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将远去》 一卷全 [导读] 自我凝视的眼神 猫玲玲 人活着总会受伤,总会跌倒。每个人都想为过去的岁月找律师辩护。找律师辩护当然是认为自己很委屈、很无辜,最好那个律师很厉害,能够辩出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人生的法庭上得以全身而退,岂不快哉。但是山本文绪很不同。 如果说人生最后的仲裁者是自己,山本文绪经常判自己有罪,而且是罪有应得。而这个「自己」,指的经常是「女人」。这实在让人很泄气,连骂一声「男人都是智障」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山本文绪最终在意的,不是男人是不是智障,而是自己(女人)。 山本文绪一九六二年出生,大学毕业后当过三年粉领族,二十四岁开始写作,二十五岁结婚,六年后离婚,三十八岁以《涡虫》夺下直木赏,翌年结束单身生活再婚。有人把她和唯川惠一起归类于少女文学起家的「两性作家」,也有人说她是「现代ol代言人」,是反应日本ol身心状况的侦测器。我比较喜欢说,她是个「写给亲爱的你」的作家。 「你」,可能是个ol,可能是个无(待)业游民,人家的女朋友、情妇、妻子、家庭主妇、职业妇女、女儿、母亲。山本文绪写尽了「女性生态」。然而不论哪一种女人角色,山本笔下的女人总是为情所苦,不论已婚或未婚,都强烈地渴求爱情,却难以承受这样的自己。 「爱情」在山本文学世界里,经常不是甜蜜的,而且呈现「无糖」状态。想要让情况变好拼命钻营,却偏偏越往丑恶不堪的方向栽进去。几乎每一部碰触到爱情的作品,里面都交织着惊人的丑陋、狡诈、矫饰、以及大量的谎言,甚至被称为「黑暗小说」。但是很奇妙的,你很难讨厌小说里的人。因为山本文绪的小说是,自我洞察和反省并行的。那些丑陋狡诈的言行举止,其实也都成为刺向当事者的凶器。例如《流泪的终究是你》、《无糖的爱情》、《红茶玫瑰》都令人怵目惊心,《恋爱中毒》更是经典代表作,被誉为日本恋爱小说最高杰作。 每一个爱情故事里,都住着似乎知道白马王子不会来的灰姑娘,嘴巴上说平凡最好,内心却渴望着不平凡。带着睥睨的眼神看世界,内心却渴望着「happyending」。尽管世界以「绝望」的眼神瞪过来,灰姑娘拼到头破血流,就算和整个世界反目成仇,也要穿着高跟鞋继续奋战,没有人能真心舍弃「灰姑娘梦想」。《凤梨彼端的幸福》可以说是这种灰姑娘的雏形之作。山本文绪更不讳言地说,这本书的女主角的个性和她最像。 除此之外,山本文学里的女性角色还有一个共同特色,每一个都渴望自由,不想被束缚,不论对方是父母还是丈夫、甚至是恋人。然而自由和孤独经常是以连体婴的形态出现,因此山本文绪不断地诘问「幸福」是什么?「happyending」又是什么? 幸福如果是找到白马王子,嫁个有钱的老公,不用工作,拥有悠哉到足以享受无聊的自由,那么《沉睡的长发公主》的汐美幸福了吗?为什么她觉得受困?觉得被豢养?为什么和邻居十二岁少年的鲁夫发生不伦,又和鲁夫的父亲尼可意外出轨? 那么,如果不甘于被豢养,婚后拥有自己的工作会不会比较幸福?《有家可归的恋人们》的真弓,只是从炽热的地狱转到酷寒的地狱,最后还和老公外遇对象的丈夫茄子田上床,上了床不打紧,竟然还以负气报复的心态将这件事告诉老公。「家」是心爱的人的身边。「回家」就是回到心爱的人的身边。当已经无法爱这个人,「回家」的意义究竟变成什么? 于是我们看到《蓝,或另一种蓝》的苍子a和苍子b都离开了她们的「家」,回到「自己的身边」。 山本文绪在《结婚愿望》里这么说: 「每次去参加婚礼时,我都不禁思索一个问题,『一定要幸福喔』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结婚以前就不幸福吗?说得更基本一点,人一定非得幸福不可吗?有一点痛苦、不幸福也没关系吧。」 当幸福和结婚划上等号时,我想不只山本文绪,许多女性多少都有过「幸福的压力」。不幸福好像变成罪大恶极的事。《恋爱中毒》里有一段扣人心弦的独白: 「神啊,求求您。 不,我不要再求神了。 我自己啊,求求你保佑我。 保佑我往后的人生,不要再太爱别人。 不要因为太爱对方,绑死自己也绑死对方。 我总是把心爱的人的手握得太紧。连对方疼痛不已也没察觉到。 所以不要再让我握起任何人的手。 已经决定放弃的事,就让我彻底放弃。 决定不再见的人,就真的不再见面。 希望我不再背叛自己。与其爱别人,不如爱我自己。」 我一直认为,这段独白是山本文绪小说的原点。爱别人很难,爱自己更难。「自己」大概是最不容易相处的「别人」,而且还甩不掉。山本文绪总是极其认真的凝视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起架来,毫不手软。虽然我们也看到她发周遭人事物的牢骚,但最后总是回归到自己身上来思考问题。我想,这是「爱自己」必经的历程。山本文绪的勇敢,令人佩服。 台湾在《蓝,或另一种蓝》之后,引发了「阅读山本文绪风潮」,各家出版社竞相引介山本文绪的作品,挑战同时也释放抚慰了读者的心灵。这次台湾角川书店大手笔引进了六本山本文绪的作品,《绝不哭泣》、《凤梨彼端的幸福》、《纸婚式》、《一切终将远去》、《椰子》、《樱花树》(以上书名暂译),本本精彩可期,喜欢山本文绪的朋友千万不要错过。近期内将先推出前三部。 《绝不哭泣》,大抵来说这是一部职场的励志温馨小说。山本文绪这么说:「这是我所有的作品里最阳光的,唯一一本能让人充满元气的书。」 书中描写了十五种行业的女性在职场上的奋斗身影,有花艺设计师、体育老师、百货公司售货员、漫画家、业务员、专职主妇、派遣人员、护士、女演员、计时员、银行员、游泳教练、秘书、保健辅导老师、沙龙美容师。 看到里面有「专职主妇」时,不禁让人感到山本文绪的细心。然而再往下看,看到分配给专职主妇的老公的职业竟然是「编剧」,不免令人心启疑窦,山本文绪究竟安的什么心?「才子」的妻子向来不好当,更何况「才子多风流」。可是将「主妇」当成一种「行业」来思考,这是非常值得细细咀嚼的一篇。 《凤梨彼端的幸福》是山本文绪由少女小说转型一般文艺作品,第一部大放异彩的杰作。书中描写的是粉领族在职场、爱情、友情等方面人际关系的纷争纠葛。女主角是个你我身边随处可见,任何一个办公室都有的女性基层职员。题材看似平凡,然而再平凡无奇的题材到了山本文绪手上,总是能开创出令人惊艳的崭新风景。日本的资深书评家北上次郎对这部作品赞不绝口,知名的剧作家水桥由美江也将它改编成电视剧,是山本文绪ol作品中的重要代表作。 《纸婚式》则让人再度见识到,为什么日本书评家将山本文绪的小说归类于「爱情推理小说」,甚至以「松本清张的短篇」来夸赞本书收录的八篇关于婚姻的短篇小说,篇篇惊悚骇人,却也令人低回。 〈纸婚式〉里的一段心声更是令人不胜唏嘘: 「老公已经是我的一部分。由于他不再是外人,所以见了面也不会让我忘却寂寞。我清楚的知道,能让我忘却寂寞的是『外人』。」 结婚就是要让彼此变成自己人,但是变成自己人之后却也寂寞了。这是何等残酷的事实。 「婚姻里的寂寞」或深或浅的流窜在 这八篇短篇的底层。 幸福究竟是什么?「happyending」又是什么?山本文绪持续诘问着。 (本文作者为资深译者,本名陈系美,译有山本文绪、江国香织的多部作品,著有《猫玲玲捡男人》等书。) 裸身仅披着法兰绒衬衫 那天当我一回到公寓,屋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玄关还有鞋柜,上头也还有花瓶。我出门时随意脱下的拖鞋,仍照原样躺在走廊一角。 但是一打开客厅大门,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不论是宽荧幕电视、录放影机或音响,还是餐桌或沙发全都不见了。地面在地毯被剥除后,裸露出布满尘埃的本质地板上,只堆放着数张cd和几本流行杂志。 我面对眼前惊人的景象,只能伫立于原地,无法立刻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持续凝望着这片空荡荡的客厅。 我呆站了多久呢?当时明明不冷,背脊却在突然间窜过一阵寒意,就在那一瞬间我搞懂了眼前的情况。 同居的情人搬出去了。 我急忙打开卧房门。 果不其然,床不见了。化妆台和我一直都保留着的十四吋小电视还在,家用电视游乐器主机和游戏软体都不见了。 我尽可能让发颤的双膝使力,走到更衣间,试着轻轻打开门扉。右侧还挂着我的衣服,左侧却空空如也,地板上散落着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床罩和枕头套。 全身力量顿时消逝无踪,我如同那一团被随意弃置的床罩,跌坐在地板上。 说「你给我走」的人是我。 所以他走了。只带走自己买来的东西,丢下我和我的东西走了。 