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奥德赛 千年之梦》 一卷全 他不会老,只是离开而已;他不会死,只是分别而已。 那种哀伤——你能了解吗? 以壮大的比例来描绘生命的赞歌 主人公——凯姆可以永生,也就是说是一个不会死的男人。故事的舞台是凯姆旅行一千年后来到的一个“何时,何地?”的城市。 被囚禁的心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尽管如此,还是抑制不住从身体里涌现出的冲动。 不顾一切的冲撞。 身体撞在粗粗的铁栏杆上,然后毫无悬念地反弹回来。 “8号,你在干什么!” 看守的怒吼声在走廊里响起。 犯人在这里是不会被人称呼名字的,单间牢房的编号就是全部——而凯姆是“8号”。 凯姆沉默着,肩膀再一次撞上了铁栏杆。 坚固的栏杆纹丝不动,只是在凯姆那经过长年锻炼的肌肉和骨头中留下了钝钝的疼痛感。 看守不再怒吼,取而代之地吹响了警笛,于是值班室的看守们一起朝这边跑来。 “8号,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你是不是又想蹲禁闭室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采取反抗的态度,只会延长你的服刑期!” 凯姆坐回到床上,对看守们的话置若罔闻。 他已经去过无数次禁闭室,也知道自己被烙上了所谓“极端反抗的犯人”的烙印。 但是——这根本无济于事。 在身体的最深处,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 一个找不到出口的炽热的东西,一边翻滚着一边在体内四处乱闯。 一个看守砸了咂嘴,说道:“切,这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狗屁勇士啊,真丢脸。难道说面前没有敌人,就什么都不会做了吗?” 旁边的看守也嘲弄似的笑了。 “呵呵,还真是不凑巧啊,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同伙。被投进监狱的你,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当看守们离去后,凯姆躺在床上。然后弯着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独自一人…… 的确,正如那些看守们所说的那样。 自己想要适应“独自一人”活下去,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旅途中。 但是在监狱中“独自一人”所度过的这些日子里,却有着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孤独。 还有恐惧。 三面高墙围出一个房间,铁门的另一边也被围成狭窄走廊的砖墙所堵住。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被关押在同一座监狱里的其他犯人——这是一座被设计成感受不到活人气息的监狱。 由于眼前的风景是永恒不变的,所以时间的感觉也变得麻痹起来,让人弄不清楚在这里到底度过了多少天。虽然时间的确在流逝着,但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而是慢慢地沉淀在自己的心中。 监狱的生活所给予犯人的真正的痛苦,并不是被夺去自由,也不是被强迫体会“独自一人”的孤独。 而是让你生存在不变的风景与静止的时间中,这是一种苦役。 流水不腐,户枢不蠧。可是如果将水储存在瓶子里,那么很快就会腐坏。 这是相同的道理。 在身体以及内心深处的某处,也许已经开始变馊并散发出腐臭了。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凯姆再次站起身来,撞向铁门。 即便他这么做,铁门被撞坏的可能性也绝对不会有万分之一。 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出去。 但是,他仍然重复着动作。 必须重复。 就在身体与铁门碰撞之前——一瞬间,一股气流拂过面颊。静止的空气,虽然只是极其轻微地,可还是动了。就是这份触感,让凯姆体会到了时间的流逝。 看守们神情狰狞地跑过来。 在只能看到墙壁的风景中,突然能够看到人的样子了,这真让人感到高兴啊,不过大概看守们是体会不到的吧。 “8号,关禁闭室三天!让你在那里冷静一下!” 当这道命令从看守的嘴里发出时,他们是无法理解凯姆嘴角会微微上翘的理由吧? 风景改变了,时间也开始流逝。这难道不是应该庆幸的事情吗——哈哈。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上戴着脚铐,向禁闭室走去。 “有什么好笑的!8号!” “不准随便笑!不然就增加你的刑罚!” 可是,凯姆仍然在笑。 放声大笑。 只要充分吸入新鲜空气,身体和内心中腐坏的部分就会消失吧。 无论刑期到什么时候,总有一天,能够从这里出去。 来得及吗? 当所有的东西都腐朽时——单人牢房里的“独自一人”,就会像士兵清点敌人尸体时被称为“一个”吧…… 痛苦。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一样,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于是凯姆从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中。 很远、很远、很远的过去——我,曾经在监狱里待过吗? 他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思考着。 那是一个不停重复的梦,也可以称之为噩梦。 即便在醒来之后回想,也没有残留下什么记忆。但是,在梦中出现的牢房的样子和看守们的姿态,却总是相同的。 这是我曾经亲身体验过的经历吧。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睁开眼睛时,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所浮现出来的问题也没有残留在记忆中。 只是猛地惊叫着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当拭去额头的冷汗时,和往常一样只是在心里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好像拾起了残留在脑海角落里的梦之记忆,凯姆小声地说道。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勇者归来 各种各样的人都聚集在驿站的酒馆里,凯姆此时也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一个男人走进了酒馆,身材十分高大——从服装上能够看出他是一名军人。大概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军装上落满了灰尘,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可目光却依然敏锐。那是“现役军人”才有的眼神。 酒馆中的喧闹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在场的醉汉们都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看着这名士兵。 和邻国之间漫长的战争,最近终于结束了。在前线浴血拼杀的士兵们也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这个男人也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员吧。 士兵走到凯姆旁边的一桌坐下,然后大口地喝着酒。海量——并不足以形容,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喝下去。 两杯、三杯、四杯…… 一位酒客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手中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来到士兵的桌前。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是本地的小流氓。 “请允许我敬这位保卫祖国的勇者一杯。” 士兵面无表情地举起酒杯,让对方倒满。 “前线怎么样?想必您一定获得了无数功勋吧?” 士兵沉默着饮尽了杯中酒。 流氓连忙给士兵斟上第二杯,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谄媚。 “大家见面就是缘分,所以给我们讲讲你的英勇事迹吧。这条粗壮的手臂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啊……” 士兵沉默着将杯中的酒泼在了流氓的脸上。 流氓怒不可遏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就在这时,凯姆一拳打飞了他手中的匕首。 流氓被凯姆和士兵的气势所震慑,于是骂骂咧咧地逃走了。 两人看着流氓走远,然后相视一笑。虽然两个人并没有交谈,不过凯姆已经知道这名士兵正沉浸于深切的悲伤之中,而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士兵,也注意到凯姆脸上阴暗的神色。 酒馆中的人们再次喧哗起来,凯姆与士兵也开始推杯换盏。 “我,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在战场上度过的这三年里,一次都没有见过她们。”士兵说着,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并将放在项链坠中的妻女照片拿给凯姆看。 容貌清秀的妻子,还有尚且年幼的女儿。 “正是因为有她们两个,我才挣扎着活了下来。要活着回家,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继续战斗下去。” “你的家,离这里很远吗?” “不,只要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是我的村子了。妻子和女儿在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后,现在应该在翘首等着我回去吧。” 这样的话,距离并不遥远,他今天晚上就能到家。 可是——士兵喝了口酒,慢慢地说道:“我很害怕……回家。” “为什么?” “我想要见到妻子和女儿。可是却害怕她们看到我的脸……在这三年里,我杀死了数不清的敌人,为了活下去只能这样。为了能够回到家人的身边,只能不停地杀死那些同样离开家人的敌军士兵。” 这是战争的规则,也是士兵的宿命。 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必须“在被杀死前不停地杀下去”。 “当我在前线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那时只是拼命的想着活下去。但是,现在战争结束了,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刻着这三年来所犯下的‘罪孽’。我的脸是一张杀人犯的脸。我不想让妻子的女儿……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士兵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石头,说是他刚奔赴战场时捡到的一块宝石原石。 “这是宝石吗?”凯姆诧异地问道。放在桌子上的那块石头,通体乌黑,完全没有宝石所应有的光泽。 “最开始时还闪闪发光,我想把这个拿回去给女儿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它却渐渐褪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每当我杀死一名敌人,石头中就会浮现出如同血迹般的颜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正如你所看到的,它已经变成了一块漆黑的石头。这块石头染上了我所犯下的‘罪恶’……这是一块‘罪孽之石’……” “不要这样责备自己。”凯姆不假思索地说道,“为了生存,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虽然知道,可是……被我杀死的士兵也有故乡,也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家人……”士兵又向凯姆问道,“你也有家人吧?” 凯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家人。” “那么故乡呢?”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意思是你永远都在旅行吗?” “啊,是的。” 士兵对凯姆的话将信将疑,只是一笑置之,然后一边将“罪孽之石”放回钱包一边说道:“我认为,既然每当我杀一个人,‘罪孽之石’就变得越黑。那么反过来说只要我每救一人,它应该就会重新散发光彩了吧。” 凯姆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站起身来。