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婆娑罗》 一卷全 二军师 “大阪城之存亡,决定于小松山一战!“ 这是后藤又兵卫基次的主见,在共议军机大事时,因他力陈己见,京城内有人竟给他起个别名,称作:“小松山大人”。 “德川有重兵三十万,丰臣仅仅十二万。”又兵卫一再坚持说,“如蹈关原野战之覆辙,胜利恐难指望。而况,骏河大将军德川家康,实乃自武家开基创业以来野战之高手。能够克敌制胜的,唯有这座小松山。” 又兵卫用手指敲着地图,图上标着耸立在大和境内的平坦无奇的小山。由于指头不断地敲打,地图的这个部分终于破裂了 “小松山!”又兵卫不知大声疾呼了多少次。 他主张:调大军于小松山,然后一举歼灭入侵河内平原的敌军。因有地利可恃,可以稳操胜 券。但我方则须源源不断投入兵力。 “要准备浴血奋战小松山,只有此举才是上策,方能扭转右大臣(丰臣秀赖)的时运。”又兵卫反复强调说:“天下大势究竟如何而定,全在于这座充其量不过百米之高的小松山。“ ——咳,这是说的什么呀? 丰臣秀赖的家臣们,面面相觑。 上座是家臣长老大野治长,接着是大野道犬、渡边内藏允,内诗宫细川赖范、同森元隆,心腹亲信铃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浅井长房、三浦义世等,他们一个个不是京城内擅威作福的女官们的子弟,便是他们的亲朋故旧。 这些人过分地仗恃所谓“嫡系”臣子的权势,十分蔑视后藤又兵卫、真田幸村、毛利胜永、长宗我部盛亲,明石全登等流浪出生的武士大将。其实,他们这些嫡系家臣,不过是一伙只知道纸上谈兵、梦中斗法的人。 对于又兵卫的方略,他们不免面呈难色。 “小松山!” 丰臣家的领地有三处,即摄津、河内与和泉,年产六十五万余石粮食。他们破天荒头一遭知道,领地里还有这样一座山。从地图上看,它不是离大阪城有四十里之遥吗? 城里称作太夫人的淀君,也常来出席军务会。她怕自己那个二十三岁的儿子秀赖会轻信浪人武士们的花言巧语而陷身于沙场绝境,所以特来‘‘垂帘听政”——加以监视。 嫡系众臣少不得看着太夫人的脸色来商议军务。 又兵卫目光尖利地望着秀赖的脸又说:“愚臣以为主公倘能驾幸小松山,全军将士必当士气大振,竞相争功,拼死拒敌。故此,小松山之役,必胜无疑……” 秀赖一言不发。 “主公尊意如何?” "……" 秀赖是个大个子,身高六尺,皮肤白皙,容貌清秀。他不象死去的父亲秀吉,倒是秉承了织田和浅井母系这一脉血缘。自从娘胎落地,秀赖就由侍婢抚育,至今连个澡都不会洗。他只是在少年时期出过一次城,到住吉海滩去捡过贝壳。也许他生来并不算笨,但是母亲的溺爱,把他那一点点聪明也完全给窒息了。要说他的本事嘛,不过是会让女人生孩子罢了! 秀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正襟端坐的母亲,华饰丽服紧裹着她白白胖胖的身子。 太夫人启齿了。过去,人们称她为“绝代佳人”,可如今却变得臃肿难看了。她板着面孔招呼嫡系家臣的长老冶长:“总管大人。” 太夫人从不直接对那些浪人部将讲话,即使她不把他们当成罪人来看,至少也把家臣露骨地分为两类,即嫡系亲信和流浪出身的武将。她深信这对维护全城的尊卑高下是极其重要的。 “右大臣不能躬亲出战。小松山战事,还要从长计议。” 并排坐着的嫡系众臣,顿时松了口气,面露舒心之色。距城四十里实在是太远了。 现在,哪怕离开京城一步都是危险的,何苦非去冒这种险呢?更何况京城是古今罕见、亘古无匹的大阪城! 其实,城廓已经不复存在了。 城廓已在去年冬季一仗的和谈中,上了德川家康的当,全填平了。尽管城厢庞大,但是防御能力已经减半,成了一座徒有其表的城池。 ——不过,城还在。 大阪城,仿佛是嫡系众家臣的命根子。为什么非要弃城跑到四十里之外的小松山呢?四十里路未免太远了。 可是,就在这时,关东大统帅德川家康,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已经离开他隐居的骏府,跨越了六百里河山,在元和元年四月十八日,进驻了京都。 二 四月里,军机大计依然争议不休。 会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献策,主张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濑田,积极迎击东军主力,但这一着也被大野冶长和治房两兄弟驳回了。 提出坚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赖的小幡勘兵卫景宪。景宪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将,后来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当密探。 由于他“熟知家康惯用的战术”,受到丰臣家的重用。身为探子,家康给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挠丰臣一方出城迎战。为此,景宪援引占今战例,历数固守城池的好处。 他鼓吹“出战必亡”,使得嫡系众家臣个个生伯出城迎战。自然,在他们看来,又兵卫要在城外四十里远处决战的想法,“盖出于苹踪浪迹的武士之辈自暴自弃的策略。"(嫡系家臣将渡边内藏允语。) 话虽如此,又兵卫在大阪城内却并非等闲之辈。在七个决战大军里,他被推为一军的大将,经常参与大野冶长主持商议的最高军务。无论是在两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级武士中,又兵卫都享有绝对的威望。 又兵卫的侍从长泽九郎兵卫,是个嫡系出身的年轻武士,他象敬神那样尊敬又兵卫基次。后来,他在生平自传《长泽闻书》里这样写道: 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时,我和师兄曾走进去说:“我们帮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体十分健壮,看不出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然而使我们非常惊讶的,是他浑身上下累累的刀伤、箭伤和弹伤。他要我们数数看,于是我和师兄饶有兴致地数了起来,伤口竟达五十三处之多。 ——这,就是我的一生呢! 他笑着说道。 这么呵呵一笑,一个个老伤疤都颤动起来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们觉得,正是这些伤疤意味着战神重来时,不由得潸然泪下。 城里流传着这些伤疤的故事。一个个伤疤,如实地记录了又兵卫身经百战的戎马生涯。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轻率寡信、刁钻无赖的流浪汉。又兵卫的举止得体,谈吐斯文,比那些在锦衣玉食的安乐窝中长大的嫡系家臣还来得温文尔雅。 又兵卫常说:“军法,乃圣贤之法度也。平日之礼仪,当谦而恭之。为将者,务鲜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风范不可稍懈。事发一旦,即能统兵拒敌而不失毫发之机,此乃至关重要矣。“ 他在黑田家做过一军的统帅,与主人长政相处不来,终因一些区区小事发生了龃龉,于是他抛弃年俸一万六千石的高禄出走,成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过乞。可是,从又兵卫的为人行事却看不出他竟是一个曾经沧晦,命蹇时乖的人。又兵卫对待下属总是那么温良恭俭。 去年,即庆长十九年秋,丰臣家接纳流浪武将,于是他应募进人大阪城。 与他同时进城的还有长宗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他们虽然也是流浪武士,但过去都是诸侯或诸侯的后裔,手下的一班旧臣,得知他们进城的消息后,前来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卫是只身一人进城的。丰臣家先拨给他二干士兵,让他当了这队兵的将领。又兵卫别出心裁地教练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们训练得象百年的 嫡系臣子一般。 在城里,一眼就能认出后藤又兵卫的军队。据说其他部队也自然地模仿起后藤军的样子,从 部队的建制直到武器的长短。因而,他在城里是一个深孚众望的入。 但是,人们对又兵卫感到棘手的就是”小松山“这件事。嫡系众臣全然鼓不起劲来,他们害怕又兵卫的长驱迎击主义。 在最后一次军务会上,又兵卫尽管仍然痛切陈词,但主持会议的治长却截断了他的话:"又兵卫大人,主公面前,说话当自慎。”然后,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卫门佐大人,请谈高见。” 幸村是信州名将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实战经历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六岁那年随父在信州上田城与德川家康的派遣军作战;另一次是二十几岁时在关原之战的前锋战,即上田的攻守战中,协同父亲一起击退了德川军。 但是,幸村有天赋的谋士之才,而且关原之战以后,他和父亲削发为僧,在高野山脉的九度山上隐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间,熟读日汉兵书,学习掌握了父亲的全部兵法。 可以说,又兵卫是在沙场上熟谙韬略,而幸村却是在书斋里深通谋略的。 前面提及的长泽九郎兵卫在回忆录中记载:“真田左卫门佐,年约四十四、五,额有一疤,长 及二三寸,体甚矮小。”可以想见,他是个身短体瘦,目光深沉的人。 据说在冬季会战前幸村进城时,连城里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饭,连呼“请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亲昌幸是一代名将,他多谋善断,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传遐迩。