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战士高达 UNICORN 0096》 一卷全 喔,此乃现实中不存在的兽。 人们不了解它,却对这种兽——它步行的姿态、它的气质、它的头颈、乃至于它宁静的目光——有着深深的喜爱。 它固然不存在,却因为人们爱它,纯净的兽因此而生。 人们给予它空间,于是再次澄明的预留空间,兽轻轻地抬起头来。 它无需存在。 人们不喂以食物,只以存在的可能性养它。 此可能性赋予此兽力量。 其额头生角,一根独角。 而兽以洁白之资接近一名少女——长存于镜中。以及她的心中。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给奥费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第四首 序章 0001 “……目前已经过了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二十点零分了。各位观众是怎么渡过这个值得纪念的新年夜的呢?现在,一个旧世界快要结束,而一个新世界即将诞生。 随着人类史上最有名的人物诞生而开始的世界。不论有没有信仰,众人称为基督世纪的世界,即将在不到四个小时之后迈向终点。人类从原始的黑暗期以双脚站立之后,学会了如何远渡大海、如何翱翔空中,得到能够升上宇宙的技术。而现在,人类即将踏入在母星地球之外建筑世界的时代,新世界之门在全人类的眼前开启了! 就像过去我们的祖先,为了追求新天地远渡新大陆,让文明的灯火遍及地表一样,我们也负起了在这片广大宇宙中,点燃文明灯火的责任。此后飞上宇宙的人们,不再只限于专门的宇宙飞行员以及技师。他们是居住于宇宙、扎根于宇宙、在宇宙的黑暗中点亮文明灯火的开拓者们;可称为spaoid(宇宙居民)、被选上的宇宙居民。 全新的世界需要全新的年历。四小时后,格林威治时间上午零点零分,地球联邦政府主办的改历仪式就要开始。即将永远在人类史上记下一笔的仪式舞台,就在首相官邸“拉普拉斯”。这是为了成为宇宙的桥梁,而设在地球轨道上“会飞的”官邸。要宣告宇宙世纪的开幕,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地点了。 在新闻媒体群的见证下,联邦构成国的代表们也在“拉普拉斯”集合,目前全世界都在等待上午零点的时刻报告。这一夜是新年前夕,同时也是新世界前夕,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思绪吧!对新时代的期待和不安、对持续两千年以上的旧世纪惜别……不管如何,今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成为历史的目击者。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只有活在这一瞬间的我们,得以目睹新世界开幕。我们何不分享这样的幸运,并心存感谢地与旧世界告别呢?让我们一起以笑容迎接新世界的来临吧! goodbye西元(ad),hello宇宙世纪(uc)——!” 地球,就在脚下。 红褐色的地表,海面看起来有如布满云层的青空。从两百公里高空往下看到的,与其说是行星,倒不如说是地表。没有身在大气层外的感觉,倒比较像坐在飞行于高空的飞机上俯瞰地表。一直盯着看,会让人产生是不是要降落在地面的错觉。 即使如此,眼中的地表时时刻刻在改变模样,让我知道自己正以在大气中无法想像的速度——九十分钟绕地球一圈——的速度在移动。将视线稍微往前移,还可以看到行星轮廓笼罩着大气的面纱、画出和缓的弧线。再望过去,看到的只有被过强的地球光芒抹去众星的光辉,一望无际的虚空。用漆黑都不足以形容,吸尽一切光芒的无尽黑暗。 我似乎身在宇宙。突然认知到这一点后,赛亚姆感觉到背上开始冒起冷汗。从作业艇的小窗口看宇宙看到都腻了,但是像这样只穿着太空衣进行船外活动,透过头盔的护照看到的印象有截然不同。因为没有东西遮住视线,更能体会到自己的身体漂浮在地球之外。 被从大气跟重力切离、在地球外不断回转的漂浮感……这是非常恐怖的感觉。可以感受到血液、骨头、细胞,全都因为这未曾有过的异常而发热。结成露的汗水化作冰冷的寒颤,曝露在无重力状态的喉头,涌现畏惧的声响。 赛亚姆紧盯着眼前的虚无,在一切星光都被抹消的黑暗中,有一团发出锐利光芒的星球。那是太阳,释放出白热光芒,就好像快爆炸一样——不对,它的核心实际上不断的在爆炸,其辐射热再真空中达到摄氏一百二十度,正烧灼着太空衣的表面。与在大气层低端仰望的太阳不同,在这里,太阳只是放出白色光芒的能源体,只是会给人畏惧的物体。就算护罩的滤光器调低了亮度,那刺眼强光的淫威却不见和缓。 待在这种地方会疯掉,这里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赛亚姆心中这么想着。在遥远的过去,飞出大气层的宇宙飞行员们——以现在的观点,他们简直急性子到只能说是鲁莽——个个都受到地球的蔚蓝而感动、得到了颠覆价值观的宝贵经验。不过,他们都是经过挑选、受过最高等教育、可说是人类前锋的菁英分子,跟自己这种连读书写字都成问题的人不一样。像自己这样的人就算上了宇宙,也得不到任何收获。说到底,对一个不知道大陆板块的名字和位置关系、连自己的故乡在哪个位置都不清楚的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脚底的地球只不过是个大到离谱的块状物。 开拓者?开什么玩笑,这里是垃圾场。专门用来丢弃无限地增加。就要压垮地球的人类,无边无际的垃圾场—— “即将成为人类新生活地点的宇宙殖民卫星是怎样的世界呢?在宇宙世纪即将开始的此刻,让我们再为各位观众检验一次。今天请到的来宾是宇宙工学的首席学者,亚列希?格兰斯基……” 播报员的声音继续空虚地回响着,并且跟自己的呼吸声相混,然后滞留在密闭的太空衣中无路可去。赛亚姆轻轻地踹了一下鞋底碰到的建材。 一面确认链接作业艇的安全索张力,一面移动到脚底建材的反面。身体整个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过在没有上下概念的宇宙空间中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赛亚姆用戴了厚手套的手抓住桁架型的建材,看到它的正面。眼前是一整面的镜子。长宽约三公尺左右的四方凹面镜铺满整面,形成了炫目的镜面原野。 超过千面的凹面镜,构成直径近五百公尺的扁圆盘,已经在地球的低轨道绕行了数年之久。圆心部分开了直径约一百公尺左右的洞口,缺口背后露出虚空的漆黑,使得整个圆盘远远望去像是很久以前使用过的光学记录碟片。赛亚姆用鞋底的磁力,让脚在圆盘的边缘着地,将视线移向头顶。视野中出现与这片镜面原野直径差不多的甜甜圈型构造体,透过中间的洞口还可以看到一片跟这片镜原同形状的圆盘,以地球为背景飘浮着。 用表明的凹面镜反射太阳光、发出闪耀光芒的两张巨大碟片,还有跟它们距离约三百公尺、夹在中间的甜甜圈;这就是名为“拉普拉斯”的低轨宇宙站全体像。上下两层镜面区反射太阳光,提供给正确名称为史丹佛圆环型的甜甜圈型居住区光以及能源。居住区以七十五为周期不断旋转,以离心力让圆环内壁发生重力。虽然只能产生地球的六分之一左右、跟月球差不多的重力不过比起无重力的不变似乎要好得多。据说直径五百公尺的圆环要产生与地球同级重力的话,旋转周期必须低于三十秒,会让里面的人晕船。 会把这种地方当作首相官邸,政府那些高官不是好奇心太旺盛就是白痴。而在太空站旁边偷偷摸摸地爬来爬去,差点晕船的我更是白痴。赛亚姆动了一下紧绷的脸颊,露出苦笑。此时无线电传来同伴的声音:“喂!‘放羊的’,不要随便离开你的位置!” “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那就回到船上去,你的生命讯号乱了喔!” 在同伴 中因为年长而被视为队长,权威仅次于“工头”的男性接着说道。赛亚姆无视指示留在那里,并凝视在头上旋转的居住区。在真空中不会有空气造成的距离感,因此可以清楚看见物体的形状。分为外缘部及内缘部的双重圆环构造体、以及从中央的回转轴延伸出来轮辐型电梯,连构造体的接点及质感,都清晰得像是精致的迷你模型摆在面前一样。 赛亚姆注视着为了采光而在内侧贴满玻璃的外缘部圆环。依照格林威治标准时间,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因此镜子反射的光没有照入居住区。不过有室内的灯光从玻璃面漏出,让观者知道圆环中有人们在作息。 那里目前正在为四小时后即将举办的改历仪式做最终准备。二十三点四十五分要开始的首相演讲、对列席的联邦构成国代表们的接待、对零点整开始的仪式行程作确认……面对即将刻画在人类史上的大活动,官邸要员们现在应该是忙碌异常吧?赛亚姆他们也是为了准备而被叫来这里的。工作的内容则是将仪式演出要用的镜面控制程式,做一小部分的修改。 不过,这份工作不是可以那种可以从集中控制室整批安装的简易工程。必须与镜子内侧几百个独立控制盘直接连线,并安装修改角度调整用的程式,可说是肉体劳动。据说是因为当初没有考虑到正体构成一面镜子的镜面区,可以只改变任一一面镜子的角度,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事实,也没有必要知道——赛亚姆心中这么想着。我们只不过是手脚,有其他人在负责担任头脑;给赛亚姆他们知名电机公司的社员证、将他们送来“拉普拉斯”的某个人;说好工作结束之后会给他们酬劳的某个人;计划这一切、现在正装作一脸不知情样子等待着“那一刻”到来,恐怕这一生都不会见到一面的某个人—— 生命讯号乱了?废话。赛亚姆在心中骂着。在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因为自己一伙人的行为,将会给眼前圆环中数百人的命运带来决定性的改变…… “宇宙殖民地的概念,在二十世纪中期时便已存在。是由物理学者g?k?欧尼尔博士提出的。他的点子之所以创新,是因为他想在宇宙空间中建造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更早之前的宇宙殖民地构想,多半是将金星或火星改造成地球环境等等只能在sf世界中实现的点子。就这点来说,欧尼尔他那被人称为“岛”的宇宙殖民地计划,用当时的技术便有机会实现。包括建设资材由月球或小行星带调度在内,今天的宇宙殖民计划基础说是由欧尼尔完成的也不为过。” 不知道从哪来的学者继续说着。赛亚姆拉着安全索,让身体飘向镜面区的背面。 “构造本身极为单纯。让球形、或者是圆筒型的构造以一定周期旋转,使它的内壁部分产生一g,也就是跟地球同等的重力。提着装水的水桶用力绕圈甩,里面的水因为离心力的关系而不会流出来吧?这就跟那个是同样的原理。初期的球形体人称“岛一号”,只有刚好能产生一g重力的大小,不过最新型的“岛三号”则是全长三十二公里、直径六点四公里的巨大物体。在这巨大圆筒建筑的内壁建造了森林、河川或者街道等和地球类似的居住环境,而宇宙移民者就在这里面生活。” 跟许多的镜子一样,镜面区的背面也是单调的板面。无数的支撑用结构沿着表面的凹面镜交错,交点上设置了控制盘。赛亚姆回到背面时,已经有几名同班开始用手持终端机,将修改程式灌进控制盘中。 跟镜面原野完全不同的黑暗中,四处只有突出的警示灯闪着红光,昏暗地照出大概五位同伴的太空衣。他们太空衣的安全索,全部连接到头顶一艘静止中的作业艇。在作业艇那全长二十公尺、直径三十公尺左右,装着推进器以及太阳能电池板的细长船身背后,可以看到无数绿色以及白色的航宙灯在巡回。 那是联邦宇宙军的萨拉米斯级警备艇。全长七十公尺,外形凹凸不平的船体,操纵指挥所突出在桁架构造的骨架前方,船尾以四座喷射引擎收尾,船体下方设有大小与全长匹敌的太阳能电池板。以警备艇来说,那是令人联想起鱼骨头的外型,看起来不太可靠。不过赛亚姆由事先解说得知,此舰配备了指挥所下方的高出力雷射炮等武装,拥有在宇宙空间中无与伦比的战斗力。 萨拉米斯级的装备有许多形态,从船体中央模组有拴住战斗机的连结臂的,到搭载与船身同长的磁轨炮的,种类各式各样,不过共通点就是都有可远端操作的雷达卫星。这是配备了电池、太阳能电池板以及雷射发射器的小型无人炮台,每艘配备二十四座。有必要时便将这些炮台散布在舰艇周围,拥有铁壁般坚固的区域防御力。在特别警备配置下的目前,不只是接近“拉普拉斯”的可疑机体,就算是飘浮在轨道上的宇宙尘,只要一被雷达发现,就立刻会被击毁。 据事前得知的情报指出,配置中的萨拉米斯级有三十六艘,也就是说雷射卫星的数量高达八百六十四座。不过想到宇宙中必须防护三次元空间全领域,会有这种数字也算是应该的。有首相以及联邦构成国代表们齐聚一堂的“拉普拉斯”,可以说是目前地球圈内最重要的警备对象,这次的戒备关系着刚起步的联邦宇宙军威信。事实上,赛亚姆也认为不管多么狡猾的恐怖分子,都不可能从外部进行攻击。 是的,从外部的话—— “宇宙殖民地当然也有昼夜。在“岛三号”型的殖民地上设置了大小与殖民地全长匹敌的镜子,用它来吸纳太阳光。如这张图所示,圆筒的内壁部分被分为六个区面,其中的三个区面是被称为“河”的采光用窗台,从这里照进来的光照亮另外三个居住区面。这“河”又高厚度的玻璃所构成,能够遮挡对人体有害的紫外线或宇宙放射线。目前“岛三号”型的殖民卫星已经完成了三座,也有技术人员及开拓者带着家族一起住进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殖民卫星环境引起重大疾病的报告。只要调整采光就能够重现四季气候,也可以施布人工云来做出雨天。就管理完善这方面来说,反而比地球还适合居住。” “那你自己去住啊!” 学者说明完后,无线电传来同伴的声音。大家都用开放线路一边保持通讯一边收听改历前夜庆的特别节目。有别的同伴接话了:“他会去吧!地球的家留着,把那里当别墅。” “宇宙的确是很广大,不过要让殖民卫星与地球及月球保持一定距离的话,就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建造殖民卫星了。宇宙殖民卫星必须建造在人称拉格朗日点的重力安定处。这是由地球及月球引力互相干涉而生的地点,在月球轨道上共有五个,我们将这些地点分别称为l1到l5。而之前所提及的“岛三号”型殖民卫星,就设置在其中最安定的l5,形成名为side1的集落。现在有一万五千人居住,不过明年开始正式移民后,人口应该会立刻大幅成长。同型的殖民卫星也在陆续建造中。预料最后会由七、八十座殖民卫星群形成一个side,运作成为组成联邦的自治体之一。” “假设一座殖民卫星可以收容一千万人,那么一个side的人口会到达七、八亿。宇宙移民计划预计将会建设几座side呢?” “目前的计划是预定建设到side6,不过光是这些,就得花上五十年才能建造完成。全殖民卫星的预测收容人数约五十亿,再乘上未来五十年的人空增加率后,计算起来总人口约有一半将会成为宇宙移民。”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说:“喂,两个人中就有一个耶!”接着又有人说:“那你就是被淘汰的那一个啦!” “简单地说,就是地球客满了。没有胆量减少人口的话,就只能把多出来的人往宇宙丢了,也就是向我们这种抽到‘淘汰人生’签的人。” 接下来的声音,被队长 “不要聊天!”的斥喝打断,只剩下照本宣科的播报员跟学者对话声。看着横越头上压迫感十足的萨拉米斯级,赛亚姆低声呢喃着:“被淘汰啊……” 在“保护地球,保护人类”的呼吁声下,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人类宇宙移民计划。而许多所谓的分离主义者、反联邦政府组织在网络或地下出版物中主张这是大规模的弃民计划。不过不管是真是假,像赛亚姆这种“被淘汰”的人会被先丢去宇宙也是事实。实际上,想上宇宙的企业虽然多,不过都只是受到课税优惠措施所吸引,而地下出版品也有提到,经过统计,初期的宇宙移民大半都是地球上的落魄者——低收入族群。 不过,这些都不成问题。“组织”的大干部们厚着脸皮呼吁从联邦政府分离、高唱发扬民族精神及恢复民族主义,不过那对赛亚姆他们来说只是对牛弹琴。联邦政府如果能保障他们像样的工作及生活的话,他们一定会靠向联邦,就算要移居到那长得像巨大高压钢瓶的“岛三号”型殖民卫星也行。问题是,他们一开始就没得选择。因为联邦的政策使得国家被切割、失去了工作跟住处的他们,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加入“组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赛亚姆出生在位于中近东的贫穷小国。在他有记忆时,地球联邦政府已经起步,月面已经完成了名为冯?布朗的资源采掘基地,不过那跟自古以来在高原地带从事放牧业的赛亚姆一家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是能够把月面的采掘资源投上轨道的投射装置完工,或是资源调查团出发前去对远方的小行星带做资源探测,对赛亚姆他们都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新闻,顶多是在听到大人们抱怨课税好重、政府还有其他事件该做的时候会想到而已。 而对这些不满的声音,联邦政府只是一直说“地球已经如此疲累了”。他们声称,过去随着人称“绿色革命”的农业生产成长,地球的人口容纳量增加了,但是增加的人口引发的环境破坏、热污染却成了另一个问题。最后,若发生了像有限核子战争这样的状况,很明显的地球到达极限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地球联邦政府就是为了拯救这种非常状况而成立的机关云云。然后,联邦政府开始推行人类宇宙移民计划,并宣导这是独一无二的解决方案。但是另一方面,联邦政府却也利用压倒性的军事力量镇压反对势力、在疲惫不堪的地球上洒下纷乱的种子。 联邦虽然大胆的将过去的大国分割、企图让构成的各国在军事上及经济上没有太大差异,不过为首的却依然是旧大国的政经界人士。这一点令不少国家试图脱离联邦。赛亚姆的祖国也是其中之一,该国与石油枯竭而走下坡路的中东国家联手,换来的却是惨败收场。国土被以压抑叛乱的名目分割为二,法律也被改写了。祖先传下的旧俗被破坏、进驻许多英语流利的人士、学校上课的内容也变了。 在这之中,赛亚姆的父亲加入了游击队,不久后就被逮捕入狱了。赛亚姆实在无法想像,那沉默寡言、只有正直是唯一优点的男人那里会有这样的爱国心,但是父亲来不及回答他的疑问,便在狱中死去了。与母亲以及年幼的妹妹一起活下来的赛亚姆,只得放弃学业继承家传的放牧业。“放羊的”这外号就是这样来的。 然而这工作也维持不久。随着宇宙移民计划的工程表迈入最后阶段,联邦需要大量的发射装置,赛亚姆他们居住的高原也成为发射基地建设地,一切程序都有地主及移民准备局谈妥,赛亚姆一家只拿到少许的补偿金就被赶走了。赛亚姆只得让母亲及妹妹住在空气很差的都市公寓里,自己则在发射基地的建设工地工作,这就是赛亚姆的新生活。而三年后,第六个发射基地完工时,人事负责人告诉他接下来没有工作了。理由是移民准备局发现他的父亲是分离主义者,下令取消雇用他。 之后他才听说,联邦政府的事业对策,就是让大量的外人流入国内,并且彻底放逐分离主义运动的关系者。这可说是杜绝叛乱分子兼杀鸡儆猴、相当有效的政策。而赛亚姆也懒得多生气浪费力气了,他更需要的是钱。母亲不习惯都市生活经常生病,看医生需要钱;妹妹面临成长期,帮她买没有补丁的新衣服要钱;为了明天有面包可吃,今晚有汤可喝,他无论如何都需要钱。 他开始过着一边去职业介绍所、一边进出零工周旋处的日子。而这种地方都混有暴力集团的掮客以及可疑地下组织的招募员,赛亚姆很快就被他们找上了。赛亚姆没有要报父仇这种一文不值的理念,对他们企图煽动的义愤也不感兴趣,吸引他的,只是提供的报酬。赛亚姆只考虑了三天,就接受伪装为宗教信徒的招募员吸收了。然后经过简单的宣誓仪式,在旧莫斯科接受工作所所需的训练,就与当场凑合、连名字都不熟的同伴们一起上宇宙了。 没错,这是工作——赛亚姆在口中低语着。因为是工作,所以不管是水冷式内衣那恶心的感觉还是用好几层铝及玻璃纤维叠成的太空衣的闭塞感,他都能忍受。这不是因为什么思想或者主义。他跟为了名誉去执行自杀攻击的宗教狂热者不一样。活下来完成工作,拿到应得的酬劳才是一切。为了让母亲及妹妹过一般水准的生活,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不然的话,谁会来这种地方?有像样的工作的话、有钱的话、没有抽到“淘汰人生”签的话…… “不过,请大家想一想即使这样还是有五十亿人口留在地球。这跟人口爆炸开始受到重视的二十世纪总人口数一样。要让地球的自然环境恢复,这个数字还是太多了。理想的状况是能够将人口降到二十亿以下。 就算一个拉格朗日点可以建设两个side,那么side的上限是十个,有可能让百亿人口住在宇宙。可是,假设全部建设完成还要花上百年的话,没有人知道那时会有多少总人口,要假设那时地球环境已经回复也过于乐观。现在来说,我们只能期待百年后的人类智慧可以解决。 希望各位反对宇宙移民计划的人士能够理解这个现况。我们人类因为树立了地球联邦政府这个统一政权,才得以实行这个看似不可能的计划。在自我毁灭之前停下脚步,让眼光能够看到百年后的未来。有一部分的论述指称,宇宙移民计划是联邦的弃民政策……” 学者的声音突然中断,不自然的串场音乐填补了沉默。 “呃——虽然话题还没有结束,不过现在有改历倒数前的各地区现场画面进来了。首先是从战火中复兴的纽约传来的画面……”一边听着播报员的话,赛亚姆一边拉着安全索前进。 是因为弃民政策这一句话触犯到播放禁令吧?联邦政府虽然标榜民主主义,不过政府直辖的情报机关却对媒体进行过滤,造成实质上的报导管制已久。“笨家伙。”同伴的低语的声音,与纽约市民接受采访的声音叠在一起。 “干嘛切断啊?他不是在宣扬联邦万岁吗?” “这御用学者实话说太多了呀!” “还担心百年后的未来哩,先担心你自己的明天吧!” 低劣的笑声在无线电的耳机里回响,不过持续得不久。赛亚姆保持沉默,前往作业艇的气闸室。 在宇宙中不用太在意重量,不过质量并没有消失。在接触气闸室的瞬间,赛亚姆用双手支撑他自己的体重以及包括背上生命维持装置在内的太空衣的质量。在他要把拉把手的同时,发出蓝光的地球透过镜面区的圆盘进入了他的视野。 划分白天与黑夜界限的大气层中,有看不出是红还是绿的光条摇动着。是极光。“拉普拉斯”似乎移动到了南极上空一带。俯瞰着幽美的光条,赛亚姆感到一阵心悸,但是他马上移开视线,拉下气闸室的把手。 没有必要去感觉一切,做完工作就该回去了。听着自己些微急促的呼吸声,赛亚姆开始 想着母亲跟妹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住在地球与宇宙的各位民众,大家好。我是地球联邦政府首相,里卡德?马瑟纳斯。” 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二十三点四十五分。首相的演讲按照预订时间开始。赛亚姆在已经加速完毕,开始脱离“拉普拉斯”周围轨道的作业艇船舱内,与同伴一起利用小萤幕收看现场转播。 “西元即将结束,我们即将迈入名为宇宙世纪的未知领域。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刹那,我有幸以地球联邦政府初代首相的身份对“全人类”演讲,我在此先表达感谢之意。 在我还小的时候,首相或是大总统必定是对自己国家的国民演讲。所谓的国家是国民以及领土的统治机构,只为了保障自国安全而存在。而现在,实现统一政权这个人类宿愿的我们,已经指出旧的国家定义有什么错误。就好像人类无法独自生存,我们也知道国家无法独自运作。尤其是面对地球的危机这种重大课题,就有的各个国家无法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从二十世纪末期便被提出的人口问题、资源枯竭、环境破坏导致的热污染……为了解决这些已经无法回溯的问题,需要改变我们每一个人的意识。” 在狭窄的船舱中,盯着墙上萤幕看的同伴共有十四名。除了驾驶舱内的两名外,所有参与这项工作的人都在这儿了,每个人都一副不像适合上宇宙的长相——赛亚姆在心中这么想着。 “工头”那褐色皮肤上的皱纹,隐藏着长年肉体劳动的辛苦。被视为队长的男人一边拔鼻毛,一边把因为无重力而缠在脸上的鼻毛吹开。这景象要是让宇宙开拓初期的宇宙飞行员看到,他们一定会流泪吧!还是说,宇宙世纪就是连这样的人都能上宇宙? “不是属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我’,而是属于人类这个种族的‘我’。没有从这个观点来看的话,我们就不会有今天了。从前身机构设置至今的五十多年,地球联邦政府与人类宇宙移民计划共同走来的历史绝不平坦。事实上,为了要打破国家、民族、宗教……这些障碍,让人类真正合而为一,我们还要经历许多的考验。 可是现在,我们得到了宇宙殖民卫星这个新生活场所。移民将随着宇宙世纪正式开始,许多人住在宇宙也是稀松平常的时代即将来临。这是为了拯救即将被人们压垮的地球,人类团结一致所创出的辉煌成果。” 在“拉普拉斯”的居住区之一,形成圆环的的巨大环管之中,马瑟纳斯首相站在演讲台上,用他早已习惯于上电视的安稳表情面对着镜头。坐在演讲台前面的,是联邦构成国的代表们,萤幕时而映出他们严肃的表情。赛亚姆看着萤幕,在脑海中思索着自己一群人的工作会造成的后果。 组成“拉普拉斯”镜面区的凹面镜,会按照赛亚姆他们安装的程式,出现与预定不同的动作。原本应该与上午零点的时报同时运作,反射太阳光在地球的夜面上,在大气层中照出”goodbye,ad,hello,uc!”的字样—— “如果西元是确立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此一认同的摇篮期,那么宇宙世纪就是迈向下一阶段的时期。我们不是透过限制生育来降低人口,而是选择向外开拓能容纳人口空间这条路。从越来越小的摇篮爬出来的婴儿,必须继续成长。在实现宇宙移民计划的过程,我们向全世界证明了我们可以为了共同的目的合而为一,那么,接下来呢? 宇宙世纪,universaltury。从字面上翻译的话会是“普通的世纪”。宇宙时代的世纪应该写成universetury,不过我们故意选择看起来像误用的‘普通的(universal)’作为新世纪的名称。” 实际上,程式不到上午零点就启动了。在超过千片的凹面镜之中,被灌入临时程式的镜子开始微妙地改变角度,将太阳光集束照在“拉普拉斯”的一部份居住区。 “我生在旧美利坚合众国、在德国渡过幼年时期、在法国渡过少年时期,学生时代住在亚洲,娶了阿拉伯及欧洲混血的太太。我的双亲也差不多。回顾我的祖先会发现,现在的我混合了三十种以上国籍的血统。各种肤色、各个民族的血统在我的身体中栖息。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普遍性’,让我得到地球联邦政府初代首相的殊荣,而有这种背景的人相信不在少数。从二十一世纪通讯技术正式开始发展,还有经济共同体制造成的世界并联化促进了血缘以及肤色的混合。联邦政府的成立达成了国境无效化、制定世界标准的语言,都会加速血缘混合的倾向;这已经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了。 而为了人类要在宇宙居住,全人类团结一致推动移民计划这点也是一样。我们不能让这个奇迹成为特别的事例。要让人类合而为一的事实普遍化,不再彼此拒绝、不再彼此憎恨,成为一个种族迈向广大的宇宙。universaltury这个词语,包含我们这样的期望。” 因为绕行与赤道面成直角的绕极轨道,“拉普拉斯”不会绕至地球的背后,处于会一直受到太阳光照射的位置。变更过角度的一部份凹面镜,不间断的反射太阳光,将集聚后的光线持续照在指定位置上。 “虽然我不属于任何宗教,不过也不是无神论者。我相信为了迈向更高的境界、为了给自己戒律,在自己心中设定更高层次的存在,正是人类健全精神活动的表现。在西元时代,这些以神论的形式受人传颂。就算不举摩西所受十诫的例子,各个宗教也都有教导人要如何活着、又该如何面对世界的教义流传,这些不被当成人类的话语,而被视为人与神的契约。 而现在,我们即将与神的世纪告别,迎接更新契约的时刻。这一次不是与身为超越者的神,而是与我们内在的神——与我们心中迈向更高境界的心灵对话。宇宙世纪的契约之盒,应是由我们全人类总体意识而生的。” 因为处于真空,复数个凹面镜的焦点热能在理论上会达到绝对温度五千五百度,而已经可以成为热线的数道光线会烧灼着“拉普拉斯”居住区的其中一块——与环境控制系统相连的循环水路。当然,是看不到的光线。除非看着白热化的照射点,否则就连散居周围的萨拉米斯级也不会发现。 “应该有不少人知道这座首相官邸‘拉普拉斯’的名字来源。这是十八世纪法国一位物理学家的名字。拉普拉斯认为,只要能不论大小,将过去一切事物——包括一颗原子的动作——完全分析,就能够彻底预测未来。而这个想法之后被量子力学所否定,现在已经证明了未来是无法完全预测的。而我们反过来用这个典故,将这座首相官邸取名为‘拉普拉斯’,其中有‘未来拥有许多可能性’的意涵。 大家知道,将首相官邸设在地球轨道的太空站,曾引起许多议论。从交通以及警备的观点来说,这不是个好的选择。不过,我们即将迈入宇宙世纪,宇宙会成为人类新生活的场所。身为其中一员,我认为有些事一定要亲身处于地球与宇宙间才能够体会,因此用首相权限硬是促成了这个决定。而要在西元最后一天,与改历仪式一同发表宇宙世纪宪章,也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舞台了。” “拉普拉斯”受太阳光照射的地方高达摄氏一百二十度,背光处则处于零下一百二十度的酷寒,因此是利用绕行居住区圆环一圈的循环水路控制环境,来进行气温调整。而现在就如同在中间放进放大镜,让集中的热线从上下方的镜面区持续烧灼循环水路的管线。 “今天,这里聚集了组成地球联邦政府的一百多国代表,在经过一再斟酌后的宇宙世纪宪章上签字。这部即将公布的宪章,将会称为拉普拉斯宪章,发挥人与世界订下的全新契约之盒的功用。 这是基于地球联邦政府全体同意,其中没有神的名字。在此也不提及人 类的原罪。此后要是我们面临最后的审判,那么必定是我们的心灵招致的破局。一切决定在我们手中。” 热线融化管线表面的金属,让循环的水沸腾,变成大量的水蒸气。等到感应器察觉有异时,管线已经被内侧的压力撑破,居住区的气压瞬间飙升,加上因高温而从水蒸气分离出的氢气—— “现在,我们的面前有着广大无边的宇宙,有着隐藏所有可能性、不断改变的未来。不管你是怎么站在这个入口的,都无须把过去的宿业带进新世界。我们现在站在起点上,不用为其他人写下的剧本所迷惑,只要用你心中的神之眼看清即将开始的未来。 现在是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二十三点五十九分,这一刻即将到来。正在收看这场转播的各位,方便的话,请与我一起默祷。想着即将过去的西元,想着大家所构成的人类历史,并且献上你的祝福。 希望迈向宇宙的人类前途能够安稳,希望宇宙世纪是个开花结果的时代,相信在我们心目中沉睡的,名为可能性的神——” 五、四、三、二、一……零点零分,萤幕的画面切换到“拉普拉斯”的远景。 宇宙世纪0001,一月一日。 突然间,萤幕闪过杂讯,发出白色的闪光。下一瞬间,“拉普拉斯”的形状崩溃,无声地瓦解了。 带有精致几何学美感的圆环崩溃,从内侧爆开,大量的建材、外墙、玻璃碎片四处飞散。从甜甜圈型居住区喷出的怒流重创了上下两片碟片,表层的凹面镜被一一打碎的镜面区几乎是在瞬间便失去它银色的光芒。连结居住区及两片镜面区的回转轴心也扭曲变形,成了一块烂掉的甜甜圈以及两片肮脏的破镜子,呈现几乎比废墟还要残破的样貌飘流在虚空之中。四散的碎片袭击周围的警备艇,运气差被直接击中的萨利米斯级绽放出爆炸的光圈。在巨大的宇宙站映衬下,充其量只是缤纷绽放的小光点,如同献花一般淹没了崩解的“拉普拉斯”—— 那是既壮观却又短得令人失望的光景。在真空中保持一大气压的宇宙船或宇宙站,就好像用铁皮作成的气球。只要让里面的气压爆发性的升高,很容易因为内侧压力而破裂。赛亚姆虽然事前就听说回事这样的景象,可是想到象徵着联邦的威信、象征着人类宇宙移民计划的首相官地粉碎;想到有数百、甚至数千人一瞬间被丢进真空中、被碎片撕裂,来不及感觉到死亡就成了冻结的尸块;想到宇宙世纪的第一步,被人类史上第一次、同时也是最恶劣的一次宇宙恐怖攻击染上血腥,这样的景象实在太难以让人满足了…… “为您插播新闻。就在不久前,首相官邸‘拉普拉斯’似乎发生某起事故。虽然目前尚未收到详细资讯,但据悉是重大的事故……” 画面切换到电视台的摄影棚内,无法掩饰紧张与亢奋的播报员在荧幕里播报着。众人不发一语,也不吭一声,并肩专注地盯着萤幕瞧。终于“工头”开了口:“成功了。这下子可以让加人过舒服日子啰!”话中难得透着开玩笑的语调,但眼里没有一丝笑意,而紧跟在一旁、平常总会马上接话的队长,也沉默不语。 “马瑟纳斯首相以及构成国代表们的安危,目前仍然不明……”耳边听着播报员继续报道的声音,赛亚姆不知怎么的回想起首相的演讲内容。无需把过去的宿业带进新世界。不用为其他人写下的剧本所迷惑。宛如异物般夹杂着的这些话语炸了开来,在脑中激荡着。 一切决定在我们手中——首相刚才这么说过。他说的“我们”,不是指我们吗?不就因为我们是“被淘汰”的一群,所以那个首相想对我们传达某些重要的讯息吗——赛亚姆想着,但是瞬间他就想到那位首相也成了冰冻的尸块。再下一秒,赛亚姆已经忘了这些事,脑中充满能不能回到地球、能不能领到酬劳等现实的不安。这也是因为作业艇准备进入第二次加速,艇内开始变得忙碌的关系。 要进入地球的低巡回轨道,必须维持秒速八公里的速度,太慢会被地球的重力影响而往下掉、加速则会让高度上升。作业艇已经加速过一次,高度比“拉普拉斯”的轨道还高,不过要完全脱离轨道则要加速到秒速十公里。 脱离低轨道之后,移动到距离地球三万五千里远的静止卫星轨道,与在那里绕行的工业卫星接触,分离作业艇之后,混进设施成员中分批搭上前往地球的交通船——这是“组织”所准备的脱离方法。 由于四散的“拉普拉斯”碎片逐渐加速,开始在比原始轨道更高的高度环绕,再拖下去会有碎片击中作业艇的危险。联邦军的警备艇也没有全灭,现在一定忙着封锁周遭空域,因此必须及早脱离低轨道。在不习惯的无重力状况下经过一阵推挤,赛亚姆他们总算将身体固定在船舱粗制的椅子上。上宇宙第三天,男人们变成月亮脸(在雾中立下体液分布改变,使得脸浮肿)的脸孔沿着墙壁排着,不久之后,雷射火箭点燃使得船身震动,所有人的身体都被重力压在椅子上。 以高出力雷射取代火星塞的雷射火箭引擎,推力比过去的火箭强上三倍。虽然目前是每加速一公里花两分钟的“安全驾驶”,不过对快要习惯无重力的身体来说,一g的重力加速度还是很吃力。赛亚姆闭上眼睛,紧握住椅子的扶手。 加速一下子就结束了。五小时之后就会进入静止卫星轨道,与工业卫星接触。这么一来,回到地球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母亲跟妹妹不知过得如何?有没有用预付的钱去看病?一回到国内,就搬离那窄的跟兔子窝一样的公寓,迁去更像样的地方吧!甚至去买上一块小土地,重新开始放牧生活也不错。我不要再待在宇宙了,也不想跟“组织”扯上关系。我要用这笔钱,买回不会被淘汰的人生——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传来可怕的冲击力。 “哐当”,随着宛如重物掉下来的声音,船尾传来令人不舒服的震荡。那一听就知道不是引擎本身发出来的。身在宇宙,早已习惯来路不明或硬物摩擦的怪声,不过那敲击船体的尖锐声响怎么听都不寻常。所有人惊讶地抬头望向船舱的天花板,喊着:“不会是被‘拉普拉斯’的碎片打中了吧!?”此时,“工头”立刻拿起连线到驾驶舱的船内电话。赛亚姆注视他那看不出表情的脸孔。 “他们追来了,在‘拉普拉斯’死去的人们追来了……!” 被视为队长的男人抱着头,用异常的声调喊着。赛亚姆也不自觉地跟着发抖,不过“工头”很快地大叫了一声:“闭嘴!” “看样子是引擎附近被什么东西打中了,推力在下降。‘放羊的’,你去外面看看。” “工头”放下电话,看着赛亚姆的眼睛说。他被点名的原因一定只是眼神刚好对上而已,不过“工头”的口气跟平常一样不容抗命。赛亚姆一声不吭地解开椅子的固定器,前往气闸室。 艇内因为停止加速而恢复无重力,不过被视为队长的男人依然像有重力一样低着头,直到赛亚姆进入气闸室都没有抬起来。 听说以前每次出去船外作业都必须让身体减压,不过现在因为太空衣的性能变好,免去了这种麻烦。赛亚姆戴上头盔,背起挂在墙上的生命维持装置,一分钟后已经准备拉气闸的开放把手了。 气闸室的空气消失的同时,一切的声音消失,只听得见头盔内自己的呼吸声。确认过气闸室旁的钩子与安全索是连接着的时候,赛亚姆便飘出作业艇,让身体往船尾移动。 虽然没有在加速,不过作业艇并不是静止的。现在应该以即将脱离低轨道的速度,也就是秒速九公里在绕行地球。半年前接受训练时,赛亚姆还会担心这样出船外会不会被甩落,不过乘坐运动中物体的人类也在运动的支配下,只要没遇到其他负荷或阻力便不会停止。 比如从飞在空中的飞机跳出来会往下掉,是因为身体受到重力的负荷,会往后弹是因为受到空气的摩擦阻力。而在没有这两种力量的宇宙中,人体离开以秒速九公里移动的宇宙船,便会跟着以秒速九公里移动。也就是说体感上,会觉得自己跟船都是静止的。 所以赛亚姆用携带式推进器往作业艇前进的反方向喷射这动作,正确地说并不是往艇尾“前进”,而是减少自己身体的惯性,让作业艇“先走一点”,赛亚姆拉住安全索,让自己与作业艇相对速度归零,并且开始检查圆筒状船体后方突出的喷射管。 马上就发现问题何在了。牵在船体外的燃料管线裂开,有化学燃料外泄。不知道是被小石块大小的陨石击中,还是被“拉普拉斯”的碎片打到。看着漏出管外冻成冰柱的燃料,赛亚姆想起被视作队长的男人所说“他们追来了”那句话,感觉起了点鸡皮疙瘩。 蠢毙了,跟宇宙尘碰撞这种事故随时都会发生。赛亚姆用训练得到的些许知识压抑心中的不安,并通知艇内发生什么事。“把控制阀关上,用剩下的份就可以加速。你赶快回来。”是“工头”的回复。赛亚姆把附着在管线上的燃料冰柱折断,往远处丢。放着不管的话,会有冰柱不小心断掉,往喷射器飘去的危险性。要是发生在喷射器喷射当中时,会引起大爆炸的。 赛亚姆拉着安全索前往气闸室。背对地球跟太阳,他才发现至今没看见的星光。不透过大气层直接目视的星光,有如持续发出银光的绒毯。看得到的范围中没有月亮、也没有人造物体,只有一大片炫目的鲜烈星光。勉强可以用肉眼看见的星星后面,是整片以光速也无法抵达的深渊—— 好怀念,赛亚姆的脑海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就在他对自己这毫无脉络的思路感到困惑的瞬间,无线电突然随着杂讯中断,同时伴随强烈的闪光,赛亚姆目击气闸室喷出火焰。 火焰在一瞬间膨胀,吞噬了整艘作业艇。在被冲击波波及之前,赛亚姆看到驾驶员的太空衣从驾驶舱喷出来、看到烧灼的碎片四散、看到作业艇的船体从内侧炸开,然后他就被爆炸的冲击力弹开了。不均衡的惯性让身体纵向旋转,透过护罩看到的,是地球以及星星高速流动的急流。 星星、太阳及画出一道长弧的地球轮廓令人目眩地上下流动,赛亚姆离化为废铁的作业艇越来越远。总之先停止身体转动;先找一个目标物,确认太空衣是否没事。他的脑中闪过训练所学到的对应法,可是因为冲击力而麻痹的神经无法正常运作,赛亚姆只能无力地拍动手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作业艇为什么爆炸了?我不是把外泄燃料冰柱丢掉了吗?没有其他异常啊? 不、不对,那是从内部发生的爆炸。艇内发生事情了。有东西爆炸……是什么?除了燃料以外,没有运载其他危险物品啊!负责管理物品的同伴确认过了。除非有人刻意夹带,否则艇内不可能会有爆炸物—— 胃部突然收缩,赛亚姆在恐惧中睁大了眼睛。背叛、炸弹、封口。许多单字随着眼前的景色在脑中回转,试图组成一个结论,不过最后还是被恐惧及混乱淹没,最后浮现的只有被视为队长的男人那句音调异常的“他们追来了”。 是“拉普拉斯”的亡者。数分钟前还活着,而现在已经变成数千尸块的亡灵们,追上了作业艇,并且露出利牙袭击而来,让杀死他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给艇内的“工头”等人一个干净利落的死,给偶然身于船外的赛亚姆一个迂回渐进般缓慢的死。 断掉的安全索横越眼前,作业艇的碎从身后往前飘去。生命维持装置的最长作用时间是八小时。就算附近的船收到求救讯号,赛亚姆能在时间内获救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因为他本身正以超越音速的速度飘流着。他会飘往地球、还是宇宙的深渊?作业艇本身没有到达脱离低轨道的速度,所以应该是地球吧。身体的惯性力要是跟地球重力抵消的话,他会进入低轨道环绕地球直到变成木乃伊。没有抵消的话他就会掉进地球,被大气层烧焦化为流星。 不,在那之前可能会飘进“拉普拉斯”的碎片群,被秒速八公里的铁片切成碎片。他脑中的一部分异常冷静地预测着,而同时,恐惧从他全身上下的毛细孔迸出,充斥整件太空衣。赛亚姆大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更不要这种死法,我不要到这种到了最后还是被淘汰的人生。 我得回到家去,母亲跟妹妹夏拉还在等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听着呼吸异常的警报声回响,赛亚姆紧闭双眼在心里默念着。而当他再次睁开双眼,他看到了异象。 在拖着灼热尾巴流动的作业艇碎片对面,先是一个、接着第二个人影出现,穿着没看过的太空衣,用背上的推进器往这里喷射推进。那身影眼看着越来越大,向安全帽的头部发出红色的光芒,接着他将手上疑似机枪物体的枪口对准赛亚姆。 赛亚姆下意识用双手保护身体,不过那形似古代盔甲的太空衣完全不管赛亚姆,继续急速前进。装在肩膀上的盾、深绿色的躯体、在头部发出光芒的独眼。这些不是太空衣,应该说根本不是人类的巨大物体——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身长将近二十公尺——示威般地接连穿过赛亚姆身旁。赛亚姆受他们淫威波及,像垃圾一样旋转乱飘,而看到独眼巨人们的目的地。眼前是发出蓝色光芒的地球轮廓,还有旁边点缀着无数爆炸的超巨大钢瓶状物体。 这长得像钢瓶、旁边插着三根像翅膀的镜面区的圆筒形物体,他曾在电视上看过。那就是宇宙移民计划的支柱,“岛三号”型宇宙殖民卫星。但是现在,那三根长方形的翅膀已经烂掉,钢瓶的表面有不少丑陋的烧痕,看起来简直像废五金一样。这人类史上最大的建筑物,就算透过电视也感受得到其壮观程度的崭新宇宙殖民卫星,带着庞大的质量开始接触地球的轮廓。 独眼巨人们一边持机枪扫射,一边护送着殖民地。将抵抗的太空船及战机一个个击落,在殖民卫星周遭乱舞的巨人们宛如成群的恶鬼。此时殖民卫星继续前进,穿过低轨道逐渐接近地球。全长三十公里、直径六公里以上的殖民卫星前端碰到大气圈,开始燃烧并且沉入大气层。赛亚姆察觉到巨人们想诱导殖民卫星落入地球,不自觉地大叫:住手! 那种东西掉下去,地球会变得乱七八糟。母亲在地球上、夏拉也在地球上啊,住手!给我住手啊! 巨人们没有回应,烧灼的殖民卫星光芒将他们的身体染成火红色。拔掉镜面区、化为火球的殖民卫星圆筒,一面将云层蒸发,一面朝蓝色的星球落下。这是最后的审判,赛亚姆心里想着。要结束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把累计善行的人们导向天堂的神之制裁……那么,说的“一切都决定在我们手上”。这句话吹散了谛观的念头,赛亚姆睁开了快要闭上的双眼。 灰褐色喷烟沾污了有如薄纱的大气,殖民卫星化为巨大陨石落在地表。地球的轮廓一角发出闪光,犹如朝阳般的光芒逐渐扩大。赛亚姆哭了;他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愤怒、感到悔恨、感到悲哀。他感受到许多无法整理的感情爆发,化为沸腾的体液从眼里冒出。最后光芒扩大,变成比太阳还强的光芒印在眼底——突然一切又恢复宁静。 赛亚姆慢慢地睁开眼睛。身体的回转停止了。生命维持装置的警报声也中断,意味着呼吸及脉搏由危险值逐渐回到正常值。透过护罩,地球的轮廓看起来就像是静止的。没有看到坠落的殖民卫星,当然也没有独眼的巨人群。 眼窝流出一滴泪水,飘在头盔中,随后就被排除装置吸走看不见了。那是……梦?赛亚姆一时陷入困惑。那么超现实,却又带着强烈现实感的恶梦。他不认为自己的脑髓有能力创造那种幻觉。赛亚姆用它还留有梦境余韵的眼睛看向四周 ,这才发现自己的周围漂着许多碎片。 被扯烂的外壳、建材、碎玻璃。其中带有超过十公尺残骸的碎片群,让人得知这是“拉普拉斯”的碎片。四散时脱离原始轨道、在更高的高度环绕的碎片,与被炸飞的赛亚姆相对速度偶然一致了。 周围的碎片缓缓地飘动,感觉几乎停止。被自己造出的真空的废墟包围,永远地在低轨道上环绕的一件太空衣——茫然思考,死寂的心中浮现新疑惑的赛亚姆,发现碎片之间有东西闪耀着。 物体反射地球光,发出耀眼的光芒,让他一开始以为是镜面区的凹面镜的碎片。赛亚姆用还能再撑十秒的携带式喷射器,往发光物体移动。 很不可思议地,他已经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了。在他心中有着更加强烈,仿佛某种预感的感情在跃动着。在广大无边的宇宙中,两个微如芥子的物体居然会相对速度一致并且接触。也许,面对这小于亿分之一的偶然,他连怀疑自己是否正常的神经都麻痹了。 那个物体慢慢地回转,光滑的表面反射出地球光。赛亚姆一点一点地使用携带式推进器,让身体停在物体的前面。 虽然有点裂痕,不过物体仍然维持直径三公尺多,厚约三十公分的六角形。赛亚姆逼近光滑的表面映照出太空衣的距离,对物体缓缓伸出戴着手套的手。 而映在物体表面的太空衣也同样伸出手,两个相向的指尖静静地接触了—— 0096 伸出的手抓住虚空,赛亚姆?毕斯特醒来了。 没有物体,也没有那映在物体上穿着太空衣的自己。从床上往天花板看去,可以看到整片不会闪动的星空。当然,这些不是实景,而是在整片圆顶型构造的房间墙壁上放映的宇宙影像。与肉眼所见没有差别,精致的全景式萤幕星空。 然后,还有在这片虚构的宇宙中张开五指,抓了个空的充满皱纹的手背——年轻时的梦境已经过去,看到眼前衰老而萎缩的手背,赛亚姆才发现自己在作梦而松了一口气。他并没有从冷冻睡眠中苏醒;要是苏醒,他现在会因为全身活性化而感到痛苦,身体受不了冻结的细胞注入体液感到的疼痛…… 突然他感觉到人的气息。在这除了床只看得到星星,无法判断墙壁与地板的空间中,有个男人不发一声地站着。能进这个房间的人不多。“是卡帝亚斯吗?”赛亚姆问道。略微晃动的空气回答了他,他感觉到卡帝亚斯?毕斯特高挑的身躯从宇宙的黑暗中浮现,走近床边。 身穿立领的衬衣,外罩同样是立领的人民装式外套。完美地穿着毕斯特财团传统衣着,银色的眉毛下闪着锐利眼神的卡帝亚斯,虽然已经年过六十,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肉体有丝毫衰老。他那不隐瞒也不彰显自己权威感、光凭存在便可以击溃一切艳羡及中伤的刚正站姿,让赛亚姆感到卡帝亚斯无愧于毕斯特财团领导者的身份。 不用说金融、钢铁、制造业等基础产业,从物流到娱乐产业,甚至是百货业经营,单身展现毕斯特一族的力量,一个眼神便牵动复杂又千奇百怪的人脉及投资机构网络,但是绝不出现在舞台上的隐花植物之王。继承衣钵数十年,他习惯了人家说“财团”就是指毕斯特财那种地下水派的臭味,也习惯了与联邦政府那种腐败的共生关系,站在赛亚姆面前的,是越来越强悍的亲人脸孔。 赛亚姆有许多孩子,大部分都成为毕斯特财阀这个地下王国的一部份,不过除了次子的儿子卡帝亚斯之外,没有其他人材够格继承他的王位。世上常常看到初代开创事业、二代扩张事业、三代败坏事业的例子,不过卡帝亚斯年轻时的放荡,却使得他的心胸开阔,没有受到毕斯特家的毒害。学生时代他有离开家,隐瞒本名加入联邦宇宙军驾驶战斗机的经验。这样的经历使得他在被权力毒害已深的一族中算是异类中的异类。跟他曾经是继承候补的父亲不同,豁达的卡帝亚斯,有着就算因为越级继承而被同族嫉妒,也能毫不在意的坚强。 不过,前所未见的异类只是他的表面,其实卡帝亚斯拥有能够看透人心的纤细、也有刚正直爽一面的复杂性。这位知道一切,包括他父亲离奇死亡真相的第二代当家,连隐居已久的赛亚姆有时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然而他又会定期来探望赛亚姆,露出带着难以捉摸讯息的眼神,让持续着无益睡眠的老人想起过去的谎言;卡帝亚斯就是这样的男人。赛亚姆虽然是包括旁系在内,有超过两百个成员的毕斯特一族之长,但是除了这位孙子之外没有其他能够分担谎言的同志,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俯视躺在床上的赛亚姆,口中问着“身体状况如何”的卡帝亚斯,眼中潜藏着一股无法用宗主及第二代当家的身份解释,强压下来的感情。赛亚姆摸了一下刻有毕斯特家纹的手环型遥控器,从静静升起的侧桌上拿起水瓶。 “冷冻睡眠可以促进回春的假设,被我的身体否定掉了。根本没有差嘛,好累。” 赛亚姆一边感受冷水浸透枯竭的全身,一边感叹地回应。冻结肉体,让代谢停止的冷冻睡眠,即使到了宇宙世纪还称不上是完整的技术。实际上只有少数的研究机构及医院施行,而且接受施行者差不多可以说是白老鼠。不过赛亚姆听到冷冻睡眠总算达到实用阶段时,便连研究机构一起把它买下来了。 赛亚姆以旅行或休养为借口,在处理财团事务的空档中积累时间,连同退休后的长期睡眠让他争取了将近二十年。不过按照主治医师的诊断,赛亚姆现在的肉体也已经相当于九十三岁。妻子早已逝世,连小孩都有一半已经亡故,只有自己独自鞭策着肉体,违反自然法则渡过漫长的时光。那种样子比拷问更加滑稽,让人体会到执着于生存的老人有多么的惨不忍睹。但是就算会被嘲笑。为了毕斯特一族的繁荣、为了封印横躺在繁荣底层的诅咒,就算说谎,他也得活下去。 以“拉普拉斯之盒”的看守者这个身份,封印近百年前,加诸于这个世界的诅咒—— “如何?” 而结束的时刻即将到来,赛亚姆用事务性的口气,问着为此而行动的卡帝亚斯。卡帝亚斯也用同样事务性的口气回答“按照预定,在三天后实施。” “我会直接前往‘工业七号’与接受者接触。” “你自己去?” “这工作不能委托别人。” 卡帝亚斯露出一丝笑容说。当他一笑,就会透露出当飞行员时大胆的本性。就算已入老境,但他的年龄让他还能够信赖自己的肉体。对无法起身的赛亚姆来说,他早就连那时候的感觉都想不起来了。 “好不容易能转用在‘uc计划’上了,在让给接受者之前,我也想操作看看。” “退休飞行员的好奇心啊……” “你可以直说这是欲望,实际上那真是架好机体。” 身为毕斯特财团的领导者,口气却好像像自己去当测试员。不过这样也好,赛亚姆苦笑着。从选定接受者到方法,将“盒子”让渡给第三者的计划都由卡帝亚斯一手包办。为了解决赛亚姆所提出的难题——达成让渡条件,想到可以转用在完全不同计划上的也是卡帝亚斯。虽然多少夹杂着他自己的兴趣,不过既然准备周全的话,也就只好让他去做了。 “由‘uc计划’所产下的‘uni’。要让可能性的兽,带路前往‘拉普拉斯之盒’啊……” 赛亚姆低声念着,重新感受到其寓意之深。不过,他同时也认为事情有重大变化时总是这样。一切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但是事后却因为偶然的符合感到震撼。没错,人生也不过就是一切被偶然所支配罢了。 那时候,十七岁的赛亚姆会跑出作业艇外、会飘荡在无尽的虚空中、会遭遇“拉普拉斯”的碎片群,以及 会在那里得到“盒子”,都是…… 卡帝亚斯用奇特的眼神看着赛亚姆陷入思索的侧脸。赛亚姆抬眼望着布满天花板的星空,接着问:“接受者的信用调查如何?” “其与阿纳海姆电子公司有交易的事实。虽然是伪装成海盗抢劫的私下交易,不过那是打开窗口的第一步。就现况这是唯一的选项。” 卡帝亚斯说出了毕斯特财团有参与经营的企业中,无疑是最庞大的企业名称。正如其名,阿纳海姆这家由北美地区发迹的家电公司,现在占有地球联邦军最多的装备订单,已经成为地球圈最大的企业团体。这个家电公司发展成为军需企业龙头的轨迹,同时也是毕斯特财团的轨迹。 既然与阿纳海姆公司有交易的实绩,就可以看作那边与毕斯特财团有关。虽然那堪称保证接受者来历的最好证明,不过卡帝亚斯的口气却不够肯定。一方面将血亲送进拉拢的企业,让地下王国的基础更加稳固,同时也得把缰绳勒紧,避免他们随时会失控。一边想起坐在王座之上人的孤独,赛亚姆问:“是艾伯特?”卡帝亚斯移开目光,简短地回答:“是的。是那个很会赚小钱的男人。” “无论如何,这是个必须倚靠不确定性的计划。不管怎么监察,也无法达到万无一失。” 卡帝亚斯藏起些许的动摇,用干硬的声音继续讲着。不过他那藏不住的动摇程度,也代表了他尚有一丝年轻。仿佛对自己已经虚弱不禁风的老朽躯体感到不耐烦,赛亚姆没有回答。 “因为藏匿‘拉普拉斯之盒’,才有毕斯特财团的荣华。这等于是违反与联邦之间建立了百年的盟约。虽然我自认彻底保密,不过应该有人已经感觉到了吧!不单单是财团,阿纳海姆公司也有可以的动作。” “自从梅拉尼离开实务之后,那间公司就越来越没用了。差不多让他们学着怎样不靠财团经营了。” “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攸关生死,夏亚也不会坐视不管吧?我们要做的事可是滥用权力呢!” 这是知道发展到极致的权利足以杀人的男子的眼神及声音。赛亚姆回望卡帝亚斯的眼睛,把他的脸孔与已死的次子重叠。“不同在意。”他对卡帝亚斯、也对自己说。 “无能之人到死都无法想象,有能力的人身上要背负多么重的义务与责任。” 盯着头顶的星空,赛亚姆开口了。一阵沉默后,回以“宗主你一点都没变呢”的卡帝亚斯,柔和的语气中夹杂着苦笑。亲人带有温情的声音,反而让赛亚姆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自问:我没有变吗? 没有变?不,变了很多。梦中那十七岁的年轻人、自以为尝遍世间辛酸的无知少年,应该认不出这个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自己吧!将近百年的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了。为了一个目的所建立的系统,曾几何时忘了当初的目的,只为了继续存在而无限地膨胀。要让人或组织的谎言发酵,一百年的时间简直长到有得找。地球联邦政府是这样、毕斯特财团是这样、阿纳海姆电子公司是这样,还有,我自己也是这样—— 在那之后,赛亚姆奇迹似的被在附近一带航行的民间船救出,与“盒子”一同返回地球。他没有回去故乡,也没有再次见到母亲和妹妹。因为无知而贫穷的年轻恐怖分子,与分离主义者同伴一起化为宇宙的尘埃了。要是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走漏,让某人写的剧本乱掉的话,不只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连母亲及妹妹都会有危险。当时的赛亚姆的社会历练,已经让他可以做出这种预测了。 而不知是否出自那某人写的剧本,跟爆破首相官邸的恐怖分子有关的人们,很快都被检举了。“组织”以及支援它们的分离主义国家,都被联邦军彻底毁灭。联邦政府马上就重新建立新政府,在“勿忘拉普拉斯”的口号下,开始彻底取缔反政府运动。计划、实行恐怖攻击的“组织”,是受到想颠覆开明的马瑟纳斯政权的联邦议会极右派策动——有不少探讨事件真相的书籍和电影问世,不过大多数的舆论都认为那是了无新意的阴谋论,赞成联邦堪称激烈的反恐政策。 不是大众愚昧,愚昧的是面对早已开始的宇宙世纪,还在叫嚣着弃民政策啦、民族斗争啦,这些论调十年不变的分离主义者。人民放弃没有实体的理念、选择了现实生活,只不过是“大众总是聪明的”此一历史机制的实际验证。宇宙世纪0022,一直持续到联邦政府宣言“消除了地球上所有纷争”为止的斗争,结果确立了地球联邦的国家基础,也促使社会情况转移至宇宙世纪。里卡德?马瑟纳斯首相所追求的“与神的世纪诀别”很讽刺地因为他的死而完成了。 此时,变成“已经不存在的人”的赛亚姆,活用这个特性开创了事业。就算进入宇宙世纪,黑社会和流氓之类的地下社会依然健在,与台面上社会政治经济活动的关系构造也同西元时代相去不远。赛亚姆在其中崭露头角,由于介入专利事业的纷争,使他与总公司位于北美地区的某家企业开始搭上线。 人称阿纳海姆电子的那家企业,当时只是中规模的家电公司,不过因为赛亚姆的协力取得专利之后,突然开始急速成长。这是赛亚姆用“盒子”的力量推动政府,击倒争取专利的敌对公司所带来的成果。而赛亚姆一方面保持与地下社会的联系,一方面被延揽为阿纳海姆公司的干部,并且与常务董事的女儿结婚。源自旧法拉西贵族的名门家世,对于“已经不存在的人”要再次浮出台面是很有效的装置。而当时的毕斯特加,拥有就算是来路不明的入赘女婿,只要有能力就不构成问题的家风。赛亚姆用毕斯特家的名号成立公益法人,表面上是要把美术品或古董品等世界遗产转送到比地球更安定的殖民卫星环境的财团法人组织,实际上是将事业或投资赚来的钱重新洗过的集资窗口,同时也有提供联邦政府高官退休后职业的机能。延续至今的与联邦的共生关系,以及今天的毕斯特财团,就在这时诞生了。 在坚固的联邦政府体制下,宇宙移民计划顺利地进行。l5的side1还没完工,l4便开始建设side2,宇宙殖民卫星的建设加速地进展。“岛三号”型的殖民卫星数量不久便破百,不管本人愿不愿意,以亿为单位的人数被丢上宇宙。不知不觉宇宙移民者与地球居住者的数量逆转,当畜牧及农业都能够在殖民卫星进行,经济与生产没有宇宙无法进行的时代来临了。出入地球开始设下严格的限制,宇宙居民几乎没有机会再踏上大地,他们之中出现了人称地球圣域化论的思想。视地球为圣地,应该作为人类发祥地永远保留下来的思想,是宇宙居民企图切断对地球依恋的哀歌,也是他们对仍然留在地球的特权阶级的报复。 实际上,联邦政府所推行的宇宙移民计划,在0050左右达成第一阶段后便开始扭曲。原本地球应该只留下回复环境所需的最低人口,但是现在却仍有许多人留在地球,甚至进行新的土地开发。联邦政府本身也以地球为据点不动,而只有关系者留在地球,被中央政权单方面的立法束缚的殖民卫星群无法表达意见,只能静静地绕着地球转。联邦政府提出“拉普拉斯的悲剧”,强调把政府移到宇宙的危险性,但是另一方面又冻结了新殖民卫星的建设计划,把这种矛盾行为等于默认他们“已经丢掉足够人数了”,于是造成宇宙居民的不满高涨。就好像凝聚了这种不满的情绪,某种思想在宇宙的一角诞生了。 提出这种思想的政治家名为吉翁?兹母?戴肯,因此他的思想被后人称为吉翁主义。吉翁注意编撰了宇宙居民自治权要求运动的side国家主义、配合地球圣域化论加以体系化,成为提及人类进化的壮大思想,而那些因扭曲的宇宙移民计划而生的宇宙居民,也被吉翁主义唤醒自我意识。联邦政府无视其运动,但是吉翁主义却以位 于月球背面的side3为中心扩展,终于使得side3发布了独立宣言。 自开始宇宙移民以来半个世纪,对于居民来说是光荣革命的独立宣言,对联邦政府来说却是自从分离主义运动消灭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实质性威胁。联邦政府强化对side3的弹压,并开始增强宇宙军。联邦建造了许多当年保护“拉普拉斯”的警备艇不管大小及武装都无法比拟的最新型宇宙巡洋舰“萨拉米斯”,相对的side3也加强了国防队的军备,以备势将爆发的变故。直到双方的紧绷都到达临界点的宇宙世纪0079,不堪数度经济制裁与内政干涉,自号吉翁公国的side3对地球联邦宣战。双方的总体战就此展开。 由于持续约一年,这场战争后来也被称为一年战争。联邦与吉翁毫不保留地投入宇宙世纪的科技,发展为毁灭战,成为人类史上最残忍的战祸。在估计死亡总人口数一半、充满灾厄的一年后,吉翁公国败北,签订终战条约,地球联邦政府总算维持住统治体制。可是,地球与宇宙以吉翁主义为开端的阶级斗争没有结束,其后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不断发生战乱,在地球圈还未愈合的一年战争伤口上撒盐。 这样庞大的消耗及浪费将,让阿纳海姆电子公司得到固定的战争收入,成为地球圈最大的企业集团。他们吸收合并了旧吉翁公国的军事产业,几乎一手包办地球联邦军的装备开发,同时又以各工厂的收支独立计算为借口,与反地球联邦组织互通款曲,公平地与地球及宇宙双方做生意。由于阿纳海姆电子公司的资本大多移到月球了,因此有人挪揄他们是“月球的专制君主”,甚至于更直接的“死亡商人”。但是在阿纳海姆的背后,一直有着毕斯特财团的影子,还有可以保证其企业营运有独占性及排他性的“盒子”存在。 毕斯特财团藏匿近百年,可以无限占联邦政府便宜的“盒子”。在宇宙世纪的开始,以亿分之一的几率落到赛亚姆手上的“盒子”……脱离重力、宗教、民族束缚的人类,在宇宙世纪应该得到的新契约之盒,“拉普拉斯之盒”。它封入了百年的诅咒,至今仍与自己同在。干枯无力的身体躺在床上,赛亚姆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曾经有机会打开“盒子”的。有机会在一瞬间让世界从基础颠覆,并带给宇宙世纪“应有的未来”。为此,他成立了毕斯特财团,自己就算靠冷冻睡眠也要活下来。背负对一个人类来说过于沉重的责任和义务……不对,不要找借口,不过就是自己没有打开盖子的勇气与力量罢了。害怕那时看到的幻觉——巨大的殖民卫星坠落地球的地狱景象,却坐视这残酷的画面化为现实,只投注心血在维持财团的繁荣上。不过是一个经过一百年丧失初衷,又变得不相信人类的胆小鬼,还不肯放弃生命继续苟活罢了。 地球黑夜的那一面正朝向这里,正面墙上浮现着大气的薄纱。看起来与百年前一样的地球……但实际上,数次的“殖民地坠落”让大量的灰尘四散,地球的大气层中滞留着被污染的痕迹。赛亚姆看着大气的薄纱,想看清这再过千年不会消失、罪恶的烙印,此时他看到了横越地球前方的人形物体。 看起来只有小指头大,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星海的人形物体,并不是穿着太空衣的人类,而是mobilesuit。随着可以让雷达等电子仪器无力化的米诺夫斯基粒子被发现,在接近战成为主流的宇宙战场上所使用的机动人形兵器。幻觉中所看到的独眼巨人,现在已经放在阿纳海姆公司的生产线成为常见的兵器,取代战车及战斗机登上地球联邦军主力配备的宝座。 先开发成功的是吉翁公国,它的存在为国力于压倒性劣势的吉翁军在开战初期带来优势,不过在一年战争的记忆已经淡去的现在,这样的故事只不过是在史书一角的记载。再过数年,只要目前叫做吉翁共和国的side3放弃自治权,归顺联邦政府的话,人们将会忘记吉翁这个名字吧!宇宙据们的自治权要求运动、阶级斗争的热潮,都将随着吉翁主义的衰退无处可去,最后消散在这黑暗而寒冷的宇宙。 时间是宇宙世纪0096——革命的热潮已去,吹着谛念之风的宇宙,连星光也如此寒冷。 “……开启‘拉普拉斯之盒’的时候到了。” 身心都感受到那股寒冷的赛亚姆开口了。“宇宙居民就这么失去独立的机运的话,地球圈将会闭塞。” “可是,这可能会给世界带来更大的混乱。” 卡帝亚斯冷静地说着。他站在虚空的床边,那修长的身躯看起来像在病床边见证死亡的牧师,也像死神的身影。赛亚姆轻轻地笑了一下。 “总比在永远的停滞之中,缓慢地死去要来得好。‘拉普拉斯之盒’要是能够交给足以托付的人,那么我身为看守者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不想再违反自然看着子孙老去了。” 足矣托付之人。说出口,赛亚姆再次确认那人不是自己。不管是自己、还是毕斯特财团,都只能负责等待。虽然受惠于“盒子”的魔力、拥有推动世界的力量,仍然只是等着足以托付之人的中间人。一如字面之意,只是看守者。 那之后经过一个世纪,开始有这样的人诞生的徵兆。进入宇宙这个新环境,人类逐渐得到超越现在的力量。比百年前,集合在“拉普拉斯”的人们预料的更早。受到沉睡于我们体内的神……名为可能性的神祝福的人们,正在数百座殖民卫星中胎动着。 新人类——吉翁主义中叙述的人类新形态。他们一定能够打开“盒子”,骑在可能性之兽“uni”的身上、让人们看到“盒子”的内在,将“拉普拉斯”所编织出那赎罪的祈愿联系到现在,导正宇宙世纪的扭曲。 当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推测,赛亚姆自己也知道这是非常乱来的做法。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在无法挽回之前行动。在世界完全没落之前、在名为可能性的神绝灭之前、在这具无法承受下一次冷冻睡眠的身躯腐朽之前…… “你能原谅我吗?” 这毕竟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被有所自觉的沉重谎言压倒,赛亚姆最后这么说道。 “也许一个世界就这样结束了。除了我,还有谁能原谅您呢?” 卡帝亚斯的回答非常明了。无论谎言还是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失色,因亲情而感到全身发热的赛亚姆无言以对,将目光移向墙上的地球。 你的意思是肯原谅我吗?原谅我这为了守住毕斯特一族必须背负的百年沉默,而对自己孩子下手的恶鬼;原谅我这夺走你父亲的非人的祖父;原谅我这为了或许是自以为是的想法,使世界迈向混沌的男人—— 地球正面临黎明。长长的弧形轮廓一段浮现太阳的光芒,白色闪光照亮大气,让沉淀在夜色的蔚蓝鲜明地复苏。 光芒照在赛亚姆的床上、照在卡帝亚斯的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合而为一的影子。沐浴在仿佛连残留室内的谎言都能烧尽,微微模糊了眼前景物的强烈光芒之中,赛亚姆再次陷入沉睡. 第一章 船内警报回响着。那股逆耳的声音让全身起鸡皮疙瘩,却也让脑海逐渐冷静下来,少女靠近墙壁上小小的舷窗。 