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上的魔术师》 一卷全 第一章波上的魔术师 世界也许会在一天之内彻底改变。这就如同那静静流淌的溪水,也许它刚刚越过平缓的山丘,但一旦碰到一个险峰,命运就会从此不同。原本会流向东海的,也许此时的目的地就彻底转向了,只是那样一个小坎,从此就流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大海里去了。 那些命运之峰,是每一条河流、每一个人都将要遇到的。而在日常生活中,也会经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我曾经听过一首烂歌,意思是说在罗曼蒂克的状况下与一个美好的女人邂逅了,我想那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可惜的是,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比如说现在吧,我不但没有遇到美女,相反,我所碰到的,是个年近70,令人一看就烦的老男人。 那老头子也不知为什么那么有劲,他连哄带骗,让我这个老实的青年,最后陷入了一片丛林之中。当然,这个丛林并不是那种有着树木的林子,而是一个名叫“市场”的丛林。也许我陷入的时间比一般日本国民早吧,所以我总是看不惯在这个世界里的坑蒙拐骗.而事实上,在这个市场丛林里,目之所及,人们全都扮演着双重角色,他们既是凶恶的野狼,也是待宰的可怜绵羊。 在我认识那上代老男人之前,对于“自负盈亏”与“市场主义”、“避险基金”与“火箭科学家”1、“信用交易”与“电子货币”之类的词汇一窍不通,即便在报纸电视里见到了,也会把它们当做都市巫婆嘴里念出的神秘咒语. 可是有的人却跟我说,数字是会唱歌的。对于这样的言论,我只能哑口无言。真是难以想像,一大堆数字歌唱、各式各样的图表跳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1金融界的火箭科学家是指高科技金融产品的研发者。 不过到后来进入市场丛林,我才知道货物几日元的价格变动,会让人的心脏七上八下有如面对性感美女的脱衣舞表演一般刺激。这种心情别人无法体会,就像个准备亲手把头天晚上新做的巧克力送给临座男同学的小女生。越到后来,我越对那整列整列的数字有感觉,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数字就像形状不定的波浪一般,随着市场的潮汐忽涨忽落。 这是一个狂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你无论怎么逃,都无法摆脱市场的影子。市场是不会管参加者的性格和命运角色的,不管你是一介平民,还是一个善良的良民;不管你是傻子,还是精明的小贩,你都会成为市场魔棒指挥下的一颗棋子。当然,它也不会对人世间那些纷纭复杂、司空见惯的人生故事产生任何兴趣或同情心的。 所以,请各位静下心来,稍微听我讲几句话吧,这对大家来说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哈哈,是不是跟那些诈骗分子或银行职员的话如出一辙啊?)。就像当初那个老男人对我做的那样,我也想把这个名叫“市场”的水晶球交给各位。至于各位会如敬神明一般高高举起它,还是把它跟垃圾袋一样伸腿踢飞,这就是各位的自由了,我是不会管的。 当然,我也会照顾诸位的感受,我绝对不会与那帮学者们一样,捡一大堆官方统计数字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经济分析,然后装作很懂行似的讲得头头是道,而事实上却完全是一些事后诸葛亮式的吹嘘。我讲的内容,是那种一刀切下去,血与脓就会从伤口喷涌而出的事实一一活生生、血淋淋的经济。 那么,让我们开始交易吧,哦,错了,是开始讲述吧。要讲我的故事,那就得回到日本经济最糟糕的1998年,那是个灰暗中有些温暖色彩的春天。 “各位各位,大家都是尾竹桥通商店街的良民,请大家配合一下,把自己的自行车停到专用停车场去,不要放在这里妨碍路人。” 老远的地方,一个破旧的扩音器里传出这种低浊的声响,这时正好是阴天,天上的阴云就如压着头顶一般令人压抑,再加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更是让人受不了.真想不到这是一个临近春天的日子。我忍受着扩音器里这种右翼分子精神病一般的叫嚣,静静地背对着街道,脸正对着柏青哥店紧闭的铁卷门。 “‘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自己没有足够的自行车停车场,却去贿赂官员,无视本地居民的反对,改装旧店,强行开张。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于腐败权力的!” 扩音器大声地喊完一遍口号后,孩童们就开始用一种笨笨的声音,不停地跟着齐声喊道: “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于腐败权力的!” 我虽然眼睛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铁卷门,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路上的灰色小巴士。此时那辆小巴士正在那条两侧都只有单行道、窄得几乎通不过的尾竹桥通上缓慢行驶,车顶四个角落都挂着扩音器,车窗外夸张地装了铁丝网,车身上认真地喷着“大日本立志青年会”的黑色字样。我本来就很无聊,所以就扭过头去看了一下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可我没想到的是,这辆车居然不是足立的车牌,而是橫滨的。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政治就是这样的吧。 而对于那些在人行道上走着的人来说,不管是忙碌的上班族,还是悠哉游哉的老太太,都对扩音器的噪音轰炸视而不见,那样子就跟穿过一个菜市场对市场里的叫卖声司空见惯一般。不过说的也是,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两个星期了。对于一辆一天往返尾竹桥两端几十趟的宣传车来说,想要对它感兴趣都难。 右翼分子之所以这么卖力地在这里穷嚷嚷,是因为他们反对在尾竹桥通前端准备重新开业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我原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才从我那几个老打柏青哥的朋友那里得到一些传闻,说这家柏青哥店之所以惹上这么多麻烦,完全是因为它遵循警方的指示,中止了与黑道集团有关的赠品供应商关系。 我看有的朋友好像对我说的这些还不太清楚,好吧,我就把事情原委跟大家提一下。我之所以面对着柏青哥店的铁卷门,是因为我正在排队呢,而我排队想进入的,是位于“科斯莫斯”前方另一家叫“新巴黎”的柏青哥店。说老实话,在尾竹桥通这一带,除了那几家生意还可以的便利商店,充满活力的恐怕也只有柏青哥店丫。这是一个属于寂寞旧市区的商店街,我想在东京都荒川区盯屋这里,应该找不到住在高档小区里的那种东京小王子吧。 我所居住的单房公寓条件挺差的,而且刚好面对着街道。每到周末晚上,经常会被那些喝醉酒的酒鬼吵醒,他们大声喧哗、唱歌的声音实在是让人难以入睡。有一次,我在半睡半醒中又被一阵吵闹声弄醒,开始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声音很像是女孩子的口吻,可是越听越不像,那低沉浑浊的粗犷声音,简直要把我家那本就质量不够好的窗户玻璃都震动了。睡不着的我便睁着眼睛听了半天,最后才明白原来是一对男同性恋者在吵架,那7个“女朋友”在这半夜两点钟,一边哭泣一边和他“男朋友”吵架,一吵就吵了45分钟,连警车来了都停不住,还在吵。我说了这些,你们该知道我住的地方有多糟糕了吧。 我站在柏青哥店门前等了很长时间,看了一阵那辆瞎嚷嚷的宣传车之后,就百无聊赖地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早上9点了。此时挂在商店街圆弧状屋顶的扩音器正播放着《蓝色多瑙河》。宣传车现在不再巡游了,现在它专注地停在正忙于装修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前,继续用超强的噪音骚扰着我们,那声音大到连早晨的空气都要为之扭曲了。 右翼分子宣传车的吼叫示威声只要一停,商店街屋顶的波尔.玛丽亚大乐团(paulmauriatorchestra)的美好弦乐演奏就会立即补上。在这条街上,是绝对不会让你的耳朵清静一会儿的。 没办法,这条街的早晨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糟。 我是一个爱玩的青年,几 乎每天都会到柏青哥店的铁卷门前报到。而且我们还形成了一个小团队,一般在柏青哥店开张之前的1小时,我们这个小团队十几号人就开始一个挨着一个排起队来。大家的制服都是袖口磨破的工作服(不是衬衫)、连穿两星期不脱的毛衣,以及磨破的便宜凉鞋。在这种环境之下,大家都不需要什么时尚杂志,也不需要什么名牌标志,因为这帮排队的群众虽然不发表什么言论,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找到“人生过得好累”或“丧家之犬”之类的共同特征。我们静静地排着队,但相互之间绝不目光交接,因为目光一交接,就会从对方眼里看到映照出来的自己,那很讨厌。 那一年的春天,我好不容易从京都一所私立大学的文学系毕业了。这是一所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中不溜学校,学生待在这里的偏差值大约55。我大学就不是顺利毕业的,为了拿到那个毕业证,我足足被延长了一年时间,所以我的大学一共念了5年。5年之后,我终于拿了两个“优”,从校长手里捧过那个得来不易的毕业证。 