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无缺的名侦探》 一卷全 fragment1 鸽子死了。 那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倒也颇似一句精巧的木雕摆饰;只不过,宛若挖了无数小孔后使劲挤出的的红色飞沫,将灰色的羽毛糊成一片,而那犹如抽去骨骼萎缩的全身,比起尸骸,更像块破烂的抹布。 鸽子被塞在盒中,少女对那盒子亦有印象——上头印着精美的店名标志,是出自市区的知名手工蛋糕店。平时只要揭开那戒严的祖母绿细绳,打开上有标志的纸盒,即使不是少女,也会感觉一道甜美的影响由脑髓直入口腔。木莓奶油冻、西洋梨塔、泡芙、欧培拉蛋糕……每一种都是该店引以自豪的绝品;然而眼前的,却不是其中任何一样。 倘若鸽子是陈尸路边,少女肯定不会觉得有何异样吧!然而,塞进盒中的尸骸却带着少女前所未见的滑稽及血腥感。纸盒、细绳,以及与纸盒有着相同标志的手提袋——包装越是走童话风格,越助长了整体的异样感;犹如扮家家酒的孩童误将死婴当成洋娃娃嬉戏般地格格不入。 打开纸盒的女人在少女眼前愣住了;由于过度惊讶的缘故,他的双眸变得与盒子的鸽子一样空洞。仅仅数秒之前,她仍与少女共享着对蛋糕的期待;那期待的痕迹化成凝固水泥似的抽搐微笑,残留于嘴角之上。 或许是为了抑止冲口而出的尖叫吧!她捂住口,劲道猛烈得像要对自己掌嘴。然而,隔了一秒之后,如警笛般高鸣的声音变响彻了整个房间。 少女凝视她,注意力已完全从盒中的鸽子装移至眼前的女人身上。 女人是少女的家庭教师,毕业于某个女子大学,现正进行新娘修业。 话虽如此,其实她本人并不打算结婚,也没有工作的意愿,只是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后来透过熟人介绍,才来担任少女的保姆。她也是出身于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不是为高额报酬所吸引,只是认为正好打发时间罢了。 当然,大人们的考量少女并不明白,也不具意义,对少女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她将代替家人陪伴自己,有自己能否喜欢她而已。少女喜欢她,甚至可说是崇拜着她。 初次引见时,她的美貌令少女忘了呼吸;当时少女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是惊艳于天下间竟有如此绝色佳人,而是不敢相信她与自己同为三维空间的存在。那清澈的声音、慈爱的微笑及洗炼的举止,在在都属于少女所未知的另一个高贵世界。 看在少女眼中,她如母亲般充满了慈爱,却又不带母亲的现实感,宛若超越了血肉束缚的存在。起先与她相处时,少女甚至抱着某种近似畏惧的羞涩,直到最近,才有余力庆幸自己能与女神般的完美人物攀谈并咀嚼这份喜悦。 当然,少女只知道陪伴自己时的她。少女全然不知她任性娇纵,被同辈视为喜怒无常又反覆不定的千金小姐而敬而远之;也不知道为她美貌所吸引的男人们,暗地里都埋怨她心情好时还好相处,但使起性子来却难以应付。 对少女而言,她是无所不知的老师,总能毫无窒碍地回答自己单纯的疑问;但看在认识她的成人眼里,她却是个无知又缺乏常识的女人。 年幼的少女自然无法想象自己的认知与世间有多大的差距。对少女而言,她是个美丽成熟的女人;即使自己将来长大,也绝对无法变为那般高雅玲珑的完成品。她是个纯粹的崇拜对象。 然而,现在的她却狼狈万分。盒中的尸骸令她陷入了恐慌,虽然容貌并未改变,困惑却将她惊人地扭曲丑化。对少女而言,这是她初次显露的丑态。 盒中的死鸽确实也极为丑陋,然而对少女来说,却没有崇拜对象的剧烈变化来得有冲击性。是单纯的好奇心使然。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她正在眼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犹如观看电影特效中大海吞噬山脉的场景一般,少女被她的表情深深吸引。 陪伴小孩时的她总是表现得优雅美丽,但现在却是她流露平常幼稚面貌的瞬间。当然,这件事少女并不明白;对少女而言,她这平常的面貌正是最不平常的,少女只能茫然地注视这异样的光景。 ——你在看什么……? 她似乎略微冷静下来了,发现少女的视线后,她如此说道。不,以「说道」来表现并不正确;听在少女耳中,那不像人类发出的语言,倒像是猛兽的威吓之声。仅仅数十秒前——亦即解开祖母绿色的带子、掀开纸盒前——有着人类声调的女人已不存在。(我买了蛋糕来,一块儿吃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这是我做的? 她一面怒吼一面起身,将死鸽连同纸盒一并从桌上扫落在地,那举动粗鲁得叫人难以相信刚才她还为了同一具尸骸而战栗不已。 自己的狼狈丑态似乎更令她觉得屈辱,但平时围在身边供她泄愤的男人们不再此地,因此她立刻认定眼前的少女该负起责任。她的眼球因憎恨与愤怒而贲张,牙龈也一览无遗;她一厢情愿地误解少女正愚弄并嘲笑自己的丑态,是以自行爆破理性,以便解放愤怒。 少女过于年幼,无法理解自己的视线已被不成熟的成人曲解为成人的意义;而少女又过于恐惧,恐惧于心目中的女神竟变身为前所未见的魔物。 魔物的手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室内。事情来得突然,少女甚至来不及领悟自己挨了一耳光。 ——这个白痴! 魔物叫道,似乎无法决定是否再给少女一耳光,又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是以不断地跺脚。 ——白痴,你真是个白痴!我从之前就这么想了,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讨厌小孩……啊!真是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得陪这种白痴小鬼?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工作,我不干了! 对于她这样的反应,少女连一半都无法理解;等少女终于察觉到她似乎为了某件事生气时,她早已踩着几乎要踏穿地板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少女被独自留了下来,旁边则是自盒中倒落出来的死鸽。 她那被刮了一巴掌的脸颊终于开始发热;她没有余力忍住疼痛,只能一味地继续哭泣。虽然她隐约明白自己遭受了极不合理的对待,却无法理解那持续温热红肿脸颊的泪水有何意义。 土崩瓦解的影像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的一举一动,与她共享的快乐时光一直是少女珍藏于心的宝物,如今却全被巨浪吞没、撂倒、攫夺而去。 少女奋力打捞宝物的碎片,碎片却尽数流走,宛如嘲笑她的努力一般。面对自己无力扭转的心灵异变,少女只能恐慌畏惧。 全毁了,刚才还闪闪发亮的物事毁灭殆尽,成了血腥的死尸。 正如地上的死鸽……不,正如不断茫然流泪的少女本人一般。 se1 「为什么没人发现?」白鹿毛源卫门突然大声说道。他有数十年的威吓经验,深知震慑人心的时机。「被说是监督不周也怨不得人!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如他所料,齐聚于书斋中的四名中年男女全都从地板上跳起了数公分,连刚才还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窗前眺望天平台彼端的二女婿也不例外。平台的另一端是一片足以称作树海的广阔庭园,令人无法相信是位于市中心的主宅区;园中点辍着数不清的庭园灯,教人每每望而兴叹。但眼下的气氛,已不容许他悠哉地欣赏这片景色。 「你话是这么说,爸爸。」心浮气躁地看了那活像吞了个棒子似的入赘丈夫一眼后,长女终于重整旗鼓。「但小玲应该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蠢材!」源卫门一面怒吼,一面站了起来。与孩子们相比,他的个头并不高,但他那不似老人的笔挺体态与流露于外的风范、眼神,投下了无与伦比 的压迫感。「你就等于是她的母亲,说这是什么话?就是因为你这幅德行,才会发生这种不幸!干夫!」 「啊!」见矛头比预料中的还要早指向自己,女婿干夫勉强在泫然欲泣的脸孔上制造出笑纹。「是……是!」 「亏你把孙子们教得那么有出息,最重要的老婆却没教好!」 「惭……」虽然他深知此时乖乖认错会惹妻子君江不高兴,却无法不低头。「惭愧得很,总裁。」 「可是,爸爸。」与生来就一脸怒容的君江相比,总显得顶着张哭脸的次女打起圆场来。 「或许我们是该骂,但小玲也已经是大人了……」 「才二十二岁,叫什么大人?