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宠物店》 一卷全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一章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制成木乃伊,被人从鼻腔里吸处脑髓,注入药物清洗脑部,又在腹部开了个口子,从中将肺、胃、肝、肠一一取出,只留下心和肾在身体里。 坐落在纽约西南的唐人街,是17岁的图卡常去光顾的街道。图卡天生一张飞扬跋扈的面孔,他是个混血儿,深棕的眼睛微微下陷,更突出了他挺直、阔气的鼻梁。太多的日光浴令年轻人拥有一身健康的充满弹性的小麦色皮肤。青春茂盛的年龄、富可敌国的家世,兼之高学历、性情活跃,父母宠溺,上帝已把同龄人羡慕的一切都给了图卡,照他自己的说法,“只少些乐子”,就为这,他隔三岔五地往唐人街跑,大剌剌地将“蓝魔”车直接开入街道中段——唐人街117号。 117号,门面小而高耸,门楣两旁雕刻着人面蛇身的妖兽,一个正露出甜美的笑容,另一个似金刚怒目。银蓝与金紫构成门面的主色调。而两扇门:这是完全中国式的双开门,往往一开一关。117号没有安装门铃;假若主人不在门外,访客就得去拍打门上铸的小金环,它扣击着狮面锁,发出“当当当”洪亮的声音,远传十里。115号与119号住着的人们,每一听到这声音,就忍不住大叫:“d、d……快出来!吵死啦!d!有客人!” 唐人街117号,是家开张了7年的宠物店。 宠物生意在今日,一天天地兴盛起来。繁忙的孩子没有时间陪父母,往往到这来买只小猫小狗给老人解闷;孩子们眼见老人只能与小动物做伴,再想想自己终有衰老的一日,不禁心灰意懒,觉得生养后代还不如养只小狗有趣,便也时不时来店里买些可爱的小东西。买主在众多宠物店中之所以认定唐人街这一家,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它进新货速度较之别家更快、动物种类也更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店主人的缘故。 主人叫d,是个祖上受过英国封爵的中国人,是以人们出于尊敬,都用“d伯爵”来称呼他;他所开的宠物店,也被称为“d伯爵宠物店”,尽管就d来说,他更喜欢门楣上“恐怖宠物店”这个名称。 “当当当……”时间刚过8点,图卡就趴在117号门前,猛力敲打门环。 近处,“蓝魔”车窗里探出张温和、抱歉的面孔,那也是个17、18岁的少年,他无济于事地朝图卡挥挥手,低声喊道:“轻些,吵着人啦,图卡。” “d!出来!d……懒鬼d!”图卡一面拍门,一面快活地高喊。 “来了。”门内传出回答声。 一个年轻男子——店主人d伯爵,很快出现在门外。他身形如白杨树般挺直、修长,一身合体的中式旗袍垂落至足,树起的领口绣了绿芍药,旗袍绸面以纯黑为底色,从左胸到右摆,蔓延着浓红的牡丹,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寻常人穿这么一身,不免给人庸俗之感;但这身旗袍穿在d身上,却恰到好处,它令他看上去像个从遥远的东方、遥远的古代走入纽约霓虹灯中的人,一个从画里走出、落进尘世的人。d的发式,像他衣着一样固定:笔直的黑色垂发遮蔽住他左眼,露在外面给人看见的右眼,流转着深紫如宝石的光泽;假若他像现在一样掀起直发,你会发现在深夜的发丝后,藏了另一汪幽蓝的湖泊。 右眼蓝如海洋。 左眼紫如云霞。 “真漂亮,装了有色隐形眼镜吧?”图卡想。 他一步跨入,d用手帕擦着眼角,客气地说:“欢、欢迎……光临d、d伯爵宠物店。” 欢迎光临d伯爵宠物店,这里应有尽有,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d伯爵宠物店,是梦想之店。 人们没有意识到的,仅仅是梦想常与灾祸息息相连。 “d,你哭了?”图卡好奇地问。 d赶紧撤下帕子,面上仍沾着泪水。“荷伦先生也请进来坐坐吧。”d彬彬有礼地邀请刚下车的图卡的伙伴:荷伦。他是图卡父亲的养子,与图卡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两人形影不离。若说图卡像太阳耀眼夺目、光芒四射;荷伦就是太阳投在地面的影子,他稳重、冷静、多才多艺。 “荷伦,快过来!”图卡毫不客气地招呼。 荷伦点点头,微笑上前。 “您好,d伯爵。”荷伦比图卡礼貌多了。 “早上好。”d将手笼入袖内,点头回礼。 “打搅您了吗?”荷伦也注意到d方才哭过一场。 “没有。因为在看‘世界文明之旅’,太过入迷,把好不容易学会的樱桃甜点烤糊了,”d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惋惜道,“真可惜,本该请你们尝尝新出炉的小点。” “您制的甜点,即便烤糊,也一定很美味。”荷伦说话时,图卡已不耐烦地跑进客厅。侧面的圆形小几上,摆放着影碟机,画面停止在一只古老的猴子身上,猴子皮毛完全风干了,双手叉抱胸前,尖尖的腮帮仍然鼓着,黑洞洞干瘪的眼睛里,流露出奇妙的悲伤。 猴子被放在精致的黄金架上,架角注明年代:西元前1323年。 “3000多年了。”d不知何时已站在图卡身后。 “真丑。”图卡故意皱眉说。 他不想令任何人看出他有时也会思索,也会被打动。 “从前这是只少见的漂亮猴子。”d说,“想不到会被制成木乃伊,放在博物馆里展览。要他几千年几千年地去回忆当年绝望的一瞬间,多么残酷……唉,3000年前,我亲手将他送给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作为庆贺他登基的礼物。那时他才9岁,眼角涂着翠绿装饰,头戴金冠,手握黄金杖,眼镜蛇盘绕在他手腕上,而飞鹰停息于金柱。说起来,那真是有史以来最华丽的登基仪式,整个地中海都深受震动。他美丽的妻子、王后、同父异母的姐姐安克珊娜就坐在他身旁。安克珊娜才13岁,正当年少烂漫。每当人们将目光转向主持仪式的宰相艾时,王后就会装做不小心地将手指拂过法老的面颊。真是一对般配的王室夫妻啊。”d思索着叹息,“或许就因为太般配了,上天才降临下那场谋杀……” d伯爵的话,就像他真亲临过3000年前的、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登基礼——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没人能活3000年,图卡滑稽地想,何况d明明才20出头。 不过图卡并未反驳d的“回忆”,就因为d常说些古怪的话、给他看些古怪的东西,他才养成光顾宠物店的习惯。 “安克珊娜真是个美女?”一旁,长久沉默的荷伦插口问。 “当然。”d微微仰起头,“她是最丑的法老阿肯那顿与他传说最美的王后妮菲蒂蒂的幼女。安克珊娜在继承了父亲固执性格的同时,也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妮菲蒂蒂’的字面意思就是:美人来了。不客气地说,安克珊娜完全当得起‘美人又来了’的称赞。看到我呈上的礼物,一只金色的猴子时,安克珊娜兴奋得从宝座上站起来,指着问:‘天啊,猴子!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他?’” “为什么王后想要猴子?”荷伦问。 没等d伯爵开口,图卡已抢先回答:“埃及人认为猴子具有先知能力,能预言一切变故。王后想借猴子的未卜先知来保护法老。图坦卡蒙之父阿肯那顿是埃及最叛逆的法老,他结怨无数,强制更改传统的多神教,要求人们信奉唯一的阿吞神;下令没收僧侣的财产,将原本供奉阿蒙神的庙宇改成了敬奉阿吞神的殿堂。图坦卡蒙年少即位,从一开始就背负着人们对他父亲的怨恨。若能得到预言福祸的猴子,于少年国王的人身安全自然有极大好处。这就是王后感激d的原因。” 话说完,图卡自己先怔了。 他向来不喜欢读书 ,对埃及也谈不上有兴趣;而刚才那席话,他自然而然就说了出口,怎么回事? 荷伦也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惊讶地望着他。 “咳、咳……咳!”图卡苦恼地咳嗽起来。 “我胡扯的。”他说。 “您说得对极了。”d鼓掌笑道,“事实正是如此。安克珊娜惟恐1只猴子不够,又向我订购了另外11只,要他们各自掌管每日的12个时辰,以便及时告知吉祥或者灾难。