不过可惜的是,虽然我有了毕业证,但并不表示我就有了铁饭碗。而且作为一所中不溜的学校,基本上有三成男生、五成多的女生最后是找不到工作的,这些没找到工作的人就会变成没有固定职业的“就职浪人”,(不过仔细说起来,从我开始懂事以来的10年间,我们这一代人似乎还真没碰到过什么景气的时候)。 我也很不幸落入了“就职浪人”的行列,出去应聘若干次,也没有找到一个肯给没工作经验的毕业生机会的企业。而且在应聘的时候,我还见识了难以胜数的坏脸色。事实上,我对混入某家公司去当个没有棱角的“小媳妇”,也确实没有作好准备。 所以呢,我只好隔几天就向在新泻当公务员的老爸要一次生活费。要钱的时候,我总是跟自己说,不要着急,再有一年就好了,而事实上,这个“就好”的时间看起来却漫无终点。 老爸给的钱总是不够花,而那不够的部分,我就用大学生活中惟一学会的技能一一柏青哥去赚。于是我每周就跟上班一样,准点来到柏青哥店门口候着,好去里面恶赌一天。周一到周五,我总是第一个进店,最后一个离开.只要中了奖,我就猛吃一顿,赚不到只好就饿着肚子喽。 一般来说,要想从柏青哥上赚钱,那就要勤打多练,次数愈多愈有利,所以说这种数字柏青哥并没有太多的技巧,关键要看你对它够不够执着。如果一直打下去,总是能练出相当的水平来的。而高水平就意味着高回报。就拿我来说吧,自从我打习惯后,就常常能赢一些钱了。而到大学“五年级”的时候,每天基本都可以赚到6000多日元了。而要想赢这6000多日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我得从早上10点打到晚上9点,这样算下来基本上时薪就是600日元。至于这样的报酬到底合不合算,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比没钱花强吧。 我就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混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这么活着。没有理想,也看不到希望。兜里既没有钱也没有工资卡,有的只是少得可怜的几张毛票。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我不觉得欠谁什么,因为这个社会没有谁对我好,哪怕是父亲给我寄一点钱,那也是成天给我脸色看。我觉得自己不过是脱离群体、独来独往的一匹瘦狼,但事到如今,我想不承认都已经不行了,我只是一个抓着自己的自尊不放,在漫无边际的半空中晃荡的可怜虫而已。 看着跟我同年的伙伴和同学都已经找到了好工作,我心里就是一阵莫名的烦躁,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內心的疼痛,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条愈来愈不是滋味的下坡路上走着。但即便这样,我还是硬挺着跟自己说,不是我不行,而是因为我很特别。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一匹特别的狼,而是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笨野鸭罢了。但在那个时候,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就这样,在这个我进入社会的第一个春天里,我依然坚守在柏青哥店的门口,寻思着用我那半吊子的柏青哥高手身份去赚下一个6000日元。 “哎呀,有人吵起来了!” 杂乱的叫声从我排着的队伍后面传来。很快,“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就在我身边响了起来,他们都兴奋地朝着路头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跑去。有时候我真是奇怪,人们为什么对别人吵架闹事那么感兴趣呢?原本沉闷的空气转眼间就流动起来,香烟尼古丁与咸咸的体臭味全都扑鼻而来。我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立即就发现跟我一样排着队的人原本那像死鱼一般浑浊的眼珠,因为有这样一个新鲜事发生而闪闪发亮起来。这里果然是下町,这种武打戏从来都是很受欢迎的。 我也是闲得发慌,所以就跟着他们,凑上前去看看热闹。 一走到“科斯莫斯”柏青哥店门口,我们就见到在宽约2米的人行道上,一字排开五六个从那辆吵吵嚷嚷的宣传车上走下来的年轻人,他们都穿着特攻队服装,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他们下车之后,就直接朝“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装修现场扑去,其中一个把头剃得光溜溜的家伙大声怒呵道: “喂,你们影响市政交通了!” 他一边叫嚷,一边猛地踢飞了装修工人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一时之间,螺丝起子和扳手就如乱草堆一般散落在人行道上,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银色的工具闪烁着灰暗的光芒。那些前来为柏青哥店安装机器的制造商员工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傻愣愣地呆在那里。而“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保安虽然身上披着警察制服,但对于这群身穿特攻队服装的小伙子,似乎也是无能为力。不过这也难怪,现场的保安只有3个人,其中一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学生,另两个则是一脸晦气,似乎是刚从其他单位下岗的肥胖中年男子。别说现在他们的力量与宣传车悬殊很多,就是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挺身而出的,毕竟他们领的薪水,还远没有高到可以让他们以身相搏的地步。 不过可惜的是,现场并没有跟围观的人想像的那样爆发战争,对立双方除了相互瞪视外,谁也没有出手打闹,即使那些占绝对优势的特攻服小子,也没有直接对店方的人动手。 也许这些右翼分子也明白,如果诉诸暴力的话,他们就会被警察逮走。所以他们除了用这种气势压倒对方外,只是一个劲地借用街头宣传车的扩音器,这就是现在的格局。我们对于这种没气氛的对攻是没什么兴趣的。 不过对立双方虽然没有打起来,但特攻服右翼分子到底还是照顾了围观者的感受,他们瞪了对方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振臂一呼: “我们坚决反对‘科斯莫斯’,反对‘科斯莫斯’整修后重新开店!” 见对方在气势上被自己压倒,特攻服小子们格外来劲,他们整齐地站在那儿,齐声喊道: “反对重新开店!” 这一帮子人握着拳头往空中大力挥舞,那动作实在是很僵硬。不过,对于这种连吵架都算不上的民主示威抗议,我是不会有太大兴趣的。 觉得没意思的我离开围成一圈的人们,舒服地把腰靠在路边的栏杆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专门记录柏青哥“战绩”的记事本。那几天我的运气实在不佳,柏青哥打得实在是有些糟糕,如果再无转机的话,恐怕月底就交不起房租了。 我把记事本翻到昨天那一页,记录显示我昨天的支出是2.8万日元,获得4960个钢珠,赢回来1.2万日元,统共一算,那可是亏损1.6万日元。想到这我就一肚子气,要知道,昨晚我可是一直撑到晚上11点的呢,可是结果还是输,想到快要关店居然还输掉1.6万元钞票,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在心里暗暗决定:今天一定要重振雄风。 就在我心里悲愤交集的时候,仿佛童话书里的魔法一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老人.闷头看记事本的我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于是抬头看向他。他的个子比较矮小,所以他的眼睛视线跟倚靠在栏杆上的我差不多高。我定睛一看,莫名地竟觉得他有些奇异,他那双眼睛明明锐利澄澈,然而表面却覆盖着一层光,似乎是不想让人看到里面似的。说老实话,我在这种游戏场所玩了若干年,阅人可谓无数,然而这老头子这样的眼神却是头一次看到。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觉得有点可怕。 那老人也不知道吃错了哪门子药,竟围着我打量了起来,那样子就跟我是一件货物,而他这个顾客要找到放在我身上的价签似的。趁着他看我的空当,我终于把他给看了个清楚。 老人年约70,个子确实不太高,头发梳得光滑齐溜,发线略为后退,额头很宽。也许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头不大,不过好在鼻子、嘴巴、耳朵的形状不错,他的脸就像庭园里的盆景一样,既整齐又好看。虽然我对他第一印象是有点害怕,但客观来说,他看上去可不那么魁伟,甚至可以说是小小的。 老人身上穿着和我老爸一样款式的衣服,也是那种20年前定做的服装:上衣、长裤、背心,三件一组,严丝合缝,服装颜色是那种间杂着较深茶色直条纹与明亮灰色直条纹的混合搭配。他的这身法兰绒厚西装,虽然跟老爸的衣服一样陈旧古板,但不论从裁工来讲,还是从布料来讲,都比我老爸那些便宜货强上百倍。他的西装口袋里还放着怀表,金链子垂露在外,在阳光的照射下晃出一道和缓的圆弧。 老人看我的眼中,有一丝光芒缓缓闪了闪,那样子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而是断然转过身子,拄着一根把手处刻有银色浮雕的t型手杖,缓缓走了开去。