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事》 一卷全 他人事 这场景,我曾在电影上见过,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卡在翻落悬崖的车子里。伸手摸摸膝盖,指尖陷进烂桃子似的肉里,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被安全带倒吊在半空中而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更胜疼痛。前方裂成白茫茫一片的挡风玻璃,像腐朽的栅栏倒在引擎盖上。我的麦当劳奶昔和凉子的可乐飞出杯架,泼洒在撞得凹凸不平的车顶上,连同高速公路的收据和零钱一起散落在那里。原本摆在置物箱里的手机,不晓得哪里去了。脖子好重,不想动。视线这么模糊,是血流进眼睛里的关系吧?车子都已经这副模样了,电力系统居然还能继续运作;从冷气孔吹送出的温冷风,羼着轮胎的焦臭味。遇到这种惨事,收音机里的冷感女人依旧淡然播报着道路壅塞的消息,感觉真诡异。耳里听到某处传来的滴答水声;幸好没闻到汽油味,看来油箱应该没事。 「你要不要紧?」 我的声音像吞了药粉般沙哑。 凉子没有回答。扭曲成乀字形的车顶挡在后座和驾驶座中间,只剩下一条铅笔盒盖微开大小的缝隙,我根本无从得知她的状况。 「你还好吗?我的脚夹住了,动不了。」 呻吟声……一咳。 一听就知道是凉子。 「我想没事,只是不太能动……问题是……」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亚美不见了!亚美!亚美!」 「不会吧?看清楚点!」 「她真的不在!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啊啊!她不见了啦!」 我也染上凉子的慌乱,反射性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突然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喂!没事吧?」 我和凉子没料到会出现这声音,冷不防立刻闭上嘴巴,下一秒又旋即放声呼救。结果,灰色长裤的下摆和沾满泥巴的黑色皮鞋出现在碎裂的玻璃缝处。 「对不起,我们的小孩不见了。」 「她在呀,在这边,受伤喽。」 男人的声音有些含糊,听不清楚。 「拜托你帮帮我们!拜托你!」凉子尖声高叫。 「拜托你帮我们叫辆救护车!」我也跟着说。 男人的鞋子便快步走离车子。 「亚美!亚美!」凉子拚命喊:「你可以说话吗?妈妈的身体动不了!裕一!到底出什么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们掉下悬崖。」 「怎么会?」 「对向车道的车子突然越过中线朝我们开来,不闪开直接撞上去的话,我们就死定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倒霉撞断护栏……」 「都怪你开太快了!我还在想会有危险……」 突然听见亚美那孩子虚弱的哭声。 凉子再度发狂似的叫着亚美的名字;然而那孩子只是呻吟和哭泣,没有回应。 「你出不去吗?裕一,你可以想想办法出去吗?」 凉子说完,我再次想办法企图恢复自由之身,但被夹在破碎仪表板底下的腿动弹不得。 「不行,我的腿整个被压烂了。」 我隐约看见满是鲜血的手指出现在我和凉子间的缝隙处;原本涂着美丽指甲油的手指甲几乎被硬生生剥去,露出椭圆形的指肉。 「你看来很糟……要不要紧?」 「我的眼睛……看不太到……」 这时脚步声回来了。我看见刚才的皮鞋和裤摆。 「有劳你了!救、救护车……现在情况如何?电话打通了吗?」 「姑且算打通了。」 「谢谢你!啊啊,得救了。小孩在你那边吗?」 「有个女孩子倒在这里。」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帮忙看一下她的情况吗?拜托。」 「叫谁去看?」 「呃?……当然是你啊。」 「我求你!」凉子大叫。 男子喃喃地说些什么,一边往亚美身旁走去。 ……哎呀呀。 男子这么说。 「她精神很差。」 我听见凉子倒抽一口气。「啊啊,怎么办怎么办……她叫亚美,你可以和她说说话吗?她还有意识吗?亚美!」 「还有没有意识……谁知道呢?」他的声音悠哉的彷佛在回答天气好不好。「我也不清楚呀……我又不是医生……」 「求求你!只要喊喊她就行了!帮我握握她的手让她放心!求求你!」凉子不死心的说。 「要我摸她?感觉很脏耶,有点……恶心。」 「怎么这么说……那你帮我跟她说妈妈马上过去,要她别担心,妈妈和叔叔都没事……」 「说那种话,你都浑身是血了,哪里像没事?」 「骗骗她也好,就当是给她勇气嘛!」 我也插嘴说: 「拜托你告诉她我们马上带她去医院,要她别担心,让她放心!」 「意思是,你们想对个快死的孩子撒谎?」 「啥?你说什么,废话!」 「啥?你说什么,意思是,我必须骗个快死的孩子吗……?」 「拜托你!求求你!怎样都好,拜托你帮帮她!」 男子大大叹口气,离开车子。 我们竖起耳朵等着男子开口,却什么也没听见。 脚步声回来了。 「你们还是自己去说吧,我又不是你们的遥控玩具。」 「遥控玩具……?你是真心的吗?认真点行不行,王八蛋!」凉子怒骂道:「小孩都快死了,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快点去说!你是男人吧!没用的废物!」 男子没有反驳。听不见咳嗽声,也听不到脚步声,他像突然消失般,四周只剩鸟鸣声,以及风扰动树木的飒飒声包围着我们。 「喂!你还在吗?你在那边吧!」 凉子耐不住沉默的喊道。 「……氓……啊……人……」男子的声音夹杂着叹息。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女流氓!我在啊。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女人……」听得出男人离车子有段距离。 「求你别闹了!我只是挂心孩子罢了!你应该能够体谅的呀!」 「真搞不懂你那张嘴是怎么回事。体谅?我只觉得你根本是个疯婆子,突然就对素昧平生的我怒吼,做事情也完全不合常理。明明连见都没见过我,还说得那么好听……你的女人真要不得耶,简直就像……像个不良少女!没被男人教训过……很像以前看过的漫画里面出现的不良少年;那家伙明明是个高中生,却沉迷夜生活……」 「现在还说那种事?」凉子大喊:「你有完没完啊!」 男子再度沉默。 「妈妈……」接着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亚美!」凉子回应:「妈妈就在你旁边!别怕!不用怕哦!」 「没那么旁边吧……」男子喃喃说:「距离大概有十公尺……不对,不到九公尺,大概八公尺再多一点……八公尺七五?或者八公尺九五……不管怎样,总之没那么旁边就是了。」 「好痛喔……肚子好痛……」 亚美的声音听来微弱难受。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拜托你先帮我们看看孩子的情况吧!」 「恩?……啊……有东西跑出来了……各式各样红的白的……环状的、绳状的、管状的……」听到他这么说,我全身寒毛倒竖。怎么会这样?亚美活不成了! 「有流血吗?能够止血吗?你只要按住伤口就行了,拜托!求求你!」说到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惨叫。 「那 样会把手弄脏吧……手弄脏的话,我怎么办?附近又没有水……擦在衣服上?不立刻洗起来,会渗进纤维里;洗衣服时,还得和其它衣服分开才行;再说,衣服掉色的话,我会很低潮、很失落……」 「无聊透顶!你简直不可理喻!那么,你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 于是男子走开,回来后,抛了个什么东西到后座。 「这是什么?裕一,你看得出来吗?」凉子捡起那东西,从缝隙间递过来给我。 那小东西上面还附着指甲…… 「是那女孩的手指啦。」男子说。 「不会吧!」凉子低声说完,细声啜泣起来。「太过分了……你不是人……」 「喂喂,别傻了好不好,那手指就掉在女孩旁边,是你自己说『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注1)的呀……讨厌的女人,要装女王颐指气使也该有个限度吧?头痛的家伙……累死人了……」 「亚美没事吧?」 「关我屁事啊?