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outhBerry树下》 一卷全 1. 笔折断了。 算起来这究竟是第几枝坏掉的笔呀? 我从抽屉拿出鹅毛和小刀,准备重新再作一枝。 抬起头,顺便把播放中的平克佛洛伊德(pinkfloyd)的《marooned》切换成约翰列侬的《god》。自从悲伤缠身以来,我持续听着《god》这首曲子;歌词幼稚俗气到一个极致,却也是我最喜欢的歌(其中一段歌词写着“godisaceptbywhichwemeasureourpain.”)上帝不过是个将我们的痛苦量化而成的概念词意让我觉得有点丢脸,本来没有勇气坦白的,但还是写出来了)。 就是那个时候,她出现在树的那一边。 “哎呀,southberry结果了。”她说。 那是在九月初的某个傍晚时分,正好是战争结束满十周年。 2. 车站前漫长的下坡尽头,有栋黑褐色的大楼,我在那儿的一楼住了好几个月。 若干年前,m县花京院区连续杀人震惊社会;从那时候开始,自己竟然爱上那种晦暗不明的感觉。我无从解释,也不打算花时间追究。 我叫月群观音,职业是小说家。 国中的时候,我在某著名杂志编辑部主办的征文活动中获得新人奖,自此踏上文坛,后来又陆续出版了第二本和第三本小说。自此,一个过分年轻的名字突然一跃而上。 相对于外界对作品的感观,我自己的反应反而显得相当冷淡,感觉只是做了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获颁新人奖的作品,是我濒临极欲逃离“日常生活”的生吞活剥、死亡与疯狂之前完成的数篇日记整理成一种记录形态的拼贴。虚构的东西像故事般易于阅读,或许除了我以外,会有其他读者感到有趣。不过那其实类似于我的遗书练习,因此在完成后不久,我也预计自己将迎向“崇高的破灭”,追寻那样的幻影。 当时刚好有个不太熟的同班同学——关于出版细节我唯一可以仰赖、个性却傲慢惹人厌的女人——找上我,成天紧迫盯人还语带胁迫,自以为是地要我把作品一修再修,最后逼我投稿(各位能想像我想起那件事情的时候,心里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吗?)。 当然,在她的威逼利诱下,直到毕业以前,即使心里对她没有丝毫敬意但仍得装出一副衷心服侍女王的卑微态度。 话说回来,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过得怎样?我简直无法理解个性如此恶劣的人居然能够得到公民权。 接下来的作品是我首次发表的长篇小说,和前作相比没有花太多时间便完成;没有特别意味存在的潦草字体与信手拈来的词句(写好的当下认为那应该是不错的句子)散布在笔记本空白处,和前作一样是拼贴的形式——像在赌场的扑克牌上任意涂鸦的结果——稿子便如此这般完成。 书中内容主要提到自己成为普通大人的“遭遇”、“无人知晓的时间”、独自隐瞒的疯狂、最后的接触,直到永别的那一刻类似这种内容的奇幻小说。能够以某个题材为主撰写文章,对我来说的确是长足的进步。 就在小说上市的这段时间,小说家“月群观音”的写作模式也为广大群众熟悉。然而,后来的作品皆藏匿着共同的“秘密”。是什么呢? 说得明白一点,后来的作品都是早已存在的东西。换句话说,我的作品完全是剽窃、全部都是“抄袭”来的。 不可讳言的,排列组合的正是本人在下,况且文章内容和我刚才所说的一字不差,因此又和所谓的“抄袭”不尽相同。 这么一来,到底是怎样窃取他人的文章呢? 我所剽窃的是——那篇文章的世界观和精神。 模仿他人在概念或流程作品化前的“精神”,不至于罪该万死。何况在书写时浮现的不对称感,反而更能凸显作者的风格。 事实上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加入“完成”书中的篇章,但实际“打造”作品的是责任编辑和宣传部的大哥大姐。他们个个都是理想家,而且直到现在还非常热血。 他们为了每位少年少女的梦想,将我笔记本里的每一个呐喊化作文字。厚重的暗红色书皮底下充满神经质的字体,给人年少轻狂、青黄不接的印象,并且不时从旁边加注圈点、线条或直接加文字。 无论花费多少心思撰写或出版,剽窃的阴影不会就此消失,反而愈加明显。我只能自尝苦果。 再三体认到事到如今,连坦白抄袭行为以接受惩罚的机会都将失去。 到底偷看到什么?又是抄袭了谁的作品? 我可以坦白说出一切,但在处罚既已失效的现在,自白仿佛香烟的灰炉,徒留空虚。 * 只有“疯狂”二字可以形容;总而言之,属于非常“心理层面”的问题。 一个乳臭味干的稚弱灵魂面对内心深处,进入看不见任何作品的时代我只编得出那种理由,那件事以后,我写了几篇不值一看的文章便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 老实说,我厌倦极了,人类的“内心深处”本来也不存在什么了不起的造诣。我连所剩无几、继续写下去的动力都彻底失去(即便和我的喜好南辕北辙的推理小说也是)。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因为我厌恶丢人现眼,所以这般歪理最终只留在心里反复咀嚼。 包括我在内,大多数的作家在尝过甜头后,扮演起指导人们探询内心世界的方法。那些以年轻作家为志愿的人最先有所体会,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呢?由一群霸占平庸的中产阶级社会资优生织造出乏善可陈的历史。人类的心理层面并没有值得传承下去的东西,既然毫无意义又没有价值,索性趁此机会好好整顿晦暗的角落,那样就是所谓的创造“文化”。 流行的事物瞬息万变。“下一个新的浪潮”前赴后继而来。没才华的职业作家和他们之前的存在——残留创伤作家的影子,连回顾的时间也没有。 这样的趋势已是不争的事实,八零年代美国的冷硬派推理(hard-boiled)也是因此消灭。 所以,我向编辑部提出停笔的打算,同时留下日渐年迈的双亲,独自混入纷乱的城市。 在那期间,我既想寻求黑暗的居所却又犹疑不决(这时候我正视到对黑暗的渴望),就这样过了几年孤独的日子。已不是“月群观音”的我。用好几个身份活了下来。大抵上我自称为“艺术家”,没人对于奇怪的事情抱持存疑的态度。 * 我没有真的停笔。 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继续写作,但挂的不是“月群”这个名字。 举凡文学杂志上缺了一角的短篇小说、毫无特色的短文或过了截稿日期的专栏,我皆可模仿原著记者们的文体大书特书——然后银行户头随时有酬劳进帐。该庆幸我是独自生活的男人呢,或生来就缺乏自尊?如此荒诞不经的行为,却让我获得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喜欢书写,所以未曾中断过。文章何其有幸变成白花花的钞票,应该没有怨言了。 有一天自己的作品将一文不值,而那样的未来真的会降临在我身上吗?总觉得将来的的生活就是那样没错,又或者这根本不是我所盼望的?现在的我期待领会兴趣和魅力,获得信赖与无所忧虑。 那是过去、是历史。 死去的人生前遗留下来的东西。 约翰在“god”里的怨怼(当然,如今我已经不可能用相同的感觉听那首歌),以及血脉相连的人类。 究竟是什么造就现在的我? 原因再明确不过就是那天傍晚的杀人案。 那件案子说到底该怎么解释? 当时成天盯着报纸和新闻报导的群众老早渐渐遗忘。不,本来当初也没有人真正看透一切,因为触及事实的人事后都变成惨不忍睹的尸体,即使是现在正在写书的我在那时撞见犯案现场,至今从没想过真想就近在眼前。 * 我正在撰写私小说(注1)。 这么一本只为了喜欢拿着比在白纸上又走的自己、从以前到现在风格一致的笔记,却在偶然间记录下某件匪夷所思的事实。在此同时,又读到其他惨绝人寰的杀人案始末,更进一步浮现第三个诡异事件的前兆。 