老人的背挺得笔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朝马路走去,而是径直进入“科斯莫斯”前面聚集的人群中,这老头个子虽小,却很有些力量,他用手杖分开人墙,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面。 虽然我对人圈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出于对这老人的好奇,还是从栏杆上立起身来,用视线追随起那个老人。 我个头相对还是可以的,所以能越过一大堆人头的缝隙看见现场.只见那老人如入无入之境般径自走到那群特攻服小子和店家保安中间。这老家伙,难道想充当威风凛凛的县官吗?真是的,这样瞎闯瞎走,难道就不怕性命不保吗?果然,那群特攻服小子中带头的光头小子走到老人面前,傲凌地粗声叫道: “老家伙,你想干吗啊?难道不知道现在这里正忙着吗?” 而其他的特攻服小子也围了上来,他们一边一个劲地嚷嚷,一边威胁着老人: “你是不想长命百岁了,啊,你再这样,你的小孙子可得痛哭了哦!” 老人显然没想到眼前这帮年轻人居然这么嘴上不留德,他的嘴变得垮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到老人这般从容,在场的特攻服小子显然感觉相当不爽。很快,三件式西装就被特攻服的绿色盖住了。情况看来不妙,围在四周的那一圈人,似乎也被现场的异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又见老人被围,彼此眼神中都有些不安。正当围着老人的特攻服小子准备采取行动时。街头宣传车的扩音器突然响了起来: “住手!你们几个!” 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很大,大到就跟直接拿着前端圆圆的铁锤敲击耳膜一样。正当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的时候,却见从这辆小型巴士上走下一个人来,走下来的人是个穿着皮外套的中年男子,这人肤色健康、体格不错。只见他轻松地跨过栏杆,大声地朝站在道旁的特攻服小子呵道: “立正一一” 他一声令下,穿着特攻队服的6个人就如遇圣旨般地在人行道旁站成了一列,昂首挺胸。中年男子大骂一声:“混账!”然后从右侧的头领一一光头小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他们两边脸颊上各甩了一巴掌。左面、右面、左面、右面。几乎每一个巴掌都用上了腰力,那样子简直不像是在打人,而像是在参加职业网球比赛。就这么几下子,特攻服小子就有好几个流出了鼻血。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小伙子即便鼻血流了一地,也没有去擦一擦,而是正视着前方,昂然站着。 一直处于气势下风的店家保安完全被这抽在脸颊上的清脆巴掌声给吓到了,倒是那目空一切的老人还若无其事、见怪不怪似的站在那里。穿皮外套的中年男子一连打了12个巴掌,将手上的血滴甩了甩后就走到老人的面前,诚惶诚恐地一面向老人深深鞠躬,一面歉声说道: “年轻人没见过世面,多有得罪,他们失礼的地方,请容我再次向您道歉。” 老人抬起一直搁在左边手杖上的右手,朝着中年男子那边挥了挥,语气就像是帮着小辈说情一样,道: “哪里,我这边也是,没有早点跟辰美兄打招呼,这事我也有失礼之处啊.”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在沙哑中夹杂了一种金属的质感,感觉有点像把两块生锈的铁片拿来相互摩擦。他的话虽然平缓至极,但不知为什么,他话刚说完,那被称为“辰美”的中年男子竟吓得把头低得更低了。中年男子低垂着头,笔直站着,然后用头深深一点,道: “过阵子我会再去向您请安的,今天请容我先行告退。” 中年男子说完,就直起背来,然后把下巴朝街头宣传车努了努,特攻服小子心有灵犀般地应势而动,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那辆小型巴士里。中年男子再度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个躬后,也倒退着上了巴士。转眼间,那辆刚才还在街头橫行霸道的宣传车,此刻已跟变魔术一般消失了。 见扩音器走了,敌对双方已经不再存在,原本那些围成一圈等着看热闹的路人便觉得没啥意思了,于是便作鸟兽散。处于浪潮中心的老人这时再次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而此刻我也站得笔直,盯着他那双有如黑色弹珠的眼睛。一时间,周遭人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一切都不在我的视线之中,仿佛在那一刻,全世界只剩下魔术师一般的老人的眼睛而已。 宣传车的扩音器撤走之后,商店街的扩音器便顶替上来,开始播放莫扎特的《四十号交响曲》。音乐终于使我回到现实之中,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因为现在身在新泻的老爸最爱听这首曲子。我老爸可是个天才,他不仅能满足我们全家的生活用度,而且在发明制作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他会自己制作真空管扩音器,在我家那个只有3张榻榻米大小的小书房里,他在两端各安置了一个“高档”喇叭,有空的时候坐在屋子当中,静静地聆听小音量的古典乐,那种感觉简直是爽毙了。在这种家庭熏陶之下,我把大部分的名曲都装在了脑子里。 播完波尔.玛丽亚太乐团与木匠兄妹后,街道扩音器竟又播起莫扎特。我真不知道那个播音的人到底是哪根葱长错了,这种音乐对于一般人来说,怎么会听得懂呢?正当我听着音乐的时候,却见穿着条纹状制服的店长从“科斯莫斯”里走了出来,他非常有礼貌地朝老人鞠了个躬,然后就引着老人走进了改装中的店里。 …… 这就是我跟那老头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正因为这一天的音乐大合唱.所以每当我回想起与老头子碰面时的场景,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那首g小调旋律来。 既然这边平息了,那我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便转过身去,继续来到我原本排队的那家柏青哥店去。对于我来说,今天的任务是很重的,如果没抢到一台顺手的机器,那可就没希望回本了。我记得当时我打的机型是cr怪兽屋(两只蝙蝠戴着大礼帽飞向天空的第二代机型)。幸好,被宣传车事件吸 引过去的不止我一个人,所以当我赶到柏青哥的时候,店里居然还有很多空位,我用摆香烟的方式占了3台。选择运道比较好的机型,我一如往常开始自己的工作。柏青哥机的数字一开始转动,我就已经完全将那老人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内,我还是盯着那块粉红色游戏面板度过的。街道上仍然还是春天,但在被空调与有线电视隔离开来的柏青哥店里,是没有季节之分的。历尽千辛万苦,我好不容易才把亏损的部分追回来。在那个时候,说什么长远的未来,那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在我眼中,当天的柏青哥输赢状况才是重于任何事情的“大事”。 就在一个连星期几都不知道的上午,就在我刚要把新买的5000日元卡片插到读卡机的沟槽里时,突然一只厚实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左手腕。我非常气愤,以为是哪位不良少年来捣我的乱,可是等我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的袖口是黃色与灰色的条纹。这套制服我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除了“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还有谁呢? 我大怒着挣开那只手,然后愤愤地抬头一看,意想不到的是,抓住我手腕的人居然是我认识的“科斯莫斯”店长。 “哎呀,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呀。” 我可听不懂他的意思,心想这段时间以来我没做什么糟糕事啊,再说“科斯莫斯”这两个星期以来一直都在装修,根本就没开店呀,我怎么可能欠他钱或是做什么影响他店里生意的事情呢?但既然被他抓住了,所以我还是下意识地问道: “找我?我怎么了?” 好沙哑的声音,真没想到我的声音居然也变成这样了。不过想想也是,我成天盯着那个游戏机面板,已经有好几天没和人讲话了,喉咙感觉有些怪怪的。“科斯莫斯”店长没理会我的问题,而是直接跟我说道: “有一个人在找你,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坏事。你现在能不能和我走一趟呢,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嘛。等我们‘科斯莫斯’店一开张,我保证给你最大的优惠。拜托啦。” 真是没想到,站在我眼前的这位“科斯莫斯”店长居然一脸认真,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他对我这个小地痞似的人,居然奉若恩人。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正当我准备把赢来的钢珠拿去兑现时,他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说道: “别管这个了,赶快走。”说完,他已快步跑到服务生那儿,特别要求对方帮我看着机器。我们很快走到自动门门口,自动门一开,就感觉一阵柔和的春风迎面而来,好长时间未曾出来见太阳的我,周身沐浴着这种美好的气息,顿觉一身轻松,感觉人整个体重都急剧变化了,走在路上的脚步都有些发飘。 “这边,这边!” 