找齐这些猴子花了我整整10年的工夫,10年后我携带他们重返埃及,可惜一切已无可挽回。” 博览群书的荷伦蹙眉沉思,忽然失声道:“难道……?” d慢慢点点头。 客厅一角,一只小怪物——它分明是只胖乎乎的小兔儿,却生有一双黑蝙蝠的翅膀与树起来的白色尖耳朵,它像能感觉到d伯爵沉重的心情,“吱吱”叫了两声,叼起块小甜饼,摇摇晃晃飞到d肩上。 是d最喜欢吃的玫瑰屋香榧子饼。 “谢啦,小p!”d拽拽它耳朵。小p:这是小怪物“兔蝙蝠”的名字;在d的宠物店,动物往往各有各的名字,而不是只用“金鱼”、“狗”、“鹦鹉”来称呼他们。 第二章 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制成木乃伊,被人从鼻腔里吸处脑髓,注入药物清洗脑部,又在腹部开了个口子,从中将肺、胃、肝、肠一一取出,只留下心和肾在身体里。 坐落在纽约西南的唐人街,是17岁的图卡常去光顾的街道。图卡天生一张飞扬跋扈的面孔,他是个混血儿,深棕的眼睛微微下陷,更突出了他挺直、阔气的鼻梁。太多的日光浴令年轻人拥有一身健康的充满弹性的小麦色皮肤。青春茂盛的年龄、富可敌国的家世,兼之高学历、性情活跃,父母宠溺,上帝已把同龄人羡慕的一切都给了图卡,照他自己的说法,“只少些乐子”,就为这,他隔三岔五地往唐人街跑,大剌剌地将“蓝魔”车直接开入街道中段——唐人街117号。 117号,门面小而高耸,门楣两旁雕刻着人面蛇身的妖兽,一个正露出甜美的笑容,另一个似金刚怒目。银蓝与金紫构成门面的主色调。而两扇门:这是完全中国式的双开门,往往一开一关。117号没有安装门铃;假若主人不在门外,访客就得去拍打门上铸的小金环,它扣击着狮面锁,发出“当当当”洪亮的声音,远传十里。115号与119号住着的人们,每一听到这声音,就忍不住大叫:“d、d……快出来!吵死啦!d!有客人!” 唐人街117号,是家开张了7年的宠物店。 宠物生意在今日,一天天地兴盛起来。繁忙的孩子没有时间陪父母,往往到这来买只小猫小狗给老人解闷;孩子们眼见老人只能与小动物做伴,再想想自己终有衰老的一日,不禁心灰意懒,觉得生养后代还不如养只小狗有趣,便也时不时来店里买些可爱的小东西。买主在众多宠物店中之所以认定唐人街这一家,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它进新货速度较之别家更快、动物种类也更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店主人的缘故。 主人叫d,是个祖上受过英国封爵的中国人,是以人们出于尊敬,都用“d伯爵”来称呼他;他所开的宠物店,也被称为“d伯爵宠物店”,尽管就d来说,他更喜欢门楣上“恐怖宠物店”这个名称。 “当当当……”时间刚过8点,图卡就趴在117号门前,猛力敲打门环。 近处,“蓝魔”车窗里探出张温和、抱歉的面孔,那也是个17、18岁的少年,他无济于事地朝图卡挥挥手,低声喊道:“轻些,吵着人啦,图卡。” “d!出来!d……懒鬼d!”图卡一面拍门,一面快活地高喊。 “来了。”门内传出回答声。 一个年轻男子——店主人d伯爵,很快出现在门外。他身形如白杨树般挺直、修长,一身合体的中式旗袍垂落至足,树起的领口绣了绿芍药,旗袍绸面以纯黑为底色,从左胸到右摆,蔓延着浓红的牡丹,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寻常人穿这么一身,不免给人庸俗之感;但这身旗袍穿在d身上,却恰到好处,它令他看上去像个从遥远的东方、遥远的古代走入纽约霓虹灯中的人,一个从画里走出、落进尘世的人。d的发式,像他衣着一样固定:笔直的黑色垂发遮蔽住他左眼,露在外面给人看见的右眼,流转着深紫如宝石的光泽;假若他像现在一样掀起直发,你会发现在深夜的发丝后,藏了另一汪幽蓝的湖泊。 右眼蓝如海洋。 左眼紫如云霞。 “真漂亮,装了有色隐形眼镜吧?”图卡想。 他一步跨入,d用手帕擦着眼角,客气地说:“欢、欢迎……光临d、d伯爵宠物店。” 欢迎光临d伯爵宠物店,这里应有尽有,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d伯爵宠物店,是梦想之店。 人们没有意识到的,仅仅是梦想常与灾祸息息相连。 “d,你哭了?”图卡好奇地问。 d赶紧撤下帕子,面上仍沾着泪水。“荷伦先生也请进来坐坐吧。”d彬彬有礼地邀请刚下车的图卡的伙伴:荷伦。他是图卡父亲的养子,与图卡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两人形影不离。若说图卡像太阳耀眼夺目、光芒四射;荷伦就是太阳投在地面的影子,他稳重、冷静、多才多艺。 “荷伦,快过来!”图卡毫不客气地招呼。 荷伦点点头,微笑上前。 “您好,d伯爵。”荷伦比图卡礼貌多了。 “早上好。”d将手笼入袖内,点头回礼。 “打搅您了吗?”荷伦也注意到d方才哭过一场。 “没有。因为在看‘世界文明之旅’,太过入迷,把好不容易学会的樱桃甜点烤糊了,”d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惋惜道,“真可惜,本该请你们尝尝新出炉的小点。” “您制的甜点,即便烤糊,也一定很美味。”荷伦说话时,图卡已不耐烦地跑进客厅。侧面的圆形小几上,摆放着影碟机,画面停止在一只古老的猴子身上,猴子皮毛完全风干了,双手叉抱胸前,尖尖的腮帮仍然鼓着,黑洞洞干瘪的眼睛里,流露出奇妙的悲伤。 猴子被放在精致的黄金架上,架角注明年代:西元前1323年。 “3000多年了。”d不知何时已站在图卡身后。 “真丑。”图卡故意皱眉说。 他不想令任何人看出他有时也会思索,也会被打动。 “从前这是只少见的漂亮猴子。”d说,“想不到会被制成木乃伊,放在博物馆里展览。要他几千年几千年地去回忆当年绝望的一瞬间,多么残酷……唉,3000年前,我亲手将他送给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作为庆贺他登基的礼物。那时他才9岁,眼角涂着翠绿装饰,头戴金冠,手握黄金杖,眼镜蛇盘绕在他手腕上,而飞鹰停息于金柱。说起来,那真是有史以来最华丽的登基仪式,整个地中海都深受震动。他美丽的妻子、王后、同父异母的姐姐安克珊娜就坐在他身旁。安克珊娜才13岁,正当年少烂漫。每当人们将目光转向主持仪式的宰相艾时,王后就会装做不小心地将手指拂过法老的面颊。真是一对般配的王室夫妻啊。”d思索着叹息,“或许就因为太般配了,上天才降临下那场谋杀……” d伯爵的话,就像他真亲临过3000年前的、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登基礼——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没人能活3000年,图卡滑稽地想,何况d明明才20出头。 不过图卡并未反驳d的“回忆”,就因为d常说些古怪的话、给他看些古怪的东西,他才养成光顾宠物店的习惯。 “安克珊娜真是个美女?”一旁 ,长久沉默的荷伦插口问。 “当然。”d微微仰起头,“她是最丑的法老阿肯那顿与他传说最美的王后妮菲蒂蒂的幼女。安克珊娜在继承了父亲固执性格的同时,也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妮菲蒂蒂’的字面意思就是:美人来了。不客气地说,安克珊娜完全当得起‘美人又来了’的称赞。看到我呈上的礼物,一只金色的猴子时,安克珊娜兴奋得从宝座上站起来,指着问:‘天啊,猴子!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他?’” “为什么王后想要猴子?”荷伦问。 没等d伯爵开口,图卡已抢先回答:“埃及人认为猴子具有先知能力,能预言一切变故。王后想借猴子的未卜先知来保护法老。图坦卡蒙之父阿肯那顿是埃及最叛逆的法老,他结怨无数,强制更改传统的多神教,要求人们信奉唯一的阿吞神;下令没收僧侣的财产,将原本供奉阿蒙神的庙宇改成了敬奉阿吞神的殿堂。图坦卡蒙年少即位,从一开始就背负着人们对他父亲的怨恨。若能得到预言福祸的猴子,于少年国王的人身安全自然有极大好处。这就是王后感激d的原因。” 话说完,图卡自己先怔了。 他向来不喜欢读书,对埃及也谈不上有兴趣;而刚才那席话,他自然而然就说了出口,怎么回事? 