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野》 序章 夫离 “天底下到底是有永恒的东西。” 风声在耳边缭绕,跪伏在北山之顶的余烬突然想到师傅夫离说过的话。 听这句话的时候余烬还只有十三岁,那一年他被夫离从大周的边关带回山中诸侯国,进入稷下学宫。 那个下午的夕阳一如他曾见过的烈焰,飞溅出漫天的流云和晚霞。 夫离温暖的左手牵着他站在北山之顶,远眺阳光中的稷下学宫。 大风在山中诸侯国的天空追逐流云,映衬庞大的学宫建筑群像是侧卧的巨人,放眼望去尽是飞檐勾连,十步长廊。 身穿青袍白袍的学生们出入,像极了运转的群星。 “喜欢这里吗?” 那是他来到稷下学宫的第三天,这里不同战乱的边关,吃得饱穿得暖,不用担心某个夜晚睡下就再也没有明天,一切都让他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喜欢。” 夫离低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笑,“愿意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愿意。” 夫离听过无数人对稷下学宫的赞美,上至诸侯封君,下至天下万民,甚至不乏神秘莫测的诸子,但此刻都不如眼前这个瘦小男孩的四个字来的满意。 他抽出左手放在余烬的头顶,缓缓摩挲:“那就好,那就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余烬咬着嘴里衔着的草叶,感受着里面的淡淡苦涩,皱着眉头:“师傅不要骗我了,我听那些说书的讲,只要男人提起一辈子,都是骗人的,天底下哪有永恒的东西?” 这话说完,饶是大周皇帝也得小心礼待的学宫祭酒,天下公认的学识最渊博之人,夫离也是面露错愕,神色间挤出一丝哭笑不得。 “你这娃娃才十三岁,听得什么书?” 余烬挠挠头,那是北地还未战乱的时候他偶尔听到的一段说书,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名字,“不知道,讲的都是什么‘男子’‘女子’,谁晓得。” 《南子传》,一本事关男女情爱的小说,痴男怨女纠葛无数,在市井间流传颇广。 夫离没好气的摇摇头,“说书人说的也只是别人的书,他们又见过多少,又知道什么?” “天底下到底是有永恒的东西的。” “什么东西?” 余烬仰头,夫离苍老的面容尽皆隐藏在阳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云层里飘来,“我现在还无法告诉你,这庞大天下,无数人都在寻找永恒的东西。有人在找永恒的寿命,有人在找永恒的思想,有人在找永恒的世界。我老了,已经不想找了,如果非说永恒的话,那就是这个学宫吧。” “虽然是一把拿不起剑的老骨头了,但还是想再看它几年。” 夫离伸出食指,那是夕晖晚照下的稷下学宫,安安静静,雕塑般静默,半空的浮尘被夕阳镀上一层绯红色,像是大家所作的一幅精致长卷。 “那我给师傅挂剑,我们一起看。”余烬攥拳挥舞。 “哈哈,好,那就要好好听夫子们的话,不能再逃课了。”夫离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摩挲余烬的手掌愈加温暖。 …… …… 而这一年,余烬二十岁,他趴伏在冰冷的山岩上,身穿稷下学宫的学生青袍。 师傅夫离静坐于北山之巅,仰头望着漫天星空。 作为夏朝末代史官,大周建国后初代学宫祭酒,那曾是他一生都在探寻的东西。 星辰如何运转,星空如何预知,星相中是否预示着太平或战乱。 他是天下人心中最接近星空的老人,可这一刻如果有人站在天空俯瞰,在夫离的眼中只有浓重如雾一般的迷惑与哀伤。 离北山不远的稷下城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 那是炸裂的烽火触碰到大风的声音,弥漫着浓浓的哀愁。 余烬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有无数道高大魁梧的黑影正出没于废墟中。 来自大周王都的武士们手握刀剑,将平日里熟悉的面孔一一斩杀。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一片温热。 “师傅,你说错了,天底下没有永恒的东西。”他低着头说道,声音更低。 夫离白发苍苍,眼瞳里倒映星海,许久,两行星光般的清泪无声划过脸颊。 夜风呼啸,稷下曾经高耸如山的青黑色城墙在烈火中发出不甘的嘶吼,裂出无数道细密的纹路,一块块的坍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余烬仰头,看见夫离的眼瞳里已经失去神采,白发沉寂如同缥缈云烟。 二十年月以来的所有悲伤好像正一同涌上心头,他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北山山脚,一队队身躯魁梧的黑甲武士提着血迹斑斑的刀剑沉默集结,他们带着锡铁的面罩,露出狼一般平静的眼睛,无悲无喜。 …… …… 山海新历27年,曾誓死捍卫大周的山中诸侯国发生叛乱,涉嫌勾结北地鬼方氏族,震怒的大周皇帝姬朔一道批文,数万的王都武士如同雷霆降临山中,一夜之间,山中国君姜然被斩首于王宫,山中国乃至大周最高学府稷下学宫毁于火炬,祭酒夫离老死于北山之巅。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道很突然的消息,但不等人们从震惊中缓神,威震山海之围的大周皇帝姬朔又一道战争批文震撼天下。 北部鬼方氏族常年侵袭大周边陲,数以万计的平民流离失所,姬朔建大周朝的第二十七年,终于将手中的利刃挥向北地。 在乱世到来之际,历史的目光却悍然停留,穿过无数山海落在了大周南部的一座小城。 它的名字是—— 长野。 1.夏衍 天蒙蒙亮的时候,夏衍就从院子的水井里打了桶水,抹布被严寒冻硬了,僵在一起扯起来很费劲。 他把抹布往水里一扔,也不管水凉到多么刺骨,习以为常地涮洗起来。 这是山海之围的隆冬时节,料峭的寒风往人脸上一刮,像是有人拿一根根的小针在来回扎你。 夏衍今年十三,穿一身破烂素白袍子的身子骨看上去薄弱,但顶着寒风在院子里洗布倒是不见却寒的神色。 门口结了层霜的石像旁,穿一件破烂大氅的石剑西瞥了他一眼,“我听大师兄说你前几天得了热病,好些了?” 夏衍卷起袍子的宽袖,抓起浸满水的麻布狠狠一拧,轻声说道:“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大师兄倒也无聊还同你讲。” 他露出的一截小臂白白净净,像是个文雅的读书人,但用力时便能看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青筋凶猛浮现起来。灼热的血液赤龙般奔腾,透露着一股少见的剽悍和凶蛮。 “他也是急了,笨手笨脚的不知道怎么当得大师兄。”石剑西靠着石像长长哈气,旋即咧嘴一笑,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不过也好玩。” “剑西。”一道柔柔弱弱的声音从小院那头传来,大师兄司间悬披着一件做工秀气的上等狐裘,身穿垂地的大氅,笔直站在台阶上。 “早课。”他又说一声,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像是个年龄不大的姑娘。 年龄不大是不大,虽然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大师兄,但司间悬岁数也只有十五。 姑娘倒不是姑娘,司间悬幼小时在北地挨过冻,身体里藏着北地老人所说的寒魅之毒,气血亏损,虚不受补,常年就是这么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 所以这破败院子里唯一一件狐裘披在他的身上,唯一一件没有破烂的大氅也分给了他。 按理说小孩子总是有些嫉妒和好胜心,不过无论夏衍或石剑西,对此都没什么异议。 他们三人从小长大,关系亲密,虽然平日没什么亲昵举动,但是心底还是关切这个弱不禁风脸色苍白的大师兄。 石剑西听到司间悬提早课,忙探手到石像旁边的角落里,从一个烧焦的梨木棍上抓起一把没弦的胡琴。 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整好两根老弦,石剑西今年也是十三,却好像操了十几二十年琴的老琴师,不见几番动作,已经把两根老弦尽皆续上。 少年手腕一抖,在这个寒风料峭的清晨,便拉开了一曲《耻君颜》。胡琴善于将人摧肝断肠,石剑西练琴数年,加上天资聪颖,技艺娴熟已然不输一些民间师傅,不过夏衍和司间悬只是微微一听,便不再去管。 这倒不是石剑西的琴艺低劣,只是他们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寒夜,曾听过师傅拉过一曲《耻君颜》,自那以后,再听别人拉这曲子总是没了心思。 师傅琴艺之高,在他们看来比传说中王都的宫中乐师还要高上几分。 司间悬轻轻点头,呼出一口白汽,瞥了一眼夏衍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便传出轻声读书的声响。 夏衍在水井边拧水,哗啦啦地像是小山夹缝里流过的河溪,夹在胡琴与读书声里也不显吵闹。 等抹布被夏衍洗净,他才提着木桶出门,踩着门口的石像开始擦拭起正悬的木牌。 木牌是雪松木底料,长六尺,宽三尺六寸,上面四个乌黑大字——稷下学宫。 夏衍仔仔细细从木牌的边角擦起,目光在那四个字之间停住。 师傅说过,这木牌是别人赠送,并非出自他的手笔。 虽然这五年来的每个清晨,夏衍都会将之擦拭一遍,但此刻看到稷下学宫四字依旧还是一凛。 不知道是谁的一手字,金钩银划之间隐隐有风震雷鸣之声,擦拭过的水迹里泛着金石之意,里间风骨似竹似刀,锋锐的直刺眼瞳。 夏衍一遍遍擦拭,一遍遍看字,看了许久脑海里仿佛都有竹林出显,刀影重重。 在司间悬八岁的时候,师傅教他熟读书房里的典籍,并定下早课,规定每日必须读到晌午方能休息。 夏衍和石剑西八岁的时候,司间悬已经读了两年书,本来就虚浮的身子看着更加文弱。 师傅教石剑西操琴,却没说教夏衍什么,只是让他到门口擦拭这块木牌。 这间破院子,名叫稷下学宫,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破败不堪的样子,唯独这块木牌洁净如云,气势非凡。 寻常有路过的人,大都觉得这一幕相当违和。 就好像一间破庙里挂着大雄宝殿,乞丐窝里挂着正大光明,怎么看怎么奇怪。 等夏衍擦完木牌,已经是晌午,司间悬忙着去烧饭,石剑西则把胡琴的老弦卸下包好放到怀里,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夏衍左右看看,捡了一块灰白色的硬石头,在石像边蹲了下来。 石像是一尊面相模糊狰狞的异兽,听师傅说也是别人所送,不知道是什么石材,一年四季都冰冰凉凉。 夏天以便乘凉,冬天倒还比别的东西暖和点,石剑西就喜欢靠在这里练琴,懒得不肯挪窝。 异兽这一面靠院墙,只有一束暖融融的阳光照了过来,照见异兽后背上面嶙峋的刮痕。 夏衍颠了颠手里的石块,开始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内容大多是大师兄司间悬读过的一些志怪小说和杂谈。 写满异兽身躯背面,他就从素袍的宽袖里拿出一个粗糙的铁刀片,小心刮掉涂层,紧接着继续写字。 八岁那年,师傅让夏衍只是擦拭木牌,他心里还觉得是他资质愚钝,师傅不想教他技艺。 五年过去,他早已明白,大师兄司间悬学书,小师弟石剑西学琴,他学的,是字。 等夏衍刮掉第七遍字的时候,他摩挲了一下手指,石头写起来棱角坎坷,很不舒服,尖角的地方更是刺的指尖发白。 他看着刚刚最后由于用力写坏的一个字,才发觉,用力时候铁片刀竟然一不小心嵌进了异兽石像里。 夏衍皱眉,把铁片刀拔了出来,再一看。 刚刚铁片刀刺穿的地方,竟然留下一个小洞,这尊石像,是空心的? 2.选隶 夏衍摸了一下裂口,往石像里面扫了一眼,黑魆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小衍,怎么了?” 