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犯》 上 1 1996年9月12日。 直到事情过去很久以后,塚田真一还能从头到尾想起自己那天早上的每一个活动。那时在想些什么,起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在散步常走的小道上看到了什么,和谁擦肩而过,公园的花坛开着什么样的花等等这样的细节仍然历历在目。 把所有事情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这种习惯是他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养成的。每天经历的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就像拍照片一样详细地留存在记忆中。从谈话的始末到周围的风景,一切的一切都牢牢地保存在心里,休想逃脱。为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些谁都会轻易丢掉的记忆,他却一定要牢牢地捕捉到。 那天早上,他从二楼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时,记得中途听到打开收音机按键的“喀哒”声。心想,今天比平常要稍微迟了一点儿,从楼梯拐角处的照明窗向外看去,一位身材微胖的穿着灰色t恤衫,挽着袖口,骑着轻便摩托车的送报员正好从他眼前经过。他的t恤衫的背面印着浦和队的队徽和吉祥物。 刚一摘下门厅的门链,似乎闻到他的气息的那只名叫诺基的狗就开始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它高兴地把锁链弄得哗啦哗啦直响。真一一把门打开,诺基就拼命向他蹿过来,身后的锁链被抻得笔直笔直的,并高兴地把身体蹿向空中。这时,真一看见诺基肚子底下的毛有一块似乎显得有点儿稀疏,好像能透过毛层看到皮肤似的,是不是受伤了,真一心想。诺基是不是被勒住过,他正想仔细看看,可这时想跟他出去散步的诺基正高兴地围着他打转,此时真一可对付不了它。没办法,只好等散步回来再说吧,先让叔叔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带它去看兽医。这样想着,真一便解开了院子角落木桩上的栓诺基的锁链。昨天夜里好像是下过雨了,锁摸上去湿漉漉的,拿在手上似乎比平常重了些。 诺基到石井家的时间大约比真一还早半年,现在正是最能玩儿、最淘气的时候,总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虽然它的毛色很像仿真的毛绒玩具,看上去像是一条很漂亮的牧羊犬,但是真一听石井夫妇说过,它并不是一条纯种牧羊犬。如果是纯种犬的话,鼻子要更短一些,身材也应该更短小才是,不过它现在这种样子倒更惹人喜爱。 真一自从住进石井家算起来已将近十个月了。早晚带着诺基出去散步如今已完全非他莫属了。应该说,石井夫妇似乎根本谈不上喜欢狗,对于他们来说,带诺基出去散步一直是件很麻烦的事。实际上,真一常常觉得阿姨对诺基这样的大狗真的很害怕。因此,诺基很依恋真一,真一也很乐意照料诺基,可以说他和它都相互使对方感到轻松。 如果真是不喜欢狗,为什么要养诺基呢?既然嫌照顾起来太麻烦,可为什么要养呢?对于这个问题,真一几次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很想找到答案,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嗯,这条狗可是经历过悲惨的事情啊,所以……”真一曾听石井夫妇这样说过。那么,石井夫妇是觉得可怜才不忍心丢开它不管的吧。这是真一的理解。“是这样吗?原来诺基是条没人认领的狗哇。和我一样啊。”真一总在心里这样想。石井夫妇一看到真一的脸,就会露出猜想到他一定是在想什么的表情。石井夫妇在想些什么,真一也知道。只是大家都做出佯装不知的样子。 打开项圈的锁,换上散步用的皮带,真一带着诺基走到街上。诺基开始神气地拽着真一向前走。虽然散步的路线是固定了的,可这条狗每天总是希望朝不同的方向走,尤其喜欢往没有铺柏油路面的地方钻,一定要让爪子伸到土里才开心似的。真一也时不时任由诺基拉着向前走,但是今天不行。因为昨天夜里刚下过雨,到处都是积水,选择铺了砖的道路总会好走些吧。于是,他把诺基拉了回来,向着往常散步路线走了过去。 出了小路,走上明治大道。到底是早晨,车的流量要少得多。这时候,哪辆车都开得飞快。真一和狗刚走上大路,一辆出租车就从他们身旁飞似地掠过,诺基像抗议似地冲着那辆车叫了几声。 沿着明治大道向西,经过白髭桥东的十字路口就进入了大川公园。到底是秋天了,天亮得晚了,到这个时候太阳才从他们的身后慢慢地升起来,从右边可以看到从高层建筑群的玻璃窗反射过来的光。 真一拉住向前走着的诺基,停下来,转过身去面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如果是真一过去的老朋友,要是听说他现在每天早起迎接日出的话,一定会作出非常吃惊的反应。以前,和大多数的高中生一样,真一也是属于夜猫子型的年轻人。早上,要想让他按时起床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按他的说法,反正学校的上课时间一般都从上午十点左右开始嘛,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他可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方面自己很注意,可能是因为住在石井家的缘故吧。不知不觉的一段时间里,从时而起晚了,时而又起得特别早,慢慢地养成了早起迎接日出的习惯。 为什么会如此?他也曾试图自问自答,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就是说,还没有合乎道理的理论上的答案。但是,就自己的心情来说,自己倒是真的很想理解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真想弄清楚。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每天、每个早晨、自己活着。不,应该说是昨天一天生命的延续,迎来了今天——生命的新的一天。自己离人生的终结还远着呢。虽然是一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新的一天,不管怎么说,昨天一天过去了,昨天这一天自己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不这样想的话,就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真实。就好比,在一望无际的、无论往哪儿走风景都不改变的沙漠里步行的探险家一样,不时时回过头去确认一下自己留下的足迹,就不知道自己是前进了还是停止了。 尽管真切地感受到早晨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身体上,真一却常常会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我真的没有死吗?不是太阳在尸体上来来回回地走过吗?使自己陷入一种空虚的心境之中。 正当真一站在那儿,眯缝着眼睛看着朝阳的时候,身旁的诺基“汪”地叫了一声。真一回过头来,看见从大川公园方向跑过来的一位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已经跑到他的面前了。 “早上好。”女子冲真一打了声招呼。真一本能地冲她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动作看上去像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点头的样子。“早上好,诺基。”女子又说,诺基摇了摇尾巴。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脸上堆满了笑容。 “下过雨可真不错啊。” 她没有停下脚步,束起的头发有节奏地甩着,从真一和诺基的身旁跑了过去。 她每天早上不早不迟,大概总是这个时间。至于她的姓名啦、住在哪里等真一一概不知。年龄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吧,也许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也许仅仅是因为跑步才经过这里的跑步者,又或许是从相邻或临近街区的远处跑过来的也未可知。她也不知道真一叫什么。致于诺基的名字,真一从来也没告诉过她。可能是她偶然听到真一招呼诺基时记住的吧。 虽然她已经多次向真一打过招呼,而真一的反应却仅限于点点头而已。尽管如此,这位女子还总是向真一打招呼,也不忘向大狗诺基打招呼。真一总是默默地点点头。周而复始。 “喂,诺基,走啦。” 听到招呼,诺基高兴地从地面蹿起来。它把耳朵放平,翘起鼻子咚咚咚地向前跑去。因为紧紧抓住牵引它的皮带真一被它带着朝前猛跑。 在大川公园的门口稍稍停了一下之后,诺基的脚步放慢了,进入了公园。在为维护河岸而修整过的狭长的绿地上,有着由植物组成的花坛,这是一个仅仅由铺 装的散步小道和绿地组成的简易公园,但却是一个非常适于散步的地方。到这里来,经常可以看到带着狗遛弯儿的三三两两的人。其中虽然有的人每天都可能碰到,但真一是个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的人,可想而知,遇到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没有一个人像穿运动装的女子那样不在乎地向他打招呼。 园中的小道呈巨大的s型,公园的西侧正对着隅田川。沿着台阶登上堤岸,面对着深绿色的水面,可以望见对岸浅草方向成排的房子。因为高速公路6号线从头顶越过,所以总让人感到一种压抑感,可真一却很喜欢站在堤上向远处眺望。在住到石井家之前,真一从来没有在水边上住过,从护岸公园里远眺,对于真一来说完全是耳目一新的事情。 来到隅田川的右岸,登上堤岸,真一和诺基一起跑起来。迎着初秋的晨风,脸上感觉有点儿冷,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被风吹得扑啦扑啦地响,诺基背上的长毛也被风刮得飘了起来。河上传来挖泥船的马达声,诺基站住了,摇着尾巴汪汪地叫起来。如果正好有水上巴士经过的话,甲板上的乘客们有时会朝他们招招手,这可是诺基很乐意看到的事,它的尾巴会欢快地摇起来,以示回应。不过,现在挖泥船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散布在河面上,只是断断续续地飘来河泥的臭味儿,把诺基孤零零地丢在河岸上。 “喂,那可不是运客的船吆,诺基!” 真一一边抚摸着狗的头,一边笑着。诺基反过身来舔着真一的手。真一任狗的舌头舔着,感觉很舒服。 在堤上跑了一会儿,真一和诺基又下了台阶,返回到散步小道上。从娇柔地盛开着大波斯菊的花坛一侧穿过,就可以向公园的出口方向走了,这时前方传来急促的狗叫声。由于有植物的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大概是狗打架了吧,狗的叫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诺基也竖起了耳朵,看上去像是在说我要不要也参加的感觉。真一抓紧了诺基的项圈,为了防止它飞跑过去,边拽着它边向前走。 转过树丛,可以看见那条大声叫着的狗了。那是一条西伯利亚雪橇犬,这时正在公园小道的入口处大声地叫着。不管旁边的主人怎么拼命地拉,那条狗仍然表现出不顾一切的兴奋的样子。 狗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女子,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年龄大概和真一差不多,也许比真一还稍大一些。身材苗条,个子高高的,小腿很长,体力看上去也不错,不像是那种柔弱型的女子,眼下只见她用尽力气在拽那条狗,看上去也只是勉勉强强把那条西伯利亚雪橇犬拉住。 “锦武!怎么回事,别叫了!锦武!” 她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用脚后跟抵住地面,拴狗的皮带已经被抻到极限了。就这样,狗还是继续边叫边拽着她往前走。 锦武叫着要去的目标是公园的垃圾箱。是一种大型的带盖儿的平衡式垃圾箱。箱体上印着“燃烧垃圾专用”的字样,从盖子下面可以看到露出的半透明的垃圾袋。 “锦武,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狗的主人——这名女子,显出一脸困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儿。像要求助的样子,她不断地往四处张望着,视线正好与真一的视线碰到一起。于是,她对真一说道:“我家的狗不知道是怎么了。” 真一的确有点儿怕。他特别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何况还是个女孩子。今天的处境可是真一最不希望碰到的,他最怵的就是这类与人交往的事了。 “喂,锦武,你到底在叫喊些什么呀!” 尽管狗的主人在怯生生地制止它,狗还是越来越兴奋,前爪已经够到了垃圾箱,把垃圾箱的箱盖儿弄得忽悠忽悠直摇晃。 像受到锦武的感染似的,诺基也开始叫了起来。真一呵斥着它,拍着它的头想让它蹲下来。诺基还想叫,真一又一次拍着它的头和耳朵,让它蹲下。真一用双手抱着诺基的头把它往小道的另一头拉,没想到手里的皮带一下子就和灌木围成的栅栏绞在了一起。 锦武已经完全将身体压在了垃圾箱上,正在用鼻子向垃圾箱盖的缝隙处拱着,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锦武!这样可不行啊,快停下!” 狗的女主人声嘶力竭地叫着。近在咫尺,真一却没法走过去帮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尽管他不想搀和别人的事,可这也不能不管呀—— 锦武像是受了刺激,叫声一下子停了,可诺基又开始叫了。真一回过头去制止诺基,就在这时,咕咚一下,锦武把垃圾箱弄翻了。 锦武和垃圾箱一起倒在了地上。就在这一刹那,皮带也从它主人的手里滑脱了。身体自由了的锦武又飞身进了横躺着的垃圾箱里。它从垃圾箱里刨出了那个半透明的垃圾袋,又用爪子和牙将袋子撕裂开来。破纸杯、第一食品公司的纸口袋,垃圾刺鼻的臭味儿扑面而来。 “哎呀,太臭了!” 随着皮带从手中挣脱,锦武的女主人也被摔倒在地上,这时才捂着鼻子大叫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臭啊!”她冲着真一喊道,“这狗就是因为这个臭味才这么不正常的吧?” 但是,真一没有答话,眼睛看着锦武。眼看着,锦武就把那个破碎的垃圾袋给拖出来了。 滚落在地上的是个茶色的纸袋。锦武咬着纸袋的一端,只见它下颚动了几下,袋子就破了。已经能从袋子的缝隙看见里面的东西了。异臭更强烈了。真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锦武更用力地咬扯着,从纸袋里被拖出来的东西不偏不倚地出现在真一的眼前。 是一只人的手。胳膊肘以下。指尖指向真一的方向。指着他,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锦武的主人,像是要把早晨的空气给撕裂一般号啕大哭起来。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的真一,条件反射似地用手捂起了耳朵。同样的事情,几乎在一年前真一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了:哭声、血以及呆呆伫立的我。 真一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但是,视线始终没有从那只指向他的手,死人的手上离开。那只手的手指,就像花坛里盛开的大波斯菊的花瓣似的,被染成了淡紫色。 2 电话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站在放有烧碱的水槽前,两手都浸在水里,仔细地洗刷着做北豆腐用的木框子。他看了一眼豆腐店墙壁上的时钟,刚刚九点过一点儿。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呢。 “啊,大概又是杂货店打来的。” 油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来,朝义男笑了笑。 “差不多也该来电话了。” 义男脱掉橡胶手套,把它放在旁边的水龙头上,然后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这期间电话铃一直在响着。六声、七声、八声,在义男走到向着豆腐店这面的办公室的窗前时,电话响了十一声。 “不对,这可不是杂货店打来的。”义男回过头来说,“那位老兄可没那么大的耐性。” 听到义男的话,木田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全被换气扇的声音给淹没了,义男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大豆桶占据了狭窄办公室一半的空间,义男朝着大豆桶旁办公桌角落里放着的电话机走了过去。拿起听筒时他还在想,谁能让铃声响这么长时间,打电话的一定是真智子了,想着把听筒放到耳朵上。果然,听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喂、喂,是父亲吗?看电视了吗?” 连声问候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义男本能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个十二英寸的小电视,不过,现在是关着的。 “没有看,电视里有什么呀?”义男回答说。 “打开电视看看,啊,可能已经换成别的新闻了。” 真智子的声音好像因为激动而变得又尖又嘶哑,听起来好像哭过了,义男想着。 “新闻里到底播什么了?” 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能听出真智子的呜咽声。 “是不是哭啦,发生什么事了?” “发现尸……尸体了。” 义男拿着听筒站在那说不出话来。豆腐店里,木田把网子从油炸锅里捞出来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换气扇不知怎么停了,接着又转了起来,好像是为了不干扰电话似的。 “尸体?怎么回事?” 真智子还在哭着,电话里只能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义男的手僵硬地握着电话听筒,手上粘了烧碱的缘故,即使脱了手套,他也总是这样拿听筒。 “警察怎么说?” “这……我还不知道。”真智子用颤抖的声音抽泣着回答,“我只是看到了电视,知道那是个女人的尸体。” “是朝日新闻播送的吗?” “是的。” “在什么地方?”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川公园。” 义男一个劲儿的眨眼睛。那个大川公园,他是知道的。就在邻近的街区,离这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是个观赏樱花的好去处,就在去年,合作社的观赏樱花的聚会就是在那里办的。 “一大早就闹开了。”真智子压低了声音说,“采访记者来了一大群呢。” 真智子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一直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情绪会一下子陷入极度悲伤而哭泣,转瞬却又可以止住悲伤平静下来。不过,过一会儿又会陷入亢奋的情绪里了,这样下去可不好啊,义男心里想着。 “这么说的话,那……” 实在不愿说出尸体这两个字,义男支支吾吾地问道。 “你说是个女人,是年轻的女人吗?” 义男想问是不是和鞠子的年龄差不多,但他说不出口。 “好像是的。不过,听说是被肢……肢解的。” “肢解?”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地反问道。因为豆腐店已恢复了平静,声音在水泥地面上回响。 “是啊,今天早上发现的,只有一只手。” 从屋里能看见,木田朝着办公室的门走了过来。一副担心的表情,眉毛都拧紧了。看来今天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没听见他出声,只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是鞠子的事吗?”木田向义男询问。 义男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知道。只是听真智子乱说的。” “我现在心里慌慌的。”电话那头真智子说着,听声音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哇。”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鞠子,可真让人担心呀。” “怎么办啊?父亲……” “我想,如果有消息,警察会来找我们的,还是等等看好不好?别想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真智子就大声哭起来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义男闭上了眼睛。虽说是父女,义男今年七十二岁,真智子也已经四十四岁了。怎么说也是大人了——是该懂得害羞年纪的人了。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安慰女儿都没用,女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之中。 “呜、呜,女儿不见了——已经有三个月了——怎么能让人不往坏处想呢。” “明白,我明白。” “您怎么能明白呢,父亲也从没有过女儿失踪的经验呀。” 真智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声音很嘶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感觉到她肯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碰上女儿陷入这种情绪时,做父亲的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不过,现在的真智子真是太不幸了,义男深深地了解她的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你有没有向警察打听打听啊?”他试探着问,“如果是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话,负责调查的应该是分管这一片儿的警察吧。咱们一起去一趟,要不,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好不好?” “……呜,”真智子小声答应着,“要是找坂木先生,我先打个电话试试吧。今天早上的事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吧。” “如果找到他,啊……问问他,关于去确认的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仔细问一问。那,我呆一会儿就去父亲那吧,店里工作不要紧吧?” “有木田孝夫呢。” “啊,是啊,是啊。”真智子的声音像是被喉咙卡住了,“我在说些什么呀。” “先沉住气。不过,你通知古川茂了吗?” 真智子沉默不语。义男也没出声。 停了一下,真智子说道:“那个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经是父亲呀!”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给他公司打个电话问问看。” 真智子固执地说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我自己能行,父亲如果不能来,我自己一个人去。” 义男朝横放在电话机旁边的旧电话簿瞥了一眼,电话薄厚厚的,义男总觉得使用起来很麻烦。那里边应该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义男正想着,只听真智子在电话里厉声说道: “您可不许给古川茂打电话呀。” 义男叹了口气:“知道啦。” 电话只沉默了片刻,正准备挂断时,又听到真智子颤抖的声音。 “喂,父亲。” “怎么啦?” “看起来是鞠子,肯定是。” 义男把涌上心头的悲痛硬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先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等了解了解再说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么办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亲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么说,先跟坂木先生打听打听,到警察署去一趟,准备准备。” 完全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好吧。”真智子答着,挂断了电话。义男叹息着也放下了听筒。 “老板。”木田向义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义男摇了摇头,没出声,垂着两手站在那发呆。木田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在手里,用两手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墨田区,大川公园,知道吗?” 木田做出反应:“知道、知道。就是去赏过樱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里发现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尸体,电视节目里都播出了,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无意识似地嘴里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脸,不自觉地又“啊”了一声。 “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呐,哎,真智子太难过了。” “没办法呀,自己的女儿嘛……” 木田说着,想到对于这种事情义男其实心里也很清楚,就低下了头。 “老板,您也不好过呀。” 义男朝电视机看了一眼,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闻。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啊,鞠子失踪算起来已经三个来月了。”抬头看见办公室墙壁上贴着的豆腐合作社的日历,木田小声说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义男答道。 木田的脸像是被毛巾抹脏了似的。“老板,您记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楼上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和办公室的一样的日历。自 从惟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就每天在日历上用斜线做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斜线。 “鞠子,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木田说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来呀。” 义男能看见木田的脸,知道他是想说点儿宽慰的话却又没说出来。 “把手头的活收拾收拾吧,锅炉停了吗?” 那是九十七天前,6月7日夜里的事情。古川鞠子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地铁jr山手线的有乐町站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在繁华的银座街上,这个时候也还是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更别说这天还是星期五了。电话是打给母亲真智子的,鞠子周围很嘈杂,好几次都要反复说几遍真智子才听得清楚。 鞠子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应该,对不起。现在,我在有乐町,我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吗?” “今天……”鞠子说,声音不太清晰,像是有点儿喝醉了。 “小心点儿!” “是,我知道了。回家后我想泡个澡,再吃点儿茶泡饭。拜托了,妈妈。” 说着,鞠子挂断了电话。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用十元硬币打的电话吧,她挂断电话前真智子正好听到“嘟”的一声提示音。 接完电话,真智子就去为女儿准备洗澡水,又把女儿要吃的茶泡饭热上。这饭有什么营养啊——心里想着,又走回客厅接着看电视。夜间新闻节目正在播送低利率时代储蓄良策的专集。 古川家离地铁jr中央总武线的东中野站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了。从车站到家门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铁线的一段路,夜里来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担心着深夜里一个人回家的女儿。起初,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时钟。鞠子四月份刚刚参加工作,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下班后经常和同事一起聚会,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时回家了。真智子对于女儿的这种变化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是把星期五称作是绚丽的星期五吗。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算上换车时间,一般也就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如果考虑到深夜车少,再把走路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顶多一小时鞠子也该到家了。真智子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一边等着女儿。从十一点半等到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都过了,门铃也没响,真智子想鞠子是不是换车时没赶上那班车呀。 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四十分。真智子的视线又转到电视上。 再看时钟时,十二点五十二分了。真智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确认门前的灯是开着的。她又返回客厅,这回她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真智子每天差不多要抽十支投手牌的轻型香烟。 抬头看着时钟,这回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一直盯着时钟看着。从十二点五十五分开始盯着秒针转了整整一周。 这可是第一次这么晚呀,真智子心里想着。 她再回过头去看电视,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到电视画面上。夜间新闻节目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净是些夸张的无聊节目。 就在今天早上,鞠子还边吃早饭边看着报纸说,今天夜里的电影节目很不错呢。可现在怎么找不到呀。真智子觉得让自己两三点钟爬起来太困难了,不如就守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吧。现在才想起鞠子说过,家里已经没有新的录像带了。只有几盘反复看过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的带子,我去买几盘回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去买录像带了,真智子想。回家的半路正好有个便利店,她是不是去那儿耽搁了,肯定是的。 想着想着,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一点。时针指向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就算是去便利店,也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 真智子打开了大门,走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街灯泛着青白色的光,一个人影也没有。转回身,透过窗户上的纱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发出的光一闪一闪的。墙上时钟也能看见,已经将近一点半了。 明亮的家。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儿还没有回家。 “鞠子!”真智子不觉叫出声来。从此,开始了漫漫长夜。 从接了真智子的电话过后,过了一小时,义男刚走进豆腐店旁边的平房式的冷藏库里,就听见停车场的空地上有汽车的声音。他从开着的门探出头去看时,只见一辆白色的花冠牌轿车停在了那里。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身体正好转向这面,认出了义男,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又增加了许多皱纹。 “早上好。” 义男也向他打着招呼。这个时候,胸口就像被在船上钓鱼时用的小铅坠重重的压住了似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自从鞠子失踪的那天夜里以来,他的心头就一直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就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只要稍微动一动都会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即使不去触动它,也能透过黑暗的水面看到它的存在,要把它搬开实在太重了……义男觉得在这个还没有任何变化的水面之下或许还隐藏着什么更悲惨的事情,如果把这块石头搬开,隐藏着的什么就会随着浮现出来,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对的。这就是无奈地等待失踪的家人归来的家庭过的日子。 因为两小时前真智子的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义男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现在又看见了坂木,心里受到的震动,就像是平静水面被激起了的波纹。 “坂木是不是也认为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是鞠子吧”义男心里想着。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特意跑来呢。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的刑警。因为头发有些稀疏,看上去有些显老,其实刚四十五岁。从义男看来,就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体型,义男曾不止一次错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九十七天前,6月7日的夜里直到6月8日的早晨鞠子也没回家的时候,真智子就给义男打了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和鞠子的所有亲友通过电话,知道谁都没有和她在一起。 义男建议马上找警察谈谈。鞠子是个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她是在从小就特别受到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周围全是大人,都宠着她。因此,那时周围的人就感觉到她长大后会很任性。 正因为如此,鞠子无论对待父母、祖父、亲戚都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大家都得顺着她,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的行动都不会按时间表进行,要么迟到,要么取消预定的事情。不过,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这种时候,她必定、毫无例外地以她神经质似的及时和适当的方法通知对方。和别人约会迟到的时候,即便只迟到十分钟,她也会先通知对方。“如果我不能按时到达,就是违约,为我担心的人太多了”鞠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还不仅如此,她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在周末约会、和女朋友们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只要时间晚了,总会特意给在家里的母亲打个电话。 