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赦免》 第一章 最后罗马人的葬礼 “愿我们被视为值得聆听神圣福音的人,让我们在平静中向上帝祈祷。” “愿主慈悲。” “愿主慈悲。” 在做着祷告的人群中最前方,一人双手交叉,攥紧了胸前的十字架,迟迟没有睁开双眼,没有开口祈祷,也没有抬起头。 “愿主慈悲。” 三次祷告结束,助祭为站在最中心的司祭侧身让出了位置。 他的红色圣颈头巾与圣外披袍被紫与金色点缀着,全身上下,包括其长袖长袍都取材于帝国中质量最好的丝绸。 教会地位最高之人,站在等级制度的金字塔顶之人,君士坦丁堡的牧首皮洛士双手接过助祭握抱着的圣福音,向面前的信徒们说道:“愿和平与你们同在!” “也祝福您的灵魂。”众人回道。 注意到站在信徒们最前方的人,为了让他微微闪烁着的眼神不被注意,皮洛士立刻转移了视角。“他果然还是来了啊。” “那么,”稍有停顿后,牧首继续了他的仪式,“我们将朗诵约翰福音。” “荣耀归于你,主啊,荣耀归属于你!” “那时耶稣对他的弟子们说:‘我便是生命的粮食,跟随我的人不会饥饿,相信我的人不会感到干渴……’(约翰福音6:35-39)”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那人终于张开了双眼,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仪式。 但这不是每个星期日组织的礼拜,而是对他们最伟大君王的送别会。 纯金装饰的棺材经最上级的匠工雕刻后,俨然已是一副艺术品。而在这刻有十字架的棺盖下躺着的,正是罗马人的皇帝,第一位巴塞留斯,赫拉克利乌斯。 对他来说,那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忘记的光景。主诞辰后641年,皇帝两年来第一次召见家族以外的人。 而对赫拉克利乌斯来说,君士坦丁堡是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不好意思啊卡里克,如你所见,我已经没有办法和你一起战斗了。”自从因病情恶化不能站起来后,皇帝便再也没有离开皇室。 “陛下没有道歉的必要,”床前是身着鳞甲军装,单膝跪地的男子。“您是被主庇护之人,无论情况有多么恶劣,最终一定会好起来的。” 赫拉克利乌斯没有力气地笑了两下。 “不需要勉强安慰我了,神已不再眷顾于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对我曾经犯下的罪过的惩罚。” “不,陛下,您没有任何罪过,您是以主之名光复圣城之人,您是被所有基督徒们赞美之人,耶稣又怎么会对您施与惩罚?再说……” 军官停止了说话,因为眼前之人露出了一副他二十年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表情,那是一副多么扭曲的表情,那是愤怒,无奈,不甘,与哀伤的混合。 一切都回到了起点啊。赫拉克利乌斯又想起了自己几十年的军旅生涯。 二十多年的战局在最后一刻逆转,在波斯人、阿尔瓦人、保加利亚人与斯拉夫人的东西围攻下君士坦丁堡奇迹般地生还,在亚细亚的赫拉克利乌斯长驱直入,将萨珊帝国占领的所有领土带回了罗马的控制之下。 “27年吗……” 大胜萨珊后的赫拉克利乌斯在君士坦丁堡举行了自查士丁尼以来最盛大的凯旋,困扰罗马帝国数百年的波斯帝国再一次接受了停战条约,放弃所有在这次战争中夺取的领土和俘获的士兵。皇帝的死敌霍劳斯二世(khosrow ii)的政权也在战争即将结束之时被帝国内的叛军推翻,其本人也随之被处死。 谁也未曾想到,这是两个超级强权的最后一次对决,因为其中一者的统治将沦为历史。 在两国交界的新月沃土南方,沙漠中的劫掠者们不再甘于小规模的掠夺,阿拉伯部落族群向刚刚结束大战,军队、经济极度精疲力竭的两个帝国发起了全面侵略。 阿拉伯大征服。 萨珊帝国在霍劳斯二世被处死后经历了长达六年的内政动荡,被内战、篡权、暗杀影响着,波斯人失去了所有重要的领土,三十年前那个成为第二个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抱负,也从触手可及变成了天方夜谭。 身处于相似处境的罗马帝国在面对新敌人时也是屡战屡败,短短的十三年间,在地中海东方的控制权已经完全转手。 