荷伦也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惊讶地望着他。 “咳、咳……咳!”图卡苦恼地咳嗽起来。 “我胡扯的。”他说。 “您说得对极了。”d鼓掌笑道,“事实正是如此。安克珊娜惟恐1只猴子不够,又向我订购了另外11只,要他们各自掌管每日的12个时辰,以便及时告知吉祥或者灾难。找齐这些猴子花了我整整10年的工夫,10年后我携带他们重返埃及,可惜一切已无可挽回。” 博览群书的荷伦蹙眉沉思,忽然失声道:“难道……?” d慢慢点点头。 客厅一角,一只小怪物——它分明是只胖乎乎的小兔儿,却生有一双黑蝙蝠的翅膀与树起来的白色尖耳朵,它像能感觉到d伯爵沉重的心情,“吱吱”叫了两声,叼起块小甜饼,摇摇晃晃飞到d肩上。 是d最喜欢吃的玫瑰屋香榧子饼。 “谢啦,小p!”d拽拽它耳朵。小p:这是小怪物“兔蝙蝠”的名字;在d的宠物店,动物往往各有各的名字,而不是只用“金鱼”、“狗”、“鹦鹉”来称呼他们。 第三章图卡首次跟随d朝宠物店深处走去,荷伦跟在他身后。从前,d只在客厅里招待他们两个,偶而拿些有趣的玩意给他们看。“宠物店竟有这么大……”图卡心道,走了一刻钟,竟还见不到个尽头。一盏白莲花的灯在d手里轻轻飘摇,四周流荡着特别的香味。 “是迷迭香,放心它不是毒品。古时,它常被术士用来催眠。我使用迷迭香仅仅是为了令你们更好地观赏宠物,在它的帮助下,宠物会以你们希望的样子,也是最真实的样子呈现在主人面前。”d伯爵解释说。 迷迭香是一种催化剂。 催化出美丽,也催化出丑陋,它能同时催化人类的眼睛与心。 香气越来越馥郁,荷伦皱皱眉,问:“快到了吗?” “过了河就是。”d指着前面说。 多教人惊奇!宠物店里竟藏了一条河!河水两旁生长着茂盛的庄稼与芬芳的艾草,水里游着尼罗河特有的达达鱼。远远传来几声吆喝,天空一片晴朗,甚至有些炎热。图卡停住脚步,他弯腰掬了捧水,荷伦还未及劝阻,他已仰面将它一饮而尽。“很甜!”他大笑道,箭步跳上泊在岸边的木船,招呼道:“上来,我送你们过去!” ——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仿佛他是尼罗河之主,古埃及的众王之王。 d扶着荷伦上了船。 图卡异常娴熟地将他们载到对过,荷伦与d下船后,他恋恋不舍地回望了眼,才三步并两步地跟上。 d伯爵将年轻人领到一间黄金门前。 “图坦卡蒙冥宫!”荷伦失声叫道。眼前所见,与《世界文明之旅》展示的法老地宫内室最后一层黄金门别无二致。门上用金子、白玉与翡翠雕刻了两名有翼的护卫,图卡非常流利地读出护卫足下的文字:“我是图坦卡蒙国王的护卫者,我用沙漠之火驱逐盗墓贼。” 荷伦目瞪口呆地看着图卡。 “别看我!”图卡烦恼地挥挥手,“我没有选修古埃及文。” “请进。”d适时阻在年轻人之间,施了个中国的拱手礼,“请吧……”他轻声加了个称谓给图卡,“众王之王。” 图卡推门而入,荷伦紧随其后。 一副巨大的壁画跃入他们眼帘,除了山水亭榭,上面最抢眼的是12灵猴!他们或坐或立、或起或卧、或正或侧、或怨或怒,个个惟妙惟肖,绘画用的颜料新鲜异常,非但不像保存了3000年之久,倒似才刚画就,以至有的色块竟湿漉漉的,仿佛用手一摸,便会将手指也粘在墙上。“是它!”荷伦、图卡不约而同地指住第4只猴子:皮毛金黄而卷曲,双眼空荡荡地深陷,不止面容,就连身躯的每个部位,也都流露出“哀痛”之色。“就是‘他’,”图卡又一次说,他换了个人称词,“阿吞……” 阿吞! 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制成木乃伊,被人从鼻腔里吸处脑髓,注入药物清洗脑部,又在腹部开了个口子,从中将肺、胃、肝、肠一一取出,只留下心和肾在身体里。 “阿吞!”图卡大叫。 “吱吱,吱吱吱……”有个声音在回答他。 荷伦糁得寒毛欲立。 d伯爵侧立一旁,静静微笑;“这是主人与宠物的约定”,他想。 图卡猛然回头,一个小小的身躯扑入他怀。 他低头一看,怀里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生着金灿灿的皮肤与一样金灿灿的卷发;面孔尖尖细细,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噙了两颗果子在口里。相比他瘦小的身躯,男孩子四肢——尤其手臂,显得过分颀长,若令他将手直垂,指尖便几乎能碰到膝盖。他一扑到图卡怀中,就用尽全部力气紧紧地抱住他,一面“呜呜”地哭出来。 “图特、图特……”男孩子边哭边叫。 图特是图坦卡蒙的别称。 “接我回去,图特,”他说,“这次,绝不会使它再发生!” “发生什么?”图卡问,又亲昵地喊了声,“阿吞?” “不要死,再不要……那样子!”男孩子阿吞回答,他抱着图卡的头,手指向他脑后摸去,在那里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突起,图卡一出生,后脑就有这么一点缺陷,医生说这并不影响健康。在阿吞看来,这却是证明他主人身份的明证:他永不能忘,少年法老就死于致命的脑后伤。惨剧发生在法老出外狩猎时,他最好的朋友,教会他骑马、射击、驾驭马车的好伙伴:军事统帅霍伦希布趁他不注意,用小型掷石器猛砸图坦卡蒙后脑,第一下就要了他命。霍伦希布惟恐不够,又连砸数下,弄断了法老的脖子,以至日后制作木乃伊时,祭司们不得不为国王做了潦草的接骨手术,才摆好遗体的姿势,使他得以安卧于金棺内。 “神谕说,你会3次死于最好朋友之手。”阿吞小声道。 图卡猛地一怔。 好友?他回头看了看荷伦,后者正呆呆地望着壁画:12神猴图上赫然少了1只猴子——少了刚刚还在那的第4只! 图卡摇摇头,他不愿怀疑荷伦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尽管有些时候,荷伦太良好的表现会令人缘差些、脾气坏些的图卡暴躁不安。 “图特……” “我叫图卡!”图卡大声纠正阿吞。 “图 特从不听我的劝告,”阿吞继续说,图卡的不悦使他怯生生的,“我一再提醒他霍伦希布心怀叵测,可他照旧与他出入双行,将他称为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我曾经抓破霍伦希布的腿,就为这,图特还饿了我两顿。他说阿蒙神会保佑法老,惩罚所有对法老不敬的人;他还说假如我再在他耳边说霍伦希布的坏话,他就将我转送他人。 “帮他预言灾祸,助他远离危险,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阿吞几颗眼泪掉到图卡肩上,“但我、没有做到。我没做到……” 在尼罗河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图坦卡蒙曾那么亲昵地抱了只猴子在怀里,用自己的金杯喂他水、剥了葡萄皮将甜美的果子递入他口;他亲自给他洗澡,命令王家裁缝为他做了好些金线的衣裳,又要能工巧匠给他修筑了特别的居室与用具。他没有仅仅将他看成一只用来取乐的“动物”,也未把他视为卑下的仆人,他曾梳理着他卷曲的毛发,说:“做我的朋友,阿吞,做我朋友……我叫你做阿吞。那是先父信奉的神的名字,虽然我被迫推翻了父亲的信仰,令国家再度回归阿蒙神的统辖,不过,我可以用这个名字:阿吞,来怀念父亲。” 第四章猴子有了个名字。 “它”从此成为“他”。 他发誓要用性命来保护赐给他名字的少年,但却没有做到。 因为这少年虽然善良,却也狂妄自大、一意孤行;纵使被告知说阿吞能预言生死命运,他仍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抉择。为证明他生来便有天佑,他甚至故意与阿吞的劝说背道而驰。他的“故意”令霍伦希布最终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进而导致图坦卡蒙年仅18就坠入长眠。 “图卡,”阿吞噙泪道,“我请求你……” “别担心!我会把你的劝告放在心上。”图卡答应道,他又望了荷伦一眼,突然感到胃不舒服;荷伦白净、漂亮的脸面看入图卡眼里,平白多了几分阴沉。不错,荷伦素来更讨人喜欢。 ——就连父亲也常常说我不如荷伦。 ——他要篡夺我的位置吗?我若死了,他就可以…… ——该死!不可原谅,该死的! 图卡抱着阿吞,与荷伦擦肩而过,他径直走去d伯爵跟前;d正微笑等着他。 “看来您很喜欢阿吞:这只猴子?”d吟吟笑问。 “是。”图卡回答,“我确信我不再需要别的宠物。d,”他直接问,“我得花多少钱才能将他领走?” 