鞠子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在车站给真智子打过电话以后,刚说了再见的男朋友又折回来了?也许他会说今天晚上就是想和她在一起,正好鞠子也有心想和他在一起的话——肯定是这样的,不过,还不能肯定是和他一起到饭店去——改变了今晚预定的日程,知道回家要迟了,这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告诉真智子啊。这样才是鞠子。才是鞠子这样的女儿呐。她可不是那种青春 期的反抗心里很重,什么也不说就从家里跑出去的那种女孩子。和母亲吵了架住到朋友家去,即便只住一夜,也还是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应该不会是在商业街上闲逛吧,即使是也还是该报告一声的,这才是鞠子呢。 不过,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离开了家,古川家事实上只剩下母女两人。生活上倒没什么困难,不过从那时起,真智子每天的生活重心就逐渐转移到女儿鞠子身上,她整天围着女儿转。这种过分的关心虽然有时也真让人烦,可因为这样就打破了以往的习惯,甚至到了不顾母亲担心的程度,这可不像是鞠子。 想到这些,义男才叫真智子马上去警察署的。警察也大致问了些是否的确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鞠子是不是个守时的孩子?真智子也拼命向警察说明,鞠子是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在外过夜的人。义男把店里的事交代给了木田,自己也跑到东中野警察署去了。 义男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接待室里,他低着头和两眼红红的真智子面对面地坐着,看表情就好像这事情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似的。 从坂木达夫手里接过他的名片的时候,义男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么寒酸的环境里,居然还有个像街道办事处的接待处似的生活安全科,这么一个专门接待报案的轻松部门。二十岁的女孩,夜里,就在东京的市区里,突然消失了。该回家的时候没回家。接待这些来报案的亲属等等,这就叫生活安全科吧?他们能顶什么用呀? 坂木达夫倒是不慌不忙,他先把自己本科的搜索失踪人员的手续作了说明,然后才开始询问:“鞠子应该不是离家出走吧?谁见过先打电话说马上就回来,然后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她是想回家却没有回家呀。”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这话刚要出口,义男又把它咽了回去。真智子把脸整个埋在手绢儿里。 “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坂木说。听说话,这人够迟钝的,义男心想。看着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小眼睛说起话来的样子也让人讨厌。就没有个有能力点儿的刑警吗? “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呀,如果过早地嚷嚷出去,您女儿回来了会很不好意思的,您说呢?” “可是,鞠子可从没有过这种事呀!” “所有的人都打听过了吗?亲戚朋友那里?” “是的……” 义男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般说来,店老板一般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话多的,一种是话少的。前者一般是超市啦、电器商店啦、零售和修理店这类店铺的店老板居多。而后者,就是像义男这样的,加工和零售合二为一的店老板居多。 坂木刑警看了看哭着的真智子,又看了看义男紧张得发僵的脸孔,把椅子稍微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继续说下去。 “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失踪,这种事情确实很严重。出事的可能性是有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偶尔也有因为孩子离家出走而进行大规模搜索的事。不过我想,现在,在这个阶段就开始这种搜索恐怕还为时过早。作为母亲、祖父——可以称呼您祖父吧?” “是。”义男答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刑警的话说得很明白,是这个理,不过…… “担心是肯定的,可是别总往坏的方面想,还是先等等看好不好?”刑警冲着义男说道,“还有,鞠子的父亲,古川茂,现在是不是和她母亲分居了?” “是的,他现在住在杉並区。” “女儿嘛,鞠子会不会在他那里?” “不会。”真智子立即作出反应,不高兴地说,“绝对没在他那里。” 坂木没挪地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劝说道:“不能这么绝对吧?也许是给您打过电话以后,在有乐町的街上偶然遇到了父亲,一聊就聊到深夜了,想想干脆到父亲那儿住一晚上吧,会不会呢?或者,会不会考虑到时间太晚了,打电话会吵母亲,所以才没通知您。”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先生在哪儿工作?什么单位?” “在丸内。” “啊,在有乐町见面的话……” “说起来,是有过这样的事。”真智子开始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道,“和父亲一起吃过饭再回来的事是有的。孩子就是孩子,她对于我们夫妇间的事也很担心。即便如此,这孩子和父亲一起吃东西、散步,再晚也没有到他父亲那里过过夜呀。都是她父亲送她回来。” “但是……” “古川茂现在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会留女儿在他那儿住的。我去过他那儿,也没让我进屋。” 按坂木的推测可有点儿太离谱了。他只往那方面(他们家的事还挺复杂的)想,这样的话,只考虑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这可不对头。义男想到这,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那是她们夫妻的问题,这和鞠子没回家的事根本没关系。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父母要离婚就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到现在为止所谈的,简直就是胡扯。” 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凶巴巴的话,义男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下坂木的心情也被搅乱了。 坂木的内心的活动从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副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问题所在的样子,似乎是在考虑,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转移一下话题了。 “首先……”坂木刑警轻轻咳嗽了一下,睁大了眼睛说,“今天一天,先看看情况,再和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联系看。我这方面也尽力打听。好不好?您女儿好端端地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是吗?” 从那时起,和坂木刑警联系时,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的。一星期、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鞠子仍然没有回来,东中野警察署也考虑到案子的严重性而开始了调查,在东京都内的派出所都贴出了鞠子的照片和说明失踪时穿的服装的寻人布告,可他的态度仍然没变。 “还没闹清楚是不是恶性案件呢,不能就这么认定吧。警察会尽力去查。不一定非往坏的方面去想啊”他总这么说。如果说他从来就没把这事往坏处想的话,如今似乎突然相信了似的。 说起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就像是在审视着义男和真智子的内心,尽可能地努力着,要把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搬掉似的,可今天早上却完全不一样了。 “一起来是要宣布什么吧?” 义男一边招呼两人往店里的客厅走,一边说着。紧张的声音自己都听得出来。 “正好不是我当班。” 坂木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沉稳地说着。和无力的耷拉着肩膀的疲惫不堪的真智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坂木把头转向真智子: “我看古川夫人的情绪很激动,我想还是请您陪她一起去的好。所以就和她来了。一会儿,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墨东警察署吧,依我看,现在时间还早。” 坂木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着。 真智子走进客厅的时候,义男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只见她那哭肿了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哎,就按坂木先生说的办吧,不是还不能确定就是鞠子吗?” 真智子点了点头。 “我去沏茶。”真智子说着,进了厨房。义男等她把客厅和厨房间的玻璃门关上了之后,转身向坂木问道:“你认为真的是鞠子吗?” 坂木看着义男的脸,面对面地看着。从他的视线里一点儿刚强的感觉也看不到。这就是男性的特征,总是这样的。表面上看似坚强,其实内心是很软弱的。这时的义男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突然,觉得眼前这 个人就是能知道家人能否平安的人。 “现在还不能马上肯定。”坂木回答。看到坂木找烟灰缸的眼神,义男拿出了烟具托盘,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还没有摸过烟呢,这也许是今天抽的最后一支,他在想。这会儿,在等着真智子端茶的时候,他很狠地抽了几口。 “古川夫人好像认定是鞠子呢。” “她精神不太正常。”义男小声说,“不过,她的第六感倒挺准的。她好像就是在鞠子失踪的那个时候得的病。” “到今天已经九十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坂木先生也数着日期哪?” 坂木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一个大烟圈,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已经跟墨东警察署联系过了,到现在为止,除了最开始发现的右手之外,没再有其他新的发现。那边正在进行大搜索呢。看来要翻遍整个公园呢。” “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详情……” 义男想说,就像看推理电视连续剧那样,也不能只看到肢解的尸体就胡乱发表意见吧。 “肢……肢解的,那样的话,不会都扔在一个地方吧?既然是肢解……肯定是分着扔吧?” “就是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川公园那么大,垃圾箱又那么多。” “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是装在纸口袋里扔的。一个茶色的纸口袋。像是超市用的那种。” 真智子端着盛着咖啡杯的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止住了哭泣的样子。 “没找到日本茶。” 真智子一边递给坂木咖啡,一边说。“放在哪儿啦?” “啊,我现在只喝绞骨蓝茶,所以……” 说起绞骨蓝茶,义男想起来,当时,还是鞠子从杂志上看到说是对高血压很有效的茶之后给买回来的。 “姥爷!您是不是有血压超过200的时候?那可不是人的血压呀!是长颈鹿哇!” 一边笑着,同时也露出担心的样子。 “吃咸的东西可不行呀。吃豆腐的时候也得注意,不能放酱油,要放醋汁。知道吗?” 突然间,义男感到胸中像锥刺般的疼痛。不禁用手在胸口按了按。还好,真智子只注意自己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义男赶紧端起咖啡来喝。 但是,坂木却注意到了。他把视线转到咖啡上,把杯子端了起来。 那只右手,如果真是鞠子的怎么办?到底是不是呢?义男和真智子一样,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嘀咕着。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只有一只右手,看见了就能明白。是不是鞠子,一看准能明白。但是这可是需要勇气、需要坚强的事啊。 “好像来客人了。”坂木说道。 店门前,只见一位身穿黄色开领短袖衬衫的年轻妇女正走进门来。她对着义男笑了笑。 “大叔,来块儿豆腐。” “好的。”义男站起身,走进店里。 “一块南豆腐,一块北豆腐。” 她是一位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主妇。每天下午至傍晚在一家牙科诊所做接待员,从这里到那家小诊所,骑自行车大约十分钟左右。半个月前,义男因为牙龈炎去要过药。“啊,这不是豆腐店的老板吗?”她曾这样打过招呼,所以认得。 “今天做油炸豆腐了吗?” “真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在夏季是不做油炸豆腐的。只有到了秋天,天气刚转凉的时候才开始卖。 “差不多该做了吧,夜里都觉得有点儿冷了。和大叔店里的油炸豆腐相比超市的可就差远了。” “谢谢啦。” 义男把豆腐装进盒子里,再放进塑料袋,收了零钱。正目送着客人离去时,这位妇女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大叔,您看上去怎么没有精神,有什么不舒服吗?” 声音很大,客厅里的两人也都听见了。义男朝她笑了笑。 “上年纪啦。” “可别这么说,您还没老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出去。义男又道了声谢之后,在旁边的小洗脸池洗了洗手,还特意往脸上撩了撩水。 一返回客厅,就看见真智子还在哭。 “父亲,我还是有预感呀。” 义男没说话。坐在那,把剩下的咖啡喝了。 “木田去哪儿了?”坂木问道。 “送货去了。十二点之前就能回来。” “那等他回来我们就走吧。”坂木转向真智子轻轻地说。 “从各方面来的消息看,到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到底能不能确认也不知道。请先别那么想不开。” 真智子默默地拿过放在旁边的手提包,打开包盖。 “坂木先生,我想拿上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大概会有用吧?” 义男看见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装在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自从鞠子失踪后,东中野的鞠子的房间就一直保持着原样。谁也没有让真智子这样做,坂木也没这样说过。 “我想,既然有当然好了。”坂木急忙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完全搞清楚,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还不知道能不能检测出指纹呢。” 义男看着真智子小心地把梳子放好,说道:“真智子,去帮我买包香烟好吗?我的烟都抽完了。我现在得看着店铺走不开。” “啊,好的。”真智子站起身。 “香烟店在右边吧?” “出门往右,就在邮局的旁边。” 义男在看着真智子走出门去。她没看见,这时坂木正转过头去,发现茶柜上就放着一条香烟。 “趁着真智子不在,我们能说说。”义男说,“您今天和真智子一起来是怎么考虑的?” 坂木先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了,然后盯着义男慢吞吞地说:“香烟店远吗?” “很近。不过,我知道那个店今天休息。再找另一家的话,怎么也得十分钟才能回来。” 义男正是这样想,才让真智子去的。 “坂木先生,您是不是比电视台还早得到消息吧?请您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川公园的……那个,发现的手……有什么特征吗?” 坂木用手托着腮,目光朝下看着。他不想看到义男脸上担忧的表情,低头在搓着手。 “还不太清楚。不过,是年轻女子的手,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有可能是鞠子呀。” “是吗?坂木先生也这么想吗?” “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谈话没有再继续。坂木沉默不语。义男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新的情况似的,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 又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正当义男接待他们时,木田回来了。车停在有马商店的空场上,就在坂木的车旁边。真智子也回来了。不仅拿着香烟,还提着从超市买东西的口袋。 “买了这么多。” “正好看见有巨峰葡萄。”真智子边说边打开袋子。 “鞠子就喜欢吃这个。”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含着泪笑了笑。 或许真智子真的碰上什么厄运了吧,义男心想。 到墨东警察署的路很长,车里的三个人几乎什么话也没说。真智子一直看着窗外,呼吸的声音很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两手静静地放在膝上,只有手指随着她的思考时不时地微微颤动。 墨东警察署是一座五层建筑,看上去建成还不到一年的样子。建筑的地下好像建有地下停车场,坂木在署前的外部停车场上停车时,楼下接连有两辆警车开了出去。 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的话,这两辆车都是开往大川公园方向的。 从车上下来,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好像迈不开步的样子。身穿制服,手里像是握着一把木刀似的负责警备的警官,在入口的楼梯附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一行。这时,义男看见值班警官的身旁,就在楼梯的另一侧,有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团着身子坐在那儿。像是在保护自己似的,两手抱着头。 从大川公园到墨东警察署,塚田真一是和锦武的女主人一起被警车拉到这里来的。挤在车的后座上,肩挨着肩一动也别想动,一路上那位女孩子就一直在哭泣,真一则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看到两个人被警车拉走,人群中议论纷纷的,“怎么回事?还是个学生呢,干什么啦?”真一的耳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看到从垃圾箱的纸袋里滚出来的人的手之后,真一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只见那位女孩子在旁边拼命地哭喊,他根本帮不上忙。结果,最初报警的是因为被女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的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妇。大概是警车的警笛声,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乱哄哄地围着看热闹。在警察到达之前,这伙充满好奇心的人,远远的朝着那个垃圾箱的方向张望。之后,不仅在现场取证,还要带真一他们去警察署的时候,真一要求先把诺基和锦武交给什么人代管,并把它们分别送回家。 “告诉我你的地址,你的家是在附近吗?” 最后,由一名警官负责,分别向真一和女孩子询问了住址和联系人。真一除了回答警官的询问外,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始终没有出声。有一名警官在经过他身边时对冲他点头的真一小声说:“吓了一跳吧,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喂,是男子汉吧?还得更镇定、更坚强才行啊。在女朋友面前还不表现得好点儿。” 这个人在说这话的同时还在真一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完就走了。真一想说那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凭什么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连情况都没搞清楚,瞎说什么呀。他想解释,可惜没人听他的,只好默不做声。一个人不觉得脸上发热,身上发冷,两腿直发颤。 一同乘坐警车的刑警,穿着一身有卫生球味儿的制服,脸刮得铁青。车里也没有更多的新消息。刑警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可真一没听清。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那位女孩子在看见垃圾袋里的东西时发出的哭声。那哭声就像自己挨了一刀似的。几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垃圾袋里滚出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笔直地指着真一。像点名似地指着。就是你,真一。你又回来了。虽然让你逃了一次,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回可逮住你了。 那是一只死神的手,真一想着。 在墨东警察署,真一和那女孩子一起上了一层楼,被带到一间像是会议室的房间。一会儿工夫,只见几名身穿便装的刑警走进走出的,有人朝真一他们这边瞅了一眼,一边对他们说,还请稍等一会儿,一边又忙碌着。这时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端着盛着咖啡的纸杯走了过来。 大概是年轻女警官的优雅风度使人感到安心,那女子的脸色好了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啊,对不起,能给我找些面巾纸吗?” 真是的,鼻涕眼泪的,连个手绢也没有。女警官立即点了点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盒新的面巾纸。 “还需要什么吗?想去洗手间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女子朝女警官笑笑。女警官也朝她笑了笑,然后把视线转向真一,问道: “你怎么样?心情很不好吧?” 真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女警官没说什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闭着嘴出了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能听到屋外的人声,但此时屋里只剩下真一和那女子两个人。这时,那女子开口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呀!” 真一低着头,没有看她的脸。她把座椅往前挪了挪,凑近了真一,小声说道: “今天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你会想到要碰上这种事吗?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嗯。”真一点了点头。女孩子可爱的声音这时候变得很苦涩。真一心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大呀。 真一用手擦了擦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因为是别人的事,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会恢复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的。她和我不一样。 “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水野久美。”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真一,“你还是个高中生吧?” 真一又是没出声地点了点头。久美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不行呀……不要紧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呀。” “不要紧。” “吓了一跳是不是?我就像做梦似的。”久美的声音像唱戏似地说。 她说着伸了伸舌头:“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 正说到这儿,真一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向房间的门口走去。 久美吃了一惊,挺直了身子问道:“怎么啦?你到哪儿去?随便回去可不行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真一已经走到走廊里,刚好撞上正要进屋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刑警。把对方吓了一跳,赶忙闪开身。 “怎么了?去哪儿啊?”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真一简短地回答。 “外面风大,不要紧吗?” 真一嘴上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没停步地向楼梯方向走。大个子刑警急忙一把抓住了真一的手。 “等等。” “马上就回来,拜托了。” 这时,另一个刑警从走廊的对面走过来。没系领带,穿着拖鞋,挺着个肚子,给人衣冠不整的感觉。 “喂……” 那位走近的刑警像是有什么事。 “我不走远。”真一说了一句,小跑着下楼去。在拐角处,大个子刑警还要追上来,被没系领带的刑警给叫住了,可还是用眼角看着他。 出了自动门,来到外边。阳光直晃眼。走下楼前的水泥台阶,真一在最后一层台阶的一头坐了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真一觉得,在出入口值班的警官朝他走来,因为他坐在那儿没动,警官看到他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真一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头脑里再生出来的所有画面和音响之中,任由这些东西来折磨自己。只要想起来的,一经出现就没完没了,想中途打断都不行。这样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五分钟、十分钟,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抱着。待记忆的狂风刮过去之后,身体才能慢慢地放松,他知道自己没有哭。尽管受到强烈的震撼,可他并不流泪。他的泪早就流干了。 如果稍稍留意一下,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警察署前的四条车道的大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紧靠右手的便道上有一个公共汽车站,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在那儿,正在看着一份完全打开的报纸。报纸的边角被风吹得扑拉扑拉的,他脚边的树叶也被风吹得直打转。 世间万物一切都没变,阳光还是金色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这就是和平。真一摇了摇头,用两手搓了搓脸。 这时,警察署前的拐弯处,一辆车开了过来。是一辆白色的卡罗拉牌汽车,在楼前向右一拐,停在了外部停车场上。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走了下来。 有三个人。一 位是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一位是穿着灰色衬衫和灰色方格花纹上衣的年长的男人,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走路的样子也很像。大概是父子吧。 另外还有一人,是一位女性。也是中年,年纪和石井夫人差不多。不,也许是和真一的母亲年龄相当。 一位模样奇怪的女人。像喝醉了似的,边走边左摇右晃。穿着灰色衬衫年长的男人看不过去,过去拉住她的手一起走。中年女子随着老人的步伐走着,并且脸上带着笑容。那个笑容看上去似乎很茫然。 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啊,真一想着。到警察署来的肯定是有明确目的的,不会是被害人的亲属吧?要么就是罪犯一方的什么人吧。 看着看着,走了过来的这三个人中的老人的视线与真一的视线正好碰到一起。真一看见,这位老人的脸色就像他穿的灰色衬衫一样,暗淡无光。谢了顶的额头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人也看到了真一。疑惑的目光中,能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同情或是担心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这也许只是真一的猜想。老人的视线从真一的脸上移开了,转向墨东警察署的入口方向。在前面走着的穿制服的男子正在和值班的警官说着话。那声音断断续续地被风传到真一的耳朵里。 “她女儿的事情……” 真一挺身站了起来。把头前后活动了一下,抬头看着在自动门前站着的三个人和值班警官的侧影。 这几个人,大概是来打听那只手是不是自己女儿的吧——像是被霜打了似的,这种想法一下子占据了真一的头脑,他好像猛然醒了过来。这些人肯定是想打听那只手的主人的消息才来这里的。 接下来,一定会有几拨儿这样的家庭来墨东警察署打听情况。大都会像刚才的几个人那样,心情沉重地在警察署里等待,祈祷着不要得到最不愿听到的消息。真一再一次想到了那只笔直地指向他的手。那只手到底是谁的手,对于那些想要知道答案而到这里来的人们,真一就如同是死神。因为他们得到的是最不愿听到和最不愿相信的事实,他们的女儿死了。 穿制服的男子在跟值班警官打招呼之后,走进了警察署。老人和几乎被他拖着走的女人紧跟在后面。三个人的身影马上就要在真一眼前消失的时候,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回头朝真一看了一眼。只是瞬间的一瞥,马上就走进前面的门里去了,可他那探询的眼神却留在了真一的心里。 这时候,回头看真一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在想——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孩子气的脸,好像正是我担心的那个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人。不过,真一真正从老人口中听到这话,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时,警察署的门口就剩下真一和值班警官了。真一感觉有点儿冷了,进去吧——这样想着,正准备站起来,只听背后有人喊道: “是塚田真一吗?” 回过头,看见刚才那位没系领带的刑警站在那儿。 “是……是我。” 听到真一的回答,刑警从水泥楼梯走下来,坐在真一身边。真一也坐直了身子。 没系领带的刑警头上散发着发蜡的气味。他不慌不忙地一边冲真一点着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可是风太大了,手里的简易打火机的火一下子就被吹灭了。他用一只手掌遮住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燃了香烟。低沉的声音和着烟气一起吐了出来,他说道: “塚田君,你就是佐和市的教师一家被杀害案件中的塚田吧?” 刑警好像在和香烟恶战,完全把真一丢在了一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真一说不出话来。刑警一边吸着烟一边歪着头看着真一。 “我是警厅的武上。在办佐和市案子的时候,有一名犯人逃走了,我还去市内有关人员的住宅搜查过。所以,记得你的名字。” “……是吗?”真一终于出了一声。这么说那个犯人在市内被抓住了,真一想。 这个武上刑警紧接着又说:“你的父亲、母亲和妹妹真可怜呀。” 听着这样的话,真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说的确如此呢,还是说感谢他的关心呢?像他这样,用可怜这样的词来形容那个案子的人还真没有过,他是头一个。到底怎么回答他才好呢?他既是同情者,又是警官,还是曾努力逮捕犯人的有功之臣。 正当真一搜肠刮肚地思索的时候,武上刑警性急地扔掉了烟头,用皮鞋把烟头在地上踩灭,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本想安慰安慰你,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不。” “平常,我几乎没有和受害人或受害人家属说话的机会,能和你说几句真的很高兴。” “你现在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真一点点头。 “是住在亲戚家吗?” “父亲的朋友家。从小就认识的,也是中学的老师。” “是吗?”刑警在冷风中眯起了眼睛。 “那,你是做他们的养子了?” “嗯,还没办正式手续。所以名字还叫塚田。” 好像明白了似的,武上点了点头。 真是不大会说话的人,谈话一直就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很不自然,可始终没有结束。 真一问道:“武上先生,您是因为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案子到这儿来的吧?” “嗯。” “是个恶性案子吧?” “还不清楚呢。”武上摇着头说,“只发现了一只手,还不能断定是不是杀人。也有可能是被肢解的或是被遗弃的尸体。” 武上一边说着,不禁笑了起来。“不会是这么回事吧。臭得很呐,应该是杀人吧,嗯。” “恶心。”真一说道,“太恶心了。” 武上看了看真一。“是你发现的吗?听说是一个像塚田这样的高中生发现的,怎么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啊,你这人。” “咳,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人好像总被一些奇怪的事包围着似的。” 武上在真一背上咚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呢!” 真一也不愿这么想。可是,那个死神的手指的影子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现在的家,你觉得怎么样?” “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还有别的孩子吗?” 真一摇摇头。“只有我一个。啊,对了,还有一条狗。” “狗?有狗也不错呀!”武上说着,把两手往膝盖上一按,站起身说,“怎么样?现在心情好多了吧?”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 “好啦,还得辛苦你,去做笔录吧。完事之后赶快回家,还能赶上学校的下午课吧。” 平常,真一缺课——不告诉石井夫妇就旷课的时候也不少,今天不去也不要紧,也没有心情去上课,不过他没说什么。武上在前,真一在后面跟着他,往警察署的大楼里走。在自动门前,又有一辆车子开过来的声音,真一回过头去。 这次,来的是一辆出租汽车。从后座上下来两个人,像是母女。两人就像被针扎了似地从车里弹了出来,脸部一副紧张、僵硬的表情。 看着她们,真一说道: “也许是为辨认那只手来的吧?” “不知道。” “刚才的那些人,给人感觉也是来辨认的,不是吗?” 真一眼前忽然又浮现出曾与他视线交织在一起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的脸。 “女孩子被卷进去的案子,多半是恶性案子呐。”武上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要是在十年前,即使发现身份不明的遗体,有 人失踪的家庭也不会这么敏感。不过,现在可完全变得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更有知识了吧。特别是最近,大坂那边接连发生女性被肢解的杀人案件。” 真一随着武上走上大楼里的通往刚才那间会议室的楼梯,就在快要赶上那个看上去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的时候,武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向真一问道: “请问,你家的那个案子公审了吗?应该开始了吧?” 