看来这位“科斯莫斯”店长急得不行,还没等我完全适应这明媚的春色,他已经在尾竹桥通人行道的前端大声地对我叫唤了。 不过我们在外面走的距离非常有限,所以我还没享受够春风轻抚肌肤的温暖,就已经走到了20米外的咖啡厅里。这间咖啡厅位于“新巴黎”与“科斯莫斯”之间,从马路上可以直接看到玻璃里面的景象。 意想不到的是,此刻在咖啡厅里坐着等我的人,居然是那个穿着深绿色西装的老人,他挺直了背坐在最前面的圆桌旁,微笑地看着我。我先是朝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跟他对看起来。没过多久,他的嘴唇右侧上扬了3毫米,似乎是在笑。 站在圆桌旁的“科斯莫斯”店长对那老人无比尊重,他看了看老人,然后想到有必要先了解价格。他首先准备跟老人介绍我: “呃,这位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店长,老人那生锈般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你叫……白户则道,是吧。嗯,请坐吧。金野先生,这里没你的事了,多谢你的帮忙。你先去忙吧,过后我会再和你电话联络的。” “科斯莫斯”的店长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弯着腰退出了咖啡店。我细细一看摆在老人面前的咖啡,竟连嘴唇都没碰过一下,而且他的眼睛是冷冷的、浊浊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嗯,先别急,请坐吧。我之前稍微调查了一下,你是今年春天大学毕业的,直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老家住在新泻县新泻市,令尊是县政府的公务员。你是家中长子,但你却一个人住在这条街上。” 我听完他说的这些话,不由得吓了一跳。真想不到,居然还会有人把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底细摸个一清二楚。 “还有什么是你所掌握的?” 听到我声音里的不痛快,老人的嘴角又扬了起来。这个怪老头似乎乐在其中。接着,他又说道: “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好多内容都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比如说你读大学时经常缺课;也没什么政治或宗教背景;成绩只能勉强及格,更不可能称得上是好学生;你有个同班的女朋友,但她比你先毕业,现在正在一家超一流的外资企业上班。” “够了!” 我猛地从桌旁站了起来。这真是一场让人极度不愉快的见面。说老实话,与其在这儿和他讲话,还不如留在“新巴黎”看怪兽屋的魔女好一些呢。老人见我动火,连忙安抚我道: “等一等,我跟你说,在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帮忙。擅自调查你是我不对,但你能不能为我工作呢?那些大企业在招人的时候,应该也会去作一些简单的身家调查吧。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请您谅解我。” 我简直是受够了,他以为他是谁啊,难道全天下任何人都要听他的话吗? 这老头可真是人精,话语之中用词虽然客气,但一讲到具体的事,所用的语气就全都变成了讽刺式的命令口吻。我是最受不得别人的约束和管教的,于是便对着老头说道: “我讨厌黑道,我到目前为止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整件事跟我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老人严肃的表情一变,首次在和我见面时笑了出来。不只嘴唇,甚至连满是皱纹的脸都整个笑开了,这是一种看起来发自内心的笑。但老人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白户先生,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你听了别生气,不过,这种想要丢下一句‘与我无关’就拍屁股走人的思想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还有,连柏青哥赢多少输多少都要每天记录、详细而有条理地进行整理,这跟我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我在仔细检查那张记录输赢的备忘纸都被他看到了,看来这老头还真是眼神锐利啊。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辆右翼分子的街头宣传车会那么干脆地认输、乖乖溜回去吗?我家里老爸可是公务员呢,他可不希望让我在危险的世界里工作,不然他让我读大学岂不是白费劲了?” 听我说起这些情况,老人似乎已看出我心有些动了,便又回复到原来那种面无表情的脸色,但到底还是难以掩饰他的得意对我说道: “那还不简单,他们之所以离开,当然是因为钱喽。说实话,我如果没有手上的这些钱,他们怎么可能会那么听话呢?你不要相信我有什么无边的影响力,影响力就是我手上的钱。” “那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吗?” “地下钱庄。我的客户里什么门路的都有,当然也有黑道分子喽。但你不要理解偏了,他们可是非常可靠的借款人。他们的信用甚至比所谓白道的人还要可靠。只要他们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遵守,不需要任何麻烦的合同条款。” “可是,你没看见他们在进行那种暴力味十足的抗议活动吗?” “唉,这个你就不懂了,他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做生意?自从警方介入后,店里换奖品的部分就没有以前那样有油水可捞了。再说也是为了他们的面子问题,所以他们必须不能乖乖就范,而要弄些影响出来。示威行动?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提高分手费金额而进行的商业活动罢了。事实上,只要‘科斯莫斯’店门一开,他们就再也没机会提什么条件了.他们本来想在店没开之前捞一把,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如果他们再这样闹下去,就会被警方以胁迫妨害营业罪逮捕。店方由于不愿把事情闹大,才会请我出面调停的。当然,双方的调停费我是会照单全收的啦。” 老头子神色泰然地把右翼分子闹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他说的故事简洁明了,但那一切都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世道情形。到这个时候,我已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然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有一点却是明确的,那就是原本对他的抵触心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个非同寻常的老头的好奇。于是我沉默了片刻之后,便对老头说道: “既然这样,那你把我找来做什么事呢?” 老人听了我的问话,泰然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眼底却悄悄流露出“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眼神。我当然不会在意他有什么样的脸色,随便他怎么想吧。反正有赚头,我就接,如果没赚头的话,那也就不客气,当场就跟这个自大狂老头说再见。 “帮我跑腿啊,就是代我到各金融机构去办一些事情,同时帮我收集一些资料。任务会随着各个阶段状况的不同而有所调整。因为你对这行业务还不熟,所以在前3个月,你要以受训者的身份在我身边实习一下。” “那薪水呢?” “试用期每天1万元,月薪是25万元,这个价在你们打工族来看,还算不太坏吧。” 说完,老头开始用一种眯着缝的眼睛看着我。不过说老实话,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价格。比我每天打11个小时的柏青哥赚到的金额还要多得多呢。而且柏青哥的赚头是未知的,而这里却旱涝保收。 但我又转念一想,既然是他把我请来的,那工钱肯定可以再得寸进尺一下。就从他调查我的细心这一点可以看出来,他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吧,不付给侦探社一大笔钱,怎么会得到我这个小人物的详细情况呢?那我就跟他来个狮子大张口吧,不行的话我就再去打我的柏青哥。想到这,我便朝那眯眼看我的老人笑了笑,道: “30万元怎么样,那样比较好算。” 听到我提的要求,老人有些意想不到地苦笑了一下。他用那玻璃般的黑眼珠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口气道: “能清楚地明示自己的欲望,也算是一个优点吧。好吧,那就照你说的,月薪30万元。以后你会明白,我就是这种人。” 说着,他便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径直递给了我。在这张还留有手工抄写痕迹的硬纸中央,用明体丰印着“小塚泰造”四个字,既没公司名称,也没有职务职称。我好奇地翻到背面,还好,有电话和地址: 荒川区町屋三丁目。 看来他就住在这附近,三丁目就在一进入尾竹桥通没多远的地方。见我在认真地看他的名片,老人笑了笑,道: “好了,请你明天早上9点到这地址来,我会把具体的工作内容说给你听的。” 说完,他就暂时闭上了嘴,开始由上而下地观察我的穿着。 今天我穿的是那件成天披在身上的灰底白点连帽皮外套,以及皱得不行的藏青色棉质长裤,脚上穿的,则是一双坏了一半的篮球鞋。