图卡淡淡朝荷伦一瞥,荷伦会意地掏出支票簿。 “不用了,既然阿吞喜欢您,我没资格不将它出让。”d拱手笑道,“您若定要有所表示,请在10天后送10个玫瑰屋的冰淇淋蛋糕到我这来。这里,”d摊开双手,“唐人街117号。” “好!”图卡爽快地答应。按规矩,他要与d伯爵签定一份契约,以保证这次交易是双方自愿、公平的,d伯爵叮嘱他千万要遵守契约里的3条规定,否则一切后果都与宠物店无关。“有了这个预言家,哪能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图卡心想,一面在契约书上签下姓名。 3条规定分别是: 1、每日提供新鲜的水与水果给阿吞。 2、时常熏点迷迭香。 3、不再令阿吞哭泣,不违背他恳切的请求。 “太容易做到。”图卡将一份契约书递给d,另一份随随便便地往怀里一塞。他与d告别后,没招呼荷伦就直接走了;荷伦怔了怔,几步跟上,追出去一看,图卡已开车绝尘而去。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等自己。 就似身旁根本没这个伙伴。 荷伦呆立在唐人街117号门前,想不到自己方才做错了什么。老实说,图卡虽然骄纵专横,但对荷伦一向不错,常说他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正因为这种“信任”,他会在荷伦看好的每匹马上投注,会将支票簿和私人小印都交给荷伦看管,如果荷伦看上哪个女孩子——虽然这事情从未发生,不过图卡说,只要荷伦看上了,他就算抢也会将她抢来交给他;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信任”,图卡每份论文与作业都由荷伦帮做,荷伦严守秘密,图卡自己却漫不经心地将它散布出去,以炫耀自己有个“好朋友”,考试时,图卡与荷伦无论是否坐在一起,前者的卷子总由后者完成,实际上,荷伦总是在答卷上填写图卡的名字,而图卡填写的则是荷伦。 到底哪儿得罪他了? “荷伦!”一个声音打破了年轻人的沉思。 “安然?”荷伦微微吃惊。安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女孩,与荷伦、图卡同班,比他们稍大几岁。在美国人居多的纽约,尤其是图卡上的贵族学校,中国人寥寥可数,漂亮的安然与美国女孩比起来,矜持而聪慧。她温柔的东方面孔、甜美的声音和善意的微笑,不知令几多同龄人迷恋不已。荷伦心知,就连图卡,也被爱神之箭射中,出于骄傲,他没有直接对安然发起攻击,只有一下、没一下地与女孩儿搭话,或者故意做出些出格的事,想令安然更多地注意他。要承认,一旦爱情真正降临,最娴熟的花花公子也会变成个愣小子。 “安然,你怎么在这里?”荷伦话一出口,先自失笑,“哦,对了,你当然该在这里,唐人街嘛!” 安然也扑哧一笑,回答:“我家离这不远,我来宠物店是为了给‘巴尔扎克’买些安眠药。”一面说,她一面掏出皮夹子,将里面的照片递给荷伦看,那是安然与一只维多利亚猎犬的合影。“怎样?陪我进去吗?”安然又道,“买过药之后,我还打算去书城一趟。” “陪你全程,行么?”荷伦笑问。 或许会被拒绝吧,荷伦想。 他不敢想象安然会垂青于他:一个出生在孤儿院、被富商收养、仆人般寄人篱下的毛头小子。 然而安然回答:“好啊。” 她非常的轻松愉快。 接着,安然又将皮夹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笑道:“倘若我与你有张合影,我会将它也夹在里面。” 原来她是喜欢我的。 原来她也喜欢我。 荷伦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的欢乐,欢乐后面深藏恐惧。他无法阻止自己将痴恋的目光望向安然,当他眼神接触到她含笑的唇角时,他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被那一抹弧度勾住了,晃晃悠悠地下不来;他无法不爱她,是的,全无办法,只盼上帝拯救。但如果给图卡知道……知道,那是免不了的,又会怎样呢?“杀了我也可能。”荷伦想。正这么想着,安然已将右手五根手指一根根插入荷伦指缝里,轻轻握住,手牵手走入宠物店。 “那么被他杀了好了。”荷伦横下一条心。 他紧紧捏住安然,感觉到女孩儿在他手心里甜蜜的贴合。 第五章10天后图卡并没有将冰淇淋蛋糕送入唐人街117号的恐怖宠物店,他给d伯爵去了个电话,告诉说他得准备一年一度的终期考核,等考试一结束,他就亲自登门道歉,并送双份蛋糕给他。将要得到“双份”的喜悦使d原本失望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他预祝图卡考试成功,心满意足地等待着推迟的大礼。 其实图卡根本不必准备考试,他已从阿吞口中预先得到了全部的试题与答案。像这种小事,照阿吞以往的性子,是不会告诉“主人”的;不过,3000多年的负疚令这只猴子一心想要补偿,他只恨图卡询问自己不够多、不够细,他恨不得想要将接下来每分钟将要发生的每件事都说给图卡听,以助他避免每一回最微小的伤害。 ——别走那里,有香蕉皮会使您摔交。 ——闭上眼睛,有颗沙会吹入您眼内。 ——华盛顿大街将堵车2个小时,您最好绕道行驶。 —— 4楼有殴斗事件,您如果去4楼阻止,会手腕软组织受挫。 有了关心倍至的阿吞,图卡活得轻松极了,尽管轻松里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劲,他感到活得不像从前那么刺激、有滋味,可这也没什么,图卡想:一连10天他没有遭遇任何挫折,没遇上一张愁苦的面孔,没领受一句批评。倘若他手痒想打架,图卡也会立即指引他去那里打一架,他将获得完满的大胜,不但毫发无损,还能赢得周遭羡慕、夸奖的称赞。“真棒……”图卡将葡萄去皮后塞入阿吞口里,阿吞快活地“吱吱吱”地叫起来,一面将毛茸茸的脑袋往图卡怀里拱,他的金发那么的温暖柔软,引得图卡哈哈大笑。 “有你就好,”图卡笑道,“有你,我不再需要别人。荷伦那家伙注定会杀了我,是吗?阿吞?” 阿吞“咕嘟”一下将葡萄吞下肚,惊慌地盯着图卡。 “我将支票簿和印章从荷伦那里收回来了。”图卡说,一瞬间,荷伦失望、难受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收回”的潜台词是“不信任”,图卡以非常简单的手段,夺走了荷伦的大量欢乐。“那家伙,还很难受似的。我不会令他掌握足够杀我的金钱,我不给他一丁点权力。”图卡咬牙道,“他居然想杀我!” “阿吞,说,荷伦几时会杀了我?”图卡问。 阿吞茫然地摇头,不是每件事他都说得出,为了安慰图卡,他又回答:“现在还不知道;但如果有人想对主人不利,阿吞一定能马上感觉到。阿吞会立即告诉主人,立即!” “好阿吞。”图卡又将一颗葡萄递给阿吞。 阿吞双手接过,迟疑着说:“不过……主人,也未必就是……荷伦先生。神谕只说,您会3次死于最好朋友之……” “就是他!”图卡愤怒地打断阿吞的话,“我知道,没错!是他!我没有太多朋友,瞧!即便在这个时候,我明知道他会杀了我,就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揍他,我还是会冲上去救他的,我知道,我还是会那么做。因为……唉,因为我心里,还真是愿意将他当朋友!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 图卡恶狠狠地将桌上的作业纸扯碎了。 又将铅笔与橡皮擦丢了一地。 阿吞被暴怒的主人吓得一动不动,葡萄含在口里嚼也不敢嚼一下。 “得想个办法,把荷伦赶出圣约翰学校,赶出纽约,让他滚得远远的……远远的!”图卡喃喃道。 办法根本用不着想,就自己跳到他跟前。 一年一度的终期考核是决定学生升级、留级、降级或者被开除出校的标准。图卡撇下荷伦,早一步坐进考场;他故意选择了学生密集处,使后到的荷伦只得坐在远处。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层后背、一排排桌椅。考试结果尚未出来,荷伦和图卡就被双双叫去教务处。下巴刮得趣青、趣青的教务长铁着面孔,将两张试卷推到他二人跟前,冷冰冰地说: “你们看看。” 这两张答案、笔迹各不相同的卷面上,赫然填写了一模一样的姓名:丹特尔·图卡。 “居然出现这样怪事,难道图卡一人做了两份卷子?哈哈。