第一次公审是在案子发生的半年之后,今年的三月进行的。真一没有到庭,连旁听也没去。前不久,听说似乎必须得出庭,真一为此很烦恼,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具体的进展情况,真一一本正经地答道: “负责案子的检察官曾说过,尽量不要我到庭。” “那么,你是不是不想去啊?” “在证人席上接受各种询问,想想那种情景也觉得很不舒服。” “是呀。” “还是……不去的好。” “的确如此啊。” “无论是谁,即使什么都不问,各种情景总能反反复复想起来,都是相同的。” 武上刑警目光朝下看着自己的胖肚子。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现在的谈话怎么会进入这么艰难的话题,问题好像都出在他的肚子上似的。 “对不起,我净说些没用的话。”真一说。 武上把他那粗大的手挥了挥。“我也是,嘴笨得很。” 看着武上的这张刚强的但有点儿不端正的大脸庞,如果换个场合,真一也许真想向他诉诉苦。 “怎么说呢,我家的那个案子,从第一次公审之后就没再开庭,我想暂时还不会开庭吧。” “为什么呀?” “在是不是将三人一起公审的问题上还有争议,那边还希望做精神鉴定,现在正在做着呢,所以不会很快。” 武上睁大了眼。“你是说三人一起?” “是啊,三人一起。” “真可怕啊。那个主犯……叫通口吧?那个家伙。” 真一眼前浮现出那个“大叔”般年纪的主犯的脸,他已经没有了流眼泪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针刺般的痛。 “是的,是叫通口。” “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精神正常的。” “对于鉴定,似乎也有争议。” 武上用力拍着脑门,生气地直喘粗气。 “那伙人是怎么说的?是想说他精神失常吗?” “听说是精神障碍。” “计划犯罪,哪来的什么精神障碍呀?” 真一没说话,无奈地笑了笑。正确地说,是做了一个看上去是笑脸的表情。 “哎,真一君。”武上刑警郑重其事地对真一说道,“你家的案子的确是个残酷的事情。可你作为受害者,对刚才说的这些情况应该有主见,是不是?” 真一点点头。 “你没什么错。”刑警说,“你什么责任也没有。这一点你可得牢牢记住。” 负责案子的葛西等人也都这样说过。 看到真一点了点头,武上刑警朝会议室的方向走去,真一跟在他的后头。简直就像是被带来的犯人,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面。 经过坂木刑警利落地交涉,没费什么事,义男和真智子就进到墨东警察署三层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好像是专为做谈话室而造的,室内有桌子和沙发,紧靠墙摆着一个旧的频道式的电视。旁边的小抽屉上放着内线电话机。 义男一行坐了下来。 “请稍等一会儿。”坂木说了一句,走出屋去。出去时,从真智子的手提包里取出了鞠子的小梳子。 屋里只剩下义男和真智子两个人。真智子坐在扶手椅上,身体稍稍前倾,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地面。几乎和在车里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这里是墨东警察署,她知不知道呀。义男担心地问道: “真智子,不要紧吧?” 真智子没有反应。半张着干干的嘴唇,看着地板上的一个点。不该带她来,义男开始有点儿后悔了,自从真智子怀疑在大川公园发现的手就是鞠子的手,从那时起真智子的思维就脱离了现实,完全陷入了充满虚妄和恐怖的想象之中。这样,如果那只手被确认不是鞠子的,真智子恐怕也很难回到原来的状态了。 楼的三层和进进出出人声嘈杂的一二层不同,显得很安静。在上楼时,曾经走过好几个关着的门。这一层大概是不让外部人员随便进出的。可能是坂木为了让义男他们安心而特意安排的吧。 静静地坐在那儿,身边真智子的不规则的呼吸声听得很清楚。那声音听起来又浅又急,就像发高烧的幼儿发出的呼吸声。红红的脸,闭着眼睛,横躺着的孩子——义男的思绪把他拉回到很久以前。 是的,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义男想起来了。那是真智子四岁的时候,1955年前后——义男的有马豆腐店刚开张还不到半年。真智子夜里发高烧,抱着她去看病,诊断结果是患了肺炎。自己对俊子大声斥责,弄得俊子直掉眼泪。 如今,俊子已经去世八年了。义男想到,老婆如果活着,这个时候还多少能帮帮真智子。不过,从俊子的角度考虑,虽然她先走了,可是她却不用经受外孙女身遭凶险这样可怕的痛苦了,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突然,真智子哭出声来。义男看见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长时间呀?父亲。” 义男没出声,二十多年前,女儿出嫁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自己的手和女儿紧紧握在一起。真智子如今确实又在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两人就这么等着。大约过了一小时,坂木脚步急促地返了回来。他一走进房间,真智子就松开了义男的手,像看到救星似的,抬起身子。 “怎么样了?” “还正在研究着呢,现在还没法下结论。”坂木满头是汗地说。 “要得出明确的结果还得需要多少时间呀?”义男问。看来得和真智子解释一下,先一起回家去吧。 “公园的搜索还在继续。”坂木说着,在真智子的斜对面坐了下来,“现在,除了最初发现的右手以外,还没有其他新的发现。我也是个外部人员,要得到点消息挺麻烦的,不过,对于那只手的来历也许很快就能判明。” “是不是弄清了什么情况?” 坂木看了看义男和真智子,这回似乎是要让真智子对他提的问题作出回答,他转过身来。 “今天早上发现的那只手,是相当新的。” “新的……” “是的。也就是说,是死后只有一个晚上的手。所以手的样子很清楚。” “那又怎么样呢?” 坂木向前探出身子,慢慢地向真智子询问道:“古川鞠子涂指甲油吗?” 真智子的表情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涂指甲油——啊,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好像没涂过指甲油,公司是禁止涂指甲油的。后来在银行工作,这样的地方比较杂。所以,如果有约会时,好像也涂过浅色的指甲油。” “失踪那天涂没涂过?您记得吗?” 真智子两手抱着头。 “是什么样子来着……穿什么衣服我还记得,是粉红色的套装。因为晚上要去玩儿,所以穿得很漂亮。是刚买不久的新套装。没有什么活动的时候,因为上班要换制服,一般都是穿牛仔裤去上班的。可是,指甲油……” “那只手上涂了指甲油吗?” “唉,怎么说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是深粉红色……淡紫色……总之,是近似这种颜色的指甲油。” 下 1 栗桥浩美的第一次“杀人”,是在他年满十周岁生日的时候。那时候,“豌豆”就在他身旁,是“豌豆”教他杀人的。 “豌豆”是小学四年级那年,他家从岛根县的松江市搬到东京练马区的时候,转学到栗桥他们学校来的。从那个学期开始,他和栗桥浩美就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在同一个班,而且还是同桌。他俩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不久两人就制造了第一起“杀人”案。 栗桥浩美出生于1967年5月10日。“豌豆”是同年4月30日出生的,比栗桥大一点儿。栗桥浩美的家就在练马区,他和父母一起生活,从小一步也没离开过父母身边。“豌豆”可就不同了,据他自己说,从婴儿时代起他家就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在日本各地搬来搬去。 栗桥浩美非常崇拜“豌豆”有一个经常调动工作的父亲,因而也认为“豌豆”很了不起。在那个时代,父亲的工作对于孩子,特别是对于男孩子的价值观的影响是很大的。 栗桥浩美的父亲是一家小药店的老板,母亲是父亲的帮手,夫妇二人过着安稳的日子。家业是从祖辈继承下来的。 父母经营的小药店被称作“街区药房”,是一家深受周围居民欢迎的便民小药房。上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来买个膏药,在附近进行道路施工的工人就近来买瓶饮料喝,还有夜里附近公寓里谁家的孩子发烧了,买个冰袋什么的,都到这个小药店来。 在栗桥浩美上中学之前,一家人一直住在这个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木制构造的两层小楼里,其中的一部分就是店铺。房子已经很旧了,到处都看得出班驳的伤痕。栗桥浩美虽然没有见过他的祖父母,但是他们用过的各种用具,装衣服用的箱子什么的家里还有不少。这些东西塞得到处都是,不管你怎么收拾,房间也整洁不了。 栗桥浩美曾经试着把这些旧东西扔掉,可是每当这时候,就会受到父母的训斥。尽管如此,他还是偷偷地扔过一些。特别是他到“豌豆”家住的公寓去玩儿过以后,觉得家里是又破又乱。他对家里堆放的颜色发黄的旧纸箱厌恶到简直难以容忍的地步,甚至想一把火把它们全给烧了。 我家怎么就不能像“豌豆”家那样呢?为什么我家就没有沙发呢?为什么我家没有插鲜花的花瓶?我家的墙上怎么不挂绘画?干嘛把印着制药公司名称的俗不可耐的挂历挂在屋里?为什么总在客厅的角落里摞那么多纸箱子?为什么家里的厕所不是洋式的? “豌豆”的父亲很忙,栗桥浩美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去他家玩儿的时候,他父亲总是不在家。许多时候都是去打高尔夫球了。“豌豆”的母亲总是穿长筒袜,长裙下露出脚脖子在你眼前一晃一晃的,她的上身穿着颜色漂亮的上衣或毛衣,总是微笑着招呼你。她拿出来请你吃的点心,一看就知道是在有名的店里买来的。还不止这些,“豌豆”家里到处都井井有条,桌子上铺着漂亮的桌布,柜子里摆着高价的洋酒,盘子里放着新鲜的水果。 栗桥浩美的小学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这三年期间都是和“豌豆”同班。在这期间,“豌豆”总是在说他的父亲可能马上又要调动工作,他也许会在别的地方上中学。那样,咱们就要分开了。这些话总引得栗桥浩美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去大阪呀?他是不是去福冈呀?要不就是去札幌吧?“豌豆”要是搬了家,以后我还能去外地找他玩儿呢。“豌豆”的母亲也对栗桥浩美说过,浩美君和我家“豌豆”这么要好,我们如果搬了家一定要来玩儿呀。这些话总是使栗桥浩美的心里产生一种向往。 栗桥浩美甚至想象在他去外地拜访“豌豆”家的时候,东京突然发生大地震,他的父母都在地震中死亡了。那样的话,就剩下他一个人,“豌豆”家一定会接纳他,让他成为“豌豆”的兄弟。 那样该多幸福啊,栗桥浩美心里想。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有另一个家,有另一种境遇,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了。 现实并不像栗桥浩美想象的那样。“豌豆”和浩美进了同一所中学,是当地的一所公立中学。两人不是同班,但教室是挨着的。 在他们上中学的这年的春天,浩美听“豌豆”说,他父亲调工作的事好像有了转机,他家以后不用再搬家了,可以在东京定居下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豌豆”很自豪,可是栗桥浩美却感到失望,他感到自己无望成为“豌豆”家的一员了,除非自己是个孤儿…… 这又让他想起早就忘记了的“杀人”案,是他和“豌豆”两个人在十岁时干的“杀人”案。 那件事对于栗桥浩美来说真的是具有“杀人”意义的。 那天,栗桥浩美对“豌豆”说,要是我父母都死了就好了。“豌豆”听了吃惊地问:“要是你父母都死了,你可怎么办呀?” “那有什么关系呀?” “当然有关系了。让你的亲戚来领养你吗?还有更糟糕的呢,没准儿你还得进孤儿院呢。” “什么?” “没有监护人的孩子就得进孤儿院,知道吗?” 栗桥浩美吓得说:“这么说还不能杀了他们。” 听他这么一说,“豌豆”倒认真起来。一边仔细地看着栗桥浩美一边笑着说。 “你忘了小时候的事儿啦?” 栗桥浩美点点头,他知道“豌豆”指的是什么。 “咳,那次不是谁也没有真的死吗。你别瞎打比方啊。” “豌豆”微笑着,他的笑容很可爱,极像他的母亲,加上他原本就溜儿圆的脑袋,活脱脱一粒大黄豆,这也是他“豌豆”这个绰号的由来。 “我不跟你开玩笑。” 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又做了个梦。自从十岁的时候“杀人”以来,从没有做过的梦。那个小女孩儿又出现在噩梦里,她来到浩美的枕边,拼命掰开浩美的嘴,想进入浩美的体内。 女孩子的手很小,冰冷柔软。她用手把浩美的嘴掰开,力气很大,比大人的劲儿还大。浩美嘴里说着是梦,是做梦,可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在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回去,回到我的身体里去。这不是你的身体,是我的。 栗桥浩美大叫着从床上跳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吓得尿了床。又恐惧又羞愧的他,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梦里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呢,栗桥浩美心里清楚。梦里的女孩子和栗桥浩美的长像极为相似。 浩美的父母也知道那个女孩儿是谁,为了她,母亲至今还常常掉眼泪。 女孩子是栗桥浩美的姐姐,是栗桥家的长女,出生刚一个月就死了。两年后栗桥浩美出生了,父母把死去的姐姐的名字给了他,只是把名字中的字变了变,就是现在的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的出世是栗桥夫妇的大事儿,是栗桥药房的大事儿。但是在家庭内,他的背后总是有个叫同样名字的死去的姐姐。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把那个也叫同样名字的姐姐“杀死”,就是“豌豆”教给他的,而且很成功。但是,现在这个同名的姐姐又回来了,还要在他的生活里伴随着他。 他本想把他的梦告诉“豌豆”,但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怕“豌豆”会嘲笑他有病。 这时,栗桥家的房子要重新翻盖了,这事儿栗桥浩美的父母已经筹划很久了。 早就非常厌恶旧房子的栗桥浩美,对盖房的事儿喜出望外。他觉得做不成“豌豆”家的一员,能过上和“豌豆”家一样的生活也不错呀。 这一年里,房子总算重新翻盖好了,店铺也焕然一新了。但是,当栗桥浩美跟着父母从临时住处搬回新家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没有变。祖父母的那 些不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原封不动地放进了新橱柜里,家里仍旧到处是装商品的箱子呀,库存的货物啦,堆得到处都是。栗桥药店新开张了,光顾这家小药铺的当然还是原来的那些老顾客。 栗桥浩美上初中二年级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一件事。因为父母外出办事儿,替父母在店里值班的栗桥浩美打伤了一位老婆婆。老婆婆的两颗门牙被打断了,倒在店里的水泥地上,致使腰椎骨折。 在父母面前,在警察面前,栗桥浩美始终不开口,就是不说为什么打人。老婆婆八十七岁,已经相当糊涂了,要想从她那弄清楚被殴打的理由也十分困难。这种局面倒是对栗桥浩美有利。 商店街区的干部,区议会的议员,超市的老板都站在药店一方。那个老婆婆曾在药店附近的一家超市里拿走商品而不付账,被认为是个有问题的老人。商店街的其他商店也都曾和她发生过纠纷。所幸老婆婆一方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最后这件事被判定为老婆婆在店内自己摔倒了受的伤。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栗桥浩美心里比谁都清楚。 老婆婆接连几天来买浣肠药,他见她身上又脏又臭,实在不顺眼,就无缘无故地殴打老人,心里还想“能打死她才好呢。” 当时的真实心情,栗桥浩美只告诉了“豌豆”。或者说,只有“豌豆”能看透他的动机。 “豌豆”问过栗桥浩美,“那个老婆婆的事儿决不是什么事故吧?是你打的,对不对?” 栗桥浩美不回答。 “豌豆”笑嘻嘻地看着他,说道:“说吧,有什么关系呀。我也挺讨厌那个老太婆的。浩美,你就是想干点什么坏事儿吧?” 这个时候,栗桥浩美觉得“豌豆”并不是指责他,而是在鼓励他。 “豌豆”也从这件事儿上感觉到自己和栗桥浩美是同路人。 他们继续着亲密的关系,因为“豌豆”一直比栗桥浩美的成绩好得多,他们分别进了不同的高中和大学。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却一直保持着联系。两人的命运就好像注定要被粘在一起似的,分也分不开。 不过,真正使两人分不开的是新的“杀人”事件。 这次可不是什么咒语,被杀死的死者也不能复活,是真正的杀人。 2 1994年3月1日。 练马区春日町七丁目的日本荞麦面馆“长寿庵”的店门前,并排摆放的社区商店街工会和赞助人等为祝贺新装修的面馆重新开张送来的花篮。 这一天,还是店老板高井伸胜的五十八岁生日。因为忙生意,高井老板从来都不记得给自己过生日,只有今天,他觉得自己的生日和新店开张在同一天,实在非同寻常,从心里高兴。 “长寿庵”是高井伸胜三十岁那年,租了当时在这块地上建造的木造房屋的一部分开起的店铺。现在终于通过社区信用工会的融资改装了店面,成为独立的店铺了。 这个时候,春日町一带正在开始大规模宅地化,商业前景一片光明。为长寿庵出资的人大多并不是预见长寿庵有发展才投资的,而主要是因为高井伸胜的人缘好,愿意帮他一把。伸胜不善言谈,但干活特别认真,深得周围年长者的信任。 伸胜平日虽然不多说话,但是因为他待人亲和,也深受女孩子的青睐。不过伸胜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伸胜的荞麦面手艺是在名叫“胜寿庵”的小夫妻店学到的,店老板夫妇一心想让伸胜做他们的女婿,可偏偏他们的女儿看不上伸胜。店老板夫妇只好死了这份心。伸胜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伸胜因此辞了在“胜寿庵”的工作,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尽管他已经具备了独立开一家荞麦面馆的能力,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只能在“胜寿庵”老板介绍的赤坂的一家荞麦面馆打工。 这个店里有一位常客,是个在练马区一带拥有许多房地产的很有实力的老人。他很看重伸胜的能力,伸胜终于在他的资助下自己开业了。他给自己的面馆取名叫“长寿庵”。 铁皮屋顶的“长寿庵”开张不久,赤坂的那家小荞麦面馆的老板就给伸胜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伸胜认识这个女孩子,以前也在那家小面馆里和伸胜一起打过工,名叫文子。不久两人就结了婚。 婚后,小两口继续打理着他们的面馆。很快,他们的长子和明就出生了,三年后又有了长女由美子。人口增加了,生活也更不容易了。伸胜和文子勤勤恳恳地干活,总算使“长寿庵”越来越红火了。 就这样“长寿庵”迎来了开业十周年。又是在那位有实力的房地产老板的鼓动下,伸胜下决心买下面馆的土地和房产,他借了一大笔贷款,又拿出自己的积蓄,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动产。那位老人也很高兴,对伸胜说,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翻建房屋了。可是不久,老人就因为在家里摔倒而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从此,伸胜夫妇就把翻建房屋的事儿作为目标,他们决心要把面馆经营好。 就在“长寿庵”的经营一帆风顺的时候,地价高涨的泡沫经济时期开始了。原来资助过伸胜的那位老人的继承人,把和“长寿庵”相邻的地皮卖给了一家大开发公司。从买方,也就是开发公司的角度来看,在这块地皮的一个角儿上残留着一个破旧的荞麦面馆儿,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儿。虽然开发公司很想把这一小块儿地皮也弄到手,但是伸胜丝毫不肯妥协,他不想从这块土地上搬走,因而和开发公司之间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 终于,经济泡沫破灭了,地价一下子从高峰滑到低谷,开发公司对荞麦面馆儿这块地皮也不再感兴趣了。从老人的继承人那里买来的地皮上的大型公寓建设计划也搁置了。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伸胜的翻建计划终于完成,重新开了业。新建的小楼是一座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一层是店铺,二层和三层是住房,小楼就取名为“长寿庵”。本来女儿由美子主张取一个更漂亮点儿的楼名,但是在伸胜坚持下还是用了“长寿庵”这个名字。 这一天对于伸胜本人甚至对于高井一家来说都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就连酷似父亲的,平日少言寡语的和明都是喜笑颜开的。从中学毕业后就开始在父亲身边学艺的和明,现在已经逐渐可以独立支撑这个店铺了。 毫无疑问,“长寿庵”和高井家的未来都寄托在高井和明的身上了。 “哥哥,电话。” 由美子站在收银机旁,手里拿着粉红色的话筒,冲着厨房喊着:“是栗桥打来的。” 和明一边擦着湿手,一边绕过柜台,急忙跑过来接电话。白色的帽子边缘都被汗水浸湿了,额头上汗珠亮晶晶的。因为是翻修后的重新开业,操作间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好,和明和母亲两人正在忙着搬东西,由美子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看见哥哥走过来,由美子把手里的话筒递给他,低声说道:“喂,要是邀你出去可不行啊。” 和明点着头答应着。 “我可是预先提醒你了,哥哥,耳根子别那么软。” 由美子说完这些话,才把话筒交给和明。 由美子并不是开玩笑,的确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别高兴的日子,她不想让那家伙给搅和了。由美子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和明小学时代的朋友栗桥浩美,她对他没有好感,准确地说,是很讨厌他。她不想让哥哥和他接近。 因为是哥哥的幼年时期的朋友,所以,由美子从小就认识栗桥。她知道,栗桥浩美是栗桥药店老板的独生子。药店离她家很近,就在沿着长寿庵门前的道路一直往北的商店街上。因为都是店老板的关系,她们的父母之间也都 相识。 小的时候,由美子经常跟着哥哥和栗桥一起玩儿。坦白地说,那时候的由美子很喜欢比哥哥机灵得多的栗桥。栗桥跑得快,擅长体育运动,而和明的运动神经似乎很迟钝,连棒球队都进不了,只能可怜巴巴地坐在草地边上为别人捡捡球什么的。在学习成绩方面,和背九九表都困难的和明相比,栗桥浩美当然要优秀得多了。他的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就是在年级里也是在前一百名之内的。 由美子很早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到现在,一直没有间断过,而且每本日记都完好地保存着。这次因为房屋翻建,在整理东西时把放在箱子里的小学时代的日记本都翻了出来,看着自己幼稚的文章和词句,由美子边看边笑。其中还有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时写的有关栗桥浩美的一段话。 “要是哥哥的体育和学习都能像栗桥哥哥那么棒该多好呀。我觉得我很喜欢栗桥哥哥。我的哥哥要是换成栗桥就好了。” 那时候的栗桥俨然是由美子心中的偶像。 翻着发黄的日记,由美子回忆起儿时的许多往事。现在看到这些文字,由美子觉得自己那时是很伤哥哥的心的,现在读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曾想到要把这些日记本都处理掉,但是,最后还是因为舍不得而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她毫不隐瞒地对告诉和明,“我在日记里写了好多哥哥的坏话”,而和明却毫不在意地说:“我本来就挺笨的嘛。” 实际上,和明在小学和中学的成绩的确是不怎么样。他并不是个懒惰的孩子,性格十分耿直,只要是老师留的预习作业,他一定会完成,从来没有过忘记写作业的时候。 和明的运动能力和学业一样,在同年级的学生当中一直处于劣势状态。特别是进了中学以后,学校的体育活动项目增加了,和明的这种劣势就更加明显了。 因为这种状况,和明的母亲还为此生过气。在和明上初一的那年春天,他参加了学校的软式网球队,可是,第二学期刚一开学就收到了教练劝他退队的通知,教练说他反应太迟钝,影响其他同学的训练。他只好哭着退出了网球队。这一下可激怒了一向性情温顺的文子,她跑去找校长理论,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使和明在同学面前硬气起来,和明反正已经退出了球队,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由美子看着自己当时写在日记里的话,脸上直发烧,满篇日记都是对哥哥的不满,嫌哥哥太笨了,现在再看觉得很对不起哥哥。 栗桥浩美当时同样也是学校软式网球队的成员,由美子的日记里也写了“栗桥君没有被通知退出网球队”。但是,当时有几名队员因为反对教练的做法,与和明一起退出了网球队,而作为哥哥的朋友的栗桥却始终装做不知道这件事。 离开网球队的和明后来又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游泳队的教练是个很和善的老师。在游泳队里,甚至还有很怕水的、一点儿也不会游泳而需要从零开始学习的队员。在这个队里,和明没有了自卑感,也不会像在网球队里那样遭到别人的白眼,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学会了游泳。 学校游泳队的教练是柿崎老师,三十多岁,小个子,是个运动型身材的老师。在和明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为了拜访和明的父母来到“长寿庵”。伸胜和文子对老师的到来感到很吃惊,忙着接待。而柿崎老师说的话则更让他们吃惊。老师说,和明的学业成绩和运动能力上不去,不是他的能力问题,是因为他的视力问题。老师认为和明有视觉障碍。 关于这件事儿,由美子在日记里也写了。由于柿崎老师的来访,总算让和明摆脱了愚钝的帽子,也让由美子改变了对哥哥的看法。 由美子一直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和明却一直在打着电话。由美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和明。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儿,说了这么半天还说不完。 这部粉红色的电话机,是“长寿庵”接受顾客订餐用的电话机。和明也很清楚,知道不能长时间占用这部电话。他想快点儿结束通话,栗桥浩美那边却没完没了。 由美子生气地走到哥哥身边,故意对着话筒大声说:“哥哥,现在是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了,快点把电话挂了吧。” 和明眼睛看着由美子,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正在干活呢,不能再和你聊了。”由美子看着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生气。 和明终于挂上了电话,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 “真受不了。”和明冲由美子笑着说,“栗桥总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一点儿都不替别人着想。” 由美子却挖苦和明说:“那叫什么我行我素呀,那叫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咳,就算是吧……” 和明拖着悠闲的腔调,慢吞吞地回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还在生气地唠叨着,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外卖的订餐电话。 此后的一小时,店里忙得要命,外卖的订餐特别多,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负责送外卖的小伙子一刻不停地跑出跑进,由美子看他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只好时不时地自己也去帮忙送餐。正当她送完一个外卖往操作间里走的时候,看见大门口又有人进来了,她条件反射似地大声招呼道:“欢迎光临。”回头一看才看清,进来的是栗桥浩美。 “啊,是栗桥君呀!” 正在收拾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的文子,马上招呼道。 “晚上好。伯母。”栗桥笑着点头,对文子打着招呼。身上穿着春季薄面料的夹克和没有熨烫过的半短裤,右手腕上带着一个像潜水员用的大号手表,一身装扮就像是从男士流行时装杂志上复制下来的。 “店面更漂亮了嘛。” “谢谢。” 文子满脸堆笑地应酬着。虽然,有时侯文子并不太喜欢栗桥浩美,但是不管怎么说,栗桥浩美毕竟是儿子从小到大的伙伴儿,她是看着儿子和栗桥浩美是一起长大的。 在操作间里的和明已经看见栗桥来了。由美子看见和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但是,并没有那种见到朋友之后的喜悦。 文子笑着说:“今天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由美子从操作间的柱子后面看着栗桥,只见他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没有丝毫发憷的样子。 “我买了点礼物,我是来祝贺你们的新店开张的。” 他用拇指指着外面说:“东西在车上,马上就搬下来。” “是吗?那太感谢了。” 栗桥说着又转身走出门去。这时正好有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一起进店来,就在这三位客人刚坐下来还没有点菜的工夫,栗桥又回来了。只见他用手捧着一盆盆栽花卉——蝴蝶兰。花卉上扎着的缎带上写着“恭贺开张大吉”。 “哇,真好看。”文子称赞着,“太漂亮了。” 栗桥正在把蝴蝶兰交给文子的时候,由美子从操作间里出来了。 “啊,由美子,好久没见了。” 栗桥满脸堆笑,用亲切的目光看着由美子说:“这回你家的店面装修得不错嘛。” 由美子没有答话,她从母亲手里接过蝴蝶兰大花盆,然后抬起头说: “这么贵的东西,你买它干什么!” 说着把花盆朝栗桥的怀里递过去,栗桥笑着摆着手说:“别这样。”一边看着文子说:“伯母,请收下吧。” 文子为难地说:“好是好,真的是太贵了点儿。” “这有什么不好,祝贺新开张嘛,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栗桥的目光有意从由美子生气的脸上避开了。 “和明在里面吧?我找他说句话。就耽误他五分钟 。” 文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栗桥已经钻进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站在他身后直咋舌。 文子看见由美子的脸色,责怪地说:“你别尽说些怪话……” “妈,你总得想个办法呀,哥哥对那个人言听计从的,您知道吗?不能让哥哥总跟他黏在一起。” “他们从小就这样。”文子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他们两人合得来,你就别瞎操心了。再说,你不是从小就认识栗桥君的吗?” 由美子还要再说什么,被母亲制止了。 这时,由美子才注意到,店里的客人都向她们母女俩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只好把大蝴蝶兰花盆放在粉红色的电话机旁边,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栗桥把和明叫到操作间的一角,不停地和他说着什么。由美子从哥哥的侧脸看不出他们在谈什么。她正要上前去打断他们,突然听见父亲在喊她。 “由美子,角田大楼的外卖,人手不够了,你还不帮忙去送一下。” 听声音父亲有点儿生气了。没办法,只好照办。由美子一边答应着父亲,一边又朝哥哥那边看了一眼,栗桥和和明还在脸对脸地说着。由美子心想:“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由美子,快点儿!” 高井伸胜又在催了,只见他正忙着在已经做好的大碗盖饭上配着菜,看脸色是真生气了。 伸胜的喊声把由美子叫了回来,同时,也把栗桥和和明吓了一跳。栗桥朝伸胜那边看了看,他的视线正好和由美子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不过,这时他的目光完全没有了刚才送蝴蝶兰时的亲切。 由美子遵从父亲的吩咐急忙做着去送外卖的准备。她正端着大碗往食盒里放的时候,背后传来栗桥故意提高了嗓门儿的声音“和明,那么,就拜托了”。栗桥说完转身又冲着在操作间大声说道:“伯父,您忙吧,不打搅了,我走啦。” 高井伸胜没有停下手里活儿,只是朝栗桥点了点头说:“谢谢,慢走。” 栗桥穿过店堂往外走去,由美子也急忙从操作间的出口出了店门,她想着能在正门口碰上栗桥。 栗桥的车停在店门口正前方的路边上,驾驶座的门开着,车里有人。这是一辆双座的红色跑车,看上去是辆新车,车身到处都锃光瓦亮的。 也许是栗桥带来的,在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小姐。这个女孩儿梳着一头披肩长发,身上红色衣服的颜色和轿车车身的颜色一样。 一看见由美子出来,正要上车的栗桥站在车门口转过身来,车里女孩儿也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着由美子。 栗桥满脸带笑,说:“由美子也打工呢?” 由美子两手抱着食盒站在离栗桥两米远的地方,问道:“你来找我哥哥说什么事儿?” “我想,你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别老缠着我哥哥。我哥哥的耳根子软,我讨厌你总缠着他。” “你是说和明和我吗?”栗桥说,“干吗这么说呀?我们两人从小就总是在一起,不是吗?”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你就别再给我哥找麻烦了。” “是吗?” “你们的事儿我全知道”由美子大声说道,“你曾经把我哥哥叫出去替你付打麻将的钱。你每次叫我哥哥出去的时候,喝酒都让我哥哥掏钱。你的这些事儿我全知道。” 栗桥转过身朝着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儿,用眼角儿瞥了由美子一眼,说:“由美子,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事儿用不着你来管。” 栗桥倚着车门,嬉皮笑脸地说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和明倒也一点儿也没变。不过,要挨你这么个厉害妹妹的骂,真是可怜呀!” “我知道我哥哥就是受你欺负。” “我怎么欺负和明啦?我和他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由美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叽里呱啦地数落我们?” 栗桥指着由美子跟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说:“她还给我写过情书呢。” 听栗桥这么一说,由美子觉得脸上直发烧,脱口说道:“你瞎说什么呢?” “喂,你的脸红红的真可爱啊。” 栗桥和那个女孩儿都笑了起来。由美子看见女孩儿转过身去的时候那种轻蔑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才没给你写过什么情书呢。” “喂,由美子,你怎么变成这样啦?怪怪的。” “怪怪的不是我,我看你才怪怪的呢。” 栗桥使劲儿耸了耸肩膀。“哇,看你这样子可真够凶的呀。” 由美子气鼓鼓地站在那儿,手里紧紧地抱着食盒。 “栗桥,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哥哥。你干的事儿我都清楚,你别想蒙我。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情书吗?你还记得你上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事儿吗?” 由美子的突然反问,让栗桥冷不防吃了一惊。倚着车门的身体不由得站直了。 “由美子,别用这么可怕的声音……” “从那个时候起,”由美子打断了栗桥的话,接着说道,“我既不相信你也不喜欢你,而且,我根本不认为我们从小是朋友。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剥削我哥哥。其实,我哥哥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就是太老实了,总是受你的摆布。”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娇声娇气地说; “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发疯了吧?” 由美子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接着对栗桥说:“你也不用送什么花卉盆景的,那是白费心思。你蒙得了我父母蒙不了我,你以后离我哥哥远点,听见了吗?” 由美子一个人说得起劲儿的时候,栗桥钻进了车里,把车子发动了。没等由美子把话说完就开着车走了。 只剩下由美子,抱着食盒一个人愤怒地站在寒风里。激动的情绪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勾了出来。