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人鱼》 一卷全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1) (19世纪香港)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1809~1882),是伟大的《物种起源》一书的作者,是提出进化论的旷世奇才。乘坐菲茨·路易船长率领的海军勘探船小猎犬号作环球航行时,他才三十一岁。正是这次航行,使达尔文萌发了进化论的构想。 然而,《物种起源》并非进化论的开端。 法国的拉马克(1744~1829)就曾深刻地影响了达尔文,达尔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可算是进化论的先驱人物,他比拉马克更早地出版了有关进化论的书籍。然而,当时势力庞大的基督教信奉生命是由上帝创造的,并将之作为永恒的真理。由于与这种世界观正面对立,等待着当时的进化论者的,是极其残酷的命运—— 拉马克矢志坚持自己的主张,在激烈的批判中双目失明,穷困潦倒,晚年靠两个女儿资助为生; 伦敦大学的罗伯特·格兰特教授只因公开支持拉马克,被逐出大学,于贫困中辞世; 罗伯特·钱伯斯于1844年匿名出版《遗迹》一书拥护进化论,伦敦市民没有宽容地放过他; 即使是达尔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被视为思想危险人物,他的子孙将他的著作束之高阁…… 乘小猎犬号航海以后,进化论思想在达尔文脑海中日趋完善。 1844年,他完成了《物种起源》的草稿,1854年开始执笔正文。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因为在他心中,还没有将学说公开发表的勇气。正如达尔文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公布进化论学说就“好比自杀”。 是一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不得不决定出版《物种起源》。 1858年6月,一篇论文从遥远的南方岛屿寄到了达尔文手上。 论文题为《论变种无限地偏离原型的倾向》,作者是阿尔弗雷德·r·华莱士(1823~1913)。他当时正在马来群岛进行生物学以及动物地理学的研究。浏览论文后,达尔文非常惊愕并陷入了恐慌之中——这篇论文与他自己秘密撰写的论文竟有着惊人的相似!当然,华莱士不可能知道达尔文正悄悄进行着进化论的写作。 看到华莱士的论文这一偶然事件改变了达尔文的命运,他马上中断写作,匆忙将自己的论文加入华莱士的论文,并以联名方式在伦敦的林奈学会发表。然后于翌年,等不及《物种起源》最后完成,就将其发表了。 达尔文曾将公布进化论视为自杀一般的行为,促使他下决心采取上述行动的原因,只是他不想这一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发现被华莱士夺走罢了。在这一点上,达尔文也未能摆脱科学家的俗套。 最终,达尔文成为历史的宠儿。尽管华莱士比达尔文先完成论文,历史却将他的名字隐藏在了达尔文和《物种起源》荣光的阴影之下。 如果华莱士没有将论文寄给达尔文,也许历史将被大大改写。至少,《物种起源》将不再是达尔文独自的理论,而会变成证明华莱士理论的说明书。做了历史性重大发现的这一荣誉,将被安在华莱士头上,达尔文则不得不屈居于华氏赞同者的地位。 错失了重要机会的华莱士本人,对于与达尔文的“合作”论文、以及其后《物种起源》的出版,倒是采取了善意的立场。他把二人共同发现的自然选择带来物种进化的理论,老老实实地归功于达尔文,甚至连“达尔文主义”的名称也一并赠与。 抛开凡人的虚荣心不论,作为凭借发明或发现扬名于世的科学家,这种态度更是匪夷所思。不仅如此,这个阿尔弗雷德·华莱士本身,就是个谜团重重的人物。 华莱士,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者,生于曼墨斯夏。年轻时曾从事土地测量与建筑业,成为教员后,与昆虫学家贝茨相识,跟从后者到亚马逊流域采集生物。后来,他又到马鲁古群岛旅行,进行生物学以及动物地理学的研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华莱士撰写了那篇《论变种无限地偏离原型的倾向》。 步入晚年后,不知何故,华莱士竟醉心于灵魂术和超能力的研究,大约从那时起,他被学会封杀,关于他的记录也变得极少。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2) 《香港人鱼录》是一部据传为华莱士遗作的奇书。其中竟详细记录了华莱士在香港遇到所谓人鱼的故事。 彼时的伦敦市民拿到这本奇书时是何种表情?这一幕其实不难想象——虽遭世人冷遇,可华莱士毕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学者,而他在漫长的沉默后所发表的东西竟然是“人鱼”!书中甚至登出了人鱼的照片,不过,看上去与当时流行的独角兽、半人马等虚构生物的合成照片没什么区别。自然,此书被视为发疯之作,其荒诞无稽令人无不失笑。 如果翻阅人名辞典,“阿尔弗雷德·r·华莱士”很容易查到。但是,你却很难发现有关《香港人鱼录》的记述。 下面是《香港人鱼录》的概要: 1884年,当地的渔夫捕获了一条人鱼,将其高价卖给了某杂技团。 不久,人鱼的传说在香港流传,并传入华莱士耳中。 该杂技团原本有名为“水中人鱼舞蹈”的节目,就是在玻璃鱼缸中,少女们下半身缠绕人鱼似的鱼尾,用贝壳遮住鼓起的乳房,表演老套的杂技。华莱士也懂得那一套,所以当他的朋友、实业家海洲全邀请他去观赏时,他丝毫提不起兴趣。后来他到底经不住友人的热情邀请,半信半疑地来到了杂技团的小帐篷里。 人鱼的舞蹈果然不出华莱士所料。 “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嘛”,他劝慰洲全。 但血气方刚的洲全不能接受,他痛斥守在出口的看门人:“把钱还给我!”。 看门人嗤之以鼻:“花这么少的门票钱,哪有能看到真人鱼的道理?”接着,他又向华莱士二人耳语道:“‘真东西’特别危险。在后面的大木桶里严密看管着呢。你们要是想看的话,我领你们去看怎么样?” 惯用伎俩!纯粹是为了从客人那里骗取高额的参观费。对此,华莱士一眼就能看出——过去,他就曾如此这般地被骗去看所谓的“蛇女”。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与父母一起逗留在香港。父亲常带他去杂技团的帐篷看表演,那里有画着半裸蛇女的妖艳招牌。那招牌令华莱士心生恐怖,却又无法挣脱诱惑。每次,父亲带着他经过招牌时总是过而不入,而华莱士也没有勇气指着裸女的招牌央求父亲去看。 终于有一天,他一个人来到了杂技团。 招牌上说,蛇女是蛇与人交配所生,被发现于四川省的竹林中。但实际上,那只是个没有了两只胳膊和一条腿的全裸少女,全身被潦草地画上鳞片,在席子上来回翻滚,做出极为低劣的“表演”。而且,少女并非天生畸形。华莱士记得那个少女曾出现在其他的表演中,演的是走钢丝之类。大概是因为她从钢丝上掉下来,不能再派上用场了,于是被砍掉胳膊和一条腿,被迫转行成为蛇女的吧。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在九龙一带的杂技帐篷里,其实是家常便饭。 “怎么样?那可是在南中国海上抓到的绝对正宗的人鱼!” 看门人的劝诱十分热切。 “我才不想看你们那种东西!” 洲全严词拒绝。倒是华莱士劝他:既然特意来了,何不参观一下再回去? 华莱士这样追述当时的情形: “也许那时我已经听到了人鱼的歌声。那歌声向我呼唤着,似乎在说‘救救我’。我想起了那个被迫扮演蛇女的少女。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面容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和我少年时代见到的样子丝毫没变……” 于是,华莱士他们被看门人领向一间猥亵可疑的小帐篷。