他儿子幸村的智谋就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秀赖也着实高兴得很,派家臣长老冶长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内侍官甲斐守速见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访,当场赐给他金元二百枚,银毫三万文。 入城后不久,幸村就同又兵卫二人不和。 那是在冬季会战前,内外城壕还都未填平,城廓和丰臣秀吉建城时一样雄伟坚固。幸村在城 内一边巡视一边感叹不已:“不愧是丰臣秀吉的领地啊。”可是他发现城防有一个严重的弱点。 城南玉造口一处城墙显得十分单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发现。可是,从大阪的地势,道路的情况看,幸村认为,敌军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于城南,应在那儿再构筑一道工事。 也就是说,在城外再修筑一座外城。也巧,干涸的城壕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刚进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这就是后来著名的“真田丸”。 其实,英雄所见略同。又兵卫早几天就发现了这个缺点,实地勘察了那座丘陵,决定在那儿修筑城外工事,并画出图样,在城里准备好木材,配备了民工。 幸村自管自地在城里安排了民工备好料。一天,他来到现场,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里来的木材。 “查明是谁下令如此安排的?”他派自己的亲信家人海野去城里打听,这才得知征用劳力修建工事的后藤又兵卫。”后藤”当时,幸村并不那么看重又兵卫的才能,虽然他野战经验不多,可要论坚守城邑,倒很自负,因为他随同父亲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战例。又兵卫要干什么?他心中很是不悦。 “给我搬走!”他命令说。又兵卫的临时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远处去了。 后来,又兵卫到现场一看,不由得一愣,他问这是谁干的,民工说:“是真田大人。” “这个黄口小儿!”又兵卫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城里人却添油加醋,说什么后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闹翻了,甚至还有人传说又兵卫扬言,真田这小子如有那种歹念,马上闯到他的行营,不惜与之一战,见个高低。 城内十几万人中,女人有一万。士兵大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来的奸细。要散步流言蜚语,这个城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大野治长吃了一惊。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这时,“真田大人要谋反”的流言又不胫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领主,领地年产十一万五千石粮。现是德川手下的一个诸侯,正在西伐军的军中。谣传说幸村为了与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筑在城外。这种谣传,终于使治长下决心解决这件事。他私下把后藤又兵卫叫来。又兵卫还以为治长是要听取军事上的意见,于是前往二丸,到治长府上去了。 “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治长煞有介事地提起城里的谣传。他四十多岁年纪,才能平庸但一碰到这种人事瓜葛,倒确象个女官之子,异常热心。 “你意下如何?”治长歪着头说,左眼带点斜视。 又兵卫感到无聊之至,他说:“自古以来,城堡非外敌所克,而为内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系出名门世家子弟,非见利忘义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内谣传,早有所闻。但真田大人的主张,在下深表赞同。也许真田大因有此谣传,故不固守于城内,而置身城外筑垒设防,拟舍身冲入敌阵厮杀。为此,鄙人已决定将该地让予真田大人,不再与其争夺职守。既然后藤欣然相让,则谣言不攻自破矣。”由真田来筑城的事,谁也不再怀疑了。 幸村听说这件事是又兵卫的谦让,却没有来表示一点什么。 又兵卫的幕僚们说:“来面谢致意一番,方是入主常情嘛!” 又兵卫笑道:“我是播州一乡村武士之子,幼年丧父之后,浪迹江湖,故深谙人情世故极易感受他人情义。然而世家子弟则迥然而异,他们生来便以为‘万物皆备于我’。 真田大人长在富贵之中,焉能将此事放于心上!” 真田丸在十一月中,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竣工了。又兵卫和诸将应邀前往参观。 城堡五十四丈见方,占地一万坪。城堡外设有寨栅,围绕寨栅有道无水深濠,濠内又打入二层木桩,寨栅每隔五、六尺就开六个枪眼,城楼之间筑起了了望楼,城楼内有无数条通道以便与各了望楼联系。 一个月就建成了如此规模的城堡,又兵卫对幸村的指挥能力感到十分惊讶,城堡所具有的独创性也使他佩服。“原来并非寻常之辈。” 从那时起,又兵卫开始对幸村肃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与之一谈。”可是想到会战,又兵卫又非常自负。他认为,不可否认,幸村才能出众,但也不过是个继承家传兵法,只晓得固守城池的防卫战高手罢了,决非统率数万大军驰骋疆场的上将之才。 真田丸竣工后不久,在城外的天满,会集十余万军马进行检阅,由后藤又兵卫督率。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满。 ——虽说又兵卫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将,年俸万石粮,但充其量是个家臣而已,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我们大人反要听他的调遣,实在岂有此理。 原土佐守长宗我部盛亲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传言递语煞是作怪,会变得面目全非这些话语又传到后藤又兵卫的耳中时,已经变成“真田大人对此事心怀不满”了。 ‘‘切勿理睬!”又兵卫告诫自己的幕僚说。虽然如此,他却不同于幸村那些后世的崇拜者,对幸村没有什么景仰之情。又兵卫的这种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 冬季会战是以和谈结束的,丰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计,将城濠填平,从此,大阪成了一座无险可据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壳的蝾螈。 这次提出的“小松山”之战,则是夏季这场决战中的事了。 三 夏季会战前夕,军务会无休无止,几乎持续到开战的前一刻,可是,作战方略依然没有定论。 会议陷入僵 局,于是大野治长发问道:“真田大人有何见教?”会上意见有二种。嫡系诸将大多主张负固守城,而浪人诸将则坚持于城外决战,就这一点而论,幸村和又兵卫是一致的,只是对决战战场定在何处尚有分歧。 又兵卫选择离城四十里地的小松山为战场,与此相反,幸村则提出,城南八里外的四天王寺一带最为适中。“那不行!”又兵卫表示反对。他说:“四天王寺一带因距城近,调兵遣将固然甚为方便,但战场地势开阔,大阪兵力不及东军三分之一,这是极其不利的,诚难免为浩浩荡荡的东军所吞没。” 幸村反驳说:“不过,四天王寺的围墙、伽蓝,恰是一座很好的外城墙。” 幸村这位战术家即使打野战也念念不忘运用城池战术。每个武将各有自己的战术特点,对幸村来说,利用城邑作战,可说是真田家的看家本领。 这既是他的拿手,也是他的局限。 “再说,”幸村又道:“大阪城与四天王寺,同处上町台的高地其间距离不足八里,如若上奏恳请,主帅(丰臣秃赖)出阵是大有希望的。” 幸村是这样盘算的:去四十里远的地方,太夫人想必不会同意,但如果出城只有八里来地,秀赖出阵当不无可能。 主公出阵,士气必振。又兵卫的想法也一样。但是,才四十里远的地方,秀赖为什么就不能去呢? “金缨帅旗飘荡在小松山……”这是又兵卫心里描绘的理想决战图。秃赖的父亲,已故的秀吉年轻时在战场上常常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征服中原后,又驱驰在小田原、奥州、四国、九州等地,大军所到之处,总能看到他的帅旗。然而他的下一代,竟然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境地! 幸村和又兵卫都是翘楚百年的军师,可是,临阵商议起兵之事,尚须考虑主帅出城能走几里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正是这个城市的宿命。索性假定王帅不上阵,制定作战方案倒更来得便当。这样的话,当会长驱直进,—鼓占领小松山。 “冶长总管大人,”又兵卫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方案,他打开一幅大地图,是特地让绘图师为 这次会议画的。 山脉,河流、村落、道路,分别用彩色标出,宛如从天上俯瞰大地一般,摄津、河内的地形一目了然。 “哦——”又兵卫准备周到,使群臣惊讶不已。 “这是一带群山。”又兵卫的手指南北画了一条直线。自北向南并排耸立着生驹,信贵、二上、葛城、金刚诸峰,好似一道屏风,将大和和问内隔成二个天地。 “敌军主力来自大和。” 当然,他们必须越过这道屏风。尽管有几处隘口可以过人,但是,可供大军通过的通道只有一条。面大和河又贯穿这条名叫“国分岭”的通道,敌军一定会沿着大和河而来。“国分”是这条通道上靠近河内的一个村名,古代曾是河内的首府。 “言之有理。”有人赞许道。大军经过两山夹峙的隘口时,非得把队伍拉成条长蛇阵不可。 又兵卫说:“能居高临下俯视这个隘口的便是小松山。将主力集中于小松山,即可将山下成单行缓缓而进的东军一一击溃。倘若令其进入河内的摄津大平原,则我方兵力势单力薄,将无能为力,”又兵卫抬起头来说:“其结果必败无疑。” “未必如此。”幸村说:“敌军是否从国分岭来尚不得而知,若是自北绕过生驹山麓前来进犯,小松山上的主力不仅无用武之处,大阪也如同一座空城,那才真是必败无疑。与其冒必败之险,毋宁将主力置于城郭附近的四天王寺,不论敌军来自何方,因离城不远,我军调遣自如,此实为万全之策。” 治长的头脑混乱了,若沦耍权术机谋,他还多少有点能耐,至于杀伐征战之事,却是一窍不通。这种时候,平庸的政治家,办法只有一个。他不考虑哪个方案能够获胜,却一味想方设法如何息事宁人。他只能居中调和,来一个折中妥协。 “那么,这样办如何?”他讨好似地,眼光在幸村和又兵卫脸上来回溜了几转。 “怎么办?” “妙注意哟。”治长双手握成拳头,右拳放在地图上小松山的位置,“又兵卫大人在此,如何?”然后又把左拳放在四天王寺一处,“左卫门佐大人则在此。” 他居然把主要决战战场分为两地,将为数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二,分别由两人指挥。他以为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不愧是总管大人!”太夫人夸奖道,“诚为高见,可依此而行!右大臣意下如何?” “高见高见!”秀赖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嗓门,尖声地嚷道。 “主公已经准奏哩!”治长得意洋洋地看着两将。 幸村和又兵卫两人茫然不知所措。双方谁都不满意这个折中方案。这么做只有动口突出各自方案中的缺点。 小松山分兵五万。 四天王寺口分兵五万。 丰臣家要用这些兵力去抵挡三十万东军。让为数不多的部队,分兵拒敌,是兵法上的大忌!无异于让敌人去各个击破。 军务会就此结束了。七位大将一个个踏着月影各回行营。半路上,曾在宇喜多家当过家臣长老的明石全登与正要回驻扎在八条口行营的长宗我部盛亲肩并肩地走着。他每走几步,就放声绝望地狂笑一阵。 “真是愚蠢之至!”这位勇猛的老基督徒说。 他笑的是:“城里有后藤和真田两位百年难遇的军师,无论大军由谁统帅,采用哪个方案,当不难击溃东军。然而,目今一城之主是太夫人和太夫人的乳母之子治长。后藤和真田两位军师,相争结果,所得方案竟如此愚不可及,全然不合兵法,这种方案是连聚众举事农夫亦不屑采用的。” 新的编制如下: 第一军后藤又兵卫率六千四百人,其中有薄田兼相、明石全登、山川贤信、井上定利、北川宣胜,山本公雄,稹岛重利。小仓行春诸将。 第二军真田幸村率一万二个人,其中有毛利胜永、福岛正守、福岛正纲。渡边扎、大谷吉胤,长冈兴秋、宫田时定和监军伊木远雄。 然而,秀赖并没有把这两支军马的绝对兵权授与后藤和真田,所有的部将都是“参谋”,凡事要经诸将共同商议方才有效,可以说这是一支联军。 幸村第二军的行营设在四天王寺,又兵卫第一军的行营则设在距四天王寺十里多的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布阵完毕,已是元和元年的五月一日,几天后就要决战了。 四 这期间,德川家康正在京都的二条城。 五月五日,他离开二条城,当天深夜在河内的星田(现在大阪府寝屋川市)布好阵势,这时,接到了密探的情报。密探名叫朝比奈左卫门,是由京都行政官板仓胜重事先派遣去的,现在大阪军·邮将通口雅兼的手下干事。 根据密探的情报,后藤又兵卫已前去国分岭,正在部署,准备战斗。 于是,家康决定调遣主力部队三万四千人对待后藤,并拟定进攻的阵容和行军序列。 第一军由日向守水野胜成率四千人。 第二军由美浓守本多忠政率五千人。 第三军由下总守松平忠明率四千人。 第四军由陆奥守伊达政宗率一万人。 第五军由上总辅弼松平忠辉率一万零八百人。 被提拔为先锋大将的水野胜成,是三河刈屋地方的人,出身微寒,年俸只有三万石粮。但他在家康的嫡系众臣中以骁勇善战闻名。 家康把嫡系和旁系各诸侯都委派给他,授与他绝对兵权,并对他说:“诸将中,如有胆敢藐视你出身低微不服军令者, 概不留情,当就地斩首。” 后藤和真田充其量不过是联合部队的主持人,手上的兵权若有若无,相形之下,水野胜成应该说是得天独厚的了。 水野胜成在奈良,会同家康配备给他的诸将商议军情。他们是丹后守崛直寄兄弟、式部少辅丹羽氏信、丰后守松仓重政、奥田三郎右卫门忠次、别所列砍郎、监军中山勘解由照守、村赖左马助重治。 当时,真田幸村在四天王寺正殿,接连收到相同的情报:东军大队人马正从大和方向不断朝国分岭西进。 “果不出又兵卫所料。”幸村是个谋士,他心里没有一点芥蒂,倒是为又兵卫庆幸。 幸村也知道,此刻在后方城里谣传四起,对又兵卫很不利。太夫人左右的人说:“后藤大人莫非是奸细么?”这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无风起浪。一天晚上,京都相国寺僧人杨西堂,自称是家康的密使,到了又兵卫设在平原上的营帐。 杨西堂对又兵卫说:“大将军有言,如阁下愿投东军,可将贵乡播州五十万石之领地加封阁下。” 当然,又兵卫严辞拒绝了,并说:“大将军如此器重鄙人武艺,实为武士之荣光。请代为谢忱。”这样便将来使彬彬有礼地打发回去了。 谣言由此而起。幸村还听说,这种诽谤会使又兵卫身败名裂。 ——难道又兵卫急欲战死疆场么? 作为幸村,面对东军挺进国分岭的局面,必须重新制定作战方案。 幸村认为,应同又兵卫协商,便于五月五日晚,和丰前守毛利胜永一起策马前往设在平原的后藤行营。幸村是五月一日抵达四天王寺阵地的,这期间,他在四天王寺营地无所事事,度过了宝贵的几天时光。现在终于开始行动,前去表示同意又兵卫的作战方案。 在平原的阵前,三将正在计议。他们都是熟谙谋略、头脑清醒的宿将,一旦聚在一起,当即作出决断。 采用又兵卫原来的方案,即: ——今夜第一军先行出发,第二军殿后。 ——全军于道明寺会集。 ——黎明时越过国分岭,占据小松山,击溃敌前锋部队,伺机全军直捣家康和秀忠的大寨。 “不胜感谢之至!”这几天又兵卫似乎苍老了许多。幸村是在庆长十九年秋天初次见到又兵卫的,自那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神情如此黯然。 “不才尚未被人感谢过呢!”幸村故意大声地笑着说道。 对又兵卫来说,当他们否决大野冶长的折中案的时候,幸村如若坚持自己的方案,也可以把又兵卫拉到四天王寺口去决战的,然而幸村没有这样做,他同意了又兵卫的方案。又兵卫是为此而致谢的。 幸村和胜永两人,为了作好出发的准备,急忙告辞回营。又兵卫立即出发了,为在道明寺附近同幸村的各路人马会合,他特地放慢了行军速度。奈良的街道,路面狭窄。士兵排成两列,个个手里举着火把,二干八百人马,缓缓向东迤逦而行。 夜色渐浓,天上的繁星,一颗颗都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雾霭沉沉,又兵卫丝毫没有发觉,这场迷雾对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影响。雾,越来越浓了。 五 东军先锋大将水野胜成已率军到达国分岭。河内平原,沉没在眼下的一片黑暗之中。 “起雾了!”五十二岁的胜成自言自语道。 他小时名叫国松,从少年时代起就跟随家康,连自己也算不清到底转战过多少个沙场。凭着这些年的经历,他知道,浓雾之日,两军对垒,凶多吉少。 探子回来报告:“从平原到藤井寺长达十二里的大道上,可以看到火把在移动。” 要是没有夜雾,从水野胜成站立的高地上,也能看见那队火把,但现在却看不见。 胜成从堀直寄和丹羽氏信两支人马中抽调出若干枪炮手,命令他们朝火把方向进军,并让每人也拿上火把。 协同作战的各部将嘲笑道:“日向大将(胜成)未免名过其实,岂有明火执仗,如此夜袭的蠢人!”可是,漫天大雾之中,没有照明,寸步难行! 又兵卫到达了藤井寺,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此时正是寅时(早晨四点),天还没亮。 “在此等侯真田大人。”又兵卫对幕僚们说。 全军一齐熄灭了火把,顿时四周一片漆黑。 由于后藤军一下子灭了灯火,胜成派出的一队枪炮手迷失了方向。 又兵卫等待着。可是,看不到真田军到来的迹象。 ——糟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要亮了。天一亮,两千余人的小部队蠕动在一片开阔的河内平原上,会被数万东军吞啮殆尽的。 “去道明寺!” 队伍又出发了。道明寺是与真田约定会师的地点,计划在黎明前集合,天一亮就开战,可是,万一真田军不来,又兵卫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 又兵卫所焦虑的正是这一点。走了四里多路,不久便到达道明寺。但是真田军还没有到。派 出探子去后面寻找,可是数里之内,看不到一兵一卒。 “我们受骗了。”幕僚中有人说。 真田幸村的哥哥现在东军,家康派来诱降的密使,多经他哥哥先到幸村处,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幸村为了破坏这次作战,故意不按时到达么? 不过,在这种时刻,又兵卫不是个随意猜忌、头脑简单的将军。 ——幸村是位智谋之士啊。 不错,但正因为他是一个谋士,所以尽管在紧要时刻同意了后藤的原来方案,但归根到底,他不过是照别人的方案行事。幸村未必肯去拼死。这从他的行军速度上也不难看出来。 “如此人情!”连又兵卫也这样想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五月六日这一天浓雾弥漫,浓雾象在一口漆黑的大锅底游弋,使得一万二千名真田军从四天王寺出发后,虽拼命向东追赶后藤军,却进军迟缓。 幸村本来是个冷静的人,这时也难得用高嗓门叱斥着部队。 ——倘若迟到,又兵卫难免一死。 但是,这雾可真叫入万般无奈! 