安条克城未经任何抵抗的投降让阿拉伯人完成了叙利亚的完全征服,而在赫拉克利乌斯君士坦丁堡凯旋中出现的真十字架,也随着圣城耶路撒冷的沦陷后再次落入异教徒的手中。 “这便是主对我的惩罚吧……” 那个因为重新夺回圣城,将丢失了二十五年的真十字架从波斯人手中取回的事迹而被称为“所有基督徒的保护者”的罗马皇帝,那个因为奇迹般将日渐衰落的帝国拯救,击退所有入侵者而被称为“新西庇阿”的赫拉克利乌斯,在他人生的最后对自己的信仰感到了自卑以及质疑。 “陛下……” 用尽毕生心血建造的伟业在自己的眼前瓦解,与波斯史诗般的争斗彻底地被浪费,亲身在战场上率领军队取得的所有胜利只不过是为了阿拉伯大征服做的嫁衣。从萨珊帝国手中艰苦夺回的领土在阿拉伯人如洪水一般不可阻挡的攻势面前显得格外脆弱。那个曾构想着能通过再征服圣城而拯救基督教的希望也在实现后又破碎。 这残忍的命运反转压垮了年事已高的皇帝,他的身体,他的精神都随着与阿拉伯人的战败一同崩坏。 对阵阿拉伯侵略时赫拉克利乌斯没有像对阵萨珊帝国一样亲自上阵,在失去了对叙利亚的控制后他回到了在小亚细亚海岸旁希尔利亚城(hieria)的宫殿中,与君士坦丁堡只隔着博斯普鲁斯海峡。 博斯普鲁斯是赫拉克利乌斯再也无法有勇气跨过的海峡,十三年前横跨亚细亚大陆在君士坦丁堡光荣凯旋的皇帝,如今以害怕海为理由,迟迟没有进入帝国的首都。如果不是在听到希尔利亚有政变阴谋的流言后才不得不动身,他的余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吧。 知道赫拉克利乌斯的恐海症不过是一个借口的只有皇帝眼前的军官,与他在东方征战将近二十年,安纳托利亚军区的将军,亚美尼亚人克里尼乌斯(clinius the armenian)。 “很不像样吧,我这样的皇帝。” “陛下!”克里尼乌斯拼命摇着头说道。“陛下是拯救了罗马帝国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像样呢!?是您终止了国内的暴政,击退了侵略者,将千疮百孔的帝国挽救了下来啊!” “呵呵,是吗……” 赫拉克利乌斯的一生中有两位死敌,萨珊帝国的霍劳斯二世,和先帝福卡斯(phocas)。 “卡里克啊,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福卡斯对我说过的话……我问他,‘你就是这么统治的吗?你这可怜之人!’他反问道,‘那么你会治理的更好?’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被我当做笑话几十年,可现在它却像梦魇一样萦绕在我心头。”赫拉克利乌斯望着床顶。“到头来,我还是失败了。有时我在想,如果我没有站出来,没有从迦太基攻到君士坦丁堡,没有成为皇帝,这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呢……” 克里尼乌斯保持着沉默,攥紧了拳头。 那个充满了斗志与能量的皇帝,正在怀疑自己一生的价值。 答案非常显然。如果没有赫拉克利乌斯的政变,恐怕帝国在阿拉伯入侵发生前就会被波斯彻底击败、在充满阴谋的内政与逐渐复杂的宗教敌对中倒下吧。 “陛下,对不起。”安慰和争辩在现实前显得多余,时间不会倒回。“在下一定会将所有失去的领土从异教徒的手中夺回,一定。” “哈哈……”赫拉克利乌斯用手轻缓地触碰着克里尼乌斯的脸。“那个当年在亚美尼亚什么都做不好的小子,口气到现在还是一样大啊……” “陛下……” “卡里克……我好不甘心啊…!” “陛下……陛下?陛下!” 这是克里尼乌斯一生都不想看见的光景。 “神圣的主啊,神圣又万能,神圣又不朽的主啊,还请宽恕。” 福音的朗读已经结束,由助祭放回了圣桌上。 “荣耀与主同在,现在以及永远,阿门。” “哦主啊,请净化我们犯下的罪过。” “哦主啊,请原谅我们打破的禁忌。” “神圣的主啊,接受我们,请以你之名治疗我们的疾病。” “愿主慈悲,愿主慈悲,愿主慈悲。” 克里尼乌斯加入了正在祈祷中的众人,心中却怎么也忘不了皇帝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章 继承 皇帝赫拉克利乌斯的死亡对于人们来说并不意外,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的挫败感和面对命运毫无办法的无奈与不甘压垮了他。 就算不提及以主之名光复圣城,夺回真十字架的壮举,也没有多少人会比赫拉克利乌斯更虔诚,皇帝以朴素且禁欲的方式度过了他的一生,从不追求没有必要的奢华。 