再次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士兵,仿佛教诲般地说道:“既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是回去比较好。无论有着怎样的愧疚,你都应该回去。你的妻子和女儿一定会理解的,你不是罪人,而是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英勇的战士。” “……很高兴能够遇见和我说这番话的人。” 凯姆握住了士兵伸出的右手。 “一路顺风。”士兵说道。 “你的旅途很快就要结束了。”凯姆笑着说道,然后朝酒馆大门走去。 刚才的那个流氓紧紧地跟了上去,手中握着一把手枪。 “危险!”士兵大喊道,也追上了凯姆。 在凯姆回头的同时,流氓大喊着“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并举起了手枪。 这时,士兵挡在了两人之间。 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 士兵如愿以偿地拯救了他人的性命。 可讽刺的是,他救的是长生不死的凯姆的命。 用自己这条仅有的生命。 模糊的意识中,倒在地上的士兵将自己的钱包递给凯姆。 “……帮我看看‘罪孽之石’……应该稍微恢复一些光泽了吧……” 士兵大口地吐出鲜血,无力的笑声随之消失了。 凯姆看了看钱包,对士兵说道:“很漂亮,它正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是吗……太好了……我女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士兵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张开手想要拿回钱包。 凯姆慢慢地将钱包放在士兵的掌心,并帮助对方合拢手指。 士兵就这样停止了呼吸,钱包从手心掉在地上。 他的面容在死的时候很安详。 但是——从钱包中掉落出来的“罪孽之石”,却几乎还是漆黑的。 晚钟 一个开垦在平缓丘陵地带的农场里,凯姆正在专心地采摘蔬菜,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 秋天傍晚时分,被彩霞染红的天空异常美丽。 “今天差不多该结束了。” 一个胖敦敦的大婶将手中刚刚摘下的蔬菜放进篮子里,对凯姆说道。 凯姆轻轻点了点头,直起腰擦去额头的汗水。 “多亏了你,今年的农活干得很快。” 对于大婶的赞许,凯姆只是用点头做了回应。 “怎么样?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甚至是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的?” “嗯……” “啊,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即便不帮忙干活也没关系。” 大婶开朗地笑了,“说来……”她接着说道,“收获的季节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不知道。” “在冬季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帮我干活啊。” “……谢谢你。” 这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大婶。 这里的人没有极尽奢华的生活,每天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繁重的农活让人感到很疲惫,可是也很充实。 两个人刚刚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这时传来了“咣咣”的敲钟声。 好像还没有到教会敲响晚钟的时间。 凯姆朝小丘下的山路上望去,只见从远处走来一队送葬的队伍,人群中有一架驮着棺材的马车。 大婶放下抱在手中的蔬菜,然后又将裹在头上的方巾摘下,双手合拢在胸前,低下头,闭上眼睛,迎接送葬的队伍。 于是,他也照做了。 咣、咣、咣……走在队伍前面的老者摇晃着小钟。 队伍在他的身后沉默着前进。 戴着黑色面纱的女人们。 低着头前进,身上穿着黑色上衣的男人们。 还有尚且不知道“死亡”的含义,跟在队伍后面的孩子们。 送葬的队伍走远之后,大婶抬起头,眼睛变得稍微有些湿润。 “死去的人们,或者说只是回归而已。” “……什么?” “回归大地、回归天空、回归海洋,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宿命。”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 在仿佛无尽漫长的人生之中,到底目睹过多少人的死亡? 离开这个尘世——从眼前消失——从这个角度来看,死亡的确是一件无比悲伤的事情。 可是,如果把人的死亡看成是回归到某个地方的话,那么悲伤之中就会夹杂着一丝平静和喜悦。 这对于长生不死的凯姆来说,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回归。 大婶弯腰捧起一把脚下的泥土,感慨着说道:“在泥土之中也蕴藏着生命。那是我们肉眼所看不到的微小生物的生命,以及枯草的生命……这样说来,那些蔬菜也带着无数的生命。” “是的……” “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嗯……” “当你在我家干活的这段日子里,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请你将我的骨灰——哪怕一丁点也好,洒在这块菜地里?” 凯姆感到有些困惑,脸上带着苦笑。 丈夫已经撒手人寰,孩子们也已经成家立业,大婶现在只是一个人生活着。 如果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话——即便不愿意,也要照顾这位大婶吧,直到她迎来死亡的那一刻——无论是一百年之后,还是两百年之后。 教会的大钟响了起来。 这时宣告这一天劳动结束的晚钟。 大婶再次像刚才送葬的队伍经过时那样,将双手合拢在胸前。 “今天又度过了平安的一天,感谢主。请您明天也赐予我们健康……” 大婶祷告的声音重重地回荡在凯姆的心中,就像往常一样。每次听到教会的晚钟,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一定要留在这个地方吗”的疑问。 当最后的钟声响起,凯姆说道:“大婶。” “嗯?” “人类正是因为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才要感谢今天的平安,以及祈求明日的幸福吧。” “……啊?怎么了?” “今年的收获季节结束后,我要离开这里。” “等一下,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我没有在这里生活的资格。” 闪过发愣的大婶,凯姆将蔬菜放进篮子里,然后用双手将其抬起。 再次望着夕阳。 大婶说道:“离开这里……你想要去哪?” “不知道。但是,哪里都好。” “你打算就这样永远旅行下去吗?” “……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回归的地方。” 凯姆说着,挑着篮子走下了山丘。 他的背影被夕阳染得通红。 白花 这座城市里到处点缀着可爱的白色小花。它们绽放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而并没有被栽种在花坛和花圃里,这些团簇盛开的小花极其自然地与这座城市的街道融为一体,就好像建筑物与花朵一同成长起来,煞是有趣。 眼下正是早春二月——虽然城市后面的群山顶端还残留有积雪,不过南边的大海已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海面风平浪静。 这是一座自古就开始繁荣的港口城市。 现在每天仍然有无数的客船和货轮在这里启程或是靠岸。 可是这座城市的历史,在某年的某一天被划分成“之前”和“之后”。 那是铭刻在历史年表上的时间分水岭——这座城市里的人并不想提及这件事,因为其中有着太多悲伤的记忆。 凯姆知道这件事。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再次来到这里。 “你是游客吗?”酒馆的老板问道。 凯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你是来看祭典的吧?祝你在这里能玩得尽兴。” 老板的心情好像不错,因为刚才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所以现在的脸色很红润,不过来这里的客人对此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坐满了人的酒馆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甚至从店外的马路上也传来了路人的高谈阔论。 城里正在举办每年一度的祭典,通宵达旦直到天亮,此刻大家都沉浸在彻夜的狂欢之中。 “这位客人已经找到投宿的地方了吗?如果现在才找的话,已经太晚了。因为今晚城里的旅馆已经全都满员了。” “啊……好像是这样的啊。” “不过,我想也不会有哪个没情趣的家伙会在今晚老老实实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吧。” 老板用那种“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的眼神看着凯姆。 “今晚就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无论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无论你是想要美酒还是美食,或者是赌博和美女,通通都能在这里找到。” 凯姆只是沉默地喝着酒。 今晚他并没有投宿,也不打算睡觉。但这并不是因为凯姆想要通宵狂欢。 他想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进行祈祷,并迎接在山海之间升起的朝阳,然后离开这座城市。在上一次到访这座城市时就是如此。已经马上就要抱孙子的那个酒馆老板在那时应该还是个孩子。 老板给凯姆的酒杯中倒满酒,说道:“喝吧,我请客。” 接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地问道:“你是为了祭典才来这里的吧?” “并非如此。” “什么嘛,原来你不知道啊?难道只是偶然才在今晚来到这里的吗?” “啊……也可以这么说。” “如果你是来做买卖的,今晚还是算了吧。只有今晚,是没有人愿意谈正事的。” “因为今晚很特别。”老板补充道。 “你以前也应该听说过吧?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城市曾经化作一片废墟。” 可以将历史划分成“之前”和“之后”的事物,共有两种。 一种是英雄、救世主和伟人的诞生,或者死亡。 另一种则是战争、瘟疫和灾厄。 而将这座城市的历史划分开的则是——强烈的地震。 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地震。 甚至没有给正在熟睡中的人们逃跑的机会。 伴随着轰鸣声,大地猛然裂开,建筑物和道路瞬间陷落。 很快,城中各处便燃起了大火,并迅速蔓延开来。 这座城市里的人几乎都死了。 “很难想象吧?我也只是小时候在学校里听老师提到了‘复活节’,不过却完全不明白。总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连我们这些本地人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你这样的游客了,甚至都无法想象吧?” “……这场祭典,被称为‘复活节’吗?” “是啊。这座城市从废墟中复活了,就是为了庆祝这个才举办的祭典活动。” 凯姆苦笑着喝了一口酒。 “有什么好笑的?”老板问道。 “我在此之前来到这里时,今天被称为‘震灾纪念日’,根本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欢祭典。” “你说什么啊,这位客人。今晚的祭典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被称为‘复活节’啊。” “那是在你懂事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什么?” “更早之前被称为‘慰灵祭’,大家会点燃与地震中的死者相同数目的蜡烛,然后一边哭一边为他们祈祷。” “怎么回事,说得好像你曾亲眼目睹过一样。” “我的确曾亲眼目睹过。” 老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 “我看您也没喝醉啊,怎么开始说起醉话了。今晚是祭典,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不过你最好不要在其他人面前信口开河,因为大家的祖先都是在那场灾难中幸存下 来的人,包括我在内。” 凯姆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方能够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虽然这些都是事实。 