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在彼岸》 一卷全 1 那人突然来到医院。除了爸爸和我之外,只有近亲才能到重症监护病房(icu)探视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在候诊室里接过他的名片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拒绝呢?可能是为了能够被允许探视,想和主治医师交涉吧!我竟然把一个自称老朋友但不明来历的人领来探视处于昏迷状态的妈妈! 这个男的给我印象一点也不好。事先和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就突然前来要求会面,真是太唐突了!他的名片上写着:英语补习学校的经营者。身份总让人觉得有点可疑。这个人在我们家从来没有被谈起过,当然妈妈也从来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让这样的人来看原则上谢绝探视的患者,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欠考虑的行为。 事故造成的冲击确实存在。妈妈处于昏迷状态,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爸爸,都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而且,我本身就和那起事故有不少牵连。看来是他不自觉地利用了这一不安。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事故的详情,但我感到他看我的目光中含着责难和憎恨。另一方面,他要求探视的语气中流露出来的悲痛,从亲属们那里也不曾感受过。这个男的和爸爸年龄相仿,头发花白,脸部肌肉松弛,并不是特别有魅力。我不知道他和妈妈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的态度里有一种深思熟虑的顽强劲儿。我想大概就是这种顽强劲儿打动了我。 我和他一起走过医院昏暗的走廊。在进入重症监护室之前,我把盖有主治医师印章的探视许可证交给值班护士。穿过一道厚重的大门,就到了病房的外间,我们在此脱下鞋,换上放在这儿备用的拖鞋,用消毒液洗过手之后,又穿戴上隔离衣帽和口罩。他与我一起做上述事情的时候,神情很奇特。准备好了之后,推开第二道门进入里间。荧光灯泛白的灯光照着宽敞的病房。这个房间完全是由人工控制的,没有窗户,全部依靠人工照明,分不清白天黑夜。我们终于走到一张病床面前。病床之间摆满了监视器之类的仪器,根本看不到躺在邻床上的人。 我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母亲。” 他点了点头,好像很难接受眼前这一切。妈妈双眼半睁半闭,只能看到瞳孔下边。她的脸色苍白,和她那黑褐色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美丽得甚至让人感到有点神圣。但是,嘴唇干裂,口中含着塑料护齿。口中的管子与病床旁边方形的人工呼吸机相连,呼吸机发出有规律的咝咝声。她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只有青筋外露的小臂弯成45度,露在外面。打点滴的管子插在左手上,另一只管子插入右手的静脉。天花板上的一只小聚光灯发出橘红色的光芒,照着妈妈的脸部和上半身。 他有点迟疑,又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似的紧紧抓住妈妈的手。他稍稍弯下腰,把脸贴近妈妈的耳边。我无所适从,就去看点滴瓶上的标签。放在脚旁的示波器屏幕闪动着绿色的波纹。这时,他叫了妈妈的名字。我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看他。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妈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我又看了看妈妈,妈妈微睁着的眼睛里泪珠闪闪,从眼睑下溢出,在眼角处形成一滴明亮的大泪珠,在聚光灯的照耀下轻轻抖动。 “妈妈!”这次是我在叫。 就在这一瞬间,泪珠顺着妈妈的面颊淌落。泪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耳际。我慌忙用隔离衣的袖子给妈妈擦了擦脸,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医生,护士,还有这个男人。我回头一看,发现他正局促地站在病床旁边,低着头看着妈妈,就像一个小孩干了一件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2 在压力作用下,海水从潜水服外面紧紧地拥抱着我。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每次被大海拥抱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详。这种安详从人与人的拥抱之中绝对感觉不到。哪儿都不存在,哪儿又都存在……全身上下的脉搏配合着一个高超支配者的心跳开始跳动。与海水的拥抱相比,人的拥抱是多么的不完美呀!就好像是为了弥补这种不完美,他们才悄悄地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然而,语言是于事无补的。我喜欢大海。我想永远地被那具有真实存在之感的冰凉海水所拥抱。每次在搀水里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是一条错生为人的鱼。 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和父母去了南方的海岛,在那里我学会了潜泳时呼吸的基本技巧。我从岸边的白色沙滩游向大海,透过潜望镜看到遍布海底的珊瑚和在它们之间游来游去的各种各样色彩鲜艳的鱼类。从那时起,我就被潜水运动的魅力深深吸引。静静地在水中等的时候就会自己游过来的鱼,在图鉴上也不曾见过的奇妙海洋生物,在水面上摇曳的太阳。比这些还要美的就是深邃的蓝色大海。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我接受了专业的培训,取得了携带自动呼吸潜水器潜水的证书。我取出全部的储蓄,买齐了潜水服、自动呼吸潜水器、潜水手套、潜水包等装备c在那之后的一年内,我多次地到冲绳、奄美等处的海里去潜水。一般都是由向导或教练用小船带到潜水点去,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带自动呼吸潜水器进行潜水,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不能破坏两人一组的组合。除了从一开始就搭配好了的朋友或恋人的组合之外,就要考虑潜水技术的高低在船上临时组合;如果多出一个人,这人就和向导或教练组合。问题就是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回到岸上后也不想分开。也有性格上的问题。有些人在海里过分亲昵,有些人想要以保护者自居,有些人过分自信,这些人我都很讨厌。 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游泳。初中时候还是游泳比赛的选手。好像在高中和大学时代有过中断,但结婚之后,在育儿和做家务的同时,又开始了游泳。因此在泳技上和体力上都不存在问题。只是对于戴面具和脚蹼游泳,起初还很有些抵触,但在我极力夸赞阳光灿烂的南国大海的美丽下,她逐渐来了兴趣。探家的时候,我马上就去办了参加讲习班的手续。妈妈虽然当时已经年过四十,但由于有游泳基础,所以比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掌握得还要快。我们母女俩是一对理想的组合。每逢大学放假,我们母女二人都要到各处的大海游泳。 不知道妈妈在海里考虑什么事情。到了海里我们就不分母女了。除了自己身旁有个伙伴在游这种安心感之外,就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了。我想妈妈也一定是这样。在大海里我们都是很孤独的。就像是处于原始世界一样。在那里,沉默比语言更重要,存在比运动更重要。大海之中存在一种神圣的氛围。 当耳膜的压力和海水压力平衡了之后,我们慢慢向更深的地方潜去。我们集中所有意识,同化到大海之中,与大海融为一体。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大海,甚至忘掉自己的呼吸。于是就感到大海充满了全身,自己也成为大海。大海成为我的一切,我成为大海的一部分。自我与大海融合,在大海中发现新的自我。在湛蓝的海水之中,自己就像一块小小的碎片…… 突然往旁边一看,本应在身旁的妈妈却不见了。没想到搭档不在旁边会带来这么大的震动。我冷静地考虑了一下,这是一片没有遮拦的开阔水域,被什么东西缠上或者被什么东西压住的可能性很小。离最后相互确认位置还没有多长时间。所以,应该沉着地在附近找一找就好了。然而,一看不到妈妈的身影,我就慌乱了起来,赶紧划水。慌乱之中我把呼吸器弄掉了,不得不赶紧浮出水面。在水面上静下心来之后,又一次潜入水中。不久就发现了妈妈蜷曲在海底,这时我的氧气瓶里剩下的氧气已经几乎不够分给妈妈了。 潜水运动的事故大都会发生的,这一次是几个因素凑在一起了。