但对大部分的人民来说他是无情压榨农民与地主的暴君,是残忍迫害原始宗教教徒的狂热者,是败给了阿拉伯人的无能将领。最讽刺的是对于基督徒来说,赫拉克利乌斯是蔑视信仰之人。 帝国最重要的人物都参加了这场葬礼,其中作为赫拉克利乌斯的继承人的皇子君士坦丁和赫拉克洛纳斯虽最为让人注意,但在他们之上还有一人掌控着所有权力。 皇后玛蒂娜,在皇帝无法执行政事的两年里,玛蒂娜和长子君士坦丁作为摄政者管理着罗马帝国,实际的权力则基本归属于玛蒂娜。 她是皇帝深爱着的女人,在东方与萨珊的战争,再之后与阿拉伯人的战争,直到在安条克收到前方的军队惨败的消息前,她都一直陪伴在赫拉克利乌斯的身旁。可这是被所有人谴责的爱情,因为玛蒂娜是皇帝的侄女,虽然在狄奥多西二世的法令里与侄女或侄子的婚姻被认可为合法,自从他们在二十八年前的婚礼到现在皇帝的陨落,玛蒂娜一直被帝国的人民憎恶着,君士坦丁堡的皇族们,牧首以及所有基督徒都将先帝的死亡和对战阿拉伯入侵的惨败认定为上帝对这对禁忌夫妻的惩罚,毕竟近亲婚姻是被看作为亵渎神灵的行为。他们的九个孩子有四个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两个有先天的身体缺陷,加上赫拉克利乌斯的死因是浮肿,一切更让人们坚信了圣罚的说法。 只因一场不被教会接受的婚姻,一生的虔诚都被否定了,最容易让人记住的不是善行伟业而是生命中种种犯下的错误以及经历过的失败。 “主啊,你是生命的复活者(resurrection),让站在你面前的信徒安息吧,啊耶稣我们的神,怀着复活与永生的希望,我们颂扬你,现在以及永远。” “最后,以上帝的名义,你犯下的所有罪过将会被赦免。” 赦罪是葬礼的最后一步,皮洛士牧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助祭将福音和焚香重新拿起,圣使徒教堂的圣门也随之打开,在牧首与助祭的带领下,所有神职人员和在场的信徒通过圣门向前廊走去。 “神圣的主,神圣且万能,神圣且不朽的主,还请宽恕。” 在前廊,助祭先点燃了熏香,随后所有人也跟着点着了燃香。 在再一次咏读圣福音之后,皇帝的遗体在三圣颂的歌声中被抬出了教堂,福音归位圣桌,圣门也随之关闭。 在圣使徒外的是挤满了的人群,赫拉克利乌斯入葬之日,几乎整个君士坦丁堡的百姓都前来为他们的皇帝送行。如果没有阿拉伯人的出现,他被称为第二个尤里乌斯凯撒也不是夸张的说法。作为军事天才且治国有方的皇帝百年难得一见,人民哀悼的不仅是赫拉克利乌斯的死亡,还有对罗马帝国未来的恐惧。 “克里尼乌斯将军。” 葬礼结束后,克里尼乌斯被一随从衣着的人叫住。 “玛蒂娜皇后有要事相谈,还请将军立即前往大皇宫。” “我知道了。” 大皇宫坐落在赛马场和圣索菲亚教堂中间,作为皇帝的居所,大皇宫不经常用作会面的场所。 “先帝刚刚入土就要开始拉拢人心了吗,真是不让人好受。”克里尼乌斯如是想到。 皇后玛蒂娜召来的不止安纳托利亚的将军克里尼乌斯一人,基本上所有大人物都会聚在一起。 看到克里尼乌斯到达,玛蒂娜示意让侍女们都离开。“很好,看来所有人都到齐了。” “玛蒂娜女皇,先帝的事情我们对您感到抱歉,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得以安息。”皮洛士牧首换上了一身稍微普通点的长袍,坐在离玛蒂娜最近的座位上。 玛蒂娜点头道:“嗯,我知道大家都还在被失去皇帝的悲伤影响着,但我现在想和诸位讨论的是非常重要的话题。明日,我将在赛马场宣布赫拉克利乌斯皇帝的遗愿,希望各位到时都能出现。” “当然了,女皇大人,这是我们该尽的职责。不过将大家叫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讨论这个吗?” “非常好的问题,巴尔达斯总督。”与军区不同,君士坦丁堡作为一个独立的单元存在,其总督的权力不容小视。巴尔达斯发问后众人将目光抛向玛蒂娜皇后。 “在先帝因身体状况不能再管理国事的时候,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在政治与经济发展之中,为了领内所有人民的幸福与帝国的繁荣付出了多少努力,我相信在座的诸位都很清楚。先帝将主皇帝给了君士坦丁,副皇帝给了赫拉克洛纳斯。” 或许是猜到了玛蒂娜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众人中开始出现一些骚动。 “他们两人都是我的儿子,作为母亲的我当然也希望两位皇子能够继承帝国,可是……唉……” “可是两位皇子尚且年幼,没有任何统治的经验,对吧?”皇后的身后走出穿着一身白色宽大长袍的男性。 玛蒂娜点了点头。“正是,我理解先帝这样的做法,但我想如果有个成熟的过渡期对帝国来说会不会是最好的选择呢?” 坐在克里尼乌斯右边的人“啧”了一下。“我可没听说这种重要的谈话中会有宦官出现。” “瓦伦丁将军。” 在克里尼乌斯的示意下,还想要多抱怨几句的瓦伦丁停了下来。 侍帝寝者,“睡在皇帝身边最近的人”(parakoimomenos),作为皇帝最亲近的侍者,奥瑞丁在宫廷甚至整个城市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 “克里尼乌斯将军,”女皇表谢后问道。“关于这个问题,你的想法是什么?” 刚还有一些躁动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最大军区阿纳托利亚统领的选择将极大影响所有人的意向。 “对不起,皇后大人。”在思考了一小会儿后克里尼乌斯站了起来。“在下作为帝国的一员对您的决心表达尊敬,但我选择遵从先帝的遗愿。” 人群彻底地陷入在混乱之中。 “现在不是讲什么一味服从法律的时候啊,再好好想想啊克里尼乌斯。”总督巴尔达斯显然站在玛蒂娜这边。 “恕在下冒昧,”克里尼乌斯说道。“在下对君士坦丁皇子了解甚少,对赫拉克洛纳斯皇子更是如此,因此没有办法判断他们的能力如何。我随先帝征战数十年,虽然女皇大人也一直在其身边同甘共苦,可以说是女性中的模范,但我还是相信先帝的选择是最为正确的。” 终究玛蒂娜只是皇后,就算君士坦丁堡在她的势力影响之下,在有真正的男性继承者时却不让位,想要保证其他地区的忠心是难中之难,而若是要扮演或是成为克吕泰墨斯特拉一样的角色,也是一个让人格外不安的元素。 令克里尼乌斯吃惊的是,牧首皮洛士竟然支持玛蒂娜皇后,被视为亵渎上帝的近亲婚姻在教会中最不被接受,作为先帝的配偶以及侄女,可是被教徒唾弃之人,但这教会的首领却在这所谓“渎神者”的阵营之中。 “玛蒂娜女皇。”在克里尼乌斯一旁的瓦伦丁发话了。“您该不会认为帝国的人民会对你保留摄政王的这种做法没有反应吧?” 被道出了最为顾虑的问题,玛蒂娜皇后带褶皱的微笑消失了。 “嗯?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吗?您可是想要接手整个帝国的人,如果只有这桌上的一部分人点头,不,就算所有人点头,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街道上都在议论着什么,您也应该有所了解吧,依我看,还是免了这个想法,您是永远得不到百姓们的爱戴的。” “瓦伦丁将军,你说话也太放肆了!”看不下去的皮洛士牧首终于开口了。“像玛蒂娜女皇一样虔诚的基督徒,怎么会不被人民认可?” “哈哈哈,”瓦伦丁将军两手一拍,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你就这样继续骗自己吧,你这头猪牧师。克里尼乌斯将军。”说罢,他向克里尼乌斯稍行一礼便离开了。 “在下也告退了。”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再讨论下去的意义了,而当克里尼乌斯一说离开,在座的多数人都陆续逃出了大皇宫。 明天在赛马场举行的遗言宣布还是要照样进行,帝国的命运在在被决定之前就已经开始展露出了不和的迹象。 第三章 皇帝之上 627年,九月。 “陛下,行军的准备已经完成。” “我知道了。卡里克,接下来就是决胜时刻了。” “如果卡萨人的援助和承诺的一样的话,此战略一定会成功!” “尤多克西亚已经在路上了。” “是吗……尤多克西亚公主她……” “这也是为了保证统叶户可汗的忠心,他的突厥军队是我们这次的制胜点。” “……我明白了。” “一决胜负吧,霍斯劳!” “……” “又是这种梦啊。” 今天是宣布赫拉克利乌斯皇帝遗嘱的日子。 在大皇宫旁边的赛马场是城市娱乐项目的中心,皇后玛蒂娜作为皇家的代表、摄政王以及先帝的配偶,在卫兵的护送下出现了。 令场内百姓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看见皇子君士坦丁和赫拉克洛纳斯的身影。 “卡里克这个家伙,真是不给女皇大人面子啊。”