而荷伦你,”教务长指着面孔发白的荷伦道,“根本就没有你的卷子,但我监考时明明见你坐在三排e座。好啦,孩子们,给我个解释。” 图卡冷哼了声。 荷伦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再明白不过了,今次图卡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答卷上写上他荷伦之名;图卡连招呼也没与他打,就把真实的名姓写了上去! “他不再需要我……不但不需要,简直已厌恶我了。”荷伦想,捏紧了十指,指甲刺得掌心生疼。 “孩子们?”教务长催促道。 图卡把头一仰,吹了声口哨:“我没什么好解释。验验笔迹就知道谁在造假。”他满不在乎地摸出铅笔,信手涂抹了几个字,“看!还有,在第15题有关美国独立史的陈述里,我特别举出泰格将军的事迹作为典型例子来分析。至于这个人……”他瞥了瞥荷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接问他吧!先生,”图卡朝教务长点点头,“我想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我还约了人,先生。” 荷伦扶住了桌子一角。 教务长更加目光严厉地望着他。 他想说话,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荷伦?詹姆士·荷伦?”教务长呼出荷伦的全名以示警告。 “对不起,先生。”荷伦慢慢地说,他再没有看图卡,低着头慢慢走向门口,拉开门。“对不起,我会听从学校的处置,即便退学也是我……该当的。”他慢慢说。 “不——!”门一开,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安然被大家逮了个正着。“不!”安然不顾人们各异的表情,高声坚持,“你不该这样,荷伦!既然他做出这样的事,索性鱼死网破!告诉他,告诉他每一件事,荷伦,说从一年级起你就……” “安然!” “说啊!从一年级下学期终期考核起,那家伙……” “住口!安然!” “那家伙就一直顶着……” 荷伦突然吻住安然的唇,用这个动作令她无法再说下去。够了,别再说了,那没什么好说的,不必将陈年旧事都翻出来。假若没有图卡父亲的收养,我能否活到今日也是个问题,何况图卡……也一直视我为最好朋友,他说过,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荷伦悲伤、怀念的气息在安然唇里流荡,女孩儿感到了他对自己深深的爱意,这个亲吻像是告别,像是某种无声的放弃。“我将要离开这里,离开圣约翰,甚至是纽约……再见,安然,再见!”她从他唇里,听到了这样的意味。 “不,不许你走!” 安然抱紧了荷伦,这个当众放肆的热吻使教务长火冒三丈,不过无论荷伦或安然,都毫不在意;他们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图卡两只拳头都攒得紧紧的,卷发像发怒时的狮子一般抖擞,鼻子里喷出愤怒的热气。“混帐!该死的家伙!这混帐,他竟敢……” 安然是我喜欢的女孩。 他明知道安然是我所喜欢的。 他竟然这么做! 第六章图卡大步跨上,揪住荷伦的衣领将他狠狠扯开,拖远几步摔倒地上,与健壮有力的他相比,荷伦单薄多了。这一交摔得荷伦眼冒金星,他摸索到栏杆,勉强站起来时,又挨了图卡一个漂亮的左勾拳!鼻子一疼之后,又是一酸,将手去摸,摸到了粘粘、湿湿的什么。“好痛,”荷伦呻吟着,摇摇晃晃,醒过神的安然跑上前扶住了他。 图卡停了手,充满爱慕地望着安然。 她额角沾着细细的汗滴,仿佛升起于露水之夜的天狼星,仿佛尼罗河上最洁白的一瓣睡莲。 “安然……”图卡柔声唤道。 安然毫不理睬,小心地用纸巾为荷伦擦拭鼻血。 “安然?”图卡提高声音。她若会答我,我就原谅他——原谅荷伦,他这么想。 然而安然仍然没回话,只关切地问:“还好吗,荷伦?” “安然,安——克珊娜!”一个那么陌生、那么熟悉、那么远又那么近的名字疯狂地从图卡嘴里冲出来,“安克珊娜?安克珊娜!” 安克珊娜是图坦卡蒙的胞姐与妻子,她是他最美丽、温柔的女人,他们生有2个女儿,不幸都夭折了,这2个孩子被做成小小的木乃伊安置在图坦卡蒙地宫内,作为他与她美好生活的见证。当她悄悄将手指从他脸边上滑过时,他感觉到了那份细腻与温存,这令他深信这样子就“完满”了,那是他最满足的时刻。 安克珊娜,到我身边来,到法老王、众王之王身边来,我爱你。那个人——你扶持的那个人,是将要杀害你丈夫 的凶手啊,安克珊娜! 图卡恍惚着渴望地伸出手。他靠着学校墙壁,却像靠着黄金床、棕榈树,向他甜美的王后发出邀约和请求。 噩梦往往会重演,美景却不会第二次出现。 安然愤愤地瞪了眼图卡,呸道:“野蛮人,胆小鬼!”她搀着荷伦一步步走远,无论图卡将手臂伸得多长,也触不到她裙角的影子。 图卡失望地走了几步,坐倒在阶梯上。 一只金黄的小猴子“吱吱”叫着窜入他怀里。 “阿吞……”图卡抱住他,声音嘶哑,“发生了什么?难道安克珊娜不爱图坦卡蒙吗?难道他们不是天作之合?” 小猴子赶忙摇头,“吱吱吱”地否定。 “为什么她不爱我?为什么?!她爱上荷伦那混蛋了!那个……霍伦希布!”图卡唇角抽搐,面目骇人。 小猴子缩成一团。 “告诉我!说!”图卡掐住阿吞的脖子,声色俱厉,“安克珊娜嫁给了霍伦希布吗?我死后,她是否嫁给他做了他的妻子?说!”图卡摇晃着猴子,使他“咯咯吱吱”闷了很久,才回答说自己不知道这些事;18岁的国王图坦卡蒙死后,阿吞被悲痛欲绝的安克珊娜下令做成木乃伊陪葬,他的六感从肺腑被掏出的一刻起完全终止了,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悲伤相随,留下一份盼望主人复活的恒久等待。 “那我该问谁?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图卡吼道。 阿吞难受地靠着图卡,小声说:“d……” “什么?” “d伯爵。他不但参加了葬礼,还……” 图卡“腾”地跳起来,顾不上抱起阿吞,就大步流星地下楼去开车。“蓝魔”一溜烟地冲向唐人街,过往行人纷纷闪避,人们还诧异地发现,跟着车后的滚滚尘烟,有只金黄的小猴子四肢着地,一路直追。 “d!出来!d!我来啦!d……!” 图卡的声音使d伯爵喜出望外,他还以为他期盼很久的双倍玫瑰屋冰淇淋蛋糕终于被送上门了呢;d跑出门却只看到满头大汗、双手空空的图卡,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将预备捧蛋糕的双手重又笼回袖子里,习惯性地微笑问:“图卡先生,有什么事?” “我、我给你、给你三倍!”图卡伸出三根指头,“只要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三倍什么?”d不相信地挖了挖耳朵。 “三倍冰淇淋蛋糕!”图卡说。 “啊?!”d惊喜地喊了声,又收敛喜色,小心地问,“什么牌子?” “玫、瑰、屋!”图卡高声说。 “啊!好、好……不过,”d又挖挖耳朵,“我不信。” “我带你去玫瑰屋,现在就去。你只要在车上回答我这几个问题就行。”图卡拽住d伯爵就往车上拖,d半推半就地跟着他,欣喜不已,将要踏入车门时,他望见了追来的阿吞,便弯腰抱起小猴子,带他上了车。 “问吧。”d确信图卡确实没骗他时,心情大好。 ——d,你果真见过图坦卡蒙与安克珊娜? ——当然。 ——你确信他们深爱对方?尤其是,安克珊娜也深爱图坦卡蒙? ——没错。 ——直到图坦卡蒙死,爱情也未改变? d稍作沉吟,摇头说:“没有。我相信这位美丽的王后,她的悲伤绝非矫饰。她特别要求在壁画上绘上她为法老涂抹香油的情景,表示日后重逢于地下,也要如此相亲相爱;安克珊娜给图坦卡蒙的最后一件礼物是她放在金棺旁的小花环,花环飘带上写着‘我只属于你’。她为丈夫痛苦失声,眼泪令尼罗河泛滥成灾。” d的回答,教图卡好几次激动得把不稳方向盘。 “她与霍伦希布呢?”图卡又问,“她爱他吗?” d立即摇摇头。 图卡放松地舒了口气。 玫瑰屋到了,d迫不及待地想拉开门,却被图卡劝止。“我去买,买好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说罢,图卡箭步冲下车,d奇怪地望着喜怒无常的年轻人,低头正欲问阿吞,这只小猴子却也箭一般地从d怀里跳出,自车窗窜出去,紧跟图卡。 “傻孩子,有必要这么喜欢人类吗?”d淡淡笑了。 