我生平不曾像那晚哭得那么厉害过。 我那时候首度体会到「肝肠寸断」这句话的意思。我的内脏翻搅,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数度丧失意识后醒来,然后又开始哭嚎,接着再度丧失意识。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如今冷静回想起来,不过就是单纯的吵架分手罢了。当时同居整整三年,彼此彻底进入倦怠期,我和他都已经撑不下去了。事情不过如此。 失恋而已,历经五年就能重新站起来。掉了十公斤的体重,后来胖五公斤回来变得刚刚好。插画的工作也很顺利,最近还能拥有一间小小的工作室。虽然没有所谓的「情人」,倒是不愁没有男朋友,女性朋友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我还是无法忘记今天这个日子。事发至今一年,事发至今两年,我每年都会像这样数着。事发至今已经五年了,明年我大概也会像这样数着吧。要数上几次,才能完全忘记今天就是那一天呢? 「老师,您的电话。」 呼唤我的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思绪中拉回来。一回头,助手恭子笑着向我递出话筒。 「是月刊sweet的加藤,怎么办?」 「你不是都说我在了吗?」 「嗯,对耶。」 她夸张地对我耸耸肩,我接过分机,随即听见杂志编辑活力十足的招呼声。 对方打来催连载工作,还约我今晚吃饭。「好、好。」、「嗯、嗯。」,我适度应答。我也不是说特别想见他,可是今晚可能的话,就是不想独处。我本来就打算约恭子去喝一杯,不过拉他三个人一起去或许也不错。吃点美食喝点小酒,聊聊天笑一笑,换家店再继续喝,让日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换就好了。 就在我们随便东拉西扯时,背后的电话又响起。「广濑小姐正在接听电话」,我听到恭子的声音这么说。 我直接将话筒靠在耳朵上转过头,她正好也转向这边。只见她眉头深锁,表情似乎在发怒也像很困扰。当下,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寒颤又窜过背脊。 我想不出其他还有什么人,能让恭子露出这种表情。 我总是脸上挂着笑说「不可能再见面」,但是一直以来或许都在等待这一天。 我毫不犹豫便答应他一起吃饭的邀约。我明知他是从办公室旁的公用电话打来,却刻意将碰面时间订在两小时后。 「我觉得你们别再见面比较好耶。」 当我手忙脚乱地准备回家时,恭子这么对我说。自从她到我的工作室上班后,即便我说「别这样」,还是会跟我使用敬语。当然只要脱离工作话题,她就会立即回复老友的身份和我说话,只不过她在工作室中几乎不曾触及私人话题,也从未出言干涉我的交友关系。那样的她如今瞪着我,明确反对我和他见面。 「但是,他说有话跟我说。」 「那你听了以后,打算怎么样?」 「现在都还不知道他要讲什么啊。」 「他讲什么不是都一样,你难道忘了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我毫无反驳的余地。恭子望着双肩颓然落下、沉默不语的我,拿我没辄似地叹口气。然后,对我说:「不管几点都没关系,总之记得打个电话给我。」 我急忙返回从工作室步行十分钟距离的家中。 我连忙冲了澡、洗完头,匆匆忙忙的披上一件浴袍,一边走向衣橱。和老情人见面,该穿什么赴约才好?如果让对方感到「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呀」会觉得不甘心,话虽如此也不想穿得太过普通。 在我逐一开启放着衬衫及毛衣的抽屉时,终于碰到「那个」。 和他共同生活时的衣服几乎都丢掉了,不过就只有那一件,有件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弃,收藏在抽屉深处的衬衫。我拉出那件衣服。 那是件深绿领子的衬衫。原本是他的东西,因为穿旧了,后来就被我接收当作家居服。那是件拥有高雅格纹的衣服,从他学生时代就一直被珍惜地穿在身上。 我很喜欢那件质料偏厚的衬衫。我从他那边接收时,衣领和袖日都已经脱线,不过当我悠闲自在地待在家里时,多半都会穿那件衣服。冬天就不用说了,夏天就绑在腰际,一到空调很强的地方就会把那件衣服披上。 当我坐在公园长椅上时,它就被我垫在屁股下;在居酒屋溅到烤鸡酱汁也没关系;在吵架时被用来擦拭泪水和鼻水。一脏掉就随便扔进洗衣机,隔天清早披挂在蓝天下晒干,随风飞舞。即便变得破旧不堪,那件衬衫只要一干,就会和阳光的气味一起带给我幸福的感觉。 我和他共同生活的痕迹,就只剩这件衬衫而已。其他不论是餐具、家具甚至相片,以往的种种什么都没留下来。 我试着将那件衬衫轻轻贴在面颊上,拼命压抑从内心深处涌现的情绪。 我一直以来都在等待这一天呀。 我绝对不能哭丧着脸赴约。 烦恼许久,我最后决定穿上刚买来的长裙,以及一件和裙子同样是纯白色的针织衫赴约。我在耳朵戴上小小的珍珠,穿上和衣服搭配的鞋子。 走出公寓后,我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坐上去。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食指的指甲油已经有点剥落。我在夜晚的计程车中,紧紧凝视颜色剥落的指尖。 这么说来,他之前对于我擦指甲油、化妆或打扮从没显露过什么好脸色。他常说比起女人味的打扮,比较喜欢牛仔裤加球鞋的我。 我当时是个刚出道的插画家,非常受到欢迎。这说来似乎很矛盾,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当时运气很好,如今回想起来甚至是好过头了。所以,才会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我在美术大学就读时,就断断续续从出版社打工的朋友那边,接插图工作。那些作品某天获得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商青睐,突然间就有人和我洽谈想不想试着画电视广告所使用的插图,作品后来还获得采用。与其说才华或什么东西,还比 较像签中乐透。 那支针对青少年族群所设计的化妆品电视广告以及杂志广告,让委托工作如潮水般涌来。我就是在拼命消化大量涌进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认识他的。 但是,我和他真的很速配。不论是食物喜好、爱看的电影、讨厌的人的类型或是度过假目的方式都很类似。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身体相当契合。倒也不完全是性方面的感觉,真说起来还比较像是紧抱着自己喜爱的毛毯或绒毛玩具。我从未感到同床共枕的他很碍事,他对我而言可说是无与伦比的寝具。只要被他这件毛毯包裹住,不论是遭遇多么烦心问题的夜晚,我都能安稳舒适入睡。而且,他对我应该也有相同感觉。 我们当时彼此相爱。 别人听到,或许会露出拿我没辄的笑容,仿佛在说「真是的」。不过,即便面对眼前这个臭脸的计程车司机,我也想大声主张。我们当时是真心相爱的,那绝对不是虚幻。 他对待任何事物的态度都喜欢干脆了当,不论生活或是人,都认为简简单单的最好。他不喜欢装饰繁复花俏的东西,也不重视表面工夫,更讨厌牵扯不清的人际关系。因此当两人一同租屋时,他说除非必要,别放太多东西。所以,两人之前各自所拥有的电器或家具,就全数卖给了旧货商。 我们打算一起住一辈子。所以,就连那台来东京时母亲特别买给我,我一直都很珍惜的双槽式洗衣机,都加以舍弃。 因为有他在,每天都很开心;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拼命工作。我当时的心思全放在他身上,不论是和他一起的生活、他的笑容、酷酷的思考方式、刚起床睡眼惺忪的双眼、他的气味、头发上整发慕斯的香味、甚至是刮胡膏的罐子。 我们两人为什么没办法天长地久呢,我到现在仍然搞不太清楚。 我明明打算小心呵护这段感情的呀。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还要重要。我原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失去他,或损害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总记得不耍任性、凝视他的眼睛思考、一起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开怀大笑、他看书时绝不和他说话。 