在昨晚拒绝了玛蒂娜的提议后,克里尼乌斯在一早就离开了君士坦丁堡,瓦伦丁虽然来到了赛马场,但并没有和女皇那帮人坐在一起。 “诶?瓦伦丁将军,克里尼乌斯将军呢?” “噢,马纽尔大人。”瓦伦丁向刚刚走进来的人打了招呼。“你昨天在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卡里克这么倔的家伙,怎么会跑来给女皇加冕庆祝?” “哈哈,你昨天说的话可比克里尼乌斯将军的要过分十倍不止。” “怎么可能,我只是看皮洛士这家伙不爽,这种人也能被称为与上帝沟通的圣人?一个整天阿谀奉承,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样的信条信仰都能抛弃的人,自己的意识对他来说只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罢了。” “瓦伦丁将军是这么想的吗。”那个叫马纽尔的人坐在了瓦伦丁旁边。 “啊?” “我觉得牧首并不是一个能自己左右自己命运的位置。” “你在说什么呢马纽尔大人?他在帝国的地位,可比在罗马的那位还要高啊。” “是这样没有错。”马纽尔摇了摇头。“但没有皇帝的支持,再优秀再虔诚的人也走不到这一步。牧首不是被主选中的人,而是被皇帝选中的人。” “皇帝说不的事情,他不能说同意,皇帝的想法,他也不能一味反对,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剥去了这身长袍,对吧。” “嗯。皮洛士牧首是和先帝志同道合的人,在宗教的理念和治国的方针上两人都有差不多的见解。”马纽尔向正对面玛蒂娜皇后的席位望去,即使隔了赛马场的两边跑道,也能看到皮洛士牧首正在和神色稍有不安的女皇说着什么。“我想,他对先帝也非常感激吧,而玛蒂娜皇后作为先帝的妻子,他又怎么能拒绝呢,皮洛士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先帝对他才能的肯定。也许对他来说,先帝就是神本身,不……比主还要耀眼的存在吧。” “瞎说什么呢,你这可是对主的大不敬啊!” “啊,对不起,一不下心。” “不过先帝真的如你所说的一样,是我们所有人都尊敬的,罗马人的皇帝。” “嗯,不管现在怎么样,我永远不会忘记与他一起征战的经历,胜利也好,失败也罢。” “呐马纽尔,卡里克在走之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 “‘一定要把失去的领土再重新夺回来。’” “哈哈,查士丁尼吗。” “很好笑吧,这家伙到现在还没有放弃。” “查士丁尼……如果说先帝像查士丁尼的话,克里尼乌斯将军就是贝利撒留了。” “哈?我们奥普希金的将军ites)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 “这不是我谦虚,而是当克里尼乌斯说要做什么的时候,不管处境有多么艰难,在最后他都会完成,拼尽全力地。” “……算了,不谈这个了。” “瓦伦丁将军?” “一定完成什么的……即便对手是阿拉伯人也是如此?” “当然……”马纽尔叹了一口气。“不,我不知道。” 圣罚,上帝之鞭,这群恶魔像是在考验基督徒的虔诚一般,蝗虫一般侵蚀着罗马帝国,他们究竟哪里做错了,使得主如此折磨自己的信徒们? 此时,玛蒂娜开始宣布先帝赫拉克利乌斯的遗言了。 赛马场内的民众没有安静下来的意图,绿党和蓝党带头高喊着两位皇子的名字,继承人的缺席似乎让观众们很不满意。 “啊!什么嘛,我根本听不到都说了什么啊。”瓦伦丁一边抱怨着一边绕着观众席向另一边赶去。“马纽尔你也一起来!” “皇子君士坦丁将被加冕为皇帝,而皇子赫拉克诺纳斯在其后也将被加冕。”在半路上,女皇玛蒂娜结束了先帝的遗嘱宣布。 “这真是令人意外,我还以为女皇大人要多加几句话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呢。” “不,瓦伦丁将军。”马纽尔解释道。“先不谈没有克里尼乌斯和其他将军的支持玛蒂娜皇后没法确保自己作为摄政王权力的安全,她本身根本没有必要去多此一举,把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什么意思?” “只要赫拉克诺纳斯皇子,不…赫拉克诺纳斯皇帝在位,也就相当于玛蒂娜女皇本人在位。” “毕竟是亲生母子吗。” “正是如此,瓦伦丁将军……”马纽尔将瓦伦丁拉到一旁角落。