那是一个夏天,是和明上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 3 柿崎老师的突然家访在长寿庵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慌乱。此时正值午后停止营业的时间,店铺仍关着门。伸胜和文子很晚才吃午饭,和明的老师在这时候来了。 柿崎老师在狭窄的里屋坐下并为自己的突然来访道歉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谈谈和明的事。”此时和明已领着由美子到区里的游泳馆去了,并不在家里。 学习成绩、运动能力、朋友交往,老师对和明的事,有说不完的担心。文子绝望地心想,在她心目中这么可爱的儿子,难道老师又要责备他了吗?虽然转到游泳部才将近一年,但与在软式网球部的时候截然不同,和明不仅对俱乐部的活动感到愉快,而且有时说起来,和明都跟母亲说,柿崎老师可是一位好老师。然而儿子这么信任的老师是不是又来告状,不想要他了呢?文子一味地苦思冥想,不等老师把话说完,便嘀咕道: “老师,和明是不是在游泳部呆不下去了?或许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柿崎老师愣了一下,然后那张由于整天与水和阳光打交道而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摇摇头说: “对不起,也许我特意跑来家访,让你们受惊了吧?但我今天不是为什么事才来的。和明是个好孩子,又努力又老实,我觉得真是一个好学生。” 听了这一席话,文子放心了,同时又忍不住眼泪汪汪的了。以往从未有人,有哪位老师这样评价过和明。一直光听他们说“麻烦”啦,“能力差”啦,“影响别的孩子”啦,听到的尽是不好的话。 “可是这孩子在学校里好像还是拖大家的后腿……” 文子一面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一面说。柿崎老师未等她说 完,继续说: “所以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们一直观察和明的日常生活,有没有觉得过他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文子和伸胜面面相觑,少言寡语的伸胜默默地望着妻子,歪着头。 文子说:“如果说是近视什么的话,我想没有。检查视力,一向都很好,而且听说也没有散光什么的。” 老师点了点头,说:“是,这些我也知道。但你们看和明,本来应该视力很好,可他却读不好写在复写板、黑板上的文章,而且是不是他也不擅长计算?” 文子有点伤心地点了点头,说:“在小学的时候,就总是记不住九九等于几。” “可他并不是偷懒,而是做事非常努力。” “的确如此,”伸胜第一次回答说,“他做作业很认真,很努力。” “问题就在这里,”柿崎老师往前探探身子,说,“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看他在游泳部的活动,我觉得和明的智力一点也不低。他能听懂别人的意见,而且能够针对别人的意见提出自己的意见,比方说,清扫游泳池和修理一些工具,他会想出一些有效的分担办法,能够让大家一起分工去做。我觉得他不仅不是智力低下,而且他的判断力和想象力在一般人之上。” 文子抬起脸又望了一眼丈夫,伸胜则盯着老师的脸。他的缄默不单是少言寡语,而且整个表情都是缄默的,但现在那张板着的脸下面,似乎有了一些活动的迹象。 “我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柿崎老师继续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兴趣小组,但不久他就去美国搞研究了。上个月他回国后,我们才见着面。他现在不是临床医生,而是一名研究员,现在在东都医大八王子校舍的研究室,专业是视觉障碍。” “视觉障碍?” “对。简单地说,就是研究眼睛的异常。所以呢,我们东拉西扯的时候,他就开始谈起了非常稀奇的事,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日本非常稀奇,而在美国则被看作出色的视觉障碍,甚至为此设立了专门的治疗机构的一些病例。据说,他的主要目标就是研究这种病例。” “是……” 看着高井夫妻俩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柿崎老师微微笑了笑,说: “我们不谈高深的专业用语了,因为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得准确。简单地说,这种病例就是双眼视力都高于平常人或平均值,但眼睛就是看不清,准确地说,就是不能正确地看东西。刚才我也说过,在美国二十多年前就承认存在这种病例,而且一直对它进行研究。虽然现在患者大多是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大人就没有这种病例。兴许是因为大半即使有也没被发觉,甚至连本人也未注意到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了。总之,从历史上来讲,人们最近才发现了这种功能障碍。” 文子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眼病呢?” “不是一种病,因为视力并没有异常。应该说,是一种‘功能异常’。” “功能异常?” “对。您知道我们都有两个眼球,对吧?” “对,两个……” “而且我们用两个眼球看东西。可是据说有一种极罕见的现象,有些人明明两个眼球都很健康,却只能用其中的一只看东西。也就是说,有一只眼睛天生就没有用过,根本不起作用。” “那是……”伸胜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是不是得了针眼什么的,带眼罩?” “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听说这种情况是,有一只眼球的视神经和控制它的那部分大脑完全停止发挥功能了,比起单是用眼罩之类的东西遮住视线的状态,会产生更加复杂的不好影响。” 柿崎老师抬起手,屈指计算起来。 “最为严重的是,有这种疾病的人认不好字的形状。比如,同样的字,他们看见的与我们看见的却不一样。他们看见的文字和数字的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他们记不住,也记不下来,即使记下来了,也不‘正确’。” “有这等混账事吗?”文子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有这种病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往往字都写得非常不工整。听说,和明字写得不好经常挨老师训斥,是吗?” 文子赶忙点了点头:“甚至他妹妹由美子都比他写得好。笔记什么的,连我这当妈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是什么东西。” “你们父母小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像和明一样字写得不工整?” “我也字写得不太好。” “但并不像和明那种程度吧?”文子说,“所以我总是觉得奇怪。就是和明怎么说呢,字差得出奇。” 柿崎老师点了点头。“还有,刚才说过的,和明算术和数学不好的事。这也是有现在说的那种眼病的人的一个特征。他们看见的数字的排列和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状不一样,所以他们自己认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结果却不一样。然而一般人很难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就连有这种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这一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他来说,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现实的东西。自己看见的字与旁边座位上的同学看见的字完全形状不一样,排列方法也不一样,他当然想都不会想到,所以有这种疾病的人,尤其是学龄期的儿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倒霉地被认为是智能低下。” 文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柿崎老师容光焕发的脸,她终于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 “那老师的意思是,和明也是这种症状?” “是,我想有这种可能,”老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我跟我的朋友谈起这种情况,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和明带到他的大学研究室接受一次检查看看。” 听说检查,高井夫妇突然露出一种害怕的神色。老师见状慌忙说: “虽说是检查,一点不用做什么难的事情,就是给和明看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他看见的是什么样子,让他写下来,获得一些数据。还有,我反复讲,这不是一种病。我的朋友也说得很清楚,并不是病,不用吃药、做手术加以治疗。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训练’,使他的双眼能真正地发挥作用。” 文子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还有,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柿崎老师继续说,“这种功能障碍为什么会发生,到底是什么原因,据说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听说基本上能够确定它不是遗传性的,而且也不是因为小时候养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和明有这种功能障碍,父母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而且也没有责任。” 文子听了这些消除顾虑的话,心情放松下来,似乎得救了一样。伸胜默默地微微点着头。 “老师,有没有跟和明谈过……” “还没有认真谈过。只是跟他讲过,老师并不觉得你能力有问题,学习不好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还跟他说过,为这件事我可能要去见一次你的父母。” 老师又说,如果你们能理解我刚才的话,最好先由家长跟和明谈一谈。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你们就说,我会什么都跟他谈的。还有,是不是再跟家长一起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去接受检查?我的朋友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接待,用不着客气。” 高井伸胜对大学附属医院、研究室之类权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点害怕,缩着脖子说:“去这种地方总觉得有点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吗?” 柿崎老师笑了:“很遗憾,我想这种情况,城里的医生不会管的。” “要治疗的话,还 是要去正规的地方,”文子坚强地说,“不管远不远,怕不怕,都应该去。” 然后,柿崎老师一面与伸胜夫妇交谈,一面等待和明回家。但此时正是夏天午后最热的时候,孩子泡在游泳池里轻易不会回来的。老师等了片刻,便说反正明天游泳部训练,再联系,说完就回去了。 由于傍晚五点开始营业,文子一边忙着准备,一边想着刚才的事。她感觉有了希望,心里流过一股暖流。她并不是对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觉得再没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样认真老实的人,所以以前无论学校说他怎样,她都能够忍受。果然她没有错。原来和明是有不为人知的障碍,而并不是这孩子不好。 就在她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厨房里准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并且越来越近。 伸胜停住手里的活,抬起脸说:“出了什么事?好像就在附近。” 文子从店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只见一辆救护车从长寿庵前的马路上向商业街的方向急驰而去。刺耳的警报声即使完全与己无关,也令人感到一种不祥的感觉。 救护车开远以后,文子正要回店里,却见和明正从前面的胡同拐弯回来,脸上晒得与柿崎老师一般黑。而由美子也一样晒得像个娇小的、咖啡色的公主,与哥哥一边一个劲地、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回家。文子突然涌起一股对孩子的爱,大声地招呼道:“回来啦?” 两个孩子看见了文子。由美子跑过来,而和明则放大嗓门,回答说:“我们回来啦。”这个时候,又传来了警车的警报声。 警车一边闪着红灯,一边向着刚才的救护车一样的方向急驰而去。和明和由美子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文子走到两个孩子的身边,一起目送着警车远去。 “是商业街方向吧?” 和明说,脸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担心的样子。这种表情与伸胜刚才在厨房里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停住干活,嘟哝说“好像就在附近”的时候的表情非常相似。谁受伤了呢?谁倒了呢?哪儿起火了?谁在求助呢? 这些是“大人”的反应。就像头顶上某处遥远的高空闪过猛禽的身影,领头的大雁最先听见其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一样,“大人”会伸长脖子倾听,看准敌人和危险在何方,并挺直脊梁保护软弱的孩子和老人。 文子这时第一次发觉,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一般像和明这么大的男孩子看见救护车、警车从街上急驰而去的时候,即使有些好奇,爱跟着起哄,也不会心里感到不安的。即使他们追赶救护车、警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驻足路旁,露出一副担心的目光,目送警报灯远去的。 实际上,文子考虑这些的时候,由美子说:“哥,去看警车吧。” 和明笑着摇摇头说:“危险,不行的。” “没意思。” 文子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她以前常常觉得和明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给自己解释说,这只能表示和明比别人“差,迟钝”,几乎已经习惯了。 可今天不同了,因为听了柿崎老师讲的话,文子心里已经在以前别人强加给她并已习惯了的和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种光环。她这才发觉,以前单纯解释为“迟钝,柔弱的孩子”而别人不屑一顾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处。 父母糊涂,这么一想,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师说什么了,而从未听过孩子本身的想法。 “进屋吧,”文子说着牵起由美子的手,“两个人都饿了吧?” 商业街发生的事传到长寿庵的人耳朵里是在当天晚上店铺关门的时候。商业街上最大的“诚屋超市”的老板,同时又是区议会议员的高桥经理为此事直接来找伸胜。 伸胜和文子都对高桥经理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文子心想,今天这一天光碰着意外的事了。老实说他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因为她本来想,店铺关门以后,与伸胜两个人把白天柿崎老师讲的话跟和明慢慢地谈一谈的,今晚她压根儿也不想让外人来打扰。 “事情有些复杂,打电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们店铺关门以后再来也许比较合适。” “啊,什么事?”伸胜也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呢,今天商业街上发生了一场纠纷。警车来了,你们听见了吗?” “知道……” “那件事真的让我很头疼,所以想跟你们谈一谈。可以坐下来吗?” 关门后的店铺安静下来,高井夫妇和高桥经理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虽然高桥经理只比伸胜年长五岁,但头顶已经秃得很干净。也许是因为性子急吧,他的头上总是淌着汗,油光发亮。他的态度,看起来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总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但总归人家是生意兴隆的“诚屋超市”的经理,而且担任区里的议会议员现在也是第二任了,所以声望大抵还是有的。 长寿庵在商业街的外面,所以与商业街的活动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商业街的老板们有一个集会叫做“蓝会”,他也加入了。高桥经理当过“蓝会”的会长,而且现在实质上仍是他在负责管理。由于这种关系,伸胜当然与高桥经理见过面,而且还一起参加过慰劳旅行,又在宴会上曾同席过。可是他与“蓝会”还不至于密切到来跟他商量商业街上发生的事的那种程度,大家也还不至于依靠他。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事呢? 夫妇俩感觉有些不妙。 就在高井夫妇感到不安的时候,高桥经理一面夸张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表示其实他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一面开始解释道: “药店的栗桥先生,你们认识吧?商业街最北侧的那个。” “认识。” “大概栗桥的儿子和你家儿子是同学吧?” 伸胜看了看文子的脸,好像要她确认似的。文子点了点头。 “对,栗桥家的浩美和咱家的和明是好朋友,因为从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 “是这样吧,因为那边也这么说。” 那边指的是栗桥药店吧? “那么我们就言归正转了。今天下午的纠纷就是栗桥的儿子引起来的。” 文子往前探了探身子,问:“是浩美干的?他干什么了?” 高桥经理的表情好像吃着了什么酸东西似的,说:“殴打顾客了。” 伸胜慢慢地抱起胳搏,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不是浩美看柜台了?” “就是呀。老妈老爸都出去了。” “那么是一个人?” “对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太婆来了。” “老太婆是谁?” “你们家没有受过害,所以不知道吧?你们听说过那个扫帚星老太婆的事吗?” 长寿庵谁都一无所知。 “不,其实呢,也许不该叫她老太婆的,但是我们太生气了。这个老太太将近九十岁了,可是没有一个照顾她的亲人,独自住在车站西侧东京都经营的住宅里面。她呢,到我们这边来买东西,可其实经常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 “对呀。我想她本人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偷,也许是因为痴呆伤心,变糊涂了。但真的很麻烦。在我们超市,有时顺手牵羊,有时当场就把面包、火腿什么的随便拆开来乱吃。牛奶、果汁之类的,也打开了就喝,实在没法处理。你提醒她几次,她也只是发愣,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忍无可忍,发火了,她便害怕得惊叫起来或者号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欺负一个软弱无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没办法。结果也只 好让她拿着乱弄的商品,只支付那部分赖不掉的商品的钱,即使这样她也不给你支付全部的货款。我们现在只能忍气吞声。” 这么一说,文子想起来,有一次听见那家她买蔬菜的蔬菜店的老板娘说过这种事,记得好像听说那家蔬菜店也受害过几次。 文子说起这件事,经理大声肯定说:“对!对!八百德吧?那一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是四月份吧?老太婆在店头剥了桔子就吃,让她付了钱再吃,她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想要逃走。以前八百德已经遇到过几次这种事,正憋着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太婆,一下子把她抓住了。结果老太婆一边嘴里胡言乱语,一边在摆着萝卜、胡萝卜的门前尿起裤子来了。这件事闹得人人皆知了。” 大概八百德损失不小。 “她尽是惹事,我们现金出纳员主任说,那个老太婆压根儿就不痴呆,只是装着痴呆的样子,白吃白拿,所以气势汹汹地威胁她,我们都给你记着账呢。” “那今天栗桥那儿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吗?” 听文子这么一问,高桥经理好像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他使劲一拍手,说: “正是。”一下子脸色又严肃起来。 “是四点左右的时候吧。栗桥药店的旁边有一家洋货店,对吧?” “村田开的。” “对,对,村田服张店。”经理说得唾沫四溅,把“服装店”说成了“服张店”。 “那位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听见栗桥药店里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地似的声音,然后听见什么人在惊叫,便三步两步赶忙跑过去。只见那个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呜呜地哭,头上流着血,样子很吓人。商品的陈列架横倒在地上,胃药、膏药什么的撒了一地,栗桥家的儿子呢,脸色惨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边。” 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问栗桥浩美,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浩美没有理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顾一切地捏紧拳头,要扑向倒在地上的老太婆。老太婆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惊叫着从地上爬着逃了出去。 “村田的老板娘你们认识吧,很胖,块头特别大,眼看不妙,连忙用身体挡住,拦住栗桥家的小家伙。可小家伙还是气势汹汹地胡来,连村田的老板娘都差点被撞出去,她只好大声呼救。附近的人都跑来,与老板娘一起拦住小家伙,把老太太救起来了。栗桥的小家伙可能相当恼火吧,看着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太太,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结果对面装订厂的老板挨了打。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候有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文子想起了栗桥药店的浩美的样子。虽说他是和明的朋友,小的时候由美子也经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个活泼好学的好孩子,不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 “浩美现在怎么样了?” 高桥经理摆了摆那双拘谨的大手,说: “在家呢。虽说是警车也不能带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可是确实有人受了伤,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询问了半天情况。” 栗桥夫妻在警车来的时候回到家,母亲大哭大闹,又上演了一场好戏。 “警察要把浩美带走的话,我就要死了什么的,寻死觅活的。他们就跑到我这里来商量,让我设法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想办法了结这件事。我想呢,孩子嘛,训斥一顿,负担老太太的医疗费也就行了。这样老板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吧。让我说的话,对于商业街来讲,我倒想要求政府对那位老太太想个处理的办法。” “那是。……” 但这件事与长寿庵有什么瓜葛呢?文子的脸上和伸胜的脸上都一脸疑惑。高桥经理点了点头,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秃头。 “那么,情况就是这样。”说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妇的脸。 “警车走了以后,我们也被叫到了栗桥药店。那个小家伙叫什么来着?” “浩美。” “对,对,是浩美。我们跟小家伙询问了一下情况。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因为对方是那个老太婆,所以我们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浩美。我跟他讲,你的心情,我们完全能够理解。” 他说,栗桥浩美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像个石头似的一声不吭,眼睛瞪着地上。 “他太固执了,我也有点上火了。我跟他说要讲道理,不能使用暴力。这么一说,那个小家伙,啊不,浩美说,不是我打的。” “可你想要打的时候,被拦住了,对不?” “可我说的是,一开始动手打的不是我。”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盯着经理的脸。 “您是说,另外有别人在一起的吗?” 文子问了以后,经理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这样。” 文子这时才恍然大悟,后面的话不说也可想而知了。 经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着秃头,说:“听说那正是你家的儿子。他说,高井到他家来玩,两个人一起站柜台,于是高井就打了那个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后来他也很吃惊,吵闹起来,事情发生以后他感到莫明其妙,心里直害怕就乱来了。现在只是一个劲地道歉,耷拉着个脑袋。” 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轻声开口说: “我们孩子今天下午去游泳池了。” “就是。”这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孩子的声音。文子急忙回头,看见厨房里面由美子和和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我们去游泳池了,”由美子重复道,双眼瞪得圆圆的。 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偷听大人的话。也许他们知道高桥经理的来访与白天的警车有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心里感到好奇吧? 由美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睁大着眼睛,而从文子来看,和明明显有些害怕。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刚刚听说他的朋友向大人偷偷告状,自己今天在根本没在的地方做了压根儿没干的事。 伸胜这时少有地抢在文子前面开了口,训斥了孩子们:“别躲在那种地方,出来!” “呀,你们好,突然打扰你们,对不起啦。”高桥经理也满脸堆笑地说。他的视线盯在和明的脸上。 而被盯视的和明则似乎不安地缓慢地转动眼珠,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遇到文子的眼睛,便默默地有些厌烦地摇了摇头,大概就是表示,我今天根本没有去过栗桥药店,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这一点文子也非常明白。正因为如此,尽管文子内心里有些可怜胆战心惊的和明,但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还是感到着急。既然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就该态度更干脆一些,为何那么懦弱呢? “到这边来。”文子招呼道。高桥经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样不合适。但文子并不想避开和明继续谈下去。 “到这儿坐下来。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 文子问道,和明提心吊胆地低着头。由美子轻快地往椅子上一坐,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嗯”,并且非常担心地看了看周围的大人。 “栗桥说和明打了老太太,是真的吗?” 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对由美子来说,栗桥浩美不只是“哥哥的同学”。虽说现在不了,但和明和栗桥浩美上小学的时候,由美子也一直跟着他们,所以并不只是和明和栗桥浩美是童年的朋友,而是他们三个人是竹马之交。而且以前小时候由美子对什么事都干得很出色的栗桥浩美比有些迟钝的哥哥还要亲近。 也许这种依恋现在仍留在心里吧,由美子歪着脸,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困惑不解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栗桥为什么会打客人呢?而且为 什么会说是哥哥干的呢?” 高桥经理打断她说:“还未必是栗桥干的呢。” 由美子马上回敬道:“是吗?可我哥也不会干的呀。我哥和我今天都没有见着栗桥。上午我们在做作业,两点钟店铺关门以后,我们去了游泳池。” “是吗?你说的游泳池是学校的游泳池吗?” “不,区里的游泳池,若叶镇的。” “是吗?那么是坐汽车去的吧?是这样?” 高桥一边随着由美子的调子点点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和明的样子。栗桥浩美是如何说服高桥经理的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经理并非只是想把他的话传给和明家,而是隐藏着疑心来的。 “这样的话,是栗桥误会了吧,你觉得怎样?叫什么来着?” “和明。女儿叫由美子。”文子说。 “是吗?叫和明呀,”高桥经理对着和明笑容满面地说,“你怎么想呢?” 和明宽下巴的脸颊微微颤抖着,垂着头。经理似乎想要观察他的脸,他却仿佛要逃避似的,把头埋得更低了。文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说: “对不起,和明有些认生。” “啊!上初中二年级了,而且做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可少见。” 高桥经理好像对和明没有什么好印象。文子捏了一把汗,心想这种活动、外向的人与反应迟钝、表达不清的孩子肯定不会投缘,尤其是这孩子是男孩子,更是这样。 “在游泳池见着哪位其他朋友了吗?” 由美子回答说:“我遇着了。” “遇着谁了?” “小能。田中实。一个班的。” “是由美子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见着的吗?” “不,因为当时哥哥在大人的游泳池,我们在孩子的游泳池。” 高桥经理斜眼瞥了一下和明,这时和明看着地下。 “是吗?和明是在大人的游泳池?” “是啊,因为哥哥游得比我好。哥哥今天还教我仰泳了呢。是吧,哥?” 和明听了妹妹的问话,半天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看着下面。 “所以,栗桥真奇怪,我们今天根本就没见着他。” “由美子,别说了,”伸胜说,然后不无气恼地说,“本来我就知道,栗桥的孩子胡说八道。” 高桥经理看了看伸胜的脸色,暧昧地笑笑说: “高井,你先别发火。” “我并没有发火。” “因为人家既然委托我处理这件事,我就得把事情搞清楚。有关人员的意见都得逐个地听一听。” “那位挨打受伤的老太太说什么呢?”文子问。 “问她,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挨谁打的,老太太应该知道吧,因为她是当事人。” 经理夸张地摇摇手,说:“不行,因为老太太有痴呆症。” “那不问问看,哪里知道呢?” “问了,可她啥也不懂。光会哇哇地说些莫明其妙的话。” 然后,用强迫命令式的口吻补充道:“所以我不是才这么辛苦地跑到这里来了吗?” “那交给警察好了。”文子也怒火填膺地冲他说道。于是高桥经理夸张地瞪大眼睛说: “你说得轻巧,这是哪里的话?让警察来管的话,不就影响整个商业街的形象了吗?” 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形象呀,太夸张了吧?又不是什么百货商场。” 反正警车来了,事情已经闹得附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即使隐瞒也没用。硬要息事宁人的原因并不在商业街,只是在栗桥药店和浩美身上罢了。 “啊,无论是哪一个,反正是孩子干的事。我想息事宁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来处理好了。” 长寿庵的人谁也没有委托,高桥经理却擅自承包了,说完一拍膝盖站起身来说:“那,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无论是哪一方”到底是哪一个和哪一个?这件事本来就莫明其妙,加上这些令人生气的话,文子反而一时语塞,眼看着高桥拂袖而去,她也没有说出送客的话。 不仅是文子,全家人谁也没有跟经理说客套话。伸胜默默地抱着粗壮的肩膀,咧着嘴。由美子也略微地噘着嘴巴,不安地环视着大家的脸。和明仍然看着下面。店里没有了客人,只有一家四口,为什么会这么压抑呢,文子对此也感到很生气。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压抑呢?今天晚上本来应该谈一谈对家里,对和明来说,都很重要的话,可为什么却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突然,抱着肩膀、坐得定住了似地伸胜招呼道:“和明。” 垂着头的和明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慌慌张张地眨眨眼睛,仰视着父亲。 伸胜与儿子双目对视,然后缓慢地粗声问道:“你是不是跟栗桥吵架了?” 和明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口,用力摇了摇头。 “好好回答我!” 和明惊慌失措地看着文子。母亲没有给他解围,一言不发地盯着儿子,只是用眼神说:“跟爸爸好好说。” 和明憋了半天,才回答道:“没,没有吵架。” “那你和栗桥是朋友吧?” 和明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慌忙重新想了想,补充道:“对,朋友。” “到底是不是?” 和明的神色非常张皇失措的样子,就好像大人听见孩子问“真的有神仙吗”、“人死了去哪里呢”的时候浮现的那种表情,似乎在说“其实我也不大知道,但又不好不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也许只是用话说不清楚,其实可能还是知道的,但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过了片刻,和明仍然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回答:“朋友,我觉得是。” 伸胜放下肩膀,将那双硬邦邦的却白得吓人的大手重新放在两膝上,叹了口气。 “那样的话,栗桥为什么会把一件你没做的事赖到你头上呢?” “就是奇怪嘛,”由美子插嘴说,“这件事就是奇怪,太荒唐了。” “你别说话!” 由美子绷着脸闭上嘴。 “和明,你今天是为了教由美子学仰泳,一起去的区里的游泳池,对吧?” 和明点点头说:“是,去了。” “没有去栗桥药店,对吧?” “没去。” “也没有见着浩美,对吧?” “没有。” “那么,不会打去药店的老太太了,对吧?” 和明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第一次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答道:“我没有打老太太。” 伸胜也用力点了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爸爸也觉得,你不会做那种事,而且今天更不会做那种事。也就是说呢,栗桥在撒谎。可为什么你的朋友会撒谎冤枉你呢?这句话的意思你明白吧?” 和明正在犹豫的时候,由美子飞快地插嘴说:“栗桥不会撒慌。” “由美子!”文子责备道。