声音从旁边传来,夏衍转头望去,司间悬正站在门口,应该是刚刚做完饭。 “饭做好了。” “嗯。”夏衍点头,提着水桶和司间悬进了学宫院子。 院子不大,里面一个水井,一棵光秃秃的柳树,树下一张石桌四个木凳。 余下三间所谓的“厢房”,师傅一间,兼做书房、学堂,他们三人一间便于休息,灶台一间,平日里学习锻炼都在院子的一亩三分地。 石桌上是几道白汽升腾的素菜,一碟玉米面的馍,都是刚刚出炉,在料峭的寒风里慰人心暖。 他们刚坐下,石剑西也从外面跑回来,裹着一身破烂大氅像是个小乞丐。 “开始了开始了。”一进来石剑西就叫喊道。 在司间悬柔弱平淡的眼神中瞬间又憋住了嘴,老老实实地在木凳坐了下来,三人开饭。 大师兄做的饭很好吃,虽然他们三人都跟师傅学了一手,但从结果来看,司间悬的天赋明显远甚于他们。 石剑西很快吃完饭,眼巴巴看着司间悬和夏衍接连吃完饭才长舒一口气。 “开始了。” 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说,正收拾石桌的司间悬头也不抬,“选隶的封君批文出来了?” “我去的时候正好出来。”石剑西之前小跑出去显然有事去做。 司间悬没什么太大反应,端着东西到水井边上又折返回来。 三个人围着石桌坐,石剑西的漆黑眼瞳在两个师兄的身上来回打转。 选隶是山海之围诸多城池的大事,在每年接近年关的时候举行。 自七年前大周朝皇帝姬朔对北地鬼方部挥刀而战,每年都有大批的奴隶从北地运往南方的各大诸侯国。 而这里是诸侯国“秦”南部的一座小城,名为长野。 四天前,有大批的车马越过了泥泞的荒原,魁梧的武士们护卫着一个奴隶商人进了城池。 身后的车上都是奴隶商人的财富,车后被驱赶的是衣衫褴褛的奴隶们。 他们会在长野被贩卖干净。 小贵族们需要这批奴隶,连年的征兵早已导致长野城内劳动力短缺。 而无论是来年的开荒还是农耕,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虽然是隆冬时节,但这批奴隶还是点燃了贵族们的热情。 选隶在城池间的月城举行,那里是城内出城的必经之地,守卫森严,府衙特意昭告,选隶期间平民绝不允许出入月城。 到时候,贵族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购买奴隶。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夏衍伸出手按在石剑西的肩膀上,不知道这个平日里懒散的家伙怎么这么反常。 石剑西一把打掉夏衍的手,“你们不激动吗?师傅走了三年多了,这可是第一次有消息。” 在稷下学宫里,石剑西由于年龄最小,难免被师傅宠爱一些,所以他对师傅的依赖心也重一些。 三年前师傅叮嘱好一切出了远门,直到日前才托一个旅人捎来口信。 这让三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正值乱世,师傅在外漂泊三年,是生是死?是好是坏? 旅人说师傅现在周王都,一切安好。 传口信让他们收拾行囊,趁隆冬时节上路,到王都寻他。 这口信旅人说出来都有些难以置信,那位救了他一命的男人只说是传口信给三个徒弟,他看内容还以为是年纪不小的成年人。 但一看,最大的也才十五,还带着两个更小的,这让他有点傻眼。 现在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太平盛世,连他出远门都要准备妥当一切,就这还差点丢了性命,这三个毛头小子出了门别被人吃的渣都不剩。 师兄弟三人并没怀疑旅人的口信是骗人的,甚至听了内容更加确信是师傅的口吻。 最后旅人递给他们一个木片,便离开了长野。 木片是很普通的木片,唯一特殊的是上面有刀尖刺过的痕迹,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洞,看着杂乱无章。 这是小时候师傅教过的盲文,司间悬只是伸手在上轻抚片刻,便知道师傅说了什么。 师傅提到了这次的选隶,他要师兄弟三人在离开稷下学宫上路之前,在这次的月城选隶上救出一个北地来的奴隶。 她的名字叫合伊阿颜,是个鬼方部的女孩名字。 多余的师傅一句话也没说,她身形如何,模样如何,年龄几何,师兄弟三人什么也不知道。 救奴隶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先不说府衙的军队时刻在月城驻守,就算奴隶商人雇佣而来的武士们,也不是轻易能对付了事。 司间悬、夏衍和石剑西就像三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只知道听师傅的话,从收到木片的那天起就密切关注选隶。 直到几天前,奴隶队伍穿过荒原进了长野,今日府衙昭告月城封禁,事情终于要揭开序幕。 石剑西有些紧张,所以难免有些激动。 “剑西你之前去月城边,看到奴隶商人的武士多少人?”司间悬烧了一壶水,一边给两个师弟倒水,一边问。 “至少二十人,身上穿鲁国特制轻甲,手中刀剑也很是不凡,气势比长野封君手下的武士们还要逼人。”石剑西想到那群从北地一路南来,跨越崇山峻岭大泽荒原的武士,皱起眉头。 这些苍狼般的武士才是他们救人的最大阻碍。 司间悬陷入沉吟,夏衍倒是捧着杯子,一口一口的喝茶,一副没什么事情的模样。 “月城驻军三百人,选隶当天,长野封君手下还有五十名武士亲卫,奴隶们在关押在牢窟里,那里湿冷幽深,我们不熟悉肯定不能进去。” “到时候奴隶会十名一批地拉到月城刑场上拍卖,我们救人的时间只能在那个时候。”司间悬缩着肩膀,整个人窝在狐裘和大氅里面,面色苍白。 “那我们就必须要和驻军以及那些武士交手了。”石剑西眉头皱的更深。 三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面对三百余名长野驻军武士。 以一当百? “我再想想。”司间悬呼出一口温热的白汽,端着热水缓步回了书房。 “很难办。”石剑西对夏衍咧嘴一笑,裹着大氅的领子缩回学宫门口的石像边继续躺着去了。 难办。 夏衍心里想道。 虽然稷下学宫远不如它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他们也不是寻常的少年,但是在月城救出一个奴隶还是太难。 他转头看着书房里面,从窗棂隐隐绰绰看到司间悬正在喝水看书,面色一如长野的天一般苍白。 夏衍摇摇头,又去水井边打了桶水,重新站在寒风里擦拭那块木牌。 3.野望 入夜的时候,长野城落入黑夜的幕帷。 稷下学宫对过,仅隔了一道街有家喧哗热闹的地界,名为“钟乐下处”。 如果有人站在长野的上空,俯瞰无边荒原上的这座城池,一眼便会看到茫茫黑暗中的这片光亮。 这里是贵族们出入的地方,即使深夜依旧有中年车夫赶着华贵的马车,穿过条条街道停在它的门口。 大批的奴隶捧着炭炉趴伏在雪地上,清秀的女奴隶轻柔地为下车的贵族们掸去狐裘上的雪花。 在这个时候,石剑西总会趴在墙头啧啧称叹,说他在北地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会享受的贵族。 夏衍也趴在他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 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没什么感觉,羡慕?嫉妒?愤怒?这些他都没有。 他有时候羡慕石剑西,小师弟活蹦乱跳,性格跳脱,不像大师兄司间悬和他一样,冷的没个人样。 大师兄虽然面色上苍冷,但是性情温和,有着急有笑有忧愁的时候。 说到底也只有他,最让人看着难受。 师傅也说过他,生性凉薄,旋即他自己就叹了口气,说可能是因为夏衍天生没有痛觉的原因,才有了这样的性情。 痛觉?那是什么? 夏衍一直不能理解这个字眼,就像山不能理解海,蝉不能理解雪,因为没能拥有,所以不能理解。 “你说我们将来会发达吗?就像夏国大君那样。”石剑西把视线努力集中在“钟乐下处”的正门,透过贵族们华丽的衣缝瞥进遥远的世界。 “不知道。”夏衍望向二楼的一扇花窗,老老实实的回答。 夏国大君是七百年前的人物,大师兄司间悬的案头就有一部专门写他的传记。 他是出身最低的皇帝,却差点征服了整个山海之围;他的强大与魅力跨越七百年,直到现在朝代已经更迭依旧是每个少年心里的神话与梦。 “如果我们发达了,我一定要去‘钟乐下处’里看看。”石剑西手一撑,坐在了有些积雪的墙头,遥遥望着这座城池最奢华的地方,目光像极了太阳初升时划破黑夜的狭长晨曦。 “如果你是夏国大君,你一定看不上这里。”夏衍也坐了上去,按着他的肩膀说道。 “不会的,师傅说过,人最大的喜好就是年少时候没能得到的那些东西。就算我发达了,我也会带着千军万马回到长野,回到这里,让这些健硕的奴隶们为我捧炉,让这些漂亮的女奴隶为我掸雪。”石剑西攥拳挥舞。 “可能那时候已经没有长野了。” “没关系,我就重新建一座‘长野’,重新建一座‘钟乐下处’,再招上十倍的奴隶,比现在还要威风。”石剑西晃着双腿,少年心性结束,还不忘问一句。 “你呢?” 夏衍一怔,随手抓了一团松软的积雪,握在手里好像冷进了血里。 “我应该还是会在这个墙头吧。” “那多没意思啊,”石剑西撇嘴嘟囔着,一把搂过夏衍,“二师兄,你和大师兄都比我厉害,我知道我当不了夏国大君,嘿嘿,我可就指望你们俩了。到时候你们一个当国君,一个当将军,封我一个长野封君就满足了。” “好。”换一个人,一定觉得石剑西这番话幼稚的近乎愚蠢,不去理会,或者调侃一番。 可夏衍只是偏头认真的说了一个好,看起来一般的幼稚。 他们并不知道山海之围有多大,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有多少大海和多少陆地;他们也并不知道无数诸侯国正如头顶星辰一般散落其上,而这些强大国度只有一个王,那就是大周的国君。 石剑西手上搂的用力,嘿嘿傻笑。 时间过半,两人看腻了就跳下墙头折回学宫。 进了院子正好碰见提着灯笼的司间悬,大师兄刚从书房里出来,受了些寒气正咳嗽。 “大师兄,你快去睡觉。”石剑西一把脱掉身上的大氅,挂在司间悬的肩上。 “无妨,”司间悬挥手,狠咳了一阵脸上回复了一片病态的血色,“你们还不睡?” “马上睡,我去给你烧点水。”夏衍说完转身进了灶房。 “走吧。”司间悬拉着石剑西的手,又把大氅披了回去。 …… …… 清晨。 袅袅的白烟从鼋形铜炉里轻轻升起,在隆冬的遥远阳光里细碎成风。 这种白烟从铜炉里燃着的松脂里散发出来,带着冰雪般甘冽的气味,冲进肺里却又带着暖玉般的温度,是师傅专门为司间悬读书准备。 夏衍和石剑西坐在书桌前,看着司间悬一页一页的翻过面前一本书,终于在一个折页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司间悬伸出葱白的手指,点在一处。 师弟两个连忙看过去,看到一大串的文字和几张似是而非的草图。 司间悬也没给他们仔细看的时间,径直说道:“这是我很早就读过的一本书,《长野城记》,没有著书人的名字,里面是关于长野城的史料记载。从建城土木,到修缮水利,再到天候气象,都有详细的记载。” “还有这种书?”石剑西眨着眼睛。 “师傅的书房里本来就种类繁多,我也是偶然想起之前看过,才找了出来。” 稷下学宫占地不算大,其中大部分的土地都留给了这间书房,南北横陈九座松木书架,从高到矮,从厚到薄,诸子学说,兵法杂谈,数不胜数。 司间悬读七年书,直到现在也没全部看完。 “跟我们救人有关系?”夏衍扫了一眼书上的几张草图,觉得有些眼熟,把书倒转过来。 “这是第六章的内容,是关于两百四十四年前,长野城组织奴隶拓宽护城河的记载。” “当时还是夏国的时代,长野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春耕后,封君挑选大批奴隶修缮城池,其中包括对月城外护城河的工程。” “书中提到,修缮伊始,有城内工匠向封君上议,护城河不宜拓宽。缘由是护城河一旦拓宽,河床必须要再向下挖深两尺。月城地下牢窟上承护城河,下面是地下水暗道,一旦奴隶们不小心挖到地下牢窟,河水顷刻间就会灌进牢窟。” “后来工匠们再测量,护城河拓宽并无影响,封君才下令进行修缮,那几张草图就是护城河前后对比的画像。” 夏衍点点头,又把书转回去,司间悬把书合上放回书架。 “完全听不懂,所以我们到底要干嘛?”石剑西趴在桌子上抬着眼皮看两位师兄。 “挖护城河?”夏衍隐约猜到一点。 