“正是如此,我们一定要多注意君士坦丁皇帝,他很有可能成为玛蒂娜女皇的目标。” 瓦伦丁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这只是我害怕发生的事情,帝国经不起这样的动荡,如今阿拉伯人已经造成够多的麻烦了,君士坦丁堡内的骚乱将让情况更加恶化。” 赫拉克利乌斯的长子君士坦丁,并不是他和玛蒂娜皇后的儿子。在迎娶玛蒂娜前,先帝还有一任妻子,在其去世前留下一子一女,君士坦丁就是他与第一任皇后尤多奇亚的儿子。 “我在离开君士坦丁堡之前会派人多加留意的。” “谢谢你,瓦伦丁将军。” “马纽尔大人也是,你离的最近,一定要保证帝国内政的稳定,千万不要让你害怕发生的事情成真。” “我明白。话说回来,克里尼乌斯将军离开君士坦丁堡去哪了?” “卡里克?”瓦伦丁将手指向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方向。“亚历山大里亚。” 第四章 亚历山大里亚 “亚历山大里亚!?” “啊,你没听错,他已经在去亚历山大里亚的船上了。” “可是你和克里尼乌斯将军都是知道的吧,那里正在被围攻的事情。”马纽尔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说了他的军队都还在安纳托利亚,现在跑去亚历山大里亚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瓦伦丁摇头道。“卡里克决定了的事情,谁劝谁问都没有用,现在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为他祈祷。” “这真是太乱来了,他根本没有询问其他将军的意见和许可吧?” “噢,关于这个,玛蒂娜女皇和色雷斯的迦拉提安将军已经同意了。” “玛蒂娜女皇肯定希望他走的越远越好啊,至于迦拉提安,他是跟皮洛士牧首站在一起,都在玛蒂娜一边的啊。” “嗯,剩下的我们两人,也没有停下他的必要吧。” “唉。愿主保佑他。” 在另一边,克里尼乌斯在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埃及。 一年前在赫利奥波利斯的惨败让罗马帝国丢失了在埃及的统治权,大多数领土都拱手让人,亚历山大里亚阿拉伯人唯一一座迟迟难以攻下的城池,以一位千年以前的伟大征服者的名字命名的城市,是帝国在地中海东部最重要的港口、经济、文化和宗教中心。 失去亚历山大里亚不仅意味着在经济上帝国将遭受严重的打击,通向阿非利加的大门也将被打开。 克里尼乌斯比谁都清楚这座古城的重要性,他已经在出发前派遣信使向正在临时管理安纳托利亚军区的副手奥匹里欧传达调兵的指示,在保证边境安全的前提下,把所有多余的军事力量通过海路运输至亚历山大里亚。因为除了这座城市以外埃及地区已经被阿拉伯人占领,罗马帝国一直用船只运送资源来提供亚历山大里亚其生活来源。 但在援军到达之前,跟随着克里尼乌斯只有他的亲信约翰。 约两周后,克里尼乌斯带着载满资源的船队到达了亚历山大里亚的港口。 “好大的城市啊,克里尼乌斯大人!”看到埃及地区首都的规模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约翰不禁感叹道。进入大港口的那一刻,就算是见过君士坦丁堡的人也会被其所惊艳。 “……” “克里尼乌斯大人?” “啊,嗯。确实很壮观。” 与其说克里尼乌斯对亚历山大里亚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如说在他的印象里这是座充满着从来不愿保持安宁的异教徒的要塞,是不压制就会造成各种麻烦的地方,特别是宗教意义上。但现在这是他必须保护主的城市,罗马帝国在新月沃土的最后据点。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船刚靠岸,早在陆上等待多时的士兵开始接收货物资源。“嗯?这两位是?” 克里尼乌斯和约翰走下了船,前者身穿胸甲,里面是件白色短丘尼卡(tunica),外面披了一件红色的斗篷(帕鲁达门托姆,paludamentum)。后者则是一身由简单的束腰固定的丘尼卡。 “这是安纳托利亚军区的克里尼乌斯将军。”约翰向当地的士兵介绍道。 “啊,克里尼乌斯将军!欢迎来到亚历山大里亚。”士兵的领头倾身行了一礼。“将军此行是为了?” 