还是个小女孩,分不清是非,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源卫门共有八个孙子,其中包含君江夫妇的四个孩子及次女黄丹、泰叶夫妇的三个孩子;这些孩子之中已有三人成家生子,因此他还有两个曾孙。然而,比起疼爱有加的曾孙,他更宠爱的是第八个孙女白鹿毛玲。 玲是源卫门的么女绘理留下来的宝贝;绘理与她的丈夫在玲两岁时因空难过世,之后源卫门便把玲当成女儿般抚养长大。他对玲的溺爱,可说是对死去的么女的遗憾及哀怜而生的反作用力。 「追根究底,一开始让她上那种乡下大学就是个错误!为什么没人反对?」 「不过……」被源卫门一瞪,泰叶的丈夫——黄丹在嘴里咕哝着「至少那是间国立大学啊。」 他想起玲决定进高知大学时,这个岳父竟然刻薄地问说「那是本岛的大学吗?」 「我不记得曾要求她读公立大学。读私立就好了,东京多的是女子大学。」 源卫门本人虽如此感叹,其实他当时见了兴高采烈地迎接大学生活的玲,根本什么也说不出口;被说反对了,他甚至笑眯眯地表示要赠送入学纪念礼物,问她喜欢什么。两对夫妻档都心痒难耐地想要指出这个事实,却只是彼此牵制似地交换视线,最后谁也没说出口。 「也不需要勉强找工作啊!慢慢来,先做新娘修业也行,干嘛没事找事,在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再说,回这边,随便要进我哪个旗下企业都没问题——」 源卫门以「不幸」二字形容、大为愤慨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今年三月将从高知大学毕业的玲,竟然前往去年刚于高知创校的市立女子二专应征行政人员,且被录用。众人做梦都没想到玲会在源卫门口中的「鸟也不生蛋的地方」找工作。 「学生时代要在乡下过就算了,想离巢的心情我也懂;但是为何要在那种荒乡僻壤找工作?要是换作古代,高知那种地方肯定是流刑之地!简直是流放外岛嘛!」 「总裁,」广岛出身的干夫这下可不能默不作声了。「现在的高知没那么偏僻,市中心和东京也差不了多——」 「谁在跟你谈这个问题啊?」他重重地槌了书桌一下,劲道猛得活象要把桌子劈成两半。「反正给我想办法打消她的念头!我不许她去工作,而且还是行政工作!别开玩笑了,带她回来!毕业以后马上——」 「咦?带她回来……谁来说服她?」 「你在说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不满地耸了耸肩的君江。「当然是你们啊!蠢材!连个代理母亲都当不好,要怎么对绘理交代?」 「我倒是觉得,不如爸爸去说服她吧?」 「什么?」 「您想想,小玲会听我们说的话吗?那孩子表面上的确很乖巧,不管说什么都是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但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就像使劲打棉花、拿钉子钉豆腐,虽然像修女一样温和,却绝不改变自己的意志,对吧?要怎么说服那孩子,带她回来?至少我没这个自信。说穿了,根本是白费力气。假如爸爸坚持不是白费力气,就请您亲自去说服她吧!我这话可不是讽刺,是真的只剩这条路了。」 源卫门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矮小的身躯沉入了椅子中;刚才给人的压迫感已烟硝云散,弥漫着一股枯木似的老人气氛。他不得不承认,君江的指责毫无反驳的余地。源卫门自己也没自信说服玲,莫说他一见玲那泰然自若的笑容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算他能严辞以对,也必然会她以岩石般的冷静态度步步逼退。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他忆起绘理,自言自语地说道。过世的绘理也和玲一模一样,以从容不迫的微笑排除父亲的反对,与当时仍是学生又比自己年轻的男人结了婚。「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如让人小玲去做她喜欢的事吧?那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她察觉父亲又要激动起来,便抢先说道。「再说,爸爸太在乎小玲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才说出来,其实贤治和悦子小时候很嫉妒呢!说爷爷只疼小玲一个。」 「说什么蠢话!贤治和悦子一样都是我的宝贝孙子,其他人也是,我并没特别偏心小玲。」 「既然这样,不就好了?悦子嫁到神户去,阿悟也在大阪娶妻生子;您可爱的孙子们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的,不会只有小玲例外。」 「神户和大阪的情况不一样。高知耶!不是搭几小时新干线就能到的地方,那可是离岛耶!」 「高知和四国间还是有陆地相连,」干夫一板一眼地插嘴。「有濑户大桥。」 「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被诉之以理,源卫门竟然如孩童一般耍起赖来。「想离巢,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看要到北海道、九州、冲绳都成,去美国或澳洲也无妨;不过高知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准,绝对不准!」 虽然这话听起来只要别是高知即可,其实说穿了,他是不满宝贝孙女要离开自己的掌心到远方工作;假如小玲选择到北海道就业,他肯定要怒骂「去高知没关系,但北海道不准!」换成九州或澳洲,情况亦然。 「爸爸!」连黄丹都觉得不敢领教。「北海道和九州也就算了,但搭飞机到高知可是比到其他地方还要近的多。」 「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请爸爸……」君江似乎已不胜其烦,冷冷地说道:「亲口对小玲说吧!」 宛如欲掩盖源卫门哑口无言的表情一般,敲门声响了起来;一个如幽灵般气息稀薄的修长削瘦男子走进书斋。名义上,他是源卫门的秘书兼司机。「很抱歉,在您忙碌时打扰。」 「什么事?黑鹤。」 「有件事想向您报告。」 「是急事吗?」 「是的,其实是关于玲小姐的事——」 「什么?」 「属下知道是自作主张,但属下明白总裁想带回小姐的心情——」 「够了,说重点。」 「属下关注的,是小姐的动机。」 「动机?」 「即是小姐留在高知的理由。」 老人与四名中年男女困惑地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当然……」黄丹依常理发言。这段话可看出他的警戒心——由于不明白话题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姑且下个中庸的结论。「是因为想独立吧?想离开父母身边。」 「说不定她喜欢上高知了呢!」即使面露笑容,看来仍像哭脸的泰叶也跟着丈夫附和道:「我听朋友说过,高知这地方挺不错的,鱼又好吃;小玲不是喜欢吃鱼吗?所以才——」 「我看是男人吧!」君江像是刻意刺激父亲似地喃喃说道。「一定是有了男朋友。」 「这点属下也想过,」黑鹤委婉地制止咕哝着男人二字、险些口吐白沫的源卫门。「不过小洁若真有意中人,应该会坦白说出来的。」 「什么?」 「玲小姐的个性比较……呃,大方, 不会隐瞒这种事,有什么理由会毫无顾忌地坦白说出来,即使明知会被反对,也不放在心上。她和夫人很像,这一点总裁应该也很清楚。」 「嗯……」源卫门静静地摸了摸胡须。他刚才险些为了君江的「男人」一说发飚,现在却完全冷静下来了。「原来如此。」 「然而,这回却不见『因为意中人在高知』或是『喜欢高知所以想留下来』之类的具体理由;小姐什么都没说,让属下觉得非常奇怪。」 「你是想说,小玲没提及留在高知的理由,是因为有什么苦衷?」 「又或者是因为小姐本身也不明白理由。」 「什么意思?」 「有件事梗在心头,但自己也不明就里;为了厘清是什么事,便姑且留在高知——依属下看来,或许这个答案比较接近事实。」 「自己也不明就里?」源卫门似乎也认为依孙女的个性,确实有此可能;他的表情和说的话相反,显得颇为赞同。「就为了这么笼统的理由——」 「无论如何,属下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出理由。无论小姐有无自觉,只要明白她留在高知的动机,就能拟定应对之策。」 「这我懂,但要怎么找?」 「你要去问小玲?」 「不,不是属下。其实属下自作主张,今晚已经把人带来了。他的名字叫做山吹海晴。」 「山吹海晴……没听过,靠得住吗?」 「这个人具备了某种特殊能力。」 「怎么个特殊法?」 「不如请您亲眼确认——」 征得同意后,黑鹤一度离开书斋,又领着人回来。