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吊影》 一卷全 1 1996年4月8日(星期一) 若槻慎二垂下握蓝铅笔的手,轻轻打个哈欠。 窗帘卷起了,阳光从总务室东窗射进来,在桌上形成小亮斑。笔盒里的圆珠笔、图章、确认文件真伪用的放大镜,以及两脚规等文具上面,细微的光粒子闪闪发亮。 纵目窗外,京都的天空一碧如洗,处处是如画笔淡抹的薄云。 若槻深吸一口早晨的清爽空气,又伏案工作起来。他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 四十八岁的木工,因吐血入院,被宣布为胃癌;六十岁的公司干部,打高尔夫球时突然昏倒,被发现是脑肿瘤;今年才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大学生,驾车出游速度太快,转弯不及猛撞电线杆…… 若槻面对的是未谋面者的死亡。一大早就干这种事,难得有好心情。 他进入公司已五年,原先分配在总社的外国债券投资课。因为那时占据脑袋的尽是美元的长期利率或汇率之类经济上的事,与其说是进入了保险业,毋宁说是模糊地觉得像金融机构的一员。不过,自去年春天调到京都支社,做核定死亡保险金的工作后,才第一次切实感到自己是处理他人生死的企业中的一员。 “今天还是那么多上西天的呀。” 邻桌的葛西好夫副课长望望若槻桌上,开腔搭话。 “真有负大好春光啊。”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感到死亡的文件数量多得有点异常。从统计上看,死人最多的是冬季,因为体弱的老人和病人多半熬不过严冬。 这个季节死亡事件如此之多,当有其原因。若槻掀掀那沓文件,在记录保险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险金申领书下面,附有医生写的死亡诊断书及交通事故证明书,户籍誊本等。这个谜马上就解开了。 “噢噢,这就是那次发生在京区的火灾的案子呀。” 那是三周前的一次事件,一所木结构房子全部烧毁,全家五口罹难。总计十五件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文件一齐送来,难怪有那么一大堆。大部分是储蓄性质较强的、满五年期的养老保险。 若槻想像,那些人或许都是被人恳求时不忍心驳人面子的老实人吧。他们对外务员“定额太严”的叫苦不能严拒,一个接一个地加入了公司的保险。日本的人寿保险参加率为世界之最,大大得益于这些人的贡献。 “那次事件是纵火吧?罪犯查到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因为受益人参与的可能性甚小,支付应该没有问题。” “真没法子……说句玩笑话,那些纵火烧人家房子的人,都该枪毙。” 葛西唠叨着。他卷起衬衣袖子,显露出相扑运动员般的粗臂,不时用手帕擦擦汗c葛西身高一米七五,但体重稳超一百二十公斤,散发的热量当然也就远远超过常人。时值初春,且是早上,蓝色的特大尺码衬衣,背部和腋下处已变成藏青色。 电话铃响。葛西伸手抄起听筒,按一下闪烁的键。他是在给女职员现身说法:电话要马上接。 “您好。抱歉让您久等。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葛西极明快的男高音在房间里回荡。 “若槻主任,麻烦您。” 坂上弘美在桌上放下一沓已完成一审的医疗给付金申领文件,这位干练的女文员入公司已是第五年。即使不算这些,用颜色标出类别的文件在桌上已堆积如山:满期保险金的支付。递增养老保险给付金的支付,养老金的支付,签约人贷付,解约,印鉴申报,签约人或受益人的变更,住址或出生年月日等合同内容的修正(甚至连家人亲属关系或性别的订正都有),保险证券的再发行等。 人寿保险公司历来被视为专门与人和纸打交道的,文件种类之多无法细数。没有让人消停的时间。若槻利索地审阅着。除了因火灾引起的一系列申领死亡保险金之外,几乎都是久病辞世者,说不上什么像样的问题。然而,在接近完成时还是卡住了。 是一份一千万日元的终身保险。投保已二十年,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死亡诊断书”几个字被双线勾去,改成了“验尸报告”,这一点要注意。两者间的区别在于验尸的医生是否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时内曾为此人诊治。关于死因,也有不能绝对肯定的地方。 若槻按次序自上而下检查下去。 1姓名:田中里。 2出生年月日:大正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1922年4月21日)。 活着的话,再过不到两周应该是七十四岁了,若槻在心里计算着。 3住所:京都府城阳市久世…… 4死亡种类,外因死亡(自杀)。 到此为止没有特别异常之处。过去一年间天天阅读死亡诊断书,这个国家的入主要死于何种原因,虽然模糊却已有印象了。 最多的显然是恶性新生物(癌)。其次是脑血管疾患、肝脏病等。 自杀,其实不过是极常见的死因之一。日本每 年自杀者的总数,自1975年起变化不大,由两万两千人上升至两万五千人。这个数字,比每年因交通事故死亡的多一倍以上。 若槻能核证的只是京都府辖下、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所经手的部分,尽管如此,几乎每周就出一个案子。最近尤以高龄人士的自杀引入注目。 另一方面,杀人案件在京都府辖下则极少。由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所经手的部分,有时一年仅有一宗或干脆没有。尽管人称日本的治安状况急速恶化,从这个情况看来,可能比某些国家好些。 第十二项的“死亡原因”是“非定型缢死”。在阅读第十三项的外因死亡附加事项的记录时,若槻的蓝铅笔停住了。 那是“在高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结绳缢死”。 尽管死亡诊断书上没有记录体格的专栏,但特地加注,写明辞世的老太婆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在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高度吊死是可能的吗? 若槻手捧文件,打量一下正在打电话的葛西。 看样子他在接听顾客的投诉。因为在京都支社,负责保全方面的人只有若槻和葛西,所以再没有其他可与之商量的人。 就人寿保险公司支社的业务而言,大致可划分为新合同和保全两类。所谓新合同。顾名思义就是顾客新加入保险时,使合同得以成立的手续。另一方面,所谓保全,指已签合同的后续服务。正因为这个部分与支付保险金一一钱的事直接相关,所以与某些麻烦或犯罪多有关联。 葛西于1975年毕业于大阪市内的私立高中之后,进入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工作,因身心坚强而受赏识,一直是干保全这一块的骨干。他在北海道某支社供职时,曾因支付住院给付金的纠纷,被监禁过一昼夜,这在公司内传颂一时。对顾客的每句话都夸张地附和的葛西,以一种极具亲和力的明快声音笑起来。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来自顾客的投诉几乎都起因于外务员或工作人员说明不充分,假如他们认真听了对方的话,好多问题也就解决了。 “葛西副课长……” 看葛西要搁听筒了,若槻正要起身,不料正面的柜台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们,以为顾客是什么?” 若槻吓了一跳,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年过五十、穷人打扮的男子金刚式站立,双目圆睁,瞪着女文员。此人花白的头发因为睡觉弄得东倒西歪,穿一身不合时宜的、皱皱巴巴的条纹睡衣。看来他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搭乘公共汽车从家里来这儿的。 “又是他!”若槻一见就烦。此人姓荒木,不知是否有工作,总有太多 的空闲,似乎把到支社窗口来发难当成了乐趣,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无论对方态度如何横蛮,保险公司方面也只能小心应对。荒木抓准了这一点,顺势将平日里自己被社会排斥的郁愤发泄一番。 坐在柜台前的和坐在后面沙发上轮候的顾客,都不快地皱起眉头。 荒木身旁坐着一个像是中小企业社长似的男子,他头发已白,戴一副银边眼镜。进入公司第二年的田村真弓正指点着保单,解释着什么问题。摆在他面前的文件好像是签约人贷付的文件,看样子正在说那男子所持印章与预留印鉴不符。那男子望着荒木,对解释显得心不在焉。不一会儿,他将保险单据收入皮包内,匆匆忙忙地起身离去。 若槻觉得此人的举动有点说不出的不协调感。 “别想欺负人!你们当我是谁?” 荒木又嚷嚷起来。 应付他的好像是刚人公司的川端智子。她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指责。 保全部的负责人同时也负责窗口业务。也就是说,当出现麻烦事时,若槻或葛西,两人中的一个非出面应付不可。 若槻正要站起身,一瞬间又迟疑起来。因为他掠过这样的念头:又得以这种人为对手? 葛西站起来,拍一下弓着腰停在那里的若槻的肩头,利索地迈向柜台。 “对不起,我们有什么接待不周之处吗?” 依然是快活的声音。