他只是想确认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现在是否还保留着关于那场悲剧的记忆,在他们开朗的笑容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从上一辈所传承下来的悲伤。 被熟客叫走的老板在离开凯姆身边时还在嘱咐:“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到处散布这种无聊的谎言比较好,真的。因为那场地震已经是距今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二百年前的悲剧而惨死的受害者之中,就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时永生不死的凯姆所娶的十多个妻子以及数不清的孩子中,令他特别难以忘怀的两个人。 那时,凯姆在港口工作,一家三口过着朴实而快乐的日子。 城里人都相信幸福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继续下去,凯姆的妻子和女儿也是这么觉得。 但是凯姆知道,自己会无止境地永远“活”下去,而人的生活中却并不存在“永远”,所以数不清的离别之痛一直如影随形。 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 但是,决不应该为此而感到悲伤。无法获得“永远”的人们,取而代之地会更加珍惜“现在”,也明白怜爱的含义。 凯姆喜欢带女儿去看花。 最好是那种含苞待放的花。 与朝阳一同绽放,随夕阳一起凋落——在这座港口城市就存在着这样的一种花,在早春盛开的可爱的白色小花。 女儿也很爱花,她知道小花经过不懈努力才会盛开,所以从来不去采摘,永远都是百看不厌地盯着那小小的白色花瓣,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孩。 那一年也是—— “很快就要开啦,因为花蕾已经这么大了。”女儿看着家附近路上的白花,很高兴地说道,“明天会开吗?” “会啊,明天早上早点起来看吧。”妻子兴奋地回答道。 “但是即便开了,也很快就枯萎了,真可惜啊。” “这样也很好啊。如果看到它们盛开的话就会很幸运啊,只是这样你也很高兴吧?” “但是……虽然我们很幸运,小花却很可怜啊。好不容易才盛开了,可是一天就枯萎了。” “是啊……”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凯姆随即笑着对妻女说道:“所谓幸福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哎?爸爸,那是什么意思呢?” “无论鲜花盛开的时间有多么短暂,只有在这段时间里盛开出很多漂亮的花朵,并散发出清新的芳香,这就是鲜花的幸福。” 也许这番话有些深奥,女儿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既然爸爸这么说,那就一定是这样的。” 你的笑容,比盛开的鲜花还要美丽—— 如果当时对女儿这样说就好了。 这是后来才想到的。 自己无心中说出的那句话却变成了小小的预言,凯姆后来才想到了这些。 “那么,明天不是要去看花吗?今晚就早点睡吧。” “好……” “妈妈也要睡了。” “嗯,那么,爸爸晚安。” “老公,我也先去睡了,晚安。” 为了去除一天的疲劳,凯姆一边喝着酒一边回答道:“晚安。” 那是他和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场强烈的地震在黎明前袭击了这座城市。 城里的房子全都崩塌陷落。 凯姆所深爱的两个人还没有与他说声“早安”,就这样在睡梦中走向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在瞬间被毁灭的城市,朝阳缓缓升起。 瓦砾之中,小花开始绽放。那是女儿最喜欢的小白花。 凯姆伸出手想要摘下一朵放在女儿冰冷的尸体旁,可是随即就停了下来。 不能将花采摘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谁也没有权利剥夺走紧紧盛开一天的花的生命——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 凯姆说不出“先到天堂等着我”这样的话,也说不出“爸爸总有一天也会到那里去”。 再也看不到自己深爱的人。 所谓拥有千年的生命,就意味着必须背负着千年中所有别离之痛继续活下去。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无比漫长的岁月从他的身边流失,无论多少战乱争斗、多少天灾人祸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数不清的喜怒哀乐,道不尽的人世纷乱,无止境的口角争论。人们不断地相爱、原谅。历史就这样沉积下来,过去的眼泪逐渐演变成祈祷。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这座城市一起短暂生活过的妻子和女儿的事情,已经很少会想起了。 但是,却绝对没有忘记。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旅途中,他再次来到这座港口城市。 随着夜色的加深,整座城市变得更加热闹。当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时,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凯姆站在市中心的广场上,之前还沉浸在祭典中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当他反应过来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 “哟,你也来啦。” 酒馆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老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事?” “那个,地震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都已经记不得了。对于我来说甚至都无法想象这座城市变成废墟的样子。” “啊,我能体会到。” “但是,即便是没有亲身经历到的事情,也不会被人所遗忘,因为这件事仍然存在于世上。我……不仅仅是我,这个城市里的众人都不会遗忘二百年前的那场地震。虽然我们无法想象,但是也从未遗忘,我们……” “我明白。”凯姆再一次点头时,广场上响起了庄严的旋律。此时正是当年地震侵袭这座城市的时刻。 聚集在广场的众人都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酒馆的老板和凯姆也是如此。 在凯姆的眼前浮现出已经去世的妻子和女儿的笑容。那是丝毫不怀疑“明天”会到来的笑容,及其美丽而又无比悲伤。 音乐结束了。 朝阳升起。 这时,城市中盛开了无数的白花。 经过二百年的时间,白花的性质发生了些许改变。虽然科学家们提出了“受地震的影响,地质发生了改变”这一假设,不过谁也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花的生命被延长了。 只盛开一天就会枯萎的花,现在已经能够绽放三到四天了。 就好像它将失去了“明天”的人们的那份生命继承了下来,白色的花瓣上带着晨露,沐浴着朝阳,在装点这座城市的同时,也在竭尽全力向人们展示着“生命”。 光之雨 “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少年指着夜晚的大海说道。 “光之雨?” 听凯姆这么问,少年爽朗地笑着答道:“是啊,一到晚上就会落在大海的另一边,很好看的!” “光之雨啊……” “你今晚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漂亮。” 十几岁的少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海岛,他生活在这个贫穷的小岛上,整日为了生计奔波,每天要划着小船 出海捕鱼,或者去森里里采摘果实。在黎明时分起床,看着满天的星斗入睡,单调的日子——这个少年还不知道这才是胜过世间一切的幸福。 “你……” 少年坐在沙滩上,他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富有光泽的工艺品。 “在光之雨落下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岛吧?我知道那个岛比我们这里繁华,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有着我想象不到的美食和各种漂亮玩意,对吧?我很早就知道了。” 凯姆只是沉默着苦笑。 在海平线那边的大岛,其实是一块宽阔的大陆。凯姆四天前还在那里,在货船的底舱摇晃了整整三天才来到这个小岛。 “虽然知道……可我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少年沉默了下来。 他低下头,月光从脸上消失,褐色的皮肤融入了夜色之中。 “你想去看看吗?”凯姆问道。 “当然了。”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个岛上的孩子都想去看。” “大家都想离开这里啊。” “是啊,无论男女只要能自食其力,都会离开这个小岛,前往‘那个国度’。再过五年……不,也许再过三年,我也会搭乘你来时乘坐的小船到‘那个国度’去,拼命的工作,然后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少年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大海的眼睛里闪着光芒——那是充满了梦想与希望的眼神。 但是少年对“那个国度”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只要待在这个小岛上就绝对无从得知。 与少年怀揣着一样的梦想与希望,眼睛里烁烁放光地渡过大海的年轻人们——没有任何人回到这个小岛。 少年也许会说:“那时当然的了,因为‘那个国度’很好玩,根本没有必要回来啊。” 少年也许坚信在“那个国度”等待他的是无比的幸福。 可是——他对“那个国度”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有着褐色皮肤的岛民们,离开小岛后才初次得知原来“那个国度”的人们有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肤色,他们还说着与海岛上完全不同的语言。“那个国度”的人们看到自己的眼神完全是冷冰冰的,岛民们这时才会知道只有在城市的贫民窟里才会遇到与自己一样有着褐色皮肤、说着相同语言、有着相同故乡的人。 那个少年最先记住的“那个国度”的语言,一定是这样一个别人用来指代自己的词组——偷渡客。 当记住这个词时,少年应该已经沦落到贫民窟中了。 刚才从海边跑开的少年,不一会儿又在怀里抱着许多水果跑了回来,那些都是在海风与山风交接处生长的树所结出的果实。 “这些果子在满月的晚上最好吃,你尝尝。” 少年大大咧咧地拿着果实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递给了凯姆。 “这个果子叫什么?” “很好笑,因为有些夸张,我们称它‘幸福的种子’。” “……这名字不错。” 凯姆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虽然外形和“那个国度”的苹果很相似,不过个头要小一些,有一种糖分和水分都被浓缩的味道。 “很好吃。”凯姆说道。 “是吗?太好了。”少年笑了,不过随即就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很喜欢吃……不多,在‘那个国度’一定会有很多比这个还好吃的东西吧?” 凯姆并没有回答,而是又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 正如少年所说的那样,在“那个国度”里的确有很多比“幸福的种子”还好吃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曾经有过。 “那个国度”现在已经变成了战场,战争在半年前爆发了。 而少年每晚都会看到的“光之雨”,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个国度”非常繁荣,只要有钱就能够得到光辉璀璨的幸福,只要有力量就能获得无数的金钱。 强大即是正义。 富庶才是善良。 没有力量而又不富庶的人们只能找到那些比自己还要弱小贫穷的人,嘲笑他们、蔑视他们、践踏他们,从而获取属于自己的正义和善良。 肤色和语言不同的岛民只是“那个国度”的影子。 影子并非是由于光的存在而存在。 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影子,只是为了突显出光亮而已。 “那个国度”的人们都是用这种思维来看待事情的。 但是很快富庶就变得饱和了,于是财富的积累也开始停滞下来。 只有扩张,只有不断地膨胀才能满足欲望。 为了变得更强大。 为了能够永远做富人。 “那个国度”的执政者将战火烧到了邻国。 “很快就要开始了。” 少年再次盯着夜色中的海面,“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就在海的那边。”