正这么想,d听到车窗被人敲了几下,转面一看,是怀里抱着三大盒冰淇淋蛋糕的图卡。“下来。”看他口型,是这意思。d快乐地蹦下车。“您真是大好人!”他称美图卡说,双手抱拳拱在脸下,面上浮着兴奋的桃红。“谢谢、谢谢……” 第七章“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图卡后退一步。 “快问、快请问吧!” “她:安克姗娜,后来嫁给了霍伦希布吗?”图卡问。 d愣了愣。 冰淇淋的香味一阵阵扑入他鼻内。 “你先将蛋糕给我,我再回答。放心,我从不撒谎。”d说,他从犹豫不决的图卡手里夺过蛋糕,连退两步,才回答:“是的。” 图坦卡蒙死后,因为没有子嗣,王位传给了年迈的宰相艾,王后安克姗娜按传统,下嫁给艾;3年后艾去世了,王位由军事统帅霍伦希布继承,此时仅仅25岁的安克姗娜不得已又嫁给了霍伦希布! “不得已?谁说她是不得已?”图卡双眼冒火,挥拳道,“或许她一早便与霍伦希布有奸情!他们共同谋杀了法老!” 好在先一步将蛋糕抢救了出来。d想,他又退后几步,冷静地说:“不,那是不可能的。安克姗娜从没爱过霍伦希布,尽管后者很早以前就向她示好。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迫成为霍伦希布的妻子时,她交给我一封求助信……” “信?”图卡瞪大眼睛。 “不错,信的原件至今仍保存在开罗博物馆,至于内容,史书有所记载。她托我带信给赫悌国王撒皮鲁流马士一世,盼他能帮她个忙,选择一位王子前来做她的丈夫和埃及国王,不然的话,国王的遗孀将被迫下嫁给‘仆人’:所谓‘仆人’,指的正是霍伦希布。”d悠然叹道,“我把信带到了,赫悌国王也答应了安克姗娜的请求,他派遣王子赞纳扎带领庞大的随从队伍南下埃及。” “那为什么……?”图卡追问。 d垂下眼睛:“几个月后,赞纳扎与其部下全都消失在沙漠里;与富于心计的霍伦希布和善于沙漠作战的埃及兵相比,赫悌人不堪一击。” “霍伦希布杀了他们?杀了一国王子?”图卡吃了一惊。 d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它也不需要多回答,他又说:“安克姗娜嫁给霍伦希布后,我就再无她的音讯。她或许被霍伦希布软禁了,也可能已被杀害;丧失了安克姗娜的埃及不再值得留恋,我便启程前往印度……” 有关古印度的故事,已不是图卡关心的了。 “见鬼!去你的印度!”图卡奔入车内,“砰”地关上门。 关门的刹那,一个金色的影子闪电般窜入,落到他怀里。 “阿吞!”图卡发动引擎,一手抱住小猴子,急声道,“知道了吧?安克姗娜从没背叛我,她、她——安然,不可能爱上荷伦,我就知道,她不会爱上该死的霍伦希布,不会爱上杀害她丈夫的刽子手!天,我的王后有危险,她与魔鬼在一起。快告诉我、阿吞,告诉我他们在哪里?阿吞?!” 小猴子在图卡怀里瑟瑟发抖,他雷电般的狂热使他预感到不祥。 “主人,请、请……不要去了。放弃吧,主人。”阿吞说。 “阿吞!?”图卡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放弃吧。那个女孩子,”阿吞痛苦地解释,“不是您的王后……至 少她未必是安克姗……” “胡说!”图卡重重将阿吞摔在副座上,目光如炬,“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说!” “主人……” “说!” “但是主上,您……” 图卡“哗哗”摇下车窗,一把揪起猴子的脖子,将他提到窗外,恶狠狠地威胁:“快说,不然就把你掼下去!” “主上,神谕说:您将3次死于……” “不,我要听的不是这个!”图卡放开一根手指。 阿吞金色的毛发随着“蓝魔”的飞驰飘舞。 “王后、绝不会亲吻、亲吻别的……男人!”一口口风灌入阿吞嘴里,他断断续续地坚持道,“她不、不是……” “无论她是不是!”图卡狠心放开第二根手指,大吼道,“我爱她,她就该是我的女人;无论她是谁,我都要她做我的王后!你快说!” 阿吞在图卡三根手指下摇摇摆摆,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那就掉下去……”他晕沉沉地想。 图卡却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塞入怀里;他的怀抱暖洋洋的,教人思念尼罗河上的日头,思念河畔沉甸甸的金色麦香。 “难道要违抗主人的吩咐吗?”朦胧里,像是少年国王在问他,一面将光溜溜的葡萄递入他嘴里。 “不,阿吞服从于您。”小猴子回答。 “他们在哪?我是问,荷伦与安然,现在在哪里?”少年国王又问。 小猴子迷迷糊糊地说:“在纽约威廉尔地铁站……地铁坏了,他们将在那里等1个钟头……” 汽车突然“吱”地停下。 阿吞不提防地往前一栽,撞在挡板上,清醒了大半。他抬抬头,只见图卡满面焦灼,伸手拽他;不,别抛下我,别独自去冒险,主人!主人!阿吞在狭窄的车子里左跳右跳,他从图卡眼神里读懂了他心思,也几乎能读到图卡接下来的命运,不——主人!不要!然而,阿吞完全无法阻拦强健的图卡,纵使他往他手背上咬了一口,咬出了个血印子,也无济于事。“阿吞,乖!”图卡终究抓住了他,他没有因为被咬而生气,仍然对他笑了笑,道,“乖,我必须得去,我想她有危险!霍伦希布会杀了安克姗娜,他如果不是打算挟持她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就一定是打算将她推下地铁!我得去救我的王后,我一定要去!” 图卡将阿吞推下了车。 他没用太大力气,因为他是他最喜欢的宠物。 “蓝魔”被开到最大马力,风驰电掣,一眨眼就没了影;一只小猴子没命地追逐它,边追边哭,泪流遍体;可怜他将四只手脚掌追出了斑斑血迹,却也只能眼睁睁望着“蓝魔”载着他年少的主人越驰越远,渐渐脱离了他目之所及。 第八章 阿吞连滚带爬地窜上通向威廉尔地铁道的升降梯时,与3000年前一模一样的恐惧、悲痛笼罩了他。一刹那他靠在梯阶上发抖,但很快的,这只浑身汗湿的小猴子又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他终于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地铁道,地铁停在不远处,像坟茔纹丝不动。 “主人……?主人?”阿吞四肢瘫软地挪动,眼前围观的过客将他吓傻了。他仍然记得3000年前,当他同样虚弱无助地奔至丛林时,他也看到过这样一群人,他们围在少年法老身旁,18岁的少年被正面放置在绿荫下,鲜血汩汩地自他脑后流出来。英俊而深得人望的霍伦希布一身戎装,正指挥众人不要将法老暴卒的消息流布出去;他向大家解释:王被从高空掉落的一颗松果砸死了。他又说,这么荒唐的死法当然不能成为众王之王的死因,我们不妨说王死于突如其来的恶疾。众人唯唯诺诺,没人敢于注意真正的凶器——那沾着血迹的掷石机,就丢在不远处,被几片灰色树叶遮盖着。 “凶手!霍伦……希布,凶手!” 3000年前,阿吞猛跳到军事统帅面上,抓破了他脸。 3000年后,这只猴子茫然而疼痛地在人群之外爬来爬去,他想要挤入人群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另一面,他又觉得完全不必再看。看什么!?谁能忍心将最悲伤的场面重温一次?阿吞完全软绵绵了,“扑通”歪倒地上,这个角度使他透过一条条颜色各异的裤管,见到只鲜血淋淋的右手,手背上留了个血印子。 他没能阻止他。 现在,他在为他之死哭泣。 猴子“呜呜呜”地哭着,泪眼朦胧中,心内突然闪过雷电——凶手!凶手在哪?霍伦——希布!霍伦——荷伦!荷伦?!他警惕地翻身跃起,匍匐地上,像猫一般谨慎与轻盈。阿吞很快找到了荷伦,他一脸青白地靠在柱上,左眼红肿,怀里抱着饮泣的安然。 “做了什么,天!我们做了什么?”安然小声重复。 荷伦一语不发,手指抽搐得厉害。 “荷伦?荷伦……!”安然更紧地贴住这个年轻人。 凶手!阿吞一个虎跳!要咬住他的脖子、喝尽他血!是他、是他……杀人者!图卡没了……图特没了,图坦卡蒙,再次没了。 阿吞刚跳起,就被一双温暖、稳定的手抱入怀内,手指间散发着香甜的气息。他掉头一看,有只蔚蓝的眸子正透过黑发悲伤而慈爱地望着他;属于这个人的另一只深紫的眼,像是已望入了3000年前的埃及密林。 “d……”阿吞滚落泪水。 “我目睹今天发生的所有事。”d轻声说,“图卡先生简直疯了,他冲上来抓住安然小姐要带走他;当然荷伦先生不允许他这么做。