他扭头向川端智子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落座。 荒木傲慢地仰靠在椅上,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将穿拖鞋的脚架起来,用变声期前孩子般的嗓音,抱怨起女文员未经教育培训等等。葛西并不提出异议,一边适时插一句话,一边倾听。 若槻慢慢坐下,自己的犹豫被葛西看穿了,他感到很惭愧。 这时,电话铃响了。坂上弘美拿起听筒。若槻听见她低低地说着“是、是”,却又按下保留键,径直朝若槻这边走来。 看见坂上弘美的面孔,若槻产生了不快的预感。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现出些许紧张。仅仅是转电话的话,不妨使用自动转移键,而她特地起身走过来,可见其事非小。 “若槻主任,是顾客的咨询。” “有什么困难吗?” 坂上弘美有五年窗口经验,关于保险的知识,甚至比若槻还多。一般的问题她自己应该就能回答。 “那人问,在自杀的情况下能拿保险金吗?” 人寿保险公司经常会接到这种电话。但是,以坂上弘美的神情来判断,似乎她并不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 “……明白了。我来说吧。” 见若槻答应,坂上弘美好像松了一口气,返回自己的座位。固定的业务和交付的工作,她们都完成得不错,但她们对某种意义上要负责任的事情,却避免做决定。因为她们被教育过,遇上这种情况,首先要获得负责职员的指示。这个结果,必然使若槻他们肩负重大责任,但既然拿着一份她们无法相比的高薪,这种情况大概是理所当然的吧。 若槻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不对外的本公司对保险合同条款的解释。问题本身当然是极简单的,身为人寿保险公司的人,谁都能够即时答复。但是,在回答的方式上,要显得郑重其事。 “喂喂,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若槻,窗口业务的主任。” 他听见低低的、清嗓子似的咳声,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似乎是个女人。 “您要咨询什么问题?” “我刚才说过了。” 是一种压低到几乎难以听清的沙哑的声音。对方似乎很紧张。 “保险金,在自杀时也能拿吗?” “我马上查一下,嗯……是哪一位亡故了呢?” 对方无言。又是清嗓子的咳声。 “如果您手上拿着保单,能说出编号的话,我就可以查到了。” 又重复了一次。停了一下,一个女人说话了。 “没那东西就弄不清楚吗?” “是的,因为存在可支付和不可支付两种情况。” “有不可支付的?” “对。” 既然谈到这里,也不是不能回答。 “顺便要提醒的,是加入保险一年内,自杀是责任免除的。” “责任免除?” “就是说,不能支付。” “这是为什么?” “在商法上,与自杀有关之事都属于责任免除的,但在保险条款上,则有个一年之内的限期。” “我问的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那女人的声音显得有点冒火的样子。 “设定这种条款是出于‘人寿保险不得鼓励自杀’的考虑……” 女人又沉默了。 因自杀而责任免除的规定,对人寿保险公司而言,也是令人头痛的部分。 如果保险的签约人或保险金的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险者死亡,将成为条款上的责任免除事由,得不到保险金。或可认为,出于同样的考虑,被保险者致被保险者自身死亡,即自杀,这种场合也不应支付保险金。 进一步说,如果自杀也支付保险金,结果可能鼓励了自杀。另外,企图自杀者全都在行动前买保险,即所谓“逆选择”的问题,人寿保险公司的收支情况就会严重恶化。 商法第68。条也确定,“自杀、决斗及其他犯罪、执行死刑”,均为保险金支付上的责任免除事由。 然而,若站在买保险者的立场上看,被保险者将来可能自杀的危险,与可能因为交通事故或疾病而死的危险相比,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即使签约时根本没有自杀的念头,之后因神经官能症等的发作而选择死的事是有的。 若一家的顶梁柱死了,遗属的生活随即窘迫。若仅因自杀,致使遗属领不到保险金,则违反人寿保险原本的使命——保障遗属的生活。 而且,因自杀的死亡已包含在计算人寿保险费率的基础——生命死亡率中,那也是不可忽视的一大部分。也就是说,若排除这个因素,在无得益合同等方面,保险公司会受到贪取不当利益的指责。 这样的理由令保险公司进退两难。现在,日本的人寿保险公司设定了在投保一年内自杀为责任免除期。这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即使最初是为自杀而投保的,但一般人在整整一年之后仍抱定去死的念头,应是很难的吧。不过,一年为限是否真的妥当,至今仍有不少表示怀疑的看法。 “即使没有保险单据在手,只要知道顾客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也可以查到能否支付的依据。”作为若槻,只能做出一副相信自杀已经发生的样子,尽量设法问出对方的姓名。 对方沉默着,喘息声隐约可闻。听筒清楚地传达了对方的紧张。 该怎么办?若槻感到握听筒的手渗出了汗。他毫不怀疑,对方正认真地考虑要自杀。 当然,即使对方一搁听筒就从窗户跃下,对若槻而言,法律上、道义上都没有任何责任。他纯粹是解答顾客的咨询而已。相反,根据一己之主观判断而不回答问题是不允许的。 不过,若槻觉得不能坐视不管。 打电话来,当然是想问有关自杀责任免除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在行动前,无意识地要给谁一个求救的信号。 怎样做,才能让一心要自杀的人放弃这种念头呢? 女人叹了一口气。 感觉到对方要挂电话,若槻慌忙说: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不要挂断电话。” “噢?” “我可能是多此一举,您可以听一下我的话吗 ?” “……什么话?” 声音里带着疑惑。 “如果我说得不对,敬请原谅。我希望这样问不至于令您不快;是您打算要自杀吗?” 混账!胡说什么呀。若槻对自己冲口而出的话感到愕然。保险公司没有必要多管闲事到这个地步。如果说话不得体,可能会损害公司的名誉。 然而,那女人没有回答。如果“自杀”只是若槻自以为是,对方恐怕会勃然变色,至少应说些什么。可这样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是这样想,您最好能重新考虑。” 还是沉默。但是,冥冥中他觉得对方在倾听。若槻下了决心。 “我这是多嘴了,但请听我说一句:自杀的确可能会让家人领到保险金,但对于活着的人,他们心灵上终身都会留下不可恢复的损伤。” 若槻环顾四周。 柜台上,荒木正大喊大叫,把总务室上上下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此时不会有谁来责难他。 “我的话不是站在保险公司负责人的立场说的。因为我自己有过家人自杀的经历,所以才这样说。” 女人的口气好像有了些微变化。 “是我哥哥。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是四年级。” 一直封闭起来的情感汹涌而至。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受了欺负,但校方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 女人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然后,她轻轻叹口气,说道: “请问,您贵姓?” “我姓若槻。” “若槻先生?您做这工作,很长时间了?” “不,才一年左右。” “是这样。” 数秒种的停顿。然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嘟哝道:“谢谢。”那女人挂断了电话。 若槻一边放好电话,一边想该不该这样做。他仍兴奋难抑,体内热血沸腾,两耳热得火烧一般。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让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回心转意的力量。不过,下决心试一试也许是好事。他觉得对话的末尾有不多的那么一点相互理解之处。 柜台方面,似乎葛西终于成功地哄住了荒木。玻璃自动门开着,看见了往回走的荒木的背影。瘦骨嶙峋的身体,睡衣的背部和腰部皱巴巴的。 若槻迟疑不决:是否该把刚才电话的内容向葛西交待一下? 稍作思考之后,最终决定不说。一方面因为刚才所说的一番话不属于正常的职责范围,另一方面说出来也毫无意义。因为无从查究这个电话是谁打的。 以后就是打电话的人对生死选择的问题了。只是这阵子要注意一下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案子。 “葛西副课长,能过来一下吗?” 葛西一返回座位,若槻便拿着刚才那份死亡保险金文件走过去,意在趁未有其他事打扰之前谈一谈。 “好。出了什么事?” “这么个案子,不觉得奇怪吗?” “噢?哪方面?” 若槻挺来劲地指指死亡手段及状况一栏。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的老妪,在高度只有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打个绳结吊死了。