿佛惨绝人寰般,少年凄厉地叫喊着。 少年抓着头还来不及逃跑,小仁藏抢先一步高举着木柴往他头上打下去,接着便往后面转过身去。 小石子从四面八方直线地飞向小仁藏。 木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圆弧,当圆弧及直线碰撞在一起的霎那,飞舞的小石子全部被打到别的地方去。 小仁藏的脚步突然失去了平衡,因为刚才被他打头的少年,紧紧抱着他的推腿不放。 “可恶!” 急着想摆脱少年束缚的小仁藏,太阳穴被黑色的土块所击中。 力不从心的小仁藏最后倒在地上,一旁的少年们就像是觊觎食物许久的虫子般一起扑了上去。 姑娘正准备飞上前去伸出援手时,武士出声阻止: “再等一下。” 这时,其中一名少年捡起了原本属于小仁藏的木柴。 “好,去吧。” 武士这才下命要姑娘上前解围。 姑娘走了几步路后,停了下来。拱着身躯、挥舞着双手,大声叫道: “住手!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姑娘的叫声响彻近午时分的天空。 “糟了。” “是阿珠。” “喂,我们走吧。让这家伙自己在家自生自灭吧。” 少年们临走前还不忘脚踢黑色泥土到小仁藏身上。 那名被叫做阿朱的姑娘,走到了小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