他的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 战争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个国度”的人民都相信只要有压倒性的力量和财富,让邻国俯首称臣简直易如反掌。 的确,战争刚刚爆发时正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军队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如风卷残云,占领区域与日俱增,“那个国度”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美好气氛中。 不过,周边的各国陆续与邻国结盟。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邻国战败的话,那么自己也许就会成为“那个国度”的下一侵略目标。 “那个国度”的外交策略接连失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世上又会有哪个国家会把只知道大肆宣扬武力和财富的国家当作朋友来对待呢? 诸国以邻国为中心组成了联合军,周边的各国如同撒开了一张包围网,将“那个国度”围在了当中。 随即,战况进入了胶着状态,双方展开拉锯战,“那个国度”的武力和财富被逐渐地消耗。厌战的情绪在民众之中扩散开来,为了打消这一消极情绪,军部在不断地向外界释放假消息。 “战况对我方有利。” “我军再次重创敌方。” 但占领的区域却被接连不断地夺回,而且联合军已经打过了国境线。 “敌军逞匹夫之勇,在我军的反击中被全歼。” “高奏凯歌之日已近在眼前。” 不能停战,更不能投降。相信只要有武力和财富就能支配一切民众,已经开始知道失去这些东西时的恐怖。 联合军的强力盟国不断加入,在大陆北端一直觊觎的强大帝国为了攫取最后的利益而参战,“那个国度”被打得体无完肤。 然而,强大帝国的最终目的却并非只是为了消灭一个轻举妄动的国家,其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进而一转,将枪口对准了联合军。强大的帝国——正如其在漫长的历史中反复所做的那样,一直在等待着周边诸国发生冲突,从而坐收渔翁之利——进一步扩大着自己的势力。 化作一片废墟的“那个国度”失去了统治者,而且还变成了新的战场。 处于劣势的联合军只好从其他大陆招募雇佣军。 凯姆就是其中的一人。 毫无胜算的战争——而且不知道是否存在“正义”的战争不断的持续着,在佣兵部队被全歼之后,凯姆只身前往港口。 少年所在的小岛,在战争中保持着中立。这个小岛实在是太小了,甚至没有参加战争的实力,不过反过来说这里也没有那些连年征战中的国家所觊觎的财富。 但是,凯姆很清楚,随着战事的扩大,这个小岛大概有着作为军事据点的价值。一定会被某个阵营所占领,随后被建造成 基地或者军港。也可能他们会将这个小岛彻底摧毁,以防止敌对势力对这里加以利用。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绝对不会是遥远未来的事情,最迟在几周之内……最快则就在这两、三天里…… 凯姆就是为了将这件事传达给岛民才来到这里的,并打算明早出航,尽量多带些人离开这座小岛。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带那些孩子们离开这里,以为凯姆不想再看到这些无辜幼小的生命在战争中像虫豸一般被夺走的残酷景象了。 “啊,快看!”少年指着水平线处,兴奋地说道,“今晚又下光之雨了。” 只见海天交接之处被一片白光所照亮,强大帝国的舰队开始开炮了。 少年并不知道光之雨的真面目。 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眼睛才会闪耀着光芒,小声地说道:“真漂亮啊,真漂亮……” 的确,从远处遥望这场光之雨,就好像无数流星划过天际,一同坠落下来,漂亮无比。 但是,这仅限于从远处看而已。 轰隆!天空中传来一声闷响。 轰隆、轰隆、轰隆!连续几声重叠在一起。 “打雷了吗……不好,如果下雨的话,明天就不能出海捕鱼了。” 少年耸耸肩,笑了。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他看着站在海边的凯姆问道:“你是旅行者吗?” 于是两个人像是好朋友一样亲切地交谈起来。 真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孩能够率先搭乘上明天一早的那班船。 “我该回家了,你呢?” “啊……我睡在树荫下面就可以了。” “那你到我家来吧,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 “谢谢,但我想再看看大海。不过,明天早上麻烦你带我四处走走。” “我知道,你是要去见村长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了。” 能过见到村长的话,凯姆想要说服他带领大家离开这座小岛。现在就展开行动还来得及,应该能救出大部分村民。 可是—— 少年站起身来,一边拍打着粘在裤子上的沙子,一边惊讶地仰望夜空。 “有点奇怪哦,好像和雷声不太一样,这个……” 闷响还在不停地从远处的夜空中传来,而且正在慢慢朝这边靠近。 凯姆猛地抬起头,朝着少年大声喊道:“树林,快躲到树林里去!” “哎?” “快点!”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刺耳的炮击声。 随后,光之雨便落了下来。 这个小岛比凯姆预料得更早成为了军队攻打的目标。 “快跟我走!”凯姆抓住了少年的手。 只能躲进茂密的树林里去。 “你等一下!” 少年挣脱凯姆的手,欢欣雀跃地望着夜空。 “是光之雨啊!现在落到我们的小岛上了!太棒了!太棒了!” 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随后向着沙滩跑去,这时——光之雨落在了他的身上。 整整一夜的炮击将这个小岛化作一片焦土。 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的价值,岛民们就这样被人在一夜之间夺走了生命。这些直到昨晚为止还鲜活的生命,今天早上已经全都丧生了,除了一个人——拥有永恒生命的凯姆。 黎明时分的沙滩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海潮声。 在水平线另一端的大陆上,今天也在上演着激烈的巷战吧,光之雨在今天晚上大概也会洒落在城市中。 曾说那个景象很漂亮的少年,却再也不能用那双眼睛来欣赏这一切了。 凯姆将少年的尸体放在一艘在炮火中残留下来的小船上。 他的胸前还抱着成熟的“幸福的种子”,在前往天国的漫长旅途中,如果能用这个来解渴的话,少年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船飘荡在岸边。 凯姆轻轻一推,小船稳稳地离岸,随即便摇摇晃晃地越漂越远。 善良的少年,脸上依然带着微笑,那是上天的馈赠,也许算是一份礼物吧。 少年踏上了旅程。 千万不要到达“那个国度”啊——凯姆在心里祈祷着。 最好不要到达任何一个国度。 去一个永远都不会下光之雨的地方。 可是凯姆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为这个少年哭泣。 在他的心中也下起了雨。 冰冷的哀伤之雨,静静地下着。 船队离开后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清澈、宽广、美丽。 遗像画家 那位女画家总是随身携带着丧服,只要接受到委托,她就能马上开始工作。 现在也是这样。 在港口的小屋里迅速换上丧服之后,她拎着装有绘画工具的手提箱以及放置丧服的箱子,搭乘了沿河流而下的客轮。 在这条河下游二十公里处的城镇上,有位财主家的老人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我这是在跟时间赛跑。”这名自称罗莎的女人苦笑着说道,“因为如果不尽快开始描绘,死者的脸就会变样子了。” “……变成什么样呢?”凯姆问道。 “我也说不好。” 罗莎还是苦笑着,接着说道:“但是……我知道死者从‘人世’去往‘彼世’了。在他到达‘彼世’后,就没法再画。不管我怎么画,最后的成品也绝对不是死者家属所希望看到的画。” 罗莎的职业是遗像画家——为死去的人描绘画像的人。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区,有将死者的遗容保留下来的风俗。那些没钱雇用画家的人家会在死者安息后,将涂料抹在他的脸上,然后用白布拓印下死者最后的表情。也有人将石膏涂在死者的脸上,制作出一个模型。能够雇用罗莎这样的专职画家的,只有那些有钱人,也就是说在一个人死后,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有的家庭在我画草图的时候就开始争夺遗产;还有的遗孀把我的画交给法院,用以证明自己的丈夫是否是被毒杀;还有一些高利贷债主在死者临终之际冒失地闯进去讨债;也有的丈夫对着临死的妻子吐口水……好像那位太太一直在和别人搞外遇。” 罗莎用平淡的口吻说道,语气中不带一丝的感情。 据说这是成为一名优秀的遗像画家的基本条件。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痛失亲人的家属身边,打开素描本,认真地描绘出死者的面容。如果我的感情也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的话,是画不出好作品来的。”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只不过恰好搭乘了同一班客轮,而且又坐在甲板上的咖啡馆中同一张桌子旁而已。虽然罗莎只说了几分钟的话,可凯姆很快就发现在她美丽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无尽的空虚。 “真正的画家都瞧不起我们这些人。” “……为什么?” “一部分原因是我们靠死人赚钱,另一部分则是我们的作品中不带一丝感情。也的确如此,无论是绘画、雕刻,还是音乐、文学,所有的艺术都是从感情中衍生出来的。而不带感情的我们,充其量只不过是手艺人罢了,而不是艺术家。” 这番话听上去不是自嘲,当然也不是自夸。 只不过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凯姆喝了一口用黑麦酿成的酒,罗莎则喝了一口漂着花瓣的茶。 船慢慢地沿着河流而下。 初春的季节,冰消雪化,几只白色的水鸟落在河面上。 “真是奇怪……”罗莎扑哧一笑,说道,“我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还以为遇到同行了呢。所以才跟你攀谈起来……” 凯姆苦笑着。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绘画的技巧,甚至也没有艺术家的气质。 不过——也许是罗莎看到独自在午后喝着酒的凯姆的侧脸,感受到了对方与自己内心中同样的空虚吧。 或许她感受到的,是与凯姆如影随形的“彼世”的影子吧。 就在几天前,凯姆还身处于战场之上。 在杀敌无数的同时,也目睹了许多战友被杀。 他的情绪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虽然外表没有丝毫变化,但实际上凯姆已经活了几百年。 罗莎自称三十多岁,已经当了十年的遗像画家,在这行里好像还是一个新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多聊一会儿好吗?” 对于罗莎的提议,凯姆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谢谢你。”罗莎第一次露出了率真的笑容。 当死者临终时,遗像画家不能一直在场等候。当他们被找来时,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已经濒临死亡,所以也有人认为遗像画家是一个不祥的存在。 围在临终者床边的家人和朋友们,会在其他的小房间里悄悄讨论着。 “差不多该把遗像画家找来了吧。” “不,现在还早。”有人回答道。 也有人会说:“嗯,还是提前联络一下比较好。” 大家都压低了声音,稍微有些忌讳地讨论着。 在教会的介绍下,遗像画家造访了死者的住处,但是他们不能从正门进入。而是要绕道后门,来到一个不透光的房间里,换上丧服,耐心等待着临终的通知。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外面的人说“请跟我来”,然后穿着丧服的画家就要开始工作了。 并非所有人都是寿终正寝,此外还有疾病和事故夺去人们的生命,所以遗像画家经常会描绘一些很年轻就去世的人的脸。 浮现在素描本上的那些人的脸,是刚刚跨越生死界线——从“人世”刚刚走向“彼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栩栩如生。 虽然交给家属的是以素描为基础用油彩画出来的作品,但是用罗莎的话来说,最真实的遗像就是那些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素描。 “人们刚刚去世时,房间里的空气很特别。也不知道是时间停住了,还是时间和空气融合了……周围的哭泣声听上去好像无休无止,在这种情况下,死者的脸逐渐浮现在白色的素描本上,只有这个才会让我觉得时间的确在慢慢流逝。” “你看。”罗莎说着拿出一本素描本递给凯姆,里面画着数不清的死者的肖像。