首先,作为搭档的我技术不熟练,没能够采取适当的措施;妈妈的自动呼吸器发生故障,她用的是事前临时租借的;很有可能是因为使用不习惯而进行了误操作;还有 就是潜入点的附近潮流湍急;相对于潜水的人数来讲,向导和教练人数过少;或许妈妈自身就缺乏不管如何一定会得救,不管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意志。说不定妈妈在水中比在陆地上更能找到自己。 3 手术室亮着红灯,看来是在做紧急手术。从那前面向右转,穿过狭窄的走廊,就是电梯间了。在按过按钮等候电梯的时候,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地板和墙壁的颜色都是暗绿色的。医院里的绿色让人更容易联想到的是手术服,而不是绿色的植物。什么东西都有点脏,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一架担架车推出后,我走进煤气室一样的箱体。靠在电梯箱壁上,我又重新思考那一天的事故。我已经不认为那是一个简单的事故了。把降临在妈妈身上的事情称为“事故”是把事情简单化了。因为蒙受变化的不单单是妈妈的肉体。她周围的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为了逃避人与人之间的冷淡关系而去海边;又由于大海而产生新的关系。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啊! 一一我也知道,那一天从妈妈眼里溢出的泪珠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当然应该不是什么感情上的反应。虽然只是一种单纯的偶然,但是泪珠的流出,看起来就像是在那个男的呼唤之下有了反应似的。根据现代医学,妈妈已经不存在任何情感了。正在还原为物质的肉体,麻痹无力、勉强幸存的生命,用专业手段勉强维持、毫不设防的人格……原本是一件十分让人悲伤的事情,但是,一个男人的出现,使这种悲伤的色彩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于他的出现,我对妈妈的悲伤变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了。 走出电梯时碰到了爸爸。 “来了?”声音很死板。 “公司呢?” “今天结束的早。”爸爸一边说一边瞧了瞧自己的装束。 “妈妈怎么样?” “好像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 “是吗?” 爸爸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呆呆地看着自己脚下。 “去看一下吧!”我这样跟他说。他抬起头来,茫然若失地看了看我。 “今天算了吧!” “为什么?好不容易来一趟。” “阿栗看了就行了,我就算了。去不去吃饭?难得一次,可以吧?” 在家里,两个人都很注意过着和往日一样的生活。就像是说如果维持过去那样的生活,总会有一天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那个样子。爸爸每天早晨都穿戴整齐地去公司上班,我上午练一个小时的钢琴,下午开车到教室或者到学生家里转一转。或者是在工作之前,或者是在练习结束早的那天傍晚去一趟医院。回到家里就准备晚饭,等到爸爸从公司回来,两个人开始吃晚饭。洗完餐具,洗过澡,睡觉前就几乎没有什么空余时间了。 “好久没坐阿菜的车了。”爸爸重重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好奇地打量着车内说,“里面挺窄呀,这个车。” “去哪里呢?”从医院停车场开出后,我问道。 “我想吃寿司,怎么样?” “什么都行。” 爸爸简单地告诉我怎么去寿司店。 “这车里不让吸烟吧!” “原则上是,不过你可以例外。” “算了,我还是忍耐一下吧!人乡随俗嘛!” “说起来还是以前学过一句英语谚语,好像是‘覆水难收’!” 谈话中断后,车内气氛沉闷,令人感到压抑。我聚精会神地开着车,爸爸发呆地看着车外。 “有人说寿司的味道和地价成正比,”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越是郊外就越吃不到好寿司。可我们今天去的这家寿司店例外,是最近才开设的一家分店。” “这个地方很奇怪,每次谈话最后都要谈到不动产上。” “就是,”爸爸在副驾驶位上把憋屈的双脚换了一下位置, “说起来也不光是这个地方的事。” 那家店位于一处几乎看不到饭馆、缺少雅趣的新兴住宅小 区。小巧的建筑,院子里的树木看起来好像是刚刚栽上去的。 推开崭新的门帘,里面传来听起来有点粗犷的豪爽声音:“欢迎 光临!”大概是时间尚早,店内没有顾客。我们在柜台前坐下之 后,爸爸一边用湿毛巾擦手,一边向厨师说: “你看着办吧!” 他在寿司铺总是这样。 “这时候说干杯有点儿……总之辛苦了!”两个人轻轻地碰了碰杯。 “我们两个人最后一顿吃的也是寿司,是在岛上的俱乐部会所,上了好多生鱼片,吃不了,我们就请厨师把剩下的都捏成了寿司。” “是吗?”爸爸目不斜视地简短回应了一句。 吃到最后,我们两人都笑了:光是鱼片,吃不下去的时候,捏成寿司就能吃下去,真是不可思议。第二天早晨,在第一次潜水中妈妈就溺水了。我想:大概水深不到10米。我们总是选择不太深的地方潜水。一般都是不到l0米深的珊瑚礁。不管潜水多么深,也几乎没有超过重15~20米。 “妈妈怎么就溺水了呢?”喝完啤酒后一个人在喝日本酒的爸爸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道。 因为自动呼吸器失灵,氧气耗尽……我本想重复过去说过多次的解释,但我没有。 “一定是在海底看到了什么。” 爸爸惊讶地回过头来。 “或许是过去的情人。” 一下子很尴尬。很快爸爸愉快地附和道: “对。她在黑暗的海底应该有一个有鳃有鳍的情人,”他开玩笑地说,“那样的话你妈妈还能不溺水吗!” 我正想插话,这时店里进来了几个和爸爸年龄相仿的客人,都穿着做工很好的西装。领带的情调也不错。他们之中有个人和厨师打着招呼,看起来是个老顾客。他们坐在了柜台边,和我们之间隔了一个座位。 “认识一个叫内藤的人吗?”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说是妈妈过去的朋友,”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爸爸的表情,“前几天到医院来看过妈妈。” “是个男的吧!” “哎。” 他好像是再一次地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还是没有印象。” 我还是没能说出是我让他探视了妈妈。在爸爸面前说到那个男人,总觉得像是干了什么不老实的事情。 我们隔了好久才又继续说话。就像是在选择浅滩渡河一样,重复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时,爸爸就好像是偶然想起了似的说道,“这么说,”他又扯起刚才的话题,“曾经听你妈妈说过,她结婚前和一个人有过来往。好像说是大学里的学长。好像那个男的就叫内藤……”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我,“就是他来看你妈妈了吧!” “搞不清楚。”我不由得把目光挪到别处。 听爸爸讲妈妈恋人的事,我感到有点意外。如果妈妈没出事,恐怕不会谈这样的事情。可能是妈妈即将死亡才使爸爸变得宽容了吧!抑或是死亡所具有的本质的力量才使我们想弄清真相吧。 “不管怎么说,都是30年前的事情了,”爸爸说到,就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如果真是那个人心里惦记着妈妈而来探望,真想当面说一声谢谢。” 我一个接一个吃着捏好的寿司,爸爸一直在喝酒,他面前已经摆满了没有动过的寿司。 “你拿一点过去吧!”爸爸说。 “我已经吃饱了,”我一边给爸爸斟酒一边说,“你多喝一点儿吧,司机没喝酒,不会有事的。” “啊,是呀。” 爸爸又要了一壶酒。女招待拿来了酒壶后,爸爸让我也喝一点。我拒绝了。大概想到我是在担心开车,他便说今天晚上把车放在这里,坐出租车回去吧!我知道他想和我一起喝酒。但是我不想喝醉,现在我不想和爸爸有同样的心情。一一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的心情对爸爸也许有些残酷。 旁边的男人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谈论着工作上的事情。一位厨师给他们切着活对虾。案板上对虾凄惨地摇动着尾巴。 “对不起,”我把目光从料理台上移开,“只因为是我叫妈妈去的……” “不要那样想,”爸爸沉稳而又坚决地说,“妈妈一直是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人有一天总要死的。她还是值得让人羡慕的。” 战战兢兢地一看,对虾已经被处理完毕,和其他鱼一起盛在了一个盘子里。我瞧了一会儿,对虾尾巴已经不动了。 4 在学生时代并没有特别想过要弹钢琴谋生。当然也没有积极地想过要当一名女职员。爸爸妈妈希望我回家乡。因此就在接受公司就职考试的同时,我还接受了一家大型钢琴厂家的考试。当时就业非常困难,女大学毕业生很难被企业录用。大部分公司没要我,最终被录用当了一名钢琴教师。于是我住在父母家里,开始教孩子们弹钢琴。 一周只有一个上午教家庭主妇,其他都是下午以后的工作。周一和周二是幼儿园的课,从下午2点到7点。小学生和中学生个人指导课,第一节课从3点半开始,以后每一个小时转一个学生家。