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TING伤痕》 序章 人类总是渴望能够长生不死。诸如过去的蓬莱仙岛、仙丹妙药、链金术士的贤者之石等等,全都代表着人们对于永恒生命的向往。想当然尔,过去所有的尝试均以失败作收。不过,现代科学正以飞快的脚步逐渐实现人们对于永恒生命的梦想。 我们人类的再生医学逐渐进步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其中某个研究团体更是提出了人工脑的生成理论,他们将这种技术称之为《人工复合并列化记录细胞群》。 「所谓死亡的定义是指意识消失的不可逆过程。不过到了今日,除了寿命以外的死亡过程,我们也许已经可以实现它的可逆性。」 该研究团队的主任提出了这样的见解,同时也遭到人伦团体的负面反应。甚至有宗教家对此提出批判的声浪,指称否定灵魂的行为等同于侮辱人类的存在。 人类总是渴望能够长生不死。不过同时也有人类对此提出反论,这样的矛盾情结将使得这种处在两种观念夹缝之间的技术迎向什么样的未来呢 摘自《人体再生最前线》一书 prologue序章 请容我先从这位名叫西周澪的少女开始讲述我的故事。 她拥有一副美丽绝伦的外表,见到她的人无一不为之屏息。 其存在简直就是『美人』一词的表徵。 西周澪拥有一副纤细高佻的身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能为她彰显身为女性的魅力。 她那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色泽宛如冬夜里的星空一般幽深而清透。 一张纤长的脸庞彷佛出自于一流的雕刻家之手,表面光滑且呈现出完美的弧线。她的鼻梁流露出足以定义何谓极致的线条;她的嘴唇小巧而带有樱桃般的色泽;她的眼眸宛如利刃刻画出来的极致工艺,深邃而果断;她的双眉秀气而英挺,即便一流的工笔画家也难以勾勒这般精准的弧线。 西周澪身上每一处细节均可谓之为最上乘的杰作,唯有她的肤色白得有些病态。然而,这样的缺陷却反而给人一种背脊发寒的凄美印象。 初次邂逅西周澪是在高中开学典礼之后。 典礼结束,班上召开第一次的班会。在班上专职体育的年轻级任导师结束了听来不痛不痒的自我介绍之后,理所当然地轮到学生们一一介绍自己。 面对这种陈腐而了无新意的节目,教室中弥漫着兴味索然的氛围。在一片既说不上是用心也不能说随便的自我介绍之中,紧接着便轮到我。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适应自我介绍这种事,于是我便抱着即将成为全班开口时间最短的一个人这种心情,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我叫做相坂和也,毕业于」 此时,教室的拉门忽然被推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个出入意料的方向。顷刻间,大家便宛若沉眠在永久冻土下的长毛象般动弹不得。 眼前这名好似集结了一切不属这世间美貌的洋娃娃,身上穿着让所有女学生都十分不满、土气十足的水手服。 这个宛如洋娃娃一般的女性将她灵动鲜活的目光,移到了讲台下方唯一没有坐在座位上的我。那一对呈现出清澈透明水晶光泽的眼眸,投射到我身上的瞬间,彷佛将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迟到了,不好意思,原来班上已经开始自我介绍了。请这位同学继续,不要介意。」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西周澪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好像水晶相互敲击之下的清脆共鸣,纯粹而没有任何杂音。 她对于来自讲台上下的视线完全无动于衷,不发一语地默默走向唯一没有人坐的位子,端 正地坐到椅子上。 『』 教室里冻结住的时间之所以获得解放,也许该说是因为那位级任导师拥有远超过我们的人生历练使然,他催促我继续进行到一半的自我介绍,打破了现场的寂静氛围。 尽管我试图继续开口,却早已忘了自己说到哪儿,即便只是开口也不会具有任何意义吧! 现在全场的焦点完全集中在那位女学生身上,同学们的自我介绍彷佛就像远处工地施工传来的噪音,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听他说些什么。 不具有任何价值的自我介绍在毫无窒碍的情况下继续交棒,此时终于轮到了这名女学生。 她站了起来。 「我叫做西周澪。」说完便马上又坐回位子上。 于是她的自我介绍成了我所听到的最短的一个。 西周澪的名字过没多久便传遍了整个校园。 毕竟不用多说她就是这么一位得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美少女。 她总是带着一股有些阴沉的静谧氛围,身上的每一处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出女性高贵的气质;自律甚严的言行举止,加上上学期初便在学科能力测验缴出漂亮成绩的聪慧特质,要是没 有引发话题那才奇怪。 然而,尽管她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却没有成为校园偶像,或者是高不可攀的梦中情人之类的存在。 西周澪成了众人眼中异类的代名词。 若有人找她攀谈,她不会置之不理,也不吝惜对对方摆出笑容。但是尽管如此,她却总是表现出一种孤独的氛围,令人难以捉摸的笑靥里丝毫厌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除此之外,西周澪最让人难以亲近的主要原因是她左手上透出血渍的绷带。 「你不觉得她很诡异吗?她这种人根本就与愉快的高中生活无缘了嘛!我说的并不是她割腕的事哦,我是指她即使割腕却完全没有想要隐藏的态度。」 国中时期的损友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也许现在割腕的行为一点都不稀奇,不过一旦有过这种行为的人实际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么多数人都会将他当成异类。 然而,我却无法自拔地被她吸引。基于这个缘故,在她来到我的生命里一个半月之后,就在今天,我决定将之前定好的计划付诸实行。 时值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西周澪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书。我刻意选在这个四下无人的日暮时分主动找她攀谈。 「你在看什么书呢?」 「尼采。」 她答话时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书本。 「上帝已死没想到你竟然看这么富有哲学意涵的书呀。」 「因为这会让我比较容易了解别人的思考模式。」 在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我又等了许久,却不见她继续补充任何有关她对这本书的期待。 这是她特有的说话方式。我猜,如此零碎的字句也许无关她沉默寡言的性格,而是将所有适合的词汇在脑中锤链过后才吐出的精华。她出现在我的生活圈还不到两个月,不过在我眼里,她似乎是个看待所有事物都非常坦率的典型。所以我想她这种表现并非是不愿意多说些话,而是比起千言万语,简洁的说话方式才是她所选择的处事态度。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西周心无旁骛地继续看着手中的书本。读书时的她仿佛像在瀑布下修行的僧侣,或是手持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散发出一种超脱世俗牵绊的超然气质。 我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窗外背向阳光,交错相叠的高楼暗影,此时看来有如某种兽类凶残的利牙,欲将生命垂危的夕阳给吞噬殆尽。白昼无力的挣扎却只能淌出漫天的鲜血,染红了天际云彩,以及整座校舍。 西周宛如白瓷质地的肌肤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之下透出了绯红色的轮廓。暮景残光之中,她的身上染上夕阳梢纵即逝的虚幻气质,险些让人误将她当成了往返于幽冥幻境之间的游魂或妖精。 「西周,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一句无 关乎意志的词句就这么不经意地溜出了我的齿缝在恍惚间我看着她的侧脸,将这样的提问,仿佛预录好的词句因声音装置跳键而自动流泄出来。 「」 此时她终于将视线从书里拾了起来。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然而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夕阳穿过了透明的玻璃窗,在她的眼中点出了彩霞。 「我想先澄清一下,我从没有渴望将你当成花瓶的想法。」 「大概吧。」 简单的词句彷佛在她眼中透露着:因为我一点也不适合当花瓶之类的陪衬物。 「不过你所谓的交往又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当然牵你的手一起去看电影也是其中一种表现方式。不过如果真要说的话,我对于这种关系的解释,应该是当你坐在这里看着尼采的时候,我也拿着海明威坐在你的身旁,我想要的是这样的空间。」 「你还真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难道你不会想要我的身体吗?」 「如果你要问我是不是真有那种欲望。我想我是没办法否定的,毕竟我也是个男生。可是如果这么做的结果会招致你的反感,我想我大概会自我了断吧。」 「你太夸张了吧。」 她说着说着便将当前的书页折了一角之后收进包包,拎起包包从座位站了起来。 「好吧,我们交往。」 「可以吗?」 「反正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她答话时伸手拨开了贴在脸庞的乌黑发丝。那缠着绷带的左手,微微透出来的鲜血比起夕阳更为鲜艳浓烈。 我跟西周澪就这么开始交往。 1st cut对话 1stcut对话 1 在继续讲述西周澪的故事之前,我想我得先说说自己因为待会儿要陈述的澪的故事,是在我俩相遇、交往之后所发生的事。就这点来看,我相坂和也或多或少都会对她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吧。 即便如此,自我介绍依旧是一件让我觉得十分棘手的事情。因为人尽管可以透过周遭其他人的眼光了解自己,却永远无法跟自己握手。 一个人所有的行动绝不可能自己不自知,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行为跟意志是完全同调的,这种内心意识与外在表现之间的落差是我一直以来的困扰。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可以带着高度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向他人陈述自己。 这样的人是否真能确实了解自己的一切? 他们是否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自我意志? 每当我听到别人自我介绍的同时,我的心里都会不由得浮现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开始有这样的疑问,不过至少我可以确定自己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对此烦恼不已。 我无法掌握自己究竟何时会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行为出现。 「相坂真是个个性安静又聪明的人呢。」 「你少在那里阿谀奉承!」 「我看和也将来不是科学家就是老师吧。」 「你都是用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把别人当傻瓜吗?」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交给相坂就会让人觉得安心不少呢。」 人们一辈子都不断受到别人的批评或赞许,不过这样的评价却始终无法吻合我对我自己的看法。 我从不觉得他们给我的评价是对的。 我可以念书,不过其实我并不擅长,也不喜欢;别人交待我的事情我可以做好,不过我既不会主动帮忙,也不是那种可以完全依赖的对象;我从没有用鄙视的眼神把别人当成笨蛋,也不曾被什么优越感给蒙蔽。 我是个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有些冷淡的人这是我给自己下的注解。 然而,每当我与他人接触时,总会有一种自己的外在悖离自我意志的错觉。这种错觉并非是什么十分确实的感觉,不过这种外在行为与自我意识的乖离错觉,却始终占据了我的心灵,让我有种难以释怀的焦躁。 当年纪渐长、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这种感受便越显深刻。 我并不是个在什么特殊环境中成长的小孩。 父亲从事的行业有别于一般正常的工作,这让他得以一年到头都待在家里。不过母亲是学校老师,生下我之后也请了产假对我百般呵护,我的妹妹出世的时候也是一样。 最常陪在我们身边的父亲,即便从事的职业性质跟别人不太一样,却有着非常实际的性格,对于我们两个孩子的养育工作抱持非常热衷且重视的态度。 不过母亲她确实是有点奇怪就是了。 这位女性所接收到的遗传,似乎打从出生开始便将妥善料理家务的基因给摒除在外;她可以在整理房子时用抹布敲破玻璃,在洗衣服时加入过量的洗衣粉,让洗衣粉整个成块黏在衣服上,非常恶心。她最擅长的料理是用开水泡泡面,最大的能耐是用土司面包机烤土司。 「妈到底哪一点吸引你了?」 我曾经这么问过父亲。 「因为她太笨手笨脚了,我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嘛。」 我可以想像自己从哪位女性口中听到这种答案的感觉,却怎么也猜不到身为男人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种话。 附带一提,因为不放心丢下母亲一个人而决定跟她在一起的父亲,在结婚之后更是无怨无尤地将自己身上的优秀基因全部解放,一肩扛下家里所有的家务。 「亲爱的,有你在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就算你现在丢了工作,也可以当个称职的家管呢。」 父亲听到母亲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了苦笑。此时母亲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穿着围裙搅拌锅里的炖汤让它不要烧焦。这般不协调的光景,却给我一种幸福的印象。 母亲之所以会选择当小学老师,似乎是因为本身就喜欢小孩的关系,因此对于自己的儿子跟女儿更是多了一份关爱。每到了周末,母亲便会强拉着碍于家务不想出门的父亲,带我们到游乐园或自然生态公园去玩,为整个家庭制造出属于我们的时间(不过后果却都是由父亲一个人承担)。 俗话说:不成材的哥哥后面都会跟着一个杰出的妹妹,这样的理论在我们家精准地应验了。跟我这个成天躲在父亲书房里面看书的哥哥比起来,妹妹则是个活泼开朗又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的少女。 「哥,你再这样成天窝在书房里面看书,可是会发霉的啦。」 走进书房的她同时为我送上一杯咖啡,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她的面容尽而有信亲神似,料理手腕却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遗传,这点不免让人觉得松了一口气。对我而言,跟她闲话家常 是很有意义的事。 如此这般,尽管我身边的人在性格表现上,多少有些异于常人,却无损于构筑一个小孩子成长的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吧。然而,我心里的阴霾却从未有过豁然开朗的时刻。 为了厘清我心中那种不知道该说是违和还是乖离的莫名感受,我总是不时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小心谨慎地留心自己所面对的每一件事情。然而,这样的处事态度却从没为我带来明快的答案。 这样的困扰一直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直到有一天,一个为此带来转圜的境遇造访了我的生命。 那是发生在我中学一年级的事。我在这所公立国中附设的图书馆里借了一本非常难得一见的书。这本书的读者取向十分明显,是一本带有些微狂热思想的着作,我读毕它并打算归还。 当时距离校门关闭只剩三十分钟,留在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寥寥可数。由于这天是我归还这本书的最后期限,于是我只得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赶忙朝着图书馆奔去。 所幸我自己就是图书馆管理员,因此就算图书馆没人也没关系,不过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态造成了我的大意,让我险些忘了将书在期限内归还。 我屏息将图书馆的门给推开,此时明明应该一个人也不剩的图书馆(开放时间只到校门关闭前一小时),却出现一个逆光的身影,横挡在一片暮色之中,映入我的眼帘。 「唉呀呀,你终于来啦?」 这名学生似乎早待在这儿等我。 「你是来还书的吧?其实我正想看你借的那本书呢,我知道今天是你的还书期限,早就待在这边等你了。」 说话的明明是位女生,用字遣词却显得有些粗鲁。 她在校园里面无人不晓,而我当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沙姬部岬,是大我一届的学姊.目前担任学生会长职务。 沙姬部学姊是个非常能干的少女。因破旧而时常引发不满的女生更衣室,是她促请老师进行修补工作的;器材不足的足球社也是她安排预算添购新球具以及球网;面对球具消耗量过大的棒球社,她也以若非对方拿着旧球来报销,否则就不会核发新球的招数应对。 她有着活泼的个性与英姿焕发的容貌,深受学生及老师双方面的依赖,几乎可说是具有校园偶像一般的地位。 「好了,拜托你快点归还那本书,然后把我的名字登记在图书记录卡上吧。我可是利用了学生会长的特权才能在这边待到现在的,这点我可以拜托你稍微体谅我一下吧?」 看来这就是她现在还在图书馆里的原因。我道了歉,赶忙进入图书事务柜台将归还与出借记录建档,然后将书交给了沙姬部学姊 。 「学姊。」 「嗯。谢谢。」 沙姬部学姊接过书的那一刻,仿佛等到了迟来的恋人一般露出了微笑。 「学姊常看他的书吗?」 由于看到她睑上愉悦的表情,我也面带微笑地开口对她问道糟糕,我又来了这般抽离主观的知觉同时出现在我的脑中。 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只有看过的人才知道的小众作家,若非喜欢他的文风的人根本不能接受他的文字。不过重点是,沙姬部学姊究竟是不是喜欢这本书,对我而言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我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几乎是反射性的行为,下意识的举动。 如果换作是一般人,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外在行为与内心之间的乖离现象,继续跟对方闲话家常。然而这种仿佛自己的行为受到外力控制一般的恐慌,以及这般抽离主观的意识与身体之间的高度落差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内心深处。面对学姊的态度而自动露出笑容的我究竟是否源自于我的意识?抑或者是『其他因素』使然?这样的疑问打从我还是个孩子时便始终无法释怀做出这种非肇因于自我意志的行为之人,真的是『我』吗?还是其他人呢?有别于那个以抽离主观意识的角度冷眼旁观的我,露出爽朗笑容的我是否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呢?我身边所有正常的人们(包含家人在内)全都将这个问题当成理所当然,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要确认这个特殊的烦恼只发生在我的身上,与其他人无关,其实不用花太多时间。 面对着心里面下意识的自问自答而心不在焉的我,沙姬部学姊露出一副仿佛找到迷失在都会丛林里的珍奇异兽一股,眼睛直直盯着我看。 「嗯~~」 她的表情一转,摇身一变成为面带微笑的研究员,弯起腰从各个角度开始观察她刚找到的实验动物。 「请问,我怎么了吗?」 是我刚刚提出的问题太奇怪了?不过我并不觉得刚刚那句话有超过一般人闲话家常的范围呀。 「原来是这样啊,你对你的自我意志跟外在行动之间产生的歧异,感到非常烦恼是吗?」 她说着说着还迳自点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这对当下的我来说,除了惊讶以外找不出其他词汇可以形容我的厌受。 她只凭我一句话还有我脸上细微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轻易地察觉出我从没有挂在嘴上、从没有被别人看穿的烦恼。 「嗯~~就日常生活上来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啦。不过这样的烦恼也许会在你心里面留下某种扭曲的结果呢。」 视线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的学姊,在我眼中除了将她当成一位普通的十四岁少女之外什么也看不透。 窗外的天色已经黄昏,也有人称它为阴阳交界的逢魔时刻。 在这个诡异的氛围之中,眼前这名善读人心的少女对我而言,彷佛是住在山里的『觉』或 其他魑魅魍魉。(编注:一种能探知人内心想法的妖怪。) 「嗯?唉,别担心啦、别担心!这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这种事平常也不会有其他人察觉到。我的状况比较特殊,因为我非常神经质,又有深入观察某些事情的习惯,所以才会看得出来。」 学姊拍了拍手发出笑声,这种企图蒙混过关的方式还真少见。她看到我依旧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遂举起双手,交叉到胸前开口说道: 「嗯~~我说的话好像让你整个人神经紧绷起来了。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种事情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嘛。」 接着只见她嘟起了嘴,然后陷入沉思。 我才在想她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然而此时却又摆出了一副不怎么灵光的烦闷模样,完全是一副教人难以捉摸的表现。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沙姬部岬,她是我过去的人生中从未遇见过的典型。她看来总是直接将自己脑中所想的事情旋即付诸行动,尽管她从不违逆自己的感情,言行举止中却又充分表现出一副充满知性的气质。 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方才眼中所看到的国中二年级女生,彷佛又是另一个人了。 「嗯,决定了。你明天放到学生会办公室来一趟。」 这句唐突的命令语气教人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经过怎么样的思考才得出这个结果的? 接着她又连忙补上一句:「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利哦!要是我没等到你,我会要你打扫运动社团办公室大楼的厕所。你不会想做那种工作吧?怎么想都不会有人愿意去扫那个厕所。」 的确如此。那间厕所可是这间学校里面最不卫生的三个地方之一,就连运动社团的社员基于迫切需求也会犹豫再三,是所谓禁忌的代名词。 「那就这样吧,明天你一定得来一趟哦!」 她没等我回话便抓着手中的书本转身潇洒地走出了图书馆。 