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一卷全 第一章1974年秋 1治幸 暑假结束后,发现体育馆后面的铁丝网坏了个洞。自那以来,每当快要迟到的时候就避开正门,利用这个洞进去。洞被塞了几次,每次都是体育老师们大致用铁丝修补一下,可以用手轻易扒开。不料,惟独今天早上铁丝网用粗铁丝补得密密实实,推也好拉也好全然奈何不得。看样子是星期日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的值班老师干的好事。要想进去,只能拧开铁丝网上的铁丝扣。但铁丝网空隙伸不进手,手指够不到那个要命的铁丝扣。而若作罢转去正门,势必给学生训导员在迟到票上剪口。剪口三次,父母就要被叫来学校。 体育馆旁边是个不大的后院。院中央有个喷水池。池周围的长椅上,放学后常有三年级的情侣盯视喷出的水花。但现在是上学时间,没有情侣。倒是有个不好惹的家伙和我同是一年级,自然认得。他有个绰号叫“治幸”,这点我也知道。不过是把“幸治”这个本来的名字颠倒过来罢了,一个非常随便的绰号。在我们高中,治幸还真算是个传奇性人物。 事情的开端发生在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下午。他一个人去看学校严禁观看的电影《埃马尼埃尔夫人》。刚走出电影院,冷不防撞见正在巡视学生风纪的鸭田。鸭田是个明显带有右翼倾向的五十岁左右的体育老师,动不动就喝一声“咬紧牙”打学生嘴巴,这已成了家常便饭。还有一点也很有名:下雨不能使用操场的时候,就把男生带进教室洋洋得意地讲述自己的战场经历。治幸偏偏同这个鸭田在希尔比亚.克里斯泰妖艳的招贴画前不期而遇。阴险的鸭田没有当场叫他“咬紧牙”,而把治幸的名字记在手册上。第二学期第一个全体早会上,校长训话和校歌齐唱顺利结束之后,鸭田慢慢悠悠登上台来,向全体学生报告完治幸的行径,拿出了他的传家法宝。岂料,就在鸭田以近乎自我陶醉的痴迷眼神叫罢“咬紧牙”那一瞬间,不知治幸怎么想的,竟然松开裤带露出了屁股。结果,男生爆笑,女生惊叫,鸭田愕然,有良知的教师苦笑……神圣的早会仪式便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草草收场。若问治幸后来是否挨了鸭田一顿猛揍,却也不然。重视事态的校长居中调停,治幸得以停学一星期了事,真不知人生孰幸孰不幸。 偏巧,便是这样的家伙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坐在喷水池前面的椅子上看书。 “喂一一”我隔着铁丝网招呼他。 他从书上抬起脸往这边看,看一眼又低头看书,就好像被附近的狗叫一瞬间打断阅读过程。 “求你点儿事,”我手扶铁丝网,以可怜的声音说,“把这里的铁丝拆开好么?” 他再次从书上抬起脸,比刚才稍往这边多看了一眼。见他又要返回书页,我赶紧趁他视线还没移开的时候重复道: “求你了,求你把这里拆开。若不然,我就要给训导员剪迟到票了。伸手帮一下忙,就算救人一命。” 我尽可能浮起友好的微笑,等他表态。他再在鸭田面前露屁股,再是不要命的傻瓜蛋,此时此地也只能指望他帮忙。治幸往膝头的书上注视片刻,终于悠悠然欠身离开长椅,以慢得恨不得让人把他拽倒的速度朝这边走来。 “这里,这儿!”我从铁丝网外指着铁丝扣。 他用仿佛特意惹人焦急的步调走近铁丝网,双手放在铁丝网上一动不动。起身都过去一分钟了,他才好歹来到我跟前,在那里停止所有的动作。 “怎么了?”我问。 “不觉得傻气?” “什么傻气?” “有人拆铁丝网,有人来补,又有人拆,又有人补,永无休止。你应该堂堂正正绕到正门由训导员剪迟到票才对。” 在这种情况下讲大道理的人是信赖不得的。我本能地嘀咕这个讨厌的家伙。在鸭田面前露屁股恐怕也不是为了反抗权威,而是出于扭曲的自我表现欲。 “知道傻气,”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过这铁丝网反正已傻气很多年月了,再多傻气一天也并不碍事的嘛!” 何苦一大清早啰啰嗦嗦辩论这个!他依然故弄玄虚地嘟嚷什么“汝等须从窄门进,毁灭之门大且宽”,但归终像是有意帮忙了。话虽这么说,态度还是那么不冷不热,瞧那像要把一切归于偶然的手势,仿佛在说“凡事皆赖时运”。 “这种时候还看书可真够从容的了。看的什么书?”他动手拆的时间里,我最大限度地讨他欢喜。 “你不知道的书。”他说。 未免叫人冒火。或许的确是我不知道的书。但若是我,有同学问看什么书,就算对方除了《诺斯特拉达穆斯1的伟大预言》没看过別的,我也会正正经经回答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兴之所至,很可能讲一下希克厉和卡瑟琳痴恋的大致经过。并且辩解说不过消磨时间罢了,言外之意是:就算自己看这样的书,也并不等于比你了不起。 1nostradamus,1503~1566,法国医生,星相学家,以其预言能力和预言诗为法国王室器重。 “那里边装的什么?”过了一会儿,这回他指着我腋下夹的唱片套间。 “尼尔。扬的‘harvevt’1,大概是你不知道的唱片。”我说。我本想一口咬定说“肯定是你不知道的唱片”。 “不错?” “无与伦比。” “想听听。” “讲好借给同学的。”我冷冷回答。 “放学后和那个同学一起用音乐室的组合音响听一下如何?”治幸不知趣地提议。 “那还不给岩熊整个打死!”我蹙起眉头,表示绝无可能。 “那家伙出差了,”他说,“星期五才回来。” “你怎么知道的?” 洽幸停下拆铁丝的手,从校服口袋掏出一本手册。 “都记录在此。” “都?全体老师?” “看教员室的黑板不就一目了然了?” “喂喂,说话别停手。”我说,“可你为什么做那种事呢?” “比如为了用音乐室的音响。”他说,“此外也有种种妙用。我是瞧着这手册制定每一天行动计划的。” 1意为“收获”,美国常青摇滚乐歌手尼尔.扬(neilyoung)1994年的专辑名。 我本能地觉得同这小子一起行动没什么好事,很想让他取消使用音乐室音响的打算。 “音乐室音响上着锁的吧?”我以十分遗憾的语气说。 “放心好了,”他很老成地说,“你只管拿唱片和那个同学来音乐室就是。三人听完再把唱片借出去,可以吧?” “噢。”我勉勉强强点头答应,“反正快点儿拆好不好?” “马上就好。” 这时,预备铃响了。班主任赤木马上就要走进教室,在讲台上打开点名簿。我的名字为前数第五位,迟到当即露馅。第一个铁丝扣好歹开了。不料治幸一转身离开铁丝网,三步并作两步朝喷水池那边走去。 “怎么回事啊?”我厉声问道。 “剩下的你自己弄。”他一边收拾长椅上的东西一边说,“因为你,我都快要迟到了。” “喂,少开玩笑,”我几乎带着哭腔央求,“这种关头怎好见死不救?” “反正你笃定迟到,”他已开始撤离,“但没必要再添一个人迟到。那样岂不傻气。好了,放学见!” “喂,等等……” 何其冷酷!何其自私!讲大道理的人就是不可信赖。玩弄俨然箴言的词藻把别人卷入云雾的家伙一文不值。我开始拼命解剩下的铁丝扣。铁丝没有想的那么顽固。也许治幸已经解得差不多 了,支柱部分很快脱落,接下去把周围缠绕的用双手扒开,从中钻进里面。我顾不上喘息,直奔教室而去。 2“昔者有男” 野居原比平时还焦躁。按他的计划,第二学期把《伊势物语》1结束,寒假补习《枕草子》2。然而大家不好好预习,加之内容多少带有色情意味,致使细枝末节掀起高潮,课程进度明显受阻。解释得越细,他越难以自拔。说到底,将这样的作品作为高中一年级古文教材本身恐怕就是相当缺乏考虑的。看上去格调高雅,但讲述的却是赤裸裸的男女交合。对于十六岁的少男少女来说,这种不协调倒是饶有兴味。 “那么,立川,你读读看!”野居原叫起第一个学生。 立川升站起来朗读。几乎每一句节都出错。 “昔者有男,又有一女高不可攀,男欲娶女苦求数年,夜不能寐……”立川升嗤嗤笑了起来。 “认真些!”野居原从教科书上抬起脸。 立川升继续下文:“夜不能寐……”教室里窃笑声此起彼伏。立川升勉强忍住笑,“夜不能寐、不能寐、不能……” “不能寐算了!”野居原说。 一下子哄堂大笑,讲课中断。野居原气鼓鼓地扫视学生,把书无奈地扔在桌子上,等待笑声平息。 我把笔记本在书上摊开,开始往新的一页写信。写了一会儿放下笔,偷看坐在斜后面的薰。她视线落在课本上,等待继续讲课。头发间闪出的额头和鼻子令人怜爱。信的内容是放学后在音乐室听尼尔.扬的“harvest”。把唱片特意带到学校来,原本就是为了借给薰。不料早上祸从天降,计划整个乱套。同治幸的那个约定叫我心神不定。哪怕对方再不值得让人守约,总的说来我也还是个守约之人。况且用音乐室的音响听尼尔.扬多少是个诱惑。因为,音乐课上我们总是听什么“青少年管弦乐入门”,都有点儿听腻了。 1日本古代短篇故事集,大约成书于947年,作者不详. 2日本古代随笔集,大约成书于1001年,作者清少纳言。 对立川升无可奈何的野居原转而指名村崎瞳。这种时候叫女生名字基本可保无事。这点本该心中有数,而他一开始偏叫学习差劲儿的男生一一这个阴险家伙! “路途遥远,而夜已深。不知此地有鬼出没,加之雷声大作,骤雨倾盆,男子见一破败仓库,遂将女子置于其內,自己身负长弓箭袋守于门旁,只恨天不快亮。岂料鬼已将女子一口吞噬。女子惊叫一声,却因雷声轰鸣而未入耳。及至天光破晓,男子四顾搜寻,女子已不复见。纵捶胸顿足亦于事无补矣。” 和立川升不同,村崎念得甚是流畅,简直一泻而下,就连中间夹人的和歌1也朗朗念出: 伊人曾问白玉乎 吾答明明是露珠 伊人如露无踪影 但愿吾身亦杳然 1日本传统诗歌形式,由五句三十一字(音)构成. 我合上写开头的笔记本,开始从第一段重读这个故事。读的过程中不由频频点头。不一会儿,野居原开始结合解释语法把刚才念的地方译成现代日语。但不用听他解释,我已经彻底理解、欣赏、玩味了这个小故事。它太有现实性、太令人感同身受了一一我是把这个故事作为将来可能发生在自己和薰之间的事情来阅读的。 从前有个男子(就是我),男子有个喜欢的女子(即薰),两人要好起来。但由于女方父兄的反对而无法相守。于是男子说服女子,终于拉起女方的手使她和自己私奔,一路摸黑急跑。沿芥川奔跑之间,女子看见草叶上的露珠,遂问:“这是什么?”男子顾不上回答,继续奔跑,路途遥遥,夜半更深,以致他看不出此地有鬼,加之雷声大作,便把女子塞进一个破旧的仓房,自己背着弓箭在门口守护。男子舒了口气,心想天很快就亮。不料鬼乘虚而入,把女子一口吃了。女子倒是叫了一声“啊”,但被雷声盖住男子没听见。天终于亮了,一看,领来的女子不见了。男子顿足大哭,但已无济于事。 悲痛之余,男子咏了一首和歌:你曾问我是不是白玉,我回答那是露珠。你如露珠倏忽不见,我也想快快形影皆无。 我险些把泪珠滴在课本上一一投影于故事之中的我们实在可怜之至。女子看见夜露询问“这是什么”那里尤其叫我心里难过。女子“啊”一声惊叫那里也让我不惜一洒热泪。难免悲从中来。女子是想同男子远去天涯海角的。来吃女子的鬼,其实就是赶来领回女儿的父亲或找回妹妹的兄长。这些家伙总是在別人热恋路上设置障碍。野居原自鸣得意地解释说,此种情况下的女子是二条皇后,鬼是其兄右大臣基经大纳言国经……完全是不解人性机微的胡言乱语。不是那样的问题!野居原君!我仿佛历历透视出自己同薰爱情的前景。一个优美悲哀的故事。 3荷包蛋 校舍之间有一方校庆几十周年时修建的漂亮的小院子。院子里红砖铺地,照例有喷水池、有若干花坛,周围摆着长椅。天气好的时候不少同学这里那里坐在院子里吃饭盒。暑假期间小有进展,进入第二学期我开始每星期和薰在院子里吃几次饭盒。不用说,饭盒内容讲究起来。我向母亲提出,別放小杂鱼干和昨晚的剩菜,有意无意提醒母亲注意把饭盒弄得体面些。母亲心有所觉,说道:“懂得那回事了,得。” 薰的饭盒总那么惹人喜爱。她说是自己做的,和我母亲做的天上地下。我家母亲再费唇舌也做不到薰的饭盒那般可爱。即使适当开导几句,她也压根儿不思进取:“那么大个儿的饭盒,如何做得可爱嘛!”我觉得自己相当不幸。 “荷包蛋,给你。”说着,薰把蛋放在饭盒盖上。于是我把荷包蛋吃了。 “牛肉饼也来一半?” “算了,那么小的饭盒,不全吃掉会发育不良的。” “做多了些,本来就想分给你一半。” 终归,牛肉饼也讨了一半。也真是的,我心想,人家薰的饭盒既有荷包蛋又有牛肉饼,而我的呢,只有咸青花鱼和筒状鱼肉糕。同时眼前浮现出母亲的神情:“这有什么不好!” “音乐室的音响,可能随便使用?”薰有点儿担心地说。 “听说岩熊出差要星期五才回来。再说就算挨训,主谋是治幸,我们也可装糊涂。” “我么,应付不来天本君的。”薰神情有些消极。 “知道,”我说,“是因为他露屁股了吧?” 薰低下头,脸刷地红了。那样子,可爱得真想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既然治幸的屁股可以从薰脸上引出这般可爱的表情,那么他(或者说他的屁股)也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女孩子没人不对他头疼,毕竟露出屁股来着。”我穷追猛打似的说。 “快別说这个了。”薰断然说道。又摇了几下脑袋,像是要把烙在脑袋里的不洁场景甩掉。 我拿来不知谁放在院子里的茶壶,用饭盒盖喝茶。好天气。校园里栽的金桂味儿随风飘来。红砖小院赏心悦目。水池、喷出的水花,甚至煞风景的校舍一一大凡同薰看见的东西无不美丽动人。 岂料,就在此时,刺激自己神经的存在出现在眼前,治幸!他双手拿着饭盒和书,犹如从毕加索的画中下来的丑角一般走来。一脸傲慢和超然的表情,仿佛在说即便9和6颠倒过来也丝毫不以为然。他就那样从正对面朝我们走来,炫耀似的在池沿弓身坐下,把带来的饭盒放在旁边,兀自翻开书页。翻到所读书页之后,他一边用眼睛追逐字迹,一边用右手灵巧地解开饭盒包皮,打开盖,取出筷子,近乎机械地把食物送入口中。我一动不动地观察他。或许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治幸忽然 停住手,缓缓抬起脸,面无表情地在我脸上盯视数秒。 “不吃荷包蛋?”他一无前言二不助跑地劈头一句。随后用筷子尖夹起荷包蛋定定细看。“我讨厌荷包蛋。可是饭堂的阿姨次次往我饭盒里放荷包蛋,说摄取蛋白质脑袋好使。哼,再摄取蛋白质,我脑袋也这德性。”说着,他略略耸了一下肩,“不吃荷包蛋?”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吃过了。” “是么。”他把筷子夹的荷包蛋毫不怜惜地甩进水池。荷包蛋“砰”一声落在水面。 “看什么呢?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治幸条件反射似的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书上。尔后抬起头,“去你那边可以么?”他说,“那样你也不必啰啰嗦嗦大声发问了,我想。” 他拿起饭盒和书,走到我们坐的长椅。 “你好!”治幸向薰打招呼。 “啊,你好!”薰惶恐地低头。 “喏,你想知道的书。”说着,把相当厚的书递了过来。 “原来是威廉斯.巴勒斯1的《裸体午餐》!”我看着封面书名说,“这书倒是晓得。” 治幸以“休得装蒜”的眼神尖锐地瞥了我一眼。 “有个叫斯蒂里。丹的滚石乐队,”我以似乎无所谓的语气说,“乐队名称就来自《裸体午餐》中的一节。” “斯蒂里.丹?”治幸从我手中拿过书,啪啦啪啦翻动起来,手势显然可以看出动摇。 1williamsewardburroughs,1914~,美国小说家。 “就是说,书本知识并非一切吧!”我最大限度挖苦一句。然后以“好了好了”的感觉看一眼父母为祝贺升高中给我买的手表。一块着色的抛光玻璃盘手表,表针显示午休即将结束。 “反正放学后音乐室见!”