这里收入了她最近两年中所完成的作品。 虽然有的人很安详,有的人脸上满是苦闷,不过每幅画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真实感。这些脸的确不是睡着的样子,但是也不能将其称为死亡的表情。看上去他们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相反又好像正在化作灰烬。真的能够看出这些男男女女正在跨越那条生死的界线。 “因为尸体变凉之后就会被运走,如果等到死者家属做好葬礼的准备就来不及了。所以我必须在死者烟气之后几分钟内画好遗像,这只是我的职责所在罢了。” 罗莎停了一会儿,又苦笑着说道:“但是,从死者家属的角度来看,我一定是个冷酷不近人情的女人吧。” 凯姆无言地翻看着素描本。 在战场上也是如此——他很想这么说。在战场上也没有时间凭吊那些死去的战士,如果有流眼泪的时间,还不如去做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不然,下一个前往“彼世”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素描本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没有完成的画。 那是一个小孩的脸。 虽然画出了发型以及脸部轮廓,却并没有接着画下去。 凯姆疑惑地抬起头来,罗莎静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女儿。” “……她怎么了?” “如果能够画出自己家人死去的脸,才算得上一名称职的遗像画家。这是当然的了,可以平静地面对别人的死亡,对自己的亲人却做不到,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女儿在两年前夭折了。 这条幼小的生命染上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只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年的时间,就凋谢了。 “在她临终前,我一直握着她的手。一边哭一边喊着她的名字,还在说‘不要死、不要死、快回到妈妈的身边来’……” 可医生却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随后罗莎松开女儿的手,翻开素描本。含着泪水拿出铅笔,打算画下女儿的遗像。 “但是……我做不到。不无我怎么克制,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根本画不下去……” 凯姆将目光又投到素描本上。 白纸上还残留有水渍,那应该是泪痕吧。 “作为一名遗像画家,真是失职啊。” 罗莎笑着将目光投向河面,接着说道:“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作为一名画家想要留下哪幅作品……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这张。” 这时汽笛响起。 也许是被这声音所惊吓到,漂浮在河面上的水鸟一下子都飞走了。 凯姆合上素描本,还给罗莎。 虽然他想说“真是好作品”,不过还是决定不说。因为这种称赞对于罗莎的工作,她本身,以及她死去的女儿来说都是一种失礼。 “对不起,我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话。” 罗莎再次凝视着站起身来的凯姆的脸庞。 “但是……说真的,你看上去非常像是我的同行。” 凯姆苦笑着摇了摇头,罗莎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对不起,对你说了奇怪的话。这么说虽然会让你不舒服,不过如果有一天你也需要请遗像画家的话,欢迎来找我。” 凯姆仍是苦笑,“对不起,我没有家人。” “是吗?那么,如果你自己需要遗像画家也可以。” 罗莎呵呵地笑着站起身来,右手拿起装着画具的箱子,左手拎起存放丧服的箱子。 很可惜,凯姆并不需要罗莎的帮忙,因为他还不会到“彼世”去——准确地说是去不了。 在无比漫长的“生存”道路上,还会碰到无数的“死亡”吧。 汽笛声再次响起。 船速逐渐慢了下来,并朝着岸边开去。 走下船后,又是一段新的旅途。 那是漫长的旅途。 下一个战场,就在那座远远的山峰的另一头…… 离天堂最近的村子 在这个被群山包围的村子里,女人们一生中要生下好几胎孩子,五、六个也是很正常的。据说村长的太太就在几天前生下了第十个孩子。 “这位客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一名年轻人俯视着被白雪覆盖的村子,向凯姆问道。 凯姆歪着头默默地思考着,年轻人从小皮囊中取出一颗类似透明糖果的东西放进嘴里,笑着说道:“很快就会死的。” “小孩子吗?” “是啊……几乎没有能够长大成人的孩子,大多数只能长到五、六岁,然后就会夭折。说到村长的太太,她已经失去七个孩子了。” 不只是遗传的问题,还是尚且没有查明真相的病毒,从以前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十分短命。 “说来我还真的没有见到老年人。” “是吧, 在几十年前还有活到五十几岁的人,听说那是这个村子里最长寿的记录了。” “所以……”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们会生很多孩子。生的越多,夭折的也就越多……但是只要能将一个抚养成人,家族的血脉就会得以延续,而村子的历史也将得以传承。是这样吧?” 年轻人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他还有一名和自己同龄的妻子。 而且,很快——大概是今明两天,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 年轻人嚼碎嘴里的糖果,说道:“我们走吧。”然后将雪橇的绳子缠在手上。 虽然雪橇上并没有装载货物,但是拉着空雪橇爬上落满雪的陡峭斜坡也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这份工作的薪水也算是不错。 就在前几天,比这位年轻人大三岁的同伴去世了。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您能帮我把雪橇推上去吗?”他向恰巧路过的凯姆恳求道。 凯姆欣然应允,向年轻人问道:“你没有家畜吗?” “有啊,不过像马、牛、驴这些家畜……也会很快死去。即便是花高价从城里的市场买回来的,也会在不久之后死去,结果我们只好靠人力耕田、拉雪橇。” 年轻人的手臂很粗壮,踩在雪地上的脚步也很沉重。 但是据说之前的那个伙伴更加强壮,在将拉雪橇的方法、设置狩猎陷阱的诀窍、生火技巧等各种生存技能都教给他这个犹如弟弟一样的年轻人之后,突然就去世了。 “人们总是很突然地死去,刚才还好好的家伙突然就倒下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就那么死了,都没有时间把医生喊来,不过即便是医生来了也没有办法吧。” “你的同伴也是如此吗?” “是啊,在清扫半夜落下的积雪时,刚走到路边就倒下了。等我急忙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人们都是这样死去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 “……那么,你也……” “也许吧。谁也不知道那个瞬间会什么时候降临。也许是几十年之后,也许就是明天……” 年轻人淡淡地说着,然后转过头来指着自己的胸膛,笑着说道:“也许就是现在。” 很灿烂的笑容,没有一丝对命运的诅咒或者怨恨的样子,也没有自暴自弃的影子。 “你不怕死吗?”凯姆想要这样问,却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愚蠢了,而且自己也没有问这件事的资格。 长生不死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对随时可能暴毙的人说这种话呢? 年轻人和凯姆拉着雪橇继续沿着陡峭的山路前行,两个人的目的地就是在山的另一头的湖泊。 将结冰的湖水切成冰块,然后运回村里——这就是年轻人的工作。 “在我们村里,那个湖被称为‘生命之泉’,在村里随处可见的泉眼,其源头都是‘生命之泉’。”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生命之泉’结成的并不易融化,所以你看,就像这样……” 年轻人再次从皮囊里掏出一块透明的糖果——不,掏出一个冰块,放在嘴里。 “真是精神百倍啊。这种东西对从事体力工作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怀孕的妇女和体弱的孩子,只要吃一块‘生命之泉’的冰,马上就能恢复精神。” 凯姆再次沉默着点了点头。年轻人掏出一块碎冰递给他。 “说真的,这个本来是不能给外人的……不过你帮了我的忙,所以这算是破例了。可是你还要帮我把冰装上雪橇,回去的路上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凯姆接过冰块,悄悄地闪过年轻人投来的目光,将其放进了嘴里。 应该只是湖水结成的冰,可是却有股甜味。 正如之前预想的一样。 凯姆趁年轻人没有注意,偷偷地将冰块吐了出来。 那是毒素的味道。 对村民来说这个味道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但湖水里的确融入了毒素。 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的伤痕已经变淡,在覆盖着万年积雪的崇山峻岭的另一端,曾经存在的世界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 被年轻人称为“生命之泉”的湖泊,在山峦另一端的世界——湖水注入大河的源头,曾经被称为“死亡之渊”。 在遥远的数百年之前,水源附近一带被金属矿厂的毒素所污染。河面上漂满了鱼类翻白的尸体,犹如迷雾的有毒气体从地表冒出,不光是山中的走兽,就连天上的飞鸟都被毒死。森林枯萎,由于开采矿藏而繁荣的城镇变成了一片废墟。 经过漫长的岁月,自然环境开始恢复。森林变得绿意盎然,小动物们都回到这里,随后以它们为食物的大型动物也出没此地。 但是,人类却没有回来,并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位于深山中的水源附近所发生过的惨剧。知道这一切的,只有这个活了千年的男子——凯姆。 年轻人伫立在结冰的湖畔,好像心情非常不错地伸了个懒腰。 “这位客人,我经常会想,我们的村子也许是距离天堂最近的村子了。正因为距离天堂太近了,所以大家很快都被上帝召唤走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啊?” 凯姆并没有说话。 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上游沉积下来的毒素都汇集在这个湖里。有毒的湖水渗入土壤,然后与地下水混合在一起,然后变成泉水滋润了村民们的喉咙。 虽然并不清楚这种毒素的化学成分,但是积累在人们体内的毒素不到最后恶化的那一瞬间,是绝对不会让人们感到痛苦的。这也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或者这使得不幸显得更加突出。 年轻人一边用锯子切割岸边的冰块,一边接着说道:“可是……我希望即将出生的孩子可以长寿,如果生下来五个人的话,哪怕其中只有一人能够长大成人也好。这样一来我就会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也是一样……大家都生了许多孩子,也夭折了许多。只有在一、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之后,他们才会死去,这就是我们人生的意义。”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年轻人又吃了一块碎冰。 如果将一切都告诉他的话…… 是的,将所有埋藏在历史阴影中的真相都告诉他,告诉村民们,也许悲剧会就此结束。 但是,年轻人说道:“在我们村子里,每当有孩子降生都会桥中,有人去世也会敲钟。人的出生和死亡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所以即便是有人死去也不用悲伤。大家都会笑着送终,就像是在说‘你先去天堂帮我占一个好位置哦’,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啊……我明白。”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来迎接新生命,并送走很多生命的。虽然我没有上过几天学,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这位客人,所谓离天堂最近的村子,也可以说是处于生死交界的地方,对吗?” 年轻人这样说完,稍微有些难为情似的笑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孩子即将出生,所以我现在也开始试着思考一些比较深奥的事情了。” “没关系,不过……我明白你想说的意思。” 就在这时,从山脚下传来了钟声。 钟声慢慢地、不停地重复着。 “啊,生了,生了。” 年轻人重重地点着头,咬着牙说道:“是我的孩子。” 