不干了,你们这些家伙真的很麻烦耶,两个人一起联手,搞得我好像是坏人,烦死了。」 「我们没那意思,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帮帮忙而已。」 「就会叫我做这做那!给我去做这!给我去做那!向右边!向左边!不是那样!是这样!——我为什么非得当你们的奴隶不可?你们这些家伙在学校是怎么学的……」 「我能理解你当然会生气,可是你能不能冷静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我们身陷这般处境,既没办法靠自己逃出去,也没办法救孩子……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才……」 「动弹不得?走投无路?车子出意外害小孩子飞出去,有这么了不起、这么得意吗?会出这种事,还不是你们自己爱摔下悬崖来?我有去碰你们的方向盘吗?」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你能不能看在人情的分上帮个忙,试着从外面把车门拉开?帮我这个忙就好,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不会再麻烦你。」 过了一会儿,男子的鞋子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想看看他的脸,却只能看到随处可见的灰长裤、白衬衫和上半身的一部分:肚子突出,但算不上胖。他将双臂交在胸前,说: 「这车门撞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会割手,我搞不好会受伤耶……」 「求你了,试一下,感觉不妙的话就停手。」 「我如果受伤的话,怎么办?搞不好会破伤风哦!」 「哪会……不过是开个门而已呀……」 「但你不能否定这种可能吧?如果你们在我的帮助下获救,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我却得了破伤风,必须自己一个人终其一生对抗这难治之症,我这是何苦……」 注1:日文双关语,「挪近一点」另也可解释成「拿一点过来」。 「无论多少我们都会补偿你!这可是关系到小孩子……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拜托你!」 「哼,无论多少都会补偿……你可真有钱呐……看得出来,还有你的女人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以为是的铜臭味!」 「我没骗你,」我脱下手表抛向男人脚边。「这是劳力士。」 男人伸手捡起手表。 「坏的……」 「那,这个怎么样?」我扭过身体,想办法拿出钱包,伸手递向窗外的男人。这个过于勉强的动作,让我的肩膀一阵剧痛。 「你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证明我不是说说而已。钱包里面有我的驾照,这样一来,你就知道我是谁,我想逃想躲也没办法了。」说到这里,我的手突然失去力气,钱包掉了下去。 男人看样子正在考虑。 「叫那女人向我道歉,说:『我感到万分抱歉,都怪我没礼貌,我绝对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她如果向我赔不是,我就考虑帮你们。」 「喂……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她只是因为小孩子有生命危险,情绪有些不稳,你了解的嘛!这些小细节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来好好谈……一 「资本主义走狗的说法!这辆也是进口车吧?什么牌子?」 「你别再浪费时间了!」 「时间要怎么浪费,是随我吧?」 说完,男子开始吹起口啃。 这时候,凉子呵呵笑了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的语气若无其事到叫人不舒服。「裕一,没有用的,就是这家伙!就是他的车子害我们掉下悬崖来!现在他企图掩饰这桩意外,所以才不打算救我们。杀人魔!你在等着看我们全死光,对吧!」 「既然被揭穿,那我也没法子了……」男子忍住笑。「我还以为你们会更早注意到呢……」 我原本也差点发怒,仅剩的理智却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情。 「等一下,这样不合理啊,他又没撞到我,如果他是那辆车的司机,为什么要特地回过头来找我们?根本没有对撞的证据呀!」 「你还不懂吗?他是疯的!是个疯子!彻头彻尾发疯的疯子!疯子的行为举止不合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很可惜不是他。虽然仅仅一秒钟,但我有看到挡风玻璃后头不只一个人,至少可以确定副驾驶座上还有个女人,而他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他把她也杀了!那女人知道他造成交通意外,所以他杀掉她之后再下来!」 「不正常的人是你吧,大——婶?」 「总之,你刚刚说已经打过电话了,没错吧?」 「是啊,我打了,打回家。晚归的话,我老婆会罗唆。」 「啊啊……」小孩子有气无力的叹息。 「亚美!妈妈在这!妈妈在这里!」 「嘴巴在动,她好像在说话,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真像鲤鱼。」 「求你去看一下她!拜托!」 「那边那位女王陛下怎么说?」 「拜托你……」凉子小声说。 「应该要说:『请您帮帮贱妇』……这样才对吧?……还要低头行礼。」 「请……您帮帮……」 「还少了几个字哦!」 「请您帮……帮……帮帮贱妇……」 口哨声与脚步声一齐远去。他吹的曲子是(圣者进行曲)(注2)。 「……她在说谢谢……啊!断气了。」 凉子凄厉惨叫。 「求你帮我们打电话叫救护车!你现在手中握了三个人的性命,拜托发挥慈悲心,到时不只是我们,全世界都会为你的义行而感动!」 「太晚回家,我老婆会不高兴。」 「她既然懂得选择你这么优秀的男性,一定能够谅解的!你绝对有副好心肠,展现出沉睡在你体内的善良本性吧!」 「就像英雄那样?」 「没错!你会成为英雄!不是漫画或电视上那种骗人的东西,而是真正的英雄!」 沉默。 「你白痴啊?」男子的声音对我完全藐视。「说什么『你会成为英雄』……蠢毙了,你如果之后有机会进城的话,最好去检查一下脑袋。」 「没用的……对这人说什么都没用。为今之计,我们只有靠自己想办法……」 「尸体已经冰冷了吗?小孩子速度真快……啊,连蚂蚁都聚过来了……」 「住口!」凉子大叫。「给我住口!」 「我说你啊,你还真有勇气和这种女人搞不伦呢,没其它更好的选择吗?」 「你说什么?」 「别再掩饰了,这小女孩不是你的孩子吧 ?她一直叫你『叔叔』,难不成是那边那女人要小孩叫自己的爸爸『叔叔』?」 「不关你的事!」 注2:(圣者进行曲)(whenthesaintsgomar"ih),美国黑人葬礼时演奏的乐曲。 「真是自掘坟墓,既然这样,你们会遭遇这种意外,就是老天爷的惩罚,我如果帮你们,就是忤逆天意了。」 「喂!别闹了!这只是单纯的意外啊!」 「是吗?是天谴还是意外,可不是你这个罪人说了算的……」 男子话说到这里,开始绕着车子周边行走,一边轻踹车子,像在确认车体强度。 「你在做什么?」 「呵呵,这车子根本就是老天爷的杰作,说偶然也未免偶然得太巧夺天工了。」 男子回到我身边,把手机摆在附近地上。 「你自己打吧,看是要打给警察还是哪里都好,不过啊……你的车子现在是勉强被一小块树根撑着,如果失去平衡,你们两人就会恩恩爱爱的往更下面……嗯,我想大概有一百公尺吧……掉下去。」 「手机给我!你摆在那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太阳—下山,我就会带着手机离开这里。时间快到喽……」 不用说我也知道。照耀山峦的阳光早已染上一片橙色。 「我会活下去!电话……把手机给我!」 「你真的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伙耶。」 我心一横,解开安全带;车体剧烈晃动,往河谷方向倾倒;前方挡风玻璃处的景色更加歪斜。我撑住身体,试图把手伸向手机,却还差十五公分左右。我再度扭转身体,结果全身体重加诸在压烂的肌肉与骨头上,换来一阵剧痛;我紧咬牙关,痛苦闷哼一声。 「没用的男人,你妈可不会救你哟。」 