“这不是挺不正常的吗?”他问道。 “嗬嗬。” 葛西慢慢审视着死亡诊断书,并不显示出特别的兴趣。 “……噢,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自思可能是杀人案的若槻泄了气。 “这是……常有的?” “吊死嘛,并不限于从高处悬吊。在比自己身高低处打结的例子多得很。之前我在仙台支社时,曾有一位为阿尔茨海默病(一种发展缓慢的痴呆症。)所苦的老太婆,在医院床头的铁管子上,用长衣打个结,套在脖子上,从床上滑落下来吊死了。要说高度的话,那次还不到四五十厘米呢。” “是吗?……” “不过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妨让营业所长到所在的警署问问看。如果没有可疑之处,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就这样办吧。” 若槻明白葛西是为了不伤自己面子,才过问这事的。他苦笑着收起文件,心情颇为奇特:既非放心,亦非气馁。 真正的麻烦事发生在那天下午。 “若槻主任。” 若槻一抬头,见是坂上弘美和田村真弓。田村表情难堪,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 “是那边的顾客。说支票拒付,是我们公司之过……说要我们赔偿五千万日元。” 坂上弘美一脸无奈地说。 若槻望望柜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见过。白发,戴银边眼镜。是早上荒木来吵闹时,坐在一旁的中小企业的社长打扮的男子。当时,他曾觉得这个男子的举动有点不寻常,但因为当时被荒木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去深究。 此时再打量一下,以那副模样直接来窗口交涉,倒不会让人产生心理上的压力。但有一名年约四十五岁的男子,抱臂站在他身后。略胖而结实的体格,红而宽的脸膛,玻璃珠子般的小眼睛,恶狠狠的眼神。即使穿西服系领带,也散发着异于一般职员的味道。 “是什么事?怎么说是我们的责任?” “那位矢田部先生上午来过,申请保单抵押贷款。” 坂上弘美将电脑打出的核算表递给若槻。从表上看,那位白发、有社长般举止的人名叫矢田部政宏。因为参加了储蓄性质较强的保险和个人养老保险,所以以保单做抵押,总共应可贷到一千六百四十万日元以内的款项。 “于是我们就办理了保单抵押贷款的手续,但他带来的印章与保单的印鉴不符。字体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同时刻制的印章吧。” 田村真弓将手中的描图纸和今早写的签约人贷款申请书放在若槻桌上。描图纸上正确地印下了保险单上的印鉴。字体的确一模一样,但申请书上盖的印迹直径约大两毫米。 “那顾客是怎么说的呢?” “当时他只说了一句‘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了’,马上就走了。” 田村真弓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可刚才他又和后面站着的那人来了,说因为得不到那笔贷款,支票被拒付而致公司破产,要我们赔偿损失五千万日元……” 坂上弘美愤愤地补充道。 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若槻心想。故意拿错印章来,等人家指出,回头就走。至此为止是制造理由,从现在起才见真面目。 对方可能是黑社会。若槻做个深呼吸,稳定情绪。葛西在下午乘一号线到下京营业所巡视。虽然近在咫尺,但在他回来之前,只能自己单独面对。 松村佳奈从柜台那边小跑着过来。 “若槻主任,那边的顾客说,要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 即使不看柜台那边,也能感觉到那个站着的男子正盯着这边。若槻有意不与他对视。 “好吧,带顾客到第一会客室。” 若槻对松村佳奈发出指示,然后穿上搭在椅背上的西服。那感觉如同上战场前铠甲加身。 “我去谈,如果葛西副课长回来丫,让他来第一会客室。稍后送点饮料来,好吗?明白了吗?” “是。” 坂上弘美点点头,推推田村真弓,返回座位去了。 若槻只带笔记本和铅笔,走出总务室。经过铺着油毡的走廊时做了好几下深呼吸,然后敲敲第一会客室的门,打开门。 “让二位久等了。” 那结实汉子扭动他的粗脖子,细细打量若槻。此人颧骨 微赤,给人怒气冲冲的感觉。衬衣领子撑得满满的,别人看着也觉得憋得难受。 “真让俺们好等啊。那么,作为回报,该有个相应的答复给俺们啦?” 这期间,矢田部低着头一言不发。若槻瞥了两人一眼,在桌上放下两张名片。 “我叫若槻,是窗口业务主任。这位是矢田部先生吧?对不起,这位呢?” 壮汉的鼻子上头堆起了皱纹。 “俺是职员。因为你们做错事,让俺们公司倒闭,所以跟社长一道来。” 这种假话连若槻也瞒不过。壮汉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打工的人。而且,他对社长矢田部采取一种几乎可说是无视的、傲慢的态度。 随着敲门声响起,坂上弘美进来了。她所端的托盘上放着三杯从这个大厦的饮食店买来的橙汁。可能是过度紧张,玻璃杯相碰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坂上弘美简直像是面对爆炸品一样,将盛着饮料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弯腰一躬便迅即消失了。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有一本从长期工作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处理投诉的手册。这杯橙汁也是按手册的指导出的招。 这是说,对于激动的顾客,绝不可给热饮。要送上冷饮,且设法让他喝上一口…… “事情的大概,已经听刚才接待二位的文员说了……” 若槻让他们喝橙汁,见那壮汉喝了,才开口说事情。 “没错乙你们是怎么教育女行员的?嗯!” 若槻很想指出“女‘行员”’之误,但终于按捺住了。 “有失礼之处吗?” “失礼?!说句‘失礼’就完了吗?” 壮汉从衣袋掏出香烟叼着,摆出等若槻来点火的架势,但若槻有意视而不见。壮汉瞪了若槻一眼,慢吞吞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喂!没有烟灰缸啊?烟灰缸这种东西得预备着啊!” 吸过一口烟,壮汉压低声,威吓地嚷道。 “对不起。” 若槻站起来,将放在会客室柜子上的轻质铝制烟灰缸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手册上写明,在柜台或会客室的桌子上,绝对不可以放置有可能成为凶器的、分量沉重的石制烟灰缸等物。现在这种烟灰缸,即使遇上职业棒球投手,也弄不出什么大伤害。 “喂,你。知道你这里的女行贵干什么了吗?” 壮汉一边吐烟,一边唠叨: “俺公司嘛,就因为你们而被拒付,倒闭了。职员和家人统统从明天起就流落街头啦。喂,你们怎样来负这个责?” “因为矢田部先生今早拿来的印章,与保单上的印鉴有些微差别……” “这俺当然知道!” 壮汉大声打断若槻的话。 “这种事,不是可以酌情处理的吗?嗯?!即使印迹有些微差别,手续还可以做的吧?想对俺撒谎可没门!” 的确,这种说法看来也行得通的,若槻心想。 这次的事,如果用驾驶执照等也能确认是否为投保人本人,即使印迹不符,也有办法办手续。人寿保险公司与市政厅不同,是做顾客生意的,对待顾客不能太死板。 “如果顾客方面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也可能会作为特殊例子考虑。但是,因为矢田部先生没有特别提出……” “岂有此理!想赖社长吗?” 壮汉狂呼乱叫起来。 “你们这里的女行员没有好好说,对不对?因为这样,社长认为毫无办法,才绝望而回!” 若槻见对方得意洋洋的面孔,心想糟了。讨论转变了话题,可能落人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有人敲门。紧随着一声“打扰了”,手持文件夹和笔记本的葛西进来了。 “怎么,又新来一个人?一次都来好了!又让俺重说一遍!” “情况我都听说了。此前由于窗口人员业务不熟练,很抱歉。” 葛西深鞠一躬。 壮汉对葛西的庞大身躯显出瞬间的戒备表情,但见葛西的态度比若槻还要好,又趁机喋喋不休地提出要求。 “……这个嘛,职员二十人的退职金和今后的生活保障。其实嘛,该说是一亿的,交个五千万算了。怎么样?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大名鼎鼎,也该显示相应的诚意吧?” “对不起,对于您的要求,本公司不敢苟同。” 葛西淡淡地说道。 “什么?怎么回事?是因为你们的原因,俺的公司才被拒付了!” 壮汉拍案大怒。 “办理保单贷款,须持与保单的印鉴相同的印章来作印迹证明。也就是说,我绝没有说,窗口工作人员要求对方持有相同印章是做错了。” “想整人啊,喂!你们,印章拿错不也有能办手续的吗!” “即使有过那样的事实,也完全是例外。拿和保单印鉴相同的印章前来办理,是我们的原则。” 然后,壮汉继续暴跳如雷,葛西则以“不畏惧、不失礼”为原则,稳守反击。 不久,壮汉似乎吼累了,傲慢地仰靠在椅背上,吸吮变得不太凉了的橙汁。这时,电话铃响了。若槻条件反射般地看看会客室的电话,但发音源不在那里。 壮汉装模作样地从西服内袋取出手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起来。 “噢,那就谢谢啦。好久没问候了嘛。大哥最近如何?啊,不错啊。这边憋得慌,受不了啦。咦?现在?还有点事。噢噢。嘿嘿,过来走走吧。向老大问个好啊……” 壮汉继续有意识地大声说话。很明显是向若槻他们抖出自己的暴力团伙身份。若槻心想,是因为自实施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以来,明目张胆地亮出“xx组”来威胁已经行不通,所以才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方法吗? 若槻看一眼默默坐在一旁的矢田部。矢田部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看来早对眼前发生的事心不在焉了。 壮汉打完电话,又磨了约三十分钟,最后扔下一句“俺还要来”,终于走了。 “那个男人真是黑社会的吗?” 见那自称“职员”的壮汉拽着丢了魂似的矢田部社长消失在电梯里,若槻这才向葛西问道。 “不,此人和真正为非作歹的人或黑社会团伙不同吧。” 葛西摇摇头。 “刚才的电话是有意的。如果真的是黑社会,才不会那样子显摆呢。那个叫矢田部的大叔的公司要倒闭可能是真的,另一个家伙应该是债权人吧。” 矢田部倒不像有多坏。若槻想像,此人在生意不景气中资金运转情况恶化了,于是向不该去借钱的地方借了钱吧。结果,不但被逼得公司倒闭,甚至落到被敲骨吸髓的地步。 “你看看这个。” 葛西从手中的文件夹里取下矢田部的签约人贷款记录打印件,用指甲弹了弹。 “贷款余额曾增至最大限度。这是矢田部为资金运作所迫的证据。而到了上一周,突然全额归还了。” 若槻为自己的粗心而惭愧。竟然连看看过去的贷付记录也没有想到。 “但是,他这是为了干这种事,而特地预备了还贷的钱?” “这样到窗口找碴,是常见的伎俩。反正只要解约,那钱随时可拿回。这种事做不成也没有损失。在我们的应对中只要一有空子可钻,他们便会咬住不放。” “还会来吗?” “即使再来,也就两三次吧。明白这事没门,那些家伙应该很快就放弃了吧。哈,你看吧,下星期准会来全部解约。” 葛西从鼻孔里“哼”了一下。 若槻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矢田部所参加的保险 碰巧都是储蓄性质较强的险种。也就是说,解约或期满所得到的返还金额,与死亡时所得的保险金并无多大差别。但如果是重在保障的险种,则解约时几乎不可能得益。而死亡保险金却非常高。对那壮汉而言,杀害矢田部,攫取其保险金,岂非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 若槻猛一回过神来,看见了葛西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慌忙赶上去。 2 4月14曰(星期日) 北区紫野的今宫神社里,身穿红衣白裤、扮成赤发鬼和黑发鬼的男人们正敲锣打鼓、上蹿下跳,表演一种勇武的舞蹈。 “最后唱的是什么?” 黑泽惠打听那些吹捧者像念咒似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儿花儿安息吧。”’ 若槻不停地按着小照相机的快门,嘴里答道。 “从前每年到现在这个季节,也就正好是花粉纷飞之时,总有瘟疫流行。于是,为了驱赶疫神,各地就搞起了镇花祭。这是导游书上说的。” “是‘花儿花儿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有这种节日活动。所以这就叫做‘休息节’吧?要是为了这个,我也要祈求我的花粉症不要发作哩。” 阿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若槻回想起初遇阿惠时的情景。大学时代,阿惠作为新人加入了若槻所在的公益小组活动。她身材小巧苗条,日本人偶般的黑发白肤给人印象深刻。也许因为拘谨,她甚少说话,但某次有人为了搞活场面,开了些无聊玩笑,令她一启丹唇。他被她当时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公益小组所组织的活动,是慰问京都府的老人之家,到智障者工作场所表演文娱节目,或年底在大阪西成区的爱邻地区为流浪者施粥饭等。 若槻原先并非对公益小组特别感兴趣。和多数组员一样,开学仪式一完,便被强拉硬劝,稀里糊涂人了小组。不过,阿惠却是从一开始就自愿参加的少数人之一。 她的性格,是一见社会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里产生同情的那种。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风凛冽的路边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将他送往病院急救。老人因故离乡背井,但即使无家可归也丝毫不显得卑微、颓丧,衣服干净利落,齐胸的银须整齐清洁。但是,他因为年迈没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没有吃东西。阿惠热泪盈眶地听老人叙述。见此情景,若槻越发被她吸引。 不久,若槻谨慎的攻势奏效,两人开始约会了。所幸京都一地除一千六百古寺名刹外,更有众多名胜古迹,稍往远处,还可以置身岚山、大原等美丽的大自然之中。年轻情侣不花钱也不乏好的去处。 若槻毕业后到东京的人寿保险公司就职,两人继续远距离恋爱。他们的关系,即使见面机会少了,也没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几乎一如既往地持续着。 两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种轻易可以换情人或脚踩两只船的类型。而难得见上一面,可能反倒可防止流于形式。 后来,阿惠留在母校的研究生院。到去年,完全出于偶然,若槻调到京都支社。当初估计这样每周周末就可以约会的,但若槻的工作比预想的忙碌,所以近来是每月见一两次面。 “……想来,即便是祗园祭,原本也是为了降伏天花神而开始的吧?所谓祭节,现在是看热闹,很多是源于对疾病或死亡的恐惧哩。” “噢。没有特效药的时代,对水痘、鼠疫的恐惧,大概比今天对艾滋病或埃博拉出血热更甚吧。整座村庄毁灭的事,似乎并不少见。” 两人出了神社,信步闲逛。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 “不过,如果你那时在做死亡保险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哩。突然之间,五百人的文件一齐堆上来,说是昨天水痘毁掉了一座村庄什么的。” “如果连受益人也死了,就没有申领的啦。” 若槻淡然答道。 谈话中断了一下。两人转入通过大德寺墓地侧面的小路。阿惠“噢”了一声,颇含意味地看着他的脸。 “什么?” “你对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么喜欢呀?” “为什么这样想?” “谈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大爱开口嘛。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是吗?” “对。我到东京找你的时候,你开口闭口就是欧元如何、libor的日本保险费如何、美国财政部债券如何。我听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却不在乎,一个劲猛说。” “真是那样?我记不清了。” 若槻掩饰着,他感到被触动了内心的痛处。 “嘿,支社的保全工作,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嘛。” “因为是后方的工作?”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若槻摇摇头。 “保险公司的存在意义,在于向顾客支付保险金。一切公司或机构,可以说,都有它的终极目的。从这点来看,我在东京做过的资产运用的工作,反倒是后方。” “不过,你认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噢……不。当然正是如此腑。” 两人走到若槻停放爱车的大德寺内。那是一辆雅马哈sr125,平平常常的普通摩托车。一位学弟曾在京都支社做营业员,调离时很便宜地转让给若槻。若槻为了解决运动不足的问题,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车,休息日则用sr125代步,两车各司其职。 “不到两点哩,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往下怎么安排?” “我已经累了。” “找家小店坐一下?” “这倒也行……不如……这么难得,就去一下你的住处?” 若槻眼前随即浮现出杂乱的房间。 “也行。不过我倒想看看你的房间。” “不行。你知道的吧?虽说是公寓,却管得像大户人家的闺房。说好能进那房间的,只能是二等亲以内的家人、女友和猫而已。” “那就没办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若槻一边戴头盔,一边长叹一声,其实他心里很高兴。他将为阿惠买的粉红色头盔递给她,跨上摩车。 阿惠坐上后座,搂紧若槻的腰。 若槻将车钥匙插入,按下发动键。发动机启动了,摩托车沿北大路向东驰去。 若槻住的公寓位于御池道稍往北。不巧此时公寓电梯口正挂着“定期检修中”的牌子。两人无奈,只好从楼梯上去。