「」 这般峰回路转出人意表的境遇让我哑口无言。即便校方开始播放提示校门关闭的《萤火虫之光》歌曲,我也没有听见,一个人默默地呆站在杳无人迹的图书馆中。 翌日,放学之后我便提着书包往学生会办公室走去。 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明确答应学姊,不过若没有乖乖遵守,唯恐日后免不了会有一堆受不完的处罚,所以我只好乖乖从命。 「报告。」 「啊,你来啦?」 沙姬部学姊坐在学生会办公室最里侧的位子。若要走到她的面前,我得先穿过大半间仿佛被小偷闯了空门般杂物散落、乱七八糟的空间。 「虽然你才刚来,不过还是请你先跟我走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也没有先问过我的意愿便直接硬生生把我牵定。 「我、我们要去哪里呢?」 「当然是处理学生会的工作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书,以后每天放学都要到我身边来。」 相对于我再次因为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宣言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则对我露出了有如稚儿般天真的笑颜。 打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几乎可以用波澜万丈来形容。 沙姬部岬这个人的个性,就是一旦遇上问题总是非得要亲自确认过一遍,否则绝不善罢干休。因此,她的工作总是不断需要整理学生会办公室里面的书面资料,除此之外便是在学校里面四处奔走的重体力劳动。 至于当上学生会长秘书(即学生会书记)的我,也因此得要陪着她为了接受各个社团的陈情、对老师们施压等等工作忙翻了天。 「怎么样?过去一年半的国中生活过得还愉快吗?」 这天,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沙姬部学姊即前学生会长走进了杏无人迹的学生会办公室。此时这间办公室里面只剩下我一人坐在窗边(也就是办公室里的最里侧的位子),正着手将几份陈情书给分类堆放。 「根本没时间去想到底过得快不快乐啦,学姊。」 打从一当上学生会书记开始,每天我就得跟着沙姬部学姊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陈情、抱怨、企画等等,光是在校园里面到处奔走都已经没时间了,更没有机会去想一些琐碎的事情。 「那,你是不喜欢罗?」 她听了之后开口追问。 「不会,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 没错。虽然我无法清楚界定自己面对这样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愉快,不过至少学生会的工作倒还不会给我任何不快感。虽然这里面也有痛苦的时候、有想要丢下学生会工作逃跑的时候,不过 「对,因为我过得非常充 实,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感想吧。」 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冷静地观察自己的我来说,心无旁骛、无暇思考其他琐碎事情的生活其实充满了新鲜感。更重要的是,我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内在心理跟外在表现终于可以重合而感到满足。 「这样吗?」 学姊用她那早已习惯的步伐跨过了成堆的堆积物,来到学生会长的办公桌前这张桌子现在是我在使用了。 「虽然非常充实,不过换句话说,你心里那种身体跟意识之间的乖离感还是没办法完全消除罗。」 她说话的同时脸上露出了寂寥的笑靥。 没错,我心里这样的错觉尽管在忙碌的生活中被削弱,却并非全然消失。这种感受现在依旧好像茶杯里的茶渍一般沉积在我的意识底层。 不过话说回来,打从我遇到沙姬部学姊之后的这段日子,我彷佛感觉到正是她给我一个消除这种焦躁情绪的契机。 某种难丛言喻的契机。对,正是那种有些微不足道,并且瞬间便融入我的生活里的某种关键要素。 「嗯,看来好像不是徒劳无功嘛。」 她忽然伸手触碰我的脸庞。 她柔嫩的掌心在我脸上轻抚而过的触觉,深刻烙印在我的心里。随即,只见她又露出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温柔眼神,低声宛如呼吸一般吐出了她的心事。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哦。」 对她出人意表的行为早已陷入迷惑的我,此时终于又因为她出人意表的言词而整个人僵住了。 学姊现在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在眼前的氛围之下说出这种话,简直就是 「你真该厌到光荣才是,竟然能成为我沙姬部岬的初恋对象呢,而且」 在我回话以前,学姊的脸已经先一步贴到了我的面前,将她的双唇印在我的嘴上。 「」 「」 时间停止了。 也许就这么过了十几秒也可能过了一小时不过即便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也不敢明确地说那次的吻究竟持续了多久。 「而且也是我第一个失恋的对象。」 在一个轻浅而深情的接吻之后,学姊恢复了往常一贯充满自信的笑容。 「唉~为什么初恋非得要以失恋收场呢?」 「学姊。」 当我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看到沙姬部学姊忽然一股脑儿往学生会办公室门口冲了过去,却在门前猛然又回过头来。 「啊,对了,让学姊我在毕业前为你作个预言。我说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她说完脸上带着笑容举起了右手,挥舞的指尖彷佛挟带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每每晃动一下便闪闪发光,宛如妖精身上的鳞粉一般。 此时的沙姬部学姊就好像出现在小飞侠故事里的温蒂,在成长的过渡期中散发着少女稍纵即逝却又充满生命力的灿烂光辉。 「那我走了。这东西我就当成是我们日后重逢的信物收下罗,拜拜~」 她丢下了这么一句告别,然后带着她初次面对我时那般果断潇洒的态度转身离去。 附带一提,沙姬部学姊手中的妖精粉末究竟为何,在我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才终于揭晓。 「咦?哥,你的扣子掉啦?」 经由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妹妹提问,我才发现我的关立领制服上的第二颗扣子被拿走了。 在那之后我便每天专心处理学生会长的工作,同时应付迫在眉睫的升学考试,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每当我闲下来时,便会回忆起沙姬部学姊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然而这样的日子是否真会降临?我心里那般焦躁的情绪是否真有一天会消失每当学姊的话在我心里响起的同时,我便如此不断地扪心自问。 这样的情况直到今天也依旧没有停过。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2 「我们两个人的烦恼刚刚好相反呢。」 当我陈述着自己内心的感受时,她小小声地如此开口说道。 在我跟澪开始交往之初(就我们的关系而言也许不见得适用于『交往』这样的词汇,不过广义来说应该也相去不远就是了),我们几乎没有交换过什么对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彼此身边各自读自己的书。 于是像今天这样放学后坐在窗边看书,就这么成为我日常生活作息的一部分。就如同我当初跟澪告白时提出的交往方式一样,当她看着难懂的学术性书籍时,我就坐在她旁边看我的小说。 「嗨。」 「嗯。」 简单的两句招呼语,是我们在放学前的班会后唯一的对话。 我俩这般特殊的行径,变成了班上同学偷偷从远方窥伺的焦点。在他们眼中,我们两人独处的画面就好像某种无法解释的灵异照片一样,每个人的眼神都一副想要弄清楚当下这幅光景究竟是阳光的恶作剧,或者真是什么超自然现象的模样。不过从旁人的眼光看来,我们的状况应该就跟无法解释的灵异照片与不合时宜的幽浮照片没什么差别吧。 事实上,西周澪跟谁相处在一起的光景本身就足以构成让人感到震惊的条件。因为过去的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走得比较亲近过,而她左手上的绷带就是人际关系疏离的象征,她自残的行为看起来仿佛就是为了吸引众人目光而刻意做出来的举动。然而根据我的解读,我想这是她不希望别人接近她的手段。 尽管如此,她的美貌却依旧足以掳获周围的人对她的正面观戚,甚至我也听说已经有好几个男生跟她告白了。 对此,我那位消息灵通的损友曾经跟我说过:「那些跟她告白的人全都被她的冷言冷语给赶跑了,『原来你喜欢那种带有瑕疵的花瓶呀?』你想想,不管是谁听人家带着那种冷到极点的眼神这么说话,就算是羞愧得不想再到学校里来也一点都不奇怪吧?这种感觉肯定就像是自己心里最丑陋的一面被整个扒开来一样。」这大概就是前阵子学校里面男同学们轮流缺席的主因吧。 总面言之,澪以这种手段让自己独立于校园里的人际关系之外。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坐到她身边读书的这个举动,对于始终以近距离观察西周澪的同班同学来说,是一个非常突兀的现象。 我想,目前我跟澪之间的关系对他们来说确实是难以理解吧。毕竟我们打过招呼之后便一直默默坐在对方身边看自己的书,直到校门关闭为止,期间只要他们看过五分钟后就会觉得不懂人话的昆虫甚至还比我们来得吵闹。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当事人也无法理解这样的关系,多少也为此而烦恼过,我对她告白,她答应了。不过到头来我们却始终只是坐在彼此身边看自己的书而已。尽管如此,若要说我有什么不满倒也不至于就是了。 『我想跟西周澪这名少女缔结关系』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跟澪告白的没错。不过所谓『缔结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其实我自己也从没有针对这点思考过。现在我得到了她的认可,可以坐在她 的身边看书,其实已经达成了我的目标。因此,无论这样的景象对其他人而言究竟有多么诡异,对我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时间。 今天澪手上的书,书名叫做《心灵是否存在于脑部之中?》。看来似乎是精神科医师与脑外科医师共同撰写的着作。至于我正在读的则是沙林杰的《麦田捕手》。这本书是国中暑假规定学生要念的课外读物,不过它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过艰涩;最近这部《麦田捕手》因被评为美国二十世纪经典名着之一而蔚为话题,也让我察觉到它是必须要有相当的人生经历才能够理解其中奥妙的一本着作,所以才又将它拿起来重新看过。此时书中渗入雨水的墨色光景正在我的脑中渲染开来。 「那本书,好看吗?」 一个纤细得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声音,在书中主角不屑地背过学校转身离去的同时一并浮现在我的脑中。我有些走神,意会过来之后才发现此时澪合起了手中的书本双眼直视着我。 「好看吗?」 是她的声音没错。 「嗯,我觉得这本书写得相当不错,你没有看过吗?」 尽管有些讶异,我还是从容地回答了澪的问题。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这般在下意识中交织而出的词句却没有带给我丝毫的违和感受。 听到我回问的问题,她伸手贴到了下颚。 「这本书是描写一个被学校赶出来的男生,以自己的周遭为对象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是吗?」 她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如往常般恬淡。 我下意识露出了苦笑,大致上同意了她的说法。这就是我国中时读过之后的感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应该有看过。国中的时候嘛,那好像是学校规定要念、要写心得感想的课外读物。」 「这样啊~」 我听了之后,心里的高兴明显表现在自己的应答声中。毕竟人在哪天知道自己跟自己在意的对象拥有共同体验的同时,便会觉得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们学校也是呢。当时书中的主角总是念念有词,而且全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抱怨,看得我非常生气,觉得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这样。」 「现在回过头来看过之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东西』这种厌想基本上是没变,不过这位译者的感性让我相当欣赏。他的文笔非常优美。我想小说如果也能让读者浸淫在美丽的词藻之中,应该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吧。」 「这样啊。」 她应了一声之后再度翻开了手中的书本。 结束了这一段问答,我也再度开始追逐跳脱学校宿舍束缚的主角霍尔顿的身影。 时间在宁静氛围中流逝,世界在不知不觉之中沉入了绯红色海潮,如同我向澪告白的时刻一样,背向阳光呈现红褐色的水泥质獠牙,此刻亦露出了贪婪的模样欲将整颗夕阳给吞噬殆尽。在这样的时刻里,任由我们的身影在暮景残光中摇曳,已经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阖上书本,抬头望向澪的侧脸。此时她的轮廓几乎要被落日余晖给融化。 一如往常,现在的她看来也像夕阳底下的妖精,一旦过了这个时刻就会消失不见。她总会表现出这般超脱一切俗事纷扰的氛围。残阳之中,澪的肌肤显得火红,让她此时看起来就好像一件精致的玻璃工艺。 她静静地专注在自己手中的书本,我的目光也循着她的视线栘到书中的文字之中。然后,我注意到了她捧着书本的左手腕。 为了撑起手中的书本,她将自己的左手腕悬空,于是乎制服的袖口也顺着手腕下滑,露出了腕关节的部分。澪今天没有缠绕绷带,她那白皙而纤嫩的肌肤烟一露在外,接近关节的地方呈现出了几道利刃滑过的细痕。 「」 西周澪为何愿意答应我所提出的要求这样的疑问忽然涌现在我的心头。尽管我想要开口提问,不过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因为我总觉得提出这样的问题无异是一种轻蔑的行为。 然而即便忍住了极欲脱口而出的问题,我却依旧无法压抑心里那股『想要更了解西周澪』的冲动。这样的冲动伴随着『希望她也能够多了解我一点』的渴望一同涌上心头。 过去的我,即便一直想要多了解她一些,却几乎从没有希望对方更了解自己一点。 这样的感觉对我来说十分新鲜。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3 从那天开始,我跟澪之间的对话变得频繁许多,都是我先开口,然后她针对我打开的话题作出回应。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在想你是不是想成为一个心理学家。」 「所以你是因为想成为小说家所以才看小说的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这般,我们的对话其实是因为长时间相处之下自然产生的现象,也许对话的对象不是我的话会更好吧?抑或者她即便不是面对我的提问也会回话。不过,其实我非常珍惜我俩之间的对话时刻,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不再只是纯粹由我开口说话了。 尽管她所说的内容多半是以形而上的思想形式呈现,不过这并没有违背我的期望。日后回忆起来,我们能在这种形式的对谈之中完全不觉得无聊,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典型的人格吧那种以我们心里面的烦恼为中心而雕塑成形的人格,我们都是这种典型。 「比如说」 今天我们展开对话的场所依旧还是在放学后的教室里。 「有人上前对我打了招呼。对,她可能是一位早起出门丢垃圾的邻居,她可能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就读国中的儿子。假设这样一位太太跟我打了招呼,说:『和也,早安!』然后我会回她:『早安!每天早起出门倒垃圾,真是辛苦了,阿姨的儿子最近好吗?』这样。」 此时的我眼神看向窗外。操场上足球社社员把球踢飞到了田径社的练习场地,因此对方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 「我总不禁要想,这些词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是我下意识直接作出来的回应,是我那能够冷静地观察自己的自我意识,所无法掌控的反应。」 田径社社员用掷铁盘的方式将足球远远抛到跟足球社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人有一种学习性的反射动作,一般人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察觉到这种事,不过我却非常在意。如果这真的是所谓的反射动作,那么这种在应对之中自然露出笑容的我,是否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呢?还是根本就是别的东西?我打从自己孩提时代便对于这个问题怎么也无法释怀。我无法了解这种做出反射动作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断怀疑着这样的自己是否是有别于我的另一个意识;特别是在我心里面忽然涌出一股意料之外的冲动并且做出反应的时候。」 足球社社员一拳卯上了田径社社员。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看看埃里克森的着作。」 澪如此开口说道。 「埃里克森?」 「他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 在这段问答之中,面向窗外的我将视线转回到了澪的身上。 此时已经过了换季的时期,她一身长袖的衬衫也换成因应时令的夏季制服。衬衫轻薄的布料与露出整只手臂的袖子,让人有意无意地留意到了她一身匀称的线条,过分撩拨着我的 心房。澪如陶瓷般白皙的肌肤彷佛日本画里的幽灵一般。尽管明知道这种感受不是源自于恐惧,然而我却依旧感受到一股宛如战栗一般的寒意沿着背脊直檮心窝。有一部英国电影名叫《穿梭阴阳恋》,剧中男主角爱上了一位幽灵女性。尽管电影情节与此时我心里的感受不免存在着文化上的差异,不过我想,我可以充分体会剧中主角的心情。 澪望着窗外。 她的视线落在园艺社的花圃中。这群社员此时正因为足球社的球飞了过来而慌张地嚷嚷着。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有圣经,人还是可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即便没有神旨,人类的数量还是不断增加。所以说,其实书本跟知识根本不代表任何意义。」她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实际体验,一切的知识都没有用吗?」 「如果能够以亲身体验的方式验证所学的知识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实际上却没什么机会可以让我们这么做。」 颇有同感。我之所以着迷于小说,除了兴趣之外还渴望从书中获得其他的知识。不过很讽刺地是,像我这种渴求书中知识的人,往往非得在逐一验证过书中的知识之后才能够了解『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 我将视线移到窗外,短暂地将意识寄托在校舍外头的景致之中,此时操场中央聚集了足球社、田径社还有园艺社三个社团,彼此陷入了争执。 「和也,我们好像是同一种人呢。」 澪忽然开口道出了这句话。话语中除了带有精神上的疲惫外,同时还有十分深切的感受。 我转过头,只见她望向窗外的侧脸中,带有一种沉浸在舒爽宜人的温水中那种昏昏欲睡的表情。 「可是像归像,我俩的本质却刚好完全相反,和也的烦恼是察觉到了自己所不认识的自己,不过我则是无法掌握何谓自我。我无法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好像是某种既稀薄又脆弱的东西,下一个瞬间可能就会消失。」 说话时的她,包覆在躯壳底下的意识就如同自己口中的形容一般,彷佛完全融进了此时此刻的空气之中。她的手腕还有肩膀呈现完全放松的状态,给人一种精疲力竭的印象。 「所以你才会割腕吗?」 我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很快地把话说完。此时的澪真的给了我一种下一刻即将消失的错觉。 澪的视线在听到了这句话后又重新聚焦,彷佛现在才察觉到我的存在般,将她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你是因为觉得自己即将消失,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躯壳是否存在吗?对你来说,肉体的本质跟痛觉在意义上是可以划上等号的是吗?」 「我在国中的时候认识一个具有自残倾向的女生。她说她唯有在割腕的时候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 所谓的自残倾向泛指一切自我伤害的行为。除了割腕之外,其他像是自我烧烫伤、厌食症等等都算在自残行为的范畴。 这种自残行为其实是患者为了压抑心里面的攻击欲望以及暴力倾向,藉以稳定自我情绪问题的应变手段。 当人类心里出现攻击欲望而难以忍受的时候,多半都会倾向以外在的人、物作为发泄对象。然而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却无法做到这点。不过这种攻击欲望若是没有宣泄管道,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肯定会因此而崩溃。所以他们选择伤害自己,因为他们找不到除了自残以外可以宣泄这种情绪的方式。 藉由自残行为来确立自我存在的事实这种行为,也可能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这就好像有人会因为愤怒或羞愧等情绪而忘我地猛力一拳打在墙上一样。不过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女性(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多半以女性为主)心中,自残行为事实上具有正面意义。她们对于这种行为 的认知就和一般人藉由运动等兴趣确立自我价值的意义是一样的。因此这种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真正面临的问题是,她们将这种行为视为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其实不能够跟社会适应不良症候群划上等号。比方说那些具有割腕自残倾向的人们,事实上便是藉由这种行为来确保自我跟社会环境的正常关联性。她们清楚知道割腕这种行为不会被社会认可,甚至她们也能够理解这种行为带给社会大众的负面观感。因此她们多半会将自己的伤疤隐藏起来,我刚刚提到那位国中时认识的女生就是这种典型。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类型是藉着让伤口曝光来吸引众人的注目。 撇开这种典型不谈,在儿童教育心理学上有一个术语叫做〈次级获益(sedarygain)〉,意指儿童藉由恶作剧等行为引起周围注意,藉以满足自己支配欲的作法。即便是否定意味的关注诸如惊愕、斥责、怜悯、恐惧等等这些儿童也能藉此获得支配当下整个环境的喜悦。换句话说,某些特定的自残行为其实是属于这种跟环境沟通的手段。 