见了黑鹤背后出现的人影,五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与其说是人影,倒不如以墙壁形容较为贴切;那人身材相当壮硕,约有两米高。 听了名字,众人皆以为是女人,没想到却是个精悍的年轻男子。虽然轮廓深刻,但眼睛与鼻子过度集中于脸孔中央,因此看来由种恍惚的感觉;说白一点,予人强烈的驽钝印象。 「请总裁先别问任何问题,与这位山吹先生畅谈一小时;只要这么做,应该就能明白属下的言外之意。」 源卫门虽然大为困惑,但他深知黑鹤不会毫无道理地如此提议,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眼前的巨汉;君江与干夫、黄丹夫妻则是远远围观,静看事情的反展。 山吹似乎明白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显得战战兢兢、心慌意乱,拼命地将巨大的身躯缩进椅子中;一与源卫门对上视线,便红着脸嘿嘿陪笑,感觉上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或许正因为这么想,源卫门一开口便问了这个问题: 「你几岁?」 「啊?呃,欸……二十五岁,对。」 「体格很好嘛!有做什么运动吗?」 「啊?不,我,呃,不太会运动,对。」 「是学生?」 「不是,我在skg担任警卫。」那是源卫门名下的大楼之一。「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 源卫门歪了歪脑袋。都已经有长达四年以上的工作经历,却没沾染上社会习气,显得相当纯朴;或者他只是因为知道源卫门是何方人物而紧张呢?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不,其实,名字我还不……呃……」 他有些不敢置信。「那你以为来这里是要见谁?」 「警卫主任要我来见一位大人物,我才来的。」 「我是白鹿毛源卫门。」 「啊,你好,我是山吹海晴。」 早知道啦,白痴!源卫门真想如此回嘴。他有些反常,连平时不常挂在嘴边的事也说了出口。 「我是白鹿毛集团的总裁。」 海晴佩服地睁大眼睛,却又带着憋尿般的可怜表情偷偷地看了黑鹤一眼;看来他似乎不知道白鹿毛集团是什么来头……源卫门突然泻了气。就在此时,忽然有道错觉侵袭而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有如空气一般轻盈,同时舌头像抹了油似地,开始滔滔不绝地动了起来。 「我的妻子在年轻时就死了」 「啊,那还真是……」 「好不容易有了钱,正要开始享福的时候却死了;她跟着我只吃到苦头。从那时以来,我就没再娶妻。」 「哦,这样啊!」 源卫门听着海晴的附和,心中困惑不已。我在说什么?为何会提起这件事?然而,感到困惑的只是脑海一角;就心情上而言,他发现自己甚至可说是兴高采烈地在谈论此事。 「当然,这不代表我没有红粉知己。现在我的身边,也还有女人,岁数嘛……嗯,和你差不多。」 「哦,好厉害!」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讽刺啊?觉得我是个老不修是吧?」 「没这回事,只是觉得羡慕。」海晴看来真的是钦羡万分。 「她的名字叫苏芳……」 「是吗?」 「她大概觉得这个名字很别致吧!当然,这不是本名,是她在酒店用的花名。」 「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我觉得她很有魅力,不然也不会这么迷恋她,还替她在麻布买了一户高级公寓。」 哎呀,我完全不知道耶——君江与泰叶如此面面相觑,而干夫及黄丹则是面带忸怩之色,暗自为源卫门的老当益壮而佩服不已。 「所以你常去那座公寓找她啰?」 「有时间就去。」 「真令人羡慕啊!」 「是值得羡慕没错。她虽然年轻,却很善解人意,知道怎么放松我的心情,没得挑剔。只不过……」 「只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不,其实也称不上问题……」 发觉自己想说什么时,源卫门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他早已忘记之事。莫说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已是相当不可思议,重提这种旧事的自己更是令他难以理解。 「前一阵子我去找她时,发生了件怪事。」 「怪事?」 「说起来也算不上怪,只是让我有点无法释怀而已。她一如往常地出来迎接我,却说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便披着大衣出门购物。过了一阵子回来后,她脱下大衣,窝进厨房;那件大衣没挂回衣架,直接丢在沙发上,我看了就兴起恶作剧的念头。」 「恶作剧?」 「其实那天我准备了礼物送她,是她从以前就撒娇说想买的;你就想成是金饰之类的东西好了。我拿着装有礼物的小盒子,灵机一动——不如别亲手交给她,就偷偷放进大衣口袋,让她事后穿大衣时才发现好了。」 「原来如此,是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嗯,意思差不多。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 「怎么会呢?这种游戏精神才是男女之间的情趣啊!」 这小子还挺有见地的嘛!源卫门对这名纯朴的青年另眼相看。不过,瞧他一脸内向,搞不好他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是个处男呢!「我趁着她在厨房里没注意,偷偷拿起大衣,将盒子放进口袋;谁知道我明明放了进去,盒子却掉到地板上。」 「口袋破了洞吗?」 「正是这么回事。我翻过来一看,口袋破了个洞;那切口不像是自然绽开,怎么看都是用刀子划开的。」 「会不会是遇上割包毛贼啦?」 「你用的字眼还真古老啊!我一开始也想,会不会是遇上了扒手?不过那切口却是在内侧。或许会有扒手扒内袋里的钱包,但要偷外侧口袋里的东西,谁会特地从内侧割破衣料?又不是脑筋有问题。」 「哦,说的也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我最后还是不知道。因为见她回来,我就把礼物亲手交给她了;就连这件事也是我刚刚才想起的。」 「被割破的是那边的口袋?右边还是左边——」 「呃……」白痴,这种事会记得才怪咧!源卫门虽然如此想道,但当时自己拿起大衣的影像却鲜明地浮现,令他惊讶不已。「我记得……是左边。」 「购物回来的苏小姐……不是,是苏芳小姐,是以哪只手提着购物袋的?」 记忆再度如倒转录影带般地鲜明复苏。「右手。」 「她穿这大衣,表示那一天很冷吧?她有戴手套吗?」 「手套……」在他搜寻记忆之前,嘴巴已先擅自回答。「没戴。」 「这么说来,就算左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也不奇怪吧?」 「这么一提……她是把手放在口袋里没错。」 「但她没发现破洞?」 「或许她早就发现了。」 「可是,那不是自然裂开,是刀子割破的吧?假如她早就发现了,应该会向白鹿毛先生提起吧?说她觉得害怕之类的。」 源卫门也有同感。确实,倘若她发现却没提起,是很奇怪;她绝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浪费任何话题。但若是如此,有代表什么?这个青年究竟想说什么? 「……你是想说,那是她自己割破的?」 「啊!原来如此,也有这种可能。」 源卫门本以为他在装傻,但他似乎是真心感叹;看来他并非想委婉地暗示什么。 「假如是她自己割破的……她为何要那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 「一定有理由,没人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 「还有其他奇怪之处吗?」 「没有,只有这件事。那天我没在她那里国也就回去了,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回程发现忘了东西,又折回去拿。」 「折回去后,她在家吗?」 「在啊,当然在……应该说,是爬楼梯爬到一半时见到她的。」 「爬楼梯爬到一半?这么说,你没搭电梯吗?」 「她住在五楼,我每次都是走楼梯,有益健康。」 「你的身体还真是硬朗啊!既然是在楼梯中见到她,代表她正要出门啰?」 「不,她在打扫。」 「打扫?」 「她很爱干净,住的房间又离楼梯最近,所以才主动打扫吧!」 「这么说来,白鹿毛先生当天没预告一声,就突然去拜访她啰?」 「不,我对她说过,上午联络的。」 「那她当天很忙吗?」 「也不对。」源卫门的心头莫名不安,他发觉无意间开始的琐碎话题正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不,自己真是无意间提起此事吗?