荷伦遭到了图卡非常猛烈的攻击。当图卡一拳砸在荷伦眼睛上,我甚至想到该为荷伦装一只怎样的义眼。纵使安然与荷伦两人合力,仍敌不过暴怒的图卡。不过……很不幸,图卡第37次挥拳时,被荷伦闪过;而荷伦背后就是飞驰过来的地铁,它撞到图卡先生的头部,将他拖带了10米远,无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生还,即便是众王之王。” d的话语非常缓慢,清晰,以至缺乏感情。 他没有必要向阿吞描绘图卡脑浆迸裂的惨状;及时赶到的清洁人员和好奇的观众也令阿吞丧失了“观看”主人死状的可能。 悲哀的事,不必看了。 10米多长的血迹,清洗后只剩下淡淡的红痕。 “又是我错……又是我错!我可以阻拦他,原本可以!”阿吞哭泣着说,肩膀在d怀中耸动。 d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 ——没人能阻拦图卡,从他被阿吞告知他曾是埃及法老、众王之王那一时,命运的轮盘便开始旋转。他本能做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豪门公子,他了解自己全部优点,也清楚自己的缺点;但“众王之王”四个字令他丧失理智,他还以为真的找到了他的王后:安克姗娜呢! 或许安克姗娜真的存在,或许她还只是个未曾被他注意过的小女孩,此时正在为他突然的死亡痛不欲生。 图卡不知道了。 他不明白,人人都得重新开始,人人都有自己的安克姗娜,她是真正爱你的人,而不是你一厢情愿爱着的那个。 图卡已不需要知道。 “地铁障碍已清除、障碍已清除……恢复正常运行、正常运行……由于我们的工作,为您带来不便,敬请原谅、原谅、原谅……” 喇叭里传出甜美的女声。 人们熙熙攘攘地流入地铁,瞬间将全部座位占据。 阿吞目不转睛地望着坚硬庞大的车头,突然呲牙笑了笑。“d,”他小声说,“下次……还帮我。” 地铁轰鸣启动,有个瘦小的金色身形影子般窜入轨道! “阿吞——!”d高喊道。 人人在瞬间,似见到个七 、八岁的金发男孩一头朝轨道内撞去。d伯爵冲去拉拽,只来得及触摸到他柔软的毛发。 “轰——”地铁再次停顿。 下次……还帮我找到他;下次,让我们重新开始。我将不再与你结识,我将默默守侯,愿你平淡着活到迟暮。等待下次,无论……是否又是3000年;您递给我的温暖手指,令这一切值得等待。 一只猴子的尸体横陈轨中。 尼罗河碧蓝的水流上,飘来金色莲花。 ——第一话完 第二话deceased——死者第九章 金色夕阳下,大群蝴蝶自彩窗腾空飞出,触须摇荡风中,它们张开羽翼,华彩班驳、恍若一梦。蝴蝶织成巨网,啪啦啦盘旋高空,倏尔无影无踪。彩窗内睡着个金发少年,却已死去。 d伯爵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给买卖占上一卦,这是他多年来的好习惯。他靠在床头怀抱沙盘,闭着眼用签字笔在上面乱涂。伯爵本能地感到他今天会接待一位贵客。“decea……”白丝内衣的袖口扫乱最后三个字母,但这不妨碍d看清整个单词。“是deceased,死者的意思。”他撇撇嘴,显然“死者”是个不吉利的词,它令迷迷糊糊的d伯爵一大早便心情不佳。“再睡个回笼觉吧,大冷的天,不用准时开门。”才这样想,就听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小p飞了进来!这回,小p直接撞上伯爵的脸,他把它从鼻子上揪下来时,听见小p说: “开张啦!有客人。” “欢迎光临。” d笼着手把客人迎了进来,原来是位老主顾。 站在d面前的,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尽管天气很冷,他仍然穿得单薄,袖口干干净净,金黄的卷发遮着小半个脸,发稍垂落到嘴唇旁,像是没来得及仔细梳洗,浅灰的眸子激射出愤恨的光,这情绪与他个人的精致风格很不协调。“瞧!”青年狠狠把本时尚杂志摔到桌上,吼道,“又是八卦新闻!他们又说我和模特有染。这回是joe、kedrt和sady。真该死,时装设计师就一定要与女人不清不楚吗?为这,母亲再次要求我结婚。唉!她不想儿子整日给人指着议论。”青年颓唐地坐倒,低着头,漂亮的脸孔埋入双手,头发从手旁垂落;杂志封面上印着他笑吟吟的脸:一个月前,他第3次拿到服装设计界最高奖“梦幻之都”,而今又第30次被无中生有地暴出丑闻。 “青年设计师伏德士电梯激情!” “名模有孕——伏德士的私生子?” “伏德士自称脚踩三条船!” “争风吃醋,伏德士大打出手!” 连日来,小报记者就以编排这些为乐,这也令最爱看热闹的服装界乐不可支。3年前伏德士一鸣惊人,初出茅庐就夺走“梦幻之都”,业内人士无不又羡又妒,很多人宣称伏德士不过一时走运,说“早开的花朵也会早早凋谢”,但这青年人用三连冠的成绩打破了同行恶意的揣测,一再创下设计史上的奇迹。就连d伯爵,也曾为得到一件伏德士亲自设计的旗袍而赶去竞标! “伏德士先生,您不会是专程来鄙店抱怨的吧?”d伯爵递上碧罗春,问。 “joe、kedrt、sady,说真的,我哪看得上?真要找妻子,我必定娶天下最美丽、最珍贵的女人!她一抬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非得把我完全迷住不可!”伏德士又愤愤地说了几句,这才勉强稳定情绪,抬头回答d:“哦,对不起。我来看看有什么新品蝴蝶。您上次卖给我的夜迷蛱蝶和星点弄蝶太美了。没有它们的启发,我恐怕拿不到‘梦幻之都’!真美啊……吹弹可破,风一来,就飘飘然地飞上天。伯爵,蝴蝶之美,人造不出来。我就算把服装设计得再漂亮,回头看看她们,还是自惭行秽。” “您真是爱蝶之人。”d礼貌地点点头。 深紫的光泽在他右眼里流闪,d沉吟片刻,撩开遮在眼前的黑发,含笑盯住伏德士,问:“巧得很。鄙店新进了一只名贵蝴蝶,被称为‘梦幻之蝶’的,不知您愿意看看吗?” 梦幻之蝶?这四个字犹如闪电重重打在伏德士心里,使他突然颤抖起来。“当然,当然要看!她在哪?”伏德士低声问,紧张地转头寻觅。 “那样精美的上品,自然不会放在外面。”d微笑道,他站起身,提了纯银小马灯,引领伏德士说,“请随我来。” 幽蓝灯光的牵引下,伏德士跟着伯爵在曲折走道里穿行。他从没想过,唐人街117号——狭窄的门面里,竟藏了如此迂回的结构,走了大约1刻钟,仍像没个尽头。奇怪的芬芳飘荡周围,使伏德士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详与迷离,仿佛坠落入沉沉的、幽蓝的海水,呼吸着水底蝴蝶的香气。 “伯爵,这是什么香?”伏德士恍恍惚惚地问。 “是从遥远中国购入的迷迭香,每克价值5千美元。它能帮您更好地欣赏鄙店宠物。”d介绍说。 “还有多远?”伏德士又问。 “快了。”d笑道,“您若觉乏味,请容我先为您讲讲该蝴蝶的来历。她叫金斑喙凤蝶,是中国武夷山特有的品种。早在1961年,中国邮电部准备发行20种中国蝴蝶的邮票,根据专家意见,其中必须有一枚金斑喙凤蝶邮票。但国内找不到这种蝴蝶标本,图案设计者不得不借助外国资料。当时,在英国伦敦皇家自然博物馆里,讲解员骄傲地说:“全世界只有我们博物馆里才有金斑喙凤蝶的标本。”说到“骄傲”二字,d露出轻微的鄙夷,而两次提及“标本”时,他的脸色都在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像被人扼住喉咙,难以呼吸。 “伯爵,您不舒服吗?”伏德士关心地问。 “没有。”d提高马灯,冷冷道,“目前世界仅有20只合法的金斑喙凤蝶标本,互联网上其标本售价每只30万美元。要知道,她是最难采集的蝴蝶……” “我不要标本,我讨厌标本!”伏德士停下脚步。 听伏德士这样说,d恢复了温文的微笑。“请放心,她是活的,全美国只此一只活生生的金斑喙凤蝶,您马上就要看见它了。” d伯爵止步于一扇琉璃门,门上雕刻着千万只浮凸的蝴蝶。羽翼、触须、复眼无不惟妙惟肖,令伏德士张口结舌!他收藏、饲养蝴蝶近十年,所知蝶类不下百种,此刻望着门前静止的浮雕,却首次惭愧于自己的浅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多么美妙和奇特啊。蝴蝶似在青年人眼前翩翩起舞,环绕他、亲近他、安慰他,用粉蓝、紫金、银白、雅灰等各种颜色来诱惑他。伏德士深深呼吸着,从蝴蝶身上他闻到了万种花香,d伯爵淡淡的声音突破层层香气,直渗入他耳内: “这是黑脉蛱蝶。” “这是波纹黛眼蝶。” “木兰青凤蝶。” “浓紫彩灰蝶。” “而这……是独一无二的皇后,梦幻之蝶——金斑喙凤蝶!” 