以这种状况来说,澪的例子便显得有些特别。她毫不掩饰自己手腕伤疤的行为尽管引发了周围人群的关注,却也不像是她所希冀的结果。她更甚而利用了伤疤带来的排挤效应,为自己筑起一道隔离群众的高墙。 当我不自觉地陷入思考的时候,泞以她平淡的声音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你对我产生兴趣的原因。」 「原因?」 「我想会找我这种异于常人的女生攀谈的人,背后一定会有促使他这么做的特殊动机才对。」 她以极尽冷淡之事的语调,叙述着略有自我贬低意味的句于。我无法看透她这种态度究竟是源自于透彻的自我认知,还是太多相同的境遇让她产生这般自暴自弃的感想。 「你觉得我是因为某种代偿性心理而接近你的吗?」一 「嗯,这种说法可以说得通,你跟那个女生分手时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吗?」 国中时认识的女生并非跟我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只是我在偶然的境遇下成了第一个了解到她心理层面的人,于是我也顺其自然地成了她谈话的对象。 「我不知道嗯,也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也不一定。毕竟我到头来还是没能给她任何具有正面帮助的建言。不过即便如此,现在的我绝对不是因为代偿心理而想要接近你的。」 不过这样的经验,也许也让我不会特别排斥像澪这样具有自残倾向的人吧,我不否认可能会有这样的影响,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绝非基于这种半吊子心态而接近她。 「你真的这么渴望让自己受到伤害吗?」 西周澪,她从不隐讳自己的伤口,甚至将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实挂在嘴上侃侃而谈的行为背后,其实渴望得到的正是回馈到自己身上的痛楚。 她藉此伤害自己,或者说藉此让自己承受痛觉。 我猜想,也许这是她所希冀的结果。 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及省去所有无谓言词的说话方式。尽管她的意图隐藏在足以迷惑所有人视线焦点的美貌之下不容易察觉,不过这一切外在行为表现也许并非源自于她的本性,而是基于她渴望伤害自己的心理刻意安排的。 她可能根本就是藉由自我摧残的行为而将自己定义为瑕疵品。 此时她的眼中映出了我严肃的面容。映在她眼中的我,目光也从未移开她冰冷而美艳的脸庞,以瞳为镜两两相对的世界里禁锢了一对男女。在这个无限延伸的影像牢笼底下,其中一方出其不意地扬起了嘴角。 这是打从我认识浔的日子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真厉害。」 不顾她 脸上的微笑,口里吐出的词句依旧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感情。 「没想到你能够用如此近乎冷澈的眼光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并且从中抽丝剥茧读出对方行为底下的思绪。这难道也是从你的烦恼之中衍生出来的人格特质吗?」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看清自己心里那份自我认知的违和咸究竟从何而来,于是投入相当心思在观察别人的行为表现上。不过我得到的结果竟是:别人完全没有像我这样的烦恼,唯有当时培养出来的洞察力至今仍具有相当程度的敏锐度。 澪啪啦啪啦翻起了手中的书本。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在她翻到了最后一页之后又回过头用她的拇指继续拨弄着书本。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教室里干燥的空气卷入了翻动的书页之中产生了共鸣。 「你说对了」 浔答话时的声音宛如低声呢喃,几乎要化为一张插在书本里的书签,没入快速翻动的书页之中。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那种扭曲的快感而折磨自己。像这种不具有任何正面意义的行为,其实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反感。不过现在的我早就已经遍体鳞伤。我,西周澪这个人的存在事实根本上其实已经不成立了,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割腕的行为,其实是要藉由自己的血来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这件事。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会忘记自己其实早已经伤痕 累累了。」 此时的澪异于往常吐出了非常饶舌的字句。 在观察人们的行为之中,我归结出了一个重点,好比观察牵牛花跟青鮰一样,绝不能忽略任何一丝一毫的细微改变,说得更深入一点,我们得抓住那些使人们出现异常反应的关键要素,反过来说,我们也得区分开来这些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维持正常的心理状态。人类的心理其实总是在一个正常范围之内不断摆荡。这种『正常摆荡』的幅度大小因人而异,不过若是超越了这种『正常摆荡』的上限跟下限便可以称作『动摇』。而这就是所谓异于常态的『变化』。如果要妥善掌握人类的心理,如何掌握这种『正常摆荡』之间的上限跟下限,还有那些异于常态的『变化』偏移量就成了观察行为中的基本要素,然后再将观察对象的言行举止模式代入这个适当的位置。 那么此时澪的言行究竟又有多少的偏移量呢? 此时我的脑中正萦绕着这样的思绪,同时也体认到了眼前这位少女对我来说还有太多无法判别的部分 她何其美丽 她面无表情,有着恬静的性格 她的手里总是捧着一本内容深奥的书籍 她是个不时将割腕这种行为带入日常生活之中的少女 即便我们开始较为频繁地交谈,澪的表情与声音也鲜少出现情绪上的摆荡。因此我始终认为她的正常心理状况偏移量可以说趋近于零。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我应该将她方才的辞色归类到『变化』范畴。不过我发现这极有可能只是我的误解。 难道她不是一直以来都将情绪波动隐藏在自己所塑造出来的外表中?难道她毫不隐讳自己手上的伤痕,为的不是筑起一道隔开周遭人群的高墙,将自己禁锢在孤独的躯壳之中?难道她不是因此而使得她平时心理摆荡的幅度,都会被她以鲜血结痂筑成的躯壳所隐蔽,才变得如此微弱而难以察觉的吗? 「怎么了?」 澪唐突的声音将我从抽离现实的思考中拉了回来。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问题,似乎是因为我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时,不经意地将视线一直滞留在她的身上。 「没有」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抓住了瞬间浮现在脑中的戚想,于是脱口说出: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美。」 这句话对澪而言似乎无法成为赞美,她听了之后蹙起了双眉,两眼眯成了锐利的弯月形。 「人看到了遍体鳞伤的东西,真有可能从中意识到美感吗?」 她此时的语调显得极为冷酷,彷佛金属之间撞击产生的声音般清脆而无机。这阵声波在我的心中产生了某种共鸣原来如此。一种近似于空虚的体悟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某种东西』一同随着这阵共鸣蔓延开来。 她西周澪果然认为自己是个残缺的瑕疵品。我确认了这点,同时也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无法驾驭的『某种东西』忽然涌现,而且远比过去出现时来得庞大许多。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用『违和感』这般轻微的戚受加以描述,而是彻底转化为一股强烈的冲动在我的心里翻腾。 澪果然认为自己是个瑕疵品,不过不管她有任何理由都不能见死不救。 我讨厌这种置之不理的冷血态度。 若真的放任她沉浸在这种情绪里面就实在太可悲了 我心里的『他』不断如此咆哮着。 「也许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遍体鳞伤,不过这却无损于你本身的美。」 我心里的那股冲动藉由我的双唇,以极为自然的方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然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过程中『他』完全没有带给我任何违和或厌恶感,只是以毫无造作的方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好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方式瞬间解开了困在我眼前的一道难题。 「这是客套话吧,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肤浅的人。」 她平淡的语气中完全不允许对方提出任何辩驳。的确,任谁听到这种应答,肯定会察觉自我心里头最丑陋的一面,同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拔腿就跑吧。 「我有一个妹妹。」 我丝毫不避讳心里那种丑恶的面貌,冷静地回应她的指责,从容地开始叙述我要说的话:「某天母亲买了一个狗熊布娃娃给她。当时她好像只有四岁,而我则是六岁。那个布娃娃在我的眼中看来不怎么昂贵,不过她却将布娃娃当成了稀世珍宝一般珍视。」 那只布娃娃当时还是新品,也很漂亮,不过材质廉价,只是工厂大量生产的玩偶罢了。 「时间久了,布娃娃破了。毕竟她一天到晚抱在怀里,会破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某天布娃娃在我妹妹早上起床之后不晓得勾到什么,一扯里头的棉絮都掉出来了,妹妹哭着要家父修好它,如果你想问我妹妹为什么没有找母亲修理,那是因为就连我妹妹当时的年纪也清楚知道家母的缝纫技术几乎可以用灾难来形容。当父亲修好那只布娃娃以后,我妹妹仍旧如同往昔般珍爱它。后来布娃娃又破了几次,眼睛也掉下来过;每当这只布娃娃修好了,身上就又增添许多缝补痕迹,然而我妹妹始终都非常珍惜那只布娃娃。」 我停顿了一下,将视线移到澪的脸上。她看着我的眼睛宛如水晶般清透,眸子里面也同时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想,所谓美丽的、重要的人、事、物终究也就是这么回事吧,即便伤痕累累,那些伤 疤也会成为带给当事人这种观感的其中一部分才对。」 「」 澪圆睁着双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盯着我看。她这般坦然表现出内心思绪的表情倒是让我也吓了一跳。 眼前的她既非一个拥有自残倾向的少女,也不是那个终日将自己隐藏在冰冷的面具底下的西周澪。我想此时我才终于看到她偶然间踏出自我设下的窠臼,用她真正的面容窥伺外界的瞬间。 「有人说过你很碍眼吗?」 「所幸我还从没有听人家这么说过。」 「这样啊,那我就告诉你吧,你还真是讨人厌。」 她带着一脸无奈的表情露出苦笑,瞬间却又察觉到了自己这种反应而收起了难得的笑容。这个反应让我觉得十分可爱而牵动了嘴角,却让她 又摆出了平时一贯冰冷的脸庞别过头去。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nter cut i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彷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彷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彷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彷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彷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彷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定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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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没关系。」 听到我如此拒绝,妹妹脸上反而露出遗憾的表情。 晨问的住宅区街道呈现一种极致的和平氛围。 造型美观的房舍建筑夹道而立,笔直地向前延伸,各间宅邸的围墙跟屋瓦也都整齐划一。 狗儿悠闲地窝在狗屋里面酣睡,野猫也慵懒地蜷在庭院前的屋檐底下。 我跟早晨健行、迎面走来的老人打过招呼,看着几个小学生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与痛苦和烦恼无缘。 「哥,你怎么了?」 良雨忽然窥伺起我的脸庞,她那稚子般的言行举止总是撩拨着我疼爱妹妹的心绪。不过我倒是希望她可以适可而止了,即便我没有那种倒错的恋妹情结,她这样的行为却多少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今天早上的气氛让人觉得愉悦而已。」 「嗯?是吗?可是哥~你最近是不是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呀?是不是身体哪里觉得不舒服呀?」 原来我的外在行为看在别人眼里是这副感想。那我非得留意一下不可了当我心底如此暗自提醒自己注意,正打算回答良雨说我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时 「就是这么回事,这家伙确实是生病了没错,不过是一种叫做『恋爱』的心病呐☆」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抢先一步替我作了答覆。 我跟良雨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彷佛练过什么空手道之类的壮硕身影,脸上带着不协调的轻薄笑容的男子伸手跟我们打了招呼,同时也一步步拉近自己跟我们之间的距离。 「早啊,和也、良雨。」 这人便是跟我一同长大的损友,高见明。他除了高大之外,连声音也像个男子啦啦队队员般低沉浑厚。 他结实且壮硕的体格尽管看来像是有练过什么武术,五官也显得相当严肃。不过只要看到他的笑容便可以马上明白,他其实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柔和个性,明就是这样的一个男生。 「明。」 「什么事?」 「这种说法早就已经没有人在用了吧。什么『叫做恋爱的心病』,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老气了吗?」 「你话也说得太直了吧。」 「等、等一下!」 良雨整个人僵在原地,听了我跟明交换了两句对话之后,忽然揪住我大声叫道: 「哥!你有喜欢的女生了吗?已经在交往了吗?」 她抓住了我的衣领掹力摇晃着我的脑袋。 「嗯,我没跟你说过吗?」 「你没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虽然这种话说不得,不过一般人怎么样也不会将这种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家人报告吧,毕竟这可以说是个人隐私中最敏感的部分嘛。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样的人?」 『拜托拜托,你在问话前也先把你那一手连一流调酒师也自叹不如的雪克技巧停下来吧?不然我的脑浆都快被你摇成什么奶制饮料了。』正当我打算开口,却听到明一脸兴致勃勃地抢先跑过来插话。 「你老哥他好像是五月中左右告白的,对象是一个叫做西周澪的同班同学。不用怀疑,是 个女生,她长得可漂亮了,三围从上到下是」 他把我该答的话完全抢了过去,一直长舌到最后是看到我跟良雨锐利的视线才收了起来。 「对方真的长得这么漂亮吗?」 良雨松开了紧抓着我衣领的双手,接着便咄咄逼人地靠到明的面前。 被逼问的人露出了俗不可耐的笑容,对我眨了眨眼睛。 「是啊,她有一头飘逸的黑发,一对深邃而细长的双眼,鼻子英挺而美丽,加上一张柔嫩的嘴唇还有鹅蛋形的轮廓,在我们学校可是压倒性的第一美女呢。说得白一点,为什么你老哥可以把到对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良雨听了之后彷佛遇上什么世纪难题一般陷入沉思,然后猛然拍了一下双手转过头来,对着正捡起刚才掉到地上的垃圾的我开口说道: 「哥!」 「是!」 我倏地挺起了背脊。 「把那个女生带到家里来,」 「你没头没脑胡说些什么呀」 良雨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手中的垃圾又掉到了地上。我叹了口气,只见良雨丝毫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卯起来要我乖乖就范。 「这可是大事情呢!毕竟我这个没用的木头哥哥交女朋友了耶!你竟然交得到女朋友耶!」 她自顾自地亢奋了起来,又是一副打算一把揪住我衣领的那种态势,整张脸凑了过来。 「而且竟然还是你主动告白的!坦白说,如果没有亲眼看到,我绝对不会相信!再说你如果没让我看到,教我怎么能不去在意嘛!我一定要看看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 接着她又持续着彷佛抽到年末商店街乐透最大奖品一般高亢的情绪,开始对明不断追问一些细节,诸如『那个叫做澪的人兴趣是什么?』、『她的成绩怎么样?』等等。就连当我们来到不得不分道扬镳的岔路前时,必须朝自己学校移动的良雨,仍紧紧扒着欲往另一个方向丢垃圾去的我们迟迟不肯罢休。 「哥,等你回家我也一样会问你同样的问题哦!」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跟我就读不同的学校是政府设下的阴谋一般,拖着若有所失的脚步欲走还留频频回头。 「唉呀呀。」 明带着别有寓意的微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准备让女朋友给妹妹品头论足一下罗,这可是第一道难关啊,我好同情你哦。」 「要不你来代替我怎样?」 「我是很想啊。可惜我既没有这么可爱的妹妹,也没有个傲娇的青梅竹马;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一个像西周一样美丽的女朋友嘛。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你听听没人要的男生对你所拥有的一切到底有多嫉妒了,作为一个富有者要更博爱一点,我的嫉妒就只好请你逆来顺受啦。」 这家伙说着说着放声笑了出来,笑声有点没品。这还不打紧,他边笑还边敲了几次我的肩膀其实很痛的。 「其实也没这么棘手,毕竟澪也不见得会愿意来我们家。」 「唉,这么说也是啦。」 话说至此,明便马上收起了方才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俩之间的交情之所以会持续这么久,其实就是因为我非常喜欢他这种个性,一旦我们之间的话题变得严肃,他就可以马上体察对方的想法,并且适时配合。换句话说,这家伙可不是一个只知道得意忘形的人。 他带着有些认真的语气开口对我打探: 「说真的,我还真无法想像那个西周会到谁的家里去呢。说实话,其实就连她愿意跟你交往都让我觉得惊讶了。」 的确,如同明所说的,我也无法想像澪会愿意到我们家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跟人家告白的?可以让我听听作为日后把妹的参考吗?」 「我没说什么呀,只是希望她能跟我交往而已。」 「喂喂,你不是说真的吧?她不是别人,是那个西周耶?许多大有来头的花花公子也全都缎羽而归。所有人都说她是《固若金汤的城塞》、《不解风情的水晶玻璃》而对她敬而远之呢,你不会是用了什么催眠术吧?」 虽然他的说法有点过分,不过我倒也是能够理解就是了。毕竟过去数度给我忠告的损友就是这个家伙。 明的运动神经很好,要打架也不成问题,不过他的脑袋也出乎意料的灵光。国中时期的他更凭藉着这般过人的天赋,而活跃于同学之间的地下买卖还有博奕行为,获得的收益竟然足以包下一间让人看了便却步的高级酒吧纵情欢乐,我参加学生会的时代也常常需要借重他那无所不知的情报网。 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他肯定连那些被澪甩掉的男生有着什么样的个性、怎么被甩的也都一清二楚。不过就算摒除这样的可能性,只要跟澪同班,也能知道她平常怎么跟人交往,会有像明这样的疑惑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少无聊了。」 我出言否定的语气比起自己预期的更为强烈。 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过这种惊讶之情,并非来自于那意料之外的严词否定,而是这般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的词句,竟然没让我有任何违和感。过去所有非关自己意识的言行举止,或多或少都会让我自己觉得不舒服,然而这次意外的严词否定却让我觉得极其自然。 我的反应也让明觉得有些惊讶,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自己也许说得有些过分,看来多少有些歉意。 「澪的言行举止即使有些异于常人,不过其实也不是什么有问题的人.虽然她的为人是有点冷淡,而且心里的感情也不形于色就是了。」 此时我已然取回了冷静,因此这样的说法跟我对澪的感想没有丝毫出入。 「有点呀不过普通的女生」 他说着说着举起左手,同时用右手手指在左手的腕关节内侧滑了过去。 「普通的女生可不会割腕呢。大家说她奇怪可不是说她脑袋坏了或怎么样,不过她有自残倾向,要说她有什么精神障碍是肯定的吧。」 「说是这么说没错啦。」 「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她这阵子下来,性格方面确实有变得比较柔软一点了。」 「嗯?你说澪吗?」 「是啊,她以前很夸张不是吗?身上总是散发着『没有一定程度的觉悟,劝你不要接近我』的那种氛围,再加上她手上的伤疤就更让人难以亲近了。」 果真如此吗? 现在澪虽然开始跟我会有言语上的交流,不过在我看来,她的基本态度还是没有多大改变。她依旧带着往常般冷淡的表情,一双宛如殉教者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的书本。除此之外,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她偶尔会在左手腕上缠绕着绷带上学。 「除了西周以外,你也变了。」 「我吗?」 「是啊,打从国中开始你给我的感觉始终是一个冷血的人,直到这阵子脸上开始会有不错的表情了,就像刚刚那样。」 明这样开口说着,同时也带着高兴的心情不,应该是有趣的心情才对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臂膀。 「所以说,搞不好西周会愿意到你家去哦?加油吧,恋爱中的少年。把人家拐回家以后,要怎么样就随你啦~能上几垒就上几垒吧!唉,这下子可爽罗~啊,不过你可别搞错了哦?第一次可是又苦涩又疼痛的,这点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不过时间可以解决问题啦~」 他宏亮嗓门的巨大音量,使得路上通学的学生全都对我们加以白眼,不过他忘情的黄色笑话跟狂笑,似乎没让他察觉到当下尴尬的情况。 2 悬在空中的手指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而往前多伸了一寸。白色的塑胶按钮陷了下去,我的存在化成了电子音效造访这栋建筑里的居民。 