又兵卫的不幸终于开始了。道明寺一带天色发白,天亮了。 按原计划,这里该是夜晚,戏还不该拉幕开场。 可是幕拉开了。 演戏的准备还没有就绪。被大雾濡湿的二千多名后藤军将士,伫立在河内平原这广阔的舞台上。可是,大雾虽给夜晚带来了不祥之兆,一到天明,反转祸为福了。因为大雾正浓,东军发现不了后藤军。 “将士们,大丈夫光荣战死疆场,当在今日!”又兵卫命令道。 他在石川河西岸遍插旌旗,摆好阵势。陟过石川河浅滩,对面就是小松山。 应该先行占领。 因为有雾,看不清对岸的敌军。又兵卫为了解敌人如何布阵和人数多寡,组织小股枪炮队,先去小松山“哨探”。! 所谓“哨探”,实际上是火力侦察,向人数不明的敌阵射击,然后根据回射的枪声、数量和位置,即可判断敌情的大概。 透过浓雾,传来双方对射的枪声,又兵卫依稀揣摸出敌阵的情景。 一夜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小松山上无敌军。” 东军的水野胜成之所以忽略这座如此重要的山,是因为他不明地理情况。水野帐下的一班将领,在各处随意布下阵势,就地休息,以恢复一夜行军的疲劳,唯独小松山除外。 又兵卫命撤去石川河阵地,涉过浅滩,全军抢占了小松山,俯视山下的敌军。 日高雾散,山 下东军狼狈不堪。他们抬头看到,渐渐散尽的薄雾里,有无数旌旗招展。 “攻下此山!”水野胜成命令道。 不等点派,帐下的将领们都争先涌到山脚下,真是“兵多无谋”。对阵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的时候,人少的一方须变换战术,而人多的一方,只要一个劲地猛冲就行了。 松仓重政和奥田忠次两军打头阵,先从正面登山。 后藤军的部将山田外记,片山助兵卫轻而易举击溃了成群爬上来的东军,先是击毙了敌将奥田忠次,此外,东军里枉送首级的著名武士还有:高田九郎次郎、今高物右卫门、井关久兵卫,冈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卫、井上四郎兵卫、下野道仁、阿波仁兵卫。 东军的先锋部队溃败下去,后来成为岛原领主的松仓重政,当时如同从山崖上滚下去似地大 败而逃。 山顶上的又兵卫立即下令吹响螺号,命前锋山田和片山两将追杀敌人,向国分岭隘口快速推进。 那儿就是水野胜成的大寨。 胜成慌了。冲杀过来的后藤军不过二三百人,却是个个拼死力战,加上道路狭窄,南面是山,北面有大和河的悬崖,如投入全部兵力则施展不开。双方都成一列纵队,一人一骑地交锋。况且,又兵卫就在头顶上督战。 山上又兵卫军号角齐鸣,鼓声震地。然而,又兵卫的前锋部队终于精疲力竭了。 胜成不断投入生力军,开始反攻。又兵卫在山上当即派出中军替换前锋,又将东军赶出几十丈远。 “真田怎么不来?,,又兵卫明知埋怨也无济于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大声嚷道。 要是现在有真田那一万二千人的援兵,就可把后备兵力陆续投入战场,替换疲劳的将士,同时在山上布好猛烈的火力射击敌阵,那么东军势必溃散而逃。 这时,又兵卫在山上坐在折凳上,脸色显得格外明朗。 “不是应验了么?”这指的是他原来的方案。 要是真田军照他的方案准时到达的话,胜利是会实现的。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战术的正确。 “这样也可差强人意了。”丰臣家是注定要灭亡的,又兵卫和他的下属浪人将士只要能够在这儿响当当地结束自己地道的武士的一生也就可以了。 时间在推移。 又兵卫的兵士们疲惫不堪,却仍在混战之中来回冲杀搏斗。 东军方面,不光是水野的第一军,本多忠政的第二军五千人,伊达政宗的第四军一万人都已陆续到达战场。 又兵卫看到,时机已到,便踢倒折凳站起身来,只带了三十骑护身随从,冲下山去。他紧拉缰绳正要跃下山路的一刹那,子弹打中了胸膛。 可是,又兵卫并没有落马。他的将士金马平右卫门大吃一惊,策马赶来,又兵卫在马上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平卫,速将我的头颅砍下,切莫让敌人缴获。”说着,便倒伏在马鞍上,他已经死了。 又兵卫望眼欲穿、所期待的真田幸村的第二军,终于在中午之前到达藤井寺村口,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七个小时。他是从半夜丑时从四天王寺口出发的,因此,行军速度是每走八里要花去将近三个时辰。 象幸村这样素来用兵神速的武将,竟会迟缓得如此令人吃惊,恐怕不能说仅仅是浓雾的缘故吧。 虽说和又兵卫已经约好,但幸村大概中途又转念想保存自己的兵力。一万二千名真田军是大阪方面最大的机动兵力,要是按照后藤方案让这支人马轻易地消耗在国分岭的隘口上,那么幸村自己也就失去最壮烈的殒身之地了。 “又兵卫当于又兵卫的殒身之地死去。”幸衬一定是这样想的。 这倒并非他没有人情,象又兵卫那样的军事家就应该让他死在他最喜爱最合适的战场上这样的军事家也想在自己所认为运筹得当的地方殒身。他准是那么想的。 幸村特意赶到藤井寺村,却只与东军发生了几次小冲突就立刻退兵了。 第二天,五月七日,他在自己战略中最理想的决战场——城外四天王寺高地与十八万东军激战,曾几次击退敌军,有一次还冲入家康的营寨。在以少胜多的野战中,可以说他指挥的是一个很理想的战例。 下午,幸村从四天王寺西门往东退却的时候,在安居天神寺院内被越前兵西尾仁左卫门砍掉了首级。 翌日,大阪城陷落了。 秀赖终究没有走出城门一步。 杀生关白 一 在尾张国知多半岛的根部,有个叫做大高的村庄。村子里有一些松树和杉树。长得苍劲而古朴。 听说,从前这里曾经是面对鸣海海滩的渔村。但是由于战国中期织田家常在这一带围海造田,致使这村庄如今离开海边已经相当远了。然而即便是现在,当人们站在村子里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过松树桠权间的缝隙,看到湛蓝的伊势海翻滚的波涛。 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村庄。可出入意外的是,村子的守护神却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规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里。由此看来,这村庄从相当远古的时候起就已经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顾名思义,这里祭祀的是上古时代曾在这一带生活过的一位姑娘。她叫宫箦媛,是古时候当地一位名叫稻种的酋长的妹妹。她和从大和地方来这里征伐东夷的日本武尊结了亲。两人之间大概有过几夜的衾枕之欢吧。只因为和古代英雄有过这么一点因缘,这位姑娘的大名载入了《古事记》,当地人还在林木深处为她建造了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们从遥远的年代起就一直对她顶礼膜拜。人是靠因缘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单单一个人生活,那他完全和兽类无异。只有当他生活在因缘——亦即与他人的关系里时,一个生物的人才具备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资格。这大概是佛教徒们所发现的人世的奥秘吧。宫箦暖姑娘的奇异遭遇,和我们下面要讲的故事有一点象征性的关系。 战国时候,在这大高衬里,住着一个四肢瘦小的农夫。 他叫弥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种别人的一点田地过活。弥助无甚本领,相貌也长得丑陋。妻子早死,此时,他正要物色一个可以续弦的女人。在这一带村子里,时常有穿村走巷的货郎来往。这些货郎,就如传播花粉的风一般,所到之处,常为人介绍对象、撮合亲事。其中有一个货郎出来担当月下老人,他对弥助说道:“中村寨里,有一个女人,正好与你门当户对,虽是个寡妇,幸好并没有子女,你看怎么样?”就这样,这门亲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长得很丑。弥助颇为失望。然而就是这位阿友,日后竟成了全日本无人不知的贵妇人——端龙院日秀。这自然是弥助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象弥助这样阶层的人结婚,是谈不上举行什么仪式的。无非是在门口燃起一堆篝火,请几个亲戚和近邻,喝几口象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来宾们都回去之后,阿友双膝跪在房里的地板上,用一种与她的长相很不相称的娇滴滴的声调,对弥助说道:“妾无家可归,望夫君永远爱怜!” “这下可捡到便宜了!” 弥助听到这女人娇滴滴的声音,看到她那温顺的态度,心里这样想道。不错,阿友就等于没有娘家。据阿友说,母亲生了她和弟弟之后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穷途末路,无以为生,便招了邻家的男人竹阿弥为婿,重新结了婚。不久以前,又为竹阿弥生了一子。后父竹阿弥生性粗暴,为此,她的一个胞弟被迫弃家出走。她对生养了自己的娘家没有感情。听了女人的这番诉说,弥助开口道:“这于俺反倒更好。”要是讨了个老是恋 着娘家的媳妇,那该是男人的不幸。于是,他又对妻子说:“快快扎下根来,就把俺这村当作生你养你的地方吧。万事全靠因缘哪。” 弥助说:“万事全靠因缘。”然而他哪里知道,一个奇妙的因缘早巳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 它在弥助夫妇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长,而且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势头伸展着。此人就是弥助媳妇的弟弟,小名猴子。顺便说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阁的身世》的书。口述者是中村寨的里正、稻熊助右卫门的女儿,她是这姐弟二人青梅竹马的朋友。