我催促薰,边从长椅上欠身边说,“饭盒再不快吃午休可就过去啰!” 但治幸只瞥了一眼一一像是说快那边去一一依然闷头翻书页检索“斯蒂里.丹”,任凭开了盖的饭盒放在那里。 4harvest 尼尔.扬的唱片让人伤脑筋的是歌词卡上的字难以看清。或许是扬氏亲笔,但听歌时候一一对照才能明白。尤其是第三张“afterthegoldrush”(淘金梦醒)就像把胡乱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复印下来的一样,只看一眼便失去读取字义的愿望。这诚然是个麻烦,但唱片本身哪一张都无可挑剔。特别是“harvest”从头至尾登峰造极。 音乐室的组合音响放在特制的木箱里。外国进口的音箱十分得体地置于讲台两端。即使对音响器材所知无多的我也看得出东西甚是高档。这是几十年前毕业于这所高中的一个富翁捐赠的,音响旁边以金字堂而皇之写着其姓名和捐赠日期。治幸用从教员室偷偷拿来的钥匙打开音乐室门,又开始用另一把钥匙开音箱盖。木箱的顶盖是推拉式的,里边装着做工考究的巨大唱机。打开下面的对开门后,可以看到里面的放大器和开式磁盘放唱机。 薰放学后没来音乐室。理由是要参加课外活动部的讨论会。“歌留多”1部到底讨论些什么呢?小野小町是否到处物色男人直至沦为白骨、蝉丸究竟何许人氏一一莫非讨论这个不成?莫名其妙的世界,“歌留多”部那劳什子!不管怎样,薰存心回避治幸是确切无疑的。作为她,还是想对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屁股的小子敬而远之吧。理所当然。而这样一来,我和治幸落到两人单独欣赏唱片的地步一一很难说有多么激动人心。 1一种日本纸牌,按日文五十字母顺序在每张纸牌上写一首古代和歌,共一百首(百人一首)。下文的小野小町和蝉丸均为和歌作者,小野小町乃日本古代有名的美女。 全部开箱之后,治幸以“请吧”的架式指了指音响器材。自己随即坐在教室中间的椅子上。我以庄重的手势打开唱机盖,从套里拿出唱片放在转盘上,接着找到下面的放大器按下开关,再按下唱机开关,转盘开始转动。我轻轻提起唱针端头。也许心理作用,手似乎有些颤抖。我注视片刻橙色指示灯,尔后把唱针静静置于唱片槽外围。拧动放大器音量钮,沉甸甸的大提琴和低音鼓开始缓缓刻录节奏。这种泯灭自我的节奏部再妙不过,浑身上下不由掠过一阵战栗感。“听,孤独的少年周末离家出走。”治幸从房间中间往我这边看着,视线碰上后点了下头,仿佛说“的确好极了!”打击乐前奏开始的时候,我断然拧大音量。整个教室的窗扇微微发颤。 我坐在治幸旁边。无与伦比的音响器材。放这么大音量也毫不嘈杂。脚踏式铙钹从右边、小鼓从左边犹如拳击手的刺拳和钩拳飞奔而来。一个一个音符好比贝壳、可乐瓶和苹果那样带有清晰的轮廓,仿佛可以用手抓起。尼尔。扬那弹拨片触击吉他每一根弦的瞬间以及五六号粗弦瑟瑟发颤的情形仿佛近在眼前。甚至打击乐间奏的喘息都能一一听出。无意间窥看治幸,他正闭目合眼沉浸在音乐之中。 尼尔.扬在诉说金子般的心灵,诉说男女的交往,诉说爱国之情。a面转罢,我走到音响那里提起唱针,翻过唱片,重新放下唱针,返回座位。音箱传来班卓琴的音色。尼尔。扬开始诉说老年牛仔(cowboy)之死。 “如何?”我问治幸。 “不错。”他说,“不过比较说来,我更中意普罗科菲耶夫1。” “哦,那是哪里的乐队?” 治幸没有回答。我们默默听剩下的唱片。尼尔。扬在诉说亚拉巴马的种族歧视,诉说海洛因中毒的男人们。不久,到了最后一曲,随着石破天惊的吉他独奏,唱片转到尽头。我提起唱针,小心把唱片装进唱片套,准备一会儿拿去“歌留多”部借给薰。这时间里,治幸打开钢琴盖,开始“咯嘣咯嘣”按动手指。音乐室讲台左右有两架钢琴,一架竖式钢琴,一架平台钢琴。治幸坐在平台钢琴前面,几乎不出差错地把《献给爱丽丝》2一直弹完。接着又弹了一支我不知晓的曲子。问曲名,答说布格谬勒的《骑马的贵夫人》。 “蛮好的嘛!”我不无敬佩地说。 “练过。”他说,“练到小学六年级。相当不错的呢!《骑马的贵夫人》是最后一次汇演时弹的。弹《献给爱丽丝》是在小学五年级。” “为什么放弃了?” “为什么呢……”治幸合上钢琴盖,沉思片刻,“大概那时候没认为钢琴对于自己有多么重要。” “现在呢?”’ “觉得似乎可以很好地相处下去。” “好像谈女孩子似的。” “就是说可以作为乐器来接触,”他换上结束谈话的语气,“而不是作为父母强加给自己的情操教育器械。” 1sergeyprokofiev,1891一1953,苏联作曲家。 2furelise,贝多芬钢琴独奏小品,遗作,无作品编号。 5白日梦 野居原中途停掉了《伊势物语》,从寒假补习时开始讲《枕草子》。既然有“枕”字,我以为又是艳情故事,不料怎么等也没那个意思,很有些失望。上午的补习结束后,先回家吃午饭,下午在图书馆和薰一起用功。第二学期成绩不错,我就央求母亲买了一件早想得到的van双排扣风衣,每天穿着去图书馆。所以想得到这件风衣,是因为在《音乐生活》(musiclife)中看到斯蒂芬。斯梯尔斯身穿同样的风衣。还打算用压岁钱买他穿的厚革厚底登山鞋,可是现在才十二月,只好忍着穿asahishoes轻便运动鞋,直到把后跟磨烂。 “我喜欢《枕草子》。”薰边说边翻古语辞典。 “ 啊,真的?”我一个劲儿往笔记本抄写原文。 “清少纳言这个人极懂情趣。” 我还是中意“夜不能寐”、“悄然出逃”之类,但终究没唱反调。因为两人是这样分工的:我只是把原文抄在笔记本上,而由薰查辞典,用红、蓝、绿圆珠笔分门别类把词义填写进去。 “我过生日,不来我家?”过了一会儿她问。 薰的生日是十二月末,我正犹豫是否送她一件黑色内衣作礼物。 “可以呀。有什么节目?”我姑且问道。 “也没什么。”她说,“一起听唱片可好……” “另有谁来?” “现在还没考虑。” 我突然一阵心跳,看见自己正在心间叫着“伊势物语、伊势物语”往来奔跑。“房事”一词掠过脑际,又由“交媾”取而代之。蓦地,母亲的表情浮上脑海,那口形、那神色仿佛在说“好个傻瓜”。傻瓜也未尝不可。 “那么,就我们两个?”我拼命忍住不让嘴角自动裂开。 “奶奶和弟弟倒是在的。”薰总是那么天真。 那怕是的,我平心静气地点头:“不如去外头算了。” “外头?”薰微微歪起脑袋。 “那要看天气怎么样。”我含糊地回答。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含蓄说法,同时在脑海里推出最近刚学的几个含蓄字眼。 “晴天去看海。” “下雨呢?” “那就看电影或玩‘扒金库’1。” 尽管已是十二月末,但那天简直像九月或十月一样暖洋洋的。我们在位于两家正中间的神社院内碰头。身穿朱红色裤裙的“巫女”2们用竹扫帚在院子里扫来扫去。石阶顶端有个大石碑,正面刻有“汽笛一声过新桥”,是本地出身的歌词作家创作的当时最为走红的歌曲的开头一句。 “生日快乐!”先到等她的我说道。 “谢谢。”她气喘吁吁地说。 1扒金库,一种把钢珠击人孔中的赌博游戏。 2此处指在神社中服务的未婚女子。 “给,礼物。”终归我没买黑色内衣,而买了尼尔.扬的“onthebeach”(在海岸)。这些照片是尼尔。扬的最新作品,我自己还没有。于是心生一计:买来送给薰,然后再让她给自己听。同时还有深远的打算:将来结了婚,她的唱片就成两人的了。 薰打开封套,取出唱片,说:“尼尔.扬。” “还没听过吧?” 她点了一下头,把唱片珍惜地抱在怀里,再次说了声“谢谢”。 我造作地仰脸看天,试着说道:“晴了!” “你不是说带我去看海么?” “当然。”我指着从家里擅自拿来的母亲的小型摩托车说。昨晚悄悄擦过,深蓝色的车身在冬天的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坐上来吧。”我说。 “可你没驾驶证的吧?”薰有些迟疑。 “比我家老太婆保险。” “是不是呢……” “相信我好了!” “怪担心的。”