在我面前的是一栋偏大的透天房舍,从外观看来应该是这两年新建的,它的墙壁白得令人目炫,新漆的蓝色屋檐也没染上尘埃,颜色非常深邃。除此之外,这栋两层楼高的房舍也没因其中的居民而染上人类的坏习惯,若没见到它的门牌上写着『西周』,大概会以为这是间没有人住的样品屋吧。 『请问您哪位?。』 对讲机传出来的声音是个沉着的男声。 「我是县立○△高中一年c班的相坂和也,请问西周澪同学在家吗?」 『嗯?请稍等一下。』 推开铁门出现在玄关里侧的,是一名戴着眼镜,身材高佻的男子,他的外表与他的言行一样,看来显得十分稳重。如果要说他给我什么样的印象的话,我会觉得他就好比一只『探讨哲学的羊』一般,此时对方正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 「嗯,你叫做相坂」 「和也。我叫做相坂和也。」 「和也同学呀。我是澪的父亲,叫做西周隆乃。」 他介绍自己的同时,脸上露出友善的微笑,那是个胸襟开阔的笑容。 澪的父亲随后便套上凉鞋,亲自走到大门前面帮我开门,然后招呼我进去。 「你是澪的同班同学吗?请问你今天找澪有什么事」 「相坂。」 澪的父亲尚未问完的话,唐突地被一个听来有些茫然的声音盖了过去。 此时澪出现在敞开的玄关铁门里侧。她穿着一条黑色的a字裙,上半身则套着一件浅绿色针织杉,乍见她穿便服的模样让我足足呆了半晌。 「嗨,澪。」 听到我打过招呼,她的表情马上拉了下来。她的眼角上扬,肩膀僵硬了起来,没穿上鞋便朝我定了过来,我的手被她一把抓住或许该说是揪着拉进了房里。我在玄关好不容易稍微制止了她的动作,不过等她让我脱完鞋子也已经是极限了。澪拉着我穿过了漂亮的走廊,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她将我拉进一问房里之后,自己背对着门板堵住了房门。 「为什么你会到我们家来?」 「期末考快到了,我之前有跟你提议说要一起读书的吧?」 我说着便刻意将背上的背包卸下来提到了面前。 「那不是要到你家里去吗?」 「我记得我那时候的意思应该是说,在我们两个人的家里才对。」 澪听了我的话露出了苦涩的表情,紧咬着下唇,接着又见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左手袖子底下藏住的伤口。 我说要跟她一起念书绝不是骗人的,当然其中也不乏被良雨说动了,打算邀请澪到家里来的意思。不过我并没有告诉澪是谁先到谁家里去。 至于理由 「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就不会答应你了。」 泞带着怅惘的表情低声喃道。 这就是我没告诉 她谁先到谁家去的理由了。 如果我事先告诉她,她肯定怎么说也不会同意。这样的结果很容易想像,因为她平常的言行跟表情就给足了我这样的暗示。 不悲不喜,同时也不会受到足以致命的伤害这就是澪处事的方式。她面无表情的态度 以及割腕自残的行为,就是她实践这种人生哲学的道具。既是伤害自己的矛,也是防止自己受到伤害的盾。 这两个月下来,我渐渐读出了澪这般矛盾的心理。 「既然你人都来了,现在我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坐吧,我去弄点暍的过来。」 她说完便指向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要我坐到桌子前面,那儿只有一张坐垫。我犹豫了一下之后坐到了坐垫对面的位子。 趁着她走到房间另一头准备饮料的时候,我留心观察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房间看来舒适,却没有一点悠闲的氛围。大约四坪大的空间因为许多家具而有些狭窄。 此时房门在我的右手边,有一个柜子设置在门边不影响开闭的位置,一个木制的大衣柜。衣柜旁边有一个冰箱,再过去有两个铁架,右边当作电视架,不过没有录影机。虽然有cd音响,不过这却使得空荡荡的cd架变得格外显眼。左边的铁架则仿佛模拟一个小厨房一样,有餐具及料理相关的电器用品。现在她正用一个可以调节温度的热水瓶冲泡红茶,另外又隔了几十公分的缓冲区外,有一个铁骨的书桌被安置在该处。桌上现在放了一台萤幕阖起来的笔记型电脑,还有许多课本跟参考书被两个书挡给立在桌上。 环顾房间的另一边,在我的背后有一张床,床的两侧被高得快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柜包围。这种配置不免让人担心地震一来整张床还有躺在床上的人都可能被书柜给压扁。 我忘记在哪里曾看到一句话说:书架上所堆的书可以完全体现拥有者的内心世界。不论这句话是真是假,我想至少可以从中体察到拥有者的心情才对。于是我便仔细留意了一下书架上有哪些书籍,结果发现几乎都是跟某方面的学术相关。 在我右后方就有两个书柜,其中靠近门的那个堆满了哲学跟心理学的相关着作,这些书籍依据成书年代的早晚从下往上依序排列,最下面左边的那本希腊哲学,是在探讨既有思想跟思考行为之间交集的部分。 旁边接着下去的科学相关书籍,若是将它们的标题集合起来,大概相当于一个完整的人类。其中以人体化学为题的着作占了压倒性多数,以脑部及神经作为主要论述对象的研究书刊,更是高达半数之多。 看到这种景象,我究竟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慨呢虽然我没有认识任何一位医生或医学院的学生,不过我想,那些面临解剖课程的医学院学生,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情吧。 这些书架不只书架,也许整间屋子里的一切便等同于澪的内心世界,也或者说是构成她的所有器官。她试图解剖自己,并且加以定义,然而她研究的对象不是身体,而是她的心灵即所谓精神层面,这让我忆起了澪每每看书时的模样。 「请用。」 她将茶杯连同茶盘还有热热的蒸汽一起递给了我,这张矮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了 砂糖跟奶精,其中每种容器都是白瓷质地,跟澪手上的绷带属于同一个色系。 「谢谢。」 我将目光投射到放在眼前的茶杯中,白色的瓷器盛满了香气扑鼻的红褐色液体,非常好看。这样的茶色足以传达茶叶的甘味,让人联想到它馥郁的口感。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红茶的滋味恰如我的想像,在茶叶渗出苦涩之前,恰到好处地留住了最美好的茶香。味蕾愉悦的跃动感,一下子便从舌尖扩散到我身体的每一寸细胞。 「真好喝。」 「是吗?」 她带着笑容吐出这般没有丝毫感触的答覆。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以往冷淡的模样,如此急遽的变化看来俨然就是澪给自己的惩罚。 这是她这阵子时常出现的表情变化。 她察觉到我视线,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境也啜了一口茶。 此时房门传来叩门的声响,她瞬间反应过来,于是朝门口走了过去。 「什么事?」 「有客人来嘛,我帮你端了茶点过来。」 「」 澪忽然瞟了我一眼,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用机械式的平淡语气对着门外应了一声。她开门,门外站着之前出现在玄关帮我开门的男子澪的父亲。 「嗨,你是和也同学嘛,很高兴见到你。」 他和气地寒暄着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桌上,是两个装有苹果派的小碟子. 「劳您费心了,今天唐突造访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对他点了头,对方也示以微笑。 「别这么说,只要是澪的朋友,我跟内人都随时欢迎,请你不要客气。」 他脸上的表情真可谓招待子女同侪友人的模范。然而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其中仿佛透出了一丝阴霾,澪的父亲脸上愉悦的笑容底下,眼神不知为何流露出些许悲伤之情。 「那么这个场合就留给你们两个同辈独处,我先离开了。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 他说完带着空托盘转身离开了澪的房间。 过程中澪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父亲,视线一直落在自己手中的红茶上。这种态度显然跟自己亲人出现在朋友眼中的羞怯感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你有一位温柔的父亲呢。」 我拿起叉子叉到澪的父亲端来的苹果派上头,试探性地对澪开口说道。她听了没将头抬起来,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是啊,他很温柔,尤其是这阵子,温柔得过分呢。」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呢?」 「他是做研究的,母亲也是。两人都是研究所里的博士,听说在我出生以前是待在国立大学里面的。」 「所以现在是在民间企业工作罗?是被挖角过去的吧?看来你的父母亲一定非常优秀。」 「是啊,不论父亲、母亲都是优秀的科学家。他们两人优秀得过分呢。」 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提到我的左方。 「他们不但优秀,也非常温柔。不过我想这大概是最严重的问题吧。」 她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件较大的书柜上。书柜上不只收纳了澪收藏的书籍,还有摆了一些小东西。看来这件书柜并非单纯做为藏书之用,书柜上有一件平常绝不可能出现在女生房里的东西,不过放在这里却显得理所当然,它散发出了一种经常使用的道具特有的存在感。 那是一个收在黑色皮革里头,全长二十公分的的黑柄短刀,它毫不避讳地出现在柜子上。 「你很在意吗?」 「你都是用那把刀」 我伸手指了置在柜上的短刀开口问道。 「嗯。」 澪答话时显得完全不以为意。 「难道你以为我是用剃刀割的?」 多数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都是使用就近可以取得的器具作为自残时的主要工具。因为如果自残是为了使患者自身获得精神上的安定作用,那么日常生活中较常接触的工具会让他们比较安心;例如美工刀、剃刀、菜刀,这些他们已经非常习惯的物品等等。简而言之,他们为了回到生活上的常轨,必须依靠一些长期存在于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器具,做为自残的媒介。 基于以上适用于多种情况的惯例,将平常没有机会使用的『武器』当作自残工具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特殊。如果这种情况是 发生在一个中度精神疾病患者身上也许不足为奇,不过对这种典型的患者来说,自残已经等同于他们存在的价值,因此反倒不怎么拘泥于自残用的道具。 真不知道澪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提起那把登山刀的。 此时她彷佛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从位子上站起来拾起了书柜上的那件刀具。 澪拔刀的动作十分洗链,锐利的刀刃化成银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出鞘之后,这把登山刀直挺挺的双面刀身锋利的印象,跟我预期的一模一样。它巧妙吸取了些许室内的光线,以客观的方式诠释出自己极致光滑的轮廓,这把登山刀并不像一般的剃刀,为了使刀身锋 利而牺牲了耐用性、变得脆弱,它的刀身反射出来的光芒质地,除了展现自己犀利的一面,也同时昭示了它坚实的特质。 刀子凛冽而精悍的存在感,让人直接联想到『武器』二字。 「应该是我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它被陈列在我偶然经过的古董店里当作饰品。」 澪说话时的语气没有分毫不稳定的情绪,仅以极其平淡的语调叙述她的记忆。 她的灵魂仿佛被这把刀的光辉所夺,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刀刃,缓缓定到自己的床边坐了上去。 她伸手轻拂过刀刃。 「我被它冷澈、坚实、强悍的魅力所吸引。我感觉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牵绊。」 澪的双眸眯成一直线。一对原本就显得细长的眼睛,在那把登山刀上手之后变得更加锐利,同时也牵动了她脸上的表情,使她此时看来极为冷酷。 「我之所以会把它买回家也只是碰巧而已。刚买回来的时候我只是用眼睛欣赏,接着越看,越被它吸引,然后开始像这样把它放在手上把玩,然后」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伸手握住了她手中的登山刀。因为那把刀仿佛正勾引着它的主人,要主人将它贴到自己的左手腕上。 澪呼了一口气猛然回神,脸上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冷酷,只见她露出羞愧的模样看了我一眼,随后便低下头去。 「这好像不是很值得炫耀的东西。」 她说着说着便用左手拨开了我的右手,接着又将刀子收回刀鞘里头。那把登山刀随后又回到了书柜上头。澪跟我回到矮桌子前,坐回原来对坐的位子上,然后我留意到她秀出了自己的左腕,十分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伤疤。 「你割腕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你觉得呢?」 澪将我提出来的问题再丢回到我自己身上。 「我想可能不是什么心情上的问题吧。」 我忆起了前一刻澪脸上的面容,然后将方才的印象转换成了唇齿问的语言。 「你大概不是藉由割腕来安定自己情绪的那种典型,是为了让自己变得透明吗?你是不是藉由割腕幻想自己变成水晶,或像那把刀一样冰冷而硬固的无机物?」 那张毫无厌情而显得冷酷的面容。 那一双宛如刀刃一般锐利的眼眸。 口中吐出宛如金属撞击产生的共鸣般,清脆无机的声音。 我想,她也许是藉由割腕的行为让暧昧不明的自己,变成某种定位清楚的存在;她藉由那 把登山刀划在自己身上的伤口,而跟纯粹而锐利的刀身同化。 然而这种物化终究只能在想像中实现。我们不可能凭藉脑中的想像,让自己在感官上,或者实际的体认上达到物化的目的。 「你果然对于揣测他人的内心非常拿手。」 她说话时露出了自嘲般的表情,同时轻抚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可以让我碰你的伤口吗?」 这句话让澪愣了一下。她这次没有再将问题丢回到我的身上,只是畏畏缩缩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 「呜!」 当我接触到她的伤口,她整个人抽了一下,然后身体变得僵硬,她的伤口此时已经变得极其敏感了,我尽可能温柔地抚摸她手上的伤痕。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她手上的伤口,尽管过去我们已有长时间相处的经验,却鲜少有机会正视她手上的伤疤。 她手上的伤口比起我的想像更来得完整些,没有给我任何厌恶感。大概是刀刃划过的缺口太过平整的关系吧,伤口复原得非常漂亮,没有留下细胞过分增值的蟹足肿,好比白色的画布留下淡淡桃红色铅笔笔迹。只是这个笔迹仿佛为了掩盖什么错误而重复划在同一个区块而已。 澪怯懦地别过头去,然而她的视线却始终不安分地不时飘往我的方向。 「你会看不起我吗?」 「你希望我看不起你吗?」 当我将问题丢回给她,只见她以充满无力感的表情喃喃道出了她的迷惘: 「我不知道。」 「其实我看了你的伤口之后觉得很安心。」 「安心?」 「嗯。安心。」 我伸出另一只手,用双手轻轻握住了澪的左腕。 「因为我即便看了你的伤口,还是一样喜欢你。」 这句话让澪同时露出了惊讶与怯懦的表情,好比一只受了惊吓的黄金鼠。 「你果然是个碍眼的家伙,当心哪天变成以骗婚为业的男人了。」 她说话时泪眼盈眶,将一句话变成断断续续的单字低声缓缓吐了出来。这句话听来就好像故事里头骗婚场面总会出现的台词,不过此时澪却没有拨开我的双手抽回手腕。而是让它就这么留在我的掌心里面。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3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经过几度休息之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课本跟参考书,持续地复习着学校的课业。 过程中我体认到澪不是会念书的典型,而是习惯念书的那种。一般懂得念书方法的学生会以具有效率的方式先拟定复习计划,然后才开始念书,不过澪却恰恰相反。她会直接开始念书,然后再花费无谓的时间回去整理。虽然她这种念书方式看来像个很努力的人,不过我想她应该是无事可做所以只好念书,但是这点跟她拥有清楚的逻辑思维跟明快的反应是不相违背的。 当我听澪讲解过我一向不擅长的英文文法之后,窗外的街灯已经取代夕照成为路上的主要照明。 「我想我们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结束吧,我该回家了。」 「哦。」 我收起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朝向玄关走去,当我正在穿鞋的时候玄关的铁门被拉了开来。 「我回来了咦?你是?」 一名女性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位陌生的女性让我我不禁回头看了看澪。 她长得跟澪十分神似,有着极品和风人偶般的外貌,顶着一头乌黑的短发。这名女性看夹尚未迈过四十大关,不过我想这应该是岁月巧妙轻拂过她的脸庞,却没有留下痕迹的缘故。她有着温柔的母性以及知性,两者巧妙地融合,在静谧的气质中孕育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唉呀,你回来啦?今天挺早的哦,我还在想你手上的实验应该会花上不少时间呢。」 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是澪的父亲。从他说话的内容听来,这名女性应该就是澪的母亲了。 「美羽,这位是相坂和也,是澪的朋友。」 对方听到自己先生这么介绍过我,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双眼圆睁,旋即露出灿烂的眼神,表现出善意的笑容。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客人面前我却没有特 别打扮呢。我是澪的母亲,叫做西周美羽。请多指教哦,和也同学。」 澪的母亲口中没特别打扮的说词,想必是自谦的说法,她一袭蓝紫色的套装跟她的气质非常相称,即便就这么出席什么公开的宴会,我想也不是问题。 「妈,他要回去了,你这样站在门口会让他没办法离开。」 澪对自己母亲说话的语气,比起平常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硬而果断。我回过头,发现她此时脸上正披着一件大理石般质地坚实的面具,明显跟我过去在学校看到她的时候,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氛围。此时的她,硬生生地将自己关进了一个比起以往更来得厚重、更为冰冷、更加坚硬的躯壳之中,没有一丝空隙。 如果要说她此时的态度跟以往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即便她处在完全将自己禁锢起来的状态下,我依旧可以感受到她强烈而混乱的脉动。这种情绪或许不能单纯用愤怒或焦虑加以形容,此时的澪已经处在满溢的情绪险些就要爆发的状况。她脸上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来得僵硬的表情,其实是为了掩饰她内心激荡的情绪而不可或缺的结果吧。 澪的母亲见状则用她那张跟女儿如出一辙的脸庞,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此时就连澪的父亲注视女儿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沉痛。 「和也,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也没准备什么可以让你带回去的礼物,不过外头天色已经暗了,如果你不介意,不妨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个晚餐再走吧?」 初次造访怎么好意思打扰到这种程度,正当我打算推辞,却听到澪用更为急切的声音慌张地制止: 「妈!」 澪怒不可遏地出声叫道。这阵声音发泄的对象澪的母亲美羽则如同遭到大人斥责的稚子 般将身体缩了起来,一旁澪的父亲见状慌慌张张地出声缓颊: 「澪,现在有客人在,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说话呢?美羽也是,和也要离开了,你强留他下来不是反而失礼吗?对方的家人也会担心他怎么没有回家不是?」 尽管事实不如澪的父亲所说的那样,不过我终究没有开口。(母亲听到我要到澪的家里去,马上就露出一脸玄妙的表情胡扯:『和也也要变成大人了呢。』结果父亲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赶忙跑了一趟药局。) 「」 澪听了父亲的话之后别过头去。她的脸上写满了失声叫出来的悔恨之情,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怯懦和恐惧。 我小心翼翼不要再引发任何意外状况,委婉地谢绝了澪母亲留我下来晚餐的邀请,在不失礼数的情况下转身离开了西周家。 「和也同学。」 当我定出西周家的家门一会儿之后,身后传来一阵方才听过的声音。 是澪的父亲带着急促的呼吸追着我跑了出来。 「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晓得他的歉意究竟是源自于此时把我叫住,还是前一刻家人之间的争执。不过从他打从心底感到愧疚的表情看来,应该两者都有吧。 「不瞒您说,其实我也吓了一跳。」 脱口而出的言词出于我深刻的感受,不过我尽可能用较为平缓的语气加以叙述。 「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澪用如此露骨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情绪。」 「我想也是。」 澪的父亲答话时,嘴角带出了一丝看来有些疲惫的苦笑。 「澪平常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跟我们说话,即使偶尔需要交谈,她也会把谈话的内容压缩到最低限度。我虽然不知道她在学校实际情况是怎样,不过我想应该跟她在家里的情形相去不远。」 面对这名承受过多伤痛的父亲,我实在不忍告诉他,你的女儿在学校里面表现出来的模样跟你所认识的她一模一样。正当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忽然深深地对我低下头来。 「和也同学,非常谢谢你愿意当澪的朋友。」 从他满怀感慨的语气听来,仿佛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般。 「澪就跟你所看到的一样,是个成长过程相当复杂的小孩,她这阵子开始封闭自己的心灵,变得安静。虽然她今天的表现有点失礼,不过她会有这般激动的表情,还是从她性格转变 之后第一次出现。我想,这一定也是因为你的缘故,真的很谢谢你。」 他所陈述的心情,超越了我过去所有接触过的经历。声音中带有深切的悲伤,同时却夹杂了无上的喜悦。 他的肩膀不断发出了颤抖,低过我视线的脸庞此时也许还挂着两行热泪。他这样的表现才让我安心了下来。 「我也有话要说。」 「什么话?」 他抬起头,脸上清楚地留下了两道泪痕。 凡事总有先后顺序,这次换我低头对澪的父亲行礼。 「抱歉,其实我之前一直怀疑您。」 我坦率地道出了我的歉意,对方也正确无误地读出了我语中的意涵。 「你以为我跟内人是促使澪割腕自残的原因?」 「是的,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多半都是肇因于父母加诸己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致。他们会将这些无理的要求错以为是最理所当然的行为,并且当作安定自己精神的手段持续伤害自己。」 