「没办法,脚夹住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喽。」 「不行,我已经尽力了。」 「我帮你吧。」 男子起身离去。 这时候,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我记得自己看过那身灰色的西装。 就是他!在杳无人烟的休息站长椅上,以无神眼睛望着群山的男子!来这里的途中,我们在那个休息站稍事休息,男子就坐在凉子和亚美旁边。他看到上完厕所回来的我,露出胆怯的笑容,连忙坐到另一张长椅上去;那家伙身上正是穿着灰色西装和皮鞋。 「怎么回事?」 「不晓得,他突然过来搭话。」 「嘻皮笑脸的家伙,该不会是变态吧?」 「小声点,会被听到的。」 我催促两人起身离开休息站。走出建筑物之际,我抓过男人给亚美的果汁,狠狠丢进垃圾桶里去。 撞击声意想不到的大。 「他在瞪我们。」 「有意见的话,就来找我单挑啊,我随时奉陪。」 记得那时还有这段对话…… 「凉子!你不要动!车子很危险,可能会掉下去!」 凉子没有回答。 「凉子!凉子!」 连呻吟声都听不见。 「啊——啊,脖子侧边裂开……看来没救了。」男子突然开口。「没想到血渍看来这么肮脏,不过她不再开口真是谢天谢地,接下来就换我们两个男人好好谈谈吧。」 「喂,拜托你帮忙呼救吧。」 结果一个四方形的东西抛过我面前;那是个弯成ㄈ字型的金属棒,上头有锯齿状的细铁片刀刃。 「线锯,用来锯骨头绰绰有余,锯吧,别客气了。」 我拿起线锯,手掌里真切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与铁的冰冷。 「疯了……你这家伙真的疯了!」 「你想证明人类的善良天性和勇气,对吧?我不适合那么光明磊落的形象,就交给你吧,大师,示范一下!」 我原想多骂骂他的人格卑劣,又想到这只是浪费时间,旋即作罢。我试着把线锯抵向灯芯绒长裤——从左边来?还是右边好?……应该先担心是不是真的能够整个锯下来吧?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头,却只看见男人的鞋子。 「喂,如果你还在意休息站那件事,我向你道歉,我没有恶意。你也已经好好报复过了呀!」 「你再继续浪费女人和小孩的时间吧,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帮我把手机拿过来!」 「我才想问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 「只要让我打一通电话就行了!」 「你真的很爱摆架子呐。不动手,我就当着你的面把手机踩烂。」 抬起的皮鞋暂停在手机上方。 「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搞出这整件事?」 「我想亲眼见识英雄诞生呀。」男子转向后方。「……这女人不行喽,正在痉挛,像只产卵后的鲑鱼。」 我铁了心,手狠狠一拉线锯,感觉到刀刀陷入棉被的触感,火烧般的疼痛在大腿上漫开;我大声惨叫,却没停手。已经没有退路了,要继续锯完还是停手?不能半途而废!耳里听到仿佛削割融化冰块的声音;切口处的肉屑愈堆愈高,同时大量的血雨降落在我脸上。 「英雄!你是我们城市的英雄!」男子咯咯笑了起来。「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 「我要杀了你这王八蛋!」 我紧咬牙根、强忍剧痛,齿间发出诅咒般的喊叫。 「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我看你是办不到呐!不快点一口气砍断,会失血过多昏倒哦,到时你们就全死定了,这座山里有不少熊和狸猫,你们三人三天后等着一起从野兽的屁股后头出来吧。」 鲜血像小便般从大腿间扩散,疼痛让我知道接下来锯到坚硬的骨头了。我满是鲜血的手重新握好线锯;惨叫的同时,线锯的刀刃如火车车轮般转动。我要杀了他!要杀了这男人!……支撑我的手继续移动线锯的力量,不是为了要救另外两人,而是我一心想杀了这男人。 「动作快!失败的话就前功尽弃了!这可是场不是全赢、就是全输的战争呀!」 「混帐东西!我一定要杀了你!绝不让你逃掉!」 「我没打算逃啦,不过你也杀不了我。」 「哪管你怎么抵抗,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才不会抵抗呢,对天发誓。」 在血雨及剧烈疼痛的交相攻击下,我渐渐无法与男子对话。 在我几乎快失去知觉之际,线锯的刀刃突然不再遭遇抵抗,一条腿成功锯下。我自断左腿,身体顺利跌落车顶;这时候车身大力摇晃,车顶翘起呈溜滑梯状。我学着蛇的动作爬出车子,抓住手机。就在这一秒,有某个东西滑动,地面震了一下。我转过头,只见车子成了黑影,滚落到另一头去。山谷间响起两三声冲撞声,然后恢复寂静。 「凉子!」我大喊着,来回看看四周。 有个人在那里。 就在我面前。 不是在休息站遇见的男人。 是个不曾见过的家伙。 脸上表情像是在笑,但视线却不是看着我。 刚刚看过的皮鞋,悬在距离地面二十公分左右的半空中。男人以一条细绳,将自己的脖子吊上橡树,身子悬空。 灰色的长裤上留有大片失禁的痕迹。 痛楚消失了。我爬到亚美身旁躺下。 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只知道一项事实——凉子和亚美已经死了。 我无心止血。 抬起脸,耳里听见往山上来的警笛声。 是男人上吊自杀前打的电话吗?……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 我摸着亚美的手,抬望满天夕阳余晖,深深吸了口气。 山林的宁静与大地的湿润,真舒服。 我从来不晓得,原来无意义的死亡,是这么平静安详啊。 支解吾儿 咱们家有个怪物,就住在上楼左边最后一间房间里头;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重应该超过一百二十公斤。制造者是我和我老婆;我释放出的蛋白质基因体在老婆肚子里结果,等那家伙取得肉身后,待不了十个月就破他娘的子宫出世;回想起来,那怪物连出生的方式都很任性。我忘不了在妇幼医院陪产的岳母打电话到我公司那一夜。岳母慌乱不已,只顾着大叫,完全不知所措,反而由护士透过电话告诉我,我太大胎盘剥离,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呈现假死状态。 「这情况称作『胎盘早期剥离』,不快点把小孩弄出肚子,他会死掉。」 护士的冷静声音听来彷佛一切与她无关。 「那就快点把他弄出来!那不正是你们的工作吗?」 「……我们当然会把他弄出来,只是现在有一个问题——不能打麻醉。」 「为什么?什么意思?」 「母体全身麻醉的话,会影响到胎儿,特别是现在这状况,胎儿恐怕会窒息死亡。」 「死掉的话还有什么意义!你是护士长还是一般护士?」 「我是一般护士,但这工作我已经做了十年。先生,要让胎儿活下来的话,就不能麻醉。」 「那就别麻醉呀!又不是每个生孩子的都要麻醉!」 「话是没错,可是您太太的情况必须剖腹生产;上皮与真皮层能够轻易用手术刀切开,问题是再往下的肌肉及子宫本身,必须动用外科剪才剪得开,那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我听到一声闷响;是岳母昏倒、撞到诊间病床弄出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她必须在清醒状态下,直接让剪刀剪开子宫?」 「是的。」 「没有什么比较不痛的做法吗?」 「有,只要您们放弃胎儿,施打全身麻醉,就可以免除疼痛。我明白这问题很难立刻做出结论,但无论如何您必须快点决定出一个方法……」 我请对方等一下,抽了支烟、仔细思考完,最俊要她去问我太太本人,便挂了电话。担心归担心,但又能如何呢?毕竟我现在是外派在纽约啊! 隔天早上,岳母在我纽约公寓的电话答录机里,絮叨着手术已经平安结束,但母子二人仍须静养云云。 事隔三十三年,我愈来愈后悔当时的决定。偶尔窥到老婆洗完澡的身体;年过五十、满是皱纹的肚子上现在仍像攀了条黄喉蛇——暗红色的伤痕由阴毛延伸至肚脐,只有那伤痕没有受到岁月催化,光泽耀眼得叫人不快。 老婆在子宫肌膜让手术刀划开前,都还能耐住疼痛,直到外科剪咬进子宫壁,一点一点割开肌肉纤维,她才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以及地鸣般的喃喃低语。据说那天晚上偶然与老婆同病房的另一位孕妇,隔天立刻转往其它医院去。