即便是响起相同的钟声,在人们出生和死亡时,声音还是会有些许细微的差别。当村中的男孩和女孩能够分辨出这种不同时,就会被认为是长大成人了。 “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长寿……” 年轻人百 感交集地小声说着,接着又好像要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无论长寿还是短命,我的孩子都降生到这个世上了。这就足够了,我很高兴,真得很高兴……” 他眼中泛着泪光,脸上却带着笑容。 接着,年轻人就这样面带着笑容,倒下了。 凯姆把年轻人的尸体放在雪橇上,返回了村子。 正如年轻人所说的那样,村民们的脸上带着与迎接孩子出生时一样的笑容为他送终。 死亡不是一件应该悲伤的事情,因为被召唤到天堂去只不过是时间上的早晚罢了。 年轻人的妻子从他的皮囊中掏出一块像糖果一样的碎冰,轻轻地放进孩子的嘴里。 “你要健康的成长哦,你的爸爸已经先到天堂等你了。你也会慢慢地、慢慢地前往天堂,不过在此之前,要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哦。” 妻子的话语就像是摇篮曲一般温柔地响起。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如果要贯彻“正确”,那么沉默也许就是犯罪。但是对于背负着永生的凯姆来说,所谓“正确”真的很难界定。很多人都为了标榜自我的“正确”而互相争执,互相伤害,甚至夺走了对方的生命。和那些比起来,年轻人的遗容是何等安详,何等宁静——这个距离天堂最近的村子,果然充满了幸福。 孩子哭了,好像在自我庆祝这注定不会长久的生命,哭声越来越大。 凯姆微笑着离开了村子。 钟声再次被敲响。 洪亮的钟声在山峦中回荡,好像在祝福无怨无悔死去的年轻人。 在我结束这过于漫长的一生时——凯姆想着——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有这样的钟声来为我送行。 但是,他知道这一天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凯姆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会地朝前走去。 漫长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逆风之民 在这片广袤的大草原上,总是吹着强劲的风。 可能是由于地形的关系,风吹来的方向与季节和时间无关,而总是固定的。从东到西——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吹向太阳落下的地平线。 生长在草原上的灌木的枝干,在片刻不停地狂风下的吹拂下全都整齐地朝着西边倾斜,而这里的草都不会长得太高。即便是紧贴着地面生长的草,它们的叶子也全都向着西侧倒去。 在草原上,有一条商队和牧民们经常行走的道路,但是这条路上却不会出现“来来往往”的景象。因为想要横跨这片草原的人,都会由于受到狂风的影响而只能从东向西行走。那些想要从西往东去的旅客则大都会选择翻过南面的山脉,绕路而行。虽然距离变长了,但是比起在草原上逆风而行,还是会率先到达目的地。 这条草原上的路被称为“风之大河”,就像河水绝对不会逆流一样,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的脚步从很久远的过去开始,恐怕要到遥远的未来,也不会发生改变——一直是从东到西。那些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上出现的人影,都将慢慢地消失在太阳落下的地平线。任何人都不会与其他人擦肩而过,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例外…… 当第一次和凯姆在“风之大河”擦肩而过时,少女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么,那时奶奶还活着吧?” 面对天真的少女,凯姆笑着回答道:“啊,是的,很慈祥的奶奶啊。” “奶奶……” 少女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指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 “翻过了七座山丘,那就是奶奶的旅程。” “七座很多吗?” “嗯,因为我的奶奶很长寿,普通人翻过五座山丘后就去世了。而剩下的人会将他埋葬在旅途终结的地方,然后继续启程……” 少女的手这次指着自己的脚下。 “我现在来到了这里。” 她好像很高兴地说道,并自豪的笑着。逆着“风之大河”的风向,穷尽一生不停地朝着东方走去,最后到达应该位于东方尽头处的大河源头——这是少女,以及少女整个家族所虔诚地信奉者的宗教的教诲。 人们将信奉这个宗教的人称为“逆风之民”,这个称呼里夹杂着畏惧、怜悯、微妙的轻蔑以及些许憎恶。 “逆风之民”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他们生命的意义就是不断地朝着东方前行,没有任何迷惘。他们会在旅途中产下孩子,一边抚养孩子一边继续旅程。当一个人年老力衰时,他的旅程就算是终结,但是家人们的旅途仍将继续。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子……将继承这一遗志。 少女家族的旅程始于那个已经去世的祖母,当年她带着与少女年纪相仿的儿子,从“风之大河”的西边开始了整个旅程。 虽说如此,“逆风之民”却并非一年到头走个不停。从秋末到初春——在逆风最为强劲的季节里,他们会长期逗留在散步四处的客栈里,干一些当地人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来赚钱维持生计。有人就这样留在了城里,相反也有人会在初春时带着几个当地人一起继续旅程。比如说在冬季时陷入热恋的恋人;再比如憧憬着旅行的少年;又或者是厌倦了城里生活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城里人会用如此复杂的眼神来看待“逆风之民”的原因。 少女的母亲也是在旅途中加入的,也许过了几年之后,少女也会在某个客站与某个人陷入热恋,从而选择留在城市里度过余生,或者邀请自己的恋人一起旅行……这些事大概她本人还没有想到吧。 “差不多该走了。” 父亲呼唤着少女,好像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少女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对不起,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聊,不过我们必须在下雪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 虽然少女的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干裂。不过当她说“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时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那是只有在对自己生存的目的没有任何怀疑和迷惘的人的脸上才会浮现的笑容。 “喂,我们还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吗?” “也许吧……” 凯姆笑着说道,但却不是像少女那样的微笑。他正在朝着“风之大河”西面更加往西的地方走去,作为一名佣兵,他的战场就在那里。当西边的战争结束之后,大概在东边的某个地方会出现新的征战吧。漫长的旅途,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东西,只是一场艰苦的旅程。在旅途中,当下一次再和少女重逢时,凯姆的笑容将变得比现在更加阴暗吧。 大概少女是想为凯姆饯行,于是她富有节奏地重复着几句简短的话。 这风从哪里吹来? 风的起源在哪里? 那是生命的起源? 还是生命的尽头? “再见!”少女离开了。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压低身子,迈开步子稳稳地朝前走去。 凯姆再次见到少女,时间已经流逝了十个年头。 那正是春天,草原上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少女已经变成了在客栈经营修补皮鞋和衣服小店老板的妻子。 “这是我在这个小镇上迎来的第三个春天。”少女一边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边说道。 还有几天,她的孩子即将诞生,少女也将变成一名母亲。 “你的父母……”凯姆问道。 少女耸耸肩,目光投向东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继续着旅程……只有我留在了这里。” 为什么——这个问题凯姆并没有问出口。 既然有继续旅途的人生,那么也就有留在城里的人生。根本无法判断哪个是正确的,哪个又是错误 一卷全 塞丝前传 魔兽阿奈拉…… 高贵、骄傲的白羽族后裔…… 你是我最无可取代的同伴。 当你听我说我们是气味相投的同伴时,一定很生气吧?但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你不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牵连着我们俩,让我们成为命运共同体吗? 那条无形的线就叫做“寂寞”…… 阿奈拉…… 你是我的恩人。 但不是一般人口中的“救命恩人”,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不会死……我是永远不死的。阿奈拉,所以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奈拉…… 你解救的,其实是我的心。 那时……在遥远的几百年前,我曾经是海盗。 一提到塞丝·巴尔莫亚的名号,跑船的人有谁不知道? 有人总是带着恐惧的语气谈论着这个名字,不过也有人一提及这个名字在言谈当中便流露出些许憧憬。 还有人称呼我为“义贼”。我想,应该算是吧。 我率领的是一群纪律严明的海盗。 我们只攻击那些载着有钱人的豪华游轮,然后威吓取走他们的财物,绝不伤害人命。我们只是采用比较粗暴的方法,拿走有钱人多余的财物,然后再把这些财务变卖成现金,分给贫民。 虽然我们不太习惯被称为“正义的一方”,但也绝对不是“坏蛋”。 为什么要当海盗? 理由很简单。 我讨厌法律,更痛恨拿法律仗势欺人的家伙……换句话说,我要的是自由。 当我站在破浪前行的海盗船船头,乘风眺望广阔的大海和晴空时,就有种被自由围绕的幸福滋味。 我无缘体会一般人年老或死亡时的恐惧。 对于永不衰老、永不死亡的我来说,无尽的时间就是文字也无法贴切表达的无限的自由。 不错吧? 发现今天的猎物了……一艘游轮。 我总是带头冲锋陷阵。 轻松地纵身一跃,跳到游轮的甲板上,大声吆喝:“我是塞丝·巴尔莫亚!乖乖地把你们身上的财物交出来!” 然后我跟手下带着抢来的财宝,高声欢呼扬长而去。 我总是无拘无束,什么都阻挡不了我。 充满自由的无限生命…… 不错吧? “你们这些业余海盗,别太嚣张了!” 到处都有因为充满妒意而满嘴胡说八道的人,这种情形在粗鲁的海盗世界里格外严重。 我也知道自己树敌无数。 连小孩子都知道,在这个强取豪夺的海盗世界里,一旦被冠上“义贼”的称号,只会招来更多的敌人。 不过,那又怎样? 就算我被刀割炮轰,一样不会死。 不怕死的塞丝…… 这可不是玩笑话。 “我不会妨碍你们,可是你们也别妨碍我的好事!” 我什么都不怕。 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谁都不能打扰我。 可是,我错了。 因为大意,我落入敌人手中,成了阶下囚。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永不衰老、永不死亡的塞丝·巴尔莫亚。当然那些家伙也知道,他们是无法杀死我的。所以他们只能把我毒打一顿,然后口出恶言威胁我:“这次只是略做惩罚,下次绝对不只是这样而已。”他们必须在手下面前建立威严,总不能在我闯进他们的地盘后,还完全无动于衷吧? 所以我说: “想怎样就赶快!我可没空陪你们玩!” 我们到了无人岛的洞穴中。 我被铐上了脚镣手铐,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我,其中一个还拿着又粗又长的铁链。 “你这张恶心的脸真让我想吐。快拿铁链走我啊,还是你想勒住我的脖子?随便你啦,快点动手。” 他大笑了起来。 “快点动手?” “塞丝,不好意思,我们这次可不会那么痛快地惩罚你。” “真可惜,我们不能陪你到最后了,嘿嘿嘿。” “我们可是生命有限的正常人,跟你这怪物不一样。” “我们就如她所愿,赶快动手吧。”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手拿铁练的男人奸笑着走过来。 另外两个则从两边抓住我的双臂。 原来他们不是要用铁链来伤害我,而是要剥夺我的自由。 我被绑在洞穴里的大岩石上。 那几个男人捧腹大笑。 “塞丝,这是你要的吧?” “你也有这么一天啊!” “既然伤不了你,杀不死你,那么把你关在这里最适合不过了。” “我们不会再回来这个岛了。” “没有任何航线会经过这个岛,连你这个业余海盗也应该知道吧?” “就连渔船也不会经过这里哦。” “你的手下不知道何时才会找到这里来。” “只有我们的老大克拉斯才知道你被带来到这里。” “不会有人来救你啦。” “你要永远待在这里了。” “动也动不了,死也死不了。” “孤零零的。” “永无止境。” 