可由美子气鼓鼓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哥哥,说: “栗桥不是撒谎的人。” 伸胜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可怕的脸色,而是微笑了一下,问由美子:“可听了刚才的话,只能认为栗桥在撒谎。由美子对这件事怎么看呢?或者你觉得不是栗桥而是哥哥在撒谎?” 由美子好像心里很焦急似地吧嗒吧嗒碰着脚:“我没有这么说呀。哥哥跟由美子一起去的游泳池嘛。一起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警车从我家前面向着商业街方向开过去了。” “那么,哥哥说的是真话。栗桥就是在撒谎。” “不对。” “什么不对。” “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这件事蹊跷嘛。” “什么蹊跷呢?” “这件事蹊跷。栗桥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而且首先他不会殴打老人的,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莫明其妙。” 由美子拼命地努力为栗桥辩解,而文子则在一旁看着和明的表情。妹妹说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的瞬间,和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瞥了一眼由美子。当时看上去好像他的内心深处什么东西骤然枯萎了。终究虽然和明个头挺大,而且略微有点肥胖,但他身体里的灵魂还非常幼小,只不过是在他那高高大大的身体这个“巢”里缩着翅膀的小鸟罢了。文子觉得,听见由美子袒护栗桥浩美的话以后,那个小鸟变得更小了,似乎想要躲进巢的深处。 “由美子呢,觉得栗桥是一个好人,”由美子对着父亲热烈地辩解说,“说是打了老太太,真的有这种事吗?我总觉得有点怪。由美子觉得蹊跷就在这个地方。” 由美子跟高桥经理说话的时候,一直说“我”,坚持自己的主张,而跟父母说话的时候却好像撒娇似的,开始称自己“由美子”。尽管如此,她无疑还是在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这时,文子似乎恍然大悟,注意到是不是正因为由美子喜欢和相信青梅竹马的栗桥浩美,所以和明不好说什么,一直保持着沉默呢? 刚才伸胜问他“栗桥是你的朋友吗”的时候,和明起初摇了摇头,但之后又慌忙补充说“对,朋友”。也许那也是考虑到由美子的心情才那么说的。和明和栗桥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一言难尽的、别扭的事呢?或许他们并不是大人所想的那种“朋友”,可能有什么歪曲的地方,否则为什么栗桥要冤枉和明呢? 坐在拼命袒护栗桥浩美的由美子旁边,眼看着和明笨拙地、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一种怜爱之情袭上文子的心头。她想起今晚本来一家人并不是想要谈这件事的。 “由美子,别说了,”文子打断了由美子的话,“你睡觉吧。” “可是妈——” “睡觉去!” 由美子求助似地看着父亲的脸,但伸胜紧紧地抱着粗壮的肩膀,一副可怕的表情,瞪着地上。由美子只好似乎不满地站起身来。 只剩下三个人,文子便开始谈起今天柿崎老师家访的事,而且把和明可能有视觉障碍的事告诉了他。和明起初垂着头,但慢慢地抬起脸,张着大嘴,热心地听着母亲的话,遇着听不懂的地方便提出反问。 “那就是说,并不是我不好?”那种表情就好像揭开了魔术的秘密似的。 文子说,详细的情况明天再谈。说完后和明去睡觉,文子便去洗澡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文子不知道为什么禁不住哭起来,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喜欢看见自己哭泣,所以眼睛离开浴室的镜子,胡乱地把水泼溅在自己的脸上。 在由美子的记忆中,在自己被赶出谈话的地方以后,过了一个多小时哥哥才上楼来。只有自己被排斥,她感到很没趣,所以好几次走到楼梯中间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事,但只能听到母亲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知道谈话的内容。 “我也不是孩子了。而且比起无论什么时候都慢慢吞吞、呆头呆脑的哥哥来,什么事我都比他明白得多。” 由美子对哥哥和明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那种感情由美子还不能表达出来,按她的理解能力自己也很难把握和认识。 和明是一个不行的哥哥,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笨,那么蠢,那么令人泄气,紧要关头注定似的会失败。不知多少次,她一直想,这样的哥哥还不如没有的好。如果有人问她,我们不会怪你的,你老实说,你喜欢你哥吗?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而且也许还会说:“没这个哥才爽呢。” 但是这真是她实际的想法吗? 幼小的由美子还搞不懂。这样让人焦急的哥哥,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击球从来不中,跑得慢吞吞的,仍然被垒绊倒了,引得不光对手一边的观众,连自己一边的观众也都哄然大笑,而且明明自己挨人嘲笑,却一副迟钝的表情,一边摸摸头,一边和别人一起笑起来。然而如果真的顶讨厌这样的一位哥哥的话,为什么每当看见哥哥独自对着书桌做作业的背影的时候,总会感到难过呢?而且看到哥哥给顾客找错了钱,挨骂的时候,她总会生那位顾客的气呢? 为何不能打心眼里瞧不起哥哥呢? 对了,问题就是这个。明明觉得不如没有的好,可为什么像今天这样,人家赖哥哥干了压根儿没干的事的时候,会生气呢?也许心里还是放不下哥哥的事吧? 由美子难以入睡,便穿着睡衣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日记。她把漫无头绪的心情顺其自然地胡乱写在日记上,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急忙打开门,正好看见了和明。 “哥,怎样?”由美子冷淡地问,“栗桥的事怎样啦?” 和明抬起发红的脸看着由美子,那双小眼睛好像大象似地眨巴着,毫无睡意的样子。 “由美子,他们说你哥眼睛有毛病,”和明用异常急切地口气说,“说眼睛有毛病。” “什么呀?!我没问这个。哥哥和栗桥的事……” “说是眼睛有毛病。”和明重复地嘟囔了一句,进了自己的房间。 “傻瓜!”由美子骂了一句,伸头看了看楼梯下面,心想是不是再下楼,把自己的意见告诉父母。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楼下的灯熄灭了,只听见浴室那扇开关不严的拉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由美子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此后一星期内,就一直没有听说有关栗桥药店发生的事件和栗桥浩美从那以后怎么样了的消息,由美子整天如坐针毡。药店关着门,不知道是浩美不在家,还是在家闭门不出,反正连影子也见不着。 高桥经理也不来告诉事件的进展,长寿庵仍然照常营业,由美子不得已又回到以往一样的暑假生活中。她想了解事件的情况,又担心栗桥浩美,还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栗桥要栽赃哥哥。然后谁都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每当母亲问她“去游泳吗?”,或者父亲问她“吃冰淇淋吗”,她恨不能大喊一声“人家有心情吗”。 另一方面,和明却很忙碌,似乎每天都去学校——不是游泳部训练的日子也照样——回来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有的时候柿崎老师打来电话,都是文子先接电话,再交给和明,然后电话又回到文子手里,没完没了地交谈。 “是吗。检查……” “啊,研究室放暑假……” “是,那真是太感谢了。和明也似乎很高兴,好像得救了一样……” 电话里都说些令人费解的话。 其实这件事也引起了由美子一种难以理解的不满。父母和哥哥谁也不跟她仔细地解释。 “哥,眼睛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美子问和明的时候,和明解释得汗流浃背,但仍然不得要领,丝毫也说不明白。“你说一只眼睛看不见,可是什么意思呢?那样说,纯粹撒谎!你想,给你蒙上一只眼睛不是也照样走路吗?” 没办法,跑去问母亲,母亲也不直截了当地给她解释。 “其实呢,这件事比较难,你妈也弄不大明白。”文子说,只是那张脸很快活,让人感觉好像在充分享受什么似的,充满了希望。 “事情含含糊糊的,我不想告诉你。在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我先不说给你听。不过,这不是一件坏事,对哥哥来说是一件极好的事。” 伸胜一如既往,仍然只是说 上 1 11月4日,由美子不知道这一天是否有找哥哥的电话。因为对高井家而言,这一天是个非常重要的开始,所以她没有时间去关心哥哥的事情。 和明与由美子的父亲——高井伸胜不爱说话、经常板着面孔。他平常就不是一个最好的爸爸,这一天更是变本加厉,心情非常不好。从早上起来就阴沉着脸,连由美子问他早上好,他都没有反应。作为生意人的孩子,由美子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礼貌教育,即使学习不好,也必须打招呼问好。对父亲的这种态度,由美子以为是长辈生气了。 家中的这种不快情绪像流感一样很快传染给了别人。上午十点,由美子打扫完店里店外的卫生后,开始准备店里面的工作,把放在桌上的椅子按顺序放了下来。但是,这种不愉快和乱发脾气的情绪不仅影响了由美子,而且也影响了她的母亲文子。只有和明没有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 和明就是和明,他根本没有考虑这里的情况,因为他平常就不爱和家人交流,所以不能指望他能起调和作用。实际上,由美子看到的时候,哥哥心神不宁,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除了他以外,以伸胜为首,家里其余三个人都得了“刻薄病”。 从哥哥刚开始出现这种奇怪的忧郁情绪时,由美子就一直在观察他,甚至还跟踪过哥哥。但是,她还是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平常只有在看电视剧时才拿起电视杂志的哥哥居然看起了报纸和杂志,而且没事时还去大川公园。想到这些,由美子不得不怀疑哥哥的烦恼是不是和社会上流传的连续诱拐杀人案有关系,但是她觉得这是一个荒唐无聊的想法,非常不现实。 很明显,那个连续杀人犯的头脑有问题,我的哥哥为什么要为他而苦恼呢?这样的犯罪和哥哥没有任何关系,我很了解自己的哥哥。哥哥不应该和这样的犯罪有关系。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它又是什么呢? 直到这个时候,由美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还局限在一个圈子里,如果她稍微改变一下思路,她就会得出另外一个结论。例如,高井和明认识连续诱拐杀人案的案犯或者和这个案犯是老熟人,他正在为是否到警察局报案而苦恼。 从小时候起,由美子就认为哥哥是一个温和、老实、文静的男孩,作为一个男人,哥哥并不值得依赖,他不具备那个杀人犯的能力。而且这种想法到现在仍影响着由美子。她的结论就是——哥哥绝不可能和那样的恐怖事件有关系!随之而来的就是她对哥哥的信任——无论如何,哥哥也不会和那样的案件有关系。这些想法都是在无意识中产生的。11月4日的这个时候,对哥哥半个月以来的反常举动和低落的情绪,由美子似乎感到很无奈。 十一点了,快到商店开门的时间了。伸胜侧着身子从店里走出去,到门口把帘子打开。平常这都是由美子的工作,但是如果父亲想随手做了的话那不是更好吗,由美子一边想着一边擦着冰凉的玻璃。一年中总会有一两次大家都不高兴的情况。 “咕咚”一声,撑着帘子的粗粗的竹竿掉到了地上。往店门口望去,伸胜好像在对谁跪伏行礼,双手和双膝都放在地上,低垂着头,额头也挨着地面…… “孩子他爸!” 文子一边喊着,一边快步从里面的厨房跑过来,由美子也跟着跑了过来。看着面如土色的父亲精疲力竭地闭着双眼,由美子知道自己的父亲病倒了。 “爸爸,你可一定要坚持住!” 由美子悲痛欲绝,大声地喊着。 “不要那么大声,我的头都快疼死了!”高井伸胜显得很不耐烦地说。 “啊!爸爸有意识了!”由美子好像不敢相信似地坐了下来。 “高井先生,总而言之,这是年龄的原因。”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笑着说。 诊所看病用的床实在是有年头了,身体健壮的伸胜往上一躺,就发出“吱呀”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原因,当由美子看到身体魁梧的父亲头枕着发旧的圆形枕头仰面躺着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高井先生的父亲晚年是不是得过高血压,这种体质是会遗传的。高井先生,你也到时候了,每天要测量血压,并根据情况服用降压药。” 这位和颜悦色的医生不过四十岁,比伸胜还年轻。为了让自以为是的病人的家属听明白,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看着伸胜和文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也不需要隐瞒,早一点来看病,店里就不会发生什么变故了。” “您说得对,真对不起了!”文子紧张地说道。 “这可难说。”伸胜两眼望着天花板小声地嘀咕着,“你们呢,马上就紧张起来。” “不是紧张,只是担心嘛。” “我们还有借的钱没还,我要是卧床不起,这个店……”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担心自己的身体。” 医生一边把血压计放到伸胜的胳膊上,一边笑着说:“不要紧的,高井先生,还没有人因为这样的高血压和眩晕而去世。” 经过医生的询问,才知道伸胜从几天前就开始感到头晕,例如早上起床、从座位上站起或提着重物等时候。今天早上起床头晕得特别厉害,这也是心情非常糟糕的原因,他本人也担心起来。 站在医生对面的母亲后面的由美子闻着药品和消毒水的怪味,背后还有病人向医生诉说着自己的一些大小症状,而医生则耐心地回答着。这所由区里出钱、把医生都集中在一起的诊所是高井家经常看病的地方,今年夏天,由美子就因为轻微的鼻炎来这里的耳鼻科看过病。 伸胜在店里发病的时候,由美子的脑海里不时闪现出大型综合医院的集中治疗室、脚穿护士鞋在走廊走动的护士的脚步声和手术室前面走廊里白色墙壁下固定的长椅;还有父亲的葬礼上自己穿着丧服和母亲、哥哥站在一起的样子。尽管这些都是想象的,但还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 最好不要让这种事变成现实,但愿这个诊所能是个结束吧,这种想法实在是太早了。但是,有个女孩从学生时代就和由美子是好朋友,她已经送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因为伸胜非常讨厌救护车,所以家里三个人把他弄上车,由和明开车送过来的。来到治疗室,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伸胜还是用家长的口气对和明说:“店里不能没有人,你赶快先回去!”和明老实地答应着,也许从父亲的样子看,他觉得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他只把车停在停车场就回去了,钥匙留给了由美子。 最后,伸胜躺在门诊的病床上打起了点滴,打完点滴后,医生开了一大袋子的药,让他们出院回家了。回去的车是由美子开的,放了心的文子开心地笑着,靠在后面座位上的伸胜也一扫早上的不快情绪,显得很高兴。 “今天休息一天!”文子大声宣布。 “今天店里休息,爸爸,听明白了吗?” “我不要紧……”伸胜不满地嘀咕着。 “那可不行,你忘了医生说的话了吗?今天休息!” “也许我们在诊所时,和明已经开张了。” “会有这种事情?和明那孩子不会这么做的。” 文子真的说中了。炉子里的火灭了,厨房里显得很冷清,和明端坐在那里等着他们。商店外面贴着和明写的纸条“今日临时歇业”。 “你们看那些字,真是让人讨厌!” 伸胜一回来就表示出对这件事的不满。 “写今日临时歇业是对顾客的不礼貌,应该写休息,这样才礼貌。” 到目前为止,长寿庵从来没有临时歇业过,这是第一次贴这样的字条。和明苦笑着 拿出白纸,写了好几张给父亲看,一直写到了十几张才有一张合格的。 由美子跑到店门口去看,只见和明用非常礼貌的词句写着“实在对不起,今天因特殊情况需要休息,明天照常营业,请多关照!” 难得的休息开始了,但是不管怎样,毕竟家里还有事情做,谁都不好意思出去。下午,由美子打扫了自己房间的卫生,然后看看电视;文子收拾了厨房。和明待在店里,偶尔接接电话。这个时候,也很可能有电话打来找他本人。 到下午五点左右,也许是药的作用,也许是午觉睡得好,伸胜感觉好多了,他让商店开门营业,但文子非常严厉地制止了他。由美子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么严厉地训斥过父亲。由此可见,母亲今天一定是烦躁、不安和恐惧了。母亲的脑海里也一定出现了和由美子一样的集中治疗室和葬礼的情景。 正当由美子和文子在商量晚饭做什么、父亲是不是还要喝粥的时候,和明从店里过来,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急事?什么事情?”文子问道。 和明显得有些不安:“噢,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正好有几个朋友聚一下,突然打电话来。” 哥哥过去只有在尿床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情。在承认事情之前,他的两只手来回搓着,双脚来回不停地动着。今天的情形和以前一模一样。哥哥,难道你一点都没有长大吗?由美子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父亲今天身体不舒服……” “没有问题的,医生不是说了,像他这样的高血压不会有问题的,今天休息一天,你去吧!” 由美子知道,母亲一直为不能让和明与由美子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每周休息两天、一年有十四天的带薪年假而感到内疚。特别是和明,他是一个成熟晚的孩子,又在少有约会的地方工作,到现在为止,很少有女孩子愿意给长寿庵做未来的儿媳妇,所以,文子经常为这些事而叹息。因此,和明说想出去的话,文子没有理由反对。 由美子不禁想起刚才母亲训斥父亲的情景,她学着母亲的声调问:“哥哥,是栗桥叫你吗?” 和明大吃一惊:“什么?” 哈!让我给猜中了。“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是栗桥,算了吧,你还和那种人交往。” 和明赶紧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栗桥确实也要去,但我不是说了,这是朋友的聚会。” “好啦!”文子笑着说。 “路上慢点!” “谢谢!” 和明的严肃认真让人觉得很意外,文子和由美子面面相觑,好像是送他上战场。这样的场面只有在电影中才能见到。 和明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望着他的背影,文子嚷着:“熨好的衬衣放在抽屉里面了!” “哥哥真是奇怪。”由美子自言自语,她把这段时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妈妈,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最近,噢,半个月以来,哥哥的样子有点奇怪吗?” “是吗?”文子根本不相信。“不要随便地说你哥哥。” 听着母亲的责备,由美子没有把话说下去。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由美子接了一个电话:“送外卖?对不起,今天店里临时休息。”她在看杂志时,哥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鲜艳的花格衬衣,咖啡色的夹克和一条露着膝盖的工装裤。 “你好!” 由美子和他打招呼,但和明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下跳了起来。 “我要走了!” 和明装得很随意地说。他弓着背,向前倾着,急急忙忙地走着。他走路的样子非常像父亲。 这就是哥哥留给由美子的最后印象。 2 栗桥浩美给高井和明打电话的时间是——11月4月下午五点以后,这时候的他在上越新干线的冰川高原站,用的是车站里的公用电话。 这一天很忙。尽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但早上七点他还是起来了,洗洗车,打扫“山庄”的卫生,并把客厅里面、原来用作储藏室的房间收拾出来,和明来了之后就住在这里。 午饭比较简单,是豌豆做的。他热了点罐头做的汤,烤了几块面包。可能是干活比较辛苦,他们两个人吃得都很多。吃完以后,他们端着同样的饭菜给楼上的木村送去。 从昨晚到现在,木村没吃没喝,现在好像还是没有食欲,开始的时候,他连饭碗都不想端。这一天,在送饭上来之前,豌豆和栗桥浩美都没有进过木村的房间。和吃饭、休息以及喝水比起来,木村更希望他们能对目前的状况做一个解释或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他大声嚷嚷,提出了许多质问。 “不要紧张,我们还不想杀你!” 不知道为什么,豌豆这么一说,木村就不吭声了。豌豆只是在说“还”字时加重了语气。 不知道是死了心还是太累的缘故,木村拿起放在饭碗上的水杯,什么也不想,一口气喝了半杯。在豌豆的催促下,栗桥浩美离开了房间。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再回到木村的房间时,只见杯子和汤碗都空了,木村把被铁链锁住的双脚放在地板上,人靠着床睡着了。他低垂着头,下巴紧贴着胸口,一副呼吸很困难的样子。 “药量是不是大了点?”豌豆面带愁容地说,“安眠药的使用方法很难的。” 豌豆和栗桥浩美两人把木村抬上了床,用绳子把他绑在床上。因为怕木村吵闹叫嚷,栗桥浩美提议用东西把他的嘴巴塞上,但是豌豆摇头不同意。 “吃了安眠药,会有呕吐物,如果把嘴巴堵上,他会因呕吐物窒息而死。这个人要是死了可就麻烦了,我们可不能干这种危险的蠢事。” 但是,栗桥浩美也没有就此罢休,因为今天晚上,和明要来“山庄”。如果木村在这个房间喊叫,叫声让和明听到可就麻烦了。 “不要紧,我们不让和明上二楼。”豌豆说。 “但是,他能听见声音的。” “这样的话……要不把他面朝上绑在床上,这样楼下就不会听到他的喊叫声了,”豌豆拍着浩美的肩膀,“而且,你不要忘了,我也住在二楼,我们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认真点!不要大意!不用担心!” 最后也没有把木村的嘴巴堵上,万一他在睡觉期间呕吐了也不会出事。他们把木村的脸横着放在枕头上就离开了房间。随后,两人仔细检查了容易起火的地方,把门紧紧锁住,开车离开了。 和平常一样,在离开“山庄”所在的别墅区之前,豌豆开着车,栗桥浩美藏在后面的座位上。当车快要开到通往冰川高原站的干线道路上时,豌豆把车停在路边,栗桥浩美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他们两人一边研究着今后的计划一边向车站开去。 “浩美,想想看。” 豌豆说,9月12日,栗桥浩美在停在他家附近的公园旁边的车里给电视台打电话时,让高井和明偷听到了。从那个时候起,高井和明——这个可怜的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和明,有没有相信我编的故事呢?” 通往冰川高原站的公路已被整修过,过往的车辆又少,所以,开起车来感觉很舒服。豌豆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心情很好,嘴角挂着笑意。 “相信了。” 浩美回答道,他在副驾驶位置上挪了挪脚靠在座位上。开车兜风真痛快。马上有大事要做,他很兴奋。当他和豌豆两人开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通过这条建在冬季枯萎的树林中的公路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感到很浪漫。 “他那么狼狈,加上那么多的好话,换了我,我也会相信。” 豌豆笑了。如果稍被拒绝 ,他的眼睛就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生硬;而稍被赞扬,他的眼睛会变得像未被加工的宝石闪着光。 豌豆说,高井和明很可能听到了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要掩盖这一事实,必须编造假话让和明产生错觉。首先,必须承认确实打了电话,告诉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古川鞠子的尸体不是从大川公园里找出来的。其次,要编造一个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动机。 按照豌豆的想法,栗桥浩美对和明说:“和明吗?你好!在家呢,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你别紧张,有个好机会。噢,想知道什么事情,就是那件事。虽然找到了罪犯的线索,但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需要你的帮助。不知你能不能来帮一下忙?” “没有时间跟你说得更多了,但是因为以后要做的事情和这件事有关系,所以我可以简单地告诉你一些以前的事情。就像你猜的那样,我们认识罪犯,他是我们身边的人。” “名字?嗯,这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能,请原谅。但是,和明你也认识他,只不过没有我们那么熟而已。” “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家伙有栋别墅,很大的别墅,可能因为经济拮据,有一小部分成了出租的公寓。9月初,我去那儿玩,因为房子太大,我迷了路,无意中走进了一间好像是储藏室的屋子。” “屋里堆放着旧的椅子和没有用过的电炉子,和这些东西在一起的还有个手提包,就是从大川公园里发现的女孩古川鞠子的手提包。用旧报纸包着,藏在家具的后面。当我想离开储藏室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原来是旧报纸掉下来砸到了我的肩膀,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手提包……” “嗯,没错,就是这样的。包里装着女孩子用的钱包和定期存折,确实写着古川鞠子的名字,但我不能断然下结论,也不能贸然猜测。” “那时,还没有发生大川公园的事件,所以我也就没把这只包的事放在心上。如果是那位朋友感情很深的女朋友把钱包放在这儿也不足为怪,只是定期存折已经过期了。” “离开别墅回东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应该跟那个家伙说一下。哎,储藏室里你还藏着以前女朋友的手包,如果不赶快扔掉的话,让现在的女朋友发现,可就麻烦了。当然,这只是开个玩笑。” “那家伙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恐怖,两眼瞪得像围棋子那么黑,就像动物的眼睛,我有点害怕,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但是那家伙看我紧张的样子居然笑了,一个人在笑。这个手提包一定有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于是,我跟自己说,栗桥,你最好忘了这件事。” “在回家的电车中,我感到了一丝寒意,那个家伙一定是个不理智的人。”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了。” “我大吃一惊,那一晚上,我彻夜未眠。早上起床后,鼓足勇气给那个家伙打了电话,但是,他既不在东京的家里,也不在别墅。我很害怕,决定去警察局。” “在这个时候,我想了很多。我确实看见过那个手提包,但是只有我自己看到了。要是它不是真正的证据呢?再说,那个家伙是个很正派的人,在一家非常好的公司任职,收入也很高,怎么看,也不像是做那种恐怖事情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我真的走进警察局把事情全都讲出来,他们会相信吗?我是不是很奇怪?也许他们能相信我的话,警察一定会去那个家伙的家里,朋友们会不会议论我这位英雄?我会怎么想呢?”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罪犯,这件事完全是自己判断错误,那我一定会失去一位重要的朋友。” “但是如果这个家伙就是罪犯,我……我是不是处境很危险?因为他知道我看见过那个手提包,是我向警察报的案,他一定会封我的嘴,他一定会杀人的。所以,我犹豫了。” “究竟该怎么办呢?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怀疑我的朋友,而且这不是小事情。这是杀人!诱拐和杀人!决不是简单说说就行的事情,万一搞错了,将会给他的人格和人生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于是,我就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假装成罪犯,向电视台做犯罪声明,当然,这些都是杜撰出来的。这样就可以看看那个家伙的反应。如果他是罪犯,面对完全是凭空编造的犯罪声明,他的反应一定和平常人不一样吧。但是如果他不是罪犯,他的反应一定很正常。他会因为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居然敢无所顾忌地给电视台打电话而感到气愤。这样一来就可以分辨出来了。” “所以,和明听到的电话就是这么一个电话。” “我的话,你相信吗?” 高井和明相信了,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他完全相信了浩美讲的事情。 性子很慢的和明根本没有看穿浩美的谎言,他完全相信了这个愚蠢的谎言。这种例子很多,只要他能想明白,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如果浩美在电话里告诉和明,因为流感学校停课,但明天只有我们班不上课。和明一定会相信,第二天不去上课。即使和他一个年级的孩子们放学后走在长寿庵前面的马路上,他仍相信学校停课,若无其事地打扫着店里的卫生。还有对他严厉的愚蠢的父母居然也相信和明的话,连打个电话到学校问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一直到傍晚,老师为了解情况来到他家,他们才知道真相,老师还把他们训斥了一顿。 即使在下着梅雨的冰冷的天气,如果浩美说一句“今天体育课的内容是游泳,只要水不凉,就可以进游泳池”,和明也会信以为真的换上游泳裤,成为全班的笑料。上课的老师也哈哈大笑,让他穿着游泳裤站在走廊里。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和明喜欢上了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他好不容易写了一封情书,他把藏在鞋盒里的情书紧紧抱在怀里,去找浩美商量怎样才能把情书送出去。这个坏蛋一边教和明不让女孩写回信,一边继续写假的情书。看着和明高兴的样子,他和豌豆两人暗地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因为这个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已经是豌豆的女朋友了。 那一年的圣诞节,和明准备送一份礼物给那个女孩子。他用鲜艳的包装纸包了一只不太好看的布制玩具熊,但女孩连拆都没拆就退了回来。和明会怎么办呢?浩美和豌豆打了个赌,浩美认为和明会把礼物扔掉,豌豆则认为和明会把礼物送给妹妹。这一回,豌豆赢了,浩美输了。在那个圣诞节结束的冬天,当看到高井由美子抱着布制玩具熊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浩美输给豌豆一千块钱。 他们偷完东西栽赃给和明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他们在车站前面的百货店里偷了女性内裤,然后把它塞到等在附近麦当劳店里的和明的包里,和明从包里拿钱买汉堡包的时候,一条用漂亮丝带镶着花边的女式内裤掉在麦当劳的柜台上。其实,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和明总会落入浩美和豌豆设计好的圈套中,他好像专门充当浩美和豌豆这些有准备的看客们的笑料。 “我住在冰川高原站附近的旅馆里,这个地方很难找,你坐上出租车后打我的手机,我会告诉你见面的地方,在那儿你会见到我。我还要和那位有问题的朋友联系,告诉他我要带一位朋友去。” 高井和明与浩美核对完时间后,突然冒出一句栗桥浩美想都没有想到的话:“要带什么武器吗?”栗桥浩美不由得笑了。 “什么武器?擀面杖吗?” 浩美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不应该,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开玩笑呢?自己的命、已经死去的纯洁女子的命和将来可能还死去的女子的命,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让朋友怀疑的地步呢? “对不起,可能 是我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说得很对,看电视了吗?罪犯可能是一个犯罪团伙,我来准备防身用的工具。” “知道了。”和明挂断了电话。栗桥浩美只能等待。 车慢慢地向左拐去,渐渐地看见冰川高原站了。新干线的车站都是现代建筑,用了许多玻璃材料。连接新干线和原来线路的通道也是用玻璃做的,所以能看见在里面走动的稀稀拉拉的人群。今天是连休,又是秋天的观光季节,人要比想象的多。浩美觉得必须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 豌豆把车停在通往车站前面的道路上,栗桥浩美轻快地从车上下来。 “按计划进行!” “按计划进行!” 两人寒暄之后就分了手。栗桥目送着豌豆远去的车,一直到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后,才向车站方向走去。风很冷,他掩紧了夹克的领子。 当栗桥浩美走到出租车停车场附近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小女孩的笑声,他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猛地一回头,差点撞到那个小女孩。 “啊,对不起!” 一边笑着一边追着女孩的妇女急忙抓住小女孩的手表示道歉。大概,这是一位母亲吧。 栗桥也笑了笑。不是幻觉,这个女孩实实在在存在着,因为太近,他甚至能闻到糖果的香味。这不是幽灵,也不是噩梦。 “快过来!”那位母亲招呼着。仔细一看,她也很漂亮,穿着贵重的服装。 “别跑,太危险!” 他笑着对女孩说。这个女孩的头正好到他的腰部,浩美忽然有一种冲动,他轻轻地摸着女孩的头,还闻到了一股奶香味。 “对不起,失礼了。” 女孩拉着母亲的手,从他身边走过。一定是个乖顺的孩子!突然,这个小女孩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风吹着栗桥浩美,女孩的头发很柔顺,手摸着的感觉真好。如果把那个孩子的头往后一拧会是什么样?一定会发出和掰断手指饼干一样动听的声音。把脖子拧断了,那种香味一定会更浓,那是小女孩灵魂的香味,如果灵魂散发到体外的话,那味道一定更浓更香。 什么时候可以试一试,等这件事做完吧。这是和豌豆所创作的故事的下一章回吧。 下一次是孩子!孩子!孩子!孩子真好! 3 11月4日,下午七时三十五分。在上越新干线冰川高原站北口的交叉路口,驶过来一辆老式的白色小轿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个稍胖的年轻男人,他指着市区地图,向一位正在停车待客的出租车司机打听通往位于市区北部别墅区的“绿色丘陵”的道路。司机告诉了他,这个稍胖男人礼貌地道了谢,说这里比东京冷多了,就把车窗摇了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在冰川高原站前值勤的警车看见这辆老式的白色小轿车停在从冰川高原站前的交岔路口往北约一百米的十字路口处。因为车停在人行横道上,所以引起警车的注意,当警车靠近时,正好看到那个稍胖的年轻男人从人行横道上的电话亭中走出来,急急忙忙地向轿车走去。他好像是刚打完电话,急急忙忙跑回车里,很冷似地耸着肩膀,板着脸。 稍胖的年轻男人坐进驾驶座后急忙系好安全带,通过十字路口开往冰川高原站北面的别墅区。因为这个时候警车正好向左拐弯,所以没有看见这辆车。他们没有看见这位需要跟踪或调查的司机;而且因为车牌是东京练马的,他们认为这个时候到达这里的游客一般是在联系住宿的旅馆或家庭公寓。 通往冰川高原“绿色丘陵”的公路对面有一家“银河”酒吧,晚上八点半过后,这家酒吧的女服务员发现从下午六点前就一直占着窗边座位的年轻男人站起来走出去。这个年轻男人刚才还特别关心窗外的情况,像是在等人,恐怕是对方没有遵守约好的时间,他好像很着急。 这是个新来的客人。这家店地处“绿色丘陵”高级别墅区的入口,常客比较多,女服务员能记住大多数客人的样子,这个年轻男人一定是第一次来这家店。 不仅是这些,这个年轻男人还长着一张让人一看就不会忘记的脸。他长得很帅,个子高高的,穿着大城市的服装,头发稍稍有点长,下巴周围长着好长时间未剃的胡须,可能是位职员吧。女服务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并想趁送咖啡的时候和他搭个话儿。 但是,当她走近座位时,年轻男人显得不是太平静。这一定是女服务员的职业病。他不仅是在着急地等人,而且还好像很生气和害怕。难道他是还未出名的音乐家?“绿色丘陵”中建有瑞典公寓,有许多著名的作曲家长期在此居住,经常听说好多从东京特地赶来请教的音乐爱好者被他们刻薄对待的故事。以前,她还安慰过一名被大音乐家训斥、回东京途中在店里痛哭的小提琴手。她把作曲家请来,但他的下场很惨。在他演奏了五分钟后,女服务员就让他滚出去了。 这个年轻男人可能也遇上同样的事情了,但他没有带乐器,女服务员猜他可能是个音乐评论家或者是音乐杂志的编辑。