司间悬咳嗽一声,摇头:“挖护城河要多少人力,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要找到地下牢窟和护城河承接的那个地方,然后击穿它,趁着大水涌进牢窟的时候救出我们要救的人。” “不行。”夏衍很果断的否决。 司间悬看过来,夏衍开口道:“我们没有见过她,大水汹涌,如果在我们找到她之前就被淹死,一切都白费了。” “所以,我们先要确认一下这个合伊阿颜的样子。” 4.阿颜 合伊阿颜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黑暗,有光从头顶遥远的方向刺进来,像是一把闪着金色寒光的利刃露出一截刀尖。 她抿住嘴唇,双臂抱住膝盖,把头抵在上面,后背靠着湿滑的石柱,笼罩在黑暗的一角。 四周的黑暗里有或轻微或粗重的鼻息,阿颜想起来部落被大周军队踏破的那晚,她和部落的女孩儿们紧紧抱在一起,大家的鼻息也如同这样绝望。 合伊阿颜不太想回忆那个晚上,刚被烙上奴青(代表奴隶身份的符号,通常在右手手背上)的时候,她还总是做噩梦,梦里全是那个晚上的火光与哀嚎。 大周武士们的身形魔神一般遮天蔽日,像极了她黑夜里远远望去的群山,带着恐怖到极点的压抑。 但是现在,她很少回忆。 那种冰凉的感觉,就像鳞甲开合的黑蛇用细密的冰冷躯体一点点蹭过你的身体,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路逼近心脏,看着它张开獠牙,你却无能为力。 合伊阿颜很庆幸她的记忆力没那么好,现在她比以前好过很多。 “喂,走啦。”阿颜正埋头的时候,身旁的黑暗有人凑了过来。 阿颜抬起头,发现头顶牢窟的尽头,有三个穿轻甲的魁梧武士正往这走来。 现在的时间临近中午,奴隶们每天只有一餐,就是在这个时候。 奴隶商人们很小心,虽然已经在月城,但依旧把奴隶们分成十人一组,并且每天更换分组,防止呆久了奴隶们互相熟悉策划逃跑之类的事情。 阿颜站起身,跟着另外九人走过去。 一出牢窟,阿颜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冬天的阳光很遥远,显得很温和,但对于长期在黑暗里的奴隶们来说还是像直面刀尖般难忍。 她一边忍受着眼皮和眼瞳的刺痛,一边跟着前面的脚步声往刑场一边走去,在那里有两名武士准备了食物。 刚端起食物,阿颜就听见身后的月城大门轰隆隆打开。 这是他们这群奴隶被关到地下牢窟以来第一次看到月城的大门打开,阿颜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大门外是自由的世界,连阳光都比这里耀眼,从天心宣泄无数的光芒,有人影从光芒里走出来。 她没有再看下去,事实上,现在无论从门外进来任何东西都跟她没有关系,刚刚偶尔的表露的好奇心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了。 奴隶是最应该保持麻木的一群人。 食物很快被吃完,奴隶们被武士监管着重又走回地下牢窟。 湿漉漉的牢窟里黑暗一片,这里不允许交流,谁也看不清身边的人,杜绝了一切商议逃跑的可能。 阿颜在之前待过的石柱边坐下,重新靠了上去,背后是溶洞上方滴落的水,带着冰冷的湿意。 她曲起双腿,抱着膝盖枕在上面,思绪渐渐落入黑暗。 过不一会儿,她被惊醒了。 有人在四周经过,发出轻甲之间交错磨砂的声音,在这种溶洞牢窟里清晰可闻。 “你,在这。”有武士低沉嗓子说话,好像带进来一些人。 阿颜想可能是之前从月城大门走进来的那批人。 一个身影在她身旁坐了下去,靠在一旁的石柱上,很刺耳的一声吸气声突然响起,就在她的身旁,来自那个刚刚坐下的身影。 “干什么?”黑暗中,有利刃切割空气的声音。 武士拔出了他的刀剑。 “没事,被水滴到了。”一道很奇怪的声音响起来,是个男孩儿的声音。 阿颜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上一次听到还是在部落里,那些正在长身体的哥哥们都是这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听,不如小孩子那样的通亮,也不像阿爸们那么成熟浑厚。 阿妈说,哥哥们正在长大,等他们像阿爸那样高大健壮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就会变得好听了。 武士们离开了,阿颜陷入回忆有些恍惚。 一旁的男孩在黑暗中扭头扫视了一圈,翻了个身靠着石柱睡下了。 他穿着破烂的大氅,像个街边的少年乞丐,靠着石柱的姿势很老道,没一会儿就响起轻微的鼻息。 等阿颜回过神的时候,身旁竟然已经有些呼噜声。 在这种地方?打呼噜? 阿颜轻微皱眉,对身旁这个男孩的放松感到讶异。 饶是她当了大半年的奴隶,刚进这个地下的幽深溶洞的时候,还是隔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下来。 这里空气湿冷,外面还是隆冬时节,森寒的干风从洞口吹进来,隐约能把皮肤吹裂。 再加上头顶滴落冰水,溶洞更深处还一直传来地下水暗流的声响,在这里睡觉等同于折磨。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阿颜轻轻摇头。 …… …… “罪名,私盗封君家臣彝良财物。” “判服役两年。” “囚——” “石剑西。” “现已关月城牢窟,明日押解石场。” 夏衍站在人群中,看着封君府外张贴的公示一角,旋即转身离去。 穿行几条大街后,远远看见司间悬站在门口,一边咳嗽一边张望。 “成了。”夏衍凑过去说道。 司间悬吸一口气,点点头,和夏衍一同进了院子。 “今晚就麻烦你了。” “我去了你一个人当心点。” “你放心,我昨天已经办好了出城批文,过一会儿就出城。” “好。” 两人说完,顺势坐在石桌边,说了许多话司间悬咳嗽加重,一边掩口一边抬头顾盼。 “可惜了,这些东西也带不走。” “放在这儿,有机会会再回来的。” “我总有种预感,我们很难再回到长野。” “剑西说,等他发达了就再回来,带着我们一起。” 夏衍说完看向司间悬,大师兄咳嗽完勾起嘴角一笑,“那我们沾剑西的光。” “好。”夏衍认真回道。 “今天天气很好,长野的风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司间悬轻握拳头,上面毫无血色的苍白,他又抬起头看着长野的天。 “可惜今晚会有场大雪,不过也好,方便我们离开。” 大雪会掩盖掉很多东西,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夏衍点头,和司间悬一起看着长野的天。 可能他真如师傅所言,生性凉薄,对长野并没有太多的留恋,不过大师兄和石剑西想回来的话,他会跟着他们一起回来。 应该是这样…… 5.暗流 夏衍站在铜镜前打量了一下自己,他穿了一件黄棉的上衣,还特意把腰身收紧缚住了身板,下身穿着件亚麻长裤显得很单薄,裤腿正在寒风中微微蜷曲。 他活动了一下,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长野的天空上,星辰繁密,大量清丽的光辉散落,夏衍在身后带上门开始在夜色中疾驰。 入夜的街道上有封君府的军士巡游,平民不被允许出没。 夏衍出门没多远,脚下发力,像头出猎的豹子落在墙头上,顺着墙头又跳上了人家的瓦顶。 他在长野的上空腾跃,轻盈的像是一道永不消逝的风,无声无息。 他一路朝南,那里是贵族们居住的区域,燃着通明发亮的灯火,靠近后还有乐师鸣奏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 在那片占地广阔的区域中央,一座灯火通明的华美建筑正面朝宽阔大街,大街上有大量的车马经行,车夫们轻声驾车,剽悍的骏马们也不像平日那般肆意响鼻,夜幕下只有轻快的弦乐。 夏衍瞥到建筑内外,身穿鲁国重甲的军士配肃杀的刀剑,面容冷峻,四面八方都有站立,寒铁一般魁梧冷硬。 这是封君府的亲卫,按照周礼,足有八十名强大的武士担任。 长野是大周南部的一座小城,属于祀虞诸侯国的封地。 长野封君是祀虞诸侯的次子,才得以受封。 夏衍收敛身形,从夜空下一跃而过,落在封君府暗处的长廊。 这是一处宽敞的庭院,有三座厚实的马棚,毛发黑亮的骏马在马棚里略略发声。 两个马夫正在为其中一匹马刷马毛,夏衍侧身走出长廊,没有惊动两人,一闪身跳进了一旁的水井里。 落水时沉闷的声响立刻打破了庭院里的安静,两个面容粗糙的马夫身体一颤,回头顾盼。 “什么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继续刷马,他们并没觉得异常,在长野,封君府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人闯入这种事情在两个马夫的眼里无异于天方夜谭。 …… …… 夏衍睁开眼睛,黑色的水流立马涌上来,他沉在水里,立马脱掉了上半身的黄棉衣服。 他拨动水流,往更深处游动。 这是地下水层,水温虽然比地上的好些,但依旧冰冷刺骨,夏衍在一片黑暗中逆着水流前行,看不清楚身上已经通红一片。 他天生没有痛觉,现在落入地下水里只相当于落入一块有温度的石头。 他身体上浮现大量蓬勃有力的血管,肌肉交错出明朗的线条,脚下用力便在水中行进很远。 力道像是一条凶猛的剑鱼。 没有人知道,在这座名为长野的城市下方,一条无穷无尽的地下水暗河正泛起黑色的浪潮,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逆着汹涌的浪潮往一个未知的方向行进。 …… …… 翌日。 天色明朗,但不断有雪花从天心掉落,大风一吹纷纷扬扬。 雪景很美,但很少有人去观赏,尤其是月城内传来的声声鸣鼓,正告示今天是选隶的日子。 从清晨开始,就有小队的奴隶捧着锦缎、炭盆赶赴月城,月城刑台四周已经更换了座位,符合贵族们的舒适座位已经准备妥当。 不断到达的贵族们身子陷在绵软的矮脚榻上,女奴隶在一旁奉上奴隶商人从北地带来的风味肉干和热羊奶,然后款款退后,以便贵族们相互交谈。 最上方的宽座长榻是留给长野的封君,精致的亮紫软枕泛着阳光的色泽,虽然有雪飘过,不过立刻就有奴隶掸开。 时间接近正午,奴隶商人商秀吉才出现在月城,他的身后是一群魁梧精悍的武士。 和很多人想象中的奴隶商人并不相同,商秀吉有着一张很温润的脸庞,眼神里也满是烟雨般的和煦。 他的个头不高,尤其在这么多身形魁梧的武士面前这一点更加凸现出来。 月城四周的贵族们隐隐把视线交汇到他身上,对这个掌控数十名流浪武士和庞大奴隶贸易的商人感到十分好奇。 在这些南方的贵族看来,北地是苦寒地界,有大片的草原以及冰川,只有天生体魄强健的鬼方氏族会在那里生存下来。 那里是战火烧灼的地狱,随处可见饿殍浮尸,在他们的想象里,甚至北地的天空都是苍白的血色。 一个看上去温良的中年男人,竟然能在那种地方来去自如叱咤风云,成为大周各大城池封君的座上宾,不由得很多人向其侧目。 商秀吉抬头环视,看见多数贵族已经到场,他满意的一笑,抬手摸了一下身后的漆黑长发。 摸到冰冷头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愣住了,神态自若地又将手放下,好像刚刚的动作只是掸去雪花一般。 这个动作跟着他许久的武士们都有了解,这是商秀吉的习惯,因为以前在商秀吉身后的并不是这头温顺的漆黑长发,而是扎起来一簇簇的脏辫,那是鬼方氏族里的传统。 他曾经是个鬼方氏,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不过他依旧不喜欢有人提醒他这一点。 他更喜欢别人把他当做一个南方的商人来看,精明市侩,精于算计。 “去吧,看护好周围。”商秀吉转身拿出一块精致的帕子擦手,淡淡对身后武士吩咐。 武士们躬身退去,隐没在四周的军士中消失不见。 商秀吉刚想往高台上走,月城高大的城门突然伴着隆隆的声响打开,他连忙转过身看去。 大雪纷飞之中,两排全身被黑色重甲覆盖的武士踏地而来,身后是神俊的北地战马,正肆意喷吐白色的灼热水汽,其后是两辆轩昂的马车,再后便是绵延不绝的奴隶长队。 战马身后圆盖的马车上铺着绣金线的棉锻,后厢上挂纯色的铜铃,从挂下的竹帘中可以看到两名侧卧的美姬正捧着炭炉,围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身影款款起身。 