而老婆的子宫也因为这愚蠢的决定,再也不能使用;当时还以为往后想再怀孕的话,剖腹生产就能解决了,却没想到子宫肌膜因为外科剪切开的关系,再也没有韧性承担收缩膨胀,变成老天爷特地留给我们的没用残骸。 「你手上那型,大部分的骨头都能处理。」身穿前挂式皮革围裙的刀具店老板开口:「不用说鱼,鸡头也可以轻松剁下,可惜刀尖比较不耐用就是了。」 「再粗点的骨头可以砍吗?」 老板打开陈列柜,由排列在红色天鹅绒上头的菜刀中,拿出最大的一把给我看;它的刀柄部分设计成便于手握的弧形。 「这把无论砍多少东西,刀刀都不会坏,因为它是大马士革钢打造。我这里还有氧化钴陶瓷封膜刀,不过更好的东西,价格上当然相对会高一些;它的硬度只差钻石一等;不是金属,所以不用担心生锈,但必须事先订购,等上几天才能拿到货。」 我含糊回应后走出店外,没打算买。每次回家前过来逛逛刀具店、工具店,曾几何时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打开暌违一个月的玄关大门——「你回来啦。」和江出来迎接。头发散在侧脸颊上方,遮住又挨揍的瘀青。 这景象已经频繁到我连一声「怎么回事」都懒得问了。 「型录寄来了吗?」 「来了,我摆在餐桌上。」 和江的拖鞋声回到厨房去;她原本是个不表露情感的女人,现在却似乎对那份型录有什么想法。 「……把他杀了吧。」上一次回家时,我这么说。 和江手掌擦了擦和我一对的茶杯,回应道:「要动手了吗……」 「你和我也差不多忍到极限了,要杀他的话,就必须趁现在还有体力,否则再下去等咱们俩上了年纪,就杀不了了,到时候,可就真的是地狱了……」 和江像泄了气般深深叹息。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阵。 「可是,恐怕会很费力,他一定会反抗的……」 「我已经有必死的决心。咱们不是一直想他死?所以必须先下药让他睡着。」 「下药……他现在也会注意饭里有没有被下药……这……可行吗?」 「非想个办法让他吃药不可,这可关系到咱们的性命啊,必须让他确实吃下去才行。」 「下药……下药……下……有什么方法呢……怎么办才好……」 和江抬头望着肮脏昏暗的天花板。 两人头上正好就是儿子的房间。 「总之,咱们先确认彼此的共识……结论就是『杀了他』,没问题吧?」 和江不发一语。 「怎么了?」 「那孩子,曾在我卧病在床时,拿冰枕过来;才幼稚园中班而已,他却自己搬张椅子踩上去、打开冷冻库……」 「那件事……你干嘛突然旧事重提?」 「他老爱跟着我上超市,还常常帮我提采购的东西。一到夏天,他会帮我拿西瓜,说:『因为这是我要吃的。』……那时候他小学二年级,整张脸红通通,拎西瓜的手掌和手臂上,留下西瓜绳子的红色勒痕……」 「别再说了!为什么要说这些?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于那时候了!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在了!所有善良的他都蒸发到别处去,只剩下没用的成分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人渣!」 和江扭曲着脸开始啜泣。 「这都要怪霸凌……是霸凌害那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那间国中太过分了,害他上高中后还是有阴影……」 「少学报纸上的胡说八道!高中联考没考好,只能念公立高中,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别老是把责任归咎其它人!还不是有人在学校被欺负,仍旧能考上高中?不甘心的话,就把那股怨恨当作动力,去念好学校、进好公司当作报复,这样不是很好?很多人都是这样啊!他却连面对霸凌、转化动力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逃避,结果呢?终究只换得一顿欺负罢了,动力?连声屁都没有!」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过几天型录会送来,帮我收起来,别让他看见。」 「型录?」 「处理尸体用的菜刀和支解工具的型录。买太多种只会浪费钱,我打算找一把就能够处理所有问题的工具。反正只会用一次,必须考虑经济效益才行,毕竟我们已经在那家伙身上花太多钱了。」 「菜刀的话,我们有啊……」 收好茶杯,和江打开抽屉,拿出菜刀。 「猪脑袋!你打算拿劈开儿子尸体的菜刀做菜吗?」 「啊啊……也对……你说的是……」 型录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头刊载的工具只有两种。 「这是链锯吗?」 「不是,这刀刀不会像履带一样转动,是一般用来支解食用肉品的电锯;美国常用这东西剖开吊在半空中的冷冻牛等等,不费吹灰之力。」 刀刃长二十公分的「五o五—q」型约重三千五百公克;刀刃长四十公分的「八o八—r型」重约四千四百公克。 「这能锯断骨头吗?」 「刀刃每分钟八千转——这种速度,人类做不到吧?」 和江拿着老花眼镜凑近纸面看。 「用途……『可自由直劈、横刦、斜切、逆向砍,无论您想要开背、刦胸、分四份、想要切断肿骨、臀骨、背骨、肋骨、带骨腿肉,想要切成喜欢的形状、切口,都能够极其简单、迅速、安全达成!』唉呀……开背剖胸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想把那孩子直直劈开呐。」 「别尽想些无聊事!」 「十五万元(注3)……好贵。」 「因为这是业务用的机型,用来支解个数百头牛,一下子就回本了。」 「我们只用一次就丢了吧!」 「考虑到我们还要善后,这把算来最符合经济效益,不用找太多种工具,只要一把就可以搞定一切。儿子的身体那么壮硕,下可能要咱们两个老人家用手慢慢锯吧?」 「我……没意见……不贵,只要是为了那孩子,这种价钱我也愿意出。」 和江的双眼开始缓缓一只向左、一只往右。 「咦?你开始斜视了,又发作了吗?」 「糟糕,傍晚他又揍我,所以我忘了吃药……」 和江的脑袋侧边因频频遭儿子殴打,经常抽筋,于是医生开了抗痉挛的处方药,她必须一天服用三次。 「药吃了。」和江露齿而笑,白色粉末留在她的唇边。 「反正你去和医生说你睡不着,尽量多收集一些安眠药。医院不是只有一家,多去几家试试。」我竖起耳朵,听到二楼隐约传来音乐声;若有似无的音乐中混着外国人的不断嘶吼,总之是很吵闹的曲子。 「他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半夜我把饭菜摆着,隔天清晨或早上,门外就会看到端盘。他在网路上订购的东西一送来,我就帮他摆在房间门口。他什么时候洗澡我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上上礼拜用过浴室。」 「厕所呢?」 「大号在二楼的厕所,不过小号……」 「还是用保特瓶吗……脏死了。」 「已经成习惯了吧。」 儿子开始茧居到现在已经半年,家人很少看到他;吃饭在房里,洗澡、洗脸似乎都趁半夜父母睡了之后。二楼也有厕所,但这个岂有此理的家伙只肯等到非得走出房间时,才会把积存在保特瓶内的尿液拿去厕所一次倒掉,或者干脆直接丢进院子里。 「他已经疯了。」 注3:本书中提到的金额均为日币。 「是霸凌的关系,受到欺压……」 「够了!」 「你要喝什么茶?」 「茉莉花茶,热的。」 我喝着茶,没说话。二楼传来男人的喊叫声、金属声和不知名的声音。网路加上手机……现在即使待在家里,仍然摆脱不了与世界的纠结。从前哪儿有这种事?在我年轻时候,门内是门内、门外是门外,壁垒分明。然而时至今日,即使身处家中,仍然和待在门外一样,家庭的本质因为网路、手机及电动玩具而消失了。将来史学家回顾历史时,一定会笔伐这些对人类的危害程度仅次于核弹的科学技术。 「不过仔细想想,那孩子不在的话,日子的确会好过很多。」 「别说些奇怪的话。」 「因为他只会浪费钱啊……」 和江从摆放衣柜的隔壁房间拿出宅急便的箱子。箱子里头装着成堆没打马赛克的黄色书刊与电动按摩棒等,也就是所谓「大人的玩具」。 「这怎么回事?」 「这些花了三万呐。真伤脑筋,一批接着一批来……」和江拿出黑色的电动按摩棒,打开开关,那玩意儿开始振动绕圈。 「连这种东西都买,干嘛帮他付钱!」 「不付钱儿子会生气啊,再说,宅急便的先生也会很困扰吧!错又不在他们。我也不喜欢在玄关那儿推托争论……」 「我才说你是猪脑袋!竟然买这种东西!他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工作赚钱啊!」 