途中,阿惠开口说道: “刚才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的事。” “那只是你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 终于上到六层与七层间的平台。很显然,若槻平曰运动不足,腰酸腿软。 不过,他仍要在阿惠面前装门面,一口气冲上最后几级台阶。 “等一下,别逃嘛。” 从楼梯口数起,他的房间是第五间,7。5室。插入钥匙开了锁,沉重的金属声在下午悄无人声的建筑物里回荡。 “总觉得有阿尔卡托拉兹监狱的味道。” 终于赶上来的阿惠嘟哝道。 “像单人牢房似的房间,不大妙吧。” 一拉铁门,响起了令人联想到监狱的悲凉之声。若槻将阿惠请进房间里。 房内是约六席大的厨房兼餐室和同为六席大的起居室兼寝室,其余就是洗手间。即一个单室套。虽然狭窄,但既然是靠近京都市中心的便利地点,又是公司付全额房租的社宅,所 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为了防止万一,昨晚他已将不宜让阿惠看见的杂志之类收拾好了。但是,房间里仍然凌乱得很,是一个忙碌的单身男人住处常见的情形。换下的牛仔裤、旧报纸、灌了水的尼龙哑铃、空啤酒罐和空酒瓶等到处乱放着。 “哎呀,行李捆还没解开呀?” 阿惠见寝室一角堆着有搬家公司标识的行李小山,吃惊地说。算一算,她半年前来过。 “都已经一年了……” “太忙没有时间收拾嘛。反正用不上的东西居多。在人家结婚仪式上得的餐具呀、交友后才用了三次的网球拍呀、高尔夫球具什么的。其余就是书了。” “在我看来,你是期待早日逃出京都呢。” “有点心理学家的潜质。你能不能再学深一点吗?” “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警察见了这房间,绝对会将你分类为‘无秩序型’。” 阿惠小声嘟哝道。 若槻边混合咖啡豆,边往电动咖啡磨里放,然后启动。阿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来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马扎罗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产咖啡要减量。 其间,阿惠从餐具柜里取出杯子和杯垫摆好。 用沸水往滤纸上放的咖啡粉上一冲,房间里充满馥郁的香气。 “我现在才注意到,咖啡还有取代除臭剂的作用呢。” 阿惠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你这么说,就好像这房间有臭味似的。” 若槻抗议道。 “虽然不至于有臭味,但我进来时,还是觉得有一股男人房间的味道。” “真的?”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发觉嘛。” 阿惠以大姐姐的口气教训皱起眉头四处嗅着的若槻。 沸腾的咖啡几乎从小炉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若槻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热的液体注入清水烧制的咖啡杯里。这个杯子也是两人前往别名“茶碗坂”的清水新道时买回来的。 “好看。若槻只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咖啡还有另一个优点,知道吗?” “是什么?” “有催情作用。” “吹——晴?……” 阿惠仿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噢,你骗人。” “真的嘛。如果你不介意味道,把一种叫‘豆斑猫’(土斑猫科甲虫,分布于日本本州、四国、九州一带。)的昆虫捣烂了放在里面,听说效果更好。” “别说了,真是虫迷,倒胃口。” 若槻想把手搭在阿惠肩头。 “对了,刚才说的事。” 阿惠右手持杯,灵巧地避开若槻的拥抱。 “原是工作狂的若槻慎二,怎么一下子变得不爱谈公司的事了呢?” 若槻双手抱臂,以掩饰拥抱落空的尴尬。 “也不是特别地不爱谈嘛。” “记得吗?去年春天,刚调职那阵子,你什么都跟我说。” “好像是吧。” “当时,你曾经一边说着,突然就神色黯然。对了,就是在店里喝波旁威士忌的时候。不知为何那次印象这么深。” 若槻默然起身,向杯里注入第二杯咖啡。 “说的是为了核定保险金,必须检查死亡诊断书的事。你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阿惠闭起双眼,像是要唤醒记忆。 “你说,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干’,这种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着寿终正寝的老人还好,真不想看小孩的死亡诊断书。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让幼儿被车撞死之类的案子,就不由得联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别说了。” 若槻原想尽量说得缓和,谁知出口的话,却像怒气难抑似的粗暴。 阿惠一怔。停住不说了。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若槻心想:“糟糕!” “没事,我并没有发火。” 他慌忙辩解。 “……对不起。” 阿惠一副被教训的小孩子的神情。她觉得非得说句话才行,但怎么也找不到该说的话。 阿惠并非光是表面的开朗和天真,内心同时也深藏着病态般敏感和易受伤害的因素。在长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对于自己不被人爱、被冷落有着异常的不安。 和若槻一起喝酒时,时常令人感到她与父母的关系有问题。她原是横滨一家著名的机械零件厂的厂长千金,她之所以离开父母来京都的大学专攻心理学,并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于此。 若槻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阿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她没有动,身子僵直,仿佛没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我的确对现在的工作有点烦。让我负责保险公司的窗口业务。天天都得面对那些无赖家伙,你看我压力不小吧?” 若槻用话来填补这段空白。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但他觉得阿惠的表情开始缓和了。 “你说‘那些无赖家伙’?” “就是那些企图从保险公司榨取金钱的家伙。可能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吧,估计这种人还会络绎不绝地来呢。” 若槻详细说了日前有人到支社来,以签约人贷款为借口勒索的事。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发火的场合。例如泡沫时期卖的那种‘变额保险’,最近几乎没有卖了。就是根据保险公司的运用实绩来决定保险金是多少的那一种。唉,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一种财务运作。” “哎呀,说来我父亲好像也被人鼓动买了。” “唔,像令尊这样的有钱人,只是用了兜里的钱而已。不妙的是,连手头没有余钱的人也卷进去了。它和银行融资捆在一起,简单说,是劝人从银行借钱买变额保险。按当初的设想,分红加满期保险金,除了可返还融资的本息之外,还会为顾客留下相当不错的收益。” 阿惠一脸陷于沉思的神色。 “我虽然不大明白保险的事……不过,原本所谓保险,人寿保险也好,损害保险也好,都是为了分散风险吧?这样的保险,却为了挣钱而冒险,好像不对劲呀。” 若槻叹一口气。 “大家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经济持续时,保险公司也运作顺利,即使付了银行利息仍有赚头,既然保险金也好分红也好,都增加了,顾客也就高兴了。然而,从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刻起,地价股价同时下跌,加上曰元升值,连海外的运作也不行了,运作成效大跌,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其中有人因为从银行借大笔钱做巨额投资,而面临倾家荡产。” “这些人是明知有风险,还搞投资的吧?” “这里也有问题。在推销变额保险时,若认真向顾客说明,存在因利率变化而有风险的因素,这样就好了。但外务员一心要创佳绩,不少单子是在信口胡诌‘绝对赚钱’、‘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卖出去的。而且,不单保险业务员,连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拍着胸脯说行,顾客就信了,照此办理。对了,这就跟信用金库破产时出问题的抵押证券一样。所以,到赔钱时,顾客觉得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上门强硬交涉。其中当然也有很激动的人。” “……这样的也算‘无赖家伙’吗?” 