我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正当我准备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发问了: “那……你难道一直就穿成这副德性吗?” 听到老人有些担心的提问,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 “恩,今年流行穿成这样啊。” “真拿你没办法.” 有些哭笑不得的老头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皮夹。他那个泛红黄色的皮夹看来是用一整尾刚出生没多久的鳄鱼的皮做的。虽然我从来不知道那些奢侈品卖多少钱,但我想就凭这皮夹的架势,估计付我好几次房租是绰绰有余的了。 更令我想都没想到的是,老人那枯枝般的手指居然从皮夹里取出一叠万元大钞,直接递给我说道: “这是10万元。你马上就拿这笔钱去买衬衫、领带,再去买双皮鞋。全部花掉都没关系,但一定要买最上等的,明天你就带着收据和剩下的钱来找我。哦,你应该有一两套西装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沉默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个老头,居然还接着说道: “不过,应该不是什么穿得出去的上等货吧……好吧,要做就做到底。” 说着,他又从皮夹里拿出另一张他自己的名片,然后用他写惯了的万年笔,在那张名片的空白处写了一长串字后,再交给我。然后盯着我说道: “到我写的这地方去,请他们帮你量尺寸。要先联络一下他们,到店里随便挑你喜欢的布料,没关系的,而且在这家店里,不管你选什么,都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店名叫“缝冈本”,位于南青山。名片的背面有老人的签名,以及用蓝色墨水写上去的“麻烦你们了”的字样。 定做的西装?我该不会成为那个捡到天上掉下的百万英镑的傻大个吧?一时间,我仿佛变成了奥黛丽.赫本.既然这样说,那么这狡诈的老头子岂不就是希金斯教授了? 哼,想要我变成“淑女”,想都别想。 第二天是个万里无云的绝奸天气,尾竹桥通商店街一如往常地热闹.但今天到底有些不同,各店铺那并不鲜艳的玻璃及金属表面折射出的阳光,竟让我不由得眯起眼睛一一这在以前可是我从来都不曾注意到的。 我身上穿着上等的新衬衫、打着新领带(说起来吓你们一跳,光这玩意儿就是一件便宜西装的价钱呢),还有我求职面试用的最上等西装。我往左拐入三丁目狭窄巷道。这是我第一次穿手工缝制的鞋子,没走多久,就感受到了鞋匠花心思做出的柔软弹性的触感。 昨天我去找过的那个裁缝师,店就开在南青山的高级大厦里,是家连招牌也不放的神秘家族企业.老板长得有些像晚年的霍洛维兹(dimirsamoilovichhorowitz),战前曾在伦敦学过制衣方面的高超技术。这位品位高雅的老板称派我来的老人为“小塚大人”。在闲聊的时候他用一种带着崇敬的语气说道: “他是我们的老主顾,品位很高。” 说话的时候,他还用一种很开心的眼神看着地毯上我那双穿得不能再穿的篮球鞋。那个时候我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能让我把那双鞋藏起来,我当时就觉得,要是我没穿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扮来找人家就好了。 由于町屋算是贫民窟,一从大街转进来,马上就变成盖满小房子的杂乱住宅街,从来就看不到气派的大房子。基本上,这里不像老头子那种人会住的地段。但事实上他的名片上写的地点就在这里。 进入町屋之后,我便小心地在电线杆上确认起名片上的住址来。这里不但房子破,而且路面窄,那条小路几乎仅能容一辆小型车穿过,而且巷道曲曲折折相互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在这片区域里,随便走到哪里,都是格局相同、颜色相同的两层楼房。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一棵树,所以我认为这里完全是一座没有绿意的迷宫。我在毛细血管般细小的单行道上走了很长时间,才在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中看到了老人名片上的那个地址,一栋房子就矗立在那儿。 我定睛一看,只见水泥砖墙上因苔藓密布而变成绿色,木制拉门的表面也已经变成黑褐色,在普通之中,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的“小塚”却显得有些气派。 是这儿没错了。我“嘎啦”一声拉开门,走过一片铺着踏脚石的院子,到达玄关。院子里种着几株纤细的黄杨树,地上落满了不知何年的潮湿枯叶。这栋房子远看会觉得有些大,不过基本上还是和周围的房子没什么太大差异,也是一栋像是用来出租的两层楼住宅。 我在玄关处按下对讲机。很快,对讲机里传出老人的声音: “门没锁,你自己进来吧。” 我倒顺手推开门。明明是很平顺地开着的,但我推的时候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走入玄关后,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在毫无特色的摆设中,却意外地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气味,那是一种很多钱融洽地聚集在一起、相互摩擦身体时才会发出的气味。真是很奇怪,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也没有看到发出这种气味的物体,但我却分明感觉到这种气味就是钱的气味。 在这种甜甜的(我的感觉)气味中,小塚老人穿着一件羊毛衫,在那扇擦得隐隐发亮的门框处静静地站着。 “早安。” “啊,早。” 我与老人打过招呼之后,便换上了他摆在门后的皮制拖鞋,进入这个从外部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里面却令人眼花缭乱的房子。 老人带我通过玄关旁的长廊。木质地板完全感觉不到柔软度,那感觉就跟走在石材上面一般。有些手足无措的我跟在老头子后面,穿过长廊后便进入了一扇门。进门一看,里头居然是个大得令人咋舌的大房间,那房间估计得有一个羽毛球场大,差不多25张榻榻米的面积。墙壁和地板都是用跟熟柿子颜色一样的红积木嵌板铺就。 门的入口附近,摆着战前欧洲电影里出现过的猫足型接待用桌椅。由于空间巨大,所以显得非常宽松舒适。内侧墙壁的两个角落,竟开了两个像垃圾车背面泻料口那么大的四角形的洞。认真一听,才发现大提琴的声音就是从那两个洞里飘出来的,此时播放的居然是帕布罗.卡萨尔斯(pablocasals)的音乐。看来他还真跟那个裁缝店老板说的,是个很有品位的老头。正当我看得出神的时候,耳边传来小塚老人的话语声: “坐吧。” 我闻声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坐下之后,却发现房间的另一边更是别有一番洞天。那一侧映入我眼帘的,分明是个办公的所在。只见靠墙摆着长方形的桌子,旁边还有个大型屏幕,屏幕上有着无数细小的数字和一些不明所以的图形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桌子的下面,则摆着台式电脑的主机,那些接在数据机上的电话线则被整理过,绑在了一起。除长方形桌子外,还有一张大概是老人专用的、黑色祭坛一般巨大的木制书桌,它正沉甸甸地放在房间深处。 除了所见的这些大件,房间里最能吸引入眼球的,便是那到处装饰着的画作与工艺品,看来这里还真是一处令我难以捉摸的所在。 见我终于把屋子里的东西看完,回过头来盯着他,老人便有些自得地看着我说道: “还满意吗?这里可是我每天都要待上个大半天的工作场所呢.比如说那个窗一一” 老人说的同时,把头摆向了屏幕的方向。他可能觉得我听不懂屏幕,便用“窗”来指代那个屏幕(简直是太小看我了)。 “从那个窗里,会即时反映出全球市场的动态来。我绝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看这个窗里的信息,另外再加上一部电话就可以下。” 可能见我对他说的这些有些诧异吧,老人马上放缓语气说: “这些东西你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弄明白的,以后慢慢来吧。你是今年秋天新设事业的重要人员。这项新开展的事业必须到处奔走,所以光靠我的体力恐怕已经不行了。” 不过从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半点也看不出他体力方面有什么问题,说实话,他倒像个体力充沛的年轻人。我好奇地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事业呢?老板,我可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呢,也没有在企业服务过的经验。” “试用期间还不能告诉你。但你放心,这项事业不需要任何工作经验,没有社会经验的人反而更适合。在接下来的3个月里,我将要在你身上培养出对市场的敏感度来。” 市场敏感度?这听起来怎么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的老人,而他也正用那捉摸不定的眼睛盯视着我。我们俩就这样互相看了一阵,也不知道他想起什么好笑事了,居然突然笑了出来,道: “哎,看来不跟你说是不行的了,我还是赶快把你的工作内容说明了吧。哦,你喜欢喝咖啡吗?” 我点了点头。小塚老人便站了起来,从餐具柜里把一套红色的咖啡研磨机拿了出来,然后捧着走了回来。他细心地放入两人份的咖啡豆后,便开始用旁边的铸铁把手研磨起来。边磨边对我说道: “我只喝自己泡的咖啡,所以你就没必要替我泡了。还有,这就是你工作用的设备。” 