从有机塑料板制成的透明窗户看出去,外面是真空的宇宙。现在的视野中看不到地球跟月球,只有满天的星光点缀着静谧的黑暗。这艘船应该正以极快的速度前进,可是窗外的星光却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是被关在静止的黑暗中。 少女想起,小时候他曾经因为不懂这奇异现象的理由而向侍女追问原因。很有耐性的侍女拉米雅,脸上带着从不间断的笑容回答:公主,那是因为星星太遥远了,所以没有办法发现我们在动喔…… 这是大人的敷衍,却也并非毫无诚意。满 一卷全 1. ‘……虽然只是初步概算而已,我已经为您将可预估的被害额整理出来了。于执勤中死伤的人可适用劳动灾害保险来赔偿,不过在其他情况下死伤的人比较难判断该如何处理。’ 显示于荧幕上的脸孔,很难想像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会有的长相。半长的金发仍带有光泽,两颚略嫌突出的双颊看上去肌肤也尚未失去弹性。选用的固然是适于商业场合的沉稳色系,那擦有口红的双唇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煽情。 虽说如此,用“青春洋溢”一词来形容这位女性并不恰当。即使姿色未褪,眼前的女性也并非是男人概念中——或者,理想中的“女人”。会有这种观感是她的双眼所致。在希望被人当成名流夫人对待的身段底下,她深邃的双眼另外散发着一份冰冷的磁力。那永不知足、只取不予的贪婪眼神上让女性的脸上笼罩着一种邪恶的张力。 ‘顾虑到媒体方面的应对,由我们先为灾民提供某些补偿应该比较妥当。我丈夫也会就这个方向做些什么才对。’ 这么说完之后,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一般,玛莎·毕斯特·卡拜因便闭口不语。其他荧幕正显示出“保险总额”、“医疗费”、“遗族抚恤”等各项资料,个别的估计金额也在页面上卷动着。复兴殖民卫星所需的费用总计起来,其金额已足以匹敌旧世纪小国的国家预算,但玛莎的表情看来仅像是遇到了一场小车祸般地安然自若。“真是设想周到哪!”在投影于空中的无数荧幕下方回应的赛亚姆·毕斯特,外表看来也是同样镇定。 横躺在床铺上的身躯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没有表情的侧脸沐浴在荧幕反射的光芒下。从宇宙纪元之始便持续观望着世界情势,数度挺过台面下斗争一路走来的毕斯特财团宗主,即使体弱卧床,锐利的眼光也没有改变过。他本身散发出的存在感亦未曾衰退,“事情会有人处理,所以给我闭嘴。你是这个意思吗?”接着说下去的话声,就像是要刺入骨子里一样的冰冷。 ‘这场事故是发生在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经营的殖民卫星,就算再怎么拟定对策,也没办法抑止股价下跌吧?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不要让责难的声浪蔓延到财团去呀。’ 将宗主的讽刺一笑置之,微微眯起眼眶的玛莎眼中流露出质疑之意。在她身旁的荧幕所显示的是“工业七号殖民卫星发生大规模恐怖攻击事件”的字幕。“是新吉翁的游击部队所为?”、“死亡、失踪者已超过六百名以上”、“联邦宇宙军已对驻守各side的部队下达严密警戒命令”,诸如此类的讯息不断出现并消失。荧幕上能看到的尽是播报员的半身像,或是“工业七号”刚开设时所留的参考影片,没有任何一段拍到当地现况的影像。至于当地居民摄影下来提供给媒体的影片——联邦军机在殖民卫星内使用光束步枪,并坠落于住宅区的画面——大概在三十分钟前就已经无法再从电视或网路上看到了。赛亚姆露出从一开始便什么也没看到的表情,以回避玛莎的质疑。“那是卡帝亚斯做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赛亚姆只是平稳地这样回答。 ‘反而被您抢先一步回了嘴……’轻轻叹了口气,玛莎的嘴角出现因苦笑而生的皱纹。‘能够看到爷爷您健朗的模样,比任何事情都还要让人高兴。希望近期内能亲自过去拜访一趟。’ “像我这样继儿子之后,连孙子也先自己一步死去的可悲老人,你不见也罢。仍在过问世事的人,应该还有其他事情可做吧?” ‘请您别这么说。毕竟是有着相同血缘的兄妹,对于哥哥的死我当然也颇有感触。但是既然已嫁入卡拜因家,自然不能光是沉浸于感伤之中。如果因为毕斯特财团独断的行动,而让亚纳海姆跟着受累,我又该拿什么脸去见丈夫与公公呢?况且现在我已经获得首肯,代替哥哥接掌财团领导之务……’ 几无诚意地说完之后,玛莎对荧幕投以嫣然一笑。掌权一事并非单纯由继承顺序来决定,而是在获得大部分家族成员同意下的既成事实,玛莎的笑其来有自。亚纳海姆电子公司是卡拜因的家族企业,玛莎一面维护着自己身为卡拜因家媳妇的立场,同时也以优越于丈夫的手腕对各项实务进行干涉,在财团与亚纳海姆之间扮演着存在感更甚于联系者的重要角色。那是生自毕斯特家族的逆女,同时也是稀世的女中豪杰的艳丽一笑。对于孙女不否认也不承认自己与事件有关的无耻厚颜,赛亚姆的眼睑微微地颤抖起来。 ‘得知宗主进行冷冻睡眠的冰室以及“盒子”的全貌,是毕斯特财团领袖的权利,同时也是义务。在我去见您以前请别就这样一睡置之哪,宗主。’ 在最后传达完这段讯息之后,双方的通讯便结束了。投射于空中的众多荧幕随即消失,黑暗与寂静回到除了床铺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不久后,装设于半球状壁面的镶板开始提高光度,直到宇宙的实景缓缓浮显于室内,赛亚姆的床铺周遭已被清冽的星光所环绕。 就像是在地板上也洒满了银粉那般,群星映照在室内的每个角落,宇宙的影像毫无缝隙地在财团宗主隐居的冰室展开。让自己投身于看不见地球也看不见月亮的黑暗之中,贾尔·张在视线里捕捉到了那张孤零零漂流着的床铺,并在吐出一口叹息后朝着那儿踏出了一步。躺在兼作冷冻睡眠装置的床铺上,赛亚姆对他喃喃说了一句“你尽管笑吧”,几无光泽的侧脸上,挤出了富含自嘲意味的皱纹。 “这就是毕斯特家族的肖像。” “我笑不出来。我没尽到保护老板的责任。” 赛亚姆转移视线,直视站在约三公尺远的贾尔。在“工业七号”偶然发生战斗,被告知卡帝亚斯·毕斯特死讯之后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在度过了以人的一生而言太长的岁月、看着太多亲人死亡的财团宗主眼里,现在已无法窥见悲哀的情绪。失去了最值得信任的继承者,并目睹自己一手创建的财团以本身的意识自行活动起来,现在就连该发出的叹息也发不出来了——或许这正是赛亚姆目前的心境。如果他早就明白自己的亲人也与这一连串的谋略脱不了干系,而且正逐渐取代成为新任的继承者,更是情何以堪。 贾尔认为自己没办法看得这么开。他不仅没办法保护自己的雇主卡帝亚斯,就连破坏“独角兽”这道最后的命令也没有办到。虽然他明白当时所有的去路都已经被联邦的特殊部队给堵住了,但机库甲板失火、通道遭到封锁这些事都不足以当作藉口。实际上,卡帝亚斯本人就是拖着重伤的身体,成功地到达了“独角兽”的身边,然后死去的——在离开驾驶舱的瞬间被卷入火海,随即被汹涌袭来的碎片粉身碎骨。甲板的监视摄影机将那光景清楚地拍摄了下来。 眼前的事态都是自己的疏忽招致而来的恶果。包有绷带的秃头低垂着,贾尔握紧了自己受到灼伤的拳头。光是后悔也不能改变些什么,这些都是机运带来的结果吧——若是卡帝亚斯的话,应该会笑着这么说。贾尔己经失去了会这样安慰自己的老板。那位能与他打从心里了解彼此,独一无二的雇主。那个在军队中或地下社会里都从未遇见过的,值得自己卖命的男人。 “毕竟是卡帝亚斯,我想他应该己经做好即使自己死去,也能紧守秘密的万全处置了吧……像玛莎那样,也有她虽缠的地方。她和会在意面子的男人不一样,可以为了执行计谋不留任何矜持。从她在短时间便能获得家族成员同意就任代理领袖这点来看,设想她找到这个地方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应该比较好吧。” “我是个男人,不只是会在意面子,也会为了面子而变得愚忠。” 在那瞬间,贾尔连在宗主面前的紧张感都已忘记,他抬起了头。 “只要能获得宗主您的允许,就算要以命相 搏,我也愿意为卡帝亚斯大人报仇。” 玛莎·卡拜因目前待在亚纳海姆电子公司庇护下的月面都市“冯·布朗”。如果财团本身只是为了统括家族营利而设的机构,那她的确可称为是复兴并扩展了毕斯特家族权势的杰出人物。即使涉足政坛也无疑获得成功的她,察觉到赛亚姆与卡帝亚斯对“拉普拉斯之盒”的盘算,便找来了联邦军袭击“工业七号”。虽然战斗的激烈化算是不可抗力的结果,导致卡帝亚斯死亡的主因仍在玛莎身上。用地下社会的黑话来讲的话,“把帐算清楚”的对象除她之外绝不作第二人想。 以几乎无法察觉的程度微微转了头,赛亚姆半埋在枕头里的脸正看向这里。贾尔虽回以毫不闪烁的眼神,却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是要我命令你,这一次去杀自己的孙女吗?” 带有怒意的低沉声音,瞬时间便让贾尔全身的温度降了下来。连反省自己话语的余裕也没有,贾尔因为对方压倒性的气势而变得全身僵硬。“……非常抱歉。”说完之后,贾尔低下了头。 “很好。卡帝亚斯的确是收了一个好部下。既然这是出于卡帝亚斯的作为,我们就姑且相信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吧。不管是‘拉普拉斯之盒’的去向,还是地球圈的未来。” 将双掌交握在毯子上,赛亚姆闭上了眼睛。已无话可回,只能应声“是……”并行了一个礼的贾尔,露出贯彻实务的表情抬头面向宗主。 “关于‘盒子’的部分,我已经查清楚‘独角兽’驾驶者的底细了。” 把手往地板一伸,贾尔开始操作起无声无响地从地上冒出的触控式荧幕。悬浮荧幕再度投射于床铺上方的空间,显示出一名少年的脸部照片。 “巴纳吉·林克斯,十六岁。就读于亚纳海姆工专的学生。户籍登录于side1的三号区‘伊甸’。无特殊奖惩资料,过去也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的纪录。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跑到‘墨瓦腊泥加’,不过在战斗发生的几小时前他曾经与老板见过面。至于两人见面的经过,就更令人费解了……。” 包括与“她”的意外接触,贾尔向宗主大略说明了昨天事件的经过。曾一度被送回“工业七号”的巴纳吉,是如何再度踏进“墨瓦腊泥加”并搭乘上“独角兽”的,贾尔并不知道。但是传送至“墨瓦腊泥加”司令部区块的驾驶员登录资料,与“工业七号”资料库中记录的巴纳吉·林克斯资料完全相符。他驾驶“独角兽”将“带袖的”ms击退的事实已不容多疑。还包括偏偏不巧被联邦军战舰收容的事也是—— “要登录成为‘独角兽’的驾驶,必须先经过老板的生体认证核可。也就是说卡帝亚斯大人选择了这名少年担任驾驶员,随即便过世了,只能这么推测而已。这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性质上的关系,“独角兽”的驾驶员一经登录便无法轻易取消。明明有机会销毁所有系统,卡帝亚斯会将“独角兽”托付给巴纳吉·林克斯这个外人,一定有他的理由。看着荧幕上与其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年幼的那张脸孔,贾尔撮弄起自己的下颚,却被突然间发出的窃笑声给攻了个不备。 发出窃笑的是赛亚姆。注视着投射于虚空中的少年脸庞,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孔正在笑着。贾尔皱起眉头。“是吗,原来你不知道为什么啊。”如此低喃的赛亚姆将视线转向他,使得贾尔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液。 “你还不懂吗?他就是新的希望啊。卡帝亚斯将‘独角兽’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 将视线移回荧幕上的少年,赛亚姆像是畏光似的眯起眼睛。财团宗主脸上露出了慈祥老爷爷的表情,对此贾尔只能不解地猛眨眼。 ※ 笔记型电脑的荧幕上,显示着经过设计的英文字母。那是将u与c两个字母进行组合的简洁标志。 “uc计划。隶属联邦宇宙军重编计划的一部,也是在公司极度保密下进行至今的计划代号。r-0‘独角兽’则是在同名计划下当作旗舰机被开发出来的机体。” 昏暗的房间中,被桌灯照射出憔悴脸庞的男人这么说。艾隆·泰杰夫,三十二岁。服务于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于r-0开发计划中担任装甲材质部门的负责人。“工业七号”的战斗发生后,他马上设法与其他作业人员从“墨瓦腊泥加”逃生,却因慢了一步而受到ecoas的软禁。在计划的相关资料大半已遭销毁的现在,他被视为少数对r-0计划相关情报最为清楚的人之一—— “和以往的ms不同,‘独角兽’最大的特征便是在全身都采用了精神感应框体。开发据点是在‘格拉那达’的亚纳海姆工厂,约一个月前己经分别将试作的一号机与二号机完工。二号机被送往地球,现在应该正在进行重力环境下的启动测试。我负责的是一号机,在三个月前被公司命令将其送到‘工业七号’。通知书是正式的公文,上司也说只要出差大概一个月,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艾隆先生。” 打断艾隆那像是在求救般的声音,塔克萨·马克尔面无表情地插话。“很抱歉,我们对于技术面的事情比较生疏。麻烦你对精神感应框体再做些说明,要尽可能钜细靡遗。” “是……” 隔着一张桌子,点头答应的艾隆对背后投以寻求确认的眼光。站在背后的加瑞帝上尉点头示意之后,艾隆便开始用着颤抖的手指操作起自己带来的电脑。先前艾隆曾在未征求同意前把手伸向电脑,而突然被加瑞帝将手腕扭到身后,这应该是艾隆不得不如此谨慎的原因吧。感觉到站在加瑞帝身旁的康洛伊少校耸了耸肩,扭动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的巨大身躯的迹象,塔克萨刻意前倾上身,凝视着荧幕上的讯息。他那用石膏固定的左臂撞击桌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精神感应框体,简单来说就是本身具备精神感应效能的特殊合金。其原理是将电脑晶片微缩至极限之后,连同金属粒子一起铸造进ms的骨架。” 显示在荧幕上的画面,似乎是显微镜下所观察到的精神感应框体放大图。凝神注视的话,便可在排列呈蜂巢状排列的金属粒子空隙间,发现明显为人工物的晶片。那整然有序却又具有机感的构造,与其说是物质,还比较接近生物的细胞。 “正如您所知,精神感应系统能够接收、增幅驾驶员的脑波……或者也可以称作感应波,并将驾驶员的意识反映在机体的动作上。与作为主系统的精神感应装置相互连线,可以让精神感应框体更加确实地接收到驾驶员的感应波,使驾驶员与机器之间的高度连动得以实现。过去由于强度及生产性等问题,只能在驾驶舱周遭安装这套系统。但这次计划中的r-0,则是在所有的可动式框体都采用了精神感应框体。” 接着出现在荧幕上的是r-0的cg像,构成其骨架的可动式框体在上头是以红色闪烁显示。因为只是简单的介绍图,所以无法窥见细部的构造。尽管艾隆也是开发人员之一,从个人终端能下载的资料也只到这个程度而已。塔克萨并没有多开口,只是催促亚隆继续说明下去。 “由于全套精神感应框体的实际配备,使得驾驶员的感应波能够直接传达到机体的驱动系统。也就是说,驾驶员可以不必再如传统字面上的意义,‘操纵’自己的机体,几乎光靠思考便能进行控制了。当然,各部关节都经过磁气覆膜处理,因此理论上r-0的反应速度是没有止尽的,可以说机械与肉体已经达到同步……不对,可能还比那更快。不管是再怎么优秀的驾驶员,从感觉到危险并做出应对的行动之间,至少会有秒单位以下的时间延迟;而r-0的人机介面,又远远凌驾了人体反应的速度。” “不过,这样驾驶员的身体应该负荷不了 吧?” 能够立即对驾驶员的脑波,亦即对驾驶员意识做出反应的,超过二十公尺以上的金属巨人——当它开始以超越人体反射的速度动起来的结果,不用多想也能知道。ms大小的机体,只要稍稍移动就会产生数公尺规模的振幅。不管机体本身制造得多么坚固,里头的驾驶员不消多久就会晃得晕头转向。“没错。”艾隆本人也马上同意了对方的意见。 “为了减轻机体行动所带来的巨大g力,r-0准备有专用的冲撞缓和装置(shockabsorber)以及驾驶服。但即使是使用这些配备,一般人也无法承受长时间驾驶带来的不适感。同时考虑到精神感应装置对脑部造成的负担,连续运作时间的极限可说是五分钟。因此,系统设定成在一般驱动时会开着限制器,只有在战斗时nt-d装置才会发动。” 额头上的独角展开成为v字,肩膀与胸部以及脚部的装甲跟着滑动。隐藏于底下的精神感应框体显现,可说是为机体本身杀人性机动力作保证的推进器与喷射管,也在这时裸露了出来:这才是r-0真正的姿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正如其名“独角兽”的外形反倒是被限制器所拘束住的,不自由的型态了。看着r-0逐步改变外形的cg,心里开始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塔克萨用了较低的声音问道:“nt-d又是什么?” “nt-d是担任全精神感应框体控制台的os名称。过去我负责的部份是外装,所以对其详细内容并不清楚。不过,听说nt-d是新人类驱动系统(ypedrive)的略称。” 意料之外的名词回荡于耳,在塔克萨心坎里掀起一阵涟漪。与康洛伊以别有意涵的眼神对望后,塔克萨用着不带抑扬顿挫的语气对艾隆回了一声“原来如此”。 “r-0在被送往‘墨瓦腊泥加’之后,曾遭人对os动过手脚。像这项系统看起来就没有包含在最初的设计之中,你对这清楚吗?” 桌上展示出b5大小的照片之后,艾隆的眼神明显出现了动摇。在r-0被回收到舰内后,军方对驾驶舱里的仪表板显示作近距离的摄影。照片里,仪表板上面正浮现着读作+”的红色标志。 “因为我负责的是外部的装甲,系统方面的问题实在……”虽然亚隆如此回答,但塔克萨没有漏失他动摇的视线、一口气追问: “艾隆先生,你最好仔细想过之后再开口。军方虽然将作业外包给民间企业,但军用ms的开发仍算是联邦军技术研究本部的列管事项依据我们向上级报告的内容,你也有可能会被认定为侵占军方资产的嫌疑犯哦!” “怎么会……!我只不过是……” “‘工业七号’是亚纳海姆旗下的殖民卫星,但‘墨瓦腊泥加’就不同了。实质上,毕斯特财团在那里说是拥有治外法权也不为过。r-0送到那进行os的最终调整后,被安装了规格书上没有的程式我不认为这个情况,可以用一句‘我不知道’就简单了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看了改订过的规格书,才知道有安装与nt-d连动的新程式。虽然也有风声说新程式是由毕斯特财团提供的,但除了这以外的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连nt-d的启动条件,对我们这些负责硬体的人员也是非公开的机密事项。” “启动条件?” “驾驶员并不能随意解除r-0的限制器。只有在满足一定条件的情况下,nt-d才会启动。我只有听说在‘墨瓦腊泥加’安装的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为了在nt-d上加诸新条件的程式。只要对机体控制不产生影响,我们这些管硬体的也没办法多过问些什么。” “不过,你应该有参与启动时的测试才对。” “测试时用的还是虚拟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在测试完之后才安装上去的!” 两手往桌面用力一敲,艾隆抱着头趴到桌上。塔克萨用眼神制止了想立刻把他揪起的加瑞帝,注视起那双正在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当然也觉得很奇怪。以制造军械而言,保密事项也太多了。从到‘墨瓦腊泥加’之后,我就被禁止与外部进行连络,还得全天候待在财团的监视之下……最奇怪的,就是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与军方有关系的。不过,自从与新吉翁的战争结束之后,ms的开发一直都停留在微幅的变更而已,完全没有机会可以尝试新的设计。在这种时期能够进行新的研究,即使事情有点可疑,技术人员也会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更何况开发的机体还是那有名的‘钢弹’。” “‘钢弹’?” 艾隆抬起阴沉的双眼,答道:“那是我们帮它取的绰号。”讲完之后,艾隆脸上露出自暴自弃的笑容。 “看到它启动nt-d时的样子……也只能当作是刻意设计成那样的了。所以所有相关人员私底下都是这么称呼的,叫它‘独角兽钢弹’。”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要对他注射药物吗?” 五分钟后,透过荧幕看着监视器捕捉到的艾隆的脸,康洛伊问道。一边喝着海军传统的加盐咖啡,塔克萨反间对方:“你觉得呢?” “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更深入的事情,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将该告知的情报依负责范围分别发布给各部门,让所有人都没办法推测到全貌。毕斯特财团的保密措施做得还真是漂亮。” 塔克萨并无异议。被单独留在审问室的艾隆,对于刻意留在房间里的电脑也无意去碰,就只是带着发青的脸色低头不语而已。也不是不能怀疑那是演技,但他的证词与其他开发成员明显是一致的。再者,他们也不是专业的逼供人员。塔克萨的心情和康洛依相同,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使用自白剂,让少数幸存的生还者成为废人。 之后总是会将他们交给本部进行正式审问的。塔克萨放下手上装普咖啡的马克杯,确认显示在荧幕边上的数列“11:17:32/04/08/0096”四月八日,上午十一点十七分战斗停息下来约莫半天,“拟·阿卡马”离开“工业七号”己经过了六个小时。虽然全盘借用舰内的俘虏收监设施,对在“墨瓦腊泥加”收押的四名开发成员进行审问,得到的却是在彻底实行保密措施下,有如瞎子摸象般的讯息。花上几个小时听取uc计尽相关成员的证词,并试探他们与“拉普拉斯之盒”的关系之后,简直像是连自己也成了摸象的瞎子之一。塔克萨等ecoas部队的一伙人,正担负这样的徒劳感。 “先不管uc计划,宇宙军重编计划本身,在前年的中期防(中期防卫整备计划)就己经公布了。听说是要将分散于各殖民卫星的舰艇完成统合,重建相当于往年主力舰队的地球轨道舰队目标是赶上百年的年度纪念,在四年后的宇宙世纪0100达成的样子。” 将足以胜任摔角选手的巨人身躯靠在监控室的墙上,康洛伊一边揉着眼头一边开口。于r-0完成的时点宣告结束的uc计划,是当作宇宙军重编计划的一环而策画出来的——所有的计划成员都是如此坦承。“我也听说过。那是军事预算正在进行向下修正时被提出来的计划吧?”让操控台前的椅子转了一圈,加瑞帝跟着回话。 “那个计划明明就没有打算大量制造新战舰,简单地说,只是想将现有的战舰全部搜集起来充排场的小气计划而已。为此还开发了新型ms的消息,我倒是第一次听。” “并非全无可能。uc0100还有吉翁共和国归还自治权这个重头戏在等着。配合这个时机重编轨道舰队,然后搭配上强力的新型ms……” 半带着故弄玄席的意思,塔克萨拉长了语气。“这算是军方在做自我宣传活动吗?”加瑞帝皱起眉头。 “应该说 是联邦政府打算表态。现在会让主力舰队驻留在各地的殖民卫星,是为了防止吉翁的残党进行叛乱。要将这些舰队召回的话该怎么做?” “啊……”康洛伊的提示,让加瑞帝正要拿到嘴边的马克杯停在空中。“政府的意思是要在那之前,先将吉翁的残党彻底铲除吗?可是——” “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共和国归还自治权,的确是一个去除吉翁之名的难得机会。以0100为期,达成吉翁残党的根绝,以及藉此进行的地球轨道舰队的重编到那个时候,联邦才能说是终结了一年战争以来的恶梦。而必须为此开道的,八成就是uc计划了——为了铲除新吉翁的‘钢弹’开发计划。” 以少数情报做出预测及判断是危险的,但是这么一想,很多事情都能得到理解。在吹起军备缩减风潮的这个时期,开发投入新技术的ms的缘故、即使把驾驶员的生命维持视为次要,也要追求机体性能极限的理由,以及ms外形会被设计得与过去被吉翁敬畏为“白色恶魔”的“钢弹”类似的事实—— “卡帝亚斯·毕斯特却在那机体之中埋藏了足以颠覆联邦的秘密,打算将其交给新吉翁……真是讽刺。” 事态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就不只是送盐予敌这种程度的骚动了。眼见塔克萨露出苦笑,康洛伊与加瑞帝面面相觑。 “那么队长,果然那架ms就是‘拉普拉斯之盒’吗?” “先不论是否能直接画上等号,情况证据倒算是齐全了——和备用零件一起准备好要搬出的机体、直到被运来‘墨瓦腊泥加’才被安装上去的拉普拉斯程式。虽然不清楚毕斯特财团从哪个阶段才跟开发计划扯上关系,但独角兽的确也是财团的象征标志。” 话讲完的瞬间,一度失去感觉的左臂与侧腹开始闷痛起来,塔克萨暂时停止继续说话;似乎是镇痛剂的药效过了。康洛伊像是察觉到这个状况而想说些什么,塔克萨避开他的目光,为了打断对方话锋而迅速说道:“无法理解的是,那兵器看来是以给新人类驾驭为前提而制造的这点。” “新人类思想正是吉翁主义的核心。根绝新人类主义与驱逐吉翁残党两者是不可分的。会在赌上联邦威信的计划根基,让新人类专用的兵器占去一角,这点实在是令人费解。” “以毒攻毒……也可以这么想吧。不过听说新人类研究所早就关闭了。” “再怎么否定,结论不就是无法忽视新人类兵器的有用性吗?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的钢弹驾驶员也都是……” “正因为如此,新人类的排除,非得由新人类以外的人来执行不可。这也是为了打碎已经根深蒂固地建立在人们心中的神话。” 康洛伊和加瑞帝一起陷入沉默,短暂的寂静降临在狭窄的监控室。塔克萨在喝下冷掉的咖啡之后开口: “ut-d、精神感应框体……或许另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和‘拉普拉斯之盒’好像有所关联的部分也是,血腥味还真重哪,那架‘钢弹’。” 追根究柢来讲,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动起来呢?忽然想起从驾驶舱发现的少年长相,他名字是叫什么来着……因为镇痛剂生效而让脑袋变得有些迟钝的塔克萨,在这时听见房间内线电话响起的声音。 从这间监控室一直到所有用于收监俘虏的设施,目前都是在ecoas成员的管理之下。即使是在这艘战舰服勤的人员,也不允许进入。“什么事?一拿起话筒的康洛伊露出臭脸。塔克萨从他的唇语读出来电者是亚伯特,便叹了口气走向门口。一解除紧急时可以形成气闻的门锁,随即将铁制的门板猛然推开 差点被突然打开的铁门撞到,就站在门前的亚伯特蹒跚地向后退。舰内的重力并不比月面有份量到哪去,要控制身体移动需要相当的诀窍。被穿着西装的随侍们环绕搀扶,亚纳海姆公司来的“客人”急忙想站稳身子,这次却又变成了差点向前仆倒在地的姿势。 男人甩开想再度搀扶的部下们的手,用力在通道的地板站稳脚步后,整理起被下巴肉给埋住的领口,看向了塔克萨。“有事吗?”对于预料中充满敌意的视线,塔克萨毫无表情地这么回应。 “还问我有什么事?我已经派人传话,说我想陪同审问收容的计划成员才对。毕竟他们是我们公司的职员……” “现在他们是军方管理下的重要关系人,不可能让民间的人陪同进行审问。” “那么,我要求调查收容于舰内的‘独角兽’。那总是我们公司的资产了吧?因为还没交货给军方,我们有优先权。” “那当然,我们会请贵公司协助进行调查。到时会再通知您,现在请您先离开。” 两人交谈的内容,与前不久的对话并无二样。亚伯特靠着对ecoas耍手段换得先机,早一步在“墨瓦腊泥加”搜集关于“盒子”的情报。在“独角兽”出现时露出反常态度,命人马上将其回收的他,对于被晾在一旁的这几个小时自然没有感到愉快的道理。亚伯特随即想要开口反驳,瞟了穿着西装在身后待命的部下们一眼,肥厚的脸颊诡异地扭曲了一下。等到塔克萨察觉原来那是在笑时,亚伯特才不可一世地说道:“看来我们对状况的了解似乎有落差的样子哪,塔克萨队长。” “在‘工业七号’发生的事情,可不是砍掉两三个幕僚的脑袋就能摆平的。要是在应对上出了差错,就连中央内阁都可能垮台。为了将受害范围抑制到最小,在彼此可以协调让步的部分还是让步比较好。对这部分,我相信最高幕僚会议也会有相同见解,不是吗?” 男人的眼神与声音认定只要搬出上级的名字,军人就会闭嘴塔克萨深呼吸后冷静地回答:“的确是有落差的样子。” “以我的了解来看,伤害早就造成了。包括我的部下,已经有几十人或者几百人死去。即使我们再怎么协调让步,他们也不会再活过来。” 或许塔克萨有意思要压抑,不过他的眼中应该还是透露了杀气。气势上明显被压倒的中伯特退了几步,背部撞上后头呆站不动的部下。瞟过自己曾一度避开的目光,亚伯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低喃:“……身为担任ecoas队长的军人,你还真是意外的脆弱哪。”对此塔克萨回以无言。 “算了,就这样吧。现地协调有困难的话,那就藉由上而下(top-down)来处理。我会趁早向上面报告,透过总公司来对‘月神二号’的ecoas本部打点。” “请随意。如果在藏身暗礁宙域的情况下,雷射通讯还能正常作用的话。” 亚伯特微微抖了一下眉毛。塔克萨正面直视他的脸,事务性地继续说道:“目前,‘拟·阿卡马’正躲在旧side5的残骸。这里虽然是鲁姆战役的遗迹,能藏得了一艘战舰的地方也不多。如果被敌人从旁拦截到我们的远距离通讯,要找下一个藏身之处将会非常困难。” 在丧失了大半舰载战力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地横渡敌人有可能出现的宙域——“拟·阿卡马”并未有勇无谋到这种程度。在援军到来之前,只能依附在殖民卫星的残骸,并封锁对外的通讯。“拟·阿卡马”的现状,从一开始就在塔克萨的计算当中。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对亚纳海姆公司的干部用如此直接的口气说话。 像是察觉到塔克萨的想法,火气冲上了亚伯特那无计可施的脸。“我去找奥特舰长谈。” 在充分瞪过塔克萨之后,亚伯特说完,转过身去。 “他是讲理的军人。” 放完话,亚伯特和递出危险眼神的部下们一起走上通道离开。由于在圆桶状的重力区块内,通道是沿着内壁的弧度而建、画出和缓的斜坡,待距离拉开三十公尺以上之后,对方 的身影便消失在天花板的边缘了。等到亚伯特那大而无当的屁股从视线消失,塔克萨才小小叹了口气。一边用深呼吸减缓侧腹随之涌上的疼痛,塔克萨望向从门口观察着刚才对话的康洛伊发出质问:“之前那个少年还没恢复意识吗?”“是的。”康洛伊的粗眉毛皱作八字。 “他的身体似乎比想像的还要衰弱。” “也没有办法……毕竟他被那样的加速度折腾过。等他醒来之后记得向我报告。现在要加快脚步调查‘独角兽’。” “是。可以的话,还真想返航到‘月神二号’,在不会受到外人插手的地方进行调查呢!” 为了取得建设殖民卫星所需的资源,而从小行星带牵引过来的小行星“朱诺”,也就是“月神二号”。自从五十年前被固定在月球轨道之后,便一直是联邦军最大的宇宙基地,作为ecoas根据地的特殊作战群司令部也是设在此处。可以说没有地方比“月神二号”更适合进行r-0的调查,但问题在于,那里与目前战舰所在地正好把地球夹在中间,处于相反的位置。带着叹息,塔克萨说了一句:“真是难办。” “隆德·贝尔增援的动作太慢了。如果附近的驻留舰队也没有打算出动的话,‘拟·阿卡马’很有可能会先前往最近的月球。一旦进了亚纳海姆的大本营,我们就会失去调查‘独角兽’的机会。” 虽然月球也有军方的司令部,但在隐密性方面并不如ecoas本部完善。再加上亚纳海姆公司若是提出诉讼,受到假处分的r-0就得暂时交由司法管理,到时必定会立即被运离基地。事态发展至此,亚纳海姆旗下最优秀的地球圈律师集团就可以尽可能拖延法庭斗争的过程,再利用这段期间从内部伸手对r-0彻底调查。等到做出了结的时候,归还给军方的机体已经是个空壳,跟“盒子”有关的资料老早就处理得一干二净了——这样的结果简直是显而易见。因为再怎么说,月球本身便是以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为中心在回转的世界。 待在暗礁宙域的现在终究是唯一的机会。就算事后亚纳海姆公司会说话,在能做些什么的时候还是应该先动手才对。“了解。”康洛伊作出明白状况的回应。 “所以也请队长多少先睡一下。” 听到随后突然补上的这句话,塔克萨带着像是被人攻其不备的心情回望了康洛伊一眼。 “您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三十个小时以前吗?因为没有人可以取代您,请把休息也当成工作的一部分吧!” 长年随侍在旁的副司令的声音,让塔克萨紧绷的心情稍稍得到了舒缓。“您听到了吗?”目送再度出言叮咛的康洛伊离开监控室,塔克萨将倍感沉重的身体靠到通道墙上,维持这个状态闭上了眼晴一会儿。 年纪大了。对于自己年近四十而开始变得不中用的身体,塔克萨的胸中确实感觉到年纪所带来的苦涩。 ※ 有钢琴声。这曲子我知道——是妈妈喜欢的,贝多芬的《月光》。沉静而悲伤,却又让人的胸口无法不为之悸动的疯狂音色,正回荡于天花板高挑的宽广房间里。就像是在诉说着,遥远过去只能由地球仰望的月亮,曾经如此地搅乱人心那般。 抬头望去,挂在墙上的大幅织锦画占满了眼底。画幅直至天花板顶的织锦画,在绯红的底布绣上了花与动物,画中央则伫立着一位身着塞丽礼服的女性。女性或弹风琴、或持花环、或拿糖果。环绕着房间摆饰的六幅织锦画中,女性各专注于不同的动作。在她身旁则有鬃毛丰密的狮子,以及将额上独角指向天际的独角兽陪伴—— “视、听、触、嗅、味。这几张图所描绘的,是大部分生物与生俱来的五感象征。但是这第六张……‘帐篷’所象征的是什么,目前还没有结论。” 被爸爸的大手抱起,巴纳吉看向中央绣有帐篷的那幅织锦画。将首饰放入身旁侍女所捧着的盒子,打算走进帐蓬的妇人。帐篷上面,以过去的语言写有“我唯一的愿望”。巴纳吉将这段话照着之前所教的念出来之后,爸爸高兴地笑着说:“好厉害,你记起来了啊。” 但是,连爸爸也不知道,“我唯一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因为不了解所以画出来,然后思考。只有人类才被赋予有这样的能力。绣在织锦画上的独角兽,以及现在传来的音乐,都透过了人的眼睛和耳朵对那个人的心陈述。五感所无法领会的某种感觉、超越了现在的某种感觉……说不定那便是被称为神的存在,也有可能只是人类的愿望所创造出的错觉。但是,只要相信那存在,且能为世界做些什么,那就有机会将其化为现实。 你了解吗?巴纳吉。只有人类才拥有神。描绘理想,并为了接近理想而使用的伟大力量……称之为可能性的内在之神。”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我懂爸爸那一份想教我重要事情的心情。巴纳吉凝视起爸爸的脸庞。 “人类从众多动物中脱颖而出,甚而登上宇宙的力量来源,就在那里。的确,是人类把地球啃蚀殆尽的。将难能可贵的知性浪费于自相残杀,过去的战争把近半数的人类逼向了死亡。以此为据,有人做出以物种而言,人类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结论。但我认为那是悲观的看法。过去的战争,已经将新人类这样的可能性展现给人们知晓。在任何状况都能找出希望,藉以超越现况的正是人类。知性以及温柔,这些人之所以为人的感情都来自于可能性。现在世界正交杂于绝望与再生的浑沌之中。今后要活下去的你们,一定要创造一个让人可以像人一般地迎接死亡的世界。要带着内在的可能性,去实现一个能够展示出人类的力量与温柔的世界。” “你说的事太难了……巴纳吉现在还听不懂啦。” 并未停下弹奏钢琴的手,妈妈这么说。从大钢琴那端露出的脸,似乎在笑着。“这孩子是特别的。”说完之后,重新抱起巴纳吉的爸爸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只要肯去尝试就能听得懂。这孩子有听人说话的能力。即使不懂内容,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设法去感受对方所想传达的意思。这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长到五岁,人的资质就会像这样表露出来。这并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才能。这孩子是特别的。” 特别。这个字带着一股凉意落到自己胸口,原本被柔和光线所环抱的房间突然变暗。看不见织锦画,也没有拥住自己的爸爸的手。红色光芒由黑暗中渗出,正以为那光芒要就散开消失时,四散的许多光点却又各自活动了起来。那模样像是电视上看到的萤火虫,但速度还比那更快。而且那些红光会灵活地钻到巴纳吉看不见的地方,有时还用像是冰冷刺针的东西戳痛他的身体。 敌意,这个字眼在脑海里浮现。因为讨厌被刺戳中身体的感觉,巴纳吉拼命地想捕捉光点的行踪。他想好好教训这些东西一顿。 “不要被看得见或听得见的东西给迷惑了,要用感觉,如果是你就办得到。” 听得见爸爸的声音。巴纳吉闭上眼睛,想试着去感觉那冰冷物体的气息。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因为这些家伙在戳人之前,都会先散发出让人感到刺痛的气息。只要瞄准那里攻击就行了。不用动手也不用动脚,只要用头脑去想就好。捕捉到他们的气息之后,光是想着要教训这些东西,绑在头上的带子就会自己操作机器动起来。你看,又打倒一个了。 不过,对方也会靠着感应自己的气息而攻击过来,所以不可以把情绪透露得太明显。要经常想像在自己的外侧有一对眼睛,可以看得见战场的全体情况。要读取对方气息的流向,将他们诱导到死角去—— “已经够了吧!” 钢琴咚的发出了不协调音。妈妈的脸孔从黑暗中浮现,她的 双手仍放在钢琴上,正用恐怖的表情瞪着爸爸。 “你打算对巴纳吉作什么?这样子不是把他当成了实验的白老鼠吗?” “这只是个游戏而已。里面完全没有用到类似药物的东西。” “还用说吗?当然不可以用那种东西!毕竟新人类只是吉翁拿来做宣传的字眼。” “但这个孩子有力量,我和你所没有的力量。这份力量可以净化加诸于毕斯特财团的诅咒,向世界宣示未来应有的姿态……” “那样的事情请让继承毕斯特家名字的孩子来做。和我们母子没有关系。” “我打算将往后的财团交给巴纳吉。只要你肯答应,现在就可以将户籍迁入毕斯特家名下……” “我想讲的不是这些!我喜欢上了卡帝亚斯·毕斯特这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想为他生一个孩子——我要的只有这样!财团或是毕斯特家的诅咒那些事情我根本无所谓!” 已经再谈什么都没有用了。妈妈露出那样的表情坐下,躲到了钢琴后面,再也没办法看见。隐约露出的光芒里浮现没人弹奏的钢琴,朦胧地照射出站在光晕外围的爸爸身影。爸爸的脸孔溶入了黑暗中,几乎无法看见。 “……具有力量的人身上,会产生与其相应的责任。这是自己所无法选择的事情。” “只能照著名为可能性之神的命令去做吗……我喜欢说到做到,强悍的你,但是我没有意思将巴纳吉当成献给神的供品。” 爸爸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地溶入了黑暗之中。巴纳吉被留在寂静冰冷的房间里,连感到不安或哭泣的时间也没有,就被别的手臂抱了起来。那是妈妈的手。看在小孩的眼里,也是又大又十分温暖的手。却又觉得,那双手也在依赖着自己。对了,因为爸爸已经不在了。我必须成为妈妈的依靠才行—— “走吧,巴纳吉。这里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我希望你以后能够成为懂得平凡人生重要性的大人。” 经这么一说,巴纳吉突然呼吸有些困难。不过,如果这是妈妈的期望,我会照作。这个家的事情,还有爸爸所教的事情,最好都忘掉。那幅织锦画也是,以及自己曾有爸爸的事也是,全都藏到记忆深处里就好了。 因为我不守护妈妈不行。爸爸说过,是男人就应该这么做。记得爸爸教的这件事应该没关系吧…… 被妈妈的手牵着,巴纳吉离开了毕斯特家的房子。庭院的雕像、喷水池,以及经常修剪的草坪都渐渐远离,从未见过的世界在巴纳吉的前方扩展开来。以“平凡”为重的世界。不可以让自己变得“特别”的世界。就像是个顽固的老人家一样,明明不改变不行,却又不去改变;就算有向前的意愿,也绝对不主动向前迈进。也像是被阵风吹袭,明明自己在不过几年前受了失去整整半个身子的重伤,仍敢露出自己并没过错的表情在大海载浮载沉。 那样也有那样的乐趣,一定没错。就像妈妈所说的,“平凡”一定也有“平凡”的重要与伟大。但是巴纳吉在那之中感觉到了“脱节”感。每从家里离开一步,那种“脱节”感也就愈强烈。自己该不会忘掉什么重要的事了吧?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已经离得好远好远的家,然后什么也不想地再度迈步向前。这时,自己的脚踝却突然被抓住。巴纳吉当场跪倒在地。 惊惧地回头一看,爸爸的手正抓着自己的脚踝。爸爸那又大又可靠的手——却冰冷得吓人,皱纹变多、骨瘦如柴。另一端的脸庞也已经变得好老好老,头发几乎都变成了灰色。最让人心头感到一惊的是,爸爸全身是血。伏倒在地上的卡帝亚斯,抓着巴纳吉的脚踝,如同死人般发青的面孔正看着自己的儿子。 “别害怕。要相信自己。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 躯体已经半数崩解,将和地面合为一体的卡帝亚斯·毕斯特这么说。巴纳吉一心只想着要挣脱那只手的掌握,但卡帝亚斯就是不肯放开自己的脚踝。原本牵着自己的妈妈越走越远,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一股脑甩着被抓住的脚,最后甚至想要脚踹开对方的巴纳吉,看到原本是自己家的地方,站着一个巨人。 漆黑之中,那一带弥漫着一股更深的黑暗。长有独角的巨人身影正俯视着巴纳吉。独角兽这个字眼从脑海深处冒出的瞬间,巨人的身体猛然膨胀起来,裂开的表皮底下绽放出血一般的红色光芒。 (插图043) 同时间,巨人的独角一分为二,双眼睛犹如恶鬼般发亮。直觉自己会被吃掉的巴纳吉,身体完全不听使唤,高涨的恐惧感化作声音震动喉头—— 从喉头发出的声音嘶哑到令人讶异的程度,巴纳吉·林克斯张开了双眼。 最初进入双眼的,是放射出白色光源的萤光板。为了防止碎裂,而在表面覆盖上铁丝网的萤光板。看来并不像是一般民宅会有的家具。自己似乎正在某艘船上,想到这里,巴纳吉的头开始慢慢地运作了起来。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巴纳吉转移视线。 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以空调的声音而言,运转声未免过于嘈杂,大概是船内机械震动所发出的声响。由声音的传导方式来判断,这并不是太空梭或作业艇等级的舰艇,而是更大的运输工具——大型货船等级的引擎运作声。正当巴纳吉想到这里,“终于醒来了吗?”声音从身旁传出,穿着白衣的男性走进自己的视野。 那身淡黑色的肌肤,乍看之下便可以判断出这名蓄有小胡子的男性应为阿拉伯系后裔。巴纳吉虽然想马上坐起身子,男人却毫不顾忌地把他压回床上。小型手电筒的刺眼光线突然照到眼前,让巴纳吉的脸皱了起来。等到哼了一声的男子把手放开之后,巴纳吉才静静地挺起自己长卧在床的身子。 房里能看见置有药品的盒子、嵌于壁面的九面荧幕。操控台旁则有诊疗桌,堆放着成堆病历表一类的文件。枕边的墙壁上凿穿成像是小型隧道一样的孔穴,应该是电脑断层扫描器之类的。看着神经还没回复灵活的手掌,巴纳吉注意到白己穿的是病患用的睡衣,设法挤出沙哑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穿着白衣的男子继续在病历表上写着些什么,头也不回地回答巴纳吉的疑问: “这里是‘拟·阿卡马’的医务室……这样讲你能懂吗?总之,就是联邦军战舰里面。” 将病历表往桌上一丢,男子拿着水壶回到巴纳吉身边。由壶内水面的摇晃程度来看,巴纳吉一瞬间想到自己目前是待在低重力环境下。接过水壶的巴纳吉,几乎是一口气就把那壶水给喝完了。 “我拿了你的皮夹来看。你名叫巴纳吉·林克斯,是亚纳海姆工业专科学校的学生,没有错吧?” 再度回到诊疗桌旁的男子,在拉了椅子坐下之后这么问。“是的。”喝了水后稍微可以发得出声音的巴纳吉回答。 “因为当初急着出港,也没那个时间先查殖民卫星的资料库,我就直接问了。你过去有没有其他病史或是对药物过敏的症状?” “我想没有……这艘战舰,现在正在宇宙中航行吗?” “对。现在刚好躲在暗礁宙域正中间。别担心,敌人不会那么快就找上门来。” 从那满不在乎的语气,能听出男子对眼前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敌人。在心中反刍着这个与自己无缘的字眼,虽然隐约地体会到危机感,巴纳吉还是露出了半放下心的神色,把视线移到已经空了的水壶。他感觉到水分渗入原本感到干渴的身体,将累积在心里的沉淀物渐渐溶解冲去。为什么会这么渴呢?自己又沉睡了多久呢?什么都想不起来,试着回想的脑袋还是不灵光。虽然记忆中是作了一场非常难过的恶梦,不过现在也只剩下暧昧的印象,正和心里的沉淀物一起渐渐溶去。 或者,说不定现在也还是在作梦。这是自己在亚纳海姆工专宿舍所做的梦。醒来之后要小心地不把拓也吵醒,偷偷出门进行早上的打工——这么说来,不知道布荷公司的人们怎么样了,那有着四片翅膀的ms是从工业区块出现的。要是港口出现灾情的话,那间有着油臭味的办公室应该也…… 巴纳吉的心跳开始剧烈加速,太阳穴一带跟着痛了起来。用手一摸,绷带特有的质感传到自己的指尖,让巴纳吉咽了一口气。像是察觉到巴纳吉的状况,男子在没有回头的情况下问了一句:“会痛吗?”“有一点……”巴纳吉回答。“那是你活着的证据,忍一下。”结果得到的是这样冷淡的话语。“因为原本用来固定头盔的扣具直接压迫到了额头。如果没有那个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脖子折断而死掉了喔!” 心跳又一次加速,这次声音大到连外人都能听见。用来固定头盔的扣具——那个像是在头枕上连接了拷问器具的机器。自己的头曾被那东西从左右包夹,然后压迫额头。过去的光景瞬间连结成鲜明的影像,包覆住记忆的薄膜也跟着一口气被撕开。 停不下来的警报声、显示在荧幕上的讯息“nt-d”。接着身体就被快到连眼球都要爆开的加速度给抵住,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泡到了凝重的液体里头。不管是那架长了四片翅膀的ms,还是那些散发着杀气的自动炮台,所有的东西都被某种黏稠度很高的厚重液体给缠住,让眼前的景物动起来都只能像慢动作播放一样……那之后到底怎么了? 水壶从巴纳吉手中掉落地面,发出清脆一声。没错,自己曾经坐进那个驾驶舱里面。驾驶那架被称作“独角兽”的ms,和“敌人”战斗。奥黛莉、卡帝亚斯、拓也、米寇特。几张脸孔和名字一起在脑海中交错,巴纳吉用手捧住了自己像是快要裂开的头。自动门打开,“打扰了!”随后女性的声音闯入房里。 “哈桑医生,我听说那个孩子已经醒来……”话讲到一半,女性的眼睛正好和抬起头来的巴纳吉对个正着。 “啊,真的耶。”女性原本就已圆滚滚的眼睛,这回睁得更圆了。东洋人种的小巧体型身上,搭配的是灰色的立领军服与白色长裤。外观虽能看出是联邦宇宙军的制服,女性本身的容貌却不像是军人的典型。当巴纳吉认为对方简直像是与自己同年代的少女时,被称为哈桑医生的男子转过了头,用着平板的语气应声:“喔,你来得还真早。” “他本人是表示,身分证上所记并无虚假。你希望的检查也已经做过了,就这边的设备而言,调查出来的结果是清白的。” 做出结语时带着若有所指的眼神,哈桑向女性这么说。女性也回以略带他意的眼神并点头。“检查”这个词所带有的灰暗气氛传达到了巴纳吉心中,不过他没有那个余裕多做深究。“你好。我是美寻·奥伊瓦肯少尉。”将之前若有隐瞒的目光收起,女性带着笑容打招呼,这让巴纳吉眨起了眼睛。 “欢迎来到‘拟·阿卡马’……尽管现在的状况好像不太适合这么说,不过你还好吗?巴纳吉·林克斯小弟。” “嗯,还好……” “虽然有很多事想问,首先还是必须要感谢你。多亏有你驾驶钢弹作战,否则我们可能也没办法活到现在。” “‘钢弹’?” “就是你所驾驶的机体。没错吧?虽然现在脸已经藏了起来,角也变得只剩一枝而已。” 完全没听懂意思,就连对方在问什么也没办法理解。巴纳吉看向哈桑。他正面朝桌子,那穿着白衣的背部似乎并不打算转过来。“你不记得了吗?”美寻的头稍稍歪向一边,偷瞄起巴纳吉的眼睛。 “我记得自己坐上了ms,也有操纵它的记忆。不过那时满脑子也就只有想让它动起来的想法……” 突然间,像是脉动一般的疼痛从太阳穴冒出。并不是被扣具压迫的痛,而是从内部传出的痛觉——“这孩子不要紧吧?”把脸从伸手摸向绷带的巴纳吉身边移开,美寻不安地问起哈桑。 “这之后还需要问一些对他负担比较重的事情呢!” “因为受了轻微的脑震荡,这阵子或许还是会感到晕眩。肉体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他很正常啦,就‘钢弹’的驾驶员来讲的话。” 稍微转过了脸,哈桑回答。混乱中的脑袋对“钢弹”的驾驶员这段话起了反应,巴纳吉和美寻一起看向了哈桑的侧脸。 “这也不是头一遭了。‘钢弹’每次总是……算了,你们迟早就会懂了。” 挥起手掌赶走两人份的视线,哈桑又转口到了桌前。在一起注视那身着白衣的背影后,不分先后相互而视的美寻与巴纳吉之间,流过了一瞬尴尬的沉默。“你不用太担心。”挤出虚伪笑容的美寻先开了口。 “你的身分已经做过确认了,等会儿只要回答军方提出的问题就好。” “可是刚才医生说,他没时间先对照殖民卫星的资料库……” 看到美寻一时接不上话的脸,巴纳吉有点后悔自己多说了不必要的话。知道内情这件事,有时是代表抓到对方把柄——特别是在军队这种地方。像是在理怨哈桑的多话,美寻瞪了一眼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带着苦笑对巴纳吉坦承:“是你的朋友帮你作证的。”感觉到美寻似乎是个温柔的人,巴纳吉安心了一点。另一方面,朋友这个词则让巴纳吉的眉头皱了起来。 “因为那群人看起来像是亚纳海姆工专的学生,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问过之后,他们说逃生时曾和你一起跑到殖民卫星建造者,结果在中途走散了。” “是拓也和米寇特吗?他们也在这艘战舰上吗?” 巴纳吉做不出其他的推测。“想和他们见面吗?”听见美寻接着问的这句话,“那当然……!”巴纳吉振奋地回答。美寻看向哈桑,露出了不知该怎么办是好的眼神。依旧没将头转过来,哈桑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听到喔。”于是美寻耸了耸纤细的肩膀,低头看着巴纳吉答道:“好吧。” “但是只能见一下下喔。因为马上就会有很多位居高阶的叔叔们想来问你问题,知道吗?” 美寻有点僵硬的笑容,反而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自觉到自己目前正处于麻烦的立场,巴纳吉慎重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的第一步,感觉冰冷得吓人。 ‘巴纳吉,巴纳吉。’ 一打开门,篮球大小的球体就扑了上来。“哈啰!”赶忙将那东西接住,巴纳吉回应。 一边拍着像是耳朵的圆盘,被抱在巴纳吉怀里的哈啰用着合成音效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当然啰。”一边回答,巴纳吉将哈啰整个颠倒过来检查了一遍。虽然有沾到一点煤灰,被橡胶覆盖的表面上倒看不出来有明显的伤痕。安心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巴纳吉!”“原来你还活着啊!”熟悉的声音连续传来耳边,巴纳吉慌张地环顾了十公尺见方的室内。 在摆放有自动贩卖机、观叶植物,以及几套朴素桌椅的军官用康乐室一角,巴纳吉找到了声音的主人。从沙发上站起,用着茫然的表情看向自己的米寇特·帕奇。不理会像是负责看守的士官阻止,硬是冲过桌子跑来身边的拓也·伊礼。看见他们俩的脸,瞬时禁不住自己满腔情绪的巴纳吉回答:“我才以为你们已经……!”半句话卡在喉咙,巴纳吉用力踹地,面对面接住半空中扑过来的拓也。 米寇特也紧接着搂上前去。因为惯性,抱成一团的三个人浮到了空中。在一旁看着的美寻制止了想分开他们的士官,露出没办法的表情。巴纳吉用全身感受到朋友们的体温。这份温暖,这种确实的质感才是现实——即使有“脱节感”,也不会动摇这种感觉。这是自己所属世界的体温。因 为寒冷而绷紧的皮肤随之舒缓,巴纳吉享受着那轻飘飘地包覆住自己的安心感。这里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他胸口充满了这样的想法。已经不用再搭上mms了,也不会再和毕斯特财团或新吉翁扯上关系。因为与恶梦紧邻的一天已经结束了…… 抱在空中仅仅是两三秒左右的事情吧。撞到墙壁的那一刹那,三个人又被一度甩开的离心力给抓住,纠在一起摔到了沙发上。“好痛!”“呀!”传出了三人三样的惨叫声,接着不知道是谁先笑了出来,顿时室内便充满三人份的笑声。拓也与米寇特只有在脚或手上有留下轻微的擦伤,看上去并没有在避难时受到醒目的重伤。像是已经洗过澡将身上的汗与煤灰冲掉,两个人都比最后见到面时要来得神清气爽。观察过两人模样的巴纳吉,又重新说了一次:“知道你们两个都能够没事,真是太好了……”“没事才怪。”拓也轻轻握起拳头顶向巴纳吉的肚子,不高兴地抱怨了一句。 “我们可惨了。被ms用手抓着甩来甩去,在战场里到处乱跑。真不知道你那时候人在干什么。” “我一直都在担心你耶,真的。明明听说巴纳吉也是被收留在这艘战舰,却一直不让我们跟你见面。你头上的伤势还好吗?人家说,你一直没有恢复意识……” 米寇特想碰巴纳吉头上的绷带,却被他用手挡下。当巴纳吉正要和她说自己没受什么大伤的时候,从桌子对面,也就是美寻与士官的身后,一道巴纳吉看过的光芒让他屏住了呼吸。他看过那颜色。 翡翠色的瞳孔。宣告了一切异变开始的瞳孔。那对绽放鲜烈色泽的双眸,与自己在同一个房间。像是想躲在士官的背后,对方正看着自己。瞬间,巴纳吉眼里再看不见其他人,他从沙发站起。 “奥黛莉!” 对方的肩膀颤了一下,翡翠色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一点。巴纳吉顾不了前后地蹬了地板,在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的情况下,穿越过美寻与士官的身旁。 没有错,是奥黛莉·伯恩。那栗色的头发、白净的肌肤、穿着牛仔裤的修长双腿,和昨天见面时一点也没变。从身体深处窜起一股热潮——并不是暖意,而是比暖意还要更激烈,更让身体焦躁的热潮催促着巴纳吉,让他来到了那对翡翠色眼睛之前。不知该从何开口,巴纳吉最初想到的话是:“没想到,你也被这艘战舰收留了……”听到这句话,奥黛莉把一瞬间相视的目光移到了地上。 “对啊……事情变成了这样。” 抬头一瞥,奥黛莉将视线移到巴纳吉肩膀之后。想起奥黛莉的视线前站着拓也与米寇特的巴纳吉,体内的热情顿时凉了下来。 这两人都认识奥黛莉。他们知道疑似反政府组织成员的奥黛莉在昨天偷渡到“工业七号”,然后与毕斯特财团接触的经过——与昨晚战斗密不可分的一连串经过。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巴纳吉自己。想起这些,等到巴纳吉从奥黛莉身前退了半步时,已经为时已晚。“果然你就是巴纳吉提过的那个奥黛莉。”话锋带刺的语句由身后传出,让巴纳吉转过了头。 开口的是米寇特。她那冷漠到让人发颤的眼神掠过了巴纳吉,投注在奥黛莉一个人身上。同时察觉到美寻正以存疑的目光看向这里的巴纳吉,马上又挡在奥黛莉身前。 “你是谁?为什么要跑来‘工业七号’?” 或许之前米寇特是介意看守士官的目光,所以一直没有像这样直接对奥黛莉开口。朝着从束缚中解放而话中带刺的米寇特,美寻插话说:“哎呀,你们四个不是都互相认识吗?”在最不希望让事情曝光的对象——联邦军的军官面前发展成这种局面,巴纳吉握紧了自己出汗的拳头。就在想不到半句能够打开场面的话,巴纳吉无意识地举起手臂护着奥黛莉时……“她昨天才搬来‘工业七号’的嘛。”别的声音从室内传出。 “她是巴纳吉的童年玩伴,预定要转学来我们工专念书的。对吧?” 拓也传来示意的眼神。一下子配合不上的巴纳吉用着含糊的语气回答:“咦?对啊……” “哦?是这样吗?”美寻说。比米寇特投出充满疑问的眼神又快了一步,拓也拍拍她的背说:“你担心太多了啦,米寇特。” “就算突然跑来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巴纳吉也不会多看你以外的女孩子一眼吧?” 就连巴纳吉对这句话也听傻了,张开的嘴巴一时间阖不上来。美寻露出“喔,原来是这么同事啊”的表情点头称是,而呆在一旁的米寇特,脸当场涨成了通红。你说过头了吧,惹她生气要怎么办?巴纳吉这么担心着,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我的意思是……!”米寇特气炸了的声音响起,正当束手无策的巴纳吉只得承受时—— “巴纳吉·林克斯在吗?” 唐突插进来的尖锐声音,打断了接下来的话。看向声音的来源,康乐室门口的两个人影进入了巴纳吉的视线。 那两人分别是将头发理短,魁梧有如摔角选手的高大男性,以及像是敏锐注意力遍及全身上下的精悍男性。他们虽然也都穿着联邦军的制服,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明显与其他乘员不同。如果其他的军人是木棍的话,这两人就是铁棍。若是单指那名眼神锐利的男性,更可以说他比较像一把锋利的小刀。 巴纳吉和那把刀对上了眼。在美寻与士官僵住不动的情况下,那两人毫不顾忌地走了过来。尽管左臂打着石膏,那脚步仍然毫无破绽。锐利的视线将巴纳吉从头上到指尖都扫过了一遍,令人联想到巨大猫科动物的身躯来到巴纳吉眼前。忍住不将日光别开,巴纳吉也直视男人的脸。男人的视线文风不动,不带表情地开口问道:“是这个少年吗?” “是。塔克萨中校。”美寻回答。男人将视线从巴纳吉身上移开,朝美寻提出质疑:“我应该说过,在他醒来后马上带过来才对。” “是我让他和收容中的难民见面的。因为他们说彼此是同校的学生。” 摆出和娃娃脸不相称的厚脸皮表情,美寻回话时并未和男人目光相接。美寻的态度,透露出她对男人有着像是反感的情绪。不过被称作塔克萨的男人则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再度俯视巴纳吉,短短交代一句“你过来”之后便回头离去。那不容许他人有其他意见的口气,让巴纳吉在想清楚之前便先踏出了脚步。 “等一下……!你们说要带他走,是要带他去哪儿?” “巴纳吉和我们一样,是逃到这艘战舰上来的耶!” 拓也和米寇特接连开口,巴纳吉连忙停住了脚步。回头瞥了两人一眼,塔克萨用着丝毫未受动摇的语气回话:“那要由我们来判断。” “你们太蛮横了吧!再说,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们才会送我们回去‘工业七号’啊?” “战舰现在正在警戒配置之下。我无法做出保证。” “我爸爸法比欧·帕奇是‘工业七号’第二作业区的厂长。你们要只带巴纳吉走的话,请先说明理由。” 米寇特知道,大部分的大人都会因为这句话而改变态度,但这时并没有得到她所期待的效果。塔克萨凝视米寇特,郑重说道: “他以民众的身分操纵军用ms并介入战斗。这是罪重足至处以极刑的重大违法行为。” “军用ms……?”[是你驾驶的!?”分别发出惊讶声音的拓也与米寇特,将视线投向了巴纳吉。看到美寻像是在抱怨塔克萨多嘴而瞪着他的侧睑,巴纳吉目光开始镇定不下来地四处游移。“巴纳吉,你该不会……”背后传来的低语声,让巴纳吉吓得抖起眉来。 不自觉地伸手摸了巴纳吉的肩膀,又马上将手缩回的奥黛莉,眼神正露出动摇。巴纳吉想起,一切便是在看到这 对眼睛时改变的。自己与奥黛莉,或许也包括拓也和米寇特,可能都已经踏上了再也无法回头的一条路。抱着这种不知是否算是直觉的想法,巴纳吉回答:“我之后再告诉你。” “在这里等我,好吗?” 别和任何人讲,巴纳吉自认用眼神对奥黛莉传达了这句话。奥黛莉向后退了一步,对巴纳吉露出沉默的目光。感觉自己曾被碰过一瞬的肩膀正散发出热度,巴纳吉跟着塔克萨离开了康乐室。美寻那像是在说着“不要紧的”,而拍在自己背上的手,给了巴纳吉抬头挺胸走路的气力。 ※ 高亢的鸣笛声,透过无线电在太空衣的头盔内响起。这只从海军带来的号令用鸣笛,在这时听来格外悲凄。那音色带着寂寥的气息,传到了利迪·马瑟纳斯的耳里。 没多久,震动便从脚边传出,弹射甲板的巨大舱门开始关闭了起来。由上下逼近的舱门将四边各长二十公尺的弹射口封闭,隐藏住于真空中昂然而立的庞大弹射器。在舱门完全关闭前的这段期间内,利迪等人已经在弹射目前列队完毕,并做出举手行礼的姿势。为了等待未归舰的机体,着舰用后部弹射口的舱门仍然开着……但是不管再怎么等,不会回来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距离往后应该会被记载为“工业七号遭遇战”的这场战斗结束已经过了半天以上,“拟·阿卡马”正准备迎向新的局面。将对于已逝之人事物的惜别纳于怀中,生还的利迪等人也必须再踏出他们的下一步。因为这时战死的驾驶员们的灵魂,应该也早就回到自己家里了—— ‘结果,大家还是没赶上啊……’ 厚重的舱门已经阖上,开始注压的警告灯号正闪烁起来的时候,诺姆·帕希利科克少校如此低喃。他曾向上级要求,即使过了规定的十二个小时也要继续开放闸口。到了第十七个小时之后,态度终于软化下来的ms部队长眼里,现在或许也还看得见部下的机体漂浮在虚空中。利迪将视线转向诺姆,不过看不见他被头盔护罩所遮住的表情。找不到可说的话,利迪也只能在队伍解散之后,混在三五成群的队列兵之中,通过舰内一道道的气闸。 将脱掉的头盔挂在背后的扣具上,利迪走下已经注入空气的ms甲板。看到大半ms都没有回到整备架,只剩沉默不语的铁壁伫立在前的光景,利迪又重新感受到了丧气的情绪。受到战死认定的“里歇尔”有五架,“杰钢”则有三架。ecoas也失去了一架像是坦克的玩意儿,剩下的一架现在正盖着帆布躺在甲板角落。确认生存的驾驶员有三名,其中一人是轻伤,另外两名现在还躺在舰内的加护病房里接受照顾,看来已无望回归战线。实际上失去了三分之二战力的ms甲板,飘着一股闲散的空气。断断续续响起的起重臂与焊接声,让这股灯火将熄的惆怅显得更为醒目。 “德波拉、那察尔,就连伊安队长也……损失惨重啊。” “先不提遭到伏兵偷袭的r003(罗密欧),其他七架都是被同一架敌机给击坠的吧?而且,最后还让那家伙给逃掉了。” “三分之二耶,三分之二。被打下来这么多架,编制要怎么搞!就算把预备机的‘杰钢’也算进来,还算能动的也只有五架耶!连一个中队也组不起来。” “只能等待增援啦。这种状况之下,要是再被‘带袖的’那架四片翅膀袭击的话,根本连一下也撑不了。” “我之前扑克输给j4(茱丽叶)的歇罗,还没把他痛宰回来哪……” 由于没有平时的喧噪声,整备兵在四处交谈的声音便格外刺耳。利迪无意识地握起了拳头,漂过像是墓碑一样并列着的整备架之间。别一直责怪我们,利迪在心里这样说。并不是胆小就能活得下来,也不是勇猛的家伙就会战死。区分两者的纯粹就只有运气而已。在死神挥舞大鎌刀时是站着还是蹲着,就只是这样的差别便决定了结果。这种情况下,不管是经验、实力或是勇气都没有产生作用的余地。 死亡是来得那样干脆,让活下来的人只感到茫然。虽然也有想为同伴报仇的想法,但那样的心境就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赌博一样,或许也只是自己别无他法可以得到平衡的身心所做出的条件反射而已。至少在利迪心中,对敌人的憎恨、悔恨一类的感情都相当稀薄。硬要讲的话,就是对于不觉得悔恨的自己感到悔恨。经验不足到不知该如何活用自己生还的身体,让利迪感到生气。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习惯这种感觉,把过去与死去人们的回忆拿来当成喝酒时的下酒菜吧—— 在思考闷闷不乐地运作着的途中,人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回过神来的时候,利迪已经来到了整备中的自机前面。全体都沾上了煤灰,喷印的nar-008标志也已经变得难以辨识,机体本身却没有什么地方受到值得特别一提的损伤。仰望着就连光束擦过的痕迹也没有的“里歇尔”,重新体认到自己什么也没办到的利迪,拿出钢丝枪将自己吊到了驾驶舱前。从开放的舱门那端伸出了几条缆线,使得在里头进行作业的琼纳·吉伯尼整备长的背影变得有些难认。 弯下自己高大的身子,吉伯尼正在按着连接仪表板的检电装置键盘。由于那背影看来像是在哭,利迪低低抽了一口气。老班底的士官与自己这样的新任干部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对于搭乘的战舰有着近似爱情的执着。从再度服役以来首次经历的正式实战,而且还是招致了多条人命损失的实战。