若槻对阿惠这个没有恶意的问题,只能苦笑。 “不,这些人不同。耍无赖的反而是人寿保险公司和银行方面。” 若槻拥抱阿惠。 “难受,喘不过气了。” 阿惠终于有笑容了。 “这样抱一会儿行吗?” “不好。” “为什么?” “今天挺闷热的,刚才走路时还出了汗……” “洗个淋浴?” “好,你先洗。” “一起洗呢?” 阿惠做个要打人的动作。 若槻进了浴室,一边淋浴一边吹着变调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个姑娘在那儿吗?》的,但自己听来也就像个自暴自弃、学鸟叫的人而已。外面的阿惠似乎在认真听,并禁不住笑起来。 若槻洗罢,轮到阿惠进浴室。她仔细上好门锁。 若槻浴衣下穿一条短球裤,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惠出来了,一头黑亮头发洗后用毛巾束着,照样穿着原先的连衣裙。 “怎么还穿着衣服?” “还能光着身子跑出来?!” “没有别人嘛。”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槻的脸,然后,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铝罐上。 “讨厌,又在白天喝啤酒!” “这算什么呀,这年头,连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对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脏成了鹅肝馅饼啦。”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槻的腹部。 若槻两手轻轻搭在阿惠肩头。瘦削的肩骨整个被纳入掌中。阿惠只稍为挣一下,便松开了,闭上双眼。若槻把阿惠拉近来,双手绕到她背部拥吻她。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若槻臂弯中的阿惠的身躯,柔若无骨,仿佛用力搂紧会挤坏了。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马上有了反应。 轻抚小巧的乳房,解开连衣裙的前胸部。他将阿惠的连衣裙扔到床边,自己也脱下浴衣和短裤。 马上就有鱼水之欢时,突然,若槻身上的某个地方不行了。 额上渗出了汗珠。今天也不行吗?失望像冰冷的泥浆爬上身体。过了一会儿,若槻突然垂头丧气。阿惠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嘛。” 那是一种完全体谅的微笑。 若槻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来。 “哎,搂着我好吗?” 若槻将阿惠搂在胸前。 有所期待的今天,结局却很悲惨。少量的酒精最终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症状较以前恶化了。 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要奔向快乐之时,必然出来阻碍。 这种现象会一辈子缠着我吗?若槻长叹一声。 “只要这样就行。我很幸福。” 阿惠摸摸他的脸。 “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若槻换个姿势,翻到她上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沟。阿惠的手指轻轻在他的头发中扒梳,温柔地抚摸。 在性方面没有获得充实感,倒被孩子哭闹着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怜悯所笼罩。若槻任自己置身于阿惠安慰的举动中,让睡意渐渐将自己吞没。 一片漆黑。刚才那么平和、满足的感觉消失了,一种荒凉、凄惨的感觉笼罩着他。 不知何故,他屏着气缩成一团。绝对不可发出声音。如果响声泄漏出去,会被逮住的。 对自己置身何处没有产生疑问。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类的地方。说是防空洞,也仅能容身而已。简直就像乌龟的甲壳。 外面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敌人在徘徊。被发现的话就难逃一死。只有屏息以待,让危险过去。 透过防空洞的缝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了阿惠的身影。 阿惠为寻找避难所而在荒野上拼命奔逃。她明白敌人马上就要从后面追上。而且她也明白绝对逃不掉了…… 此时,追赶而来之物现身了。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种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惠发出凄惨的叫声。 阿惠。他心中一声绝望的叫喊。阿惠要被杀死了。 然而,不能冲出防空洞去帮助她。去了自己也得死。他思绪混乱,死盯着阿惠的身影。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颚中慢慢死去。断气前的一瞬间,阿惠向这边回过头来。从一开始她就察觉到他的藏身之所。然而,她没有打算向他求助。看来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阿惠。他的心灵在呼唤。她的意识已经消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泪如泉涌。 阿惠死了。如同世界末日到来,深深的绝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涌来。 梦虽醒了,余悲仍在。他轻轻擦一下含着泪水的眼眶,看看身旁。阿惠正安详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为何会做那种梦? 若槻张开握得紧紧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甲痕。生命线、感情线等凹处和小皱纹里,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闪烁。 阿惠带来的平和氛围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正被黑不见底的泥沼吞下。 若槻叹一口气。在梦中亲眼目睹阿惠遇难而不救的罪过意识,怎么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对他而言,即便只是在内心里,也从未有过舍她而去的念头。 或许,这应当解释为对哥哥的感情换了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吗?受阿惠的影响,若槻有一段时间对心理学产生兴趣,涉猎多种书籍。但因为不是系统地学习的,所以对自己的分析还不够自信。刚才阿惠似乎就想谈这件事,不打断她的话就好了。 若槻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打到支社来的电话。当时,他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说了哥哥自杀的事。当然,他只字未提自己也有责任。这岂不是说,自己只是哥哥自杀的受害者吗? 羞愧之心在无意识之中显露出来了。今天来讨这笔欠账了。 内心存有罪恶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因为自己是眼看着惟一血肉相连的哥哥怎么死的。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伤痛。 那是十九年前,即卫977年秋天的事。若槻慎二九岁,读小学四年级。 周六的午后,慎二一回到家,便发现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返校去取。 他从书桌里取回遗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楼的阶梯。中途忽觉有异。在鞋箱附近,他看见了以为早已回家的哥哥。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两岁,读六年级。良一原先和好几个朋友在一起,后来有两个人挟持着哥哥走了。一副押送囚犯的样子。 良一他们换穿运动鞋后,向体育馆后面走。 年幼的慎二感到不对头,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校园内的白杨树的落叶,被风刮到水泥路面上,几乎遮没鞋面。慎二并没有特别躲着走,只是尾随而行,但六年级生们一次也没有回头,所以慎二没有被发现。 体育馆后面有一道高墙,外面是一大片梨树林。体育馆与高墙之间不到两米宽,除了能从体育馆的天窗望下之外,几乎从任何角度都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慎二从建筑物的隐蔽处悄悄窥探。 六年级生们围着良一,似乎在追问什么事。不久就开始对良一揪衣领、推搡起来。良一性格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斗。即使对小两岁的慎二,照理应是个争吵的对手了,可几乎没有吵闹过。 正因为如此,良一在学校便成了被欺凌的目标。和现在不同,当时校园暴力的问题还几乎未被媒体报道过。