老头子一边用右手转动把手,一边用左手从中间那张摆着电脑主机的桌子下方抽屉里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纸袋。 我从老人手里接过纸袋,打开确认里头装的东西。一看,居然是当天的《日本经济新闻》,还有活页笔记本和剪贴簿各一本。我有些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要用这些东西做什么。于是便抬起头,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小塚老人. 此刻小塚老人正把装满刚磨好咖啡粉的小箱子从研磨机上拿出来,然后向餐具柜方向走去。他打开餐具柜的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两个杯子、两个盘子,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其实事情很简单,只需要你每天早上到我这儿来,把日报从头到尾读一遍。当然,不一定总是看《日本经济新闻》,综合性的报纸也没关系。既看经济新闻的版面,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读其他信息,反正把报纸全部都读一遍就对了。如果有觉得感兴趣的报道,就剪下来归档。” 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把重新煮沸过的电热水瓶里的热水,分3次注入了滤纸。转瞬之间,一种煎制高档咖啡的香味就飘了过来,苦苦的气味中隐藏着温暖的酸味与甜味。忙活着做咖啡的同时,小塚老人背对着我问道: “你应该有一家银行的账号吧?” “只有松叶银行的……” “思,跟我想的一样,因为町屋站前好像只有这么一家大型都市银行.那这样吧,你从今天开始,每天从股价表上,把这家银行前一天的收盘价抄写在笔记本上。这件事你每天都得做,至于表格该设计成啥样,那就请你好好想一想吧。” 话说完,老人的咖啡也泡完了。他把咖啡放在我面前,然后又把牛奶和糖一块儿递了过来。我看到他手腕的内侧皮肤竟白得吓人,而且还浮起一些像是绸缎一样的细致纹理.他注意到了我在看他的手,便将手往后收了收,接着说道: “好了,你的工作就是这些.根据我的经验,读报纸读得再慢,中午以前也应该可以轻松结束了。而到下午的时候,那就随便你去做什么了。但手机必须要带着,有急事的话好让我联络到你。” 不会吧,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午读读报纸,做一点简单的表格,下午随便去哪逛逛,就这样也可以每个月有30万元收入!这会不会太轻松了呀?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老人,问道: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别的东西要学了吗?” “别急,急是没用的。在培养出你的敏感度之前,硬把知识强塞给 你,那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我跟你说,市场敏感度是一个急不得的神秘东西。如果你对我说的这些工作内容还不满足的话,那好吧,就每天想一个问题来问我,我会尽可能回答你的。” 天啊,和这老人讲话也变成工作的一部分了。但这个精明的老头怎么看也不像那种需要泡茶聊天找倾诉对象的人物啊。虽然他家没有其他的声音,像是个没有家人的家庭,但要说小塚老人是个出于孤独而变得想和任何人讲话的孤单老人,那打死我也不相信。 既然相信老人把我找来是确有工作要干,那好吧,我就开始进入我的工作状态吧。我歪头想了想,便对小塚老人说道: “我明白我的工作內容了。那,我现在就来问今天的问题吧。” 老人正托着咖啡杯享受着,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问他问题,便用有些吃惊的表情看了看我,但旋即变成了称赞活泼学生时的那种笑脸。我看他开始期待我的问题,便问道: “为什么会是我呢?” 小塚老人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愣在那里有一拍的工夫。此时无伴奏的大提琴奏鸣曲就跟一群飞往空中的小鸟一样,轻巧而活泼地舞动着旋律。 想了想,小塚老人终于隔着咖啡那袅绕的浓雾回答道: “你提的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啊.我先是看到你的脸,当时就觉得你具备基本的智能。说老实话,市场这种工作是笨蛋无法做的。你的感觉能力似乎也很敏锐。另外还有一点,在柏青哥店前面排队的人群中,你是孤立的。我记得俄罗斯小说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话:‘真正的穷人,是那种群聚在一起的人。而孑然一身的穷人,不过是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罢了。’而你就是那个没有赚到钱的有钱人,这是你在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当中孤零零地冒了出来时给我的印象。从现在看起来,我的感觉还是正确的。” 什么?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这是在讲我吗?我怎么觉得这跟我没啥关系呢。 一直以来,我是无法容许自己跟那些拼命读书的书呆子那样有诸如“只要拼命努力,有一天一定会功成名就”之类的糊涂想法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一旦那样想的话,到头来一定只有失望而已。至于中小学时比较流行的“永远不失去梦想……少年的眼眸……”之类的加油歌曲,我从来都是当做摇滚乐来听的。见我胡思乱想的样子,老人喝了一口咖啡说道: “好了,问题也问完了,开始工作吧,读你手里的报纸吧。” 我闻言便乖乖地面对着桌子,认真地读了一个半小时的报纸。好久没这么认真地读过报纸了。然后,我又从东京证券交易所一部的股价栏里,去寻找松叶银行的股价。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在那些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数字堆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松叶银行的股价,487元。我认真地把这个数字抄写在笔记本上。第一天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地照着第一天的模子进行着,但事实上,其中却有些微妙的变化,比如说数字就往垂直的方向增加为5列: 487 488 485 481 479 可惜我对此完全没有感觉,最多只是看到那一周最后一天的数字比第一天的数字略微减少了一些而已。 每天认真地读完报纸后,我就会去屏幕上把“特别关注股”的股价抄在笔记本上,然后盯着那一排排列在一起的数字,细细琢磨一番,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但最后总是一无所获。每当我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小塚老人就会转过头来。他看我似乎忙完了,就会连自己的份一起,帮我泡味道独特、香味四溢的咖啡。这既是我们迟来的下午茶时间,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一独家采访提问时间。我们移动到接待用桌椅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稍事休息.等到咖啡喝了一半的时候,我就会向他提出当天的问题。如果回答得比较简短,那5分钟之內就会结束我一天的工作。如果回答得比较长,那我就得花上30分钟时间去聆听。 不过一般来说,小塚老人的回答总是很长的。现在想想也难怪,当时我提出来的问题,大多数都是非常基本的,说难听点连入门级都算不上,所以要想把这种问题解释清楚,还真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实现的,小塚老人回答我的问题,就像小学教师回答学生关于“时间是什么”这类问题一样。 第一天问完“为什么是我?”之后,第二天的问题就是“经济是什么”了。这种问题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但看得出来,这简直是个令他也伤脑筋的问题。他想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回答道: “经济?这可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笼统说起来,应该算是一种人类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取得、利用和交换生活及精神物质、资源而进行的所有活动吧。呃,再让我想想,真是伤脑筋。我们也许会发现,人们对于并非生活所需的某些东西,也会拼了命地想要弄到手,而事实上这种行为也是经济范畴中的一种。你问的这个问题真是太难了……我不是在找不回答的借口,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也没有人能真正完全掌握和了解全世界正在发生的所有经济活动。细数起来,即便世界一流的学者或智囊团,恐怕也答不出准确的答案来。所以,我就简单地跟你说说吧……” 我听得有些迷糊,便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然后抬起头来,紧盯着小塚老人,静等着他的下文。小塚老人缓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睛两秒钟后,才接着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会构筑起一个自己专属的模型。