这时,一个客人从帐篷里飞奔而出,边跑边大声喊道:“了不得!是真家伙!”。他央求看门人让他再看一遍,看门人开出了一个大价钱,他这才打消念头回去了。 这一场面无论怎么看都像在做戏!洲全不禁皱眉嘟囔道:“那肯定是个‘托儿’。” 小帐篷里,光线昏暗,眼前有只埋在地面的大木桶。 桶上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装些什么,只能听到有“扑通、唔通”的水声。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3) 桶旁坐着一位胡须很长的老人,向两人要参观费。 “等我们看了再说。”洲全不同意先付钱,但老人却一再坚持。结果,华莱士付了两个人的钱。 老人拿到钱后,脸上马上浮现出笑容,还含糊不清地念叨起来。 “什么?”华莱士问。 老人根本不理他,只顾一个劲儿地念叨。仔细听下去,那是传统的歌谣:“北欧的传说里,塞壬用歌声,诱惑了奥德修斯……” 老人用调子奇特的广东话哼唱着,久久不肯结束。洲全等得不耐烦了:“喂!老头,别唱那个曲子啦,赶紧让我们看吧!” 老人不满地结束歌谣,伸手去揭盖子。 华莱士紧张起来。 “可以了吗?”老人说着,打开了桶盖。黑色的水面浮动着油花儿,轻轻地摇荡着。 “来,再靠近点儿!” “不危险吗?” “没事的。人鱼唱起歌来才危险,听到的话就没命。不过这条人鱼的喉咙已经给弄坏了,唱不了歌了。没事的,没事的。” 华莱士和洲全向桶中望去。 桶中有个像鲵鱼一样盘成一团的生物。从上面看,可以看成是鱼,也可以看成是两栖类动物或是海兽。但是,它的两臂特别地长。头上生着乌黑的头发。 “是真的吗?” 洲全不由得拉住华莱士的衣袖。 虽然不能马上判断看到的是不是人鱼,但华莱士可以确定的是:那绝不像蛇女一样,是由人扮演的替代品。不过,那也许是把人的两臂捆到了鱼皮上——像切下孩子的胳膊接到鱼身上这种事,杂技团的这帮人是能干出来的。 “要是假的,得是技术相当高超的名医做的外科手术。”洲全耳语道。 不管怎么说,那像极了人臂的两只胳膊虽然动作缓慢,但确实是以自身的意志在动着。华莱士也一眼就看出,从医学的角度上看,做不出这样的手术。 ——那么,这种生物到底是什么? 华莱士向桶中探过身,想看得更清楚些。老人的拐杖阻止了他。他回过头去,老人让他稍稍离开,接着将拐杖插进水中,围绕鱼的身体转圈。于是,鱼开始围绕拐杖转动起它的身体。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两个人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人鱼的脸。 华莱士和洲全当时就僵在了那儿。 “难道是真的?”洲全紧紧攥住华莱士的衣袖问。 华莱士不敢点头称是,但是他看到的人鱼头部确实是张人脸,而且是女性的脸庞。 “好了,时间到了。”老人盖上盖子。 华莱士马上讨价还价,以刚才四倍的价格又看了一次。然后他又以四十倍的价格获准亲手触摸观察了一次。 再也不用怀疑了——华莱士认定这根本不可能是人造的假货,而是实实在在的真人鱼。所以,后来华莱士又准备了数以千倍的巨款买下人鱼,带回家对其进行了彻底观察。 人鱼的学名是“水人(荷莫?亚克阿琉斯)”,这是华莱士自己起的名字。根据华莱士的详细鉴定,它是一种极其近似人类的物种。 “这种生物智力超群,黑猩猩或猩猩等不可比拟,甚至很难将它们从人类分离出去……”他在书中信口雌黄地吹嘘人鱼的智慧。 华莱士有一天发现人鱼怀孕了,几个月后居然生下一条小的雌性人鱼。据说人鱼的女儿因为一生下来就接触人类社会,所以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甚至在陆地上生活也没什么障碍(而华莱士留有记录,认为小人鱼的妈妈如果在陆地上生活只能生存几小时)。 华莱士有一个助手,叫海洲化,是海洲全的儿子,专事喂养人鱼。随着小人鱼一天天长大,海洲化对小人鱼的恋慕之情与日俱增,并因爱恋而身心欲焚。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海洲全居然看穿儿子的心思,让儿子和人鱼结了婚。 有张婚礼当天的照片。 海洲化站在华莱士、海洲全以及年幼的弟弟们中间,旁边的女性,身穿旗袍,手捧花束,头上戴有塔状饰物。这种穿着大概是当时香港流行的新娘装吧,不过透过旗袍下摆,能够窥见人鱼所特有的鱼鳍。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4) 更让人惊奇的是,据说两个人居然还有了孩子。 在这桩传奇的婚事前后,华莱士利用人鱼策划了一次实验。他真正的兴趣在于是否有其他的野生人鱼,以及人鱼的栖息地到底在哪儿,那才是他关注的焦点。 华莱士通过分析人鱼肌肉组织,发现其肌肉对于氧的代谢功效尤其显著。这意味着人鱼是一种环游海洋的生物。 为了调查人鱼环游哪些海洋,华莱士还策划了另外一次实验。当然,无线电发报机是今天才有的跟踪调查工具,一百年前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高科技。华莱士想出的其实是一种原始办法——就是在人鱼身上拴上绳子,然后放归海洋。这样一来人鱼在海里环游时,浮游生物和海藻就会缠到绳子上。然后回收这些浮游生物和海藻进行归类分析,就能搞清楚人鱼是以什么样的路线、环游于哪些海域。但是这种方法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才能“回收”放游的人鱼。这里就用上了小人鱼。 小人鱼的名字是“鳞女”。鳞女具有特异功能,比如说能够预言下雨,附近发生火灾时,足不出户的她却可以惊叫“起火了!”,令大家非常吃惊。不过按照华莱士的说法,大可不必对这些特异功能感到惊奇,“在人鱼鼻孔的根部,有个对大气中的水蒸气很敏感的器官,藉此人鱼可以感知降雨或火灾带来的大气变化,。” 或许正是这个器官所起的作用吧,无论鳞女身居何处,总能找到妈妈的所在。而华莱士正是把这种功能当作了传感器来利用。 然而想用小人鱼追踪妈妈、然后再捕回人鱼的残酷实验却以失败而告终。华莱士因之失去了宝贵的人鱼样本,本该起到传感器作用的鳞女也因此怀疑实验,从此封闭了心灵。 《香港人鱼录》最后按照华莱士的一厢情愿结了尾。 “人鱼本来就是生存在海洋里的物种,回归海洋是适得其所。但是,如果阅读过本书的读者发现了人鱼的话,请一定把束在人鱼身上的绳子解开,并邮寄到我处。我衷心希望您是一位有良心的绅士,能偷偷将她放游大海,而不会因为想小赚一笔而把人鱼卖到污七秽八的杂技团。” 大概是因为没人相信华莱士的这种异想天开,所以也就没有人真正地责备过他施于人鱼的残酷实验。 对于海洲化和鳞女之间的孩子记述也不详尽,只留下怀有身孕的记录。 “1898年、鳞女、妊娠。” 假如顺利出生,而且还活着的话,这个人鱼现在应该超过一百岁了,而按照日本的传说,人鱼又是长寿的。 华莱士关于物种分布的研究这一历史性功绩流传至今。现存澳大利亚地区和东洋亚区的分界线——华莱士线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另外在进化论的很多方面,华莱士与达尔文也持有异议。比如说关于人的大脑,华莱士认为不可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而是“某种更高级的智慧给人类进化的过程确立了方向”,并因此与达尔文意见分歧。也就是说猿进化为人并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在进化的过程中,某种戏剧性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另外在种痘问题上,华莱士也高唱反调,认为把动物的某种成分接种到人体是对人性的亵渎。 在诸如这类问题上,华莱士没能取得超越达尔文的成绩。