「我又能怎么样?只有我一个人,又能拿他怎么办?我只有一个人啊!你老是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我又能做什么……我会怕啊……」 和江手遮着脸。电动按摩棒在她瘀青的侧脸旁嗡嗡转动。 「住口!别再说了……把那蠢东西也关掉!把它关掉!」 和江关掉电源,将死蛇般的按摩棒放进箱子;按摩棒发出廉价的声音沉进箱底。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喂,」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沙哑。「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东西?」 「那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买这种东西?」 「呃?从开始茧居时就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发脾气,所以一直没说……你也要打我了,对吧?」 「不,我不是问那个。」 「我也是个人啊!被老公打,又被亲生儿子打……我好命苦……」 「我问你电动按摩棒啦!」我站起身。「他为什么要买电动按摩棒?他是男人啊!」 隐瞒的事情露馅了!——胆怯、后悔、紧张、放弃的表情轮番在和江脸上出现,又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过去的报纸新闻与电视报导闪过我的脑袋,我的胃一阵紧揪。「你一定知道吧……」 「是最近……电动按摩棒真的是最近才买的,去年买的……」和江频频点头,像在说给自己听。 「几个人?」 「什么?」 「那家伙的房间里,现在有几个人在?」 「两个,那孩子……还有一个女孩。」 「几时开始的?」我勉强挤出声音,胸口逐渐难受了起来。 「去年底。」 「搞什么!」 「要喝什么茶?」 「不喝!」 「……你生气了……生气了,对吧?」和江站起身往后退向厨房角落,日光灯下的脸庞异常苍白。「我又要被打了、又要被打了……你要打我了……狠狠打我……我的耳朵又要耳鸣了,骨头又要吱嘎作响了……这是今天第二次……虽然我药已经吃了,还是要被打……你要打我了、你就要打我了……」 和江屈着身子,莫名其妙地开始深呼吸。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她,是三十多年前那个脸上映着初夏阳光、露出活泼笑容的女性;这里剩下的,仅是脱下的壳、仅是残渣。另外,在她对侧墙上的镜子里坐了位老人;死人般的眼里浮现绝望,过大的衬衫衣领与过瘦的身躯不相称,脖子看来似被某种生物的喙子咬住。我伸手碰碰头发,镜子中的老人也摆出相同动作。 「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说过,说了好几次,可是你都不听。」 「混蛋!这种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听漏?分明是你没说!」 「我说了!上次说了、上上次说了、上上上次也说了!」 「撒谎!不可能!」 「每次我在和你说重要事情,你都不肯听,你自己也很清楚啊!」 我不自觉举起手,和江立刻惨叫,奔进外头走廊的厕所里,把门锁上。不论我怎么叫唤、怎么敲打,她都不回应。 我回到餐桌前,花了快一个小时才下定决心,起身走向二楼;为了预防万一,我带着菜刀。一进玄关的左手边,就是座简单的木造螺旋楼梯;楼梯两侧的墙上贴着薄薄的象牙色壁纸;我不在乎价格昂贵,坚持选用明亮色系的壁纸,因为咱们家与隔壁房子距离太近,阳光射不进来。这壁纸现在已被指甲、刀子、球棒割穿划破到几近面目全非,楼梯的踏板也多处碎裂,穿拖鞋走过仍免不了受伤。就算我准备转卖这幢房子,也没有多余的钱重新装修,只能够以现在这屋况脱手,如此一来,非但建筑物等同没价值,还会拖累土地价格连带变低。 虽说处理掉那家伙,咱们俩的老年生活也不见得明朗,但如果让他继续活着,我和老婆总有一天会落得曝尸于市的下场。无论如何,我都要避免这事情发生。 二楼的空气凝滞不流通,充满生鲜垃圾腐烂的馊味与尘味,感觉那味道似乎要渗进身体里了。快抵达二楼前,我在往常避难的位置上停下脚步。音乐停止了,房里传出电视声。我盯着眼前的房门看,胃部深处下舒服的翻搅,彷佛下一秒会有个手拿铁锤的巨大影子狂奔而出——「杀了你!臭老头!」十年前,那家伙从门内飞奔出来,一锤打碎我的肩膀。「杀了你!你这王八蛋死掉算了!」肩膀的骨头无法完全复元,要动第二次手术,我被迫必须常跑医院,也因此失去了公司里的职位。我的儿子早在那时候就死了。杀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我好几次想出声喊,又打消念头。他不晓得我已经知道他绑架监禁女孩子。我好几年没上二楼来,更别提见他了;如果我突然进他房间,他搞不好又会误会什么而抓狂。最后我只探了探他的动静,便回楼下去。走到一半,耳里听见幼猫之类的叫声,我只当那是自己的幻听,然那声音却深深嵌入我耳朵,怎么挥也挥不去。 隔天开始,我又要出差一个礼拜。早上起床,昨天占据厕所一整晚的和江似乎忘了昨天发生的事,表情轻松愉快的现身厨房;而我昨天夜里却必须在浴室小便。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我边看报纸边说。 「工具在我回来前应该会送来,小心点,把它藏好。」 「女孩子该怎么办?」 我沉默。 「交给警察?」 「蠢货!交给警察的话,还不引起大骚动吗?到时你也脱不了干系啊!」 「我什么都没做呀。」 「窝藏犯人可是犯罪!犯人是你儿子,你却没举发他,还协助监禁。被当作共犯,你就等着进监狱了。」和江嘴巴圆张:「不会吧,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进监牢吗?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我有个想法,交给我吧。总之你尽量收集安眠药,记住了吗?」 和江点点头。 「那女孩现在还活着吗?」 「应该活着吧,昨天垃圾里头有用过的卫生棉,我买了摆着的……」 「搞什么!」我抓起旅行袋出门。 一个礼拜后,就在离家还有五分钟距离的地方,有人出声叫住我。那名三十岁出头的女人行了个礼,提到老婆的名字。 「您是她先生吧?敝姓绪方,是校园问题的心理谘询师。尊夫人和我谈过不少事情,一开始她是因为令公子的茧居问题来找我……」 「很感谢你的协助。」 「不过我介绍令公子去的医院告诉我,令公子最近都没有过去看诊。」 「啊啊,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在我朋友的公司工作。」 「我不是要问这个。只是认为有必要对两位说明,好几次请夫人通知您,希望你们能一起过来,可是您似乎很忙碌,所以我现在正要去您家拜访……」 「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打电话过来预约时间!告辞。」 我单方面断然抛下那女人,转身离开。这些家伙硬推销过来的善意,我已经受够了!这些一帆风顺的家伙、以为人性本善说在世间通行无阻的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们的辛苦和拚命?现在这时候,最该离这种人远一点。 「八o八—r型」比想象中好用。 「只要扭一下这扳机就能启动。接上那边的卷轴延长线,就可以拿着在家里各处使用了。」 三天前送到的工具,已经卸除包装,摆在餐桌上。「很有机械感呢。」和江手里拿着装满药的袋子,满意地点点头。「那么,要在哪里支解尸体?」 「浴室。趁着白天时间动手。先跟邻居打声招呼,说我们要自己更换浴室壁砖。药呢?」 「我到处要了不少。话说回来,咱们要在浴室里待上一段时间才会顺手吧?这样子我会开始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那种小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把药混进饮料里,端去给他!」 「他会喝吗?」 「想办法让他喝。我只请了三天假,今天晚上不动手把事情做个了断的话,我的年假就用完了。」 「那女孩呢?」 「这么做虽然可怜,布置成被那家伙杀了吧。」 「咦?」 「也让她喝下羼药的饮料。」 和江摇摇晃晃瘫坐在地。 