说着,薰“嗨哟”一声坐在狭窄的后座上,“屁股痛。” “抱歉,这车座本来不是为驮女孩子设计的。” 我小心发动引擎开动摩托。薰侧身坐在后座上,一只手揽住我的腰。跑了一程,柏油路面断了,路往山坡爬去。快到中途还算顺利。但在突然变陡那里,车突然死火。无奈,我俩在灰尘迷蒙的土路上推着摩托行进,简直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我在扣领衬衫外面套了麦克列加毛衣。她身穿奶油色高领羊绒衫和绿色基调的花格裙子。从旁边看来,我们会是一对多么楚楚动人的情侣。我想起初三暑假时虚报年龄看的《朋友》(friends),蛮像那里边的情侣。当时的阿尼塞。艾尔维纳的乳房形状真是没得说的,简直就像向上一挺一挺地问人早安。自那以来,我就觉出了女性乳房之美。 “真能看到海?”薰以审问的语气问我。 “哦?”她的脸庞一瞬间在我眼里成了阿尼塞.艾尔维纳的乳房,“啊,唔,翻过这座山就看到了。” 薰的疑问不无道理。口称去看海,却在这山路上一步一步连续爬了一个小时,真能看见海不成?我也有点担心起来。若看海,我们这地方多得一塌糊涂,平地倒难找一些一一背靠高近千米的山岭,山麓紧连大海,却要特意翻山越岭看海,是因为我觉得那样看的海会十分清澄而且浪漫,作为身穿麦克列加毛衣和奶油色高领羊绒衫的惹人怜爱的高中生情侣观海场景实在再合适不过。 然而无论爬到哪里都没看到海。最初由葡萄园和桃树林那种牧歌式风景拥裹的山路,渐渐变陡变细杀气腾腾,较之楚楚可怜的高中生情侣的旅游,气氛更接近强奸女侍应生杀人抛尸案的现场。遇不见行人,人活动的痕迹也仅限于砍伐后直接堆在路旁的杉木和油腻腻黑乎乎脏兮兮的起重机。 “海不是看不见的么?” “是没看见。”我也表示同意。 “也够马虎的了。” “别担心,地球的百分之七十八是海。”我来了个更马虎的说法搪塞过去。 最后路不见了。再往前去,只能从杉树林穿过。我拔下摩托车钥匙,把车靠在杉树干下。“反正上到山顶看看吧!” “上倒可以,可嗓子干了。” 我们在杉树林中穿行。树林里暗幽幽的,闷乎乎一股松脂味儿。真怕有熊什么突然扑上身来。十二月间跑到这种地方来的,恐怕只有想从山顶看海的罗曼司高中生情侣和吃光了细竹的大黑熊。不久,穿出杉树林,来到稀稀拉拉长着几棵松树的秃山坡。从这里上去就是山顶。我拉起薰的手开始爬坡。坡面到处是父亲用来养兰花那种粗粗拉拉的土块,我们滑倒了好几次。到了这个地方,薰也忘了抗议,用肩头大大喘息着任我拉手前进。 这么着,终于登上了山顶。別说海,从这里什么新鲜物都看不见,没有人家没有果树园没有养鸡场。惟独一路走过的群山在刚刚爬来的山后连绵起伏,再往前、再再往前还是绵延的山峦。 “跟你说……” “什么呀?”薰问。 “方向弄错了。” 松树干下积了厚厚一层松叶,薰瘫倒似的坐了下去。我挨她身旁坐下。脑海里浮现出佐藤春夫的诗句:“拾拢零乱的松叶……”这是说谎,其实我满脑袋翻转的全是邪恶的念头一一如何找时机把她按倒在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照着的松树叶上。 “渴了。”薰赌气地说。 “带点什么来就好了。” “快渴死了!” “我也。”我陡然来了男人气。 “给人家喝你的唾液嘛!”她用多少別有用意的语气说。 可是真的?那随口说出的第二人称叫人心里一惊1。 “好、好是好……”我有点不知所措。 脸笨笨地靠得太近了,发出牙齿相碰的声响。我想起小时候做的从牙缝间往外溅口水游戏,用那时的要领往牙齿内侧搜刮唾液。 “怎么了?” “出不来。” “海看不见,唾液出不来。” “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啊。”她说,“那么,就这样待一会儿吧。” 我们就那样待了一会儿。 1两人交谈时日语很少使用第二人称。 6信 也许在秃山松叶上坐久了,下山路上冬天的太阳很快落尽,赶回原来的神社时四下已一片漆黑。第二天补习时,薰两只眼睛哭得肿肿的。一开始我不晓得她眼睛何以那样。问她, 她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摇头,一声不吭。我听不进老师讲的什么,整堂课都在琢磨薰。 补习上午结束,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走出教室。回家路上薰仍然不肯开口。我开始一一回想昨天的事,看自己是否有什么失误。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尽管气氛尴尬,但我们还是照例拖长走路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作为两人回家路分叉点的白鹭桥。白鹭桥……河滩诚然有,水流也有,但白鹭身影从未见过,却又叫什么白鹭桥,好一个故弄玄虚的名称一一一次两人这么议论过。过得桥,薰径直前行,我向右拐往河边路。往日不时绕一段路,两人一起没头没脑地谈论什么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哪个好喝,或者“甲壳虫”什么时候重新组合等等,而现在根本不是那种气氛。 片刻,桥过完了。两人不约而同止住脚步。薰低下眼睛,等我说点什么。我想不出足以颠覆这种沉闷时间的魔术语句。往同一方向回家的高中生里面也有几个人见过。我不由羡慕他们的快乐处境。 “对不起。”她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一句。 我转向她,说“没什么”。“对不起”到底指什么呢?“没什么”又指什么呢?这“对不起”和“没什么”简直成了“你好”和“再见”。 “给……”她递出一个什么也没写的白色信封。我接过后,她兀自低头快步离去。本想说句什么,见那背影似乎表示拒绝,只好作罢。 “对不起,”她在信上也这样道歉,“今天我想我肯定没气力跟任何人说话,所以写下这封信。昨天非常快活,无论在山路上急匆匆转来转去,还是两人说的很多话。所以别为下面写的事责怪自己。 “到家后,父亲正在房间等着。父亲不依不饶地问我晚归的理由。我说和同学在图书馆学习来着,但父亲不肯相信。近来他好像已注意到我的晚归,并等待机会惩罚我。而我也的确应该反省自己有点疯过头了一一两人见面让人欢喜,见了就想多待一会儿。可是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恐怕为时过早。 “这样,暂时不能见面了。父亲禁止外出。年底计划今年怕不成了,遗憾。信写得零乱,请原谅。但别担心,我不要紧的。再见!” 7报复 “情况就是这样。”我说。 “这算哪家子父亲!”治幸说,“她为什么没老实说和你见面呢?” “这一一,大概怕挨骂吧。” 他寄宿的人家位于车站附近。房东是一对不很老的夫妇,丈夫因脑肿瘤什么的住院,夫人一直在医院里看护,子女都已自立不在。因此,老式双层木屋里几乎只有治幸一个人住。本来另有几个包伙食的寄宿者,但都迁往别处了,惟独他兼作看守留了下来。伙食由房东委托附近一家小食店负责。治幸仅早餐在自己房间烤个面包解决,上学路上接过小食店阿姨做的午餐饭盒,傍晚同其他客人一起在同一家小食店用餐。总往他饭盒里放荷包蛋的,似乎就是这家小食店的阿姨。 一家人离散后的房子里面黑乎乎的,一股霉气味儿。二楼夹着走廊有四个房间,治幸用了其中两个。面临小巷的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放着书桌和书架,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兼作起居室和卧室。而实际上房间弄得一片狼籍,吃剩下的面包、牛奶瓶和沾有咖啡渍的杯子扔在矮脚桌上,桌旁铺着乱糟糟的被褥。房间一角放着小型组合音响机。令人吃惊的是他搜集的唱片数量。