对现在的源卫门而言,连这点都值得怀疑。「我们小酌几杯时,她说她整天都在家里发呆。」 「这可怪了。她从早上就知道白鹿毛先生会来吧?可是她既没去购物,明知白鹿毛先生总是走楼梯,也没事先打扫,不像平时善解人意的她。不,当然,没直接见过她本人的我这么说,是有点……」 一点没错,这完全不像苏芳的作风啊!为何自己从没质疑过呢?在源卫门到达之前先买好东西、扫好楼梯,才是苏芳的作风;事实上,她有充裕的时间完成这些工作,但她当天却没这么做。为什么? 「你说回程发现忘了东西,具体上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离开公寓时?还是坐上车以后?」 「坐上车以后。」 「从她的住处,看得见车子离开吗?」 「看得见……」源卫门觉得一阵晕眩。之前连做梦也没想到的想象开始膨胀——她该不会是确认源卫门回去后,才出来打扫楼梯的吧? 倏地,世界犹如正片反转为负片般地逆转。源卫门此时清楚明白,苏芳已经不爱他了;岂止不爱,甚至开始嫌他碍眼。反正公寓已在她的名下,或许她想结束这段关系,又或者她有了别的男人。虽然不清楚理由,但苏芳似乎开始希望源卫门早日归西。 从前听过的「偶然性杀人」一词浮现于他的脑海中;正如字面所示,是指采取某种无法确定谋杀对象是否会因此而丧命的行动。最常见的,就是在楼梯上放置弹珠。对方若是踩到弹珠打滑而撞到要害,说不定会死;当然,没打滑的可能性要高上许多,但若对方因而死亡,是无法证明此为谋杀的——至少极难证明。一再反覆采取此类行动,等待成功的一天——虽然消极,但成功时却有免罪保障,仔细一想,实在是个相当巧妙的杀人方法。 苏芳是否策划了这种杀人方式?在公寓楼提放置弹珠、香蕉皮(?)或口香糖。使用楼梯自然不只源卫门一人,为了提高机率,最好在他进屋之后再设置机关,所以她才在源卫门到来之后出外购物。她知道源卫门不会留下过夜,因此买完东西归来时,她刻意走楼梯上楼,略微屈身,不着痕迹地从大衣口袋中撒下「机关」;如此一来,即使旁人在场也不会发现。当然,源卫门停留于屋内的期间,「机关」有可能被其他住户拾起并丢弃;但这也无妨,只要下回再设置一次即可——这正是偶然性杀人的真髓。待源卫门离去后,她从窗户窥探情况;倘若黑鹤一如往常地将车驶出马路,代表机关「没发动」,失败的机关,只要装成打扫的样子清除即可。 「如何?」黑鹤一面窥探默默无语的源卫门,一面起身。「您明白了吗?」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这个回答,黑鹤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命海晴暂且退到邻室去后,才问道:「如何?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能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君江代表无法体察父亲心思的四人,发出不满之声。「刚才是在做什么?禅理问答啊?」 「总裁想出苏芳的大衣口袋被割破的理由了。」黑鹤又转向源卫门。「是不是?总裁。」 源卫门没回答他,只说道「你还没说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属下不是说过了?这就是山吹的特殊能力。他能将交谈对象的潜意识语言化。」 「潜意识……?」 「苏芳的大衣口袋破裂之事,你应该早忘记了,对不对?不过,您并非完全忘记。虽然您觉得无法理解、难以释怀,却又不认为这事值得提出来和他人讨论;这股犹豫之情压抑着谜团,将其沉入了您的潜意识之中。」 「啰里啰唆的心理学讲解就免了。」 「遵命。」 「比起心理学,你该说明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要进行说明,就无法避免您讨厌的心理学讲解,没关系吗?」 「结果大衣的破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泰叶依旧顶着张泫然欲泣的脸孔,迫切地希望现场能有人为她解答。「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您知道『自我放弃冲动』这个词汇吗?」在源卫门的眼神催促之下,黑鹤只得无视泰叶,开始说明。「比方说,总裁喜欢下象棋;您知道一般对弈时,有几个人参与胜负吗?」 「你在说什么?象棋当然是两个人下的啊!」 「没错,但实际上的参加者却有四个,亦即想赢的自己与想输的自己,还有想赢的对手与想输的对手。」 「想输?什么意思?」干夫歪着脑袋。「不只象棋,所有比赛都是为了赢才比的,哪有人会一边想着要输一边比赛的?」 「当然,比赛是想赢才比的,但是想输的愿望也确实存在。或许听来很不可思议;事关胜败时往往会带来紧张,为了从这股紧张感解脱,承认对手的胜利及优势并安 居败位的愿望便会油然而生。也许各位会认为败者之位怎么想都是敬谢不敏,但这种愿望其实也以各种形式呈现于社会上。比方宗教上的皈依,便是籍由信仰来安定自我;再举个怪一点的例子,被虐狂也是如此。」 听见被虐狂三字,君江不知为何一阵脸红;她慌忙偷打量丈夫及妹妹妹夫,似乎没人发现。 「想输的愿望和想赢的愿望一样,都是人类意识的一大潜流;这就是刚才属下所说的『自我放弃冲动』,与人类追求自我安定时的『自我拓展冲动』正好相反。」 「简单地说,」源卫门为这些抽象说明皱起了眉头。「那个年轻人拥有促进那种『自我放弃冲动』的能力?」 「虽然范围极为有限,但正是如此。为何能发挥这种作用的原因不明,似乎是被山吹的氛围……或该说『磁场』吸入之后,沉淀于下意识深处的琐碎小事便会突然出现于意识表层。那都是些自己觉得微不足道、早已忘却的事;就像您所体验的一般,是些虽然令您略微挂怀,却未深思或与他人商量的小事。正因如此,才会产生某种压抑——说压抑,听来或许过于夸张;简单地说,正因为不值得在日常生活中加以意识,才会潜意识化。而这些事透过山吹的能力,宛如自河底浮出水面一般,由自己的口中娓娓道出;在语言化的过程中,便能知道自己为何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未曾自觉的理由亦于焉阐明。」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话虽如此,但找出的理由不过是一种解释,无法确定是否为真。您对于大衣上破洞做了某种解释,却没有确切证据证明那个解释便是事实;只是在山吹的『磁场』促使之下,进行了推论而已。」 「山吹引导我说话,并根据我的话提示某种解释?」 「山吹并未提示,他只是媒介而已,推论并得到解释的是语言化的人;就刚才的情况而言,便是总裁本人。」 「不过……不过我会进行推论,是因为那小子问东问西啊!那的确是诱导,我是以山吹的问题为指标的出解释的。所以,实际上进行推论的不是我,是山吹。」 「并非如此。说来令人惊讶,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说,他是糊里糊涂地做这些事?」这个老人最后一次在人前露出哑然无言的表情,是在数十年以前了。「那个男人不晓得他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也不明白自己的『磁场』能刺激对方的自我放弃冲动。在山吹的认知之下,刚才只不过是和您闲聊而已。」 「……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源卫门低声沉吟,盘起手臂说。 「前年。」 「那么久以前?」 「他一直被安置在秩父的综合研究所,直到不久前,刚才属下所说明的报告内容才出炉。原本属下想等到有用的案例出现后再禀报您,正好发生了小姐这件事——」 「你是要让那小子去见小玲,推测小玲的想法;只要明白想法,就能设法把她带回来,是不是?」 「正是如此,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主意不坏,不过要怎么引见他和小玲?总不能由我们介绍吧!只能靠那小子自己不着痕迹地接近小玲。但老实说,那小子看来没那么机灵。」 「您说得是。因此,我想替他制造能自然接近小姐的环境。」 「环境?」 「将他送入小姐的职场;让山吹成为市立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的职员。」 「办得到吗?」 「总裁,市里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通称为安专——去年才刚开校;由于是乡下学校,人才不足的问题似乎相当严重,尤其是某个预定上任的国立大学名誉教授出尔反尔,让该校面临危机。照这样下去,能否通过文部省的稽核都值得怀疑。」 「梅鼠呢?」对于黑鹤的弦外之音,源卫门立即做出了反应。