人类这种动物一旦心理状况出现不正常的偏移,就会依循过去的习惯或撷取就近的榜样,反覆操作藉以抚平自己的情绪,这是极其正常且适用于所有人身上的反应。 那么对我们来说,最靠近自己、也最具有影响力的榜样究竟是什么呢?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父母亲或者说是父母给我们的教育。对于某个时期的孩子来说,他的双亲所代表的就是整个世界。他最初接收到的学习经验就是父母亲的道德教育。换句话说,父母亲的言行举止造就了孩子的个性基础。 从这点来看,如果孩子们从父母亲方面接受到适切的教育当然最好。不过如果他从父母亲身上得到了过当的体罚也就是虐待并且以极其频繁的情况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那么这会对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孩子会学习自己的父母亲,并且将虐待行径当成是最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加以理解。换句话说,一旦孩子从父母亲身上接受到最为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行为,是这种过当的虐待跟痛楚,那么一旦他们的心理状况失去平衡,他们便会补足自己这方面的不足,藉以换得心理上的安定作用。这就是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主要的致病因素。 事实上,具有自残倾向或厌食症的患者,几乎都是在幼儿期遭到亲人虐待,或者在类似环境下长大(当然,幼年受虐的孩子长大之后,不见得都会成为具有自残倾向的精神疾病患者)。 「看来我的揣测是错的,真是抱歉,至少我可以确定澪并没有遭到两位虐待。不过在我数小时之内的观察之中也许以我一介懵懂的高中生得出来的结论有些肤浅澪的问题尽管 不是出在双亲离了婚的单亲家庭问题上,不过」 「不过?」 「我虽然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不过我从两位的态度之中可以看出,你们对澪抱持着相当程度的内疚心理。」 我忆起了今天乍到澪家发生的状况。 也忆起了澪将所有生活的必备品都放到自己房里,尽可能避免与家人接触的意图。 忆起了她那位不敢接触到自己的女儿,永远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带着沉痛目光看着自己女儿的父亲。 也忆起了那位满怀歉意,即便强忍着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也努力试着用她不熟稔的方式跟女儿接触的母亲。 看来澪的双亲真的亏欠澪许多,这点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像我 这样一个小高中生,初次见面就对您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再次向澪的父亲鞠了躬。 「不,你不用道歉。小女有一位像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救赎了,而且你的揣测跟事实并没有相去太远。」 我抬起头,只见对方百般无奈地摇首表现自己心里的怅惘。 「小女会变成今天这种个性,到头来原因还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自作主张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对她来说却成了一种难以谅解的行为。一想到这里,就会希望澪将这口气直接出在我们身上,那么我们也许还会觉得好过一些」 澪的父亲蹙着眉头强忍心里沉痛的感受。他低头紧闭着双眼紧咬着下唇,让他原本比我高出一个头的身形在我面前看来极其无助,像极了一个被斥责或嘲笑淹没的稚子一般不,实际上也许就是如此。此刻他脑内的意识,或许正承受着自己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无情咒骂,并且始终没有停歇。 「」 我没有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名男性表露出来的惭愧与懊悔,让我怎么也无法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这种景象实在令人感到不忍。 他宛如一具人偶,在丝线牵引下无力地抬起头来。其脸上的表情因煎熬着自己内心的苦楚和悲伤而扭曲,早先那般充满知性与沉着气质的双眸,此时只剩下刑囚眼中渴望获得救赎的眼泪。 「和也同学,请容我再次向你道谢。虽然这是像我这样一个愚昧难堪的父亲提出来的请求,不过我希望你今后也能跟小女保持今日这般的友谊。」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nter cut i 月儿不发一语安静地停伫在夜空当中。 孱弱的月光透过遍及整面墙幅的落地窗照进了室内,成为这个昏暗空间底下唯一的光源。因天体运行而呈现出来的下弦月此时只剩下微微泛红的色泽,洒在宽阔室内的一套桌椅上,同时也映出了两名男子的身影。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其中一位迈入中年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桌边,悉听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提出简报。 站着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西装,散发出一流企业高级干部的威严气魄。然而他的额头却藏不住与他身分矛盾的紧张汗水。 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待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四跟○○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待部属离开,这间房间的主人嘴角即刻扬起带有轻蔑意味的狞笑。随后便看到他翻开放置桌上的文件,撕下其中一张浮贴在上头的照片。这张照片夹在年轻男子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照片上映出了一名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和看似其恋人的少年。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是不坏,不过这么一来整个状况倒是朝让我抱持期待的方向发展了,搞不好这个麻烦会连带引出有趣的结果呢。」 男子说着发出了冷笑。 几乎不流露情绪的阴险狞笑,化为回声响彻在这个昏暗的房间。 此时月儿依旧不发一语,安静地高挂在夜空当中 彷佛一名虔诚教徒,屈身将前额触及脚指的殷勤礼拜。 i 月儿不发一语安静地停伫在夜空当中。 孱弱的月光透过遍及整面墙幅的落地窗照进了室内,成为这个昏暗空间底下唯一的光源。因天体运行而呈现出来的下弦月此时只剩下微微泛红的色泽,洒在宽阔室内的一套桌椅上,同时也映出了两名男子的身影。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其中一位迈入中年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桌边,悉听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提出简报。 站着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西装,散发出一流企业高级干部的威严气魄。然而他的额头却藏不住与他身分矛盾的紧张汗水。 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待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四跟○○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待部属离开,这间房间的主人嘴角即刻扬起带有轻蔑意味的狞笑。随后便看到他翻开放置桌上的文件,撕下其中一张浮贴在上头的照片。这张照片夹在年轻男子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照片上映出了一名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和看似其恋人的少年。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是不坏,不过这么一来整个状况倒是朝让我抱持期待的方向发展了,搞不好这个麻烦会连带引出有趣的结果呢。」 男子说着发出了冷笑。 几乎不流露情绪的阴险狞笑,化为回声响彻在这个昏暗的房间。 此时月儿依旧不发一语,安静地高挂在夜空当中 彷佛一名虔诚教徒,屈身将前额触及脚指的殷勤礼拜。 i 月儿不发一语安静地停伫在夜空当中。 孱弱的月光透过遍及整面墙幅的落地窗照进了室内,成为这个昏暗空间底下唯一的光源。因天体运行而呈现出来的下弦月此时只剩下微微泛红的色泽,洒在宽阔室内的一套桌椅上,同时也映出了两名男子的身影。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其中一位迈入中年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桌边,悉听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提出简报。 站着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西装,散发出一流企业高级干部的威严气魄。然而他的额头却藏不住与他身分矛盾的紧张汗水。 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待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四跟○○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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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待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四跟○○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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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待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四跟○○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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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待部属离开,这间房间的主人嘴角即刻扬起带有轻蔑意味的狞笑。随后便看到他翻开放置桌上的文件,撕下其中一张浮贴在上头的照片。这张照片夹在年轻男子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照片上映出了一名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和看似其恋人的少年。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是不坏,不过这么一来整个状况倒是朝让我抱持期待的方向发展了,搞不好这个麻烦会连带引出有趣的结果呢。」 男子说着发出了冷笑。 几乎不流露情绪的阴险狞笑,化为回声响彻在这个昏暗的房间。 此时月儿依旧不发一语,安静地高挂在夜空当中 彷佛一名虔诚教徒,屈身将前额触及脚指的殷勤礼拜。 i 月儿不发一语安静地停伫在夜空当中。 孱弱的月光透过遍及整面墙幅的落地窗照进了室内,成为这个昏暗空间底下唯一的光源。因天体运行而呈现出来的下弦月此时只剩下微微泛红的色泽,洒在宽阔室内的一套桌椅上,同时也映出了两名男子的身影。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其中一位迈入中年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桌边,悉听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提出简报。 站着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西装,散发出一流企业高级干部的威严气魄。然而他的额头却藏不住与他身分矛盾的紧张汗水。 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待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四跟○○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栘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 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待部属离开,这间房间的主人嘴角即刻扬起带有轻蔑意味的狞笑。随后便看到他翻开放置桌上的文件,撕下其中一张浮贴在上头的照片。这张照片夹在年轻男子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照片上映出了一名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和看似其恋人的少年。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是不坏,不过这么一来整个状况倒是朝让我抱持期待的方向发展了,搞不好这个麻烦会连带引出有趣的结果呢。」 男子说着发出了冷笑。 几乎不流露情绪的阴险狞笑,化为回声响彻在这个昏暗的房间。 此时月儿依旧不发一语,安静地高挂在夜空当中 彷佛一名虔诚教徒,屈身将前额触及脚指的殷勤礼拜。 3rd cut伤害 3rdcut伤害 1 每到了月底,澪的手腕总会缠上绷带。 她的自残行为就好像浪潮一般,一个月一次。其中以月底为多,而且偶尔会有血渍从层层绷带里面渗出来的情况。 两人一起念书的状况,当我多去过她家里几次之后其实多半都是在我家我原以为她能对我多卸下一些心防,然而在月底这段期间她总会变得异常紧张,也会将自己禁锢在异常坚硬而冰冷的躯壳之中,我们之间的交谈也会因此变得一、两句话就收尾,而且多半都是忽然就无疾而终。因此,像月底这种时候,我们又会回到刚交往时的模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彼此身边看自己的书。 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我必须等她再度开口跟我说话。这种情况之间的循环交替,成了我俩对于彼此相处节奏上的默契。 「哇,这样交往你不觉得无聊呀?」 明说话的同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结果你们之间却什么进一步的接触都没有吗?每天一边读书、一边聊天,彼此也常常到对方家里去,却连接吻都没有?我说你呀,身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是不是被你丢到哪里去了你自己都不晓得呀?」 我们说话的时间是在期末考结束的放学以后。尽管考试的成绩悬在那儿好一阵子,不过两个礼拜不到我们便将迎接暑假的到来。不论学生或老师们全都结束考验彼此心脏的长期抗战,纷纷坦率地放开心胸,迎接这个轻松的时刻。整座校园此时已经被解放与期待的兴奋感所笼罩,变得极度不安分。 在这样的喧噪之中,正当我打算如往常般坐到澪身旁的位子上看书时,却被一旁的明强行拉走。我们穿过四周成群面带希望的学生人墙来到走廊边缘,就这么交头接耳展开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此时的我觉得自己彷佛鲁宾逊漂流记里的主角,身陷在孤岛之中。 「拜托,我也不想跟你这种臭男人讲悄悄话呀。」 明撇起了嘴又叹了一口气。 「好啦,其实我有一个让你这种晚熟的处男麻雀变凤凰的魔法哦。」 他说着说着便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张票券。纸张的表面涂上了鲜艳的色彩还有文字,我想那应该是电影票才对。 「那是什么?」 「暑假第一天上映的《海角天涯》电影预售票。」 我知道这部电影,它是这阵子广告打得厉害的科幻风爱情故事。 「你要我就特别让给你吧,一张原价一千二,现在两张算你两千块。」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起黄牛啦。」 我的视线在明的脸庞跟电影票间来回瞟来瞟去。 我这位挚友的个性基本上是个不拘小节、及时行乐的人。不过麻烦的是,这家伙一点也不笨。他总是精于算计,而且没有松懈的时候,从他口中提出来的建议或提案背后总是事出必有因。说得更清楚一点,这些隐藏在建议或提案背后的原因,也总会被他巧妙地跟自己的利益连结在一起。 「好了,说正经的吧。」 「我跟一班的佐伯告白结果被发卡了。本来我是打算约她看这部电影的,结果都被拒绝了还去看,只会徒然让自己的处境更为凄凉而已。虽然我不想要这两张票了,不过要是这钱就这么白花了我也不甘心,就当你帮我一个忙,把它买下来吧?」 这家伙带着没有任何愧疚的神色,直言这钱白花了却要我帮他换现金回来,不过我可没这么简单就相信他。这家伙佯装要把电影票推给我的模样,实际上一定还有什么其他内幕。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吧?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啥?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表现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模样,然而他额头上不小心冒出一丝汗水的破绽,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早就摸透这个喜欢耍心机的朋友惯用的思考逻辑了。 「对了,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才对,我跟澪交往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大家赌博的对象。」 「不会吧?」 「我是在偶然间听到别人交头接耳在说的。大家都在打赌我们的恋情究竟会破局还是会变得更亲密,现在的赔率好像是五比五的样子。」 「是六比四。」 「哦,对了,是六比四,真不愧是精通各种小道消息的明,你很清楚嘛。」 「」 他被我逼得说不出话来了。身为一个精通各种小道消息的人,明完全无法忍受自己耳边听到错误的情报,所以要戳破他再容易不过了。 「而且全校对这场赌局的关注程度相当高呢。好像有七○%的学生参与了是吧?」 「是七十二%。」 他的眼神游移,又一次无法克制地出言纠正我的错误情报。 「你知道得还真是清楚呀。我问你,你知道组头是谁吗?我是不会对他怎样啦,不过听到别人拿自己的事情当成赌博的对象,心情总是会有点不爽的。」 「不知道,我的情报没有灵通到这种程度。」 「是吗?如果那位组头没有干涉赌局的结果,那我也可以当作没这同事。不过如果他为了让自己处在优势而出面干涉,那我就得好好考虑该怎么整他了,唉,这种事情应该不难办到吧。毕竟他如果有那种小动作而被下注的人知道了哇,想到就觉得可怕。你知道吧?澳门一些大规模的抗争都跟赌博有关呢,河里许多身分不明的浮尸,甚至多到连中国政府都觉得厌烦了。」 「」 「话说,你是赌哪一边?」 「唉,别这么说嘛,和也。我像是那种会把自己的亲友,当成轮盘上那颗小钢珠的人吗?」 「这样啊,说得也对。抱歉,我误会你了,你刚刚说那两张票要多少钱?」 「唉,不用钱啦。反正这两张票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如果对你有用处就直接拿走吧,这么一来这两张电影票也会觉得比较安慰吧,」 他说着说着便将电影票塞到我的手上,然后三步并成两步飞快消失在我的面前。 「我还搞不过你吗?」 我将明塞给我的票收到了口袋,一边想着该怎么约澪,一边往教室走去。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2 「我出门了。」 我半眯着眼睛,带着不悦的神色瞟了一眼一齐出来为我送行的家人们。 「路上小心哦,哥~」 良雨说话时的语气,仿佛今天就要跟我生离死别一般大惊小怪。 「虽然作妹妹的我有点不甘心,不过对方长得这么漂亮也没办法嘛哥,你也长大了呢。」 「」 「唉,这还真是可喜可贺呀。」 母亲不正经的反应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样。 「内向的和也今天终于要跟人家约会了,妈妈好感动哦。」 她拿出一条仿佛早就准备好的手帕,擦拭眼角的液体。那八成是滴了眼药水才有的效果 吧,这女人还真只知道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玩花样。 「钱包跟手帕有带吗?」 听到一旁的父亲问话,我便转头抛下两个小题大作的女人面向父亲。 「都带了啦。」 「晚饭怎么办?」 「不知道耶,要是请你先准备好了,结果我没有回来吃也是浪费,所以先不用管我了。要是我没吃过就回来的话,我再自己把剩菜热了吃就好。」 「这样啊,那我帮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就带着吧。」 父亲说完便掏出一个小纸袋递给我。这袋子里面似乎塞得满满的。 「这什么?」 「为了不让你铸成大错特地帮你买的保险。」 「我不需要啦。」 「真的吗?自己到药局去买可是很丢脸的哦?」 比起两个女人,最为正经的父亲竞也摆出这副德行。 打从我把澪带回家以后,他们每天都是这么大惊小怪。 我耐着头痛将纸袋推了回去。 「我出门了。」 我转身背对挥手送我出门的家人,强忍着有如静坐一般难捱的无奈,迈开脚步。 距离十点半还有三十分钟,我早早便到了约定的地点,却在板凳上找到彷佛半小时前就已经像个石膏像般坐在该处的澪。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搭配白色的网球鞋;上半身套了一件浅黄色的细肩带上衣,加上翠绿色的针织罩衫。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穿裤装,我深深觉得,她那一双修长而纤细的双腿足以媲美一流的模特儿了,身为美人的特权就是,不论做什么打扮都让人觉得好看。要是衣服有意识的话,肯定会争相低头、要求让它们作为陪衬吧。这样一位美少女在假日独自出现在公共场合,之所以没有人搭讪,肯定是因为她身上那股肃杀的气氛所致吧。 她握紧了拳头,整只手臂就像两根铁棒一样直挺挺摆在膝盖上头。微微前倾的脸庞视线,始终固定在前方两公尺处,看来她非常紧张,像极了一个刚毕业的社会新鲜人,即将接受初次面试一般。 街上行人的目光,虽然都会因为澪姣好的外貌而被吸引过去,却也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之后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大概是因为澪的模样虽然滑稽,却也觉得她这般不知所措的模样有些惹人怜爱吧。 我跟其他多数的行人一样作出了同样的反应,随后便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她的左腕缠上了一圈绷带般的黑布,上面再系上一条用来固定绷带的女用手表。 