经验这样的事情,吉伯尼体会到的应该是更深切的感伤吧。想不到开头该说些什么话,利迪叫了一声:“整备长……”结果那粗壮的脖子整个转了过来,带着杀气的视线也跟着扫到自己身上。 “混帐,你连参加实战都敢带这种玩具上场!” 比平日的凶脸又更加险恶,吉伯尼把手掌大小的飞机模型拿到自己面前——那是利迪在战斗前带进驾驶舱,后来压根忘在里头的复叶机模型——“啊,不对,那个是……”急忙出口的声音哽在喉头,利迪让退缩的身体往后方漂去。“那个是啥,你讲啊!?”紧迫盯人的吉伯尼走到了外头,巨大的块头正矗立于舱门前。 “你就是带着出去郊游的心情在执行任务,才会任凭吉翁的残党宰割!” 吉伯尼岔开双脚、用力踏稳驾驶舱盖,把利迪的身体给撞飞了出去。利迪无计可施地在无重力间漂浮,最后落得整个背撞在“里歇尔”胯下延伸出的钩状装甲的下场。周围的整备兵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看向两人,之后露出像是在说“又来啦”的表情,又纷纷把头转了回去。利迪迅速地重新站起身,瞪着吉伯尼叫道:“你这只是借题发挥吧!” “在战场上我也是拼了命的啊,不要把气出在我身上。” “没拿出成绩来说什么也没用!你还是拿着这个去玩吧!” 吉伯尼将飞机模型一甩,哼的喷出一道鼻息。不去看他的脸,只盯着飞过自己头上的小小复叶机,利迪反射性地踢了脚边的装甲。 一边想着为这些事争执很蠢,一边却又想到这样反而比较没那么沮丧,利迪奇妙地感到精神一振了起来,开始一股脑地追起正在横跨甲板飞行的复叶机。或许是因为原先的设计便符合航空力学的关系,复叶机塑胶制的机翼轻巧地穿越空气,在毫不减速的情况下飞到了对面的墙壁。复叶机穿越过起重臂之间的狭窄空隙,到达墙际的窄小通道,飞进了走在通道上的人群中。 走在行列中央的人影回身闪过,用手抓住突然飞来的复叶机。晚了一步攀到窄道扶手上的利迪,被没穿着军服的对方的侧脸吓了一跳。深蓝色的工作外套配牛仔裤、随兴留长的焦褐色头发。个头比起走在前后的男人要小上一号的那张脸,说他还是少年也不为过—— “啊,抱歉。” “不会……这个做得 一卷全 1. “……你刚才,说了什么?” 在那一瞬间,亚伯特陷入世界整个扭曲了的错觉,使他不禁反问起对方。‘你应该听见了才对呀!’一道冷淡的声音如此在通话器的耳机中响起。 ‘我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接触的。不过,巴纳吉·林克斯绝对是卡帝亚斯的儿子没错。就是在爱伦死后,他跟安娜·林克斯怀的孩子。’ 带有杂讯的荧幕那端,玛莎·毕斯特·卡拜因的铁面毫无动摇,泰然说道。巴纳吉·林克斯,那个态度嚣张的少年。连机体代表的意义与重要性都不了解就搭上r-0,落得要一肩担起“拉普拉斯之盒”的下场,搞错出现场合的家伙……没错,就是那个林克斯。明明自己以前也听过那个姓,为什么却没有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因为自己不想承认——自问过昏昏沉沉的脑袋然后如此自答的亚伯特,重新因逼近而来的冲击而失声。荧幕上的玛莎与通讯室的操控台都失去现实感,亚伯特持续感觉自己的身体与世界一起被扭曲了。 这会是设想周到的计划吗?还是全无道理的偶然全都碰在一起了呢?无论如何,卡帝亚斯·毕斯特并不是将“盒子”托付给路过的少年。而是将家族的命运托付给没能成为他继室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一个可说是私生子的少年——还把原本有资格,该继承这些事物的人给撇在一边了。 ‘振作一点。不管“独角兽”的驾驶员是谁,这都无所谓。问题在于机体已经交到了新吉翁手上的事实。这是你的失职哪,亚伯特。’ 锐利的声音穿透鼓膜,将快要神游出窍的意识拉回了肉体。亚伯特抓住通话器的麦克风,重新将依赖的目光投向十五吋荧幕上所映出的玛莎。 “可……可是,在那个情况下那是最妥当的选择啊。只要没了‘独角兽’,就能守住‘盒子’的安全。我是抱着将‘独角兽’破坏掉的打算……” ‘结果才是一切。我告诉过你,世人是不会对过程做出评价的吧?’ 漠然地将人推向前头,但根本上却牢牢实实地握着缰绳。面对玛莎从生理上缠绕住自己的平常声调,亚伯特抵抗的气力立刻就被扼杀了。‘我已经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毕斯特财团的代理领袖接着说,亚伯特也只得悄然听下去。 ‘接到米妮瓦·萨比已被拘禁的报告,达卡的中央政府看来也慌了。不用多久他们就会有动作了吧!你留在那里,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 “是……” ‘这是条无法回头的路。自已的失职,给我自已去收拾。你一定能做到。’ 无法回头的路。这句话抵住了胸口,促使亚伯特抬起头,此时荧幕上的玛莎已消失无踪。看着自己朦胧地反射在荧幕上的脸,亚伯特用着几无感觉的手取下通话器,重重地栽进坚硬的椅子里。 位于舰桥构造区块一角的第二通讯室之中,没有其他人影。狭长的小房间里配置有通讯用的荧幕与操控台,仅有的两把椅子正被电源灯示的反射光源所照着。虽然此处的设备是为了在登陆作战或舰队运作之际,供所属部队整合联络讯息而用的,但是在基本上以单舰出击为主的“拟·阿卡马”上,光靠舰桥的通讯设备也就足以应付了。这是个即使让偶然共乘此舰的民众当公共电话来用,也不会造成多大问题的地方。 由于将与舰桥间的线路隔绝开来了,没有必要担心对话会被从旁监听。ecoas监视的耳目也没有伸到这里,房间里只有舰内广播的模糊声音响着。广播的内容是‘接索桅,准备设置’、‘接舷作业预定时刻,无变更。应急班在指定时间前须……’云云。尽管不懂是在说些什么,八成是在进行补给作业的准备吧。为了与参谋本部派出的补给舰接触,“拟·阿卡马”离开暗礁宙域已过了五小时以上。和待在“冯·布朗”的玛莎取得连络,也是在妨碍雷射发讯的太空垃圾从航域净空之后的事,目前的“拟·阿卡马”,正处于说是很平常绝不为过的状态中。 从受到新吉翁袭击,作为“盒子”开启之钥的r-0被夺走后也都经过了一天半。虽不确定玛莎是用什么样的手段,但难以请动的参谋本部总算开始动作了。ms部队溃败,“拟·阿卡马”的舰体也已受到显著的损伤,不过只要接受新的补给,返航的命令就不可能会下来。被用于本部直辖秘密行动的战舰——而且是一艘载了萨比家继承人的战舰,还得再持续一阵子看不见前方的航程。没有像样的隐私权,连淋浴都不能随意进行,也无法打电话给常与其谘商的心理谘询师。被乘员们当成碍事者、和塔克萨等ecoas的队员针锋相对的日子,还得再继续下去。“可恶!”亚伯特低吟,扫开放在操控台上的通话器。 那也就算了。舰内混有涂装漆料及臭氧的特有气味在这几天内已经完全沾染在身体上,这也还忍受得了。难以忍耐的,是睡不着这一点。“那个男人”的声音乘着空调与轮机酝酿出的风吹声,数度将自己疲惫至极的身体从睡眠中拉了回来。 无法回头的路……扣下扳机的那种感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记?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想要打乱持续了百年的秩序的,明明是那个男人。把一直以来都只会采取对全体而言最妥善行动的我置之不理,那个男人为何——亚伯特握紧僵硬的手掌。 “为什么……选上的不是我。” 从喉咙深处榨出的声音,颤动了受到薄弱重力所包覆的身体。直到这波情绪过去为止,亚伯特都没有抬起趴在操控台上的脸。 ※ 墙壁被防止自残用的软垫所覆盖,天花板上则设置有监视摄影机。房里一个窗户也没有,而门上开有嵚入铁栅的窥视口。俘虏收容室的景象,不管在联邦或吉翁都一样。要说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这边的空调比较安静,如此而已。 在那空调的声音里,混进了电子锁被解除的声响。保持坐在与地板固定在一起的坚硬床铺上的姿势,米妮瓦·萨比将脸朝向开启的门那端。 还没到用餐的时间……会是新的审问者吗?就在米妮瓦这样想着,打算摆出防卫性姿势的途中,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门口。因为一时间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米妮瓦立刻闭紧嘴角。背对通路方向投射而来的逆光,利迪·马瑟纳斯也以紧张的表情看向米妮瓦。 “奥黛莉·伯恩……不对,该叫你米妮瓦·萨比吗?” 用着有些阴沉的声音开口后,利迪反手关上背后的门。那瞳孔里蕴含着冰冷的怒气。米妮瓦不认为一名驾驶员有和自己会面的必要,也不觉得上级会对此作出许可。确信对方非为公事而来的米妮瓦,使劲握紧了快要发起抖来的拳头。利迪投注在米妮瓦身上的视线丁点不动,以压抑的声音续道:“小时候,我听过萨比家的演讲。” “基连·萨比,他是你的伯父没错吧?当他弟弟卡尔马在地球战死时,吉翁本土举行了气派的国葬。应该有转播到全世界吧!就是他说了别枉费卡尔马的死,只有身为优良种族的吉翁国民,才是被上天选中的菁英,喊着吉翁万岁的那场演讲。” 两人一起偷偷跑进“独角兽”的保管场所,聊过她长得像某个女演员云云等别无意义的话语,则是昨天的事了……不对,好像已经是两天前了吧。应该是在这段期间直接面对现实的缘故,利迪用僵硬表情克制住尝到现实滋味的悲愤,而他穿着灰色军官制服的身体则朝米妮瓦踏出了一步。米妮瓦忍住站起身往后退的想法,笔直地回看利迪的脸。 “吉翁万岁,吉翁万岁……几万人的群众就那样一起叫着。真是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光景呀!我那时虽然还是个小鬼,却记得自己起了鸡皮疙瘩。从小孩到老人家,可以分毫不差做着相同事情的那群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机器人吗?不会自己 思考,自己去感受事情吗?” 贴近到指尖就能触及对方的距离,利迪使力抓紧双拳道:“你倒是说些什么吧!”粗鲁的语音,让狭窄收容室的空气阵阵颤动起来。 “新吉翁也有做吧?让所有人一起喊吉翁万岁的那档事。你就在这里讲讲看啊!” 与说出的话相反,那眼神动摇着。梢梢咽了一口气,避开米妮瓦想看出自已眼底想法的视线,大叫着“你说啊!”的利迪将脸胧撇到一边去。 “说吉翁万岁,让我理解你是吉翁的公主啊。不这样的话……” 中断的语尾带着哭调,静静地染湿了房间的空气。这个人是来说什么的呢?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痛苦呢?紧绷的胸口涌现这样的疑问,米妮瓦重新仰望起站在眼前的青年脸庞。和自己一样——这个人,或许也找不到将情感化作言语的法子。明明有许多想传达的事、想确认的事,一切的一切却都在开口前变得肤浅而表面。 “……算了,就这样吧。”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利迪拨起金发,用迟缓的视线看向米妮瓦。“我也听说你一路坚决保持缄默的事。米妮瓦·萨比这等身分的人,是为了什么单身潜入联邦的舰里……已经不是像我这样的驾驶员该过问的事。剩下的就交给这方面的专家了。” 如此让自己认同后——不对,是说给自己听之后,利迪转过身去。目送着他那和自己一样,让人觉得还在成长途中的背影,米妮瓦又听到利迪接着说的“但是、至少请你记得一件事”而抬起了下颚。 “曾有个家伙为了救一名叫作奥黛莉·伯恩的女孩子,而把命豁了出去……那家伙直到最后,都还叫着你的名字。叫的不是米妮瓦·萨比,而是奥黛莉这个名字。” 心脏鼓动了一次,在殖民卫星的巷道里和自己一同奔跑的少年脸孔横越脑海。瞥了一眼说不出话的米妮瓦的脸,利迪沉默地走向门口。这是男人的想法,实在太过于偏颇了……尽管米妮瓦反射性地这么认为,却还不足以抹去那股莫名的罪恶感,于是她开了口:“你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呢!” 利迪正要碰到门把的手停下了。他那流露出惊讶以及些许愤怒的脸转了回来,让米妮瓦那一瞬间觉得对方真是个正直的人。压抑住在胸口底下蠢蠢欲动的感情,米妮瓦继续道:“你说交给这方面的专家,是指谁呢?” “当然是审问官,或者与司法相关的……” “这桩事件不会有司法层面的介入。作战本身既不会被公开,我本人遭受拘禁的消息也不会被报导出来。” 讲了也是多余。而且说出来之后什么也不会改变,也救赎不了什么。虽这么想,米妮瓦硬保持了整天缄默的嘴巴却停不了。利迪变了脸色,说道:“你是什么意思?”并把全身转向米妮瓦这边。 “就和我字面上的意思一样。你觉得这次的作战是能报导出来的吗?” “可是,这件事与拘禁米妮瓦·萨比……” “若是公开我被拘禁的事情,新吉翁就不得不采取行动了。弗尔·伏朗托始终不愿意承认我是米妮瓦·萨比,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不陷入我方利用人质的作战……” 将接着想说的话和呼吸一起吞进口中,利迪闭上了嘴。“只要你想想就会明白了。”米妮瓦边说,视线落到了地板上。 “近十年以来,我之所以不会被捕的理由。新吉翁之所以能再度整建军备的理由……” 立下自治独立悲愿的宇宙殖民者热情、赌上性命也要复兴吉翁的无名战士们的牺牲——这些都是原因。但是,光有理念并无法做些什么的。即使是反政府运动,如果使运动成立的政治与经济没有发挥功能,组织体就无法具有力量。“你想说这是套招好的戏码吗?都是联邦与新吉翁之间设计好的?”面对如此出声的利迪,米妮瓦以羞愧的心境承受了质疑。 “虽然在‘工业七号’所发生的事现在应该还受到大幅报导,但后续报导应该会在二天内就销声匿迹才对。这对因事件失去亲人或朋友的人们而言是无法被原谅的现象……不过,宇宙圈的居民已经对联邦这种没道理的部分习以为常了。联邦一直以来都默许我们的存在,当成是承受这些不满的挡箭牌。” 和警察机关不会认真地去驱逐帮派组织的道理是类似的。就像是为了让违法分子不至于分散,接受统一管理的垃圾袋。联邦与新吉翁彼此都守着这一线,持续地让经济的齿轮——一种在名为紧张的动力下转动的齿轮运转着。就这层意义来看,与其说是套招好的戏码,用一丘之貉这个词来形容还比较正确。“到目前为止是如此的。”附加上这一句之后,米妮瓦暂且闭上了嘴。“……是‘拉普拉斯之盒’破坏了两者之间的均衡吗?”如此自言自语的利迪,露出好像脑中某条未知回路接通了一般的表情。 “是的。不过,应该还不只如此。考虑到像‘独角兽’这样的ms被开发出来的事实,联邦或许已经有了要和新吉翁清算彼此关系的动作。可以想见正因为如此,毕斯特财团才会动用上密而不宣的‘盒子’。” 和平与安定是很脆弱的,卡帝亚斯曾这么说过。在这个理念化作形骸,就连反动势力都依赖着“管理”的时代,想钻“管理”的漏洞反而变得容易了。在“管理”的范畴内整顿军备,却若隐若现地展露出深沉意志,想打破现状的弗尔·伏朗托是这样。一方面推行以缩减军备为基调的重编计划,同时也企图要完全消灭吉翁的联邦军首脑亦若是。卡帝亚斯或许是想藉由投入“拉普拉斯之盒”这项刺激物,把这歪曲的架构熏炙出肉眼可见的外形吧。因为大战的记忆己经远去,人们变得相信自已就连战争也能“管理”,神经上更出现模棱两可的部分,忽视了危机产生的征兆…… 不管怎样,都已经是再想也枉然的事了。审视起身为一名阶下囚而受制于联邦舰上的自己,米妮瓦微微叹息。如果能像利迪所说的那般,被送交司法机关并接受公正的裁决的话,自己会想尽可能地向更多人诉说现状。但这样的机会却是非常渺茫。自己受到拘禁的事实一旦被公开出来,不只是新吉翁,就连潜伏于联邦政府内的吉翁支持者都会跟着行动于是与其对抗的保守派也会有所动作,争夺自已的政治动作便只好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在双方都各怀一心的当下,只会招致消耗的冲突并非彼此所希望的。让米妮瓦·萨比保持行踪不明的作法还比较合算。自己会以无名战俘的身分就此被人藏匿起来吗?或是会被赋予化名,而受到“管理”呢?最恶劣的情况,别是让失踪由假成真……这也是不无可能的。 (插图021) 当然,“盒子”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了夺回被运送到“帛琉”的“独角兽钢弹”,联邦军恐怕会发起某些行动。这艘“拟·阿卡马”到时也会加入战线吧!结果这也只是位于争夺“盒子”所有权的内斗延长线上的一点,单靠政治手段使能让事态平息下来。即使“独角兽”的驾驶员还活着,也不会有任何人顾及其死活—— “……真是难懂哪。” 听见对方低喃出声,米妮瓦停下消极的思索,抬起头来。她在昏暗中看到的是疲倦目光投射在地上,露出消化不良表情的利迪。 “我一直规定自已是一个驾驶员。我的工作就是驾驶ms,确实完成被赋予的任务,没有必要思考其他事情。就算偶尔会出现弊端,我也相信联邦政府还有匡正的能力……不对,这是骗人的。我是故意不去看,不去思考的。从我还待在‘家’的时候就一直如此……” 即使是一阵令人感到理所当然的抒发,“家”的字音却异样地留滞在米妮瓦的耳里。“最后,只求你告诉我一件事。”利迪续道,正面地回望米妮瓦的眼睛。 “既然已经理解到了这个层面,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行动?” 这是个真挚的发问。对于利迪正直的目光感到些许心惊,米妮瓦同时戒慎恐惧地回答道:“我也有一个从出生后,就跟在自己后头的‘家’。” “那是个背负了一年战争恶名的‘家’。有人会因此把我视为一种危险,也有想将我拱作吉翁复兴象征的人出现。不管怎样,我都无法与政治撇开关系。如果同样的过错又会重演,就算得付出性命,我也有义务与责任要去阻止。” “即使别的危机会因为你的消失而产生吗?” “我说过了吧?我不在的事并不会被公开。对于把政治当成处世之道的人而言,我不过是个棋盘上的棋子而已。但是,政治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在与利迪的对话中,米妮瓦也体认到自己原本感觉朦朦胧胧的东西化作了具体。“作为在场者所应履行的……责任与义务,是这样吗?”如此自言自语过后,利迪突然变为坚定的目光望向了墙上的一点。注视着他那就要寻获些什么的脸,米妮瓦不自觉地跟着一起望向了利迪视线的前端,一边则试着想像这位利迪·马瑟纳斯所说的“家”是怎么一回事。提到马瑟纳斯的话,首先会想到的就是不得善终的联邦政府首任首相,但…… “喂,利迪。你也应该节制一点吧。” 唐突插话进来的声音,打断了米妮瓦之后的思考。嵌在门上窥视口的铁栅另一侧,出现一名戴着头盔的警备队员脸孔。 “差不多到换班的时间了。被逮到的话,就算是你也不能轻易了事喔!” “我明白。我现在就出去。” 轻轻回头答应过对方,利迪重新看向了米妮瓦。米妮瓦现在才注意到,利迪头上的监视摄影机的电源灯示并没有亮着。 “你是该站在人群之上发言的人,这点我完全了解了。同时我也藉此体认到,自己似乎什么事也不懂。” 比一开始进入房里时更镇定的目光,诉说出利迪过人的学习能力。“但你毕竟是吉翁的人。”不发一语地回望利迪的米妮瓦,听见他接着发出的僵硬声音,握紧了膝上的拳头。 “即使私底下曾经很亲近,你还是我们的敌人。你是害死诺姆队长的仇人。要原谅这样的你,我做不到。” 会这样想,对于拥有感情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理解到这份感情会使人犯错,却也能让人得到救赎,米妮瓦用全身承受了眼前青年的意志显现。利迪转过身,这次总算将手伸出握住门把。 “……真希望是在其他地方与你见面哪!” 米妮瓦无法出声,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回应。利迪迅速走出门口,关上的门板遮住了他的背影。上锁的电子音效拖着尾巴,在独留一人的收监室滞留一阵后消失。 从口中发出叹息,米妮瓦靠向贴有软垫的墙面。承受住活生生感情的身体,疲倦到连米妮瓦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地步。仅透过话语就可以学会的事情或者被拯救的人,根本不存在。一面认为自己才真的是什么也不懂,米妮瓦出神地审视起昏暗的收容室。 若能活下来的话,巴纳吉也会像这样度过被囚禁的时间吧。茫茫然地思考着的脑袋突然沉重起来,米妮瓦闭上了眼睛。从遭受监禁以来一次也未曾入睡的身体,要沉入睡意的深渊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 ※ 宣告锁头打开的电子音效,代替了敲门声响起。巴纳吉·林克斯的脸离开舷窗,将出现在门口的人纳入眼帘。 如同预料的,玛莉妲·库鲁斯就站在那里。朱红色的布料上饰有金色丝线饰扣的背心状上衣,搭以能衬托出腿部曲线的白色长裤。领口绘有象征翅膀的吉翁图腾,位于其上,绽放出光芒的眼睛快速地审视了室内。即使知道巴纳吉并无抵抗的气力,玛莉妲像猫一般毫无破绽的眼神仍不会放松。纤细,但又好像全身上紧发条的身躯步入室内,将手中的餐盘摆在简易餐桌上。 她拿餐点进来这里,连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把失去意识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被这艘船舰收容后已经过了近两天的时间吧。瞥了随便盛了些微波加热食品的餐盘一眼,巴纳吉注视起整齐穿着“带袖的”军服的玛莉妲侧脸。除了床铺与简易餐桌,以及长宽各三十公分的舷窗之外并无其他东西可看的船室里,她那俐落的身形看起来实在非常华丽。 在医务室恢复意识之后,跟着是诊疗、审问、幽禁。简直就像重复了一遍在“拟·阿卡马”上的遭遇,但流动于舰内的空气从根本上就不一样。这艘船舰的名称是什么?正朝哪里航行?与自己一起被回收的“独角兽”又怎么了?即使向人间起,也得不到答案。耍性子缠着对方猛问之下,回报自己的则是带有杀气的视线。再怎么说,这里毕竟是“带袖的”——新吉翁所有的船舰上,虽说是不可抗力,巴纳吉已是和他们敌对的身分了。 既已说明过自己并不是联邦军的人,也讲了和奥黛莉之间认识的经过。从审问者的态度来看,暂时似乎是不用担心会受到粗暴的待遇,但也不能就此松懈。只要和“独角兽”扯上关系,不管会受到什么对待都不奇怪。也会有对自己使用药物后重新进行审问的可能性。不省人事地被绑在椅子上,等到什么都被逼问出来之后,便落得成为废人的下场——一面打散这些不安的想像,巴纳吉持续注视着玛莉妲的一举手一投足。此时,那张脸忽然转向,碧蓝瞳孔不带半分迟疑地直视了巴纳吉。 巴纳吉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气,连后退的时间也没有,由下往上捞的手就扣住了自己的下巴。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拉到对方身前,巴纳吉形成把脸抵在玛莉妲眼前的姿势。透有深邃蔚蓝的双眸在眼前一眨,专注地凝视起巴纳吉的眼睛。轻柔的体味逗弄起鼻腔,女生的汗味是甜的啊——当巴纳吉分神于搞错场合的感慨时,被粗鲁地推开的身体往后踉跄好几步。 一屁股摔坐在床铺上,巴纳吉马上站起身。玛莉妲面色不改地说:“眼睛还在充血呢!用这个。”然后将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朝巴纳吉丢去。 大小可以握于掌中的喷雾罐,看得出是在无重力下使用的眼药。“在人类的身体中,对重力加速度最脆弱的器官就是眼睛。”玛莉妲继续说道,巴纳吉半愣住地回望她的脸。 “被那样的加速度甩动,就算眼珠跑出来也不奇怪。你给我尽可能地休养眼睛。” 不等回答,玛莉妲又背向了巴纳吉。绑成一束的头发——和在“工业七号”时看到的一样,带有橘色光泽的栗色头发轻轻散开,就像是在嘲笑着被当作小孩对待的自己一样地摇曳生姿。“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呢!”握紧眼药的巴纳吉将针锋相对的声音抛向了对方。 “这是身为军人,还是身为恐怖分子的心得?” 巴纳吉正面承受住了玛莉妲在下腹使力,并转回头来的视线。那是个知道如何行使暴力,且时常带着杀气的眼神。由于遇见并被迫屈服于这个眼神,改变了自己往后的命运。不对,不只是自己,待在“工业七号”所有人的命运都被强迫改变了。 在那场战斗之时,虽然不知道玛莉妲在哪里做了什么,但她一定是将“工业七号”搞得乱七八糟的当事者之一。就算她表现出关心自己的态度,也不能轻易对其解除心防。用发抖的双腿踏稳低重力下的地板,巴纳吉靠一口气也要继续瞪着玛莉妲,但她这么回话: “知道自己不会被杀之后,你倒是常常讲话。” 被一丝丝也没有动摇的声音说中自己的心思,巴纳吉撑住自己的那口气立时便瓦解了。找不到话回,巴纳吉别过脸去。 “虽然我认为自己是军人,但还是会有主观上的差异吧。也有为了获救,而使用人质的军队存在着。” “那是因为……” “最为恶质的是只会批判,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的人。” 铿锵有力的声音,让巴纳吉就要从喉头冒出的抗辩烟消云散。巴纳吉咽下口水,只好默默注视起让人觉得与深海相系着的碧蓝瞳孔。 “你为了帮助公主而采取了行动,所以才会受到与此相应的待遇。意思是,你已经算是事情的一部分了。” “这种话……太过偏颇了!让我活下来,是因为你们想要更了解‘独角兽’吧?” “那也是理由之一。” “奥黛莉要怎么办?她一直在防止‘拉普拉斯之盒’被交到新吉翁手上。‘盒子’与奥黛莉之间,你们认为哪边比较重要!?” “决定这些事并不是我的工作。” 像是要遮断话锋般地说道,玛莉妲转过了脸。知道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部分,巴纳吉立刻收口。 “马上就会到达我们的家。所有的决定会在那里做出。可以休息的时候就该先休息。” “家……?” 不是基地也不是据点,家这个不相称的字音让巴纳吉皱起眉头。玛莉妲摸摸领口边的发丝,轻轻用下巴指向了舷窗那端。 月球、地球、太阳都看不见,只洒满了银色星光的辉耀宇宙。在其中的一点上,独有一道状似弓箭头的黑影浮现。虽然还没办法判断其规模,但那样子看来并非是漂浮于暗礁宙域的石块。附近闪烁着的小光点若是船舶用的航宙灯,其大小应当是在殖民卫星之上了。或许是矿物资源卫星吧?尽可能地将脸凑到了小小的舷窗上,巴纳吉的目光凝聚在形状特异的岩块上。遥远的太阳光照射在弓箭头的尖端上,让人能逐步确认其应称为小行星的规模。并非只有一个,复数的小行星被连系在一起,形成了弓箭头轮廓的巨大卫星—— “那就是‘帛琉’,我们的家。” 玛莉妲说。只稍微动了一下脸,巴纳吉没有将目光从扩展在眼前的未知世界移开。坑坑疤疤的岩块表面闪烁着无数灯火,被称为“帛琉”的卫星以沉默脸庞面对着永远的夜晚。 建造宇宙移民计划的根基——殖民卫星时,当然会需要莫大的建设资材。在地球所能采掘到的资源终究不敷其用,而从成本来看,将建材搬运到大气层外也不甚实际。于是旧世纪的人们将目光放到了月球上。在月面建设起恒久资源采掘基地之后,被当成下一步迈出的,是沉睡有无穷无尽天然资源的沃野——延伸于火星与木星狭缝间的小行星带。 那是受木星的强大引力所阻隔,无法凝聚成行星便气数已尽的石块群巢穴。漂浮其间的小行星,光是旧世纪所观测到的数量就有数十万,而总数据说则有数百万的这块小行星带,全体质量估计已达月球的三十五分之一,其中多数含有优良的矿物资源。当然,这些小行星并没有密集到要用百科全书上的插图说明的程度,实际的情况是它们都零星散布于广大的虚空之中。但要锁定其中一个小行星,从地球圈送去开拓团并非不可能的事。同样地,在已知适合开采的小行星上加装核能脉冲引擎,使其自己航行到地球圈的工程,对于已迎接宇宙世纪的人类来说也不太难做到。 其中颇为有名的,则是在宇宙世纪0045固定于月球轨道的小行星朱诺,又名“月神二号”。于0060年代军事基地化的“月神二号”,一方面是作为联邦宇宙军最大的据点发挥着其机能,另一方面也还持续探采矿物资源。而“帛琉”也是这类矿物资源卫星之一。虽然这个卫星偏僻到如果不是殖民卫星公社的人就不会知道,但其历史却分外悠久,据说还有部分的微型行星是从旧世纪便已牵引来的。会跟着提到“部分”这项附加条件,乃因“帛琉”的构造是由复数小行星连系而成,从远方看去就像是弓箭头的特异形状也由此而来。 简单地说,先是有一颗呈突出三角锥状的岩块构成了弓箭头尖端,其底部则密接着三个形状不齐的岩块。规模无法称作小行星的四颗石块个别以复数的井状连结通道相系,若不靠近则看不出来是一颗小行星。这样的“帛琉”,是一个全长三十几公里、最大直径达十五公里,有如错视画一般的矿物资源卫星。 就像任何地方的资源卫星那样,岩块表面设置有无数的太空闸道与监视所,作为主体的三角锥状岩块上有两个圆筒状的居住区块,各自在岩层上开出直径一点六公里的孔穴,嵌于其中。和殖民卫星一样,靠回转产生离心重力的居住区约有三万人定居,这些人是以开采矿山维生。以上便是玛莉妲所有的说明了。巴纳吉所搭乘的船舰——新吉翁舰队的旗舰“留露拉”,以及同行的伪装货船“葛兰雪”两艘船舰,就这样一同进入了“帛琉”的内部。 船舰并非从露出于表面的太空闸道进入,而是驶进四颗岩块彼此将岩层靠在一起的接合面缝隙。巴纳吉明白其构造似乎是挖空重合相叠的岩块内侧,制造出由外部难窥其奥的一座“港湾”,但从舷窗可以判别到的也仅止于此。因为当带有压倒性质量的岩层逼近眼前,交错穿插的巨大连结通道占满窗外,才心想船舰总算穿越过这些时,巴纳吉就被带出了房间。视野开展的一瞬间,巴纳吉感觉自己好像看见凿成研钵状的环绕空间有好几艘舰艇停靠着、ms来来往往的场景模型般景观,但玛莉妲按住巴纳吉整颗头,使他没有间暇可以确认。让人押往舰外,并接受过规定的防疫检查之后,巴纳吉便踏上了“帛琉”的土地。 巴纳吉没有机会一望港口的全景。穿越过无重力带的通道,走到类似航站的建筑之外后,就看到被包下的磁浮列中在等着。这和殖民卫星所用的“地下铁”是同型的交通工具,不过在这里真的是奔驰于地下坑道之中。同乘者除玛莉妲之外,还有几名据说是“葛兰雪”乘员的男子。他们与“留露拉”的乘员在气氛上有着明显不同。即使所有人都穿着饰有金色丝线的华美军服,却有某种不相称的感觉。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虽然古代是有这样一句谚语,但人似乎也有人的矜持在,或许该说是不喜装饰的气概压倒了制服本身吧。无论如何,这群男子带有黑道分子的味道这点是绝对没错的。 由会话可以察知,玛莉妲原本似乎也是“葛兰雪”的乘员。为何只有她会换乘到“留露拉”上头,负责看管自己呢?没有让巴纳吉思考的空闲,磁浮列车开始行驶,而窗口的风景也为坑道的岩层所填满。行驶了五分钟之久,坑道己从眼前退去,开挖至“帛琉”深处的采掘场开始在眼底扩展开来。巴纳吉就像是正体验着社会科校外教学的小学生一样,把脸贴上窗口一动也不动。 采掘场几乎一直线地纵贯了三角锥状的小行星,其平均直径是四百公尺,长度则达十公里以上。以这个可说是大得离谱的空间为中心,交织有无数网目般的坑道,据说这些坑道连系着居住区与太空港等地。采掘场的终点则有着自动化的射出系统——质量投射器存在,似乎会定期将采掘到的矿物射出的样子。只从车窗看见的来判断,整体而言,采掘场的设备带给巴纳吉一种老旧的印象。 依附在坑壁的工厂群几乎都没在运作,放置在四处的采掘机械也没有运作的迹象。所有东西都被铁锈与尘埃所掩盖着,有种已经快要与赤褐色的岩层一体化的感觉。虽然有几架搬运矿石的迷你ms,藉着无重力的作业环境稀稀疏疏地来回飞移着,其机型却老旧到令人觉得可怕的程度。人工太阳的反射板也有半数已经不见,采掘场以及被过往尘埃所掩盖的设备群,都只能照射到黄昏时分般的光线而已。除了寂寥的废弃矿山之外,再无词汇可以说明出现在眼前的光景了。 “过去不是这样的。大概五十年前,在殖民卫星建造工程还很兴盛的时候,这一带的烟囱都冒着烟。听说,还会因为喷起的土砾而看 不见对面的地层哪……不过,这里的石块并不是很优质的矿脉。从这里在初期开拓时代被运来开始,有时就会掺合一些其他的石块来充数,尽管这样还是鱼目混珠地一路用了过来。到现在也几乎挖掘殆尽了,所以只能开采出一些钛矿的残渣而已。” 一起看着窗外,邻座的奇波亚·山特一面说着。身为“葛兰雪”乘员之一的他,看来就是个待人亲切的三十岁前后的黑人,而他似乎正是在这“帛琉”土生土长的居民。最少,当他还是巴纳吉这个岁数的时候,这里的名字还不是“帛琉”。当殖民卫星公社决定关闭的时候,不知是哪里的资产家把这整颗星球买了下来,并为这里冠上了因袭地球地名“帛琉”的新名称。自此以后,“帛琉”便被指定为side6的特别行政区,而那位资产家则安坐到了区长的位子上。以旧世纪的说法来讲,这种状况差不多就像是从国家手中买下了附庸的小岛。虽然可以自称为总督,实质上则像是个村长一样。奇波亚如此向巴纳吉解释。 “过去的吉翁公国,曾有个叫做‘所罗门’的宇宙要塞对吧?似乎是因袭了那个名称,才会叫做‘帛琉’的样子。这两个字都是地球上岛屿的名字哪。只不过‘所罗门’是从神话中的国王借来的名字,跟那座岛屿扯不上什么关系。哎,总之就是肤浅爱赶时髦吧。” 简言之,“帛琉”的所有人是个纯粹的吉翁支持者。他应该是期待着战后会产生的特别需要,一方面买断就要经营不下去的矿山,一方面则将这些资源提供给了新吉翁的据点。在战时以贯彻中立而为人所知的side6,据说背地里也是和吉翁公国有所联系。若是首长国默许,要从联邦眼中隐藏住这里的存在也并非不可能。即使在第二次新吉翁战争过后,政府正强力取缔吉翁残党的当下也是如此。 “对于吉翁主义的斗争已进入扫荡作战的阶段”——如此的宣传也仅止于宣传,联邦军一直以来都对基地化的整颗资源卫星放任不管。这份体会虽然对巴纳吉变得迟钝的脑袋有所刺激,几乎让他明白了横陈于联邦与新吉翁间那种想像之外的“关系”,但目前的巴纳吉并没有更进一步思考的余裕。因为同行的蓄胡男子瞥过别无用意地说着话的奇波亚一眼,用眼光示意他的观光说明该点到为止,而巴纳吉无意间也和这名蓄胡男子对上了视线。 他是被乘员们称呼为船长的男子。从一开始看到脸时巴纳吉就一直很在意,果然是那对目光没错。他是在“工业七号”用枪抵着自己的男子。坐在他旁边的金发男子巴纳吉也见过。这么说来,那天早上临时入港,让自己的打工泡汤的船名字就叫“葛兰雪”——巴纳吉突然这么想起。 他们从最初就与眼前的事态有所牵连。追着偷渡而来的奥黛莉,并派玛莉妲过来的恐怕就是这个男人——被称为辛尼曼的船长。巴纳吉望向辛尼曼安坐于斜前方座位的后脑勺。要是这群人没来“工业七号”就好了的愤慨,以及对方能直接掌控自己命运所带来的恐惧同时爆发,使两股情绪交杂化作了漩涡。但辛尼曼并没再多看巴纳吉一眼。缩起肩膀的奇波亚也停止说话,只剩磁浮马达的细微运作声留在车上。 叹了一口气,巴纳吉的视线飘向玛莉妲。坐在隔着一条通路的座位上,她也一直将视线投注于辛尼曼的后脑勺。只看作是对上司的忠诚的话,那对蔚蓝瞳孔却奇妙地带着一股热情。在随意地游移着视线,并且半松弛下来的乘员中,她那紧绷着的脸孔看来格外突出。 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找不到话语询问、也没有勇气开口,巴纳吉的视线避向了窗户那边。从设置于坑壁上的轨道悬吊而下,磁浮列车俯瞰着广大的采掘场——虽然这在无重力下是没有意义的修辞表现——尽全速奔驰。不久后到了分岔点,换走通往洞窟的路径之后,车辆便被吸入数量多达几十个的坑道之一。 采掘场从眼前而过,狭窄的通道再度包覆磁浮列车。一瞬间的黑暗造访车内,遮掩住了玛莉妲那抹像是忧闷着的眼神。 从到达目的地车站的磁浮列车走下,一行人搭上通往居住区的电梯。就在体会着腰臀肉被往下推挤的独特感觉之间,电梯已下降八百公尺余,将巴纳吉等人载到了“帛琉”的重力区块。 一行人并没有来到设置于内壁的城镇,而是走向从电梯厅直通他处的地下通路。酷似作业用便道的通路,在通过有武装卫兵戍守的闸门后便换了一个样子。就在同行的辛尼曼和玛莉妲快步向前的途中,巴纳吉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审视起闸门另一端。 支撑通路的支柱换成了施以刻饰的圆柱,墙壁上张挂着织有阿拉伯风格花纹的草绿色布帛。脱俗壁灯照射下的地面铺满了红色绒毯,在尽头等着的则是拱门状的巨大门扉。站在门两侧的两名卫兵身着卡其色军服搭以短披风,且配上宽檐铁盔的扮相带有一种年代感,和历史教科书上出现的吉翁公国军士兵一模一样。早已灭亡国家的残渣、就像是从战争博物馆脱逃出来的士兵亡灵,现在正活生生地回望着巴纳吉。 身穿的黑上衣与附有金色丝线的饰扣相得益彰,辛尼曼站在门前。行过鲜明举手礼的吉翁士兵们,便以俐落的动作将门打开。当作执勤室未免过于广大的空间在门后出现,让巴纳吉第二次咽下气息。里面的天花板应有两层楼高,四隅圆柱则在柱头施有漩涡状雕饰。仿暖炉样式的电热器上头挂着油画装饰,悬于左右的垂挂式布帘营造出了无法辨别出是否为古董的沉重感。梁上看得见齿状雕饰的凹凸不平,就连吊灯的灯罩上也施有同样的刻纹,可知其手艺之精细。所有的家具显示出某种调和,另一方面却也展露了奢华到令人误以为是宫殿的贵族嗜好。 尽管是复古品味,却与过去的样式不尽相符。受眼前只能说是吉翁主义式的光景所压倒,巴纳吉愣站在当场。虽然毕斯特家的宅邸也有复古之意,但这与那不同。若将毕斯特家的景观比喻作以富裕为根干的洗炼的话,在这里的则是为了威吓他人而装腔作势出的颓废。像是从地球被放逐到最遥远的side的人们,在反转自卑情结后构建出的文化样貌——随着公国崩溃而消逝,如今只能在尘埃扑鼻的洞窟深处苟活残喘,如同昙花一现般的砂境。没有恐惧也没有不快,只感受到异常的巴纳吉,和镇座于正面墙际的异常之凝聚对上了视线。 那人身着深红色制服,戴着面具的脸正朝向巴纳吉。他是人类吗?这就是巴纳吉最初的印象。从他身上简直感觉不到活着的气息。不只是从眼睛遮到额头的面具,其全身都飘散着一股充满人造物氛围的错觉。凝视起不动声色地坐在红木办公桌那端的面具男子,巴纳吉开始认真在想或许那只是房间装饰的一部分,但对方发出的“我承认这不是好品味”语音,让他吓了一跳。 “‘帛琉’这里的总督,是旧吉翁公国的强烈支持者。我军重整旗鼓时并没有拜托他什么,却盖了这么一栋司令部出来。据说他在这里重现了旧公国军最后的城塞——‘阿·巴瓦·空’的内部装演。” 无法立即判断出是眼前的面具在讲话,那是一阵略为冰冷的声音。朝着不作声地回望的巴纳吉,面具男子继续说道:“不坦率接受人家的好意可不行。” 没等巴纳吉做出反应,隔着防眩护目镜的目光朝向了辛尼曼等人。“辛苦了,船长。接下来你不用陪在旁边。”听了这句话之后,辛尼曼答道:“是,弗尔·伏朗托上校。”他那浑厚声音在室内回荡。 弗尔·伏朗托……背对辛尼曼与玛莉妲退出房间的声息,巴纳吉重新注视起面具男子。这是个听过的名字。慌慌忙忙出击时,巴纳吉有印象“拟·阿卡马”的某人曾提到这个名字。红色彗星,被称为夏亚再世的男人——没错,就是那架红色ms的驾驶员。在新闻画面上看到公国军时代的夏亚,也 是用面具遮着脸…… “怎么了?坐下吧。” 意外亲切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让巴纳吉就要整顿好的思考云消雾散。忍住自己就要纵身而起的冲动,巴纳吉坐上了放在暖炉旁的沙发。着白色侍者服装的年轻士兵立刻走近,将红茶注入放在桌上的茶杯。当侍者不与人交会目光地离开身旁后,巴纳吉察觉有其他视线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那是随侍于伏朗托旁边的青年军官。尽管穿的是鲜艳青色布料的制服,却被面具的存在感遮蔽而没注意到……与其这么想,或许他是刻意低调陪在旁边的也说不定。无论如何,那缠绕于巴纳吉身上的视线与伏朗托成为对比,盯得格外紧迫,让巴纳吉有些害怕。当侍者退出房间,面对的谈话对象只剩伏朗托与他两人后,巴纳吉感觉到他那从暗处射向自已的视线越发增加了黏度。 在他旁边,伏朗托什么也没说。将双手置于办公桌,交握的拳头撑起下颚,伏朗托仍用着感觉像无机物的脸朝向巴纳吉。从戴面具的脸判别不出视线的去向,比起恐惧,想着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打算如何对待自己的巴纳吉更被焦躁所煎熬着。就这样等着对方表态的话,会被面具的压迫感所吞没。一度将视线转向地板,对着膝盖擦过手掌上的汗之后,巴纳吉下定决心开口:“请问……” “你是坐在那架红色ms上的人吗?” 青年军官迅速眯起眼睛。伏朗托的嘴角浮出笑意。 “我若回答是,你要怎么办?你无法和厮杀过的对手喝茶吗?巴纳吉·林克斯小弟。” 随着揶揄的声音,紧迫盯人的观察者视线投注到了身上。了解到自己正被试探着的身体开始产生反应,使巴纳吉用颤抖的手将红茶送到嘴边。尽管巴纳吉尝不出味道、香味,就连热度也感觉不到,伏朗托说出“好回应”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不过,也没有顾到后果。这是驾驶员的气质哪。” 徐徐起身,伏朗托接近了巴纳吉。目光为丰茂的金发所夺去,巴纳吉另一方面又被单单装饰在桌上花瓶的一朵蔷薇吸引了注意力。到目前为止一直被红色彗星吞没其存在的红色蔷薇。那是在完完全全为人造物所充塞的这个房间里面,形孤影只地主张着生命的血色花朵。 “我是弗尔·伏朗托上校。你为米妮瓦小姐所做的事,我很感谢。虽然这场招待变得有些粗暴,还请你原谅。” 站到眼前的伏朗托伸出右手,巴纳吉慌忙将视线移回他身上。一边不自觉地就要回应起伏朗托,巴纳吉紧紧握住自己快伸出的手。不行,不可以照着对方的步调走。巴纳吉一面感觉到太阳穴刺痛的脉动,一面慎重地发话:“这样问虽然很失礼,但请问你那面具是用来遮住伤口的吗?” 嘴角露出被人攻其不备的表情,伏朗托放下了手。隔着他的肩膀瞄了一眼眼神更添险恶的青年军官,巴纳吉从正面仰望面具下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希望可以看你的脸。” “你这家伙……”如此低吟的青年军官脸色大变,脚步向前跨出了一步。伏朗托举手将其制止。 “没关系,安杰洛上尉。巴纳吉小弟谈的是礼仪问题。” 被称作安杰洛的青年军官停下脚步。防眩护目镜下的眼光重新看向巴纳吉。在就要瘫软的膝盖上注入力气,巴纳吉承受住从高一个头位置看下来的视线。 “这算是一种时尚装扮。要称作一种主义的宣传手段也可以。” 这么说着,被白色手套所包覆的双手放到了面具上。啊,当巴纳吉才这么想时,伏朗托已经干脆地脱下了面具。 澄澈的青蓝色眼睛最先纳入眼帘,跟着是刻于眉心的旧伤痕烧烙进视网膜。从那里描绘出俐落线条的鼻梁棱线并不让人反感,流着浓厚白人血脉的肌肤也富有年轻人那般的弹性。唯一有些突出的脸颊骨并非没有让人感受到他的年龄,但这也只是无意识间将其与照片上的夏亚·阿兹那布尔重合相较下的感想而已。整体看来找不到堪称缺陷的要素,面对着男子比相貌端正这种评价更要来得美丽的容貌,巴纳吉先咽下了先前忘了吞的唾液。 “因为没有像你这样会坦白说出来的人,才让我忘了拿下。抱歉。” 将面具夹于腋下,伏朗托重新伸出手。这次没道理不回应了,巴纳吉回握他的手。隔着手套的手感触坚硬,让最初的人偶印象在巴纳吉脑海里复苏,但这或许是结果又走上了对方步调的坏心情导致的。决定自律的巴纳吉,保留了对此更进一步的思考。 “我听说了你与米妮瓦小姐认识的经过。” 脚步踏回办公桌的方向,伏朗托开口:“不过,毕斯特财团将那架ms……‘独角兽’托付给你的经过,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明了。那本来是我军该接收的机体。卡帝亚斯·毕斯特为什么会选上你扛起‘拉普拉斯之盒’呢……” “我已经说过了。我也不知道比这更深入的细节。” 硬撑起冷不防被质疑的身体,巴纳吉像是要遮断对方话锋似地说。将面具放到桌上,朝巴纳吉投注视线的伏朗托答道:“是这样吗?”并坐上椅子。 “由于私藏着‘盒子’,才有毕斯特财团的荣华富贵。毕斯特财团会打破与联邦政府间的协议将其交出,一定是有无法轻易变更的计划才对。虽说是因为原先的预定被打乱了,也很难相信卡帝亚斯会将‘盒子’托付给刚好路过的局外者。将你看作是和财团有某种关连的人才自然。例如说……” 没放过巴纳吉不自觉地抬起头的视线,眼神微微笑起的伏朗托继续说道:“你原本也是和毕斯特一族有关系的人……这样说如何呢?” “我有回答的义务吗?” 被猛跃的心跳所促,巴纳吉脱口说出这句话。刺耳的脚步声传来,被称作安杰洛上尉的青年军官直直走向了巴纳吉。他的手忽然伸出,不由分说地揪起了巴纳吉的胸口。 失去表情的扑克脸上,表现的是货真价实的杀意。巴纳吉在故乡的贫民区也常看到不知道哪里有问题的人露出这种表情,他们的脸与青年军官重合在一起,当巴纳吉察觉打从心底有股冰冷的感触时,“我说过住手了。安杰洛。”伏朗托如此制止的声音插了进来。 看似神经质的眉头挤出皱纹,终究还是不发怨言地推开了巴纳吉。对方转身背向巴纳吉的身段毫无破绽,脚步上也看得出受过训练的气质,但却不足以抹去巴纳吉匆促间对他产生的印象——是个出身并不好的人。等待安杰洛回到背后,伏朗托静静地继续道:“你没有义务回答。” “但是,我们仍想要‘盒子’的情报。因为有米妮瓦小姐的因素在,才会用这样和缓的方式问你。这点希望你记着。” 虽然是露骨的威胁语句,倒也足够让人心头一寒。握紧不停出汗的手心,巴纳吉回话道:“那位米妮瓦……奥黛莉曾经和我说过。” “不能把‘盒子’交给现在的新吉翁,要不然又会出现大规模的战事。她是这么说的。” “喔。”只是如此接腔,伏朗托并未动摇。“若想起在‘工业七号’发生过的事,我也会有和她一样的心情。”巴纳吉挺起身子,一股劲地辩驳。 “她是吉翁的公主吧?奥黛莉既然反对的话,为什么你们还……” “那么,你是相信有‘拉普拉斯之盒’的存在吗?” 这是巴纳吉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注视起哑口无言的巴纳吉,伏朗托缓缓地追问: “你认为没有任何人看过,也无法论定其内容的‘盒子’,会隐藏有足以颠覆联邦政府的力量?”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想里面应该会有像知识或情报的东西,能在一瞬间让世界的平衡崩溃。” “例如说?” “例如……吉翁最初让殖民卫星坠落的方式,或是砸下一颗小行星使地球寒冷化的计划之类。虽然听过之后也觉得没什么,可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啊?核弹的发明,还有旧世纪发生过的恐怖战争……以及米诺夫斯基粒子、ms的开发也是这样。明明就在身边,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点点的发明或发现,就有可能让世界的平衡被轻易改变……” 尽管以前和奥黛莉讲话时也有想过这些,但能像这样流畅地表达出来,就连巴纳吉自己也感到很意外。“很正确呢!”这样地评价后,伏朗托再度从座位起身。 “这不是背过年表就会懂的。就你对事情的了解程度,应该也知道宇宙移民曾经是弃民政策的事吧?” 想像之外的话语再度被抛向自己,使得巴纳吉只能以沉默来回应。伏朗托离开办公桌,用着像是散步般的脚步朝巴纳吉靠近。 “以往吉翁·戴昆曾说过,只有来到宇宙的人才能迈向革新。指的也就是人类适应了环境,并得到进化的新面貌……新人类。对于将过剩的人口放逐到宇宙,自己则留在地球居住的特权阶级分子来说,这种想法就像是在颠覆本身的立场。所以他们镇压了吉翁主义,以及成为其发祥地的side3。你说发明或想法可以让世界的平衡崩溃,这就是一个例子。” 长靴走在地板上叩叩作声的声音,绕到了巴纳吉背后。但是他没有办法转头过去。 “最后吉翁受到暗杀,萨比家徒众建立了吉翁公国。对于联邦政府的打压,他们选择以武力回应。ms与殖民卫星坠落作战之类的‘发明’,则是赋予吉翁公国足以和联邦为敌的力量后,所出现的结果。人类虽然失去了总人口的半数,却也可以将其视为是基连·萨比以种族主义替代吉翁主义后,刻意削减人口而造成的。 吉翁会被暗杀,也是萨比家的阴谋。这在如今已经是众所皆知的。根基有着如此罪业的吉翁公国,在长达一年的战争后落败了。但是这助长了联邦政府的声势,使得地球中心政策日益扩张。一度踏上宇宙的人只要没有政府的许可,就不能再踩在地球的土地上。即使各side的自治权获得了承认,首长的任命权限仍是被中央政府所掌控。在无法得到中央政府选举权的情况下,宇宙圈等于是被剥夺了参政权。这其间地球则是以战后复兴的名义在进行再度开发,靠着宇宙生产的资源和食粮来养活二十亿余的地球居民。结果为了让地球的自然环境恢复,而被强迫移民的百亿宇宙居民,现在还是成了破坏地球的帮凶。” 绕到巴纳吉背后,伏朗托贴近在脖子发出的声音传进他耳里。面对这使身心一颤,像是要让躯体根干溶化般的感觉,巴纳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们新吉翁之中,也有承袭萨比家习气的信奉者存在。也有人相信吉翁·戴昆的理念,梦想着要建设真正的吉翁国。但他们共通的意志,都是要改变这个扭曲的体制。为了斩断联邦的锁链,实现宇宙圈的独立自治,我们应该——” “可是,恐怖攻击是不对的啊!” 打断就要从毛孔开始渗入体内的声音,巴纳吉用浑身的力气叫道。“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单方面地剥夺别人的性命是不对的。不管是谁,都没有那样的权利。” 米寇特的朋友连一片指甲也没留下,就化作了尘埃、让巴纳吉呕吐的丑陋尸体,以及那个人——卡帝亚斯·毕斯特渐渐冷却的血液。紧握这些至今还留在手掌的感触,我并没说错,巴纳吉这么告诉自己。人该以像人的方式活着、死去。巴纳吉绝不能容忍对方用那种方式去斩断他人的人生。在心里这么重复强调的途中,伏朗托贴近到脖根的气息悄悄离去,并以另一个问题向他质疑:“那么,用‘钢弹’战斗的你又是如何?” “如果所有的武力都是罪恶,用了‘钢弹’的你也是同罪。因为你,我们失去了贵重的士兵。” “因为我……?” 被看不见的手所推开,巴纳吉心中有股踩空的感觉。“虽然是流弹,但射击的人是你。这点是不会变的。”如此接着说道,伏朗托走回办公桌那边。他的背影变得歪斜扭曲,巴纳吉感觉自己滑进了开在脚底下的无底深渊,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他在说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巴纳吉那时根本没有命中敌机的感触。明明只是一股脑地在扣扳机而已。 这样的我,却杀了人…… “叫辛尼曼过来。” 伏朗托的声音听来好远。虽然也有感觉到安杰洛拿起内线电话的气息,但巴纳吉的身体与头脑都动不了。不思考不行。在被吞没到这个无底深渊之前,不想些什么不行。越是焦急,思考便越混乱,巴纳吉知道自己的指尖正在变冷变硬。被称为巴纳吉·林克斯的这个躯壳开始崩溃,逐渐变质成某种其他的东西—— “你还有许多该学的事。我希望你多了解我们的事情。在这之后,如果你能成为一股优秀的助力的话,我也会感到高兴。” 伏朗托这么说道。他拿起桌上的面具,几乎同一时刻,辛尼曼与玛莉妲也进入房内。两人之所以稍稍倒抽了一口气,是因为瞥见伏朗托真面目的关系吗?些微电流通过了冻结的脑袋,巴纳吉虽想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身体却还是动弹不得。其间看得出是玛莉妲的手臂伸到了自己肩上,半强迫地将身体转过去后,巴纳吉像被缝在地上的脚才从当场跨出了一步。 就这样被拖着走开,巴纳吉来到拱门状的门扉前。穿越门口之前,巴纳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坐在办公桌那端的伏朗托。无视于跟着停下的玛莉妲那讶异的视线,“请问……”巴纳吉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就是夏亚·阿兹那布尔吗?” 站在身旁的辛尼曼挑起眉,随着把视线投往伏朗托。带有杀气的眼神看向巴纳吉仅只于一瞬,连安杰洛也将守候的目光转到戴起面具的主人身上。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连巴纳吉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依照对方的回答,将让自己决定某些事情的想法并未动摇,他直直地凝视着已经戴好面具的伏朗托。伏朗托则将目光放到桌上单插着的花朵说道: “现在的我,只规定自己是一个容器。” “容器……?” “我这个容器,是用来承载人民被放逐到宇宙后所产生的想法,及继承吉翁理想的人们的宏愿。他们如果这样希望,我就会成为夏亚·阿兹那布尔。这个面具就是为此而存在。” 抬起隔着防眩护目镜的目光,伏朗托回望巴纳吉。真挚的眼神隔着面具穿过自已,巴纳吉短暂时间内失去了声音,但面具就是面具,并非真正的面孔。到底说来,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呢?回想着那蓝眼的美貌,重新感受到自己方才就像跟着幻影在说话巴纳吉,便失去了再说任何话的气力而走出房间。 房门关上之前,巴纳吉又回头瞄向后面。单插着的花朵那端,面具下的嘴唇宛若在笑着。艳丽的蔷薇花朵,以及安杰洛险恶阴沉的视线,在面具旁边烘托出了鲜明感。 ※ 门关上后,安杰洛不自觉地叹出气来。审视过自己感受到来路不明压迫感的身体,有些恼怒的安杰洛·梭裴出声道:“这样好吗?”并试着对身边的伏朗托提出了质疑。 “辛尼曼是个中老手。交给他就好。” 伏朗托面无表情地回答了对方。即使不交会多余的话语,所有的想法也都能相通。一方面对一如往常的气氛感到心安,安杰洛回想到那个少年在场时就并非如此,为此他又有点恼火起来。巴纳吉·林克斯在的期间,上校把自己放到了意识之外…… “比起这些,我更在意联邦的动向。依情况发展,或许得放弃这里才行。” 安杰洛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没有传达给对方。伏朗托提及实务面的事,安杰洛则开口说:“这里……您是说‘帛琉’吗?”来确认话中的意思。 “那架ms与‘盒子’有所关联,这点是没错的。ms被夺走,联邦也会变得拼命。‘帛琉’在政治面的安泰已经消失了,要这样看才是对的。” “您的意思是,联邦会对这里展开行动?” “可能性很高。他们应该会以非全面战争的方式攻来。” 从出入于“帛琉”的舰艇数来判断,联邦军八成也有在我军内部撒下眼线。为了维持肥大化的组织,软弱的团体必须时常保持在一定的紧张状态下,只要能想像对方会以和缓的态势持刀攻来,刺激便已足够。终于要开始了。脱下这层顺从联邦“管理”的羊皮,新吉翁军真正复兴的时刻要到了。暗自压抑下热血澎湃的胸口,安杰洛注视起应成为新世界之王的男人。拿起单朵插着的蔷薇,将其贴近嘴边的伏朗托低着头继续说道:“‘独角兽’的调查进行待如何?” “以亚纳海姆公司提供的情报为根据,目前正在对os进行解析。” “nt-d……他们说是新人类驱动系统(ypedrive)吗?嗅得到气味哪。” 瞬间以为是指蔷薇的气味,安杰洛发出“呃?”的疑问。这时伏朗托站了起来,说道: “亚纳海姆说那是以‘新安州’的数据为基础,而设计出的机体。但我不认为仅只如此。从那架‘钢弹’感受得到一股疯狂。要他们加快解析的速度。或许卡帝亚斯·毕斯特是将‘盒子’的钥匙安装到了不得了的妖魔身上。” 缓缓将手中的蔷薇交给了安杰洛,伏朗托没和他对上面,从桌前离去。那可靠的肩膀正露出疲态。“是!”一面挺起背脊回话,安杰洛目送着伏朗托从办公室离去。深红的背影穿越拱状门口,等对方身形已从合上的门扉那端消失,安杰洛才将视线移到接过手的蔷薇上。 在矿物资源卫星上,就连一朵蔷薇也无法轻易拿到。这虽然是向总督府御用的花店订购,再从邻近的殖民卫星专送到此的栽培成品,将蔷薇插在伏朗托桌上则是安杰洛每天的工作。不知道上校是否有察觉到,就连选择这只花瓶的也是自己呢?突然这样想起,安杰洛将视线移到孤伶伶地被留在原位的花瓶上,并回想起先前伏朗托所说的“容器”那段话。 “明明还这么疲倦,却想要承受住世界的一切……” 安杰洛看回到手中的蔷薇。歌颂着短暂的生命,深红色花瓣几近窒息地主张着其存在感。上校的颜色……将身体烧灼烤焦的火炎颜色。这是窥见过宇宙的深渊,背负着宿命而再度降临于世上的男人颜色。突然,受到无法控制的激情所驱使,安杰洛使尽了力气紧握住蔷薇的茎部。 “竟然让那样的少年看自己的真面目……!” 从拳头滴出的血沿花茎流下,沾污了地板。 ※ 回握自己的手掌之硬,是靠使用手枪锻炼出来的。对这股一如以往的有力,塔克萨·马克尔感到一阵安心。 “好久不见哪,塔克萨队的司令。你这模样真惨,不是吗?” 阿拉伯血统体现在他那黑色的肌肤上,纳西里·拉瑟中校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今年四十三岁,个头虽小却有副结实身材的纳西里浑身散发着活力,要率领旗下的ecoas猛将仍是无有不逮。一边遮着自己绑有绷带的左手,塔克萨回以苦笑道:“别说啦。” “和你不一样,我可是有在干活的。” “这就叫自作自受。你认真过头了啦。这之前的模拟战还不是一样,你那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将官来视察的话,常识上是要放个水的吧。” “我觉得自己已经有放水就是了。” “真敢讲。我们的队伍就是被你修理的。这笔帐我迟早会跟你算。” 讲到这里,收敛脸上笑容的纳西里并拢军靴脚跟,行起了熟练的举手礼。“ecoas729队纳西里·拉瑟等二十四员,自此刻起与ecoas920队会合。”面对纳西里如此有干劲的声音,塔克萨也举手答礼。刚好这时纳西里队也开始要搬入机材,一架用轨道钢索悬起的“洛特”,正以扁平的坦克型态逐步登上ms甲板。塔克萨放下手,隔着同样结束敬礼的纳西里肩膀观察起搬入机材的状况。 (插图055) 记载有部队编号729的车体,是从机体上端伸出了两门长炮身的长距离支援型。按照要求送来的装备,和围绕在车体旁的几名ecoas队员一起抵达的现状,让塔克萨先安下了心。跟着被搬运进来的“洛特”是装备了四连发机关炮的的机型,从弹药开始算起,满载各种预备品的货柜也陆续登上甲板。确认完这些的塔克萨,在不会被纳西里察觉的范围外松了口气。即使是讲客套话,这样的军备量也称不上充足,但至少可以做出最低限度的准备了。我军终于从屏息守候在暗礁宙域的日子得到解放,可以思考下一步的事—— 和新吉翁二度交战后已过了七十二小时。这样的想法,同样地出现在“拟·阿卡马”的乘员们心里。透过挂在天花板附近的轨道钢索,乘员们仰望着陆陆续续通过接舷闸道的物资,他们也露出朋睽违己久的精神表情,在ms甲板上来往。跟在纳西里等ecoas人员的增援后头,还有共计四架舰载机所进行的补给,以及用来修理重创船舰的各种预备零件。接舷中的输送舰若能将这些物资运来舰里,空荡荡的ms甲板也会变得热闹一些。整块报销的左舷弹射器虽然无法可救,但舰体已经修复到对航行不致产生大碍的程度,应该也可以从漂流状态脱离了。 不过,也得要参谋本部没有下达不合理的命令,众人才可能安心。包含旗下的爱将ecoas,可以在短时间内备齐这样的补给态势已算是上乘效率了,但这样的动员数要执行参谋本部的命令却完全不够。先不把ecoas的“洛特”算在内,可以运作的舰载ms仅有五架。船体的修理,也只能对航行中可执行的部分先做处理。“我从外面看过了,被打得很惨哪!”纳西里这么说着的声音,听在塔克萨耳里并不是讽刺。 “ms甲板也几乎是空荡荡的……就常识来讲,我觉得应该要先入港才对,上面却要我们在这种状况下继续作战?” “你感到不安吗?” “没有。只不过是搭的便车破一点而已。对我们的行动没影响。” 无惧的目光潜藏于他的黑色双眸,纳西里被胡须遮盖着的嘴角露出笑意而上扬。“那么,你说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开工?” 塔克萨率领的920部队,以及纳西里率领的729部队。虽说组织本身的历史尚浅,但ecoas的两支部队搭档进行同一项作战,这还是史上头一遭。看着用气概抵销掉不安的纳西里,当塔克萨正要开口说出前所未有的作战内容时,却响起了这么一道兴奋的声音:“超棒的,是‘百式’耶!”塔克萨与纳西里同时转过头去望着头上。 穿着深蓝色工作服配牛仔裤的少年,踹着悬起的货柜滑进了接舷闸道。那是受到收容的民众,当塔克萨回想着他应该是叫拓也·伊礼的时候,怒斥“喂!不可以随便跑进来!”的中年整备兵跟在少年后头,使得塔克萨将视线移向了两人前往的地方。开口边长达二十公尺的巨大接舷闸道之前,有一架并不眼熟的ms才刚被搬进来。 那是一架全身被涂装成灰色的苗条人型ms。虽然机身也是以联邦军机风格的直线所构成,却不像“杰钢”或“里歇尔”之流的量产机那样显得死板。复杂而精致的表面构造,有着一种更接近于人体身形的纤细。机体身后背负着两片纵向挺立的连接翼,而那矗立于地的模样,让人 联想到了阖起翅膀的大天使。比什么都更具特征的则是头部,相当于眼部的面罩组件则是设置到了脸部,看起来就像是副眼感应器一样,也使得这架ms的“脸”酷似于钢弹机种。 “那个是?” “听说是试作的可变形机种。应该是为了凑数,才从仓库底层拖出来的吧。好像是叫作‘德尔塔普拉斯’(deltaplus)还什么来着……” 一边回答着,纳西里的眼晴看的却不是ms,而是直盯向怎么瞧都不会像军人的拓也身上。“那又是怎么回事?”面对皱着严肃脸孔提问的纳西里,塔克萨发出了三天份的叹息。 “途中遭遇了很多事哪……” 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来说明哪件事呢?在塔克萨这样思考的途中,拓也已经了攀到“德尔塔普拉斯”上头,频频观察起顶到天花板的面罩以及驾驶舱等部位。一边抓住他的脚,整备兵的目光也没办法从绽放新品光泽的机体上移开。“搞什么啊?把这种互换性低的机体送来舰里。”整备兵如此发起牢骚,而拓也则对他晓以大义:“这可是梦幻机体呢。它是在z计划中试作出的百式机种,只要变形结构有完成的话,照理说性能应该是一把罩的。”“你说z计划,不就己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吗……”就在整备兵皱起整张脸这么说着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声音叫着:“拓也!”叫声响彻了整个甲板。 “你在那里做什么啊?搬运作业结束之后,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快点去准备。” 连整备兵也为之一惊的声音,是米寇特·帕奇所发出的。她那副淡黄色套头衫配热裤的模样,就真的是军舰上绝对看不到的了。米寇特露着修长的大腿飘过头上,不等回答道“你叫我准备,也没有什么可以准备啊”的拓也依依不舍地离开机体,她已踹过身旁的货柜,让脚着陆于甲板上。就这样回过身后,米寇特忽然与附近的塔克萨对上了目光。 惊讶地咽下一口气后,米寇特立刻将视线别过。僵硬的脸孔上露出了忧闷眼神,与她“告密”的时候是一样的。这项行为引发出意料外的化学作用,使米寇特的朋友被逼到了险境,不知她又是如何承受住这份现实的。塔克萨没时间对此多作思考,其他的声音又插了进来:“你们两个,都准备好了吧?”让他将目光朝向声音的来源。负责照顾民众的美寻·奥伊瓦肯少尉那娇小的身躯,正要着陆于甲板上。 当美寻接近向米寇特那边时,并未和塔克萨等人对上视线。美寻终究是气氛险恶地从ecoas成员身上避开了目光,她一搂住动弹不得的米寇特肩膀后,便说道“来吧,你可以不用再待在这种地方了”,并一起从现场离开。看着两人不再回头的背影,也目送了曾瞥过自已一眼的拓也背影,塔克萨微微叹出一口气。这样就好,他想。有罪过的是我们——利用上“告密”的情报并挟持人质,进行了卑劣作战的ecoas。你只要恨我就好。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责备自己的话…… “看起来,你的确是遭遇了许多事哪。” 目送过三人背影的纳西里,用着别有含义的眼神说道。面对熟知ecoas立场的男人声音,塔克萨缩起了肩。 ※ ‘要说的话,接到令尊联络时就连我也吓到了。毕竟舰载机驾驶员的履历这种玩意,是没有人会特地去检查的。’ 通讯荧幕那端,泰德·契忍可夫中将毫无愧色地说道。因为打高尔夫晒黑的五十岁脸孔,看来就像是参谋本部附属幕僚的范本那般;在他身穿乙种军服的胸口上,则排满着各式的勋章。要像你这么伟大的话,懒得去检查也是应该啦。压抑下内心的声音,利迪用着冷淡的声音答道:“是……” ‘我是有听到小道消息,说你到了隆德·贝尔。却万万没想到你是在“拟·阿卡马”上执行任务。调职令随后会补上,你马上从那抽身回来。议员的公子不该和秘密任务扯上任何关系。’ 像是因为天气变差了就要人回家一样,中将悠哉地说道。即使这番话完全没有顾及到现场的状况,利迪也不惊讶。与输送舰“阿拉斯加”接舷后,自己马上被叫到这第二通讯室时,利迪就预料到了。和红色彗星战斗的前夕被舰长要求着送出邮件后,得到的答覆就是这个。为了救出愚蠢又鲁莽的浪荡子,父亲便向参谋本部施了手段——完全不顾想要和“家”划清距离的儿子心情。利迪有着利迪的人生,父亲却不在意自己的儿子在面对人生时,也会有东西无法割舍。 总是这个样子。父亲拥有着广阔视野,只会要求自己纵观全体,另一方面却不能理解儿子也有自己所看见的世界。正确的永远是父亲,即使有了过错也会动用权力来扳倒一切。泰德中将的嘴脸和父亲的那种特质重合在一起,让利迪将绝不退让的目光摆向荧幕。尽到在场者所应履行的义务与责任——回想着半天前听少女说过的话语,利迪开口:“承蒙您的好意,但我仍是‘拟·阿卡马’的驾驶员。” “这和我是谁的儿子并没有关系。现在部队正因接连的战斗而受到损耗,做为一名联邦的军人,若要我就这样离开舰里……” ‘增援己经派出去了。你只要和他们换手就好。’ 泰德中将的回答毫无用心。双方的对话明显地缺乏交集……与其这么想,倒不如说这名中将并没有在看自己这个人,他只看着自己背后的影子——罗南·马瑟纳斯议员的权势。一方面感受到与墙壁对话的空虚,利迪放声道:“为什么只有我……!”泰德中将一点也不为所动,郑重其事地就说了:‘不只是你而已哪。’ ‘我们会一并回收在‘工业七号’收容的民众,以及新吉翁的俘虏’ “您是说……米妮瓦·萨比?” ‘我是说俘虏。你别轻率地把那名讳挂在嘴边。’ 只有此时在眼中露出了一抹紧张感,泰德中将以僵硬的声音说道。米妮瓦·萨比是个绝不能公开的事实,其存在本身便是“政治”。少女的声音再度于脑中浮现,使利迪一时哑口无言。以咳嗽制造出短暂停顿后,泰德中将接着说:‘总之,这些人会被送往月球。你也要跟着去。’ ‘在“阿拉斯加”上面也有情报部的人。移送俘虏的事情交给他们处理就好了,你不要多开口。’ “那些民众会怎么样?他们……” ‘会被当成抵触机密者,受到该当的处置。你没必要和他们有所牵连。’ 抵触机密者这个听不惯的字,让利迪的心底凉了下来。ms迷拓也、还有那个叫做米寇特,让人感到奇妙地煽情的少女,已经无法与“政治”分割开关系了。被移送至月球之后,他们又会遭受什么样的待遇?包含了“拟·阿卡马”的去向,理解到所有事态正照米妮瓦所说的在发展,利迪紧握起放在膝上的拳头。泰德中将微微低下目光,带有尴尬地接着说:‘因为令尊的存在,我才会这样跟你说话。’ ‘你还年轻。在那里看到听见的事就忘掉吧。从这里开始是政治的世界。’ 即使你身为政坛有力者的儿子,这件事的层级也不是一名驾驶员能够去违抗的——中将的眼神如此表示着。是这样没错……利迪在心里这样低喃。他懂。就生理而言,这种心机在已经不是十几岁的自己体内一样存在着。作为在场者所应履行的义务与责任——自己这个人可以做到的事,不得不去做的事。抱持着隐约要作为形体的决心,利迪抬头说:“只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这之后,‘拟·阿卡马’会前往哪里呢?” 哎,呼出一口气,泰迪中将抬起了松弛的下巴。 ※ “帛琉’。这是隶属于side6的民间资源卫星。r-0被运到了这里,就是情报局所做出的结论。” 一边将整叠荧幕投 一卷全 1. 彩纸如雪片般在空中飞舞。笼罩住天空的缤纷碎片四散飞落,然后和人们的欢呼声一同卷成了漩涡。这股漩涡被人工对流的风带着翻腾而上,五颜六色的光粉随之摇曳生姿,直驱殖民卫星光采辉耀的天空。 右、左。右、左。一边在口中覆诵出几乎与呼吸同化的脚步口令,斯贝洛亚·辛尼曼只挪动日光,试着将沿路的群众放进视野里。小小手掌里握着军旗的幼童;挺直背脊行礼,貌似返乡军人的老人。从人墙中探出身子、挥舞着手帕的女性,应该是在行经的队伍中找到了自己的情人吧。辛尼曼立刻将目光扫向左右,审视是否有不长眼的新兵朝那女人挥手。 在可见的范围内,并没有不检点的分子打乱队伍行进。戴着将耳朵连脖根一起盖住的铁帽、身着乙种战斗军服的肩膀上扛有适用于重力环境的步枪,所有士兵都把因紧张而绷紧的脸孔朝向正面。右、左。右、左。确认着他们一丝不乱的脚步,辛尼曼悄悄对特训的效果放了心。参加这次作战的兵员中,受征兵召集而来的新兵占了近半数以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教导这群连左右都分不清楚的菜乌基本动作,到他们能够承担阅兵任务的工作,一直都是由辛尼曼这样老资历的士官们来负责的。连翻飞着着全新军官用披风的新任小队长都算在内,总算是锻炼出一个模样来了。对此感到满足的辛尼曼,仰望着在队伍绵延而去的那端,耸立于大道终点的巨大建筑物。 彻底展现出吉翁公国首府“兹姆市”威容的公王厅舍,是一栋在类似高脚杯的顶端上长出三道尖塔,并以复杂的平面结构所建成的高大建筑物,从正面望去就像是张怒发冲冠的人脸。自己竟然如此欣喜地仰望着吉翁主义文化运动的极致——迪金·萨比公王所居的厅舍,辛尼曼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暗白压抑下就要笑出声来的高昂感,辛尼曼再次只动日光地望向左右街道。在雪片般飞落的彩纸之中,重现出欧洲景致的砖砌建筑物比邻座落着,从窗口垂下的布幔上则爬满龙飞凤舞的手写大字。上面写着“打倒地球联邦政府!”、“让吉翁公国得到真正的独立!”云云。在写有“救国志士们”的布幔上,还画有联邦军人攀附于地球上的讽刺图像,而貌似“萨克”的ms插画则正用机关枪指着他们。 救国志士。听起来并不坏,辛尼曼心想。白己这个没学历也没人脉的粗人,自从加入刚组成的吉翁国防队,算来也有二十年余。对于没这么做可能就已沦落为黑道的男人来说,那铁定是个担当不起的字眼。从吉翁·戴昆死后,这块地方处在改制公国、军队升格国军化等等激烈动荡之间,也甘于承受联邦政府的经济制裁。即使赌上独立希望的殖民卫星自治法案遭到践踏、蒙受一次又一次的镇压,蛰伏的日子仍然持续下去——对于已经觉悟要这样终老一生的自己这些人来说,今天是个多么令人感到辉煌的日子啊。 宇宙世纪0079,一月三日。以不列颠作战电光石火般的侵攻发难,吉翁独立战争的导火线已被点燃。倒向联邦的side群一一被击溃,地球也因为殖民卫星的落下而受到巨大打击。跟着便是我们上场的时候了。一肩扛起国家命运,杀进敌阵就是赋予我们的任务。对于除了刚毅之外别无长处的老上士来说,还有什么舞台比这更风光的? ‘开战至今经过一个月。靠着各位官兵们奋勇不懈的活跃,我们吉翁公国已经如愿压制了地球联邦政府。但想让联邦真正屈服并实现建国之父吉翁·戴昆的理想,还是得在艰困的战役中设法胜出才是。’ 朝着列队于公王厅舍前广场的几万将兵,基连·萨比总帅开始诉说。从辛尼曼所站之处看去,别说是本人站在讲坛上的身影,就连播映在大荧幕上的电视转播影像都瞧不清楚。辛尼曼朝宏亮的男中音竖起耳朵,注视群聚在右手边的观众人墙,并寻找着应该有来为自己送行的妻小身影。 在老交情的中队长安排下,辛尼曼的妻小可以受到等同于军官家眷的待遇,所以没道理会待在人墙后头才对。长年以来支持着白己撑过辛劳的妻子菲伊,以及好不容易才盼到的独生女玛莉。你们在哪里——? ‘有说法指出,这一个月多的战争,导致了总人口的半数死亡。以此作为根据,舆论也出现了将我们吉翁公国毁谤成前所未有杀戮者的倾向,但真的是这样吗?约一百年前,让地球疲惫至极的人类,靠着把过度增加的人口移民宇宙而找到了生存之道。这件事本身是好的。将其指为人类文明壮举的说法也值得一听。然而在悠久的自然体系中,只有人类持续茁壮,难道这就不是对自然之道的一种亵渎吗?毫不白省地顺从各自的欲望,人类将生活圈推展至宇宙的结果,便是制造出一部分的特权阶级者来占有地球。制造出只为了保护他们的联邦法律,还有相信着能从地球管理宇宙的无能政府。更造成以绝对民主主义的美丽字眼当成掩护的官僚主义横行,以及拿着从宇宙榨取而来的资源对地球再度开发,这种比本末倒置还不如的愚行! 现在正是人类该自我审视匡正的时候。身为自然体系的一分子,对于自然、对于世界,都该保持谦虚。站在这种观点上来想,多达五十亿人的死亡,难道就不能想成是人类对自然该做的赎罪吗?如果是这样,赋予我们的责任是重大的。因为站在众多牺牲者之上的我们已经被赋予了职责,要构筑出让人类得以永久存续的新管理体系。’ 她们就在那儿。从豆粒大的脸所组成的人墙中找到熟识面孔,辛尼曼险险吞回了就要冒出喉头的声音。穿着为了这一天而新买的大衣,费劲心思打扮的菲伊正微笑着。应该是注意到这里了吧?被母亲抱在手上,刚满五岁的玛莉好像正对白己挥着军旗。用那胖嘟嘟又软绵绵的小手……! ‘今天聚集于此的各位官兵,都是地球进攻作战中的荣誉先锋。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站上地球的经验,也没有亲眼见识过地球的光芒。要闯进未知的世界,而且还是敌阵的诸位,此刻心里绝对不平静吧。 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吉翁建国之志。不要忘了吉翁·戴昆曾说过,来到宇宙的人们会获得革新。位于月球背面的这座side3距离地球是最远的。在被放逐到宇宙的人民之中,我们正是被揶揄为最下层“外星人”的一群。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成为管理次世代地球的优秀种族。我们是窥见过宇宙深渊,并且可以客观看待人类这种种族的选民。’ 男中音的声调紧绷起来,使得密闭于“兹姆市”的空气为之蠕动。又是那套最拿手的优秀人类生存说吗?明明可以不用对这些累赘的道理多钻牛角尖,只要叫我们为了国家、为了家人上战场打胜仗不就得了吗?心里有些扫兴地嘀咕起来,辛尼曼继续侧眼观察着妻子的模样。果然她们也注意到了自己。看得出来玛莉在闹脾气,她正吵着想到爸爸的身边。如果能靠过去把她抱起来,不知道有多好—— ‘诸位并非侵略者。我们是为了教化人们,并解放被联邦的软弱污染的大地才降临到地球上的。只有让身为优良种族的我们来管理,人类才能接近真正的理想国。吉翁万岁!’ 欢呼的声音在这时纷纷涌起,数十万的热情与呼吼摇撼了整座殖民卫星。吉翁万岁,吉翁万岁。委身于不知何时会结束的高亢感中,举拳连声喊道的辛尼曼突然感到不安,他关心起妻子那边的状况。被举起的无数拳头所遮蔽,辛尼曼看不到菲伊她们的脸。心思被基连所拢络,只管陶醉在其话语的群众人潮化作了暴戾的波动,逐步将妻子与女儿吞没。 你们这些人冷静一点!这里还有小孩!对各自欢吼并且蠢蠢欲动的群众感到一股冷意,辛尼曼只顾找寻菲伊和玛莉的脸孔。雪片般飞落的彩纸,轰然回响着的“吉翁万岁”喊声。被想要挤到前头的群众推挤, 菲伊脚步不稳的身形才出现在视线的边缘,马上又让重重覆盖的人影遮去大衣的色彩,而遍寻不得其踪。 忍住想脱队跑去她们身边的冲动,辛尼曼伸长脖子找寻两人的身影。隐约可以从人墙缝隙中看见哭泣的玛莉,而她手里拿着的军旗则掉在路旁,已经不知被哪个人的脚踩烂—— 紧急呼叫铃的声响,轻易地戳破了睡眠的薄膜。当手指下意识地压下通讯面板的按钮,发出沙哑的“什么事?”时,辛尼曼已经完全拉开了睡袋的拉链。 ‘捕捉到我方机体的识别信号。据判应该是您之前提到的客人。’ “我马上去。” 没多看荧幕上的奇波亚·山特一眼,辛尼曼切断船内通讯。搓了搓浮出油的脸孔,从睡袋中浮起的辛尼曼轻踹墙壁,让身体飘向门板的方向。他抓住飘在空中的皮制夹克,并且瞄了门口旁边的镜子。 在这十年间发线已经完全退到后面,脸颊则变得松弛而无弹性。和那时候的自己判若两人,年过五十的疲惫男子带有疑惑地从镜中回望,辛尼曼胸中浮现了“这家伙到底是谁?”的想法。 人们的欢呼化作泡影,在冷彻背脊的船长室内,如同残渣般的一具肉体正窥伺着镜中。听着梦境余韵云消雾散的声音,辛尼曼估算起从那天后所经历的时日。十七年——哎,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要让人年华老去乃至于改变世间事象,这样的岁月不是充分过了头吗?想着自己居然还能活到现在,辛尼曼微微苦笑。国亡家破,根本没有价值继续苟活下去的男人将复兴吉翁当成宿愿,私底下其实却什么都不相信,也不认为这样就能取回些什么。冷眼旁观一切都已一笔勾销的世界,这个男人只是漫无目的地活着。 不——哪怕是过了一百年,有的事仍然没办法一笔勾销。梦中看见的妻子与女儿脸孔穿过胸中的龟裂,吹散了辛尼曼脸上的苦笑。在俘虏收容所迎接了战争的结束,辛尼曼回归被更名为吉翁共和国的故国那天。从他看见故里被当成献给联邦的贡品,而变为饥渴士兵们的“公共厕所”那一刻起,辛尼曼便为白己定下了要一辈子战斗至死的宿命。称为胜利的终点并不存在,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发狂而一再重复战斗。为了堵住开在身体里面的深邃孔穴,那道通往无间地狱的龟裂——明明知道这样的心理本身已是疯狂的,也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再填补那道龟裂。 “吉翁万岁是吗……” 梦境的余韵,让冷彻的空气摆荡了些许,然后褪去。去你的吉翁万岁!辛尼曼踹了一脚地板,离开煞风景的船长室。 现在是l1的暗礁宙域已经远在十五万公里外的彼端,映于舰桥窗户的地球光芒看来则有篮球那么大的时候。离开了抛弃式的推进板,那架ms开始静静地向“葛兰雪”接近。 把正如其名,在床板状机具左右装备有雷射火箭引擎的推进板抛在身后,具有扁平宽广后脑部的巨人飘流过虚空。rms-119,“艾萨克”。施以独特袖饰的机体点燃协调姿势推进器,抵销掉从推进板承受的惯性,便逐步开始和“葛兰雪”配合起相对速度。船体后方的舱门开启,滑移式的货物悬架展开三十秒余。“艾萨克”描绘出毫不拖泥带水的轨道接触悬架,让支撑框体伸出的拘束器铐住自身机体。 悬架被收纳回去,空气随即注入机库甲板中。等待“air”的警示灯号由红转绿,辛尼曼才来到机库甲板上。承自于三角锥状的修长船体,“葛兰雪”的机库甲板在前后——或者说上下——有着长长的镂空部位。船尾这边,也就是位于三角锥底部的下层甲板这里,则有三架“吉拉·祖鲁”背对背地停泊于此。往常还会有一架“刹帝利”占去船头那边的上层甲板,但现在却无法看见那架超出一般尺寸的巨大机体。取代“刹帝利”站在那里的,则是享用ms三架份的空间,好似无所适从地矗立着的灰色机体“艾萨克”。 “是旧式的早期预警管制机(ewac)?” “那是在撤除‘帛琉’的据点之后,即使用来凑数也没多大意义的机体。就算送来这里,他们也不会觉得可惜吧。” 陪同的布拉特·史克尔用无法认同的声调说着。斜向穿越宽广的上层甲板,辛尼曼一面将目光扫向久经运用的“艾萨克”机体上。甲板乘员与整备兵已经攀附在上面,印刷有“里帕科拿货物”标志的太空衣在甲板内四处飘浮着。尽管像航路证明书、船货目录等书面资料都备妥了一套,然而既然不久后将通过地球的绝对防卫线,就无法保证只传个资料过去就能了事。要是被联邦的巡逻部队给碰上,照计划,就是这群人排排站到上层甲板,出马向为了临检而派来舰上的ms陪笑脸的时候。 若在平常,十之八九都能这样蒙混过去,但最近的骚动使得特别警戒措施加强,想混过联邦军紧张兮兮的目光并不容易。双脚踏上甲板,辛尼曼把手伸向僵硬的脖子,仰望起“艾萨克”的庞大身躯。在这种时候和我方接触的“客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不给辛尼曼多作思考的空闲,位于机体腹部的驾驶舱门在此时打开,远远看去也能看出对方块头高大的太空衣身影,随即从舱门后出现了。 那人推开打算靠近白己的整备士,朝辛尼曼这边降落而来。虽然他的脸被头盔面罩遮住而无法看见,但那毫无破绽的身段辛尼曼是有印象的。男人没有将视线从注视着自己的辛尼曼身上别开,在约三公尺外的甲板着地后便停在该处,将手伸向头盔。 “我是贾尔·张。得请你们照顾一阵子。” 拿下头盔,露出光头的精悍男子说。不会错。他是在辛尼曼到“工业七号”和卡帝亚斯·毕斯特会谈时,陪在对方身旁的随扈,也是毕斯特财团底下的看门狗。一度枪口相向的日光互相交会,辛尼曼至今仍然可以从对方眼中确认到熊熊敌意的存在,他慎重地回话:“至于我的自我介绍就免了吧?” “毕斯特财团当家的心腹,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只通知了客人的姓名与底细,“留露拉”那边并没有告知曼贾尔造访的理由。瞥了将手放到腰间手枪上的布拉特一眼,贾尔的锐利视线转回辛尼曼身上,面无表情地说:“这和财团没有关系。” “顺带一提,我来这里和诸位也没有关系。‘拟·阿卡马’上头有我非得去讨的一笔帐。如果想靠近那里,我只能借助‘带袖的’的力量。” 丝毫未有动摇的瞳孔,简直就像是在白眼珠上烧烙下的黑色焦痕。这家伙和自己是同类——被无法发泄的情绪所附身,而失去了其他人生选项的人。辛尼曼感觉到僵硬的胸口颤动了起来,问道:“是为了替主子报仇吗?”卖尔盯着辛尼曼的日光一动也不动,以无言作为回答。 “只要能达成目的,连敌人都可以利用……这年头可不流行干这种事哪。” “随你说吧。卡帝亚斯·毕斯特对我而言,有种不只是主从关系的恩义。要不是这样,谁会想搭这种充满吉翁味道的臭ms?” 贾尔话中所指,大概不是只针对与公国军“萨克”相似的“艾萨克”外型。将人类半数逼向死亡的恶魔后裔——在曾以联邦军人身分于一年战争中生还的这名男子眼里,自己这些人可能正是那副模样吧。辛尼曼用手制住杀气高涨,已经毫不客气地想往前一站的布拉特,放松嘴角道:“不想和我们套交情是吗?那倒好。” “但是,既然上了这艘船,你就得听我指示。直到双方达成目的为止,在‘工业七号’发生过的事姑且付诸流水,可以吗?” “我明白那是意外。”僵硬的表情纹风不动,贾尔继续说:“我想算帐的对象是其他人。毕竟我没有在这里把你的脖子折断,希望你能相信我。” 不把周围敌意当一同事的站姿背后 ,有着无处可归者的惨澹阴沉。他或许会成为将灾祸带来船上的死神——也好。要向人类史上最庞大的军队找碴,怎么能连只死神都使唤不来?辛尼曼垂下低笑出声的脸,命令附近的甲板乘员:“带他去房间。有话,我待会儿再听。” 一让甲板乘员陪同,蹬地板一脚的贾尔逐渐远离现场。“那家伙搞啥啊……”放话的布拉特迟迟不肯将日光从对方泛着险恶气息的背影挪开。“别嫌他了。”辛尼曼把话说在前头。 “牵扯上亚纳海姆的介绍,就连伏朗托也没办法置之不理吧。反正,他总会在某种时候派上用场。毕竟他是个了解毕斯特财团表里的人哪!” 交易时闯进现场的联邦军,以及在那场混乱中死亡的卡帝亚斯·毕斯特。现在回忆起来,倒不难想像那应该是场为了争夺“拉普拉斯之盒”而发生的家族争执。想藉由开启“盒子”来打破世间闭塞的卡帝亚斯,和靠着暗杀他而守住毕斯特财团既得利益的某人之间——背对想通了而收敛起脸色的布拉特,辛尼曼回头仰望伫立于眼前的“艾萨克”。 “要代替‘刹帝利’摆在这里,那机体也未免太寒酸了。不快点将‘刹帝利’和公主一起带回来可不行哪……” 自己的目的终究仅止于此。没有和沉默地点头的布拉特目光交会,辛尼曼搓弄起下巴坚硬的胡须,心头突然涌现一股使人难以呼吸的情绪后,他蹬了一脚地板。 想着不要再失去,便拒绝了所有能获得的人事物,这样的身体却因为察觉到失去的有多重人而发着抖。空荡荡的机库甲板与心中的缺口重合,自己正因过度的寒意而动弹不得。没救了吧,辛尼曼在内心这么自嘲,离开了没有玛莉妲在的机库甲板。 ※ 从脚边涌上的光芒耀眼到连防眩护目镜都无法抵销。带粉红色的白热光汹涌卷动,让全景式荧幕掀起晕影,包覆住机体的等离子则冒出霹哩啪啦的恐怖爆裂声。 落下速度比预料的更惊人。担心机体随时会燃烧起来,就要被灼热奔流吞没进去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被毫不间断侵袭驾驶舱的震动所摇撼,米妮瓦·拉欧·萨比凝视着白热化的荧幕,持续紧绷着被压在辅助席上的身体。发出白热光芒的是化为等离子态的稀薄空气,并非是机体本身在燃烧,但表面温度却已超过了摄氏一千五百度,而且还在逐步上升。受到大气的摩擦热,以及透过断热压缩造成的空力加热——冲进大气层之际不可免的热力所烧灼,“德尔塔普拉斯”正燃烧着。正如同冲浪者(waverider)这个名字所形容的,乘着等离子巨浪上的空域战斗机烧红了机体,正逐步滑降至庞大而深厚的大气底部。 侵入绝对防卫线之后,机体立刻被巡逻中的联邦军舰侦测到,是在约两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随着受到战死认定的“幽灵”出现,停下来、我不停的问与答便僵持不下地重复,结果“德尔塔普拉斯”选择了甩掉对方追击并且向前进的选项。利用大气的反弹作用弹到低轨道上,机体从绕着南北纵轴的极圈轨道进入大气层。不管是不是因为利迪口中的“家”有发挥力量,迎击卫星之所以没采取行动的理由,对于成功从南极上空冲进大气层的“德尔塔普拉斯”来说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像肥皂泡一般包覆住蓝色行星的这层薄膜,一旦闯入,才知道它竟是无尽连绵的灼热原野。冲进大气层后,就只能将机体的操控交由航电系统处理,静待脱离炎热地狱的那一刻。被重力抓住的机体白热化起来,“德尔塔普拉斯”以20马赫的速度冲破大气障壁。要是愿意相信可以透过速度、时间以及自机运动的积分求出目前位置的惯性航术装置性能的话,现在的高度是七十公里。从冲进大气层起,已经过了十分钟以上。虽说这是采取较浅冲入角度、减少摩擦抵抗力的安全驾驶,但真的这么花时间吗?白热光芒不知何时已转作红热光芒,从热成层穿进中气层的机体终于开始被灼热所包覆,米妮瓦此时瞥了坐在旁边线性座椅上的男人脸庞一眼。 握紧操纵杆的利迪·马瑟纳斯,紧绷的脸上也为红热光笼罩着。在不能期望与母舰进行数据连线或地上管制站指引的状况下,他也是第一次单枪匹马地冲进人气层的吧。米妮瓦回想起以前搭太空梭冲进大气层时,曾经从小小的窗户观察燃烧的大气。也曾透过在降下途中仍然能收讯的观测卫星传来的影像,俯瞰自己搭乘的太空梭滑过大气层的样子。在透明的大气上留下一道白色抓痕,绕行了行星三分之一圈那么长的冲击波轨迹——那真的很美。米妮瓦感受到自己生于宇宙,理应可以平等看待行星与殖民卫星的身体,在那瞬间被大自然的悠远所吸进去了。不知道这架“德尔塔普拉斯”是不是也拖曳出了相同的航迹?转动起原本因恐惧而僵硬的脖子,米妮瓦隔着太空衣面罩仰望起头顶。 由于经过耐热防护处理的机体下方正承受着摩擦热,全景式荧幕的后上方并没有被红热光所包覆。因为冲击波而显得扭曲的薄薄大气那端,从漆黑变成浓靛,然后渐渐转作海蓝色的虚空缓缓摇曳着,锐利的星光一边闪烁一边急速褪去。 眼前的宇宙,变成了天空——不知不觉地在口中低喃出来的刹那,从脚边涌上的红热光戛然衰减,取而代之照在米妮瓦身上的,是从右手边射进来的强光。 利迪拉动操纵杆,尾翼驱动的声音混进震动声中。主翼承受住浓密的大气,朝后方作用的g力扑上一口气减速下来的机体。穿越过平流层的“德尔塔普拉斯”切换成了手动模式。尽管感受到被人用力往前推的力道,米妮瓦仍将视线转向照进驾驶舱的光源。 太阳的光芒就在那里。并非在宇宙中看到的超高热球体,而是该以日照来形容的和煦光芒。透过大气层洒下,将恩惠施予所有生物的温暖光芒……! 过于耀眼的光芒让米妮瓦伸手遮挡,并将日光转到前方。毫无云彩痕迹的蓝天之下,可以看见高层云的白色纹路远远地飘浮于脚边。在更下方,隔着朵朵飘在天空的积乱云而闪耀的光亮平原应该就是海了。预定中应该是会到加勒比海的上空才对,难道这里就是了吗?米妮瓦无意识地拉开头盔的面罩,望向映有阳光而光彩夺目的海原。 从平流层的高度无法看见波浪起伏,海洋就像是透明蔚蓝的玻璃板那样,覆盖在行星的表面上。描绘出又长又宽圆弧的水平线则横躺在更远处,天空与海洋两层缓缓交融的蓝也衬托出世界的边际。这是何等美丽的色彩、又是何等壮观的广阔啊!面对满满扩展于全景式荧幕的世界,米妮瓦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处于什么状况了。明明抬起的手臂异常沉重,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臀部蓄积而去,却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快。她知道,浑身的细胞活性化起来,正要取回人类原本的平衡感。她明白,认识了货真价实重力的肉体绽放出热能,正因为从深处涌上的喜悦而颤抖着。 所有生命诞生的地方,也是所有生命回归的地方。这里是—— “欢迎来到地球。” 同样的光景映照在褐色的瞳孔里,微微笑着的利迪说。他那久未听到的声音,有一半被核融合喷射火箭引擎的轰鸣声所抵销,而隆隆作响的气流声也包覆了驾驶舱。一切的一切都浑厚而嘈杂。不同于真空中静止的时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热热闹闹地鼓噪着。光、风、音时时刻刻移转变化着。委身于地球的呼吸中,米妮瓦连白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她将目光凝聚在彼端的水平线。 包围住机体的伞状冲击波(shoe)逐渐扩散开来,融入青空之中。已减速到2马赫的“德尔塔普拉斯”进一步减速,让被摩擦热烤烫的机体降到对流层去。面对外太空闯进来的侵入者并未多理睬,在眼前展开的北美大陆正沐浴于上午的柔和光芒中。 (插图027) ※ 电话响了。古董电话具有的清脆铃声被挑高的客厅天花板弹了回来,并让吊灯上的挂饰随之微微共振,然后落在艾伦柏风格的拼木地板上。 一双擦拭彻底的皮鞋,无声地走过那块地板。不慌不忙,优雅,但迅速地。就像平日对佣人们严格吩咐的那样,道格拉斯。杜瓦雍滑行般地横越客厅,前往电话桌所在的走廊。用指头掸去沾在休闲椅上的灰尘,侧眼看着莫内的风景画,他步向走廊。在上午阳光透过面朝露台的玻璃窗照耀下,走过庄重的中世纪样式家具之间的,是一名著黑色西服的管家;而他本人,倒也不是不能看作是古董品的一部分。实际上,杜瓦雍摆架子的举止以及其高龄,已经让他从女仆与厨师口中荣获了老古董的绰号,但他本人始终没对此特别在意。 每个家人的房间里各有一具电话,但透过名片打来的电话则是由杜瓦雍负责接听的。无论对方是谁,身为这个家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在应对时都不能轻忽。用手理一理蝴蝶领结,杜瓦雍清清嗓子,对话筒发出殷勤却又让人难以搭话的声音:“您好。” 在宅子里服务三十余年,老管家已将家风融入声音之中,但这时候还不至于压倒来电的对象。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正处于和发迹于南美的名家完全不同次元的骚动之中。 ‘喂,这里是联邦空军夏安防空司令部,我是轮值军官狄克森·梅亚。基于紧急教本上的准则,我正在对相关各处进行连络。请问罗南·马瑟纳斯议员在吗?’ 刚好是柱钟宣告九点的时刻。当、当,阵阵响起的报时钟声与电话通话声重叠在一起,杜瓦雍作着笔记的手猛地颤动了一下。 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擦拭光亮的皮鞋冲上楼梯。报时尚未结束时杜瓦雍便已来到楼梯中段回旋处,把受到惊吓而赶忙让出路的女仆抛在身后,他爬上二楼,并以前倾的姿势赶往内部的办公室。 就连平时先停顿做一次呼吸的空间也没有,他敲起木制的门板。“打扰了!”才刚开口,杜瓦雍不等对方回话便打开了门。在与书房相连的办公室里,原本与一家之主面对面的第一秘书转过了头,脸上则是疑惑着有什么事的表情。 “什么事,杜瓦雍?这么慌慌张张的。” 第一秘书也是这家主人的女婿。平常是不忘对他行礼的,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杜瓦雍用口袋里取出的手帕擦起汗,开口说道: “老爷,刚才军方那里有紧急连络,说利迪少爷他……” 对于可说是青天霹雳的事态,杜瓦雍没办法只用一句话说明。面对哽住了接着要发出的话语、肩膀伴随喘气节奏上下晃动的老管家,第一秘书张大嘴巴眨起眼睛。背对窗户坐在办公桌那端,这个家的主人紧绷起放在桌上的手,回望杜瓦雍的脸。 “你说利迪怎么了?” 罗南·马瑟纳斯开口所说的,仅止如此。那双背光的茶褐色瞳孔,自然而然地和已经许多年没回家的主人嫡子——利迪·马瑟纳斯的面容重叠在一起,这次杜瓦雍才真的是说不出话了。 ※ “新的任务……?”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执行任务?吞下就要从喉头涌出来的声音,亚伯特以困惑的表情重新面对眼前的荧幕。玛莎·毕斯特·卡拜因的眼眶忽地眯了起来。‘有什么问题吗?’冷漠的声音在“拟·阿卡马”的第二通讯室中传开。 “没有,也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在经过几次战斗之后,‘拟·阿卡马’也相当疲惫了。我在想应该也不是不能让其他的部队来——” ‘我只是要他们根据拉普拉斯程式所提示的情报,去调查指定座标的宙域而已。回“月神二号”时本来就会顺路经过那里,所以也没多费什么工吧?’ 玛莎用修长的指头抓起沾在肩膀上的线头,若无其事地说。亚伯特像是被那指头堵住了嘴巴,沉默下来。 ‘“帛琉”的事情让我们欠了参谋本部一个人情。这下子,“独角兽”是不能送到月球去了,所以至少该让他们帮忙办点事吧。而且照我这边技术人员的见解来看,要解除驾驶员的生物特征登录好像也很难哪。’ 整备完回收后的“独角兽”,结果便是让众人发现机体显示出了疑似“盒子”座标位置的数据。而在这间通讯室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达给玛莎知道,则是昨天的事情。受此影响,玛莎的想法是在还能利用“独角兽”的时候让军方去调查座标上的宙域;至于将调查结果收归己有的手段,她肯定有安排好其他的管道。当然,如果能在那里找到“盒子”,她应该也想好让财团捷足先登的方法了。 就政治面而言,既然毕斯特财团已经难以独占“独角兽”,这个想法本身是值得肯定的。指定的座标的确是在返航“月神二号”的路上,从位置的特性上来考量,受到新吉翁袭击的可能性也不高。虽然这确实是半死不活的“拟·阿卡马”就能够完成的任务,但前提是要从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身为当事人的亚伯特无法赞同这种事,他的目光落到了阴暗的通讯室地板上。 数度置之死地而后生,乘员们总算才踏上了归港的路途,他们有多么期待让战舰着陆?“帛琉”的激烈战斗结束后两天,亚伯特与乘员们共有过沉痛与高亢感交互造访的时光。这种情况下要再把任务推到他们身上,并且让归港的时间延后,对这些人来说,会是何等残酷的事…… ‘你看起来一副就像是曾和他们共度生死,结果产生感情的表情呢。’ 在亚伯特挪开视线的数秒间,读出他心情的玛莎开口了。感觉到心脏被人整个揪住,亚伯特仰望对方映于荧幕上的脸。 ‘这一点儿也不像你。你应该是累了。来到地球之后,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叫我去地球……?” 对于觉悟到应该会命令自己去视察调查状况的亚伯特来说,这是一句意外的话。擦有唇彩的薄薄嘴唇轻轻一撇,玛莎继续说:‘我包下了财团的输送船。’ ‘我要你带着那个强化人,到北美的奥古斯塔去。’ “你说奥古斯塔,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那里。虽然新人类研究所已经查封了,但听说“再调整”所须的设备之类都还留在那里。’ 亚伯特背脊窜上一阵恶寒。与远东的村雨研究所齐名,号称拥有最大规模的新人类研究机构,奥古斯塔研究所。探究新人类的研究仅止于名义,奥古斯塔研究所曾和军方联手致力于开发类人型兵器,而自己却得将那个“带袖的”女驾驶员,带去那种会把战争孤儿大卸八块的人体实验室—— “你到底在想什么?” ‘骚动这样持续下去,应付媒体的对策也会面临极限。而且参谋本部似乎也想和财团保持距离,我们得赶快将卡帝亚斯搞砸的uc计划重整起来,让军方尝点甜头才行。也为了让想抢“盒子”的那伙人安分下来,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完成uc计划……你是说二号机吗?” 亚伯特做不出其他推测。还有一架r-0被移至地球,正在进行重力环境下的实验。要赶紧将其完成,藉此造成毕斯特财团以及亚纳海姆电子工业在军方面前的优势。既然uc计划的发包者和政府内部企图夺取“盒子”的势力,已经有着等同勾结的实情存在,让计划照预期完成也可以成为对他们的牵制。只要好好掌舵,应该也能把事态导向将“盒子”物归原主的局面。 ‘将重编宇宙军当成障眼法,企图完全抹消掉吉翁的uc计划……听起来虽然满像偏保守派的脑袋会在心血来潮时想到的奇幻故事,事实上却很有可能因吉翁共和国的解体造成大幅影响。财团和亚纳海姆想撑过这阵风暴,绝对不能少了“盒子”。要是像卡帝亚 斯那样,一让“盒子”因为男人的浪漫而被开启,我可受不了。’ 难得地在说话时显露出情绪,玛莎将手放到了白己微卷的头发上。尽管玛莎那副看得出是在焦躁的模样,让亚伯特缩起了身体、将目光从荧幕上移开来,不过玛莎说的并没有错,他这样说给自己听。与宗主图谋,将手伸到百年禁忌上的卡帝亚斯才是所有事情的元凶。把正统的继承者搁在一旁,却将“盒子”的钥匙托付给小妾所怀的孩子;财团的未来没道理交给这种男人来担负。所以,我才会—— ‘如果祖父能干脆地把“盒子”的所在地告诉我,就不必用上这步棋了。哎,能将强化人弄到手也算幸运。移送时要准备周全哪。’ 瞬时将感情消化掉,戴回了往常铁面具的玛莎道。自己却什么也没能消化,眼光朝着上头,亚伯特“是”的一声回了话。 “可是,也不知道舰长他们会不会信服……” ‘大半战死者都是被那个强化人的ms宰掉的吧?就说你考虑到乘员的心情之类的,说词要多少有多少。再说参谋本部也会对那边发布通知嘛。’ 不是这种问题。只会执行上对下命令的人,并没能夺回“独角兽”。一度收敛下来的感情又再露出踪影,让亚伯特重新将眼睛瞪向了荧幕。‘我也会跟着去会合。’玛莎纹风不动,嘴唇边说边扭成了笑容的形状。 “你也要过来……?” ‘月球的重力对美容虽然好,对于身体和精神来说就是毒药了。工作收拾完之后去一趟地中海吧。现在气候正好呢。’ 那是种艳丽的笑容。和许久以前,以孩童目光仰望的时候一点也没变——不对,那是在岁月经过后美艳更胜以往的“女人”的笑。这个女人理解了一切。包括“拟·阿卡马”的乘员心情,以及自己曾几何时开始为他们说话的心理,她都理解之下,像移动盘面上棋子那样地去操纵他人。即使理解也不强拉硬推,只立出方向让人依循,这才是领导者的资质……是这样吗?忽然感觉有阵冷风吹过心头,亚伯特垂下了沉默的脸庞。 自己到底打算往何处去?看着挥不去扣下扳机时那种触感的手掌,自己难道没有可以回头的路了?当亚伯特这么想起时,‘对了对了。’玛莎像是想起忘记的东西似的出声呼唤。 ‘原本当卡帝亚斯秘书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叫贾尔来着?他似乎行踪不明了。’ 被狂跳的心脏所促,亚伯特抬头。 ‘他有留下一些经由亚纳海姆的通商管道,和“带袖的”接触过的踪迹。该不会是想要为死去的主子报仇吧?’ 玛莎勾起唇角狞笑说道。就像是在窥伺掌中灵魂的恶魔。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部下哪……你小心点。因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已经走到一条不归路上了。’ 用这句话重新诅咒、束缚住掌中的魂魄,玛莎用不容对方忽略的目光望向亚伯特。亚伯特感觉到才要萌生的反感彻底崩解,他低声回道“是……”,并且切断了与月面都市“冯·布朗”的通讯。 从脑海中抹去玛莎那满足地眯起眼睛的脸,通讯室里更深一层的黑暗接着包覆了全身,疑似有某人潜伏于其中的气息,使亚伯特感到背脊发冷。是背负着那个男人——卡帝亚斯怨念的某人吗?是混在这阵黑暗之中,打算将尖牙伸到自己颈子上的某人吗……亚伯特离开操控台,解除门锁来到外面的通路。无视于站在门边的部下视线,亚伯特抓住前往舰桥方向的升降柄。 整理好领子,亚伯特将混有油漆臭味的空气送进冷冷的肺里。虽然他在这两天慢慢开始习惯舰内的气味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为自己说话,也没有人会帮自己。能获得安息的地方唯有一处,只有待在从月球俯瞰世界的恶魔怀抱里头,自己才能安心。变回了人人嫌恶的亚纳海姆公司干部,亚伯特前往舰桥。尾随于背后的黑暗仍无褪去的迹象,他感觉到体温正逐渐从移动于无重力的身体上流逝。 ※ 无法安放在既有的悬架上,浓绿色机体像是报废般地坐在地上,对于看惯联邦军机的眼睛而言,这景象造成的是纯粹的惊讶。即使只是从悬于双肩可动轴的四片荚舱中取下来的一块,分量也相当于一架普通的ms。至于可以自在地操作荚舱,并展露了超常机动力的人形机身,更是巨大到让重量级这个字眼相形见绌。 “nz-666,‘刹帝利’。从机型编号来看,可以推断出这应该是新吉翁原创的机体。虽然在驾驶舱周围实装有精神感应框体,但这是旧型的呢。应该是沿用了‘夏亚之乱’那阵子,由亚纳海姆提供出来的试用机材吧。” 手撑在扭曲变形的驾驶舱盖上,并窥伺着舱门内部的艾隆·泰杰夫这么说。他是从“工业七号”收容而来的uc计划相关人士,现下也是在ecoas管理下的重要证人,但如果要对收容于舰内的不明精神感应机种进行分析的话,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靠着舰长权限借来了艾隆的监控权,奥特·米塔斯站在沿着墙壁架设的窄道,他观察起“刹帝利”—— 击坠了众多舰载机,隶属于“带袖的”的四片翅膀。 在可以称为舰内工厂的整备甲板这里,另外还放有编号r010(罗密欧)的“里歇尔”,其他人员正在为它少掉的一只手进行交换作业。若论及“刹帝利”的话,尽管是保住了四肢的健全,总和的损伤却比罗密欧010还要惨重。内藏于荚舱内的辅助臂由根部整只熔断,而传导液至今仍不断从机体各处的龟裂漏出;熔化后而又凝固的袖饰前端,则已失去应该有的右掌。采用了许多曲面的装甲也因热能与冲击变得坑坑疤疤,令人联想到遭受凌迟的人类身影。这竟然会是那架“独角兽”所为?当下想起了在ms甲板进行修理的白色机体,奥特吞下一口唾液,并向旁人发声确认:“你曾说制造精神感应框体的设备,只有‘格拉那达’才 有是吗?”艾隆抬起原本伸进驾驶舱门内的头,回答道: “是的。‘独角兽’的精神感应框体也是在‘格拉那达’的亚纳海姆工厂制造的。因为这种技术对外已经宣称停止开发,考量到保密工作,便统一在那里进行管理了。” “为什么之前会被停止开发?” “我听人说是因为涉入太多未知领域的关系。毕竟也是人做出来的东西,电子方面的系统都可以用系统理论做出解释。不过,就拿‘独角兽’启动nt-d系统的时候来说吧。从装甲下露出来的精神感应框体看起来就像在发光对不对?连制造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光呢!” 从背后监视艾隆的ecoas队员,同样露出了愣住的表情。“你们不知道?” “接收到驾驶员藉由精神感应装置增幅出来的感应波——或者,与其共鸣,这么说才是正确的吧。可以确定的是,以金属粒子大小铸造进框体的感应晶片会对其产生反应。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光。而且依搭乘者不同,发光的模式也会跟着改变。总之这似乎是感应波超载的时候会发生的现象,但精神感应装置的电压却又不会因此而上升,我们根本摸不透感应波等级与发光模式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哪。毕竟关键的还是人类的思考波,而意识这种东西也不是光靠数据就能分析得来的。” “那个叫感应晶片的东西如果是分子大小,在对感应波产生反应的时候,让它震动就会发光了吧?” “别开玩笑了。要是有这种特性,我们根本不可能把它用在可动式框体上面。会闪闪发光地告诉敌人白己位置的武器、也未免太可笑了。” 艾隆貌似生气地说。奥特只好闭上门外汉的嘴巴。 “流过的电能超出负荷量,会让电线发热变红对吧 ?它的原理似乎就和那一样。可是它发出的不只是热能而己。它除了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之外,就光学性质而言也能记录得下来,而这阵光却又不是只靠电能发出来的。身为技术人员我是不想用这种说法,但这的确是一种未知的光。而且,有时候还可以转化为物理性的能源……” 话锋在此不白然地停下,艾隆将脸别到无关的方向。“物理性的能源?”先瞄过这么反问回来的奥特,也看了负责监视的ecoas队员脸色之后,“您有看过‘独角兽’的战斗纪录吧?”他打圆场地说道 “是啊……” “我是没看到就是了,但从这玩意的损伤状况来看,也可以想像出个大概。那应该是场压倒性的战斗吧?即使有nt-d的辅助,它发挥出来的力量还是太异常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原本所预期的性能。总觉得它让人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呢!” 仰望着半已化成废墟的“刹帝利”,艾隆皱起好似神经质的眉头,而他的神情已经消除了奥特原本以为被岔开话题的想法。那的确是场不寻常的战斗。更何况“独角兽”的驾驶员还是个外行的学生如果知道这点,艾隆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想苦笑却无法如愿,垂下目光的奥特跟着又因为背后叫道“舰长”的另一阵声音而转过头去。 “医务室那里有了连络。俘虏恢复意识了。” 捉住扶手抵销掉惯性,蕾亚姆·巴林尼亚让双脚着地,把手中的病历表交给奥特。回望了副长若有所指的目光,奥特背向继续观察起机体的艾隆,视线落在接过手的病历表上。 “先不论外伤,她的身体似乎相当衰弱。我想并不是可以撑得住审问的状况。” “……写在上面的这个,全身上下都有烫伤和撕裂伤是怎么回事?” 画在病历表的人体线条图上,有着提示出无数创伤与烧伤的记述。附上的照片则详尽拍下了连大腿与乳房都留有的旧伤痕。无法想像这会是因为搭乘ms所受的伤。蕾亚姆别过脸,不快似地说:“应该是被许多变态当成玩具玩弄过吧。” “据哈桑大夫说,她身为女性的机能已经被破坏了。” 这真的让奥特说不出话来。没有和不禁抬起头来的奥特对上视线,蕾亚姆满怀愤恨的目光盯着甲板。 “我听说在第一次新吉翁战争末期,曾经将由复制人组成的新人类部队投入实战。原本应该全数歼灭了才对——” “也有人活了下来。但下场就是这样吗……” “或许是被恶质的人肉贩子捡去了。强化人在失去了指示者之后,据说会像断了线的傀儡那样。她恐怕是在什么也不懂的情况下……” 蕾亚姆握紧扶手,吞下了接着要说出的话。流露出只有女人才懂的痛楚与不甘,她那宽大的肩膀此时在奥特眼里看来异常娇媚。虽然不清楚这架“刹帝利”的驾驶员,玛莉妲·库鲁斯年纪究竟多大,但从容貌看来,也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这样一来,她参加第一次新吉翁战争时则是十岁前后——要以战争的牺牲者这类随处可见的辞汇来囊括,也未免太沉重了。奥特沉默地阖起病历表,一吐从肚子底部泄出的叹息。 “明明对结果没办法负责,却将就地顺从要求与兴趣,开发出像是为了将人类毁灭而诞生的技术。要说这是人类的坏习惯,也真的无法否认,真是无可救药哪。” 低语着的蕾亚姆视线前方,可以看到艾隆正在调查“刹帝利”的身影。忘记了自己一分钟之前曾说过对其没来由地恐惧这句话,技术人员现在又只顾着把玩到手的玩具,他那忘我的脸孔,让奥特以为已经吐尽的叹息再度涌了上来。“审问俘虏的事就交给参谋本部吧!” 奥特将病历表交还蕾亚姆说道。 “虽然会想要‘带袖的’情报,但用这运转过头的疲惫脑袋也思考不了什么事。还是先回‘月神二号’的港口吧。” 脱离l1暗礁宙域已经过了四十小时。描绘出又长又广的抛物线轨道,“拟·阿卡马”逐步接近地球的静止卫星轨道,以计算上来看则是完成了回到“月神二号”的一半航程。来到这里的话,新吉翁的舰队也没道理会再追击过来。“我了解了。”从蕾亚姆回话的声音,多少听得出她心情有好转一点。 “不管怎么样,总不可能要我们再多绕到别的地方去……” 半开玩笑地说到一半,忽地注视向一点的蕾亚姆绷起了脸。奥特则将目光转向她视线看去的位置。 远远望过去便能知道是亚伯特的圆滚滚人影,正踹起对面墙壁的扶手朝整备甲板这里飘来。他那不知为何铁青着的脸才和奥特等人对上视线,就变得怯懦了起来,跟着却又神色一变,诡异地浮现出做作的笑容。 “希望是不会……” 有种不好的预感。奥特和蕾亚姆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扶手,准备迎接瘟神的到来。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 “这种事说不准吧?对方可是强化人喔!” 不知道是谁在交谈。巴纳吉张开眼皮,仰望点亮在天花板的萤光板。和最初在“拟·阿卡马”上醒来时看见的一样,那是医务室里为了防止灯管破碎,张有铁丝网的萤光板—— “再说她的肌肉也被强化过,药效一过的话不是又会死命反抗吗?在这之前得先让她穿上拘束衣。” “受到后天改造的类型才会那样。她是经过先天性遗传基因设计的类型,所以不需要服用抑制排斥反应的药。” 那是美寻·奥伊瓦肯少尉和哈桑大夫的声音——自己也听得出来他们是在谈谁的事情。 由睡眠中醒觉的脑袋缓缓地开始运作起来,巴纳吉保持着横躺于床上的睡姿,转过脸庞。 “但是……!”隔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百褶布帘,美寻的险恶声音刺进巴纳吉鼓膜。 “就情绪来看也很安定,更重要的是,她的伤根本还没治好。身为一名医生,我不能让这样的伤患穿上拘束衣。” “她可是新吉翁的强化人喔!搞不好还会趁大夫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攻击过来——” “玛莉妲小姐不会做这种事的。” 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开了口。撑起瘫软的上半身,巴纳吉一口气拉开布帘。 在诊疗桌前的哈桑,以及站在他旁边的美寻都同时看向了巴纳吉,“巴纳吉小弟……!”这么开口的美寻睁圆了眼睛,而那双眼睛瞬时又让阴霾所吞没。“他也在这里?”伴随着带刺的质问声,尴尬的空气在医务室扩散开来。 “因为他也算大病初愈嘛。诊断后,我顺便给他打了点滴让他休养……感觉怎样?” 虽然哈桑的声音有意缓和气氛,但巴纳吉却没有好好听进去。注视着美寻的僵硬表情,巴纳吉继续低声说道:“竟然要让伤患穿拘束衣……”“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情。”美寻用高压的语气回应。 “这是为什么?玛莉妲小姐是军官啊。对待俘虏的方式不是都有既定的规矩了吗?” “‘带袖的’是恐怖分子。不管她是军官还是什么,都一样是罪犯。” “但是玛莉妲小姐她……” “你是在‘帛琉’被洗脑了吗?她就是那架四片翅膀的驾驶员,也是破坏你们殖民卫星的罪魁祸首啊。我们的同伴不知道也被她杀掉了多少——” “是这样没错……!但是像那样抱持成见,就没得谈了吧?这样一点也不像你啊。” 转过了语塞的脸孔,美寻沉默下来。“……我会派警卫在她旁边。要将她从医务室移动到别处时,先通知我。”对哈桑吩咐完,她快步离开医务室。“了解。”懒洋洋地回答的哈桑等对方消失在门板那端,便一眼瞪向了巴纳吉。“体谅她一点。”哈桑说完, 立刻将椅子转到诊疗桌方向,巴纳吉讶异的目光朝向了他穿着白衣背影。 “因为利迪少尉没有回来。她也会有她的情绪哪。” 啊,胸口里发出的声音鲠在喉头,巴纳吉变得有些难以呼吸。他有听说利迪已经被认定为战死了。不管是美寻还是哈桑,这艘战舰的乘员没有一个人是知道真相的——一股不好受的感觉突然涌上,让巴纳吉把手伸向了侧桌上的茶壶。含进一口温热的水,并且连同愧疚的想法一起喝下肚,他用手摸起白己不知是从何时陷入熟睡的头。 玛莉妲是在集中诊疗室,其他伤患则收容在病房,所以这里只有自己与哈桑而已。看向设置于墙壁上的ct(注:电脑断层。)扫描装置,对其不甚了解的巴纳吉尝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滋味,似问非问地说:“之前说的检查指的就是这个吗?”“嗯?”哈桑微微转过了头。 “你也调查过我到底是不是强化人吧?” 第一次在这间医务室张开眼睛时,哈桑口中“就这边的设备而言,调查出来的结果是清白的”那句话化为不安的声响,一直在巴纳吉耳里挥之不去。哈桑不好意思地搔起头,一边将头转回桌前答话:“哎,你突然开着‘钢弹’冒出来,这样当然会让人想调查嘛。” “玛莉妲小姐真的和她说的一样吗?什么是强化人?” “那是疯狂科学家的妄想啦,他们想用人工方式制造出新人类。实际上却只做出了战斗用的类人兵器而已。” 巴纳吉脑里浮现了蓝眸少女映于胶囊玻璃上的脸孔。没有明确的真实感,想要深究就会像回音一样消散开的他人记忆——握紧的拳头微微发起抖,巴纳吉挤出声音:“为什么能做出那种事?” “新人类到底是什么?” 转过椅子,哈桑将身体面向自己,抛来沉重的声音:“概论你是懂的吧?”“那当然……”感到有些示弱,巴纳吉回答。 “主要就是在讲,来到宇宙的人类会得到进化嘛。说是洞察力会变强,人与人可以在不会产生误解的情况下相互沟通。” “没错。就拿你的身体来举例吧。比起之前诊察的时候,这次因为g力所受到的伤害变少了。即使有驾驶装的保护,这样的回复力还是很惊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你的身体开始对‘钢弹’习惯了。明明只搭过两三次啊。” 这是句想像之外的话。巴纳吉张着嘴愣在一旁。“人类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哈桑则继续说道。 “资料上显示,瘟疫在旧世纪蔓延开来的时候,只过了五十年致死率就下降了。也不用靠子孙一代一代的演化,这应该是人体在苛刻的环境下自然而然获得抗体的结果吧。也就是说,生命恒常在找寻最适合生存的方式,还会自己逐步改变。人类来到宇宙这个环境,为了弥补对广大空间的认识,便扩展了自己的理解力,以理论而言是说得通的。我个人觉得这倒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喔。” 贴到椅子的靠背上,哈桑用像是看到了墙后宇宙的表情说出这番话。为了弥补对于宽广生活空间的认识、感觉或理解的能力会跟着扩大。巴纳吉也觉得如果是这样,白己就能理解了,也希望真的是这样。误解以及意见不一的状况都会跟着云消雾散,相互共鸣的心灵将能承受住彼此的所有存在,并正确地了解对方。如果那一瞬间就是新人类的交感的话—— “……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这样,搞不好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可能是这样吧。或者,互相残杀的状况会变得比现在更惨烈。” “为什么呢?” “你想嘛,心中所想的事情全都会传达给对方喔。把说谎当成处事润滑剂的大人遇到这种情形,肯定会吓得落荒而逃哪。再说,新人类与旧人类之间也会产生新的落差。” “落差……” “而且新人类据说是在宇宙诞生的。这对于将过剩人口赶到宇宙,安安稳稳在过日子的地球居民来说怎么受得了?因为就好像主从关系倒反过来了一样哪。” “既然这样,一口气让全人类都进化完就好了啊!” 即使知道这是句充满稚气的话、巴纳吉还是说了出口。他自己也没办法将那一瞬间的感应,以话语的形式传达给哈桑或美寻知道。这样的焦躁会让本身的情绪扭曲,也可能造成他人不快。如果结果就是导致没有任何人希望发生的战争爆发,人类未免也太无可救药了。只要新人类确实存在,就算诉诸略为强硬的手段,也该追求让全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才对。 哈桑将把玩在手的钢笔摆到桌上,“以前,有个男人说过这样的话。”他静静接话。 “人们的争斗之所以不会终止,是因为人类在进化的入口处原地踏步的关系。如果真的有成为新人类的可能性,就应该让科学家对强化人进行研究。要是将人的进化委托给自然,人类最后会自取灭亡。” 心情就像是被人告知自己的主意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一样。肚子里的热潮一口气冷却了,巴纳吉垂下头。 “他会那样说,也有他的见解。可是……” “我觉得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太悲哀了。像那样的可能性……” 可能性——藉由相信而涵养于人心中的内在之神。巴纳吉不希望这是藉由撕裂脑部或精神也可以取得的东西。这样只是把可能性灌注于铸模之中,并使其窒息死亡的行为而已。“我有同感。”哈桑这么说着,微微扬起嘴角。 “所以即使不方便,也该靠现在拥有的力量,努力让人们相互理解才行。不是争着让哪边屈服于哪边之下,而是要找出能使彼此妥协的折衷点才对。不过……路途险恶哪。” 望向美寻走出的那道门,哈桑混有叹息地说。即使长到像他这样的岁数,还是连身边的一个不和都无法解决。一面从那张侧脸感觉到他是个可以让自己产生同理心的人,自己却没能把利迪他们的真相说出口。怀着深邃入骨的险恶感觉,巴纳吉将目光垂向冰冷的地板。 贴在脸上的ok绷让人感觉很痛。碎裂的头盔面罩是没有刺进脸庞,但仍然在白色的肌肤上留下了无数擦伤。这是身体被g力从太空衣以及线性座椅的扣具拉开,在驾驶舱内到处碰撞后的结果。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有内出血的症状,肋骨据说也出现了裂痕。被毛毯覆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巴纳吉望向对方施打低重力用点滴的左手,看到那到撞伤的痕迹,背过了目光。 巴纳吉听着心电图规律的声响,转过脚步。果然自己是不该来的。说是恢复意识了,但自己到底打算说些什么?让对方受伤的始作俑者跑来关心伤势,这根本就不像话。明明知道自己连拯救她的力量都没有——回头瞄过一眼,看到对方合拢闭上的长长睫毛,巴纳吉又立刻垂下了目光,并站到加护病房的门口前。“立场颠倒过来了呢。”瞬间,这么说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巴纳吉就要伸到房门面板的手则僵住了。 横躺在床铺上,玛莉妲·库鲁斯将蓝色的瞳孔朝向了巴纳吉。“玛莉妲小姐……”想这么发出来的声音堵在喉咙,巴纳吉只是回望着她的双眼。 是在自嘲遍体鳞伤、成为阶下因的白己……不对,那是将一切都送到了悟的彼岸,反而显得气定神闲的眼睛。一边感觉到胸口揪在一起,视野则好像要湿润模糊开来,巴纳吉走近她枕边。在显示着生命征候的荧幕之下,玛莉妲浅浅笑道“别一直看着我”,并将充血的目光移到了天花板。 “……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我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这样的话自然地冒了出来,巴纳吉的嘴唇发着抖。玛莉妲略转过脖子,而她右肩上绑成一束的栗色头发则微微摆晃。 “那时候,自己似乎变得不是自己……不对。就像是一直压抑住的东西点燃了火头,一直在爆发那样。我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玛莉妲小姐,却……” “你是被机器吞没了吧。” 打断了不得要领的话语,玛莉妲淡淡说道。巴纳吉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是精神感应装置逆流的结果。你以为自己在驾驶,不知不觉中却反被它操作了。是系统强迫你这样做的。” “系统……” “我感觉到强烈的否定意识。大概就是那架‘钢弹’的系统里埋藏的本能吧。那个系统会搜寻出新人类,并将其摧毁。即使它发现的是人造物……” 说到这里,玛莉妲的脸突然扭曲,而她压抑住的痛苦声息也从齿缝间流泄。看到玛莉妲的右臂慢慢举起,巴纳吉取过侧桌上的茶壶,拿到她脸旁。将壶嘴含进嘴里,玛莉姐小小啜了一口,轻轻喘气。她以嘶哑的声音继续说:“机器没有识别正牌货与人造物的能力。” (插图053) “但是,人不一样。因为人可以感觉到。” 失去血色的指尖把巴纳吉的手连同茶壶包覆住。温柔笑容在玛莉妲干涩的唇上扩展开来。就像这样啊,察觉到蓝色瞳孔正在对自己如此诉说,巴纳吉立刻将另一只手放到了玛莉妲的右手上。把自己的指头绕在冰冷到令人悲伤的指尖上,并且让自己的脸映照于只要一松懈,好似就会失神过去的瞳孔,巴纳吉正设法将无可取代的一条生命慰留在原处。 “玛莉妲小姐,你不也是……!” “我看到了你的内心。” 心脏没理由地猛跳,力量从发抖的手中流失了。玛莉妲悄悄抽回右手,已经没有笑意的 脸则从巴纳吉别开。 “或许,你也是我的同类。” “……这是什么意思?” 将只有与自己交会一瞬间的目光又转回天花板,“如果不这样想的话,我就没有立场了。”玛莉妲说。没办法照着话中的意思接受进心里,巴纳吉窥伺起不自然地别过眼神的那一对蓝色眼睛。 “但是……‘钢弹’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是你的意志,让系统屈服了。我想这是存在于你心中的根所办到的。” “根……?”i “要是我们,就没有那种根。” 让澄澈的眼睛望向天花板,玛莉妲静静地继续说道。“所以我和我的姊妹才能和机器同化。我们是不与世界产生关联,只是游离飘零着的存在……” 无力地伸在毯子外头的双手,在这时微微揪紧了毛毯。这是已经看透自身末路的人所具有的沉静,宛如通往真空的空洞气息由其体内散发出来。“玛莉妲……”巴纳吉低喃的声音颤抖着。 “不用在意我。巴纳吉,今后不管得直接面对什么样的现实,都不要迷失自我。你要将这句‘就算这样’一直说下去。” 感觉像是突然被人甩了一巴掌,巴纳吉微微退了一步。绽放出不让同情与尊敬近身的强烈光芒,玛莉妲的眼睛直视着他。 “那就是你的根……那架‘钢弹’里面还有另一套系统在沉睡着,你的根会成为唤醒它的力量。将‘拉普拉斯之盒’托付在那上头的是……” 深入自己底部的声音与视线在这个时候,被苦闷的呻吟所打断了。生命征候的仪器上出现了闪烁警示,仰起身子的玛莉姐因为苦痛而扭曲了表情。“玛莉姐小姐……!”这么呼唤道,巴纳吉随即想握起玛莉妲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倒并跌坐到地板上,点滴架跟着被撞倒,锵当一声在室内响亮地传了开来。 已经够了,就像是被人这么说了一句。不要被我所牵动——没有空间去回想玛莉妲眼神中的弦外之音、哈桑已从隔壁医务室冲了过来。他按下玛莉妲仰起的身子。“拿强心剂!毛地黄素就行了!”才朝门口怒喝、随后进来的看护兵便慌慌张张地做起了注射的准备。巴纳吉退到墙际、隔着哈桑的背影,他看到玛莉妲痉挛的手脚。一方面有哈桑在压制把毛毯掀掉并撑开睡衣的身体,看护兵手中的针筒则在此时接近外露的乳房。“她的肌肉有强化过,只用普通的力道针会扎不进去。你要竖起针筒用刺的。”哈桑这么说道。一脸苍白的看护兵朝哈桑点点头,然后便以双手将针筒举到了头上。 被头灯所照,注射针反射出丝线一般的细微银光。在刺下去的前一刻巴纳吉闭起眼睛,他转过脸并捂住耳朵,就这样离开了加护病房。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只会让她痛苦而已。心中波涛汹涌的声音逼迫着巴纳吉,尽管有好几次差点跌倒,他仍穿过医务室冲到通路上。 “喂,你怎么了?”对于警卫队员追来时的声音充耳不闻,巴纳吉在重力区块奔跑的路径成了一道平缓的曲线。什么系统,什么根,结果就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根本改变不了我曾经想要杀掉玛莉妲的事实。我是被“独角兽钢弹”的系统所附身的——那到底是什么?“拉普拉斯之盒”、毕斯特财团、埋藏于记忆中的父亲声音……这些东西我全都不想管。 我不会再搭上“独角兽钢弹”了。这个想法从无数话语中浮现之后,巴纳吉停住脚步。他将手撑在墙壁,一边则吐纳着急促的呼吸,并且握紧错经吸过卡帝亚斯血液的手掌。这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吗?那时候我只能那样做啊。当巴纳吉压抑住心中苦闷,随即对记忆中脸孔一口咬定的刹那,他看过的某个圆形物体从视野边缘冒了出来。 滚动于低重力的地板上,那个篮球人小的物体正绕着巴纳吉的脚跟打转。‘巴纳吉,你没有精神哦。’抱起发出合成音效的哈啰,巴纳吉环顾通路前后。哈啰没道理会自己跑出来走动。一如所料,巴纳吉认识的脸孔从十字路口后头露了出来,并做出对他招手的举动。 跟我们来啦,窥伺过周遭、嘴型这么动着的拓也·伊礼,还可以看见米寇特·帕奇的身影。从“帛琉”回来之后虽然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但都没有能好好和他们说到话。巴纳吉自己也审视了周围一遍,然后又将视线转回感觉格外遥远的朋友们脸上,为了填补起这段距离,他一口气蹬着地板。 催促过不与巴纳吉对上目光的米寇特,拓也前往电梯的方向。这时有名别着航海科徽章的乘员经过三人身旁,不过他似乎已经习惯有民众在舰内徘徊的景象了。背对着瞧都没瞧自己一眼的乘员,巴纳吉紧追在拓也后头。怀里的哈啰拍动着耳朵,而这阵耳熟的声响也让巴纳吉觉得很开心。 “……很辛苦对吧,看到美寻少尉那种消沉的样子。明明只要告诉她利迪先生还活着,她肯定会马上恢复精神的。” 超硬塑胶制的大片窗户上,反射有拓也混着叹息开口的模样。撒落在窗外的无数星光被室内的反射光源所遮蔽,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一面回忆起美寻走出医务室时的僵硬脸孔,巴纳吉低语:“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啊……自言自语的脸此时也反射到了窗户上,使得一张沉重的表情,浮现于宇宙的永久黑暗之中。 设置于战舰舷侧的了望室没有人。沿着横长的空间,纵长五公尺、宽则应有三公尺的三道窗户在两侧各排成了一列,营造出难以想像是在战舰里头的广大空间。由于舰内对自己等人的监视变得松缓下来,拓也把握起这个时机,在这几天内精通了舰内的构造,而把巴纳吉叫来之前,他似乎还有选好几个候补的地点。也因为监视摄影机的位置都被拓也掌握住了,照他所说,要讲话时就朝着窗户的方向,别回头面向室内就好。毕竟如果被摄影机照到,别人就可以从嘴型调查出他们讲了什么。 配合利迪的计划,拓也与米寇特经历了波涛万丈的逃脱过程而回到这里的来龙去脉,巴纳吉都有听过。而白己这里却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和他们讲个大概的, 巴纳吉只得有眼无心地看着漂浮于无重力的哈啰。用脚勾住扶手,一边以近似吊单杠滚翻的体势浮在空中,拓也跟着开口:“我是不太懂为什么啦……” “这艘战舰上的人,好像都还不知道奥黛莉消失的事情。因为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小心不行哪。对吧,米寇特?” 坐在长椅上,回答道“嗯……”的米寇特才与巴纳吉对上视线,又马上垂下了头。站在皱着眉头的巴纳吉旁边,拓也用力搔起头,哎哟,他露出焦躁的表情。 “我去拿个喝的。你们两个都喝咖啡可以吧?” 踹了一脚扶手,拓也飘向位于背后墙际的自动门。“我也去。”巴纳吉才要蹬地板,就被厉声说“不用啦”的拓也一把推回,留在原地。动起放在嘴巴上的手,拓也以手势叫巴纳吉跟米寇特说话,随后他便出了了望室的门。 搞什么啊?嘴里嘀咕着,巴纳吉别无他法地转向米寇特那边。只是坐在面对窗户的长椅上,米寇特仍旧不与巴纳吉对上视线。就读于私立学校的工厂厂长女儿,那个对工专学生来说太过耀眼的活跃自信家,现在却判若两人似地消沉。 忽然间,巴纳吉回想起之前抵在背后的柔软感触,这使他不只是感到尴尬,更有一股难以待在此处的窒息感盘据到了胸口。搓弄起并不觉得痒的鼻子,巴纳吉的视线逃到了窗外,“真是不得了啊,你们竟然能从军舰逃出来。”他试着以声音填补这段空档。“巴纳吉你才是呢……”这么答道,才以为对方隔着玻璃反射和自己对上了目光,米寇特马上又垂下头,并且紧紧地握住放在膝盖上的手掌。 “……对不起。” “咦?” “我是说米妮瓦……奥黛莉的事。只要我没有告密……” 巴纳吉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半。自己的胸口被米寇特像是一直想不开的表情刺中,巴纳吉将身体转向她,并挤出模糊的声音说:“怎么会呢……” “非道歉不可的反而是我。竟然让你和拓也卷进了这种事情里头。” “是我们自己要跟过来的。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 “再说,搞不好也算是我怂恿巴纳吉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多少开朗了一点,在嘴角露出笑容的米寇特说道。巴纳吉则不解地眨起眼。 “这么在意她的话,就去抢回来啊……我在公寓的屋顶上这么说过,你不记得了吗?” 像是一年前的记忆那样遥远,脑海里回想起一个礼拜前发生的事情,巴纳吉觉得自己紧绷的胸口松缓了些许。“对喔……”这么低喃的嘴巴自然地笑了出来,巴纳吉将苦笑的脸孔转向窗户。“我真笨,讲了那样的话。”说着,站起身的米寇特也将身体靠向窗户那边。 “不过呢,既然已经帮过她一次,就要负起责任帮到最后喔。就算摆着一副坚强的样子,那个女孩子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伴随着往常的语气,总算将视线朝向自己的米寇特这么说。尽管她的话听起来才像在逞强,但带有米寇特本色这点是不变的。“我知道。”答毕,巴纳吉注视起窗外的宇宙。感觉到胸口的牵挂解了开来,众星的清冽光芒也让他的身体觉得舒坦畅快。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顺利抵达地球?” “有利迪少尉陪着。没问题啦。” 巴纳吉回答低声说道的米寇特,目光凝聚在窗户那端的黑暗中。马上就要航进静止卫星轨道了,但位于舰首方向的地球从这里还看不到。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宇宙殖民地的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充塞于外头。 即使以光速也无法测量完,和宇宙相形之下,就连广阔这个字眼都会显得渺小。现在人类的生活圈只限定于月球与地球之间,尽管如此也已十分宽广了。若是被拆散在地球和宇宙两地,想将彼此生活的环境视为同一个世界都会觉得困难而有隔阂。人原本就是筑根于大地上,并藉此认识距离与空间的生物,而从人类开始将宇宙充作生活的场所算起,则只过了一百年而已。 要是没有成为新人类,的确填补不起来这段空缺。可是,才经过一百年左右,人类真的就能得到进化吗?哈桑大夫说,突然的变种是有可能的。如果自己正是这种例子,就可以感受到前去地球的奥黛莉的存在了—— “你的眼神真像大人呢。” 侧眼偷看巴纳吉的米寇特低语般地说出口。没有马上听懂话中的意思,巴纳吉沉默地回望她。 “竟然可以想得这么开。感觉好像已经不是人家所认识的巴纳吉了呢。” “是这么吗……” 被人这么一说,巴纳吉虽然也察觉到白己对于利迪这个人几乎什么都不了解,不可思议地,他却没有不安的感觉。根据在这艘战舰错身而过的印象,以及在战场上背对背时的感觉——对方似乎是个“在直觉上合得来”的人,如果这种朦胧的感觉能相信的话,巴纳吉觉得是可以放心交给对方的。根本来说,拥有米妮瓦名讳的她,本来就不适合待在联邦军的战舰上。要是利迪有打破局面的门道,巴纳吉也觉得这样反而能让事态有所转圜。 想要相信人与人的牵系,信任对方的自己就要做下觉悟。先不论眼神像不像大人,这种心理在十天前的自己身上肯定是没有的。是因为生息于体内的他人思维,已经包覆住自己的心了吗?徒然地思考着,伴随刺痛胸口的感觉,巴纳吉同时想起了玛莉妲的脸庞。“巴纳吉……”米寇特轻戳他的肩膀,她的声音又使巴纳吉回神过来。 