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只留下我跟一盏油灯…… “开什么玩笑!你们这些胆小鬼,给我站住!” 但是,只有我的叫声在洞穴里回荡着。 他们并非出于好心才留下一阵油灯给我。不久之后油尽灯枯,四周变成一片漆黑,我终于了解“永远的孤独”是多么的沉重。 油灯亮着时,我的胸中满是对那些家伙的怒火。 可是,当油灯快要烧完,火焰开始摇晃时,一股不安的感觉开始侵袭着我。 我动不了,只能呆呆地望着灯火。 永远…… 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 正确的说法或者是,世界上不应该有这种东西。 孤独…… 我始终是孤单一人。不,应该说,我背负着“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一人”的命运。 不管我有多么要好的朋友、多么深爱的人,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我在永无止境的人生中,曾经亲眼看过周遭数不清的生离死别。 阿奈拉,这些你都能了解吧。 灯火灭了。 四周尽是黑暗。 我在黑暗中孤零零地一个人。 再也尝不到分离的痛苦、重逢的喜悦,而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我没有喊叫。 喊叫的目的,是为了让别人听到。因为他们相信有人会听到,才扯开喉咙拼命地喊叫。 可是,我流泪了。 我才不想哭呢。不怕死的女海盗塞丝·巴尔莫亚怎么可能会哭……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当黑暗微微地晃动时,我才发现,眼泪滴了下来。 真的,就只是如此而已。 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啊? 不,不该说“时间”,应该说到底过了多少“天”了呢? 我在黑暗中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感,对于时间的流逝根本没有意识。 我也始终不懂另一件事。 我就这样拖着不朽之身活着,和永无止境的孤独奋战…… 那么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正如那群胆小鬼所说的,我不会老也不会死,也许我真的是个怪物。 那么,为什么这世界会有这种怪物呢? 我在这个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虽然我的人生不会结束,但却像被划上句点。 我不甘心。 我好难过。 或者说……我好害怕。 我害怕永远,我害怕孤独。 我在发抖吗? 也许我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精疲力竭了。 而就在那时候…… 阿奈拉,你出现在我眼前。 我紧闭着眼睛、皱着眉,然后慢慢地睁开双眼…… 一只散发着纯白光芒的魔兽,在半空中盘旋。 它身上的白色羽毛,美丽得令人屏息。 阿奈拉…… 你是如此美丽,但跟世俗间的美丽有些不同,是笼罩着寂寞的美丽。 “我也是。” 你开口说话,我疑惑地转头看着你。 “我一直在找像你这样的人。” 你高贵而缓慢地开口说着。 “永不死亡的女海盗,我们的处境相同。” 你知道我是谁。 然后…… “我们一起摆脱孤独,如何?” 你盯着我说。 “摆脱孤独”这四个字,不断在我耳边回荡。 可是我不认识你。连你是人是兽或是什么动物、是敌是友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高兴得接受你的提议呢? “……你到底是谁?” “白羽族的阿奈拉。” “白羽族?”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它们是传说中早已灭绝的魔兽。 “听说白羽族早就灭绝了……” “我是最后一个。” “只有你一个活下来?” “嗯,只有我,所以我才说,我是‘最后’一个。” 我明白地点点头。 “所以你刚刚才会提到孤独?” 我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多了。 我放松下来,自嘲地微笑着。但那沉重的锁链,还是束缚着我的肉体跟心灵。 “……你刚刚说‘孤独的牢笼’,没错,这里就是牢笼,没有铁栏杆,却能把我困在永无止境的孤独里。” 阿奈拉,你静静地听我说话,然后点了点头。 “直到刚刚,我也在牢笼里。” “嗯……因为你是最后一个白羽族。” “我独自活了很久。” “……我了解。” 传说中,白羽族有千年寿命。但阿奈拉是最后一个白羽族,即使可以活数百年,也不可能遇到雌性来繁衍后代,只能孤独地活着,寂寞地度过余生。 阿奈拉,于是你说: “为了战胜这难以忍受的孤独……我需要可以结伴而行的人……” 你盯着我看,仿佛在对我说:“女海盗,你也这么想吧?” 原来如此,我再次点点头。 可是我故意笑着说: “所以,你很寂寞?” 你美丽的脸庞不再紧绷,有点腼腆地说:“也许吧。” “我听说白羽族都很高傲,又崇尚孤独,不是吗?” 你更不好意思地说:“孤独也是有极限的啊。” 好,我相信你。 “别拐弯抹角了,你就直接说,你需要朋友吧!” “朋友?” “说是同伴也行。” “同伴?” “对,就是我们两个。” 你不再迟疑,认同我是“可以结伴同行的人”。而我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你。 “我们一起在大海中大闹一场!这就是你说的结伴同行吧!” “我……当海盗?” “不喜欢吗?” 你有片刻的静默,接着呵呵地笑着说:“我早就想尝试看看了。” 话才说完,你就朝我飞了过来,咬断了绑在我身上的粗厚铁链。 魔兽阿奈拉…… 高贵、骄傲的白羽族后裔…… 这就是我们的初次相遇。 往后的九百年里,我们纵横大海上的日子,比我当年孤军奋战的岁月还要活跃。 当我站在海盗船船头眺望远方,找寻猎物时,你总是在我身旁。 我们是无可取代的同伴,是朋友……也是家人。 塞丝后传 阿奈拉…… 你现在应该很恨我吧。 活着,对于高傲的白羽族后裔来说,憎恨是不合乎身份的卑微情感? 总是温柔的你,可能已经原谅我,也能够包容我的所作所为……也或许你会同情,如今再度被困在孤独牢笼里的我。 可是,阿奈拉…… 温柔的你,可以再听一句我任性的话吗? 恨我吧,永远地恨我吧。 只有一想到你还恨着我,才会让我觉得我们还紧紧相连。只有在想到你不原谅我的时候,胸中的那抹痛楚才会让我感觉你还在我身边。 你是不是在笑我说话拐弯抹角? 那我就直说了。 我很寂寞,一想起会永远地孤独下去,就令我打从心底觉得恐惧。 阿奈拉,自从用我这双手杀了你的那天开始,一直都在害怕着…… 从我们相遇的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九百年。 我也跟一般人一样,结婚、生子。 我丈夫为孩子取名为赛德之后没有多久,就因传染病而死亡。我在他的病榻前,诅咒着自己拥有不死之身的命运。 阿奈拉……如果不是你在我身边,我连独自养育赛德的勇气都没有。 阿奈拉,你对我说: “能够生、养属于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这的确像是你会讲的话,毕竟你是白羽族的最后一个后裔。 你也这么对我说: “塞丝,没问题的。你并不孤独,你还有赛德啊。只要有他在,你就绝对不会孤独。” 是啊,我含泪点点头。你继续羞涩地说:“赛德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会尽心尽力把他锻炼成大海男儿。如果有人想伤害他,我会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他。” 阿奈拉,你真温柔。 真的。 我到现在都还印象深刻。 你跟赛德玩的时候,展现在脸上的轻松笑容。 你为了把从小就懦弱的赛德锻炼成坚强的男孩,总是对他特别严厉。但你也总是在他哭着睡着后,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睡脸。 阿奈拉…… 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在这漫长又漫长、永无止境的一生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阿奈拉啊…… 为什么事情会变调呢?直到现在我还是始终不明白。 那你呢? 你可曾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我想知道答案。 因为已经不可能知道答案了,所以我更想要知道……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想你和赛德告别后,出发前往镜塔。 我想起自己来到这世界的使命。 当初是为了要完成某个任务才来的,而我也了解自己保有千年记忆的原因。 我是极度爱好自由的海盗,热爱摆脱法律跟权威的约束,自由地在海上遨游。 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热爱自由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直到那时,我才头一次深刻体会…… 内心深处渴 望自由,但却身不由己的痛苦。 阿奈拉…… 是你让我了解,什么是“孤独的牢笼”。 没错,我被囚禁在“孤独的牢笼”。 虽然当时只是被囚禁在无人岛的洞穴里,不过不只是如此……对我而言,“活着”本身就是个孤独的牢笼。 就因为发现这个事实,才会前往镜塔,为的就是要回到原本的世界。 带着在这世界活了千年的记忆,回到原本属于我的地方。 镜塔里有一个人。 一个等着跟我一起回到原来世界的男人。 但我却浑然不知,这全都是冈伽拉那家伙的圈套。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冈伽拉挡在镜塔前,露出狂妄的笑容那种恶心、令人反胃的感觉。而一想到他布下的圈套,就让我不寒而栗。 冈伽拉并不打算回到原来的世界,他打算在这个世界称王。他布下了圈套,任何忤逆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包括我在内…… 我知道冈伽拉的野心后,马上赶回海盗船。 他的诡计应该不光是在镜塔等我这一项而已。 那家伙…… 那家伙可能会…… 我又不祥的预感。 “赛德!阿奈拉!” 我狂喊着跳上船。 下一秒,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赛德和你都在甲板上,可是赛德倒在血泊中。 而你,阿奈拉…… 当你发觉我出现时,缓缓地回头看着我,眼神闪着异样的光芒。 嘴里还咬着某样东西……那是赛德的脚!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赛德被咬掉一只脚,倒在血泊中,拼命地叫我。 可是我听不到。 “不是阿奈拉的错!”“不要怪它!” 赛德充满悲伤的眼神,仿佛述说着事实的真相。 我应该也说了些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冷静点!阿奈拉,到底怎么了…… 赛德,振作一点……之类的话。 也或许我根本都没有说出口,只是不停地尖叫。 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阿奈拉,你用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凶狠地注视着我。 你已经不是你,而是被别的东西俯身了。 怎么会这样? 阿奈拉,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你把赛德的脚吐出来,准备要攻击我。 可是赛德的声音划破寂静。 “住手!” 阿奈拉,赛德是在叫你住手吗? 还是在对我说呢? 四周被一片白光包围。 等我醒来时,已经倒在甲板上。 我慢慢睁开眼睛,站了起来,但挂在腰际的剑鞘是空的。 我砖头一看,阿奈拉,你仰躺在甲板上。 胸口插着我的剑,仿佛像个墓碑。 “阿奈拉!” 我大叫着冲过去,用力摇晃着你的身体。可是你的眼睛仍然紧闭,再也不会睁开了。 “阿奈拉!阿奈拉!振作点!起来啊!快起来啊!赛德!快过来!阿奈拉他……” 赛德没有反应,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晕死了。 可是,阿奈拉,你不只是晕死而已。即使你受了重伤,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或许还有救。 但我的剑,却不偏不倚地刺中你胸口的要害。 我就这样呆坐,望着死去的你。 阿奈拉…… 高贵、骄傲的白羽族唯一的后裔,阿奈拉……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我亲手杀了你吗? 突然感觉有人欺近我的背后。 回头一看,冈伽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是你杀的。” 沉着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说:“不是我……” 我沙哑的声音颤抖着…… 冈伽拉继续慢慢地说,一字一句地钻入我的耳朵: “是你杀的!” “不!不是我!” “是你!” “不是!绝对不是!” “那这把剑是谁的?” “不是我……” 声音中的颤抖已经传达到我的身体了。不是我,我怎么可能会对阿奈拉做这种事。 但这股信心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彻底粉碎。 