我该从哪个面向撰述一篇侦探小说呢? 或许那正是我逃不出她手掌心的最好证明。 * 3. “你还是有在写吧?” 姐姐站在后院对侧问道,埋首于稿纸的我抬起头。 “‘或许逃不出’?” “不要念出来啦。”我用白纸把字遮住。 “别担心,我站在这儿又看不清楚。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难道是特地过来看我吗?” “那是什么?谁又要帮你出版了吗?” 她对我的招呼不理不睬,直指桌上的稿件。我一阵苦笑。 “还没有买家啦。” “是喔?我看你很乐在其中嘛。” 刻意站在远处,和文章保持距离的姐姐。如此地善解人意,却也代表着无尽的残酷。 “你猜会大卖吗?” “你认为没有买家,销售数字会凭空跑出来吗?” “说得也是。”我的回答让姐姐笑得很开怀,她看着空中说:“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呢,害我有点担心。” “放弃”我以细微到别人听不出来的声音喃喃说着。 “不过看起来好像又没有,你还是继续写着小说呀。该不会因为之前得过奖,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吧?” “并不是,你讲话很毒耶。”这次我放大音量回答。 “不管多么失望,说放弃的也不会是我。你应该很清楚才是。”接着我煞有其事地说:“现在的我可以平平静静过着安分的生活。” “安分的生活?就凭你这个样子?” “虽然称不上十分满足,可是还过得去。我的心情比想像中还要轻松,而且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是吗?结果你还是作着跟以前一样的事情。既然没有买家,为什么要写?” (不要问那么扫兴的事情啦) 我心里暗暗抱怨着。 “这除了纸笔,的确没有可以赖以为生的工具。总之我才刚开始动笔,不想提那种事。” “一个人生活很辛苦喔。” 姐姐大剌剌地走近书桌。 “明明以前连想都不会想的不是吗?还有,在学校的时候是谁教你这样讲话?还是你独立之后学会的?” “我见到了这世上我不想看见的事,想法和说法也跟着改变。” “你在说谎吧?”她说:“不过借口倒是学了不少。还‘这世上’呢。没错,扭曲孩子梦想的总是‘世界’——即所谓的‘’现实。” “没有扭曲,只是去迎合这个世界的样子。” 我慢慢站起身,平静地回答。如果一不小心泄漏我的表情,肯定骗不过她。 “对我来说,这已经算是了不起的能力。我不认为自己层次变低,这么做很好,现在的我,可以一整天坐着工作。” “就算是碰都不想碰的杂志报导?” “无所谓。这表示我什么都写得出来,而且还能糊口。” 尽管有些沾沾自喜,报酬却不是多么好看的数字。 “姐,既然都看过我写的东西,有空记得来好好分辨吧。” “我早就知道啰。” 姐姐穿着一双希腊风的绑带凉鞋,踏上阶梯。老旧的建材吱吱作响。 “无论换了风格或没有挂名,我一下子就看出来是你写的。早在你白费心思苦撑之前,我就能辨识你的文章啰。” “白费心思吗”我苦笑着,然后想到有话可以反击。“那又怎么样?这表示你偷看过我的笔记对吗?” “唔?哎呀被发现了吗?” “多少有注意到可是,居然觉得蛮丢脸的” 她微笑注视着面红耳赤、正在傻笑的我。 “喂,”姐姐提高语气问着。“你还是想杀了我吗?” “?” 这 这是目前为止“月群观音”的著作里没有触及而且无声无息的一个命题。尽管没被揭穿,却在我的旧笔记本各处留下用橡皮擦或者直接涂黑的证据。 恐怕 那也是我现在最重要的命题。不想和任何人共有,只需要自己一个人永远摸索的难题。 “你那时突然从我身边消失对不对?” “嗯,没错。咦那样子你也生气啰?” “那时候我好难过,哭了好久一直哭唷。正因为对象是你,我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坦白地说:“姐,难道你是逃走的吗?因为以为我会杀了你?” “哈哈,你的问题真怪。”她的笑容带着困惑。“我想问的事情,你竟然先反问我,不是很奇怪吗?” “咦?” “这种时候我该先给答案吗?如果你听到我说的话,回答也会跟着改变对不对?” “是有可能。”我低头看着地面,“不过,就算问的和我一样,你爱怎么回答都可以呀。不会太奸诈吗?” “唔已经能跟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了喽?” 姐姐露出意外的表情走上阳台。 “才长大了了一点,却像个浑身汗臭的大人,炫耀成熟的样子?” “你不是也很喜欢男人的魅力吗?” “我很讨厌,所以不要那样跟我说话。” “好啦,对不起。” 不讲理的我也尝到尴尬的感受。 “可是我们一直都没见面关系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我希望和姐很普通的说话,我想问你,那时是不是偷看了我的笔记本?” “你会痛恨那些日子吗?讨厌和我住在同个屋檐下?” “” 我无法回答,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 姐姐的鞋跟在地板上发出“叩叩叩”的声音。 * 和黑褐色的斑驳建筑极不协调的阳台。 色调虽然柔和,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派,因为空间实在过分开放。这样的格局,好像一个从汪洋大海归乡的老船员才有的低级品味。听说这座面向后院的阳台是前屋主亲手打造的,我无意怀疑他的品味,但怀疑对方是否有一眼望见整个庭院的好眼力话虽如此,我总是选择在这里工作。 因为 “又到了southberry树结果的时候耶。” 姐姐站在阳台上,一如既往地眺望狭小后院里的一棵果树。 “不只闻得到香味,站在这儿还能看见一整棵树呢。” “嗯” 没错 我之所以选择住在这种晦暗巷道底、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除了希望消失在人群面前,还有别的原因。 这座阳台、这处庭院,以及伫立在此的一棵southberry树。 “好久没吃了唷。” “什么?” “果酱。” 姐姐把我推倒在椅子上,从斜上方盯着我看。 “southberry的果酱呀,southberry做的呢。 ” * “southberry。” 一棵初夏时绽放花朵、到了这个时节结成硕大的果实的落叶树。 美其名为“莓”,果实的颜色和味道也的确类似,却不属于草莓等所属的蔷薇科。二是非常挺拔的大树。我记得应该有个正式的名称才对 不过,大家都把树上的果实唤作southberry。 southberry同时具备强烈的酸味与独特的甘甜,而且花朵的芳香会持续飘散在室内久久不散。正因为冠了“south”这个单字,也许表示树种来自南方,但我也不甚清楚。 果实最大的特色,恐怕是外表那诱人的红色。 仿佛隐藏着成熟却恰到好处、上帝赋予女体的重要部分,独特的红色。 老街庭院角落也有一颗同样的树,说不定依然挺立。小时候还经常攀上枝头扭下拳头大小、果皮颇厚的果实来大咬一口。家人会把摘下来的果实放进葡萄酒跟一般食用酒精里腌溃,或是用蜂蜜熬煮,做成一罐罐的水果酒和果酱。 因为那样一棵树而决定居所,莫非仍无法切断对家的渴求?难道不知不觉中,名为乡愁的替代品已蚀入我的内心? 内心灰暗的我,处在气氛大相径庭的露天阳台写着小说。,怎么也说不上坦然。 我不过是想看看如往常的southberry树罢了。 * “你做了是吧。” “什么?” 姐姐慢慢逼近,像是想闻闻我脸上的味道。 “我是说‘果酱’。” “嗯嗯,有。”我点点头,正襟危坐。不保持些距离的话,想说的话会被姐姐的鼻息掩盖。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摘了后院southberry书的果子做成果酱。 “你怎么知道?”