「这是杀人啊……是杀人呀……」 「是,没错,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杀人!为了往后能够轻松生活,我们要去杀了亲生儿子,以及陌生人的女儿,好换得幸福的日子。有什么关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子践踏别人活下去的呀!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得到幸福的人生!」 「你……疯了……」 「不动手的话,我就离开这里,抛弃你和这个家……」 和江凝视着自己的手,最后只小声说了句:「……我要。」 「什么?」 「房间,我要那孩子的房间。那房间是家里日照最好的地方。我想摆上花朵和各式各样的装饰。给我那房间的话,我就忍。杀了那孩子之后,我要那间房间。」我执起和江的手,告诉她一切依她。 晚上十点,和江端着饮料上二楼。 两个小时后,去偷看情况的和江,拿着空玻璃杯回来。 「看来他们喝了。」 「平常不会这样的,真奇怪。」 我拿着准备好的绳子站起身。 「不会有事吧?」 「只要喝下药,就跟死了没两样。我会确定那家伙睡着后再进去,到时再打暗号叫你上来。」 和江顺从点点头。 楼梯大声吱嘎作响。来到他房门前时,我再度感觉这屋子该修理了;走廊的木片地板一团槽,门旁的墙壁上残留着和江的血迹及一些头发。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我敲敲门。没有回应。 我竖起耳朵注意听,只听见细若游丝的啜泣声。 「喂!你在里面吧!是我!有话跟你说!出来!」 我没听见儿子的声音,只听见啜泣声变大。我以身体撞门,这房子原本就盖得随便,撞了四次,扣住门闩的金属框便弹飞出去。在打开这扇门之前,我费了多少功夫呢? 叽——我用力推开喇叭锁,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门内是灰尘与异臭的巢穴,里头到处挂着蜘蛛网、溢满垃圾。房间尽头书桌上的台灯仍然亮着,一个长发人影趴在桌前。另一侧角落,一名半裸身子的女孩嘴巴被塞住、眼睛惊恐大睁,被手铐扣在双层床的床柱上。我一靠近,女孩立刻闷声哀嚎,开始挣扎。 「没事……别紧张。」我对女孩这么说,一边重新拿好手上的绳子,伸手摸向书桌前儿子的身体。下一秒,我注意到儿子身上有个东西闪闪发光。 那是早巳生锈的刀柄。 从衣服外头也能感觉出儿子身体的僵硬。我一碰他,他便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落地面,弄出声响。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脸——不对,他的确是我儿子,只是脸颊萎缩如风干橘皮,眼窝只剩黑漆漆的空洞。 儿子成了干尸。 ——我要杀了你,臭老头…… 背后彷佛传来儿子熟悉且阴沉的声音。 我听见女子的尖叫声与激烈的马达声,转过头,只见和江正拿着「八o八—r型」朝我挥下。 只吃一口就…… 「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某天傍晚,我打开门,一名男子这么对我说。 「咦?您是哪一位?您刚刚说什么?」 「我只说最后一次,不会再说了,你注意听好……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男子,或者该说老人脸上微微一笑。 「您真爱说笑……」我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 男子缓缓摇头,拉着大型行李箱走进玄关,把门关上。 「我是说真的。」男人伸出手。「今天是学校运动会的补休日,没错吧?」 男人手里拿着绣有女儿名字「熏」的手帕;那的的确确是中午过后,她说要去朋友家玩时,我让她带在身上的手帕。 「你想做什么?把小熏还来!」 我下自觉近乎惨叫的大喊。 男子举起手制止我。 「大声喊叫不太聪明,我被逮捕的话,你们的女儿就永远回不了你们身边了。」 我当场瘫坐在地。 「起来吧,太太,你这样做,对你女儿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该怎么做才好?钱吗?」 「我一毛钱也不要。」男人像听到什么蠢事般的摇摇头。「只要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先站起来。」 我站起来俊,男人拖着行李箱走在我前头,往屋子里去。 「恩,名人的家果然不一样。」 男人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两厅一厨的房子,感慨万千的说。 「只是外表好看罢了,毕竟住的还是一般公寓大厦,我们没赚那么多。」 「这样吗……」 男人走进厨房,打开抽屉,拿出菜刀,拇指摸摸刀刃,试试锋利程度。 「不出我所料,工具也媲美专家,每一样都很完美。」 男人凝视着我,脸上有些发红。 我感觉到那抹红带有几分愤怒。 「不晓得材料够不够?」 男人来到冰箱前。 「奇异的呀,这台多少公升?」 「这个嘛……那是我先生买的,细节我不清楚。」 「六百……恩,应该有七百公升吧。」 男人打开对开式冰箱门,看看里面,由上到下依序检查冷藏室、冷冻室、零度c冰温保鲜室、蔬果保鲜室。 「小熏她人现在在哪里?」 「你先生自己也做菜吗?」 「拜托你别对那孩子动手!她是我接受不孕症治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 男人叹口气。 「太大,我打算很绅士的处理整件事情,否则我大可采取其它方法,譬如把你绑在那边那张椅子上,拿钻孔机在你膝盖骨上开个小洞,打发时间,或者削下你的鼻子、拿剪刀剪下你的舌头。」 「想都别想!」 「是吗?即使我告诉你,这样做,你女儿就能平安回来,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 我坐在比客厅高一阶的和室边缘,开始哭泣。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我保证只要你听从指示,我就不会乱来,而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送回来。但倘若你违反其中任何一项,一切到此结束。全部端看太大你的表现了。」 「……你这么做,一定会被警方逮捕!」 「或许吧。不过就算真变成那样,我也绝不会透露你女儿的行踪。警察先生究竟能不能平安保住你的女儿呢?咱们拭目以待吧。」 「太过分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男人离开冰箱,来到我面前。 「我想再一次为你先生做道美味的料理。」 我老公是当红的料理评论家,是目前各方报纸、电视、讲座等争相竞邀的红人。 「我的心愿只有这个……只有这个……」 男人反复说着,低下头。 「我先生说了什么话影响到你的店或者工作吗?」 「这点你要自己去问你先生。」 男人回到厨房,开始查看冰箱里头,接着了然点点头,站起身,说: 「我们去采购吧。」 超市里,我拿着购物篮,男人把马铃薯、红萝卜、洋葱等摆进篮子。 「哎,你好。」 来到生鲜区时,突然有人出声对我们说话。 对方是女儿同学的母亲。 「你好。」 男人先我一步点头打招呼。 「小熏的爷爷?」 「呃,是啊。」 我含糊笑了笑,盯着对方的脸。 眼角看到男人正注视着我。他嘴上虽挂着笑容,目光却犹如准备捕蝉的螳螂。 「怎么?我的妆太浓了吗?」 对方轻声笑了起来,男人也跟着哈哈干笑。 「啊,对了,中午左右,我看见小熏正要去早纪家。」 我感觉到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我家小孩也去早纪家一起打电动,却说没见到小熏。」 「是啊,那孩子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半路上就回来了。」 「哎呀,这样啊……可是她的脚踏车还摆在早纪家的大楼停车场那儿耶!」 一瞬间,我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崩塌了。 我真想就这么蹲在现场大哭;这股冲动充满我的全身,就快操控住我了。如果真这么做,女儿铁定回不来,但我真的已经忍到极限、快不行了…… 「太太,我正好遇见我孙女,她说肚子痛,我便要她把脚踏车留在那儿,开车送她回家了。当然之后我们会去把车拿回来。」 男人介入我和她之间,说完,便告辞,领着我往冷冻区离去。 