晚年,她向养子土屋贞知讲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里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并令他记录下来。该书一开头就用简洁的笔触介绍了这位阿友的弟弟: 幼名猴子,改称藤吉郎,后为筑前守。 继而写道: 信长公赐其羽柴姓,故号羽柴筑前守。后任关白,蒙天子赐丰臣姓。……大阁姐生于同地,号瑞龙院。此姐弟二人为同父同母所生。 内弟秃吉的飞黄腾达,完全改变了大高衬农夫弥助的生活境遇,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连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境遇的突变而惊讶,妻弟秀吉说了句:“弥助兄,你当个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张国的犬山拥有十万石封地的诸侯。然而弥助毕竟是个农民,他没有当大名的信心,只得恳求秀吉,允许他不去尾张,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属管辖之下,他自己则领着俸禄,住在大坂城里,过着清闲的日子。 “如今我这身子早已不属于我了。”弥助茫然地这样想。 他被加上“三好”这个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术戏一般。秀吉出身低微,为此他总要给他的亲族的身份尽力粉饰一番,哪怕是虚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门望族,一度曾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人家。如今这家族早巳没落,只留下一个号称笑岩人道的老人,还在人世苟且偷生。这老人原名三好康长,极盛时曾当过山城守,威震摄河泉三州,后被织田信长所驱逐。现在,他将自己的老残之躯寄靠于秀吉。秀吉也待以诸侯之礼,让他当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对这位笑岩入道说:“人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当然不能不听从。于是他就把弥助夫妇认作了自己名义上的养子和养女。不仅他们夫妇,连他们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孙子。并让其中一个叫次兵卫的,作了三好家的后嗣,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袭名字孙七郎,称作:“三好孙七郎秀次”。 这便是日后任关白要职的秀次其人。总之,秀次的父母弥助夫妇,并没有为自己的前程作过任何努力。这一家贵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缘”。孙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着这奇运带来的恩泽。虽说如此,不过,孙七郎和他的父母毕竟不同,他多少作过一点点努力。确切地说,这努力还不止是“一点点”。 二 列七郎秀次在举行过成人仪式之后,就在河内领得了二万石的封地。后来,他在舅舅秀吉的带领下,从十四五岁起就从军出征。不消说,他从一开始就担任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十六岁那年参加了征讨伊势地方的泷川一益的战争。 “好好努力,干得好,将来有你的好处啊!”舅舅秀吉每每这样说。 所谓“好处”,大概是指当秀吉的接班人吧。这敢情是恰当不过的。因为这位孙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纯真地继承了秀吉血统的人。虽说孙七郎的二弟小吉(秀胜)也一样,但是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来就是个独眼龙。三弟还是个孩童(此人后来名叫秀俊),而且早巳被秀吉的异父同母的弟弟秀长领去作了养子,所以已经不能算在内了。总之,和秀吉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只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这三个。 “这位少爷将来要当统帅。” 这一点,秀吉军中的各位将领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谙于世故的将领们就把到七郎作为秀吉的代表来对待。 只有福岛正则,把这事当作笑柄,公然对孙七郎抱着轻蔑的态度。福岛正则是秀吉为数不多的亲戚之一。他原名市松正则,是尾张国清洲地方一个箍桶匠的儿子。因与秀吉的亡父有着血缘关系,从小就养在羽柴家里,充当小勤务兵,在贱之岳战役中立过功,现在当了头领,统率着三队人马。正则原本就是个锋芒外露的人,被人认为有些狂妄之处,加上那种自认是秀吉的至亲的观念过于强烈,致使他只会用一种嫉妒的目光看待孙七郎,并旁若无人地对秀次评论道:“这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块的本领。”意思是说,这是块当农民的料子。 当有人称孙七郎为“公子”时,正则咧着嘴哈哈大笑。他到处散布说:“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错,穿戴的倒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绣花枕头,徒有其表。这种人就是当个骡马运输队的赶脚的,恐怕也难以胜任。” 背后讲的这些坏话,虽然没有传进孙七郎的耳朵,但他感到私下里似乎有这样的议论。他自然而然地摆起架子来,到头来甚至对辅佐他的老将们也礼仪不恭,态度傲慢起来。这时他才十六岁。 然而,在作战方面,因有辅佐他的各位将领一手包揽了军务,虽无大功,倒也没有大错。这个年轻人有过—次左右战局,确切地说是左右历史的重大行动,那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年,他十七岁的时候。 那一仗后来被人称为小牧、长久手之战。时间是在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的二十四国之后。秀吉为了以此势力征服盘踞在东海方面的德川家康,亲自率领大军开进了尾张。家康也不示弱,他出动了故国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张摆开阵势,和差不多三倍于己的秀吉的军队相对峙。参战的双方互相窥伺着对方的虚实,虎视眈眈而又都按兵不动。双方都构筑了坚固的野战阵地,战线处于胶着状态。在这种场合,谁如果轻举妄动,谁恐怕就会吃亏。双方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势,如果敌人胆敢动手,就立即予以打击。 秀吉慎之又慎。然而这时却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来向他献计。他们是池田胜入和他的儿子池田辉政。池田胜入是早先秀吉在织田信长手下时的老同事。对于在短期内取得了天下的秀吉来说,这是一位不愿得罪的人物。池田胜入邀功心切。他献计说,家康的老窠三河空虚,可以马上组织一支游击部队,秘密行军,偷偷地绕过家康的防线,然后长驱直入奔袭三河。这样,家康定会惊慌失措,抛弃前线,调兵回救老窠。请允许我担任这支游击部队的先锋。秀吉没有同意。因为如果这事被家康发觉,必定会招致失败,给全军带来影响。第二天,胜人又向秀吉提出恳求。秀吉为了不使胜人离心离德,终于答应了他。只是向他详细交代了应该注意的事项。 一支游击部队很快组成。先锋是池田胜人,中军由森长可和堀秀政担任。所选的将领都是从织田时代起就以猛将著称的人物。担任殿后的是三好孙七郎秀次,他同时兼任整个游击部队的大将。他们这支总共二万人的部队,于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六日深夜,从尾张乐田的阵地出发了。行军第一天,部队偷偷地翻过物狂坡,通过了家康阵地的前方,行动顺利,没有被对方发觉。直到第 二天,四月七日,在太阳开始西斜之后,家康才得到情报。那是早先家康安插在秀吉军中一个伊贺 地方人名叫服部平六的密探,溜回家康阵地紧急报告的。 得到秀吉的一队人马已经出动的消息时,家康欣喜若狂。太阳落山之后,家康开始了行动。他的办法是:用一支部队,以同样的秘密行军,尾随敌人的游击部队。家康成功地从小牧的大本营悄悄地抽调了九千人马,以全速的夜行军追了上去。夜深的时候,发现了敌人的后卫 部队。 “敌方担任殿后的将领是谁?” “三好孙七郎。”一个下人回答说。 这是家康第一次直接和秀次这个人打交道。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家康又问一个熟知敌情的人。 那个人回答说,他是秀吉的一个养子,今年十七岁。并且说,这位少年将军所用的武具,珍奇得叫人有点不可思议。 孙七郎秀次是个搜集迷,喜欢搜集是他毕生的嗜好之一。近来他正在热心搜集有名武将的武具。举个例子来说,他所用的作为大将徽记的马标,是一面金色的大旗。这物件,原为越前北庄战死的织田信长手下首屈一指的勇将柴田胜家所有。他戴的头盔是一顶仿照中国的头盔制作的唐冠,此物本是美浓地方出身的武将、现在秀吉手下任备中守的日根野弘就的武具,孙七郎死乞白赖地一再向物主索取,才勉强弄到手的。那件用鸟毛制作的披肩,则是木村常陆介的物品。木村是一位近江地方出身的豪杰,现在秀吉军中任职。这披肩本是木村的常用之物,架不住孙七郎苦苦请求,才不得不忍痛割爱。这真可以说是集当代英雄豪杰的战场装束于一身。 “这人真有点怪!”家康歪了一下头,以略带迷惑的神情说道。 家康不由得暗暗发笑。对家康来说,最想知道的是有关敌将强弱的情况。先锋池田胜人,是一员天下闻名的虎将。中军堀秃政,身经百战,武艺高强。