正当她在尽情展开想象的时候,可能是要等的人来了,这个年轻男人急忙站起来跑向收银台。 女服务员也快步走向收银台,在等人的时候,光是咖啡他就喝了五杯。女服务员再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男人。他身上穿的毛衣很高级,从侧面看似乎很疲劳,从鼻子到下巴棱角分明,这个男人一定是位很不错的有知识品位的人。 “让您久等了,您辛苦了!”女服务员说。 这个年轻男人把找的零钱塞进裤子的口袋,往店外走去,突然,他回过头看着女服务员。 “对不起!请把这个座位给我留着。”因为对方的态度太突然,女服务员吃了一惊。 年轻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女服务员,扔下一句话:“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吧!” 他使劲推开门走了出去。和他进来时不一样的是,门外吹进来的冷风让女服务员觉得身上发抖。哎呀!这种感觉不好!什么事情呢? 因为一时感到气愤,这个女服务员在收银台里踮起脚尖往外看。年轻男人进了一辆停在酒吧对面的白色轿车,从驾驶座上露出半个身子的稍胖的男人在说着什么。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在吵架。 “呀!那辆车,简直就像奔驰。真好笑!” 女服务员真的用鼻尖在笑,她离开收银台去收拾那位年轻男人坐过的座位,把咖啡杯和烟灰缸放进盆里,再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等做完这些再往窗外看时,那辆白色轿车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开到哪儿去了。她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为什么不坐新干线来!不是都说好了吗?坐新干线只用一个小时,而开车则要花三个多小时,所以我才让你坐新干线来。让我等得好惨。” 栗桥浩美一坐上高井和明的车就开始生气地嚷嚷。因为生气,脑子有点不对劲,他太狂妄了。和明居然不听我的安排!他居然没按我说的去做! 原计划是和明在冰川高原站借一辆出租车,然后他借口在车里商量事情到处转悠。当然,到处转的地方中包括冰川高原一带木村去过的地方。 仔细了解木村本人在被带上豌豆的车子之前的行动和行程就是为和明准备的。木村去过的地方,高井和明也要去。这样做是为了能有个目击者见过和明,可以做有利的证言。 虽是这么想的,但和明没有坐新干线,耽误了时间,现在周围都黑了,别墅区不会有人在外面走动,不能指望再会有目击者了。 “对不起!坐新干线的话,我就无法尽快回家了。” 和明低声分辩着。车子驶进“绿色丘陵 ”外围的街道。街道上没有铺设单车行车线,周围是茂密的树林,路灯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盏,和明觉得有点……车子缓慢行驶着。 “回家?为什么要回家?” “我还是担心父亲的病。” “那你就不担心我的事情吗?” “当然担心。所以我才开车来,等帮完浩美君后,我可以在半夜或明天早晨回东京去,而新干线则有首车和末班车的限制。” 这家伙真是笨蛋中的笨蛋! “你知道我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有多危险吗?你以为到那家伙的别墅里打扫完卫生就可以说声再见吗?我们要去调查一个可能是杀人犯的家伙!” 栗桥浩美完全陷入到他和豌豆杜撰的故事当中,在这一刹那,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演戏。我要让这么亲近的朋友背上杀人的嫌疑,这个命苦的、善良的男人,太命苦的男人!却还要用自己的力量帮朋友消除疑惑,真是个高尚的男人! “我当然知道浩美君的处境很危险。” 高井和明显出一副很滑稽的样子:“所以,我才开着车来,万一有什么事,我们两人可以逃走。” 和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和真诚。栗桥浩美哑然失笑,他赶快把头转向车窗一边,唯恐露出破绽。 我必须和豌豆商量一下。 周密的计划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1.把和明从东京叫出来。这样,就搞不清从11月4日下午到5日深夜他是否在现场。 2.必须让和明借一辆出租车。 3.开着借来的车在木村待过的地方转。这个时候,栗桥浩美躺在车子后面的座位上,不让别人发现。 4.把和明带进山庄,借口检查储藏室,让他在木村的衣服和用具上留下指纹。 5.4日深夜,乘和明在山庄睡着之际,杀死木村,把尸体藏在和明借来的出租车里。 6.在5日晚上之前管制和明,把他留在山庄,告诉他真相。 7.夜里,坐和明的出租车离开山庄。栗桥浩美把车开到赤井山中的“凶谷”。在那儿,向出租车的排气孔灌入瓦斯,制造和明“自杀”现场,豌豆已经替他写好遗书了。 从开始听豌豆讲这个计划的时候,栗桥浩美就提出了一个疑问,让“罪犯”和明自杀是不是太唐突了点,警察也不会过于追究;再让骄傲的女评论员难堪的恶作剧中,杀死木村,作为“罪犯”,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是,杀人后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豌豆非常自信地笑了。 “连环杀人犯自杀并不少见。在美国,如果一名姓名不详的未被逮捕的连环杀人犯突然停止杀人,首先会推定他已经自杀,多数情况也是这样的。因为罪犯的破坏行动,不一定只针对外面的人。” “是这样的……美国是这样的,但并不能表明日本警察也习惯这样想吧?” “不要紧,这次一定能成为典型案例,我已经写好了精彩的遗书。不要担心!” 但是,豌豆强调说:“这个计划最重要的是和明在冰川高原站借到一辆出租车,没有出租车肯定不行。” 栗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豌豆解释说:“这次的木村事件,和明用的是自家的轿车,如果把木村的尸体放进出租车里,和明的车里就会留下木村的痕迹。” 这样一来,又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和明是这个连环诱拐杀人案的罪犯。 “但是这样做也会有另一个危险。如果木村的尸体是从和明自家轿车里发现的话,警察就会认为和明每次作案用的可能都是自家的车。那么在和明的车子里一定会留有木村之前被害的人——像古川鞠子、高野千秋等女孩的痕迹,如一根头发或衣服的纤维。如果警察用科学的搜查方法,一定会找出来的。” 确实如此。 “但是现实问题是和明家的车里找不到女孩们的痕迹。而且,警察不可能不这么怀疑,也许有警察会这么想——高井和明在其他作案时间用的是其他的车。总觉得有点不正常,这家伙是真正的罪犯吗?是不是还有别的同伙?这是很危险的。” 所以,豌豆认为,必须要让别人从和明借来的出租车里发现木村的尸体与和明自杀的尸体。 “如果警察认为和明每次作案时都会借不同的出租车,他们不会想在全日本到处跑,查出作案的出租车,这是不可能的。” 让豌豆这么一说,栗桥浩美才真正明白了和明借出租车的重要性。他们必须要让警察感觉到,连环诱拐杀人案是和明一个人干的,他是真正的罪犯,除此之外,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罪犯就是和明,他是单独作案,不是两人共同作案。 栗桥浩美咬紧牙关,斜着眼看着正在开车的高井和明。这家伙,从一开始就让我们的计划落了空。 “我们去别墅吧!” 栗桥浩美望着车窗外的夜空,心里想,以后一定要管好这家伙,千万不能让我们的计划再落空了。 山庄的窗户露出明亮的灯光,车子刚一靠近,就看见豌豆把大门打开了,豌豆满脸带笑地迎接着和明的车。栗桥浩美从那张白皙的脸上感到了一丝恐怖。 “你们太晚了,我先来一步,已经把卫生打扫好了。” 和明刚把车停下,豌豆就沿着铺着沙子的车道走过来了,大声对他们说道。 和明机警地斜着眼看着浩美,但是这种“机警”只不过是和明的“机警”。豌豆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和明的眼神以及浩美的狼狈样,豌豆心里有点明白了。 豌豆明白,因为和明来得太晚,已经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尽管已经到了山庄,但原先设想的出租车变成了奔驰车,豌豆一定猜到了原因。他的脑筋非常聪明。” 豌豆微笑着说:“挺冷的吧?饿不饿?赶快进来,把车停在那儿就行了。” “原来浩美带来的朋友就是高井君,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和明从车上下来后,也说了几句问候的话。豌豆更热情了,用手指着山庄。 “别光站着,赶快进来,喝点咖啡什么的!” 浩美用手捅了捅和明的腰部:“走吧,不进去有点不合适吧。” 和明好像电影里的秘密侦察员一样斜着眼看着,并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的。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浩美怀疑的人居然是他!”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叫豌豆吧。” “总是笑眯眯的,很难相信他是连环杀人案的罪犯。这下,你知道我的烦恼了吗?” 和明没有回答。豌豆打开别墅的门在等他们,他们两人快步走上碎石小道。 客厅里很明亮,壁炉烧得很热,空调也开着,头嗡地一下变得很热。 浩美说:“打扫得真干净,只可惜了我一天的报酬。” “东西都藏在储藏室里锁着门,不过不要紧,还有事情可以做,过一会儿,我必须离开这儿。” “好的。”浩美冲和明笑了笑,递了个眼色。但心里却在想,今天必须要按豌豆说的那样去做。和明好像什么都明白似地眨了眨眼。栗桥浩美觉得很可笑,这家伙居然还好像明白似地冲我眨眼睛。 总算把和明带到山庄来了,浩美长舒了一口气。 豌豆端来了咖啡。浩美说他最近咖啡喝得太多,没有接过杯子;而和明则一边客气着一边接过杯子。和明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编的故事有什么疑点,只是不停地注意着豌豆。恍恍惚惚的,觉得有点奇怪,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洗手间在哪儿?”栗桥浩美边说边 站了起来。“在这边。”豌豆领着他。两个人穿过客厅,来到走廊上,豌豆把门关上了。刚把门关上,豌豆就压低声音问:“和明,怎么开自己的车来?” 栗桥点点头,小声把事情讲给豌豆听。 “知道了。没有办法,必须要改变计划,让我再想一下。” “木村呢?” “吃了药正睡着呢,刚才还吐了一次。” “和明想办完事回东京,他担心父亲的身体,可能会给家里打电话,怎么办?” 豌豆微微一笑:“不要紧,把电话插头拔掉,就说电话有故障不能用。”然后,他回到了客厅。 栗桥浩美上完洗手间回来一看,那俩人正坐在一起说话,好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我来做吧,但我做得不怎么样。”豌豆笑着说。 “太谦虚了,豌豆君的厨艺是很棒的。” 和明怯生生地看着俩人:“我会做荞麦面,或者面条,或者盖饭。” 豌豆刚想起来似地高兴地说:“对啦!和明君家是开荞麦面馆的。” 最后决定由豌豆做咖喱饭。和明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对不起,我想用一下电话,给家里打个电话。” 面对和明非常客气的请求,豌豆表现出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对不起,今天电话不能用,因为房子太旧,屋里的配线出了问题,我也觉得很不方便,找人来修,但是,ntt的服务实在太差,他们要到明后天才能来。” 栗桥浩美问:“你没有告诉家里人要去哪儿吗?”多么直白的问话。如果和明给家里人留话说“去冰川高原和浩美见面”,就完全可以放心了。警察要是问起来,他就可以这样说: 是的,高井君来过,11月4日的夜里,就是这个山庄。我和豌豆从10月底就一直住在这儿,和明打电话来,要来这住几天,非常急的电话,我们吃了一惊。 现在再想一想,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把木村的尸体放进车子的行李箱里。啊,是的,让木村下落不明的地方一定离别墅不远…… 和明一定发疯了,发疯最厉害的是在自杀前。我觉得他杀木村,是要给自己找个伴。他突然来见我们,可能是要和我们告别吧,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我所认识的和明,是一个很重友情的优秀男人。不相信?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哪儿。”和明的这句话让栗桥浩美清醒了。“这样的话,他们是会担心的。”豌豆皱了皱眉,“再晚也要回去吗?一定是浩美强迫和明来的,过去,浩美也总是强迫和明做事。” “一个人来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是的,”和明说,“我有时也想到外面转转,只是今天父亲身体不好,店里休息。” 趁和明给炉子加炭的时候,豌豆和浩美交换了一下眼神,会意地笑了。但豌豆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和明。 “一会儿,把炉子弄成小火。” 这几乎就是一种关爱的眼神:“还是和明能干,幸亏有你,我们才能吃上好吃的咖喱饭,明天再收拾吧,大家都去休息了。” 晚饭吃得很热闹,但不自然。豌豆不停地说值得怀念、值得怀念,讲着中学时代的故事;和明也围绕这个话题在说。浩美自己也觉得确实令人难忘,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演戏。 不一会儿,话题转到了三人各自的未来。 豌豆一边吃着咖喱饭,一边高谈阔论。“继承家业,挺不错的。我不是父母所希望的那种孩子,以前一直想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职员,而如今却是个自由职业者。” 和明偷偷地看了看豌豆,怯生生地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豌豆笑了,“你认为我在做什么?” 和明看着浩美,浩美尽可能冷淡地说:“他暂时在一家学校当老师,一个星期上三天班,挺悠闲的,这家伙有钱。” “还有这么漂亮的别墅。”和明接过了话。 “你们可不要把我看成不劳而获者,我可是劳动者。” 和明又问:“你没在公司上过班吗?浩美可说过你是一个高收入者。” 栗桥浩美好像被咖喱饭堵住了喉咙。因为怀疑好朋友是连环杀人案的罪犯,和明问这话是为了搞清情况。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一个人说谎很容易,难的是记住自己说过的谎话。 但是,豌豆却若无其事地接过话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辞去公司的工作了。” “我没有上班族的经验,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第一次在公司上班就辞职了。” “不是这么回事,只要有能力,你可以再另找一份工作。” 不一会儿,栗桥浩美吃完了咖喱饭,因为大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他赶紧去端杯子里的水。 和明一边收拾吃完的盘子,一边说:“我同意浩美的说法,只要有能力,不愁找不到工作。” 栗桥浩美大笑起来:“今天我们是来给豌豆帮忙的,这家伙猫在这儿干活时,我们可以打扫打扫卫生或者去买东西。” 和明赶紧问:“豌豆在这做什么工作?这个问题是不是太直接了?” 豌豆摇了摇头,站起身向厨房走去:“还要不要啤酒?” 他打开冰箱,拿着啤酒瓶笑着走了回来。 “事实上,我在这里是为了写剧本。” 栗桥浩美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水撒到地上。豌豆确实在写剧本,把和明作为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来写。这样说,会不会暴露事情真相? “什么样的剧本?”和明问。 “大学时代的朋友组织了一个小剧团,我是剧团的专职作家,但几乎是没有钱的。” 豌豆边倒着啤酒边接着说:“但是,在演艺界还挺受关注的,我用的都是笔名,所以你们可能不太了解。” 和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艺术细胞,连电影都很少去看。” “现在,大家差不多都是这样。” “说不定豌豆也会成为有名的作家。” 听着这充满羡慕之情的赞赏,豌豆好像很高兴。他绘声绘色地讲着过去曾经写过的作品、正在创作作品的内容、剧团演员以及发行的烦恼。和明完全听进去了,栗桥浩美暗暗地佩服着豌豆。 全都是谎话!豌豆和小剧团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剧本,除了正在写的“剧本”以外,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过,更不认识什么演员、女演员。全部都是谎话!他的口才真不错。 吃完饭后,豌豆问他们累不累,要不要洗澡。栗桥浩美向和明使了个眼色,两人都谢绝了。豌豆说他要去洗个澡。 豌豆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和明并不觉得很兴奋,嘴里嘟囔着:“真奇怪!” “什么真奇怪?”浩美不假思索地问。 和明不吭声,看着厨房。 “应该把盘子泡在水里面。” “和明!” “我们要检查的地方只有储藏室吗?” “嗯……”浩美觉得有点紧张,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和明比较难对付。为什么呢? “等到豌豆睡着了,我们去检查储藏室,还可以去别的空着的房间。” “知道了。” 和明开始洗盘子,栗桥浩美说他又要上洗手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理由,他来到浴室。豌豆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缸里,用鼻子在哼着歌。 “车的事,和明没有处理好,很麻烦。” “给车加油后,要把作案用的轿车和自杀的人一起烧掉吗?如果全都烧掉的话,警察就很难查清楚了。” 豌豆发出一种沉闷的笑声。 “但是,要让和明活着开车去凶谷还比较麻烦,必须花时间想出好办法,看来只能用安眠药了。” 栗桥浩美回答:“知道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豌豆?” “嗯?” “什么时候处理木村?” “什么时候都行。” “让我来吧,持续的紧张让我有点兴奋,我特别想去做。” “好的,好的。” “我睡着的时候,你们还去检查储藏室吗?” “当然要去,这是故事的一个情节。” “木村的钱包已经藏好了,一定要让和明在上面留下指纹,千万别忘了。” 然后他又用鼻子哼起了歌,一首很古老的感叹爱人之死的歌。 豌豆已经在一楼客厅旁边准备了一间卧室让栗桥浩美和和明过夜,然后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快到午夜零时了。为了装得更像,栗桥浩美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才按照事先的安排,把和明带到了一楼的储藏室。 事先,储藏室已进行了非常自然的整理,装着木村名片的钱包就放在最里面墙边架子上的高尔夫球包里,藏得很是地方。 “我就是在那儿发现古川鞠子的手提包的,哎呀,现在又有两个提包!那儿!” 浩美压低了声音,弯着腰,手里拿着手电筒,有点神经质似地回过头来。用手电筒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说,万一豌豆上厕所或干别的事,从储藏室的门缝里发现有光的话,就糟了。 这间装满乱七八糟行李的储藏室对身材硕大、笨重的和明来说,显得有点太小。他稍稍一动,就会碰到什么东西。落了一鼻子灰的他总想打喷嚏。他每次想打喷嚏的时候,栗桥浩美总是飞快地站起来装出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小心点!别让豌豆听见!” 即使是再蹩脚的演技,无论如何,也要让和明碰到木村的钱包,必须要留下指纹。从这个意义上讲,栗桥浩美一定会拼命完成自己在这个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从晚饭时,他就觉得和明很难处理,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即使在检查储藏室时,和明的反应也不是栗桥浩美所希望的那样,既不是不按指示做,也不是开玩笑。看上去非常认真,只是有点害怕。和明现在的表现,和栗桥浩美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他感到烦躁。要是豌豆,一定会从容地引导着和明;要是豌豆,一定会把戏演得很完美,一定会把和明拉拢住。不会像我这样。栗桥浩美的言语和行动中带有了对这个胆小鬼的不耐烦。 “哎呀,万一这里就是杀人现场怎么办?”栗桥浩美装着一边找东西,一边对和明说。 “豌豆也许就是在这儿把女孩们杀死的。” 和明正在检查放在墙边的衣柜,听了这话,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着栗桥浩美。 “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不要这样想。” 栗桥浩美越发烦躁,和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和明就应该做他该做的事。过去的和明如果听我这么说,一定会害怕的,成倍的害怕。 “怎么办,浩美,我们赶快报告警察吧。” 他一定会哭着跟我说,而我则会冷静地劝他:“等等,再等等,再认真查一查,也许还有别的证据,光凭我们说的话,警察是不会相信的。” 应该是这样的,我希望的应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好像有些不同了。 栗桥浩美拿着手电筒到处乱照,很快靠近了藏有木村钱包的架子。得赶快让和明发现钱包,然后离开储藏室,烦死人了。总觉得是我一个人在瞎忙活,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了吧,不知为什么,我可不想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这个地方,不会藏着什么东西吧?” 浩美一边嘟囔着,一边把头伸到架子旁边。正在这时,从后边传来和明的声音。 “简直就像少年侦察团。” 浩美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和明,他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在开玩笑。 “什么?”浩美边说边把手电筒指向和明说话的方向。 和明站在储藏室门的旁边,什么也没做,两手无力地耷拉着,歪着个大圆脑袋,看着栗桥浩美这一边。和明手中的电筒光照着地板,当栗桥浩美用手电筒照他脸的时候,因为晃眼,他把脸转了过去。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像少年侦探团。”和明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可是开玩笑,声音无力。就像……对了,就像陪孩子做游戏的疲劳而又狼狈的大人,心安理得地催孩子们回家。 “你说什么呢?认真点!这可是杀人案!” 栗桥浩美伸出手,把藏着的木村的钱包拿了出来。让自己发现钱包,这和当初的计划完全不同,但没有办法。总之,要让和明碰到它。 “快来看!钱包!男人的钱包!还装着名片!” 浩美把名片伸到和明的眼前,和明用右手接住,把手电筒靠近了仔细地看。 “在哪儿发现的?”他问。 “里面的架子上。” “是吗?”他打开两层的钱包,仔细地看里面。因为左手拿着手电筒,所以他只用右手的指尖检查钱包里的东西。这样的话,他很难在钱包上留下指纹,浩美又烦躁起来。 “真的,装着名片。” “木村——庄司,还有公司的名字,日本林业住宅。” “和明!”栗桥浩美低声、兴奋、使劲地喊。 “电视台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曾因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只杀妇女而称他是个懦夫,这个罪犯很是生气,说下一次要杀一名中年男子,是不是?” 和明什么也没说,只是摆弄着那只钱包。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和明的指尖在发抖。浩美看见了,心里很痛快。到底还是害怕了!我精心地导演这出戏,你就应该害怕。 “这个钱包的主人木村肯定被杀死了,豌豆到底还是罪犯,这个就是证据。看来不是我的多虑,也不是判断错误。” 和明默默地把钱包折成两层,发出啪的一声。 “别弄那么大的声音。”浩美低声说。 “我们该怎么办呢?把这个证据带走吗?” “这样吧,你把这个钱包带走,可别让豌豆发现。” 终于可以离开储藏室了,两个人悄悄地回到厨房,把手电筒放回到厨具柜下面的抽屉里,然后回自己的房间。 “已经找到确切的证据了,不用再检查其他的房间了。”浩美总算解放了,“我们和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和明,你真是好样的,我们会得到警察的表扬,而且会出现在新闻媒体上,也可以查清连续诱拐杀人案了。” 如今,木村的钱包在和明手中,他摆弄钱包,一定会在上面留下许多指纹。刚才栗桥浩美拿过的指纹一定已经看不清了。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又觉得他是个值得感谢的笨蛋。事情是挺麻烦的,但还是做成了,豌豆。 躺在专为客人准备的床上,和明再次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在房间的灯下仔细地看。而栗桥浩美则是从上往下看。“挺新的名片,我看过这家公司在电视上做的广告,是一家很大的公司。” “我们可以按名片上的号码打个电话试试。”和明说。 “什么?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可以调查一下这个叫木村的人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下落不明?” 栗桥浩美有点惊慌失措,像和明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这可是事先没想到的。 “这样的调查怎么进行?要做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情。如 果搞不清这个钱包主人的身份,就无法搞清这个钱包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也许只是豌豆的熟人忘在这里的。” 栗桥浩美有一种凶残的冲动,他想跳起来揍和明一顿,胳膊都举了起来。你怎么会想起这些事?你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想的笨蛋吗?你不是一个我们用简单几句话就可以骗到手的笨蛋吗? 这样的话,计划也无法照常进行。豌豆,现在是一点都没按计划进行,该怎么办呢? “我去打个电话试试。”和明说着要从床上起来。栗桥浩美冲动地按住他,和明又躺到了床上。 “现在什么时间?公司里会有人吗?” 和明抬头看着浩美,他的眼光里开始有一点反抗的意思。栗桥浩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这是真正的和明吗?以前的他是一叫就把钱拿出来、像只狗似地摇着尾巴的家伙。他就是那样的人。 “那么大的公司,一定会有值班的保安员。”和明接着说。为了保持冷静,他圆圆的喉节上下蠕动着,“也许他能告诉我们这位公司职员在哪儿。我们也可以把事情告诉他们,说是非常紧急的事情。” 和明的喉节还在蠕动,头也在摇,说话也出人意料地快,他突然握紧钱包,继续往下说。 “不,那样不行。这样的事情还要慎重,不能说。我们应该尽快去找警察,我,拿着这个去找警察。浩美君也一起去吧。我们去把警察叫到别墅来。那时,也可以讲古川鞠子钱包的事了。警察,一定会认真处理这件事的。” 栗桥浩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他以前的结论错了——判断失误,他错看了和明。和明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笨蛋。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浩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让和明搞得不知所措。 不应该这样的,怎么会搞成这样?过去,我们的计划搞得多好,警察、被杀女演员的家人、新闻媒体,全日本都是我们的玩物。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一些只会制造混乱的笨蛋,没有谁能比得上我们——豌豆和我! 但是,他为什么就操纵不了和明呢? 浩美把全部计划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检查储藏室、发现木村的钱包、让和明留下指纹;然后,今天晚上住在这里,明天看豌豆的情况再谨慎行动——和明到这里就停下了。如果睡不着就叫他起来喝点酒,在威士忌里放入安眠药。和明睡死过去后,我再去处理木村,把他的尸体放进和明的车里面。然后再找时机把遗书从邮局寄出。最后只剩下处理和明,准备工作就算完成,这时他还没有睡醒。这就是计划的全部过程。 但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进行不下去呢?为什么这家伙就不能听话地在这里住下呢?为什么要给木村的公司打电话?还要去警察局!这家伙不应该有这些想法的。 “浩美,能一起去警察局吗?”和明——高井和明一个劲地问浩美。 “浩美君以前说过的话是真的吧,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去警察局吧,不要再磨蹭了。” 过去的话是真的吗?怎么会从和明嘴里问出这样的话。 “快点吧,我开车来真是对了。” 和明推开栗桥浩美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这时候的栗桥浩美完全忘了事情经过,忘了计划,忘了故事情节,忘了自己的态度,他使劲地喊:“等一下,等一下,那样不好!” 高井和明打开门,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栗桥浩美的脸。这种情形还第一次出现,和明居然盯着我的眼睛!和我这样面对面地认真对视!这个像垃圾一样的家伙! “有什么不好?浩美君。”和明问,“为什么不好,浩美,告诉我,为什么?” “我想把它变成一个片断。”外面传来豌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豌豆站在和明打开的门的对面,满面含笑,手里握着击倒木村的金属球棒。 “我想让它变成一个片断,但是……” 他边说边举起了球棒,在发出沉闷的声音的同时,栗桥浩美闭上了眼睛,但是,他还是看见了红红的鲜血。 一直到最后被处理的时候,木村庄司都无法理解。之前,他被紧紧地绑在床上,动弹不得,用不着担心他会反抗。豌豆还端了把折叠椅坐在他的枕头边,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给他讲发生在木村身上的故事以及发生的原因。这些对豌豆和木村都非常重要,豌豆还说他们两人十分高兴碰见木村。这简直就像一位医生在温和地给一位耳朵不好的老人讲述今后的治疗方案。 但是,就算是这样,木村仍是不理解。他认为要杀他,就应该早点杀,到现在才要杀他是不合情理的。他骂豌豆像孩子一样狗屁不懂。豌豆非常有耐心地解释,我们的计划就必须要让木村活到现在,但是他的死期已到,这次必须要让他死。 “你们,把别人的生命当成什么呢?” 因为一直到肩膀的上面,都被绳子捆住了,所以木村就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被绷带缠住一样,只有头能在枕头上上下左右地晃动。他使劲地伸了伸头,对豌豆嚷着。 “别人的生命?我们不考虑别人的生命。“豌豆微笑着说。 “我们原则上是不杀熟人和朋友的,他们的死会让我们很难过,但如果是其他人就无所谓了。” “其他人!其他人也有家人、熟人和朋友!他们的死也会让这些人难过的。” “是吗?但这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们做这些事情,觉得有什么乐趣吗?” “当然有乐趣。你要是做了这些事情也会明白的。只是,无能的人是做不了的,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我们会把你的遗体完整地送回家的,放心吧!”豌豆说。 “我们不会把根本不美的中年男人的尸体留在手里的。警察发现你以后,会进行尸检调查,然后送还给你的夫人。这样一来,你的夫人就会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了。当你的尸体被送回去的时候,你的夫人所受到的打击一定不会像死亡这样难受。这一晚上的时间,难道你还没有想明白?” “过去,我从不会不告诉夫人就在外过夜,她一定会担心的!想明白,不是那么容易的。” 木村把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看成是“在外过夜”,这让豌豆很满意。 “你有过纸鹤吗?” “纸鹤?” “我们把你刚关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让你讲和你夫人恋爱初期的故事?后来,我们给你夫人打了电话,劝她给你折些纸鹤。所以,她一定能猜到你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这样做,就想让你讲一讲和你夫人之间最重要的情节。”豌豆仍旧微笑着说。 “你是为了让我夫人担心?” “是的,让你在这儿受苦,就是为了让你夫人难受。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戏剧性?我并不是特别要伤害别人,我不是变态狂。作为大导演,我只追求最好的效果和最激动人心的剧情,所以,我会非常注意一些细微的地方的。” 说到这儿,豌豆一下子站了起来,打开门,把栗桥浩美叫了进来。栗桥浩美拿着一只羽绒枕头走进木村的房间,这只枕头必须用两只手才能抱得住。 “你!——是他的同伙吗?你知道这家伙是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快帮帮我吧!”木村面如土色,冒着冷汗,迫不及待地叫着。 而栗桥浩美则抱着枕头对豌豆说:“我们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在这种状态下,还会轻易相信谎话的人的心理过程。” “是的。”豌豆高兴地说。 “木村君,窒息而死不会太痛苦。为了慎重起见,我还要再用绳子捆一遍,不过放心,到那个时 候,你已经处于假死状态,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我保证!” 只见,浩美用枕头捂住了他的脸,开始还能听到木村的叫声。这可不太像是一个聪明人干的事情。 浩美和豌豆动作非常麻利地忙碌着。他们把木村的尸体拖到浴室,把脱下的脏衣服仍旧放到储藏室,然后打扫关木村的房间的卫生,而床垫和毛毯则准备以后再晒干。 他们给沾满灰尘的木村的尸体换上新的衣服,说是新的,其实也不是最近刚买的,而是这座山庄的整理柜里放着的备用品。他们根本不担心在这儿会留下痕迹。换完衣服后,他们两人把尸体放进和明车子的行李箱里,并把木村拿的公文包也放了进去,包里装着他的所有东西,除了手机。他们留下手机,是为了做个纪念。 以前,他们在杀女演员的时候也留下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但都是一些女用的小物件,像衣服上的饰品或手包等等,留下手机可是第一次。 “我对他们的手表和结婚戒指没有兴趣。”豌豆笑着说。 工作告一段落后,天也快亮了。两人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决定小睡一会儿。但是,他们怎么也睡不着,太兴奋了。也没有商量,两人在九点前都醒了,一点都不觉得累了,决心要把今天最后的大事做完。 “先吃早饭吧!”豌豆说,“但是,今天早上我不想做饭,去路边的餐馆吃吧。今天很忙,一定要好好吃。” 出发前,他们去看了看被关在储藏室的和明。 为了不在和明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他们用很薄的床单包着,外面用绳子捆住。和明太胖,就像一只大芋虫。看到这个样子,栗桥浩美不由得咯咯地笑出声来。 和明已经从昏迷中清醒,听到栗桥浩美的笑声,他睁开了眼睛。他滚到身体右侧的地面,但就是在这儿,仍无法看清栗桥浩美的脸。 “喂!睡醒了?”栗桥浩美说,他笑得很开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意。 豌豆的工夫确实具有职业性,虽然用的是金属球棒,但根本没有杀死他。只是头上起了一个非常大的包,当血从这个包里飞溅出来,人还会出鼻血,人会在几个小时内失去知觉。但这几个小时实在太宝贵了。他们完全可以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给他的嘴里塞上东西,关在储藏室里。 “你留下看门吧,我们要去吃早饭了。” 下山后,在附近国道的三岔路口有一家餐馆。因为让别人看到豌豆和浩美在一起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他们平时很少光临这家餐馆。但今天,他们两个觉得自己像是饿狼一样,商量一下,两人就把车开进了专门的停车场。 只要离开山庄,就不能谈论这件事和整个计划。两人一直严格地遵守这条规矩,因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会被什么人听见。两个人非常饿,吃得很尽兴。 计划已基本结束,以后的路也很清楚。他们为这种喜悦和成功感而兴高采烈。栗桥浩美的嘴不停地动着,总想早一点把以后的事情说一说。也不知道豌豆是不是把“高井和明的遗书”写完了。 刚回到车里,还没离开停车场,浩美就忍不住地问:“哎,在哪儿处理和明?和明的遗书写好了没有?” 这时候的豌豆正在给驶进停车场的一辆红色跑车让车位,他在用手势和眼光和对方的司机交流着。栗桥浩美一看,红色跑车的司机是一位年轻的、有点像男孩子的漂亮女孩。旁边坐的好像是她的朋友,圆圆的脸,梳着有点土气的长发,但也是个年轻女孩。可能是来看红叶的吧,非常优雅。 因为豌豆让给她们离店门口非常近的方便的车位,两个女孩向他微笑以表示感谢。 告别红色跑车来到公路上,豌豆兴奋地说:“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两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个是美人,另一个是丑人?” “难道不能和美人成为朋友吗?” “但是,成为朋友后,美人和丑人在相处过程中,丑人不是可以向美人学习吗?