妈妈没出事的时候,她负责做饭,所以即使晚上上课到9点多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情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就要尽量地把傍晚之后的时间空下来了。于是就把情况和学生的家长们作了说明,暂时把晚上的练习挪到了周六的下午和星期天。 那一天是个星期六,下午1点起教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女学生小奏鸣曲。后一个课时从3点开始,本想在茶馆看一个小时的书,回到车上的时候,想起了插在仪表盘上的名片。一看地址,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离那儿比之前预想还要近的地方。我也没有过多地考虑,就直接驱车前往内藤家。并不打算与他见面,只是想知道他住的地方以及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寻找停车场费了点儿周折。我不想使用收费停车场,那样的话,就好像我是特意要去拜访他似的。因此,我把车停在了超市的停车场,进超市买了观赏植物的液体肥料和5盒一组的面巾纸。把东西放到车上后,就徒步走出了停车场。周围是没有什么特色的住宅区,好像是教师和工薪生活者们住的地方,有带个小院子的独门独户的住宅,也有中等的公寓。勉强可以称为公园的儿童乐园一角有一棵大樱花树,碧绿的树叶支满天空。拐过这个角落进入了一条只能称为小巷的狭窄小路。在一面被风吹雨打已经发黑的水泥预制板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内藤英语教室”的招牌。 我装作路过的样子,不露声色地从外面观看里边的情况。这是一栋看起来已建成多年饱经风霜的平房。从木门到玄关的细砂路上铺着石板,两边栽的庭院树看来长期没有修整,枝繁叶茂。玄关处虽然是白天也很昏暗。没有看到学生和自行车,里面静悄悄的。 从他家门前走过,就来到了小区尽头,在十字路口想返回去的时候,木门开了,内藤牵着一个小孩的手走了出来。我慌忙从所在的十字路口处向左转弯。在一个看来已经不可能与他们两人碰面的地方又装作迷路的样子返回到了原来的十字路口。在小巷的前方可以看到内藤和孩子的背影,他们正往儿童乐园的方向走去。牵着孩子手的内藤,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脚下穿着一双橡胶拖鞋。那个小男孩五岁左右。孩子头上戴着草帽,穿着短裤和有条纹的短袖衬衫。父子俩几乎不说什么话。不久我发现孩子的两条腿膝盖以上都戴着矫正器具。.接近尾声了。我感到医生们越来越不把妈妈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了。他们只关心如何维持患者的尿量,保持离子的正常水平,防止细菌的侵入。对我们所作的说明也只限于检查数据的变动,甚至连妈妈的名字也很少提了。 然而,在对妈妈丧失人性情感这一点上,或许我也是同样的。有时候我会帮助年轻的护士,早晚两次给妈妈擦拭身体。擦拭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已经不能把她的肉体与正常生理活动联系在一起,只是把它看成一个器官。 突然,我想到了内藤。那个人一定不会允许这样来对待妈妈的。他绝对忍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一一妈妈丧失了名字和性别,仅被看做一个装满医学数据的箱子;年轻的护士们没有任何羞耻和拘束般的擦拭她的身体,简直就像在清洁一个不锈钢的洗物槽一样。对于在这个医院的病床上发生的事情,恐怕他不会容忍吧。 真是瞎想,没有任何根据。真实的内藤是个怎样的人呢?我几乎一无所知。但是,初次见面,他就对我有气。他憎恨使妈妈遭此厄运的人。他以一种悲伤的目光看着妈妈,悲痛地握着妈妈的手,使用我和爸爸都没有用过的名字叫着妈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残疾儿童的父亲,一个开英语教室、其貌不扬的男人。妈妈对他来讲是一个什么人呢?他对妈妈来讲又是一个什么人呢? 我活动了一下肩头,突然产生了想跟妈妈说话的冲动。如果我那样做,传感器就会感知异常,通知监控中心。我抓起她的手腕。软绵绵的手苍白冰凉。皮肤白得透明,如果点滴的液体要是有颜色,似乎就能透过皮肤看到液体。我像两个人握手一样抓住妈妈的手,慢慢地伸曲她的胳臂。她没有任何抵抗。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松弛了。叫了声“妈妈”,她也没有什么反应。是不是像那个男人那样用爱称叫她一下?可是那好像是违反母女禁忌的,我就放弃了。 最近我注意到,在家里很平常的对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变成很死板生硬的了。我和爸爸之间产生了一种客气和奇妙的礼仪。刚开始我还简单地认为是因为妈妈不在家的缘故。但实际上,不是因为有谁不在,可能是因为有谁存在的缘故。 “据说吸烟25年就会产生导致肺癌的细胞,”爸爸边看着起居室茶几上摊开的报纸边说,“这上头写着:最近的研究已经弄明白了,就是说开关已经打开了,之后吸不吸好像都没什么两样。爸爸我已经吸了超过25年了,就是现在戒掉也没有什么用了。” “可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啊,我知道。” 爸爸说着,走到了厨房换气扇处,打开煤气灶点了一支烟。在家里,除了自己的房间之外,那里是他唯一的吸烟场所。妈妈讨厌香烟的味道。 “没人唠唠叨叨说了。” 爸爸凄凉地笑了一下:“总之,关于戒烟这件事,还是不要刻意去干什么为好。” 他把还剩得很长的烟浸在水里灭掉后,在起居室的音响上放了一张旧的爵士乐唱片。喇叭里传出了柔和的吉他声。是一首听过的曲子,就是想不起曲名来。本来是问一下就完了,可又感到没有那个必要。 “除了妈妈之外,爸爸还有喜欢的人吧。”我没有问曲名,反倒问起他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这样的事?”爸爸坐在桌子旁喝着茶。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对妈妈用情专一。” 爸爸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那么过高估计我可不行哟。” “是吗?” “爸爸有时候也会干出不那么能引以为豪的事情。” “结婚以后也一样吗?” “这可不能回答你。” 爸爸讪讪地笑着。 “你认为妈妈是怎么了?” “海底下有好人吧?长着鳍的情 人……所以她才溺水了。” “我可是一本正经地问你呀!” “我也是一本正经的。我想你妈妈应该有鳃才对呀!这样在海底和情人见面就不会溺水了。” “你是不想回答呀!” “阿朵怎么想呢?” “不知道。” “那就算了,现在再刨根问底儿的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个梨,在洗物槽上削皮。这梨是爸爸老家给寄来的。 “下面吗,”爸爸郑重其事地说,“我想已经必须考虑结局了。” 我停下手来,从厨房回头往起居室看了看。爸爸正呆呆地紧盯着手里捧着的茶杯。 “医生说已经看不到什么变好的征兆了。脑电波一旦变得平坦,就很难恢复了。当然,只要呼吸正常,就能希望停留在植物状态。呼吸减弱以后,就需要采取保命治疗的手段了。到了那个时候,我想要用特别稳定维持生命的方式,让她以接近自然死亡的形式迎接死亡。怎么样?” 我本想说,有可能的话,就让她就那样死在海里好了,但没有说出口。那样的话,爸爸就太可怜了。 “我也想那样好。” “是吗?” 我把水果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是不是对妈妈太残忍了? “为什么那么想呢?”爸爸颇感意外。 “我也不知为什么。这样下去太可怜了!” 谈话中断了。 “有什么好主意吗?” “不知道。” 爸爸盯着玻璃盘中的梨,嘟囔了一句: “太痛苦了。” 5 看护妈妈的时候,我曾经想,如果死亡成为现实的话,自己大概要被悲痛压垮,陷入不能干任何事情,也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的状态。然而,当医生们确认妈妈死亡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张皇失措,连眼泪也没流。我也没有世界要崩溃的感觉。我想着是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了。最大的震动是在事故发生当时感受到的。那之后的悲痛总像是装出来的,有一种虚伪的感觉。而且,现在的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悲痛。妈妈死了。可是,她的存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单纯,那么明快了。 “人哪,真是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久死去的呀!”被告知去世之后,在准备葬礼的繁忙纷乱中,爸爸一下子茫然若失,“就在不久前还精精神神的妈妈不在了,广下子不知道自己是在生的一侧,还是在死的一侧。总感得就这样张开两脚站着的地方也很危险。” 然而,她说不定一直是处于另外一方的。妈妈这样一个人,至少她的一部分是在我和爸爸都触摸不到的地方在秘密地生成。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人,只不过是妈妈这个复合体的一部分而已。一个身体和一个魂灵形成一个人形,这是不是一种被现代科学文明简单化的误解呢?