我问:“像我这样从来不会认真做菜的一个人,有可能大费周章的弄果酱吗?” “会呀。嗯,如果没做,会很害怕的。到了晚上就会孤单一个人睡也睡不着;不知不觉感到孤独的可怕,然后总是走去树下找果子,对吗?就这样无法成眠,日复一日” “还真清楚。” “对啊,我就是知道。” “你躲在哪里看的?” “任何地方。就算什么也不看。姐姐也会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所有的事?” “对,所有的事。” “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喽?” 她只是嗤嗤笑着继续刚才关于晚上的话题。 “独自一人的夜晚,那种感觉真的很恐怖对不对?进入梦乡后,作了噩梦也没人过来救你。” “我无所谓。” “希望身边随便哪个人在也好,或是就算我消失了也没差?” “” 她站着俯视我,表情愈发兴致盎然,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声音。 “如果是恐怖的梦” “我挪了挪身子,觉得自己的处境尴尬。” “我受够了。” 移动椅子,木制的地板一阵“嘎——”的摩擦声。 “梦见夫在半空的床突然掉了下来,梦见一大群飞蛾啃咬着你,梦见吸着滑溜溜的鱼的内脏,梦见从小讨厌的人居然超越了你,还梦见死去的朋友和你一起坐在书桌前”我小心翼翼防范姐姐的眼神。“就是因为这些梦,我才不会没东西好写。要是喜欢的话拿走好了。” “才不要。” 究竟有没有注意到我正在严加戒备?只见她依旧笑容满面。 “打算把噩梦、死去的友人重逢和荒谬可笑的情节写进书中的神经质小鬼,在枕头旁边写满笔记。自从夏目漱石的《梦十夜》以后,晚上写出来的东西都一样毫无新意。” “姐姐也厌倦梦了吗?还是没做过梦?” “梦是虚构、脱离现实的。”多么令人怀念的口气。“你不知道吗?愈作梦之会让脑袋不正常唷。” “唔,是吗?” 毫无根据、却又毛骨悚然的警告。像是到了夜晚,母亲哄小孩上床睡觉,体内竟不知不觉跑出心魔。 “要不要喝茶?” 说着,姐姐随即擅自走进屋里。回过头,我看见她直接前往厨房的身影。 * 4. “你以后真的打算一个人生活下去喔?” 姐弟俩好久没这样渡过午后时光。 话虽如此,这里的后院昏暗到不行,和幽雅的下午茶完全沾不上边。厨房里搁着没用的锡兰茶有股霉味,眼看嗜血的杀人行为就要开始。 我们身上没有任何光线。这样的场景点缀着两个人,可说再明显不过。 姐姐拎着铝制马克杯晃啊晃的。那时我的漱口杯,根本配不上拿来喝茶。 “因为姐姐从没泡过茶。” 我把茶注满至绿色小巧的麦森瓷器(注2)里。 “不是成组的吗?” “买的时候只要了一个。” “唔?” 她只是鼻子发出轻微怀疑。或许我的回答有些勉强,但她似乎也没兴趣追问下去。 垂下肩膀,姐姐的长发随风飘逸。正门前的马路想必洋溢着诗般秋意的午后吧。 “这茶之前也打开来喝过,后来放着没去理,味道变得很复杂,已经在发酵了。” “你还是老样子,连喝个茶都要推敲半天吗?” 姐姐挖了一小匙果酱落进红茶。 哐啷哐啷绕这杯子打转的银汤匙碰撞着马可杯,形成微妙的韵律。宛如锡兰的民族音乐。 “职业病喔。” 才喝了茶,却更加口渴。 “因为梦里头老是出现。” “所以才说是职业病呀。” 我不肯认输。“为了写文章特别去查别的资料常留在脑中挥之不去。我很难去记得什么或忘记什么。所以,变成现在这样” 不说了,像个白痴一样。为了罐红茶在争辩,我真的很无聊。 “懂得忘记才是幸福的呀,好可怜唷。”姐姐苦笑。 “茶具一套,汤匙一支,餐巾纸和玻璃杯全部落单,只有准备自己的份。” “我这样就可以了。” 从以前到现在,这说词每每向对方重复着,毫无长进。 “就算维持步调站在大马路上完成的我的作品也不会有人走过来,只要有人肯看我的故事就够了;做个别人看完一次就丢的作家也可行。干脆维持现状,要是写了什么不朽名著并且一夕成名,肯定会想继续赖活在这世上吧。” “你不也得过奖吗?”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能忍耐。” 视线转移向他处,我回答。 当时在学校里有位完全不把羞耻当作一回事,如同甲壳动物般的女生(早记不得她的名字)吸引着大家的目光。然而,自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避雷针消失了。 “话说回来” 姐姐好像也在思考着同一件事。 “不晓得哪个把你送上文坛的女孩子人在哪里?难道我变成唯一能开心看你写故事的人喔?” “你很开心吗?” 我装出无奈的笑容。 “不是什么拼命活下去的生存之道喔。” “你已经够努力了,不是吗?” “会吗?” 这次我真的笑了出来。 总算和遍寻不着的姐姐重逢,还聊起我的那位“避雷针”人间蒸发的话题。当下重回往日气氛。我觉得有些可笑。 对了,那个骄纵的女孩已消 失在世上。 我有这种预感。 * 我不时对姐姐摇摇头。想告诉她,我们该找个有阳光还有黄昏造访,不像这里暗无天日的地方住下一起生活。 “早在我们出生以前,靠着前人的庇荫就能安稳享乐的年代已经结束。” “没关系,我并不想当什么创意先驱。只要能够吃得饱,有钱赚就够了。” 姐姐露出忧郁的神情,体内放荡不羁的本质呼之欲出。 “那是你一直在做的梦喔,小心变得不正常。” “梦?我的梦?” “梦通常和现实相反。当来到大脑接近甦醒的睡眠阶段,人们总会将自己的记忆颠倒错乱成为影像,那就是‘梦’。” “我知道啊。” “无论身体睡得多沉,大脑新皮质不会休息。如果用脑过度,会造成脑细胞大量死亡。因此常常做梦的人老得比较快。” “唔什么?一天到晚想个不停的大脑,是自由基(注3)的最爱喔。自由基偷偷躲在其中,然后用” 姐姐把汤匙放进果酱里搅和。 “比果酱还要黏呼呼的东西裹住大脑,导致胞细胞接二连三死亡。遭到扼杀的脑细胞变成灰色稠状物,像牛油般丧失作用,只有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里都行。”姐姐浅笑着。“重点是梦做太多头脑会坏掉。” 我加入笑声的行列,同时觉得自己正在嘲笑某人。 “不停作梦的人,多半带给别人浪漫的印象,不过事实上大大相反,他们比普通人更早老化,提前交出人生的棒子。” 姐姐故意将果酱拿近脸颊,看起来简直是精神饱满的少女。 “果酱做得好好吃。” “是吗?” “呵呵,不停作梦的天才,换句话说就是个过度成熟的小孩子,脑袋都被红色黏黏的东西整个包住然后死亡了呢。” “真不想再想下去。” “呵呵。” 搅动果酱的她,难掩无情的阴沉。 “爸爸知道你那么会作果酱的话,一定很高兴。” “谁晓得”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罗马式建筑为基调的墙面,上头恣意展开的雕饰,如今愈发的纯洁。 “家里的事,我” “想忘了吗?” “很恶劣的一对姐弟对吗?假装什么坏事都没做,才是真的恶劣。” 我死命克制自己,心神不宁地摆弄面前的空杯子。往事一一浮现。 “好怀念唷——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吧?” 当时。 就连姐姐初次夺取的吻。是的,也在那样的树下。 * 5. “呃” 心跳加速地张开眼睛,姐姐的脸贴近我的面前。 空气中飘散着异样的香气,迎风飘动的乌黑秀发仿佛布幕般覆盖住我和她。 姐姐的呼吸不疾不徐,但我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全脸发红,尤其是嘴唇部位热得不得了。 “给你” 红色,姐姐红润欲滴的嘴唇微微开启。那样的红色,是令人呼吸困难的甘甜。 “弟弟夺走了我的初吻——” 心跳加速,她居然说出那种话。 “我、我们是一家人况且好朋友互相之间亲来亲去也很普通啊姐?” “那是在国外。” *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那只是她的玩笑话。