她转向门口的视线前方,有拓也在。抱着三人份的咖啡软管,面容紧绷地朝向巴纳吉这边的拓也背后,还有两名高大的男子守候在旁。和其中一人对上了视线,巴纳吉感觉到才刚松缓下来的胸口再度紧绷,他做好觉悟,等待对方开口。 “巴纳吉·林克斯,我们希望你过来一趟。” 刀刃般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塔克萨·马克尔中校说道。“……是什么事情?”不对这么提问的声音做出口应,塔克萨轻盈浮起的高大身躯朝巴纳吉接近。 比玛莉妲更像是人造物的那对眼睛,在巴纳吉眼前绽放出冷漠的光芒。使力在就要被对方气势压倒的身体上,巴纳吉沉默地承受住了塔克萨的视线。 ※ 那时候,南方特有的艳阳在午后开始黯淡下来。“就是那个啊。”被毛瑞中将的声音所催促,罗南·马瑟纳斯隔着窗户的玻璃仰望起东方天空。 背向层层涌上的积乱云,三道黑色的阴影正逐步浮现。它们在眼前越变越大,展露了可以辨识出是飞机的形状后,便朝着下方的滑行跑道开始下降。 三架飞机中,罗南看过从旁包围住中央那架的另外两架。那是联邦军的战斗机。应该叫tincod2吧。这么想着的时候、中央的那架突然放慢速度,罗南则不自觉地将脸贴近了窗户。看似失速的那架机体在下个瞬间零零散散地崩解掉形体,随后便重组为完全不同于先前形象的轮廓。 爆发性膨胀的水蒸气化为薄幕,包覆住成为人型的机体。“德尔塔普拉斯”——那就是自己儿子“私自”开走的ms吗?罗南稍稍调松领带,并将日光注视在浓灰色的前条机体上。早在一年战争前,吉翁公国军的“萨克”昂首开步于地球的那阵子,罗南便已看惯这种机身长达二千公尺的巨人身影虽然不至于让年纪突破五十大关的男人张口结舌,但飞机瞬时变形为人型的景象仍旧值得惊叹。在直接通过头顶的两架tincod2旁边,“德尔塔普拉斯”喷燃背部的主推进器,藉此一边描绘出大幅度的抛物线,一边逐步降落至地面。它并没有降落到一般的滑行跑道,而是降落在ms训练用的着地点上。支撑巨大身躯的喷射火焰造成光影屈 一卷全 1. 从耳机听到的声音,就像是在地板下流动的水声。那种反覆传来的“咻咻咻”“咕噜咕噜”的不协调音,感觉跟水管该换时会有的声音很类似。 “……真搞不懂。” 张开原本闭着的眼睛,声纳长将耳机从耳边拿下。他隔着两名当班乘员的头望向声纳仪表板,确认各项装置都正常地运作,然后便把耳机摆回了操控台的勾架上。声纳室的阴暗照明,正照出一张耸肩苦笑着的脸,坐在执勤席上的亚迪体会到一股绝望的心情。 即使是在老手云集的士官阵容中,时年四十二的声纳长也算颇有年资。当亚迪还在踉跄学步的时候,声纳长便一已搭上潜舰了。声纳就好比舰艇的耳朵,在判读声纳这方面,声纳长无疑是亚迪的老前辈,但他却缺乏感受力。声纳长习惯将自己的想像力弃之不用,不经思索地就接纳机器的判断。然而无论技术再怎么发达,潜舰的乘员还是会需要本能性的直觉,以及匠人般的巧思。 “这是被动声纳在三十分钟前侦测的声音。这确实不是水流喷射引擎的波长,声音也显得忽隐忽现。” 当然,一名在半年前才刚分发就任的新手声纳员,是不可能当面批评声纳长的。一面将音讯纪录的范本编号输入至解析荧幕上,亚迪慎重地开口。 “但是,接收到的声音却有一定的规律。这实在不像海底火山活动的声音。很久以前的核能潜舰中,有的舰艇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要是能跟司令部的资料库进行比对的话……” 解析荧幕上出现了不规则的正弦曲线。尽管舰上的资料库显示了无资料吻合的讯息,仍无法保证这就不是潜舰推进系统的声音。现今潜水舰的作风,是在潜航时以杂音较少的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来航行,而所谓的螺旋桨,则只有在水面上航行时才会用到。不过无声推进系统早在美国与苏维埃进行冷战的旧世纪里,就已经是研究的课题。这段曲线所显示的声音,便与早期的无声推进系统有着类似的部分。 要是没有从潜艇学校的资料库里找出以前的纪录,亚迪或许也会将其视为自然现象所造成的杂音了事。他持续进行着提高声音解析精密度的操作,然而声纳长对他发出的,则是混有叹息声的一句:“我说,亚迪啊……” “热心研究是好事,我也承认你的耳朵够灵光。不过,这不是学生在做社团活动。古早时期的核能潜舰会在这儿出现吗?某些旧世纪的舰艇的确到现在还在服役,但它们的设备也早就受过改良了。你觉得,已经被舰内资料库排除在外的老古董,到现在还有人会用吗?” 站到当班乘员席背后,声纳长把手插在自己粗肥的腰上。年轻时维持着苗条体型的他,终究也屈服于潜舰乘员最大的敌人——运动不足,腰围一点一点地确实在变粗。更麻烦的是,潜水舰的供餐是全军中最美味的。 “听好了,我们在找的是太空船。在低轨道上头搞了特技表演,然后摔到这大西洋里的吉翁残党的太空船。为了躲避来自空中的搜索,他们肯定是在船内注水,潜到了海里。那艘船不可能搭载有水流喷射引擎,更不会发出跟古早核能潜舰一样的声音。要是有声音,你也只会听到船身因为预料外的潜航,而被水压挤压的声音。你该找的是那种声音。海军可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兴趣,才把昂贵的装备交给你使用的。” 当头压上的这些沉重话语,让亚迪觉得包覆住舰体的水压也不过如此。他垂下灰心丧气的脸,在回答了“是”之后重新戴上耳机。鼻子喷气、缩起肚子,声纳长穿过当班乘员座位的后头,迳自离开了可以说窄得跟鸟笼一样的声纳室。 用以隔间的帷幕一拉开,空气便从相邻的发令室流了进来。与狭窄的声纳室不同,在长宽各有十公尺长的发令室之内,常时性地有着自舰长以下十名左右的要员在执勤。对地球联邦海军(efs)潜水舰“北梭鱼”来说,这块区域发挥的是相当于头脑的机能。与发令室直接相连在一起的声纳室,则要靠着配备于舰内的声纳感应器,将舰艇周围的情况通报给进行决策的中枢,尽到自己身为耳朵的责任。全长达两百公尺的朱诺级潜水舰中,所有事务都是有机性地在协调运作,而这里也是支持着它的器官之一。 目前,潜水舰的深度是三百公尺。它正以十节的航速,一面潜航于非洲大陆与南美大陆中间,赤道正下方的大西洋,一面探索着船舰以下约五十公尺深的广阔海域。在以大西洋中央海岭构成的海底山脉中,这一带被称为罗曼什断裂带。因为生成于此处的年轻地壳含有磁矿的缘故,要以感应器进行探索便很有难度。新吉翁的航宙船若想隐匿行迹,这里会是最适合的地点。尽管环绕于断裂带的险峻岩礁也阻碍了搜索活动,但可以想见的是,对方并不会潜航至太深的海域。即使气密性相同,航宙船只的耐压性能仍远逊于潜水舰。若是潜至更深的深度,他们在等到友军前来救援之前,就会先被水压压垮。 不,根本说来,就连地球上是否存在着可以让对方称为友军的势力,都是值得怀疑的。从搜索开始经过了二天,探索海底的监视器上只能看见岩礁的踪影,而探查到的发声源,尽是同样在进行搜索的我方船舰。在一般航海部署下的舰内,气氛却有如航海训练般和缓,所有乘员都逐渐淡忘一开始出航的紧张感。感觉到自己对来路不明的发声源急速丧失了兴趣,亚迪发出叹息。坐在隔壁,耳尖的格农下士听见后,安慰道:“别放在心上。” “声纳长在大学是靠足球闯出一片天的体育派,和你这种学文的人当然合不来。” 拿下单边的耳机,格农扬起嘴角。“不过,我也觉得那不会是古董级的核能潜艇。毕竟音讯荧幕也没有反应,你大概是听到‘海底幽灵’(seaghost)的叹气声了吧。” “海底幽灵?” “只是谣传而已啦。大概在半个月前左右,sosus在大西洋的监控系统有侦测到来路不明的音讯。那时候他们怀疑是系统出现故障……” 所谓的sosus,是透过设置于海底的声纳收报器,在世界各大洋张开监视网的一项防御系统。这项系统在各组成国的港口附近设置得格外集中,而与联邦政府的首都——达卡相邻的大西洋sosus出现故障,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一笑置之的事。“为什么这项消息没有向上回报呢?”嘟着嘴的亚迪如此埋怨。 “因为那套系统在吉翁残党的海军瓦解之后,都成了有名无实的装饰品。要是随便将故障报告上去的话,他们怕预算会被砍啊。” “是这么回事啊……” “我老爸那个年代的人,好像还有跟吉翁的‘疯狂渔人’轰轰烈烈地斗过的样子,但现在的潜水舰队根本不可能遭遇实战呀。就连我们这艘‘北梭鱼’,都已经是舰龄十七岁的老太婆了。如果不是顾忌到失业问题,海军老早就跟陆军统整啦。因为这个时代的人能活得下去、靠的全是宇宙军嘛” “那你为什么会加入海军?” “为了孝顺我爸妈啊。要是做儿子的没有在海军服役,靠着年金过活的退休士官,马上会被赶去宇宙。都到了那把年纪了,我不想让老爸老妈跑去殖民卫星上生活。你不是也一样的吗?” “我……”面对瞥了白己一眼的格农,亚迪欲言又止,把脸转回声纳仪表板的面前。亚迪的父亲的确是海军的士官,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根本不可能进得了海军,而他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只要待在海军,就能继续住在地球”的盘算。但亚迪并非单纯为r明哲保身,才会选择加入海军。他只是纯粹喜欢船而已。而且,他喜欢的并不是在宇宙中飞翔的船,而是航行在海上的,货真价实的船。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亚迪成长的环境总是在基地附 近。或许是受到这点影响,他从小就很喜欢海。胸前配挂着亮晃晃潜水舰勋章的父亲,一直是亚迪尊敬的对象,而年幼时在枕边听到的军旅故事,也在他心里深植下对于人海的憧憬。由声纳探测出的鲸鱼歌声、沉没在海平面上的夕阳之美、吉翁那令人联想到海怪的ms威容,以及与敌方潜水舰之间激烈得令人窒息的深海交战——特别是一年战争末期,联邦军过去本部所在地贾布罗的近海曾发生一场大海战,那段故事亚迪更是缠着让父亲说过好几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遍。 小时候的亚迪一直希望长大后能加入海军,搭上潜水舰。尽管进入青春期的他也和常人一样,开始对父亲感到疏远,但这项目标始终没有动摇。顺利进入潜艇学校后,亚迪靠自学超修了毕业所需的学分数,更获得被分发至“北梭鱼”的权利。即使潜水舰队在装备更新方面显得停滞不前,当时的“北梭鱼”仍属于最新的舰艇,它和亚迪父亲在大战时所搭乘的潜水舰一样,都是朱诺级的潜水舰——对于其构造与性能,亚迪肯定和舰长一样了解。亚迪干劲十足地参加了他的第一次航海,但战后的大海却与父亲所说的不同,那里不再是个可供冒险的地方了。 经过两次的新吉翁战争,地球上的吉翁残党几乎已被扫荡一空。残留下来的,顶多是零星发动恐怖攻击的游击部队而已。在这五年来,地球上并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斗。尽管有被蔑称为“带袖的”的新生新吉翁军窜起,动乱也总是发生在宇宙。对于海军,特别是地盘只在海中的潜水舰来说,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情。 “听说之前的战斗,让‘拉普拉斯’的史迹被摧毁了呢。” 格农带起话题。小学参加太空营队时,亚迪记得自己曾经隔着太空船的窗口,看过那运行于低轨道上的官邸残骸。他接腔:“好像是这样没错。” “说是新吉翁的船,也和那座遗迹一起掉到地球上了……那群外星人也真够拼命的。” 苦笑之后,格农重新戴起耳机,为闲聊的时间划上了句点。没有错,那些外星人已经跑到我们的地盘了。重新这样想过之后,亚迪紧紧地握住耳机线。宇宙军并不懂大海的事情,既然宇宙的动乱被带到大海来了,能应对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亚迪在心里低语,然后重新审视操控台上的各项装置。 他检视起能够以cg重现出海底状况的海底探索监视器,以及靠着主动声纳的反射波来投影出目标形状的音讯荧幕。隔着相同间距设置于舰首、舰身侧面的主动声纳,可以过滤掉多余的声音,并将探察音集中在耳机里。所谓“多余的声音”,是指“北梭鱼”本身所发出来的机械声响,还有安装于两舷上的核融合水流引擎搅拌海水的声音。 从地球登上宇宙,气压其实也只是由“一”下降到“零”,但换成在水中,水压却会随着下潜的深度而增加。就不适于人类生存的角度来想,深度三百公尺的海底,与宇宙一样是与世隔绝的场所。即使敌人的太空船沉入了海底,要进行救援也并非易事。不过,吉翁残党军或许还是有救难用的潜水艇。闭起眼睛的亚迪把手肘撑在操控台上,全神贯注地听辨起声音。听着那像是在折磨老旧水管的水流声,他竖起耳朵,想从中探查出潜伏于庞大水压底下的敌人气息。 潜水舰的周围,是太阳光无法深及的黑暗。如果有扇窗,应该也只能窥见比宇宙更为浓厚的一片漆黑。这上头有着海面,有着天空,有着居民已达百亿的宇宙。在生活于殖民卫星的人们眼里,自己这些人会是什么模样呢?忽然想到这点,亚迪苦笑出来。留在地球上的他,待的是绕行于海底的巨大铁管。宇宙移民者好像是将地球称为“重力井”,那么自己这些人,大概算是沉在井底的短棒子吧—— 叩咚。就在这个瞬间,铁与铁碰撞的低沉声音震动了亚迪的鼓膜。 按在耳机上的手随之紧绷,他看向身旁的格农。对方似乎也听到了一样的声音。脸色发青的亚迪操作操控台,将大有问题的声音抽出并修正,然后他凝视声纳雷达的圆形荧幕。没过多久,荧幕上便浮现橘色的亮点,哔哔作响的短促警示声传进了亚迪的耳朵。 比对结果是无。虽然探测不出推进声,但有某种东西正逐渐从右舷后方接近。距离不足一千公尺,底细不明的金属声响也持续传来。亚迪只顾拿起舰内无线电的麦克风,大叫:“发令所,这里是声纳室!” “声纳探测,方位一三二。目标速度推定为三十节。” 拖着奇妙余韵的金属声还没停。就在亚迪与格农分头进行着辨识作业的时候,舰长与声纳长冲进声纳室里头。与声纳长互为对比,舰长的体型显得消瘦,由于前阵子才动过胃溃疡手术的缘故,他的脸上显得较无英气。但对于一名海兵来说,舰长依然是崇高的人物。“你认为这是什么?”面对低头朝着自己质问的舰长,亚迪全身紧绷地答道: “我不清楚。这与鱼雷发射管的开合声并不一样,但听起来仍像是金属的声音。我觉得是机械的运转声……大概就像机器关节在运作的声音。” 讲完之后,亚迪自己也觉得确是如此。这阵沉沉地持续低鸣的声音,与吊车之类的巨大机械运作声很接近。“这家伙虽然是新人,但耳朵的确很灵。”声纳长说。将耳朵凑到预备的耳机后,舰长将嘴靠近无线电的麦克风。 “发令所,我是舰长。要鱼雷管制员各就各位。航向偏东,保留操舰余地。增速十。” 叮叮两声,速度通讯机响起,潜舰一面增速一面改变航向所产生的惯性,开始作用在身体上。声纳长将手摆在亚迪的双肩上,支撑着自己身体的同时,那似乎也是在犒赏迅速应对事态的新人。受到认可的喜悦与紧张不相上下,绷紧脸上神经并转向操控台的亚迪,却又因为格农叫道“目标,增速!”的声音而吃了一惊。 “距离八百。正笔直地朝着这里过来。” 雷达上的闪烁标示急速地接近向圆心。超越四十节的速度,已经凌驾朱诺级的最高水中速度。有着明显黑人血统的舰长变了脸色,向无线电号令:“发令所,再增速十。舵转到底。”同时间,声纳长叫道“打出声波!”的声音响起,亚迪立刻按下了操控台上的主动声纳钮。 铿的一声,嵌入隔间壁的喇叭发出尖锐声音,撼动了“北梭鱼”的舰体。传达速度比在空气中快四倍的反射波受到机械解析,目标的轮廓一投影在音讯荧幕上,可以感觉到,现场所有人都咽了一口气。 因为双方几乎是待在同样的深度,那形状肯定是从正面所见的模样。然而,目标的轮廓却十分异常。呈现扁平菱形的它,最大宽幅近八十公尺,纵高亦超过三十公尺。从形状来看,那八成不会是潜水舰,或者应该说它根本就脱离了舰艇的概念。不只如此,目标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形状,并且以高速在海中潜泳逼近。 “是海底幽灵吗……?” 舰长低喃。在推进系统毫未发出声响下欺近而来的物体缓缓协调姿势,朝回头的“北梭鱼”右舷侧面冲了过来。明明就没有使用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为何对方能在海中活动自如?在亚迪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瞬间,将他推开的声纳长操作起声纳仪表板,发出“距离,六十!这样下去会直接撞上”的警告。“急速回避……”舰长如此向无线电发下号令,却被格农高叫“来不及了!”的声音所掩盖,而突然来访的死亡预感,则使得亚迪全身僵硬。 (插图021) 我会在这种地方死去。我什么都还没做。既没有像父亲那样活跃,也没有经历过冒险。夕阳、鲸鱼的歌声、一切的一切,我都还没见识到—— “冲突警报!” 舰长那接近于惨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后,钢铁撕裂的声音贯穿舰体 ,亚迪从椅子上被甩了出去。 格农同样也被弹飞,舰长与声纳长一背撞在墙上。就在警报响起、照明闪烁的时候,亚迪听到舰体被压垮的咯叽声响。海水从被撕裂的隔间壁大量涌进,已经分不清上下的舰体则逐渐下沉。露出海怪般的尖锐獠牙,将整艘潜舰啃碎的海底幽灵——吞下父亲也没有体会过的未知恐惧,亚迪的意识就此消失了。 ※ 穿透贴有橡胶状吸音材的外壳,深达内壳的那只“爪子”在把潜舰开肠剖肚后,便抽离了舰体。 压舱槽中的高压空气从裂口喷出,“北梭鱼”被声势猛烈的气泡所包覆。取代空气流入的海水使舰身右倾,浮力一被完全抵销,“北梭鱼”就朝着海底沉了下去。舰体自尾部与海底剧烈冲突,在岩礁碎裂的粉尘撒满海中之前,外号海底幽灵的物体,已开始缓缓地上浮。 随着机器关节运作的声音,长有三根利爪的一对手臂——或者说是前脚——逐步摺叠缩回。手臂根部安装的是一片具有弧度、形状令人联想到贝壳的装甲,从正面看去,它的轮廓就像是压扁的菱形,但这不过是物体复杂造型中的一部分而已。巨大双臂与细长的流线型身体,使它那有机性的身影简直与海栖的甲壳类唯妙唯肖,而尾部则连接着像是寄居蟹蟹壳的构造物,质量远胜于身体。由上方俯瞰时,它呈铲状的前端部分同样具备着生物一般的曲线,令人联想到猛禽类的嘴喙;近似头部的部位开有一道裂缝,里头能看见灿烂闪烁的“眼睛”。 由旧吉翁公国军首开先例的单眼感应器闪烁着,那架物体背对着喷涌的气泡,开始从永远黑暗的海底浮上。当两臂转到身后,和肩部装甲一起摺叠收纳之后,它的轮廓便改头换面,变成了完整的流线型,但形状依旧完全无视于潜舰的概念。在米诺夫斯基时代的兵器体系中,与ms各拥半壁的机动兵器——ma的系谱里头,就能寻得这种状似怪物的机械。翻过那体现出海怪样貌的巨大身躯,ama-7“尚布罗”航向高压的深海中。驱使着装设于肩部装甲内的电磁流体诱导推进组件(mhd),“尚布罗”一边留下与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相异的噪音,一边在一百公尺左右的深度将航路改为水平。 与定义为人型机动兵器的ms不同,ma在形状上并不受限。只要能满足个别的用途,其大小亦无限制,让巨大身体发挥出机动性的四肢更不需要局限于“手脚”的概念。“尚布罗”也不例外,实际上,它的外观就像是具备格斗用手臂的舰艇,但异于需要众多乘员才能运用的舰艇,它的管制是由极少数的驾驶员在负责。够格称为机动要塞的机体中枢内,有处具备线性结构的驾驶区块——在那里可以看见坐于机长席上的马哈地·贾维,正凝视着经cg修下的海底图像。 驾驶舱有跟太空船操纵室相同程度的宽敞空间,其中面对前方的墙壁是一整面的荧幕,荧幕之前则并列着负责操纵、索敌、防御的三个操作席。机长席兼有操作攻击的功能,在驾驶舱后方占有高出一截的空间。当然,这套系统在危急时,也能从机长席进行所有的操作。 透过暗视摄影机与声纳的复合情报,荧幕上重现了海中的景象,只见被击沉的敌潜舰冒出的气泡与浮游物质正四散飞舞。年纪己适合蓄胡的两名青年——各自坐在操纵、索敌席的阿巴斯与瓦里德都看着那副光景,而坐在防御席上的唯一名女性,罗妮,也紧盯着荧幕不放。看见她纤弱的肩膀紧绷着、马哈地隔着机长席的操控台朝她问了一声:“罗妮,你害怕吗?”头盔面罩遮着的小麦色脸蛋转了过来,眼黑多于眼白的罗妮眼神焦虑,她坦率地回答道:“是的,父亲。” “这样就好。不肯表露感情的家伙,在遇到万一时是没办法冷静处理事情的。阿巴斯与瓦里德也看清楚了。我们才刚杀了两百出头的敌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血流下,你们可别把目光从敌人的尸体上挪开。” “是。”齐声回答之后,阿巴斯与瓦里德正面注视着从敌潜舰流出的血与内脏的筋。遵从民族自古以来的风俗,马哈地有着多名妻子与众多子嗣,而眼前的工人,则是贾维家血统最为纯正的三个孩子。包括这架“尚布罗”第一次创下的战果,马哈地很想让无缘瞧见孙子脸孔便过世的父亲看到这一切。恐惧和兴奋在脑子里互不相让的他原本是如此认为,但马哈地随后又改了想法。他想到,自己与父亲会面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远才对,于是他那开始混杂有白毛的胡须在嘴边上扬了。 从继承下第一次新吉翁战争的遗产,并开始制作这架“尚布罗”算起,已经过了六年余。透过沉没于眼前的潜水舰残骸,地球联邦军将会知道,海底幽灵并非是虚幻的存在。那群人马上会明白,所谓的“幽灵”将对他们造成更直接的威胁。蛰伏的时刻结束,采取行动的时机总算到来。在宇宙数度掀起争夺战之后,“盒子”掉到了地球——马哈地的行动,就是为了那据传能颠覆联邦政府的“盒子”。 可是,载有“盒子”的新吉翁船只却不知去向,至今仍行踪不明。接获报告之后隔了三天,马哈地已搜遍能预测的坠落海域,依旧毫无斩获。他让目光落到因敌舰沉默而粉尘纷飞的海底探索监视器上。“‘带袖的’的大质量离陆机马上就要下降至地球了。”坐在中央操纵席上的阿巴斯,在这时以带有长男风范的沉稳声音插了一句。 “我听说‘葛兰雪’是在战斗中冲进大气层的。它该不会是在空中分解了,或者因为坠海的冲击而四分五裂了吧?” “辛尼曼不会出那种差错。但他们有可能是偏离了轨道,只好迫降在沙漠上……” 马哈地与问题核心的货船船长——辛尼曼·斯贝洛亚曾见过面。尽管信仰不同,对方仍是个值得认同的男子汉,不过,人的命运终究掌握在神的手上。对马哈地来说,这是单方面的真理。设定为格林威治标准时间的时钟显示为上午六点四十分。确认过时间之后,马哈地心算至hlv回收地点的距离与所需时间,判断已经是时候收手,他从操控台上抬起头。 “不得已。暂时中断对‘葛兰雪’的搜索。新航路,方位零二零。去回收‘带袖的’的hlv。” 三个孩子在复诵后,也各自操作自己的操控台。两肩的mhd推进系统吸进海水,“尚布罗”的庞大身躯缓缓倾斜了。 肩头的隙缝吸进海水,超导线圈所制造的强大磁场再将那诱导至管状的推进机关,随后被吸入的海水便会加速向后喷射。在无音推进系统中,mhd是最早被开发出来的一套系统,但在同为无声式的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普及后,它就因为出力不足而被遗忘了。像“尚布罗”这种外型把流体力学搁到后头的巨大ma,单单靠mhd来驱动是不够的,它另外还搭载有一套完全不同的引擎。 乘着mhd推进系统掀起的水流,宛如巨大魟鱼般的机体迅速回旋,将倾斜的姿势调回水平。内藏于双臂的米诺夫斯基航舰引擎,是航宙舰艇于重力下飞行时所使用的装置,它能常时性地散播出米诺夫斯基粒子,藉此制造i力场,让物体产生出上浮的动能。“尚布罗”所搭载的这套引擎,在日渐小型化的米诺夫斯基航空器中算是最新的,透过它,受i力场离子化的海水会成为机体的“保护膜”,大幅减少潜航时在水中受到的阻力。这是以过去新吉翁军的开发计划为基础,由贾维企业倾全力研究出来的成果。基本上,光是生产一架“尚布罗”,所花的经费就足够建造三座基础工业用的太阳能发电厂。 然而,这是值得的。获得米诺夫斯基航空器的“尚布罗”,会在登陆后发挥出它真正的价值。倚着完全不会产生震动的驾驶舱,马哈地再度确认到“尚布罗”的性能与预估无误,像在自白般地说:“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找不到‘葛兰雪’,事情也 还是会有办法。” “事态已经动起来了。之前全无音讯的弗尔·伏朗托慌慌张张地派增援过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再加上这架‘尚布罗’,要清算我等‘杜拜末裔’背负了百年的仇恨,已经指日可待……” 罗妮只是微微动了头,三个孩子什么也没说。他们各自背负着民族的悲哀,同时也掌握了颠覆时局的力量。将三道背影纳入视野之后,马哈地仰望在一百公尺上方摆荡生波的海面。隔着经由cg修正的荧幕,海面满盈着足以让人相信阿拉确实存在的神圣光芒,看起来就像在祝福初战告捷的“尚布罗”。 摇摆着徒具形式的新吉翁勋章,“尚布罗”的庞大躯体航行于海中。微弱的推进声并没有被声纳撒下的网眼捕捉,它消失在海水厚厚的面纱深处。 ※ “沉了?” 不禁鹦鹉学话般地重复了对方的话,罗南·马瑟纳斯从读到一半的文件上抬起头。回答道“是的”的派崔克,则把准备好的资料摆到桌上。 “泰德中将私底下进行了联络。救难队已经前往现场海域,但乘员生还的机率似乎是绝望性的低……” 派崔克的句尾之所以会变得声音微弱,似乎并不是只导因于对潜水舰沉没的同情。自从回收了“独角兽”的新吉翁船只掉到地球上之后,派崔克一方面为了自己原本参加的地方选举奔波,同时也得担任罗南与参谋本部及情报局之间的联系人。南把视线从神色焦躁的女婿身上挪开,他拿起盖有“仅供内部查阅”戳印的资料,将事件经过简单浏览了一遍。 最后在大西洋上发出求救讯号后,联邦海军潜水舰“北梭鱼”就失去音讯了。不难想像,前往搜索新吉翁船只的那艘军舰,肯定是与寻找着同样目标的吉翁残党有了接触,便在连应战都来不及的情况下遭到击沉。望着除了将名字排列出来之外,什么作用也没有的乘员名单,罗南在内心低喃:这也算是“盒子”的牺牲者吗?然后他摘下老花眼镜,把成叠的资料拿开。“草草处理失业问题的报应来了哪!”撇下一句,罗南将椅子转向背后的窗台。在宅邸中采光格外良好的办公室,正沐浴于和煦得令人恼火的午后阳光之下。 “米诺夫斯基粒子让感应器失灵之类的,并不是这场事故发生的理由。战争结束后,之所以没有去修复地球上被吉翁破坏得七零八落的监视网,是为了将巡逻工作留给地球的军队。所以要找一艘掉在地球上的船才会这么费工夫。即使残党军暗中增强了战力,军方也无法好好掌握,这就是现况。要是与战前同等级的监视卫星还有在发挥机能,根本不需要让人命白白牺牲……” 不表示肯定或否定,派崔克沉默地将脸对着罗南。这也难怪,因为建立起这种机制的正是罗南的世代,而派崔克他们则是被迫要付出代价的世代。揉起眼头,硬是把叹息憋住的罗南说着“那么,事情办得如何?”,并重新望向派崔克,投以该让第一秘书看到的眼神。派崔克拿出夹在腋下的另一份资料,开口说道: “我试着从中将给的名单中筛选过了,这一位应该是适任的。” 戴上眼镜,罗南朝附有照片的资料瞥了一眼。“隆德·贝尔司令,布莱特·诺亚上校”,一面将内容念出,罗南再度抬头仰望派崔克。“他来到地球上了吗?” “为了试验新装备的米诺夫斯基航空器,他搭乘‘拉·凯拉姆’到远东了。虽然这一位是处于司令的立场,但现在也还兼任着舰长。或许是因为布莱特上校打从骨子里就是个战舰乘员吧?我认为他是个认真正直的人。” “这人可是很难说话的。你至少也听过他的名字吧?” “当然啰,毕竟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他在以前总是个英雄嘛。《白色基地战记》也让我读得很入迷呢。” “那时候的传说反而误了他,让他被军方的主流排除在外。上层的人认为他有反动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怀疑他是新人类哪。之后参谋本部似乎是有拉拔他的意思,但他却甘于担任旁系的隆德·贝尔的司令。哎,总之就是个与政治合不来的男人。” 将对于对方表面上的所知讲完之后,说着“能驯服得来吗?”的罗南,把试探的目光投向了派崔克。派崔克没有回避岳父的视线,回答道: “那艘‘拟·阿卡马’也是所属于隆德·贝尔的战舰。在将战舰供给参谋本部后,它与隆德·贝尔司令部的通讯就一直处于断绝状态。对于布莱特上校这样的军人来说,无法与自己旗下的战舰取得联络,一定会让他精神紧张才对。如果知道那艘战舰还与之前的恐怖攻击事件有关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针对这点下手就有希望——面对派崔克如此表态的脸,罗南觉得有些心寒。想像着原本以运动家气质为资产的这名男子,也渐渐为政治的色彩所沾染,这除了让罗南感到可靠之外,更让他感到愧疚。罗南再度拿下老花眼镜,只与对方确认道:“‘拟·阿卡马’在轨道上被绊住了吧?” “是毕斯特财团使的手段。因为‘拟·阿卡马’上的乘员,正是一连串事件的当事人嘛。如果让他们出来作证,一直以来协助着财团的幕僚们就危险了。”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还在参谋本部的掌上,我们就没有把柄能对财团进行控诉。况且,搜索‘带袖的’的地球军同样也在财团的保护伞下。还是得弄颗棋子来才行。这颗棋子必须有还算灵光的脑袋,也要懂得应变复杂的事态。” 望着布莱特上校那张看来便令人觉得坚毅正直的照片,罗南用食指敲响桌子。大约过了三秒,做出结论的他交代“帮我安排和他见面”,将整份资料收进了抽屉里。 “就失去战争的紧张感便无法生存下去的观点来看,地球军比宇宙军更容易依赖财团。米妮瓦·萨比接受我们保护的消息,应该也早就传到财团的耳朵里了。你得慎重办理。” “好的。就在达卡见面吗?” “不,在地方上好。这事要快。我也不能离开达卡太久。” 若是搭极超音速客机(hst),从亚特兰大到达卡大约要两小时出头。虽说只要有意,这样的距离也是可以当天来回,但罗南并不想在有着轮班记者常驻的议员会馆商讨关于“盒子”的对策。看着第一秘书点了头、转过身,正想转移视线的罗南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叫了一声“派崔克”,留住对方的背影。或许是感受到语气的微妙变化,转回女婿脸孔的派崔克隔着自己的肩膀回头。 “……呃,你和辛希亚处得还好吗?” 自觉到这比之前的台词都还要虚浮,罗南仍不甚流畅地把话说了出来。尽管辛希亚并不知道化名为奥黛莉·伯恩的,就是米妮瓦·萨比本人,也完全被隔离在争夺“盒子”的事端之外,但直觉敏锐的马瑟纳斯家长女,没道理会察觉不到围绕在家里内外的险恶空气。罗南也有从做管家的杜瓦雍那里不着痕迹地打听到,辛希亚似乎对坚决不肯透露口风的派崔克累积着不满,这也让夫妻间的关系吹起了一阵寒风。 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之后,回答道“您不用担心”的派崔克放松嘴角。那张微妙的笑脸看起来像是对岳父的顾虑,也像在取笑一扯上俗事就变得笨拙的男人。 “虽然辛希亚是变得有点神经质,但她也是个理智的大人。她和米妮瓦……奥黛莉小姐似乎也相处得不错。” “是吗。” “不过,还是请爸爸找机会跟她把事情说清楚吧。毕竟她也是马瑟纳斯家的人啊。” 我终究是个外人——将包含这个弦外之音的话语刺向罗南毫无防备的胸口后,派崔克离开了办公室。不关心家庭的男人要是做起不习惯的事,就会落得这种下场。忍住胸口遭到偷袭的疼痛,罗南挤退皮椅猛站起身。站在窗边 ,他望向和煦阳光照耀下的中庭。 环绕在宅邸腹地周围的山茱萸树,已经长出淡粉红色的花朵。四月下旬的南美,比北半球更早迎接了夏天。新绿更添浓艳,为阳光璀璨的景象着迷的罗南,在听见远方马匹的嘶鸣声后将视线转去。他看见急驰的马穿越过山茱萸林间。 罗南认出手握缰绳的人就是利迪。他的腿紧紧夹于马腹,也把姿势放低到几乎要让胸口碰到马颈的程度,与马成为一体的脸庞正在群树的缝隙间忽隐忽现着。对于学校教的英式马术以“无聊”两字做评,靠自学学会西部马术的利迪骑起马来,已称不上是优雅。那副模样与上流社会该有的身段相距甚远,狂放得好似就要与马儿一同回归野性,但他随风摇曳的金发,却美丽得令人有些心醉,罗南注视着儿子骑马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为止。他的发色宛如燃烧的金色火焰,正让心中满溢而出的各种感情喷涌爆发—— 但利迪的背影却潜藏着一阵灰暗的阴霾。直到几天前,他还能跟真相保持绝缘。然而,在得知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基底有多脆弱之后,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为了摆脱袭向自己的阴霾,才会驾马狂奔。再怎么奔驰,那些东西都无法甩开。无论是“拉普拉斯之盒”的真相,还是生于马瑟纳斯家的宿命,利迪都只能将那视为身体的一部分,设法承受下来——尽管如此,他还是骑上了马背。罗南深深吐出一口气,背对了窗口。一度听见的马蹄声在耳边挥之不去,无止尽地存留于倍感难过的身体里。 ※ 米妮瓦听说过,没有生物比马对人类的情绪更为敏感。跨在马鞍上的人要是气力十足,马就愿意听从对方的命令;要是骑者带有畏怯,马就会轻视对方。即使虚张声势,马似乎也感觉得出来,它会忽停忽走,对骑者做出坏心眼的小动作。与外表所见的一样,马应该是种自尊心强烈的生物。 现在在眼前奔驰的这匹马,肯定也察觉到了骑者的心情。让漆黑的鬃毛随风飘扬,跑在广大中庭外原的盎格鲁阿拉伯马,看起来几乎与利迪合成了一体。即使是站在能俯瞰中庭的阳台,也能感觉到两者浑然一体的气息,米妮瓦·拉欧·萨比感叹出来。那匹马着实是信任着利迪的。否则,它绝不会那样狂奔。 但那模样也让人觉得有些难过。像是为了发泄郁积已久的愤懑,骑者被迫执起缰绳,而感受到骑者心情的马儿,亦显得心有畏惧。骑者打算从不管怎么甩,都无法甩开的事物中脱身,载着那样的他,马儿也像是火烧上身似地狂奔……那样猛冲,难道不会伤到脚吗? 正当米妮瓦如此想着,不自觉地想从阳台栏杆探出头去的时候,她感觉到背后有人。在被推开的玻璃门旁边,出现了辛希亚·马瑟纳斯站着的身影。和米妮瓦对上目光之后,说道“它的名字叫作皮尔格林姆(注:pilgrim,意指朝圣者。),是利迪之前照顾了一阵子的马”的来者,露出别无用心的笑容,一边撩着金发走了过来。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些愧疚,米妮瓦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它是匹不好驯服的马,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和利迪特别亲。换成是我想骑上去的话,它一定会先把脸别过去。虽然说从利迪离开家里以后,都已经过了三年了。” 辛希亚站到米妮瓦身旁,朝她一望,问道:“你不骑看看吗?”在投注过来的眼神之中可以感觉得出来,辛希亚有试探的味道。“不用了……”米妮瓦如此回答,把目光飘移到中庭里。 年幼时期,当新吉翁军的宇宙要塞“阿克西斯”还健在的时候,米妮瓦记得自己有在某处的殖民卫星学过初步马术。因为摄政团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实在太过滑稽,米妮瓦还曾不听劝阻地驾马疾驱,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能将马儿驾驭住。即使请利迪帮她握着缰绳,也只会让载着两人份不安的马儿感到困惑吧。俯瞰着骑在马上的利迪,辛希亚混着叹息地低语出“真是个笨拙的孩子”的声音,也让米妮瓦听得并不好受。 (插图037)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做事情很死心眼,又藏不住心事,只要一头栽进一件事之后,就会完全顾不到身旁的人。自己明明都分身乏术了,心思却又太过细腻,所以总是会独自一个人扛着一堆烦恼。” 米妮瓦觉得这是段相当切实的性格评析。一边佩服亲人的眼光就是看得如斯透彻,另一方面,想起自己在这阵子一直没有和利迪说到话的米妮瓦,又变得更丧气了一点,让视线避向天空。 开始逗留在马瑟纳斯家之后,已过了三天。为了要维修留在基地的“德尔塔普拉斯”与处理其他事情,利迪常常都不在家,米妮瓦几乎没机会能和对方讲话,而罗南与派崔克也总是避着她。会见到面的,就只有辛希亚与杜瓦雍等人而已,家里知道米妮瓦身分的男人们,明显地都不愿意与她面对面。辛希亚也有感觉到这股不自然的气氛——不对,对她来说,米妮瓦才是将异状带进家里的根源才对。想到这些,仿佛能照耀心灵底部的阳光,也突然变得难受起来。米妮瓦垂下脸。 我想离开这里——米妮瓦打从心里如此希望。就算待在这里,也成不了任何事。只会以奥黛莉·伯恩的名字被幽禁在这里,变成日后为人所用的外交筹码。否则,也会像派对那天的夜晚一样,让具有未知磁力的肌肤一把抱进怀里…… “毕竟家里是这个样子,想放轻松会比较难……不过,希望你也能多让着利迪一点。再过一阵子,我想那家伙就会恢复平常的调调了。” 被人轻轻碰触的肩膀颤了一下,米妮瓦从思索中回神过来。辛希亚露出同性间的体贴笑容,离开了阳台。看来,心思细腻应该是家族遗传的吧?目送着坦然而洒脱的大人背影,忧喜参半的米妮瓦在内心嘀咕,如果真的像对方所讲的就好了。但是,辛希亚的猜测大概会落空。要将利迪心中出现的异状视为一时性的变化,只是种抱有期望的观点而已。逐渐在改变的他,正为了改变而痛苦着。就因为米妮瓦处在不需负责的外人立场——或者该说,她正是一身承担起利迪喷涌出的激情的人,所以她对利迪的改变,是看得最清楚的。 然而,米妮瓦还看不出利迪的情绪是朝向何处。她叹了口气,仰望起融有云絮的蓝天。米妮瓦从新闻得知,在这片天空的另一端,似乎发生过一场在低轨道上的战斗。要是那场战斗导因于这阵子的骚动,那么,会是新吉翁的舰艇侵入地球了吗?“葛兰雪”现在怎么样了呢?“拟·阿卡马”、“独角兽”和巴纳吉的近况又如何? 事态时时刻刻在推移,自己却被搁置在原地。一股想让人大叫出来的焦躁突然涌上心头,米妮瓦闭紧了嘴唇。利迪驾马狂奔的吆喝声撼动着空气,将愤懑发泄在地面的马蹄声,穿进她的身体与心灵深处。 ※ 炽热到似乎会发出声音的烈日在天顶闪耀着。应该以热线称之的阳光所照耀的,是一片绵延至遥远地平线的热烫沙漠。 气温是摄氏四十二度。呼呼吹过的热风与阳光相乘在一起,逐步夺走了燥热肌肤里寥寥无几的水分。在太阳升到正上方的这个时刻,也很难找到可以成为蔽荫的东西。一面剥着脸上因日晒所造成的脱皮,斯贝洛亚·辛尼曼仰望起耸立于眼前的沙丘。在阳光反射下,从斜坡一端露出来的船首闪闪发着光,勉强能看出“葛兰雪”就埋在沙丘底下。 “埋得还真深。因为这样也能躲得掉监视卫星的眼睛,要说好的话当然是好……” 这么说着,把手伸到船只外壳的布拉特·史克尔叫出一声“好烫”,又立刻收回了手。偏离了预计的轨道,迫降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西侧已过二天。尝试以船腹着陆的结果,是让“葛兰雪”在沙漠上滑行数公里,一头栽进砂丘中,而这之后两度吹起的暴风沙,则使它 完全埋进沙丘里头。露出在外的只有船首,以及横躺在地的一部分舷侧,船尾的后部舱门也被数十吨的沙子堵住了。尽管共计三具的主推进器中,有一具的喷嘴从沙丘顶端露出脸,但从远处望去,那看起来也只像是零星分布于沙漠中的其中一块岩石而已。只要没有针对这一带拍摄到的卫星图像进行集中分析,八成不会有人注意到被理进沙漠中的航宙货船的存在。 就好比从前发射升空的火箭,“葛兰雪”在重力之下同样采取了将船身竖立的垂直着陆形式。一翻倒在地面上,“葛兰雪”便无异于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完全无法期待它能靠自力改变姿势,当然也不可能离陆升空。基本上,如果不先将这堆物量庞大的沙子挪开,根本就谈不上其他打算,而靠人力挖出来的,也只有人员出入的气闸而已,要是缺乏大型机械的助力,实在没办法拖出船后部的搬运用悬架。三角锥状的船体中,位于底面的后部舱门更是面积巨大,光一边的长度就超过二十公尺,如今则落得让沙子沿坡度风积在上头的下场。 终究是走投无路。再度体认到事态的身体变得沉重,辛尼曼重新将船长帽的帽缘戴至眼眶前。仰望着烫得能煎蛋的舷侧外壳,布拉特咕哝:“要是右舷可以朝上就好啰。” “那样的话,至少还有侧面的卸货舱门能用。现在连后部舱门都被埋进沙子里,根本束手无策嘛。如果从里头用光束射穿船侧的话,ms是能出得来,可是……” “到时‘葛兰雪’也就真的寿终正寝了。只能当成是最后的手段吧。” 仰头喝下水壶里的水,辛尼曼不愿意再提到这个话题。沙漠并不是个适合让人进行讨论的地方。流出的汗水随后便开始蒸发:只要有缝隙,粉末一般的细沙就会钻进所有的角落。让机械产生故障,并且侵蚀身心的沙漠地狱——它的可怕与麻烦,对于一年战争中曾在非洲存活下来的布拉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在所有乘员都躲在倾斜船身内的大白天里,布拉特反而让自己暴露在炎热气候下,他肯定是想唤回自己当时的记忆。已经不容犹豫了,现在就是选择是否要拿出最后手段的时机。他心想。 放眼望去,只有沙子、沙子、沙子。占去非洲大陆百分之四十面积的撒哈拉沙漠,其总面积广达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这里的年平均气温超过摄氏三十度,一年降雨量则不足两百毫米。要是因为炎热而脱去衣服,马上会被晒得红肿,引发皮肤方面的感染病。而在四月下旬,白天气温更会攀升至摄氏四十度以上,变成名副其实的炎热地狱,但这也是殖民卫星砸到地球上之后,几年以来的气象异常导致地球暖化加速、促使全球沙漠化的结果。尽管如此,在日落后便会直线下降的气温,却打从旧世纪起就没改变过,夜晚甚至还会吹起足以让人冻死的冷风。 最残酷的,则是堪称开阔的视野很容易诱使人产生“只要有意挑战,就可能徒步走出沙漠”的想法这点。沙漠的遇难者之中,便有许多人被这种错觉所迷惑,而落得在遇难地点周围绕来绕去,最后曝尸荒野的惨状。沙丘会随风势移动,让地形也跟着改变的沙漠,是个要人类自食其力地横越实在过于残酷的世界。待在这里,除了有敌人眼线不易遍及的优势之外,另一方面,被己方人马发现的可能性却也微乎其微。 因此,沙漠成了吉翁残党在地球上的隐密巢穴,至今仍有几支游击组织将据点设置于此,但他们要花上多少时间才会发现“葛兰雪”,就不得而知了。尽管通过大气层时有事先知会,当时预定的迫降地点却是大西洋。在对方察觉“葛兰雪”偏离了轨道,坠落在距离预定地点数千公里远的沙漠之前,不知还得费上几天工夫。 迫降的冲击使卫星无线装置故障了。剩下的只有船内ms配备的无线电,但发讯范围并没有办法超出地平线。虽说紧急求救讯号的发讯机也还安好,然而不实际放手尝试,也无法知道先一步探查到讯号的,到底会是敌方还是我方。 既然这艘船上载的是开启“拉普拉斯之盒”的钥匙,联邦军理应会倾全力进行搜索才对。相反地,对于物资经常处于匮乏状态的吉翁残党来说,压根就不会有大规模派出搜索队的余裕。“如果不换掉整套装置,要修复卫星无线几乎是绝望的。”如此说道的布拉特脸上,挂着的是确信已经没有时间再踌躇的表情。 “幸好水和粮食都还有剩,不过,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趁早跟自己人联络上的话,会先被敌人发现。特姆拉刚才也说,他有听见飞机的声音。” 抬头望着飘在天空的薄薄云层,布拉特含了一口水壶的水。结束大西洋方面的搜索后,数量不算少的监视卫星也会将目标移转到沙漠。辛尼曼用鼻子喷了一口气代替回答。 “照地图看来,朝东前进六十公里左右之后,就会看到绿洲。那里是一个叫亚塔尔的小镇。在那边应该可以和我们的人取得联络才对。搭ms的话,飞一下就到了。” “是这样没错……” “库瓦尼的机体还需要修理,但艾邦的‘吉拉·祖鲁’可以用。即使得让船报废——” “你忘了还有一架。” 辛尼曼开口打断。“咦?”地眨起眼睛后,布拉特马上露出了回想起来的表情,他苦笑着摇头回答道:“不能指望‘独角兽’吧。” “我让整备人员检查过了。说是没办法解除驾驶员的生体认证哪。而它的驾驶员又是那副模样……” 布拉特伸出下巴,指向距离约五十公尺远的出入用气闸门口。在门口旁边堆起的沙丘后头,可以看见巴纳吉·林克斯盖着遮阳布缩成一团的身影。巴纳吉并未察觉到布拉特等人的视线,让浓密阴霾所笼罩的脸蛋,只是一直朝着什么也没有的沙地,要是不明讲,实在很难认出那是个活人。和被人从“独角兽钢弹”的驾驶舱拖出来的时候一样,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进去—— 看起来虽然像是新兵容易罹患的血脱症状,但请看护长诊察过后,似也不是那回事。尽管精神陷入了过度的疲劳,身体却是完全健康的,在用餐及日常生活方面也无大碍。然而,巴纳吉并没有主动求生的意志,要是不准备餐点,他就不会进食;如果搁着不管,他就会整天茫茫然地一直坐着。与其说拒绝生存所须的行动,以有气无力来形容比较恰当的这种症状,与高龄者容易出现的自暴自弃是接近的。为了将心灵封闭,隔离对一切事物的关心,他本人正在不知不觉间让自己逐渐衰落。这算是无意识性的自暴自弃。 不管是威胁他或讨好他,都收不到效果,虽然说不会反抗,但他也完全不肯表达任何自发性的意志。一留神,才发现巴纳吉已经躲了起来,成天只是待在那里发着楞。从他在“工业七号”被卷入事件算起,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多,或许是这段期间所累积的压力一直到现在才到达临界点,但在所有乘员被逼着要做出非生即死的决定时,让这种连俘虏都称不上的小鬼摆着无精打采的脸在身边游荡,只会倍感烦躁而已。布拉特似乎也有同感,他撇下了满满带刺的一句:“真是个累赘。” “就算拉普拉斯程式提示出新的座标,若‘独角兽’没办法动,根本走不了下一步。是可以将小鬼绑在驾驶舱里,要其他ms搬着走啦。但那个座标却又是个麻烦极点的地方。” 从怀里拿出列印有新座标的纸,频频发牢骚的布拉特像是认为那已经没价值多瞧一眼,便开始摺了起来。辛尼曼没有提出异议。尽管nt-d上次启动之后,又解开了拉普拉斯程式的一道封印,但这次指定的座标仍是一处充满玩笑意味的地点。那里同样是个在半吊子的觉悟之下不可能随意闯进的地方,就这层意义而言,门槛之高绝非“拉普拉斯”的遗迹可以比拟。布拉特把列印纸摺成纸飞机的形状,并 且用指尖将那拈在手上,咕哝着“什么跟什么啊,真是的”,将纸飞机射了出去。 “一直开一直开,在里面看到的却还是另一个新的盒子……我们不会是被卡帝亚斯·毕斯特耍了吧?” 就算只是句玩笑话,布拉特眼里却蕴含着强烈的愤怒。不管怎样,若不能让真相水落石出,那么奇波亚与其他死去的乘员也不会得到安息。是要等待不知有无指望的救援?还是要毁船进行求救?在心里认为还有一个选择的辛尼曼,正用眼睛追着布拉特射出的纸飞机的动向。没有搭上风势的那台飞机,在飞不到十公尺之后就失速坠落,摔到了热烫的沙子之上。 ※ 混在风声之中,纸片摩擦的些微声响震动了鼓膜。巴纳吉·林克斯稍稍抬起头,把目光投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纸飞机。让红褐色的沙子掩去一半,机翼沙沙作响的那架飞机被风吹着,逐渐滚出视野之外。巴纳吉不久前才看过一样的东西。在沙尘满天的“帛琉”城镇里,提克威曾射出一架纸飞机……不对,那好像是滑翔机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回想到的瞬间,一道尖锐的冲击猛然穿过全身,巴纳吉加强抱住腿的力道。 是你杀的。你杀了奇波亚,杀了提克威的父亲。对方明明没有攻击的意思,你却单方面开火。好可怜,提克威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了。和你一样,都是没爸爸的孩子。是你杀的。除此之外,你还杀了好多人——化为冲击穿过心头的这些话语,和亚伯特说着“你正是催生出灾祸的种子”的声音重叠,让蜷缩在酷热气候中的身体阵阵冷了下来。天气这么热,身体里却是冷的。就像是被人灌进了铅一样,肚子底部紧绷着。我是在做什么?明明没有人需要我,就连我自己也不需要自己,我又为什么要一直缩在这里呢? 隔着披在额头上的遮阳布,巴纳吉将目光转向茫茫无际的沙漠。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强让他花了眼,盖在褪色大地上的蓝天看起来是阴暗的。仅仅一处的光源,为什么能照耀得这么广呢?在殖民卫星长大的巴纳吉仰望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太阳,再把目光转回只觉得像是未知行星的沙漠上,然后他试着思考——只要跑进这片沙漠就行了。太阳光可以烤熟皮肤、让脑袋沸腾、将全身的体液晒干,变成粉末。就连肚子里的铅,以及受到诅咒的家族血统,一定也会烧得干干净净。只要这样做,“独角兽”就不会再动,“钢弹”也不会再觉醒。自己不用再杀人、也不会被杀,而“拉普拉斯之盒”也将永远遭受封印—— 然后又怎样?冷淡异常的声音从旁干涉,为妄想的时间作结。涌上全身的冲动迅速萎缩,疲倦感袭向心头,使得巴纳吉连思考也嫌吃力,一无贡献地蜷缩着的身体,又变回了之前的石块。这里的确是重力井的井底,巴纳吉如此承认。他的身体与心灵都被绑在地底,沉重得动不了。宇宙是那么遥远,唯有心灵正从沙尘一般地缩着的身体逐渐溶解。这是个独一无二的零件,它可以自己做出决定——别把它弄丢了,塔克萨先生是这么说的。我也不想弄丢,我不是甘愿才把它弄丢的。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要是勉强将那带在身上,我的身体会被撕裂。我只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地坐在这里。直到心完全溶解为止,我会一直等下去…… 一道影子悄悄伸到面前,视野变暗了。被沙子弄脏的鞋尖出现在眼界一角,巴纳吉转动呆滞的眼球。 辛尼曼就站在那里。背光的高大体格怒气腾腾地站着,声音低沉地朝巴纳吉发出一句:“站起来。”巴纳吉则对来者失去兴趣,立刻垂下了目光。 “走个六十公里就会有城镇。我现在要徒步过去求助。你跟我一起过去。” 开什么玩笑?这么想着的脑袋闪过些微电流,巴纳吉再度抬起目光。将毫无笑意的蓄胡脸孔纳入视野后,慵懒的日光又垂了下去。忽然,巴纳吉遭辛尼曼伸来的手腕揪住胸口,重心放在身体后方的身体也立刻被拖离地面。 “你打算这样耗到什么畤候!”愤怒的一句话吼进巴纳吉耳里,沙子从他那瘫软摇晃的身体落了下来。巴纳吉的两只脚不听使唤,体重全靠揪在胸口上的一条胳臂来支撑,但辛尼曼承受着重量的那只手腕却像支铁钳一样,丝毫没有摇晃。 “太阳下山后就出发。马上给我进去船里。想要横越沙漠,得准备很多东西才行。” 突然让人推倒,巴纳吉一屁股摔到了地上。沙子意外坚硬的感触震撼脑袋,一句“为什么?”想要出口,却鲠在他的喉咙里,出不了声。回避着辛尼曼“啊?”的威吓视线,巴纳吉挤出沙哑的声音问道:“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你看起来最闲。” “太乱来了啦,怎么可能用走的横越沙漠。” “战争时,我曾在非洲战线待过,多少还懂点沙漠的事。行得通。” 说完,辛尼曼再次揪住巴纳吉胸口喝道:“喂,给我站起来!”感觉到突然拉紧的肌肉抽筋产生剧痛,只顾把脸背向对方的巴纳吉说道:“请你住手……!” “不要管我。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和别人扯上关系,也不想被利用。” “想得美,如果你是驾驶员的话,就该尽自己的义务。” “义务?我己经尽了义务啦。我坐上ms,把新吉翁的恐怖分子击坠了。这难道还不够吗?我还要再杀多少人才行?” 只有这时候,巴纳吉才正面看向辛尼曼的眼睛,朝着对方把话说出口。讲什么义务与责任?听了那那些话之后,结果就是这样。在巴纳吉想着自己这次绝不会再被骗,打算靠自己双脚站稳的瞬间,“砰”的一声沉沉地传进脑袋,世界炸了开来。 让人揍飞的身体摔到沙地上,热烫的沙子味扩散在口中。埋进沙子里的脸阵阵疼痛起来,趴倒在地的身体一边发抖,巴纳吉一边听见辛尼曼在头上说着:“你可以否定我们。” “但是别自命为被害者,在这里跟我耍脾气。击坠奇波亚的如果是一名驾驶员,我还可以认命,换作是一个连觉悟也没有的小鬼,我就绝对饶不了。” 话语化作尖针撒下,使得撑在沙子上的手跟着发抖,但这还不足以让巴纳吉忘却被揍的疼痛。肚子里的铅掀起熊熊热潮,巴纳吉用力吐出口中变成泥水的沙粒,低喃着“我又不是自愿的……”,边擦去嘴角的血。 “是别人一厢情愿地要我坐上ms,等到回过神过来,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如果你饶不了我,就杀了我吧。不要绕着圈子把义务之类的字眼挂在嘴上,狠下心来杀了我,不就好了……!” 坚硬的拳头还紧紧握着,辛尼曼把气得发抖的眼皮当作是回答。看吧,讲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结果这个男的和那些想要“盒子”的人还不是一丘之貉。“你根本就不敢嘛!”双唇破了的巴纳吉接着说,嘴角不逊地高高扬起。 “我要是死了,‘独角兽’就动不了。如果没办法取出‘盒子’的资料,你们把‘独角兽’留在身边也只是白搭。再怎么恨我,你也不可能杀——” 第二次的冲击袭向脸颊,被揍飞的身体这次撞到了后面的沙丘。感到阵阵麻痹的头盖骨里头,响起了对方“那些大人物可能是这样想的,但我们不一样”的低沉话语,巴纳吉把辛尼曼蓄胡的脸孔纳入自己摇晃的视野里。 “‘盒子’怎么样都无所谓。我的船没那个余裕来养活你这种没有求生意愿的家伙。” 形成阴影的高大身躯大步跨向巴纳吉,堵住了他的视野。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杀手般的目光在阴影深处闪烁,巴纳吉将双掌连沙子一起紧紧握起。 直直盯向对方不带光采的两颗黑眼珠,巴纳吉使力绷紧发着抖的膝盖。设法让摇晃不止的身体站起之后,他鼓足所有气力回瞪向辛尼曼。巴纳 吉心想:做得到的话就来啊,被打趴的我,一定会把血吐在你身上。当巴纳吉受到一股来路不明的脾气唆使,摇摇晃晃的身体正要试着站直时,白色牙齿从辛尼曼蒙上阴影的脸孔露了出来。 理解到那是在笑之前,巴纳吉被对方轻轻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地主。辛尼曼苦笑道:“你摆那什么眼神?”这个反应人出巴纳吉的意料,他回望对方。 “摆得出那种眼神的家伙,是不会简简单单就崩溃的。快去做准备,沙漠可听不进人类的藉口。” 语毕,辛尼曼迈步离去。你是认真的吗?想开口质疑的巴纳吉发不出声音,狂跳的心脏正将晚了一拍的恐惧传达至指尖——不被别人需要,也不被白己重视的身体,仍冥顽不灵地在鼓动出生命的声音。低吟出一句“可恶!”,巴纳吉猛踹脚边的沙子。冲上全身的血气让他回想起炎热,忽然间开始大量流出的汗水,在滴下之前就蒸发了。 当绽放白热光芒的太阳染上红晕,身影也半已隐没在砂丘另一端的时候,周遭的气温开始急速下降。这是所谓的辐射冷却效应。由于空气中几乎没有水分的缘故,使得温度无法稳定,沙漠在日夜会有摄氏三十度左右的温差。从白天的酷暑或许很难想像,但在沙漠中冻死似乎并不算新鲜事。 每个昼夜都重复着炽热与酷寒的循环,就这项性质而言,沙漠的环境也让巴纳吉回想起月球。把这里当成是只有适于生存的气压、而没有大气恩惠的地方,说不定会比较妥当。巴纳吉封紧工作外套的前襟,并且将头巾围到脖子上,试着审视周围连绵不绝的沙丘。只听见风沙呼啸而过,没有任何东西在动。等到星星在完全入夜的天空上闪烁时,四下应该就会寂静到即使佯称这里是月球,也能让人相信的程度。 对方真的要横越这样的土地吗?巴纳吉就地蹲下,一边确认着束在牛仔裤裤脚的简易绑腿是否稳固,一边也观察起聚在气闸周围的一群人。周遭已经开始为薄暮所笼罩,光源从气闸内照出,里头可以看见布拉特及其他乘员的背影。光是从背影,也能看出一群人不安的神情,而在他们的中心,则是打算以一件老旧皮夹克配船长帽装束的辛尼曼。“这张地图是游击部队的人做的,可以信得过。”他的声音,在风声中听来格外响亮。 “我们会专挑晚上赶路。只要有月光,五、六百公尺内的范围都还看得见。没有沙漠机型的gps是比较不妥,但这一带要看星星也很清楚,和罗盘并用的话,总还有办法。” 面对摊开地图、语调装得一派轻松的船长,布拉特等人投以明显具有怀疑的目光。他果然不是开玩笑的吗?同样投以怀疑目光的巴纳吉适时打住,听从辛尼曼的话,开始检查背包里的行李。口粮、睡袋、手电筒、御寒衣物、抗紫外线的护唇膏、围巾、遮阳布,以及包含防虫喷雾的急救组全准备在里面,还有最重要的水——这可就重了。每日五公升的水装了四天份,背包总重将近有三十公斤。若想横越沙漠,这份重量可以直接换算成生命的重量…… “到亚特尔的距离大约是六十三公里。在通宵赶路的情况下,只要不出意外,四天后的早上就会抵达。到那边和友军取得联络之后,估计可以在当晚或第五天早上把救援部队带过来。我想阿德拉尔与提里斯·宰穆尔的游击部队应该会有行动。” “我觉得这主意不是很理想……” 代表着表情不安的乘员们,布拉特说道。比起冒这样的危险,在场所有人肯定都觉得,打穿船腹让ms出来的作法会比较好。敷衍掉众人的疑虑,背着背包的辛尼曼在对布拉特交代道“我不在时,一切就交给你指挥了”之后,便离开了乘员的人阵。 “如果等了五天还是没有任何联络,你们要将船报废也无所谓。到时就把ms开出来跟友军联络吧……小鬼,要出发啰。” 被辛尼曼的视线所牵动,布拉特等人的视线集中到巴纳吉身上。不言自明地,他们反对辛尼曼横越沙漠的最大根据,就是出在巴纳吉这名同行者身上。一面承受着充满狐疑的视线,巴纳吉背起背包。他心想:谁理你们啊,有意见的话,去向你们的船长讲。沉甸甸地压在背脊上的重量让巴纳吉踩空脚步,慌忙取回平衡后,他装着平静的表情走近辛尼曼身边。 “那,我走了。帮我们祈祷不会吹起热风沙。” 对着众人轻轻举手道别,辛尼曼开始踏出脚步。用着莫可奈何的表情目送了自己的船长之后,布拉特朝巴纳吉投以颇有深意的目光。你最好要有自知之明——对方如此暗示着的凄厉目光让巴纳吉一瞬间感觉到寒意,但下一刻他便专注地看向前方,展开了只有两人的穿越沙漠之行。背对着像是熟透果实的夕阳,巴纳吉登上缓缓地绵延而去的坡面,迈向沙丘的另一端。就由它去吧!怀着这般心情踏出的脚步却被沙绊住,巴纳吉落得了才刚出发就扑倒在地的下场。 ※ 同日,四月二十一号,美国中部标准时间下午一点。 奥古斯塔下着雨。要当成春雨还嫌冰冷的雨水,正从乌云密布的天空洒下,让闲散的滑行跑道濡湿成淡墨色。背对着规模疑似在中型以下的机场管制塔,亚伯特·毕斯特将时间花在等待上。一边听着雨滴打在伞面的声音,他抬头凝视满满地低垂于天边的云朵。没过多久,一道黑色痕迹出现在天空的一点,喷射引擎的轰鸣声开始交杂进雨声,准时出现的太空船身影逐渐在眼前变大。 填有耐热材的机腹放下起落架,着陆在有着盏盏诱导灯闪烁的跑道上。机轮的摩擦热让雨水蒸发,在逆喷射装置的轰然巨响笼罩下,机体逐步减速。兼作ms实验场地的奥古斯塔研究所机场内并无其他机影。等待着太空船滑行至指定的停机坪,亚伯特搭上了部下驾驶的迎宾用电动车。运载机梯的扶梯车也同步开动,开始朝停机坪驶去。 抵达奥古斯塔的这艘太空船,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所拥有的小型地球往返机,在机体侧面喷印有“ae”的商标。虽然这是供干部紧急用的公务机,但会搭私人太空船往返地球与月球的干部人数并不多。在扶梯车让机梯靠向太空船气闸的这段期间,亚伯特下了电动车,耐心地站在被雨水淋湿的跑道上守候。而后,发出近似沉沉叹息声的气闸开启,早一步走下机梯的客舱乘务员在门口撑起了伞。 跟着是穿着酒红色套装的娇小女性走下机梯。尽管1g的重力使她的脚步有些蹒跚,那名女性端正姿势时,仍没有借助客舱乘务员的手,她从机梯上居高临下地对空旷的跑道审视了一瞬,然后便马上发觉到亚伯特的视线,微微眯起眼。 (插图057) 女性的年龄突破五十大关已久,但她对于活得像个“女人”一事并无任何踌躇。这位便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董事长夫人,同时也是毕斯特财团的代理当家。慑服于玛莎·毕斯特·卡拜因一如以往的目光,亚伯特咽下一口唾液。松缓的嘴角突然闭紧,仰望了灰濛天空的玛莎从乘务员手中接过伞,开始走下机梯。 “下雨真讨厌。” 即使太空船的引擎仍持续在空转,亚伯特仍然看清对方如此说着的嘴型。他行了礼,毕恭毕敬地迎接降临于地球的月之女帝。 位在北美乔治亚州的奥古斯塔,地处于南卡罗莱纳与乔治亚州边界的克拉克希尔湖湖畔。当地的新人类研究所以奥古斯塔研究所的别名著称,就设置在邻接于湖泊的地段,这里在过去同时也用作ms的实验场地,拥有广大的腹地。 然而,新人类研究所的招牌如今已被卸下,此处从军方的设施一览中遭到剔除也历时已久。尽管土地是登记在联邦空军的名下,实际上设施内的机场也未供作航空基地来使用,只有乍看之下形同空屋的建筑物群被弃置在此处。用着才刚迎接玛莎的 双脚,亚伯特走向设施内被称为a栋的最大建筑物。每边各长五十公尺的大楼共有六层,在阴天之下看来有如废弃医院般阴郁,等待着从电动车下来的亚伯特与玛莎。 “只剩对程式进行若干的修正,二号机在重力环境下的测试就能完成了。由于有一号机的实战资料做为回馈,空间机动性比最初完工时,有了大幅度的改善。” 没有空调的大厅显得寒冷。追在头也不回地走着的玛莎后头,亚伯特继续报告着这二天的状况。 “昨天参谋本部的马西亚斯上校来视察过。虽然只有让测试驾驶员实地进行操演而已,但他似乎很满意。他表示宇宙军的重编计划果然还是不能欠缺uc计划……” 话锋在这边突然顿住,亚伯特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在通往电梯厅的转角处感觉到有人的动静。 在因节约电能而显阴暗的通路一角,有道黑色的人影从转角后伸出。那道影子轻灵地动起,凝缩成一具小小的人形之后,变成四、五岁小孩的影子从转角偷看起亚伯特。那令人熟悉的瞳孔颜色好似要烧烙在自己的视网膜,亚伯特不自觉地背过了脸。又来了吗?你也该闹够了吧?心里低喃着,亚伯特百般恐惧地睁开闭紧的眼皮。神似巴纳吉·林克斯的小孩身影突然消失,只看见摆在转角的观叶植物影子拖在地上。 呼地吐出一口气,亚伯特动起止住的双脚。同样停下脚步的玛莎,则一直对他投注着端详的眼光。亚伯特以咳嗽敷衍过去,在不与玛莎眼神交会的态势下继续开口报告: “移民问题评议会似乎也有动作,但最高幕僚会议是坚决支持财团的。正如同代理宗主您的估算,只要能让二号机在完备的状态下交货——” “你还放在心上吗?” 一边再度迈出脚步,玛莎一边开口打断亚伯特。听不懂对方话中所指为何,亚伯特望向眼前没有回头的背影。 “亚伯特,你还在放在心上吗?” 锐利的质疑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是与好似能看穿所有事物的目光同时抛来。亚伯特的肩头猛然一颤,承受住隔着肩膀注视而来的冷酷视线后,答道“……不会”的他低下头。“那就好。”这么说道,玛莎又将视线转回正面。 “让‘带袖的’把‘独角兽’带走虽然是意料外的结果,但在当时选择废弃掉机体,的确是明智的决定。不执着于回收,而打算将其抹消的你,是正确的。” 随着牵引用钢索被切断,白色机体坠落至灼热的谷底——一边幻视到那瞬间的光景,亚伯特试着扪心自问:那算是判断吗?当时自己心里只有想将“独角兽”从眼前抹消的冲动,他不记得在那个瞬间有做过理性的判断。因为,他害怕而且憎恨,那名与卡帝亚斯有着相同瞳孔的“独角兽”驾驶员——让卡帝亚斯细心照料的机器所守护,数度在自己面前现身的巴纳吉·林克斯。相似得与镜子里的自己也能重叠在一起的那双眼睛,就像会永无止尽地告发出他所犯下的罪过…… “不要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从生物学上,他和你虽然是血脉相系的兄弟,但我们是人类啊。比起血缘,还有其他应该要优先守护的责任。身为毕斯特家的嫡男,你完成了该尽的责任。” 也不知道玛莎是否了解亚伯特心里的感慨,她继续出声细细道来。包括父亲与胞弟,一个不漏地对自己亲人下毒手的责任是吗?实际上,亚伯特认为自己被诅咒了,他低声回答:“是。” “再说,他恐怕还活着。你应该会再度跟他面对面吧。虽说是血亲,‘盒子’的钥匙也不能让心没向着财团的人来保管。这你也懂吧?” 嗖地回头看来的视线,暗示着亚伯特下次不能再失手。亚伯特没自信能冷静回答对方,他加快脚步赶过了玛莎。拐过转角约走二十公尺,亚伯特来到通路尽头的铁门前,他拿id卡刷过设置于门侧的读卡机。 开锁的灯号亮起,厚重的铁门朝左右开启。穿越门口,里头是个开有空调的明亮空间。通路墙上嵌有数面密闭的窗口,可以看见数名披白衣的人员正站着工作。对外宣称已经关闭的奥古斯塔研究所之中,不能对外张扬的就是这个区块。陪伴着脸上毫无怯色前进的玛莎,亚伯特踏进这个占去建筑物大部分的警备区域。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消毒水的气味。或许是从前曾经进行无视人伦的实验的缘故,内部明明没有实施电能节约,却也让人觉得阴暗。据传新人类研究所一方面打着军事应用研究的名号,一再对无依无靠的战争孤儿进行外科性、药剂性的实验,制造出大量的废人,才会遭勒令关闭。只因为这里是军方的委任机关,昔时的设备与研究员都还存留于此。当然,光是被承认为空军的一处设施,并不能够使这里获得足以营运的预算。军方发放的预算与实际营运资金的差额,是亚纳海姆公司透过数条第三方管道供应的。 尽管在抵达后已过了二天,亚伯特实在无法喜欢上这里。亚伯特甚至还陷入不具实体的幻觉过;他觉得总是有人在看着白己,回头一望,仿佛就能听见几名孩童逃离而去的脚步声。穿着沾有血迹的手术衣的少年,脑浆从剃掉头发的头壳上露了出来的少女。关于幽灵的怪谈不胜枚举,陪同的部下之中,更有人肆无忌惮地公开表示,自己也听见过小孩的笑声。刚才会看到无聊的幻觉,大概也是此类传言留在脑里的关系吧。看着沾附在墙上的阴郁痕迹,亚伯特又感到胆寒起来,然后他认出来到眼前的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 “我是所长班托拿。没能前去迎接您,真是失礼了。” 嘴里说着边将手伸出的班托拿,便是一副与人体实验室的头头再相称不过的德性吵驼背加秃头、骨瘦如柴的身上再披件白衣的模样,可以说是疯狂科学家的体现,也宛如中世纪的狱卒一样阴沉。冷淡回答道“你好”的玛莎面色不改,用手拨起了头发。