「之前得到文化勋章的理学博士梅鼠大正,那家伙现在在干吗?」 「被麻省理工学院派遣至南达科塔州担任顾问。」 「叫他回来,能从四月起安排他进安专吗?」 「这对安专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利用梅鼠做饵,让山吹混进去。要用那个管道?」 「安专开校是历代安艺市长的心愿,现任市长与前高知县副知事不合,但与现任知事是同学;或许您也知道,现任知事是桧皮先生的前秘书,与前自民党秘书长远州茶是拜把兄弟,不如就透过这条管道吧?」 「好,交给你全权负责,立刻去处理。」 「请等一下,爸爸。」黄丹的表情显示他不知该多严肃地看待这件事。「山吹的能力是不错,但全交给他行吗?要知道小玲的想法,得先亲近她,当然也得隐瞒自己的目的及来历。套句爸爸的话,那小子有那么机灵吗?我总觉得靠不住。」 「的确,」黑鹤点点头。「将目的告知山吹并非明智之举。以他那种少一根筋的个性,只怕不管和小姐熟不熟,都会老实地把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 「喂喂喂,不告诉他目的,要怎么办事?想知道小玲的想法,当然得和他密切联络啊!对吧?」 「黑鹤,你打算怎么办?」 「安排一个居中联络的人吧!对那个人说明目的细节,并由那人负责报告经过;对山吹则是不做任何说明,直接将他送进高知。关于山吹的部分,还是尽量顺其自然为宜。」 「联络人……也得让这个人成为学校职员吗?有点问题吧!毕竟突然多了两个外县市出身的行政人员,而且还是新学期开始时增加的,任谁都会觉得不自然啊!」 「联络人的职位,属下还在考虑。总裁,能交给属下安排吗?」 「对于监视山吹的人选,你应该有个底吧?」 「有几个候补人选,属下会挑选最合适的去办,」 「好,就交给你,拜托了。」 fragment2 问题在于纸盒中的蛋糕为何会被掉包为死鸽——少女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下了这个结论。与死鸽一同被遗留在自己房间时仍是小学低年级的少女,现在已经成为了国中生。 后来,「她」依旧担任少女的家庭教师一阵子。在少女眼前爆发情绪时,「她」似乎是真心想辞职;但事后冷静下来,便改变了主意。这不是出于对少女本人的顾虑,而是担心自己的双亲在少女家人面前不好做人。当然,少女不明白这种公关性的考量,却隐约察觉「她」做了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成人判断。 只不过,「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容许自己对小孩子低头;对于冲动地刮了少女一耳光之事,「她」只装作没发生过。 倘若少女向家人告状,「她」的立场便岌岌可危;然而少女无意对他人提起当天之事,而「她」似乎也料到了少女的心境。万一事情曝光,「她」只需籍口是基于教育上的考量,再道个歉便可解决;但若没曝光,「她」根本不打算主动道歉。 就这样,「她」回复为原来那个貌似温柔的家庭教师,全然不提及死鸽之事,一如从前地代替少女的家人知道功课、倾听烦恼;不,表面上,「她」的温柔体贴甚至更胜从前。 一度目睹「她」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少女虽然迷惘,却又为「她」回复成原来的美好女性之事而感到欣喜;不,或许该说是试着感到欣喜。少女发现自己不像从前一般崇拜「她」了。 对于蛮不讲理地掌掴少女之事,「她」亦有万一之时谢罪的打算;然而,是对少女的家人谢罪,并非对少女本人谢罪。「她」认定自己绝无对小孩低头的必要。 当然,少女并不知情。只 不过,少女却隐隐约约察觉「她」的心中对自己多了份以前没有的隔阂,而这份隔阂将一切都毁去了。 丧失了敬爱与崇拜的对象,令少女的自我变得明显不安定;她的心中充满了自己亦无法理解的悲哀,甚至曾在半夜醒来的时莫名地掉泪。少女觉得自己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虽然没能明确分析,但年幼的她知道,原因全出于自己无法像以前那般爱「她」。 然而,少女无意责怪「她」。「她」并没有错——少女顽固地如此想着。即使「她」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也并非出于本意,全都是那具死鸽的错。正确说来,该责怪的是将纸盒中的蛋糕调换成死鸽的人。 一思及此,少女的注意力全转移至「犯人」身上。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了那种事? 那个犯人害自己与「她」之间产生了决定性的裂痕,假如那具死鸽没出现,自己就能继续爱「她」——一这么想,少女对那素未谋面的犯人便涌现了激愤之情;这股强烈得几乎将少女抛至九霄云外的情感,便是她有生以来初次体验的憎恨。 想知道「犯人」是谁及那么做的理由——这个念头充斥少女的脑海,但具体上该如何找出真相,她却全然不知。 倘若少女的年岁再大一些,应该会从询问「她」本人是否遭人怨恨、带着纸盒离开蛋糕店后是否曾到他处开始着手;但少女完全没想到这些环节,更重要的是,即使年幼如她,也明白死鸽话题在「她」的面前是个禁忌。 数年后,「她」辞去了少女的家庭教师,理由是为了结婚。 男方是少女的远亲,某个政治家的儿子,似乎是少女的家人提议相亲的。幸而当初耐着性子继续当家教,才能得此良缘——「她」本人是否曾如此庆幸,少女不得而知;这并无任何意义。 少女亦应邀出席隆重的婚宴,所有宾客皆异口同声地赞赏新娘的美貌。 「她」的确很美,这点少女无法否定,也无意否定。然而,如今「她」的美貌已沦为已沦为隶属男人的层次。 少女所崇敬的高雅玲珑之完成品,已不复在;现在的「她」,只拥有吸引男人品头论足的微渺魅力。「她」被男人消费的命运已昭然若揭,那身纯白的新娘礼服甚至显得悲惨。 少女并未将自己的心思全化为语言并逐一分析,只是漠然地确认了新娘的美丽不再是自己所追求的美。少女的女神,已不存在。 当然,「她」从不曾是女神。 「她」并非成了新娘才突然堕落,「她」所经雕细琢的美貌原本就属于被男人消费的层次。高雅玲珑的完成品,不过是少女单方面的理想化。 随着成长,少女明白「她」只是个寻常人,同时也渐渐了解强加自己幻想的形象于他人身上有多么愚昧。但她尚未成熟到足以庆幸自己的幻想及早于幼时破灭,她甚至期望能珍藏理想化后的「她」,直到永远,永远—— 原本她办得到的,只要那天的那个时刻,那具死鸽没出现于盒中的话。 少女憎恨着从自己身边夺走「她」的人,憎恨着将这个蛋糕调换为死鸽的犯人。自己必须知道那个「犯人」是谁,还有他这么做的理由——浮现这个念头时,少女已是个国中生了。 当时「她」已完婚,不再出入少女家中;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对少女而言,「犯人」不光是杀害鸽子,也不光是将蛋糕掉包为死鸽,而是掠夺了自己的「爱」;因为失去「她」,便代表失去憧憬及爱情,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基础。将自己转为虚无的魔物——正是那具死鸽。 而现在「犯人」仍持续掠夺着,今后也将掠夺下去——只要其真面目与动机尚未水落石出。 除非找出那个看不见面孔的「犯人」,否则自己永远只是个被掠夺的存在,无法爱人也无法被爱的空洞存在。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找出「犯人」。 se2 三月的某一天,山吹海晴搭上了羽田飞往高知的喷射班机。这是海晴有生以来第一次搭飞机——其实他连新干线都没搭过,因此无论走空路或陆路,对他而言都是初次体验;又加上旅费可报支公费,更让他像孩子般期待出发日的到来。 最终决定走空路。他见到站在登机口迎接旅客的空中小姐时惊为天人,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其实这个班机的空姐们在国内线中算是水准比较低的,但海晴并不知情,心里只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啊?他忘我地长大嘴巴,瞧着空姐进行其他乘客听若无闻的救生衣说明。在空姐征询之下,他顺手拿了一本周刊杂志,但眼睛却没看着上面的字,而是追着空姐跑。 另一方面,空姐之一的青竹玉子也察觉了这名体格比常人高壮许多的乘客正投以莫名热络的视线。那人是怎么回事?活像头一次看到空姐似地直盯着瞧;不过,感觉倒还不坏。从体格看来,应该是排球或篮球选手吧!会不会是名人?说不定常上电视呢!他那样子看来有点呆头呆脑,搞不好是转行当艺人的。他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定是想趁机要电话号码!怎么办?要不要给他,等确定他有多少名气之后再决定也不迟吧? 「侬看得很入迷嘛!」见了不断注视空姐一举一动的海晴,邻座的中年男子带着挪揄语气说道:「在找老婆啊?」 