但是,我终究还是失去了。 他对我感到幻灭,然后搬出去了。我束手无策,他甚至没给我任何挽回的机会。 暌违五年的他变了吗?他会带我去什么样的店呢?他打算跟我说什么呢?然后,我又想跟他说什么呢? 我一定会以无所谓的表情冲着他笑吧。就像在任何人面前表现的一样。 当我抵达约好的那家咖啡厅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我环顾没有多大的店内,他似乎还没到。 「明明是他叫我出来的,竟然还迟到」,我才这么想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而回头。 他坐在门口附近的座位仰望我,一边露出似乎很伤脑筋的微笑。 「……不好意思,没认出你。」 我不疾不徐地在他面前坐下,颤抖的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 「我真的有变那么多吗?」 我暧昧地把头一歪。不对,也不是说变了,他根本完全没变。 那时候常穿的运动服,还有肯定是那时候常穿的牛仔裤。可能是不同一双吧,不过他穿着和那时候一样的球鞋,还有发型或眼镜也都和五年前一样。 我不哭。死命下过这样的决心才来赴约真是太好了,我想。 我和他走进附近一家居酒屋。因为两人莫名地总觉得尴尬,于是走出咖啡厅后,他问「这里好吗?」 那家店和我们同居时,常去的那间只有一排柜台位置的鸡肉串烧店很像。我绝对不是说讨厌这种店,只是后悔穿一身白来。 「你变得好漂亮耶。」 点了啤酒,为彼此酒杯斟酒后,他说。 「是吗?」 「发型也变得很有女人味。」 「因为才刚烫头发。」 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过我和他都没触碰彼此的工作或生活。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彼此也都没话说了,我们陷入沉默。他坐在我身旁抽起烟来,而我则以筷子频频戳弄根本不想吃的烤鱼杀时间。 他五年前就是个感觉上还未脱学生气息的人,如今应该都已经三十好几了,看起来还是像个学生。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生活充实的成年男人」。年过三十的男人穿着运动服的样子,总觉得有够悲哀。为什么偏偏是这副打扮?为什么暌违五年再度重逢是在这种店?不过,我并不想去思考个中原因。 我犹豫着该不该提起他那件唯一留着没扔的衬衫。 五年前他搬走后,我就把所有东西全都舍弃。这不是比喻,手头上所剩的家具、衣服、书或cd,总之所有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 我正愁没钱,因为那时候委托工作逐渐减少。我开始和他同居的前两年,是我的事业高峰期,之后工作就慢慢减少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并没有特别努力,随便画的图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钞票回到我手上让我开始萌生「这行不过如此」的想法,目空一切。 转瞬间,这世界开始厌烦我的画作。主要收入来源的广告工作飞了,杂志的连载也被腰斩,就连零星的插图工作也逐渐减少。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段时间不论我再怎么画,不被采用的比率却反而越来越高。即便我觉得自己已经多下工夫,却老被嫌说「每次画的东西风格都一样,我们也很伤脑筋」。 那时候,我觉得「不是单独一人真是太好了」。如果工作就这么泡汤,我至少还有他。就让他娶回家当老婆,帮他生孩子就好。我也差不多想这么定下来。画画方面也不是说完全没工作,只要想成是打工就好。 正好就在我萌生这念头的同时,他便开始以冷漠的眼神看我。人为什么能够这么敏感地察觉到有人想要依赖呢? 之前我们没结婚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们实在懒得理什么仪式、户籍或彼此父母之类的麻烦事,只想早点一起生活。所以,我们就这么开始同居。那生活好舒服,感觉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而且,他曾体贴地对我说「如果想穿婚纱,我们也可以来办场婚礼」。不过那时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已经够幸福、够满足了。 但是,他却开始睥睨我。因为我们事先约好房租一人一半,他就说什么「如果赚不到钱就去上班」。的确,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不过,我还是觉得大受打击。 我们应该是彼此相爱的。既然如此,照理说一方遭遇困境时,另一方不是该出手相助吗?如果今天立场相反,我也会很乐意成为他的力量。 两人就在不断反覆口角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变成每天都得大吵一架,然后就持续好几天完全不开口说话,我有天终于受不了这么大吼:「如果真那么讨厌我就走啊!」然后,他就走了。甚至连张纸条都不留。 当时,正是恭子拯救了惊愕万分、束手无策的我。 由于他把存款也全数带走,我连下个月的租金都没有。而且,没床、没洗衣机也没冰箱。 恭子对我说:「总之先把房子退掉,到我这里来吧。」一方面她那间狭小的房间容不下我带去的行李,另一方面我当下最需要的就是现金,所以决定把能卖的全都卖掉。 零碎杂货、画图工具或衣物等,靠恭子帮忙在跳蚤市场全卖掉了。一般像是旧锅子或窗帘等都卖得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从他那边接收的绿色法蓝绒衬衫就是卖不掉。我也曾犹豫要不要把那衣服扔掉,不过正好傍晚的风逐渐转凉,夹克也已经全都卖掉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披上他 的衬衫。 然后,我就带着几件少之又少的随身物品,到她的房子去。 当晚,恭子哭得比我还厉害。她痛斥把所有一切都带走的他,边说边哭。她说,哪有人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这么轻易拍拍屁股走人。我也觉得悲伤,但是一次彻底失去情人、工作以及之前居住的房子,反倒觉得干净俐落。而且我也不是完全赤裸裸的,至少眼前还有一个为了我的事情真心哭泣的朋友,和披在肩上的旧衬衫。 之后,恭子让我免费住在她房子一年多。她坚决不收租金,还对我说:「你倒不如赶紧存钱,租个自己的房子住。」 我白天在一般公司上班,晚上在小酒吧打工。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存钱,才终于能够租到只有一个房间的住处。 当我租了自己的房子,生活稍微过得去后,我马上辞掉小酒吧的兼差,慢慢开始重新画画。 暌违许久重拾画笔,我立即重新体会比起帮陌生老伯调制掺水威士忌,自己喜欢画画的程度胜过前者百倍。然后,我首度认真地学起画画。我没钱去上专科学校,所以就在街上的才艺班或市民教室学石版画、拼贴画或油画。 距今约两年前,原本如同零星小雨般滴落的工作量,仿佛一下子扭开水龙头似地全涌进来。之前合作过的人全都称赞我「画风改变了,变得强而有力」。我就这样将失去的一切,又重新赢回来。 「差不多该走了。」 只管闷头抽烟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脸庞乍看之下很年轻,不过仔细一看,双颊的肉稍显消瘦黯淡。 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为什么又说不出口? 「你现在工作方面怎么样?」 我问。他缓缓朝我望来。事实上不问也已经很明白,但是如果我不帮他起这个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是的,人就是像这样,无须只字片语,也能明白有人想要依赖你。 「……现在,正好失业中。」 「那你是想要我怎样呢?」这句台词几乎脱口而出,不过我及时把话咽下去。 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人。会做这种事的不只是他而已,有魅力的人自然能吸引其他人聚集,等到变得无趣了,人群也就散了。 但是,我们曾经相爱过。所以当我掉落在洞穴的陷阱时,好希望他能把我拉出去。然而,他却对于在洞穴底下大叫的我视而不见,掉头离去。 我如今,正站在黑暗庞大的洞穴旁,无语俯视仰望着我的他。