克里尼乌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士兵的问题。“西奥多呢?” “西奥多大人吗?西奥多大人他……”士兵开始变得结巴。 “他怎么了?” “十分抱歉,克里尼乌斯大人,西奥多大人拒绝和所有人见面。”士兵低下了头。 “他人在哪里?” “西奥多大人现在……应该在城内……” “城内哪里啊?耶稣在上,你倒是快说啊!”约翰走到士兵面前不耐烦地说。 士兵迟迟不敢抬起头。“对不起!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西奥多大人的具体位置,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在我们面前出现过了!在城内的巴凯酒馆可能可以找到他……” “我知道了。”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后,克里尼乌斯带着约翰走向城内。 亚历山大里亚正在被围城,而驻守的将军竟然失踪了几个月,真是荒唐。 “克里尼乌斯将军,还请等等!”不远处一个略为成熟的声音将克里尼乌斯两人叫住了。 将他们叫住的是一位白发老者,其衣着很明显是神职人员的打扮,且地位不低:纯白的达尔马提卡(dalmatica,宽袖长袍)上绣着淡金花纹的圣带长巾,而每一段丝绸长巾的中心都刻有更深金色的十字架。 “居鲁士神父。”士兵领队向前方的老人恭敬地问好。 “居鲁士牧首?”从未见过亚历山大里亚牧首本人的克里尼乌斯,只在其他地方听过其的名字。 “上帝保佑,希望是个比皮洛士要好的教宗。”克里尼乌斯对自己说道。“赞美主,能亲自见到居鲁士牧首是本人的荣幸。” 和皮洛士一样,居鲁士也是先帝赫拉克利乌斯钦点的牧首,因强烈地拥护教派学说而在基督正统教会的地位极高,也是亚历山大里亚真正的掌权者。 居鲁士微笑着点了点头,用三个手指对克里尼乌斯划了个十字。“克里尼乌斯将军,久仰大名。不知将军此次来到亚历山大里亚是因为什么?” “我是前来援助的,在君士坦丁堡也见到了其他几位将军和皇后玛蒂娜,他们也都批准了。” “感谢主,终于算是听到了个好消息。”听到克里尼乌斯的回答后,居鲁士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但看到自己面前只有克里尼乌斯和其随从两人,问道:“将军所说的援助是?” “我已经通知我的指挥官奥匹里欧将我在安纳托利亚驻扎的军队调一部分通过海路运输过来。” “太好了……”居鲁士松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克里尼乌斯问道。“这里的情况如何了?” “来,我们找个地方详细地向您汇报……不过在此之前,从君士坦丁堡到埃及路程并不短,将军是否需要稍事休息?” “不必了,带路吧。” 第五章 古城之围 一行人刚通过大港口进入城市,克里尼乌斯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这里的居民,看到穿着罗马军队服装的人立刻停止了正在进行的谈话或是其他活动,惊慌地躲了起来,并在带角落里悄悄观察着。 “居鲁士牧首,这种情况在亚历山大里亚很常见吗?”克里尼乌斯问道。 “是的,克里尼乌斯将军。自从我们夺回亚历山大里亚之后,这里的埃及人一直在制造骚乱,波斯统治的十年里,异教徒的活动变得猖狂了起来,为了保证城市的稳定,赫拉克利乌斯皇帝……嗯,他进行了必要的压制。” “这些狡猾的叛徒受到惩罚是理所当然的。”约翰附和道。 在波斯人侵略罗马帝国时,东部诸多城市在战斗之前就投降了,不仅没有在防守上给予帮助,而且在投降后立刻加入了敌方的军队。 这种背叛的行为在阿拉伯人的入侵时又再次出现,叙利亚人和埃及人是最不值得信任的。 “没有想到这么久了情况还没有好转。”克里尼乌斯叹道。 “嗯,赫拉克利乌斯皇帝想尽了办法想要和他们和好,甚至叫我提出在我们教会正统教导和他们异端思想折中创造出另一个教义。” “结果怎么样?” “虽然开始他们的反应还算积极,本杰明本人也参与了和我们的宗教讨论,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和聂斯托里牧首出(nestorius, r.428-431)那时提的基督论一样,是个两边都不愿意做出让步而去接受的想法。