「嗨,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尽可能表现出轻松的模样,用最柔和的音量叫她,却还是让她整个人彷佛被野兽的咆哮吓到的婴儿般抽动了一下,然后才见她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 她的眼珠上提,用一副像是在瞪人一般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想她应该只是紧张,没有别的意思。不过看到如此美丽的女性用这种眼神对着自己,就好像自己成了犯人,被宣判死刑定识一般难受。要是在我还没来以前,哪个男人前来搭讪却看到澪此时此刻的表情,应该会吓得道了歉后便拔腿就跑。 我差点也被她的眼神吓到一句抱歉就要脱口而出,不过我终究还是跟澪说了不好意思。毕竟约会时让女方先到总不是男生该有的风度,是该反省没错。 在我说出「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这句话后,她也很刻板地回了句「我也是刚刚才到」。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呀?」 「八点半。」 如果从住宅区步行到这个车站前的公园,大概也得花上三十分钟,所以她应该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就已经出现在这里了。我听了之后呆了半晌,在她没有看到时偷偷叹了一口气。 最近我才察觉到,泽要是抽离开她平常活动的范围之外,便会在途中一下子紧张起来。结果总会因为慌乱的情绪而把事情搞砸,再不然就是鲁莽地误会别人的意思。我想这是因为她长期处在能够完全掌控自己生活上所有细节的情况下的缘故。对一个许久未曾单独跟别人接触的人来说,要他们大幅度抽离自己的生活圈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要是让他们处在从未接触过的环境下,他们便会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面貌。 换句话说,现在这个容易紧张、看来有些没用的少女,其实就是平常那个利用自己手上的疮疤,将自己禁锢起来西周澪真正的模样。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就不禁因为世上只有我知道她这般深层的心理层面,因而涌出一股孩子气的优越感。然而,澪这副模样也让我从旁得知了一件事,让我得到这般优越感的同时,也陷入一阵短暂的忧郁情绪中。 其实,澪每天都过着自己一个人孤独的生活。从没有人找她,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只是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在这样的日子里面,偶尔想起来,便持刀划伤自己的手腕,这应该就是她的人生吧。 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的思考跟感受都不尽相同,也许有人会从这样的生活当中得到乐趣。不过我却情不自禁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带着万般紧张情绪待在这儿等我的澪。如果此时的澪 才是她真正的面貌即便这只是她真实性格的其中一个部分那么这样的生活对她而言是否太过悲哀了呢?这么一想,使得我接下来的言行便在下意识中被牵引了出来。 「那么我们走吧,虽然现在还早,不过等一下坐在电影院里面,时间很快就过了。」 我抓住了澪的手,抛去一些无形的拘束,以稍稍强硬的方式拉着她离开了站前公园。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牵着脸上始终显得不知所措的澪走了好一会儿。这种不明原因且 非关自我意识的冲动,过去从未如此强烈地表面化过,然而这次浮现在我心里的,却不是以往 那种矛盾纠葛的情绪,甚至有种截然不同的清新感受。 明塞给我的电影票,是这阵子已经造成一股热潮的科幻爱情文艺片,非常适合作为约会电影,即便稍微称赞一下明的品味应该也不过分。 女主角是一位得了不治之症,而进入时光冷冻陷入长眠的二十岁女性。她经过四十年的沉睡,醒来后发现双亲已经离开人世,自己就此孤苦无依。此时一名刚步入老年的男性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她四十年前的恋人。这名男子成为她的监护人,并且让她住在自己家里。然而女主角面对四十年时空上的隔阂始终无法适应,故事就这么开始。 「」 电影开始放映大约一个小时,剧中情节进入了高潮。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见澪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带着专注的神情始终盯着眼前的大银幕。从我的角度来看,与其说她沉醉正电影里头,倒不如说她不晓得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只能持续望着眼前不断流泄的影像。仔细一看,才发现澪的动作始终停留在我们刚进电影院时的模样,就连我特地买给她的乌龙茶,拉环也没拉开。 「好看吗?」 我尽可能压低了音量,而对方听到也缓缓回过头来。不过一旁的我彷佛可以从她转头的动作中听到骨头摩擦的声音。 「好看?」 我完全无法从她的反应判断,她究竟是将这个问题又丢了回来,还是根本没把问题听进去,抑或者是她其实觉得电影很好看。既然无法判断,我也只能先说说我的感想: 「我读过原作,其实我觉得电影没有把原作的味道表现出来。当然这是比较主观的个人感想,不过我觉得电影没办法把小说里面的世界观跟故事背景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注意力总会停留在电影这方面的呈现度上,不过如果就故事性来说,电影在这方面倒是表现得不错,可以打上及格的分数了。虽然情节方面的重心搬上了大银幕后,太过着重恋爱方面的描写,不过对于登场人物的复杂心理却有不错的着墨。」 澪听了我的见解频频点头。只是即便如此,她全身上下活动的部分,也只有颈部肌肉牵动 的关节,其他像是握着乌龙茶的手、脚尖仿佛计算过般紧贴在一起的双足,都完全没有动过。简直就像是一个听到声音 便会点头反应的人偶。 「抱歉,打扰到你看电影了。」 澪听到我的声音,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看到我再次将目光放到了大银幕上,澪的颈关节也像机械一样,正确无误地顺着一条垂直轴线转了回去。今天的她跟往常实在有一段不小的落差。这样的差距让我不知道该说是有趣还是意外,总之让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所以只好专心看着眼前的电影,剩下的到时候再说。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3 电影结束,我的心里涌出一股踏实的安逸感,这么说并非因为电影最后以美好的结局收场,而是因为电影播放期间,我的心里状况几乎要被一旁澪身上的紧张情绪给同化了。我从头到尾只能跟澪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这种感觉好比不足以致命的严刑拷打,在电影播放的期间未曾间断地加诸在自己身上,非常难熬。总而言之,从澪身上渲染过来的那种紧张感,若没有适度地用活动身体加以舒缓,真的会让人忍不住想要藉着大声咆哮一口气全宣泄掉。 「走吧。」 「嗯。」 我们顺着散场的人潮离开了放映厅,正要走出戏院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唐突地叫住了我。 「相坂?」 听到有人直呼我的姓氏让我忍不住回头,出声的人是我的国中同学。 「是杉野呀?」 眼前出现的是一位留着短发的少女。她有着英挺的鼻梁,给人一种意志坚决的印象。她今天头上戴着一顶浅灰色的猎师帽,加上宽松的t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男生牛仔裤和一双网球鞋,看来非常活泼。 「呜哇,真是好久不见咧~你好吗?」 她带着宛如盛夏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面对着我。她的身高以女生来说算是相当高的,就连我跟她站在一起,都得将视线稍微往上提一点才能对准她的脸庞,虽说从国中时代便是如此,不过看来她又长高了。 她叫做杉野夏姬。『春夏秋冬的夏,加上虞姬的姬,夏姬』这是她国中时的自我介 绍。听说她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的父母希望这个女儿是个有着活泼性格的可爱女生,因此将充满生命力的『夏天』跟充满女性气质的『姬』组合在一起。跟她比较有交情的朋友,都戏称她的名字只应验了前面一半。 「真是好久不见呢,你现在是读昂岭高中对吧?」 由于我们就读不同高中,所以毕业以来算一算也有四个月没见面了。虽然我们曾在国三最后的冲刺期一起交换学习经验其实几乎都是我在教她不过考上高中之后,就没有再碰过面了。 我想彼此应该都将所有的心力,放在适应新环境上了吧。打从我邂逅澪的那一刻起,每天都过着充满新鲜感的日子,至于杉野似乎也是一样。 「夏姬,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说话的人是站在杉野身后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有着高佻的身材,以及一眼就看出有练过的强健体魄。然而他那张好好先生的笑容跟不得人缘的眼镜,加上压抑的服装色调,使他完全没有如此壮硕之人该有的气势。 杉野过去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像今天这样的周末却带着一个男生一起来电影院,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不言而喻了。 「是啊,他叫做相坂和也,是我们国中时的学生会长。相坂,我帮你介绍,这位是境基阵伍,是一个对我死心塌地的大一学生。」 「拜托你不要用这种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方式说话好吗?光是跟高中生交往已经让我在大学里面成为大家的笑柄了,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是你强迫要胁,才会变成今天这般田地的吧。」 这位叫境基的男生,带着叹息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下了注解。看来他似乎是被杉野耍得团团转。 「相坂,换你介绍身旁那位女生啦~她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吧?」 杉野将手掌朝上摊平,指向了我的后方。看来站在我身后的澪,激起了她十足的好奇心。 「嗯,算是啦。澪,这位是我以前的国中同学,叫做杉野夏姬,杉野,她叫做西周澪,我们现在应该算在交往吧。」 在我跟杉野说话的期间,澪的双脚彷佛不知该如何是好,非常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她听到我叫到她的名字,才向前踏出一步站到我的身边,不过此时的她不知为何刻意挺起了胸膛,表现出一副格斗家上场比赛时的表情。 「我叫做西周澪。」 她自我介绍时的语气,比起我过去听到的要来得谨慎了一些,杉野跟境基也都同样吓了一跳。毕竟从远处看就已经可以清楚知道澪是个美人了,而那般的美貌一旦近看,更具有强烈的冲击性。 「呜哇~真是个美女呢~」 呆了半晌之后回神的杉野,忽然带着有些失礼的目光,从各种角度对澪仔细审视了一番。她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捕捉澪每个角度的模样。从澪的表情看来,像这般被人用眼睛扫瞄大概也是第一次,脸上露出不太舒服的神色。 如果我再这么放任杉野下去,搞不好没完没了,于是便提议找个地方坐坐。 「也好,就这么办吧~」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们便四个人一同走出了电影院。 「话说,我从刚刚就觉得奇怪」 我们走在路上,忽然听到杉野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从后面指着我跟澪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们两个人手上,都紧紧握着乌龙茶不放呢?」 听到杉野说的话,我们才同时注意到自己的右手。 那两罐乌龙茶连拉环都没打开,依旧保持温热的状态,紧扣在我们的手掌心里。 被杉野狠狠嘲笑一番之后,我们找到一间全国性的连锁冷饮店,各自点了一杯饮料,坐到店内的角落。境基因为杉野几度想起乌龙茶的笑话笑得合不拢嘴,显得好不尴尬。 「夏姬,你该适可而止了吧。」 「可是,你们哈哈,你们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法让人气得想要掐死她,不过身为当事人,我们只好默默忍耐。毕竟要是不小心说了什么差劲的藉口,肯定又会成为一个新的笑柄。我跟澪只能带着满怀惆怅的心情,将自己的中杯咖啡尴尬地贴到嘴边。 「哈哈、哈哈哈啊,好难过~」 杉野大概笑了足足有三分钟。笑这么久,看来好像也笑得口渴了,抓起放在桌上的大杯冰茶,一灌就去掉了一半。 「呼~不过相坂,你的改变会不会太夸张啦?」 她好像还没有办法忘记那个笑话一般,带着抽动的双颊,语带嘲讽地对我开口说道。 「以前那个冷静沉着、言出必行的学生会长,竟然会因为紧张而紧握乌龙茶足足两个小时噗!」 杉野似乎打算要将差点又进出来的笑意吞进喉咙里去,却不小心又笑了出来。一旁的境基终于也露出了撒手不管的态度,将吸管插入了冰可可亚杯中。 如果我此刻手上有一桶接着剂,肯定会往杉野的口中狠狠地灌她一加仑。不过事实也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所以她的笑声我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了。 刚才戏院里的状况真是丢脸到了极点。我过度注意澪的反应,却连自己手中的乌龙茶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是我的第一次约会,或许我只是没有察觉到其实自己也很紧张吧,不过即便现在发现也无济于事就是了。 境基看了 看此时俨然就是一个笑袋的杉野无奈地耸耸肩,然后转头面对我们开口说道: 「相坂,其实我常常听到夏姬提起你呢。」 「我想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她提到你的时候,是常常把怪人挂在嘴上没错。不过我想这个怪人指的不是负面的意思;比方说,她会说你『个性冷淡,却总是懂得体贴』、『头脑虽然清楚,可是却是个木头』等等。其实褒奖的意味还是比较多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形容方式有任何称赞的意思。 对方看到我的脸纠结在一起,于是转头面向澪换了话题。 「西周同学该不会是西周隆乃跟西周美羽的女儿吧?」 澪听到自己的父母亲名字被端了出来,内心的惊讶一下子全写在脸上。 她的眼睛下意识地朝我的方向动了两下,最后还是选择慎重的方式,将问题丢回给了对方。 「你认识我的父母亲吗?」 「唉呀,果真如我所料。我就想这个姓氏不是很常见,搞不好真是这样,结果果然被我猜中。」 「你该不会是他们大学时代的」 「是啊,我知道他们两位现在好像是受雇于民间企业支持的研究所,不过两位博士当时留下的研究基础,的的确确在某些领域为生化学写下了一些贡献。我前阵子才刚好拜读过两位博七十五年前在k大学时写的论文,刚好印象还很深刻。」 「这样啊原来如此。」 澪听了之后整个人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今天一天的举动都十分反常,不过刚才的她还是让我非常在意。与其说她对境基提到自己父母亲的事时,反应显得有些不太自然,倒不如说这种异常的反应更接近她心里深层的恐惧。 境基并没有察觉到澪这样的心理状态,兴致勃勃地继续他的话题: 「我读到的是一篇关于脑部神经细胞的研究,他们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懂得利用反转基因学,做为发现跟区分神经细胞种类的手段,进而深入到细胞维持问题上了。这种过人的天赋真教人感佩。 他们大胆假设可以固定中枢神经毒素氨的麸醯胺酸,还有负责提供脑部能量的支链胺基酸等主司脑部记忆功能的重要调节因子,是脑化学领域中,提倡神经细胞胺基酸受体地位举足轻重的先驱。举凡后来进入生化学跟分子生物学领域的研究人员,或多或少都有受到两位博士的影响呢。」 境基谈话的内容以一介高中生来说虽然难以理解,不过即便听不懂,也知道那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我虽然知道澪的父母亲都是科学家,不过看来他们在专业领域上的权威性,可是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听到眼前有人极尽赞美之能事地形容自己的父母,澪的脸色明显比平常来得难看。每当遇到跟自己双亲有关的状况,澪都会将自己的心房紧紧阖上。面对这样的话题,她显然不想参与,甚至根本就表现出一副装作没听到的模样。 澪的双亲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事呢? 西周隆乃、西周美羽,他们两人似乎对澪有极大的亏欠,从澪听到境基提起双亲在研究领域上的话题,所表现出这般强烈抗拒的反应看来,这个部分就是解开这个谜题的关键了。 比方说她的父母亲可能过于专注在研究工作上,结果疏忽了照顾自己的女儿。换句话说,就是儿童遭到轻度忽视的状况。然后他们在偶然间察觉到澪有自残倾向,对此感到极度懊悔而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从这个方向推测,一切似乎就显得合理了,原本无法解开的谜题也可以转换成能够衔接前因后果的解释。 然而这个推理,却又让谜题里头多出一块拼图澪如此严重禁锢自己心灵的问题。这点明显跟基于次级获益的心理相互冲突。确实有一种说法是将自残行为解释为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确认自我存续的依据,不过澪却是为了将现实环境的所有因素跟自己区隔开来才这么做。这点就不符合基于次级获益的自残行为了,这点该怎么解释呢? 境基自顾自地继续谈论他尚未结束的话题,而我跟澪,只是默默坐在另一端不发一语。一旁笑感神经终于安分下来的杉野看到境基亢奋地持续自说自话,便一掌打在他的头上。 「拜托!你没看到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无聊不说话啦?像你这样只要一遇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便不知道节制的典型,根本就跟御宅族一样嘛。」 看来我跟澪没有答腔的反应,看在杉野眼里被解释为我们觉得境基的话题无趣了。我暗自斥责陷入沉思而不可自拔的自己,同时也感谢杉野一句无心的指责,打破当下沉闷的气氛。 「话说,我倒想听听你们是怎么开始交往的。一想到这个对女人没兴趣的木头相坂竟然可以交得到女朋友,我就对你们这段恋情的经过感到好奇,根本按捺不住呢!」 杉野带着笑靥对澪开口说道。 此时澪也因为话题终于离开了自己的父母亲而松了一口气,紧握的双拳也才梢梢放松,脸上泛起了若有似无的微笑。 「大概是五月底的时候吧,相坂说要我跟他交往」 「呜哇!不会吧!真的假的?是相坂跟你告白的呀?」 杉野这般夸张的美式应对,就是她行为上的特征。她听到澪说的话,吓得整个人差点向后翻了一圈,然后又瞪起了双眼,将视线不断地在我跟澪的身上扫来扫去。 「我的天,想不到你竟然有这种骨气呢!」 「你是把我当成那种一个人就无法成事的胆小鬼啦?」 「不就是吗?你本来就是一个不懂得持之以恒的家伙嘛。所以一些小事情你可以处理得很好,不过一碰到麻烦事情就整个人缩起来了。这还不胆小吗?」 杉野自说自话,同时也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频频点头。 「我跟你说,这家伙国中的时候在我们学校担任学生会长。他很会照顾人哦!而且长相也不坏,所以还满受欢迎的。有好几个女生跟他告白哦!可是那种畏畏缩缩、仓皇失措的模样真是教人看不下去了!接着好一会儿,才见他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回绝掉,真的超~没用的啦!」 澪带着意外的眼神转头望了我一下。 「真的是这样吗?」 「你看到啦。」 「怎样?谁教你要让我看到。」 杉野带着夸耀自己胜利的表情发出哼笑。 所谓旧识就是这点让人觉得麻烦。只要是人都有觉得羞愧、想要藏起来的过去。这类不堪回首的往事,大概每个人都多得像山一样高。然而这些跟我们共同经历部分时光的旧时友人,就好像过去派来的刺客一样,总是在冷不防的情况下给我们一枪。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情哦!像是运动会的时候,他很巧妙地因为意外而住院呢!这可真是杰作呀!而且自己还说:『唉,就是有人会在运动会之前受伤』真是笑死人了!大家听到全都笑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呢!」 杉野此时几乎是乐翻了天,频频对着一旁的澪不断揭露我不堪回首的过去。 「」 我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的听觉敏锐程度,私自回忆喜欢的小说情节,还有下礼拜的连续剧内容,假装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此时就连境基也带着同情的目光试图安慰我。然而我却连苦笑回应的力气也挤不出来了。 4 「唉~真是太愉快了~」 杉野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定出了冷饮店。 而相对地 此时我的情绪已经低沉到了极点。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像我一样经历了整整一个小时黑幕大揭密,最后肯定就是这副德行了。最残忍的是,杉野将我在演讲台上出包的详细经过、自己偷偷 写的小说,还有收到的情书内容等等大大小小的糗事,全都一起在澪的面前挖了出来。 「小澪!下次我们两个人单独约出去玩吧~」 此时的杉野已经在澪的名字前面加上亲密的称呼了,然而当事人却对此毫不介意,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唉呀呀,对了、对了,」 杉野双手忽然拍了一下手心,揪起了我的衣领便把我单独拉到了一旁。 「你干什么呀,杉野?」 没等我问完,杉野便凑到我的耳边对我问道。 「小澪好像有点怪怪的。」 「」 「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没猜错吧?」 「你还真厉害。」 「因为她跟以前的我感觉很像。」 「」 「不过多亏有你,我觉得小澪也会慢慢改变的。」 「其实我什么事也没做,而且我应该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 就好像之前我无法为你做什么一样这句话在脱口而出以前,便被杉野用手捣住了我的嘴。 「你呀,明明自己总是带着一副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表情,却对别人非常温柔。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有办法带她脱离泥沼。像我,虽然我当时也会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无暇他顾,不过看到你自己也因为各种事情而烦恼不已,却还是为他人挂心,就是这种感觉让我们觉得安适。」 「杉野。」 「所以你要提起自信,更少我就是因为你才能有今天这种改变的,我可以安然度过国中那段艰苦的时期,都是你的功劳。」 杉野收起了前一刻乐不可支的笑靥,换成了一张母亲要给孩子亲情呵护的脸庞。 我周围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张脸。好像我在他们眼中全都是一副如此靠不住的模样。 「你可要好好照顾小澪哦,再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初恋情人嘛。别担心~相坂怎么说也都是个好男人,一定没问题的啦!」 杉野说完,猛然在我背上推了一下。她这一推连腰力都用上了,让我一下子重心不稳还摇晃了一下。 「那今天就这样啦,两位!