琉璃门轰然开启,伏德士突然浑身冰冷。他从没经历过恋爱,瞬间他感到爱情来了!爱情是只凉丝丝的妩媚的手,直探入他身躯里,将青年人的灵魂缠绕成丝,再把这软绵绵、亮晶晶的魂魄之丝从他眼睛、鼻子、嘴唇里慢慢抽出来,令它拥有蝴蝶的翅膀,能自由起舞!伏德士看见,屋子穹顶之高,超出他的想象,屋里散发着凛冽的寒气,一个女人:是的,一个稀世美女,正在疾速飞翔!她身材娇俏,面目玲珑,头微微昂着,像是随时要飞到更高处去,她张开双臂时,便给人看见了身上蓬松、宽大的衣裳,袖长足有身高的三倍!袖翼边缘,点缀了闪着幽幽绿光的丝线,前袖处精织着弧形金绿色的细带,后袖绘制了金黄如太阳的圆点,教人觉得她每一飞舞,都在撞击金灿灿的阳光。女人纤细的 腰上,紧束着月牙形的金腰带;腿则是修长有力的,裸露的皮肤呈浅棕色,齐膝的金黄长靴使她更显高贵。她忽而直冲屋梁,忽而翩飞低行,忽而飘舞长袖,忽而又近到伏德士跟前,笑嘻嘻拿鼻尖往他嘴唇上一蹭。当他试图握住她腰身时,她却闪电般从他手掌里溜走了! “d、d,”伏德士结结巴巴地求助,“这是谁?我从不知你店里竟藏有这般美人。” “鄙店专营宠物,从不曾藏着什么人。”d伯爵微笑着纠正,“您所看见的,只是一只蝴蝶。” “蝴蝶?” “不错,是罕见的金斑喙凤蝶。我三个月前去武夷山旅行,正碰上她从蝶蛹里诞生。当地有很多偷猎者,为免使她遭受厄运,我收容了她,答应给她找个好主人。伏德士先生,”d再次强调,“这是只珍品蝴蝶。” “我、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伏德士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那飞翔的女人。而她也似读懂了他的爱恋,就也把秋波送向他,她甚至徐徐飞落,虽然站在d伯爵身旁,身子却朝伏德士微微倾来,无声地传递召唤。 “假如您愿意成为她的饲主……” “愿意!当然愿意!”伏德士迫不及待地说。 “那么请在契约书上签字,并缴纳一定费用。”d伯爵将契约书递给伏德士,“请仔细阅读上面条款,遵守契约,否则本店对所售物品及后果概不负责。”他像往常一样说,每到此时,d伯爵才真是店主模样。 “费用?要多少?”伏德士赶忙掏出支票簿。 “金斑喙凤蝶是无价之宝,因为她很喜欢你,我才将之出让。”d伯爵轻轻笑道,“费用么,请在一周内送20盒慕司蛋糕过来吧,要新泽西街上甜甜坊里特产的奶油慕司哟。”一谈及蛋糕与甜点,d整个人便显得说不出来的可亲可爱,笑眯眯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渴望。 20盒慕司蛋糕……天,他一个人吃? 伏德士忽然想起,他从不曾在宠物店看到过店主人与客人之外的任何人。d像是生生从天上掉下来的,从不曾对人谈及身世与亲戚。 “好、好,我一定准时送到。”伏德士连声说,一面的,他牵住美人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以确认她确实是自己的。既然伯爵说她是只蝴蝶,好吧,那就是蝴蝶。 “唐人街117号d伯爵宠物店兹售给伏德士·洛克先生金斑喙凤蝶一只。请严格遵守以下条款:一、不得令买主之外的人看见她;二、时常熏香,按时喂给她新鲜的露水与花蜜;三、不得有任何伤害该蝴蝶的行为。”最后一条使伏德士哑然失笑!怎么可能?谁会忍心伤害她?“我会把她当了眼珠子来爱护。”伏德士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在契约书上签了名。 “好。”d伯爵浏览了遍契约,“她是您的了。本店有责任告诉您金斑喙凤蝶的家世。她是金斑蝶danauschrysippus的后代之一,danaus有50种后代……” “算啦!”伏德士笑呵呵打断伯爵的话,美人在怀,他可没耐心听d说生物知识,“我可以带走她吗?” “自然,请好好珍惜她。”d伯爵做了个“请”的手势,照例送买主一小盒迷迭香,以便他在家时,也能很好地观赏从唐人街117号购得的宠物。伏德士迈出店门时,d伯爵拱手说“欢迎下次光临”,不过显然伏德士没听见d说话,他满腹心情都牵挂在身旁的美人上,他用生平第一次柔软和深情的声音轻轻呼唤:“喙凤、喙凤。”美人甜蜜地偎依着他,深棕的复眼里幻化出无数伏德士的影子。 “小p,你说伏德士先生还会来我们这儿吗?”d伯爵袖手问,唇边翘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乌黑的直发覆盖了右眼里漫天银河。 第十章 伏德士再没去唐人街117号,他再没购买任何一只蝴蝶。“喙凤”将他完全捕捉了,她美丽茫然的眼睛似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他网在中间。迷迭香够伏德士用两年,这香料成为他不可少的宝贝,就像他只要离开喙凤一天,就会浑身不爽快。“爱情、爱情……”伏德士每日忙于调制蜜露,用银勺一勺勺喂给喙凤,爱情使他心里没有一根发丝的空余。喙凤靠在他怀里,她从头到脚都流散着寻常女人绝不会有的清新与芳泽,她也有其他女人难以模仿的高贵,像个真正的皇后。假若伏德士因为工作晚回来,她先会在门旁安安静静地等待他,内心的忧伤反映到面孔上,令她光洁的皮肤也枯涩起来;而一旦听到他——她爱人汽车的鸣响,那一声响,就激活了她整个灵魂,激活了她从发丝到手臂、从手臂到腰身的每一缕经脉,她骤然飞上高空,如繁丽的灯光在屋内盘旋。她不轻易给他碰到自己,作为对他晚归的惩罚;她拒绝吃他调制的蜜露,用来表示自己的不满。那么高、那么快、那么优雅的飞舞,怎不使年轻而浪漫的伏德士痴恋成狂! 两个月后,伏德士能听到喙凤说话了。 他听到她在自己耳边喁喁私语,倾诉爱恋,他听到她骄傲欢乐的歌声,伴随着梦幻之蝶的梦幻之舞;他听到她尖锐的哭泣,倘若他有一丁点怠慢,她就会把庞大的衣袖铺开,盖住自己的身体,她一面哭,身子一面不住地颤抖,他想碰她时,她就摇摇晃晃地飞上天,像个不能自持的小女孩。定要他再三赔礼,她才肯原谅他,她才又一次收敛衣裳,恬静地在他怀里睡去。 “喙凤,为什么d说你是蝴蝶?”伏德士好笑地问。 喙凤把长发在他胸前辗转,小声说:“我本来就是。” “哈哈!金斑喙凤蝶吗?哈哈。”伏德士忍俊不禁。 “是。”喙凤却很认真。 “一家子蝴蝶?”伏德士故意打趣。 喙凤点点头:“我有49个姐姐。” 这话更使伏德士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迷乱地亲吻着女人的柔滑。 “你是我唯一爱人。”伏德士说。 “你只爱人?” “啊?” “我是蝴蝶,你便不爱了吗?” “爱、爱!”伏德士怕喙凤生气,赶忙投降。 “蝴蝶我也爱,只要是喙凤就好。”伏德士这样说。 那之后他虽未结婚,却成了居家好男人。起初他坚持每日十点上班,渐渐的却连班也懒得上;无论外面有何应酬,下午五点他是定要往家里赶的,因为假如喙凤未在日落前见到他,就少不得要发脾气。他是那么爱她、宠着她,喜欢她每种神态,“金斑喙凤装”因此成为新一年伏德士设计的主打风格,他望着那些翩翩的穿着喙凤般衣裳的女人在t台上走来走去,心里充满了自豪与蔑视。她们没一个有喙凤般的贵族仪态,那是自然生成的,无人能及。 “喙凤是我一人的。”伏德士按住起伏的胸口,想。 他多想大声告诉全世界这一点,想叫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女人的姿容,不过,根据契约书,这不被允许。 伏德士第四次成为t台焦点,“梦幻之都”第四次被他拥入怀中,盛誉与嫉羡接踵而来,同行们酸溜溜地说评委会该给伏德士颁发个终身成就奖,他们暗暗诅咒这个仅只27岁的青年就此达到事业的颠峰并从此一蹶不振,他们再不想看到服装设计界任何获奖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另一面,因为伏德士拒绝参加颁奖仪式后的盛大酒会——那得在晚上6点半后举行,业内人又多了个非议他的借口,他们说他目中无人。缺少主角的酒会开得索然无味,霓彩闪着寂寞的光泽,最美丽的名模和最美丽的“金斑喙凤装”也无法令它变得更热闹些。一向与伏德士要好的模特sady甚至借着酒醉摔了杯子,趴在桌上哭道: “他肯定有人了!” “他有个女人,他亲口告诉过我,我却以为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