或许我们实际上是由许多的身体和许多的魂灵构成的。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中,一个人存在着多个方面:人们所看到的和人们所想象的。我们所看到的妈妈,所想象的她或许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已。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没有一张图画和照片。也看不到玩偶和陈饰品。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房间里贴着布鲁斯。斯普林斯汀1的宣传画,妈妈看到它就像是看到越狱犯一样皱眉头。确实,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怀春的东西。动物性的、猥杂的,性和暴力的……一个即将50岁的女人的房间里,那样的东西一概没有。 1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springsteen),1949年9月23目出生于新泽西州,高中时他就在当地的乐队中担任吉他手。大学期间,组建了“钢铁厂”(steelmill)乐队。1971年,“钢铁厂”乐队解体。但“钢铁厂”组成了“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乐队的核心,并最终演变为“e街”(estreet)乐队。1973年,斯普林斯汀推出了第一张专辑《来自新泽西阿斯伯里公园的问候》(greetingsfromasburypark,nj)。1984年推出的专辑《生在美国》(bornintheusa),含沙射影地批评了美国社会现状。1984年美国总统大选中,里根及蒙代尔都引用斯普林斯汀的歌词以争取年轻人的选票。1993秋,斯普林斯汀为电影《费城》创作了《费城街道》(streetsofphdelphia),这首歌在1994年进入排行榜的前10名,并获得了当年的格莱美奖。1995年11月,出版了新专辑《汤姆.乔德的幽灵》(theghostoftomjoad)。 与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妈妈要显得年轻,也不像一个家庭主妇。即使如此,我也难以想象恋爱中的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她和爸爸相处很好,两个人诚恳相爱,即便如此,那和恋爱也不是一回事。对于一个结了婚又生了孩子的女人来讲,恋爱是一件某个遥远世界里的事情。我隐隐约约地那么觉得。 一个男人的出现,给她的形象带来了微妙的歪曲。对于我来讲,妈妈这人现在不能与简单、明快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那是由多个要素合成的,或者是由多个主体组合而成的。过去,我几乎是不介意地把妈妈的存在与自己的出生、自己这一意识的发生重合在一起的。当然,她的人生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的,它总是先行于我所知道的妈妈的。 我又一次地环视房间。窗边的小书桌、书架、衣橱、化妆台、藤木沙发床。衣橱上放着一个小音响以及法国和意大利的民谣cd。桌子上放着带有花纹图案灯伞的台灯,台灯周围散乱地放着钢笔、橡皮、胶水等文具以及眼镜。沙发床旁边的厚玻璃床头柜上堆放着几本刚开始读的文库本推理小说。妈妈在这个房间里看书,听音乐,写信。她活着的时候,确实在这里待过。但是,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我觉得有必要去探寻妈妈。 没有风,虽然开着窗户,屋内也很闷热。我又不想关上窗户打开空调。和妈妈的遗物一起被封闭在这个房间里,我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现在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拘束,这是她在世时没有过的。爸爸让我整理她的遗物,这件工作让人觉得很麻烦。房间里很平常的东西,都让人感到是要揭示那既不想看到也不想知道的事情。每当打开桌子和柜子抽屉的时候,都有广种做贼的感觉,好几次我回头往房门方向看。 从壁橱里找出了一本旧相册,这是她和爸爸结婚之前孤身一人时的东西。质量拙劣的彩色照片都已经变色泛红。当时的女学生们的样子很有趣。她们穿着现在看来完全过时的服装一一喇叭裤、超短裙,牛仔裤看来就像是劳动裤。男学生们土里土气,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比他们的实际年龄要老。我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个人。透过近30年岁月的面纱,也不会看错。一副青春、精干、充满自信的脸庞。目光敏锐,即使是笑脸也给人以无畏的印象。我想了想实际看到过的内藤面容。学生时代的照片上所保留的他的面影,确实还像是遥远的记忆一样残留在他现在的脸上。 再往下翻相册,有几张内藤一个人的照片,也有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照的照片。我没有感到吃惊。发现相册的时候,我就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想到了它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是爸爸让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自己应该会发现什么。我被相册最后一页贴着的一张照片所吸引。妈妈穿着一件蓝色带花的劳动布衬衫,下身是白色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额头上缠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这里存在的,是我所不知道的妈妈。我没见过的笑容,不曾看过的表情,近乎媚态,十足女人味儿……有一个男人正隔着取景器看着她。她的一切美丽和可爱都是朝向他一个人的。 点心盒里的书信就是蛇足了。几乎都是装在信封里的,其中一半左右是航空信。我连捆着书信的带子也不想解开。更不用说去读它们的内容了。妈妈的名字书写得刚劲有力,信封用剪刀精心剪开。以上这些就足以使我理解这一捆纸张有多麻烦。 有时候,一个趔趄就会把一切都搞得虚无缥缈。当我看到已经退色的彩色照片里面的妈妈之后,什么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对她的回忆和她的面目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爸爸常常开玩笑,妈妈就跟着笑。然而,有些东西从玩笑的影子里洒落,想抓又抓不住。它们从一个什么地方来,又消失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以前每天能亲眼看到,可关于她又什么都不了解。 妈妈生下了我,她身上的未知保证了母女之间的距离。妈妈在世的时候,没有什么问题。那是因为,谜就是谜,严密地包裹在她的身心里。但是,失去妈妈之后,现在对我来讲,丧失感要比对死者的顾忌还要大。这种丧失感不是因为失掉了什么,而是因为有个什么东西进入了视野而新产生的。是一种多余的东西,对我来讲未知的东西。我被一种类似焦躁感的强烈情绪所笼罩一一这样下去的话,我将永远与妈妈擦肩而过。 必须再见那个人一次。见面后,要直接询问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充满一种强烈的义务感,它比失去妈妈的悲痛还要强烈一一我要重新与妈妈面对面,我要重新找回妈妈这个女性。 6 对于去见内藤这件事我也有些迷惘。首先,怎么去见呢?他会不让他伴侣知道我的来历吧!我也讨厌被瞎误解。见面的动机也不明确。我究竟想了解什么呢?想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呢?是妈妈年青时代的恋爱?就是知道了那些事,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现代人的悲剧就是不能把出事故而死归罪于命运,”葬礼结束后不久的一天,爸爸这样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出人为的原因,不然就怎么也不死心。其实我已彻底厌倦了。妈妈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就是能找出原因,也不能怎么样了。但是,还有保险等等的事情,看来又不能那么办。真是厌倦透了。” 我是自己厌倦了自己。内藤的事情,如果我们既不关心,也没有必要去探究。并不是不明确两个人的过去就不支付保险费。要是不想去管它的话也是可以的。一个男人来医院探视妈妈。他仿佛就是在我和妈妈之间穿过的一阵骤雨。头发打湿了,过一会儿就会干的。这样一想,我还是回到没有妈妈的生活 就对了。 但是,我感到在双重的意义上失去了妈妈。其一是失去了妈妈这个人,其二是知道了对她的回忆是不完全的。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由于一场意想不到的事故,妈妈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同时,作为一个我所不了解的女性,她在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现身了。