伸出的手无处可去地缩回身边,班托拿年约六十的脸上,露出了只能以奴颜卑躬屈膝形容的笑容。 “您长途跋涉也累了吧,我们不如先——” “虽然难得来一遭,我还是想珍惜时间。能请你直接告诉我进行的状况吗?” 玛莎的作风便是鄙视鞠躬哈腰之辈,对其极尽使唤之能事。朝着将犹疑目光瞥来的班托拿,亚伯特一声不吭地点了头。联邦军在过去曾打算粉饰太平,而将所有研究者一扫而空,他们认为如此便可尽除晦气,有能耐与其为敌,并且固守地位至今的班托拿自然也不会是个书蠹。“失礼了,请来这边。”似乎是立刻理解到董事长夫人过来这趟并非为了闲逛,收起笑容说道的他率先迈出脚步,展露了自己应变的能力。 “应该说真不愧是强化人吧,她的回复力十分惊人,几乎已经跟健康人没有两样了。再过三天,要让她操纵ms也是可能的。” 一边按下最近的电梯按钮,班托拿做出说明。玛莎只顾看着楼层显示,连搭腔也没有。 “她可以说是最适合驾驶‘报丧女妖’(banshee)的人选,对我们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实验对象,所以每个成员都鼓足了劲。虽说有亚纳海姆的支援,但在失去军方给的名分之后,要保有检体也变得难上加难。尽管如此,却还要我们将研究做下去,这实在……” “她身上有什么问题?” 出声打断的玛莎,在电梯抵达之后率先走了进去。班托拿露出冷不防地被对方吓着的表情才一瞬,就立刻跟上玛莎身后。“问题在于,她是遗传基因受过先天性设计的类型。”他边接着说,边关上电梯门。 “如果是经过后天性调整的强化人,要再度进行调整并不难。只要使用药物辅助,就可以在保有能力的情况下,点状性地消去他们的记忆。但若换成先天性的强化人,那又得另当别论了。因 一卷全 1. 空气中夹杂着涂装漆与电线过热的异味,是军舰里特有的气味,逼着人不得不去正面感受自己处于封闭空问内的事实。排列于墙壁上的升降柄握把,在重力之下全成了大而无用的装置,延伸在眼前的,是只顾实用性而毫无特色的通路。亚伯特·毕斯特正奔跑在通路上。不顾鞋底每次蹬在地板上都让他松弛的赘肉跟着上下晃动,也不顾感到吃力的膝盖,他一股脑地跑在长长的通路上。亚伯特推开走在通路上的战舰乘员,来到t字路尽头的墙际后,他看见自己所求的ms甲板气闸。 心急得好似要撞向门板的亚伯特凑到气闸一刖,连气压计的数值也没确认,就迳自按下了开启钮。呼啸吹向外头的风,证明外部的空气已经流进了ms甲板。即使目前的航道对于“拉·凯拉姆”来说几乎等于是贴地前进的低空飞行,但与保持一气压的舰内相比,高度五百公尺的气压仍然低上许多。亚伯特来到在足称作巨大空穴的ms甲板一角,沿墙际设置的窄道之上,他从扶手探出身子,望向舰首的方向。与弹射甲板相通的舱门才完全开启,钢铁巨腿踏在地板上的重低音顿时响彻周遭,亚伯特望见清一色黑的异样机体穿过舱门口。 以直线构成的冷酷机身,搭以将脸部线条完全隐藏住的面罩。瞧见“报丧女妖”额上竖着金光闪闪长角的威风面容,站在甲板工作的整备兵全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朝它投以愕然的视线。“报丧女妖”旁边还能看到“独角兽”的白色机体,但同样具有独角的头部却无力地低垂着,在“报丧女妖”的搀扶下才勉强能站直。装备护盾的左腕也瘫软地垂下,光束格林机枪的枪口几乎贴到了地面。 与隔着舰桥荧幕确认时一样,相较于完全失去生气的“独角兽”,“报丧女妖”漆黑具光泽的装甲上却没有任何一道伤痕。沐浴在飘着油臭味的风中,凝视着遭粉尘沾污的白色机体,亚伯特冲向设置于墙际的ms悬架。临时供给“报丧女妖”使用的悬架旁,能看见身穿白衣的班托拿与其助手占据作业用的吊舱,正操作着携来舰内的观测仪器。 无一视于投注观察目光的人们,“报丧女妖”人类一般地弯下腰,让自己肩膀扛着的“独角兽”慢慢坐到甲板上。“状况怎样?”由扶手缺口坐上吊舱后,亚伯特气喘吁吁地向班托拿问道。驼背的班托拿缓缓转过他的秃头回答对方; “应该可以说,比预期中的更加理想吧。检体对于‘报丧女妖’的适应相当完美,与nt-d之问的联系也没有出现问题。” 看着狞笑的新人类研究所所长,亚伯特在安心前倒先感到了一阵不快。事先再三为自己保留退路,表示洗脑还不完全,没办法为将其贸然投入实战负责的人到底是谁?“这也就是所谓的知难行易。或许是玛莎夫人给的观念发挥了效果吧?”未多理会继续说话的班托拿,亚伯特将手伸向吊舱的升降钮。在慌忙抓住扶手的班托拿等人陪同下,亚伯特一口气下降十公尺的高度,在吊舱完全停妥前便跳到了甲板上。 用着尺寸大如乘用车的脚部踏响地板,“报丧女妖”庞大的身躯正朝悬架走来。亚伯特瞥了位于约四层楼高度的腹部一眼,一瞬间想起坐在驾驶舱中的“检体”脸孔,接着又跑向坐倒在甲板上的“独角兽”。出击至达卡的ms部队一行已经归舰,甲板的悬架有半数正陆续被填满。亚伯特暗忖,自己必须在战舰成员以及驾驶员们安定下来前,先了结本身的工作才行。他穿过沾上火灾现场烟味的“杰斯塔”脚下,并且和三三两两会合至身边的部下一同横越甲板,但一道怒斥“这是怎么回事!”的声音却令他止住了脚步。 “我才刚被那架黑色的‘独角兽’偷袭耶!叫驾驶员出来。你们之中的负责人是谁!?” 尽管被身着黑色西装的部下阻止接近,那名驾驶员仍把怒气腾腾的目光朝亚伯特投注而来;亚伯特对他的脸有印象。将“德尔塔普拉斯”受到“报丧女妖”的奇袭波及,在回收时呈现出四脚朝天样相的机体也纳入视野之后,亚伯特挂着做作至极的笑容回应:“这不是利迪少尉吗?” “在‘拟·阿卡马’时,我听说你已经战死,能看到你平安无事,这真是太好了。” 睁大眼睛回望亚伯特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你是亚纳海姆公司的……”利迪·马瑟纳斯话才说到一半,亚伯特便抢先回以一句“我是毕斯特财团的亚伯特·毕斯特隔着部下的肩膀紧盯对方那头留有战场亢奋的金发。 “我得为处置不周的部分向你道歉。因为财团命令‘报丧女妖’的驾驶员,要将确保‘独角兽’视为最优先的任务。” “‘报丧女妖’……你指的是那架黑色的‘独角兽’吗?” “正是。它是目前完成度最高的r-0,也没安装拉普拉斯程式一类多余的东西,堪称纯正的对新人类用ms。” 利迪咽下一口气,微微缩起下巴的脸上,正透露出共有相同秘密的内疚。身为罗南·马瑟纳斯亲生儿子的他,是被移民问题评议会当成鹰犬派来的,这点亚伯特很清楚。别让这人靠近——用目光对部下们如此交代后,亚伯特撇下缠上自己的视线,随后便要转身。“喂,站住!你们这些人是有什么权限……!”怒骂的声音紧追而来,亚伯特用一句“布莱特舰长都明白”将对方打发,并且快步走近“独角兽”。 身上四处是烧焦的痕迹,白色机体凄惨地染上一层黑污,刚来到其脚边,一阵闷热的热气便吹到亚伯特脸上。为了以防万一,手持消防水管的整备兵们正守候于机体周围,随时准备应对突然起火。“所有人都不准靠近!那是我们财团名下的资产!”如此怒喝之后,亚伯特戴上部下递给他的手套,挤进入墙之中。散开的部下们围绕住机体,开始阻挡舰内乘员接近,亚伯特对他们的举动毫不在意,将手凑到“独角兽”散发余热的装甲上。 爬上由部下架起的舷梯,亚伯特将腰际的前部装甲当成立足点,攀爬至腹部的驾驶舱盖前。由卡帝亚斯打造出的“拉普拉斯之盒”钥匙,同时也是掌握世界命运的纯白机体——总算回到了他的眼前。亚伯特原想将“拉·凯拉姆”作为搜索的据点,却没料到才刚与战舰碰头,竟然就能将“独角兽”手到擒来。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搅局。亚伯特打算立刻将其开肠剖肚,把“盒子”的秘密取出。用手套擦了短瞬间就变得汗涔涔的脸,亚伯特站到驾驶舱盖旁,低声向随后跟上的部下交代:“动手。”点头之后,部下打开舱盖旁的检修门,拉起了强制开启杆。热空气喷出的声音响起,由胸部盖到腹部的舱盖弹开,驾驶舱口的四方形孔穴出现在亚伯特眼前。 由于还维持着动力,驾驶舱里是亮的。等部下抽出怀里的自动手枪,并且检查完舱内情形、点过头之后,亚伯特才踏进那狭窄的球形空间中。只见被全景式荧幕环绕的线性座椅里,沉陷着瘫软一动也不动的驾驶装身影。 巴纳吉·林克斯——嘴里低喃出从来到地球后,便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的姓名,亚伯特隔着头盔望向对方昏厥的脸孔。那张脸会肿得像被人揍过,是因为曾经曝露在强烈g力下的缘故吗?亚伯特将忽然涌现的疑问赶到意识之外,环视起映照出甲板光景的全景式荧幕。上头只显示着几个机能不全的视窗,此外并无值得一提的异常部分。虽然亚伯特不知道“独角兽”是在何种经过下才参加了达卡的战斗,但是nt-d既然已经启动,新情报被提示出来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他将手凑到线性座椅上,凝视到处传出杂讯的荧幕,跟着则把视线转向了座椅前的仪表板。 看见在三块仪表板中,中央那块正显示着+”的标志,亚伯特的心脏随即猛然一跳。就是它,点出通往“盒子”路径的拉普拉斯程式。既然系统正处于待命状态,只需简 单的操作就能将资料叫出。这次依然是中继点的座标?或者会直接让“盒子”的藏匿地泄底?亚伯特望向背后,确认过没有任何人偷看驾驶舱之后,他将发抖的手伸向触控式面板。一瞬间,电力中断的声音响起,四周为黑暗所包覆。 全景式荧幕影像熄灭,拼接成球形的荧幕面板接缝露了出来。+”的讯息显示如幻影一般地消失,亚伯特一个劲儿地按预备电源的开关。不管怎么按,电力就是无法恢复,触控式面板的讯息也没能变回原样。是发电机缆线烧断了吗?擦拭汗如雨下的额头,也将手伸向线性座椅旁的侧边荧幕,亚伯特看见视野边缘闪过一道白色的物体。 “你这样没用喔。” 在头盔的面罩底下,巴纳吉的眼白浮现于黑暗之中,肿胀的脸颊则随笑容而扭曲着。荧幕并不是自然熄灭,而是被关掉的——如此理解的脑袋冒出一阵战栗,亚伯特注视着瘫坐于线性座椅的少年。对方坚强的目光与卡帝亚斯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亚伯特感觉到全身的汗水突然冷了下来。 ※ 明明已经过了近一天半,电视里播出的达卡天空却依旧是淡褐色。会是撤除瓦砾与进行救援工作时,又掀起了新的粉尘吗?或者,是毫无道理地被剥夺的四万余条性命仍未理解本身的死,久久滞留不去? 在几台工程机械包围下,ma的亡骸从仓卒盖起的鹰架露出巨大躯体的一部分。重伤者多得排到走廊上,市立医院的惨状甚至让人将其错认为野战医院。绵延的瓦砾平原,以及重叠其上的死伤者、失踪者的跑马灯讯息,全都弥漫在一片茶褐色之中。注视着仍以千人单位在增加的死伤者数字,罗南·马瑟纳斯心中产生一股熟稔的罪恶感——这也是“盒子”的牺牲者吗?乘着感触的升起,他将视线从办公室的电视上挪开。罗南把椅子转到有夕阳照进来的窗口方向,重新将耳朵凑到夹在肩膀与脸颊间的话筒后,他苦笑着说道:“现在正是诸事繁忙之际,要蒙受没根据的嫌疑,可会让人受不了哪。” “这次的事件完全是在意料之外。如你所知,达卡聚集有众多的资本。我只在电话里和你讲明,其实我也有用公司名义买下达卡企业的股权。作出让手中股票变成废纸的事情,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可以积极推动联邦军重编计划——如果这么解释,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经由卫星传输的热线电话那端,传来了女性即刻作答的声音。‘这次的事件明显指出,地球上仍然有威胁存在。连宇宙军在内,还能促使地球上的三军重编强化,并且在共和国解体大限前一举扫荡吉翁的势力……肯定会带来莫大的经济利益呢。达卡股票的损失轻轻松松就可以被填补掉吧?’ 玛莎·毕斯特·卡拜因——月球的女工,叫人轻忽不得的女人。一如政经界给的风评,这位拥有毅力与实力的人物此时正在电话另一端窃笑着。才搭上迅速赶至达卡的“拉·凯拉姆”,玛莎便以舰长专用的热线打通罗南办公室的电话,并抛来刻意的挑拨言语。尽管罗南已透过他人得知玛莎来到地球的情报,但她却能比任何人早一步应对达卡发生的变故,更将r-0当成伴手礼派至现场,罗南不得不承认,这般的行动力实在非比寻常。为了防止毕斯特财团干涉,罗南才会拉拢“拉·凯拉姆”独立搜索“盒子”,然而就目前情势来看,他已完全被对方先发制人。 既然玛莎能隔着有参谋次长当靠山的自己插手此事,那么她至少已经取得了参谋本部总长,甚至部长等级的认可——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对于习惯见风转舵、只会顾及眼前利益与自保的高官们来说,达卡的意外事件将带来何等冲击,又会让他们抛下多少节操呢?隔着电话感受到玛莎对一切了然于心的余裕,罗南回以一句:“这样一来,会得利的应该是你们才对吧?”他藉此将泥巴涂回对方脸上。 “我说,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社长夫人……不,现在应该称你为毕斯特财团的代理领袖才对吗?” ‘叫我玛莎就好。’ “那么,玛莎,即使我们的诉求在于扩大军需,但也不会将首都充作牺牲品。与三年前拉萨的时候不同,这次在政府方面也出现了众多牺牲者。首先,引起事件的并非是新吉翁,而是宣扬分离主义的伊斯兰教激进分子。” 电视上刚好拍到贾维企业的公司建筑,罗南便将视线瞥向了那段画面。正面玄关停满警车,抱着纸箱的调杏页正像蚂蚁一般地出入于大门。搜查甚至也遍及与其进行交易的企业,关于冻结贾维企业资产的各项手续,目前大概已完成至初步阶段了吧。贾维企业拥有的太阳能发电厂被纳入政府的管理伞下,其营运利益将用于重建达卡与赔偿受灾者遗族。这方面的程序,八成已有关系单位组织起协力团队,精打细算地敲起了算盘才对。不知是幸或不幸,议事堂与周围的官厅区都得以从浩劫中幸免,被召集至临时国会的议员们,正逐步集结于解除戒严的首都之中。 虽然马哈地·贾维这名男子的目的现在尚无定论,不过单单一次的恐怖攻击,并不足以一让金钱与权利的齿轮停下。包含为了建造那架ma而撒在监督机关的贿赂、政治献金,以及重建首都的费用,全都只是循环于闭锁圆环的资本社会之血。这人也是因“盒子”而陷入疯狂的吗?望着马哈地再三被人播出的vtr,罗南在内心撇下一句,跟着又将目光转回了窗外。‘你口中的激进分子,驾驶的可是刻有新吉翁徽章的ma。更何况,现场也有目击“带袖的”ms的情报喔?’如此辩驳的玛莎,再度用声音掐向罗南的脖子。 “无关于主义或主张,不法之徒在背后都会有所牵连。总之,这次事件带来的冲击仅次于以往的‘夏亚之乱’所有政府设施的警备等级都将提升,出入于地球的船只也会无差别地受到临检。当然,连吉翁残党包含在内,对于恐怖分子的取缔也会彻底执行。物流迟滞带来的经济损失、针对军方与公共安全方面的追加修正预算,到底又得花费多少金钱——” ‘罗南议长,你说的固然没错,但金钱计算方面,我们民间的状况可是更惨澹的。让我们停止彼此抹黑,谈些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吧。’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本身也是得立刻赶往当地的一分子。” ‘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听说有某位身分高贵的访客,目前正在议长府上逗留。我希望你能将那一位交由我们照顾。’ 几乎不会为任何事动摇的心脏开始猛然鼓动,握着话筒的手则发出颤抖。既已向军方要求全时间的警护,罗南白然也有了觉悟,“她”待在家里的事迟早会露出马脚。但他终究没料到,对方竟然会挑在这个时机捅白己一刀。“我不清楚你在讲什么……”罗南立刻作出回应,但玛莎又抢去他的话锋,以冷淡的语气接着说:‘说了不想浪费时间这话的,可是议长你自己哪。’ ‘这也是为了那一位的人身安全着想。恐怖分子挑在国会休会期间攻击首都,八成会让媒体产生政府自导自演的联想吧。与其将预算用于重编军队,认为更该把钱挪办社会福利的在野党,届时也会和媒体站在同一阵线上。责任追究的矛头,最后都将指向一直以来推动重编计划的移民问题评议会。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却让人发现评议会议长将吉翁的公主藏在家里……’ 只为利益而动的军产复合体支配者暗中与新吉翁挂勾,又策划以伊斯兰教激进分子作障眼法的恐怖攻击,藉此让联邦军重编计划追加预算——无法轻易推翻的剧本顿时闪过脑里,罗南忍住咂舌的冲动,闭上了眼睛。“真是套无懈可击的说词,甚至会让人怀疑,你才是幕后主使呢!”在罗南如此反唇相讥后,玛莎忍俊不住地笑出声音,她用着与己无关的口气回道:‘社会大众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一 切都是评议会的阴谋,这样的故事应该是愚民会喜爱的刺激奇幻故事吧?’“在那个奇幻故事中,会有藏匿神秘‘盒子’的秘密财团登场吗?” ‘我想想哪。如果有媒体愿意将以亚纳海姆集团为首,财团关系企业的广告收入全数割舍,那他们肯定是有把握写出更有趣的奇幻故事吧。’ 一切都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吗?一方面切身体会到对手的难缠,罗南同时也吐出一阵具觉悟的叹息,带出让局面起死回生的话题:“提到财团,我倒是有耳闻一项情报。” “目前议会正在检讨,要对社团、财团法人法重新进行评估。要是这项议案实施,对于财团法人的公益审核就会变得严格,空有名义的公益团体也将受到与一般法人同等的课税。换句话说,利用非课税原则的特权,来为集团企业蓄集资金的手法,将不再行得通。其中大概也有团体会因而被迫解散吧。” ‘这跟藏匿“盒子”的秘密财团又能有什么关系?’ “当然无关。不过前提是,‘盒子’必须确实在手中才行。” 电话另一端的气息消失,玛莎初次以沉默作为回应。罗南并非虚张声势,为了这种时候,他准备了数种以法律手段将毕斯特财团逼上绝路的对策。罗南屏息等待对方的反应,但玛莎在数秒后抛来的却是冷静的一句:‘我不会着你的道喔!’ ‘请将“她”交给财团,这对彼此都好。’ “先不谈我这边,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这任由你想像。我们已经确保了相当于“盒子”钥匙的ms。请别忘了,就打算阻止“盒子”外流这一点而言,我们在利害关系上是一致的。’ 罗南输得一败涂地。隐藏有“盒子”所在地讯息的r-0、“拉·凯拉姆”的主导权,台面上的所有筹码都在玛莎手巾。关于达卡事件的事后处理,要单靠联邦政府进行也有困难。如果不仰赖毕斯特财团的力量,甚至可能招致内阁解散的事态。‘请你早一点作出决定。’玛莎跟着说道的声音就连嘱咐也称不上,罗南发出一阵重重的叹息。 ‘只要送到“拉·凯拉姆”就好。你知道战舰所在的位置吧?毕竟是令公子执勤的地点嘛。’ “是啊,这世界真小。我应该拜托你,别向我儿子出手吗?” ‘哪儿的话,我并不想与你为敌喔。’ 以讽刺至极的回应为谈话作结后,玛莎切断了热线。搁下话筒,罗南望向比方才更添红晕的夕阳,然后靠在皮椅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马儿的嘶鸣声由中庭传来,窗户悄悄地产生震动。那应该是皮尔格林姆的声音吧?这阵子利迪才骑着它到处跑了一段时间,利迪一走之后,它多余的体力白然无法消耗——杜瓦雍曾如此向罗南透露过。望向墙壁上挂着的照片,罗南与满脸笑容、年约五岁的利迪对了面,接着又将视线转回没有声音的电视。疑似由受灾者拍摄的事件当时vtr,拍到了崩塌的高楼大厦、迎面涌上的粉尘,以及来不及逃难的群众,那情境简直有如人间地狱。 利迪也见识了这样的战场吗?让马瑟纳斯家的宿命束缚,同时将对吉翁公主的情意当成唯一寄托的他,也亲眼见到这样的地狱吗?为一阵郁闷难受的情绪所驱,罗南关掉了电视。 在这之后,利迪将体验各式各样的绝望。尽管他会认为自己被父亲背叛,并怀抱无处发泄的愤懑,守候着事态发展下去,但这也无可奈何。要让他,以及他所生活的世界继续存留,就只能这样做而已。想避免百年前的诅咒颠覆世界,只能这么做——罗南静静闭上眼,然后随发出的叹息一起睁开眼皮,他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将米妮瓦·萨比小姐叫来。” (插图024) ※ 在夕阳隐没于森林的棱线后,夜晚便于转瞬间到来。别说是行人,就连车辆都不常经过的马路也染上傍晚的黑暗,不知由何处吹来的风,正让整片黑麦田窸窣作响地骚动着。放眼望去,并无街灯一类的照明,也看不见城镇里的灯光。唯有疑似旧世纪遗物的电线杆,沿着直直的两线道连绵至远方的地平线。 按之前订的计划从马瑟纳斯家逃脱后,已过了三小时余。在预定中应该早就抵达城镇才对的,现在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接近城镇的迹象。只不过走了七公里的距离,没想到竟会消耗掉这么多的时间与体力。唯一能作为标的物的,只有用作风力发电的风车群;远远望向风车后,米妮瓦·拉欧·萨比摊开从宅邸中带出的道路地图,却发现四周已经暗得连字都没办法看清楚,为此她咬起嘴唇。摺起随风飘动作响的地图,米妮瓦重新审视周围。即将陷入黑暗的前方马路旁,有块具潦倒气息的餐厅招牌。 那是间平房格局的小餐厅,在殖民卫星偶尔也能看见这样的店。店前的停车场只停了一辆车,生意看来实在不算兴旺。隔着略显肮脏的窗户偷偷看向店内,米妮瓦确认了,里头似乎不是专供恶质机车骑士聚集的场所,便一口气推开双扇对开式的店门。 能看见吧台与六个包厢座席。环顾着不只看不到客人、根本连店员都不见踪影的店里,米妮瓦含蓄地朝里头问道:“这里能用餐吗?”吧台对面发出椅子被拉动的声响,像是店主的老人忽然探出了脸,显得意外的目光则与米妮瓦对上眼。 手脚迅速地料理出油腻的薯条与汉堡,以及只有番茄与莴苣的沙拉后,店主再度坐回吧台对面的轻便椅上。摆在吧台角落的电视,正持续播映达卡事件的新闻。事件与新吉翁残党的关联、联邦全军提高戒备等级、至今仍理在瓦砾下的数千名失踪者——或者死者。一边让播报员讲出的一字一句扎着胸口,米妮瓦默默地用了餐。即使扣除从城镇发车的长距离巴士费用,金钱方面多少也还有余裕。这些钱是在留了字条后,由辛西亚的包包中擅自借来的。避人耳目去搜括他人包包,光回想白己曾作出这种行为,米妮瓦便感到悲哀得汗毛直竖,但没钱就寸步难行的现实,她已经在“工业七号”深刻体会过了。想到当下只能靠着这点钱过活,米妮瓦觉得即使是一枚铜板也不该浪费,这也让她对饭后来杯咖啡的奢侈产生犹豫。 基本上,只是省吃俭用也保证不了往后的着落。只要到人都市,应该就可以与反政府团体的人接触,也能跟新吉翁取得联络——尽管心中淡淡抱着这种期待,但米妮瓦明白,达卡事件发生后的局势,让她的期望更难实现。在最坏的情况下,她也可能被联邦的公安方面人员逮到,不过总比在马瑟纳斯家让人驯养好。一心只念着要避免被充作外交上的活筹码,或让人利用于达卡事件的事后处理,米妮瓦几乎像是病症发作般地策动了这次逃脱,离开宅邸后的计划形同于无。根本说来,即使能与援助者取得接触,她也不认为现在的新吉翁会有白己的容身之处。 弗尔·伏朗托竟容许马哈地·贾维这样的男人在地球肆虐,更可能与其有过合作关系。明明还没将“盒子”拿到手,他却索性作出火上加油般的举动,其真意究竟为何——在脑中唤起戴着冰冷面具的脸孔,米妮瓦不禁交握住手掌,就在这时,倒有咖啡的杯子被递到她的眼前。米妮瓦疑惑地抬头,望见店主在她面前说:“喝吧,算我请客。” 也没刻意摆出笑容,对方直来直往的态度,削去了米妮瓦接受施舍的抗拒感。“谢谢你,那我不客气了。”如此同道后,米妮瓦喝了一口咖啡。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意外,但那是杯香醇而美味的咖啡。 “我在这一带没见过你。你是打哪儿来的?” 一边收拾装汉堡的盘子,店主说道。犹疑了一会之后,米妮瓦将食指指向天空。顺着指去的方向仰望头上,回道“你是宇宙移民啊?难怪没见过”的主人脸上露出笑容,米妮瓦也坦然展露了笑意。 “在这种偏僻的土地生活久了,会让人连宇宙中有住人的事都忘记。你是来观光的吗?这附近也没有啥可看的吧。” “不会……对于住在宇宙的人来说,只要能够让脚踏上地面,就已经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你指的是地球的重力吗?对我们这种人来讲,重力反而也有造成不便的地方。要是能到宇宙,我这脚步多少也会变得轻盈些吧。” 俐落地洗完餐具后,店主用已有年份的围裙擦手。尽管外表看来仍然健朗,他的手掌透露出的却是长年劳动的刻苦。从挂在墙上的旧照片,米妮瓦看见一名身穿联邦军制服、疑似为店主儿子的青年脸孔,她试着问道:“店主您一直都住在地球吗?” “是啊,我从生下来之后,就连美国都没有离开过。小的时候,倒曾经在学校远足时去过卫星轨道。现在老婆也过世了,我是有想过住到宇宙去……但我攒的钱,根本连去程的太空梭费用都付不了哪。” “我听说强制移民的太空梭仍然还有在出航,难道不是吗?” “那玩意就像古代载奴隶出海的船一样,是为了将政府抓到的非法滞留者送上宇宙才开的。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似乎闻得出来谁不想去宇宙哪。像我这种人,一直都不会被列到强制移民的名单上。” 带自嘲意味地笑出来之后,店主也替自己倒了咖啡,啜饮上一口。虽然并没有特别的佐证,但米妮瓦能想像到,照片里那名出征的儿子大概没有回来。 “要离开长年住惯的土地,也是会舍不得。不过哪,我们这个世代在成长过程中已经从祖父辈口中听了很多旧世纪最后的惨状。饥荒、天灾、战争……要多惨有多惨。为了逃离那样的地狱,人类才会组织联邦政府,开始移民到宇宙。也有人说,那根本是硬将穷人丢到宇宙,但也有很多人是自愿去宇宙的喔。他们都下过决心,在地球的白然恢复之前,不会再回到地球上。” 这种看事情的角度,白己已经遗忘许久。没多看说不出话的米妮瓦脸庞,店主将视线转向播放新闻特别节目的电视。 “达卡那里,还不是块被人认为在一百年以内,就会让沙漠吞没的土地。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官员了解地球已经变得这么惨,战争结束后,才会有人说要将首都搬到那里。自然环境好不容易开始恢复,却又让一年战争打回了原状。也有人觉得,人类是不是该全部搬到宇宙,让地球好好休养才对……” “联邦政府之中,曾经有人这样想吗?” “是啊,我想当时肯定有个既年轻又天赋异禀的理想家这么想过……可是,即使在实际看过达卡的现实后,人们也没有改变。只说沙漠扩张得这么快,是超出计算外的事态,然后就把首都搬去叫西藏还啥来着的地方了。等那里被新吉翁的恐怖攻击摧毁后,那些人却又跑回达卡大兴土木。结果达卡还是成了恐怖攻击的目标,真是叫人操心操不完哪。” “即使理念是正确的,人的感情也不会去顺从……真是无可救药呢。” “你这话有深度哪,看来小姐你挺有学问的。” 店主带笑意的眼神中,出现了刺探的神色。发觉到自己讲得太多,米妮瓦低下了头。 “但你这样年轻的人,用这种方式看待事物并不好。我想,你最好要记得,所有事物其实都是起自于人类的善意。” “人类的,善意……?” “会建立联邦政府、进行宇宙移民,都是起自于想要拯救人类与地球的善意才开始的。想留在地球上,并且将住惯的土地传承给自己的孩子,同样也是出自于善意。如果想让公司赚钱、完成本身被赋予的责任也算善意,那么企图出人头地、改善家人的生活,当然也是善意……” “不过,那应该被称为私心才对。就是有那种不顾全体的人们的私心,地球才会——” “或许是吧。但如果否定了那层善意,这世界根本是一片黑暗哪。” 用咖啡润了口之后,店主平淡地说。感觉像是被人抓出思考的破绽,米妮瓦眨起眼睛。 “也有人是压抑感情,只为了全体在行动的呢。像东洋那位将老婆和儿子都舍弃而出家的神明……是叫佛陀对吧?我就实在没办法喜欢。将陨石砸下来的夏亚我也很讨厌。一边说那是为了世界、为了人类,但他做的事却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人类。” 这句话听在米妮瓦耳里,就像是在纠弹现在的自己。她既没办法委身于那双温热的手掌,也无能去面对那包裹住身体的拥抱,决定不了立足点的自己,只是不断在逃避而已——“那么,你觉得该怎么做比较好呢?”一边自觉到本身发问的声音带着一股激昂,米妮瓦面对面地注视了店主的脸。 “你这种问题,可以用大人才讲得出来的狡猾答案来回答:要是我懂那个问题的答案,就不会在这种地方当个小餐厅的老板了。” 只有老人才能露出的柔和笑容,让米妮瓦竖起的神经松缓了下来。小小叹了一口气,她回以浅浅一笑。 “我肯定你的意见。毕竟对人来说,了解自己的分寸是必要的……” “是没有错,但被小姐你这样的年轻人用自以为看破一切的口气,来为他人的器量简单作出评估,也是很让人伤脑筋。” 只有在这时候,店主是直直望着米妮瓦的眼睛在说话。感觉到蜷缩起来的自己让人从背后拍了一把,米妮瓦咽下一口气。 没错,自以为看破了一切的正是白己。抱怨着周围的黑暗而蜷缩起身子,自己根本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明明了解枯等是不行的,光并不会照进来,为何又要坐以待毙呢?“这样吗……你说的对。”无意识地低喃出口后,米妮瓦紧紧交握住双掌。 “不顾身段地逃到外面来,却又自以为看破一切地裹足不前……或许,我真的只是在逃避而已……” 店主一脸纳闷地皱起眉头。想做的事,以及不得不做的事——除此之外,现在的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就在米妮瓦心里重复思索,默默低喃自己绝不能再逃避的时候。咖啡杯突然颤动作响,米妮瓦仰望天花板。 从上空压境而来的重低音逐步变得明显,能听出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声响,正让震动在店里扩散开来。就在玻璃窗与其他餐具开始共鸣之际,喃喃说道“军方巡逻到这种地方来了吗?”的店主,并未挪动他望向天花板的脸。没什么好畏惧的——在下定决心的瞬间,刚好对方也来迎接自己了。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米妮瓦叫了一声“老板”并且起身。她将汉堡的餐费摆在吧台上,并且直直地注视讶然回望自己的店主。 “你煮的咖啡很美味。光是能喝到这杯咖啡,我想这次来地球就有价值了。” 由天空照下来的投射灯光芒,将店里的窗户染成了青白色。汽车停车的声响连续传出,车门打开关上的声音紧接在后。“你……”背对着如此开口并后退的店主,米妮瓦转向店门口。没过多久,对开式的店门被人急忙推开,几名杀气腾腾的男子闯进了店里。 尽管来者身穿笔挺的西装,米妮瓦仍看得出他们怀里都藏有手枪。要将她抓回去,简直易如反掌——不对,会纵容她逃到现在才来迎接,应该是发生了需要她出面的事态才对。隐约地体会到个中缘由,米妮瓦与站在前头年约四十岁的男子对上目光。男子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假惺惺地开口:“奥黛莉·伯恩小姐。”“罗南议员正在等您。请跟我们一起回去。” 用着毫无破绽的身手走近米妮瓦,那人将手摆在她的肩膀上。一瞬间,米妮瓦几天内郁积的情绪顿时爆发,声色锐利的话语由她口中冒出:“休得无礼。” “我是米妮瓦·萨比,没有逃或躲的意思。把路让开。” 像是触电般地挪开手,后退一步的高个儿男子跌了个踉跄。向吧台后睁圆眼睛的店主行了一礼,米妮瓦走向门口,吸进一口气之后,她投身至投射灯的光芒之中。 这样就好。以奥黛莉·伯恩身分度目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身为承继萨比家宿命之人,有许多东西非得面对才行。一面让直升机掀起的下洗气流吹在身上,这项觉悟已缓缓定于米妮瓦心中。 ※ “……我没有无视隆德·贝尔独立性的意思。不过,虽说是外围组织,所属于联邦宇宙军这点仍是不变的吧?你得听从参谋总长的命令才行。” 就像在对订购的商品进行客诉那般悠哉,玛莎开口。以年纪而言显得美艳异常的容貌,为“拉·凯拉姆一索然无味的舰长室带来了过强的刺激。侧眼瞧过一脸不耐的梅蓝副长后,布莱特·诺亚摆回铁面无私的脸孔,冷静答道:“我对命令并无异议。” “我本身的疑问、在于‘为什么得由身为民众的你来告诉我’这一点。”“参谋本部和你做过确认了吧?” “嗯。我有收到通知,要尽力配合毕斯特财团的要求。” “那么,你就听命行事吧。隆德·贝尔是在战后的动乱中,绽放于疲惫军队中的一朵无卖花朵。等到宇宙军重编之际,责任应该也就结束了。为部下安排新的配属单位,应该是身为司令的布莱特上校的责任才对。” “喔。” “如果你能给予协助,我自然会奉上回报。目前,我就将这艘战舰认定为uc计划的评价试验舰吧,正好这里也备齐了作后备机的‘杰斯塔’。继续参加在宇宙军重编方案中,居枢纽地位的uc计划……这能为隆德贝尔带来什么样的未来,我想你应该明白。” 一边安坐于接待用的沙发上,玛莎得意洋洋地重新翘起脚。面无表情地望向对方的脸孔后,问道“你明白吗?”的布莱特把话题抛给梅蓝。“我不明白。”听到副长心里有数的接腔,布莱特一面在内心感到满足,一面又望向玛莎。搁在扶手上的手掌微微紧绷,玛莎眯起蕴含焦躁的眼睛。 “……还真是只老狐狸呢。我听人说,你是个不懂世事的木头人,看来人概是那群无能的幕僚看走眼了吧。” 布莱特无意对此表示否定或肯定。与缄口的布莱特彼此注视了几秒后,玛莎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总而言之,得请你听从我方的指示。”把话讲完的她随即转过身子。 “先告诉你,想指望罗南议长的人面也没有用喔。事情已经在舰长不知道的地方都谈妥了。” 对于不知道的事,我也无可回应——在表情中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布莱特保持沉默。玛莎眉心挤起皱纹,赏了足以令人背脊一凉的一瞥之后,淡紫色的套装身影甩过头,自舰长室离去。布莱特一举松下肩膀的力气,梅蓝也跟着吐出蓄积已久的叹息。 “受不了……那妖怪的确名不虚传。” “但她正在焦急。那名‘钢弹’的驾驶员被问到关于‘盒子’的情报时,似乎一直保持着缄默。” 记得他是叫巴纳吉·林克斯吧?一面回忆那张就像是“钢弹”驾驶员的少年脸孔,布莱特调松制服的领口。“要怎么办?”梅蓝发出若有深意的疑问。 “罗南议长受其箝制的那句台词,恐怕并不是在虚张声势。要是达卡事件与‘盒子’有关联的情报泄露出去,以往一直协助毕斯特财团的参谋本部在立场上也会站不住脚。单在操作媒体这块领域上,财经界会比政治界更高明。” “如果事情有可能发展成军方全体的丑闻,向评议会靠拢的幕僚也只能闭嘴而已……你的意思是这样的吗?” “是啊。达卡事件让财团得到了意料外的藉口。明明似乎还没经过调整,那架叫‘报丧女妖’的ms也顺势被他们带了过来。” 布莱特从沙发上起身,将位于办公桌背后的荧幕面板切换成外部监视器的影像。“拉·凯拉姆”目前正滞空于达卡外海二十公里的位置,从舰上远远望去,至今仍可以看见粉尘弥漫在地平线上的痕迹。从那之后过了两天,经过确认的死伤者人数已攀升至四万人以上,这数字到现在还持续在一点一滴地增长。在市区上空来回的零星机影,大概全是消防队与媒体的直升机。为了搜寻被活埋在瓦砾之下的生存者,听说救难部队已从世界各地调来了搭载热源感应器的直升机。 舰内同样也不得闲,掌握被害情形、空投救援物资等迫在眉睫的作业,让众人实际感觉到,两天工夫在转眼间就已过去,但这些事情似乎都与玛莎无缘。若只是让ms与其运作团队登舰也罢,玛莎却坚持战舰必须遵照她的指示行动,布莱特才以“法律并无规定,可以将政府资产运用于私人用途上”这般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作出回应,她便跑到舰长室兴师问罪,惹出了刚才的风波。既然罗南是透过参谋次长的权限蛮干,玛莎就透过参谋总长抢去其权限,被这种孩子吵架般的争权模式卷入,布莱特自是情何以堪。照这样下去,大概迟早有一方会把首相的名字搬出来吧? “以参谋本部为舞台,财团和评议会正在比赛拔河……让他们做到这种程度的‘拉普拉斯之盒’-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一切的异常,终究都收束在那一点之上。揉了揉眼头,说道“不知道”的布莱特面向梅蓝。 “在工作落到我们头上前,似乎都是‘拟·阿卡马’在追查‘盒子’的虚实,但……” “没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络吗?要是他们能为财团与参谋本部的图谋作证,说不定可以让原本靠拢评议会的幕僚回心转意。” “有困难哪。‘拟·阿卡马’受到参谋本部直辖,也被禁止和原属部队通讯。要是我们违抗命令,隆德贝尔的指挥权可能会被移交给参谋本部。虽然让人不甘心,宇宙军部想让隆德·贝尔解体却是事实。” 正如玛莎指出的一样,在因为战后内乱而陷入疲弊的军方机构中,隆德·贝尔是朵开在组织里的无实花朵——为了防备新吉翁突然崛起,这支临时编制而成的部队带有很重的外人色彩。在宇宙军重编计划已经备妥的现在,也有许多幕僚对隆德·贝尔的裁量权之大感到危险,要是此时有个轻举妄动,他们肯定会趁机大举挞伐。“再说,在财团与评议会的政治斗一争参一脚并不有趣。”如此续道,布莱特坐到办公桌的椅子上。交握着手掌,他不断让大拇指的指腹彼此接触,然后自问:那么,该怎么做? “……还是只能独自采取行动了吗?” 答案老早就已经出来了。布莱特心想,反正自己生来就是这种命。闭上眼睛,接着漏出轻轻叹息,唤道“梅蓝”的布莱特抬起下定决心的脸。 “和罗氏商会联络。不要使用舰里的基本无线,改以私人性质的邮件发送过去。” “你说罗氏商会,是在总公司设在新香港的那间……?” “那在地球算是首屈一指的公司,不过背地里也有处理各式各样的业务。里头有人可以商量。发函给媒体公关室,收信人的名字麻烦写‘运输舰奥德穆拉的隼人·小林’。” 只短短皱了一瞬眉头,说道“我立刻去拟文案”的梅蓝并拢脚跟,脸上露出因为待办事项决定而安心的表情。首先要取得正确的情报才行,否则也无法想出脱离这场丑恶政争的策略。没有向权力摆尾献媚的选项,心不在焉的自己即将一脚踩进阴沟之中——等着梅蓝退出房内,布莱特沉沉瘫在椅子上,并且和挂在墙上的一张遗照对上目光。 “你可别笑我啊!” 阿姆罗·雷中校的遗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看起来像是在苦笑的脸朝着布莱特。 ※ 战舰之中也有审问室。被用于审问俘虏或违反军规的 乘员的那个房间,简便得让人怀疑是电影里的布景,却也散发着煞有其事的气息。长宽各三公尺的房间里,有的是审问用的桌子与记录用的桌子各一。记录桌上摆着速记用的终端,审问桌上当然有可动式的桌灯坐镇。那是在阴暗的房间中,用来抵在嫌疑犯面前的道具。即使在眼前看到这些,巴纳吉仍旧感觉不到真实感。 若提到缺乏真实感,其实就连铐在双手的手铐感触都相当诡异。尽管之前曾先后受到联邦军与新吉翁军的审问,但两边都只有催促巴纳吉吐实,好对事态进行确认而已,从中并无法体会到大声质询的气氛。像这样接受正式的审问还是第一次——不对,或许该说,像这样持续保持缄默还是第一次。链条比想像中更短的手铐摩擦作响,是铁器的声音——茫然间如此思考,巴纳吉·林克斯抬起总算消肿的脸。在明亮发光的桌灯另一端,能看见审问者平板的脸孔。 “你也差不多该乖乖配合了吧?” 超越了愤怒与焦躁的情绪,对方口中透露出近乎傻眼的味道。若是相信当事人的说词,眼前这名四十出头的魁梧男子,是出身于过去的顶尖部队——迪坦斯,而在战后扫荡吉翁的热潮达高峰时,他曾将好几名嫌疑者折磨至死,是故才会落得被军方强迫除役的下场。在那之后,这人则受毕斯特财团的聘用。先不论这番话的真伪,他的薄唇淡眉倒是有具现出官差的刻薄,因此巴纳吉极力避免将对方的容貌纳入视野里头。 “坐进‘独角兽’的驾驶舱,把拉普拉斯程式的资料调出来。就这么简单。只要照着吩咐做,你就能获得自由。不管是接触到军方最高机密、或者是曾经协助新吉翁的事,都不会对你多追究。我认为这样的条件并不差。” 斜斜坐在椅子上,男子用食指敲着桌面。预测到对方接下来会采取的行动,巴纳吉暗自在肚子上使力。一如所料,男子一脚踹翻桌子,斥喝“你讲点话!”的声音则在狭窄的房间回荡。 “如果你以为自己是小孩,就不会受到太狠的待遇,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在大人的社会中,对于具有敌对嫌疑的分子是不会留情的。不管对象是女人或小孩,在嫌疑洗脱前都会彻底受到折磨。你擅自带走军方的ms,又投身新吉翁阵营之中,最后则是在参加达卡恐怖行动时,以现行犯的身分受逮捕。这完全没有酌情的余地。要是我们将你交给军方,你一辈子都得在监狱过活。” 这套说词巴纳吉昨天也听过。只把事情的结果串联在一起,的确也不是不能那样解释。巴纳吉将毫无反辩意思的脸瞥向男子。 “你原本搭乘的新吉翁货船已经逃亡了,现在你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回去。能拯救你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为了这种事情舍弃掉一生,未免也太愚蠢了。” 似乎是以为受审者已经要解开心防了,男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或许就是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让巴纳吉感到不快,他才能执拗到这个地步。巴纳吉漫然想到这点,不理不睬地把目光从对方身上别开。男子重重捶向桌面骂道: “你到底是为了谁在守密!你这——” “够了。” 别的声音突然传来,男子闭了嘴。坐在记录席位的人影徐徐起身,矮胖的躯体浮现于桌灯的光源之中。 “你离开一会儿,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亚伯特·毕斯特的脸庞被由下往上的光源照出,身上潜藏着令人不安的阴影,俯视向巴纳吉。咂舌过后,狠狠瞪了巴纳吉一阵的男子站起身,经过亚伯特身旁,走向房间的门口。也因为“拉·凯拉姆”实质上已成为毕斯特财团的专用船只,审问进行时并无任何舰内的乘员在场。既然审问本身并非由官方执行,白然不会有记录人员陪同,在男子出去后,室内使只剩巴纳吉与亚伯特两人。当然,透过天花板上的摄影机,财团的男人们应该都在监控室中瞪大了眼睛才对。 之所以会在意旁人的日光,或许是巴纳吉白觉到,亚伯特与自己之间有股隐而不显的引力的关系。和自己有着相同父亲的男人——目前巴纳吉只能将认知整理至此种程度,口中玩味着甚至连真实感都体会不到的这层关系,他回望坐在正面的亚伯特脸孔。和之前在在“拟·阿卡马”见面时一样,立领上衣微微外翻于显得紧绷的脖子上,亚伯特又将带有青色色泽的眼睛朝向巴纳吉。 “你是为了卡帝亚斯·毕斯特……为了白己的父亲在守密吗?” 先是让椅背发出一阵咯叽声响,亚伯特缓缓开口。是这样吗?巴纳吉思考过一瞬,但在答案出来之前,他已经把脸背向了亚伯特。 “你实在很了不起。有坚强的意志,也有勇气,就连操纵‘独角兽’的天分都在你身上。拉普拉斯程式的资料,似乎没有你的感应波就无法取出。即使把你绑到驾驶舱,只要你不同意,别人就没办法读取资料的内容。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学会那种操作方式的?” 巴纳吉并不清楚。当亚伯特闯进驾驶舱时,他只是立刻在心中想着要荧幕“熄灭吧”而已,并非是在对系统有所了解下才出现的反应。“伤脑筋,你实在被设计得太过完美了。”叹息着撇下这句,亚伯特将两肘撑到桌上。 “你摆着什么也不懂的脸,却总是置身于风波的中心。局势一下子被你改变,一下子又让你拖着走,你简直就像个天生的王者,而且完美到几乎让人心里发毛的程度。被解开封印的说不定不是拉普拉斯程式,而是你才对哪。” 这句话听来既令人意外,又带有不祥的意味。没放过巴纳吉不自觉抬起的视线,亚伯特肥厚的脸颊随狞笑扭曲。 “难道你自己不会觉得奇怪吗?你这个人未免也太完美了。不愧是卡帝亚斯制造出来的强化人。” “强化……人?” 或许,你也是我的同类——曾几何时听过的玛莉妲声音突然在耳底复苏,巴纳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没说错吧?”如此说着,亚伯特嘴角的笑意又变得更浓。 “你待在毕斯特家的时候,我去了寄宿学校所以我不知道卡帝亚斯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不过……你自己也说,你没有当时的记忆对吧?” 那是在昨天审问中说溜嘴的话。巴纳吉重新将沉默的目光望向亚伯特。 “或许你觉得,是你白己将记忆封印住了。但你认为,普通人能办到这种事情吗?如果你的天分没被卡帝亚斯看上,也没有在懂事前受到特殊训练的话——” “才不是那样!” 为了摆脱悚然寒意而喊出的声音,压过了空调与机械的声响,更让室内的空气受到摇撼。没多看亚伯特抖动了眉毛的脸,巴纳吉让目光落在被手铐铐在一起的两腕上。 “只要提到以前的事……爸爸的事情,妈妈就会难过……所以我才会不断要自己忘掉,忘掉那一切,结果就真的想不起来了……只是这样而已。” “光这样就能忘记过去,就是你不普通的证据。你是卡帝亚斯制造出的一种强化人。” “不对!你说得不对!父母与小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样的。要这样说的话,你不也是卡帝亚斯制造出来的人类吗?” 咽下一口气,低喃“你说什么:”的亚伯特变得脸色险恶。巴纳吉直直回望他的眼睛。 “托付信念的一方、被托付信念的一方……就因为彼此是父子,才能去爱或者去恨,不是吗?要活得好像彼此毫无关系,根本就做不到。所以……” 吞进后半句话,巴纳吉再度垂下日光。所以,当然连记忆都能尘封住。也会在短短的时间之类将父亲承认为父亲,被他的遗言绑手绑脚。这并不是理论,也无关于人本身的资质。亲子关系这种棘手而又强韧的血脉力量,光用智能是没办法厘清的——“所以,你想说什么?”低声抛下一 句,亚伯特将烦躁的脸撇向旁边。 “什么父子或血缘的……终究只是生物学上的定义。在人身上,还有其他得优先保护的东西。”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地开口后,亚伯特起身。这句话并不是对方打从心里领会出的道理——巴纳吉直觉地如此感受到,专注仰望着亚伯特浑圆的背影。 “所谓的‘拉普拉斯之盒’是什么?就是秩序。必须靠着台面下对‘盒子’的信仰,世界的规则才能维持下去。那就像是种共有的幻想,是警惕人类私心的存在。失去它就无法继续成立的,并非只有毕斯特财团而已。运作至今的世界齿轮也会因此失控。达卡事件就是一项证据。如果卡帝亚斯没有打算开启‘盒子ji-根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件。因为经过一年战争的混乱后,我们已经学会了操控战争的技术。” 桌灯造成的阴影,使得略显驼背的背影看来格外阴险。那是在害怕的人的背影,如此的认知闪过了巴纳吉的脑海之中。 “在这之后,纵使具有吉翁名义的组织全被消灭殆尽,而联邦的敌人也只剩下正牌的外星人而已,事态也不会有所改变。人类体内有斗争的本能,只要社会中依旧存在着阶级差异,战争就不会从世界上消失。即使不特地播下种子,人类仍然可以从任何地方找到战争的理由二支到管理的紧张以及偶尔出现的局部战争,可以推动经济的齿轮,更能净化人类的斗一争本能,要是缺乏这两项要素,人类还会不断掀起招致全灭的战争。这是人类治不好的疾患,要治本是不可能的,我们只得去思考与毛病巧妙共存的方法。” 像这样受到制度化的战争,以及相信连恐怖主义与怨念都能被管理的社会,不是已让人心郁结,更造成马哈地·贾维那种人的反弹吗?巴纳吉隐约想到,但他并未说出口。亚伯特再度坐回正面的椅子,看着巴纳吉的眼里则蕴含阴沉的光芒。 “你懂吗?我们并没有把战争当成食粮。就因为有财团与亚纳海姆在操控战争,战后的人类才能免去灭亡的命运,一路撑了过来。卡帝亚斯却想破坏这层秩序,你正在帮他进行破坏。是埋在你心中的父亲阴影,在驱使你与‘独角兽’行动。 你仔细想想。为卡帝亚斯守密有什么意义?像你这样的孩子就算抱着‘盒子’不放,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自己与周围的人都变得不幸而已。你最好把这当成是具有相同血缘者的最后忠告——” “玛莉妲小姐在哪里?” 发出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声音后,巴纳吉暂时噤了口。亚伯特一脸冷不防被人戳到痛处的表情,他立刻别过了视线,巴纳吉则注视着对方,逼问道:“玛莉妲小姐应该是和你一起到地球的,她现在人在哪里?”突然变得忐忑不安的目光瞥向巴纳吉,说道“这跟你没关系”的亚伯特显得语气含糊。 “与其说这些,你更应该认清自己的立场——” “我有在思考啊……!不过,这是靠我一个人的脑袋思考之后,就能做下定论的事情吗?我想不是吧!?” 无意识动起来的手敲到桌面下缘,沉沉的声响由桌底传出。亚伯特微微退了身子,并将夹杂畏惧与狐疑的眼光投向巴纳吉。 “到目前为止,与我有所牵连的众多人们……包括帮助我的人、与我互相杀伐的人,全都帮忙造就了现在的我。即使是卡帝亚斯……即使是爸爸,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人而已。” 巴纳吉咬紧牙关,将紧紧握住的拳头伸到了桌上。手铐的锁链发出硬质声响,不着痕迹地让审问室的阴暗空间产生振动。 “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玛莉妲小姐她的人就在很近的地方。不只是她,奥黛莉、利迪少尉、船长、罗妮小姐、塔克萨先生也一样……虽然我不甘心,但你也是我能感受到的人之一。我得找出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才能为‘盒子’的事做决定。因为我……” 必须尽到责任才行——“必须……才行”这样的用词,已经将自己与他人都束缚住了。那种异样感在心中扩散,让巴纳吉险险将后半句话吞进嘴里。说到底,这句话是自己心里领悟到的想法吗?巴纳吉将意识集中在太阳穴一带,但他没有感觉到那股脉动,再度确认过这果然是自己的想法后,他试着重新思考,所谓的自己是什么呢? 独自的个体是成不了事的,这种不稳定的存在肯定连话语都编织不出。必须与父母产生关联、与他人产生关联,才能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逐步建立出自我的存在……或者,该说是“发现”自我的存在。如果是这样,会感觉到所有人都进入了自己的心中,就不会是错觉,而原本的自己也不会因此被抹杀。在共鸣中逐步改变的,是被称为“自己”的存在,而像这样扩张的感性,或许正是所谓的新人类背后的真正本质。 所以爸爸才没有说“做你该做的事”,而是在交代“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后,才把“独角兽”交给了自己。同时,也将人类改变的可能性托付在自己身上——可是,如果连感受这些的心灵都能经由人为技术调整……?兜圈子的思考使得巴纳吉不寒而栗,交握住发抖的双拳。将沉默的目光投注在对方身上一会之后,低喃道“那就是束缚住你的诅咒……和强化人受到的洗脑一样。真是悲哀”的亚伯特没与巴纳吉对上眼,迳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也罢。就算你不甘愿,很快你就得硬着头皮配合了。在时候到来之前,尽管去找你所谓的答案吧。” 带着笃定的这番话,让巴纳吉汗毛直竖。让投以质疑目光的巴纳吉以视线纠缠了一阵,亚伯特将手伸向门把。 “伤脑筋。你实在被设计得太完美了。简直到惹人嫌的程度。” 留下宛如要扎进巴纳吉体内的一瞥后,亚伯特穿过门口。随后带上的门板发出异样大声的声响,使得被独自留在阴暗房里的身心发出颤抖。巴纳吉将交握的拳头抵在额头上,然后无力地趴向桌面。亚伯特的肩膀线条留在巴纳吉眼底,那给他的印象与卡帝亚斯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巴纳吉因而感到一阵心酸。 ※ ‘……能回收到一架“杰·祖鲁”已经算幸运了。达卡发生的事情,也让各殖民卫星的驻留舰队逐渐集结到地球轨道上。“葛兰雪”要尽早离开地球,在临检体势变得完备前脱离绝对防卫圈。’ 即使将米诺夫斯基粒子的散播浓度设定得较低,船只航行于大气中的通讯状况仍旧十分恶劣。由于杂讯的影响,弗尔·伏朗托映于操控台通讯荧幕上的面具脸孔,显得比平常更看不出表情。感到贴在眼尾的医疗胶布变得紧绷,斯贝洛亚·辛尼曼回了一声:“是……”他可以感觉到,各自坐在操舵席与航术士席的亚雷克与布拉特,正隔着椅背静静地竖起耳朵。 ‘联邦的监视态势已经受到强化。这段通讯或许也正在被人监听。感应监视器所接收的新座标,就由船长亲口向我报告吧。’ “‘独角兽’落到了联邦手上。我想敌人已经得知新的资讯才对。” ‘尽管如此,将“独角兽”回收的“拉·凯拉姆”却显得动作迟缓。似乎有发生某种意外,才让他们错失了新资讯。目前运气仍站在我方这一边。’ 面具底下的嘴角扭曲露出笑意,伏朗托道出其判断。集结新吉翁舰队的他,是从旗舰“留露拉”俯视着地球的骚动,混入政界的吉翁后援者所做的报告,看来已在第一时间传进了他的耳里。只要搭上“拉·凯拉姆”的毕斯特财团越动用政治力,让政府的高官为其效劳,透过政界管道流出的情报量自然也会越多。更何况,曾经从贾维企业收受利益的议员官僚,这时候都在台面下受到调查,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推出来究责,战战兢兢的空气正四处弥漫着。在不清楚明天会有什么变动的情况下 ,人会因为不安而变得多话。哪怕联邦率全军整顿完临检态势,要打通让“葛兰雪”一艘船逃离的门道,应该也并非难事。 不过,对于目前的辛尼曼来说,那并不是重要的事情。从那之后过了两天半时光,联邦军对地球全土的戒备等级已提升至临战体势。各地的吉翁残党等于已陷入关门大吉的状况,一支抄查而被剿灭的游击组织也不只一两个。即使是“葛兰雪”也得躲着卫星监视网在欧亚大陆上空奔波,才总算与“留露拉”成功进行通讯。所余燃料撑不到三天,既然往后的补给已无着落,除了夹着尾巴逃回宇宙,他们也没有其他的选项。但从刚才与伏朗托的对话中,辛尼曼听出了与其他可能性相系的情报。 待在宇宙的“留露拉”并未接收到感应监视器的中继讯号。换句话说,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握有“独角兽”提示出的座标数据的,就只有“葛兰雪”而已——将这项事实暗示出的可能性按在面皮底下,辛尼曼隔着荧幕,与伏朗托对上了目光。“那么,‘独角兽’即使放着不管也无所谓?”面无表情的辛尼曼再度提出质问。 ‘当然会再派人捕捉其动向。毕竟也没办法保证,由“独角兽”传出的资讯会在这次就打住。为了接替“葛兰雪”我已经安排其他搭载有感应监视器的船跟监。船长只需要思考将资料带回来的事就好。’ 像是刻意嘱咐的声音,让辛尼曼一瞬间闪过“想法被看穿了吗?”的疑虑,将思考放空之后,他重新望向伏朗托。紧揪住不会显示在荧幕上的船长席扶手,辛尼曼慎重其事地开口问道:“能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上校为什么会接纳马哈地·贾维的作战?” 隔着操控台,布拉特与亚雷克都惊讶地把脸转了过来。辛尼曼只持续注视着荧幕中的伏朗托。‘你有不服?’戴着面具的脸如此质疑,辛尼曼顶回一句“没有”,并且以眼神朝对方补充道:发问的是我。 ‘那的确不是高明的作战。’隔了两、三秒的沉默,伏朗托静静答道。‘如果新吉翁参与作战的事实公诸于世,我方会蒙一支的损失也不算少。不过,船长哪,白三年前推落陨石以来,联邦从未遭受这么大的损害。我想确认的,是对联邦一元统治抱持反感的舆论强度。’ “舆论的……强度?” ‘宇宙居民自是不用多说,在地球居民之中,同样也有吉翁的信奉者。但他们终究只能以反体制的态度,来宣泄平目的不满。要是让那样的人们,见识到新吉翁单方面进行的残杀又会如何?当这群人接触到的并不是殖民卫星或陨石被砸下的消息,而是能在近距离内听见人类惨叫的杀戮,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呢……?趁着有“杜拜末裔”这项缓冲材能用的机会,我希望能先做确认。这是为了替往后得到“拉普拉斯之盒”的新吉翁定出指标。’ 面具底下浅浅笑着的脸孔,与米妮瓦说道“他是个危险的男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这个瞬间,辛尼曼感觉到某种绷紧的心绪已然撑裂,原本摇摆的天平也倾向了一方,他厚颜地作出答覆:“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防眩护目镜底下的眼睛闪过刺探的神色,短短告知一句‘我等你回来’之后,伏朗托消失于荧幕之上。 虽说这也在辛尼曼的预料之内,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孔,的确已将良心上的苛责与迟疑都抛到了彼端,显得毫不羞愧——而且还在部下面前,恬不知耻地讲出“拿舆论做实验”这般戏谑的论调。比起倦意,辛尼曼胸口滞留着更多漠然的寒意,手交抱着的他靠到了船长席的椅背上。“这样好吗?”布莱特抛来带有深意的笑容问道。 “船长脸上根本就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哪。” “说过想知道伏朗托肚子里藏了什么盘算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才对吧?” 辛尼曼狠狠回瞪一眼,布拉特耸肩转回正面。挪动了像是连操舵席都快装不下的巨大身躯,问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呢?”的亚雷克跟着望向辛尼曼。辛尼曼闭上眼睛,唤回了方才压下的思考,然后以船长的声音宣布:“变更轨道。” “真方位一八二。一面避开监视卫星的眼线,一面航向南太平洋。” 咦地眨着眼睛的亚雷克透露出疑惑,在他旁边弹响手指的布拉特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调调。如果是为了航上宇宙而移动至赤道上空,在下令时并不会提到南太平洋这个词。“不是要回宇宙吗?”对于如此发问的亚雷克没有多看,辛尼曼望向扩展于正面窗外的云海。 “公主和玛莉妲都还没救回来,我们不能这样就离开。” “可是,光靠我们当前战力——” “你想回去啊?”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耶,瞪着亚雷克的布拉特好似就要这么骂出口。“别说是玛莉妲,上校对公主的事提都没有提耶。” 恍然大悟地咽下一口气,原本以目光朝辛尼曼质疑“你是认真的吗?”的亚雷克,也只好一脸无奈地把头转回了正面。办不办得到并不重要。自第一次新吉翁战争之后,“葛兰雪”在动荡的世间一路将米妮瓦守了过来,对他们来说,要回去将她搁置不理的“带袖的”阵营之中,这样的选项根本不可能存在。米妮瓦、玛莉妲,以及相当于“盒子”钥匙的“独角兽”在脑中排列出不能割舍的众多事物,辛尼曼将一句“事情有所谓先后顺序”挂到嘴边,并且搔起下巴上的硬胡须。 “的确,现在的我们什么也办不到。毕竟所有的政府机构都提高了戒备等级。” “那么……” “我们去抢回‘独角兽’。” 辛尼曼心意已决的语气,让亚雷克转过了哑口无言的脸。“可以将那当成交换的筹码,要联邦把公主与玛莉妲还来。既然他们还没取得‘盒子’的资料,这样刚好。”朝着如此说道的辛尼曼,布莱特吹响口哨作出口应。 “这样好,这才是葛兰雪队的本色。不过,要对‘拉·凯拉姆’出手的话,这仗是有点硬。” “还是值得一试。要丘尼克倾全力监听卫星通讯,叫他别放过‘拉·凯拉姆’的任何举动。” 对方与我们一样,不能永远在天空飞。只要紧盯其动向,下手的时机就一定会到来。首先要搜集战力,如此想到的辛尼曼,在荧幕上叫出了南太平洋的海图,跟着他听见亚雷克问道“那小鬼要怎么办?”的声音。 “当然要一起抢过来凑成套啦。那样子商品价值也会比较高。对吧,船长?” 和坐视两人互殴时一样,目光中带有深意的布拉特说道。回望了已烧烙在眼底的巴纳吉·林克斯的眼睛,辛尼曼不悦地皱起至今仍肿胀的脸庞,短短回道:“看情况。”脸上露出苦笑,布拉特躲到航术士席的椅背后头,在航路变更的命令被复诵后没过多久,映于窗外的云海开始以急速朝横向流去。 翻过呈三角锥状的船体,“葛兰雪”在云朵上画出广大弧度,迅速朝南方海面飞去。脱离了“带袖的”为其设下的栏栅,船速显得飞快无比,只有灿烂照耀而下的太阳守候着他们的去向。 ※ 黑色“独角兽”收容于悬架上的巨大身躯,光是存在于该处,似乎就足以让周围的空气产生振动,其鬼气逼人的程度,甚至令人联想到传承于古代东洋的妖刀。与并排在旁的“独角兽”一样,悬架周围都拉起了禁止进入的绳索,由毕斯特财团派驻的专任整备士们,正围绕在机体身旁。尚在调整中的传闻似乎不假,满载观测机器的吊舱接舷于腹部,大批缆线则从驾驶舱蜿蜒而出,其样相与其说是在整备,更适合以“实验”两字形容。仰望那副模样,一边不屑地撇下一句“听说那个东西叫作‘报丧女妖”的,是华兹·史提普尼中尉。 “它是白色家伙的二号机,先行对重力下运作的状况做 了测试。整天黏在机体旁边的,好像是奥古斯塔新人类研究所的成员哪。” “nt研?那不是早就被查封了吗?” 在旁边听着的戴瑞·麦金尼斯中尉说。“就是没被查封,那些人才会在这里嘛。”如此回应的华兹,似乎抱持着对想像范围外的事不多思索的主义。在两人旁边,靠在窄道扶手上的则是奈吉尔·葛瑞特上尉,看了他那端正的脸庞之后,利迪忍住叹息,并且将视线挪回“报丧女妖”身上。从突出于ms甲板内壁的窄道看去,能同时将立于对面墙壁的两架独角兽型ms一起纳入眼里。 由于载满承载量共计十二架“杰斯塔”的情况下,又收容了“德尔塔普拉斯”与两架“独角兽”,“拉·凯拉姆”的ms甲板似乎已经超载。除了舰首侧深处的整修空间之外,还腾出用于格纳喷射座的后部甲板,才总算容纳下这些机体,而后部甲板更被载来“报丧女妖”的运输机——德戴改占去了莫大空间。结果,搭上战舰的毕斯特财团一行人又表现得日中无人,甚而在甲板一角设置禁止进入的区块,奈吉尔这些原本的乘员班底会产生反感,也是人之常情。来回于脚下的整备兵不时抛来别有含意的视线,舰内的空气不友善到了极点。 若是有工作,倒也还能分散注意力,但在上一场战斗过于勉强的“德尔塔普拉斯”已被运至整修处,担任专属整备长的哈南正在进行全面检修,她大有将机体完全解体之意,至少在座机重新组合为人型之前,都没有利迪的工作,他只好像这样跟三连星的众人一起摆副苦瓜脸,并且朝长有独角的特异机体干瞪眼。应该带个模型过来才对的,利迪在茫然间这么想到。联络不到似乎已前往达卡的父亲,更无法如愿和幽禁于舰内的巴纳吉见面,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根本不知如何自处,利迪心想,不如干脆背对这一切算了—— “少尉大人什么都没听说吗?” 丝毫没察觉到利迪的心情,体格粗壮的华兹抛来与其体型相符的粗厚声音。“那两架黑白ms,难道和参谋本部直接对你下的命令没关系吗?” “我不清楚。那些人也让我觉得很火大。” “你还这样讲。舰里不是也下过命令,要确保那架白色的家伙吗?” “我还听说,它是从新吉翁的船出击的耶。你的‘德尔塔普拉斯’不是和它并肩作战,一起收拾了那架ma吗?要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也实在太假了吧。” 戴瑞也顺势搭腔。忍住咂舌的冲动,利迪望向两人,然而奈吉尔插口说道“那是uc计划的ms吧?”的声音,却让他的心跳怦然加速。 “就写在肩膀上啊。” 靠在扶手边的奈吉尔伸出下巴;朝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覆盖于“独角兽”右肩的装甲上,的确标示有“projectuc”的字样。“啊,真的耶。”戴瑞悠哉地附和,利迪则无力地靠到了墙边。 “如果是配合这家伙打造出来的,‘杰斯塔’那乱高一把的性能就能得到解释了。‘杰斯塔’的任务八成就是跟在这家伙旁边,负责把小喽啰收拾掉,而这家伙的任务则是直捣敌人的核心……例如像新人类操纵的精神感应兵器一类的。” 听到奈吉尔这番说得通的推测,埋怨道“什么嘛,那我们不成了它的猎犬?”的华兹噘起嘴。“不对吧?在预定中,我们原本是会当上这玩意的测试驾驶员喔。”戴瑞说。奈吉尔究竟对事情洞察到了什么地步?对于利迪侧眼窥探的视线未作理会,“没当上搞不好是幸运哪。”三连星的队长如此淡淡地开了口。 “这家伙变成‘钢弹’时的机动力可不寻常。普通的驾驶员大概撑不了五分钟吧。没有从一开始就预设让强化人搭乘的话,也不可能设计得这么夸张。” “强化人……”这么低语的戴瑞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nt研那群人都陪在旁边,我想不会错吧。”奈吉尔若无其事地说着,顺他的视线看去,利迪注视向“报丧女妖”的驾驶舱。从满载于吊舱的观测机器缝隙中,可以瞥见一道穿着全黑驾驶装的人影。虽然长相被拉下面罩的头盔遮着,苗条匀称的躯体仍然可以从驾驶装之上判别出来。尽管貌似纤弱,那副肉体却散发着某种强韧,令人联想到装有弹簧的人偶。 是女人吗?凝视着驾驶员那宛如机械般的身影,当利迪无意识地自扶手挺出身子时,有个体型正好与其互为对照的矮胖男子出现,挡住了他的视线。似乎是察觉到利迪的目光,亚伯特转头抛来带有敌意的狠狠一瞥,并且搂着驾驶员的肩膀,将其带到了驾驶舱深处。利迪原本以为他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高层人物,其实他是名列毕斯特家的财团干部。与叫作玛莎的头头一起搭上战舰的那名男子,已经将战舰跟“独角兽”都当成了私有物。老爸究竟在干些什么呢?利迪在内心暗自埋怨起来。先是让毕斯特财团的人从旁插手,却又没对他作出任何的指示。这正好是一个将“盒子”从财团手中抢来,并且将世界由百年诅咒解放的机会。自己明明是为了偿还马瑟纳斯家的罪业,才会抛下一切来到这里—— “意思是说,要是当上了这个玩意儿的驾驶员,我们搞不好也会受到强化吗……?” 注视着消失于驾驶舱门后的驾驶员背影,华兹悄然低语。强化人与废人是同意词,这一点早就以传闻的形式流传在驾驶员之间。