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好想把耳朵捂住,掌心冒出冷冷的汗水。 我也会对掉落洞穴的人置之不理吗?我也会对他做出自己曾经承受过的事吗? 还是,如果我能尽全力把他从洞底拉出来,我们就能重新找回过去的幸福日子呢? 一回神,我已经起身。 就是因为那时候没把衬衫扔掉,才会搞成现在这副德性,我想。 俯视洞底的那一方,说不定反而更悲哀。 就变得赤裸裸的吧,我心底某个声音这么说。 表面张力 国宅决定改建的消息,是隔壁大婶告诉我的。 那位老早就住在这个拥有三十年历史国宅的大婶,也是社区互助会会长,所以她的资讯总是迅速又正确。 我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不觉得吃惊。不过,只要一想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往下掉。 「我儿子跟女儿都已经结婚独立了,孩子的爸到退休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没关系,唉,不过你们那边可就累人了呢。」 隔壁大婶看似很抱歉,声调中却透露着些许的愉悦。我暧昧地微笑,她随即压低音量说: 「改建后,租金应该会涨个两、三倍吧。像你们还年轻,只要拼一点努力工作就行了,可是这里不是有很多独居老人吗?看来,他们的意思就是『付不出钱就滚蛋』啰。」 「啊,直人,流鼻涕了。」 我对乖乖站在身旁的儿子说,一边拿出手帕,帮他擦根本没流出来的鼻涕。当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似乎会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时,孩子便派上用场了。儿子也很习惯,顺势配合我说: 「妈妈,我想喝热热的可尔必斯。」 「好啊,今天好冷喔。那我们先失陪了。」 我们抛下似乎还没聊过瘾的大婶,迈出步伐。然后,儿子还「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他大概是真的想喝热可尔必斯吧。 当晚,我和丈夫提及国宅好像要改建。 「该来的终于来啦。」 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丈夫便陷入沉默,然后将我做的可乐饼放入嘴里。儿子正在电视机前看卡通。 这个老旧国宅的居民以低收入户为主,房租便宜得不得了。特别是可能因为没有罚则规范,许多住户即使后来收入已经提高到一般水准仍不愿搬离。不过,大多数住户还是独居老人、残障者或是像我们家一样的低收入户。 「要去填迁入居住的申请吗?」 我谨慎地轻声询问,丈夫默默喝掉味噌汤后,放下筷子。 丈夫目前工作的地方是间小型印刷厂,由于资金不足导致办公室自动化进度落后,公司经营因此更为艰困,近两年也完全发不出年终奖金。不仅如此,丈夫的薪水微薄,就算是支付现在这笔远低于一般行情的房租,有些月份还会感到左支右绌。不论再怎么想,想要住进改建后的国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去申请吧。」 丈夫将脏盘子拿到流理台时,一边静静地说。 「咦?」 「我要换工作。对老板虽然要讲恩情和道义,可是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也没办法。」 丈夫微微笑着边这么说。然后,他走过哑口无言的我面前,在儿子身旁坐下。直人看都不看丈夫一眼,只管死盯着电视画面。 「……你没在勉强自己吧?」 我问。丈夫背对着我没回答,定神凝视儿子脸庞。他将手轻轻贴在儿子额头,儿子不耐地想要拨开他的手。 「这小鬼发烧了。」 我急忙起身。儿子大概知道发烧的事一被发现,父母就会不准他看电视,所以才一直假装没事吧。 儿子随即大声哭了出来。 平常不会步出社区半径一公里之外的我,每隔两周只有那么一天会搭一次电车。 那是为了带儿子上医院。儿子的身体也不是说哪里特别糟糕,只是打出生就是个孱弱的孩子。一点点小事就会立刻发烧、长湿疹,还曾经癫痫发作,长得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小得多。由于我们实在太过频繁出入小儿科诊所,于是那里的医师介绍我们到大医院去,儿子目前正在那里接受改善体质的治疗。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没办法扔下儿子不管,一个人跑去工作。 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满。 只要他的身体状况不错,和儿子两周出一次远门是让人很开心的活动。上午看完病后,我们会先在医院餐厅吃午餐,然后刻意搭乘绕远路方向的山手线电车。我和儿子接着就开始充分享受那大概四十分钟的小小旅程。儿子会把鞋脱掉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窗外流逝的景色,而我则茫然眺望其他人。 平日白天的电车很空,不论是广播声音或是奔驰于铁轨上的车轮声响,听起来都仿佛由远方传来一般。屁股下方的座垫,以及投射在背后的阳光感觉好温暖。我的思绪此时开始天马行空地不断延伸。 国宅改建的消息迅速在社区中传开来。相关单位在改建期间会为大家另觅住处吗?房租大概会涨多少呢?具体改建工程 会在什么时候展开呢?无止境的疑问让大家感到不知所措。 我家右边邻居就是之前提过的互助会会长,左边邻居是位独居的老婆婆。虽然她精神好到能自己走路去采买,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每天都会去找她说说话。 改建的消息似乎也传进老婆婆的耳里。老婆婆呢喃:「到时候没办法,也只好回故乡的儿子家中,麻烦他们照顾了。」我沉默颔首。若老婆婆真的受到那边欢迎,如今应该也不会一人独自住在这里。但是,老婆婆也只能去那了。 我一边感受电车令人愉悦的摇晃,慢慢闭起双眼。阳光残影时现时隐地横向穿越眼睑之中。 我无法回到故乡。也不是说不能回去,而是已经没有地方回去。而且,丈夫都说要换工作了。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离开东京更找不到工作吧,尤其是在我老家那种乡下地方。 我想起一直生活到十五岁的故乡,我的思绪最后总会回到那里——一个绿意盎然、人烟稀少的村子,以简陋铁皮屋顶搭成的家。可见猫头鹰低沉的鸣叫和满天繁星。暴风雨的夜晚,后山仿佛鬼怪般的吼叫总让我胆战心惊。 此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因此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名男子低头俯视我。那是个穿着体面,似乎的确在哪见过面的男子。 「好巧喔。」 他微笑说。原本望着窗外的儿子回头,问我「他是谁啊」。 「……妈妈的哥哥。」 我仿佛说服自己一般低喃。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哥哥了? 有听说他在东京,可是从没想过要去找他。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和我一样是在国中毕业时离开老家,因为通学范围内没有高中可读。在那之后我们就不曾见面,所以已经超过十年了。 「亏你还认得出我呢。」 我们在咖啡厅相对而坐,我问哥哥。 「怎么不认得,你没什么变啊。」 「哥哥倒是变了很多。」 「是吧。」 好像很不好意思的哥哥无言地啜饮咖啡。他穿着一身做工高级的西装,比以前胖多了。虽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鞋子也擦得光鲜亮丽,莫名地感觉就是不像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是因为那支大金表的关系吗? 「……不好意思一直都没联络。」 哥哥似乎很尴尬地说,我闻言摇摇头。 「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 「听说妈妈死了?」 我眼睛稍微睁大一些。 「你知道了?」 哥哥点起烟,但是注意到正在吃圣代的儿子,又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去年隔了好久总算回去一趟,那时候听附近的人说的。」 「啊?回去,你是说回家吗?」 「嗯,我们家还在,不过都已经破破烂烂了。」 「我还以为早就被拆掉了。」 「那种东西放着不管,自然而然就会自己坏掉,也没必要花钱去拆。」 