他在把进化论这一伟大发现的功绩让渡给达尔文的同时,也注定其就此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 华莱士在出版《香港人鱼录》的1913年去世,享年九十岁。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1) 从澳大利亚飞往圣玛利亚的航班每周只有一次,错过了就要在凯恩斯的旅馆待上一周。不过,如果能在当地天堂般的黄金海岸上躺一躺,这一周也并非那么难熬。 比利·汉普森在凯恩斯待了三天,等待前往圣玛利亚的航班。他从纽约来,本应当天在此换乘航班,不料定员为四十人的小型螺旋桨飞机出现故障,使他受困三日。这种事情很常见,比利反而因此得以躺卧在南国的沙滩上,享受到短暂的休假。 飞往目的地圣玛利亚岛约需二小时。螺旋桨飞机终于飞起,也许是故障仍未排除,引擎不时发出堵住了似的怪声儿。比利听着,怎么也无法平静。除他之外,机内看不到别的乘客。肥胖的空中小姐像是美拉尼西亚人,正悠闲地嚼着给乘客的核桃。她吃核桃的期间飞机总不会有事吧,比利如此安慰自己,收回目光去看膝上的平装书。 突然椅子一动,比利不禁叫出声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打了个盹儿。抬头一看,空中小姐正把他的座椅调回原位。 “请系好安全带。” “这飞机震得厉害。”比利边系安全带边对她说。 “放心吧,不会掉下去的。再有十五分钟就到机场了。” 空中小姐说着回到乘务员坐位,把安全带绕到肚子上。 “来旅行的?” “不,是采访。” “采访?” “嗯。知道《自然天堂》吗?” 比利拿起摊放在邻座上的自家杂志给她看,空中小姐摇头。 “人鱼?” “呃?” “来采访人鱼的吗?” “是海豚。采访海豚。这里不是有个叫莱安·诺利斯的学者吗?” “啊。” “你认识他?” “只知道名字。在岛上他是个名人,算是全岛最有名的人。” 飞机突然倾斜起来,清晨的阳光从窗口射入,在机内转了个圈。空中小姐粗鲁地拉下舷窗的隔板。 “怎么?这岛上还有人鱼吗?” “你说什么?” 引擎的怪声儿猛地变得激烈起来,二人已经不能再对话。合上书,握紧座椅的把手,比利提心吊胆地望向窗外。 迷人的翡翠绿海面上,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小岛。其中最大的洋梨形岛屿,就是他的目的地。 圣玛利亚岛。观光客也很少莅临的南海乐园。 与澳大利亚东北部的所罗门群岛平行,有片小小的群岛。它位于南纬十三度七分、东经一百五十六度,由九个小岛组成。这片群岛不像所罗门群岛那样有正式的称呼,小岛各自有圣玛利亚、圣埃里诺、圣梵蒂冈等名字。和群岛中最大的岛、洋梨形的圣玛利亚相比,其他岛实在太小,所以也有人把这片群岛泛称为圣玛利亚岛,但这种说法不算准确。至少,在“当地”并不通用。 正如各岛都冠有“圣”字所示,这里过去曾经接受过基督教的洗礼,如今居民也同样是虔诚的教徒,周日的礼拜不可或缺。大部分岛民祖辈都是渔夫,直至最近,现代化远洋渔业日益发达,传统的小渔船才明显变少了。 大部分人口集中在圣玛利亚岛上的小镇布歇。布歇沿岸是适合渔船往来的天然港湾,所以该岛也只有这里能繁荣。布歇的街道构成受天主教的影响,与南美和葡萄牙的港口小镇非常相似。 在布歇南部、接近凯列那的小海湾,有莱安·诺利斯的海洋研究所。莱安·诺利斯是对海豚进行生态研究的第一人,特别是在研究海豚的“语言”方面,取得了最先进的成绩。 走出小机场,一个大胡子男人举着“欢迎比利·汉普森”的牌子在等着他。二人微笑着握了握手。 “高登·贝克。莱安的助手。” “比利·汉普森。” “哎?老师刚才还一直在这里……啊,来了来了。” 随高登的话声转过头,只见一个刚从厕所出来的男人,正边用t恤擦手边跑过来。这个娃娃脸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就是莱安·诺利斯。他与高登并肩而站,分不出谁才是助手。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2) “呀,比利·汉普森?” “你好,莱安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出来这么久,旅途很劳累吧,黄金海岸很愉快吗?” “嗯。晒得不错。” “对于在城市生活的人来说,这里的紫外线有点强烈,你算正好做了准备。” 莱安心爱的厢车被海风吹得锈迹斑驳,车身上残留着几次涂漆的痕迹。 “盐分太重。在这里,新年也得两年就完蛋。” 莱安抚摸着车盖苦笑。 海滨道路视野开阔,汽车在上面飞驰着,扬起一道沙尘。午后的阳光从海面上反射着追来,湿热的海风从窗子吹进,轻打在比利的脸上。圣玛利亚的风预示着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看来能写出好的报道来。”比利无意识地嘟囔。 “那太好了。” 手握方向盘的高登回应他的自言自语。比利苦笑一下。 “多好的小岛。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真让人羡慕。” “什么?哈哈,岛上很无聊的。” 向窗外望去,岛上的居民头上顶着水果走着。 “其实我不擅长采访,尤其是现场采访。” “是吗。那我俩一样。” “我们来这里是决心长留的。你放轻松些,过后我随便写点报道给你。”莱安说。 “好主意。那这篇报道肯定自然又生动。” 比利曾听说莱安·诺利斯是个厌恶采访的人,看来不过是传言。比利稍微放心了。 突然,高登踩下急刹车,向后坐着的莱安差点翻倒。 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自行车跑来,车把两边挂着水桶。 “是洁西。我的女儿。” 莱安直起身说。 那女孩抱起自行车粗鲁地扔上车,然后打开车门麻利地坐到比利旁边。装满沙丁鱼的水桶被她塞到比利脚下。驾驶座上的高登瞅瞅那个水桶。 “怎么?冰箱也空了?” 洁西不高兴地点头。 “它们肚子饿了,一个劲地叫。” “这些不够吧?” “先对付一下,可能连两个小时都支持不了。” “洁西,这位是《自然天堂》的比利·汉普森。” “哦。” 洁西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和比利握了握手。 “我的手很脏,对不起。” 她的手拿开后,比利偷看一眼自己的手。上面牢牢地粘上了沙丁鱼的粘液。高登发动汽车,说: “ok。送完比利,回头我去采购一批回来。” “拜托。” 洁西看一眼比利,马上把头转向一边。窗外吹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洁西用自己粘满粘液的手毫不在意地拢了拢。她的满不在乎劲儿,反 倒让比利产生出奇妙的好感。她很黑,黑的不仅是晒黑的皮肤,还有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莱安的血脉。是像她的母亲吧。 比利的视线无意中移到洁西的胸部,被那丰满的胸部吓了一跳。视线顺着玲珑的小腿曲线滑下,最后着陆到装满沙丁鱼的水桶。 “是今晚的菜料吗?” “是海豚的饲料。” 洁西瞥一眼比利,随口回答。 “就是在我们研究所的游泳池里饲养的海豚。”莱安补充说。 “喔,真想看看那些海豚。” “它们可不会表演。” 对于女儿冷漠的态度,莱安也只能苦笑。尴尬的比利装作若无其事地眺望窗外。车正好来到布歇港的繁华街道,建筑物逐渐增多。同时,风中传来鱼市的腥臭味。如果把这难闻的气味想成是异国情调的话倒也不坏。在市场工作的美拉尼西亚人来来往往,车常被挡住去路,不能顺利前行。高登从容地用当地话和熟人打招呼,开着车缓缓前行。比利从包中取出相机,把生机勃勃的市场风情收入镜中。热带岛屿的居民很热情,发现有人照相就向他挥手,其中还有人跳起舞来。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3) 从布歇走了约二十分钟,凯利那海岬映入眼帘,一座白色的小小灯塔孤单地耸立在那里。车沿着灯塔下的斜坡拐弯而下,面向大海的一面斜坡上,有数不清的海鸟在飞起飞落。 “太棒了!” 比利拼命地按动快门。 俯视前方,远处有座火柴盒似的白色建筑物。