起初海晴不认为中年男子是在对自己说话,其中一个理由是他从未曾亲耳听过土佐腔。不过,坐在男人身边的只有自己,那男人又不像是自言自语;海晴领悟自己得答话后,便浮现了礼貌性笑容。 「不是啦!」该说什么呢?他迟疑了片刻。「因为是头一次嘛!」 「啥头一次啊?」 「头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人。」 「漂亮?那个小姐啊?」 「与其说哪个小姐,应该说每个小姐都很漂亮吧!嗯。」 「是吗?咱倒觉得每个看来都很刁。」 「请问……『刁』是什么意思啊?」 「『刁』就是『凶悍』、『好强』之类的意思啦!」 「凶悍……哦,原来是这样啊!」才刚离开东京,海晴便立刻体验到进入高知圈内的感受。 「很刁啊,很刁——」 「小哥,侬不是高知人啊?」 「咦?啊,不是,我是在东京练马区出生的。」 「东京人啊?肯定交过一堆比这些还要漂亮的小姐呗!」 「交过?不,怎么会呢?我还没有特定的女朋友啦!」 「不是啦!『交过』是『认识』的意思。小哥,侬还年轻,才会觉得那么刁的女人漂亮;不过女人还是温柔的最好。」 「每个空姐看起来都很温柔啊!」 「那种的不成、不成!上班的女人不成啦!」 「不能上班吗?」 「啥都要和男人对等,怎么可能嘛!男人和女人原本就不一样呗!不肯倒茶,不肯影印,却要领一样的薪水;说些不律头的话,又要打混请生理假,既不能干粗活也不加班,对啥等啊?白痴!嘴巴上说要和男人做一样的工作,结果一结婚就立刻辞职!少拿羊啦!」 这番话似乎牵扯到私怨,只见男人开始兴奋,古铜色的秃头发长出了阵阵热气。海晴虽为他的气势所慑,仍一板一眼地问道:「请问……『不律头』是什么意思啊?还有『拿羊』……」 「『不律头』就是『不讲理』,『拿羊』就是『把人当白痴』。反正啊小哥,我想说的就是——」 他似乎嫌翻译麻烦,一度试着以标准国语说话,却又立刻恢复为家乡腔调。「女人就该当好她的贤内助,是呗?男人在外头辛苦一天,回到家当然该好好体贴他啊!可是现在 日本的女人不成,不成啊!女人啊,还是……」说到这里,他突然降低声量。「菲律宾妞才好,嗯。」 「请问……『非率彬妞』是什么意思?」海晴误以为这又是他不懂的土佐腔。 「就是菲律宾女人啊!其实啊,咱也是刚从菲律宾回来,昨天才到成田机场。哎呀呀,洗涤心灵啊!小哥,菲律宾的女孩子很赞喔!偷偷告诉侬,咱在那边有孩子,不过工作忙,不能常去看。」 「哦……你做什么工作啊?」 「啊!失礼、失礼,我是做这行的。」细看之下显得精力旺盛的男人取出了名片,上头写着「赤练海产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赤练恒」;看来刚才对职业妇女的诸多怨恨,似乎是出于身为经营者的实际体验。 「我没有名片耶……」 「不不不,甭着啦!咱公司也有开小型料理连锁店,有空请记得来光临啊!对了,小哥是来高知干啥的?观光啊?」 从语义上来推测,「甭着」应该是「不用了」的意思吧!「不,我是来研习的」 「研习?工作的研习啊?」 「对。」 「哦、哦!拿侬是做啥工作的啊?看侬体格很好,肯定和运动有关呗?」 「不,我不太会运动……我在skg当警卫。」 「哦?skg不就是青山还是哪里的大楼吗?在那里当警卫,还得大老远跑到高知来研习啊?辛苦侬啦!那侬要在哪里研习啊?保全公司吗?」 「在大学。」 「大学?当校警吗?还是听什么专业课程啊?不,还是去讲课?」 「不是,是去当行政人员。」 「行政?啊?这咱可搞不懂啦!为啥?」 「藉由体验不同的工作提高职业道德,是我们公司的方针。」 海晴将黑鹤的话照本宣科地背了出来。当然,换成一般人,都会疑惑为何警卫得到大学当行政人员作为研习;但海晴却对这种虚假的籍口深信不疑。 两人聊天时,空姐青竹玉子送来了湿毛巾、糖果及茶水;每当她前来服务,海晴便红着一张脸哈哈陪笑,就算是幼稚园学童也没他这般紧张。这倒也罢,他迟迟不开口询问电话号码,让玉子莫名地焦虑起来;虽然她并无积极告知对方号码之意,但一见海晴那种装满了红豆馅似的松弛表情,就不禁心浮气躁。 「先生,打扰一下。」终于,玉子找了个连自己都觉得很蠢的籍口——需要毛毯和枕头吗?——来搭讪山吹海晴。「您上过电视吧?」 「啊?电视吗?这么一提,是有上过一次。」 「啊,你果然上过啊!」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们大楼前放了个装有现金一千万元的纸袋,造成大骚动,电视台的人来采访,还上了新闻。不过接受采访的是我们主任,虽然有拍到我,但只有一秒左右。真亏你还记得耶!记性真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着家伙是在作弄我吗?或是他原本就只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是找错对象了。正当玉子开始后悔搭讪海晴之时,一阵奇妙的漂浮感朝她侵袭而来,一时间,她甚至错以为飞机失速,但似乎又并非发生意外。 「您是来高知观光的吗?」玉子只是形式上问问,根本没等海晴回答。「我也住过高知,不过已经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我是信州人,因为我爸爸工作的关系搬到高知,只住了两、三年,那时还是小学生。老实说,我对高知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因为我妈妈是在那时出车祸死亡的……」 「侬急巴巴地讲啥啊?」赤练睁大眼睛看着忽然饶舌起来的空姐。 夹在两人之间的海晴误以为赤练的口中发出了猥亵词语,惊讶地瞪大眼睛;但他很快地领悟到「急巴巴」应该是「突然」之意,又开始操起不必要的心——高知人说起这三个字时,不会觉得难为情吗? 「我妈死后,我爸立刻调职了。」玉子无视赤练,继续对海晴说道。然而,她本人并非刻意不理睬赤练;对于自己的唐突,玉子的惊讶甚至更胜于他。只不过,困惑的自己似乎被抛到了脑后,舌头就像是拥有意志似地变得滔滔不绝。「现在回想起来,调职也好。要是继续被绑在我妈往生的土地上,我爸爸一定会很痛苦吧!调职离开高知,应该有助于他转换心情。」 「还真是不幸啊!」自搭上飞机以来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海晴,头一次露出晦暗的表情;他是打从心底同情玉子。「那时候你几岁?」 「小学二、三年级。」 「那么小就失去母亲,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我记得那时候哭得死去活来。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只是冲动驱使之下才哭,其实并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唉,才七岁,也难怪吧!」 「你有兄弟姐妹吗?」 「那时候我是独生女。我上国中前,爸爸再婚,才多了一个小我很多的弟弟。」 「那时候是独生女啊?唉!留下年幼的你往生,令堂一定也舍不得吧!」 「说来不可思议,我妈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意外了。」 「咦?这么说来,她曾预言自己的死亡?」 「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口,不过车祸的前一天,我妈突然叫我过去,要我站到柱子旁;我照做后,她就拿铅笔在我头顶的位置画了个记号,说:『你已经长这么高啦!』」 「柱上的痕迹是成长的轨迹。」海晴随口哼起唱游课本上的歌曲。「父母守着孩子成长的亲情真是感人啊!」 「可是很奇怪喔。」 「哪里怪?」 「我妈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岂止如此,以前我爸想这么做时,还被她大骂一顿;当时在高知的家租来的,她说不能在柱子上涂鸦。我妈对这类事情还挺神经质的,所以看见她这么做时,我爸爸还一头雾水呢!」 「原来如此,的确很怪。讨厌在柱子上涂鸦的人,却偏偏在那天动起这个念头?简直像是预料自己将死一样。或许她是想在启程到天国之前,先把爱女的成长清楚烙印在自己的眼底吧!」 「说到『偏偏在那天』,当天我放学回家时,我妈也怪怪的。」发现自己打算说什么时,玉子大为惊讶;因为她以为自己早忘记那件事了。「当时我们家租的是木造的灰浆平房,后院还挺宽广的,开了很多花。我们家很小,晚上一家三口都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我妈妈特别喜欢从寝室的窗户赏花。」 「真是悠闲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段幸福的时光。因为有庭院,我就央求我爸爸替我做狗屋,养了一只狗;我这辈子,就只有住在高知时能养宠物。」 「养狗啊?叫什么名字?」 「五六。」 「五六?」 