在此之前,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做出来的事——或者是说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一直陷在姐姐少女时代的圈套和阴谋里而不自知。 * “你很讨厌跟我接吻吗?” “”我拼命摇头。 对陷入红色甜蜜的我而言,她的疑问无疑是种酷刑。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会回答对姐姐一点意思都没有。 “所以是不讨厌喽?” “” 扑通扑通。 发不出声音的我只有猛点头。曾有段日子,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拼命,不过那件事情之后,姐姐从面前消失,我才体会到这样的反应并不愚蠢。 “一般的男生” 姐姐故意更靠近只能奋力睁着双眼的我,周围沐浴着少女特有的甜美气息。 “怎么能喜欢上自己的姐姐呢?你该不会是疯了吧?” * 已经忘了确切的内容,但当初她脱口而出且意有所指的话语所带给我的冲击仍历历在目。我硬生生地受到打击,仍决定不对她说出“我讨厌你”,这是为什么呢? 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说不出口吧。 * 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我们的游戏脱离正规,超出寻常道德的领域。尽管过程不正常不健全,其中的演变确是自然而然。 我喜欢姐姐。 我的心意从未改变,我爱她,而且也相信姐姐爱着身为弟弟的我。只不过我的态度暧昧低调,姐姐则是激烈而灸热。 那时刚好来到思春期的年纪,也隐约发觉那是“不能发生的情感”,因此只要看着姐姐乌黑亮丽的头发便觉得心满意足。 但就在某一天,这样的平衡彻底崩坏。 一名少女出现在我的眼前。 * 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我是个除了家人合用人以外无法开口和他人说话的小孩,更别提有什么女生或男生朋友,觉得任何人际关系都没有必要(知道现在,这样的个性还是没变)。 会跟她认识,只是因为邮差把该送到隔壁的信,不小心投到我家来的缘故。 隔壁这栋房子长久以来无人居住,最近才搬来一家人。邮差大概是不小心记错了门牌号码。 起初发现错误的人是我。我想叫家人拿过去,姐姐却不准我这么做。 真是坏心眼的姐姐。 她告诉我,既然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就有拿去的义务。她很清楚我的个性,正因为如此才希望我走到隔壁。她一定想看看我是怎么叫未曾碰面的邻居出来,肯定是招呼也不打地交出信件,最后羞着脸跑回家吧。 无论如何,一封信使我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心。 * 站在隔壁邻居门前,我按下电铃。 “谁呀?” 是个稚嫩的女声。 “请问是哪位?” “啊,呃。我、我是” 打算口齿清晰地表明身份还有前来打扰的理由,慌忙中瞄见这栋房子的新主人名叫草薙。 “请问有什么事吗?” 屋内走出一位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女孩。她偏着头微笑。 “这、这是寄到我家的” “你说信是吗?好像投错了家呢。” “好像是”我尽力描述前因后果,并将信件递给女孩。 “谢谢你特地送过来。请等一等,我这就请房子的主人出来。” “什么?不用了!” 我一个劲地摇头,太过惊吓的缘故,回绝的口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看在眼里的女孩嗤嗤地笑着。 “你是隔壁的邻居对吗?别客气唷。或者改天我请我家主人过去道谢也没问题。” “咦?什么?”当时的我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因为女孩的微笑? 老实听从女孩的回应,我站在门口等候这家主人出现。在一阵沉默间,无暇考虑逃回家的念头。 走出门口的草薙先生蓄着白发与白色胡子,看上去是位和蔼的绅士。 * 没想到后来居然和这对亲切的老夫妻有了交集。 虽然我很高兴和他们结识,但更重要的是我遇见生命中重要的人物,进一步认识了哪位开始帮我开门的女孩并成为朋友。 女孩叫做小枫。 她并非草薙她并非先生的孙女,也没有亲戚关系。小枫是草薙小枫是家的女佣,但事实上,她是这对富有却迟迟没有孩子的夫妇名义上的“女儿”。或许办理程序上出了些问题,草薙夫妇尚未让小枫成为养女,不过他们早已对小枫如视己出。 “对了,”心想还希望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情时,草薙时,先生开口。“不嫌弃的话,和我们家小枫做朋友好吗?” 我仍记得当时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心情兴奋得不得了。就在那天,我和小枫变成了朋友。 * 觉得害怕出门的自己很丢脸。 我并没有变得动不动精神百倍地跑出去逛逛,只有跟小枫见面的时候,我才有跨出家门的勇气。 每天她来找我的时候一定是下午最寂寞难耐的时候。对于和小枫并肩走过的街道,我不会感到恐惧。不,害怕还是有的,但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战胜恐惧的冒险犯难精神。 不可思议。 正因为面对巨大的恐怖,两个人穿越的街道简直是一处崭新世界。 身在宽敞且井然有序的市街,人来人往中,小枫总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那时应是我一生仅有的时光——尽管懵懵懂懂,总没有他人依赖的我,不知不觉中竟也获得超越“友情”的感受。 每当思乡的情绪涌上心头,总是想起她的小手传来全心全意的小小力量。 * 那段日子才没过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 7. 在浴室里,姐姐侵犯了我。 若要有明确的理由,可以说和之前一样、不过是种游戏的延伸。 总而言之,姐弟俩重复着超乎寻常的游戏,跨越了一般道德的领域。即使那不正常,却这样顺理成章。 那天只有几位年纪较老的佣人在家。 二楼有间专为我们姐弟打造的浴室,里头的小窗望出去刚好是院子里的southberry树。 姐姐用力旋开莲蓬头,关上浴室门,我和我的声音无处可逃。尽管一天天有了大人的样子,我却极度厌恶对女性有任何粗暴的行为。或许来自父亲的身教,所以连个像样的抵抗方式也没有。试图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无法理解的行为加上冲击和恐惧阵阵袭来,我近乎疯狂地想要抓住父亲理想中“坚毅男人”的形象。 姐姐不费吹灰之力便剥开我的衣服。她没有动粗,力道非常柔和。虽然已成往事,但我很清楚那般温柔却充满掠夺性的动作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 如此流畅顺利,宛如长年流经河床的温水,或冒汗的白色墙壁表面顺势而下的水滴,滑溜又温和。迷惘中,无从分清楚衣服或肌肤的触感。断断续续的意识——印象中自己一丝不挂。依稀记得当姐姐脱去我身上最后的束缚时,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害羞得感到无地自容。 姐姐的脸上挂着微笑,她没有脱下衣服,直接朝我逼近。多么好整以暇,料到我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自头上淋下的温水浸湿她的衣服,美好的曲线原形毕露。