像化妆的方法呀,时尚呀,或者减肥等。如果我是一个土气的女孩,我一定会向被亲友夸奖、漂亮时髦的女孩学习,寻求一些建议。” “嗯,要是豌豆一定会这样做的,看来,你还挺好学习的。”浩美耸了耸肩说。 “但是,世界上像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别说好学习、连学习的能力都没有,天生就没有,刚才的那个丑女孩就是一个典型。” 豌豆笑着大声地说:“所以,那样的人自己根本不会想到刚才我们所想到的问题。” “就是这么回事。” 浩美高兴地点着头,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和明。这说的也是和明的事,到现在为止,和明没有从我们这儿学到一点东西。 和明和那个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土气的丑女孩一样。虽然他坐在豌豆和我这样的“美人”身边,知道自己很悲惨,但决不会想到要离开。正因如此,他即使跟我们学,也不会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和明愚蠢、迟钝、无能,只能永远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如果和明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从我们的言谈举止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被骗了。答案非常简单,美人和丑人是关系亲密的组合。栗桥浩美知道的事情,和明未必知道。他根本没有探索人生的能力,仅此而已。 和明在我们身边,他和那些丑人一样,会终生不变地信奉着友情。周围的人会想到可能和朋友分手,或者向朋友学点什么以提高自己的水平,但是没有人会自己想到这些事情。总之,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就好像有一条鱼,无论怎么向兔子解释,它能在岸上进行呼吸,但它毕竟没有肺呼吸的本领。和这个例子一样,缺的是能力和功能。 是的。豌豆说。和明曾经问过我们为什么总是欺骗利用他,我告诉他你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回答就是这个意思。 回到山庄后,他们把和明从储藏室里拖了出来。因为完全被床单包住了,所以就一直拖到客厅。把他靠在壁炉旁边的墙上,面对着面,浩美第一次对和明说:“谢谢!”“说实在的,你一直为了我们而待在我们身边,对你的友情,我深表感谢!” 栗桥浩美差点被自己的话感动地流下眼泪,如果说是为了和明而流泪可能有点过分,但这确实是因为自己拥有像和明这样的朋友而感动的泪。 高井和明像一只没有知觉的动物看着浩美,他的左眼充血,右眼没什么事。这不是因为眼泪的缘故,而是被球棒击打的后遗症。或者是被击打倒在地板上后,左眼碰着什么东西了。 和明低声说,他的声音不太清楚:“原来是这么回事。” 豌豆突然吹起了口哨,显得非常有兴致地睁开眼,他回头看着浩美:“哎,浩美,是这样的吗?” 栗桥浩美走近和明蹲了下来,四目相对。豌豆坐在沙发里点着了烟。这可是少见,豌豆平时很少抽烟的。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烟,经常半年后还有一半剩在桌子的抽屉里。 “是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栗桥浩美问,“难道你一直在怀疑我的事情?” 难道和明不相信我说的罪犯是另有他人? “是的。”和明一边转动着眼睛一边回答。他的头一动,好像很痛苦,头向前一倾就能靠着下巴,活像一只乌龟。 “你不相信我的话?” “是的。” “为什么不相信?有什么不对吗?” “那种话就不可能是真的,”和明淡淡的,口气一点都没变,“简直就像拙劣的电视剧,这种话,不会有人相信的。” 栗桥浩美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久违了的怒气要发作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从开始诱杀“女演员”以来,他几乎不再发火。在这两三年中,与其说是 下 1 摄影周刊杂志发行五天后,武上拿到了有关饭田桥旅馆里由高井由美子引起的风波的报告和调查记录。 那个时候,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及其他节目已经停止对这一风波的报道,晚报和体育报纸也不再报道这件事了。就在这起事件被报道出来的两天后,东京都又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起案件上了。这起抢劫案的罪犯还没有查清楚,他持枪在逃,大家担心他会再次作案,所以多一些关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这起案件中,店长、会计和一名勤工俭学的学生共三人被杀,在案件发生的十二小时后,八王子中央署成立了特别搜查本部,开始了大规模的调查工作。其中负责编辑工作的名叫生田的候补警部是武上的老熟人,在开始组建编辑组的时候,两人还通过电话就利用计算机管理调查资料数据方面的问题进行过交流。 在谈话过程中,生田曾冷不丁地问过武上,你们在调查案件时,是否通过互联网收集情报。 “收集情报是什么意思?” “武上君从不上网吗?” “我的女儿有时上网,但我不太了解。” 武上和他女儿一人出一半的钱买了一台台式电脑,放在女儿房间。作为出了一半钱购买电脑的父亲对女儿的做法有点不满,他觉得应该把电脑放在客厅等家庭公共场所,但是因为和女儿相比,他在家的时间要少得多,而且在操作方面有许多地方还要请教女儿,所以虽然自己是长辈,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不满。 “你女儿是个热心的网迷吗?” “可能吧。听她妈妈说,最近电脑键盘上都落了一层灰。” 去年年底,大女儿好像有男朋友了,关系很密切。她妈妈几天前曾在电话里告诉过他,而且有点不高兴,觉得她还在靠父母养活,就自吹知道什么是恋人了。 “她有男朋友了,现在好像都着迷了。” “是吗?你不太了解就没有办法了。” 互联网中有各种各样的网页和论坛,其中生田经常光顾一家就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刑事案件发表意见的网站。 “一个名叫剑崎的周刊杂志作家创办了一个网站,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剑崎这个名字,噢,对了,你记不记得五六年前,足立区发生过一起女子短期大学学生被一名司炉工杀死的案件?曾经有本书是写这起案件的,剑崎就是写这本书的硬派作家。” “那个剑崎为什么要自己创办一个网站?他就是为了收集关于现实犯罪的意见吗?” “是这样的,另外还有许多评论。开始的时候,看到有这么多的人急于对实际生活中发生的案件发表意见,我都大吃一惊。” “评论犯罪,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相比较而言,想成为刑事警察的人数却没有太大增长。” “最近大家都想成为犯罪心理学家,我不知道真正的犯罪心理学家是如何搞研究的,所以我也只是从表面现象来考虑的。” 根据生田的调查结果,还有许多有着相同宗旨的网站,它们的讨论也都很热烈。 “但我参考最多的还是剑崎的网站,他的总结很不错。” “但是从他的网站上能发现什么吗?有没有对警方所遗漏的观点的推测?” “这种情况几乎没有,要是有这种情况的话,我们就都该失业了。但他总结的内容可以作为了解社会对一起案件有何反应的材料。” “和我们相比,他更有社会学家的意味。” 生田笑了:“不错,但是武上君,以后的警察如果不进行社会学方面知识的训练,可能会很麻烦的。” 武上嗯了一声。他一直都不喜欢学者。生田咳嗽了一声止住笑接着说。 “我之所以要和你讲这件事,是因为在剑崎的网站上,有关于你们正在办理的案件的情况,而且还很多。” “现在你们办理的案件是社会上最关注的。” “其实他的网站上,有许多犯罪未遂的报告。” 武上又重新拿了拿话筒:“未遂指的是……” “有人写文章说自己曾被像栗桥和高井这样的男人带上车,有些文章一看就知道是一些爱起哄的人写的,也有一些是过后几天再坦白说自己写的文章都是假的。但据我的统计,除了上面两种情况外,还有十二件。” 要说这种被害报告,搜查本部收到了好多,现在做成调查记录和讯问报告的就有五十五件,其中有二十二件成为特搜本部秘密调查的对象。武上介绍完这些情况后,生田又问。 “那二十二件的范围有多大?都在首都范围内吗?” 武上拖着电话机的电线把文件拿了过来。第一页就是地区索引,他边翻边说。 “这个……二十件是首都范围内的,几乎全是首都范围内的,剩下的两件分别是静冈市和名古屋的,名古屋这一件还属保留案件。就在调查这起案件时,我们这里还发生了五起连续强奸妇女案,罪犯还没有查清,所以我就把它们都做成文件,我想会不会是另外一起案件呢?” “在那二十件中,具体有多少是在首都里面发生的?” “十六件。” “剩下的四件呢?” “两件是首都近郊的福生和东村山市,一件是横滨郊区,另外一件是习志野市的。” 果真如此。生田说。 “我在剑崎网站上看到的统计情况是十二件是地方城市的,伊豆下田、福岛、岐阜、奈良、小樽……” 武上不由得叫了出来:“这不是推理小说吧?” “最初我也觉得很可笑,”生田认真地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们——写文章的全是女性——她们为什么要在互联网的网站上写这些东西呢?如果真的遭遇不幸、又能在危险关头逃离困境的话,她们应该告诉警察的。但她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武上说出了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话:“她们自己也不能肯定所遭受的不幸到底是不是栗桥和高井干的?” “是的,相对于首都范围内的二十二件而言,有十二个人缺乏自信,也不奇怪。” “这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吧。多少是有点缺乏自信心,但如果在首都里面,离搜查本部很近的话,应该很容易进行联络的。因为她们知道,要想讲出这种事情,只要打个电话,而不用写成文章。但因为太远,她们不愿意过来报告也是很正常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们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章发表在剑崎的网站上。如果没有如此便利的互联网的话,即使遇到同样的情况,大家也不过是告诉身边的朋友和熟人,仅此而已。现在幸亏有了互联网这种手段,让我们能看到她们的反应。” 想了一会儿,武上又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研究一下这些情况还是有意义的。” “那十二件?” “是的。” “在那种地方发表文章是不是不用署真名?” “是的,笔名就可以。” “也不清楚是男是女?” “是的。”“有时是错觉,有时是真相,有时甚至会是假话。” “确实如此。” “如果要想搞清楚是谁写的,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是的。但搜查本部可以呼吁她们把更详细的情况写上去,看看反应后再行动。” 武上又嗯了一声。 “在遍布全国的十二件未结案报告中,如果能查实一件,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很大的收获?这是我的想法,如果已经判断出 栗桥和高井的活动范围很大,就应该改变查找他们藏身之处的策略。而且……” “为什么……”生田有点支支吾吾的。 “你说吧,我不会在意的。” “如果要能确定发生在远处的未遂案件,也许就能从中找到栗桥和高井的藏身之处?特别是高井,目前还没有他不在现场的确切证据,但也不能断言就绝对没有,只是还不够确定。” 武上也明白生田的意思。如果栗桥和高井在小樽干过未遂案件,和在首都发生同样的事情相比,因为有距离,所以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因此容易引起他们周围人的记忆。另外,像飞机的搭乘记录、特快指定席位的车票和住宿登记,增加了成为秘密调查对象的可能性。 在目前已查明身份的被害人中,只有群马县涩谷市山中的伊藤敦子是在最远的地方失踪后被杀害的,群马县和小樽及岐阜的情况确实有很大不同。 武上知道虽然生田很客气,但他能感觉出一点不舒服。所以他问:“生田君,你是不是对栗桥和高井的案子还有疑问?” 生田又咳嗽了一声。他是从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打来的电话。 “对栗桥,我没有任何疑问。”他不紧不慢地回答,“但对高井,我有疑问。” “是吗?” “武上君是怎么看的?” “我是编辑,不能对调查内容发表看法。” “确实如此,我对我们这里的案件也从不说任何话。” “但是——在搜查本部,关于高井的案子,大家的意见还是有分歧的。” 武上说,事实上下午一直在开会。“会议议题当然是这起案件,上面希望尽快把两个人的犯罪查实,但是会上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生田叹了口气:“不会把这种怀疑传到外面去吧?” “不会,我们不会制造恐怖的。” “因为有人会去模仿犯罪的,武上君,其实网站上也有这种说法。” 生田说,有自称是系列连环杀人案的真凶的人向剑崎的网站寄送文章。“当然都是假话。如果剑崎追问的话,开始都是前言不搭后语或者是莫名其妙的解释,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但是,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是的……”“还有人说一些更泄气的话吗?上周,高井的妹妹是不是又引起了一场风波?” “我在接你电话的时候,刚把这次风波的调查记录整理成文件。” “在剑崎的网站上,有许多人猜测她是不是和这系列连环杀人案有关系,说事实上栗桥和高井组合中的高井不是和明而是由美子。” “这是毫无根据的。” “美国就曾发生过这种事情,有一个女的帮助她的丈夫强奸杀人。也就是说高井由美子非常迷恋栗桥浩美,两人是恋人关系。” “真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能编的出来。” 一定要看看这个网站。武上想把网址记下来。 “可是,你不懂互联网呀。” “我不懂网络,用不着太详细。” “开头是什么?”生田边读边说。 “纵火犯会去自己所引起的火灾的救火现场,杀人犯会回到作案现场,会出席被害人的葬礼,还会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嗯,这倒是经常听说。” “犯罪心理学家解释说,这是罪犯下意识的举动,他有一种欲望,希望自己被抓住,也希望自己受到惩罚。这也许是真的,但是我还觉得他们有时是不是有一种冲动,希望别人知道是他们作的案,希望能得到肯定。” 武上冲着有点脏的电话机点了点头:“还有呢?” “我是从去年2月前后开始看剑崎的网站的,正好那个时候有一个这样的例子。在一家便利店发生了一起抢劫伤人案,等抓到罪犯才知道,那家伙给网站写了好多篇文章,虽然这是一件连报纸都没有连续报道的小案子,但还是有许多人发表了正确的看法。标题是关于在都市生活中引发犯罪的条件与人的暴力性的理由。” 武上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深夜独自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在武上的想象中,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既不狂暴,也不困倦和暗淡,只是特别喜欢表现自己,心里为此而感到兴奋。 “如果——我始终说的是如果,”生田的声音不大,“如果除了栗桥和高井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存在,那这个男人就和那个抢劫犯属于一种人了。他应该会想说说这起案子,早晚他会说出来的,就像是案件发生过程中,他们给hbs特别节目打电话一样。这一次和那个时候一样,他也不会半途而废的,只要他说了第一次,他就不会停下来的。这一回他一定会说得自己心满意足。” “怎么样才会心满意足?” 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生田说出了武上心里想的话。 “他一定会再去杀人。” 打完电话后,武上想了一会儿,他走出办公室来到一楼。他在那里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妻子接的。他让她给女儿带个话,而且还告诉他自己没有裤子换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打电话只用了十日元。 一会儿还有个会,武上准备坐电梯上去。就在这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条崎也从便门走了过来。穿着一件外套,外面紧紧围着一条围巾。1月的天气很冷,他像个上学的孩子似地冻得脸通红。当他看到武上时,脸上有点发抖。 条崎肯定是从墨东区公所回来的,因为他夹着一个画图用的纸筒,这是已经修改完毕的最新的大川公园的地图。武上先走进了电梯间,按下了按扭,条崎缩着头也走了进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自从武上在条崎的袖珍对讲机上发送“混蛋”两字以后,两人再没有说过话。工作很忙,根本没有时间说话。但现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因为他还在生气。 当负责高井案子的刑警向他诉苦的时候,武上非常诚恳地表示道歉。最后是他们反过来同情武上,说不用道歉。有人劝他辞退条崎,还有人认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上司,哪怕是负责编辑工作的上司都不喜欢对调查对象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刑警,所以劝他要避开条崎。武上表示所有问题都是自己监督不力,自己负有责任,希望他们能原谅自己,并表示以后会让条崎只在搜查本部内工作。幸运的是,高井由美子自杀未遂和被条崎发现这件事没有让媒体知道。因为武上的道歉和上述原因,条崎还在搜查本部内做自己原来的工作。 但是,作为个人,武上对条崎是恨得咬牙切齿。 就在墨东警察署这座破旧电梯在吱呀吱呀往上走的时候,条崎和他说了好几次话,虽然条崎是冲着他的背说的,但武上还是能感觉出来。但是,他没有回头,只是哎哎地应付着。 电梯停下来,门开了。武上赶紧走了出来,跟在后面的条崎像个女孩子似地说。 “这个……” 武上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但还是哎哎地应付着。 条崎的喉咙在上下蠕动着。 “不,没什么事。”他的声音比刚才的还要小。 武上不高兴地向会议室走去,现在他还不想原谅条崎。 搜查会议开了三个小时。 从栗桥浩美公寓里发现的照片上“推定被害人”的剩余四人的身份还是个谜。年轻女性失踪的事实应该会引起这些女性周围人的关注的。如果和这四个人有关系的人中的一个人关心一下,和他们联络就好了,但是这个工作实在太难做了。 当然也不是日本全国对这四个人一点都不关心,也有人不断地打电话来询问,但这些关系都不大。武上看到正在辛辛苦苦写着报告的 “推定被害人组”的刑警们,他想起了生田的意见。 ——日本全国都很关心这件事。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查明身份的询问,并不是来自全国的,不是整个日本范围内的,而是以首都圈为中心的一个范围。 武上不由得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和生田说过的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如果有像恐怖小说里的那种行动能力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剩余四人是在北海道或九州被绑架和杀害的呢? 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些女性的模拟画像,电视节目也都做了报道,所以应该引起全国民众的关心。如果身边有失踪女性的家庭或单位一定能看得到的,他们不会视而不见的。 ——但是。 这确实和情报没有距离,但人是有距离的,活着的人还依然被距离所分开,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孩会不会是被东京的栗桥浩美收藏的女孩中的一个呢?在北海道或四国的某个街道上,一定会有这种忐忑不安的父母或恋人。他们站起来来到首都,到墨东警察署去了解情况——为此而付出的勇气或能量会是多大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在相反的想象力中会有非常强的反向力。 武上有过这种经验。在一起十岁女孩被杀抛尸案中,被害人的身份还不能肯定,警方把掌握到的能反映身体特征的遗物向社会公开以收集情报。没用多长时间,就有许多人来询问,其中就有那位被害少女的父母。但后来听她母亲讲,就为了要不要去警察局,他们夫妻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我的丈夫一想到女儿可能会卷进这起案件就不高兴,我说要去警察局,他却大骂我是希望自己亲生女儿死了。 事实上,这位离家出走已经一年多的少女,她的父母都没有提出寻找申请,这是因为她的父亲反对。 ——如果不想不好的事情,也没有看见的话,他会觉得不会发生不幸的事情。即使事情已经在眼前发生了,我的丈夫还是不愿意看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结果,在领回女儿尸体并举行完葬礼之后不久,这对夫妻就开始分居了,很快就离了婚。半年之后罪犯被逮捕。武上去通知他们的时候,这个女孩的母亲在放有女儿牌位的佛坛前小声地说她的丈夫到目前为止还认为女儿仍然活着。 这对夫妻的情况并不极端,人都有这种心理。确实,下落不明比死亡通知还要让人难受,而且时间越长越难受。但是,这种不愿直面恐怖事件的正常心态也会对人的行为产生很大的影响。 但是,这中间还是有“距离”这个障碍。对生活在日本国土上的普通人而言,这个距离决不会太短。 相反,如果是越早得知情报的话,就会出现一个问题,既在这种速度中,不能有活着的生活感觉了。有谁会再去重读三天前的报纸?如果要买一周前的周刊杂志,哪家书店、哪家便利店都能买到。 在“推定被害人组”之后,“藏身之处搜索组”的报告又来了。他们也面临同样的难题,也还没有任何成果。 对搜查本部而言,栗桥浩美初台公寓里的手机通话记录无疑是宝贵的情报来源,他的信用卡使用记录也一样。但是,这些东西中间却没有关于租借别墅的不动产商、汽车租赁公司、家具店和家电商店等除初台公寓以外的地方有关的任何情报。 要说收获嘛,像栗桥浩美经常光顾的小酒馆、办理小额借款的放债人、电话酒吧——有很多像这样寻找外界不太明白的交友关系的线索。至少从这些内容可以判断出,在栗桥浩美留有通话记录的这一年内,他既没有固定的恋人,也没有女朋友。另外,他还频繁地给高井和明打电话,平均一个星期或十天一次。但是,严格地说,目前还不能肯定这些都是打给高井和明个人的电话。因为高井和明本人并没有专用的电话,他用的都是“长寿庵荞麦店”的电话。例如,这里面不排除栗桥浩美要求送外卖的电话。社会上传说的栗桥和高井组合里的高井是高井由美子的说法可能就是来源于此吧。武上突然苦笑了一下。 “藏身之处搜索组”的报告称他们将以冰川高原为中心进行地毯式搜查,如果还是没有结果的话,他们还将扩大搜查范围;后来负责高井案子的刑警也送来了报告,主要是说高井由美子那件事。武上离开座位又回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四位同事,他们都在忙自己的工作。大家好像都知道了条崎被武上训斥的事情,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气氛总是有点沉重。武上拍了拍手让大家注意一下,告诉他们下午五点开会。坐在电脑前的条崎只是把椅子转了过来,但没有看着武上。 当武上回到自己座位上时,发现了一张留言条。这是外出办事没有看见他的那位同事写的,字写得很工整——你女儿来过电话了。武上又离开办公室来到一楼大厅。 他刚拨通家里的电话,就听到女儿的声音。你辛苦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在对送外卖的大哥哥说话。 “你没事了吗?” “我早就回家了。” “下午不上课。” “没去勤工俭学吗?” “今天没事。您有什么事吗?我刚想去买东西。” 武上本来是想问问她男朋友的事情的,但没有时间。他也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特意要说的话也没什么意思。武上让她准备好纸和笔,记下剑崎龙介网站的网址,并讲了要她做的事情。 “嗯……这很有意思。”她的兴致很高。 “你现在还会用电脑吗?” “对不起,我肯定不会用。” “好啦,你先看看这个网站,然后打印出来送给我。” “爸爸!”女儿很郑重地说。 “什么事?” “我们家没有打印机。” “当时没买吗?” 听到武上责备的语气,女儿反驳说:“是你说不需要的,你说只是处理一下电子邮件,没必要要那种占地方的东西。” 武上挠了挠头。 “那好,你去买吧。” “谢谢爸爸。”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会让妈妈掏钱的,所以我要谢谢你。” 武上咕哝了一句,这简直就像在荒野中被机关枪逼着往前走一样,而敌人则已挖好洞藏在里面。 “爸爸,你稍等一下,我看看你说的这个网址是不是正确的,我首先要登录这个网站进行确认。” 电话没有挂断,武上以为会等很长时间,所以就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还没等点着火,他的女儿就回来了。 “喂,爸爸,有你的电子邮件。” “什么?” “是一位‘建筑家’寄给爸爸的邮件。” “都写了些什么?” “想和你见面。”女儿咯咯地笑了,“这人是谁?是爸爸的秘密情人吗?” “不要胡说八道。” 武上想马上打电话过去,为什么要寄电子邮件呢?可能是因为武上不在办公室,才往家里联系的。 不到五分钟就回来的女儿报告说她已经登录了剑崎的网站,最后,武上答应等事情办完后给她劳务费后才把电话挂断了。 2 塚田真一决定从前烟家的公寓里搬出来,他和昭二及滋子都认真谈过了,他们夫妇两人还是劝真一留下来,但真一的决心已下。 从那期摄影杂志周刊发行到现在,真一就一直做好了准备,他在等待有一天通口惠的大嗓门会出现在黎明前寂静的街道上,出现在悠闲的午休中,出现在深夜舒畅的睡眠中。无论什么时候她来拜访前烟家的公寓,他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与其说是他已 经意识到了,还不如说他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希望能早一点解决这件事。 但是一直到今天,通口惠都没有出现。尽管这样,真一还是决定搬走。 虽然是做好了准备,但就像是在等通口惠的到来一样,对目前这种被动状态,真一对自己都有点不满意了。如果见到通口惠,自己还会惊慌失措,会和过去一样混乱和胆怯。 每次逃脱之后,他都想要放弃,不,是决定放弃。又是胆怯,又是惊慌失措,还要留在这个地方,也许会有什么变化,也许还能发现什么。每次都能逃脱,并不是因为他的敏捷和聪明,而只是因为他的惰性。虽然他找不到别的办法,但因为他除了从那种环境中逃出来之外别无他法,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只能机械地逃跑。 因为《日本文献》的缘故,他见到了有马义男,还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了这位老人,也许这会成为一种契机。那个人就没有逃,虽然他也受到了伤害,也很疲惫,但他没有像自己一样想尽一切办法逃跑。 ——你想到我这里来吗? 真一一直在想有马义男说的这句话。和诚恳的忠告及坚决的鼓励相比,这句话从心灵深处打动了真一。今后自己的人生不能再躲在这么善良的人背后,不能在温情中逃避。 1月19日的下午,真一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把衣服装到一个纸箱里,然后放进来接他的石井夫妇汽车的后备箱里。就在这时,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真一惊奇地看着天空,灰蒙蒙的天空中满是云彩,这可能就是下小雪的云彩吧。 今天非常冷,就这么站一会儿,耳朵就冻疼了。这在东京可真是少见——真一边想边把后备箱关上了,然后像个孩子似地伸出两手去接雪花。不时打到脸上的雪花冰凉冰凉的,而且还虚无缥缈,像是天使的幽灵。 石井夫妇一直在屋里和滋子夫妇说话,真一不想掺和进去。他把行李整理完之后,又把房间打扫了一下。剩下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呢?就这么一直看雪吗?但愿雪下得时间不要太长,如果北风能把雪花吹走的话,雪就该停了吧。 真一靠在石井夫妇汽车的门上,在仍旧下着的雪花中,他闭上了眼睛。这样一来,他似乎听到了雪花飞舞的声音,还有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楚说话的内容,但用心一听,他觉得心里非常悠闲,真是不可思议。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这种悠闲了。这种感觉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可能是真一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候的事情吧。家里组织了一次去芦之根的旅行。教职员的疗养院坐落在芦之根湖畔。喜欢开车的父亲说不想坐火车来回,而是要开车旅行。去的时候没什么问题,回来的时候因为绕道,他们迷了路,结果比计划多用了很多时间。 父母坐在前排驾驶座上,母亲抱着年幼的妹妹,真一一个人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因为刚刚吃饱饭,他觉得很困,平常的这个时间也是睡午觉的时间。 他把座垫当成枕头躺下了,车子的晃动很舒服,就好像是摇篮似的。父母在说话,好像是在看地图。真一很快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父亲那厚厚的外套,非常暖和。因为他是躺在后面的座位上,所以几乎看不到父母的身体,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顶。也许是真一太困了,也许是父母压低了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特别小。但真一知道他们俩都在,汽车还在继续行驶,他们在往家赶。 在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怕;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父母在保护着自己和年幼的妹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会在一起。他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独自一人会是什么样。他被一种像平静的波涛一样的安全感包围着,真一又睡着了…… 在不远的地方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有辆车想停在石井夫妇的汽车后面。纲川浩一和高井由美子并排坐在驾驶座上。这种情景在一刹那间好像和刚才做的梦重复了,但很快就消失了。 “天气这么冷,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把车停好,纲川就从车上下来走近真一。由美子的表情不像他那样轻松,这也没办法。 在真一印象中,自从摄影周刊事件后,今天应该是由美子第一次正式和滋子见面。真一不太清楚最近的事情,饭田桥旅馆风波后的事情,好像都和真一没有任何关系。 “塚田君,你怎么了?”由美子躲在纲川的后面说,“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在搬家。”真一简单说了一句,“我想回监护人石井夫妇那里去。” 纲川和由美子对视了一下。 “你不要紧吧?”纲川担心地问,“你回到石井夫妇那里,会不会还有人去逼你?” 虽然真一从来没有告诉过纲川浩一任何事情,但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知道了真一的情况和真一所遇到的所有事情。滋子也不会告诉他,所以可能其中还有他想象的内容,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个脑子反应极快的人。 “我不会再逃了。”真一说,“而且,杂志都报道出来了,如果我再打扰前烟的话,滋子的处境会越来越困难。” 高井由美子缩着身子,碰了碰纲川的胳膊,小声说:“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真一没有说话。他想说和由美子心里想的完全不同的话——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纲川却急忙说:“你说什么呢?这是不对的,由美子。说到底是我不应该说,我没有考虑到由美子的心情,无意中说出了被害人家属在饭田桥聚会的事情。” 由美子还低着头,她有点瘦了,但精心化了妆,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和在三乡市的汽车站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相比,显得平静多了,而且还有点——(时髦)甚至有点这种印象。(这个纲川也一直在她身边) 从一开始,高井由美子和纲川浩一就是一起出现在滋子和真一面前。纲川几乎就是一个保护者,一步也不离开由美子,而由美子也好像完全依赖纲川。真一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在案件发生后纲川出现之前由美子独自一人的样子,估计滋子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我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的事情——真一想。从最初我就没有站在由美子这一边,今后也不会。不,即使我能做,我也决不会去做。 “但这样的话,我们来这里就不太合适了,以后再说吧。”纲川看着公寓说,“因为时间太紧了,我们没有打电话就过来了。” “我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要紧。” “是吗?这样的话,由美子就打扰了。” 在纲川的催促下,由美子走了过来,但又马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真一。“塚田君,你就这样走了吗?” 真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拉着纲川胳膊的由美子突然变得非常生气。“你就不再帮滋子了吗?” “不知道。”真一的回答十分简短,再说自己确实不知道。 “真的马上就要走吗?”由美子的眼光很是困惑,“这样的话,我……我有件事必须告诉塚田君。” 她说完这话就抬起头看了看纲川,好像是要得到他的许可,而他则好像已经明白了由美子要说的内容。 “由美子,就在这里说吗?” 由美子低着头有点犹豫。 “什么事情?”真一问。他想早一点把他俩打发走。 “我,这个,”由美子的话说得含含糊糊,“我见过那个整天追着你的叫通口惠的女孩。” 听完这句话,真一也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由美子见过通口惠。”纲川插话说,“好像是去年10月份的事情,对不对?” 由美子缩 着肩膀,显得人更瘦小了:“是的,确实如此,极其偶然的一件事,我确实见过通口惠。” “在哪里?” 由美子欲言又止,她看了看纲川,又瞧了瞧真一的表情,最后她终于小声说了一句“大川公园”。 云散了,雪停了,天气反而更冷了。在蓝天下,在寒风中,真一在听由美子讲述着过去的事情。她跟踪和明去了大川公园,在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女孩的手包被人偷了,那当然是通口惠,她的样子很不正常,正在这个时候石井良江正好路过,她和石井一起把已经晕倒的通口惠带回了石井的家里,联系了派出所也没什么结果,最后决定由由美子把通口惠送回家,但路上让她给溜走了。 “塚田君,你听石井的夫人讲过这件事吗?”纲川问。 “根本没听过。”真一呆呆地回答,“我什么也没听说过。” “我是怕你担心才一直没有说,如果你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一定会更难回石井家了。” 阿姨让通口惠到家里去——这件事首先是让真一大吃一惊,就算是路过,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决定。 “我以为阿姨恨不得杀了通口惠。”真一咕哝着。 “是的,我见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但最可恨的是对由美子她们非常冷淡的巡警们。” “所以,也只能那样了。”由美子说。 真一终于明白了高井由美子满脸愧疚的意思了。 “高井,这件事你肯定没有和滋子或警察讲过吧?是不是?” 由美子一下子不说话了,她又抓住了纲川的胳膊。纲川也好像是要保护她而靠近了她。 “你没有说,是不是?” 在北风中,真一没有听见由美子的回答,但只看见她的下巴在上下动着。 “不能说。”纲川出来帮她说话。 “是吗?”真一突然非常生气——他无法压制住自己的气愤与反感,用非常强硬的语气说,“要是说了这件事,由美子就必须说清楚去大川公园的原因;如果这样的话,还要说清楚在案件发生过程中高井和明去大川公园的原因。这样做很不妙,非常不妙,所以你就保持沉默。是不是?” 由美子躲到了纲川的背后。 “纲川君,你也都知道了这件事,”真一十分生气,“你为什么要保护这样的人?” 纲川抱着由美子的肩膀,由美子把脸靠在他的胸口,小声地哭了起来。纲川也生气得绷起了脸,看着真一。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关于这件事,我也是在饭田桥风波后第一次听说,这么重要的事情,由美子一直瞒着不说。” 由美子没有抬起头。 “塚田君,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是我能理解由美子的心情,她没有勇气说出对哥哥不利的事情,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说得倒是不错。” “我是她的朋友。”纲川非常干脆地说,“虽然她隐瞒了这件事,但最终还是下决心告诉你,我觉得这就很不简单。