一种奇妙的悬在半空中的状态。心情就像是没有什么遗骸和遗物却要领受死亡通知书的士兵家属。虽然对她的死亡很悲痛,我却没能够很好地扮演失去母亲的女儿角色。因为她还没有死亡。至少由于她的死亡,在我心中有了一个开始存活的妈妈。如果不为她做点什么,妈妈就不算死亡。对她的去世不能纯粹悲伤。 钢琴课程规定是一年44次,因此有的月份最后一周没课。那一天,过了中午时分,我往内藤家打电话。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是他太太接电话,就装作问咨询人班的事情。幸好接电话的是内藤本人。我告知了我的打算,他以一种感到很麻烦的语气拒绝见面。说是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我有想问的。 “你现在可以问。” “不是在电话中就可以问的事情。” “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用电话不能问的事情呀!” “我并不是想揭露秘密。只是想打听一下我母亲年轻时候的情况。” “为什么找我呢?了解当时你母亲情况的人除我之外还应该有很多嘛!” 我不想说出相册的事。 “在集中治疗室里探望过我母亲的男人,除了我父亲,就只有你一个人。” “那确实是荒唐的请求,”他叹着气说,“我知道你母亲出事故后,曾想过要求宽容一次我的任性。” “不能允许我任性一次吗?” “我想我们彼此心情都不会愉快吧!” “从我母亲去世后就没有过什么愉快的心情。” 对方不说话了。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可以轻微听到电视机的声音。 “你知道我家吗?”他让步了。 “我想能找到。”我故意装出不谙地理,就名片上的地址问了几句。 “我家附近有一家超市,”他说出了我曾经停车的那家店名,“紧靠着它是一家汉堡店。我们3点在那里见。” 我把车停在超市停车场,然后为了消磨一下时间,就进超市去购物。慢慢腾腾地买了些手纸、垃圾袋、洗碗擦等东西,这些东西虽然不急需,但买了放着也没有关系。把它们放到车上后,比约定时间提前5分钟进了汉堡店。内藤还没有到。 汉堡店门朝向大道。光线明亮的窗边桌子也还空着,但我特意选了一张里面光线昏暗的桌子坐下。我要了咖啡,一个看来像是打工学生的年轻女孩用托盘端来了一个大杯子。意大利式的煮咖啡,闻起来就像是溶解的面粉用绘画颜料着了色的一样。 3点刚到的时候,内藤走了进来。西装裤、长袖衬衫,脚下还是上一次穿的那双拖鞋。看到我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在柜台上给自己要了杯咖啡。 “傍晚我还有课,”坐下后,他也没有寒暄就说,“那之前还要去幼儿园接孩子。”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您,真对不起!” 我为什么这么低姿态?自己都对自己的低三下四感到不满。 “您没去参加葬礼呀!” “没抽出时间。” 简直是无所适从。看来内藤是想摘掉任何关于妈妈话题的萌芽。我头脑中浮现出的是他一个一个搬掉我想往上攀登小的梯子的光景。 服务员送来了咖啡。他把一袋棒状白糖全都放进了杯子,”用塑料小勺搅拌后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 “要有一个能喝到再好一点咖啡的店就好了,”说着往我的杯子扫了一眼,“遗憾的是这附近没有让人中意的咖啡店。” “您是在办英语学校吗?” “到前几年一直在一个外资的小企业里干活。从那辞职后就开办了。这年头,再就业很困难呀!说是辞职,实际上等于是被解雇。就是现在流行的企业重组。”说到这里,他好像是感到说得太多了,突然就闭上了嘴。 “您太太上班吗?” 内藤的表情立刻警惕起来。 “我在教孩子们钢琴,”为了改变话题,我接着往下说,“这附近就有一个孩子在学。” “是钢琴哪?”他恢复平静后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眼睛看着外边的道路,“我也在和内人商量是不是让我们孩子学学钢琴呢……”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脚上带着矫正具的男孩子,和搀着他手的内藤背影。 “几岁了?” “明年就可以上小学了。上了岁数后才有的孩子呀!”他有点儿内疚地说。 “男孩子吗?” “你怎么知道?” “不知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是的,是男孩子。” “一个吗?” 总是进入不了正题。话题一涉及妈妈,他马上就表现出拒绝的态度。看来只好暂时在孩子和钢琴的话题周边徘徊了。还有时间。至少我有。他傍晚要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应该没问题。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内藤突然问我。 “就我一个。”我爽快地回答。但是之后就没话了。“那…...什么……?” “不……”他暧昧地说。看来要沉默下去了。这时,他有些顾虑地说:“独生子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很孤单寂寞吧?” “怎么说呢?没有办法比较。内藤先生您呢?” “我是三兄弟中间的一个,所以不了解独生子的心情。”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家的看来是要成为独生子了。本来还想再要一个,可是这个孩子就是上了岁数之后才生的。内人虽然比我年轻,但生孩子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 “并没有那么感到孤单寂寞。”我心情出奇的开朗,说道,“也没想过有兄弟就好。因为从小就自己一个人受宠爱,反倒觉得一个人真好。也正因为如此,相应的就长成了一个任性的人。但是,妈妈去世后,还是感到这种时候,要是有个哥哥弟弟或者姐姐妹妹就好了。” “可能是吧!” “我真的不清楚。” 内藤抬起头来,满脸疑惑。 “即使有兄弟姐妹,失去了父母也会寂寞的呀!” 他慢慢地垂下了目光,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咖啡壶。我感到是可以提出妈妈话题的时候了。 “您和我妈妈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一本正经地问道。 内藤还是盯着桌子看。一会儿,端起了自己的杯子,木然地喝了一口咖啡。 “很早以前……”他开口了之后,仿佛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就闭上了嘴。难堪的空场。我都要绝望了。这时他准备好了回答,“在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 “你们是同一所大学的吗?” “你妈妈比我低两级。”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可能是在回忆和妈妈邂逅时的情景吧!那里有我和爸爸都不了解的一位女性。 “妈妈的相册里有您的照片,”我毅然决然地对他说,“是学生时代的照片。” 他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我顺着他的视线也把目光转向窗外。刚才光线还很明亮,现在已经有些暗淡了,树阴下的阴影也相应不那么明显了。 “这一带20年前还都是农田,”他好不容易才开了口。“这家店和超市都是。道路旁边有水渠,孩子们还在里面捉鲫鱼和龙虾哪!人和景致都变了。我们两个人看到的景致,到哪里都看不到了。那个人不在了。现在她的女儿坐在了我的面前。”他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看着我。“和那时候的她年龄相仿……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循环。” 内藤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板,盯着自己重叠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店内的有线广播里传出一个男孩子唱的非常生硬的恋爱歌曲。我等待着他的下文。过了一会儿,他像倒满的杯中之水终于失去了表面张力溢出来一样,又开始说了下去: “你妈妈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是研究生。当时学部的规定是,研究生作为辅导员负责几个四年级学生的毕业论文指导。碰巧我当了你母亲的辅导员。”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这就是我和你妈妈的’邂逅。”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一副意外的表情。我的心情就像是一个偷吃了暂时不让吃的东西的孩子。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大学毕业后你母亲工作了,”看来他是想尽快结束谈话。“那一年9月,我去了德国留学。我们时常有书信往来,但是渐渐就疏远了。不久你母亲结婚了,生下了你。那以后的事情,你就比我更了解了。” 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或许是故意装作迟钝?就像是一个父亲对让他给讲故事的孩子那样,只给讲故事的开头和结尾,还要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两个人邂逅了。