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应该也是不可能了,再怎么错误的事情,埃及人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 “愿主原谅他们的愚昧。”克里尼乌斯的故乡亚美尼亚也是极度受到这种“基督一性论”影响的地方,主张在主肉身和神性合一(incarnation)时,耶稣只保留且只以一个“位格”(nature)显现,是纯粹为神或神与人的结合,而人的位格附属在神格之后的说法。 而以君士坦丁堡为首的正统的基督教会相信耶稣有两个“位格”,即神与人,两者可以互相独立,主既是神又是人,且是完美的存在。 “现在已经没有我们可以改变的事情了。克里尼乌斯将军,这边就是我们平常管理事务的地方。”谈话间居鲁士已经将克里尼乌斯带到了城里的行政中心。 “请详细地告诉我现在亚历山大里亚的情况。” 居鲁士点了点头,将一旁桌上的地图摊开。 “恕我直说,克里尼乌斯将军,情况不容乐观。这群萨拉森人在我们城下待了已经快有五个月之久了,持续不断的小规模战斗严重消耗了我们的兵力,更糟糕的是现在守军的士气低落,军中已经开始出现不安和骚乱的迹象。” “毕竟连首领都不知所踪了,军队士气低落也是正常。居鲁士神父知道西奥多现在人在哪里吗?” “西奥多将军拒绝参加任何战斗,去年在赫利奥波利斯的战败对他造成的阴影至今还没能抹去,克里尼乌斯还请不要太责怪他。” “就因为打输了一场战役从而拒绝再次挑战,那么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失败而已。”克里尼乌斯叹道。“和阿拉伯人的战斗,没有一个将领能从他们那讨到好处。” “将军的事迹早就传到了亚历山大里亚。”居鲁士说道。“阿拉伯人始终没有办法突破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克里尼乌斯大人和同他一起取得那对阵波斯人神迹般胜利的军队了。” 约翰刚要接受居鲁士的褒奖,克里尼乌斯却先否定了。 “不,能成功坚守到最后只不过是勉强没有让我颜面无存而已,这些领土的丢失是我作为军人的失责,我不会否认我们在战术和策略上做出错误抉择的事实。” “将军……” “对了。”克里尼乌斯问道。“敌方组织攻城的将领是谁?” “……”居鲁士深吸了一口气。“阿穆尔·伊本·阿尔·阿斯(''amr ibn al-''as )。” 克里尼乌斯挑了挑眉毛,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暂停了东边的攻势,就马不停蹄跑到这里来了吗,阿穆尔。” 阿拉伯人有两个最难缠的对手,而阿穆尔就是其中之一。克里尼乌斯和他的交手记录胜少败多。 被自己的战术和策略打败,真是不甘心啊。 处在两个帝国边界的阿拉伯人,一直保持着沙漠游牧的生活方式,但当罗马人和波斯人为了控制红海与波斯湾的贸易时,他们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些部落身上。没有在阿拉伯沙漠树立直接统治的两者,通过附庸的方式各自挑选了一支最近的部族,用来护卫边界,保护贸易以及提供军事服务。 成为帝国一环的部落开始不断地学习并吸收两个帝国的管理方式,政治上,他们学会了征税,赐予头衔和权力分配,他们学会了坐落下来,有了自己的首都城市,军事上,作为雇佣兵的阿拉伯人学会了如何进行帝国的大规模战斗。 罗马人对雇佣兵的依赖越来越大,以致这些雇佣兵有了自己的领袖,且地位不小。这一切的一切发展到现在,已经让这些曾经只满足于掠夺的萨拉森人开始构造自己的帝国了。 与了解自己一切的对手作战,其艰难程度可以想象。 “居鲁士神父,去年的赫利奥波利斯战役,也是阿穆尔带领的军队吗?” “是的。”居鲁士点头道。“那是场我不再想回忆起来的惨败。” “为什么输了?” “我们在决策上犯下了愚蠢的错误……我想神已经放弃——” “天啊,看在主的份上!”克里尼乌斯说道。“主从未抛弃过我们,主是在考验我们,我们是他最虔诚的使徒,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去绝望,而是为了让主宽恕我们犯下的罪赎过!没有上帝的帮助,我们又是如何战胜波斯人的?” “波斯人吗……”居鲁士笑了。“我当时还以为帝国将迎来新的黄金时代呢。” “谁又不曾是这么觉得的。” 克里尼乌斯的脑海里,又闪过了十三年前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