「听了这名字,忍不住会想答『三十』,对吧?其实取名的时候,我们曾为了叫五郎还是六六好而争执不下,最后才折衷取名为五六。五六是梗犬和杂种狗的混血,眼睛肿得让人不知道它在看哪个方向。」 「一定很可爱吧!」 「它喜欢捡破铜烂铁,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找来的,常叼着洋娃娃之类的玩具回来,摆在狗屋旁当收藏品;当然,要是我妈妈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骂,所以我总是趁着五六不注意时偷偷拿去扔掉。那一天,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我妈妈站在庭院里。因为上下学路线的关系,我放学时会从我家后院绕到门口;但我妈完全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不断凝视着庭院一角。我好奇地循着她的视线一看,竟然是个金发洋娃娃,八成又是五六捡来的,我当时只觉得完蛋了,竟然让母亲抢在我之前发现,看来今晚得乖乖和五六一 起被念一顿。可是我妈的样子却不太对劲,平时注重打扫庭院到神经质地步的她,竟然没去清理那个肮脏的娃娃,只是杵在原地;我在一旁看她会怎么做,结果她最后还是没收拾,一脸茫然地走进家里。」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妙啊!当时令堂会一脸茫然,也是因为预测到自己的死期吗?」 「我妈当时就像是少了灵魂的躯壳一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那样。接着,当天晚餐后,我妈就要我站到柱子边量身高。」 「两者都是惜别人世的举动啊!原来如此。隔天,令堂就因车祸身亡,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唔……这世上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呢!」 「真的很不可思议。不过,当时的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只想着『原来如此,人到了死期时,自己回明白啊』,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吧!所以这件事,我直到现在才又会想起来——」 玉子突然如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感觉到同事正从空服员座椅上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阵慌乱。自己与乘客说了这么久的话,引起来她们的狐疑。 「呃,先生,」玉子连忙递出自己的手册。「恕我冒昧,能请您替我签名吗?」 「咦!啊!好、好,可以啊!」 换作一般人,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请求肯定会大皱眉头,但海晴却毫不疑心地以小学生般的字迹在手册上写下了大大的「山吹海晴」四字。玉子慎重地拿回手册,走回到同事身边。 「我要到签名了!」玉子先发制人,以籍口堵住同事质疑的视线。就算老实招认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对乘客谈起了家务事,也只是更启人疑窦而已。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同事果然立刻释怀。「那人是谁啊?运动选手吗?」 「是啊!」只得骗到底了。「打排球的。」 「让我看看那!」她从玉子手上抢过手册。「山吹海晴……没听过耶!哪一队的选手啊?」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因为他不算很有名……」 「唔……没想到你是个排球痴耶!」 虽然被当成了排球痴,但玉子完全无心理会。二十年前母亲的身影鲜明地浮现于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时幼小的心灵认为母亲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才将那天母亲的奇妙行动流诸遗忘的彼端。然而,一旦回想起来,却再也难以释怀;母亲真的是因为预知到自己的死期,才采取那种行动吗? 或许并非如此吧?玉子不禁如此怀疑。母亲采取那种行动,也许是出于截然不同的理由。 母亲测量玉子的身高的目的究竟为何?仔细一想,理由很简单。母亲并非出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只是想知道玉子实际上究竟长得多高而已;所以她才不顾自己曾禁止父亲做同样的事,而以铅笔在柱上划上痕迹。 母亲为何如此渴望知道女儿的身高?应该不只是单纯地想了解玉子长得多高而已;若是如此,只须拿出卷尺,直接说要丈量身高即可。母亲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否因为心中有愧?她的行为似乎另有隐情。还有那个洋娃娃……说不定母亲并不知道那是五六捡来的。之前五六的收集癖全被玉子掩藏了,母亲极有可能不知五六的习惯。 那么,母亲以为那个娃娃是打哪儿来的?不做他想,定然以为是女儿玉子把娃娃丢在庭院里。但若是如此,为何事后没斥责玉子,要她不可以将玩具丢在庭院里?平时的母亲绝对会这么做的。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母亲赋予了那个娃娃完全不同的意义吗? 母亲或许误以为女儿早在回到家之前便已经在庭院里站了好一阵子,而离去时不慎掉了娃娃;如此误解的母亲大为动摇。 动摇?没错,见了母亲之后的行动便可明白。母亲确认玉子的身高,是想知道女儿究竟能否从寝室的窗户往室内偷看;母亲想知道女儿是否窥见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时自己的身高能够从寝室的窗户窥探室内吗?这很难说。她记得自己曾从室内观赏花园,但应该无法反过来从庭院窥探室内,因为室内与室外还差了走廊柱脚的高度。母亲八成是为了事后确认这微妙的差距,才在柱子上清楚地标下记号。 房间里有什么是不能让女儿看见的?那个房间是狭窄的家中唯一宽得足以铺被的地方,这么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母亲有外遇,她趁着白天丈夫及女儿不在家时,将男人带回家中……只有这个可能。 玉子觉得不舒服,因为可厌的想象更如怒涛般汹涌而来。隔天母亲死亡,或许不是单纯的意外;说不定母亲是被杀的。被谁杀的? 被父亲……对于母亲在柱子上划记号的举动,父亲当时也大惑不解;然而父亲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得出玉子刚才的结论,一气之下,将背叛自己的妻子推到马路上——不,慢着。 玉子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不禁松了口气。要做出这个推论,掉在庭院的娃娃是不可欠缺的判断材料;但看见那个景象的只有玉子,关键的娃娃早在父亲回家前就被玉子丢掉了。换句话说,无论怎么想,父亲都不可能得出刚才的结论。 「那小姐还真格的怪。」正当玉子为二十年前的真相惊愕又感到一丝安心之际,赤炼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歪起脑袋说道:「又没人问她,却自顾自地说个没完。小哥,侬人也太好了,还陪她讲那些有的没的。」 「没有啦,哈哈哈!我就是对美女没辄嘛!」 「美女?是吗?算了,每个人审美观不一样。不过她一定有男朋友,干空姐的总是没理由地有男人缘。」 「男朋友啊?嗯,一定有吧!真羡慕。」 「羡慕啥啊?」 「她的男朋友啊!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真好。」 原以为海晴是故意说反话,没想到却是一本正经;赤炼不禁仔细打量着邻座的年轻人,一面暗想「这小哥没问题呗」。刚才虽然聊了那么久的天,赤炼却未曾好好看过海晴的脸孔;他原本就是个不听只说的人,再说,倘若对方是女人便罢,他可没兴趣观察年轻男人。 仔细一瞧,这年轻人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其实五官还挺端正的;只不过由于身上的氛围,令他离俊男尚有一步之差。正当赤练下了如此结论之时,突然尝到犹如摄取大量酒精过后的亢奋感,身体产生浮起来似的错觉。 「小哥,刚才咱虽然说菲律宾好,其实以前还是喜欢日本女人的。从前的女孩子啊,该怎么说咧?风情万种啊!