月城内的风雪好像突然加大了一般,呼啸起来。 贵族们、武士们、军士们都感觉呼吸变得缓慢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这里所有的空气,每个人都凭借着少量的空气呼吸。 重甲武士们和奴隶长队在月城广阔的土地上停住,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大雪,地上已经有了一片积雪,精钢的战靴踩在雪上发出漱漱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辆四匹战马拉乘的马车上,像是在凝视太阳。 6.封君 美姬们掀开厚厚的毡子,寒风吹彻她们的长发,随着她们起身下车发出一个漫长的呼啸。 车厢里那个太阳般的身影在万众瞩目中起身,月城内的所有贵族都在低头看去,却有着一种仰望长空的错觉。 三名奴隶一溜小跑趴伏在雪地上,陷进去通红的手掌,封君从车厢中跨出右脚踩在奴隶们的背脊上,转而踏在雪地上。 左边的美姬立马接过奴隶送来的狐裘,披在封君姜丘的肩膀上,姜丘挥挥手,带领着武士们向属于他的位置前进。 这是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每个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觉得是在看一头正健壮的狮子,配着利爪,在万丈阳光里炫耀焰火般炙热的毛发,踩着每一寸属于他的领土。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封君大人的身形移动,直至他踏在月城最高的岩土,转身俯瞰所有人。 “各位坐。”他开口,低沉的嗓子如同寒冬。 于是所有人落座,姜丘挥手,一旁的武士点头退去。 姜丘刚坐在他的位子上,商秀吉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他面前。 “商秀吉见过封君。”商秀吉身子矮下来,露出和煦的笑容。 “秀吉,我跟你说过,你是我的朋友,跟他们不一样。”姜丘按着奴隶商人的肩膀,心情显得很好。 商秀吉做了整整十年的奴隶贸易,长野始终是他的最后一站。 其实从北地到大周诸侯国的路线很漫长,长野虽然地处偏南,但怎么看都不应该算是最后一站,要不是因为这座城池的主人是他,商秀吉肯定不会忍受漫长的路途绕行前来。 每年奴隶贸易结束的年关,商秀吉都会在封君府住很多天,这座城池的很多贵族都为两人莫名其妙又深厚的友谊感到迷惑。 听到商丘的话,不再年轻的奴隶商人直起身子,“一个卑劣的奴隶商人,在人前是不能成为封君的朋友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满是笑意,好像毫不在意的模样。 商丘也跟着笑起来,“不想管你。” 十几年前封君大人就知道商秀吉的性情,由于一些特殊的经历,奴隶商人一直为他曾经是个鬼方氏而感到愤怒和耿耿于怀。 习惯了。 封君位次的旁边,有奴隶为商秀吉准备位次,两人接连坐下,目光投向下方的月城广场。 那里的积雪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很多人,举着燃火的松木摆成一个方阵。 他们都是刚成年的男性,穿着红黑色相间的宽大袍子,带着鸟嘴面饰遮住脸庞,上面镌刻古老的夏族文字,用银线绣着山海之围远古的图腾。 他们面前是一直摆放在月城中央的三足青铜鼎,此刻被贴上祈祀的红色昭文,里间早被洒满了五谷,进行祭祀用。 这些人在山海之围被称为巫祝,执掌城池、诸侯乃至大周国土所有的礼乐祭祀。 他们地位崇高,神秘莫测,一生探寻星空奥秘,事鬼神,明兴衰,寻常人不能得见真容。 选隶是年关前后一个城池最重要的事情,甚至需要巫祝举行大礼,以祝来年这批奴隶开荒种植都能丰收有获。 巫祝们手掌燃火松木,升腾浓密的黑烟,雪花在剧烈不稳定的空气中漂泊来去,为首的巫祝高声唱词,将燃着的松木一把扔进面前的青铜鼎。 里面立马燃烧起熊熊烈火,一股间杂着松香、米香、麦香和炭烧的奇特香味传出来。 贵族们全都站了起来,五谷祭祀已经是大礼的开始,长野的天空说不定正有鬼神被五谷烧灼的气味吸引而来,经行长天巡游,俯瞰长野万民。 巫祝们低声唱词,说的都是夏族的语言,艰涩晦暗,甚至有些刺耳。 但贵族们只是面容肃穆,凝视着青铜鼎上熊熊的火光,一言不发。 风雪呼啸,月城四周响起轰鸣的擂鼓声、低沉的长号声,一时间整个长野都被风雪席卷,看不清模样。 …… …… 黑暗中,阿颜用下巴抵着手臂。 外面从刚刚就一直响起很嘈杂的声响,好像有天神在她耳边咆哮一般震耳欲聋,她捂着耳朵,那种耳膜被刺穿的感觉才有点缓解。 马上就该选隶了…… 她突然想到。 合伊阿颜本来觉得她会有什么紧张的,但此刻都没什么感觉。 她想,不管将来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比眼睁睁看着部落被烈火吞噬,亲人被魔神般的武士屠戮干净可怕。 无论是被打死,还是被哪个贵族看上失掉身子,都没关系,这是她的宿命,生下来就决定好了的,容不得谁更改谁反悔。 可是…… 阿颜摸了摸她的脸蛋,自从部落破灭后她就没看过她的脸,她知道这张脸肯定已经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在大周武士们摧毁部落的前夜,在那间女孩儿们紧紧相拥面对恐惧的帐篷里,阿妈们一边落泪一边用随身佩戴的小刀割开她们脸上的皮肤。 这些女人们知道部落灭亡后她们的命运,所以现在她们活的像个男人。 “阿颜,记住,我们是鬼方氏的女孩儿,我们比谁都要勇敢。” 有些女人忍受不住,狠狠攥住小刀放声大哭嚎叫,都会被其他女人拖着肩膀拉出帐篷。 不同于其他女孩哭嚎的样子,阿颜就安安静静环抱手臂,也不哭也不闹,任由阿妈割开她被无数人称赞过的脸蛋。 鲜血跌碎在她的手臂和手背上,绽开来美极了,像是枝头沉甸甸的碎花,盈盈似梦。 “喂。”阿颜感到手臂被人推了一下,心里一惊,在黑暗中转头看去。 黑暗里,有人在呼吸,冰冷的天气里有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你是合伊阿颜吗?”那人笑嘻嘻的问道。 合伊阿颜…… 她愣在那里,头脑一片空白,像是有一只冰冷的鬼手从她的心底猛然窜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心脏。 在远离北地如此遥远的地界,一座南方的小城,居然还有人会叫出这四个字,阿颜觉得她一直以来所有的安全感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她有一种被人扒光了站在风雪中的错觉,骨髓里都好像被冰雪塞满般刺痛。 他是谁? 7.汹涌 “哇,第一个就中啦。”男孩语气里有些惊讶,惊讶之余满满的兴奋。 “哎呀,你不用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男孩笑嘻嘻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想着气氛应该缓解一下。 阿颜没有回应,她依旧用下巴抵着手臂,但眼瞳里满是惊惧的神色,像是被人丢弃的幼兽,对一切都那么恐惧。 “吓到你了?”男孩在黑暗中摸摸鼻子,有些无趣的皱起眉头。 “喂。”有人在男孩身前大喝一声。 男孩在黑暗中抬头,看到地下牢窟的尽头,有两名武士正快步走来,重甲开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武士们像是狂风般赶来,在男孩面前停住,迎面的烈风直直刮在男孩的脸上。 阿颜什么也看不到,带着吓坏了的神色,在黑暗中抬起头茫然顾盼。 她微微听到身旁的男孩轻声啐了一声,有衣衫滑动的声音,好像是他站了起来。 “谁准你说的话?”左边一名武士逼近男孩,粗声粗气的问道。 “我进来的时候没人跟我说不能说话呀。”男孩刚说出这话,阿颜心底就一惊。 男孩笑嘻嘻的语气别说是这两个武士,就算是她都觉得轻佻,可这里是什么地方?用这种语气说话跟找死可没有什么分别。 那武士在黑暗中视物,看到男孩斜着眼角似笑非笑的仰头看他,怒火腾的上来,从腰间抽出一条骨制的短鞭,黑暗中一声尖啸,直直往男孩的脸上抽去。 在武士惊讶的眼神中,男孩一把攥住那条骨刺嶙峋的短鞭,依旧是笑嘻嘻的神色:“你好吵啊。” 武士心下觉得有些不对,手上用力,那男孩手一松,他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你这样吵我很难听到东西。”男孩把大氅的领子往上提,耳朵在上面蹭了蹭。 两名重甲武士对视一眼,眼神里于黑暗中飞溅冰冷的杀意。 关在月城地下牢窟的无非是奴隶和犯人,奴隶不服管教的最多是处罚一番,毕竟每一个奴隶都是商秀吉的财富,但这种触犯了长野律法的犯人,他们随意杀掉也不会有人责怪他们。 武士收起手中的骨鞭,从身后抽出负着的长刀,身形同时逼近男孩。 合伊阿颜听到了武士们抽刀的声音,肩膀不禁往后缩起来,她什么也看不见,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那个男孩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可现在,这个疑问要永远终结了。 这个孩子气的男孩马上要死在这里,一个身处地下的幽深溶洞。 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的落地。 果然。 阿颜心里叹口气,但旋即整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她听到了第二声沉闷的声响,和之前的声音接连出现,让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个男孩,他……临死前还杀掉了一个武士? “阿颜?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有一道近乎不可思议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是,是那个男孩?! 阿颜惊讶的差点跳起来。 他还活着?! “看起来你好像很惊讶啊。”男孩依旧是那么笑嘻嘻的语气,很难想象之前他还命悬一线。 不过,他能看得见? 在这么幽深黑暗的地下溶洞里? “好了,烦人的家伙暂时没有了,我们慢慢说。” “我叫石剑西,你先不用管我是谁,只要知道现在,我是来救你的。” “外面是长野的月城,里面有很多武士,还有封君的军队,我和你出不去,不过我还有两个……嗯,你可以理解为我的同伙,他们正在努力为我们打开一扇门,求生之门。” 男孩噼里啪啦说完,舒畅地吐了口气,转而看向阿颜。 “唉?你怎么不说话?” 阿颜在黑暗中抬起有些发麻的手掌,伸出手指着她的嘴巴,摇了摇头。 这样子,男孩应该看得见吧? “你是哑巴?”叫石剑西的男孩果然能在黑暗中看的清楚,他皱起眉头。 阿颜沉默着点头。 “真不容易。”石剑西凝视女孩良久,轻声说道。 他曾经在北地生活过,那里是大周与鬼方氏族的战场,无边的炼狱。 每一个人都像是贪食腐肉的秃鹫,在黑色的长天下搜寻活下去的希望。 无论艰险的自然环境还是三教九流的过客,都是你随时丢掉性命的可能之一。 一个不能说话的奴隶女孩,在那地方能活下来想想已经足够心酸。 阿颜倒没什么感觉,那些曾经让她感觉屈辱、难过、疼痛难忍的经历,现在只是她回忆里偶然闪过的一瞬。 毕竟无论再怎么痛苦疯狂的经历,最终都只是人笑着说出的谈资,它或许曾经像头巨龙一般狰狞,但总有一天你会手持最锋利的铁片,笑靥如花,剽悍屠龙。 阿颜迟疑着向黑暗中一个模糊的方向看去,她感觉那个神秘的男孩就站在那里。 她咬咬嘴唇,比划了些东西,不确定男孩能看懂,不过现在也只能试试,她心里有很多疑问。 “我说了,你不用管我是谁,我是来救你的。”石剑西眨了眨眼睛。 “我看得懂,你尽管比划。” “怎么救你啊,这个现在说不清,而且我嘴笨,等见到我大师兄,让他跟你说。” “我大师兄是谁?这个现在也说不清,马上我二师兄会来救我们,你跟好我就行。” “你别问我二师兄了,时间紧迫,我可没工夫解释啊。” “打住,”石剑西突然叫了一声,在黑暗中按住阿颜的肩膀,“我们现在不是做媒相亲,你安静呆在这。” 