森长可原是美浓国斋藤家的旧臣,号武藏守,后来跟随织田信长南征北战,纵横驰骋,得了个“鬼武藏”的诨号。另外,由于他的胞弟兰九和力丸在京都本能寺为卫护织田信长奋勇抵抗、以身殉主,为此,他们这一家在世上很有名望。要使奇袭获得成功,必须打击敌人的薄弱环节。而上面三人作为打击对象都过于强大。家康听说孙七郎的装束颇为珍奇,便说道:“此人定是个弱将。” 据家康看来,这位秀吉的亲属,似乎是想用这些表面的装束来掩饰自己的胆怯和无能:形成这样的看法之后,家康便把攻击的重点放在孙七郎率领的后卫部队上,方法是先围起来然后再打;孙七郎的后卫部队就在白山林夜营。这是一处山坡地,东边高西边低,只有山谷的底部有一条南北向的通路,道路的两边长满了郁郁苍苍的树林。从这地形来看,恐怕只能够说.孙七郎完全是为了让敌人袭击才在这儿宿营的。而且连发动攻击的家康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敌方好象连步哨都没有派,高处也没有设置了望哨。这就成了一场轻而易举的战斗。家康下达了全歼敌人的命令。趁着沉沉夜色,他让九千人马全都潜伏进山林深处,把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等待攻击的时机。 东方发白,孙七郎的部队起身了。但是仍然没有发现被围。他们吵吵嚷嚷地说着话,一边在用早饭。就在这时候,家康的部队发起了全力以赴的猛攻。 这已经不是打仗而是一场屠杀了。大部份士兵扔下手中的饭碗,连马都来不及牵,便只身仓皇逃命。 孙七郎见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员大将,只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猎场上一只被人围措的走兽。他正想奔到马旁边去牵马逃跑,忽见从树林子里冲出几个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赶紧掉转了方向。他漫无目标地在那一带徒步乱跑。这期间他只下过一道命令。他连声呼喊:“把久兵卫给我叫来,把久兵卫给我叫来。”久兵卫是这支后卫部队的先锋队队长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几位将军手下任过职,后为秀吉所赏识,现任孙七郎部队的队将,颇有一点名气。在这场混乱之中,唯有他所率领的一队人马没有渍逃,正在原地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以挡住敌人的进攻。“到底什么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边从防线上撤了下来,回到孙七郎身边。这时,孙七郎对他喊道:“快去向胜人和武藏告急,叫他们来救援!” 听了这话,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将身边明明有担任传令任务的令兵,怎么能把正在第一线抵抗敌军的先锋队队长叫回来,让他去传令呢? 而且,这道命令也下得不对。目前这场混乱,完全应该由后卫部队来制止,派人去叫远在数里之外的先锋部队,即便他们赶来救援,也必将自投罗网,再次成为敌人的饵食,在这狭长的山谷里被敌人各个击破。由于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吉政拒绝执行孙七郎的命令。然而孙七郎却象发了疯似狂叫道:“你连我主将的命令也不听吗?我斩了你!”为此,吉政不得不单人匹马前去传令。吉政快马加鞭,猛赶了一个小时光景,终于赶上了堀秀政,向他报告了殿军总崩溃的情况。谁知堀秀玫当着众人之面,对他破口大骂:“久兵卫,你不是传令兵,而是三好将军手下身负重任的将领啊!我看你准是贪生怕死才逃跑出来的吧!” 吉政被骂得面红耳赤,悻悻地从堀秀政面前离去。他一边离开战场一边心里盘算道:“这位三好将军将来不会有多大出息。” 吉政看透了孙七郎,打完仗便离开了他,当了浪人。 这里附带交代一下。这位吉政后来经同乡石田三成介绍,成了秀吉的直属部下。秀吉对他的才干颇为赏识,赐给他十万石封地。在日后的关原之战中,吉政部在家康一边。战争结束后,家康在筑后的柳川地方给了他三十多万石的封地。 吉政去传令之后,孙七郎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着逃命。孙七郎也不例外。他一边逃跑一边在动着脑筋。唐冠的头盔,金色大旗的马标,鸟毛做的披肩,这些英雄豪杰的标志,全被他扔掉了。他只身奔跑着。这么一来,敌人会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这当儿,可儿才藏一边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图案的小旗稍稍向旁边倒了一下,一边扬起鞭子催打着他的千里驹,从孙七郎面前悠然逃去。可儿是美浓人,善使一杆长枪,枪术高超,没有人抵得过他。秀吉为了培训孙七郎,特意在他身边配置了不少象可儿这样能征善战的武将。可儿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物,就连逃跑也显得十分熟练。“才藏,才藏!”孙七郎一边紧追不放,一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从孙七郎来说,现在用不着可儿,要的只是他骑的那匹千里驹。 “把马借我用一下!” 听孙七郎这么说,可儿回过头来瞪了孙七郎一眼,随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伞吗?” 说完便扬长而去。这是一句抱怨的话,意思是说:天下雨要用伞,退却时得用马,怎么好随便借人呢?可儿才藏早先是美浓的斋藤手下的人,后来到尾张投奔了织田信长,是位久经战阵的武将。他目睹此种愚不可及的溃败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将来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吧。事实上,此人后来辞官还乡,成了福岛正则的部下。 就在这时,孙七郎手下的队将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马来,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孙七郎。他自己则徒步站定,并把作为徽记插在胄甲上的那面小旗拔下来插在地上,迎战蜂拥而上的敌人,终于战死。他那担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为了支援他,也同样的徒步战死。孙七郎骑上马后,连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连木下兄弟牺牲的事他都不知道。 后卫部队的溃败立即波及到了前队。这支游击部队的先锋队队长池田胜人和他的儿子池田之助同时战死。人称名将的森长可也陷入敌人的重围,被敌人用火枪打中,落马身亡。总之,这支游击部队可说是全军覆灭了。 长久手之战失败以后,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继而又和家康和谈,终于使他臣服,当了丰臣家的诸侯。但是对家康来说,这次战役的胜利,是他个人历史上最光彩的一页,成为他威望的象征。也正因为如此,秀吉始终对他彬彬有礼,秀吉死后他成了众望所归的人。如果孙七郎不打败仗,而是秀吉取胜,家康战败并且阵亡 的话,那么秀吉的祸根早在这时就消除了。这一点,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孙七郎却并不明白这些道理。他逃回之后就差人去见秀吉,说是:“请另外派一个将领。” 孙七郎认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们的职务,希望秀吉从身边的武将中调入给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双全、名传遐迩的池田监物。那口气就象是换一件什么物品似的。 “你是人吗?” 秀吉首先对孙七郎派来转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后担任伊豆守)大发雷霆。他甚至说:“我先斩了你,再叫孙七郎切腹自杀。”眼看着木下兄弟战死而不救,自己一个人光着脚从战场逃回来,甚至连名将森长可和池田胜人父子都因此而战死。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居然还恬不知耻,刚逃回阵地就说要换人,这到底长的是颗什么心啊! “那小子果然是个傻瓜吗?” 孙七郎是傻瓜这件事,比起这次战败,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来就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准备托付自己事业的亲属,都是这样一些低能儿呢?他的有限的几个亲属,除了弟弟秀长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顽劣。再看看妻子方面的亲戚,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也没有什么象样的人材。原来以为孙七郎总还可以,曾对他抱着某种期望。现在看来,对他的才干是不好抱什么指望了。而从他那种残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动来看,纵使让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会跟着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没有人跟着,权力的宝座就连一天也难于保住。