两个人分开了。而我却想要填充那中间的空白。 还剩一半的咖啡在杯子里已经凉了。一群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来到店里,顿时店内热闹了起来。看来内藤不会说出什么了。他显得很疲惫,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工作。我甚至产生一种卑劣的念头:你要是那样的话,我手里可有书信为证。 “为什么来探望我妈妈呢?”我粗暴地问他,“只是大学时代作为辅导员那么一点儿缘分吗?”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 “有一种被诱供的感觉呀!” 我没有回应。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好像很难喝。然后瞥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其实,我对你妈妈是有特殊感情的。”一种豁出去了的语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它称为是恋爱感情。但是,那是剃头的挑子一边热,是我单相思。在我从德国回来之前,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从那时起,两个人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两条道路就再也没有交叉过。” 他暂停了谈话,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凉水。 “这回行了吧!”内藤满脸怠倦,“你让一个50多岁的男人坦白了30多年前的失恋。去探望你母亲确实是件轻率的行为。如果这使她女儿产生了不愉快,那么我向你道歉。但我们的关系,不值得你去探究。至少,对于你母亲来讲,我的存在什么也不是。” 占据了窗边座位的女高中生们一边大嚼汉堡包,一边高谈阔论。内藤瞅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在报纸上看到你妈妈出事时,颇为震动。收到葬礼通知时,我很悲伤。感到失去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停了下来,看着我,之后又低声地说,“这种悲伤和你没有关系。你母亲的事,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结束了。” 7 早晨起床后,天在下雨。雨天钢琴的音色不好。练习了30多分钟指法之后,键盘才轻快了起来。弹奏了一会儿乐曲之后,站起身来,乐谱就那么放着。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把厨房的椅子挪到窗边,边喝咖啡边望外面的雨。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梨,只削了一半儿吃。梨子的季节已经快要结束了。孩童时分,总是盼望着爸爸老家寄梨来。开运动会的时候,多层饭盒的最下面一层总是装着削了皮切成小块儿的梨子。 就像是普鲁斯特的小说一样,我咬了一口梨,在梨味儿的引导下,开始追寻关于妈妈的记忆一一在上小学前经常领我去的市营游泳池、我引以为豪的年轻美貌的妈妈来学校观摩授课、在钢琴的汇报演奏会上和妈妈一起弹奏贝多芬的《土耳其进行曲》、上中学时两个人经常去的电影院、星期天的展销会购物……妈妈做的炒鸡蛋的味道,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和其他菜肴一样,清淡、高雅。她说:不用白糖,只用少许甜料酒。我喜欢吃放很多葱的炒鸡蛋。 听内藤一讲,对妈妈的印象不仅没有清晰起来,反倒越来越?昆乱了。他喜欢妈妈。但妈妈并不是那样。他在留学的地方还是想念着恋人。她却迅速找了别的男人结了婚。太好理解了。确实好理解,可是没有真实感。至少在内藤来讲,30多年来一直忘不了学生时代的恋人,甚至还来探望处于昏迷状态之中的妈妈。在完全没见过面的家人面前暴露自己,要求探视过去的恋人,这应该是出于非同小可的决心。内藤的话并没有能够回答这些事实的沉重性。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妈妈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等不及去留学的恋人,和一个比自己大的精英职员结婚,她有些冷淡又长于算计。她把和两个男人的恋爱放在天平上比较后,选择了其中一个。如果妈妈真是这样一个女人,内藤能30多年还一直想着那样一个女人吗?另外,那样的妈妈也和我所知道的妈妈印象大相径庭。还感到这不 符合她和爸爸之间形成的关系。内藤对我说的事情,果真是那个妈妈的事情吗?是运动会时给我饭盒里放炒鸡蛋的那个妈妈吗? 我从自己的房间壁橱里拿出了装在点心盒里的内藤的书信,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既不能处理,又没有勇气去读它们,就一直那么放着。信一共有三札。每50封左右一札,用细绳儿精心地捆着。航空信都是从一个叫波伏姆的西德小城寄出的。我一时心血来潮查了地图册。是一个靠近荷兰和比利时边境的小城市。紧挨着鲁尔工业区的中心地带埃森。究竟是个怎样的城市呢?我不了解详细情况。大概也是个工业城市吧!为什么内藤要到那里去留学呢?是不是那儿有好的大学或有好的图书馆呢?能够弄清的是,他曾经在那个城市待过。并且,孜孜不倦地给在日本的恋人写信。信封上的邮票图案几乎都是旧建筑,而且都是单色印刷的。他是把自己的思念寄托在这些没有情趣的邮票上了吧! 我想象了两个人恋爱的过程。一个即将毕业的4年级学生和一个担当她毕业论文指导的研究生。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心心相印。他们的关系,不能认为是内藤所说的那种单相思。是不是妈妈也喜欢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要把内藤的来信和其他的信件分开来保存,一存就是30多年。虽然没有迹象表明反复阅读过,但妈妈很珍惜这些来信,这是毫无疑问的。去国外留学,内藤将来是期望当一名研究人员的。对于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研究人员,一个20来岁的女学生对他产生恋情,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两个人必须离别。或许他们没有能够深刻理解这次离别的含义。认为只要是心心相通,跨越不能见面的岁月可能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于是,地球这一面和那一面的通信就频繁了起来。稚气的字里行间透着露骨的情感流露,直率的爱情表白,玩笑似的猥亵。一定也写有将来的展望一一结婚,两个人组建的家庭。不久,她变心在书信中投下了阴影,开始响起了不协调的音符。分手的征兆悄悄逼近。书信渐渐稀少了。他责难恋人。但是,她不再写回信。妈妈是否将新恋人的事情告诉了远在德国的内藤了呢?就这样,一场恋情结束了。妈妈遇到了爸爸,变成了我所知道的妈妈。 我在尽情空想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真实的情形究竟如何呢?我看着面前的书信札,不知所措。如果读了这些书信,就应该能够搞清大致的原委。因为恋人之间的往来书信一定就像是dna的双重螺旋一样,即使不是唯一的固定模式,那也是读了上句,下句的意义也就自然限定了的。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解开绳子打开信札。我不能在头脑里有一个叫内藤的活生生的人的情况下去阅读过去年月里他写给妈妈的信。书信是只写给一个人的。我被永远地驱出了它所要公开的世界。 爸爸的公司在城市中心地带。他让我在地铁出口处的一个茶馆里等他下班。这正是秋日气息渐浓的季节。道路上尽是些年轻人。头发染成绿色,鼻子上穿着耳环的男孩子弹着电吉他唱着歌。路边的简易洋式建筑里,都是些时装店、洋货店、金融机构的事务所、音像店、茶馆、唱片店,还有几间艺术品店。招牌和旗子以红、黄色调为主。爸爸和平常一样,以他那沉稳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总是自鸣得意的举止在妈妈去世后也没有什么改变。 在一家酒店的拐角处拐弯后,从大路进入了一条背街小巷,街道的气氛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路灯的照明暗了,年轻人的影子没了。亮着昏暗灯光的店铺几乎都是饭馆和日本料理店。冷清寒酸,感觉就像是妓院街一样。路边有一个树木繁茂的公园,在路灯下几个无家可归者聚在一起喝酒。往里走了一会儿,掀开一家土头土脸的小店门帘。这家小店操作间里只有一个厨师,还有两个穿着飞白花纹衣服的女招待。没有餐桌,在柜台前放有七八把用粗麻绳编织的有靠背的椅子。一个女招待拿来了湿毛巾,从她的言谈和年龄看,大概就是老板娘。 “对阿菜来讲,这里可能太寒酸了,”爸爸一边用湿毛巾擦着手一边说,“可在这里能够从从容容。” “和妈妈也常来这样的店里喝酒吗?” “你指什么时候?” “我生下来之前。” “那个时候去更高级一点的店啦!这附近就有一个常和你妈妈去的店。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吧!” 店主人几乎不说话,在柜台里默默地调制菜肴一一葱白和胡萝卜上加了鳕鱼子和辣椒酱的、竹腌小加吉鱼加上山药和酸橘的、铁网烤蘑菇盛在撒了盐的沙锅里又加上银杏和松叶的……这些东西一个一个摆在我们面前。