「等一下如果又遇见认识的人,装作没看见,或者简单打声招呼就好。」 男人的嘴唇颤抖。 额头上的汗水完全无视冷气的强烈,不断湿淋淋地渗出来。 「坐下。」 男人这么命令完后,走进厨房,换上厨师帽与厨师服,从行李箱里拿出压力锅、菜刀等做菜工具,以及一整套调味料,完成前置准备。 他在厨房看得见的地方放了张椅子,要我坐下。 除了有个男人待在厨房之外,家里没有任何不同。 摆在对角线处的大型电视上、角落的观赏用植物盆栽上、和室壁龛的架子上,都挂有小熏折的纸鹤。这一切情景和昨天……不,和今天早上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内情的人看见,八成只会以为是人气料理评论家的妻子请厨师到府服务。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平底锅煎肉的滋滋声。 男人手法利落,明显看得出他是位专业厨师。 从他突如其来造访到现在,已过了五个小时。 我想设法联络上老公。 他昨 天刚从外县市回来,今天一整天都在市内拜访、接受访问。 我和老公是学生时代在打工的便利商店认识。 当时他是兼职人员。说老实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槽糕。 整个人阴沉晦暗,很难叫人记住。 只知道他是店长的朋友,其它一概不清楚。 我在那里打了半年工后辞职。 多年后,我为了食品产业情报志外出采访时,我们再度相遇;他正好是我准备采访的料理研究家的助手。 直到他出声和我打招呼,我才知道他是之前打工时见过的那个人,由此可以想见他的改变有多大;打工时迟钝笨重的胖呼呼体型转为精干,头发也剪短了,整个人清爽干净。 老实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好看。 他似乎看到我的名片时就知道是我。 我当时已经有交往对象,即便如此,他仍不顾一切地热烈追求,最后我被他的热诚打动,开始和他交往,没多久就嫁给了他。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代,原本担任助手的他,渐渐也在媒体前崭露头角,以个人独特的感性及敏锐的味觉技压群雄,闯出一片天。 「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这是他的招牌口号,在潮流的推波助澜下,他成了地位无可动摇的美食评论家。 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评论毫不矫饰,无论该料理人多么知名,只要他认为难吃,就会毫不留情地尖锐纠举。也因为这缘故,导致不少名店歇业,其中多数长年顶着老店招牌、大模大样的经营。不过一般大众相当支持他。 既然如此,当然免不了树敌众多。 遭到他毒舌批判的料理店、餐厅之经营者和料理人,甚至被他夺去工作的同业……这些人的怨恨与他的名声,已经势同水火。 过去也收到不少恐吓信,或包括无声电话在内的恶作剧电话。我们家的电话、住址当然没有刊载在电话簿上任人阅览,但只要和相关产业沾上边者,大致都有法子弄到我们家的联络资料。 话虽如此,我却不曾想象,真有人连绑架我们女儿都干得出来。 料理人中有不少人视工作为人生的全部,这点凭我在业界情报志工作的经验,以及老公的谈话中,早巳充分了解,因此能够想象他们的能力遭否定时,有多愤怒。只要一想到,有时甚至会感到背后一阵凉。我原本一直认为,这一切终究不会跳脱料理规则,大家会乖乖在规则内斗争。然而眼前这男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脱离规则,甚至舍弃了自己身为料理人的未来。 即使舍弃一切,也要做出让老公说好吃的料理,才肯罢休;只为了一句话,抛下自己的职位与今后宝贵的人生,有必要吗? 我无法理解。 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厨房的灯仍亮着。 「剩下的,只要等它入昧……」 男人低声说完,走出厨房,拿了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我问你,只有这种方法吗?」 我问。 男人听到我的问题,挑挑眉,似乎很意外,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我站起身打开灯。 「明明有人在,屋里却黑漆漆的,反而会让人起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男人瞪着我。 「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吃下东西,还会说好吃的吧?再说,假使说了好吃,你真的会相信吗?」 男人没有回答。 屋子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但,我注意到男人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他不可能说『好吃』。如果说了,就证明他是妖怪。」 「可是,那不正是你的目的吗?你做的菜曾被我先生贬得一文不值,才会想出这么卑鄙的报复手段,不是吗?」 男人看着窗户,似乎没听进去。 「我国中还没毕业,就进入料理的世界。当时环境的严苛,是今日比不上。我那时还常被师父用刀背打。后来总算和学徒时认识的女孩子共组家庭,开了间自己的店,没想到却门可罗雀,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担心明天该怎么办、后天该怎么办……睡觉时也满脑子操心下一餐有没有着落。那时候我想到了『炖牛肉盖饭』,用浓浓的牛肉酱汁炖煮五花肉块,煮到软烂后盖在饭上,果然大受附近学生欢迎,我和老婆也很开心,单纯的以为我们会这样顺利走下去,岂料……」 压力锅传来蒸气流泻的声音,屋子里充满炖肉的香甜昧。 「炖肉对我而言原本是幸福的象征,却突然结束了。」 男人正面凝视着我,说: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最重要的独生女被杀了,犯人正是经常光顾我们店里的国中生。他不但把我女儿勒死,还性侵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竟然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远处传来警笛声。我期待着是女儿偶然被救出,期待却落空,警笛声远去,最后终至听不见。 「我老婆从此失去生存意志,我们仍然必须活下去。我莫名涌起一股不愿被那杀人犯摧毁人生的志气,于是把店迁到新上地上重新来过。那段时期真的是地狱啊。」 男人轻轻叹口气。 我没有被打动或感动,只对眼前这个绑架他人女儿、叹息自己女儿死亡的奇怪生物,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地狱般的生活持续了十年,好不容易店里的生意能让我们俩夫妻不至于饿死。」 男人话说到此停住。 「我能够了解你的境遇,但我先生绝不是恶意击垮你们的店。」听了我的话,男人抬起脸来浅浅一笑。「你什么也不知情。」他站起身,回到厨房。 跟着,手拿装了炖肉的盘子回来。「这是要给你先生吃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尝尝……」 餐桌上的盘子里,散发出炖肉惯有的香味。 调理包的味道……老公最讨厌的味道飘了过来。 「请尝尝。」 我听男人的话,拿起汤匙,先舀了口炖肉酱汁送进嘴里。随处可见的口味,没有丝毫过人之处。这道炖肉足以证明眼前的男人只是个二流厨师。 接下来,我拿起叉子,试试煮得熟烂的肉块。 肉质干巴巴,味道也怪。乍看之下似乎是高档肉,事实上八成是肉品批发商那儿买来的劣质货。我在心里叹息——这种料理,老公怎么可能认同?有女儿当作人质,老公或许不至于破口大骂,但我看他是没可能撤回以前批判过的那些意见……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 只吃了两块肉,我便放下叉子。 「不合你的口味吗?」 「我没什么食欲。」 男人冷哼一声,这时候门铃突然响起。 「我先生回来了。」 我正准备起身、男人敏锐的低声说:「自然点,吵闹的话,你女儿就没命了。」 我打开门,门外的人正是老公。我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先一步进屋子里去。 