我从初一开始,零花钱几乎投在了唱片上,但搜集的密纹唱片也不过五十张。而治幸搜集的足有我三四倍之多。并且,这兵荒马乱的房间里惟独唱片架周围收拾得井然有序。 遗憾的是,他的唱片差不多清一色是古典。这很有些反常。我们一伙人里面虽然分成种种样样的派派一一英联邦摇滚派(britishrock)、西海岸派(westcoast)、硬摇滚派(hardrock)、进步摇滚(progressiverock)一一但既然用自己的零花钱购买,买的定是摇滚无疑。偶尔也有“天地真理热唱金曲”或“陈美玲音乐会精选”之类,但那大多是棒球部等一伙小子用每年一次的压岁钱心血来潮买的,而他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音乐爱好者。也就是说,对我们这代人而言,音乐即是摇滚。古典是音乐课堂上义务性听的东西,一如《伊势物语》和《枕草子》。 “不喝酒?”过了一会儿,治幸问。 “当然喝!”我理直气壮地说,“有吗?” “买点回来。”说罢,他走出房间。 等治幸折回时间里,我翻看零乱放在矮脚桌四周的书和杂志。黄皮书的书名叫《娜佳》,作者是安德烈。布勒东1。不晓得布勒东是何许人,较之作家,名字更像是专家。一本杂志上刊载了这样一首诗: 波 波波 波波波 暗淡的波明亮的波不暗不亮的波 高昂的波挣扎的波奄奄一息的波 分裂 破碎 逃遁 四溅 铺天盖地的波的泪水 波波阿弥陀佛佛佛佛 1aon,1896~1966,法国诗人。《娜佳》是其创作的小说。 我嘀咕一声“这算什么呀”,合上杂志。此外有过期的《唱片艺术》杂志,因情趣不同,放过没看。其中《花花公子》和《goro》看上去甚是健康,拿在手上时打心底一阵释然。我翻开画页看女孩的裸体和泳装照。有的可爱,有的一般,形形色色。也有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 大约过了五分钟,治幸买了两个装在杯里的清酒回来。我掀开杯盖,一小口一小口啜着,继续看杂志画页。这时间里治幸放了张唱片。给人以庄严感的声乐曲。拿起封套,写的是卡尔。奧尔夫1的《卡尔米纳.布拉纳》。我们几乎没说话,只是听着音乐喝酒。奧尔夫合我的意。在听哪个似乎都大同小异的古典音乐之中,此作品确乎卓尔不群。 “不能饶恕。”治幸突如其来地说。 “指什么?”我不由回问。 “她父亲嘛!”说罢,他义愤填膺地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干,“得想个办法。” “办法何来?” 他抱臂往上看着。处于狂躁状态的奧尔夫在房间里东奔西蹿。金属管乐器的高奏,炸裂的打击乐器群…… 1carlorff,1895—1982,德国作曲家、教育家。 “夺去她的处女如何?” 我一惊,从正看的唱片解说书上抬起头,“刚才你说什么?” “处女、处女贞操,”他显得不太耐烦,“夺去她的处女!”稍微停顿一下,“还没有吧?” “算是吧。”我尽量暧昧地回答。 “所以,要把那家伙一举攻陷,就是说剥夺他女儿的贞操。因为那是对她父亲的最大报复。” 我不由猜想他的幼年时代怕是不幸的。 “迟早打算那么做的。”也是因为借助酒兴,我如此宣称。 “那好,”他说,“给他点颜色看!” 治幸抓过矮脚桌上的香烟,晃了晃盒抽一支叼在嘴上,以熟练的手势点燃。然后丫头栽倒,头枕胳膊喷云吐雾。我听着奧尔夫呆呆想薰。 “明天回家,”良久,治幸开口道,“乡下的正月1倒是没多大意思,问题是父母再三催逼。这儿的钥匙留给你,我不在期间随便使用。” “用这个房间?”我没吃透他的意图。 “我初六或初七才回来。”治幸把叼着香烟的嘴角往一边咧了两三毫米,“那期间还以颜色!” “原来你在琢磨这个………。” 我惊得至此语塞。蓦然,目光落在矮脚桌 周围散乱的书和杂志上。那是“地下文学”,是莫名其妙的诗歌杂志。治幸固然是个好家伙,但坏书未免看多了点儿,我想。 1日本的正月为公历一月,即新年。明治维新(1868)后日本废止农历,但“正月”这一说法保留至今。 8小阳春(indiansummer) 年底和正月格外叫人郁闷。我决定和一个对脾气的同伴在除夕夜开“忘年会”。他是个医生的儿子,父母有个这方面宽大友好的朋友,愿意提供自家客厅作会场。计划加进几个女孩子一直闹到半夜。当然薰也会来。我们打算中途溜走,两人单独听除夕钟声。然后来一个堪称年终总结的浪漫之吻告別。初一偏午时分一起去参拜神社,归途去鞋店买那双一直想买的厚底厚革登山鞋,在“apple”咖啡馆边听“甲壳虫”边喝正月优惠价咖啡…… 而这一计划彻底乱了套。忘年会上险些被喝“红玉port”葡萄酒喝得大醉的另一所高中的陌生女孩夺去嘴唇,弄得我昏昏沉沉醉了两天,初一的煮年糕也没能下咽,只喝了放有梅干的茶吃了太田牌胃药就外出参拜神社,却又在神社后院被邻街一个不良高中生找碴儿勒索去两干日元1。 正月也过去四天的那天早上,薰突然打来电话,说想马上见面。我以为她肯定又同父亲发生冲突,忍无可忍的她想冲出家门。若是那样,我就不能袖手旁观,就要像《伊势物语》那样,一起私奔也在所不辞。不料,赶到碰头的咖啡馆,却见薰正笑吟吟地等我。 “怎么了?”我开口就问。 “新年好!”她说。 11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750元(2004年7月)。 “不要紧的,来这样的地方?” “今天爸爸不在。”她一边用纸巾擦桌面水滴,一边讲了以下情况: 那件事发生以来,她一直被禁止外出。年头岁尾父亲整天在家,电话都打不成。想不到今天父亲因事离家一天一一到邻县亲戚家去了,回到家无论如何都得晚上。这样;平日觉得薰可怜的祖母和母亲劝她今天去外面尽情放松一天。 什么尽管晚了也去参拜神社呀什么转唱片店呀什么去看电影呀一一这种迂腐的打发时间的方式根本没在我脑海里闪过。我脑袋里粘贴的全是治幸寄宿房间那猥琐而脏污的光景,就像前世一个约定。走出咖啡馆,我也没告知去向就走了起来,薰也像对什么有心理准备似的默默跟在后头。两人几乎没有说像样的话。就我来说,就连观赏周围景致的闲情都无从谈起。不久,穿过商业街,来到站前大道。从那里往小巷里一拐就是治幸寄宿的地方。 门口插着日丸旗和青松枝,所幸人似乎不在。我来回转动治幸给的钥匙打开房门。拉开早已没了润滑油的玻璃拉门即是狭窄的脱鞋间,里头是房东的居住区。我们手提脱掉的鞋,爬上右侧昏暗的楼梯。打开面对走廊的隔扇,一股汗臭味直冲鼻孔。我先进去,薰接着进来。隔扇拉好,从里面闩上一一无非把一条细绳系在钉子上。同小房间之间的隔扇也关了。这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窗,房间里几乎漆黑一团。但似乎哪里有光泻下,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即使不开灯也可看出房间里的情形。.没有年末大扫除意识的治幸把房间弄得和平时一样乱七八糟。矮脚桌上除了空牛奶瓶和咖啡杯,两人喝空的清酒容器也照样剩着没动。有女孩子裸体插图的杂志也胡乱扔在矮脚桌旁边。我就在如此环境中就下一步应采取的行动思来想去。我觉得无论怎么行动都难以避免唐突感。这时,薰眼睛倏然落在房间角落永不收起的被褥上低声道: “不得了啊!” “不得了吧?” 两人合声笑了笑。以此为契机,我拉起薰的手把她往一片狼籍的褥子上拽去。她略微踌躇一下,膝盖触在被上。我们就那样双膝着地久久抱在一起,不时吻在对方的脸颊和脖颈上。一咬她耳垂,她深深叹了口气。接着,我把她身体放倒在被子上,一边对吻嘴唇一边脱她的衣服。毛衣脱了,衬衫扣解了,乳罩吊带拉下了,挂钩摘开了。这一过程中薰嗤嗤地笑。 “怎么了?”我移开嘴唇问。 “你太熟练了嘛!” 她语气里透出一丝凄寂,就好像是说两人之间纯粹的东西将会因此失去。我也心有所觉,似乎听得母亲说罢“光知道脱女人衣服怎么得了”的叹息和随即发出的低微的咂舌声。但现在不能夹带任何自省。