火柴盒旁边的泳池中,有黑色的小点在跳跃。 “海豚!” 比利不禁大声喊了出来。 “海豚在跳!在泳池里!” “是看到我们的车了吧。在说‘欢迎’呢。” 比利再次寻找泳池时,视线被小树林挡住,又看不见了。很快,车到了研究所。那里外表像是个雅致的别墅,如果没有门口悬挂的“凯利那岬·声音研究所”的小牌子,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个研究所。 把比利在入口处卸下,高登掉转车头,折回原路去买饲料。洁西拿起水桶迅速消失在后院。 出来迎接的是个年轻的日本人,叫羽陆洋。比利一直以为日本人个子矮小,但眼前的年轻人个头高挑,和高登并肩而立也毫不逊色。他的长发在背后束成一束马尾,头上缠着鲜艳的方巾。如果不说他是日本人,也许会被错认为是美洲印第安人。 他也不自我介绍,上来就用带有口音的英语问道: “日本的文字分别有独立的意思,你知道吗?” “就像中国的文字一样?” “中国和日本的文字本来是一样的。” “是吗。” “严密地说有很多不同。日本的文字最初是由中国传来,但中国的文字革命以后大大简化,现在我们也不认识了。而日本后来也加入了不同的文字,搞得有点儿复杂。我们用惯了,所以不觉得难,但对于学日语的人来说,相当困难。所谓不同的文字,就像英语里的罗马字。正如罗马字有大写、小写字母之分,日语有平假名、片假名,这种文字和abc一样,没有独立的意思。但从中国传来的文字本身就带有各种含义。举例来说,japan(日本)是由两个文字组成,是‘太阳和本来’的意思。” “那usa(日语汉字写作‘米国’)呢?” “嗯——,是‘米的国家’。” “米的国家不是日本吗?” “这个不太好答。” “那请你下次教教我。” 比利刚要截断话头,羽陆又忙把话头接下去。他要说的在后面: “我的名字由三个字组成。一个是羽,一个是陆,另一个是海,用英语来说,就成了o·wing·lobe。” “好像军队呀。海、空、陆军。” “哈哈,大家常这么说。不过我反对战争。” “我也是。我俩一样。” 这时羽陆才终于伸手和比利相握。 “我叫hiroshi·haoka,和高登一起做老师的助手。请多关照。” 他冗长的自我介绍告一段落,比利终于得以进门。 安排给比利的客房看起来十分舒适,为了照顾他写作,书桌也事先搬来放好了。 “这房间挺不错。” “是最好的客房。一般来说客人很少,所以可能有点霉味,您别介意。” 莱安说着,拍了拍床。 从窗子能看到后院的泳池。洁西在喂海豚。用的就是刚才车上的沙丁鱼吧。 “能看到泳池旁边有个车库吧?” “嗯。” “那里其实是个室内游泳池。” 回头看,莱安一副天真的高兴的表情。房门口,羽陆也在抿着嘴笑。 “去年才建好的。回头带你去看。” “那太好了。” 嘴里虽这么说,其实比利对泳池不感兴趣。 “先带你去工作室。” “等一下。” 比利拦住正要走出房间的莱安和羽陆,打开包,拿出自费购买的袖珍摄像机。 “怎么?你这就要工作了?”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4) “在凯恩斯过得太悠闲,我的反应都迟钝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工作。” 比利举起相机,跟随莱安听他的介绍。 “这里是主要的工作地点。” 那里与其说是研究室,倒更像是个录音棚。巨大的扩音器安装在两个墙面上,房间中央雄踞着设有调节音量装置的桌子,隔着玻璃还有个专门录音的小间。乍一看,这是个普通的录音棚,从扩音器里,重复播出好像是海豚发出的叫声。 “嗨,杰克!” 听到莱安叫他,一个矮个子黑人回过头来。 “这是技师杰克·摩根。” 听着莱安的介绍,杰克露出平易近人的笑脸。他身穿流里流气的灵魂音乐者时装,脸上穿了洞还戴着环,怎么看,他都不像是研究海豚的科学人员。 比利环顾工作室。 “简直像是录音棚一样。” “不是像,这就是真正的录音棚。常有真正的音乐人来这儿录音呢。” “喔!” “所谓音乐人,他们很好事儿的。”杰克说。他说话就像饶舌歌手一样语速又快,说得又刻薄。 “他们胡扯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和音的话,声音就不一样了。实际上根本毫无变化。他们打算的是休假,然后顺便工作。那些什么音乐人下流着呢。放下录音,跑到海滩上吸大麻。甚至有个家伙吸过量,跳到泳池里要和我们的海豚做。” 莱安皱起眉头。 “那是尼尔。” “对,已经禁止那家伙再来了。” “尼尔?是尼尔·西蒙吗?” “是另一个尼尔。不过尼尔·西蒙也来过,他是单纯地来度假。总的来说,我们工作室只是接受些二流的音乐人,适当接待一下,再打发走。给乐曲的前奏里加点海豚的叫声,他们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回国后还要在摇滚杂志上写些什么‘大自然改变了我们的音乐’,真是搞笑。” 杰克大声说完,嘎嘎笑起来。 “杰克以前曾在纽约做过录音师,在纽约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退休后移居到乡下的人,说起自身经历往往添枝加叶。这点比利倒也理解。 “是吗。那是因为厌倦了纽约的嘈杂吗?” “我不讨厌纽约,不过每天在录音棚里 听那些无聊透顶的音乐,实在够了。最近的音乐怎么听都一个样,真头痛。” “海豚的歌声听不腻吗?” “让我听不够的,只有鲍勃·马利和海豚。哎?是不是有点做作?” 杰克看向镜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 接下来,莱安盛情邀请,带比利去了一个研究室模样的房间。那里有整齐的书架,收藏有丰富的贝类标本。比利扫视过整个房间,眼睛闪闪发亮。 “我爱死这样的环境了,多长时间都能待得住。从小就最喜欢这样。” “哈哈,那你在这里待多长时间都可以,这里对你开放。” 沉迷于书架时,比利一不留神踩到了什么。刚感觉到脚下一软,巨大的吠声已经震得旧窗框直抖。在吃惊的比利面前,一条在书架的缝隙中睡午觉的老犬现出身来。 “我们的长老——杰夫。来这个岛时它还是条小狗,不知不觉已经变成最年长的了。” 随后莱安带比利来到后院的角落。那里排列着许多鱼缸,里面游动着各种各样的水中生物。其中最显眼的是水母。 “在海里遇上很可恨,不过在鱼缸里看它很美丽吧?” 莱安说这些之前,比利已经贴到鱼缸边,看那些巨大的水母跳着不可思议的舞蹈,看得入迷。 “莱安,水母你也研究吗?” “爱好而已。你再看看这个。” 鱼缸里形状奇妙的鱼在游动着。像黑蛇一样的鱼。 “宽咽鱼!” 比利不禁叫出声来。 “你知道?” “见到倒是头一次。” 宽咽鱼是深海鱼的一种,是栖息于数百米下深海中的珍稀鱼类。因为工作关系,比利曾多次潜海,但他知道,在海中遇到这种鱼的可能性为零。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5) “最近深海鱼常常浮上来。这些都是本地渔民拿来的。” 莱安指向相邻的鱼缸。比利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些他恐怕一生也无缘得见的深海居民在里面蠕动着。其中还有灯笼鱼等发光鱼,这些珍贵鱼类能用身体发光,美丽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莫非是要有地震?” “我们也很担心,也可能是海底火山喷发,岛上的人很害怕。你这个时候来得不巧。” “哪里话,因此能见到这样的东西,没什么好遗憾的。” 比利在鱼缸边不肯离去,莱安催促他: “好了好了。你想看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看。” “好吧。” 比利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莱安的秘密水族馆。 “最后是室内泳池。” 莱安领比利向地下走去。倘然泳池旁边的车库是室内泳池的话,为什么要去地下呢。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比利一走下去就明白了。而且也理解了莱安为什么露出得意的神情。 “这是我们最得意的商品。” 羽陆说。 “真了不起。” 比利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里的泳池和外面的泳池直接相连。只要打开卷帘式铁门,海豚能直接进到这边来。” 莱安加以说明,但吸引比利视线的,并不是那个而是——那个泳池悬浮在空中!透明的圆筒形池中注满了水,就那样被固定在空中,从地上几乎要仰视观看。吊车立在两侧,坐上去,无论从哪个位置,都能观察海豚。 羽陆打开房间的配电盘,按动开关。泳池中的灯亮了,水池的轮廓明亮地浮现出来。 比利连呼‘了不起’、‘了不起’,无论如何想看看海豚是如何在这个水池中游动的。莱安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想看看海豚游泳吗?” “哎。” “可是不行。那些家伙讨厌这里,不肯进来。” “?” “试了好几次,根本不行。这样下去,费尽心思做好的设施会变得毫无用处,我也正心里犯愁呢。” “还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吗?” “是啊。” “要不我给你游一回?” 羽陆说。 “谢了,不必。” 大略参观完毕,三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稍事休息。 “我有珍藏的日本茶。” 羽陆说完,高兴地进了厨房。 客厅的墙上挂着大照片。身着婚纱和晚礼服的二人在水中背着氧气瓶,正打开香槟酒。 “这是你?” “啊,是结婚典礼的照片。” 比利吃惊地忍不住笑出声。 “我妻子在三年前死了。” “哎?为什么?” 莱安欲言又止,只是简短地说: “在海里。” 沉默流淌在二人中间。这时羽陆端来茶。 “冰好的。不过日本人不常喝冰好的茶。” 比利把茶送到嘴边,脸上有点无精打采。羽陆看后误解了他。 “苦吗?” “呃?……不,很好喝。” “是吗?” “是累了吧,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比较好。” “可能是吧。那我休息一下。” “晚饭做好了叫你。今天可是欢迎宴会!” 年轻的羽陆因为少有的访客而显得兴高采烈。 一回房间坐到床上,困意席卷上来。躺下闭上眼睛,身体却奇怪地兴奋着,不肯进入梦乡。到达某地的第一天总是这样的情形,勉强入睡的话夜里就会醒来。于是比利起床整理行李。 安排给他的房间朝西,阳光从树叶间射进来,在白墙上描绘出椰子树的模样。正整理衣服时,从游泳池边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比利从窗口一看,洁西在和海豚一起游泳。洁西和海豚一起长大,向海豚学习的游泳,她的泳姿十分漂亮。 游了一阵,洁西爬上岸,听到有人吹口哨。回头一看,比利正在窗边向她挥手。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6) “游得真棒。有没有参加奥运会的想法?” 洁西仍是一脸冷淡的表情,捡起浴巾。 “喂,洁西。” “啊?” 比利抛来个闪亮的东西。洁西没接住,落到了草坪上。一看,是海豚的项链。 “朋友为我特别制作的,给你吧。” 盯着项链看看,洁西说了一句: “是白海豚。” “对。不愧是莱安的女儿。” “背鳍的位置错了。” 说完,洁西把项链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自然天堂》……有时也看看。” “是吗。” “最近办得很没意思。” 比利的表情缰住了。他赶紧转移话题。 “那些海豚也是白海豚吗?” “是瓶鼻海豚。” “我知道它们的昵称。嗯……乔、梅格、贝思、艾米。” “你真了解。” “名字是从《小妇人》里来的?我事先预习了一下。” “那,哪个是乔?” “呃?” 洁西打了个尖锐的口哨,四只海豚整齐地排成一队扬起头。 “难道你能分清?” “当然。” 在比利看来,它们长得一样。 “你不知道哪个是?这些孩子可已经记住你的模样了。” 仿佛在说:“对客人的寒暄到此结束”,洁西敏捷地跳入水中。比利又看了一阵她和海豚比赛游泳的样子。 即使到了晚上,欢迎 宴会开始后,洁西的冷面孔也没有变。吃完饭收拾起餐具,她迅速撤回房间。眼看着她走上二楼,莱安叹了口气。 “我女儿很不听话,你别介意。” “我没有……” 比利苦笑一下,继续吃饭。 “我老婆,是被鲨鱼咬死的。在洁西十二岁的时候。” “呃?” “她和洁西一起游泳……就在离这儿很近的地方。” 比利重新眺望客厅的照片。 “这一带常有的事故。洁西因为那时受到刺激,至今仍然惧怕大海。” “傍晚时我还看见她在游泳池里游泳……她游得很好。” “在海里不行。” “是莱安太在乎了。”杰克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全都那样,对父亲尤其冷淡。” “那个我知道。” 莱安注意到葡萄酒没了,去厨房拿新的。杰克接着找比利攀谈。 “年龄的关系。这个年龄大家都那样。我年轻时脾气更坏。” 杰克说完,掀起衬衫露出肚子。在侧腹有块青斑。 “以前的旧伤。被警察用警棍打的。” “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来着?哪记得那么清楚。” 这回高登突然把左腿架到了餐桌上。在他那大脚板的脚心处,有个圆圆的伤痕。 “这是子弹的弹痕。” “?” 比利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杰克强忍住笑。这时从背后传来疯狂的大笑,回头看去,莱安手握葡萄酒瓶,正笑得满脸通红。 “怎么?” “高登这家伙,那是他在打靶场,错给了自己的脚一枪。而且,是因为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扣动了扳机。这家伙,纯是个蠢蛋!” 这回比利也不禁噗哧笑出来。高登愤然把脚撤下。 饭桌上的饭菜几乎全部吃光后,莱安他们驾车前往港口小镇布歇。晚饭后到布歇的酒吧喝一杯是他们每天的功课。那天去的店名叫“奥伊斯物·歇鲁”,是一家牡蛎的专门料理店。在那里,莱安把比利介绍给熟悉的客人。 莱安他们混进当地的渔民中,喝了好几杯浓烈的利口酒,还大口吞咽店里拿手的牡蛎菜肴。他们吃菜的样子,好似刚才没吃过晚饭一样。羽陆说他滴酒不沾,于是和高登比赛吃牡蛎。莱安对看得目瞪口呆的比利说: “高登原来是美式足球的运动员,羽陆是柔道选手。”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7) 高登和陆羽异口同声地谦虚:“现在已经不行了。”比利最大限度,也就能吃两块生牡蛎。 店内稍为空闲时,店主塔欧来到他们的桌子。 塔欧用满是皱纹的笑容欢迎比利,还请他喝了一杯上等的烈性兰姆酒。比利还没等把杯子送到嘴唇边,已经呛得喘不过气。 “他是杂志社记者。”莱安说。 “是吗。来采访什么?……人鱼吗?” 比利想起,空中小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人鱼……是什么?” 塔欧惊讶地从鼻子里吐出雪茄烟的烟气。 “你不知道人鱼吗?” “不,知道。不过这个岛上不可能有人鱼吧?” “当然不可能有。” 杰克对此付之一笑 “人鱼传说是这个岛的名产,没什么希奇的。像这种港口小镇,常能听到这种故事。” 莱安显得兴趣缺缺,但比利被撩拔起了好奇心,探出身去问: “是什么样的传说?” “所谓人鱼传说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是招徕观光客人常用的手段。” 于是塔欧抽着雪茄烟,开始讲述人鱼的故事。 “一到满月的夜晚,人鱼就从海底浮上来。仅仅是满月还不行,必须没有风,海上微波不兴。不知道人鱼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夜晚,总之,那样的夜晚好像合他们的心意。那样的夜晚对于出海打鱼的渔夫是场灾难。人鱼唱歌诱惑他们,听到歌声的渔夫全都发狂,自己跳进大海,成为人鱼的食物。” “荷马的《奥德赛》里面也有。那时,往耳朵里塞进蜜蜡,把身体绑缚在桅杆上。” 