改天见罗~」 她说完一下子跑到境基身边,双手几乎要把对方绑死一般,紧紧扣在对方的手臂上。境基就这么被她强势地牵往人群中。杉野带着神采奕奕的面容挥手道别的模样,就这么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累死了。」 这是我真正的感想,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疲惫感并非源自于什么情绪上的厌恶感。 虽然后来几乎都是在杉野强势的主导之下进行的,不过有她在场其实也让我觉得安心不少。她是个乐观活泼的女生,有着不拘小节的正直个性;她的言行其实不会在跟她相处的人心里造成反感。我之所以会觉得疲惫,是因为以她那般活泼的个性当作玩伴,在不会觉得厌恶的情况下,任谁都会付出相对的精神,真诚地面对她。 如果要比喻的话,以杉野作为对象的相处模式,其实就好像格斗漫画里面的主角遇上实力相当的对手,倾注全力、最后气力放尽,即便是输是赢都不觉得懊悔。 「她真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呢。」 澪注视着将杉野跟境基吞没的人群,有意无意地吐出了这样的感想。 「是啊。」 「她的个性跟我真是南辕北辙呢。」 她转过头时将眼睛眯成了一线,仿佛她非常向往杉野的表现。 「你希望自己变成像她那样吗?」 「我不知道。」 她犹豫了两、三秒钟之后,微微摇头对于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其实我之前说的就是她。」 「咦?」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在国中时,有遇见过一位具有自残倾向的女生吗?那个人就是杉野。」 澪听了露出惊讶的神情,下意识地又转头望向杉野离去的方向。 「虽然她现在可以表现出这般活泼的性格,不过那时候问题可严重了。」 杉野夏姬在国中时曾担任女子网球社的社长,尽管她总是试图隐藏住自己自残留下的伤疤,不过却也从未舒缓自己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痛楚。 她对于练球的态度非常认真,社团里的学生也对她投以相当程度的信赖,加上她随和的个性,跟班上的同学也处得很好。不过这也正是她心灵扭曲的证明。因为如果将她在家里夸张的模样跟学校里的状况两相比较,怎么也无法想像她能够拥有正常的校园生活。 某天我结束了学生会跟各社团社长之间的定期会议后,正打算回会议室将门锁上,却看到杉野一个人趴在没有人的会议室桌上。我将脸色苍白的她送到了保健室去。 虽然她当时纯粹只是因为过度疲劳而昏倒,不过当我将她抱到空无一人的保健室病床上时,却看到她袜子里渗出了血渍。我原以为那只是单纯擦伤什么的,于是不以为意而帮她把被子盖上。然而当我将保健室老师从教职员办公室里带回保健室里时,却看到杉野出现极为反常的反应。她带着悔恨及恐惧的神情,畏畏缩缩地看着我。我当下觉得最好不要随便说话,只告诉保健室老师杉野在会议结束后,面无血色地趴在会议桌上,便就这么离开了保健室。 隔天放学,在学生会干部全都离开学校以后,我一个人独自留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头看我的小说。就在校门关闭的前一刻,杉野如我意料之中地来到了学生会办公室,她简单地向我答谢跟致歉,随后便陷入了沉默,不发一语地窥伺着我的脸庞。 「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出声询问,她才畏畏缩缩地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回问我:「你看到了吧?」我说:「你是指袜子渗出血的事吗?」 于是我成了学校里第一个知道杉野具有自残倾向的人。我想她大概也希望找个人不吐不快吧。而我的个性,似乎不巧就是那种适合听人家抱怨的典型。当杉野吐出了她潜藏已久的心事时,过去我所认识的那个女子网球社社长杉野夏姬跟眼前的女生彷佛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带着将死之人特有的孱弱语气,吞吞吐吐地挤出了自己家里不为人知的状况。此时的她,比起她所陈述的家庭状况,更能够充分体现她在家里受到的待遇。 她那阵子的情绪紧绷到了极点。杉野深爱自己的双亲,然而她的父母却对杉野弃之不顾。她的父母总是不断吵架,而杉野则成了他们彼此争吵的藉口,最后更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杉野身上。 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对他们的感情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了 她偶尔会说出这样的话,也偶尔会带着瘀青来上学。虽然她总是跟朋友说那没什么,随便敷衍过去,不过每当这些日子,她那躲在学校规定的袜子底下的脚踝,总会留下自己划开的伤口。 其实杉野的双亲争执的理由,根本就没有确切的重点。他们所有心思都放在彼此互相厌恶,早就无暇检讨究竟原因出在哪里。这般浑沌的状况就是促使杉野自残的原因,为了弥补双亲毫无缘由的争执,与自己心里暧昧不明的感触,她以划伤自己的方式除去心里的不快。杉野说这对她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仪式。 接着时间点来到了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杉野的双亲终于办妥了离婚,他们心里充满了憎恨、无暇他顾,于是杉野的扶养权就依照一般惯例判给了母亲。 相坂,最近我搞清楚了一件事,我已经受不了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忍耐程度已经来到极限。 暑假开始后,杉野总会来到学校念书。 她划伤自己的自残行为彷佛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折磨自己的身体跟脑袋。 其 实我听说她可以因为体育成绩而获得推荐升学,不过她为了离开母亲,一心想要考取全员住校制的升学主义高中。然而她原本就是个不怎么会念书的人,于是接着便常跑图书馆跟我家,把自己的偏差值提升了十个百分点,成功地考进了自己想念的学校。 「自从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她了,所以其实我还挺担心的。她今天这般活泼的表现,我想大概是之前念书绷得紧紧的补偿心理吧,她应该是没事了。」 「」 我们背向杉野离去的方向一路走来的同时,我也对着一旁的澪一五一十地叙述了刚才那位吵吵闹闹、喋喋不休的少女身上发生的事。 每当假日,这边的商店街都会变成行人徒步区。即便如此,拥挤的人潮还是让所有人都得 缩着肩膀走路。有人带着全家人一起上街,人潮中也不乏一些青年跟小孩独自在这儿闲晃。不过其中最显眼的还是像我跟澪、杉野跟境基一样男女成对,边走边聊天的情侣。此时一对大学生情侣经过我跟澪的身边,他们手里拿着刚才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的相关介绍,带着兴奋的语气交换彼此心里的感想。 打从跟杉野他们分开以来,澪始终默默听着我说的话。 我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她连应都不应,只是带着战场上的武士那般视死如归的表情认真倾听。后来大概是越听越能够接受了,澪的脸上逐渐露出安适的神色。 杉野的话题说到一个段落之后,我便没有继续开口,两个人于是漫无目的地,任由眼前的街道领着我们默默前进。 彼此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澪忽然开口:「这样好吗?」她的声音一如往常一般清澈,却似乎夹杂了些许不同的情绪。然而我却一时没有察觉其中的意涵。 「嗯?」 「你把杉野的事情就这么说给我听,真的好吗?」 她所言甚是。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事关杉野个人最私密的部分,她除了我以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而我也是一样。 「我想,跟你说应该没关系嗯,或许其实我也希望有人能够帮我分担这个心事吧。」 「」 杉野考上了高中,带着一张全新的面貌迎接新的生活。而我,四个月下来却始终困在同一个胡同里面没找到出口。 就这么放着她不管,好吗? 虽然她曾经跟我道谢,不过我事实上根本没有提供她任何解决的方法 如果我就这么丢下她自己一个人离去,是不是等于对她弃之不顾呢? 这些问题,打从毕业典礼跟她挥手道别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无法释怀。 「所以或多或少还是跟她有关吧?」 「什么东西跟她有关?」 「你之所以会对我产生兴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她留给你的代偿性心理。」 「你还记得呀?」 「当然。」 就在这个时候,我忆起了先前察觉到澪的语气,跟以往截然不同的部分。 她的声音比起往常来得柔和许多。 澪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澄澈,里头却少了铁琴一般清脆的无机质厌,从刚刚那一刻起,她的 声音从铁琴变成了木琴,说话时少了金属般不带有任何情绪的果断音质,变成接近木琴的柔和乐音。 「你不用担心,我想她的确已经从你身上得到足以让她挣脱泥沼的助力了。」 「是吗?」 「嗯。」 澪带着温和的笑容,双眼眯成了一线,这张笑容有着过去我从未看过的坦率,没有一丝阴霾。 我失了魂。 被她夺定的心绪,让我不得不用慌张的脚步追上慢了一拍的距离。 「虽然我们之间的境遇不同,不过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夏姬脸上的笑容,是已经从泥沼中挣脱开来的表情,她能有今天这样的表现,肯定是有人能够让她依赖才有的结果。」 「即便我成了她的依靠,我还是觉得我给她的太少。」 毕竟我连自己的事都没办法妥善处理,到头来,我终究是一个无法确立自己的个人特质、无法拆解自己心里那种违和感的没用的人。 我将这样的想法吐了出来。澪听了却摇头表示,事实不如我所想的那样。 「正因为如此,你才能成为她的依靠。因为你有这种烦恼,而这个烦恼的本质才是能够带给别人助益的关键,无论是杉野还是我,都得依赖你的这种特质。」 「烦恼的本质?」 「对或许该说,正因为你持续抱持那样的烦恼,所以你才能培育出那种烦恼的本质,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你知道我为什么烦恼吗?你知道那个让我始终感到异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吗?」 澪听了点点头,简单地应了声。 「那是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矛盾情结。这种心理谁都会有,而且任谁也都逃不过为此感到烦恼的命运。这是」 澪的话说到一半,忽然绊了一下,整个人倒向我的胸膛。似乎有人从背后撞了她。一名瘦长的男子背影,飞快穿过了移动迟缓的人海,消失在我的面前。他无礼的行径让我感到气愤,然而我同时也得绷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澪纤细的身体正依靠我的力量才得以站得住脚,突如其来的事态搅乱了我的思绪,让我即便有什么难以压抑的冲动也无法付诸实行,一般人在面对混乱的场面时,似乎也都会因此而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忘记低头搀扶住快要倒下的澪,然而 「咦?」 我的声音听来迟钝。过去的十五年间,这是我的脑袋最迟钝的一刻。 地上有一滩水。 今天没有下雨,然而我跟澪的脚下,却有一滩覆在地面上的积水,这滩水带着令人感到绝望的艳红色。 「咿呀啊啊」 周围有人叫了出来。同时,澪的身体离开我的臂膀整个垮了下去,大量的血水流到地上,发出了浓稠而黏腻、恼人剌耳的流水声。 此时我心里的混乱情绪无法表达,许多东西杂乱无章地钻进我的脑中让我无法思考。 「澪澪?」 她那一头黑色长发的发尾染上了鲜血,彷佛顺着血一同扩散开来,开在人潮中的野艳红花,红花的花心有着澪苍白肤色的花蕊,花瓣越红,花蕊的颜色越显得惨白。我屈膝跪地不,其实我已经站不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右侧腹部有处伤口绽开。宽度不过十公分不到的裂缝,却彷佛遭到凶器恶狠狠地搅动,伤口边缘全都呈现不规则的外翻。看来澪脚下的大量淌血,没有别的原因了。从伤口渗出、流到地上的这滩血水依旧恣意向外扩张,没有歇止的迹象。渗血量多到不像是从一个人身上流出来的。 随着地上的血滩扩张,我的世界也逐渐崩溃。分不青黑白的异物在我的眼中增值,蚀去了我的视野,就连周围的人群也一并消失,此刻我的眼中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庞。 「啊不要」 澪的双唇微微绽开,她仅存的意志,化成穿透这绽缝隙中的气息吐了出来。她孱弱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意识,我失去所有知觉的我,处在当下纷乱不堪的时空之中。 我只手掩住澪的伤口,为了确保她的呼吸而稍微抬高了她的颈子。即便沾满了鲜血,她的脸庞却白得不像是活生生的女性,就连那一双原本就像是黑水晶般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温度。在逐渐失去生气的神色之中,唯有一张浅桃红色的嘴唇她今天特地上了淡淡的唇膏依旧鲜艳地不断颤抖。我受到它的牵引,畏畏缩缩地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在听她说话的同时,也犹豫着是否该叫她不 要这么做,应该要她试图振作,维系自己的意识,然而她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似乎告诉我她有话要跟我说。 我不能将耳朵移开,她沉痛的表情让我更加确信自己该怎么做。 「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要再死一次不要」 远方传来救护车紧迫的鸣笛声,我暗自催促着还没有出现的援助早点到场,却也有个声音告诉我,即便救护车赶到也无济于事。 她的伤口此时已不再有血水渗出,这同时也意味着象征生命的泉源已然干涸。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nter cut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i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闻声抬头看着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带着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实夏姬也知道不是,不过即便知道,却也忍不住嘲弄对方一番,这就是杉野夏姬的个性。 「真的没有吃醋吗?」 「没有、没有。」 境基无奈地耸耸肩,随后对方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干嘛这么不坦率嘛,不过人家现在喜欢的人也就只有阵伍你罗~」 「所以说,你以前有喜欢过他罗?」 夏姬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已经太迟了。 境基脸上露出戏谵的笑容,他没打算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导权。 「不过可惜了。对方虽然是个表情暧昧的少年,不过他却有着坚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这个答案让境基觉得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以强烈的攻势做出反击,然而夏姬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转过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娇而已。相坂虽然无时无刻都带着自己的烦恼,不过却是个不会吝于给别人温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声音里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对于这段往事十分怀念。 境基知道她国中时所承受的孤独。也不难想像当时与她共有这段孤独心事的人,正是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愿意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无论对谁也说不出口,不过他却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为人的烦恼』,比起一般人来得更多的缘故。 相坂对于『为什么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那般无谓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体认。有一次,我连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隔天却被他强拉着来到街上,他带我到大型电玩游乐中心去玩,还带我去下午茶店喝茶。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对我开口说道:『如 果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么辛苦的人生,不过这不代表不会有好事降临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说一句『别泄气』就好了,他却非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鼓励我,真是个碍眼到不行的家伙。」 尽管语带贬抑,杉野口中依旧藏不住夹杂着怀念与爱恋之情的苦涩感,一如尝过一口高纯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脸上泛出了双眉颦蹙的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也曾想过要跟相坂告白,不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娇而已。虽然相坂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他的烦恼是那种非得自己去解决的烦恼。也因为如此,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不会是那个特别的女生。 所以与其说我刚刚觉得愉快,倒不如说我很高兴看到他那个样子。他是我的恩人,这点从来没有改变。我看到相坂带着他喜欢的女生,而这个人也可以让我对她产生好感,这个结果真的让我觉得很高兴。」 此刻夏姬脸上彷佛露出了母亲看到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努力面对人生时的表情。 尽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个不气候的小鬼头。不过其实他很努力,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他是个优柔寡断、缺乏人生目标的人。然而他却有着任谁也比不上的温柔性格。也许是这般矛盾的特质,激起了身边人心里的母性光辉,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克服心里那般障碍的一刻,他让他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母鸟看着自己怀里正要孵化的幼雏的期待跟喜悦。 境基也觉得和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前看来还有许多难关等着他闯呢!」 「不用担心啦!他虽然是个胆小鬼,不过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是会展现出无限的潜能呢!」 这一对恋人亲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细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然而,就在他们与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让他们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身后刚才他们伫足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不只是他们两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这股异样的氛围,纷纷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朝着喧噪不已的方向张望。唯独刚才飞奔而过的男子没有回头,始终毫不犹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识集中的方向离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此刻口里的呢喃。 「这么一来她也该能够了解了,『我们』终究是无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这名男子看来不过是长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脸上则浮现一抹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微笑。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4th cut伤心 4thcut伤心 1 「!」 我掀开被单,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 急促的呼吸与沉重的身体,几乎要让我整个人瘫坐到地上,然而眼神却非常清醒。现在如果照照镜子,我肯定会看到一个双眼布满了血丝、眼颊凹陷的自己,身上的衬衫跟身体的肌肉关节凹陷处也被讨人厌的汗水濡湿。 我身处一间昏暗的房间。这里除了一个彷佛跑完四十二点一九五公里的马拉松选手,贪婪吸取着空气的急促呼吸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在脑袋空白的数秒钟左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恍恍惚惚不具实感的现实,混和着栩栩如生的梦境,交替狎亵着我的感官,让我的意识找不到稳固的着力点。枕头边一座电子钟上的显示器,宛如海岸边的灯塔发出了蓝光,这才将我引回现实,回到自己的房间。 时钟上显示出来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应该是日正当中的时刻,然而房间里却只有昏暗的光线,原来窗帘紧紧拉上。没有一点空隙。 此刻寂寥的氛围与昏暗的空间,给我带来沉重的压迫感,让我的膝盖不禁前屈,阖了起来。 我不敢闭上眼睛。 我知道一旦闭上眼睛一旦离开现实,可怕的恶梦十之八九又会再度侵犯我的意识。随后我会因为那血淋淋的梦境再度惊醒,处在意识无法平衡、弄不清楚白天黑夜的倒错观厌之中。 「」 我觉得口渴,浑浑噩噩地定下床,汗水濡湿的睡衣让我感到不快,从下床到更衣时的动作,都显得极度迟缓。此时的我觉得自己彷佛某种没有骨头支撑的软体动物。 我拖着迟钝的双腿走下楼梯。以往不过三公尺的阶梯,今天看来却有万丈深,彷佛一条直通黄泉异界的入口。 古事记中的伊邪那岐,为了见自己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一面,就是循着黄泉比良坡而来到黄泉国度,然而他却看到面目全非的伊邪那美而吓得落荒而逃。 