当然,她也会告诉前烟和警察的,我保证会把这件事办好。其实,她今天来找前烟,就是因为自从饭田桥风波以来,由美子想了很多问题,经过反省,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就是来讲给前烟听的。” “你想和滋子谈什么?” 纲川看了看由美子,叹了口气。“她是来和前烟绝交的。”他很严肃地说。 “你是说今后不再利用滋子来证明高井和明不是罪犯?” “她从来就没有利用过前烟。” “撒谎,她打电话给滋子,让滋子把她的看法写进文章里。” “前烟作为一名撰稿人,她愿意听我们的解释。”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完全不是一回事。”纲川的眼睛死死盯着真一,“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件事,因为你不是这件事的当事者,虽然你是第一个发现的,这是事实,但也仅此而已。也许你确实是残酷犯罪的牺牲品,但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上,你没有权利指手画脚。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被害人的感情论来责备由美子。” 真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纲川的脸变得很奇怪。 “纲川,”由美子把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哭着说,“别再说了。塚田君没有什么恶意,隐瞒事实是我的不对。” “不,你说错了。”纲川抬起头,表情很坚决,“塚田君没有错,由美子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但大家都很痛苦,在互相伤害着,我希望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真一眨了眨眼睛,他眨了好几次,还是看不清纲川的脸,这可能是因为看不清纲川的心里的缘故吧。 “对不起。”由美子的脸很苍白。 “我想改变自己过去做过的所有事情,为了证明哥哥是无实之罪,我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坚强起来。” 由美子边说边整理好掉在脸上的头发,当她抬起胳膊时,真一看见她的左手腕上缠着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真一问,他的声音不同于平常,甚至有点发颤。 “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 由美子急忙把袖子放下来,盖住了绷带。 “你是想自杀吗?” 由美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纲川替她说话,“是的,当她知道摄影杂志报道了饭田桥风波后,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 “所以就割腕了?” “是的,用的是剃刀。” 真一没有看纲川,而是对着由美子问:“你真的想自杀吗?” “塚田君!”纲川生气了,“你在说什么……” “我问的是由美子,不是问你。”真一仍盯着由美子。她好像还是要藏在纲川的背后。 “难道她不是真的吗?”纲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有谁会拿割腕开玩笑?像你这种人真是什么也不懂。好了,由美子,我们走吧,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纲川扶着由美子的肩膀转过身去。真一冲着躲在纲川背后的瘦瘦的由美子大声喊叫。“由美子,你简直和通口惠一模一样!” 由美子的脚步乱了,差点踩空了,纲川就那么扶着她,慢慢地远去了。 “在大川公园碰见通口惠时,你是怎么想的?你在逃避现实,你只考虑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你还不是通口惠的同类,但现在不同了,你和她一样,是一丘之貉。” 纲川和由美子好不容易走到滋子家公寓的大门口,纲川推开重重的大门,催促着由美子走了进去。 “你只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只知道自己希望的东西,而且还为此歪曲事实。你把周围人都牵扯进去,让他们很狼狈,即便是这样了,你为了让别人认可你的想法,你都不择手段。是不是这样的?” 纲川猛地回过头看了看真一,使劲关上了门。 真一生气地大叫着,他的声音似乎把北风都刮了过来。 前烟滋子走向公寓门口准备送石井夫妇。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一打开门,她看到了纲川浩一,低着头的高井由美子被他扶着靠在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滋子不由得大叫起来。正在客厅里穿衣服的石井夫妇也吃惊地看着这边。 “对不起。”纲川很生气,他看了看滋子后面的石井夫妇,态度非常生硬地解释说,“由美子的情绪有点混乱,所以我就把她带过来了。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突然之间,滋子觉得非常反感,她似乎忘记了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最近一个星期的进展、对现在还想哭的 由美子的担心和打电话联系由美子和纲川想和他们谈一次等。你要干什么?你们演戏的目的是什么?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感受,但这种反感非常明显和强烈,让滋子自己都大吃一惊。“我们打扰了。”石井夫人的声音很平静,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说,“你走吗?” “塚田君还在汽车旁边等着你们。”纲川说,他的态度很强硬,好像在和别人吵架,“如果你们不赶快过去的话,说不定他会感冒的。” 石井夫妇觉得很是奇怪:“真一怎么了?”石井问纲川。 “对不起,你过去之后就会知道的。” 石井夫妇互相对视了一下,和滋子打了个招呼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纲川和由美子走进了客厅,他们既没有脱下外套,也没有解下围巾,更没有坐下的意思。滋子虽然不再惊奇了,但刚才那种强烈的反感却依然存在,脑子一下子还转不过来。 “你们先坐一会儿吧?”和他们打完招呼之后,滋子就穿过客厅来到可以看见下面情况的窗户跟前。因为她是站在上面,所以无法看清石井夫妇和真一的脸。 道路虽然很窄,但石井夫妇的车还是非常灵活地调了头,渐渐地远去了。滋子一边目送着他们,一边在想,自己应该下去和真一打个招呼才对。 回头一看,纲川和由美子虽然坐下了,但表情仍很严肃。 “你们和塚田君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滋子站在窗边问。 “只是说了几句话。”纲川皱着眉头回答,“他对由美子说了很过分的话。” “都是我的不好。” “不是你的不好。” 滋子叹了口气。真一必须离开这座公寓的原因是因为由美子引起的风波。自己被迫暂停纪实文学的写作,必须按手屿社长交待的那样,专门写一篇连载向读者解释一下饭田桥风波的原因也是因为由美子。而由美子之所以做了这样的事情,是因为纲川不小心把被害人家属在饭田桥聚会的事情告诉了由美子。这两人的所作所为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但现在他们在做什么? “和真一吵架了?” “没有吵架。”纲川认真的说。 “他可能对你们有点误会,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办法。” 由美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纲川,而不是看着滋子。 没办法。大家的情况都不太好,所以事情没有丝毫进展:“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们今天来得正好,我也想和你们见一面……” 滋子把桌子上收拾了一下,为由美子他们端来了新的咖啡。他俩的表情很奇怪地在听滋子说话,当滋子的话刚停下,纲川就非常郑重地抬起了头。 “前烟,报告文学里的故事,是前烟自由创作的。” 滋子笑了笑:“有点像在刀口上。”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冷漠。不,也许从纲川和由美子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瞬间起就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惰性,滋子一直没有感觉到而已。 “在这次风波中,你有搞清楚的事情吗?”纲川问。 “你说什么?” 纲川看了看低着头的由美子,他从正面看着斜着身子坐的滋子。 “前烟,你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对高井和明是栗桥浩美的同伙的推测,是不是?”还没等滋子回答,纲川又继续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由美子当然不会再指望前烟任何事情了,虽然由美子为你的报告文学提供了许多材料,但对证明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确实如此。滋子说。由美子好像被这话击中了一样缩着头。 “还有什么?”滋子催促着纲川,“结论是什么?” “今后,由美子不会再帮助你了,而且她还拒绝你使用她以前和你说过的事情。”纲川好像下了决心似地看了看由美子,“是不是这样,由美子?” 滋子看着低下头的高井由美子,想起了去年年底她第一次给她打电话的情形,想起了在三乡市的汽车站把她丢了的情形,想起了当时的由美子走投无路的情形。 虽然滋子没有想好该说什么,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由美子——” “你欺骗了由美子。”没等由美子说话,纲川又抢着说。 “欺骗?” “是的。现在用不着想更多的事情,从你开始和由美子接触的时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你听由美子讲述,装着一副同情的样子,你只是想听她亲自讲述,然后把她所讲述的内容变成你的文章的绝好的材料。” 纲川猛地动了动身子,用嘲笑的口吻接着说:“这也并不奇怪,日本所有的记者为采访栗桥和高井的家人都争红了眼,比你有能力、有经验和有成绩的人想尽了办法,但都没有成功。而你只是利用了由美子孤独无助的心情就把她给抓住了。你如此幸运,决不是偶然的。我可以站在你的角度上去想。虽然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和明可能不是罪犯这个问题,但你还是把它藏在心底,为了笼络由美子,你装着相信她的说法。” 滋子觉得身体在颤抖:“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是吗?”纲川撇了撇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你的这种想法已经渗入到骨子里面,你的这种打算也非常精明。” “你太过分了。”滋子生气了,现在她就像是被人从后面猛地一击,变得束手无策。 “你自己都不明白。”纲川抬起头接着说,“你对由美子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你可能感觉到由美子也许是在欺骗并利用你,但为了证明和明的无实之罪,你是一个必要的窗口,她装着不明白你的真实想法。这种演戏应该结束了。” 滋子抱起了胳膊,她觉得如果不抱紧胳膊,自己可能会去砸烂什么东西。 “由美子引发了饭田桥旅馆风波,并被如此报道,你作为写报告文学的作家必须要保护自己,所以要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不相信高井由美子的解释,认为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作案,这些想法在你的脑子里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对由美子而言,她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忍受并和你交往下去了。” “这也就是说,你们今天是来宣布和我断交的?”滋子猛地抬起了头,“是不是?由美子。” 由美子的两只手捂着脸,纲川马上说:“我希望你不要再威胁由美子了。” “我没有威胁她,我不要听你的解释,只是想听一听由美子的看法。” “对以这种方式断交,由美子也很难过,所以,我请你不要再难为她。” “对不起。”由美子从捂着脸的手指缝里小声地说。这是一个只会道歉的女孩——滋子很是生气。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滋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的,她想知道,由美子有什么打算? “为了证明和明的无实之罪,你是不是还要寻找别的方法?你有目标了吗?” 由美子放下了手,但她没有看滋子,而是盯着纲川。她一直都是盯着纲川。 纲川再一次肯定地看了看由美子后点点头,转过头对滋子说:“我要写报告文学。” 3 这一天是星期三。 为了准备晚饭,足立好子比丈夫及两名职工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工厂回到家里,她捂着时常还很疼痛的左腿膝盖走进了厨房。工厂是十年前改建的混凝土结构,但家里却还是三十五年前的木式建筑,每到这个季节,屋里的风都很大。没有生炉子的厨房冰凉冰凉的,好子边走边打着大喷嚏。 她急忙打开风扇取暖器的开关,因为有了火苗,屋里显得暖和多了。她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回家后变成家庭主妇的好子可没有这样享福的命。她打开 冰箱和食品柜,取出做晚饭的材料。今天天气太冷,她准备做酱汤吃,这是中午就定好的菜单,她要做三个人的饭。 去年9月初,好子在买东西的途中遇上车祸,左腿膝盖严重骨折,住了将近两个月的医院,治疗过程很痛苦和难受,但恢复过程更加难以忍受。 但是,丈夫突然独自生活确实很麻烦,离开了好子,他的吃饭问题都很难解决。 思想老化的丈夫不喜欢一个人做饭吃。丈夫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印刷厂虽然现在不盈利,但过去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在好子嫁过来之前,厂里还曾多次组织职工去夏威夷旅行。当然,厂里雇的工人也很多,跟现在无法相比。就算不是周末和节假日,工人也要加班,所以工人早晚都在厂里吃饭。丈夫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饭吃。 好子住院的时候,每当独自一人吃饭,或独自一人待在单人病房里的时候也非常寂寞。两个女儿都出嫁了,离得很远,而且她们的孩子都很小,根本指望不上。好子趴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丈夫。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丈夫还是想出了解决办法。两名职工中的一人是有家室的,另一位是在上定时高中的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叫增本君,是现在少有的认真的年轻人。丈夫就是和那个叫增本君的年轻人一起吃饭的。增本君也是一个人生活,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多,这样做可以帮助他节省饭费,所以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当然,因为这是两个男人都很陌生的自炊生活,所以两人做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尽管如此,比起一个人味同嚼蜡的生活,两个人一起做饭还是很高兴的。 10月20日,好子终于出院了,这时候的增本君已经非常熟悉足立家的厨房了。当出院的时候,好子非常感激他帮她做家务。等好子的身体完全恢复时,他们还是习惯把增本君叫来一起吃饭。 厨房里渐渐暖和起来了。好子按自己的习惯忙碌着,她把菜洗好后就把锅放在炉子上。客厅里的老式座钟响了七下,七点了。好子把炉子上的火放到最小,回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丈夫和增本君也快回来了。 电视上出现了那位平常总在夜里十点的新闻节目的主持人时,好子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再一细看,噢,原来是特别节目,报道从去年9月到11月初发生的连环诱拐杀人案的节目。 原来如此…… 好子坐在饭桌前看着电视,电视上有两个年轻男人的照片,现在整个日本,恐怕不会有人不认识这两个人了。 右边这位长脸的是栗桥浩美,左边这位胖胖的小眼睛眉毛下垂的是高井和明。据说,已经知道的是这两个人杀了三四个人——可能还有更多的人被杀。 好子认识高井和明,不认识栗桥浩美,但认识他的母亲栗桥寿美子。她在住院期间曾和寿美子在一个病房待过一阵。寿美子因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受伤而住院,因情绪不好,发生了抢其他患者的孩子的事件,所以医院就把她换了病房。后来,好子看到高井和明去她的单人病房去看望她。 不仅如此,好子还和高井和明说过话。虽然只在电梯前说了两三句话,但好子觉得他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病房的护士长也这么说。护士长告诉好子,高井和明和栗桥寿美子的儿子是小时候的朋友,他是代对母亲极为冷淡的儿子来看望寿美子的。事实上,在好子没有听到的时候,高井和明还亲热地叫栗桥寿美子“阿姨、阿姨”,对她非常关心。 所以,当好子出院回家没多长时间,看到11月5日的临时新闻后,她大吃一惊,毫不夸张,好像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开始,她是惊奇于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死于车祸,但后来的情况让她更为吃惊。这个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诱拐了好几名年轻女孩并把她们关押起来进行敲诈,最后把尸体扔掉,给女孩的家人打电话,或者是给电视台打电话吹嘘自己的所作作为,他们是罪魁祸首。 开始,好子还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先不说栗桥浩美,单说自己认识的高井和明,那个胖胖的脸上总是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的大哥哥,决不会做如此残忍的事情的。一定是搞错了。 但是后来节目报道的内容否定了好子的看法。在发生车祸的高井和明的私家车的行李箱里装有一个名叫木地庄司的川崎的公司职员的尸体。加油站的服务员亲眼看到在车祸发生前,他们在称为“绿色道路”的收费公路的加油站加油时,两个人显得非常亲热。而且在前一天夜里,他们还在冰川高原餐厅的停车场密谈,这是餐厅的服务员亲眼所见。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只能让人相信两个人是商量好了采取行动的…… 在栗桥浩美初台的公寓里还发现了许多令人恶心的照片,在照片上的七名女孩中,已经有三个查明了身份,她们都是失踪的女孩子。虽然那座公寓是栗桥浩美的住处,但有邻居证实高井和明曾在附近出现过。而且,在栗桥浩美的手机通话记录上,记满了打给高井和明的电话。 同伙……无论是新闻,还是电视或报纸,都用这个词还描述他俩的关系。 医院护士长讲得没错,他俩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但是,两人并不是平等关系,栗桥浩美像是长辈,而高井和明则是晚辈,整天跟着栗桥浩美。栗桥浩美成绩优秀,在班里很有人缘,而高井和明则是差等生,是个受人欺负的孩子。 所以,如此残忍的事情一定是栗桥浩美挑起的,高井和明跟着他,被他同化,慢慢地越陷越深。 好子想不明白,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人是会变的。有的人小时候是个成绩不错的优等生,但长大后变成了软硬不吃的家伙。有的人小时候不太好,但长大后却成了当地非常有名气的人。小时候,高井和明就是栗桥浩美的影子,但到了二十岁以后不应该再那样了吧。人是要长大的,很难有人一直都不变。 不管是谁,小时候都会逃离整天欺负自己的人,而接近一位特定的朋友。相反,当他遇上比自己还要弱的人时,他也会欺负更弱的人。即使长大成人,这种力量关系也会对他产生很大的影响,但不会经常发生。至少好子是这么想的。 好子家没有男孩,全是女孩。但她有着照顾像增本君这样年轻职工的丰富的经验。经营着一家小工厂的父亲和母亲比年轻职工的父母更关心他们的朋友关系、消费情况和恋爱情况。从这个经验分析,高井和明到了二十岁还无法反抗栗桥浩美,所以才屡次杀人。如果这个说法正确的话,无论是哪位有名的评论家或播音员或记者说出来,好子都会觉得他们说的是假话,是谎话。 11月5日以后,在好子住院的医院里来了许多警察,还有许多媒体也蜂拥而至。因为每隔十天好子都要去医院复查一次,所以在住院时关系不错的护士长和护士们,不止一次地发牢骚说她们都没法工作了。但另一方面,大家又都非常兴奋,她们可以和平时无缘相见的名人谈话,她们也都很乐于面对摄影机和话筒。事实上,和好子相比,护士们知道许多关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事情,有许多谈话的内容。 曾和好子同住一个病房的病人中还有没出院的,仍住在原来的病房里。好子顺便去看望她们时,她们也很兴奋,病房里十分热闹。 听她们讲,警察最感兴趣的是高井和明和栗桥寿美子谈了些什么,他是什么态度。另外还有他是何年何月什么时候来的。还有就是栗桥浩美自己是不是没有来过医院——这些问题好像都从栗桥寿美子那里得到确认。 开始的时候,媒体关心的焦点问题和警方一样,但是当一名病人不小心把诱拐事件告诉了寿美子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事实上,这是因为医院 管理不善,虽然警方要求医院不能把诱拐事件泄露出去,但医院还是未能保守住这个秘密。 寿美子引起的那件事——其实也不是太过分——好子觉得不应该把它当做一件大事来对待。但现实毕竟是现实,电视台做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报道,好像要用寿美子情绪不太正常时做的事情来证实栗桥浩美所做的残忍的犯罪。 不久前住在同一病房的病友都说好子的想法太天真。其中有一个住在好子前面一张病床上的女中学生,好子觉得她很善良和聪明。但她用什么心理学深奥的词汇说了许多,什么遗传呀、什么小时候不正常长大就会成为罪犯呀。正在照顾她的母亲很自豪似地听她在说。好子看到这种情形觉得很是失望。 好子所听到的她们的谈话中既有事实也有空想,既有自己编造的也有听别人说的。甚至有一位扭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老奶奶说她在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和高井和明擦肩而过,听到这话,好子觉得她太可怜了。这个时候,还没有警察或媒体去过好子的家里。她们还说迟早会有人去了解情况的,好子心情沉重地回了家。 几天后,真的有两名警察来到她家。好像和栗桥寿美子一个病房的人都要问一遍。两人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但没有穿那种叭嗒叭嗒响的鞋子,而是穿着非常舒适的上好的皮鞋。电视里的警匪片都是瞎编的,好子想。 刑警说话非常有礼貌而且通俗易懂,好子一点也不紧张,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刑警们好像事先都做了调查,他们对好子说的话一点都不惊奇,但随着谈话的深入,当好子说在她出院的那一天,在医院的大厅里第三次看到高井和明的时候,他显得心神不宁,脸色苍白的时候,刑警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了。 “他的样子确实很奇怪,就像是有什么人在后面追他,他在拼命地逃一样。” 刑警把好子说的话记到了笔记本上,因为他们写得非常认真,所以好子也非常认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你们可以去问一问栗桥寿美子,你们见过寿美子吗?” 新闻上介绍说栗桥夫妇已经离开家,去向不明,但警察肯定知道他们的去处。 年纪比较大的那位刑警简单地回答说,他们也向寿美子了解情况了,但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说话不够清楚。对栗桥寿美子的悲惨境地,好子很是心疼。 谈话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刑警们走了,再没有来过第二次,也没有任何联系。好子感到有点后悔,自己应该态度再坚决一些,再讲得多一些——高井和明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胖胖的,是个善良的大哥哥。好不容易有次机会,自己却没有利用好。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丈夫和增本君出现在客厅门口。 “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哎,晚饭吃什么?”丈夫问。 虽然丈夫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但有时候还像个孩子,每天晚上都要这么问。今天晚上吃什么菜?有没有我喜欢吃的? 听好子说晚上吃酱汤,丈夫高兴地去洗手间洗手和洗脸去了。跟在后面的增本君瞥了一眼电视,问好子:“夫人,这个是关于那起案件的特集吗?” “好像是。”好子边往厨房走边回答,“吃饭的时候不想听这些不高兴的事情,快换个频道吧。” 增本君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非常有兴致地看着电视。好子在厨房里忙碌着,她把凉拌青菜放在小盘子里,又切了点咸菜,还从冰箱里拿出了啤酒。 “夫人,”增本君的眼睛仍盯着电视对好子说,“这个有点奇怪。” “奇怪?我不喜欢听杀人的事情,换个频道吧。” “不,不是这个问题。”增本君走到厨房跟前说,“这个节目和别的节目不太一样。” “电视上讲的东西都差不多。” “不一样,这个主持人说真正的罪犯是另有其人。” 增本君用手指了指电视:“夫人,你快看。” 好子把目光转向了电视,就在这时,大特写的主持人在说。 “目前警方的看法真的没有错误吗?真的没有遗漏吗?根据我们hbs自己收集到的材料,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沉思了一下之后,画面变了。整个画面上打出了几个大字。 “连环杀人案的主犯仍然活着!” 这天晚上,好子没有心情吃饭。虽然是坐在饭桌上,但她一直在看着电视。她机械地侍候着丈夫和增本君,但眼睛仍盯着电视。 “电视台正在做同样的特别节目时,罪犯打进电话,那是哪个频道?” “确实如此,那个好像也是hbs。”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1.在这一系列的案件背后,隐藏着一位至今还未列入搜查范围的第三者,我们把这个人称为。 2.案件的真正罪犯是这位和栗桥浩美,主犯是。 3.高井和明根本没有参与这一系列的活动,但因为他发现了栗桥浩美和犯罪有关,所以有可能他是被和栗桥浩美所胁迫。 hbs的分析分成三大部分,其根据为: 1.关于高井和明,能证明他和犯罪有关的物证非常少。 2.在被罪犯诱拐并杀害的被害人中已经能确定身份的五个人的失踪时间与地点如下: 古川鞠子1996年6月8日凌晨一时东京都内东中野车站附近 日高千秋1996年9月23日晚上?东京都内新宿车站附近 木村庄司1996年11月3日下午?群马县冰山高原或湖畔地区 伊藤敦子1994年3月15日下午?群马县涩谷市山中 三宅碧1993年6月1日下午?东京都田无市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在所有案件发生时,栗桥浩美都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目前已经能肯定地说没有。而高井和明则无法肯定不在现场——也就是说,既可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也可能没有。 3.高井和明的家人坚决主张他和犯罪没有关系。 4.根据hbs自己的调查,因同一罪犯实施的未遂案件的被害人证实,作案的两名罪犯中的另一人的长相和高井和明完全不同,所以不能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在这并列的四个依据中,最有说服力的是第三和第四,主持人虽说是要按顺序对这四项进行说明,但很自然地要把第三和第四项放在最后,因为这是吸引观众的一种方法。 即使栗桥浩美是罪犯,高井和明不是罪犯,但罪犯是两个人这一事实已由案件发生过程中打给hbs特别节目的电话的声音鉴定得到证实,从这里也可以发现有第三者的存在。说到这里,好子觉得都很容易理解。事实上,好子虽然很高兴但也没有办法。确实如此,正像他们所说的,高井和明不是罪犯,那么善良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去做杀人这样残忍的事情呢? hbs接下去又分析了这位谜一般的把栗桥浩美推到主犯位置上的原因。通常人们会认为,既然从栗桥的初台公寓里发现了大量照片和被害人的尸体,就可以得出栗桥就是主犯的结论。但是,hbs却把打给特别节目的电话联系起来了。 那个时候,正是广告播出时间,通过声音鉴定已经能够确定在广告中断前的对话和后来罪犯生气挂断电话的人就是栗桥浩美。这样的话,就可以推定后来又打进来的电话是的声音。所以,如果是高井和明的话,因为他没有留下过录音,无法进行声音的比较鉴定,故在这方面缺少一个重要的物证。 假定为后来打的那个电话对先前挂断电话表示遗憾,他想和hbs进行更深的对话。如果栗桥是主犯, 只是跟随着他的从犯,那么很难会有这种态度的。因为栗桥是自己挂断电话的。 另外还有一个一直被遗漏但应该被重视的事实,那就是在hbs特别节目播出不久,使用男孩变声打给古川鞠子爷爷的电话。因为这个电话没有被录下来,所以通话的内容只能依靠有马义男的记忆。但搜查本部已基本肯定这个电话是栗桥浩美打的。 根据有马义男对搜查本部所作的证明,打这个电话的人也就是栗桥浩美,而且非常生气,据说和挂断hbs电话时的态度差不多。 因为有马义男看过hbs的特别节目,所以他了解事情的经过。另外他还是一位非常有眼力的老人,在声音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他就知道前后这两个电话是两个不同的人打来的。因为当时就连罪犯不是一个人的假设都不太肯定,所以我们应该说有马义男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 有马义男曾对打电话的人说,你们是不是两个人?你一个人是做不了所有事情的,只是看你用谁了?这个被假定为栗桥浩美的人听完,骂了有马义男以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搜查本部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或者根本就无视这一事实。其中的原因是他们的搜查活动是按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是同伙的假设进行的,而这一事实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障碍。在搜查本部想要完成的这一拼图游戏中,他们根本就没有使用这块图块。 搜查本部急于完成“栗桥主犯高井从犯”的结论,但有马义男的这一情节虽然不大,却足以从根本上推翻他们的假设,所以对搜查本部而言,这是决不能存在的事实。 如果按搜查本部假设的那样,栗桥是主犯,高井对他言听计从,那么栗桥生气挂断电话之后就不应该再有打给节目组的电话了。退一万步讲,如果这个时候的高井和明自己决定给hbs打电话继续交涉,在这种情况下,栗桥一定不会沉默的。 罪犯通常使用移动电话,而且他们会特别小心,改变每次通话的地点。我们不知道在给hbs以及有马义男等被害人家属打电话的时候,罪犯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在特殊情况下,也许会有人自己决定给被害人家属打电话。 但是至少可以从hbs的特别节目时,同伙在栗桥生气挂断电话之后的快速反应看,两个人一定在一起,而且这个同伙一直在看着栗桥打电话的情况。这种可能性非常大。这样一来,如果同伙是高井和明的话,他蛮横地又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栗桥浩美就能一声不吭地看着呢? 好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主持人所讲的情况,她是一句也没有错过。她也不在意丈夫有点呆呆的表情,谁让我见过高井和明,还和他说过话,而且一直认为那个孩子不可能杀人,只是警察和媒体没有这么想罢了,到我家里来,也是认为他是同伙。好子握紧了拳头。 “夫人,你不要紧吧?” 增本君担心地看着她。两个小时的节目的上半部分已经结束了,电视开始播放广告了。好子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厨房倒茶了。 “你不要那么激动。”丈夫有点生气了,“人是不能光看外表的,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有的人整天笑眯眯的,却是个极坏的人。” “我当然知道这些事情。” 广告结束了,主持人又回来了。 “为了防止我们hbs所提出的新解释给社会带来不稳定,我们对这些解释不做进一步的说明。” 搜查本部把所有事情都归结到栗桥和高井身上并想尽快结案是因为处理这种非常残忍的众多受害人的案件非常麻烦,而且在许多方面都会给社会带来不良影响,担心会有人在混乱中模仿他们。如果让这些罪犯逃脱法律制裁,可能会更加刺激比模仿犯更危险的真正的罪犯的预备军。 所以,人们理解警方尽快结案的心情,但理解归理解,警方不能无视事实真相而将保证社会稳定放在首位。主持人态度非常坚决地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开始介绍节目的嘉宾。 好子原以为是个评论家或学者,但事实让她大吃一惊。坐在主持人旁边的是一位看起来像一名大学生的年轻人,他有点紧张,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年轻人和主持人互相问好,当这位年轻人说请多关照的时候,却意外地平静。 “今天来到我们节目的嘉宾叫纲川浩一。”主持人面对摄像机说,然后他把头转向了那位年轻人。 “现在你的工作是在一家学塾当老师,是吧?” “是的,我教小学生和中学生。”这位叫纲川的年轻人回答说。他穿着整齐的外套,但没有打领带,衬衣也很干净。头发虽然比较长,但也梳理得整整齐齐。长得也不错,是一个让人很容易产生好感的年轻人。 “纲川君和已经死去的栗桥浩美及高井和明是同班同学。” 快要睡着的好子的丈夫噢地叫了一声。 “同班同学?这个人好像经常在电视上出现。” “小点声!别说话。”好子把电视的音量放大了。 “节目上半部分所讲述的hbs的新见解,其实也不只是我们的见解。我们hbs虽然也搜集了许多关于这一系列案件的材料,但这次这观众制作的这期节目是因为纲川君的一封信。” 电视上出现了这封信,信是横着写的,密密麻麻的。有人在解说。我对目前警察的调查活动有重大怀疑…… “刚才已经说过了,纲川君非常了解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情况。” “是的,我和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而且最近还有来往。”纲川的回答很干脆。 纲川认为对目前的情况不能有一点疏忽。 “作为朋友,我自己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当我看到高井君的家人的痛苦时觉得他们真的很可怜,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好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这位年轻人的脸,他的眉毛很直,说话的语气很坚决,看上去很聪明。好子长年观察在足立印刷厂工作的年轻人,在她看来,这个叫纲川浩一的年轻人是个非常善良而且诚实可以依靠的人。就像某个时候的那个叫田川的男人,出事后,他没有躲起来,而是堂堂正正地站了出来,虽然最后证明这个叫田川的男人和连环杀人案没有关系,但在别的地方,他做过像追小女孩这样的恶心的事情。 “高井君的父亲因为操劳过度而住进医院,他的母亲几个月以来几乎不敢外出,只能躲躲藏藏地生活。”说到这里,纲川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往下说。 “但其中最可怜的是高井君的妹妹,她坚信哥哥和这种可怕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她对警方多次强调了这一点。高井君家经营着一家荞麦店,家人一直非常和睦地经营着。所以,和在公司工作的人不一样,家里的人非常清楚高井君的生活。警察认为,高井君是在荞麦店打烊、家里人都睡着之后悄悄离开家去作的案,在每周一次的休息日里作的案。当然,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只希望大家能冷静地考虑一下。高井君的一日三餐都是和家人一起吃的,他的妹妹还证实他的生活很规律。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做到不让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发现、就像个猎人似地一次又一次地去杀人?” 纲川面对着镜头继续往下说。 “我们先不要下结论,只按一般常识去考虑。我是不能接受这个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主张的。警察已认准了高井君是罪犯,为了使情节完整,他们当然只会选一些能够证明这种主张的证据,所以他们不会考虑高井君的父母和他的妹妹所说的话。” 也许是有点激动,纲川的话越说越快,这时为了制止纲川,主持人插了进来。 “纲川君,刚才你讲了高井和明和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