莱安开玩笑说。塔欧动气了,反驳他: “和那个没关系!我们的传说代代相传,比那个早多了。” “应该是天主教传来以后才有的。艾法提又有圣诞节,又有复活节。人鱼如果追根溯源的话,总会在欧洲的书籍里找到的。” 莱安对比利如此说。 “艾法提的人鱼是艾法提独有的。”塔欧被激怒了。“白人总以为什么都是他们带来的。”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确有这种特点。”杰克说,“我支持塔欧。” 杰克碰上塔欧的杯子与他干杯,喝干了兰姆酒。 “在日本的传说里,人鱼是长生不老的动物,传说吃它的肉能长寿。” 接下来羽陆开始了他漫长的解释。他的话延伸到希腊神话与《古事记》有意外的相似点,他把‘伊邪那岐’要带领‘伊邪那美’从黄泉之国逃出的故事,与俄耳甫斯的故事进行比较。 虽然对他的话也很感兴趣,比利不知怎么仍沉迷于人鱼的话题。 在羽陆稍一停顿时,比利问塔欧: “那你见过吗?” “见过什么?” “人鱼呀。” 对比利的问话,塔欧愣了一下,又从鼻中喷了口烟。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仅仅是传说罢了。” 莱安他们听到二人的对话,都捧腹大笑。 第一部分宽咽鱼(1) 比利每天早晨,利用早餐时间采访莱安。 莱安他们现在专心研究的题目,是海豚语言中的地域差别问题。 “通俗易懂地说,就是海豚的‘方言’。” 面对比利的采访,莱安说。 “海豚也有方言什么的吗?” “海豚如果有语言,就会有方言,所谓语言就是这种东西。语言可说是某种动物之间进行交流的一种手段。但是,只有有限的动物才拥有这种手段。” “人类是有代表性的动物吧?” “对,人类有个坏习惯,总把语言当成特别重要的东西,认为如果能掌握语言,就可以判断对方是高智能的生物。所以,还试着教大猩猩和黑猩猩手语。” “您对那种研究持否定态度吗?” “黑猩猩如果能同人类会话,那当然了不起,但如果就此评价说它接近了人类的智慧,那就错了。其实那只黑猩猩比人更聪明,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会说黑猩猩语。” “确实如此。” “我认为,语言并非是那么好的东西。比如说,国家不同,语言也随之改变。但语言如果变了,交流也将断绝。你在全世界旅行,想必有切身体会吧?” “常常因为语言不通出现问题。” “对,语言就是那么一种程度的东西。它作为交流手段非常不方便。所以其他动物未必要选择语言这种表达手段。” “是吗?” “也许是。又或许,人的语言本是为切断交流才进化出来的。以之作为伙伴之间的暗号,不让敌人明白,这确实是划时代的手段。不过我不知道是否曾有那种历史背景。” “哦。” “也有人认为,其他动物只是还没有进化到能利用语言的程度罢了。但是,如果没有语言就很不方便的话,难道它们是在很不方便地活着吗?聚集在那悬崖斜坡上的燕鸥那么嘎嘎地喧闹着,你认为它们活得很不方便吗?” “它们是不是连‘不方便’这种事都感觉不到?” “你那么想?” “不是。反驳一下,以便继续谈话。” “实际上也许确实如此。可能它们既不知道人类定义的语言,也不认为它不方便。人类不能在天空飞翔,但并没有感觉不方便。看不到红外线,也没有感到不方便。但在平时利用那些东西的动物看来,比如从蝙蝠的角度来看,人既不能在空中飞,又不能听见声音,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它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动物不需要语言,所以它们与语言无关地生活着。需要语言的动物,则使用语言来生活。仅此而已。只是人类不明白这回事罢了。人类没有任何优越性。因为不明白所以调查,那就是科学。可口可乐罐掉到海里,章鱼试着用脚去碰碰它——科学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 “确实如此。” “总之,要理解动物的语言,必须打破固有观念去研究,否则马上就会陷入僵局。” 不仅海豚,野生动物的研究全都费时费力。特别是莱安他们现在全力研究的、分析海豚的“方言”一事,操作非常艰难。他们不研究饲养的海豚,而是以野生的海豚为对象。即便发现成群的海豚,它们也决不会停留在相同的场所。因为要录音,船必须关闭引擎,还要设置水中话筒,但即使如此殷勤,海豚也未必会来。 通过长年不懈的努力,莱安他们成功地与数种海豚交上了“朋友”。获得了几个群体,它们能自行积极来到布置好的地域……更具体地说,就是他们在驯养野生海豚方面取得了成果。 海豚的声音从大的方面分有两种。一种是“克啦声”,海豚发出这种高频声波,通过回声定位探知对象物,蝙蝠也会这种扫描系统。这种声音不像“吱吱吱”的叫声,而是近似于某种磨牙声。另一种是口哨声,这是为互相交流而使用的,像口哨似的音。莱安他们研究的,就是口哨声。 第一部分宽咽鱼(2) 比利来访时,他们正在对这种口哨声进行数据整理。数据是在三个月前收录的海豚叫声,总计近一百个小时的量。两周来比利每天参观这种过于单调的工作,到了第三周,才有机会到海里潜水。 给海豚录音预计需要二十天。如果录不好,时间还要延长。不过莱安说,运气好的话只需要二三天左右。 经过两天的准备,载有大量音响器材的专用游艇出发了。 比利也想一同潜水。最初的四天,他没有得到潜水许可证,只好在掌舵室中观看海中的实况。在第五天,他终于得到潜水的机会。 最初和往常一样,莱安、高登、羽陆潜水,两小时后比利替换下高登。 潜水前,比利从高登手里接过袖珍摄像机。 “开关在哪儿?” “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开动了。剩下的你随便拍就行。” 比利把对讲机装在头上后,戴上紧身式面具。身后的水箱是将呼出的空气不排到外面的类型,呼吸时不噗噗冒泡,让人感觉很舒适。这种功能有防鲨效果,令人信心大增。鲨鱼对声音很敏感,衰弱的鱼游动时声音不自然,鲨鱼能马上反应并赶来。潜水员呼出的气泡声很容易吸引鲨鱼。 海中已经开始了海豚的表演秀。完全熟识的海豚在莱安身边转悠着,有的还贴紧他胳膊。 “莱安,能听见吗?” 比利用对讲机呼唤莱安。 “能,感度良好。” 莱安手里拿的小箱子是声音采样机。这个机器里有几十种海豚的声音,经过莱安巧妙的操作,能像海豚一样“说话”。至少在比利看来,莱安是在和海豚说话。 莱安和海豚间优雅的闲谈都被比利收入了摄像机。水中沉有五个防水话筒,再加上羽陆手里拿着伸缩式话筒,来追逐海豚群。如此收集到的与海豚之间的会话,由船上的杰克用多声道录音机录音。其录音数据将成为重要的研究材料。 莱安教比利采样机的操作方法。采样机只有平装书大小,机身上有三个大按钮。看上去很简单,但必须用这三个按钮控制所有的功能,所以操作起来很难。 莱安隔着耳机对他说明: “上面两个按钮切换频道。下面的是播放按钮。” 一按频道按钮,位于机身中央的小屏幕一个接一个地显示出存储好的海豚声。 “那,先放这个。” 比利播放莱安给选的声音。海豚发出完全相同的声音回应。比利不由得笑逐颜开。 “刚才这个是什么意思?” “海豚想玩耍时常说的话。相当于说:‘玩玩吧’。” 莱安又选了不同的声音,让比利播放。海豚群突然安静了。 “这个呢?” “停止某些行动的意见。相当于说‘等一下’,或是‘不是玩的时候’。” 比利按了下一个声音。机器发出尖锐的高音。海豚突然欢闹着撞向比利。 “这是兴奋时的声音,表示‘真高兴’。下面的则相反,是通知有危险的警戒音。” 比利刚按下按钮,海豚就四散游开,从这一带消失了。 “那个……它们逃跑了。” “不要紧,马上就会回来。” 莱安又播放出“玩玩吧”,不一会儿,海豚都回来了。 “那么我教你最简单的吧。” 说完莱安又改变了频道。一按播放按钮,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是克啦声吧。” “对,克啦声是用于回声定位的声音,但一弄响这个,它们就会跑来玩。” “是不是把我们错认成是同伴了?” “鹦鹉说‘早上好’的话,人是不是觉得有趣?和那个一样的。” “我们是鹦鹉?” “对它们来说是。” 回头可以看见海豚一边看着这边,一边发出克啦声。