而这模型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就像一个把经济机制的精髓抽取出来的水晶球,生活在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抱着这样一个水晶球,然后用一种占卜的心态来决定自己的行为。比如说财政部长想从它那里知道怎么做经济会变得景气,投资家想知道接下来哪些产业或企业处于成长通道之中,而即便是那些一文不名的贩夫走卒,也希望从它那知道哪里可以赚到生活费。但这颗水晶球也不是到哪儿都受到人们崇拜的,它也会有不流行的时候,比如说红色的马克思水晶球、蓝色的凯恩斯水晶球,它们都属于那种不以经济为主旨的水晶球。而现在的美国政府所采用的‘麻州大街模型’(massachusettsavenuemodel)则是一种相对比较透明的水晶球,它通过财政、金融与通货三大政策,来实现对经济指数的控制和刺激。哦,你听了吗?别看我现在讲得头头是道,但事实上连我也不能确切清楚地知道经济是什么。任何一种水晶球在本质上都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也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其实只要结果好,就是一种好的水晶球。” 他讲的这些太玄了,我已完全跟不上了。小塚老人看了看一脸木然的我,便只好说了声“今天就到这里吧”,于是第二天的课程就这样中断了。 原来在柏青哥店里既忙碌又空虚的日子,现在居然过得既有秩序又充实,转眼之间,一周就过去了5天。星期五当我踏出小塚老人所在的那满是灰尘的砂浆町屋小巷后,我立即拿出手机,畅快地按下了手机速拨键。 我要打电话的对象当然是中川充啦,她是我英国文学研究班的同学,世田谷区人。她是一个既认真、成绩又好的千金大小姐。虽然称不上什么大美人,但配起我来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这样一位大小姐为什么会选中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孩子当她的男朋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上学的时候,我对世界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整天狭隘地生活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所以当她接受我的请求做了我的女朋友后,我也曾经拿这个问题问过她。她的说法实在是有些玄乎,她说我虽然有些愚笨,但却拥 有学校里其他男生所没有的东西。但当我追问那是什么东西时,她却笑而不答。 我有?而别人没有?那怎么可能.我只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却从来也不曾知道自己拥有的事物之中,哪一样东西是能让这位千金小姐慧眼识珠的。 对于充,我当然是由崇敬而生怜爱的,在我们那个学校的应届毕业生中,最早找到工作的就是充。在我忙于柏青哥游戏时,她已经在公司里担任综合性职位了,甚至已经负责处理进出口之类的业务了。她总是非常忙碌,所以我们原本每周末的约会也变得断断续续了.比如说现在,我们就已经有3个礼拜没有见面了。 接到我的电话,她似乎也显得很高兴,她开心地说好久没搭都电了,想去搭搭看,于是我们就约在jr大冢站见面。时间还不到傍晚5点5分,很快我就到了约定的地点,她当然没有这么快到,所以我就在南口圆环的都电上下车处等着. 此刻已是黄昏,没有半分热度却令人感到温暖的夕阳如绸缎般轻笼过来,一时间,把整个街头提着塑胶袋的家庭主妇与那些上完课的孩子们都染成了同一种颜色。而在天空之下,同样被黄昏夕阳染成橘子罐头颜色的路面电车轨道,正如一条线一般往前延长而去。 正当我为自然界的奇伟景象而感慨不已、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一只柔软的小手敲了敲我的肩膀。随之一声调皮的嚷嚷声传入我的耳朵: “不会吧,你这个瘦猴子,怎么一本正经穿起西装来了。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你不知道,我都在那边看你好长时间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我那位充也穿着一套黄绿色职业套装。夕阳照射之下,她短刘海下的那对眼眸显得既妩媚又可爱,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阵,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无奈,我只好讪讪地说道: “不是啦,你不觉得我偶尔这么穿穿也是不错的吗?再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次的工作性质要求我非得穿成这样。” “什么啊,你讲的那个什么,怎么觉得怪怪的,工作?”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从东池袋方向驶来了一辆只有一个车厢的路面电车,它开过平缓的下坡路段,径直朝我们这边驶来。既然我们是来坐都电的,当然就想也没想地坐了上去。这都电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坐到哪儿,都是160元。 此时车上的座位几乎都坐满了,而且还有好几个站着的。我们这时上车的人,当然只好站着。现在都市里从来都是这样,永远都没有清闲的时候,永远都拥挤得不得了,这就是都市的交通现状。我们俩在这个三面都是窗户的车内找落脚的地方,最后还是走到最后面,然后一起抓住了吊环。充从后方的窗户看着旁边路上行驶的车子,开心地跟我说道: “你看,电车旁就有汽车在跟着,我觉得好怪喔。” 我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充,这位在高级住宅区长大的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非常喜欢社会下层的东西.在盖满两层建筑的地方,荒川线慢慢地穿了过去。我们从车窗里往外看,只见轨道两旁那些铁板屋顶以及挂着被太阳曝晒的窗帘的铝制窗框,都似乎触手可及。充对于那些高楼大厦似乎并无兴趣,对于这里的一切,她却两眼放光,显得非常感兴趣. 随着都电的行驶,我们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相互报告了彼此的近况。充一边看着后方渐渐远去的成排房屋,一边和我聊着天,但我看得出来,今天她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车子行驶得很快,庚申冢站到了,车子一停,车里的乘客下去之后,车门口却没有随之涌入人潮,反而是传来一阵铿铿锵锵的刺耳声音。转眼之间,一位两膝包着绷带、两手撑着铝制拐杖的少年上了车.这位可怜的少年大幅度地向左右摇摆着身子,在车子的走道上走着。少年一进入车厢,原本平衡的空气一瞬间就被打破了,原本温暖的都电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 车上的那些乘客大多数露出了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更令人接受不了的是,居然还有些老人家露骨地表现出了厌恶的神情,他们纷纷把脸别过去,那样子虽然没明说,但摆明了就是在说“别靠近我”。满当当一节车厢,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起身让座给那个可怜的少年。 本来就神色不佳的充看到这个情景,脸色都变了,我想她应该是在生车厢里这些乘客的气吧,大家都不是阿寅或阿櫻吧。 电车很快就开动了,经过短暂的骚动之后,最后所有的乘客都平静了下来,大家都跟没事人似的看着车窗外面,而那个少年则无奈地抓着扶手艰难地站着。 “新庚申冢、西之原四丁目、拢野川一丁目、飞鸟山、王子站前、荣町……” 少年也有些独特,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却依序大声地复诵着站名,但从他那看着窗外的眼神明显可以看到他已经非常愤怒了。少年在“荒川车库前”那站下车了,少年在车上的每一分钟,车内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充也不讲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当那少年下车的时候,我从充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有愤怒和哀伤。等我们两人在町屋站前下车,充终于忍不住地发起火来: “为什么现在的人都这个样子呢?再怎么着也没必要用那种态度嘛,难道他们都没看到吗?那孩子多可冷啊,他可是行动不便啊。” 我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对她说道: “唉,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大家让座给他,然后和他一起大声叫喊站名,你觉得那样就好了吗?你总是说下层社会的人情味浓厚、人都很善良,这样看来,是不是那也只是现代都市的一个传说呢?” 我看了看气得腮帮鼓鼓的充,心想还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你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呢。我离开新泻的家到这儿来居住少说也有5年了,对于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因为这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只要我一睁开眼睛,这种事就会发生在我的面前,事情看得多了,当然也就无所谓了。 