尽管那时没有勒索钱财的事发生,但把欺负弱小同学当成乐趣的学生,几乎所有学校都有。 慎二揪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对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级到推倒在地用脚踢。 慎二决心去叫老师。但他运气太坏了,此时一个六年级生一抬头,与 从体育馆角落处探头察看的慎二的视线相遇。 “喂!你,到这边来!” 有人大声喊住慎二,其余的也都一齐恶狠狠地望着他。 撒腿就跑的话,也许逃得掉,但他没有这样做的勇气。都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后还得在这所学校上学呢。 慎二胆战心惊地走过去。那些几乎高过他一个脑袋的高年级生问他看见什么了。 慎二沉默地摇了摇头。 踢良一最狠的那个头儿模样的六年级生说,咱们朋友间谈事而已。你是几年级的? 当他答是四年级时,被警告若说出去的话可不轻饶,还有把你杀了埋在山里之类的话。 这种吓唬人的话,以及当时的气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为真。 慎二被迫照这些小霸王们说的那样,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这里看见的事情。 良一在后面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做声。好像在哭泣。慎二未能和良一的视线相遇。因为慎二心想若被人知道是兄弟俩,自己也可能受欺凌。良一不知是否为着这一点,没有显出他知道慎二也在这里。 结果,他丢下哥哥在那里,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傍晚,出事了。 慎二因为难于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闲逛。到他终于下了决心走回家时,已快5点钟了。若槻家住高层住宅区的八楼。正好太阳下山,晚霞将整座建筑物染得通红。 他家所在的楼前围了一堆人。停着急救车和开了警灯的警车。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么事。这时,他被人拉着胳膊扯了出来。一看,是住对门的、面熟的阿姨。 “你不能看!” 阿姨说道,那可怖的模样仿佛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可怕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络你妈妈吗?” 因为父亲在两年前死于交通事故,所以母亲伸子做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维持一家生计。母亲一般在晚上7点前回家。营业所的电话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时母亲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难联系上。 慎二摇摇头。 “有什么事吗?” “你哥哥出大事啦。” 阿姨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谈了。 慎二见阿姨咬紧牙关,一脸苦相,不禁呆住了。这时,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他耳朵里。 说是从楼顶跳下来的。还是个小学生?六年级?他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慎二抬头仰望高层公寓。从楼下望去,仿佛不同于往日,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跳下来? 奇怪的是,之后的事在记忆中很淡薄。 伸子自然是悲叹命苦,因为自丈夫亡故后,可以说,只有两个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各种人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小叔叔、学校的老师……其他不知是谁的人。似乎他们都对慎二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想来不外是安慰他,事后再想,一句也记不住。 其次记得的。是丧礼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扬节奏念经,声音绵延不绝,令盘腿正坐的他双腿麻木,好生难受。然后,是从火葬场升起的一缕烟。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么轻啊。 结果,他未能向母亲及其他人说出哥哥遭受欺凌的事实。因为说了的话,他丢下哥哥的事也非说不可了。 严密封存着的罪恶感没有消解,永远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里灼烧。 平时可通过自制力抑制住。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压抑,想要表露真我时,漆黑一团的感情沉渣便如幽灵般泛起。 “你醒了?” 他回过神,发现阿惠头枕右手,静静望着他的脸。 “噢。现在几点了?” 若槻爬起来。 “4点差一点儿。” 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睡着的时间和醒着想事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要外出吗?一一现在还早了点。” 阿惠按住他。 “不必硬爬起来嘛。你不是累了吗?” “噢。” 若槻仰躺下来,眼望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 “刚才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是吗?” 他想说出梦中的情景,听听她的意见。但尽管那是个梦,坐视她被杀,到底难说出口。 “哎……若槻,我问过你为何在大学里专攻昆虫学吗?” 阿惠突然发问。 “不为什么,喜欢虫子而已。” 若槻不解她为何现在提出这种问题。 “噢,一般地说,‘昆虫’是什么?” 阿惠趴着,探出身子来问。 “就是身体分为三段、六条腿、四片翼翅的节足动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蜘蛛和蜈蚣不同吗?” “不同。蜘蛛属蛛形纲,蜈蚣属多足纲。” “那么‘昆’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若槻正要回答,此时喉咙深处突然有东西顶上来。 “怎么了?” 阿惠一脸诧异地问道。 “没事……是什么意思呢?我忘了。” 阿惠没有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那么,你是怎么喜欢上昆虫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时,读了法布尔的《昆虫记》吧。后来还反复读过数十次呢。那时候附近还有许多杂木林。我经常拿着捕虫网和标本采集箱出去采集昆,虫。” “一个人去?” “不……多数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转脸向若槻提问: “你其实是想做别的工作吧?” 她的声音有点儿紧张,好像害怕又破坏了若槻的兴致。他内心里害怕她再三问及哥哥的事,听她这样问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别的工作?例如呢?” “例如继续研究昆虫。” “那不足以谋生吧?”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总会有办法。” “像法布尔那样,带上饭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观察虫子中度过,我认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经济上还不是那么宽裕啊。”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吗?换了我,就觉得太闷。” “普通人都会这样。尤其是你。心中没有虫子,所以会觉得无趣。大概自古以来,所谓‘虫鱼之学’,就是无聊学问的代名词吧。因为进入社会后,这些学问都无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会选中保险公司?” “要问为什么,噢,有我老妈的期待吧。另外,我们家是特别受过人寿保险的益处的。” 若槻长吁一口气。 “父亲因交通事故亡故时,加害者溜掉了,一元钱赔偿金也没有。所以,如果没有随大流加人人寿保险,简直就走投无路了。还有,因为老妈做了保险的外务员,才勉强供我读大学。没有特别技能的中年妇女,能够凭努力得到相应收入的工作,也不多见呀。” 阿惠双手托腮望着若槻。 “……噢噢。你对人寿保险还是抱有理想的。”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头部至腿脚的轮廓,形成了优美的曲线。若槻见一向整洁的她这副随意的样子,甚觉新鲜。