比利用克啦声回答,于是海豚高兴地“嘎吱嘎吱”欢叫着,来回转圈游动。 第一部分宽咽鱼(3) “看!” 从对讲机中传来高登的声音。 “快看南面。” 顺着高登指示的方位一看,只见巨大的鱼群形成一条宽带。 “沙丁鱼群。”莱安说。 “哈哈哈哈!”对讲机那边,高登高兴得拍手大笑。 “今天是旗鱼节!” 跟在沙丁鱼群后面的,一定是旗鱼。沙丁鱼是旗鱼的美食,而高登则酷爱钓旗鱼。虽然是工作时间,他已经在船上早早准备动手钓鱼了。 “准备好了吗?该走了。” 杰克的声音传来,莱安答以go的记号。 多声道录音机再次开始运转时,海豚已开始享受稍有点提前的午餐。把长嘴插入沙中,卷起隐身其中的鱼,进行捕食。这时海豚使用特殊的声音。和平时的克啦声不同,声音更加尖锐。看上去像是鱼听见后吓了一跳,从沙中飞跃出来,其实鱼是由于那个声音“受害”的。海豚以声波将鱼击昏,从沙中飞出来时,鱼已经痉挛不能动了,海豚很容易吃掉它们。多么高超的技巧啊。 比利用手提起一条鱼。果然,鱼已神志昏迷,轻易就能抓到。 “是‘射击音’。”莱安说。 “太棒了!看到这个还是头一回。” “这种‘射击音’对人类无害,只对鱼有效。因为海豚知道,什么样的声音能击倒鱼。这些家伙没像人类那么进化的理由可能就是这个。试想如果人也有这么便利的功能的话,就没有必要发明什么钓竿、钓钩了。” “这些家伙……真是理想的进化 。” “那么想是人类的固有观念。海豚这么聪明,平时也甘愿成为鲨鱼的饵料。在这一点上,它们和鱼是平等的。换作人类会怎么样呢?假如人类在海洋中生活,会因为害怕被鲨鱼无声地吃掉,从而打碎珊瑚建成庞大的要塞,住在其中吧。” “那是出于所谓人类的习性吧?” 比利用采访的口气说。 “是的。” 事实上海豚很善谈,它们在二人周围环游,不停地说着这个那个。比利心想,要是明白它们的语言,该多么有趣啊。 “它们在说什么?是‘今天的鱼很好吃’吗?” “呃?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骗你的。” 比利对着接近的海豚,拼命转动袖珍摄像机。由于过于专心,最初没察觉到那个声音。莱安突然说了一句: “鲸鱼。” “啊?” 比利回过神来,向四周望去。 “在哪里?” “你听不见吗?那个声音。” 听他一说,比利侧耳倾听。的确,声音虽然微小,但确实能听到。与海豚的声音不同,那声音很低沉,奇特地有点悲伤。 “是露脊鲸吧?” 羽陆说着,将伸缩式话筒360度缓慢旋转。在水中,用耳朵确认声音的方向性很难。羽陆监视着定向性很强的话筒,试图找出那个方向,但怎么也没有发现。 莱安呼唤船上的杰克。 “喂,杰克。你那边也能听见吗?” “什么?” “有鲸鱼的声音。” “啊?” 杰克把集音话筒的音量调到最大,但什么也听不到。 “还能听见吗?” “啊。声音倒是很微小……” 说着莱安再度凝神细听,声音停止了。 “消失了……” 周围再次变成海豚的欢闹声。 “杰克,传感器怎么样?” “什么也没照出来。只有沙丁鱼的鱼群。” “喂,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啊,对不起。” 杰克扔掉正在嚼的口香糖,然后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录音机的电平,只见水中的七个话筒一瞬间大幅摇摆。 “!” 仪表激烈地左右摇摆。但从扩音器中仍然能听到海豚的欢闹声。 “高登!你来一下!” 第一部分宽咽鱼(4) 正在甲板上准备钓鱼的高登来了。 “怎么了?” “快看,这个。” 莱安从海中说: “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杰克和高登面面相觑。杰克的嘴根本没动。 “喂!杰克!太吵了。你在嚼口香糖吗?” 莱安的耳朵里依然萦绕着嚼口香糖的声音。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莱安,那莫非是‘炸油噪音’?” 所谓炸油噪音,是在海中常能听到的,好像热油噼里啪啦飞溅的声音。虾挥动大螯的声音,浮游生物碰到话筒的声音,听来都是如此。 “音量控制器的哪一栏调得太高了吗?” 不等莱安说完,杰克已经确认到,装有调节音量装置的桌子上,所有的音量栏都没有丝毫错误。但莱安仍然抱怨说,像口香糖像炸油噪音的声音还在响,电平测量器也依然在激烈地摇摆。杰克转到装有桌子后边,一一确认电缆线的接头,也没有问题,回到桌前一看电平测量器,指针已经摆到红色警戒区的顶点,回不来了。杰克莫名其妙,对水中的二人说: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啊?没什么?” 比利用对讲机回答。 可是,各自的声音在比利的耳中反复回响。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啊?没什么?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这是怎么了?在重放吗?杰克。”莱安甩甩头。 “怎么?”杰克的声音。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啊?没什么?怎么?……” 他们的话陆续被重复。莱安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出来: “妈的!”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喂,测量仪器不正常。妈的!妈的!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妈的!……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妈的!妈的!妈的……喂,测量仪器不正常。妈的!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怎么?……妈的……” 反复的声音重叠起来,音量也越来越大。再加上海豚啾啾的鸣叫和克啦声,莱安他们立即陷入恐慌状态。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船内杰克的声音传来,又引发新一轮反复。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妈的!妈的!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喂什么事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啊?没什么?什么事妈的!喂妈的!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妈的!妈的!……” “杰克!求你别说了!” “你说什么?” “别再说了!” “为什么?” “别说话!” “到底为什么?” “别说话——!” “嘁,明白了。总之你们先上来!” “ok!” “能听到吗?” “ok!” “听不到吗?嗨!” “别再说了,杰克!”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无辜的杰克喋喋不休,弄得莱安他们大脑中都要爆炸了。莱安想要摘下对讲机,手却偏偏被面罩挡住无法过去。想拿掉话筒只能先拿掉面罩。莱安用手指向其他二人发出信号,让他们浮出海面。 羽陆看到了他的信号,比利却顾不上这些。由于恐慌,他连哪边是海面都分不清,等发觉过来,自己正在向海底踢动脚蹼。本想上海面去,但展现在眼前的,是漆黑的海底深渊。这促生了进一步的恐慌,比利一把揪下面罩。海水顿时流入气管,比利痛苦得昏了过去。莱安和羽陆在他身后,从腋下伸过手,硬把面罩安在他脸上。 第一部分宽咽鱼(5) “振作点!” 说着,莱安按下比利的稳定器清洁钮,给面罩中加压。可是面罩中还留有缝隙,从边上溢出气泡。那气泡遮住视线,使莱安不能把面罩准确地固定在比利脸上。尽管没有安好,莱安也只好放弃,抱着比利寻找海面。从比利的面罩溢出的空气像水母一样膨胀上升。其方向就是海面。