我们轻笑一会儿。 「不过,听说好像是脑中风走的?我还想说她一定会自杀死掉呢。」 「对呀,看起来就像是个以自杀为嗜好的人嘛。」 「就是嘛,那可是她以前的兴趣呢。」 要是让别人听见这样的对话,肯定会大惊失色,我想着不禁笑出来。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那时候大概是重度忧郁症吧。她和父亲是相亲结婚,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生下两名孩子,代替那个美其名赴外地工作,偶尔才会寄钱回家的父亲,几乎不眠不休地打工挣钱。但是有一天,她一脸疲惫万分地拿起厨房菜刀,就往手腕切下去。那次虽然没什么大碍,不过从此只要大家一不注意,母亲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切割自己的身体。 就在我为了上高中离开家的同时,母亲也跟着回娘家去。她之前可能是想说至少忍耐到我上高中吧。 自此之后,我就没再和母亲见过面。听说母亲回到娘家后,症状也没有好转多少。我们彼此连一封信都不曾通过。我当时上高中的学费以及住宿舍的生活费全仰赖母亲娘家资助,却完全没想过要去探望母亲。 听来虽然冷酷,但是我真的不是很喜欢母亲。母亲不论任何时候总是唉声叹气,说什么「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就只有我境遇这么悲惨」。 「小学已经废校了。」 儿子此时插嘴问:「什么是『废校』?」圣代一吃完,大概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意思是说学校没有了。」 哥哥眯起泡泡的双眼回答。 「为什么会没有了呢?」 「因为大家都不在那里啦。」 儿子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满脸无聊地在桌下晃动双脚。 「可是,你怎么想到要回去呢?」 因为老友的婚礼或丧礼吗,我心底想着这些理由一边问。哥哥于是以自嘲口吻,嘴角上扬笑着说: 「嗯,就土地啊……应该说,想看看后山那里情况怎么样。」 哥哥暧昧地说。我立即会意过来,接着说「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一边起身。哥哥在分手时给我名片,他说如果遇到什么麻烦,记得要打电话给他。但是,哥哥没问我的联络方式。 时间接近傍晚,我和儿子站在人潮逐渐增加的月台上。哥哥的名片上只写着手机号码。他回乡下去,一定是为了去评估土地的资产价值吧。竟然会到没打算再回去的故乡,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目前必定相当窘迫。 突然间,我感觉胃部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上冒,不由得紧握儿子的手。只见直人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仰望我。 「妈妈?」 「抱歉,妈妈,好像……」 不太舒服,当我想要继续这么说时,已经瘫坐下去。我听到站在身旁,像是粉领族的女孩慌慌张张地大叫:「站务人员!」 我如果有事和丈夫商量,一般大概都会选在晚餐时。不过那天,我一直等到孩子睡着,丈夫洗完澡后才坦承相告。我本来就觉得他一定开心不起来,和他接获之前好不容易拼到最终面试的那家公司,所发出的不录用通知相较之下,他的表情比那时候还要痛苦。 「这时候是不可能的。」 我对于丈夫的回答,答道:「我明白。」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光听到这句话,其实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实在没有自信。」 当我拉开儿子正在睡觉的和室拉门,准备睡觉时,丈夫在我背后呢喃。 「光是直人一个人,就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好好供他念到大学了。我实在是没有自信。如果再多一个人,我……」 「那样的话搞不好就活不下去了」,他似乎是想继续这么说,不过终究没说出口。 「不要紧,孩子再生就有了嘛。」 丈夫僵硬地点头。 「晚安。」 「……晚安。」 我钻进儿子身旁的被窝,闭上双眼。我听着儿子平稳的气息,随着进入梦乡。 出乎意料的,堕胎手术简单迅速地结束。我觉得一分钟前才刚打麻醉,一回神一切都结束了,我人也已经躺在病房的床上。 护士发现我苏醒,立刻温柔地说:「先躺好别动喔。」 社区旁这间小型妇产科的单人房老旧又狭窄,不过暖气很强,感觉很温暖。 就算护士小姐不说,我也还没办法起身。并不是说哪里痛,身体的倦怠感反而让整个人觉得很舒服。 在恍惚之间,隐约浮现故乡景色。小学废校了,哥哥是这么说的。也难怪 ,因为我毕业时,全校学生只剩下五个人。 在那个没有产业也没有观光景点的村子里,已经没有人继续留下来了吧。只剩下被遗弃的房屋,在悠长的岁月间彻底老朽毁坏。日本到底还有多少像那样的小村落或小城镇呢?然后,人们就像是顺着小河随波逐流的竹叶小船,被冲到大河去,一艘艘地堆叠在大街上。所以,现在路上才会到处人满为患。如果老旧国宅不改建成更大、更新的住宅,实在难以容纳这么多人。 随波逐流、层层堆叠、几乎满溢的人们。在这个地方,是不是就连孩子都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品。如果这边溃堤,人又会继续流向哪儿去呢?我今后又会流向哪儿去呢? 妈妈,听到有人轻声呼唤,我睁开双眼。眼前是儿子以及老婆婆俯视着我的忧虑脸庞。 「我和这孩子都好担心,所以才……」 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将儿子托给隔壁老婆婆照顾,来之前还拜托她说「傍晚就会回来,所以别到医院来」。 我露出微笑。儿子阴郁的脸庞顿时展露光彩,然后仰望老婆婆,老婆婆也笑着对他点头。 但是,丈夫并没有照我的要求到医院来。 后来,丈夫将要任职的公司好不容易确定下来,我身体状况也逐渐好转,日子一如往常俐落稳定地流逝。 冬天时,儿子有一次因为发烧到四十度,连续两天烧都退不下来而住院。看着医师似乎难以应付的侧脸,我也做好最糟糕的心理准备。然而就在春天降临的同时,儿子随之康复。「身体大概都有抵抗力了吧」,医师说。 当儿子在撒满春天阳光的窗边翻阅绘本时。 「妈妈,我跟你说喔。」 我停下折衣服的双手,望向直人。 「我想养猫。」 他指向最爱的动物绘本说。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这边是公寓耶。」 「为什么公寓就不能养呢?」 「我们这里是五楼,要是小猫咪想到外面去,不就会摔下去吗?」 听到这样的藉口,儿子认同地说了句「这样啊」。然而就在我松一口气的瞬间,儿子又这么说出口:「那我们到神社去看流浪猫嘛。」 我们以前散步时,在神社后方发现一个大批流浪猫聚集的地方。我想一定有人固定在那里喂猫吧。 「嗯」,我沉吟。光看猫是没问题,不过如果有小猫咪,儿子一定会想要吧。要是说不行,又说不准他会不会乖乖听话。 「妈,有没有流浪的人啊?」 儿子突如其来地这么问。我眨眨眼,然后微笑。 「有啊。」 「真的?」 「要去看吗?」 「嗯。」儿子大大点头。 儿子藏在我的裙子后方,窥探状况。 在偌大的车站地下道,游民以纸箱做成的床睡在那里。两个人、三个人,那头还有四个人、五个人。我和儿子伫立于地下通道,凝视他们。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过往行人,对于伫立于原地的我们,投予可疑的视线。 「这些人就是流浪的人啊?」 儿子似乎很害怕地问。 「是呀。」 「好臭喔。」 「流浪猫也会臭呀。」 我一说,儿子便颔首。 「他们会不会跟谁要饭吃呀?」 虽然害怕,他仍以充满好奇的双眼仰望我。 「妈妈也不知道耶。」 「是不是给他们一点东西比较好啊。」 「可是,妈妈什么都没带。」 儿子翻找自己的口袋,然后拿出一颗糖果。接着他缓缓靠近一名游民,随即将手上的糖果扔出去。 对方慢吞吞地张开双眼,打量确认我们后,似乎很害怕直往后缩,紧接着笨拙地起身离开。 「走掉了。」 儿子似乎很遗憾地说。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我想再看久一点。」 「直人也想当流浪的人吗?」 儿子露出稍微思考的神情。 「妈妈呢?」 被这么一反问,我为之语塞。 「和直人在一起就没关系。」 「我也是,爸爸也要在一起,不然不要。」 儿子以天真无邪的脸庞凝视我。他是以一个孩子自己的方式,顾虑到我的心情才这么说?还是真心话呢?