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既然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当初在理学系不选生物课,选数学课就好了。” “数学用得上?” “对呀。有种职位叫保险统计师,是成为保险数理专家的途径。是运用 统计学来计算保险费率或年金等。咳,只要拥有保险统计师的资格,既不必担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营业所长,董事会又须依靠保险统计师,所以成为董事的机会很大。” “——噢,你喜欢这种工作?” 若槻想了想,说: “不,一点也不。” 阿惠“嘻嘻”地笑了。若槻望着她的笑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咧开了嘴。 晚上,若槻回到房里,发现电话有一个留言。 一按键,传出了母亲的声音。留言可以说上一分钟,但母亲却在十五秒内匆忙地说了句“打电话给我”,就挂断了。 若槻心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边却拨了电话。 电话铃响六次之后,伸子拿起了话筒。 “妈,我是若槻。” “……” “喂喂,是我。” “啊啊,慎二。有什么事?”若槻生气了。 “你留言说给你打电话,我就打了嘛。” “啊啊,不错。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 “不要。” “你也没个人照看着。对方如何,听听也不要?” “我不喜欢搞这种事。” “为什么?” “那感觉就像彼此掩盖自己的弱点,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似的……” 伸子对若槻的话充耳不闻。 “我已经寄了照片和相亲函(相亲时互相交换的身份说明。)啦。不管你满不满意,也还得看人家呢。看完马上寄回来。用挂号速递。” “这种事事前也得问问我吧?!” 然而,伸子那边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径自说起人秋以来,为销售人身伤害保险而在支社进修的事情。 “又来了!”若槻烦了。伸子的话总是很长,而且说得很快,让人插不上话。 若槻原以为她在千叶独自生活太寂寞,总是多听听她的诉说,可她今天的话比平时还要长得多。 若槻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问母亲一件事情。 “妈……” “哦。什么事?” 可能从若槻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伸子不说话了。 哥哥为何自杀的,你知道吗? 然而,这个问题在若槻舌尖上没有变成声音,就消失无踪了。 “我要挂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还得付电话费呢。” “对对,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在若槻说出“晚安”之前,电话已挂断了。 3 4月19日(星期五) 那所医院位于地铁的山科站进入山边之处。 龟冈营业所的营沼所长在正面大门前停下车,若槻先下,眺望四层楼的医院。 白色的墙壁已发黄,给人阴森之感。玄关周围也极冷清,没有任何花坛或植物。转到侧面一看,与水泥墙之间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满满堆积着报废的自行车、空铁罐、塑料饮料瓶等垃圾。 即便若槻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进这种医院治疗。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菅沼把车停在停车场,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快步走过来。 即使进入建筑物里面,医院给人的印象也没有任何改观。原本就采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够,大厅里就像黎明时分。抬头一看,日光灯约有一半不亮。 三排发黑、变形的沙发上,都坐着无所事事的老人。距午休时间还早,问讯处的窗口已拉上了帘子。 内科病房在四楼。三台电梯都停在高层,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两人无奈,只好跑楼梯了。 “上次去的时候,他不在病房里。” 菅沼艰难地登上狭窄的楼梯,呻吟般说道。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封闭的空旷空间里回响。楼梯上的油毡已磨损,变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胶也没有了,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打滑。 “我假装不在意地问同房间的病人,据说他日间天天到本站前打弹子机。” “常见的类型吧。” 健康的人长期住院度日,实在闲得无聊。自然日间要偷偷外出,若没有走远的勇气,目的地也就限于弹子机店之类的地方。 “于是我打算改日再来,正要走,却跟他碰个正着。他两手还抱着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头之类的。一见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释才有趣呢。什么有极要紧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别人买的呀之类……” “真有福气啊!” 与人寿保险有关的犯罪之中,诈骗住院费不像为了保险金杀人那么耸人听闻,所以几乎不被媒体提及,但其实诈骗住院费是最损害保险公司利益的做法。 人寿保险附带住院特约时,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领取一万日元给付金。若在好几家保险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数万日元收入。这比认真打工合算多了。因此,以诈病不正当地捞取给付金的人,从不间断。 用得最多的病是颈椎挫伤,即头部震颤症(因车祸、撞伤等的后遗症。)。医生也难于客观地诊断,若患者本人自诉疼痛,便可过关。不过,这回若槻要拜访的出租车司机角藤,还牵连着更复杂的问题。 “说是连院方也参与合谋。是真的吗?” “这里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险’(英文为moralrisk,指参加保险者为拿到保险金而有意制造事故。)医院哩。” 虽然楼梯里别无他人,但声音很响,若槻担心被人听见,小声答道。 所谓“道德冒险”,是人寿保险业界的用语,指起因于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险。也就是说,被冠以此定语,即意味着与犯罪有关联。以若槻所知,医院本身参与欺诈给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险”医院,仅在京都市内便有四家。 原本拥有不动产等巨额资金的医院,可谓暴力团伙的好目标。因为医院极重声誉,所以找个小小的医疗差错进行要挟,轻易便能弄到钱。 自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实施之后,明目张胆的恐吓减少了。然而,近年因几乎所有的医院都陷入经营困难的境地,让暴力团伙找碴的机会反而多了。 医院的院长虽然是医学上的专家,但经营管理上是外行,习惯于被周围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者居多。 暴力团伙把目标瞄准这类院长,最初装成地道的实业家与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经营上提供意见或出谋划策。最典型的手法,是向苦于医院经营、口吐怨言的院长介绍经营顾问,这类顾问号称曾整顿过多家医院。 这种人一旦进入医院,随即掌握了医院的经营管理大权。之后,为了向毫无关系的企业融资:随意将地皮或昂贵的医疗设备用做担保,被多次利用之后,终因乱发支票而倒闭,这是注定的结局。 之中也有的医院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期待地产市场复苏。对于想要欺诈给付金的人来说,这类医院就是再好不过的“温床”。 “角藤先生,你好。身体如何呀?” 菅沼一进人大房间,便向盘腿坐在最里面床上的正在吸烟的男子打招呼。 男子转过头来。“地道的无聊之人”,这是若槻的第一印象。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 蓬乱的一头浓发,几乎看不见额头。吊眼梢,小眼睛显示出对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样子,而想像力则完全缺乏。脸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颧骨高高。简言之,若槻看到的只是个一脸无聊神色、过着无聊日子的男人。 “这位是支社的若槻主任。” 菅沼这么一介绍,角藤随即将香烟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