阿颜愣愣地点头,收回手。 男孩长出一口气,刚想再说点什么,却突然在原地不动,眼睛一翻。 “喂,你听。” 阿颜抬头,茫然四顾,神态中说着听什么? “闭上眼睛,静心听。” 女孩迟疑地闭上眼睛,在黑暗降临的世界中,有鼓声,有号声,有四周奴隶们麻木的抽气声,有整个长野的风声,还有暗流在溶洞下汹涌的声音。 “没听到吗?” 阿颜睁开眼睛,摇摇头。 “再听。” 女孩再次闭上眼睛,依旧是满世界的陌生声音。 “听到了吗?” “……自由大门在此刻洞开。” 男孩在黑暗中仰起头,轻声说道,声音仿佛从缥缈的云端落下,神圣而虚幻。 8.少年 自由大门洞开的声音是什么样? 阿颜愣在那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下一刻出现了。 这个水滴石穿千万年才出现的地下溶洞里,突然出现无数暗流汹涌奔腾的声音,像是无意的山风吹过长天,无尽的山洪呼啸而来。 震耳欲聋的暗流汹涌之声盖过了长野所有的声音,像是身形齐天的山神一脚踩在长野所处的荒原,一瞬间天崩地裂。 阿颜都来不及睁开眼睛,就感觉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轻飘飘的沉溺在黑暗的浪潮里,刺骨的冰寒浓密如雾般渗透进她的身体,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冻的快昏死过去。 她凭借着本能挣扎,突然感觉胡乱挥舞的双手被人拉住,裸露的腰际多出了一只有力的手臂,那只手臂好像竖在深海的神铁,不容动摇,在这一刻坚不可推。 她尝试着在浪潮里睁开双眼看清是谁,但最终却徒劳无功,在意识逐渐滑向黑暗的深渊的时候,她突然想到那个男孩,是他吗? 女孩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好像柔软的水草,石剑西在黑色的浪潮里看过去,心里一惊。 之前阿颜用蓬乱的长发盖住脸庞,男女都很难分辨,更别说长相。 现在长发飘散,石剑西清楚的看到女孩脸上狰狞的疤痕,那是一道道几乎不可能愈合的口子,有些地方甚至溃烂的很严重。 一个哑巴女孩,脸庞被弄成这样,手上还有着烙印的奴青…… 石剑西看着她,心底有块柔软的地方好像被触碰。 看着女孩由于缺氧绛紫色的脸颊,他在水中翻了翻眼睛,凑了上去,轻轻柔柔地印在女孩的嘴唇上。 一口清凉的空气被男孩送了过去,女孩本能地伸出舌头。 石剑西瞪大眼睛——我好心救你,你却?! …… …… 月城内已经慌作一片,所有人带着惊惶的神色看着漆黑的浪潮从地下溶洞里汹涌咆哮而出。 那里像是一个冰冷的蛇窟,有人往里面点了把火,逃窜出无数狰狞的黑色大蛇。 原本在月城周围守卫的武士们已经围拥过来,守护在封君和贵族们的面前。 他们默默抽出刀剑,铁手紧握,漆黑面具下的眼睛毫无畏惧,城墙一般的坚韧。 “大人。”有分管地下溶洞的武士赶来,面色苍白,沉声说道。 “出了什么事情?”商秀吉上前一步,语气不再那么温顺。 这月城的地下溶洞里,一共有三百一十一名奴隶,那是他费劲千辛万苦从北地带来的财富,那是他商秀吉能在各大城池谈笑风生的资本,不容有失! “不知道,好像是地下水涌了上来。” “地下水?”封君首先接过话头,他紧皱的眉头里锁着疑惑。 “地下牢窟是自然溶洞,哪来的地下水上涌?”他抛出问题,武士也只能低头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先让贵族们回去,召集军士护送巫祝们离开,另外召集长野所有的工匠、医师,我就在这里坐着,日落之前,我要看到每一个奴隶,无论死活。” 封君话音落下如生铁掷地,在一片惊人的马嘶声中,月城大门轰然大开,数十名武士跨战马绝尘而去。 “别急,等等。”封君对商秀吉宽慰一声,平静坐于月城之巅,目光开合犹如深沉的雄狮,俯瞰这个正在苏醒的城池。 大雪在天空纷飞,朦胧的太阳经行西南方向的天空,长野城正缓步进入傍晚。 但没有人觉得一天结束,长野城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震耳欲聋的声响,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紧接着从月城疾驰而出的武士们已经说明今年的选隶出了意外。 每个人心头都被蒙上一层巨大的恐怖阴影,不知道脚下的这座城市正在发生什么。 工匠们和医师们很快就抵达月城,一批军士根据工匠的意见开始疏浚水流。。 另一批军士踩着被地下水推涌上来的淤泥陷入溶洞伸出,一具具冰凉的尸体被推了上来,排在月城的刑场上场面可怖。 武士们间闲的时候看向月城之巅的封君以及商秀吉,两个人神色如常,但武士们却感觉长野的风雪在变大。 朦胧的太阳终于缓缓偏移到天空以西,在风雪苍茫中徐徐下沉。 最后一批军士从溶洞里爬了出来,顾不上甩掉身上的烂泥,连忙带着腐臭味站在军阵前列。 “说吧。”凝重的气氛下,封君终于开口打破了恐怖的气压。 “三百一十一名奴隶,死亡三百一十名,失踪一名。” “从溶洞地下水的暗道看来,是有人打破了地下溶洞和护城河的间隔,导致护城河水下灌。”有人回道。 封君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好像有风雪在里面暴虐。 “也就是说,今年的奴隶里面,有一个不得了的人物,竟然让一支神秘的力量宁愿弄死三百一十名奴隶也要救出他。” “从目前看来,应该是这样,而且,还有一个消息。”有人迟疑着出声。 “说。” “我们在地下溶洞的岩石层找到了断口,在那里我们看到了几道相同的拳印。” 说话的人面色有些惨白,他还能回想起在一片黑暗中点燃火光后见到的景象,那些魔神般的拳印深深刻在岩层的边沿,那仿佛不是人类的手掌,更像是什么太古未死的巨兽。 封君猛地站起来,肆虐的风雪在他身后呼啸打旋,里面传来他冰寒的声音。 “传令,封闭长野城门,月城军士出城向外搜寻,但凡有奴青者,死活不论一并带回。” “城内命封君府武士彻查,现在就去。” 封君和商秀吉对视一眼,面色凝重,两人踏上从封君府赶来的华贵马车消失在风雪中。 重甲开合的声响重新出现,战马嘶鸣,无数军士武士一如之前黑色的浪潮般汹涌出城。 日头终于沉到天空下,不祥恐怖的黑色阴影开始巡游它的辽阔疆土。 …… …… 长野以北,这里有一条名为怒马的大河穿过。 夜色下,大河风平浪静,有雪花飘零而过,水面漾起圈圈圆圆。 两侧堤岸边,一片密林黑魆魆横栏起来,风声在密林间呼啸,偶尔粗犷偶尔尖细,近乎鬼哭狼嚎。 司间悬靠着树,不住的咳嗽。 夏衍穿着一件无袖的上衣在树干上无畏隆冬。 “你这样会着凉的。”司间悬止住咳嗽抬头看了他一眼。 “衣服烂了,只有这件。”夏衍看了看光滑的手臂,上面浮现淡淡的水光。 “我把狐裘脱给你。”司间悬说着就把狐裘脱了下来。 “穿回去。”夏衍冷硬的说道。 司间悬看了他一会儿,才叹口气把狐裘穿了回去,“你要是再得了热病,我又得麻烦了。” “你可以不用照顾我。” “麻烦点是好事。” 两人就此不谈。 司间悬看着大河的辽阔河面,目光停在一处不断扩散的涟漪上,轻轻呼出一口气,嘴里轻声念叨着:“万幸,平安。” 9.少年(2) 风雪夜。 阿颜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朦胧的月色,高天上的稀薄云层折走了大量的光,但依旧有几缕清冷的月光穿透落下。 空气里有植物散发出来的清淡味道,带着一股入夜时分的水汽。 她本想抬起手,但随着身体的苏醒,立刻有一股沉重的虚弱感袭来,随后还有一阵难受的潮湿。 “别动。”头顶有人说话。 她勉强看过去,是一张泛着水光的男孩脸庞,他的眉毛紧皱着,有水珠静悄悄的跌落,砸在她的脸上,顺着同样泛水光的面颊流下。 男孩微微喘气,看上去有些狼狈。 地下水的汹涌程度有些超乎想象,尤其带着一个女孩在地下的黑色浪潮中跋涉数里,身体已经隐隐有些承受不住。 这些都还好,关键是在这个人生很重要的一晚,他的那个被眼前女孩毫不知情地夺走,让他几乎方寸大乱。 女孩呆呆地偏头,不明白男孩的脸颊上为什么突然晕红了一片,在水光中粉彩一般好看。 “剑西。”有人突然在水边咳嗽一声,对着这边呼唤。 阿颜望过去,看到一片月光中的树林,披白色狐裘的苍白少年站在树下,另一个身子单薄的无袖少年曲腿坐在树上。 他们身上好像散发着和月光相似的皎洁光芒,如同沐浴月色的精灵。 “来了。”抱着她的男孩回了一声,连忙涉水向岸边游去。 这一刻,世界寂静无声,只有河水被推动时发出的轻微波澜。 天高地阔,风雪夜归。 石剑西抱着名为合伊阿颜的女孩,半身露出河水,在朦胧月色下淌水,一往无前地奔向夏衍和司间悬。 他们并没想过,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命运就像是纺车里绵密的丝线,把四个少年少女的半生悍然织就成波澜壮阔的山海。 长野在他们身后,渐行渐远。 …… …… 河水冰凉刺骨,阿颜和男孩紧贴的手臂感触到一片小小的温暖。 她突然觉得心里止不住的泛出酸涩,一点一点无声啮噬着她的神经。 虽然身边有这几个陌生的男孩,但为什么,心里还是像被小刀划开一道口子,正从那里不断的漏风。 眼泪从她的脸颊无声流下。 她本以为不会再难过,但现在还是用这种软弱的情绪想,为什么不更早一些来救她呢? 这两年来的种种,北地的残酷无道,贵族、奴隶之间的阴暗,武士的暴虐,已经成为她永恒的梦魇,总在她睡意朦胧时狰狞咆哮,摧残她,折磨她。 “你哭了?”石剑西抱着阿颜爬上岸,低头一瞥,才发现女孩正埋在他的胸膛无声流泪。 月光下照,可以看见她脸上那些可怖的疤痕,可它们此刻在女孩的眼泪里都柔软下来,石剑西一时间怔住了。 他抬头,看见司间悬和夏衍的目光。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石剑西正抱女孩,腾不出手,不然现在他肯定想挠头茫然。 “应该没事,我们先走吧,该离开长野了。” “这场雪下的很大,对我们来说是现在唯一的好消息。” 司间悬一边咳嗽一边帮石剑西掸掉发梢的水珠,夏衍从树上跳下来。 “我们去哪?”石剑西甩甩头,看着两个师兄的背影问道。 少年们背对长野、背对怒马大河,目光向南,“南海,大虞诸侯国。” 风雪中,三人的身影渐渐消散。 而这时,大河不远的长野城内,城门大开,武士们策马绝尘而出,几只健壮的红凖划过风雪的夜幕,发出嘹亮的轻唳。 …… …… 山海之围,是夏衍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在这片山海中有大周数百的诸侯国,有北地的鬼方十七部族,有独立于大周之外的几个夏族遗国。 这是一个很形象的名字。 因为这片世界正好被四方的大山包围,大山之外是无边大海。 在夏朝流传下来的神话中,太古的先民们在征服陆地之后跨过拔地而起的大山,继而探寻深邃渺远的大海。 蔚蓝的浪潮阻断他们每一次的前进,在无尽的死亡与深海枯骨过后,大海深处是死人国度的说法渐渐流传开来。 传说当人死后,魂灵会飘到极高的天空,落入大海的尽头。 传说那里有永恒的夜,也有永恒的白昼,那里是常年不散的大雾,有魑魅接引魂灵,穿过生死的隔断。 没有人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只知道直至今日,依旧有人扬帆出海,为了征服大海。 大虞诸侯国是山海之围最靠南的国度,那里连通海洋,有繁华的码头以及大量的人口。 奴隶贸易、香料、宝石、绸缎…… 这里是财富的中转站,也是幻梦起航的起点。 这里有永恒暴虐的大海,有深海巨兽般的船只,有出色的水手,在这里你可以前往未知的远方。 你可以绕着世界环游一圈,抵达任何一个国度。 这里就是大虞诸侯国。 而从长野前往大虞诸侯国,有一段不短的路程。 司间悬花七枚刀币,带着余下三人坐上了一行去往大虞诸侯国的商队。 这只九十多人的商队由一只十三人的武士队伍护送,前前后后足有二十辆马车,有详尽的路线规划,安全也很有保障。 他们坐在倒数第二辆马车上,空间狭小拥挤不堪。 夏衍抽身出去坐在赶车的老头身边,给司间悬留下足够休息的空间。 阿颜一直在睡觉,早上石剑西摸了摸她的额头,可能是得了热病,不过不是很厉害。 石剑西冲了司间悬带着的药粉,喂她喝了一碗,现在睡得很沉静。 可能是因为石剑西救她出来的缘故,阿颜只对这个男孩不具敌意,对生人还是提防的很。 车内三人休息,夏衍赤膊坐在车外,寒风呼啸,倒是不下雪了,天还是一般寒冷。 “你这娃娃身子骨真是耐熬啊。”赶车的枯瘦老头看了夏衍一眼,啧啧称叹。 “还好。”夏衍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偏过头说了一句。 “你要是没衣服穿,我这里还有件夜里用的棉衣,抗风。”老头表露善意。 夏衍摇摇头。 “啧。”老头也摇头。 司间悬买通的是一个商人,赶车的这个老头是商人的二伯,跟着侄子出来经商,这些年也算攒了些玩意儿。 他见过在冬天也不惧寒冷的,可那都是地位尊崇的武士,从小苦练才能不畏冬寒。 这小孩儿,怕不过一会儿就能冻坏。 可是,他又操心什么。 老头手一扬,轻拍马背,车辆前方,道路崎岖,大虞诸侯国还在远方。 10.商队 “衣不蔽体,身无分文,偌大山海,我何以归?”绵长的商队在荒原上行进,天色是冬天少见的清丽,马蹄踩在未融的冰雪泥土上,发出嘚嘚的声响。 夏衍听见身旁的卫伯轻轻哼唱走了调的民谣。 他转头,看着老头晃着脑袋,花白胡须轻颤。 “好听吗?”看夏衍望过来,老头停住吟唱,饶有兴趣地问道。 夏衍没有表情的摇头,老头兴致缺缺地挥手,“你这娃娃,说点好话哄哄老人家都不会。” “你唱的是什么?”虽然老头的确唱的不好听,但是词写得不错,夏衍还是提了一句。 身后的车厢里,石剑西也探出半截身子看向赶车的卫伯。 “你说我唱的好听我就告诉你。”卫伯窝着身子,小孩子一般无赖地扭过头。 石剑西哭笑不得,夏衍可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他脸上绽笑,双手轻轻捏卫伯两下肩,“好听!我在后边听了,真好听!” 卫伯嘿嘿一笑,自得自满。 “你这娃娃不诚实。”他满脸皱纹,笑的开心,嘴上却违心说道。 “哪有,都是心里话。”石剑西心里暗啐,表面也一片违心。 “咳,”卫伯清清喉咙,“我唱的是很古老的民谣了,三年多前和一个乐师待在一个商队,花了一个刀币学来的。” “这唱的是谁?”夏衍曲起腿转头问道。 “这是古夏朝的民谣,唱的是夏国第一位大君,词里说的‘衣不蔽体,身无分文’,说的正是他少年时候穷困卑微,无处可去。”卫伯卖弄起见识,兴致高涨。 夏衍看见石剑西眼中盛放光芒,紧接着就缠住卫伯讲讲民谣的其他部分,知道他是听到心中神话,难以自拔。 索性他和石剑西换了位置,进了车厢。 大师兄司间悬正在车厢里捧书,借着几束从窗棂穿过的阳光细细品读。 夏衍进来他也没抬头,自然没去打扰他。 夏衍又把目光投向半躺着的女孩,一束阳光斜斜打在女孩的额头上,那是她脸上唯一一块完整的地方,皮肤白皙可以看到空气中的金黄色浮尘。 应该是昨晚泡了太久的冷水,再加上这些年来身体上的虚弱,女孩得上热病。 幸好司间悬身上还有些药散,早上烧了热水给女孩服下,现在呼吸已经平缓很多,只是还需要大量的休息养养精神。 夏衍沉默坐在车厢一边,一时间有些无聊。 前往大虞诸侯国的路途还很漫长,在这么狭小的空间,或许真的要像卫伯和石剑西那样话痨才能挨过去吧。 他正想着,车外原本的热闹聊天声突然消失了,随着卫伯的声音,身下的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 他掀开马车的毡帘,探出头。 石剑西和卫伯都下了车,往前一看,整个商队都停了下来,有些人下了车厢往前观望,不知道发生什么。 有人在前方叫了卫伯一声,夏衍听得出来那是收了他们钱的商人声音,也就是卫伯的侄子。 卫伯回头叫他们当心点,便徒步往前跑过去。 过不一会儿,卫伯又折返回来,不过身后还带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风尘仆仆带着行囊。 “就这儿。”卫伯领他们过来,指着马车说道。 “多谢。”两人同时对卫伯说道,然后纷纷爬上马车,女子进车厢,男子坐在外面,和石剑西一左一右中间夹着卫伯。 商队重新前行。 石剑西在夏衍耳边偷偷说:“多半是那个商人又收了钱,这车厢这么小,按他这么加人,估计马上就塌了。” 塌倒是不会,但多上来两个人,夏衍明显觉得车子沉重多了,也不知道商队买的这些马撑不撑得住。 他收回身子,看到车厢里司间悬还在读书,好像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没有察觉,名为阿颜的女孩半躺在大师兄身边,在阳光的明丽浮尘里面容沉静。 刚上车的女子也很安静,夏衍用余光观察她,她穿着普通的衣服,看起来身形偏胖,长相和任何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都没有区别,有一头长发,不过用方巾包好只露出几缕凌乱的头发。 她怀里抱着一个用布包好的器物,放在腿上开始闭目养神。 夏衍没有去管他,耳听见外面石剑西和卫伯又聊了起来,中间掺杂几声陌生的男人声音,是刚刚和女子一起来的那位。 他没有再去管,闭上眼睛养起精神。 …… …… 等到夏衍再被叫醒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商队在一片阴暝的天色中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下了马车,任赶车人把所有马车赶到一块,把马圈起来。 武士们结队走远,寻找生火的东西,不过一会儿火就被生起来,火上架起锅瓮盆缻,负责烧饭的人已经开始准备晚饭。 武士们在周围轮番警戒,布置特殊的警戒措施。 夏衍搀扶大师兄,石剑西搀扶女孩阿颜,四人站在一块岩石边,看着那边一片热火朝天。 “那两人你们注意一些。”司间悬看着同马车的男子女子走远,对身旁的三人说道。 两个师弟自然是心中了然的点头,只有女孩阿颜心里不解,但也跟着点点头。 她心中还有些茫然,对突然获得自由,突然远离长野,对这三个谜一样的男孩。 虽然被三人救出来,不过这些年的经历时刻提醒她,一切东西都是事出有因,任何人做事都有其目的,有没来由的恶意,但一定没有没来由的好心。 她心中对三个人暗暗提防,表面上还是神色如常。 卫伯在远处对四人招手,他们回应了一下往那边走去。 路途上夏衍发现商队里很多人暗暗把目光投过来,四个十三五岁的少年少女,在这种乱世中还是很惹人注目的。 商队里三教九流,谁的心思都捉摸不透。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阿颜的手背,那里白皙一片,原本象征着屈辱和卑贱的奴青被司间悬用特殊的手法隐藏住,不会引人注目。 思绪翻飞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卫伯所在的那片火堆旁,上面驾着的大锅里散发出大片灼热浓密的蒸汽,水开了。 11.夜雨 夏衍他们离开长野的第二个夜晚,荒原下了一场雨。 商队里早就架起布幔大帐,雨刚下每个人就被安排进了大帐里,一盏盏油灯熄灭,只有巡夜的武士穿着蓑衣在外面警戒。 这种大帐从北地流传出来,鬼方氏族行军时总会带着牛皮做的大帐,方便好用,即使碰上阴雨的天气也不用担心无处可去。 商队的条件自然和鬼方军队没法比,这大帐都用布幔制作,表皮用桐油涂抹用来防雨水。 至于分配,则是按照所乘马车来,所以夏衍四人、男女二人和卫伯一共七个人住在一个大帐里。 夏衍为司间悬铺好被褥,看着其余人也都铺好了被褥,裹被子开始入睡,他扶着大师兄慢慢躺下,听着司间悬沉稳轻微的鼻息响起,才走到大帐前,掀开厚重的毡帘往外忘了一眼。 天空漆黑浓重,泼墨一般的荒原,天与平原离得极近,暗流般的雨水从天心倾洒,仿佛只有一瞬便在尘世粉碎飞溅出天的光影。 这个瓢泼大雨的夜晚,夏衍看到长夜中,一只健壮英俊的红凖闪电般劈开风雨,消失在雨幕里。 良久,他收回目光,走回他的被褥,身子一翻裹上被子,大帐里陷入黑暗的宁静,只有卫伯响亮的呼噜。 …… …… “冬天还来这么大的雨,真倒霉。”说这话的是商队里十三名武士之一,今夜正当他和另外两人守夜。 “这蓑衣坏了,上次到婪鱼城也忘了新买几件,现在里面全是雨水,太难受了。”另一位武士也抱怨。 守卫商队前行的路上最烦恼就是遇到这种恶劣天气,瓢泼的大雨不仅让他们的视野被缩小到极致,也让他们觉得浑身难受。 “到后半夜就换人了,到时候换几件干衣服睡觉。”第三个武士抱着刀,劝慰道。 “不说了,越说身子越难受。”第一个开口的武士挥挥手。 “聊会儿天,反正这种天气鬼神都不愿意出来,也就我们这些守夜人了。” “这种天气聊天都提不起劲。” “别这么说嘛,聊一会儿就能好受点儿,你们看今天来的那个小婆娘了没?” “今天来了两个呢,你说哪个?” “哪有两个?” “一大一小,不是两个吗?都在卫老头的车上。” “小的也能说婆娘,你还有这种嗜好?” “去你的,别说老子不喜欢小丫头,她脸上毁成那样,纯看一眼都膈应。” “我说的就是那个大的婆娘。” “怎么,看上人家了?” “你当我什么口味,长成那样我还能看上,再缺女人也不能饿成这样啊。” “那你说个鸡毛?” “你不知道,今早就是我碰上他们的,你们看到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没有,那个圆咕隆咚的玩意儿。” “咋了,你看到什么东西了?” “这倒没有,只是早上我看她抱着挺费劲,好心上去想帮她接过来,你不知道那婆娘当时的模样,像是护崽的狼一样,吓我一跳,她身后那男人说里面是他们女儿的骨灰,一直跟我道歉才过去。” “骨灰?那不是凃罕诸侯国的习俗吗?那两人是凃罕诸侯国来的?离这也太远了吧。” 凃罕诸侯国是大周西部的一个小国,是荒漠之国,那里的习俗将死去之人裹在棺中焚烧干净,取骨灰装坛。 “不知道,我也就是被那婆娘的反应吓了一大跳,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第一个说话的武士说到这儿,后背还真的一阵发凉,好像有冰凉的雨水滴落在那儿,顺着光滑的脊背一路向下。 “瞧你那胆。”另一个武士嗤之以鼻。 那人刚想反驳,一直没插话的武士却突然挥手止住两人的对话,“嘘。” “怎么了?” “怎么了?” 两名武士同时问道,很快抽出刀剑握在手中。 “有马蹄声。”提醒的武士直起身子,紧握刀剑,侧耳倾听。 长夜里,入耳是全世界的雨声,他再一次讨厌起这场夜雨,四周的声音模糊传来,分不清西东。 雨声…… 雨声…… 还是雨声…… 好像这一刻,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只有瓢泼的夜雨不顾一切拍打万物,发出它们交错的声响。 “喂。”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一惊,回过神,发现是同在守夜的武士同伴。 “怎么了?”他皱眉,心情烦躁,为这场夜雨,为刚刚一闪而逝的马蹄声。 “不用找了。”那人脸色变幻,目光停留在更远的前方,语气凝重。 武士转过身,看到一副令人惊骇的景象。 在高天与荒原的交际线,正有一片猩红的火光成云团一般飞来,火云下方是一团鬼魅般庞大的阴影,雨水打在他们的身上,飞溅出银色的丝线。 他们周身笼罩雨水,像是披着银色披风的鬼神在暗夜巡游。 他们在守夜人的目光中好似长远,但在下一刻就近了,守夜人们瞳孔涣散,被看清的一切惊溃。 那火光的云团不是别的,正是一群正被烈火焚烧的红凖,它们在高天的雨夜里癫狂,以死的气力扇动翅膀,大片大片完好或烧灼的鲜红羽毛飘零坠落,像是撕裂的火云。 红凖们发出惊悚的怪叫,在荒原漆黑的长夜里仿佛高唱赞颂鬼神的礼乐。 但是那怪叫传不到守夜人的耳中,因为他们耳中只有震耳欲聋雷霆一般的马蹄声。 仿佛冰河之上重重踏过无数的铁蹄,燃烧着的红凖下方是漆黑的洪流,已经分不清谁在带队,仿佛就是高天上有人烧开整片天空的铁水,这一刻如山洪暴发,倾泻而下。 可那不是铁水,那是成群的战马,战马上是身披无双重甲的武士,他们带着锡铁的面罩,眼神无悲无喜,狼群一般集结冲锋。 守夜人觉得喉咙里被铁水塞满,这一刻发不出任何声音,在那震耳欲聋的洪流铁蹄声中,没有任何声音敢出现,那是音域的皇帝,暴虐中无尽威严。 黑暗的大帐接连亮起光芒,那是被惊醒的商队,人们从大帐里逃出冲进雨夜,却看见烧灼的夜雨高天,一片火红。 天崩地裂,近在眼前。 12.声烦 雨水狂流,荒原上冰雪也被滴穿,哗哗作响。 孤狼般的黑色重甲武士团停在商队不远处,锡铁面罩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商队的十三名武士紧握刀剑挡在所有人面前,唯一的光亮从天空怪叫的红凖身上传来,那是熊熊的烈火,惊悚诡异。 