然而对于秀吉来说,他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想方设法,把这个年轻人培养成一个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个勉勉强强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真是没有办法。” 战争结束之前,秀吉一直把这件事压下来,没有处理。战事告个段落之后,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书叫来,让他准备好纸笔,好象孙七郎那张毛孔粗大的可憎面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种训斥的声调开始口述。这封信一开始就进入本题,字里行间充满了“你这个东西”的斥骂声。 你平日仗着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鲁无礼。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打错了算盘。相反,你应当有这样的决心,让别人提起你就喷啧称赞,觉得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 从今以后决不再宽恕你。有时候我甚至想处你死刑。但我对你产生了怜悯之心,才决定给你写这封信。如果你今后能够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我仍当极力栽培提拔你。 就拿这一仗来说,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却对他们见死不救。对此,你原该深感内疚。不料你竟无动于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来讨池田监物。在别人面前你本该爱惜自己的面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传信人也是个十足的蠢货。我一时曾想一刀斩了他。总之,你今后要深明事理,如能学好,让人称赞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么都使我满意。 只要你能改弦易辙,哪一国都可以给你。但是,如果仍象现在这样不明事理、蠢笨无知,纵然我这次饶了你一命,将来仍要严惩,因为这关系到我的面子。我秀吉并不喜欢杀人,但象现在这样派你去别国当诸侯,那更会给我丢脸。 到时我不用别人,要亲自斩你。 这是一封名副其实的训斥信,同一件事,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在这封信的第五段里,秀吉用了“你颇灵巧而自作聪明”这句话来评论孙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少爷,被人说成“颇灵巧而自作聪明”是准会生气的。然而从秀吉看来,话说到这个程度,那已经是对孙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赞美之辞了。这封信接着写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赏识你,原本打算让你代替我的职位。可象你目前这副 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付,这兴许是老天不让我秀吉留名后世, 要我断绝香烟。我为此而深感惆怅。 就这样,这封信反复致力于训斥这个主题。 但是孙七郎却对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读完来信之后,当即对来人说道:“是说我武艺不高,胆小怕死吗?” 在座的是两个信使,一个叫宫部善祥房,一个叫蜂须贺彦右卫门(原名蜂须贺小六)。孙七郎的肤浅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们两人目瞪口呆。他们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不,不是这样。” 两个信使仔细地向列七郎说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孙七郎大声地说。读懂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这个青年人还是有的。然而有一点孙七郎无法理解,那就是秀吉为什么发怒。孙七郎想,尽管信中有四五处讲到了有关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责备他武艺不高和胆小怕死。准是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秀吉对我孙七郎显然是估计过低了,是看错了。这真是没有想到啊! “我本来就是个勇猛的人嘛。” 孙七郎早就有这样的信念。更确切地说,他早就形成了一种习惯,相信自己是勇猛的。象念经一般再三重复而形成的信念,给他的心灵包上了一层薄膜。正是靠了这层薄膜的支撑,孙七郎才敢于骑在马上充当一军的大将的。这时,孙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打了一次败仗,不应该受到如此的责难。”但是他毕竟不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小声地问两个信使道:“我今后究竟该怎么办呢?” 孙七郎想,两个来人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物,他们准会知道这怎样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气,使他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啊。我们觉得,从今以后,你的一举一动,还是按你左右的老将们的吩咐去做为好。”两个信使这样对孙七郎说。 三 秀地给列七郎派了四位辅佐他的老将,他们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内一丰。这四人全是诸侯,是秀吉早在织田信长麾下任军官时起就栽培提拔起来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秀吉的着意安排,这些老将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性情温和,学识渊博,饱经风霜而善于处世。他们开口就是:“凡事须冷静沉着,切不可锋芒毕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这些话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口头禅。老将们用这些话象操纵木偶人似的操纵着孙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则又百般推崇孙七郎,说道:“他很聪明。” 他们把自己的谋划说成是孙七郎的主意,极力想让秀吉改变对孙七郎的看法。起先,秀吉并不轻易相信。但是后来,看孙七郎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也就觉得:“倒也是的。年纪大了,人会改变的啊。” 有一次,秀吉还曾对左右的人说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从前也是这样的。”他还说过:“前田利家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浪荡子。可是如今却成了一个稳重而诚实的人,和从前的又左判若两人。一条令人讨厌的毛虫变成了一只招人喜爱的蝴蝶。孙七郎这小子总不会永远是条毛虫吧。” 秀吉对于孙七郎这位近亲,真是无汁可施。由于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抛弃也无法抛弃。不得已,于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孙七郎为征讨纪州的大军的副将,尽管他当时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幸好,这次孙七郎并无大过。紧接着,在同一年,秀吉又让他参加了讨伐四国的战争,同样让他担任了部队的副将。这次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经过这两次战争,秀吉终于拿定了主意。在这一年的闰八月,秀吉允许孙七郎使用羽柴姓,并将近江国封赠给他。同年,秀吉升任关白。与此同时 ,他奏请朝廷,让只有十八岁的孙七郎担任了从四位下右近卫中将。一个出身卑微的青年农夫,一跃而成了朝廷的命臣,这是旷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岁的孙七郎当上了参议。参议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为孙七郎的平步青云感到恐惧。此人就是孙七郎的生身父亲,世人称之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弥助。弥助在京城里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孙七郎,对他说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别违反了天意啊!” 弥助用尾张农民的土话,反复念叨这个意思,而且越说越激昂。也不知弥助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说,从前有句话,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还说:“自古以来,没有大的才干而飞黄腾达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留神老天爷发怒,可别违反了它的意志。”