我不知道。 「是啊,三个人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我说着,牵起儿子的手迈出脚步。然后,我逐一望向睡在地下道的每个游民的脸庞。最近,也有很多女人。 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我曾在这里看到一个很像父亲的人。那名当初说要外出赚钱,却从此一去不回的父亲。然而,我根本不想试着出声攀谈。因为如果发现那真是父亲,我应该也会变得想要唉声叹气。 如果真变成那样,就活不下去了。 随波逐流后聚集的人潮,我们正处于杯子的最边缘,一旦像母亲整日唉声叹气,一定会立刻溢出摔落杯缘吧。 儿子开始哼起卡通歌曲,我也跟着轻轻哼唱,儿子很开心地转向我。蓄积于眼角的水滴仅止于微微摆荡,闪耀光芒,并未滴落。我们甩动牵在一起的手,朝车站走去。 心中总有一把裁缝剪 「桌面有够乱。」 突然从背后被这么一念,我循声回头,看到柚木亚纪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俯视这边。 「啊?」 「小柴的桌面为什么会这么乱啊?」 说是生气嘛,感觉上还比较像是很想解开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的疑问,才开口质问。 「哪有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不整理呢?」 「……我天天都想整理呀,只不过……」 我以露骨的反感语调说。只要每天认真工作,管你是桌面脏乱或是连续好几天穿同一条裤子,那全都是个人自由。 「你看,像这种东西不要了吧?快丢掉啊!」 她拿起放在高耸文件堆最上面的一张传真纸,想要揉成一团。我慌慌张张地制止她。 「你在做什么啊,也没问过我。」 「把这东西丢掉啊!」 「所以说不要随随便便丢人家的东西啊。如果是重要的东西怎么办?」 「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要这一张那一张地整天乱扔在桌上。你看,这里为什么还有个脚印啊?」 她摊开被揉成一团的纸张堵向我。上头的确有个形状清晰的脚印。 「不就是之前掉到那边去,不知道被谁踩到,可是对方又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扔,所以只好很亲切地帮你捡起来放好的啦!如果真是需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如果是不需要的东西,又为什么不扔掉呢?」 她所说的话完全正确。虽然气恼,我还是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 「之前拜托你的照片呢?」 她劈头冒出这么一句和原先话题毫无关系的话,让我愣了好半晌。 「啊,是、是滑雪场的照片吧?唔,我是在早上拿到的,然后……」 我拨开层层叠叠的资料以及文件山,翻找褐色信封。那是下期杂志要广告的新滑雪场照片,她仿佛打从心底拿我没辄似地大大叹口气。 「请等一下,刚刚还在这的……」 「拜托你明天早上之前可务必要找到啊,还有顺便也把桌子整理一下吧。」 她说着,转身背对我,然后走出门离去。我大声咋舌,一屁股用力坐到椅子上。 「柚小姐 说得对。」 正在对面办公桌工作的打工女孩随即嗤嗤发笑,一边这么说。 「是吗?桌子才乱一点就唠叨个没完。就是因为做了一大堆工作,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嘛。我哪有时间整理啊。」 「是没错啦,不过柚小姐才不是那种会为无聊事情随便生气的人。她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说话的。」 我姑且点了点头。也对啦,这或许也乱得太过分了。 前面和左右的资料堆积如山,放在脚边的纸箱也已经满而溢出,想当然尔桌子里头塞满各种物品及纸张,好不容易才勉强空出来的桌面中央被留言便条纸或传真纸占据,不把那些东西拨开就没办法让电话重见天日。顺带一提,当我要写字的时候,还得把最上层抽屉拉出来,在上面垫一层板子写。 我们这间邮购公司算是业界的中流砥柱。我进公司的前四年都负责柜台业务,三个月前被调到总公司这个负责制作持卡会员会刊的部门。 编辑部成员包括课长、柚木亚纪子和我。平常虽然也有利用打工族或自由作家这些人力,不过负责企画编辑的就只有她和我,即便只是一本小册子,也够我们忙了。从来没有杂志编辑经验的我,说实在的处理起来是有点兵荒马乱,桌面上的惨状多少真实反映出我目前处境。唉,整理、整顿这档事对我而言原本就是苦差事就是了。 「……来稍微清一下吧。」 首先,必须先把应该被埋在某处的照片给挖出来,然而就在我伸出手的瞬间,堆积如山的资料被我的手肘一碰,开始摇摇欲坠。我急忙压住,不过那座山仍旧唏哩哗啦地崩落到隔壁柚木亚纪子的桌上。 我的纸屑就这么散落到她什么都没放,整齐又干净的桌面上。 隔天我一到公司,只见柚木亚纪子背对着我站在我的桌子前。仔细一看,她正在窸窸窣窣地一会儿翻文件,一会儿开抽屉。我皱起眉头。 「早安。」 我静静从她背后靠近,刻意在她耳边说。她吓了一大跳,双肩打了个颤回头。 「如果要找照片,我已经找到了。」 我摆明就是要挖苦她。 「我又弄丢什么东西了吗?」 「不好意思,你过来一下。」 她无视于我的挖苦低声说,同时以眼神示意小会议室的方向。我耸耸肩,跟她走进会议室。 在折叠椅上就座后,她欲言又止,又仿佛在犹豫什么似地叹气。难得看她这么拖拖拉拉的样子,我不禁诧异地心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柚木亚纪子虽然和我同年,不过我上大学前重考两年,所以她比我早两年进公司。据说她在同期中的优异表现可谓鹤立鸡群,现在都已经拥有「代理课长」的头衔了。 但是她的外貌,和光听传言所想像的那种充满女强人感觉的女性有点出入。土气的套装,加上平庸的发型、普通的化妆,丝袜脚踝处莫名地就是有点松弛,不论再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起来只像「毫不起眼的一般粉领族」。她在极为偶尔的情况下,也会像昨天那样发脾气,然而平常待人处事相对而言都很冷静平稳。虽然也有传说她至今已经逼走五名打工生,或是在和课长搞外遇,可是看不出来她会那样。 她算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相处的那种人吧,我望着她平凡的侧脸这么想。高中时,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就是像她这种人,总是淡然地用功念书、淡然地名列前茅。我忘记是什么时候了,那女生某次关于「我搞不懂在确定范围的考试中,拿不到九十分以上的人是怎么回事」的发言,还在班上引发讨论。 「你应该不清楚门票的事吧?」 被这么唐突一问,我顿时回过神来。 「啊?」 「你没开过我的抽屉吧?」 那问题让我瞠目结舌,乱开人家抽屉的应该是你吧。 「我怎么可能开你的抽屉啊。」 我老大不高兴地说。 「说得也是,你也不知道钥匙放在哪里。」 「到底什么事啊,请你解释清楚好吗?」 在我催促下,她才说明事情始末。我们在上个月的会刊中已经预告,将抽出十名会员,致赠最近大受欢迎的摇滚乐团演唱会门票。由于在东京只有一场公演,可说是相当贵重的门票吧。那门票是她用尽门路才弄来的。 她昨天去拿门票回来后,就直接放进上锁的抽屉。可是今早来公司打开一看,十张门票却全都不翼而飞。 「你不是上锁了吗?」 「可是像印花税票和磁碟片也全都放在里面,我都有告诉那些女孩子钥匙放哪里,以免我不在时抽屉打不开。」 「这样上锁也没意义啦。你为什么不放保险箱呢?」 我一说,她便低头咬嘴唇。平常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她,流露出的懊恼神情让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昨天有谁留在公司吗?」 「这个嘛,我大概七点走的……所以留下来的应该还有课长、布施和西川。」 我刚说完,随即头一歪。 「等等,柚小姐你确实有把那些票放进抽屉里吗?」 「确实放进去了呀。」 「有没有可能是柚小姐你自己搞错,放到别的地方去呢?」 她露出一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的神情,断然说道: 「怎么可能是我弄丢的嘛。」 这种说话方式立即惹得我怒火攻心,她到底是把自己想得有多完美,完美到可以这么明确断言啊。 「我明白了,谢谢你。」 她说着起身,正准备迅速离开会议室。 「等……等等、等等。」 