那么巴纳吉又如何?如此思索过后,利迪甩了甩快要被没有答案的疑问撑爆的脑袋,然后朝响彻于甲板中的机械驱动声抬起头。通往舰尾着舰甲板的巨大闸门,正缓缓地开启。 因气压差而流动的空气化成风,逐步流向了开启的闸门缝隙。站在略长的头发随风飘逸的奈吉尔旁边,利迪看见由闸门另一端现身的小型喷射机。机翼下的可动式喷射引擎垂直竖起,被牵引车拖着的机体进入ms甲板之中。 “那是民机耶。” “受不了,这阵子客人还真络绎不绝。” 华兹与戴瑞傻眼般地说道。奈吉尔则不着痕迹地投以观察的目光;感受到一丝的心慌,利迪与他一起俯视着全长约十公尺左右的小型喷射机。一面仰望并立于左右的大群ms,小型喷射机停止于甲板的中段,整备兵们随即朝其跑去。机轮煞止,当机体侧面的舱门一开启,首先从舷梯下来的是着黑色西装的男子,跟着一张熟识的脸孔便闯进了利迪的视野。 “米妮瓦……?” 让怦然响起的心脏推了一把,利迪从扶手边挺出半截身子。他能看见在西装男子的前后包夹下,一名表情凛然的少女已走下舷梯。米妮瓦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成空白一片的脑袋浮现出疑问,利迪微微感到一阵晕眩。她应该在家才对啊。把她的安全当成交换条件,我才会来到了这里。为什么她却得亲自在此露面?还摆着那副紧绷的表情。简直就像被人强行带来一样—— “奥黛莉!奥黛莉·伯恩!” 没有叫出米妮瓦的姓名,证明利迪最低限度的理性仍有在运作。回神过来时已经放声叫道的利迪,开始朝停在距舰尾约五十公尺处的小型喷射机挥起双手,光是如此还不能让他满足,利迪随即冲了出去。“怎么回事?”“是他认识的人吗?”背对着出声交谈的华兹等人,利迪一路跑到窄道的尾端。隔着固定于悬架的“杰斯塔”背影,能认出是米妮瓦的栗子色头发,已清楚地烧烙在利迪眼底。 为什么要来?你不能待在这里。想要利用你的恶意正在风起云涌。从窄道尽头探出身子,利迪喊道“奥黛莉!”的声音被风吹散。舍不得将时间花在咂舌上头,他随即赶往距离最近的气闸。要从窄道移动至甲板楼面,得先回到舰内通路搭乘电梯,或者是利用斜梯才行。以无重力环境为前提所打造出来的战舰构造,从未像这个时候让他感到如此痛恨。 ※ 一卷全 1. “奈吉尔·葛瑞特,u007(uniformseven),出击!” 倒数计时显示为零,弹射器反弹般地启动。奈吉尔·葛瑞特握紧了操纵杆,用全身去承受那瞬间最大值达到5g的加速度。 从脚底流过的弹射甲板,比起“拉·凯拉姆”的甲板短上一截,因此射出速度也相对较慢。脱离了弹射器,奈吉尔将脚踏板踩得比以往更深。没入漆黑宇宙空间中的“杰斯塔”发动推进器,与眼前的喷射座(basejabber)逐渐拉近距离。在它的机械臂抓住台座上的把手,二十公尺长的巨体完全踏上喷射座之际,后继的机体也现身在弹射甲板的起点了。 依照同样的程序,戴瑞·麦金尼斯的“杰斯塔”也从“凯洛特”的弹射甲板弹出。被分类为克拉普级级巡洋舰的“凯洛特”,质量只有“拉·凯拉姆”的一半左右,弹射甲板也只有与舰首一体化的这一条。必然与奈吉尔机由同一条轨道射出的戴瑞机,只靠驱动四肢的ambac机动调整姿势,接合在奈吉尔机所搭乘的喷射座底部。与重力下规格的机种不同,宇宙用的喷射座在机体上面与底面都设计了台座,俗称“木屐”的扁平机体两面都可以搭载ms。等到了戴瑞机接合的振动传达到自己的驾驶舱,奈吉尔再度踩下脚踏板。趴在台座上的“杰斯塔”喷射推进器的同时,喷射座也引燃了自机的火箭推进,载有两架巨人的辅助飞行系统(sfs)开始加速。得到戴瑞机的推进力,“木屐”逐渐拉开与“凯洛特”的相对距离,被吸进漆黑的真空之中。 他一边开起与母舰间的雷射通讯,一边环顾全景式荧幕。背后映着如篮球大小的地球,正面上方有五车二、毕宿五、参宿七三颗恒星。为了天体观测而被cg补正过的群星、闪烁着大得不自然的光芒。脚边看得到与“凯洛特”组成队列的同型巡洋舰“坦奈鲍姆”,并由它身旁拉出复数的喷射光,在虚空中画出银色的轨迹。那是坦奈鲍姆队的ms发出的光。分乘两架sfs的,有一架“完全型杰钢”以及两架普通型的“杰钢”。确认过一同前往l3方面的坦奈鲍姆队航迹,将眼神移回可以遥望“月神二号”的正面宙域时,从后面追上来的喷射座与自机并列,搭在上头的第三架僚机进入了奈吉尔的视线。 装备在背包上的光束加农与格林机枪从双肩突出,四肢包覆了内藏飞弹及榴弹的追加装甲。这人称“杰斯塔加农”的重装规格,还包括一整套的手持光束步枪、实体弹与榴弹枪,整体散发出来的魄力跟水桶腰的华兹·史提普尼可以说是相得益彰。奈吉尔看着坐镇在“木屐”上的魁梧机体,透过无线说了声:“好像很重呢,华兹。”‘没什么没什么。’粗犷的声音传回来,华兹让他一机专用的喷射座转了一圈。 ‘被地球的重力锻炼过了。在特林顿基地欠的债,今天一定要回报给他们。’ ‘拜托啦,三连星的小哥们。那艘伪装船,让我们凯洛特队也吃了不少苦头。’ 担任喷射座驾驶员的上尉,透过接触回路插嘴。‘了解。我们不会忘记一宿一餐的恩情的。’听着戴瑞回答的声音,奈吉尔将索敌用的视野再度转回前方。由于月球在隔着地球的另外一边,眼前的宇宙看起来有如无底的深渊。在米诺夫斯基粒子下雷达派不上用场,也无法目测到目标的喷射光,不过“葛兰雪”就在这附近。击坠“凯洛特”的ms队、把“拉·凯拉姆”搞得半身不遂的新吉翁伪装货船。“带袖的”的船载着抢来的“独角兽”,现在一定在这片漆黑的某处,急于和本队合流。 吉翁残党军袭击特林顿基地事件,已经过了三天。可以留下轮机部损伤,连离陆都做不到的“拉·凯拉姆”,只让三连星上宇宙,是奈吉尔等人坚持要追击而不退让,以及“凯洛特”舰想要补充损失战力,两件事偶然呼应的结果。他们立刻从邻近的发射基地射上宇宙,与掠过低轨道的隆德·贝尔第三群,第十六任务队合流,不过“葛兰雪”似乎已经脱离地球的绝对防卫圈而无法掌握行踪,半放弃的气氛包围了“凯洛特”以及“坦奈鲍姆”所组成的任务队。不过一小时之前,捕捉到高速移动的米诺夫斯基粒子散布源,使气氛一瞬间逆转。 还不知道一边散布着米诺夫斯基粒子,前往l3宙域的“葛兰雪”,目的地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地球与月球之间产生的重力均衡点(拉格朗日点)之一,l3的共鸣轨道上,只有正在建设中的殖民卫星群side7,以及联邦宇宙军的大本营“月神二号”,这附近很难想像会有“带袖的”的据点。传闻有新吉翁舰队潜伏的side6在不同方向上的l5中,接风的舰队不太可能来到这里。 它要去哪里——不,更重要的是,在特林顿基地引发骚动后的三天之中,它在哪里、做了什么?感觉到自己的亢奋,奈吉尔凝神注目着母舰所指示的方位。通话回路的铃声响起,‘队长,你有听说吗?四群的“拟·阿卡马”的谣言。’戴瑞这么说的同时,与背后的地球之间的距离正好达到十万公里。 “你说去执行参谋本部的隐密任务之后,就一直下落不明的那艘吗?” ‘是啊。“凯洛特”的乘员说他们有看到。在我们还没来合流之前,特林顿基地遇袭的那一天。’ 一股寒意通过了背部。奈吉尔确认了这是只与戴瑞机通讯的单独回路,装作不怎么在意地回了一声“喔”。‘好像有开启大气圈突入制动装置,而且以要降下地球来说,角度微妙地浅。’听到戴瑞后续的话语,让他感觉到背脊的寒意剧增了。 ‘这跟那艘伪装船上到宇宙的时机符合。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不过布莱特舰长的态度也有点奇怪……’ “是啊,感觉起来不太想让我们前来追击的样子。” 这样一想,特林顿基地遇袭时的迟钝反应,也让人感觉像是刻意的。要是平常的布莱特舰长,他就算打我们屁股都会要我们去追击敌人。‘那位利迪少尉,原本也所属于“拟·阿卡马”对吧?’戴瑞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再加上跟“独角兽”的驾驶员有瓜葛的话,所谓的参谋本部秘密任务……’ 可以推查得出来。包括达卡事件到特林顿基地袭击事件在内,这一个多月来的怪事,其中心都有“独角兽”在。虽然说是为了打破吉翁的新人类神话、uc计划的产物——联邦宇宙军重编计划的台柱之一,不过只是为了确保一架新型ms,为何会让全军如此奋起?奈吉尔感觉到背部的寒意凝结成了冰冷的汗水,保持了一阵子沉默,不过华兹大叫的一声‘捕捉到了!’,让他心脏猛然一跳。 ‘上方,l八度。我先走一步!’ 话才刚说完,载着“杰斯塔加农”的喷射座发出喷射光,加速的机身往左上方远去。因为只载着华兹机一架,起步相当快。戴瑞大吼:‘喂,华兹!’“好了,让他去吧。”奈吉尔加以制止,并确认了指示方位上的喷射光源。他对没有先一步查觉的自己一瞬间感到焦虑,不过仍然驱动喷射座往华兹机追去。 “‘杰斯塔加农’的射程较长。让他先去拖延对方行动。” ‘可是队长,他可能会没发停船劝告就开火了耶?’ 在戴瑞真心担忧的声音中,夹杂着华兹的咆哮声:‘给我滚出来,“独角兽”!来把之前的帐给算个清楚!’看着华兹机描绘出横冲直撞的轨道,奈吉尔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好像不太妙……”,随后让自己的“杰斯塔”从喷射座上脱离。 戴瑞机也随着脱离,卸下重负的两架机体跟随着华兹的“杰斯塔加农”。看到坦奈鲍姆队的“杰钢”们也丢下各自的“木屐”,组成战斗队型开始加速的奈吉尔,以光讯号传达自己队要先走一步,并将光束步枪架在即时射击位置。‘我们是联 邦宇宙军隆德·贝尔队。警告“葛兰雪”,立刻停船。’戴瑞的警告声回响的同时,他凝视着捕捉在最大望远画面上的目标船影。没有减速的气息。那八成经过违法改造的轮机仍然不断地喷发,“葛兰雪”依旧在加速着。 那上面载着“独角兽”,那有如魔物般的白色机体。看着那快要被星光淹没的喷射光,正惊讶于自己居然完全没有任何压迫感的奈吉尔,突然听到无线电传来近乎惨叫的声音:“‘凯洛特’被……!?” 打开后方监视视窗,确认母舰的所在位置。“凯洛特”的舰影才刚浮现,就看到蓝白色的火球包围了船体,产生光晕现象的画面染成一片白色。看起来似乎是ms的影子从前方扫过,再度产生的爆炸光掩盖了“凯洛特”的船体。‘队长!?’在戴瑞大叫之前,奈吉尔让自机紧急煞停。 “华兹,回头!母舰被袭击了!” 在感觉到眼球快飞出来的g力同时,嘴巴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叫道。奇袭?从哪里?破碎的词句在脑海中闪烁着。没有时间等华兹回覆,奈吉尔以超过安全极限的速度将“杰斯塔”掉头,一边听着无线电交错的讯息‘从哪来的!?’‘是“带袖的”吗!?’,同时将机体朝向正展开对空火线的“凯洛特”加速。 船体两舷装备的主炮喷出火光,两排光轴打在虚空之中。吞噬了带着粉红色的mega粒子弹后,冒出不知是第几次出现的火球,一瞬间被照出的敌方机影往舰底移动。机身以曲线为主轴,背上的喷射机组看来像一对翅膀的敌机,似乎是单枪匹马前来袭击“凯洛特”。它手上的火箭炮连续发出闪光,射出的实体弹拖着一条瓦斯所形成的尾巴直击船体。舰尾突出的轮机部被更大的火球所掩没,“凯洛特”的船体就在闪光之中安静地碎开了。 膨胀的火球急速冷却,折成两半的船体散在滞留的瓦斯云中。‘“凯洛特”被……!’某人的叫声刺进过热的脑海中,奈吉尔用目光追着藏身在无数碎片中的敌机。它蹬向一片飞散的碎片,顺势高速变换轨道,翻转背上的翅膀朝“坦奈鲍姆”飞去。它的机影被扩大视窗捕捉、经过cg补正,鲜明的红色映在奈吉尔的视网膜上。 “红色的ms……!那就是——” 夏亚再世,“带袖的”的弗尔·伏朗托。在确认比对过资料库后显示的机名“新安州”的同时,单眼的敌机有如在讪笑般地飞离监视器之外。对方离射程范围还很远,奈吉尔目光朝各方向追寻失去踪影的敌机。红色的机体不断地蹬着四散的“凯洛特”碎片,没什么使用推进器地曲折飞行,朝向下一个猎物加速。那看起来就像在重现战史中所记载的“夏亚击沉五舰”一样。使用一架“萨克”击破五艘战舰,超越常人的高速一击脱离战法—— “坦奈鲍姆”开始布置对空火网,却被轻而易举地回避,轻轻松松就冲进怀中的“新安州”击发了火箭炮。还没进入射程范围吗?忍住咂舌的冲动,奈吉尔用焦急的目光注视着连续爆开的火球,却被身旁突如其来的其他光芒给震慑住了。 “什么……!?” 在右手边同行的“杰钢”被光圈吞噬,扯断的手脚往四面八方散去。接着光束火线从脚边闪过,奈吉尔连忙进行回避动作。还有其他敌人!就在他对没有反应的对物感应器看了一眼,让视野上下左右环顾之际,从上方发射的光束闪过背后,直击了跟在后方的喷射座。 轮机被诱爆的喷射座,机首的操纵席由内侧弹开炸碎了。‘从哪里冒出来的!’华兹大叫,“杰斯塔加农”扫射机枪弹,对看不见的敌人展开实体弹幕。然而光束攻击没有中止,mega粒子弹从“杰斯塔加农”的背后杀来,同时有其他方向射来的光束擦过戴瑞机。‘到底有多少敌人啊!?’戴瑞发出惨叫。奈吉尔为了展开援护火网让机体转向,但是背后传来的强烈杀气让他打了个冷颤。 他浑然忘我地反转光束步枪,扣下扳机。奔驰在黑暗中的光轴照出了某些东西,奈吉尔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奇怪的物体。像是远距离操作式炮台的小型物体,有三根勾爪环绕在炮口周围。那让人联想到像鹫爪的物体以及尾端拉出的粗长缆线,被光束的光芒照亮,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感应炮!?不对,是线控炮(in)……!” 这与无线诱导的感应炮不同,是用有线控制达到远距离操作的精神感应装置。操作控制上比起无线式要来得确实,但是同时也因为缆线操作等问题,可以使用的数量有限。然而这仍然是可以让单机进行全方位攻击的武器。没有犯下错误去追击那一瞬间看到的线控炮,只想着要如何逃离杀气包围网的奈吉尔,驱使“杰斯塔”z字移动,同时找寻线控炮的母机。十字交错的光束捕捉到第二架“杰钢”,将爆发的机体化为灼热的光环。那道光芒再次照亮了拖着缆线的线控炮,让浮动在远处的异形ms映入奈吉尔的视野。 单眼式的头部,有着以曲线构成的四肢的紫色机体,的确是ms没有错。然而,那异常突出的巨大肩膀以及如同花瓣一般覆盖头部的数层装甲板,让人型的均衡崩溃而像头怪物。有如钢铁的花瓣盛开,用全身展现蔷薇设计感的异形机体——两手前端伸出的缆绳如同藤蔓般滑顺,自由自在地驱动两座有勾爪的线控炮。躲过连续不断的炮击,拔出光剑的“完全型杰钢”,似乎也查觉到这朵散发着凶恶存在感的蔷薇了。在用光剑企图切断缆线的同时,装备在双肩的飞弹发射器喷出瓦斯,两枚飞弹笔直地往紫色敌机射去。 蔷薇般的机体喷射大出力推进器,以与形象完全不相称的高速穿越虚空。它往飞弹飞来的方向加速,华丽地回转闪避,在近接信管起动的飞弹爆炸光于其背后闪现时绕到脚边来。同时间,线控炮袭向“完全型杰钢”,用那滑顺的缆线绑住其机体,三根勾爪卡进了腹部。“完全型杰钢”被抓住的机身扭动,举起光剑的瞬间,零距离发射的光束贯穿了“完全型杰钢”的驾驶舱。 从腰间被斩为两半的人型,依序化为火球。‘这家伙……!’喊出声的华兹让“杰斯塔加农”前进,双肩的光束加农与格林机枪同时射击。看到光束与实体弹的光轴划过虚空,往蔷薇机体射去的奈吉尔,怒吼一声“不要管它!”便往华兹机撞去。纠缠成一团的两架机体往一旁飞去,交错的光束在千钧一发之际从他们身旁擦过。 “以防卫母舰为优先。a队形(form)!” 脊髓反射迸出来的咆哮,得到了戴瑞与华兹的一致回应:‘了解!’首先必须要重整旗鼓,牵着对方走——虽然对上像怪物的感应兵器机以及再世夏亚,也不见得管用。压下真心话的奈吉尔,背对着追缠的光束,让“杰斯塔”加速前进。 戴瑞的“杰斯塔”与华兹的“杰斯塔加农”随后跟上,组成v字队型。在已经化为冰冷残骸的“凯洛特”身旁,被无数的火球所包围的“坦奈鲍姆”,看起来也有如风中残烛。 ※ 三只小苍蝇,从拉到感知野最大范围的双臂中逃脱。他们千钧一发闪过线控炮所放出的mega粒子弹,一个劲儿地朝向化为火球的母舰逃窜。 “太慢了。你们回去的场所就要没了!” 看着各自击发光束步枪,一起发射飞弹的三架新型——杰斯塔型机远去,安杰洛·梭裴笑了。当然,这种程度的阻碍对伏朗托的“新安州”不构成威胁。穿越三架机体所放出的火线,红色机体将不知是第几发的火箭弹打入克拉普级的船身中,新的爆炸光照亮了三个人型。飞散的碎片成为无数的刀刃袭来,使得三架杰斯塔型不得不散开,而此时“新安州”放出的一击挖开了克拉普级的舰桥构造。 临终的闪光从船体中央膨胀,粉身碎骨的克拉普级被巨大的火球吞噬。“看吧!”安杰洛顺 着叫出声的气势踩下脚踏板,让自机前进,同时叫回双手的线控炮。缆绳回卷的线控炮接回手腕上,三根勾爪紧紧地卡合。装备在机体各处的大出力推进器喷出火光,yams-132“罗森·祖鲁”的巨体奔驰在虚空之中。 虽然可动式框体是流用祖鲁型机,不过搭载了精神感应系统,驾驶舱周围配有精神感应框体的“罗森·祖鲁”,其机动性完全不是“吉拉·祖鲁”可以比拟的。精神感应装置的感度无可挑剔,安杰洛可以明显感受到狙击“新安州”那三架机体的敌意。回避了从三方向而来的火线,“新安州”在火箭炮填充新的弹荚之后扣下扳机应战。在被轰沉的第二架克拉普级急速冷却的同时,直线前进的380mm弹头划开瓦斯云,在“杰斯塔”的附近起动了近接信管。 在起爆的同时,数百颗铁球四散,打进了紧急回避的“杰斯塔”背上。虽然与亚光速的mega粒子无法比拟,不过与“新安州”的加速相加成而射出的火箭弹弹速也不容小觑。“杰斯塔”看起来似乎会就此脱离战线,不过它却急速回转击发光束步枪,让安杰洛捏了一把冷汗。其他两架机体整合包围队形,张开十字火线的同时,那架“杰斯塔”拔出光剑,以毫不迟疑的轨道逼近了“新安州”。 两机的光剑交错,两三度闪出干涉光。在其他两机发射光束断绝后路的同时,举起光剑的那一架继续向“新安州”斩去,擦过的高热粒子束斩断了火箭炮的炮口。“新安州”的体势稍微失去平衡,不过它马上放弃火箭炮,将装备在护盾内侧的两把光束斧拔出,并将握把处接合。形成斧状的光束刃出力达到最大,让上下端喷出的粒子束显现出古代东洋所传承的武具——薙刀的外型。 “居然让上校用上了薙刀……!?” (插图023) 一对三这种数量不是问题,而是那架“杰斯塔”以完美的合作为武器,给伏朗托带来了压力。“新安州”单手回转比身高还要长的光束薙刀,扫开敌人的斩击,并将双面刃挥向散布支援火网的另外两架机体。高速回转的光束刃发挥如同护盾的作用,弹开了加农型机所放出的mega粒子弹。安杰洛看到加农型机似乎胆怯了一瞬间,不过马上射出榴弹的举动之后,起动了双手的线控炮。“罗森·祖鲁”的手腕被射出,充满杀意的勾爪猛然奔驰在虚空之中。它拖着长达数公里的缆线,有如猛禽般狰狞地闯进了伏朗托的战场。 线控炮放出的光束闪烁着,被高热粒子射穿的榴弹一个个变成火球。没有错失良机,展开反击的“新安州”薙刀一挥,将想架刀的“杰斯塔”左臂熔断。动摇、恐惧、愤怒,还有克制住这一切情感的冷静意志。统合三架敌机的思绪奔流成为微弱的电流在感知野中奔走,安杰洛感受到头脑被压迫的感觉而愠火。烦扰上校的家伙——只要击溃那冷静意志的源头,剩下的两机就容易解决了。躲开加农型机连射出的飞弹,安杰洛将线控炮的目标定在失去左臂的“杰斯塔”上,然而一句话让他回归到现实之中:‘安杰洛,这里不用你插手。’ ‘去追“葛兰雪”,我也会立刻追上。’ 撇下冷静声音的同时,冲出飞弹群爆光的“新安州”闪动了单眼。知道这是它的机械臂抓着线控炮的缆线,透过接触回路通话的安杰洛,连忙回答“是!弗尔·伏朗托上校”,并卷回了线控炮。就算自己不介入,上校也控制了情况。对有些许怀疑他力量的自己感到羞耻,“罗森·祖鲁”机体翻身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脱离了战斗区域。 被缆线卷起的线控炮,追上加速的机体接合在手腕上。对方应该也补捉到自己的踪影了,可是“葛兰雪”的船速却不见减缓。已经对他们没有友军的意识,安杰洛维持着战斗态势让“罗森·祖鲁”奔驰着。不仅没有得到本部的许可就与地球的残党军合作,袭击联邦的基地,还已经断绝消息二天的船只。明明回收了“独角兽”与米妮瓦公主,却没有与友军接触,而朝向“月神二号”前去,又是为了什么? 虽然不觉得辛尼曼那人会投靠联邦,不过却有得知“独角兽”所开示的新座标一一“拉普拉斯之盒”所在处,为了独吞而行动的可能性。毕竟他只是受了萨比家薰陶的旧公国军残存者,会把米妮瓦·萨比当成神像拜的老头。如果他是想得到“盒子”并煽动新吉翁内部的萨比派,将伏朗托拉下来的话,必须在此时让他重新考虑。盯着距离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形状的“葛兰雪”,安杰洛最后一次喷射主推进器。虽然是特制的伪装货船,不过也逃不出这架“罗森·祖鲁”的掌心。“斯贝洛亚·辛尼曼,还有‘葛兰雪’!我是亲卫队的安杰洛上尉!”对着无线电大叫的同时,他把光束的准星对准大幅拉近的三角锥型船体。 “现在立即停船。联邦的追兵我们已经解决了,快回答。” 一阵沉默,“葛兰雪”连发光信号都没有打。“不遵守指示的话,将视为反叛行为。”接了这句话,并用锁定的红外线对准它,标有“里帕科拿货运”的船体仍然没有减速的迹象。果然是这样吗,他那太过重视米妮瓦,对伏朗托缺乏敬意的态度从以前就让人看了不爽快了。“我已经警告过了!”安杰洛大喝一声,将“罗森·祖鲁”的右手往前方伸去。 线控炮射出,张开三根爪子的“罗森·祖鲁”手腕咬进“葛兰雪”的侧舷。有如锁镰一般,将突破装甲板的线控炮回卷,安杰洛让“罗森·祖鲁”机体接近了船身。用高跟型的脚踩在露天甲板上,将左腕朝向船头,另一发射出的线控炮咬碎了舰桥旁的装甲。结冰的空气从破洞中喷出,滞留而成白霭。看着这一切的安杰洛大叫:“我会击毁船只!‘独角兽’,在的话就给我出来!” “我们已经查过,知道你被回收了。如果你硬是要抵抗,就给我出来!这架‘罗森·祖鲁’就是为了打倒你而造的。” 对上联邦量产机那种货色,无法发挥“罗森·祖鲁”的真正价值。用上“新安州”的预备零件配备的精神感应框体、装备在背部的特殊精神感应终端,一切的存在价值都是为了打倒“独角兽”而产生的。拉回右腕的线控炮,安杰洛让手腕接合后,将爪子重新戳向应该收容着白色机体的船身。装甲板有如纸一般被撕裂,短路的火花与结晶化的空气一同喷出。即使如此,“葛兰雪”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安杰洛先是感到不对劲,接着感觉得自己被当傻子,粗暴地叫着“无视我的存在吗……!?”,并将卡入船体的爪子张开到最大。 “你这家伙到底有多么无礼啊!” 嚣张的“独角兽”驾驶员,巴纳吉·林克斯。他的脸孔浮现在爪子所抓住的装甲板表面,安杰洛放出了出力开到最大的mega粒子炮。贯穿的光束穿透船底,“葛兰雪”的船身剧烈地摇晃着。安杰洛趁势对甲板踹了一下,让“罗森·祖鲁”移动到船头方向,透过舷窗看向舰桥的内部。 闸门仍然开着,没有移行至战斗态势的舰桥内空无一人。不只是船长席,操舵席、航术士席每个都空荡荡的,只有操控台上的各式荧幕在灰暗中闪着微弱的反射光。设定为自动巡航的操舵杆虽然在作动着,不过因为炮击的冲击而偏移的轨道看来并没有被修正,只有船内警报的声音透过接触回路传来。 一时之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到也许是都往船内部避难了,安杰洛透过扩大荧幕,仔细检查舰桥的各个角落。在碍耳的警报声中,微微夹杂着疑似电脑合成出来的女性声音。那欠缺抑扬顿挫、令人不安的声音正在倒数着,五、四、三—— 瞬间他的全身寒毛竖起,手脚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拉动操纵杆,踏下脚踏板。“罗森·祖鲁”从船头离开的下一秒,从内侧产生的爆炸将舰桥的窗子完全粉碎,喷出的火焰撕裂了装甲而膨胀。被冲击波直接 扫到的“罗森·祖鲁”机体被弹飞。在安杰洛随着一声沉音,连头盔一起撞上安全气囊的同时,他用眼角看到了“葛兰雪”碎片四处飞散的景象。 连绵不断的爆炸让装甲板有如瘤一般膨胀,三角锥状的船体变得有如整串的葡萄,并从内部破裂。巨大的火球充满视野,碎成数千碎片的船体随着冲击波飞舞,许多袭来的碎片扎实打在“罗森·祖鲁”的装甲板上。断断续续的冲击音震撼安杰洛的身心,他想办法控制住机体,让“罗森·祖鲁”从碎片的奔流之中脱出。由状态荧幕确认过机体的损伤程度之后,他将已经有裂痕的头盔护罩打开,正面看着逐渐扩散的光环。光芒散去,苍白瓦斯云滞留的虚空之中,已经看不到那极具特色的三角锥状船体。少数残留的碎片是它唯一留下的痕迹,“葛兰雪”完全消灭了。 “诱饵……” 握住球型操纵杆,声音从咬紧的齿缝间流出。他们事先装设了自爆装置——不,恐怕是一受到攻击就会起动装置的轮机。安杰洛的头脑无法冷静地思考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感受着屈辱的苦涩感,此时传来‘看来被摆了一道。’的声音,让他转过头去。带有杂讯的荧幕面板上,映着“新安州”从后方接近的红色人型机影。 “上校……!那三架机体呢?” ‘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没受伤吧?’ 刻意冷漠的声音,让他心头一震。就算让敌机逃脱,上校也要来确认自己的安危。压下内心涌现的热意,安杰洛说着“我去进行追击”,想让机体转身,但被“新安州”的机械臂制止。‘你还没习惯那机体,不用勉强。’伏朗托的声音响起,将“罗森·祖鲁”留住了。 “非常抱歉。这架机体用了上校你的……‘新安州’的预备零件,我却让它受伤了。” ‘不用在意。“罗森·祖鲁”的真正价值在对上“独角兽”的时候才会发挥。在那之前做好准备就是。’ “可是,这是诱导的话,他……” 既然使用无人的“葛兰雪”做诱饵,隐匿了自己的行踪,那么他们在另一个宙域的可能性很高。‘他们跟拟造木马接触的情报,看来是真的。’说着,“新安州”的单眼看向了地球的方向。对端正的面具的印象与机体的脸重叠,安杰洛不禁咽了一口气。 ‘既然这样,应该当作他们往完全反方向的月球方面前去。因为我们完全被诱导到“月神二号”的方向来了。’ “那个辛尼曼,落入了联邦手中?” ‘也有可能是与他们勾结了。人心可是难以捉摸啊。’ 松开了搭在肩膀上的手,“新安州”解除了与“罗森·祖鲁”的接触。虽然心里想着不太可能,不过伏朗托那仿佛对所有事情都有准备的声音,让安杰洛也信服了,跟在那看起来像是翅膀的喷射机组之后。 ‘回“留露拉”上,之后立刻展开追击。’ “是!……能追得上吗?” 要是如同伏朗托的判断,拟造木马——“拟·阿卡马”,已经往月面方向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就算立刻转进,以“留露拉”为旗舰的主力舰队擦过地球,到达能够远望月球的位置也要花上一整天。以常识来说是不可能追到的,不过伏朗托回答的声音相当从容:‘我有对策。’安杰洛皱起眉头,看着先行的“新安州”机体。 ‘就让出资者帮个忙吧。’ 还来不及再次发问,“新安州”就喷射推进器加速。不论是思考或是机体,都让人永远追不上的红色彗星……所以,才更有追寻的价值。委身于几乎可以说是陶醉的舒适感之中,安杰洛无意识地追着“新安州”的背影。 ※ ‘“葛兰雪”沉没了。’ 布莱特·诺亚上校的声音,透过主荧幕传来。听到这句话,吐出仿佛叹息的气息的不只一人。这动荡的一个多月来,一直视为敌方的船只就这么简单地了结——不,不如说是无法接受自己居然会用这样的心境去接受它的结局。“这样吗……”吐出腹部的空气,奥特·米塔斯说着。站在身旁的蕾亚姆·巴林尼亚也呼着气,交叉着粗壮的手臂,看着荧幕上的布莱特司令。 蕾亚姆的身后有先任军官的航海长、穿着工作服的轮机长,还有带着紧张表情的美寻·奥伊瓦肯等新任干部。这原本应该是舰长独自一人接受的秘密通讯,不过想到隆德·贝尔所拥有的雷射通讯中继卫星位置,这是最后一次可以与人在地球的布莱特通话的机会。因为目前所面临的正是孤立无援的状况,有必要让所有乘员正确地理解现在的情形,因此把主要干部都叫来了舰桥。虽然其实想让全机组员都听到,不过“拟·阿卡马”窄得与舰体不相称的舰桥,不可能塞得下四百多个人。实际上光是排了二十一名主要干部,就已经快要没有多余的空间容身了。 ‘前去追查的“凯洛特”与“坦奈鲍姆”也被击沉,似乎是与“带袖的”的红色彗星接触了。我有跟参谋本部建议过不要分散战力,不过……’ 透过荧幕承受二十一人份的视线,继续说着话的布莱特表情带有几分苦涩。特林顿基地遇袭之后,虽然人还留在动弹不得的“拉·凯拉姆”上,不过现在的布莱特可以说是处于被撤换的状态。出动中的隆德·贝尔舰艇全部被划为参谋本部直接管辖,无法得知他们的动向,这么一来司令官等于是被打断手脚了。考虑到布莱特眼睁睁地看部下失去生命的心情,但同时又想到明天可能就轮到自己的奥特,开口说出了现今的顾虑:“那么,诱导算是成功了吗?”布莱特擦了一下脸,抹去感伤,再次发出司令的声音:‘可以这么想吧。’ ‘新吉翁舰队也追着无人的“葛兰雪”,前进到了“月神二号”方向。就算立刻转进,要追上各位也要花上三天。剩下的问题就是——’ “我方……要怎么避开联邦军的目光。” 一说出口,再度感觉到沉重的现实压在肩膀上。不只是像之前一样无法得到援护及补给。以后,“拟·阿卡马”必须避开联邦军的目光,单独从事非正规任务——布莱特瞄了一眼奥特沉默的脸色,马上移开了视线,用淡淡的语气说:‘没错。不过,关于这点我有对策。’ ‘由于达卡与特林顿基地的袭击事件,中央议会终于也开始有动作了。他们认为这阵子新吉翁的武力行动,已经超过了恐怖攻击及小幅度纷乱的范围,是不是该视为“没有宣战的战争”。’ “也就是说,认定为第三次新吉翁战争?” ‘以约翰·鲍尔议员为首,开始有这类的意见出现。要是进入战争时期,参谋本部也不再是密室。这么一来帮某些团体撑腰的幕僚,就不能擅自进行秘密作战了。’ 布莱特说着,嘴角微微上扬。说到约翰·鲍尔,正是带头创设隆德·贝尔的国防派议员之一。有出席移民问题评议会,跟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关系也很深。虽然不晓得他对这次事件了解到什么程度,不过会在这个时机点喊出可能是战争,那么无疑可以视作布莱特有对他提供意见。鲍尔等人开始有动作,那么媒体也会行动。不管是叫到议会质询或是其他动作,世间的目光便会不由分说地投注在参谋本部身上。参谋本部被摊在阳光下,毕斯特财团跟移民问题评议会就无法做出大幅度的干涉,更不能够暗中对“拟·阿卡马”下手了。 不过,当一切公开的时候,布莱特放任“葛兰雪”抢夺“独角兽”、甚至安排与“拟·阿卡马”接触这些举动,无法避免会掐住自己的脖子。“了解了,可是布莱特司令您的立场没问题吗?”奥特问道。布莱特耸耸肩。 ‘我利用吉翁残党军的袭击,从参谋本部的手中把各位抢了过来。穿帮的话,好一点是剥夺军籍,惨一点是枪决吧。’ 隆德·贝尔的司 令官自嘲地说着,不过没有人笑得出来。布莱特环视沉默的全体人员,沉稳地续道:‘一切,都要看各位今后的成果了。’ ‘必须前往拉普拉斯程式所指示的座标,比所有人先一步确保“盒子”。只要确认“盒子”是实际存在的,就可以用维持治安的名义派出隆德·贝尔全队。如果它真的有传言中所说的力量的话,那么也可以用“盒子”当交涉材料,确保我们的安全吧。’ “是的。预定抵达座标的时间是——” ‘不,不用说出来。奥特舰长你们自己清楚就好。’ 听到布莱特打断的声音,让奥特感到一阵胆寒。布来特已经有心理准备,以后可能会受到宛如拷问的调查,而采取行动。反覆吟味着一切命运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感,奥特不自觉地紧握着舰长席的扶手。‘你们可以恨我没关系,我自己了解,要你们这样做很过分。’似乎察觉到的布莱特,声音震动着舰桥的空气。 ‘可是,我们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希望各位能与新的成员携手合作,抢在财团及评议会之前得到“拉普拉斯之盒”。’ 新的成员,感觉到这句话带来更加沉重的负担,奥特端正姿势答了一声“是”。深吸一口气,一瞬间布莱特的眼神似乎诉说着:如果可能,希望他自己也在船上。‘拜托你了,奥特舰长。’一句话透露了他敬重年长者的顾念。 ‘我相信人是经由不断的试练而得到调和的生物,对于可以存活至今的各位,我抱以期待。’ “这是以独自活过一年战争,前白色基地队的指挥官身分说的吗?” ‘是啊。’布莱特露出微笑,暗示着对话就到此为止了。对举手敬礼的奥特答礼之后,布莱特的身影便从荧幕上消失。一言不发的沉重沉默降临在舰桥之中,奥特几乎是反射性地从舰长席上站起来。 不可以就这样让沉默继续下去,让每个人内心的不安扩大。受所有人视线投注的奥特,连深呼吸的时间都没有,便以一句话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各位,就如同刚才你们所听到的。” “基于从‘独角兽’所得到的情报,我们将为了确保‘拉普拉斯之盒’而行动。而且与参谋本部无关。要是被联邦军发现的话,我们可能被处以叛乱罪。” 每个人无言的脸上透露出内心的不安与紧张,身着灰色军官服的二十个人看着舰长一个人。奥特紧紧握着一放松就会发抖的双拳,回看每一个人的眼睛。 “现在的参谋本部,已经化为毕斯特财团与移民问题评议会权力斗争的场所。与‘盒子’已经关系匪浅的我们,不论靠向哪边都有可能被葬送在黑暗之中。为了在这种状况中活下去,我们只能主动去参加这场之前一直把我们拖下水的寻宝游戏。我不会说‘请大家做好觉悟’这种帅气的话。我们没有必要陪这种愚蠢的事情一起死。所以各位,不要死。此后,我们只为了活下去而战斗。请大家记着,活下去让别人瞧瞧,才是我们对这乱七八糟的现实唯一而且最大的抵抗。” 在整齐的并拢脚跟声之后,所有人一同举手敬礼。只靠言语无法挽救任何事物。在这没有人能够接受、却又没有人肯放弃、毫无道理的现况之中——可是,如果不先把目光往前看的话,一切都无法开始。奥特说服了自己,还礼之后,就不再看向任何人坐回舰长席上了。“就是这样,大家回岗位吧。”蕾亚姆的一句话,让所有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舰桥。 二十人份的声息离开,只留下值班人员。人一少,奥特不管怎样都会意识到蕾亚姆一直看着自己的视线。即使是状况需要,难道我真心话还是说太多了吗?奥特压住自己的动摇,抬眼看着蕾亚姆“舰长”:“有什么问题吗?”蕾亚姆用她一贯的扑克脸走到舰长席旁, “我迷上你了。” 在奥特耳边轻声说了之后,她才浮现了勉强看得出是笑容的表情。“我也很拼命啊。”奥特小声地回道。点了点头,仿佛在同意他的话,之后蕾亚姆就带着一股爽朗的表情走出了舰桥。奥特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看到之后,叹了一口气,视线盯往正面的窗户。轻轻拍了一把年纪还害羞得红透的脸颊,他凝视着月球方向的虚空之中。 现在,与地球的距离约二十万公里。放眼所及并没有交错的船只,只有茫茫的广大虚空包覆着“拟·阿卡马”。避开军方的重点巡逻宙域,持续三天惯性飞行——拉普拉斯程式所告知的指定座标,离这里还有十万公里远。 ※ 在仪表板上不断卷动的程式码出现杂讯,然后突然黑掉。数秒后,画面重新出现,并显示精神感应系统重新安装后,十分钟多的作业就结束了。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没想到这么小的品片,居然可以把精神感应装置的感应波往外界传送……” 在线性座椅的背后进行作业的艾隆·泰杰夫一边说着,并用手指挟着一块晶片递出来。巴纳吉·林克斯接过这块不到小指头大小的晶片,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把目光转回正面的舱门,将晶片递给从打开的舱门口探进胡子脸,正往驾驶舱内看的斯贝洛亚·辛尼曼。辛尼曼用粗壮的手指挟住晶片举在眼前,然而他那黑色的瞳孔似乎正看着远方。 好像是在反刍背信的苦涩,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无法掌握现在这段时光般的昏暗眼神——在巴纳吉看着那对瞳孔之时,一道清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就是感应波监视器吗?”“是的。”辛尼曼回答,并将脸转过去。他脸上的倦意消失,眼神恢复平常的锐利光芒。而他看着的,是正穿着联邦军飞行夹克的奥黛莉·伯恩。 “正确的说,那是发信机。我听说的是感应波监视器是程式的一种,埋在‘独角兽’的精神感应装置内部。艾隆技师既然已经对系统做过清理,那么我想是不用担心了吧。” 无视把脸贴近接过手的晶片,歪着头思考的奥黛莉,辛尼曼递出晶片后,锐利目光再次看向驾驶舱内。里面的艾隆似乎很害怕地移开了目光,是因为他看得到辛尼曼内心放养的野兽吗?只因为参与了“独角兽”的开发,而遭遇到意料之外的人生波澜,这位亚纳海姆的技术人员,显然也无法跟上这三天来的急速变化吧。留下躲在线性座椅之后的艾隆,巴纳吉离开了“独角兽”的驾驶舱。在“拟·阿卡马”的ms甲板一角,靠在“独角兽”的驾驶舱前的吊舱上,除了辛尼曼与奥黛莉之外,还有康洛伊·哈根森少校的身影。他弯着不输辛尼曼的魁梧身躯,从奥黛莉手中接过了晶片,脸上表情看起来感叹与猜疑各半。 在遭新吉翁囚禁的时候,被偷偷地装在“独角兽”上的感应波窃听装置——感应波监视器。每次nt-d发动的时候,它都将显示出来的情报不断地往外部传送。要是辛尼曼没说出来,连巴纳吉自己也没发现,他再次看着负担起发信机功能的晶片。“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拉普拉斯程式的情报被窃听了吧?”康洛伊说话的同时,投以确认的目光。“应该是这样。”辛尼曼用不太好的口气回答着。 “话说回来,要是下一个目标就是终点,那也没有必要再担心被窃听了。” 带有几分揶揄的口气,让康洛伊身后的ecoas队员表情变得僵硬。不管是腰间挂着手枪的他、还是代替塔克萨担任ecoas司令的康洛伊,他们都对对辛尼曼这一票“葛兰雪”的成员有股无法抹除的警戒心。发现辛尼曼的眼神也更加锐利的巴纳吉,与看起来有几分不安的奥黛莉视线交错了一瞬间,便插话打断了两人:“最新的情报……现在‘拟·阿卡马’所前往的座标,新吉翁舰队没有接收到吧?”辛尼曼与康洛伊两人都转过头去,眼神看向其他方向上让视线不会对上。 “下一个座标我只说了在宇宙,其他什么都没说。虽然不知 道这次是不是最后一次,不过既然感应波监视器已经解除,那就没问题了。在被追兵发现之前,我们就会抵达‘拉普拉斯之盒’了。” “这是新人类的直觉吗?” 两手抱在胸前的康洛伊意外地开口问。咦?巴纳吉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这样我们听了会比较轻松,你就说‘是’嘛。”说着,康洛伊带着几分苦笑的脸转向了巴纳吉。 “听到你在地球的经过,会让人觉得你怎么可能是没经验的学生。不平凡的人们,是有义务的。就算没有自信也要装出自信来,让周遭的人们安心的义务。”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不过对于心中沉淀着下地球以来这些遭遇的巴纳吉来说,这是沉重的话语。强化人,把脑中闪过的这个名词撇开,巴纳吉看向奥黛莉,看着她那已经承受无数重担的翡翠色瞳孔,在心中重新担起这份无法与她共有的疙瘩,他又看向了开着驾驶舱盖的“独角兽”上半身。洗掉在地球的尘埃,发出纯白光芒的独角巨人,对它唯一的驾驶员的视线没有回应,只是用它罩着面罩、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对面的墙壁。 眼神往下方看去,就看到数名整备兵围绕着“独角兽”的机械臂,隔着他们的背影,可以看到那有五根手指的巨大手掌。机械手表面的装甲裂开,露出里头的框体,看起来就有如皮肤被剥开的人掌。感到些许寒意的巴纳吉,对着那群整备兵背影大喊:“吉伯尼先生!” “怎么样了?框体有劣化吗?” “完全没事!装甲虽然碎得乱七八糟,不过里面的精神感应框体连裂痕都没有。不管调查几次都一样。” 一边用检测器对露出的精神感应框体检查,琼纳·吉伯尼整备士官长也又大吼回答着。听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巴纳吉握着吊舱扶手的力道变得更强了。“是怎么回事?”康洛伊看向他问道。 “不寻常的不只有我,这架‘独角兽’也一样。居然单机拉起‘葛兰雪’,要是平常的ms,手应该已经被拉断了吧?” 机械臂上被削去的装甲,就是那时留下来的痕迹。抓住“拟·阿卡马”丢出来的拖缆线,拉起“葛兰雪”的结果,因为过度的负荷让手掌上的装甲摩擦而熔解。可是—— “但是,精神感应框体完全没有损伤。与玛莉妲小姐的二号机战斗时,我们双方的精神感应框体发生共鸣,结果破坏了‘迦楼罗’。……艾隆先生,你参与了‘独角兽’的制作对吧?精神感应框体到底是什么?之前听说是会反映驾驶员意志的金属,可是不只这样吧?” 所有人的视线突然集中在自己身上,从驾驶舱出来的艾隆面带困惑地想要躲开。“的确是有看到超越物理刚性的现象……”艾隆刚开口,另一个僵硬的声音打断了他,“这些话之后再说。”说话的是康洛伊。巴纳吉对他不自然的态度感到惊讶,但是发现到康洛伊的视线看着辛尼曼等人,而微微咽了一口气。 这不只是警戒心的程度,那是很明确地区别敌我的眼神。对康洛伊来说,辛尼曼等人仍然是新吉翁的军人,不过是杀了长官及部下的敌人。已经不是这样了,巴纳吉想开口,却开不了口,只能低头看着地板。“我也想要听听看呢。”此时插进来的声音让巴纳吉抬起头。 是奥特舰长。他蹬了顺着墙壁延伸的维修窄道一脚,身体往这里游过来,脚勾住吊舱的扶手灵巧地着地。奥特没有与巴纳吉的眼神接触,也毫不理会地从正想开口的康洛伊面前通过。“在那之前,我有事想先向上尉报告一下。”奥特说着,停在辛尼曼面前。 “‘葛兰雪’沉没了。在它按照预定,吸引了追兵的目光之后。” 比起眉毛一震的辛尼曼,很明显地变了脸色,低声说“‘葛兰雪’啊……”的奥黛莉看起来反应更加剧烈。也许对她来说,那是支撑着她长期以来的逃亡生活,有如自己家一样的船。巴纳吉想要回想起这艘一时之间生死与共的船只外型,“……这样吗。”辛尼曼低喃的声音却刺进了他的胸口。 “站在同样的立场,我可以想像失去船舰的痛心。也就是拜船长你献出‘葛兰雪’之赐,才让我们得以安全地航行。让我在此向你表达谢意。” 说着,奥特对辛尼曼伸出了手。稍微犹豫了一下,辛尼曼回答“不敢当”,并握住了对方的手。国家不同不成问题,同样了解职责多么沉重的人们,他们之间的礼仪,化为些许的温度传来,让巴纳吉喘不过气的胸口感受到一股温暖。干着急是不会有起步的,现在正踏出了第一步。只要花上一些时间,大家一定可以相处得来。心中如此想着,巴纳吉把不知不觉间露出笑意的脸转向奥黛莉,然而她的表情却有点灰暗。窥视辛尼曼的脸色,发觉巴纳吉的视线后,翡翠色的瞳孔无力地向下垂去。 在那之后,她就没有再抬起头来,只是用钻牛角尖的眼神看着某一点。皱起眉头的巴纳吉,将视线移回说着“那么,艾隆先生,可以请你继续说下去吗?”的奥特舰长身上。“舰长……”康洛依出声,似乎想要阻止。 “康洛伊队长,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想这艘‘拟·阿卡马’上没有分联邦或是新吉翁。为了活下去,应该知道的事情有必要让全体人员都知道。” 被平常听不到的强势声调压过,康洛伊吞下他的反驳台词住口了。以奥特为首的所有人一起看向艾隆,巴纳吉也将意识放在他身上。低着头的艾隆似乎欲言又止,两只手在胸前紧紧交握。过了一小段沉默的时间,艾隆下定决心似地抬起了头,说:“好吧。” “精神感应框体在我的专长之外,不过因为负责装甲材质部门,我有听到某些片面的情报。请借我一间有荧幕的房间,我有些东西想让大家看。” 一百五十吋的大型荧幕所映出来的,是类似小行星的物体碎成两半,散出大量碎片而逐渐分裂的庄严景象。也许是因为多次复制的结果,影像相当粗糙。不过还是可以勉强辨识出建造在小行星一角的核脉冲引擎喷嘴,还有岩壁上的无数人工物体。小行星的背景就是地球,由于刚刚才亲眼目赌它的蔚蓝,现在看来格外鲜明。 “宇宙要塞‘阿克西斯’。这座小行星曾经是新吉翁军的据点。在第二次新吉翁战争之中,夏亚总帅想把这座‘阿克西斯’丢下地球,引起俗称的‘核子冬季’。也就是落下时的冲击会喷出大量灰烬覆盖住大气层,而使得地球寒冷化。” 艾隆站在讲台上,一边操作着连接荧幕的笔记型终端一边说明着。这些影像似乎是他拜托好友而获得,个人收藏的内容。奥黛莉、辛尼曼、奥特等人坐在附有桌子的椅子上,巴纳吉被眼前荧幕上全景式的场面所吸引。在这间驾驶员用的简报室中,还有蕾亚姆及布拉特·史克尔等,两艘船的主要成员们在场。 “他的目的是将地球搞成无法住人的行星,把地球居民一个不留地全部逼上宇宙,不过被隆德·贝尔所阻止了。官方的公布内容是,队员潜入坠落中的‘阿克西斯’,从内部将其截断了。分成两半的‘阿克西斯’,因为爆炸的冲击而从坠落轨道上偏移……” 以充满整个画面的蔚蓝地球为背景,分成两半的“阿克西斯”其中一边喷出光脉。分不出是否为爆炸光的光脉,伴随着七彩闪烁的磷光包覆了巨大的岩块,令人印象深刻的奇怪光膜在画面上扩展开来。 “实际上,由于分裂时的冲击让其中一块加速,就这么进入坠落地球的轨道,看来是已经没有阻止的手段了。但是在接触大气圈上层之时,‘阿克西斯’如同大家所见的被不可思议的光芒包围。然后仿佛是被这发光现象所推挤,就这么从地球的重力圈离脱了。” 抹上了淡绿色、红色、蓝色、黄色的磷光,只能以七彩缤纷来形容的光幕薄纱晃动着。被足以幻惑人心的彩虹光芒 包围,直径长达数十公里的岩块慢慢地动了起来,被推出到画面之外。“这光芒跟那时一样……”感受到周遭的气氛变得浮躁,巴纳吉轻声说着。以全身承受“葛兰雪”重量的那一瞬间,从“独角兽钢弹”的精神感应框体所喷出来的七彩极光。“这被称为感应力场(psychofield)。”等到所有人的骚动平息,艾隆继续说了下去。 “在落下阻止作战之中,有搭载了精神感应框体的ms参战。分别是联邦的r-93与新吉翁的msn-04。由于两架机体都已失去,因此详细经过不明。不过这股改变‘阿克西斯’轨道的感应力场,被认为是两机的精神感应框体共鸣的结果,偶然发生的产物。” “阿克西斯冲击……” 奥黛莉突然开口,让所有人看向她。“毕斯特财团的玛莎·卡拜因曾经说过。”她继续说着,脸孔看起来有如浮在荧幕的反射光之中。 “由于精神感应框体的共鸣,以及感应波的超载而产生的物理能量。两架‘独角兽’所产生的光之力场,原因就是这样。” “很正确呢。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这个现象了。反过来说,也只能做出这种程度的推论。” 就在顺着轨道延伸,有如土星的光环般环绕着地球的光芒出现后,影像就突然中断了。房间的照明亮起,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同样僵硬的表情。艾隆对饮料水的软管吸了一口,继续说明下去: “精神感应框体一开始,是为了强化精神感应介面所开发的。感应波的接收范围原本只限于驾驶舱周围,不过不同的机体互相引起共鸣现象的话,有可能以驾驶员为媒介将接收范围极大化。这种情况下,理论上可以接受到在力场内所有人的感应波以及意识……也有研究人员试着论述阻止‘阿克西斯’落下的感应力场,是集合了数亿单位人类的感应波而造成的。不希望地球被破坏,人类的集团下意识,透过精神感应框体转化成了物理能源。” 艾隆越讲越没自信,让现场几个人传出哑然失笑的声音。“这简直是幻想嘛。”让椅子发出声音,辛尼曼低声说道。艾隆耸耸肩,“我也这么认为。”很干脆地承认了。 “可是,有一点是确实的。这起以‘阿克西斯’为中心的事件,对军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因为原因不明、理论也不明;只不过拿来当ms零件用的金属,竟然可能发挥了可以推动星体的力量。” 正要和缓的空气突然冷却,笑容从辛尼曼的侧脸上消逝。“原来如此,这会造成的骚动可不是核武能比较的。”奥特重新交抱着双手,闷声说道。 “是的,‘独角兽’异常的出力上升,也可以推测为感应力场作用在机体上面的结果。要是能了解它的控制方法,那将会成为人类史上前所未见的强力兵器吧。军方会在极度机密之下进行研究,做出被新吉翁所抢走的实验机……‘新安州’那样的机体,都是为了这个。不过很幸运地,这三年间的研究并没有很大的进展。只是由于在‘新安州’的测试中收齐了追随性的相关资料,便用在了uc计划上面。” 而随之诞生的便是“独角兽”。理解后的瞬间,巴纳吉体会到自己搭乘的是极为不得了的东西,双肩为之颤抖。“不能够存在的东西……”蕾亚姆眯上眼睛,低声呢喃。 “也许是这样吧。有些人称之为宇宙世纪的欧利哈尔矿,不过对我来说超科技产物(ooparts)这样的说法比较贴切。就好像古代埃及壁画上画着像灯泡的东西一样,是该时代不该拥有、不能拥有的科技产物。一万年后被挖掘出来,会吓到未来人类的物品……” 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般抓抓人中,艾隆为漫长的解说画下句点。连半信半疑都不算,不知道该如何下判断般的沉默笼罩,简报室中充满了沉重的空气。巴纳吉的视线看着已经一片漆黑的荧幕,反刍着并认同着那一句“不该存在的东西”。但是同时,他在荧幕中想像着那片包裹住地球的极光,被那残留在眼中的光芒所幻惑着。 接受了数亿单位人类的意志,可能推动了星星的光芒。如果这是精神感应框体这偶然间的产物所造成的话,那么这当中没有任何神秘存在的余地。只有单纯的事实,就是:奇迹也是人力而造成的,巴纳吉心想着。实际上,那道光芒的确很美丽。与玛莉妲的“报丧女妖”共鸣时的光芒虽然很恐怖,不过拖曳“葛兰雪”时所看到的光芒非常漂亮,又温暖。那样的温柔可以集合在场人们的意志、传达肌肤的温暖。在宇宙这样严苛的环境中,相隔远方的人们感性互相接触、发生共鸣。这样的力量化为光芒,撼动星体,拯救了地球。不分宇宙移民以及地球居民、也不分吉翁或联邦。就好像要用被广大宇宙所分隔的心,去填满这宽广的空间一样—— “……这也是可能性的其中之一。” 嘴唇无意识地动着,流泄出来的话语动摇了无声的寂静。受到所有人注目,“是这样没错吧?”巴纳吉站起来,继续说着。 “听说精神感应装置原本就是做给新人类用的操纵系统。精神感应框体是这个装置的延伸。而它可以无限地容纳人类的意识的话,那不就是说,所有人都可以像新人类一样互相共鸣吗?至少,是有这样子的可能性——” “这逻辑太飞跃了。” 布拉特插口,斜眼看向巴纳吉。“身在中心的驾驶员是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在周围被卷入的人们没有那样的自觉。实际上,在‘阿克西斯冲击’之后,人类也没有任何改变。地球居民仍然在污染着地球,联邦军继续当他们的走狗。” 很明显地带刺的话语,让蕾亚姆及康洛伊等人对他怒目相视。“所以,才更应该对他们传达讯息吧?”巴纳吉回道。 “新人类不是人类的规格。该怎么说,我想那就像是希望一样的东西。只要想到人类还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没有必要只看着现况陷入绝望了吧?精神感应框体如果是偶然之下的产物,那么它一定是追求可能性的人们意志所做出来的。只会将现况认定为现实,这样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啊。人类应该就是追求可能性,才可以像现在这样进出宇宙……” 这样的讲法说不清楚——这么想着,让他的话越说越难以启齿,心中的热情也被泼了一桶冷水。果不其然,“这样成了宗教吧。”某个人的声音响起,让数人发出无力的失笑声。“当故事听的话是听得懂啦……”“一旦上了年纪,对这种话题就比较……”某些人的声音继续说着,奥特也失去了兴趣移开目光,辛尼曼呼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暧昧地一起感受到的无形事物,在被言语所定型的瞬间,就会偏离事情的本质,隔开互相感受的心灵。感受到无以突破的焦虑感,“不是这样……!”巴纳吉拉高空虚的声音,途中插进来的一句“我也赞成巴纳吉的意见。”让他也屏住了气息。 “人们不喂以谷物,总只以存在的可能性饲养着它……这是过去的诗人,歌颂独角兽诗歌的其中一节。由于相信而诞生、被饲养的生物。巴纳吉所说的新人类可能性,就是指这些吧。” 奥黛莉纤细的身躯站起身来,用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神看向自己。一时之间找不到言语可以回应,巴纳吉半呆滞地回看着她的脸孔。 “人是可以改变的,也有着足以承担受改变的柔软心灵。不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在这里与大家说话了。不久之前,我们还曾经分属互相残杀的敌对双方阵营。” 带着刺激性的话语,使所有人似乎不太自在地,将目光从奥黛莉身上移开。“而能成为现在这种状况,是在这里所有人的力量所造成的。”奥黛莉说着,目光环顾了联邦与新吉翁双方的成员。 (插图051) “我不会说出要是能好好使 用这股力量,连精神感应框体都可以控制得住这样的话……这种想法,只会将事情的本质贬低为效率论。不过,我们之间是能够协调的。只要不忘记这一点,好好地培养的话,我想‘独角兽钢弹’是会以精神感应框体……追求可能性的人们心灵之力,来保护我们的。” 话语的最后带着祈愿般的恳切,奥黛莉便闭起了口。在鸦雀无声的房间之中,人们各自回想着在自己心中产生回响的话语,并加以咀嚼,让沉默在每个人周遭累积着。巴纳吉也不例外。拥有萨比家的公主、米妮瓦这种与自己无缘的名号,这位少女清楚的言语将他深深地震撼。在对她毅然的立姿感到骄傲的同时,却也感受到心中那份疙瘩的重量,变得更加地沉重了。 如果这架机体藏有这种力量,它的存在象征着聚集在此的人们,那么现在的自己是没有资格驾驶这架“独角兽”的。有必要去认清楚战斗至今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这股思绪,从沉默的底层慢慢地浮了出来。 这样的景象让他有股既视感。规律的心电图响音,以及比相通的医务室更强的消毒药水味。低重力用的点滴没有声音地流着透明的液体,将最低限度的营养透过管线不断地送往连接的左手臂。虽然已经取下了氧气面罩,不过玛莉妲·库鲁斯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她那被绷带卷起的身躯躺在床上,因为烧伤而有些脱皮的脸孔只是对着白色的天花板。 这间加护病房跟以前自己被送来的时候完全没变。不一样的,是枕头边的侧桌上插了一朵花。巴纳吉看着这朵鲜艳的黄色康乃馨,那不是人造花,如果不是冷冻干燥保存的舰上备用品,就是组员私下培养的吧。“是美寻少尉拿来的。”埋首在一旁书写着病历表的哈桑军医长,头也没抬地说着。 “美寻小姐……” 巴纳吉想到一开始收容玛莉妲时,美寻那主张必须对她上拘束器监视的僵硬表情。哈桑书写病历表的手没有停歇,“利迪少尉,他还活着呢。”他不带感情地说着。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怎么样。大家都在一点一点地想要接受这个现况。” 说完,他带有深意地瞄了巴纳吉一眼,开起了玩笑:“新人类会不会感染的啊?”巴纳吉自觉自己的表情僵硬,只回了“她的状态如何?”,移开了视线。 “有烧伤有撞伤,外伤颇严重的。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过要恢复还需要时间吧。虽然是强化人,但毕竟不是超人。” “那个……她的内心呢?” 想不到其他的表达方法,巴纳吉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忘记自己身为玛莉妲的名字,化为破坏冲动的化身而发狂的普露十二号。身在此处的她究竟是哪一个她,在她持续沉睡状态下没有方法可以判断。哈桑板起脸来,答道:“那方面在我的专业之外,没办法讲得很明确。” “照辛尼曼上尉的话看来,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恢复了正常……不过以她这种遭遇来看,要用什么来判断她是否正常,这是很主观的问题。也可以想成,是她至今一直自我压抑住,所以受到重新调整时显现出她的破坏愿望。哪一边是她自然的状态,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master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希望,master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战斗对象——知道她只能靠献身去保持住自我,与辛尼曼可说是互相依存的关系性的话,会觉得这样才是当然的。自己对自己所下的诅咒,巴纳吉将这句话套用在自己身上,紧握拳头的他,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抬起头来。 离开简报室之后前来医务室,并不是只为了探望玛莉妲的。“不只是她而已,每个人心理都是抱有阴影的。”说着,哈桑打算转头离开,巴纳吉用一声“医生”叫住了他。巴纳吉背对着他,做好觉悟,吐出了下一句话: “人有办法自己消去自己的记忆吗?” “这个……要是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那么自卫本能会发生作用,有可能下意识地封印记忆吧。” “那么,有没有可能被应该消失的记忆所支配,而使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呢?” 他感觉到自己宛如挤出来的声音,让哈桑惊讶地皱起眉头。在太阳穴间蠢动的未知记忆,与自己一体化、无从区别的他人言语——“我想请您对我进行调查。”巴纳吉看向哈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看看我有没有像强化人一样,被人操作过记忆,有没有被改造过身体。” “是怎么了,突然……” “我想确认清楚。在这里说话的人,是不是真正的自己。我能像新人类一样战斗至今,会不是会什么人事先设计好的。” 他听得见亚伯特那带有阴影的声音,也听得到玛莉妲的低语:你也许是我的同类。但不论事实为何,他都不能再将目光移开。如果精神感应框体可能以吸收人的意志,如果“独角兽”是能够将其转化为力量的机械,那么有必要让其核心的灵魂所在之处更加明确。心灵被他人的思绪所束缚的话,是无法继续面对“独角兽”的。哈桑被气势压得摇晃倒退了几步,巴纳吉追上前,抓着他的白衣胸襟。“您之前也做过判别强化人的调查吧?再做一次——”“您就是您自己。”话说到一半,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让巴纳吉吃了一惊。 “就算有受到别人的操作,您至今所做过的事也不会被掩没,您的存在也不会被否定,这样不就好了吗?” 隔间用的拉帘被拉开一部分,从隔壁床位起身的男人露出锐利的目光。在巴纳吉还没搞清楚他说了什么,回眼看着那精悍的光头男时,哈桑快步向着男人走去:“贾尔先生。虽然拔了点滴,不过我可没准许你离开床位啊!”巴纳吉审视这名穿着睡衣的高大男子。虽然还有其他数名治疗中的乘员,不过至今他都没有特别去注意过。没有移开对上的眼神,男人婉拒了哈桑想搀扶他的好意,“我是贾尔·张。”他伸出了粗壮的手说着。 “至今没去跟您打招呼真是非常抱歉,我被严格的医生盯住了。” 被柔和的目光所吸引,自己也伸出了手。虽然坚硬、不过却温暖的手掌,还有似乎听过的声音……在记忆之中找寻之后,巴纳吉突然想起了那透过接触回路所听到的话语,让他再度吓了一跳,并看着男人。在调查首相官邸“拉普拉斯”的残骸之际,与袭击而来的敌机近身斩击之时,听到的就是这声音。‘看清“盒子”的真面目,想出更好的使用方法。’‘一定要活下去,继承令尊的遗志。’—— “那时候的……!” 完全忘了这回事。他俯视着下意识抽回手,往后退了几步的巴纳吉,“那时候真是失礼了。”贾尔恭敬地低下头说道。 “我企图报令尊的仇,借助了辛尼曼的力量潜入这艘船……不过如您所见,我仍然活着丢人现眼啊。” “你……认识我父亲?” 反射性地回问后,巴纳吉注意到哈桑的存在而闭上嘴。用试探性的眼神看过两人之后,哈桑用病历表敲了敲自己的肩,说:“禁止讲太久啊。”说完他转身想离开,但是在白色的背影穿过分隔的拉帘之前,一道明确的声音说出:“不,医生,请你留着吧。”巴纳吉困惑地回看贾尔的脸。 “事情发展至今,有必要让这艘舰上的成员知道背后的事实……可以吧?” 最后的一句话,是向着巴纳吉,要求他做好觉悟。巴纳吉没有异议。他已有自觉自己的躯体不只属于自己,所以才想弄清楚一切。背对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自己的哈桑,巴纳吉点了点头。“真的很像呢。”贾尔的眼神微微透出温柔的目光,嘴角带着笑意说道。 “足以托付‘盒子’之人……毕斯特家长期找寻的青鸟,结果就藏身在自己的亲人之中啊。” 胸怀着外人所 无法得知的感慨,他黑色的瞳孔晃动着。巴纳吉屏住气息,面对着知道真相的光头贾尔。 ※ 通过静止卫星轨道后,便可以清楚地意识到加在机体上的重力。顺着重力的拉扯,进行了四小时以上的惯性飞行后,看到了目的地的舰影。 “好大啊……” 看到最大望远影像的视窗中出现的舰影,奈吉尔下意识说道。由于没有空气的干扰,在真空中不容易抓到远近感,不过可以由船装与ms的出发口想像大致上的规模。光看舰影以地球为背景所浮出的奇异形状,便可以说这是超规格的产物。‘那就是地球轨道舰队的新旗舰吗?’‘“拉·凯拉姆”完全没得比嘛。’听到华兹跟戴瑞随后叫出来的声音,奈吉尔稍微踩深了脚踏板。点燃失去单手的“杰斯塔”仅剩的喷射剂,做些许加速,让映在视窗上的巨舰细部逐渐明朗化。 德克斯·基亚级宇宙战舰,“雷比尔将军”。它那全长六百公尺以上,最宽处两百几十公尺的威容,可称得上是联邦宇宙军史上最大级的战舰。构造由耸立着巨大舰桥构造的船体,以及各自担当ms机库的四个区块组成,前方突出的两道弹射甲板形成舰首。乍看之下似乎是双体船,不过连结各区块的船体质量惊人,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拼凑的脆弱感。与如同剑山一般密集分布的mega粒子炮台,整体构成一整块沉重的影子,远看起来就像是伸长了脚坐着的人影。不过那一条腿也有相当于克拉普级的质量,是大得非常吓人的巨大人影。 ms的搭载数多达四个大队,运用人员数有一千五百多人。这样有如大舰巨炮主义化身的德克斯·基亚级战舰,在战后军阀嚣张专横的时代,一共提出了四艘的建舰计划。但是在同名的一号舰战沉的同时,剩下的建造计划也被冻结了。其中一个原因是遭人指出,即使考虑以ms的多寡决定战力的现代军备情势,战力过度集中于一艘战舰相当具危险性。另一个原因是这时代军事的主要对象移转为反恐攻击战,一般认为巨大战舰根本没有出场余地。不过与这些效率性论点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种思潮,“象征”、“威信”,使得德克斯·基亚级重见天日。预定配合宇宙世纪0100吉翁共和国解体而完成的宇宙军重编计划——而在重建其中翘楚的地球轨道舰队之际,德克斯·基亚级被认为是最适合担任舰队旗舰的船只。 因此二号舰“雷比尔将军”开始进行建造,经过两年的岁月终于进行到官方测试运作。还没有举行进宙式,船装也还不完全,不过那有如巨城般的舰桥构造,其威压感无法言喻。驾驶着与之相比有如小人国居民的“杰斯塔”,奈吉尔缩短与“雷比尔将军”的相对距离。戴瑞与华兹、还有坦奈鲍姆队存活下来的喷射座跟在后面。迎接还留有战斗的伤痕,没什么东西可以吃地飞行了一整天的一行人,着舰甲板的指示号志点点亮起,排出发光的路标。 ‘船装完成了八成左右是吧。’ 在与进出舰指挥所交涉的空档,戴瑞透过无线发出试探性的声音。看来在终于因为脚可以着地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戴瑞也对这船舰仿佛在虚张声势的威容感到不满。奈吉尔将自机往指示号志靠去,说: “听说是毕斯特财团的斡旋,从官方试运作拉出来用。‘杰斯塔’的备用补给应该也来了……” 丧失母舰之后,隆德·贝尔司令部下令与“雷比尔将军”合流,而透露的情报就只有这么一点程度。毕斯特财团恐怕是为了夺回“独角兽”,透过参谋本部不断地更换母舰。虽然外缘的隆德·贝尔队员,在主流的地球轨道舰队上本来就不可能过得惬意,但是就算不管这一点,这趟航行看来也不会轻松。奈吉尔叹了口气,看向自机被敌机斩断的左手臂。希望至少可以修理一下,他在沉重的心中自言自语。为了向那架让自己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怖,那个叫红色彗星的报一箭之仇—— ‘不管怎么样都好啦,我想早点安顿下来。’ 华兹碎碎念的声音透过无线传来,打散那股穿透胸口的苦涩。奈吉尔轻摇了摇头,看向跟在后方的“杰斯塔加农”。 ‘我可不想再当无家可归的孩子了。自从跟“独角兽”扯上关系,我们就没有好——’ 突然响起的接近警报,遮断了刚才的话语。反射性地握起操纵杆,将光束步枪切换至射击姿势的奈吉尔,看向从后方接近的喷射光。它在注视之下变得越来越大,显现出像是ms的人型之后,闯进了组成纵列队型的己方轨道中。‘什么啊!?’华兹的叫声被盖过,拖着喷射光的机体从奈吉尔的头上飞过,有如暴风的喷射压洒在三架杰斯塔型身上。 无视于队形散掉的己方机体,紧急停止的黑色机体飞进入舰路线上。最早重整机体态势的奈吉尔,看到往着舰甲板降下的那架机体,倒抽了一口气。与宇宙混为一体的纯黑色机体,以及被面罩所覆盖的无机质脸孔。与毫无任何装饰的机身呈现对比,过度装饰的金色角冠给人不吉印象—— “‘报丧女妖’……!?” 仿佛在呼应他发出的叫声,转过头来的“报丧女妖”双眼在缝隙之中发出光芒。‘开什么玩笑……!’‘它不是跟“迦楼罗”一起坠毁了吗?’听着华兹跟戴瑞接连发出的叫声,奈吉尔用眼睛追着“报丧女妖”的身影。展现出“杰斯塔”完全无法比较的机动性,小幅度地喷射姿势调整喷嘴的“报丧女妖”降落在着舰甲板上。它的背后突然闪过熟悉的影子。是我认识的人,这股直觉从脑中一闪而过。 是在“拉·凯拉姆”错身而过的强化人……不对。是更熟悉、让人感觉到更鲜活的空气的某个人。驾驶员是—— ※ 穿过了自动门后,看到的是比以往搭过的船舰都来得大的舰桥。值班者的数量跟“拟·阿卡马”差别不大,不过纵幅跟横幅都大上个五成,最主要是天花板很高。仰望着布满有两层楼高的天花板的荧幕群,接着看向超刚塑胶制的巨大窗户,亚伯特·毕斯特要两名部下在门口等着,自己蹬了地板向前去。坐在舰长席上的玛瑟吉·且巴耶夫上校起身迎接他。 