这种时候若受母亲干扰一一怎么说呢一一本该挺起的物件都挺不起来了。 被褥潮乎乎的凉意和男子更衣室般的气味都已顾不得了。我吻薰的喉颈和肩部,一边用手掌围拢乳房一边把乳头含在嘴里。她像忍受不住似的发出细微的呻吟。一会儿,她突然欠起身体,开始在上面脱我的衣服。衬衣也整个脱掉后,往我胸口接了个长吻,把耳朵贴在上面。 “能听见心跳声。”她说。 “理所当然嘛!” “好怪,”她扑哧笑道,“像什么小动物似的。” “别再说了,挺不好意思的。” “也听听我的!” 我把身体换个位置,耳朵放在薰左边乳房的下面。 “怎样?” “听得见。” “理所当然嘛!” 我移开耳朵,用一只手摸裙子的挂钩。薰的手迅速抓住我的手腕。感觉上较之明确表示拒绝,更像一种条件反射性防御动作。 “可以的?” 薰既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我靠另一只手帮忙,解开了裙子挂钩。多少花了些时间。薰的手一直抓着我的手腕。其用力方式,与其说是抵制我的手的动作,莫如是想从男性方面来认识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这种温顺的协助性暗示给我增添了勇气,我终于突破复杂的防线。细拉链静静拉下之后,她的手松开了我的手腕。 薰哭了。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悲伤。小巷里传来孩子们玩耍的声音。本应好端端拉合的把小房间隔开的隔扇裂开了一点点,冬日柔和的阳光从中照射进来。薰叫我的名字,我贴近她安详的眼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闭目合眼,发出安静的睡息。我用手指轻轻拨开她脸上沾的头发。本应叫醒她了,可我不想知道准确时间,没勇气把手伸向枕边的手表。隔扇缝隙泻人的阳光是那么长,看样子很快就能照到薰散在榻榻米上的秀发。光带中有小小的尘埃飞舞。我把下巴颏儿放在交叉的胳膊上,久久、久久地盯视这不足为道的舞蹈出神。 第二章1975年夏 1夏祭 那年夏天,我们住的城市里破天荒出现了裸奔者。端坐于城市中央的城山的北侧,有一条东西向长约一公里的带篷商业街,人称新桥银天街或惠比寿町。其正中间那里靠城山有一条坐落着市政厅大楼的主街,一个男子从这条主街后巷肆无忌惮地戴一副理查德。尼克松面具、除穿一双运动鞋外一丝不挂地跑了出来。从新桥银天街到惠比寿如疾风一般跑了五百多米一一被人们视为田径部的男子也并非没有道理。 为什么我们高中的田径部格外被人盯上了呢?首先因为此人戴有理查德.尼克松面具,这显然是政治批判意图的表现。其次,据目击者介绍,此人边跑边喊“peace,peace”1,“反体制知识分子”这一犯人形象由此浮现出来。搜查当局判断,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具有“反体制知识分子”生息的可能性的,只有我们这所高中。顺便说一句,关于裸奔者是否属于罪犯这个问题,由于本地警察署长会见记者时发表了“拟以适用刑法之公然猥亵罪进行逮捕”这一方针,所以请允许我使用“犯人”一词。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凭直觉认为犯人必是治幸。 第一点,理查德.尼克松面具这个念头绝对符合他的感觉。还有,在我国,顶多六本木一带会突发性出现这种太平洋彼岸习俗,而将它直接带到地方城市商业街的未免唐突的大胆表演,只有在全校早会上裸露屁股的他才干得出来。况且即便以地方城市的感觉来说,裸体这一现象也早已成为过去。这东西在电视和报纸上引起哄动的,是在我们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所以,听得“新桥银天街出现裸奔者”这一消息时我最先涌起的感想是:什么年月了还搞这个!而这种时代错误也同治幸相当谐调。 1意为“和平,和平”。 “犯人是你吧?”我问。 “说的什么呀!” “别装糊涂,我可是一清二楚。” “所以问你说的什么嘛!” “啊,也罢。公开承认事实毕竟不好意思。但有一点你记着:我是你的理解者。” “没记得给你理解过什么。”他说。 七月。期末考试也已结束,算是暑假补习开始前的赛事总结那样的时间。这期间孤零零有个夏祭活动。据说起始是为了祭祀在反抗新政权斗争中被谋杀的家老1之灵。家老遇害之后,连续发生饥荒和天地变异现象。人们以为定是家老作祟,于是马上举行祭祀。从起源上看掺杂着相当急功近利性质的因素。这且不论,反正有个祭祀活动。 平整的路旁排列着老柳树。明治2或大正3初期填埋城壕时只剩下了这些柳树。所以,哪棵树的树龄都有二百年左右了。我沿着往日城壕朝商业街走去。 1日本江户时代在藩主手下主持藩政的重臣。有数人,轮流主政。 2日本年号,1868~1911。 3日本年号,1912~1925。 壕左侧是旧城的城内,细木格门世家宅第和带有安静前庭的旅馆等一家挨一家。隔一条车道,右侧是一排医院和商店等新建筑。薰身穿蓝地花纹浴衣1,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大概出门前淋浴过吧,不时发出一股香皂味儿。 “我想可能不是治幸君。”她边说边在路面轻声拖着木屐。这是对于我的见解一一我认为我们这座城市亘古未有的裸奔者是治幸一一的反驳。“因为那不像是治幸君干的。” “我认为那才像是治幸君干的。” “裸奔者,总的说是变态分子吧?可我看治幸君并没有变态的地方。” “那样说来或许是那样的,尽管十足是个怪人。” 不觉之间,穿过商店街来到货摊并列的参道2。狭窄路面的两边连着好几家店铺。有卖廉价玩具的,有抽签的,有卖花花绿绿偶人的,有卖面具和橡胶娃娃的,有卖“东京蛋糕”实则莫名其妙的东西的,有闷乎乎发出一股沙司味酱油味的不设座的小食店。此外,有鬼怪室,有射击室,有套圈场,有投球场……总之祭祀日或庙会当中应出现的店铺一应俱全。太阳仍很高,到祭祀活动真正进入高潮还有些时间,但参道上已人山人海。 薰在卖便宜玩具的店里一一细看,一副想买什么的样子。一眼看出她心思的男店主亲热地搭话,这个那个向她推荐。 “有什么想要的?”我不无责怪地问。 “想给弟弟买件礼物。”薰把游移不定的视线停在店里的东西上面。 “这种地方买的东西,会很快坏掉的,没有意思。”我耳语似的低声说,“还是去正规玩具店买吧,嗯?” 1此处指日本女子夏季逛街、散步或浴后穿的比较单薄的简易和服。 2为参拜神社或寺院修筑的道路,一般直接通往神社或寺院正门(山门)。 “是啊。”她点了下头,拿起一个由发条驱动的镀锌铁皮艇,“这东西怎么样呢?” 真不知她到底听见我的话没有。也许受到薰造作态度的鼓动,店主说了句“阿姐可有私生子不成”,当即要把薰手里的小艇包起来。 “那,回去路上买吧。”我赶紧说道,“现在还得拿着,在人群里挤坏了就麻烦了。” “倒也是。”薰好歹放下玩具。 我们转身离去时,店主用大得吓人的音量吼道:“等到你回来!”想必是对于买卖落空的发泄。薰礼貌地回头点了下头。我在心里不屑地回敬一句:鬼才会再来! 穿过巨大的石牌坊,过得太鼓桥,小山下有一座神社。从桥上往下游看去,河面上架好了几处准备放的焰火,两岸搭的合成板观众席上已经有人摆出了看焰火的架势。沿街缓缓走来的花车先上船出海,绕完小海岬后,再从河口溯流赶来这里。届时架好的焰火一齐发射,同时神社后山也有盛大的焰火腾空而起,形成两日祭祀活动的高潮。 我们爬上长长的石阶走进神社院内,绕神社转了一圈。这是我正月初一独自来拜神而被邻街一个不良高中生勒索钞票的地方,但现在没有不良高中生。折回神社正面,投了一枚硬币合掌祈祷,俨然高中生情侣抽了支签。 “小吉。”我打开自己这支签念道,“有先见之明。宜果敢行动当机立断。祸从口出,故不可就他人评头品足。