我慌慌张张地阻止她,只见她似乎很不可思议地望向我。 「你是明白什么了?」 「犯人啊,就是布施啰。」 她再次斩钉截铁地断言。 「为什么啊?」 「最后剩下来的不就是课长、布施和西川吗?不可能是课长偷的,而西川又不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呀。」 「你别一口咬定是她嘛。隔壁总务那些人也都有留下来啊。」 「总务那些人怎么可能知道我桌子里有票呢。就是布施了啦,她那个人很像会做这种事。」 她扔下这么一句话随即迈开脚步,我急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啦!」 「什么事?」 「如果真是布施,你打算怎么样?」 那个布施,正是告诫我「柚小姐才不会为了无聊事情随便生气」的打工女孩。她只有二十岁,虽然染褐发又顶着一脸显眼的珠光妆容,可是我觉得她是个很单纯的好女孩。 「什么怎么样,叫她还我票,然后报到人事那边去呀。」 「喂、喂、喂。」 我深深叹息。 「我们说话稍微和平冷静点吧。如果真是布施,她就不能继续待在公司里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地说。 「做出这种事情还被原谅才奇怪呢。」 「可是,如果搞错的话怎么办?」 「不会搞错的。」 「如果搞错,柚小姐也会信用扫地喔。」 这句台词拖住她即将迈出的步伐,我双手在自己面前合十。 「柚小姐,你就先看在我的面子上,从宽处理吧。」 「我为什么一定得看小柴你的面子啊?你和布施在交往吗?」 「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袒护她呀?」 完全搞不清楚个中原因的她这么质问我,我再次深 深叹息。 但是那一天,布施并没有出现在公司,而且还任意旷职。我制止怒气冲冲只想去向课长报告的柚小姐,傍晚时我们试着去拜访布施的住处。 她果然如我们原先所预测地不在家,就算在外头打电话,也都只有电话答录机应答。我因此提议先去吃晚餐,边吃边等她回来,两人因此一起走进附近一家居酒屋。 我们有那么一阵子就在尴尬的气氛中喝啤酒,吃小菜。如果再这么继续沉默下去,似乎只会更尴尬,于是我拼命找话题聊。 「柚小姐你学生时期的成绩很好吧。」 其实聊聊工作上的事就好,我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聊起这些。她迅速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我高中时,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个同学感觉很像。」 她出乎意料地发出嗤笑。我看见她的笑脸,稍微松一口气。她果然还是蛮可爱的嘛。 「小柴以前成绩很差吧。」 「算吧。」 的确正如她所言,我成绩好的也只有体育一科,其他所有科目都是低空掠过及格边缘。 「作业之类的,也常忘记写吧。」 「嗯,是啊。」 「成绩好的大概也只有体育,而且高中毕业后总算发现好像不上大学不行,这才开始用功念书的吧?」 我虽然点头,心里却想「其实也用不着说得这么明吧」。 「你小时候应该有收集什么东西吧?像邮票或是怪兽玩具之类的无聊东西,但是总是一下子就玩腻,然后又开始收集其他东西。然后那些东西直到长大成人还是舍不得扔掉,全都塞在壁橱里吧。」 她的语调转趋严厉。 「你的房间应该很脏乱吧,你也搞不清楚上次到底是什么时候打扫过吧。书还是cd买来就乱扔,其中有些根本没开过,杂志或报纸散布在从来没收过的万年床垫上,前几天吃完的便当盒什么的也都直接扔桌上吧。」 我用手指揉揉眉间。 「你这话该不会是在酸我吧?」 「是啊。我再去打给布施看看。」 她吐出这么一句话后,起身走向公用电话。我筋疲力尽地目送她的背影。与其被说成那样,还不如被直接当面说「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男人」反倒痛快。 「还是没人接耶,喂,她该不会是假装不在家吧。要不要再去看看?就说是送宅配的骗她开门,你看怎么样?」 柚小姐一回来便双手插腰说,我用双手撑脸一边凝望她。 「你是真的怀疑布施啰?」 「怎么这么问?不然是谁偷的呢?」 「反正你就是没办法相信她就对了?」 「能不能相信,光看就知道了呀。小柴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以前就出过问题。不但电话应对态度很差,拜托她的工作也没好好做。」 我呻吟着一边抱头。 「或许是啦,可是我觉得那个女孩子看起来不坏。」 「是啊,毕竟你是个连需要或不需要的东西都没办法判断的人嘛。」 一方面或许是喝醉了吧,我一股气直冲脑门,恶狠狠地瞪向她。 「啊,没错。我哪像你啊,不管任何事,不需要的就爽快地直接扔掉,你这种人就是活得这么干净俐落嘛。」 她哼声发笑,把脸撇向一边去。 「你总是合情合理、正派出色啦。只不过,这种女人为什么会搞外遇啊?那个课长可是到处对女人出手耶。很有看人眼光的女人,怎么会跟那种人交往呢?」 眼看着她的脸色转趋僵硬,一张脸红到耳根。 完了。本来只想套她话才试着随口说说,不过好像被我歪打正着说中了。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我再到布施家去看看好了。」 柚小姐抓起帐单,虽然强装镇定,语尾却稍稍颤抖。 「小柴你可以先回去。」 「我一起去。」 「因为我早就认定布施是犯人,所以不放心我一个人去?」 她以讨人厌的方式,嘴角一歪笑了。而我完全没回嘴。 当我们抵达时,布施房内的灯已经亮着。按下门铃,无须佯装宅配人员大门便开启。出来应门的她一见到柚小姐和我,立即双眼圆睁,我们都还没说半句话,就已经放声大哭。 布施整整哭了两小时,才终于停止哭泣。我又哄又劝的,好不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在这期间,柚小姐也没去泡茶,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冷望向这边。 当布施断断续续道出关于门票的事情时,已经是深夜了。 因为她交往的情人挥金如土,最近似乎都举债度日,所以尽可能想帮他凑点钱。她知道柚小姐桌子里放有十张演唱会门票,想说把门票卖掉就有钱拿,才忍不住出手了,她哽咽说道。 「那门票呢?」 我一问,她就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十张门票好端端地放在里面。我把那东西交给柚小姐。 柚小姐缓缓起身,我本来还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不过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慢吞吞地走到玄关穿鞋。 「柚小姐。」 我从背后叫她,但是接下来却无言以对。 她也没回头,只是静静地打开门,然后又关上门。接着大门传来「喀嚓」一声压抑的声响。那听来像是柚小姐再度割舍掉另一件不需要事物的声音,我不禁摇摇头。而布施还是一样持续哭个不停。 如果被报到上面去,只是约聘人员的布施应该两三下就会被炒鱿鱼吧。又或者,是她自己会请辞呢。 我本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猜想到底会发生哪种情况,结果不论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事发一周后,布施仍旧照常上下班,柚小姐或上司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 我也想找柚小姐把事情问清楚,不过她或许是在躲我吧,莫名地就是找不到两人独处的机会。唉,不论如何,至少柚小姐没向课长,也没向人事部报告布施的事情。门票也都顺利找回来了,她这次总算没把不需要的人揉成一团,直接扔到垃圾桶去。 大厅里的人在午休时间变得三三两两,我发现布施一个人坐在那看杂志,于是出声叫她。 「前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她开朗答道。 「嗯,柚小姐好像没跟任何人说。」 「对啊,好像是耶。」 布施稍稍耸肩,一边笑了。 「我本来就觉得柚小姐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她人很好嘛。」 她歌唱般地说。我不禁凝望她天真烂漫的脸庞,她到底有没有在反省?这副单纯无邪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我莫名地开始觉得不愉快。 「啊,丰田课长。」 她对看来像刚吃完午餐回来的课长出声。