「怎么了……」踏入客厅,老公话说到一半停住。 餐桌上已经备好炖肉,男人站在那里。 「你是什么人?」 老公看看我和男人,瞬间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上前抓住男人衣襟…… 「想要你女儿死的话,尽管对我出手吧。」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小熏在哪里?」 老公转过身,我告诉他男人绑架了小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根本不认识你!」 男人的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芒。 「自以为是的话就省了。要你女儿活命,就坐下来 把那给吃了,大师。」 听到男人强硬的语气,老公选择姑且坐下。 我也在他对面坐下。 「把那盘子里的东西吃完,我就放你女儿回来。」 男人回到厨房,装了杯水喝干。 「你去过他的店吗?」 「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不晓得小熏有没有事?」 「他自己说的,看来不像在撒谎。」 老公尝了一匙炖肉酱汁后,皱起脸来。 男人双臂抱胸,愉快观赏着老公的反应。 接着,老公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 下一秒,只尝了一口肉的老公突然发狂,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掀翻桌子,拖过厨房里的男人猛烈痛殴。 「住手!小熏、小熏会死掉啊!」 我眼见男人面对老公的殴打毫不抵抗,上前想拉住老公的手,害怕老公把他杀了。 「你竟然、你竟然杀了我女儿!算你狠!你有种!」老公哭了。 「什么?怎么回事?老公,你在说什么?」 「畜生!王八蛋!」 我立刻冲到电话旁报警。冷静想来,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快没气的男人继续被痛殴。 「唔哇!」男人吐出大量鲜血。「我的女儿也被吃掉了呀!」他闪避挥来的拳头,对着我大喊;从他满是鲜血的嘴里,溢出香槟般的泡沫。「我的女儿也被那名杀人犯吃了!记住!别忘了!」男人突然像断线般,动也不动地闭上双眼。 ……老公杀人了! 我惨叫,旋即失去意识。 小熏被监禁在公寓里头的一间房间。男人的行李箱中留有写着住址的纸条。悲惨的是,小熏的臀部被锐利的刀子割下一块肉。 小熏从此不良于行。 警方将压力锅里剩余的肉片带回去做dna比对,结果除了总重量减少若干外,可以确定那是小熏的肉。听到当时,我立刻吐了起来。 小熏作证,说男人在割她的肉时,边哭着边道歉。 「他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在厨房喝水时,应该正服下自己带来的毒药;警方赶到时,他早已气绝身亡。老公对男人的暴行,最后获得不起诉处分。男人的身分至今仍是个谜。媒体大幅报导整起事件,让老公愈加受到瞩目。 听说最近愈来愈多机关团体邀请老公畅谈「犯罪事件受害者的心理辅导」等主题。我从这事情之后,患了严重的厌食症;虽然进展缓慢,现在已逐渐恢复中。 我们一家三人在河畔堤防上散步,沭浴着温暖的阳光,事件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儿支着拐杖,老公扶着她。我相信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至于我呢……只有一件事,宛若拔不出的刺,始终卡在我心里。 每到深夜,女儿回房间去,只剩下我们夫妻俩独处时,凝视着老公的睡脸,那根刺,就会涌上喉头刺。 总有一天,我会问出口吧,等我无须再瞻前顾后那天到来时,我会开口: 「老公,为什么那时候你只吃了一口,就知道那是小熏的肉……」(注4) 注4:主角先生的招牌口号「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亦有「我的舌头尝过人肉」之意。 老妈与齿轮 「阿广……」 手机里茶子的声音怪得令人毛骨悚然。 「时间很晚了……我会被骂……」 现在是晚上十点,已不算早;男朋友在这不算早的时间打电话给女朋友,应该没关系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时间不算晚。打了电话后,茶子的声音叫我挂心。 「……我没事,阿广……好痛……」 手机断讯。 我赶忙重拨了好几次,茶子却不再接听——只要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就可以放心,但我听到的却是「您所拨的号码目前无人回应……」——全日本最滑稽可笑的女人声音;那冷感的女人妨碍了我们,却若无其事。 我抓起老妈和自己的钱包奔出家门。事后回想起自己的行径,我仍是一点也不俊悔。老妈钱包里的十万元,八成准备用来供养和尚。我的补习费都筹措得很勉强了,那个臭老太婆竟然还能送几百万给和尚?真搞不懂。赶上电车,焦虑不安地来到茶子家所在的车站——因为她说「好痛」。那不是普通的「好痛」,而是说了「我没事」之后的「好痛」,意思不就是「痛得快死」了? 再加上茶子现在和父亲两人同住;那位父亲并非茶子的亲生父亲,而是亲生母亲第二次再婚时嫁的对象;他是位刺青师,体重有一百二十公斤左右,不晓得受到什么宗教影响,头发高绑到头顶上,看来像只角,因此我叫他(当然是私底下)「哥梅斯」,就是「超人力霸王杰克」(注5)dvd中登场的古代怪兽。哥梅斯后来被娇小的原始怪鸟利多拉杀死。茶子的母亲和年纪比自己小(话虽如此,也已年过三十)的地方巡演演员私奔。 哥梅斯不但高声公开表示「家人就是父亲的沙包」,也确实言出必行。茶子转学来的第一天脸颊肿胀,第三天手臂出现大片瘀青,第五天一边腿不良于行,第七天戴上眼罩。如果举办全国高中受虐儿大赛的话,茶子早就优胜了,班导却完全视若无睹,当她是透明人。班上同学也是。只因为茶子转学来没多久、模样又阴沉吗?废话!别人是每天吃饭,她是每天尝拳头啊!有可能摆出爽朗的表情吗?我完全明白,因为我家死掉的老头也是如此。 幸好我家老头被知名运输公司的卡车辗毙,苦难才告一段落;我和老妈拿到他下辈子也赚不了的庞大赔偿金,以及供我念到大学毕业的学费。而茶子却是受虐中。家庭不是避风港的人,犹如始终盘旋空中、寻找陆地的海鸥,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看在其它幸福海鸥的眼里,只觉碍眼。于是茶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被班上同学列入「教训名单」中。 茶子家位在闹街角落一幢大楼里;大楼像穷人吃的蛋糕一样单薄。一楼是韩国料理店:二、三楼是麻将店、马杀鸡店、代书事务所;四楼是哥梅斯的刺青店;五楼是挂了块亮光漆名牌的某某组;六楼是茶子家;七、八、九楼我没上去过,信箱上也没写名字。 注5:「超人力霸土杰克」,是日本知名特殊摄影连续剧「超人力霸王」(ウルトラマン),台湾原译「咸蛋超人」)系列作品之一,原名「ウルトラマンq」,一九六六年在日本上映时,还未出现「杰克」之名。古代怪兽哥梅斯(ゴメス)与原始怪鸟利多拉(リトラ)为首播时登场的怪物角色。 房门敞开着,一进门,就听见哈密瓜落地的声音。 茶子脖子被勒住、满脸通红地倒在客厅地板;哥梅斯骑坐在她身上。我根本没考虑输赢,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过去撞他。岂料哥梅斯的身体远比想象中要厚实,我像撞到墙壁的网球,反弹滚到钢琴底下。我睁开眼睛,抬眼死瞪着抓住我脖子的哥梅斯,接着脸上遭遇到炸弹爆开般的冲击,伴随剧痛及头晕目眩,彷佛一口气吃下了整条芥末酱。我的鼻孔喷出热热的液体,是鲜血。哥梅斯快速抓住我被打飞出去的脑袋,给我一记头槌。 光是这招职业级的攻击招式,就让我失去战斗意志。我的精神力量实在无法又要忍耐落在脸上核弹等级的痛楚,又要为了爱与正义而战。哥梅斯的串头从衬衫外头抓住我的胃,打算一举捏碎。肚子快被扭下了。我边喊叫边像个蠢蛋似的晃动身体。 哥梅斯在冷笑……怎么会这样?我这么痛苦,他才用不到五成力吗?这时候茶子一边喊叫一边跑过来。我看见她拿着剪刀。「咯!」感受到一股冲击,哥梅斯瞬间停住动作,下一秒,茶子遭打飞,像块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