在充的印象里,下町的人总是很和善、讲礼、乐于助人、富于人情味的。而事实上呢,下町的人也和外面的人一样,虽然有些机灵,但却也小气、狡诈、贪心。我也不知是我运气不好老遇到这样的人和事,还是事实本就如此,所以我对今天在都电里看到没人给残疾少年让座,根本就不会跟充那样义愤填膺。 见我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充显然无法接受,所以她就一脸不服地撅起嘴来。 我们本就没什么事,所以下都电之后就开始瞎逛,晃悠到京成线的高架桥那里,看到一家以前去过的内脏串烧店,于是便双双走了进去。在吧台前刚一坐下,服务员就给我们端上来两个带有淡淡裂痕、有些像毛玻璃的杯子。我今天胃口很好,看见服务员拿过来的內脏烤串,便高兴地拿过来一支鸡心串,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七味粉,七味粉把肉都遮得快看不到了,然后一口咬下去,一瞬间,一股热热的肉汁在嘴里跳动着,在我仿佛吃掉了鸡心的生命的同时,感觉到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满足。 看到我那副享受的吃相,充终于开口了。 “喂,小则,别吃得那么难看了,你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变了,变得比以前冷漠了?自从你跟那个古怪的老爷爷认识以后,我发现你整个人都变了,现在连跟我通电话都没完地数字数字数字的了,一下子股价,一下子经济。更让我奇怪的是,你这么个什么也不会的人,薪水居然会比有些全职的上班族还要高,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所以说呀,你不如把那份工作辞掉吧。” 她突然切入正题。 原来她今天是想跟我讲这个,难怪她今天的表情让人觉得有些不自然。 我笑了笑,边吃着温润爽口的鸡心串,边对她说道: “可是我只打算在那儿干1年呀。明年我就会好好找份工作,到一般的公司里去上班的。在正式上班之前,跟着小塚老人家学学商业世界的知识,有什么不好的呢?我想再怎么说,总比整天在柏青哥店打小钢珠好吧。” “可是你想想,小塚先生那儿的工作,是自己根本不动手,把钱从右边弄到左边,投机倒把来赚钱的,那又不是什么真本事。如果等到你变得跟小塚先生一样,也许就会对今天那样的事情视若无睹了吧。如果等到你习惯了小塚先生那样的投机生意,也许你就再也不愿意甘于每天搭客满的电车到公司去上班了。” 我边吃鸡心串,边默默地摇了摇头。不过充有一点是讲对了的,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陷入那个老头子给我设置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我从中得到了意料之外的乐趣,我觉得那就是一条由美元、日元、股票和国债等各种各样的财富组合而成的、发出轰隆隆声响的大河,虽然我还没有悟到其中的真谛,但感觉耳边听到了大河的呼啸声。 当然,充说的也没错,也许在我聆听着财经大河发出的巨响的过程中,我其实是变相地把自己认真工作的意愿或金钱观,全都卖给了那个有如摩菲斯特的老人也说不定。 但即便卖给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如果要我再像老爸那样,30年如一日地在同一个地方勤劳认真地工作,而且遵守上级的任何规范,我可是死活也不干的。偏离人群、特立独行确实有其危险性,但在这个经济超级不景气的日本,要我跟个中暑的小狗一样待着那可真是要我的命。 所以听到充的话,我只好静默不语。充似乎很担心我,说完后也静静地看着我的侧脸。我把杯子里剩下大半的啤酒一气喝了个精光。透着酒气,我看了一眼坐在我身旁的充,心中不觉一动,便笑着对她说道: “那我考虑看看吧,也说不定真的是我得意忘形了。对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宾馆过夜?” 充听了红着脸摇了摇头,道: “不要了吧,我今天没心情,而且明天我还得早起呢,公司的朋友约我明天一起去打网球呢。” “是吗?唉,那好吧。” 我想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了。但在我的内心,却感受着另一种与我的语气截然相反的感觉,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态,真是连我也搞不清楚。 跟充见面之后,我又去柏青哥店度过了我无所事事的周末时光。上班时期的周末真是很短暂,转眼之间,就到了上班时间。时间还是跟开始时的模式一样,有条不紊地流逝着,还没什么感觉呢,两个星期就过去了。两个星期之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觉得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我笔记本上的数字列正一点一点地延伸下去。 487475471 488478472 485472474 481470458 479469450 这些数字开始看起来了无生趣,但越到后来,我越是发现其中真是玄机不断。比如说上面的这组数字吧,从第3列的倒数第2个数字起,股价突然跌到了.450多元。这个时候,虽然我并没有持有这家银行的股票,但当我看到报纸上东证一部那一栏时,竟会突然觉得心好痛。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我只是每天把松叶银行的股价抄在笔记本上而已,怎么会对它如此在意,跌了就会觉得心底有割肉般的难受呢?当我把这种感觉跟天天坐在我旁边的老头子说时,他脸上非但没有任何安慰的表情,反而浮现出有如恶魔般的笑容。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缓缓地说道: “孩子,那没什么。只要你每天都紧盯着同一支股票看,渐渐地你就会和那支股票熟悉起来。慢慢地你会发现,那家企业的名字会在你的脑海里刻上烙印,你对那个企业的迷恋就会跟你迷恋女人一样痴狂。你以后要记住,股票的变动不仅仅是数字的升降,等到你跟那支股票熟悉以后,你将会发现自己和股票是息息相通的,有时只要股价有一点点的变动,你的 肌肤就会产生很真实的感觉,有时候即使你没有看到屏幕上的报价,你也会准确地感觉到它的波动。所以,一定要慎重又慎重地选股票,既要有深厚的专门知识,又要有敏锐的股市感觉。千万不要觉得每支股票都会赚钱,如果那样想的话,十个有九个就得赔钱。作为一个专业的操盘手,首先要做的工作并不是投资,而是去缩小范围,找到真正让自己有感觉的一支股票。好吧,以后还是就着这支股票,好好培养敏感度:记住,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项重要内容。” 小塚老人说完,便从自己的桌子前走到我坐的地方,他在长方形桌子上握住电脑鼠标,打开一套软件后,熟练地从股票选单中点击了松叶银行。转瞬之间,在五台并排放着的2l寸屏幕的右侧,松叶银行的股价走势图跃然屏上。那是一条一面呈锯齿状波动,一面缓缓朝右下方滑坡的曲线。 老人一边操作软件,一边对我说道: “你看,在这套软件之中,保存了每支股票过去5000天的股价走势。记住,在你保持着对股价细微变动的感觉的同时,也要大略看看电脑中以月、年为单位的波动起伏状况。然后……” 在说的时候,小塚老人已经把软件画面从股价走势图切换为排满密密麻麻数字的一个表格了。他接连开了好几个视窗,然后把3张表拉开,并排在一起。 “本来想过一阵子再说比较好,不过今天还是再教你一课好了.这是记录今年以来松叶银行收盘价的表格。来,我给你30分钟的时间,你来看看松叶银行在这3个月时间里,股价变动有什么特征。如果回答符合要求的话,我会特别给你奖励的。” 小塚老人出完题,便慢悠悠地回到他自己的桌子那,继续看那刚读到一半的报纸。我看着屏幕,亢奋地细心琢磨着。首先我想的是,怎样才能真切感受到价格的变动呢?怎样才能把那种波动融汇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呢? 一时间,似乎无法得到明确的答案。俗话说得好,笨鸟先飞,既然我现在还无法获得灵感,那我就照着前3个星期的土办法来做吧。于是我也学着小塚老人的样,操作鼠标,按下了打印指令,把最近3个月的收盘价格表打印出来。拿到这些数据后,我便从活页笔记本上撕下3页纸,专心地画起线来,我要做一个自己专属的表格。我把打印出来的东西整齐地摆在桌上,然后拿着一把直尺,遮着上半部分,一天一天地往下看,在看的同时,又把比较关键的数字慢慢抄写到活页纸上。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我脑海里什么都不想,可以说既不预测也不揣测,就像每天早上做的那样,非常轻松,没有压力。很快,我只用20分钟就重新做好了3张收盘价格表,到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已经从这份新做的表格上看到了一些苗头。不过既然时间还很充足,那不如就再研究研究吧。正当我入神地看那三张并排的表格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慢悠悠的脚步声。 我抬眼一看,只见小塚老人已经盖上了怀表的盖子,满怀希望地对我说道: “好了,时间到了。快,在沙发上把你的答案告诉我吧。” 我拿着那3张收盘价格表,把它们排在沙发区中央的茶几上。然后非常自信地说道: “首先,松叶银行最近3个月的收盘价都呈现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在月初时至少有5天是处于高点的,而等到月底时就会下跌。股价的变动幅度约摸100日元,每个月的最高值是一月54了元,二月519元,三月520元。最低值则是一月456元,二月420元,三月403元。每个月的高低值似乎都跌了20元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