课长回过头,一看是布施就笑嘻嘻地往这边走来。 「柚小姐刚刚在找你喔。」 「喔。」课长沉吟。 「那无所谓啦,我看我们两个去喝杯茶吧。」 我默默凝视两人的交谈。 「讨~厌啦。」 「为什么?好无情喔。」 「课长,你的宝宝不是刚出生吗?这么花心不行喔。」 「就是因为刚出生,所以才想花心呀。」 哈哈哈,布施放声大笑。就在那一瞬间,我在无意识间抬起手。 掌心似乎窜过一阵火辣的疼痛感,还听见女孩夸张的惨叫声。一回神,我已经把布施打倒在地上,手腕被课长抓住。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这还是我生平头一次对女 人动手。 「你干什么,小柴,怎么可以对女孩子施暴!」 就在课长说出这话的同时,我的拳头也飞向课长嘴角。背后有人大声叫唤我的名字,好几个人对我伸出手,想把我制伏。 我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一边狂暴怒吼,企图挣脱大家的手。 「你们所做的事不是暴力吗!」 柚小姐平日毫无表情的脸庞、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桌面、颜色土里土气的套装。那是她用来保护身体,免受看不见的暴力伤害的盔甲,那把大裁缝剪一直以来所剪断的东西或许并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的感情。 我在人群那头看见柚小姐远方小小的脸庞,那脸庞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在推挤压迫下陷入一团混乱,此时的我真切地想,柚小姐若能为我哭泣就好了。 我简直像孩子耍赖般持续撒野施暴。 不完全自杀手册 新年假期时,母亲过世了。 正确来说,是在年底三十号黎明。感冒恶化导致肺炎,一方面是因为上了年纪,母亲就那么干脆地撒手人寰。住隔壁城镇的舅舅赶来,代替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把所有大小事全都处理好。我们当晚就在附近寺庙守灵,隔天举行丧礼,总算赶在年底前勉强把这些仪式全办妥。 剩下的事情,因为母亲的弟弟,也就是舅舅说要帮我处理,我也顺势接受那份好意。旧的一年才刚过,我年初没拿母亲的遗物或照片,就从乡下回到自己的住处。我后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照常上下班,所以周遭旁人也不知道我的母亲去世。 我也不是说回来前就下定决心,要把一切当作秘密。只是和大家打照面时,「不说也无所谓」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罢了。 我在大学应用化学系的研究室工作,担任助手。这里的工作人数和普通公司相比大概少得多,不过每个人各自负责不同研究,对于任何事全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感觉。大家在台面下为了争夺助教授之位,会彼此扯后腿、嫉妒他人的论文评价等,总之是各怀鬼胎、动作频频,不过那些对于根本就不是人家竞争对手的我而言,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本来想至少向教授报告家人的不幸消息,不过当我踏进校园的同时,那样的念头顿时消逝无踪。 对我而言,这种事感觉上和报告「我在寒假失恋了」没什么不同。把私领域的事情带到公领域谈论,然后获得礼貌性的慰问或形式上的奠仪,末了还得去跟人家道谢,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反正,我不久之后也要死了。 这事我早就已经决定,等到父母双亡就自杀。 我本来以为还得等一段时间,没想到提早解放的时间就这样降临。都到了这种时候,麻烦事就免了吧。 当然,现在立刻死也好,今晚或明早死也好。但是,帮我筹备葬礼的肯定是那个大好人舅舅。麻烦人家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所以我决定配合母亲的七七四十九日才死。 还有半个月。我茫然心想,该怎么打发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呢? 年底的考试已经结束,少了学生踪影的大学校园冷冷清清,鸦雀无声。 研究室除了因个人研究主动到校的人之外,也全开始休假了,我们那个认真硬朗的教授也都在为那些尚未确定工作的专题生,频频接触属意企业,或是参加个人主持的读书会,鲜少在研究室露面。 所以,其实可以用像是「感冒」这种权宜藉口休假的,人生所剩无几的日子再怎么说也不应该窝在工作地点,到其他地方度过或许比较好。 可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想到海外或什么地方挥霍旅游,即便如此整天待在那间住了这么久,都已经住腻的房里又觉得意兴阑珊。结果,我只好一如往常地来到研究室,穿着有些肮脏的白袍,失神眺望窗外。 我从研究室窗户俯视停车场,有个学生正在那一头的空地玩滑板。今天几乎没什么车停,他还把板子组成类似跳跃板的东西,热衷地练习。 「桃井小姐。」 听到有人从背后叫我,我一回头,看到教授面带笑容站在那边。他没穿白袍也没穿西装,却是一身看来老旧的毛衣。是因为他的年纪吗,这样的打扮总让人觉得寒酸。 「咦?不是已经放假了吗?」 「只是想来露个脸而已……你今天也休假吗?」 这个六十好几的教授不论说话语气或交际身段都很柔软,所以看来很温和。可是细听他谈话内容却很辛辣,常常像这样刻意挖苦来上班,却没打算进行任何实验的落后研究员。 「唉,算了。你看来没什么精神耶。」 教授在我回答前便这么说。我内心只觉得懒得搭理,视线随之低垂。 别人哪可能知道你有精神或没精神。更何况是教授,怎么有办法察觉我的心情啊。这可不是纯粹修辞技巧,我真的是宁愿死,也不会跟这个人说亲人过世的事情。 「啊,是星野。」 教授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满脸堆着假笑说。 「那种长头发,现在好像很夯耶。」 勉强使用年轻人用语的教授,感觉上似乎有些讨好,我并未回答。 「太宠学生的话,对学生可没有好处喔。」 不论他说什么,我始终沉默以对。他大概是觉得没辄吧,教授说着拍拍我的肩膀后,便走出研究室。 我目送布满赘肉的背影离去后,视线又回到窗外,看着那个「长发星野」。就在那一瞬间,他随滑板凌空跳跃,然后摔了一大跤。 我不自觉地将脸庞凑近窗户。趴在混凝土地面上的他,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甩甩头,我也松了一口气。 星野双肩下垂,直接坐在地面上查看右手肘和手指甲,好像是受伤了。 我走向自己的桌子,打开抽屉查看。我记得里面应该有放几片ok绷才对。我翻开文件或笔记本之类的东西,终于发现一片ok绷。 这或许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最后机会吧,我心想。 「嗨,小桃老师。」 我一走近,直接在混凝土地面上盘腿而坐的星野,仰望我这边,右耳耳环一边闪耀光芒。我默默拿出ok绷,他随即睁大双眼一边接下。 「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亲切呀,老师。」 「我从上面看到你跌得很惨。」 他笑着说「谢啦」,然后低下头去。北风在那时抚上我的脖子上让我顿时打了个寒颤,我环抱穿着白袍的双臂问。 「你已经考完了吧?为什么还每天到学校来?」 「老师你还不是每天都来。」 「我是因为在工作呀。」 「我是因为闲闲没事做呀。」 他仿佛回避问题似地笑了。星野是我们教授所主持的专题小组三年级学生,他和时下一般年轻人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刚开始交出去的报告被教授打回票时,就跑来跟我这个助手哭诉。之前理应是突破层层难关,好不容易才考进这所大学,但是他却只会写些让人难以置信的幼稚文章,拿他没辄的我只好从零开始教他写报告的方法。此外,有时候像是什么考前猜题,或其他科目的功课,只要他来拜托,我也都是有求必应。他好像还把我帮他的那些东西,以收费的形式提供给朋友,教授也发现这个现象,所以才会像刚才那样挖苦我吧。 「明明都放春假了,你不去滑滑雪,或回老家看看吗?」 「我晚上还要打工啊,滑雪是下礼拜才去。」 「你也玩滑雪板吗?」 「玩啊,前年开始玩的。啊,贴不好耶,老师。」 他光用左手没办法顺利把ok绷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