他说:“由于过快的荣升,会使你的人品和能力与高位不相称,最后甚至连人伦道德也会丧失殆尽。”他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对儿子说:“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么个留神法?” 孙七郎一看见自己的父亲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当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贱似的。他的父亲长就一副种地人的相貌,这是怎么装饰也改变不了的。他的脸上总是显出一种软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神情。听了父亲的一席话,孙七郎却说道:“我武艺高强。我的地位与我的才干相当。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呢?” “不,不,你错了。”弥助说。 然而面对已经身居朝廷参议这样高位的列七郎的恶狠狠的眼光,弥助没有勇气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着头。弥助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懂得:孙七郎只不过是一具木偶而已,他决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而仅仅是被人用来继承丰臣政权的一件工具。弥助自己就是一个明证。他从尾张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来,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被别人弄去。为了光耀丰臣家的门庭,弥助自己也被人为地粉饰了一番。他改名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里的乡亲们正在背地里怎么议沦他呢! “爹,你以后别来了。” 孙七郎已经忍无可忍,尽管觉得有点不忍心,但他还是这么对父亲说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参与朝政的贵族了。而且得与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讨厌的公卿们相周旋。可他的这位父亲却总是这么一副贫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张乡下度过的那一段穷苦生涯。而且每次来总要唠唠叨叨地教训他。这样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奋、干劲十足呢?这不是故意和他为难吗? 然而,养父秀吉却完全两样。 为了让孙七郎步步高升,秀吉为他填写了一项又一项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夺目的履历。二十岁那年,孙七郎跟随秀吉出兵征讨九州。在老将们的辅佐下,这次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从三位权中纳言。接着又在这之后的第二个月,晋升为从二位。这种晋升的速度,更是一个例外。 “照这样一直升上去,来年可望当上大纳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见风使舵,对孙七郎奉承了这么一句,想以此博得这位有希望成为丰臣家的后继人的欢心。前田原是僧侣,现在担任丰臣家对宫廷的联络事宜。然而,由于晋升得过于迅速和频繁,孙七郎早已感到迟钝了,听了玄以的话,他竟无动于衷,只是应和着说:“噢,明年当大纳言啊。”显得并不特别高兴的样子。看到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这个傻瓜!” 尽管玄以没有露于声色,但因为他是负责指导孙七郎礼仪的教师,因而没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孙七郎的了。在玄以看来,孙七郎近乎是个白痴。玄以心里想,恐怕你还不明白大纳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对孙七郎说道:“所谓大纳言,乃是连藤原公卿、连姊小路、飞鸟井这样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当上的大官。总之,那是仅次于内大臣的官职啊!”听了这番说明,孙七郎才喜形于色,一边着急地间道:“是吗?这么说,明年就能当上这大纳言了吗?” 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年竟发生了变故。确切地说,这也许不应该说是“变故”。对于丰臣政权来说,这是一桩出入意料的大喜事。因为秀吉的侧室浅井氏生了一个男孩。秀吉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这一点上,他几乎绝望了。而现在却有了一个男孩,对秀吉来说,哪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舍儿”,按照民间的习俗,这名字能够保证孩子长寿。总而言之,秀吉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诸侯为了逢迎秀吉,耗费了倾城的钱财,赠送了大量的贺礼。甚至连天子也给丰臣家的这位新的继承入赠送了华贵的襁褓。为了天子送的这件礼品,办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阵子。这么一来,孙七郎这个人物,突然之间被人们遗忘了。 “大纳言……” 孙七郎心里本来暗暗期待着这一年能当上大纳言,然而秀吉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秀吉和丰臣家的官僚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直截了当而又非常富于实际意义的想法:如果把孙七郎的官爵提得过高,就会对这个新生婴儿的前途不利。 不过,孙七郎在军中所担任的重要职务,还是一如既往。在舍儿诞生后的第二年所进行的讨伐 小田原的军事行动中,孙七郎仍然没有失去副将的位置。这次战役结束之后,秀吉虽然没有把已从接班人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孙七郎提升为公卿,但是却给了他对于大名来说最最实惠的犒劳。孙七郎的封地一跃而猛增到一百万石,他成了故乡尾张国以及伊势的诸侯。 “这下该高兴了吧。”秀吉对他说。 孙七郎却不知道该如何高兴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他说。 只是少说了一句多年来听惯了的老话:“好好干吧,将来让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话来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孙七郎心想:“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给这个年轻人闲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后,孙七郎又继续参加了讨伐奥州的战争。凯旋归来,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出兵奥州,去镇压九户地方的叛乱。这一次秀吉没有去。孙七郎第一次当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对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还是不放心,便让德川家康同行,担任讨伐军事实上的总司令。这时,家康刚好已官居大纳言。仅仅为了平衡孙七郎和家康的宫爵这一点原因,临出发时,这个年轻人被任命为权大纳言。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无暇欢庆一番,就立即 踏上了征途,转战奥州各地。平定了叛乱之后,孙七郎于同年十月胜利返回大坂。 孙七郎登上大坂城朝见秀吉,秀吉照例对他讲了一番慰劳的话。使孙七郎深感惊讶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种洪钟般的声音(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身体健康的象征)已经完全消失了,语气很消沉。从大厅的座位高处传来的秀吉的说话声,孙七郎几乎听不见。同时,昔日笑语声喧、充满生气、甚至令人觉得过于嘈杂的整个大厅里,今天却象寺庙的大殿那样,寂静无声。孙七郎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听人说过,因而知道这是由于秀吉的嫡子、小名叫舍儿的鹤松,已于两个多月前病死了的缘故。 四 鹤松病死后,孙七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丰臣家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真是瞬息万变。鹤松刚死三个月,秀吉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这位年轻人面前。他们向孙七郎传达了秀吉的决定:他已正式成为丰臣家的继承人。由于鹤松的丧期未满,不便公开设宴欢庆。但是到孙七郎的邸宅来暗暗向他说些祝贺的话的诸侯,则是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