并不是什么精美的料理,但器皿和装摆都很讲究、很漂亮。 “生日送你什么礼物,可是费了琢磨,”用啤酒干杯后,爸爸口齿不清地说道,“服丧中总是有点儿怪,没有爽朗地去选择礼品的心情。这真是有点儿对不住阿朵,今年就让我拿这个作为生日礼物吧!” 爸爸把一个小纸包放在了柜台上。 “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嘛!” 打开纸包一看,是一个蓝色天鹅绒的宝石盒。里面是一个绿松石的戒指。 “和你妈妈结婚前作为订婚戒指送给她的。” “把它给我?” “不能收下吗?” “不行啊!这个应该由爸爸拿着……” “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啊!”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添啤酒,一边说,“低收入的职员时代买的,不是怎么好的东西。只是作为纪念品。” “那就更不能要了。” “不,好了。我希望阿栗拿着它。” 爸爸很少有的顽固。 “那么,我就拿上了。”我很客气地说了一句,把戒指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正好嘛!”. “这不很合适嘛!” “总是弹钢琴,应该是手指头变粗了才对呀!” “那么,大概是你妈妈手指头粗吧!” “谢谢!” 把瓶子里的啤酒倒人我的杯子后,爸爸要上了岁数的女招待上日本酒。然后,就呆呆地看着对面架子上摆着的餐具和酒瓶。 “年轻时候的妈妈一定很漂亮吧!”我把戴着戒指的手举到面前,一边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很漂亮,”爸爸老实地回答,“我以前觉得她还会一直漂亮,让我感到了那种可能性。”又突然醒悟似地叹了口气。“用过去时说话,总是令人感伤啊!” 一个新酒壶摆上了柜台。爸爸先给我的酒盅斟上了酒,再给自己的也斟上了。 “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她作为新职员进入了爸爸工作的公司。在和野见山他们办公司前,我是在东京的一家公司工作,这你是知道的吧!” “听说野见山先生和爸爸围绕妈妈发生了激烈的竞争?” “那有点儿太夸张了。当然了,情敌很多。公司的同僚里,有很多年轻的单身汉。” “那为什么妈妈选择了爸爸呢?” “为什么呢?”爸爸把胳膊拄在柜台上,两手合在一起捧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总之,我当时是拼了命了。”. “千方百计也要把妈妈搞到手?” “怎么说呢?”爸爸怀念地看着远方。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咽一一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结果是弄到手了。” “但是,最后又被拿跑了。” 爸爸向旁边走过的年轻女招待摇了摇酒壶,说了声“再来一壶”。这样和爸爸说着,我的心情焦躁起来:这个人身上还有另外一个别的人,而且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他拉出来。像现在这样谈 论妈妈的事情,也不能正确读懂爸爸的情绪究竟在什么地方。就是谈论亲密的话题时,也总是有什么不透明的部分。真是奇妙一一由于失去了父母之中的一方,双亲都各自变成了迷雾般的存在。 “啊,对了,”爸爸停住了已经举到嘴边的酒盅说,“肚子饿了没?光让你喝酒了。” “我吃了不少东西了。” “叫他们捏点儿寿司吧!” “算了。” 我面前还有好几种菜肴原封不动地摆着。并不是特别要的,但店老板总是不失时机地上菜,所以,柜台上总是有两三种菜肴。 “再要一壶酒吗?” “是呀!”爸爸放下酒盅,看了看手表。“该换场子了。” “是和妈妈去过的店吗?” “是一家可以有现场演奏的相当不错的店。”请女招待结账后,爸爸说道,“过去,马尔。瓦卓1曾经一个人来那儿弹过钢琴。演出结束后,他在旁边的桌子上吃了碗猪排盖浇饭。” 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端来了一个小漆盘,上面有账单。爸爸把信用卡交给她,在单子上签了字。 “喝点儿威士忌再回家吧!”爸爸说完,站了起来。 8 十月未来了寒流。暂时多穿了几件薄衣服对付了一下,但看来真正要冷起来了,就急忙换了衣服。好不容易铺上了电热毯,又清扫了空调,可到了十一月份,却又暖和得让人冒汗了。一个没课的星期天下午,一个人去看了吕克.贝松2的新影片。,中学时代看过《萨布维》,完全被伊萨梅尔。阿贾尼所倾倒。上大学之后,看过《格兰。布尔》,就完全成了贝松导演的影迷了。我想,开始潜水运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那部影片的影响。若是这样说起来,吕克.贝森就成为妈妈去世的间接原因了。 1马尔。瓦卓(malwaldron,1926—2002),生于美国的纽约。为比莉.荷莉戴伴奏的黑人钢琴家。 2吕克。贝松(lucbesson,1959一),法国著名导演。 接下来的一周也都是温暖的好天气。在出发去工作前,取出点心盒里的书信,边喝咖啡边凝视这些书信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每次摸到这些书信,心里就充满了怀恋的心情。就仿佛是在眺望已经失去的自己遥远的恋爱。同时,这些书信也使我心烦意乱。那些事都发生在身边。虽然说是我生下来之前的事情,但还不能说是那么遥远。是不是应该把它们还回去呢?既然收信人已经死亡,那就应该返还给寄信的人。其实说不定是因为想尽快地消除一个悬念: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读了这些书信。在被这样的诱惑开始驱使之前……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往内藤家里挂了电话。和上次一样,是内藤本人接的电话。我用通告一件事的口气说,有东西要交给你。他惊诧地问,是什么东西?我沉默不语,他便说,能不能邮寄?我回答说,还是当面交给您为好。他考虑了一会儿。说不定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正如我想处理这些书信一样,看来他也想处理掉我这一存在。 “星期天下午怎么样?”看来他有点为难,但毕竟没有拒绝。 “没问题。” “到附近以后请来一个电话。” 像以前一样,我去超市购物。要是这样不断地拜访内藤,所有的杂货都要在这儿买全了。但是,今天就要结束了。大概因为是星期天吧!买东西的顾客比前两次要多。在超市旁边打了电话。内藤接了电话,指定了附近的一个公园。不是他家旁边的那个儿童乐园,而是公营小区里面的一个稍大一点的公园。从我现在的位置就能看到那个小区的建筑。 我把买的东西放到车上,拿上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纸袋。我把信件已经装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又把牛皮纸信封装进了一个手提袋。我朝指定的小区公园走去。心情有点儿像去交纳赎身钱。没有指定到汉堡店去,看来不只是因为那里的咖啡不好喝,一定是他不想长谈。如果可能的话,打算拿上东西就告别。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好。我想从内藤嘴里也不可能再打听到关于妈妈的什么情况了。当然心情不好。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刻薄的对待。我可是为了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牺牲了宝贵的星期天来的……若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干脆在收集垃圾的日子扔出去算了。 五栋高层公寓排列在那里。小区内的空地几乎都被充当了停车场,其中只有一个地方逃脱了混凝土的侵占,还残留着绿地。它的一角开辟成了一个儿童公园。主要有用废旧材料做成的健身架和滑梯,还有一些秋千、跷跷板和单杠等器材。沙坑里,有三四个小孩用铲子在挖沙子玩。其他地方就看不到孩子了。我坐在公园角落的一张椅子上等待内藤。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只是远方有些云彩。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差一点儿就要睡着了。在沙坑里玩的一个孩子,用小塑料桶提来了水。把水灌进刚才挖好的坑内。其他孩子们把头凑在一起往坑里瞧。 看着他们玩耍的样子,想起了不知在什么地方读过的一则紧张消除法。其建议如下:首先要找一个适当的场所,后院和原野都行。找到后就用铁锹挖坑。尽可能地往深里挖。然后,就冲着这个深坑大声地喊叫,把平时的愤怒和不满都发泄出来。对上司和婆婆的愤怒,对丈夫的不满……把它们全部发泄完了后,填上土回家。 “喂。”有人叫了一声,我回头一看,内藤站在椅子的后面,旁边是脚上带着矫正器具的男孩子。 “你好!”我微笑着向男孩子打招呼。 “你好!”他规规矩矩地回答。和他爸爸不同,他一本正经。 “今天休息吗?”我问站在旁边的内藤。 “内人去参加研修会,”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回答,“因此我就得看孩子了。” 看来还是不要问“夫人干什么工作”的好。 “想把这个还给你,”我迅速递过纸袋。 “什么哪?”内藤惊讶地问。 我没有回答。