注意不动产和异性问题,对甜言蜜语和诱惑须多加小心……这哪里谈得上小吉呢?” “这些只要都注意了,往下可保平安无事一一不是这个意思么?” “你的也念念嘛!” “有点儿害怕,”她说,“若是大凶怎么得了!” “我来念。” 薰用手指捏着纸条思索。“还是算了。”她说,“就这样系在树枝上回去。” “那,为什么抽签岂不搞不清了?” “可以了。”她边说边把未打开的纸签系在树枝上,“听说这样薪来坏运气就消除了。” “好运气也跑了哟!” 真真总比给坏运气逮住好。” 薰在另一家店给弟弟买了玩具,一架用发条驱动的铁皮战机。跑的时候从驾驶舱的机关枪里冒火花。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说过去玩过这东西。她当即做出决定,说就买这个。刚才那么拿不定主意,现在却又轻率起来。两人觉得累了,走进一家本地青年团和妇女协会办的店。 “夏天不一起看海去?”要罢刨冰,我开口道,“把治幸和早川也拉去。” 早川是和薰同级的女孩子,两人要好。若补充说一句,早川的身段甚是丰满迷人,在我们男生中间是个多少伤脑筋的存在。 “为什么要早川上场呢?”薰从桌面抬起疑惑的脸问。 “啊,因为治幸没有女朋友嘛,想趁此机会给他也介绍一个。早川人又不错……” “薰呆愣愣往店门口那边看着,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 “穿泳装。” “上游泳课时不总那样的么?” “那和这不同。” 如何不同? “反正快些跟早川说好了。”’ “是啊……”薰以消极神情应道。 一会儿刨冰上来。我们默默吃了一阵子刨冰。薰的吃法中规中矩,就好像山脚人家害怕雪崩似的,从挂着砂糖的顶尖用羹匙一点一点舀取。较之吃东西,更像是刻意操作羹匙。 “现在几点?”冰山处理掉差不多一半的时候薰问。 “五点半过一点点。”我觑了眼手表。 “该回去了。” “这就?” “七点以前必须回去。” “是夏祭的哟!” “和别人家不一样。” “你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你自由呢?” “这一一,什么时候呢……” “迟早正式抢走!”我吓她一下。 “抢吧。”她淡淡岔开。 大概以为我开玩笑。 “没办法啊!” 薰微微浮起笑意,什么也没再说。稍顷,注意着浴衣下摆缓缓欠身。刨冰剩了将近一半,开始在容器里化为红色的水。 2游泳 放暑假后,下午大部分时间开始同治幸在游泳池度过。他喜欢游泳。尤其今年夏天他好像把彻底掌握快速转身作为最大目标,同一动作不知练习了多少次,在旁边看起来都觉得眼花缭乱。我以爬泳游了二十五米,喘口气后又游回原来地方。治幸正进入不知第几十次快速转身动作。他朝着起跳台拼命拉短剩下的十几米,在适当位置转过身体,脚用力踢一下池壁,就势在水中前进五六米,“噗”一声吐气露出脸来。 “多好的天气啊!”他说,“蓝天、耀眼的太阳、树间吹来的风、年轻人的欢声笑语……还需要什么呢!” “女孩如何?”我小心来了一句。 不出所料,他一下一下眨闪着给盐分弄红的眼睛,足足盯视了十秒。尔后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你霉烂的脑袋瓜里莫非只有这个?” “蓝天也好太阳也好树间来风也好自然不坏,可是这些我想还是应和女孩子一起享用才好。” “女人啰啰嗦嗦烦人。” “瞧你说的。”我赌气地一头扎进水里。 “谁都明白的事,稍微一想。”灰色苦行僧治幸待我从水里刚一露头就这样说道。 “你总是那么想来想去,却什么也不做。” “那不是的。该做的事没有不做的。只是不跟女孩子廝混罢了。” “那么,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就是把那可气可恨的快速转身彻底拿下?” 交谈中断片刻。我拍击脑袋,让耳朵里灌的水淌出来。治幸靠在泳道绳上一副冥思苦索的样子。 “女孩子难道就那么好?”治幸终于开口道,语气里含有平时所没有的超脱意味。 “你有病!”我说:“十七八岁健康男孩的脑袋里,除了同女孩子的模拟测试可是没别的哟!” “反正我没兴致。” “所以说有病嘛!” “法西斯可知道?” “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 “不不,我说的是更本质的东西。”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产生的法西斯党……” “你的知识离不开考试框框。” “抱歉,反正我是校内模拟考试第八名。” “表面谦卑实则傲慢。” “出以谦卑的傲慢。” “很明白的嘛!” 我一个人从水中出来,歪在游泳池岸上。给治幸介绍女孩子这一想法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让他和早川约会,无异于让猪跳吉特巴舞。不大工夫,治幸从游泳池上来。不知为什么,竟吹着口哨。 “什么叫法西斯主义?”这回由我问他。 “将超越自身理解之物视为异常的心态。”他回答。 3赶海 作为十七岁高中生第一次体验的doubledate1的场所,我选择了t海水浴场。除了海水漂亮和有挡人视线的树林竹丛,还有由于必须乘船去这个最主要的因素。若定在可以乘大巴去的a海水浴场,那么在往返大巴上的双人坐席上,很可能我和治幸、薰和早川坐在一起。也就是说doubledate成了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粘在一起的东西。而doubledate的本来目的并不在于相互确认男士之间的友谊和加深女士之间的感情。所以我打算在船上尽可能离开治幸而只同薰在一起。 “早川这人相当积极的嘛。”我半看不看地看着并排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那边说。早川刚才就把自己带来的香口胶递给治幸,还卖力气地搭话。 “挺用心的。”薰说。 “说不定意外顺利,那两个。” “不过治幸君怕是讨厌女孩子的吧?” “何以见得?” “总好像有。” “喜欢男的不成?” 1两对男女在一起约会。 我们租了间海滨小屋,放下饭盒和衣物,在更衣室里换上游泳衣。薰的游泳衣是在学校上游泳课时穿的深蓝色连衣裙样式的,我和治幸也是学校指定的普通泳裤。惟独早川不知想的什么,竟是黄地带鲜红色扶桑花的比基尼。她家实行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性风俗规范呢?而早川的肢体比比基尼更有刺激性。尽管事先有所预想,但我还是感到困惑一一现实远在预想之上,脑海里条件反射似的浮现出“妖妇”一词。总之,无论胸部还是臀部,发育程度几乎均非高中生可比。 “看见了?”我凑近治幸说。 “什么呀?”他显得不耐烦。 “那个么,早川的身段呀!” “那怎么都无所谓。可你别碰我的身体好不好?” “不过真让人吃惊。那么模样老实的女孩子在校服下面竟藏有那么丰满的肢体。不认为神也相当好色的?” “好色的是你口巴?” “別那么说话,冷静一点正视现实,没时间开那种无聊玩笑的哟!” 治幸目不转睛注视我的脸,随即“呼一一”一声叹了口长气,然后像被迫踩圣像的基督教信徒那样无可奈何地把脑袋旋转三十度,将早川的形体捕入眼角。 “怎么样?”我別有用意地问。 “时起时伏时凹时凸好忙乱的身体啊!” “你就不能从审美角度看女性的身体?” “因为是现实主义者,我。”. 得了,标榜现实主义者而又赞美蓝天太阳树间风的治幸其人,对那般令人荡神销魂的早川的肢体看都不看一眼,一下海就往海湾浮筏那边迅速游去。大致目测之下,到筏足有一百米。再看妖妇,不知是不会游还是本来就不游,妖妇则把白生生的玉腿泡在水里,气恼地盯视治幸游去的海湾。而我又不能把她扔下只和薰两人单独嬉戏,別无他法,只好从后面追赶治幸。他以其擅长的自由泳游出了好远。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岸边确认妖妇和薰,,同时往筏游去。