虽不是赤裸的肌肤,半透明的衣料透出的粉红色去透露出奢华的放纵,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模样。充满光泽湿润头发黏液般地披散垂落;肌肤也好、衣服也罢,我的视线完全不见物质上的分界。 合而为一,全部融为一体。 水、白色墙壁、瓷砖地板、黑色长发、白色洋装,以及她的身体—— 姐姐存在于实体和液体之间。他站在我面前,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身影,姐姐就是我的世界。 “哈哈” 流洩不止的流水在对我笑。 从融化蜡烛般的肢体深处细致的手臂;那只手十分肯定地抚摸我的脸颊。 我打了冷颤,脸颊的部分却是异常的炙热。 不一会儿时间,原本仅隔着白色蒸汽的姐姐的身体,已经靠近到能够感受彼此体温的距离。 “——”看见她开口说着话但是听不清楚,大概在呼唤我的名字。那样子的举动对我来说是种酷刑,我绝对不会允许失去自己,无论处在何种状况、即使是多么可怕的噩梦或悲惨至极的姿态,我都要保持清醒,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会在白天的浴室中被亲姐姐侵犯、失去清纯的惨白少年,肯定只有我。 当人们无法转移视线的时候,究竟是见到了什么呢?我的目光没办法从姐姐身上离开。 她步步逼近,将嘴唇叠合在我的唇上复杂的情绪在体内纠缠不清,姐姐抱住了我。她的手指攀爬在我露出的锁骨,以免享受着不规则的韵律,指尖描绘这肋骨的曲线,好不容易抵达未成熟的乳头。 “哇啊!” 我既羞愧又懊恼,不禁流下泪来。而那样的眼泪,姐姐也不肯放过。在眼泪落至脸颊之前,他用赤红的舌尖全数带走。 连一滴水也无法脱离她的掌控。 嘴唇离开的那一刹那,她的美丽无懈可击,残酷地刻画在记忆深处。我感受着那样的美丽并任由摆布;沉溺在她的世界,完全失去知觉。未臻成熟的渴求告诉自己那是纯粹的欢愉。 直到最后我仍无法全盘否定自己处在犯罪现场,但那也是一个男孩断送肉体的结束。 “明明还是个孩子真的失去理智了喔?” 姐姐的手指终究来到“不可碰触的地方”。我第一次发现身体的变化,只见她轻握住凸起的部位,接着 “那女孩明明喜欢的是你呀嗯?” 在我耳边——不断地低语—— 我走到了尽头。 这一天,这里,这一瞬间。 我的“纯真”到了尽头。 * 后来没有特别值得大书特书之处。 不过是贪恋着姐姐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并且用身体去迎合这位让我献出第一次的女性。我们互相探索、丑态百出。 两具充满渴望的年幼胴体之间,我见到的还是窗户那一头的southberry树。 强风吹拂着树木沙沙作响,仿佛意味深长地看向我。 尽情耻笑着我们人类。 * 傍晚,走到餐桌前就定位。 我至今仍有把握佣人们和当天晚上返家的双亲对于我和姐姐的事情并不知情,姐姐比往常更加优雅地用汤匙将食物送进口中,他们不可能窥探得到我和她之间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 姐姐毫不避讳。 对于几乎没有知觉的大人们——父亲、母亲以及年迈的佣人们,她没有刻意隐瞒。 当她含住汤匙,伸长的颈脖暴露出若干红色斑点。那是粉红色肌肤遭到啃食而残留下的温柔证据。 只有我一个人搜索着出路,试图从成为证据的“红色”污名逃脱。 * 关于那次事件,若硬要提及其他特出之处,也只能说那是我的第一次。 在我遇见霍桑(注4)之前的往事。 * 8. 我看见了。 * 后来,我们的行为持续着。随着场所的改变,两个人的情绪到达顶点,也因此得知彼此的癖好, 入秋以来依旧炎热的那一天,就在庭院的角落、southberry树荫下,姐姐照例对我做着那件事。 我倚在树干边,下半身的衣服全给她脱了下来 。姐姐握住那个部位来回套弄,就在露出窃笑的同时,她微微张嘴。 “啊” 姐姐挑动着舌尖,不时戳向高涨的部位。 为什么我没办法控制身体的变化?打从体内冒出热气的我,总为那种事情烦恼。由于姐姐理智、粗暴且幼稚的举动,我眼睁睁看着白色的液体窜出。 通常她会含住液体,当着我的面吐出来。那天的她却在喷发的瞬间移开,故意让“那个东西”在半空中飞舞。 黏液沾到姐姐的脸庞。 还有我最喜欢的黑发、白色的洋装,以及她的笑脸。 * 小枫目睹了一切。 * 为什么她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家的院子? 就在心中景象完全走样的那个夏天,我才恍然大悟。九月炎热的午后,在那个染上血红色的场景里,我意识到姐姐脸上浮现利刃般的微笑。 * 小枫美丽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正面红耳赤、不知羞耻赤裸着苍白下半身的我。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出现,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等回过神来小枫早已消失踪影。 如果我不顾面子追上小枫(或许追上了只会让事态更严重),说不定我往后的人生将大大不同。 当然,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自始自终,我的全部就属于姐姐一人。所以,那并非“掠夺”姐姐是爱我的。 姐姐没有夺去什么,而是我承受了姐姐的“爱”。 * 从此以后,我没有去找过小枫。尽管她多次在我家门外徘徊,我却再也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然后,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午后寂寞难耐的时光。 在那傍晚的庭院里,我失去非常重要的东西。 * 9. 某一天,姐姐忽然消失在我眼前。 同时在九月酷热的那个傍晚,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好像从来不存在似地销声匿迹。 我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消失得那么彻底。 所以我选择等待,一味地企盼她的归来。 * 10. “我在那棵southberry树下等了你好久。” “所以那才是你真正想写的故事喽?” 姐姐不怀好意试探,但我没有多余的心思谈笑以对。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可是你却把我抛弃在这里不管怎么等都没有消息。所以,我才” “怨恨吗?” “” “你恨我吗?” “没错。” 我口气冷淡地回答,和姐姐交换了眼神。 “下次再遇到的话,我绝对要杀了你。我是认真的,我一直” 那阵子我在树荫下唯一听的曲子是约翰列侬的“god”;而这个时候,我想起自己拿着笔面对白色稿纸。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姐姐的表情认真起来,专注地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为什么要假装?” “” 她低头看着我。 “把我变成这样的不就是姐姐吗?我” 避开视线的我嘴角歪斜。我刻意偏过头不去看她,并露出她不知情的邪恶表情。 面对越来越沉默的她,我一字一句道出埋藏心中的念头。 “我想和姐姐一起下地狱才会一直等待着” “所以你到处寻找southberry树吗?为了这个才离开家?” “姐姐要跟我去地狱!我是怎么在黑暗中硬撑过来的?难道不懂这次是轮到你无处可逃吗?” 我总是在逃跑的时候,看见另一端姐姐朦胧的身影;却又在抵达的时候,什么也没看见。假如我坐在无止尽的路上赖着不走,她的样子会从我和墙壁之间出现,然后所有退路都消失了。 