莱安追随在“水母”后面,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遮住了二人的去路。一看,无数的鱼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游过。 好像游进了沙丁鱼群。莱安和羽陆满不在乎地踢动脚蹼,在三人周围,鱼儿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游动,以眼看就要撞上面罩的势头飞进视野。 看清那些鱼的形状,莱安为之愕然。 “居然会有这种事吗?”莱安小声嘟囔着。 “啊?” “……是宽咽鱼。” 听他一说,羽陆也终于发现眼前的鱼不是沙丁鱼,那拥有奇妙黑色身体的鱼,正是莱安研究所里饲养的深海鱼, 宽咽鱼。 “怎么会这样……” 羽陆全身一阵战栗。 莱安用对讲机在喊。 “快录下来!” “录?” 羽陆环顾四周。摄像机用锁链拴在比利的腰带上,正在水中漂荡。羽陆急忙把它拉近,把镜头对准鱼群。但宽咽鱼刹那间就游到远方去了。羽陆转动摄像机,直到再也看不见鱼群的影子。这期间莱安拖着比利,浮上游览船侧舷。杰克和高登把比利拽上船,对他人工呼吸,让他吐出海水。 杰克紧紧追问上到甲板的莱安: “你说啊,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正想问你呢。” 莱安很激动。 “振鸣得厉害。你确认一下每一组声线,是不是哪个频道引起了回声?” “难道是我的错?接线和音量控制器全都没问题!” “总之你再确认一遍。先不说这个,我们看到了好东西。是宽咽鱼的鱼群,而且数量很大。” “……你说什么?” 稍迟一会儿,羽陆也浮出海面。 “怎么样?录下来没有?” 莱安问。羽陆脱下面罩,无精打采。 “我想可能录得不太好。” “是吗?算了,上来吧。” 杰克和高登还搞不清情况,但先把比利送往医院才是要务。 船开动后,莱安重新向杰克他们说明了事情经过。 比利被裹在毛毯里,意识朦胧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被抬进艾法提的小医院时,他已经记不得那些了。 这件事发生在圣劳伦斯岛南西南方向海上,约四英里的地方。 第二部分魔音现象(1) “怎么会那样!” 听了莱安的话,比利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甚至忘了点滴的针头还插在胳膊上。 “宽咽鱼怎么可能成群行动!” 作为《自然天堂》的记者,比利当然知道这些知识,而且他尤其能如数家珍。 “我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深海鱼能像沙丁鱼那样结群成队。” “哎呀,你别那么兴奋,先躺下。” 高登把比利按倒在床上。 “那么是……地震的前兆?” 比利说着看看四周。没有回答,但大家的脸上都写着同意。 能预示地震的东西千奇百怪,从神秘的发光现象到下鲇鱼,不胜枚举。深海鱼类出没于海面,作为预兆算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大量的深海鱼成群出现,即便是以海洋生物学为生的莱安他们,即便是有着生物杂志记者头衔的比利,这种事也都听来耳生。 莱安决定联系设在圣埃里诺岛上的气象台。如果是地震的前兆,那么气象台的地震仪也许会有所显示。不凑巧的是,气象台负责人外出,只有一个没有专业知识的职员值班。 打了两个小时的点滴,比利完全康复了。也许宽咽鱼的事成了一针清醒剂。不过医生嘱咐他睡到傍晚。最后羽陆留下护理他,其他人先回研究所。 到傍晚,高登给医院打来电话。羽陆接时连连道歉。等撂下电话,比利问他怎么了,羽陆说是“带子”的事。 “录好的录像带。我想在这儿看,就从船上给拿出来了。” 羽陆指了指房间角落。装了录像带的包和袖珍摄像机扔在那里。 “高登发火了,说本来大家想看这盘带子,所以才赶回去的,可我却……真糟糕。” “哈哈,是这么回事啊。” 羽陆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高兴地转回头。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俩看吧。” 比利当然没有异议。 高登放下电话,焦躁地回到工作室。 “那个笨蛋,特意把带子从船上给卸下去了。” 听了他的话,莱安和杰克变得垂头丧气。 “没办法。那我们干脆把录音带也取下来吧。” 杰克说着取出多声道磁带,放到坐式录音机的机心里,开始调整。在海里录的音必须全部复制到硬盘上,然后在计算机上进行各种解析。在近四个小时收录的磁带全部复制完之前,莱安他们无事可做。既然没有录像带,他们只能听着海里的声音和海豚的声音,啜饮咖啡。 经过焦躁不安的漫长的咖啡时间,复制即将结束时,三人不由得探出身去。磁带正好来到异常情况开始的地方。莱安和杰克在对讲机里的对话从扩音器传出来。 “杰克,传感器怎么样?” “什么也没照出来。只有沙丁鱼的鱼群。” “喂,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啊,对不起。” 这时,突然传出了不太清晰的什么声音。与此同时,隔开工作室和录音间的大玻璃出现了裂纹,然后发出可怕的声音裂成粉碎。 杰克慌忙停下录音机。 高登捏起一块玻璃碎片,惊得后背一缩。玻璃是防音用的,厚度就有将近三厘米。而这玻璃在他们眼前,眨眼间就裂成了碎片。 “是音量太大了吗?” 杰克把音量控制器上的音量一个个调小。 “什么音量啊,根本没有声嘛。”高登说。 “你说‘没有声’?”杰克喷笑,“别说傻话了,高登。你在这儿干几年了?这里可是海豚工作室!” 被杰克一嘲笑,高登满脸通红。 海豚的声音中含有人类听不到的音。我们能用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只是海豚发出的一部分声音,这高登也知道。只是既然能震碎玻璃,他就给想象成是什么爆炸音之类的可怕声音了。仅从资历上讲,高登比杰克要老得多。但从吸收新知识的能力来说,高登总是落在杰克的后面。而且,对杰克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他也总是生气。 第二部分魔音现象(2) “什么?是海豚的克啦声弄碎了玻璃吗?”莱安说。 “不清楚。不过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大声吠叫。” “杰克,你说这话有根据吗?” 高登说话的调子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 “根据?” “生物学上的根据。” “哈!”杰克打个响鼻。“那是你们的专业吧?别来问我!” 那你就少多嘴。高登在心理嘟囔着。 “我只懂机器。不过上午也是这样。仪表全都摆到头儿了,原因不明。可现在也是这样。仪表摆到头儿,玻璃一起‘啪’!” “怎么会有这种事。”高登说,“海脉的声音有那么大威力吗?杰克,你有证据证明那是海豚干的吗?” 总像南国的晴空一样爽朗的高登,牛脾气一上来也倔得很。杰克察觉到了,他现出觉得麻烦的表情。 “海豚?我可没说是海豚。我只是说,那种声音被录到磁带上了。” 杰克敲打着电脑键盘说。 “我只懂声音的数据。只不过,如果让我说一句的话,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录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不过这只是一个技师的观点。” 杰克带有讽刺的说法让高登更加不高兴。 “算了,与其用嘴说,不如看一看。” 说完杰克按下按钮,现场的会话再次开始了。 “高·登!你·来·一·下!” “怎·么·了?” “快·看·这·个。” 是慢放。 杰克进一步放慢速度。声音随之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在声音变得听不出说些什么时,杰克笑嘻嘻地回过头。 “能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