当然啦,从前也有不律头的女人,但不像现在过分。大约三十年前左右,咱迷上了一个女人。」 赤炼觉得自己如同开始爆冲的车子一般。自己冒冒失失地说些什么?若是喝了酒便罢,现在可是处于清醒状态啊!但他的舌头却不肯停止转动。 「说真格的,那时候咱已经有老婆啦!小儿子也刚出生。咱这儿子明年就要结婚了,光阴似箭啊!不久前还是流着口水的小鬼咧!咱的大儿子四年前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咱更希望小儿子能幸福过日子。」 「死得不明不白?」 「唉!说来丢脸,他是自杀死的,都是年过三十的大人了,却得了啥忧郁症……不、不对,不是说这个,呃……是说三十年前咱迷上一个女人,是呗?咱老爸死得早,那时咱已经继承家业了。换句话说,咱那时搞外遇,就是现在讲的办公室恋情啦!她是个有男人缘的女孩子,高中时在咱公司打工,咱也是那时开始和她有一腿。她的长相中等,应该说是中下,不过身体啊……该怎么说咧?皮肤晶莹剔透,简直会吸人,身材忒好,咱根本离不开她。咱也把过忒多女人,就是拿她没辄。等明美——她的名字叫做明美——高中毕业以后,咱就叫她来公司上班。」 「哦!真厉害, 」对于赤炼突如其来的自白,海晴非但毫不意外,还感叹地频频点头。「忒」大概就是「非常」吧!「你一定很迷恋她吧!」 「是啊!她说她想一个人搬出来住,咱就替她出房租;只要她开口,咱全照办,对她神魂颠倒。不过人啊!越是入迷越容易出乱子;虽然咱忒小心,还是被老妈发现了。」 「被令堂?太太没发现吗?」 「老婆?谁晓得?她或许知道咱花心,却没当面说过;因为她是个千金大小姐嘛,从以前就爱作乔。」 「作乔?」 「『装模作样』的意思啦!咱老婆自尊心很强的。像现在,咱说要到菲律宾出差,她心里八成起疑了,却还是啥也没说,大概是放弃了呗!说不定她也想着『汝个要胡搞,咱也随性』!咱老婆也说要去国外旅行,等咱回去,她就不在家啦!」 「乳鸽?」 「不是乳鸽,是『你』的意思啦!『汝家』也是一样意思,可不是『乳加』咧!把话题拉回来,总之明美的事被咱老妈发现了,她担心得要死,要咱在老婆发现前快点分手,忒唉声叹气。这说来有原因,当时咱家在老婆娘家前抬不起头,因为她是地方上大财主的女儿;当初就是仗着和她结婚,咱家才得以起死回生的。 「原来如此,令堂是担心要是外遇被发现而离婚,到时生意可能做不下去。」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咱也懂,但就是舍不得和明美分开啊!多可惜啊!一想到不能再抱那么白白嫩嫩的身体,就擗踊啦!」 「擗踊?」 「就是『捶胸顿足』的意思。那时候真格的难分难舍,心里还恨恨地想说:『侬别说出去不就成了?』不过在老妈眼前,咱还是答应不再和明美见面。光用嘴巴说不成,还以态度表示,把前因后果全告诉明美,要她辞职。不过咱后来还是忘不了她,常常和她见面。所谓知子莫若母,老妈一开始就知道咱藕断丝连,所以直接找明美谈判;不过这些事咱不知情,是在老妈尸体被发现时才晓得的。」 「令堂过世了?」 「是啊!还是死在明美的公寓,就倒在她家门前。因为头上有伤,一开始还怀疑是不是他杀咧!明美被列入嫌疑犯,忒倒霉的,咱们的关系也因此曝光了,害咱只得向老婆和老婆娘家的人叩头谢罪,保证这次一定会和她分得干干净净。结果到后来,老妈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是因为去找明美时紧张过度,造成心脏负担,而头上的伤可能是倒地时撞到的。要是这么回事,干嘛不早说啊!害咱丢了这么大的脸。」 「不不不,倒也不见得。虽然死因是心脏衰竭,难保不是被殴打、惊吓过度才造成的。咱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头上伤痕的原因很难讲,分不出是先死后伤还是先伤后死。假如咱老妈是被打伤的,不管死因是啥,还是伤害罪一条;所以明美依旧有嫌疑,搞不好是她谈判时一气之下出手伤人。不过,最后她的嫌疑洗清了,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那不在场证明分明是拿羊,竟然说她当晚和其他年轻男人睡在一起!假如只有一个也就算了,竟然有五个,真格的服了她,听说除了明美以外还有另一个女人,但还是太恐怖了呗!到头来,咱对明美来说只是棵替她出房租、买东西的摇钱树。」 「说是『当晚』,代表令堂是在晚上到明美小姐的公寓的?」 「是啊!她的尸体是在十一点被发现的。」 「令堂的死亡现场是那种公寓?」 「三层楼的公寓,明美住的是一楼靠边的房间,前面有篱笆。」 「现场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啥叫可疑之处?」 「比方说有什么地方不自然、不寻常——」 「这么一提,老妈穿的鞋子尺寸太大了。这点刑警先生也问过咱,其实没啥好不自然的。咱老妈年纪不小却很时髦,选东西都把款式摆在尺寸前头;当晚她也穿着年轻女孩穿的鲜红色高跟鞋,八成是喜欢那个颜色,但店里又没有合脚的尺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买了呗!咱老妈常干这种事,没啥好奇怪的。对了、对了,说道鞋子咱才想起来,要说不自然,有件事才奇怪咧!」 「什么事啊?」 「葬礼结束后,咱开始整理遗物;咱老妈东西忒多,鞋子也是一堆,但其中有双金色的高跟鞋,咱怎么也找不到。」 「金色?」 「亮晶晶的金黄色。当年高知没其他女人穿那种鞋,是咱老妈太先进了。咱对那双鞋有印象,是因为有次见老妈穿了觉得不赖,想让明美穿穿看。明美腿又长又漂亮,要是穿上那双高跟鞋和网袜,一定和兔女郎一样,让人血脉賁张。所以咱还特地去找来买给明美咧!不过,老妈死了以后,到处找不到那双鞋,忒奇怪。当然,也可能是她穿腻丢了……话说回来,咱为啥想起这件事?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应该早忘——」 赤炼的声音戈然而止。虽然他也对突然谈起陈年旧事的自己困惑不已,但现在震慑他的却是另一股膨胀于心头的疑惑。 母亲果然是被杀的吧……这个念头于胸中盘旋不去。母亲是被人打伤的,下手之人自然怀有杀意,只是母亲在遭受致命一击之前便已昏迷并死于心脏衰竭;但凶手的目的,终究是达成了。 假使如此,凶手会是谁?拥有杀害母亲动机的人,真的存在吗?当时他想不起来,现在亦如是。这正是赤炼认为母亲并非死于他杀的最大理由——谁会去杀那种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或许她有点碍眼,但绝对无害啊! 不过,假如母亲被错认为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凶手将她误认为谁?不消说,便是明美。 凶手铁定是藏身于屋前的篱笆之后,等待明美归来;凶手无法抬头,只能认明美的鞋子——凶手知道赤炼送了双金色高跟鞋给明美。 夜灯照耀之下,凶手看见金色高跟鞋停在明美的住处前;认定那道人影即是明美的凶手从篱笆后飞身而出,殴打对方的头部……但倒地的人却不是明美,而是赤炼的母亲,令凶手大为慌张。 凶手本想立刻翻身而去,却发现母亲穿着金色高跟鞋;假如不是这双金色高跟鞋,凶手不会将母亲误认为明美。母亲被发现时穿的鲜红色高跟鞋,是凶手调换的,尺寸才会不合。 凶手为何要将母亲的鞋子与自己的对调?因为若不这样做,说不定会被发现自己将母亲错认为明美并加以误杀之事。换句话说,凶手是显然拥有杀害明美动机的人。 妻子光子傲慢的脸庞浮现于赤炼的脑海之中。说不定老婆……妻子已发现自己外遇,早想杀害明美一泄怨气;虽然到头来误杀了婆婆,却也达成了当初拆散丈夫和情妇的目的。 赤炼活到这把岁数,才知道妻子是那种默默狠下毒手的危险女人。一股恶寒悄然却确实地爬上背脊。他战栗不已,因为新的疑惑又开始萌芽。 小儿子十岁那一年,赤炼又本性难移地开始外遇;这次的对象是个说着标准国语的有夫之妇,据说是全家一起调职到高知来,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赤炼白天常翘班往她家跑,在那狭窄的平房里铺上棉被办事;她那压抑声音的表情浮现于脑海中。 她叫什么名字?赤炼已记不得了。某一天,他们一如往常地在家中幽会,隔天她却死了,听说是死于交通事故。不久后,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搬到外县市去,同一座房子又住进了另一个调职而来的家庭。详情赤炼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然而—— 然而,若那并非事故呢?若她的死和明美之事一样……都是为了一泻怨气而不择手段的疯狂妻子所为呢? 平时比常人饶舌的赤炼,现在却完全沉默下来;他的秃头上浮现冷汗,古铜色的皮肤变为苍白。妻子说要到海外旅行,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