亚伯特无视对方伸出的手,抓住了司令席的椅背。他用在“拟·阿卡马”上已经习惯的动作坐在椅子上,头也不回地问道:“三连星的收容呢?”“已经结束了。”玛瑟吉舰长回答。“那么请做出发准备。”简短地说完,他伸出手拿起仪表板上的麦克风。在玛瑟基舰长还没回答他之前按下发讯钮,嘴巴靠近了麦克风,“告知‘雷比尔将军’上的全体乘员。我是本次作战的观查员,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亚伯特·毕斯特。”他开始说着之前准备好的台词。 “如同昨天的通知所说的,本舰即刻开始停止测试运作,视为参谋本部直辖部队接下实战任务。目的是搜索隆德·贝尔所属舰‘拟·阿卡马’,以及确保该舰所搭载的新型ms。‘拟·阿卡马’有与‘带袖的’,也就是新吉翁残党军勾结的嫌疑,并且失去消息超过三天以上。有可能已经与新吉翁的舰队接触,因此也十分有可能在发现的同时进入战斗。若是有人还认为这不过是轻松的搜索行动,那么希望各位趁现在改变心态。” 似乎是副舰长的军官,背对着瞪大着眼睛的舰桥要员,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看向亚伯特。你怎么可以擅作主张!副舰长似乎想冲上前大声抗议,不过玛瑟基舰长制止了他,摇摇头示意他算了。民间的观查员像这样公告当然是十分异常,他也知道舰长被这样无视实在很没有面子,不过他懒得去理。反正,也不过就是个把生计放在第一优先,而赢得这艘旧时代战舰的男人。没有去管眼神中充满卑屈与忍耐的舰长,亚伯特继续下通达: “由于状况复杂,本作战无法寄望友军的增援。本秘密作战全都要由本舰单独执行。虽然这 一卷全 1. 在旧世纪中一度几乎绝灭,名为香烟的毒害,到了宇宙世纪0096年的今天却仍然苟延残喘。虽说会这样是因为香烟配合宇宙时代不断改良的结果,例如将对人体以及精密机械有不良影响的焦油降到最低限度,以及开发出藉化学药剂达成低温燃烧的烟草,但是大部分人认为,让香烟死灰复燃的最大功臣,正是一年战争。 前线的士兵们就不用说了,在作战会议室苦着脸互相对望的将军们,以及只能听着不断传来的被害报告瞠目结舌的议员及政府官员们也一样。对失去接近总人口半数,剩下的一半人口也被迫站在危险边缘的人类来说,香烟成了可以减轻前所未有压力的藉慰。在官邸、议事堂等地全面禁烟的原则很快就被舍弃,战争期间不管是会议室或是休息室,到处都充满了浓浓的烟草味。这样的坏习惯持续到战后,在达卡这里,也不断可以看到议员在会议中抽上一根。就算在执政党与在野党重要人物聚集的移民问题评议会也不例外——不,正因为这里有许多经历过战争期与战后的资深老手,吸烟率尤其高——吞云吐雾的烟霭在会议室四处飘扬,早已成为常态了。 “不出声就当作大家同意……没问题吧?” 即便如此,今天又特别严重。用手挥去飘在眼前的烟雾,罗南.马瑟纳斯环顾了坐在圆桌旁的众人面孔。 “军方也观测到‘l1汇合点’的消灭了。‘拟.阿卡马’正前往暗礁宙域,而新吉翁舰队大举出动准备对它进行伏击。由这些状况来判断,‘拉普拉斯之盒’存在于暗礁宙域内的可能性很高。” 三十二名评议员集合在达卡中央议事堂本馆的第111委员室。以坐在上座议长席的罗南为首,列席者多是各政党的干事级人物,一张张还带着睡乱的发型与眼垢的脸孔沉没在烟雾之中。现在是标准时间上午五点,从深夜那一通临时召集的电话声响起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讨论关于宇宙移民的诸多问题、并交由议会衡量,藉以决定超过百亿人口的宇宙移民者未来的超党派机构——被媒体戏称是影子内阁的移民问题评议会。对身负重责大任的他们来说,在深夜凌晨集合并不稀奇。而为了因应达卡恐怖攻击事件,许多议员都已来到达卡,也有助于这场会议迅速召开并且无人缺席。不过一旦面对议题时,评议员们的脸色就显得迟钝、不可靠,与他们在票仓为了拜票奔波时判若两人。 每个人都摆出极为难看的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吐着烟雾,并且用不想做出判断的表情互相窥视着。说这些是习于开会的人惯用的手段也是没错,不过现在台面上放的不是普通的议题。这些人都知道了——罗南在心中咒骂着。知道这一个多月来的怪事,全部肇因于“拉普拉斯之盒”、知道这些事的最终结局近在眼前。也知道了,所有人都是从父祖辈继承了现在的职位,一直共同掩护着“盒子”的秘密,而就这层意义来说,被迫要清算长达百年的谎言的,反倒是我们的这件事。 “既然这样,就促请宇宙军全军出动以维持治安,并对暗礁宙域实施封锁。将新吉翁舰队歼灭,让‘拟.阿卡马’归顺军方。随后确保‘拉普拉斯之盒’,并将其纳入本评议会的管理之下。该做的事已经决定了;如果没有人提出b计划的话,我想进行讨论怎么实施,如何?” 在这段时间中,事件仍然在进行着。虽然这是有武装警卫进行戒备的非公开会议,罗南对于不断提到“盒子”的名字还是有排斥感的,可是也不能跟评议员们睡眼惺忪的目光继续耗下去。罗南这么说是想给全员一记耳光,将他们打醒,不过所有人的反应仍然很迟钝。在仿佛能听到时钟秒针声音的沉默之中,兼任执政党建设部会长的议员双手交抱于胸前,发出含混的声音:“要全军出动维持治安,说起来容易……” “由事件的性质来说,这事件不能公诸于世,应该无法满足请军队出动的条件吧。这该怎么办?” “毕竟现在的法务部长是莫尔嘛!”坐在隔壁,主要研究农政方面的议员靠在椅子上回应着。“我不认为法务部会轻率地答应。尤其现在媒体又在炒作第二次新吉翁战争这种动摇民心的话题。要是出动大部队的话,肯定会引来世人的注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坐在罗南对面的约翰.鲍尔议员身上。这位引发动摇人心之语的起源、国防委员会的重要人物,对混有责难的众人视线却毫不在意,仍然神色自若。罗南忍住叹息,“正是因为这样……”他将身体探往桌面说着。 “正因为鲍尔议员为我们铺好路了,所以才更容易出动军队。由于这阵子恐怖攻击不断发生,让舆论也开始倾向讨伐新吉翁。只要有这里的各位协力的话,应该是可以扳倒法务部门的阻碍的吧?” 当然,这并不是真心话。任何人都知道,鲍尔的行动,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参与设立的隆德.贝尔得以存续等等,维持军需产业复合体的目的而作的戏。没有继续盯着刻意将视线转开的鲍尔,罗南再次环顾所有人的脸。“这样的看法会不会太一厢情愿了?”六位女性议员中的一位插嘴,并将香烟在烟灰缸上捻熄。 “偏袒宇宙居民的媒体,是拥护新吉翁的。他们用的还是那套老论调,说万恶的根源都是来自联邦的毫无作为。” “而且ecoas有涉入在‘帛琉’的战斗这件事才曝光不久。” “用歼灭,这个字眼也很……当初的计划,是要配合共和国的解体,让一切问题和缓解决吧?在这节骨眼上要是做出那么激烈的举动,不是会让宇宙军重编计划受阻,最后落得无人支持吗?” “毕斯特财团就是对这些方面看得十分透彻,所以才能随心所欲操控参谋本部。在这关头,干脆放弃去确保‘盒子’,就试着交给他们处理如何?毕竟‘盒子’要是开启了,也会掐住财团的喉头啊。” “可是,罗南议长说现在正是打击他们的好机会也没有错。那些人正在闹家庭纷争,连继任的领袖都还没有正式决定吧?” “你讲得可轻松,要是新吉翁就这样被打垮了,你们党团会第一个要求再次审视重编计划吧?” “嚷着造一架ms要花的钱,可以盖很多间老人安养院是吗。” “这已经是在野第一大党的反射动作,跟前面的话题是两回事啦。” 这露骨的说法,让疲倦的失笑涟漪在委员室扩散开来。罗南一拳重重打在桌子上,抵销了那令人不悦的震动。 “各位,我希望你们认识到这事件的重要性。” 收起笑容,沉默下来的全体成员目光往议长集中。用另外一只手护着隐隐作痛的拳头,罗南隔着香烟的烟雾回看那许多人的目光。 “我们一直守护着‘盒子’的秘密。评议会的存在意义,以及这股可以裁量宇宙移民政策的权限,一切都系于这个之上。在因为维护‘盒子’的秘密而相对地得到力量的这一点来说,我们跟毕斯特财团可说是一丘之貉。” 不让别人有空档可以反驳,罗南站起身来。挂在墙壁上的历代评议长照片一映入视野,罗南便马上撇开头,平静地接着说:“我有时候会思量……” “如果一年战争开始之前,吉翁逐渐蓬勃发展的时候,我便已经就任现职的话,我会怎么做呢?会为了防止吉翁的暴乱,而公开‘盒子’中所约定的未来吗?” 坐在圆桌旁的所有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并且似乎很尴尬地别开了原先朝向自己的目光。罗南看向持续投注永恒不变视线的历代评议长照片,与其中早已过世的父亲眼神短暂交会。“当然,答案是no。”他自答道,并垂下了目光。 “我们的父亲、先进也有一样的想法。为了守护从父祖辈继承下来的联邦体制,而贯彻了缄默。结果, 发生了一年战争。不管说什么‘吉翁的奇袭不可能预测到’,或是‘这些事都是在自己知道“盒子”的存在之前发生的’,这些都算不上藉口。明明只要想防范,或许有可能防止得了,然而评议会却坐视半数的人类被杀死,根本与吉翁同罪。” “这个嘛……”年长的议员带着苦笑开口。“可别说你没想过这些。”压下了对方的话语,罗南慢慢地沿圆桌外围走着。 “而把这些遗产完全继承下来的我们,也无法免除这些罪名。这是必须永远背负的罪孽,甚至不允许我们带进墓穴之中。只要地球联邦存续的一天,我们就必须让子孙们继承这染满鲜血的秘密。” 在夕阳照映的办公室中,利迪那听到一切真相的表情划过罗南的眼底。眼前这些将手肘靠在桌上低着头的人、靠在椅背上看向虚空的人,每个都为人子女,同时也为人父母。罗南环顾这些男男女女的脸孔,“这不是可以交给别人做的事情。”他继续说,并且将记忆中的脸孔抛在脑后。 “如果可以趁这次机会得到‘盒子’,并且完全将它葬送掉是最好。可是,更重要的是维持现况。不能让任何人接近‘盒子’。这不是顾虑党利党策的时候,更别说是个人的问题了。赌上在一年战争死去的数十亿条人命,我们有坚守这个秘密的义务。” 绕了圆桌一圈,他将手放到再次出现在眼前的议长席椅子上。“我希望思考过以上事项之后,接下来的讨论能够有成果。”罗南作了归纳,并且让更加沉重的身躯没入席位之中。 没有人想彼此对上目光,也没有人想开口。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政党的考量,以及支撑着自己议席那些有形无形的力量,却无法忽视。想到不必然与死守“盒子”是利益一致的各自境况,再与眼前的现实对照之后,结果只是让疲倦的气息随着烟雾不断吐出,沉默的时光持续着。此时,约翰.鲍尔独自抬起头来,说出他今天第一次的发言:“我可以理解罗南议长的担忧。”无意把他的话照单全收,罗南用警戒的眼光盯着这位老交情的议员。 “可是,我们能够坐上这评议会的末席,也是来自选民的支持。要是做出无视支援团体意向的举动,也就无法去完成议长所说的义务了。在这关头,先冷静地判断——” “在我们冷静地判断之际,要是新吉翁得到了‘盒子’怎么办?你认为可以用政治手段让夏亚再世崩盘吗?谣传那男人可是与共和国有连系啊。” “就是这一点。背后有共和国撑腰的话,就还有交涉的余地在。比如延后自治权归还的期限之类的……” “得到‘盒子’的他们,如果要求变得更过分的话呢?靠战争特需去固票是没关系,可是我不能允许一年战争因此重现。” “您太急着下结论了。不管有没有得到‘盒子’,吉翁的命运都已经有如风中残烛。虽然这样讲很失礼,不过罗南议长会不会有点被害妄想的倾向?您似乎对‘盒子’的存在过度评价了。” 鲍尔毫无表情地说着,周围有数名议员露出此言深得我心的表情往罗南看去。预料之外的言语令罗南呆若木鸡,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现实中的话语,他无话可说地回看鲍尔的脸孔。 虽然只是以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为票仓的国防系议员之首,最害怕宇宙军重编计划受挫的逐利之徒所说出的戏言,但是没想到他偏偏说这些是被害妄想。他把这百年来的紧箍咒与牺牲,都当作妄想所造成的结果吗?他是说,“盒子”不管有没有开启,世界都不会改变,一年战争的悲剧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是我们在敬畏没有价值的东西,拿来威胁不知道其真面目的人,并且毫无作为,只是卖弄权势吗? 不可能。在立刻断定的同时,罗南却又浮现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思绪,让他暂时尝到了被悬在半空中的滋味。对于鲍尔这样的男子——名为大众,那顽强而无法捉摸、没有定见的团块而言,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刻在“盒子”的文句只不过是一串文字,它本身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必须要有会对“应有的未来”有反应的人心,“盒子”才会发挥它足以颠覆现行体制的魔力。即使这些自己都懂,却还是不断地畏惧着“盒子”,是因为自己是与它有关的马瑟纳斯家直系人员,还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深处仍然留有梦想着“应有的未来”的青涩?罗南无法断定是哪一方,只是用僵硬的面具看着正面。此时他发现,在视线的边缘,房间门被打开了。 直到会议结束之前,房门是严禁开闭的。罗南与惊讶地转过头的所有人一起看向房门口。看到了穿越了警卫打开的门,毫无顾忌地进入室内的女人脸孔,他感觉到咽下的气息哽在喉头。 “打扰各位开会了。” 用一句话扫除刺在她身上的许多眼神,玛莎.毕斯特.卡拜因向自己走来。为什么,这女人会在这里?罗南瞪着站在门口的警卫,接着看向入室的将官制服,再次咽了一口气。三颗大上一圈的阶级星,在他的肩上反射着光芒。罗南在议场不只一次见过这位用官威压下警卫而进门的将官。这张脸孔,是在统领联邦全军的最高幕僚会议担任议长的男人。 即使是连参谋本部都归其指挥的全军之首,要进入这间房间也需要莫大的勇气。看着表情僵硬的将军,罗南确定这男人也是与财团利益挂勾的一丘之貉,接着将视线移回走到议长席旁的玛莎身上。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直接面对面,然而罗南却不这么觉得。感觉就好像彼此牵扯到军方进行交涉之际,一直都看得到这张脸孔。也许对方也有同样感受,玛莎淡淡地微笑,瞳孔中浮现一丝亲近感,并将她的脸靠近罗南的耳旁。充满室内的烟臭味远去,随之而来的是香水的刺鼻香味在鼻腔萦绕。 “我有急事要说,罗南议长。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不好意思,我们也正在讨论紧急议题。有话就在这谈,请长话短说。” 目光没有从一直窥视着自己的评议员们身上移开,罗南用毫不压低的音量回答她。罗南内心有股强迫概念,觉得要是此时被她掌握主导权,会让所有人有可趁之机。玛莎用仿佛事前就知道的表情笑着,她再次低语:“你也了解吧?” “跟这些人谈也没有用。‘盒子’是我们的家庭问题,我们得靠自己解决。” 强压住几乎要挑起的眉毛,罗南目光瞪着玛莎不放。眯起仿佛看到了会议经过的眼睛,“我有秘藏的解决手段。”玛莎不留空档接着说道。 “只要议长肯允诺的话,这计划马上可以实行。你有兴趣吗?” “……明知故问,这不是淑女该做的事啊。” “女性总是想确认清楚。特别是没有时间的时候。” 她嫣然地说,可是目光的深处却有着被逼急的紧张感。玛莎也在焦急。就想防止“盒子”开启这一点来说,没有人比她更能和自己一样体认到这股危机感。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罗南环顾了眼前三十多张找机会抓人把柄的脸孔后,藉这个机会从议长席站起身来。 “我马上回来。”他跟身旁的副议长说,心里却很清楚自己不会再回来了。跟在先行的玛莎身后,罗南也走出委员室。感觉到秘藏的解决手段这个词放出冷酷的气息,让自己的肌肤起鸡皮疙瘩的同时,他也穿过了房间门口。比起评议员们的冷漠视线,历代议长照片所传来的不安眼神,更令他背脊隐隐作痛。 ※ 主荧幕上投影出的三次元航海图中,从下往上延伸的箭头状光标画出一条直线,并且与从左边深处推进的箭头相交,交叉点发出红色的光芒闪烁着,旁边显示出交会预测时间与最近距离的数值。 “这是从side6出发的坦尼森舰队预测航路。六个小时之前我们才用雷射通讯联络过,所以舰数不会有错 。” 布拉特.史克尔说道。既然五小时前才占据“拟.阿卡马”,并且打算与该舰队会合的男人这么说,就没有比这更确实的预测了。奥特.米塔斯从舰长席上起身,并且仔细地看着有许多光标闪烁的荧幕。蕾亚姆.巴林尼亚等其他舰桥成员也屏住气息,凝视着挡在航道上的敌方舰队阵容。 “姆萨卡级轻巡舰九艘,还有大大小小混在一起的伪装货船六艘。可说是毫无保留的总攻击。这样继续直行的话,会在暗礁宙域前正面对上。接触时间是上午八点十七分……剩不到三小时啊。” 布拉特看着手表说道,接着目光往自己看过来。奥特避开他询问“你是认真的吗”的眼神,质问侦测长:“伏朗托队的动向呢?”侦测长操作起之前让给布拉特的操控台: “依照光学感测器得到的最终观测结果判断,他们是采取与舰队会合的路线。从使用的辅助飞行系统的续航力看来,我不认为他们会直接前往‘工业七号’。” “伏朗托队的母舰‘留露拉’呢?” “在感测圈外。虽然不清楚伏朗托队是在哪个宙域被射出的,不过从sfs外挂的燃料箱容量看来,推测与本舰距离有八万公里吧。从这距离以最大战速前进,要与本舰接触也还要花上半天。” “听说‘留露拉’带着两艘护卫的姆萨卡级。也许不打算与坦尼森舰队会合,而是直接前往‘工业七号’。这样的话,伏朗托就能以‘留露拉’作为基地找寻‘盒子’。” 布拉特接着说。看着他说话口气已经完全站在我方的侧脸,奥特心中想到“这人比外表看起来的还要年轻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副长,你怎么看?”他转身看向背后。蕾亚姆手扶在负伤的肩膀上,毫不迟疑地回答:“很有可能。” “在舰队接受补给之后,只身往‘工业七号’移动。虽然有一时之间孤立的风险,不过却是让战力不用分散的高招。如果是那男人也会这么做吧。” “这样的话,我们就得对上这一整支大舰队了。” 舰长统整概况的一句话,让沉寂的气氛降临在舰桥之中。离开崩溃的“l1汇合点”,开始前往暗礁宙域之后已经超过五小时。为了要拘捕留在舰内的吉翁共和国兵以及各部位的复旧作业,原本忙到没空去思考的事,到现在压力一口气袭来。被极度睡眠不足所造成的异常清醒感缠绕着,奥特仰望映在荧幕上的光标群。相对于残弹与舰载机都所剩无几、负伤的“拟.阿卡马”,敌舰的数量却有十五艘。不用旁人提醒,他也知道这实在太疯狂了。“隆德.贝尔的增援……应该没得指望吧。”蕾亚姆不经意的一句话,带着令人发出叹息的沉重感在奥特耳边响起。 “是啊,我们是全军的搜捕对象。布莱特司令又在调职中,没有可以讲得通的人。一弄不好,还有受攻击的可能性。” “可是我们知道了‘盒子’的位置。只要报告说有被新吉翁夺取的危险性,那么隆德.贝尔不就可以依照独自的判断行动吗?” 坐在通讯席上的美寻.奥伊瓦肯少尉说道。她坚强的眼神诉求着这么说的必须性,让奥特哑口无言,此时蕾亚姆先回答了:“没有用的。” “不知道‘盒子’的真面目的话,没有方法可以证明它的危险性。要隆德.贝尔行动,也得等到我们确认‘盒子’的内容之后了。” “怎么可以……!这样的话──” “也没有余暇让我们绕路避开敌人的伏击了。要是我们不尽早抵达‘工业七号’,就会被伏朗托抢先一步。” 用不允许一切乐观想法的声音说着,蕾亚姆将视线转向舰长席。奥特回望她透露放手一搏的决心的双眼,向布拉特问道:“预料中的ms数量有多少?” “姆萨卡级的搭载数最大六架。伪装船各自不同,不过大概可以算成一艘三架左右。” “也就是说……”仰望荧幕,似乎在心算的侦测长脸色逐渐发白。“……七十二架。” “我方能够出动的,只有‘里歇尔’与‘完全型杰钢’,还有‘独角兽’。敌我战力差是二十四比一……” 蕾亚姆低语着。奥特感觉到绝望的寒意从脚底窜升,让全体为之冻结的气氛。“不,是十二比一。”他说道,并离开了舰长席。 “还可以再出动三架。” 鞋底的电磁着地,他回看呆住的所有人脸孔。“……是指‘刹帝利’吗?”蕾亚姆代表所有人间道,奥特用目光加以肯定。 “还有两架呢?ecoas的‘洛特’不能算进去,它们只能代替炮台。” 奥特背对继续质疑的蕾亚姆,望向布拉特。正面看着他似乎已经查觉的脸孔,对他再走近了一步,奥特问道:“能帮忙吗?”在脸颊微微痉挛的布拉特身后,美寻似乎吞下了某些话并别过头去。 “你们的‘吉拉.祖鲁’还健在。虽然有一架失去单手,不过还能够接下单舰防御的任务吧。” “……这样好吗?常有人说背叛过一次的家伙,会一再背叛呢!” 低下侧着的脸,布拉特带着苦笑回答。看着他毫无笑意的眼神,奥特也低下头,“我不会强迫你们。”他说道,并伸手碰触制服帽子。 “马上我们就会放出载离共和国军的小艇。你们可以一起搭乘,离开这艘船。任凭你们选择。” 布拉特睁大回避的眼睛,有如被将了一军般抬起头来。奥特没有看他,转身看向蕾亚姆等人,用响彻舰桥的声音说道:“其他所有人也是。” “之前,我说过没有必要为了这种蠢事一起陪葬,这份心情至今仍然是一样的。想离舰的人,我会出借小艇,尽管开口不用客气。在这一带的宙域,应该马上就会有船只接到求救讯号了吧。” 坐在前方操控台前的航海长与炮雷长,无言地隔过蕾亚姆的肩膀往奥特看去。不想再失去任何人。怎么可以再失去任何一个人?压下心中涌现的真心话,“但是要留下来的人,请做好觉悟。”奥特继续说道,并且一个一个看向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这里只有我们在。要不要行动,或者这是不是正确的抉择,都得由我们自己去下判断。每个人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并自己决定。我不追究你们身为军人的责任,该负起的责任,应该都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中。” 目光毫不动摇地看过来的人,陷入迷茫般低下头的人。确认了每一个人的反应,奥特最后看向美寻。“通知全舰,希望离舰的人二十分钟内在着舰甲板集合。”奥特说完,那娇小的身躯慌张地回答“是……是的”并再度转向操控台。脱下帽子,让风吹向火热的脑门,奥特不再注对上何人的眼神,向前方的窗户走去。 距离暗礁宙域还很远。没有任何交错而过的宇宙残骸,“拟.阿卡马”的周围只有无边的虚空扩展着。颠覆世界的“拉普拉斯之盒”、夏亚再世、开启“盒子”的钥匙“独角兽钢弹”——反刍着这些一个月前与他无缘的事情,心想着真是奇妙,奥特看向远方的群星。妻子的脸孔在脑海中浮现,不过并没有带给他想像中的感伤,只有“退休金泡汤了吧”这句自嘲的声音在心底掠过。 ※ 舰尾着舰甲板,就有如字面意思一般,是舰载机回舰时所使用的单方通行入口,不过也有小艇起降甲板的机能。虽然内装及与外观都与弹射甲板没有太大差异,不过四架旧式的小艇在挑高极高的甲板两端停留的景象,却有着与ms甲板异质的机库气氛。 现在,那群小艇中的两架被拉到中央的停机坪上,身着浓绿色太空装的一行人正陆续搭上小艇。虽然是在无重力之下,不过那团三十余人的男子们脚步却很沉重。看起来就仿佛他们的身躯,随着鞋底电磁吸住地板的每一步逐渐 缩小。小艇的周围站有扛着无后座力步枪的警卫,用监视的目光盯着搭上小艇的一行人,不过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会再有任何行动了。 他们──吉翁共和国的士兵们,败北了。失去母舰、失去同伴,正要分乘两艘小艇被丢进宇宙之中。不敢说自己能理解军人的气概,他们的理念究竟如何也在自己想像之外,不过所有人那仿佛正在漂流的表情让他多少感到一股亲近感。巴纳吉.林克斯看着那群大部分都是二十多岁士兵们的侧脸。“脱节”……用一句话表达他们的心理状态的话,大概就是这样吧。无法与眼前的现实妥协,明明身在此处,却有无穷的疏离感—— “水与粮食,已经算进漂流中的ms驾驶员们的份。离开舰艇之后,请先去救助他们。因为‘l1汇合点’崩溃,军方与媒体也应该开始有动作了。马上会有船只救起你们吧。” 面对担任共和国兵代表的中尉,奥黛莉.伯恩说道。虽然豪华的斗篷已经脱掉了,不过她仍然身着新吉翁正装的样子,一定也是让共和国兵感到“脱节”的因素之一。巴纳吉与康洛伊.哈根森以及贾尔.张等,名义上是送行,脸上却带着不安之色的男人们,一起注视着奥黛莉的背影。“是……”垂着视线回应的中尉,一瞬间回望了对他们来说独一无二的女至米妮瓦.萨比的眼神,之后用不知所措的表情环顾了周围。 “……这艘船上的乘员,没有人离舰呢。” 从播送募集希望离舰者的全舰广播之后,已经过了快三十分。看着除了自己一行人外,没有其他人要离开的着舰甲板后,中尉的目光移回奥黛莉身上。“为什么?”他用苦恼的声音问着。 “单舰挑战‘带袖的’的主力舰队,这根本是自杀行为。你们为什么……你们相信着什么?夏亚再世所述说的side共荣圈构想,会带给宇宙居民全新的未来。然而身为吉翁公主的您,为何要否定这构想——” “我并没有否定。如果真有这样的信念的话,那么试着将它在这个世界推行也无妨。只是,如果是受到‘拉普拉斯之盒’这样的力量所担保而独善其身,我是无法认同的。” 站在甲板上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奥黛莉静静地回答着。中尉虽然在滞留者之中是最上级干部,不过年纪也还只算是青年。巴纳吉看到他的脸孔突然扭曲,嘴巴不停地颤动,却是哑口无言。 “世界是会改变的,也不得不去改变。所以,当改变之际,有必要变得更加谨慎。只因为有所不满而想去改变,那就跟在黑暗之中哭泣的孩童没有两样。必须要好好地睁开双眼,自己走向有光芒的方向……做到了这一点,还想将自己所看到的光芒扩展到全世界的话,那时候才需要鼓起勇气去行动。” 奥黛莉的话语非常明确。没错,如果对这个世界感到“脱节”,而期望有改变的话,那么就不能恐惧自己的改变。深深地刻印着这一个多月间变化的胸口,与她的话共鸣,巴纳吉轻轻地握起血气直通到指尖的手掌,并且下定决心不再迷茫,看向正面。“您说,要先改变自己……?”对回问的中尉点头,“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奥黛莉露出笑容。 “即便是这艘船上的乘员,也有各自不同的想法。不过,只有一点,是我们共同相信的。” “那是……?” “我们不会死,也不会败。因为可能性的灵兽,会保护着我们。” “可能性的……灵兽……”复诵的同时,中尉的视线似乎想到什么似地看过来。巴纳吉不自觉地缩起下颚,端正了姿势。看着巴纳吉从昨晚穿到现在的驾驶服装,中尉的脸无力地垂下,“是我们错了吗……”他用几乎消失的声音说着。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视接下来的战斗结果,吉翁共和国的走向也会大幅度地改变吧。不过,不管结果如何,支持着国家的是你们。不要再因别人的话语而迷失了,包括我的话在内。” 低着头、紧咬住嘴唇的中尉,马上打直腰杆看着奥黛莉的脸。正觉得他带着些许湿润的眼珠反射着甲板上的光芒时,他的脚踝发出跺步声并拢,端正的举手敬礼动作笔直地站立在甲板之上。 “果然您才是我们的女王。” 没有等候答礼,他回过身,往部下们所搭乘的小艇走去。接下来要回国的他们,所要迎接的必定是严酷的命运。会受军法审判是一定的,更糟的话还有遭到国防部长为了想隐瞒他与新吉翁之间的关联而下手,进一步被封口的可能性。不过这样的预测,都无法吓住现在这一瞬间的中尉吧。目送了脚步踏实地远去的中尉,独自决然地站着的奥黛莉背影,深深地映在巴纳吉的眼中。他没有去多说什么,离开了现场。 穿越着舰甲板的气密闸,前往隔墙另一边的机库区域。可能性的灵兽,“独角兽”。现在自己能够做的事,只有让它做好万全的准备。巴纳吉似乎感觉到流动在舰内模糊的热气清晰起来,并重新注入自己的身心。被这种感觉所驱使,巴纳吉漂出到机库区域的空间中。 大大小小的货柜沿着隔墙固定着,除了舰上备用品之外,这里还成了从“葛兰雪”搬来的物资囤放区,现在整备兵全员出动,正在进行搬运作业。在起重机的作动音与警笛声交错之中,运货机放下光束格林机枪的黑色筒身,“好,可以了!”熟悉的声音混在金属音之中。巴纳吉蹬了一脚地板往那方向漂去,“拓也!”他大声喊着。“喔!”拓也.伊礼举起手,抓住差点漂过头的巴纳吉脚部,并用熟练的动作将运货机的搬运台拉了过来。 “重装甲计划,行得通吗?” “现在正让艾隆先生做最后的解析中,不用担心啦。会赶上决战的。” 用老练整备兵的面孔露出笑容没多久,“固定怎么样!?”拓也听到传来的吼声后耸耸肩膀,“准备好了!”他用全身发出咆哮。“出去啰!”载着六挺光束格林机枪的运货机随着叫声一同起动,说道“你先休息吧”的拓也背影也随着远去。沿着地板轨道移动的运货机,正前往隔墙上铁卷门开放着的巨大闸口,对面是还留有火灾过后,烧痕鲜明的ms甲板宽广的空间。搬运的光束格林机枪,应该会依照拓也所想的武装强化案装备在“独角兽”上,以构成“重装甲独角兽”不可或缺的配备之一发挥它的功用。 原本这是堆载在“葛兰雪”上的新吉翁制火器。与“独角兽”的相容性之高,这点已经在至今的战斗中证实了,不过同时启动多挺时却不知道会不会发生问题。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巴纳吉正打算追着运货机前往ms甲板,不过上方传来的一句“照他说的,去休息吧”让他抬起头往上看。是玛莉妲小姐,在他出声之前,那穿着驾驶服的轻盈身躯便充满了他的视野,浮在空中的身体慢慢地降在地板上。 “我了解你无法冷静,不过你是这艘舰的王牌。如果你不表现得稳重一些,大家都会跟着产生不安。” 支撑着脚没踏到地板的巴纳吉,她毫不移开对上的眼神说着。那声音与态度,无疑就是曾经一度共享心灵的玛莉妲.库鲁斯。被抓住的肩膀通过电流,身体无条件地松懈了下来;这是因为心中还留有那时候的感触而骚动,还是肉体毫无节操的生理现象?闻到她与奥黛莉不同种的甘甜体味,感觉到难为情而移开目光的巴纳吉,勉强挤出一句话:“怎么会,玛莉妲小姐你才是……”玛莉妲露出一丝微笑: “现在的‘刹帝利’没有办法站上第一线。因为被你整得很惨。” 轻松地回覆的一句话,却让甘甜的气氛四散了。被带去地球、玩弄心灵、折磨身体进行非自己所愿的战斗,直到徘徊在生死边缘。让她这一个月来尝到种种痛苦的契机,一定是与暴走的“独角兽”对战。不只机体,玛莉妲自己的身体也不可能处于万全的状 况,巴纳吉想到这些,用无言的神情低下头。“开玩笑的,不要做出那种表情。”玛莉妲苦笑着,戳戳他的额头。 “我当你的后卫。先锋要有的是体力与气力。只有三十分钟也好,去睡一下吧。” “好的……那个,玛莉妲小姐,你跟船长说过话了?” 会突然说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在意她难得如此多话。正要离去的背影震了一下,玛莉妲稍微回过头来,“他还在拘留室?”她用好不容易才能听清楚的音量问着。一边点头,巴纳吉想到自己也被他躲着。 “你去跟他说话吧。” 仍然背对着自己,玛莉妲幽幽地说着。“可是……”巴纳吉回答的声音充满疑惑,“我想这样比较好。”望向远处的侧脸,发出压下巴纳吉意见的声音。 “有些话,要同样身为男人,才好说出口吧?” 用不期待答案的声音说完,那蹬离地板的背影逐渐远去。玛莉妲抓住正好从头上经过的光束格林机枪,与整备兵开始说些什么。不再看着玛莉妲,巴纳吉看向设在右舷部隔墙上的气闸门。想到前往重力区域中拘留室的路途,让他心情一下变得沉重,产生着地的鞋底抬不起来的错觉。 一下电梯,从舰尾方向就传来微弱的震动音,让成为低重力俘虏的身体微微震动。是共和国兵们所搭乘的小艇离舰了吧。重力区恢复一片宁静,除了让离心重力产生的圆筒的回转音以外,什么都听不见。感觉到每走一步身体就更加沉重,巴纳吉走过留有些许硝烟味的通道。在呈现缓缓弧度的圆弧型走廊前进三十公尺后,就是他目标的房间。 没有人命令他进去,连锁都没上,他却不肯出来。自己进去、自己关上铁门、不与任何人交流,保持沉默。站在跟其他拘留室一样,遮蔽里面人类气息的铁门前,想透过窥视用的铁窗窥视里面状况的巴纳吉,因为发现自己感到胆怯而皱起眉头。他深呼吸一口气,形式上敲了门之后,不待回应便推开了铁门。 拘留室墙壁全部贴着防止自残用的垫子,为了省电而总是昏昏暗暗的。靠在墙壁上,好像在发呆般坐着的斯贝洛亚.辛尼曼,就有如拿到昏暗中的一块影子。就算被门口照进来的光所照射着,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只用转动的眼神回看巴纳吉。在下腹部使力,将几乎要被那气魄推出去的身体稳住,巴纳吉站在门口紧紧盯着辛尼曼的黑色瞳孔。 “脱出用的小艇,已经离开了。” 张开的口中流露出预定之外的言语后,巴纳吉一时陷入沉默。在眨了两三次眼睛之后,辛尼曼似乎不感兴趣地低下了头。 “要是想留在这里的话,就上来舰桥吧。马上就要与新吉翁舰队接触了。你知道内部状况,多少可以给点建议吧?” 明明不是来讲这种话的。巴纳吉被隔阂似乎越说越深的焦虑所驱使,抓住了开启的铁门边,无法下定决心踏进室内,只有留在门口。他的目光从一言不发的辛尼曼离开,看向自己脚边伸长的影子。舰内广播好像告知了些什么,但是他的心中没有余裕去仔细听内容。 “玛莉妲小姐与布拉特先生他们都来帮忙了,只有船长你却躲在这种地方——” “我已经不是船长了。” 话被沙哑的声音打断,巴纳吉抬起头来。辛尼曼看着墙壁,眼白浮现在昏暗之中,却又马上被闭起的眼皮消去那光芒。 “船已经沉了。下命令的家伙也消失了。曾经是部下的人们,都各自在靠自己的判断行动。” “这样的话,你又是什么!?” 不由自主地吼出来的声音传到墙壁的垫子上,没有回响地被吸进地板而消失。把脸从像尸体般一动也不动的辛尼曼身上别开,巴纳吉的目光逃向门口旁边的昏暗之中。 “我也想认定我们没有关系了……!可是没办法,对我来说你仍然是船长。要是抽离了船长你,现在的我也会消失。” 黑暗之中传来身子抖动的气息,不过他没有心情去确认。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活下来,你的复杂告诉了我世界的实情,你的温柔教我就算如此也要活下去。因为有太多悲伤的事,所以有人为了消去悲伤而生——那些话语深植内心,一次两次的背叛是消不去的。抓着铁门的指尖使力,巴纳吉再次看向辛尼曼。 “你放玛莉妲自由,并且拯救了奥黛莉不是吗?其他的事,是另外一回事。你为什么要这样——” “要从之前所在的场所跨出一步,没有那么容易。是要代价的。” 打断他的话,辛尼曼稍微抬起头来。巴纳吉噤声看着他的侧脸。 “不管是这艘船的人、‘葛兰雪’的人……公主,还有你也一样。大家都付出了代价。安定的生活、身为军人的地位、至今支撑着自己的信念与自尊。其中也有人甚至付出了生命吧。” 塔克萨.马克尔中校的脸孔掠过脑海,达卡战场上听到的罗妮.贾维声音从耳边拂过。不去害怕改变,用跨出一步的勇气来拯救自己的所有生命——辛尼曼粗糙的手掌相握,“我所付出的,是全部。”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责任、怨恨,我把形成自己的一切都抛弃了。现在剩下的,只有空壳。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负起什么责任了,去告诉贾尔。” “告诉贾尔先生……?” “叫你来跟我说话的,就是他吧?” “不是,是玛莉妲小姐说的。问我能不能来跟船长你讲话。” 露出动摇而睁大的眼睛,在黑暗底部淡淡地发光。“玛莉妲吗……”听着他低语的声音,看着随后就没有动作的辛尼曼,巴纳吉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连这道门都无法跨越过去。“为了改变,而逐渐失去什么……”他不自觉地在口中重覆着,最后再一次直视着凝结的昏暗之中。辛尼曼什么都不说,也没有抬起头来。 “不过,相对地也有得到的东西,不是吗?” 没有更多话语可说,他从门口退了一步。“这道门我就开着了。”丢下这句话,巴纳吉离开了拘留室。带着每一步都有无力感在扩散的心,他往电梯方向走回去。开着的门,持续在无人的通道上拉出淡淡的影子。 伸手要去按电梯按钮的同时,电梯门打开了。反射性地退了一步,与独自站在电梯中的奥黛莉四目交会,出乎意料之外的状况让巴纳吉的身体愣住了。 “……怎么样?” 她大概察觉自己在这里的理由了,奥黛莉简短的问题戳中了不平静的内心,巴纳吉没有开口,摇摇头。“是吗……”低语中混着叹息,稍微低下头的奥黛莉离开电梯。没有随后进入电梯,巴纳吉留在没有人烟的通道上,听着电梯门发出意外大的声响关上。 “我刚才跟布拉特谈过。库瓦尼与艾邦的‘吉拉.祖鲁’也可以出动。这样子ms的数量就有六架。” 随着电梯声响的余波,奥黛莉开口说道。声音赶走了沉闷的气氛,“虽然就算这样,敌我兵力差好像还是十二比一。”她继续讲着的面容带着暗淡,让回答“谢谢帮忙”的巴纳吉声音也变得不自然。 “我会对新吉翁舰队喊话到开战前一刻。也许会没有用,不过奥特舰长也答应了。他说既然得拉弓对着同胞,那么为了葛兰雪队,这么做也比较好。” “不会没有用的。你的话语带有力量。像昨晚的演讲,或是刚才跟吉翁共和国的人说的话……我没有办法像你那样子去推动人心。” 连区区的船长一个人,我都没办法让他回头。随着覆满心中的无力感,巴纳吉背向面露讶异神情的奥黛莉,目光落到手中那满是灰烬的手套上。 这双手能做到的事有限,没有办法。如果一切,都是从救出在殖民卫星空中盘旋的奥黛莉那时候开始,那么一定也 有结束的时候—— “所以,我要化为你的盾。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我都会将你送到‘拉普拉斯之盒’。我想,那大概就是‘盒子’的钥匙……我与‘独角兽’所背负的任务。” “巴纳吉……” “要是觉得‘盒子’有那种价值,那么我希望用你的话语去传达真相。要是会带来灾难的东西,那么毁了它也没关系。我只能做到这些——” “做不到。” 冰冷的语气从背后刺穿胸口上让自己失去接下来的话语。巴纳吉闭上口,视线越过肩膀捕捉到奥黛莉的脸孔。 “我一个人,做不到……” 那有如在瞪着巴纳吉而眯起的眼睛,是湿润的。想呼唤奥黛莉的声音哽住了喉咙,巴纳吉慌张地转身望向她,同时胸口被奥黛莉突然举起的右手给揪住。 指甲刺在驾驶服的衣料上,抓紧的指尖传来震动,就像是一直被压抑到极限的情感在这瞬间终于溃堤了,那让自己身体共振的震动刺进心头,巴纳吉不由得回看了奥黛莉的脸孔。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会连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没有相信我、与我共鸣……支持着我的人,那么什么也……” 翡翠色的瞳孔垂下,饰有金色立体绣饰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没有任何确切证据能够支持她。如果没有自己这躯干提供互相接触的热情、互相支持的体温的话,她没办法像这样仅靠脚尖支撑站着——自己差点把一切全部丢在她一个人身上,这份理解伴随着锐利的痛觉贯穿全身,巴纳吉突然把自己的手叠在奥黛莉的手上。抓住她倾倒的细弱肩膀,一口气将她拉了进来,并用两手紧紧地抱住她仿佛会断掉的瘦小身躯。 “……跟我约定好,一定会回来,不要让我一个人。” 奥黛莉说道。她埋在胸口的脸没有抬起,感觉到她的气息透过驾驶服传来,巴纳吉更加用力地抱着她,“就这么约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身为新人类,我真是不及格……要是没有提醒的话,我都快忘了你是奥黛莉了。” “在大家面前,那样子就好。但是只有这一刻……” 从穿过了硝烟与光束的臭氧味,那小小的头顶中,漂出那股甘甜的发香。你已经无法回到大家之中了——感觉到面具男的声音在脑海中闪过,并且要带走手臂中的热度,巴纳吉的手伸向奥黛莉的头,像是在抚摸般地抬起了她的脸。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闭上的眼睑藏住翡翠色瞳孔,流下了泪珠。巴纳吉抱住奥黛莉的肩膀,让两人的嘴唇碰触。真柔软啊——如此感觉的神经溶化,混合为一的体温在两人之中循环。无视走道冷清的空气,溶合为一的身体放出热度,以两个人为中心,放出温暖的力场往周围扩张。 ※ ‘应该说被摆了一道吧。终点是“工业七号”……而且还是“墨瓦腊泥加”。’ 在以最大战速移动中的舰内,靠中继卫星传送的雷射通讯座标并不安定。在反复传送电子信件数十回之后,终于和玛莎直接通上话,而且杂讯强到连表情都难以辨认。回应“是”的同时,亚伯特.毕斯特用眼角瞄向背后的昏暗之中。 “雷比尔将军”的通讯室内,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报丧女妖”出击后,即将经过七小时。数天前,像是融入在黑暗之中站着的利迪.马瑟纳斯,现在已经在间隔数万公里的星海之中—— ‘“墨瓦腊泥加”竣工,好像是三年前的事吧,为了开发木星圈做的自航式殖民卫星建造者……会把房子移建到那边,我还以为是为了卡帝亚斯的浪漫主义呢。’ “在移建的时候,把宗主的冰室也移动到那里去了──我觉得这样想比较妥当吧。又或许‘墨瓦腊泥加’的建设本身,也是让‘盒子’流出的计划一环。” 靠在椅子上,回答着不确定是在发牢骚的玛莎,亚伯特也开始觉得这是有可能的。“墨瓦腊泥加”完成的隔年,“独角兽”的建造计划,也就是uc计划开始了。精神感应框体的实用性被确认,已经不需要的测试机──“新安州”被“带袖的”抢夺,也是同一年的事。实际上那是伪装成海盗事件的供应,虽然策划此事的不是别人,就是亚伯特自己,不过卡帝亚斯一定是预料到这些动作而拟定计划,并选定了“盒子”的藏匿之处与让渡方法。 在亚纳海姆电子公司对新吉翁伸出援手,靠着“安定的紧张气氛”坚守需要与供给的系统同时,联邦政府内的部分势力企图断绝吉翁主义,并且推动在吉翁共和国解体的节骨眼上进行军队重编计划。看清了毕斯特财团与移民问题评议会各自的立场不同之处,将自己的行动伪装成顺着两者对立的架构,并伺机而动;卡帝亚斯也许就是这样巧妙地模糊了自己计划的全貌。 藉着引发新的战乱,而维持毕斯特财团与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权益──他的目的并不是这样。卡帝亚斯想打开“盒子”的思维之中,有着其他目的。被分不清是否为直觉的理解度所拖累,亚伯特感受到有如被丢到未知的黑暗般的恐惧感。他将发白的脸孔再次面对通讯荧幕。‘我有让人调查过喔!’语气带着急躁,玛莎粗鲁地撩起金发。 ‘我有出席竣工仪式,也亲眼看到移建的房子了。在自己长大的家中庭院里,居然埋着“拉普拉斯之盒”……你能想像吗?’ “我重新检视过‘墨瓦腊泥加’中的资料了。只看构造图的话,在房子的地下并没有找到特别加工过的痕迹。可能是领袖直属机构所做的隐匿工作,管理的殖民卫星公社也有可能是共谋者。” ‘是公社副总裁朱斯特叔父吧。依他的个性,就算协助卡帝亚斯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样看来,也要重新调查其他理事了。’ 咬着食指,似乎在脑中排列出想踢下自己的财团理事群的玛莎脸孔,与童话中被魔法之镜宣告业已凋零的女工重叠。也许,已经不行了。亚伯特模糊的脑海中,浮现欠缺主词的这句话,‘你那边的状况呢?’听到玛莎的声音,让他连忙抬起头来。 “这次晚了一步。‘报丧女妖’虽然急速赶往现场,不过新吉翁舰队会先接触‘拟.阿卡马’。看事态发展的结果,应该会插手两者间的战斗吧。位置上也难以让它先前往‘工业七号’。” ‘让财团的关系人士从“工业七号”撤退真是一大败笔。要是有人留着,也许就能送进“墨瓦腊泥加”了。’ “前去修复殖民卫星的亚纳海姆关系人士呢?” ‘尽是与财团无关的人。就算媒体可以交给他们处理,他们也不是能够接近“盒子”的人材……“雷比尔将军”几时会到?’ “还要花上八小时。现在只能交给‘报丧女妖’了。” 要是知道那驾驶员是马瑟纳斯家的长子,玛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突然想到这点,并且对自己心中毫无一丝波澜感到讶异的亚伯特,再次直视着因杂讯而扭曲的玛莎眼睛。她的眼角,细看之下可以发现与她年龄相符的绉纹。在他将这看入眼底,再次感觉到有什么要结束了的刹那,‘没有办法了。’低语的玛莎眼神突然发出冷漠的光芒。 ‘“拟.阿卡马”与新吉翁,都太接近“盒子”了,没有办法去赌不确定因素。果然得使用最后的手段了。’ “最后的手段……?” ‘我与罗南议长联络过。今后直到事件结束为止,财团会暂时与移民问题评议会联手。并且透过参谋本部告诉舰长,“雷比尔将军”不要太接近“工业七号”。’ 比起这突然而来的消息,在杂讯底下发光的眼神更令人发寒。这么强的杂讯,不只是自己这边的收讯问题。到现在才查觉玛莎似乎也在移动中的亚伯特,领悟到她的目的地而倒抽一口气。原本应该身在地球极东 基地的玛莎,与罗南.马瑟纳斯一起前往的地方── “难道要用那个……!?” 看着没有其他的推测,不自觉地从操控台上起身的亚伯特,‘你也已经知道了吧。’玛莎冷静地说道。 ‘一定要阻止“盒子”流出。最坏的状况下,就算要把“盒子”本体给消灭……’ “可是,破坏钥匙也就算了,要是消灭了‘盒子’的话……!还有叫回‘报丧女妖’的时机也——” ‘协力消去“盒子”这件事实,将会成为财团与联邦之间全新共生关系的基础。’ 透过荧幕传来的目光没有移动,玛莎用有如在教育孩童般的语调说着。‘至于“报丧女妖”,只能当作是最低限度的牺牲者了。虽然对里面的人偶很抱歉。’ 她不带丝毫的感情放话,取回原本魔性的眼神,在杂讯飞舞的另一端放着坚定的光芒。人偶,这词汇与那有如玻璃般的蓝色眼眸重合,亚伯特的身体从椅子上浮起,无所适从地漂浮着。“最后的手段”不会选择消灭的对象。“盒子”还有她,都会一起从这个世界消灭。明明只差一点就能伸手碰到,自己也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就先期待“报丧女妖”吧。它要是解决了“独角兽”,我们也会有机会可以回收“盒子”。就见识看看它能做到什么程度。’ 鲜红的嘴唇蠢动,浮现出她平常那嫣然的笑容。亚伯特感觉到状况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握之中。 ※ 舰桥的当班成员全部身穿重装型太空衣,在各自的操控台上就定位,这对幼年期在战舰之中度过的自己是习以为常的气氛。穿越门口,米妮瓦.拉欧.萨比马上与坐在舰长席上的奥特面对面,身着与他们同样白色太空衣的身体,移动到了舰桥的中间部分。 “全员,就第一种战斗配置。”“各炮座开启。敌舰队第一阵,离抵达感测圈内还有t负一千两百。”“米诺夫斯基粒子,散布战斗浓度。ms队准备出发。”在这类的声音交错之中,奥特说着“请到这边”并指向旁边的司令席。在战舰中坐上司令席,意味着身分在舰长之上。这不是可以轻易坐上的位置,米妮瓦用目光回以疑虑,不过奥特催促她坐下的视线没有动摇。 “你有这样的资格,请。” 没有装出任何笑容。说完,他用紧绷的脸色再次看向主荧幕。“敌方第一阵,散开。”听到侦测长的声音,奥特回道“对方在观查我们的动向啊。不让我们使用超级mega粒子炮”,脸色已经变成了无法再搭理米妮瓦的指挥官表情。相对地蕾亚姆副长靠近,并且亲切地对应:“头盔可以挂在座位的旁边。”照着她说的做之后,米妮瓦仰望映出三次元航海图的荧幕。时间是标准时间上午七点五十八分。在暗礁宙域前方布阵的新吉翁舰队光标,看起来的确开始散开了。 “现在只是显示出用光学观测所得到的情报。还没有互相以雷达捕捉。炮火开启是二十分钟后的事。” 蕾亚姆说道。米妮瓦对这位看起来很沉稳的女性军官点头后,将背上的背包接合在座位上。应该带饮用水的软管来的,她感到迟来的后悔。 “请用这副麦克风。殿下的声音将即时翻译为光讯号发送。对方八成也对我们进行光学观测,所以光讯号应该可以传达。声音跟图像我们还是会一起传送,不过这方面就不要太期待了。” “那么,要证明我就是我很困难吧?” “这就看殿下怎么说了。”在与舰桥成员应答的空档,奥特插口说道。“你拥有只有你个人才有的魅力口吻。请传达给你的同伴们。只要像你对我们说过的那样,对心灵呼唤就可以了。” 米妮瓦感觉到奥特直视自己眼睛说出的话,让美寻等舰桥成员各自点头,并透过座椅看向自己。“我了解了。”目光坚定不移的米妮瓦,将手伸向扶手上的麦克风。紧握住那令人感觉到与无重力状态无关,非常沉重的麦克风,她看向正面窗外,那宽广的黑暗宇宙。 对心灵呼唤──这不是想做就做得到的,也不是可以随便做的。她曾疑虑,促使不断地祈愿着吉翁再兴的将士们,那些把自己看作是希望之星、顽固的军人们改变心意,是背叛了双亲灵魂的行为。就算对弗尔.伏朗托所诉求的side共荣圈构想,或许自己也只是用感情论去加以否定,并没有可以明确否定他的论证。 可是,言语自然地洋溢出来。互相相信、互相回响,她感觉得到在心中所炼造的思维,化为热量涌上喉头。已经不能回头了,米妮瓦在心中下结论。赌上二者合而为一的这艘舰艇将有些事物诞生的可能性,相信在背后支持、这股与压力相似的力量,现在只需想着前进。 她感觉到自己冷静得不可思议。是因为那温热掌心的主人,在这躯体中注入了力量吗?用舌尖滋润还留有那时触感的嘴唇,感觉到热量呼地穿过躯体,下一个瞬间她的头脑与内心都放空,嘴唇接近麦克风,吐出了第一句话: “敬告在前方展开中的新吉翁舰队。我是米妮瓦.拉欧.萨比。” ※ ‘现在,我正从隶属联邦军隆德.贝尔队的“拟.阿卡马”上送出这段通讯。我并不是以俘虏的身分被拘留,也不是被强迫向各位长官喊话。接下来所要说的,一切都是出自我自己的意志。希望大家在进入战斗行动之前,能先听听我说的话。’ 奥黛莉在战斗着。被她的声音环绕,心中带着仿佛被推了一把的感觉,巴纳吉化为一道箭矢飞越ms甲板的空间。 背着满是灰烬的隔墙站着的“独角兽”,在视线之中慢慢变大。实行了拓也所说的重装甲计划后的机体,一旦近在眼前,便展现出令人屏息的魄力。左右的机械臂各拿着两挺光束格林机枪,并且各自装有护盾。背上也悬挂着同样有格林机枪及护盾的组合,另外还有超级火箭炮两挺用外挂框体固定在背部背包的两侧。以几乎要摩擦到天花板的态势突出在双肩上的火箭炮,也有追加武装的架设器机能。除了三连装的对舰飞弹发射器挂在两侧之外,还可以看到手榴弹的红色弹头沿着炮身成串设置着。扩大到ms尺寸的手榴弹,在小腿两侧也装备了共计十二个,这更加强化了它全身都是武器的印象。那完全改变机体剪影的重装备感,就有如装备了成束的刀枪、充满自信的古代战士——仿佛是东洋的武者,还是武士那样的威严感。 其中最大的特征,就是为了推动由这些装备所增加的机体质量,而装备在背上的巨大推进器。由94式喷射座的推进器转用而来的推进火箭,利用从该机的框体改造而来的固定具,将两具捆在一起,长度匹敌机体高度的筒身从背后伸出,也因此机身无法纳入悬架,直立在甲板中央的“独角兽”呈现出的样貌,说好听一点是阖上翅膀的大天使,说难听一点就是拖着两条大到夸张的尾巴的魔兽。再加上手持的光束步枪、固有武装的头部火神炮的话,实体弹、mega粒子弹、飞弹等林林总总的火炮共计十七门。称它为重装甲不知道贴不贴切,不过它装备有单体ms最强大的火力却是无庸置疑的。 飞弹发射器是从“完全型杰钢”转用而来,手榴弹的勾子也是杰钢型的备用品。只会用到现有的东西──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如同拓也所说的。居然可以弄成……吞下差点说出口的话,巴纳吉接近了拓也正埋首在内的驾驶舱门。他正在确认追加零件的接合状况,周围有琼纳.吉伯尼组的整备兵们正打开检修盖,检查着机体与加挂配备接线的状况。发现巴纳吉,拓也擦擦被机油染黑的人中,“我说过会赶上的吧?”他挺胸说道。 “不只手上拿着的配件,背上的装备也能够遥控射击。全方位毫无死角!交给我没错吧?” “我没办法瞄那么多准星啦。” “可以,这家伙搭载的意向自动撷取系统,某种程度上可以帮你控制准星。只要你感觉到敌人的杀气,接着‘独角兽’大人就会去瞄准了。” 是迷上什么战记故事了吗,看着拓也他说出杀气这种字眼的脸孔,巴纳吉发出叹息。“你说得容易……”正要酸他的时候,别的声音说道“这也不完全是乱说的”,让巴纳吉抬头看去。他看到穿着亚纳海姆作业服的艾隆.泰杰夫,手扶着驾驶舱盖往这里降下。 “重新检视毁灭模式发动时的资料,让我更加确定了。精神感应框体发出的光,那果然是感应波超载的结果。是你的意志、思考波让精神感应框体发出光辉。” 巴纳吉抓住来势太猛、差点过头的艾隆手臂,拉回舱门前:“我的意志……?”正面回望皱着眉头的巴纳吉,“我想没有错。”艾隆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前几天,我提到过阻止阿克西斯的感应力场。与那相同的现象,就在这架‘独角兽’之中发生着。不只是单纯辅助精神感应装置,精神感应框体还充当了变换机构。将累积的感应波转化为光,最后转换为物理能量。当然,这是最初规格上没有的特性,也没有可以做机械性控制的理论。只有超载的感应波,化为可以产生物理作用的力量而放出的这项事实。这是怎么回事,你了解吗? 就是这架‘独角兽’的能量源,来自于你。当然,它还是需要发电机,电气系统也正常运作着。可是,化为‘钢弹’时那股异常的力量,是从你身上发出的。可以说你是头脑也是心脏,而‘独角兽’是以你为动力源的肉体也不为过。这已经无法用ms去介定它了,而是扩大到二十公尺高的‘人类’……高大的巨人。” 虽然并不是没有自己实际体会的部分,不过这种说法还是难以让人接受。没办法收起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巴纳吉看向拓也。大概是已经听过了,拓也用赞同的表情点着头,“总之,总结重点就是……”他交抱双臂,开口说道。 “要好好地保持你的气力。你的气力会化为能源,让‘独角兽’发挥出火场的怪力。禁止说什么办不到做不到的。去想着我做得到、我要做给人看,用毅力去硬闯,那么‘独角兽’就会回应你……就是这样吧,艾隆先生。” “很遗憾地,我不得不认可这种说法。以现在的科技来说,光是做到检验现象并树立假设就很拚了。光是要解析这架‘独角兽’的资料并统整,就是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大工程。而且前提是政府肯许可,让人研究这么危险的东西。” 带着苦笑说道,艾隆仰望了“独角兽”的独角。残留思念,重复着奥黛莉曾经说出口的话,巴纳吉也看向那戴着面罩,毫无表情的面容。在这里存在的只不过是机械,但是如果当作它也是扩大到二十公尺高的“人类”的话,那么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都能够解释了。就像自己一样,也许“独角兽”也在成长、变化着。虽然被埋入名为新人类毁灭系统的本能,却又负着要将真正的新人类引导前往“盒子”的使命——光与闇,事先便拥有相反要素的巨人。被所有关联到的人们生命及思维所锻炼,习得统御光与闇的方法,在不知不觉之中逐渐找到自己该有的样貌…… “就算是完成度不如‘独角兽’的系统,同样的状况也可以套用在所有装备有精神感应框体的机体上。虽然这也是假设,不过‘独角兽’与‘刹帝利’的合作顺利的话,将感应力场转用为武器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艾隆说道。巴纳吉突然回神,回问:“‘刹帝利’吗?” “当不同的机体发生共鸣现象时,精神感应框体会以驾驶员为媒介,让收讯范围极大化。跟‘阿克西斯冲击’是同样的道理。两机的精神感应框体完美共鸣的话,也许会形成可以推动小行星的‘力场’,不过几乎只是梦想。不能控制的东西无法称为武器,你当参考听完就算了吧。” 对于实际体验过作用在与黑色的“独角兽”,“报丧女妖”之间,那神秘光芒力场的自己来说,这真是鲜明的梦想。艾隆抹去嘴角的微笑,看向放在舰尾的“刹帝利”巨体。 “令人在意的,是现象发生根源的驾驶员感应波,会大幅受到心理状况所影响。玛莉妲中尉的情绪不安定的话,可能会把你一起带入负面影响中。” 艾隆的最后几句话音量明显变小。“这点不用担心。”立刻回答的巴纳吉,避开艾隆的视线看着“刹帝利”。失去手腕的右臂装备两挺光束格林机枪,那四连装的长枪身像义手垂着的样子,比起以前有着不同的魄力。巨大的荚舱无法纳入悬架,使得它一样只能站在甲板中央。巴纳吉看到似乎是玛莉妲的驾驶服从那前方穿过,并且进入腹部的驾驶舱门。 顺从心灵。昨晚的混乱之中,辛尼曼那在无线电内响起的声音,也传到了巴纳吉耳中。解开了自己对自己的诅咒,那现在支撑她战斗的又是什么呢?环顾周遭,无意识地找寻起人不可能在这的辛尼曼,巴纳吉对拓也抛下一句“我马上回来”,离开了现场。 斜角穿越奥黛莉声音响着的甲板,抓住“刹帝利”的驾驶舱门。“玛莉妲小姐。”巴纳吉叫道。玛莉妲对自己瞄了一眼,淡淡的声音回问:“什么事?”被这样一间,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巴纳吉环顾荧幕做过更换、只有内装能够修理的驾驶舱后,“那个,没问题吗?”他不得要领地问道。 “光束格林机枪原本就是开发给‘刹帝利’用的装备。同调上没有问题。” “不是这个,我是说身体。有没有会痛的地方……” 现在该说的,不是这种事。似乎比开口的当事人更早查觉,玛莉妲进行系统确认的手停下,目光再次看向自己。巴纳吉将无法直视着她的脸低下。“……很抱歉。”他轻声说道,毫无意义地紧握住驾驶舱的门口。 “我跟船长见面了,可是没有好好对话……” “这样啊。” “他一定在担心着玛莉妲小姐你。他一定只是不好意思面对你——” “巴纳吉。” 感觉好像被突然抛来的话语戳了一下额头。隔着仪表板看着抬起头的巴纳吉,“不要想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玛莉妲继续说道。 “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背后还有我在支撑着。” “玛莉妲小姐……” “我的背后也有人支撑着。就算没有与他对话,我也很清楚。” 表情变得稍微和缓,玛莉妲再次开始做系统检查。“你也有要支持的背影吧,只要想着她就好了。”她回答的声音与无线电播放中的奥黛莉声音重合上让心中产生新的热忱。自己与玛莉妲还有奥黛莉,都已经不是无根的杂草了。大家都置身于互相支持、互相联结的圆环之中。理解到有着比血脉或出生更加强稳、可以称为羁绊的某些事物支持着自己的立足点,巴纳吉笑着回答:“了解。”原本想就这么离开舱口,不过一个念头让他又抓住了门口。 “玛莉妲小姐,你喜欢的食物是?”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插图059) 她的脸不知所以然地抬起,眨动眼睛。“总有些什么吧?”巴纳吉再次问道。玛莉妲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冰淇淋……吧。”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拙稚生涩的语气。巴纳吉马上探出身子说道:“有家店很好吃,在‘工业七号.’。” “等撑过这局面之后,我带路,大家一起去吧。” “是啊……” “约好了喔。我一定会带你去的。” 困惑的脸色突然露出笑容,玛莉妲回答:“知道了,我会期待着的。”我们也是有这样的明天、这么的未来,就算没有我也要亲手创造。巴纳吉在心中下定决心,并说道“那么,等会儿 再见吧”便蹬离驾驶舱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在口中低喃着,并且回到全副武装的“独角兽”。被在甲板中回荡的奥黛莉声音所包覆着,白色的巨人似乎正等着主人的归来。 ‘并不能说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只有其中一方的话,我们是不完全的。我知道了宇宙居民与地球居民,是有如镜子的两边一般相对的存在……’ ※ “就算其中一方征服了另一方,也无法解决问题。互相筑起高墙,无视对方就好的思维也不正确。请不要害怕改变,经过一年战争以来的试练,也许我们终于得到了前进的机会。如果你们相信宇宙、地球以及人类良善的未来的话,那么希望你们能够放我们通行。身为有尊严的吉翁武人,希望你们展现出顺从心灵的勇气。” 到此暂时按下按钮切断无线电,米妮瓦将手伸向喉咙做出口渴了的手势。一边递过饮用水的软管,奥特一边看向主荧幕。新吉翁舰队的光标没有动静。以三艘组成的队列分散为五个,布下三段式阵型在“拟.阿卡马”的航道上就定位。 “如何?” “没有回应。米诺夫斯基粒子,浓度上升中。” 侦测长回答道。这也是现实──只靠言语无法去改变、无法加以拯救。有些事,没有拚了命去对撞,是不会懂的。奥特忍住叹息,看向蕾亚姆。靠眼神心领神会,再看向米妮瓦,而她早已看过来的眼神直视着自己。可以吧?没有必要开口这么问。她的眼诉说着没有关系,奥特对她点头致意,并喊出开战的声音:“对空战斗准备!” “ms队,陆续前进。阵型就照事前所通知的。各炮座,待进入射程范围之后开始射击。” 复诵与传达的声音一起涌现,告知战斗准备的警报声响起。离接触还有十分钟,差不多该是打到算赚到的长距离飞弹杀过来的时候了。紧盯着荧幕上的光标,奥特拿起扶手上的无线电:“舰长通告r-0。巴纳吉,听得见吗?”听到奥特的声音,刚戴上头盔的米妮瓦眼神瞄了过来。 ‘是,我有听到。’ “敌人想在进入暗礁宙域之前收拾掉我们。不用在意后方,你只要想着前进就好。我们会以‘独角兽’为目标前进。” ‘了解。’ “我知道都交给一般民众的你当前卫了,实在不该说这种话。不过不要勉强,一定要活着回来。只有我们抵达‘盒子’,那是没有意义的。” 隔了些许空档后,传回来的‘了解’,声音听起来就如同跨越了许多修罗场的一线驾驶员。现在只能前进了,祈望他能够为我们这些愚昧的旧人类,指示出一条道路来。奥特口中品尝着苦涩,对无线电说道:“祝武运昌隆。” ※ ‘“刹帝利”随着r-0之后离舰。各机前往指定的弹射甲板。’ ‘玛莉妲中尉,r(罗密欧)010与j(茱丽叶)006将进行防御。中尉请专心支援r-0。’ ‘了解。’ ‘葛兰雪队的“吉拉.祖鲁”、g(高尔夫)001与002固定进行直接掩护。打击接近本舰十公里方圆的敌人。’ ‘了解了。对手可不好惹,就不要管形象啦。’ ‘在各枪塔的家伙们!对手是不听公主话的反贼,不要手下留情,让联邦的公子哥儿们见识一下葛兰雪队的打法啊。’ 在规规矩矩的离舰广播声中,混着实在很难称得上是高雅的叫声。玛莉妲及布拉特,还有已经了解到要把这艘船当作应该守护的堡垒的那些部下们,声音在耳中交错着,辛尼曼迟缓地抬起头来。在这期间中,舰内扩音器仍然播放着交错的声音,缓慢地搅动着拘留室内沉积的空气。 ‘各机,首先目标是抵达暗礁宙域。只要混进宇宙残骸之海,就会有机会甩开追兵。而且敌人应该也难以进行组织性行动。’ 正好相反吧。反射性地下判断的身体抖了一下,辛尼曼抬起头,看向响着奥特声音的扩音器。 坦尼森舰队的司令,坦尼森.巴格特上校,曾经参与产生暗礁宙域的元凶,鲁姆战役。如果是那个隐居在帛琉时也到暗礁宙域环视、独自制作海图的男人,那么反而会拿那片宇宙残骸之海做武器。只要他判断敌人难以对付,那么就会慢慢地让舰队退后,等到诱进暗礁宙域之后再给予致命一击吧。 在舰长会议明明打过照面,布拉特那家伙是不记得了吗?在心中叫骂着,辛尼曼倾听着无线电的声音。一直没有听到质疑的声音。亚雷克与特姆拉等人的声音,与“拟.阿卡马”的成员混在一起从扩音器中飘过。一群呆瓜,到底在搞什么啊变得坐立不安,环顾了贴满垫子的室内,辛尼曼看向仍然开着的铁门。走出通道就有通讯面板,想着必须跟舰桥连络,往门口正要踏出一步,却被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的自己给吓了一跳。 这是几秒前自己完全想像不到的状况。应该已经化为空壳的身体,居然站起来行动了。只因为对部下们的没用感到焦急,想要对他们咆哮,而让血液热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用意外、困惑,还有颤抖的神情呆立的辛尼曼,再次将视线看向门外照进来的光。照亮拘留室昏暗的光。无法照到这里,可是只要稍微踏出一步,就能用手接触的光—— ‘相对地也有得到的东西,不是吗?’ 站在门口的幻影,那僵硬的声音在记忆之中响起。那家伙,真的给我开着门就走了。“真是……”吐出沙哑的声音,辛尼曼看着通道上闪烁的白色光芒。感觉辉度似乎比刚才更加提升,随处可见的萤光板光芒变得眩目无比。 ※ 慎重地踏下脚踏板。还没完全踏出一步,如同在背后拉扯的排斥感就压住机体,巴纳吉在仪表板上叫出了平衡器的设定画面。装在背包上的推进火箭质量,对机体施加了超乎想像的惯性力矩。选择了与精神感应装置连动的自动调整机能,仔细地设定数值之际,‘喂,米寇特!?’拓也的声音划破了无线电。 巴纳吉不觉抬起头,往左右看去。他看到不管慌张地伸出手的拓也与艾隆,从地板上跳起的太空衣跳跃到“独角兽”的前方,两手抱住的哈啰在全景式荧幕上绽放着一点色彩。巴纳吉立刻关上头盔的护罩,开启了驾驶舱门。机内的空气流出到已经变成真空的ms甲板,咻地响起的风声急速远去,相对地扑进来的太空衣堵住了正面的视野。 乘着穿过舱门的流速越过仪表板,有如冲撞般地抱了上来。看着从她手上滑落的哈啰说道‘巴纳吉,还好吗?’并且拍着耳朵在驾驶舱内跳动,巴纳吉将手搭到里面肯定是米寇特的太空衣肩上。将头压住自己胸口,米寇特.帕奇,并没有要抬起头的意思。两人的头盔碰在一起发出叩的一声,巴纳吉耳边响起有如呜咽声的的急促气息。 “不要因为被拱成新人类,就太逞强了。” 气息之中混着这股声音,紧紧靠上全身只有一瞬间,“好,我满足了。你去吧!”她迅速抬头,透过护罩露出笑容。回望着她发出湿润光芒的瞳孔,我真的没能为这女孩做点什么……巴纳吉品尝着这苦涩的感慨,应道“我走了,哈啰就麻烦你”并回以笑容。虽然没有自信可以笑得好看,不过米寇特回道“我会跟大家一起等着”,便抱着哈啰漂离舱门了。 ‘太慢啦,新人类!’ 目送着再也没有回头的米寇特背影才没多久,头盔中就传来吹跑感伤的咆哮声,是罗密欧010的普鲁中尉。看到从悬架踏出一步的“里歇尔”,以一声“了解!”吼回去的巴纳吉,关起舱门并让“独角兽”前进。留意着背负推进器的机体回转半径,正要上前往弹射甲板的升降梯时,‘不要想着要吃下所有敌机啊!’普鲁中尉继续说道。 ‘不要过度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