冈伽拉放声大笑,仿佛夸耀着他的胜利,又带着一丝轻蔑。 “塞丝,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最爱。从今以后,你就要住进‘孤独的牢笼’了。” 他哈哈大笑,走下甲板。 这个男人,对不会死去的我,设下了比死亡更残酷的圈套。 我呆坐在甲板上,看着天空,脸颊被泪水湿透。 滴滴都是血泪。 不会死去的我,陷入了永远的孤独。 因为冈伽拉,我的心再度被囚禁在黑暗中,而我的记忆也随之埋葬在黑暗里了。 我放声痛哭。 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尖叫。 想把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全都随着叫声发泄出来。 阿奈拉! 救我! 女王陛下的孤独 历经千年的时光,连大地的模样都会改变。 从城堡的窗户望出去的首都景致,就像一本巨大的历史教科书。 远方的火山曾经活泼而热情地喷着火焰,而就在七百年前,火山已经成为一片死寂。 过于曾经是河流出海口的那个小海湾,已经在五百年前被填海开发成渔民聚居的村落。 而以往蜿蜒的大河,就在三百年前因泛滥成灾而进行大规模整治,截弯取直不再蜿蜒。曾经九弯十八拐的河道现在已经成为长满芦苇的泻湖,为两岸居民带来富饶的生活。 原本寸草不生的荒地,自从两百年前开始进行灌溉工程之后,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广大的果园,到处结满果实。 而过往那座人们心目中的圣山,在黑夜中被大火吞噬则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从前,那座绿草如茵的山被认为是众神的住所,但在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之后,形成一片光秃,茂盛景象再也不复见。不只是山上的鸟兽,就连居民都死伤无数,令人不胜唏嘘。但在百年岁月之后,圣山又恢复了以往的苍翠。虽然口耳相传的结果令人们还依稀记得百年前的那场大火,但是现在的小孩应该很难想象,眼前一片生意盎然的圣山曾是焦土的模样吧。 当然,天有不测风云,早已恢复生气的圣山很可能会再度遭逢大火吞噬的命运。说不准是哪一天,可能是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也可能就是明天……不过就算变成焦土,树木还是会长出新的绿芽,奔逃四散的鸟兽也还会再回来。随着光阴的流逝,山又会回复原本的翠绿。这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 只要经过漫长到足以令人忘却过去的漫长岁月。 不,不对。 对遥远的过去保有模糊的记忆,是那些拼命活在“当下”的人才有的特权。 能够像老者一样跟孩童说:“很久很久以前……”能够回想过去一年所发生过的事情,是多么的幸福啊。 可以像孩童般眼神闪耀着光芒述说对未来的憧憬,把国家的未来编织成绚丽的梦想,将这些梦想一代代传承下去,又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敏从城堡的窗户往外看着首都的风景。 这是她每天早上固定的习惯。观察人民的生活、注意敌人的动态、思考着接下来的施政方针,她总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早晨。 过去一千年来,每天都是如此。 国家繁荣兴盛。 百姓衣食无忧。 后代的史学家肯定会赞扬在敏的治理下,长达千年的盛事吧。敏会被歌颂为“千年女王”,而她高贵的形象也会鲜明地刻画在百姓的记忆里吧。 只是……每个抱着这个鲜明记忆的人,都比敏先一步离开人世。赞扬敏的史学家们,还没能看完她的盛世,自己反倒先成为历史了。 敏过去一千年是女王。 未来的一千年也会是…… “陛下今天的精神也很好……” 声音从背后传来。 敏继续看着窗外的首都回应道:“你起得还真早啊。” “不、不早。女王陛下您都已经起身观察百姓,所以已经不早了……” 敏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背后发出哈哈笑声的来者是谁…… 大臣纳葛拉姆,他的笑容既殷勤又热切…… 不过在他细小的眼睛里偶尔却有幽暗的影子一闪而过。 “今日由微臣纳葛拉姆陪陛下阅兵。” “换成你了?” “是,人员更动了。” “原来如此……” “微臣不才,愿意竭尽全力,请允许微臣陪同陛下阅兵。” 敏背对着纳葛拉姆,点头答应了。 敏心想,原来如此。她暗自苦笑,看来今天要“行动”了。 早在之前,敏就觉察到纳葛拉姆的异样。他似乎掌握了城堡里大部分的军队,以及女王的侍卫队。就连首都城内也有他的眼线,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就准备放火烧城。 今天是举行例行性阅兵典礼的日子,确实也是最适合发动叛变的日子。 纳葛拉姆离开后,敏走到办公室,把大臣中的长老哈耐斯招来。 胡须花白的哈耐斯已经跟随女王四十年了,也是她最信赖的心腹。 “陛下,纳葛拉姆刚刚好像在这里。” “嗯,他说今天要陪同我阅兵。” 这样一说,哈耐斯就明白了。 他用手抚着胡须说“他们也等很久了。” 敏回答:“应该早就等不及了吧。” “不过,纳葛拉姆还真笨……陛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陛下早就在监视他了。” “如果他够聪敏的话,应该不要急于一时,再准备个两年可能比较保险一点。” 那样一来,他掌握的势力就会更庞大了。不只是侍卫队,还可以对内掌控国内的军警、对外联合敌人,里应外合一举攻入国境,如此一来政变成功的几率将会大幅提高。而如果他能更深谋远虑地收买国内的富商和知识分子,更可以发动革命,打倒女王的政权。 “如果我是纳葛拉姆的话,我就会这么做。”敏说,“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一点……” 哈耐斯不自在地笑着说:“除了陛下自己,实在没有人会是您的对手。” 也许哈耐斯说的是事实也说不定,敏想着。 如果对手跟自己一样,拥有千年的寿命,或许他会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例如一、两百年来策动革命。这么一来,结果可能不只是发动革命,说不定还会引发内战。 可是,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 就是因为有限,所以通常人类会急着想得到结果。 纳葛拉姆就是这样。如果他可以活上两百年,就不会这么仓促地行动了。 “尽管如此,他的势力还是超乎我的想象。我真是失职啊!真是非常惭愧。” “没关系。也是因为你处理得当,才能够让这些鼠辈这么快现形。” 敏呵呵笑地说着。 没有冒然动手逮捕纳葛拉姆,只是暂时监视他,就是为了要把叛乱分子一网打尽。这绝非逞强,而是策略的运用。 哈耐斯回答说:“是的,万事俱备。”然后开始说明镇压政变的方法。 已经准备妥当了,政变绝对不会成功。只要把首都里那些隐藏在侍卫队里的叛乱分子擒下,同时将首都城内的乱党一网打尽,短时间内就不会再出现野心份子了。 “这是十五年来,首次肃清叛乱分子。” “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是啊,那时候我的胡子还是黑色的。” 十五年前也发生过政变,当时也是由哈耐斯指挥镇压的。他是个忠诚、勇猛、果敢、沉着冷静的参谋。在敏统治千年的历史当中,他的能力绝对是前五名。 “真是对不起你,我早该让你退休颐养天年了……” “哪里的话,为陛下效力就是卑职的人生。都这把老骨头了,还能为陛下效忠,让卑职感到无比的光荣。” 是啊,这么优秀的忠臣也不会永远陪伴着敏。大概再五年……最多十年吧,哈耐斯也会成为历史,在军队的礼炮声陪伴下长眠地底下。 一直都是如此,历史上有许多野心家因为了解生命的有限,所以想尽办法急着立下大业……敏全心信赖的忠臣们也因为生命有限,因此赌上自己的人生侍奉女王,最后留名青史,早敏一步离开人世。 到最后总是只有敏还继续活下来。 长生不死真的是人类的美梦吗? 那是因为没有人了解永生的孤独。 “陛下……”哈耐斯继续说着,“这次首都外的镇压行动由我来指挥,首都内就交给我一手栽培的洋姆,如何?” “嗯,洋姆吗?” “他虽然年轻,却是个优秀的人才。待卑职百年之后,他一定能替陛下您分忧解劳。请让他在此次的行动中展现能力,为陛下清除这一干叛徒。” 敏也承认洋姆的确很优秀。虽然年轻,却是文武双全,在众多侍卫当中相当杰出。继承哈耐斯之位的首要人选……应该就是洋姆了吧。 “陛下,你觉得如何?” “就照你说的去办吧。” “谢谢,洋姆一定也会很荣幸的。” 哈耐斯深深一鞠躬,在得到敏的许可后,轻松地笑着说:“话又说回来……陛下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纳葛拉姆的异样了吧?” “没错……” “卑职这个老糊涂,一点都没有想到他要谋反。真是惭愧!卑职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忠诚的臣子……英明的陛下,是怎么看出他的意图的呢?” 敏只有微笑,什么也没说。 哈耐斯又接着说:“十五年前的政变也是,因为陛下您比谁都要早察觉叛党的计划,我们才能防患于未然。那时候,卑职也是一样一无所知。” “……是吗?” “您不记得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敏在说谎,她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十五年前发动政变的主谋就是敏当时最信赖的人。当敏说出要注意这个人时,哈耐斯等人还不敢相信。结果敏是对的……不论他们多么忠实地执行命令、多么热烈地宣誓效忠,敏就是会知道。拥有这种洞悉人心的能力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最近她自己也越来越不确定了。 千年的时光改变的不只是风景,还有人心。 在看尽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后,敏了解到“信任”的脆弱和虚幻。 敏无法再相信人们所说的话,也无法完全相信人们的行为…… 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会知道一切的真伪了。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却又令人感到悲哀的能力……只要一眼就知道了。 会为国家带来灾难的人,眼神里肯定闪动着黑影。 不论是图谋政变的人,或者联合外敌的人、向人们课以重税中饱私囊的人、引诱大臣想套取国家重要情报的女间谍、收受那些想做宫廷生意的商人重金贿赂的人……每个人都一样。 有些人的不良企图从言语和行动中是分辨不出来的。 很多时候,连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做出那种事。 但敏却知道。 只有活了一千年的她才知道。 要小心这个男人…… 要留意那个女人…… 许多无声的警告……就这样传进她的耳朵。 敏年轻时并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而是在尝尽无数背叛和苦涩,经历不断的后悔和自责之后,才终于学会了“怀疑”。 别人无法感受眼神深处的黑影,敏却能一目了然,所以才能防患未然。国家现今能够如此繁荣,就是因为她选择“怀疑”多过“信任”。 身为一国的女王,这么做是毋庸置疑的。 但……也让她感到无比的寂寞。 纳葛拉姆的政变瞬间就溃败了。在阅兵广场中对敏拔刀相向的侍卫队叛乱份子,全成了洋姆他们的囊中物。原本要放火烧城的纳葛拉姆同伙,在被哈耐斯率领的镇压部队袭击下,还来不及反抗就被逮捕了。 可怜的纳葛拉姆趴在地上求饶,但敏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很宽容大量的,你可以有尊严地死去。” 一位侍卫拔出长剑,放在他面前。 自尽吧…… 敏二话不说地回头,在侍卫的陪同下回到城堡。 经过这一次的教训,暂时应该不会再出现图谋政变的人了吧。 国家的和平保住了,但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等到大家都淡忘了纳葛拉姆的政变……也许是十年、二十年,或者百年后,还是会出现有野心的人。 历史会不断地重演。 一再忍受历史重演就是女王的宿命……敏叹了口气。 敏站在城堡窗边眺望首都的街景时,洋姆进来了。 “报告,纳葛拉姆刚才自尽了。” “是吗……死得有尊严吗?” “是。虽然是叛乱主谋,但仍有将领的风范。” “把遗体好好送回给家属。” 敏转过头来看着洋姆。 洋姆毕恭毕敬地站着,但在他眼睛的深处,一瞬间飘过了黑影。敏看到了,真的看到了。 原来如此,敏苦涩地笑着。 然后对不明白她为何而笑的洋姆说:“辛苦了。” 敏无声地咽下叹息,又继续往窗外看去。 蓝天一望无际。 千年以来完全没有改变的,或许就只有天空的蔚蓝色彩了。 不过…… 我是女王,敏对自己说着。 我是治理这国家,带给百姓幸福的女王。 她凝视着天空,自然地抬头挺胸,展现高贵的仪态。 “啊,是女王陛下!” 城堡下的巷子里有个小男孩看到她,用力地招手。 “女王陛下!女王陛下!” 他的母亲慌张地出来,一边恭敬地低头,一边斥责大胆无礼的孩子。 但敏却温柔地微笑,还对男孩挥手。 男孩没想到陛下会跟他挥手,高兴地笑着说:“女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快乐得跳来跳去。 敏继续看着蓝天。 虽然天空的蔚蓝在这千年来完全没有改变,但在敏的眼里和心中,这片蔚蓝给她的感受却比年轻时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