不断有烧死的红凖落下,摔在荒原的水坑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腥臭的烟尘。 商人们带起斗笠,穿着衣服在雨里大气都不敢出。 那些武士没有动作,现在谁都不敢出声。 夏衍走出大帐,卫伯和那男女早就不见身影。 “剑西,你照顾大师兄和她。”夏衍回头说道,放下挑起的毡帘。 没有人看他,所有人都被那群几百人的重甲武士惊吓住,在冰凉的雨水里浑身发抖。 夏衍在黑暗中行走,脚下发出踏踏的踩水声。 他眺望天空上正燃烧的大群红凖,眼神闪动。 大周北部有一个名为“骖(can-)石”的诸侯国,那国家擅长驯服飞禽走兽,每年都会向各诸侯国贩卖大量的军需,比如红凖,就是其中数量较多且管制严厉的一种飞禽。 红凖的飞行速度极快,能在黑天视物,即使大雨狂风天气也能照常疾行,在大周各诸侯国的军队中成为不可或缺的装备。 夏衍放眼看去,在大雨中燃烧的红凖足有上百只,虽然大雨瓢泼,但它们身上的大火丝毫不见削弱。 剧烈疼痛使它们睁裂眼眶,猩红的眼珠好像煮沸的水珠快要爆裂开来。 夏衍望向那些大雨中的重甲武士,有些拿不准这些人的身份。 红凖的价格相当昂贵,就算是它们脚下的祀虞诸侯国,军队里也不一定有上百只的红凖。 这正在火焰中翻滚坠落的不只是一只只红凖,更是大量的财富,一笔就连诸侯都不愿去负担的财富。 而且夏衍看到他们身上的重甲,样式奇特,看做工比天下出名的鲁国重甲还要坚韧精致。 隐藏在重甲和锡铁面罩下的武士们气势更如深渊般浩瀚,这么一批精锐的队伍竟然无声无息出现在祀虞诸侯国的领土。 夏衍收回目光,退回大帐。 大帐里,石剑西正帮司间悬梳头,阿颜坐在她的被褥上望过来。 “怎么了?”司间悬目视前方,轻声问道。 “有一批重甲武士停在不远处,人数一百有余,是冲着商队来的。他们用燃烧的红凖探路照明,我在睡前看到天空有红凖飞过,应该也是他们派出来的。”夏衍一一相告。 石剑西停手,司间悬披着漆黑的长发站起来,脸色苍白,走到大帐门口掀开毡帘,在连天的雨幕里望去。 漆黑的夜雨里,满是惊悚刺耳的凖鸣。 借着火光,他看到那些披着雨水铁流般的无双武士。 “好一队雄师。”司间悬轻叹。 旋即他转身,看着两位师弟和女孩阿颜。 “这个商队今晚没人能活下来,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锐利的杀意。” “我们不要惹事端,走吧。” “剑西,你背着她,她身体还很虚弱,注意不要让她沾到雨水。” 石剑西点头,对着被褥上还在发呆的阿颜轻咳一声,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脸上一红,脸凑过去:“我跟你说啊,背你可以,不要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莫名其妙的阿颜偏头,瞪大眼睛看着石剑西。 “没什么,”石剑西挠头,“上来吧。” 他伸出手拉过女孩柔软的手臂,感受着刚从被窝里出来的温热气息脸上一红,一用力把阿颜背到背上。 “你拍我干嘛?”夏衍和司间悬刚想走,突然听到身后石剑西的声音。 他们同时看向石剑西背上的女孩。 阿颜有些不知所措地抿嘴,双手开始比划。 “你觉得我们走不掉?”司间悬轻咳一声,好整以暇地看向阿颜。 “为什么?” 阿颜毫不畏怯地看向这个年龄最大的师兄,咬咬嘴唇再次比划开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附近一定会有武士看守,不会允许我们偷偷逃掉,而且对面有红凖,要追杀我们也轻而易举。”司间悬点头,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轻轻的笑容。 “你是担心我们吗?” 阿颜一愣,旋即轻轻点头,手同时比划。 “你可以不用补充这句话的,虽然现在你的确和我们绑在一起,但是刚才确实是在担心我们,我看的出来。” 司间悬轻声说道,对于这个师傅有命相救的女孩,他们并不了解,不过现在看来,至少没有救出一条饲冰之蛇。 他一直在观察这个女孩子,对方虽然在那种痛苦黑暗的生活里度过很久,但是心性还没有大变。 “好了,你的担心我收到了,不过我们要走,没必要偷偷溜走,我的身体不允许。”司间悬说完便咳嗽起来,脸上一股病态的血色。 “走吧。” 他们接连掀开大帐的毡帘,走进浩大的雨幕。 阿颜看到雨落如流,以为不可避免地要被淋湿,自然地闭上眼睛, 不过想象之中的冰冷雨水并没有落到身上,她悄悄睁开眼睛,发现那些晶莹的雨珠在她身侧莫名地消失。 从身下少年传来一股温暖的热度,好像周身有无根之火,隔开了那些雨水。 她瞪大眼睛,对眼前神异的事情感到晕眩发懵。 突然出现的四个人吸引起商队里很多人的注意,尤其是他们发现是那四个少年的时候,心里开始急切起来,不知道这四个无知的娃娃要干什么。 夏衍扶着大师兄的肩膀,四人一起向不远处的武士团走去。 他们脚下发出踏踏的踩水声,天空中的红凖还剩下十几只,发出凌乱刺耳的怪叫,散落最后的火羽。 在幻梦似的火光里,少年们走近如黑魆魆的群山一般的军队。 尖啸的刀剑声在同一刻响起,那是武士们抽出佩刀的声音,雨水被凌厉的刀光切断,司间悬直面数百刀尖,面色不变。 商队所有人都惊骇的对视,觉得那四个少年在下一刻便是身首异处,和那些焦黑的红凖一同长眠荒原。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雨幕中谁也看不清那些少年,只看到群山一般的军队从中间分裂出一道深渊般的通道,少年踩水从通道走过,两边战马齐喑,武士们低垂坚毅头颅,仿佛恭送他们年轻的皇帝。 夜雨中,最后一只红凖被烧死,发出生命终结的哀鸣。 阿颜被这声哀鸣惊吓到,转身看了一眼漆黑的荒原。 几十年后,她依然会梦到这个夜雨声烦的夜晚,少年们带着她突破山一般的重围,背后是鲜血翻腾的荒原,无双的武士们跨马冲锋,刀剑起落,无数命陨。 山海之围的乱世巅峰在那声哀鸣声中拉开帷幕,宿命如同那夜的星辰般晦暗,无人看清。 13.改道 荒原上的天空正在放晴,有厚厚的古黄色云层堆积在天空,锐利阳光刺透云层的交叠,照在无边辽阔的地界。 阿颜眼皮轻颤,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一个正在升腾的火堆,石剑西蹲在火堆旁边烤着几块红皮的番薯,正拿一根枯木树枝来回翻腾。 她又往对面看了看,那个叫司间悬的大男孩正侧卧睡觉,身下垫着厚厚一层干燥枯叶,铺着石剑西的破烂大氅。 阳光下,阿颜看到他病态苍白的肌肤,漫长轻蜷的睫毛在风中微微抖动。 “醒了?”有人在她背手说话,她坐起身回头望去,是那个叫夏衍的少年。 他赤膊站在河边,手里抓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晶莹的河水在阳光下被鱼尾弹起,落在少年漆黑的头发上。 “这个给你。”夏衍举起右手的那只鲜活河鱼,对女孩说道。 女孩点头,手挥舞比划。 “你们只吃一条吗?” 夏衍沉默点头,绕过她走到火堆边上,从腰间捏出一个锋利铁片,熟练地辞掉鱼鳞。 石剑西把烤好的番薯拨出来,把表皮上的脏东西稍微处理一下,递给阿颜一个。 “吃吧,小心烫。” 阿颜小心翼翼的捏住番薯的两边,手上一股灼热的温度,立马又掉了下去。 石剑西吹了声口哨,“我说小心烫。” 旋即伸出手把那个番薯拿起来,放在阿颜的身侧。 阿颜看着他,伸手比划:“谢谢。” 石剑西展露极灿烂的笑容,“没事。” “你们为什么不多抓几条鱼,三个人一条鱼够吗?”女孩看着夏衍。 “因为二师兄一天只杀生两次,这是师傅立下的规矩。”石剑西留下一句话,也不管阿颜明不明白,一溜小跑到夏衍身边帮他穿鱼架在火堆上烤。 阿颜弄了一下头发,遮住两边的侧脸,抱着膝盖等在火堆边上。 她打量师兄弟三人,脑海里抑制不住地想起之前的事情。 事情很多,包括长野牢窟山洪般的大水,昨晚石剑西身上传来的莫名灼热,还有那边正在安然沉睡的司间悬,昨夜她分明看到是他和那群武士的首领说完一句话,便从容地离开无人生还的修罗场。 这三个无名来历的少年,这一刻在她的眼中恍若漫天的大雾,晦暗不明。 他们水淹长野牢窟,眨眼之间葬送几百人的性命,平淡至极。 他们在那群重甲武士团面前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却不愿出言搭救身后无辜的商队,任身后尸山血海。 他们视人命若草芥,行事不像是十三五岁的人类少年,倒像是不通人性的太古幼兽。 阿颜目光闪动,正好对上夏衍的眼神。 那一刻,她好像在凝望一座深渊。 你在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你。 阿颜背上的寒毛电流般炸起,晃神之际,她再看去,夏衍已经低下头摆动起火堆里的柴火。 她深深呼吸,努力让心里那股冰凉的恐惧感消退,身体情不自禁地往后坐了一步。 好恐怖的男孩…… 阿颜心想。 …… …… 日头南去,时间接近正午。 夏衍踩灭火堆里最后的火星,背上脸色苍白的司间悬,说了声走吧。 石剑西在身后脸色凝重,阿颜一言不发的沉默跟随。 夏衍感受到身后不断传来的冰冷,那是森森的寒意,比隆冬更加刺骨的冰寒。 此刻这些能冻死人的寒气正从司间悬的身上源源不断涌出,周围的空气里都在不断结出细碎的冰晶。 夏衍心头沉重,他知道这是什么。 寒魅之毒,大师兄司间悬很小的时候就得上的未知病症。 他和石剑西亲眼看到有一年的盛夏,师傅有事外出,司间悬病症复发,天地轮转如冬,稷下学宫的小院里瞬间霜天雪地的模样。 他和石剑西都差点忍受不住那股寒气,幸亏师傅及时回来,才将病症压下。 三伏天烤人的高温,连跟司间悬身上寒气对抗的资格都没能拥有,在一瞬之间溃败成冰。 那时候他才明白,这个看上去柔弱不堪的大师兄在忍受多么恐怖的痛楚。 “剑西,我们改道去陆生城,路途上麻烦你了。”夏衍说道。 石剑西看着指尖刚刚被夏衍用随身铁片划破的口子,轻轻点头。 他的血液有短暂压制寒魅之毒的能力,这一点师傅曾经告诉过他们。 师傅走前也说过,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司间悬身上跗骨之蛆般的寒魅。 如果在他未归的年月里,寒魅爆发,他们唯一要做的是赶往陆生城。 陆生城在祀虞诸侯国以南,和大虞诸侯国是两个错开的方向。 那是一座中立的大型城池,因为医家的存在天下闻名。 甚至城池的名字都以医家首领的名号命名。 陆生取自陆地生灵,只有医家的首领才得以冠以陆生名号。 寒魅之毒是北地罕见的绝症,师傅曾经带司间悬去过陆生城,不过失败而归。 夏衍他们决定改道陆生城,只是想压制住司间悬身上的寒魅。 仅此而已。 “阿颜,我背你。”石剑西转头看着阿颜,第一次用阿颜这个名字称呼女孩。 阿颜怔住,连忙摆手。 “我知道你好的差不多了,不过背你只是为了加快速度,上来吧。”石剑西蹲下身子,看着还不算成熟宽厚的臂膀舒展开来。 阿颜抿着嘴唇,轻轻趴在少年的背上。 石剑西轻咳一声,“出发了,不要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哦。”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依旧莫名其妙的阿颜鼓着嘴,露出左侧的虎牙,一头雾水。 不过迷茫是短暂的,下一刻,她陡然被耳边的大风惊醒。 两侧的风景在急速倒退,高山密林,长天苍云,尽皆向她身后狂奔而去。 不,不对。 阿颜陡然意识到,并不是那些东西在动,而是身下的石剑西正向陆生城疾驰。 他的速度比北地最健壮的战马还要快,还要猛,好像一阵经天的大风,在半空呼啸山河。 阿颜努力眯着眼睛,看见前方夏衍背着司间悬的身形也正在飞驰而去。 天啊,这是两个什么怪物! 阿颜张开嘴巴,但下一刻被风狠狠塞进喉咙,立马合上。 山海如梦似幻地远去,陆生城不知身处何方,正午的太阳下,少年们疯魔奔行。 14.边驿 夏衍看到陆生城外建筑群的时候,正好是傍晚时分。 这些建筑依山而建,有宽且长的街道,有酒肆有客栈,错落有致人来人往。 这里是陆生城外的边驿,六百年前医家组织在城外山麓选了一角,将求医问药的人们挡在这里。 而六百年后的现在,当初的边驿早已不断扩张,俨然已经是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有人说这里叫边驿不太适合,叫边城才合乎现状。 傍晚的边驿有落日余晖,贩夫走卒来来往往,一道道炊烟正在飘然而上。 夏衍挑了一家客栈,带着石剑西走进去。 司间悬和阿颜在他们的背上沉沉睡去,余晖在他们的背上披上一层柔软的金纱。 