他从提袋里拿出了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打开口一看就能看到里面的内容。 “我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找到的,”我就像是找到了丢失的雨伞似的说道,“当然,我没有看。绳儿还是母亲系上的,没有动过。” 内藤把提袋放在腿上,一时间表情发呆。男孩子不断央求着要去打秋千。他说“等一会儿”。听起来意外的和善。 “我就……” 我站起身来,向坐在椅子上精神恍惚的内藤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蹲在了男孩子面前,说了声“再见”。 “再见!”男孩子满脸疑惑地回答。”` 也难怪。就在几分钟前刚刚说过“你好”的人,现在又在说“再见”了。 “等一下……”内藤怯生生地开了口。 我回过头来。我已经要离开那个地方了。对方犹豫不决地低着头。 “我现在要送这个孩子去荡秋千,”他说,“然后我们去喝杯酷茶,怎么样?” 为什么没有摆脱掉呢?内藤一个人磨磨蹭蹭的时候,利落地离开就对了。一定是那个孩子的缘故。我对他注入了过多的情感。说不定也是由于他腿脚不好。而且我感到自己和男孩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纽带。以前一场恋情在这个世上开始出现了。开了花,但没有结果就消失了。那以后我们生下来了。我和你……作为没有结果的恋爱替补。 “他还不能自己荡。”内藤一边从后面推着秋千上的男孩子蹬背一边说。 我坐在了旁边的铁栏杆上。在内藤陪孩子荡秋千的时候,装有书信的纸口袋放在了我的腿上。 “他的腿脚一直不好吗?” “ 是的,天生的。”他推着孩子的背,又好像是在眺望远方。 “学钢琴的事儿有进展吗?” “钢琴?”他反问道,“不,还是老样子。上小学之后要学的吧!”他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家里有一架我内人的旧钢琴。” “我想钢琴对你儿子一定很合适。”‘ “我也喜欢钢琴,在家里经常听调频广播的古典音乐,每当放钢琴曲时,就不由得把立体声的音量放得很大。” 我们都没有说“让我来教他钢琴”这句话。我这方面当然不能主动说。可能内藤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是终究认为还是不合适吧!. 这期间,男孩子玩够了秋千,到健身架那里去玩了。我们也就走到了那边去,并排坐在了椅子上。真是有些奇怪,纸袋又重新回到了内藤的手上。 “我以前以为这些信都已经不存在了。”他拿着纸带,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看样子,我妈妈很珍惜它们。” “为什么哪?”他以朴素的疑问口气说,这台词不能不让人感到是一种自负,“本来以为早就都处理掉了。” “内藤先生也保有妈妈的书信吗?” 一时间他好像很犹豫。 “不,”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要是有的话,会还给你的。我老早之前就处理掉了。真是对不起啊。” “没什么。” “我是拼命要忘掉你母亲的事情的,”他不改淡淡的语调说道,“就像是要从留学的地方逃走一样,在世界各地流浪了好几年。有一位老师挽留我,可我最后还是辞去了大学的工作。回到了日本,辗转换了很多职位。和现在的内人在一起前,也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什么都不顺利。” 男孩子在爬健身架的梯子。他不能像普通的孩子那样站着往上爬,而是用弯曲膝盖一个一个地爬,全身都贴在了梯子上面,这都是因为腿脚不灵便的缘故吧!受到矫正具的严格限制,爬得格外艰难。 “这都怪我妈妈吧!” 过了一会儿,内藤开了口。 “当时是那么想的,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人生。不存在可以归咎于谁的事情。没能够有发展,那怪我自己,我这个人太懦弱 了。” “但是,是我妈妈伤害了你吧!” “谁都没有伤害我,”他望着远方说,“你母亲只是为了拥有她自己的人生。只是我这方面,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忘却。” 谈话中断了。几个小孩子呼喊着跑了过来,攀上了健身架的梯子。 “不能忘却,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他自言自语,“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就像决了堤的水坝,要有东西溢出来。我想把它置换成一个一个的词语抛到内藤面前。我想,实际上我已那么做了。要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大概是头脑里掠过的念头太迅速、太激烈了吧!感到现实的变动是特别缓慢,真是要命。男孩子从健身架顶端慢慢地落了下来。那期间,时间的流逝就像是麦芽糖一样凝固了。只是在着地的瞬间才伴随有奇妙的栩栩如生的跃动感。“咚”的一声,男孩子的身体在地面上轻轻弹跳了一下。一阵刺耳的金属声,他一只脚上的矫正器具脱落了。内藤站起来,跑向男孩子。孩子连一声都没有哭。只是伴随着激烈的痉挛,翻着白眼,后脖梗处直挺挺地僵硬着。内藤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塞进他的口中,并不断地叫着男孩子的名字。 “请给叫一下救护车!” 听到这个声音,我才被拉回到现实中来。 救护车来到之前,男孩子意识清醒了。没有外表的出血和呕吐,也能对救护人员清楚地回答自己的姓名等问题。内藤陪着孩子去了医院。我打听了医院的名字,决定开着自己的车跟去。既担心男孩子的状况,又因为内藤把书信放在我这里不管了。 男孩子被送人了附近一家综合医院。我到达的时候,正好救护车要开走。在外来患者急救处一打听,说是去检查部了。因为是星期天,医院里很安静。按照被告知的路线,走过一段昏暗的走廊,看到内藤坐在一条长椅子上。 “现在正做脑ct,”他表情憔悴,“胸部和腹部的光已经拍完了。还算幸运,看来没有骨折,内脏也没出血。” “竟然弄成这个样子……” “那个健身架不行了,平时总是陪着他的。”他后悔不迭地说,“理学治疗师也告诫说他还不具备平衡感觉和敏捷性。” 大约等了15分钟,躺在担架车上的男孩子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了。内藤从旁边跟他说话,孩子点了点头,神情异常坚定。 “下面医生还要诊断,”内藤在走廊里走着,“你就别……” “只听一下结果不行吗?” “那倒没关系,你有时间吗?” “今天没课。一会儿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诊察室是内藤一个人进去的。我在外来患者的大厅给家里打了电话。跟爸爸谎称和朋友在一起,回去要晚一些。回到诊察室的走廊后,又坐在长椅子上等。腿上放着装有书信的纸袋。走廊里,不用说患者,就连一个医生和护士也没有,整个医院都很安静。 内藤很长时间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好,在进行深入的谈话?我为了缓解一下情绪,来到了走廊尽头。走廊的顶端处有一扇铁门,上面贴有一个塑料告示,上面写着“严禁开关”。这是一个安全通道,所以没有上锁。我试着打开了一半门,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停车场对面好像是住院病房。我看到了昏暗病房里开着的日光灯。有的房间窗户外面着绳子,上面挂着毛巾等物品。趁护士没发现,赶紧关上了门,回到了原来的长椅上。 过了将近30分钟,内藤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让你久等了。”他道歉地说,声音很爽朗。 “怎么样?” “仅就ct检查来说,没有异常。看不到脑挫伤和脑内出血。只是说不定有小的出血点,所以为了慎重起见,要留院观察一天。医生说可能没什么问题。经过24小时观察,没有异常就可以出院了。” “真是万幸啊!” “让你担心了!”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我要给家里打电话,一起往那边儿走吧!” 我们也没有说什么,来到了我刚才打电话的外来患者就医大厅。小卖店旁边有五部灰色的公用电话。小卖店卷帘门关着。 “能不能稳定下来后把情况告诉我?” “怎么跟你联系呢?” 我从肩上挎着的包里拿出了在钢琴教室上班时用的名片。 “上午一般都在家里。” “一两天内一定给你电话。” “哎呀,差一点儿忘了这个。”我把装着书信的纸袋递给他。内藤默默地点了点头接了过去。.“今天多谢了。”最后他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声。 9 那一周都用来和爸爸订计划,准备去南方的海岛。他还不曾看过妈妈溺水的大海。从葬礼结束后就一直说要去看看,可又是办丧事,又是工作不允许,一直拖了下来。尽管是亚热带的岛屿,进入12月份之后海上也会波涛汹涌。可能的话,要在11月里成行。正焦虑不安的时候,好不容易爸爸能够休三天假了。我立即着手订飞机票和宾馆。这样,两个人不得要领地安排着旅游行程,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秋夜。 周末内藤打来了电话。之前他已经打过一次,说孩子已经出院了,精神很好。因为说是没有什么担心的了,我们就闲聊了一会儿,气氛很和谐。也谈到了去旅行的事。于是,他像是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