治幸已把手搭在筏上准备爬上去。我没做热身操就下了水,游到一半的时候右脚趾开始一抽一抽地痉挛起来。每次下冷水那里都抽筋。我停止游动,潜入水中使劲揉搓痉挛的脚趾,然后继续前游。 好歹游到浮筏,脚踩泡沫塑料爬了上去一看,治幸正仰面躺在筏中间踏板上面,对着泻在脸上的阳光紧紧闭起眼睛。 “你打的什么主意啊,”我劈头责怪道,“扔下她们自己跑来海湾!” 他仍然闭目合眼,死一样一动不动。我靠近他坐下往海岸那边看去:薰和早川混杂在其他海水浴客之间泡在齐胸深的水里,时而随波逐流游动几下。 “我对你说清楚,早川由你照顾!”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两个男人在这种地方亲亲密密晒日光浴算怎么回事!” 治幸兀自闭着眼睛不动,像是在说一切听天由命。湛蓝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影也没有,到处洒满夏日灿烂的阳光。闭上眼睛,眼睑内侧红彤彤的。过了一会儿,觉出有人凑近自己。睁眼一看,治幸的脸近在眼前。 “引力问题!”他笑也不笑地说。 “那当然。”我决定不理睬他。 “你不认为地球引力太大了?” “那就去月球上生活。” “在水中之所以舒服,可能是因为感觉不到引力。” “水母想必心旷神怡。” “能在水里面生活该多么美妙啊一一不那么认为?” 我睁开眼睛,一动不动 盯住治幸的脸,十秒钟没移视线。 “还是关心地面上的生活好了。”我以关切的语气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拦住我的话头,“是指女孩子吧?” “怎么明白过来了?” “一次函数嘛!” “什么意思?” “相对于值,y值有一点可以定下。” “好像在受人愚弄。” “是在愚弄你嘛!” “谢谢。” “干吗道谢?” “别人打你右脸,把左脸递上去。” “休得亵渎圣书!” “是想解释一下。” “伊斯兰教徒可是要见血的。” 血固然没见,但我的拇趾归途中痉挛了几次,每次却要潜入水中揉来搓去。治幸怎么样?老朋友像发生胃痉挛的海马那样揉搓脚趾之时,他也如同在《明镜之国艾丽斯》大吃特吃可怜的牡蛎的海象一般在我的四周一圈圈游个不停。 游上岸一看,女孩子们早已返回海滨小室,正在准备午饭。我俩马上淋浴,坐下吃午饭。饭盒是和她们两个分工做的。由于肚子饿了,只顾闷头吃饭,治幸吃倒是吃了,但正在吃饭团子的时候被妖妇问了一句“咸淡怎么样”,问得他险些把饭团噎在嗓眼下不去。用妖妇赶紧递来的麦茶冲咽下去,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塑料饭盒里一字排开的荷包蛋又被端到眼前。他心惊胆战地望了片刻,就像是说在此败退岂不丢了男人脸面,随即把他那般深恶痛绝的荷包蛋一连干掉三个。妖妇进一步追问:“怎么样?好吃不?”而作为噎得翻白眼的治幸,大概未能吃出真正滋味,合掌道了声“多谢招待”之后,马上朝海里奔去。在把大汗淋漓的身子泡进凉浸浸的海水之前,估计连活着的感觉几乎都已丧失。 在回去的船上,治幸绝不往早川身旁靠近,如影随形一般紧紧贴在我身后。虽然叫人快快不快,但他毕竟忍受了那么多磨难,决定饶他一回。 “有意思吧?”我靠在甲板栏杆上问。 他以“瞧你问的什么”那样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垂下眼睛,仿佛重新咀嚼今日一整天的艰难困苦。 “你这家伙真够窝囊的,竟败在女孩子手下。”我说。 “那女孩应付不来。”治幸略微撅起嘴道。 那女孩也好这女孩也好荷包蛋也好,你全都应付不来一一心里虽这么想,却没有出口。这大概就是所谓友情吧,我沉浸在向阳坡一般温馨的思绪中。 4姐姐 暑假补习一结束治幸就回乡下去了。和薰也不可能天天相见。两人之间,电话基本由她那边打来。结果我只有等待薰电话的份了。早上起来我自己做冰咖啡喝,夜里边听尼尔.扬的《今宵彼夜》边吃冰激凌。那时间里或解数学题,或作英语单词卡片。若一整天没有薰的电话,就觉得那天整个被冰咖啡和冰激凌消耗掉了。而若一星期都没有电话,甚至起床做咖啡的气力都已失去。我终于下决心主动打电话过去。 “喂喂。” “我是小林……” “啊,是我。” “哎呀。” “还好?” “好好。现在哪儿?” “家。今天不去学校一起学习?” “学习……你是薰的朋友?” “哦?” “我是薰的姐姐。” “啊,对不起……” “等一下。” 里面有呼叫薰的声音。稍顷,听筒里传来年轻女子对笑的声音一一薰终于接起电话。 “你怎么对姐姐展开攻势了?” “根本没有呀!” “不是要拉她一起学习么?” “以为肯定是你呢……” “就那么像?” “所以不是听错了嘛。” “脸可一点也不像的哟!” “你姐姐这人也够坏的。” “姐姐,他说你够坏的!”里面传来告状声。随后,薰重新接起电话:“告诉她了。” “快算了吧,傻瓜!” “三十分钟后去学校。” 校舍是三层建筑。我们教室在二楼。打开教室和走廊的所有窗扇,把桌子搬到走廊学习,有风吹过,凉爽宜人。市立图书馆是老建筑,暑假人又特多,因此我们常来学校做功课。遇到同学可以在天台上做接抓球游戏,还去附近小食店吃拉面。 这天,薰是像模像样穿着白衬衣制服裙来校的。作为原则,暑假来学校时也要穿校服。我则一条带补丁的牛仔裤一件花格衬衣,头发准备留到开学典礼那天再说。 “从什么开始?”薰把问题集和笔记本摆到桌面。 “好久没见了,说说话可好?” “好的。”薰把脸转向我,“那,说吧。” “你姐姐漂亮?” “我回去。” “开玩笑。” “是玩笑。” “想见一见啊。” “早晚叫你见的。”薰冷冷一句。 “胸部哪个的大?” 她开始把桌上的东西塞进书包。 “开玩笑嘛!”我止住她的手,“好久没见了,一时高兴,就忘了平常心。” “那就快想起来,想起你那平常心!”薰没好气地推开我的手,“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我们决定做一会儿英语长句读解。两人翻译课本上的句子再一起商量。但我很快厌了,从课本上抬起脸,边查辞典边看薰的侧脸。她意识到我的视线,也抬起脸来,询问似的歪起脖子。 “你姐姐把我当成谁了呢?” 薰长长叹息一声。 “那说话方式像是把我错当什么人了。”我辩解似的补充一句。 “不会当成她自己的那位了?”薰的语声里透出不耐烦。 “有那样的人?” “听说是大学里的。” “声音相似?” “可能。” “脸可一点也不像的哟!” “傻瓜。”她终于笑了,“姐姐是打算同那人结婚的,暑假回来跟父亲讲了,像是说要来见见父亲。父亲说绝对不见。” “为什么?” “学生么,那人,是研究生。父亲说不能同那样的人结婚。在父亲眼里,大概以学生身份结婚是荒唐透顶的事情吧。”薰以意外冷淡的语气说。 “你姐姐多大?” 薰眼神严峻起来。 “只是想了解和你之间的年龄差。” “二十一。和我差四岁。” “四年后,能把我作为结婚对象介绍给你爸爸?” “懒得同父亲谈什么结婚。”她那口气,较之明显的厌恶感,更像是出于对父亲的惧怵。 “你姐姐并不懒得的吧?” “真坏!” “哪里,不是那个意思。” “姐姐是个坚强的人。” “你软弱?” “在父亲面前,无论如何都积极不起来。” “那为什么?” “用姐姐的话说,是父爱太强烈了。” “对你?” “是的。姐姐认为没得到多少父爱,所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反抗父亲。但我由于被父亲爱着,对父亲势必言听计从。” “爱和拥有我想不是一回事……” “或许我这人笨。”她以不悦的神情继续道,“常有小孩子弄死小动物那样的事吧?其实那不是因为心狠,而可能同笨拙有关一一比如说,因为太喜爱了而用手捏碎。” “你会被悄悄捏碎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