客栈大堂相当宽敞,人却不多,他们进来到柜台,只看到一个正在打盹的掌柜。 “要间房。”夏衍敲了敲柜台的黑木桌面。 听闻人声,掌柜抬起惺忪的睡眼,往夏衍身后看一眼,“四个人一间?” “一间。”夏衍面色不变。 掌柜打着哈欠递过一个木牌,“上楼左手倒数第三间,六枚刀币。” 夏衍付了钱,两个人踩着楼梯上楼。 推开客房的木门,他们把司间悬和阿颜轻轻放到床上,又把雕花的木窗放下,然后对视一眼退了出来,转身就往楼下大堂走。 大堂里客人不多,仅有两个青衣的跑堂在桌子和桌子之间穿梭,时不时还可以到柜台边休息一下,倒点茶喝。 夏衍和石剑西走出客栈,看着门前的灰石大路上人来人往,周边有一家酒舍,门前飞着一挂昏黄的灯笼。 再那边有很多如他们身后的客栈,不知道住了多少人。 他们折返回大堂,挑一个桌子坐下来,跑堂一溜小跑过来,手里拎着陶壶。 “要什么菜?”热腾腾的清水倒在骨陶的杯子里,跑堂问道。 石剑西点了几份饭菜,跑堂记下便往厨房跑去。 “我们怎么不进去?”石剑西撑着下巴望向夏衍。 “进不去。”夏衍抿了一口热水。 “进不去,”石剑西瞪大眼睛,“那我们来这儿干嘛?” “只是现在进不去,想进去的话,要等。” “等几天?我跟你说再等几天我可撑不住。”石剑西把裂开的手指手掌在夏衍面前摊开,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一路狂奔他都没来得及洗。 “不用多久,明天就行。” “这医家谱子真大。”石剑西咬牙切齿。 “没办法,天底下到底是想死的人太少,难治的病太多,半个天下的人都要求着他们赏命。” “那我们能让他们帮忙吗?” “可以,明天你在这里照顾大师兄,我进陆生城一趟。” “有把握吗?”石剑西斜着眼睛看他,突然眼前一亮,“不会是师傅跟你说过什么吧?” 夏衍点点头,示意如他所想。 石剑西刚想再说什么,夏衍却突然按住他的手背,眼神向客栈门口望去。 石剑西顺着视线看去,才知道夏衍这般动作的原因。 此时正有一男一女跨进这间客栈的大门,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器物,男人跟在她身后影子一般前行。 “要间房。”女人的声音很轻。 “是他们。”看着男人女人接连上楼,石剑西偏过身子靠在夏衍的耳边说道。 这一对男女,正是曾经和夏衍他们同乘商队一辆马车的两人,他们原以为这两人早就随着商队死在荒原的夜雨里,没想到在陆生城外的边驿再次遇见。 “明天我出去你当心点这两个人。”夏衍想了想,还是对石剑西嘱咐一声。 “知道了。”石剑西眯起眼睛,看着上楼两人的背影点头回道。 …… …… 余晖散去的时候,夜幕也顷刻低垂下来,月光轻盈落于窗棂上,客房内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进门的时候,你看到了吗?”女人躺在床上,拢着被子声音很轻。 她的被子从肚子那块突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在那里。 男人站在支起的木窗边,远眺远处的陆生城目光深邃。 “那两个小孩儿?” “对,和我们同一个马车,不过少了两个。” “我以为他们应该死了,毕竟在那群人的面前,连我们也只能像疯狗一样逃窜。” “可他们没死,那群人是不可能有什么良善之心,他们杀过的老弱妇孺估计比这座边驿的人口都多。” “看来那个商队里面也是卧虎藏龙。” “他们看到我们了,怎么办?”女人的声音更轻。 月色里面她的影子微微抖动。 “等等吧,现在不能出意外。”男人取下撑窗户的木杆,月色在房间里消失不见。 “等,”女人喃喃着,“等,等……” “可越等我心里越是焦急,时臣,我们真的能逃开吗?这偌大的天下疆土,到处都是他的铁骑,到处都是他的眼睛,我总有种身处深海的感觉,越逃越无力,越逃越绝望。希望明明近在咫尺,却只是漩涡的边缘,我们逃亡只是在自寻沉溺。” “时臣,你懂我的感觉吗?太孤独了,就好像一个人走在无人的城池,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能听见自己恐怖的心跳。” 女人说着,眼泪漱漱的流下。 她的声音一直很轻,直到此刻才有些颤抖。 名叫时臣的男人转过身走到她的床边,伸出手隔着被子搂住她,手指插进她的头发轻轻用力,“没事的,相信我。” “你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你当初不是说我们逃不出雀楼吗?可是我一把火就烧光了它,他再生气又怎么样,也只能看着人去楼空,他想占有一辈子的女人跟着我亡命天涯。” “时臣这辈子做过两件不可能的事情,一件二十七年前就做过了,这才有夏国覆灭,大周建国,这次我要带着大周最美的女人离开山海之围。” “江山,美人,没想到我时臣也算个英雄。” 女人突然在他怀里破涕为笑,那张平凡至极的脸庞上有着淡淡泪痕,“不要脸,你也算英雄了?” 时臣松开抱着她的手臂,突然凝视她的眼睛,语气低沉:“我不是,英雄为天下人,我只为你。” 女人突然怔住,眼泪再一次漱漱地落下,露出说不出哭笑的表情:“所以他是英雄。” 是啊,他是英雄…… 天下人都只能仰视的英雄…… 15.夏姬 夏衍是决定第二天进陆生城的,他静悄悄起床,没有惊醒沉暗房间里的其余三人,司间悬身上还有着冷冷的寒意,不过昨夜石剑西又割开了食指,喂了他一些殷红血液。 现在听鼻息应该是好了很多。 他走出房间,在身后带上门,客栈一楼的大堂里没什么人,跑堂的无精打采坐在门口看隆冬的天空。 “您是要出去?”跑堂的抬眼看他。 “怎么了?”夏衍点点头。 “现在陆生城去不得。”跑堂的左右看了看,对夏衍小声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跑堂摇头,“只是有人传回消息,陆生城那边出了大事。现在边驿里面很多人都收拾行囊离开了,我们掌柜已经出去打探消息,您还是在这等等吧。” 夏衍点头,“没事,我去办点事情。” 说完,转身便走,顺着朝向陆生城的大道走去。 路上果然没什么人,两边的客栈都紧闭大门,昨天夏衍见到还是人来人往,今天却好像一夜之间变成空城,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走出边驿,天忽的一下阴暗起来,云层推着云层迅速聚集起来,风卷尘沙枯叶飞旋。 一下子天与地仿佛向中间重重挤压了一下,令人胸闷难以呼吸。 有巨大的声响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好像是汹涌的巨浪冲上平原高山,浩浩荡荡无尽威严。 大地仿佛都在颤抖,边驿里还剩下的人们惊惶地找寻声音来自何处。 夏衍扭头看向东方的地平线,眼瞳里漆黑一片。 他看到滚滚的烟尘从遥远的地平线升起,沙尘暴般迅猛。 在迅猛的“沙尘暴”里,一杆杆风中飞扬的红黑色大旗屹立如长枪,向苍穹直刺。 大旗上用金线绣苍云惊雷的纹路,惊雷之间有刀剑肃革,风中舒展如同血色的蔷薇。 茫茫一片黑色的武士高举战旗看不清面容,只在锡铁面罩下露出孤狼般的锐利眼神。 他们身下奔腾的是一种骨架足有战马四倍大的野兽,肌肉虬劲,呼出浓密的黑色蒸汽,速度之快,战马都难以企及。 “王都武士。”夏衍看着上万的武士在他远处呼啸而过,心中对这些人的身份了然。 他们的方向是陆生城,一路上烟尘滚滚浩浩荡荡,带着刀锋般的杀意。 怪不得边驿的人一早都撤退光,能来陆生城求医的都不是平凡身份,得到消息还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脑海内思绪翻飞,夏衍倒没停住脚步,跟在还未散尽的烟尘后面向陆生城走去。 …… …… “王都武士,不是他们。”名叫时臣的男人收回目光,长出一口气。 女人抱着怀中万年不变的器物,平凡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 “王都武士?大周的皇帝又要干什么?” 时臣从身后轻轻拥住女人,“不知道,不关我们的事。” “来接我们的人不会出什么事吧?”女人偏过头蹭在时臣光滑的手背上。 “不会,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天底下最强的几个武士之一。”时臣自信地笑笑。 “真希望他早点到。”女人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忧愁,她过了太久逃亡的日子,对解脱的那一天无比期待,也无比担忧。 “会的,会的。”时臣不住的安慰。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突兀的敲门声,“咚咚咚,”轻盈而缓慢的三声,仿佛和他们的心跳合拍。 两人猛地把头扭向门口,那里正有个黑色朦胧的人影,安静伫立。 “谁?”时臣抽出手,缓缓将手伸向墙上挂着的长剑。 “如果你非要碰到它,你怀里的女人就死了。”门口的人影轻声说道,像一条正在吐信子的毒蛇。 时臣猛地住手,冷汗从他的额头密密麻麻沁出来。 房门被人在门外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时臣和女人瞳孔猛地一缩,“你!” 时臣感到口舌间一阵干燥,进来的是他们之前见过的人,一个没有被注意到的人——这间客栈的掌柜。 那个一直躲在柜台后面打盹的中年掌柜,此刻带着似笑非笑的眼神站在他们面前,鹰爪一般的右手紧握一把圆月般的弯刀。 这种武器在大周并不常见,只有北地或者少数的偏远诸侯国才有武士使用。 “时臣大人,”中年男人笑意盈盈,“夏姬大人,出来这么久了,累了吧,主人很想念你们,要我务必带你们回去。” “你在说什么?掌柜的。”时臣强颜欢笑道。 中年男人笑着摇头,“时臣大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没必要说多余的话。”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忽然动了,像是一头在草丛中潜伏许久的豹子,势如惊雷。 他手中的弯刀在半空中只留下切割空气的声音,下一刻已经出现在时臣的脖子上,他站在时臣身后鬼魅一般贴近,“该回家了。” 时臣面色苍白,目光中失去神采,失魂落魄地说道:“不可能,为什么他会背叛我?” “终究还是没逃掉啊……”名为夏姬的女人眼眶泛红,轻叹一声。 旋即她站起身,看着时臣和中年男人,惨然一笑,“那我们走吧。” “不,不能回去。”时臣突然大叫道,他的眼神里满是崩坏的恐惧,“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背叛我,我的策划是完美的,我们可以逃掉的,为什么?” “这些问题,您去问主人吧。”中年男人嗤笑一声,收起弯刀,时臣却在这一刻突然扭身脱离了他的控制,拔出在墙上的剑。 半空中寒光一闪,时臣却没有挥剑向身后,而是一步向前,横剑抵在夏姬的脖子上。 他紧紧搂住夏姬,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纤弱的稻草,眼神中满是癫狂。 “你别过来,你应该知道夏姬对他有多重要,你不要动!”时臣大吼道。 夏姬一时间愣在原地,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两行眼泪瞬间无声划过脸颊。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面色苍白如同死去。 中年男人扔掉手中弯刀,一脸嘲弄,“时臣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你不惜背叛主人都要夺走的美人啊。” 时臣咬紧牙齿,“放我走,我可以把夏姬交给你,只要你放我走……” 嗤…… 弯刀切进喉咙的声音响起,时臣眼瞳瞬间涣散,他最后要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只有鲜血从脖子上流出。 他身后站着两个青衣的少年跑堂,他们手中同样握着圆月般的弯刀,杀意凛然。 时臣无力地倒下去,怀中的夏姬同样闭着眼睛倒下去,鲜血溅射在她的脸庞上,混着眼泪静静流下。 身下大滩的血液流出,腥红一片带着血腥至极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