除了前往地狱的狭路,人生中随处可见类似的情况发生。 “是吗?你找到方法了喔嗯?好厉害呀” 转瞬间,姐姐懊悔似地咬牙切齿,低头恶狠狠盯着我看——不过那也只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化做一股透明的空气。 “就算是这样,你满足了吗?” 我发觉姐姐扬起的眼神,像是回到少女时代充满恶魔的色彩——彻底摧毁的颜色。 “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希望受到夸奖才假装大人的嘴脸。正因为丧失‘男孩’的纯真,这回才以‘男人’的面目示人。怎么样?我们现在靠那么近,是不是还怕我会左右你的思考呢?” “你说什么?”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又要毁了我” 早已失去、没有留下任何珍贵东西的我? “毁了你?”姐姐一脸不可置信。“是吗?你是这样想的?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有双看不见的手还是继续改造你?” “感觉到了吗?你明白了吧,从那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拜你所赐呀!” “你不也偷看了我的日记?也算是报复了吧?” “不对,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去哪里。” “我们果然是姐弟,半斤八两呢。” “不对、不对!我坚决否定。” “我只想找到你!无论在哪里,我都要追到你!不管去到什么地方,我都要把你叫回来!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你偷看了我的私人笔记总是事实没错吧?” “我根本不知道。” 我别开眼神开始狡辩。两个人的立场完全逆转。 “笔记里居然有那样的世界——” * 从我有记忆以来,姐姐一支拥有那本红色笔记。 笔记已脱离“日记”或“随笔”的范畴,只能勉强做“记录”,字里行间的派络不明;内容当然也有用简单易懂的日记形式叙述,不过一旁又潦草写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单字或短句。 在那混乱的文字当中,我瞄见自己的名字。 * “——不是只用‘观察’两个字就能解决。在笔记里,我活生生地存在、成长、恋爱、失去理智——然后” “然后呢?我可没有写到你的未来喔。” 那是对我的预言。 曾几何时,那本小小的红色笔记本已有我的存在。乍看之下毫无章法可言的文字,拣选出我出现的若干场景后,完整的故事就此产生——一篇以亲弟弟为题的短文。 当时只是天真地以为自己解开了某种暗号。姐姐对弟弟观察入微并写成故事,对我来说是何等的喜悦。于是擅自把她的归期和笔记里的内容联想在一起,费尽心思将心情陈述在稿纸上。 姐姐留下的故事的布局,以及为了看着我出糗,不惜扭曲事实、充满谜团的片段,到我国中为止都确实地发生了。我的未来被这本笔记清清楚楚地记载下来,如今能做的只有寻求真正的自我,所有的一切遭人摧毁殆尽。 “全和姐姐所写的一样。我不懂为什么你看得见我的未来,就算不懂也无所谓了。” “呵呵”姐姐笑着。“我又没有超能力。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不过是你乖乖按照我心血来潮写的东西走,对吗?假如错看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他们也只是会变成第二个、第三个你罢了。” “那么老套的把戏,会让你满足吗?” 我谨慎地、透视对方的心理做出回答。 “不。对于活在姐姐剧本里的人来说,那是一种预言。” “你还真能说耶,这种理由也想得出来?” * 预言。那本笔记里, 我看见为爱千疮百孔的自己成为平凡大人的“遭遇”,独自度过“无人知晓的时间”,等待与疯狂进行最后的接触,直到永别的那一刻。 在此我将笔记里角色全部置换成为第一人称的“我”,改写以精神小说的形态。这是我第二部长篇作品——敷衍了事的梗概加上自成一格的文体。结果给人戴上“剽窃”的帽子。 尽管如此,我真的打算将这股混沌的红色永远关在沉甸甸的精装书皮里。 之后的作品也和那件事情相关——我“撰写”了不少文章,实际上称为“创作”的,却是编辑或宣传部的人硬塞给我的东西。他们都曾拥有热烈燃烧的青春年代,没有罪恶感。然而,红色的阴影并不因为持续的书写和出版失去踪迹,反而更加显著,徒增我的痛苦。 这就是我不曾间断剽窃的真相。 我窃取的东西是姐姐红色的世界观和精神,那些东西传达给我的讯息仿佛历史回应般不具意义。 心中的罪恶一点也没有抹去,我不过在那样的内容里任人摆布。想来那样血红的纯粹和残酷无法模仿或再次出现,和封印起来没来没两样。 就在承认事实的瞬间,我也失去处罚的权利。 我坦白罪行。无奈既已失效的今天,我的自白如同烟灰般空虚。 * “你累了对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收起笑容,专注的盯着我看。 “还有什么不可原谅?都已经拥有非常成功的人生不是吗?” “我又没有任何要求!可是没有办法。除了这样我别无选择” “看你,又在乱说了你工作过头了啦。” 假使那本笔记本不存在,我的画的确令人百思不解。但是,身为红色笔记本的拥有人,她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 “不要失去了自我。今天的你完全造就于过去的作为。” “我都明白可是我彻彻底底欺骗了文坛、也欺骗了读者。这样的念头一直在心里打转,不明就里地对自己产生期待——我认真考虑过要靠自己开拓一条逃离预言的道路——” “又是‘预言’?” 姐姐不是真不懂,而在装傻。 “你好像非常痛恨那本笔记耶,有哪些事情超出‘预言’的范围?” “超出范围?”我不禁放声大喊。“从你这位作者的眼睛看过去,你认为是出乎预料之外?” “该怎么回答好呢?”面无表情的她将目光移至阳台地面上。 “我在经过各种抵抗而停下脚步回顾后,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上当受骗。每个人都比我聪明几百倍,只有我独自待在小框框里玩弄着把戏,就算解开谜底还是一样无趣。” “” “大家感兴趣的并非临时凑合应付的虚构,而是我本身就是个‘现实’。” “” “结果,我向姐姐的世界迈进了一步” “你” “咦?” 姐姐突然打破沉默,我直觉地抬起头。 “老实说想要结束了对吗?” 我不敢相信她说了这句话,不带些许怜悯。 “想选择快活点的方式不是吗?” “快活的不是说过了吗?现在的我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这样就很满足了,真的。第一,那时我自愿的——” 说着说着,我露出无奈的笑容。 “没有什么可以结束的。”眼前的姐姐没了微笑。话说回来,红色的小笔记本到底被我丢到哪儿去了? “真的什么也不剩” 苦笑僵在脸上。 “只有一具躯壳。我很清楚,就是觉得空空的” “然后呢?”像是洩了气的皮球,姐姐缓缓提出疑问。“那就是你决定离开光明世界的理由?” “明知故问” 口中苦涩的茶叶像沙子一样既非固体亦非液体。 “什么样的故事情节都无所谓,真的可是没想到你居然假装看不见。” “没办法呀,谁叫我不在你身边。” 我不去理会姐姐的强辩。 “我从没收到任何人的欺骗。可是,姐姐你” “什么?” “只有姐姐不同。你利用那本笔记,把我骗得团团转。” * “你希望我说什么?” “什么样的借口你才满意?” “需要借口的人是你才对吧?” “让我变得需要借口的人不正是你吗?” 两个人无视于姐弟关系,目不转睛凝视彼此。那一刻,我们各自激烈的争取优势。终于。 “我懂了。”姐姐静静地摇头。“嗯,没错。我很了解你的确无法变成现在以外的样子。我在专属的本子上,用自己才晓得的方式全数记录下来,希望总有一天你能明白。”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长久以来,我总算得到多年追寻的自白。在这场有姐姐和潜伏在红色笔记的故事中大获全胜,但是,即使赢了 “你打算锲而不舍?想离开我的身边?” 即使赢了 “你到底,对我,对我的笔记有什么企图?” “希望姐、姐姐彻底消失” 在支吾其词之下—— 我战胜了姐姐红色的不可思议。虽然获胜了,但是。 难道是因为过度漫长的等待,怎么居然记不起最初的企图? “你究竟想要什么?真相?虚构?包装完好的现实?已经可有可无了对吗?” “已经?” 我感受到一股阴郁的力量。 在我面前,姐姐缜密包围住自红色脱逃的我,然后又生成出更大的圈套。在红色的世界里,对我来说是预言的东西,确是姐姐引诱他人进入迷宫的必要功能。 “你该醒醒了。” 她盯着我不放,想看看我如何解开迷题。 “从梦中甦醒的自己,彻头彻尾改变的自己,变成某种行为不能者?” “改变” “拼命去寻找任何能够成理由、可看做是理由,以及就算栽赃嫁祸也毫无怨言的事物。” “你说我在寻找?” “例如聪明的读者有眼光的编辑?你的责任转嫁在他们眼中却是赞美。对了是一种‘新潮流’?或是‘流行’?” “流行?” 我对那再基本不过的单字感到无力。 “追求是件坏事吗?很肤浅?但是我能写,而且躲在人群中安然无恙。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纯文学作家,而是为了生存需要金钱来源的人。” 姐姐并没有因为我的回答露出嫌恶的表情。 “流行本身就很肤浅。每个人只保有各自认同的部分。理所当然该利用殆尽” 她的语气一度缓和下来。 “你说我追求的就是这些?”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些什么?” 等我说完,姐姐异常认真地问着。 “不过,你有资格谈‘新潮流’吗?” “资格?” 被质问了。在这种时机,目前所有美丽的词藻都派不上用场。 “天才还是庸俗?全能还是无能?你了解唯一真理的世界不存在,进而追求流动的新天地。嗯?反正都已经发现了,索性松了一口气,老实承认自己的空虚对吗?允许随波逐流的自己?” 她突然将食指放在唇上。 “找到朋友了没?” “” 我真想好好回答。结果姐姐用食指压住我的嘴。 “好肤浅呀。打算掩饰过去, 继续走下去?决定对不可原谅的自己宽大一些?没有了我,你这孩子什么也办不到,只能走向毁灭。” (不是我自愿的) 如果我能任意驱使姐姐细致的手指,或许我会那么回答。可是我找不到能解释眼前迎向毁灭的好理由。沉默对我有好处吗? “你的脚步任人践踏,奋力一搏的只有你一个人。况且战争早在很久以前结束了。” “” “怎么了?没注意到吗?” 姐姐的手指依然押着我的嘴唇。她的口气像在倾盘大雨的日子里,发现没有项圈、骨瘦如柴的野狗。不对,说不定一模一样。落不停的雨中,我就是那只不知所措的狗。 我究竟有何凭依,崇拜哪个偶像,才写得下去?因为喜欢而写?该怎么解释?我创造了什么,才能苟活到现在? “也许,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姐姐念念有词。 “听见脚步声了没?” 姐姐闭上双眼,侧耳倾听。 “失去区别‘革命’与‘恐怖行动’的孩子们,可是打从生下来就懂得战争为何物、杀戮是什么情况。你还要当多久的失败者才满意?我告诉你,他们的字典里没有‘俘虏’的概念。” “你、你在说什么” “你大可放弃抵抗,直接死在他们手里,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当姐姐的表情变得冷漠的那一刻,我听见了脚步声。流沙、滚动的齿轮、倾斜的太阳、绕行不止的明月。 “惨不忍睹。不痛不痒、只有像踩在碎石子上的触感,多么微不足道的毁灭。那是最适合你的死法。” 姐姐探出水蛭般的舌头,舔拭干枯的唇瓣。 “不受历史或英雄人物的牵绊,也不打算效法;不奢求祖先的庇荫。这些对你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道理是吧?” “每个年代都有各成一格的理论。” “难道你想和他们和平共处?” 姐姐大笑。过于美好的形象,使我像小时候一样恐惧不已。 “把传统视为‘守旧’并不屑一顾,却照样阅读文学、写得出东西,甚至延续到后代的子子孙孙,变成时代下豢养的私人军队?” “那种事情我不在乎。” “啊哈,你又说谎了。” 像赌场上一眼看穿对手牌面的姐姐,剖析我说的话,将我的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但我不认为以谎言为生的你是个不值得信赖的人。” 她笑得很开怀。 “因为没有人被你骗了呀。爸爸、妈妈,还有读者们居然把你的作品看成一种欺骗,你真的好可怜唷。结果是我的谎言骗了他们,而你,只是按照我的说法延续谎言的人。” “那是我不是故意要” “骗子。”姐姐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笑容。“其实你根本不在意什么流行不流行。害怕围绕在枕边的脚步声,在黑暗中,你独自感受恐惧和不安的层层压迫,扭曲本意,借口说是‘迎合这世上应有的样子’,捏造出主动的自己。” “不对!姐姐说的不是真的!胡说!” 姐姐起身,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黑色凤蝶,和我保持距离。 “我太了解你了。” 姐姐玩着文字游戏,撩拨着我的心情。 “你不想多说,是吗?因为大家都以为你是个年轻的修道者?” 大家——并非读者或编辑,而是对我有错误认识的傻瓜,还遭到她偷偷的讪笑。 被抛下的人,就连追逐群众时也常落单。一个人往往拥有最大的感受,不带任何迷惑。 傻瓜。 “你不愿追逐‘流行’,想要能闪就闪;但又害怕因为跟不上时代,心目中美好世界弃你于不顾,所以缺乏主见,也不指望什么主导,就算赖着往日的丰功伟绩不妨也无所谓。” 那是孤单的傻瓜。 “要不要我说出你的真面目?” 姐姐像对着不懂世事的幼儿问话——脱口而出的是残酷的现实。 “你是没搭上快车的权威主义者(注5),呵呵呵。” “姐?” “你自己说过‘什么都没有’的呀,还有‘已经什么也’” 姐姐更加喜形于色。 “那是什么?口头禅?真心话?意思都差不多吧?” “好残忍的说法真无情” “残忍?”姐姐语带责难,却用意外的神情注视着我。“哪里残忍?到头来你不就是需要我的肯定吗?让我看见你的作为,而且轻而易举的被全盘否定。他人再怎么认同你,你也没办法满足” “因为,”我试着辩解,却没有用处。“因为我喜欢姐姐。” “所以希望从我的口中说出对你的认同对吗?你以为自己愈是孤独无助,我伸出的援手会愈温暖。可怜的孩子,你一点都没变” 才说完,她的笑容便从脸上消失。 “快说说看!一次也好,用你的方式讲出来!”她这么对我说:“说你希望得到认同!不论多么夸张的理由,周围的声音又会如何改变,你渴望无条件的认同和无止尽的爱。快说!” “说了又怎么样?”我垮着一张脸回答。 “如果我说了,你真的会点头吗?真的会认同我吗?我不是出现在那本红色笔记里的角色?” “呵呵呵好怪的小孩。” 面对咄咄逼人的我,姐姐冷笑。 “其实,你说的‘红色笔记’并不存在唷。” “什么?” 有东西开始崩坏、瓦解。我的未来、目前的存在,还有过去。 “所以呀,”姐姐笑了,脸部线条柔和。“所以我不点头,不会对你点头。点头的话,只会让你更看重自己,然后又躲进另一个黑暗。无论写得再多,一旦恐惧起‘新潮流’的脚步声,你终究回到我的怀抱。” “我” 为了这一瞬间,我应该站出来说句话。然而姐姐连那样短暂的时间都剥夺走了。她使出了杀手锏。 “一切都结束了。” * 自从那年九月酷热的午后、southberry树荫下以来、好久没看见这么乐不可支的姐姐。 “事情很简单对吧?”她说:“想必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对吧?” 姐姐偏着头问着,就和那天一样 “那本‘红色笔记’里是怎么写的呢?” “” “哎呀,你忘了吗?” 我只好回答。 “绝对要努力下去。” “没错。”姐姐大大地点头。 简直和那天一样 “‘时代’你和不得不面对的敌人正面交锋,并且梦见人生中仅有一次的胜利。” 和当时一样美的不可方物。多么美丽,简直是 “尽管周围的人看不出来,但只因为如此不切实际的梦境,你挫败了。” 那简直 “只有你自己窥见内心并不存在任何能够决胜的因素。” 简直 “一切都结束了喔。” 简直像个恶魔。 (黑暗中) 已经几年了? “这双手” 到底过了几年? “我不会让这双手” 领悟到生命随着纸笔吹起熄灯号? “在新生命诞生以前,我不会让这双手” 钻研该种技术,反复试验失败的缘故? “在新生命诞生以前,我不会让这双手停下来!” 追本溯源,“生命”是何物?“现实”又是什么情况?因为意 识到和我背对背坐着、日以继夜提出问题的“另一个我”? “我不会停手!” 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年啊? “笔给折断了。算起来这究竟是第几支坏掉的笔呀?” (黑暗中) * “一切都结束了喔。” 姐姐告诉我的结论。 压迫和解放杂沓而至,我只有哭泣。因为我知道那是正确的答案。 * 11. “好好休息吧。没人会多说半句话的,他们无权干涉。” “姐?” “你该做的都做了喔。从此以后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的休息就够了。” 诺大的泪啪答啪答落下,浸湿了地板。 “明明只是红色或透明的分别,为什么眼泪会令人看不起呢?” 忘记是什么时候,我自以为是写下的短篇。但那并不能正视自己的词句。 “随你的心意永远的沉睡吧。一切总有结束的时候。你已完成任务,做了够多任意对待生命的事。可以了,安息吧。” “是吗”我涰泣着。眼窝的泪水眼看就要恣意喷出,一脸愁云惨雾。“我可以那么自由吗?” “来,告诉姐姐,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姐姐的右手攀上我的喉头;火红的颜色,比世界上任何的果酱都来得鲜艳。 “财富、权力、地位、名声?还是爱情?、恋人、热情?” 她机械式地列举常人共同的欲望,同时也是对我的疑问。 好残忍。她明明知道游戏规则,曾经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到手,太残酷了。 “该不会” 姐姐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扩大? “安定、圆满、‘家庭’?” “啊啊” 她夺去我的所有,去又同时全数施舍给我除了呐喊,我无话可说。 (我) 扪心自问。 (那样的价值究竟存在于值得信赖的世界?抑或处于扭曲之中?在阴影笼罩下,我) “你真的想要那些吗?” 那名受到恶魔诱惑的智者叫什么名字? 难道未曾找出拯救自己的方法? 除了接纳诱惑,说不定还有别的方法。只需要一颗追求真理的心认清恶魔惯用的伎俩罢了。 无论如何,我的“现在” “好可怜唷。世上半途而废的事情何其多,像你这样的孩子才会迷失方向。那么微小的‘希望’” “不要” 我低语着,这个答案连自己都不敢肯定。 “我不要,或许吧。” 算是果断吗?怎么自己的胸口像是开了一个大洞。 即使如此,应该有凉爽的风吹拂过来,却丝毫没有感觉。 残留下来的泥泞不堪阻塞胸口。莫非我已走到人生的尽头?或者是我太过拼命、认真、热衷,所以才落得更悲惨的下场,自顾自怜只是让我坠入更黑暗的深渊。 无视礼教所获取的快乐,前方会是多么宽广的世界等待着我?我的期待应该是被允许的 “呵呵,好孩子” 心满意足的姐姐搂住我,并摸摸我的头。和那时候一样。 我早该发现。在可预料的未来,若明白前方有道沉重锈蚀的门扉阻断去向,可在过去便先追求街道和生存的空间,为什么还要一味莽撞地抹杀过去呢? 途中通往解脱的门扉一定还存在着。对于毫无知觉、不顾一切往前走的我而言,没错,全是无用的东西。朝向一无是处的目标迈进,使我失去姐姐后唯一的终点。 可是,姐姐出现了。我奇迹似的再度得到选择的权利。 接着,红色的嘴唇—— 啾 “姐” 这个吻让我明白自己像死人一样冰冷。姐姐的嘴唇对我来说热得发烫。 “好了吗?”姐姐轻声细语。 仿佛死神站在明天将离开人世的老人枕边,那么、那么的温柔。 “姐,难道你?”我抬起头、红着脸问。“你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 “对呀,为了给你。” 能给予的。 我的欲望。 “来,要不要自己说说看?你真正想要什么?” “我” 我想要的是 手中始终握住折断的鹅毛笔,我的 那些一一加入的脚步声,只是踩过去,我的 “‘死’。” 我说出来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鲜艳欲滴的红唇在面前蠢动。 “” “什么呢?” “请你消失吧!” “这样才对很好喔” 话还没说完,姐姐先给了我热烈拥抱。 美丽的红色爪子极自然的抓向我的喉咙。皮开肉绽的深处,五根锐利的工具入侵活命用的器官。我无法思考,只感到浓稠的红色黏液充满我的头盖骨。 “害怕吗?” “” “可是,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嗯。” "你是我最重视的弟弟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姐姐接着在我冻僵的唇上,印下即火热又深沉、征服者专用的深红色的吻。 “这么暧昧不清的结尾有用吗?” “什么?” 我发觉身后的异象。 不,不只是我的错觉! * 砰! “咳咳可恶?” “姐?” 冷不防猛咳一阵的姐姐,凄厉的视线环顾四周。 “你、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什么?” 姐姐她。 “啊、呃啊!” 红色弹孔不偏不倚落在姐姐胸前正中央。她立刻倒卧在地,伤口冒出白烟。 好熟悉的味道,是硝烟! “痛吗?” “你!” 遭到射击的姐姐恶狠狠地瞪着我身后看。 “‘教授’,这是枪杀沃格夫(注6)法官的手枪喔。” 顺着背后传来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 “啊?” 我不禁失声。 那个人——如同曾经在傍晚时分交错而过,有股相当亲切与怀念的诡异感觉——是位一袭白色洋装,头戴凉爽草帽的少女。 * 12. “教授?什么教授?我是‘教授’?” “要不然是谁?” 回过神,少女手中的枪支已不见踪影。 “会受到枪伤,表示你就是‘教授’。” “姐?”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猜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是侦探,侦探追缉的对象,只有‘教授’而已。” 听见少女如此回答的姐姐,用邪恶的目光看着我。 “你,难道不是说没有人要买你的原稿?” “什、什么?” “居然还没放弃写侦探小说?” “是我今天写的文章?” “你果然写了对不对?”姐姐歇里底斯地尖叫。“写那种东西是要给谁看?竟然愚蠢到为了钱” “不、不是。” 正准备解释的时候,一阵狂风吹近阳台。 “什么?” 狂风卷去书桌上的原稿,白色半透明的旋风混杂着不知名的红色飞沫。突如其来的状况全发生在狭小的阳台上。 漩涡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