伊邪那岐到底是被自己妻子的什么给吓到了? 是思念对象肉体腐败而千疮百孔的面容吗? 还是挚爱的女性已死的事实呢? 或者其实两者都有? 「」 整个家里面现在是一片静默、鸦雀无声。刚好现在若是要我跟自己的家人面对面,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浩劫。 我穿过客厅来到厨房,从冷藏库里面取出一瓶保特瓶装的矿泉水倒入杯中。我本来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喝,却因为冷藏过后的矿泉水意外甘甜,忍不住一口气一饮而尽。也许我此时已然处于轻微的脱水症状而不自知,喝着喝着,保特瓶一下子就空了半罐。 冰凉的矿泉水让我的心情稍稍地得到慰藉,我拉开一张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这种对于身心双方面都显得极为寒酸的舒缓感,让我不禁呼了一口气,像极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一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没用,我便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顺手抓起杯子,打算再多灌几口 「!呜哇!」 一股炙热的痛觉,让我反射性地将水杯扔了出去。 杯子应声摔碎在地板上。留置在喉咙深处的痛觉,让我无心关注破碎的水杯,整个人痛得屈膝跪到地上。 「呜呜呜噁呕~」 些许半透明的黄色液体弄脏了厨房干净的地板。一阵子没有进食的胃袋所吐出的胃液,发出了刺鼻的臭味,压抑住脑中的恶心感。 「咳咳噁呕~」 我的眼泪跟鼻水在身体不适的厌恶感中,全都挤了出来,阻碍了我的呼吸。地上呕出的液体甚至比起早先我灌进肚里的矿泉水量更来得多一些。 「呜呜呜」 我趴在地上难过地发出了呻吟,随后父母跟良雨都带着紧张的神情赶到了厨房。他们大概是听到杯子摔破的声音,还有我的呕吐声吧。 「和也!」 「哥!」 母亲跟良雨站到我的身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父亲则伸手温柔地轻抚着我的背部。 「还会想吐吗?」 父亲不会只简单地用一句『还好吗?』来关心别人,这就是他细心的地方,我已经没有刚才那种恶心感了,于是借了父亲的手坐回椅子上。 「和也,你要不要再睡一下?从今天开始,学校已经放暑假了,稍微放松一点没有关系的」 母亲用她那一副不像老师的说词,试图给我安慰。一旁的良雨也点头表一不同意,他们每个人的体恤让我心怀感谢,然而这样的温柔却也成为我的重担。在他们的安慰之下,彷佛我就要将日前发生的一切当成自己无法改变的结果,而接受这样的安排,然而我的意志却在某处涌出了想要对他们咆哮的冲动『你们怎么可能理解我的痛苦!』 「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了,现在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可是你穿着制服现在的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呀」 母亲点醒了我,让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换上的是学校的制服,毕竟我只是随手抓了一件身旁的衣服换上,虽说这样的结果,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也是我丧失判断力的证据。 「我跟人家约在学校碰面,现在要出门赴约。」 这是最糟糕的藉口了,然而一时之间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说词。我企图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拨开了家人的手,便朝玄关飞奔了出去。身后传来良雨大声叫唤,不过此时的我根本无心回应。 夏天炙热的阳光无情地考验我的耐力。外头的高温,加上我一直闷在家里变得虚弱的身体,让我离开家门没有多久便气喘如牛,即便如此我依旧死命狂奔,此时混乱的心绪让我无法思考,只能藉助不断地奔跑得到些许发泄。跑累了,当我一股脑儿靠到某间人家的砖墙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衬衫被汗水浸润而贴在身上,更增加了我心里原本就已不堪其扰的厌恶感。 我口渴了,刚才喝的矿泉水早就全吐了出来,加上室外炎热的高温,让我口里的干涸感受一直延伸到了喉咙深处。在这样的时刻里,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东西却因此像泥沙般在我心里沉淀了下来,蚀去了我体内原本美丽且值得骄傲的一切。 夏天的住宅区除了蝉鸣之外还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如孩子的笑声跟吸吮流水面线的声音。除此之外,不知道哪一家在庭院里洒水,浇在植物上蒸散的水传出了青草香,还有刺激人们食欲的咖哩香气也弥漫在这条街道上。万里无云的天空搭配鲜艳而耀眼的阳光,使得这里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平的生活变得更为鲜明。 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我却好像一个在荒野中旁徨不已的旅人,带着蹒跚的脚步浑浑噩噩地走在艳阳底下,这个世界对此刻的我来说实在太过刺眼。 喀! 脚下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一个蝉壳在我的脚下变成了碎片。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才发现此时我已来到了西周家的门前。白色的墙壁依旧没有任何污点,蓝色的屋檐也跟我两个月前初次造访时无异它的外观一点也没有变。 然而,过去几度来访而逐渐在我心里留下的安适感,却在此刻完全消逝。现在我的眼里,眼前这堵不透明的厚实围墙看来就好像为了将我隔开而存在的蛋壳。事实上,尽管时值盛夏,这间屋子所有的窗户却都拉起了窗帘,表现出一副拒绝一切外界打扰的样子。 「!」 位在二楼角落房间的一扇窗户底下,有个人影透过质地厚实的窗帘缝隙,从楼上窥伺着我。即便我站在外头,也可以看见那一身高佻纤细的身影露出一只深邃的眼眸透明清澈的眼眸,那只眼睛没有带着任何 感情的冰冷模样,仿佛水晶一般 窗帘底下的人后退了,一步、两步 我心底某种无形的黑色物体猛然向外扩张,从体内向外侧加压,化成了心里高涨的鼓动,好比一个沉重嘈杂而令人难以承受的巨响。我的胃袋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掐住,呼吸道严重收缩,搅乱了我抽换体内空气的动作。 「!」 我捣住了嘴,蹲到地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冲上我的喉咙。然而这次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即便榨干胃袋肌肉的每一处间隙,也没有任何水分。 这种感受反而痛苦。 此时我的胃袋彷佛一颗心脏般,不断地抽动。它受到我体内那股强烈的恶心感驱使,以极度野蛮的方式抗议,丝毫不肯妥协。紧接着,宛如灼伤一般的恶心感逐渐演变成有如针锥似的痛楚,这种痛楚又进一步撬开了记忆的闸门,流泄而出的记忆成为凶猛的燃料,再度助长了恶心感熊熊燃烧。这样的循环在我体内建构了一组堪称艺术的永动机。 「呜」 当我好不容易抑制住体内那具驱动永动机引擎的胃袋,吃力地抬起头来,只见到西周宅邸二楼的窗帘已经紧紧拉上。 这栋房子此刻完全感受不到里面有人居住的气息,加上盛夏的氛围让它飘散出一股鬼屋般的氛围。唧唧唧唧唧唧唧暮蝉急躁的叫声在我的耳边萦绕,为原本已经显得凄厉的气氛更增添了几分实在感。 我彷佛中了邪一般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伸手按了这栋建筑位在玄关的门钤。没有人回应。这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吗?即便早知如此,我却还是不死心地持续又按了几次,直到第六次之后,我才死心抽回了手。 门铃声回荡在耳边的同时,我也特别窥伺了一下,看屋里有没有任何反应,结果却没有任何收获,没有任何人的动静,也看不出有任何呼吸。这里像极了一间空无一人的宅邸。 「」 我推开外头的铁栅门,走进了院子。 擅自走进一间没有人回应的宅院,的确是一件失礼的事,然而此时我心里的道德观早已不知去向。我带着恍恍惚惚的脚步走到玄关前,伸手握住了铁门门把。 喀。 玄关的铁门门把,在毫无抵抗的一个轻声回应之下旋了开来。 西周家的屋内一片昏暗。午后带着金黄色的炙热光线,穿透仅存的几道细缝射入屋内,成为里头唯一的光源。 「」 我不发一语地关上了铁门,脱下鞋子,穿过走廊,探头窥视了一下客厅内的状况。 面对庭院的客厅,在日照凶猛地曝晒之下呈现出与玄关截然不同的光景。一套木质桌椅在这个仿佛黑白照片一般强烈的对比之中,朦胧地呈现出了它的轮廓。桌上有一个盖着保鲜膜的盘子,还有几个倒置的茶杯。 穿过客厅有一个保持得十分整洁的厨房,看来至少早上并没有人使用。 我绕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影,至少可以确定澪的父亲跟母亲不在家里。 只剩下二楼澪的房间而已了。 走在阶梯上的我,每跨出一步才发现,自己对于现在这个行为感到后悔。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 我真的可以就这么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吗? 脑袋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便会发现,自己刚才的行为其实完全出自下意识的举动。然而即便这么做不对,当时的我却没有其他选择。 此时我的意识。依旧因为体内的永动机做功而感到阵阵苦痛。与其继续承受内脏不断翻腾的煎熬。我甚至希望自己就这么迎向毁灭深渊让我就这么直捣事实的核心,让我此刻充斥着痛觉的意识四分五裂 我来到二楼,澪的房门前面。 我透过一面厚厚的隔墙,试图窥探其中的模样,却同时也深刻感受到房间里头警戒的神经,彷佛里头某个人也正屏着呼吸,绷紧所有的神经留心门外的举动。 「澪?」 此时我已经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呼唤心里那已逝的记忆,抑或者只是我下意识的自言自语。 「你来干什么?」 是澪的声音吗我刹时之间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回去,现在我谁也不想见,你给我离开。」 那个熟悉的音质唤起了烙印在我脑海之中的澪往常冰冷而无机的声音。然而这个声音的频率,此时却彷佛碎玻璃堆不断擦出声响一般紊乱 仿佛徘徊在无尽沙漠里的流浪人。 仿佛大海中任由浪花摆荡的无助落水者。 她的声音听来干涩而沙哑。 她那原本就鲜少出现的情绪波动,此时仿佛更受到什么巨大的压迫而变得一片死寂。 那原本有如游丝一般纤弱的声音,此时彷佛为了作出什么重大的宣示而压抑颤抖。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向后栘动的脚步明显表现出了我的怯懦,然而我终究还是抑制了这样的冲动。 我对着墙的那头,透过喉咙明确喊出足以鼓舞自己的音量: 「澪!」 「离开这里!」 「把门打开!」 「把门打开?打开之后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话,拜托你把门打开。」 「回去吧。」 「澪」 「你回去啦」 她的声音中那般绝望的死寂感忽然一转,变为激烈拒绝。 那是不带任何意义、宛如稚子般的哭号,完全颠覆了澪平常给人的印象。 她的声音在我背后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想见她,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见她。 我伸手拉了一下澪的房间门把,却因门后牢牢扣住的门锁吃了一顿闭门羹。 「回去啦」 她再次声嘶力竭地呼喊。 受到她声音的指引,我开始奋力地撞击房门,试图突破这道障碍。不过由于我的身材没有特别壮硕,所以直到我的肩膀第五次叩击在澪房间的门板上,才终于撞开了门上的门锁。 我今天的行动,接二连三地超出自己的想像,此时驱动我做出这种行为的冲动,更可以说是一种极致。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再也没有过去始终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也没有告白时的那种身心一致的体验。它化为一股欲挣脱我的躯体、破茧而出的焦躁盘据在我的脑中。 「不要看我!」 房间一片昏暗,一方面澪将室内的窗帘紧闭,另一方面这个房间面向东边,此时根本没有充足的日照。然而这么说其实也不是一片漆黑,不用几秒钟我便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得以辨认室内的景象。 她就蹲在房间的正中央。 好一阵子不见,今天泽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白衬衫,衬衫下穿着内衣,跟她给人的印象很不搭调。一头黑色的长发失去了艳丽的光泽,宛如藤蔓或群蛇般缠绕在她的身体上,然而其中唯一牵动我的注意力的,是她泪流满面、身心俱疲的脸庞,还有沾满了鲜血的左腕。 「不要看我」 她的左腕被血水染得火红,不只是腕关节的部分,整个下臂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痕。新鲜及干燥的血渍重叠,化成了鱼鳞满布在她的手腕上。 「澪。」 当我朝她走去,她连忙站起来,用她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拾起地上的东西,疯狂地朝我扔了过来。 要在这间房间找到可以扔掷的物品并非难事,因为它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整齐干净的房间,所有杂物全都不规则地散落在地上。 铅笔、书籍、马克杯,所有她抓得到的东西全都朝我飞了过来。 「澪!住手!」 我举手保护自己的头部,才勉强可以继续前进。然而当她扔完了手边的物品,随即便开始挥舞右手紧握的登山刀。 「不要过来!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澪!」 我试图压制澪的动作,不让她继续这种失控的举动。 尽管她不断地挥动手中的登山刀,然而却没有掌握施力的要点,却也因此完全无法预测刀刃栘动的轨迹。 我一鼓作气冲了出去,因为澪弄刀的动作太过疯狂,甚至戳伤了自己的身体,这点让我无法忍受。 她手中的刀刃划过了我的右腕。不规则的刀伤尽管划破了皮肤,却没有伤及肌肉,即便如此,手臂却也传出了剧烈的疼痛,不过我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拉近距离之后,一把抓住了澪的两只手腕。 「咿呀!」 澪尽管行动受到拘束,却依旧胡乱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 「拜托你,冷静一点!」 「讨厌!你快走开啦!」 无论是身高或体重,我都足以压制澪的动作。然而她此时却彷佛置身火场的受难者,没命似的拼命挣扎。 「啊!」 一个没站稳,澪向后滑了一跤,而我也因此受到牵连,往她身上倒了下去。 所有房间里的景致在我的眼中飞快地回旋 细长的发丝画出了一道道柔顺的弧线。 澪手中的登山刀在慌乱之中飞了出去。 刀尖扎进墙壁。 随后只见澪的头发飘散披到了地板上。 在这一连串流动的景致之中,最后一幕静止在她整个人贴在地上,将那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庞别到了另一边去。 我双脚跨在浔的两侧,屈着身子将她的双手按在地上。这模样让我像极了一个企图逞凶的强暴犯,回想起这一连串的过程,想必任谁看了都会如此断言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制止我」 澪的声音哽咽而压抑,握在我手中的一双腕关节传出的颤抖始终没有停歇。 「拜托你拜托你让我继续伤害自己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我会」 她想说的话语,遭到喉咙深处的抽咽不时斩断,早已无法传达语中的意涵,然而那声音底下颓然的意志与愤恨,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减退,直贯我的心脏。 「为什么我非哭不可我根本没什么好哭的我根本不需要因为自己受伤而哭的」 我无言以对。 接着她的视线彷佛套上锐利的刀刃,恶狠狠地朝我直射过来。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的关系让我对此感到恐惧,你让我抱持希望、让我明了、让我迎向毁灭之路,都是你的错。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的错!」 此时的我完全压制住了澪的行动,因此她只能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到喉咙,持续不断咆哮。 这种举动跟她往常那般冰冷的印象截然不同,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了既直接又粗鄙的咒骂。她脸上的眼泪已乾,原本冰冷而美丽的双眸此时窜过了几道血痕,却也不以为意地继续高声吐出污秽的言词。 我用自己早已淘空的心灵,倾听她的声音和情绪。她那仿佛榨干身体所有力气发出的咒骂声,噗通地掉入我心里空荡荡且深不见底的区域落在我心里最为深邃的那一个角落。 「我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从我口中吐出来的词句.亦是从那有如无底洞般的空虚深处传来的声音,在我的思绪呈现理解与否的两极结果,彼此冲突抵销之后,化成了这般满载着虚无的声音。 「伤害我。」 澪的声音此时又拾回了我们初相识时那般清澄透明的质感不,这个声音比起当时更为冷澈,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你不想让我崩溃的话,那就伤害我。我不要你跟我一样崩溃,不过如果你只是受伤,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早已习惯了带有瑕疵的事物了。」 澪伸出舌头拭去了滑过嘴边的泪珠,脸上的表情坚决而不带任何感情。好比过去那一张大理石质地的面具,以从未出现过的原石纯度,带着凛冽的气质出现在她的脸上,真是肤浅的挑衅,然而此时我的心灵却因为她的挑衅百感交集。 不一会儿之后.我便逐渐失去了理智。 我将自己的双唇堵住了她的挑衅,侵入腔内的舌头,试图藉此破坏她以言词逞凶的武器,仿佛为了一并堵住她的呼吸,激情的热吻险些要让我们窒息。 我任凭双手蛮横地将澪的衬衫扯破。几颗没有飞出去的钮扣靠着残存的线段悬在边缘,气若游丝地露出诱惑般的微笑。我的意志受到牵引,伸出欲火焚身的指尖,像是要将那一对坦露的酥胸撕裂一般抓住了澪的身体。 她的口中吐出了炙热的气息,然而那一双透明的眼眸,越是因为激情而转动,透出的色泽却越显得冰冷,当她割腕自残的时候,是否也会出现这般具有如此高度落差的表情呢? 此时我以抽离主观的意识,用旁观者的角度命令自己的身体行使曾经听闻过的行为。 过程中澪的口中频频吐出娇艳的叹息和呻吟,表情和眼眸却逐渐失去人类该有的神彩或者说是精炼成为一个人偶脸上才得以见到的纯粹质感。 这一刻,她彷佛洗去身上一切多余的杂质与她平时在学校里那张聪颖而面无表情的模样截然不同升华成为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雕像。 泽的身体与她伤痕累累的左腕不同,全身上下都有如顶级的白玉一般珠圆玉润。我伸手抚弄着她酥胸,沿着奢华的肋骨线条滑入了她完美无瑕的右侧腰线 然后,我的存在凝缩成了股间的棒状物,蛮横地剌穿了她的身体。 第一次是苦涩而疼痛的,这点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明说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真被他说中了。 我的『第一次』经验,真如他所说的那般『苦涩而疼痛』。 2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在离车站不远的商店街上。 回想起来,我竟然连自己怎么来到这儿的记忆,都朦胧记不清楚,我不记得自己有坐上公车,因此心里对于自己果真徒步步行至此,忽然涌上了一股不带感动的佩服之意。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来此。 难道是因为我眷恋人群所致? 难道是我希望自己隐没在人群之中? 这些疑问始终盘据在我的脑子里,刻意排挤掉其他任何思绪,即使我试图找寻原因,却也只是变相将自己的思考流放到无益的自问自答而已。 滴答。 忽然一滴雨水滴到了我的鼻尖上头。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天空笼罩着一整片的乌云,接着便看到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盘据在半空之中的低气压武装势力,在派出量少质精的侦察部队之后大军随后驾到。原本带有傍晚轻松气息的商店街上,刹时之间一片哀声群起,仓皇的行人们四散落荒而逃。 这天白昼的句点,竟是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收场。 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红夕阳忽然丕变的天气,仿佛善变的大地之母对地上四处逃窜的人群,所摆出的那副滑稽窘态的讪笑。眼前忽然遇上倾盆大雨而显得不知所措的人们,着实像极了一群慌乱的蝼蚁,对此,我的嘴角不禁露出嗤笑,不能自己。 此时我觉得这个世上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我无力地仰头望向天空。原来过去始终没有察觉天地如此无情的我,只是个过着无知生活的卑微存在。尽管雨水濡湿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不过现在的我好比一只落水的老鼠,根本也不差这一点违和的心情了。 我恍恍惚惚地定 在街上,根本没想过要钻进百货公司或书店躲雨。 倾盆大雨落在柏油路上溅起大量水花的景色,在我蒙胧的意识之中隐约呈现一张模糊的黑白相片。骤雨强势的拍打声遮蔽了周围所有的声响,彷佛将我置入一幕嘈杂的电影情节之中。雨水的滋味渗入我的鼻腔与咽喉,被其他各种不明的杂质大量冲刷稀释,却仍在我的味觉与嗅觉中留下了回甘到喉咙深处的苦涩。这天傍晚的骤雨掩盖了整个世界,而我则是骤雨中误入了魔幻境地的迷子。朦胧间,彷佛觉得周围虚无飘渺的气息也漫上我的身躯。 这种感受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经历,是我初次经历这种失去自我而呈现精疲力尽的虚脱感受。 尽管我的外表显得茫然,内在却十分冷静。那个自幼便巴着我不放的身心乖离感受,此时又擅自化身成抽离了主观冷静、注视着我的『另一个意识』。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它』竟也成了暧昧的存在。每当它出现时,必定会萦绕在我心头上的那股违和感受,此时也变得暧昧。处于观察者的『它』,还有被观察的『我』,两者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无论身心都处在摇摆于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 对此,我心中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的感觉。 唯一的感触是一种安适,一种彷佛自己就此扩散溶解在整个世界之中的错觉。我可以舍弃任何缠绕在我心头上的杂事、任何阻拦在我眼前的麻烦状况、为我带来困扰的所有烦恼,我变得虚无飘渺,并且得到一种安逸的解放。 不知不觉间,我笑了。 你打算逃避吗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在我的笑意中朦胧地浮现。 干你屁事我心里低声无力地驳斥。 你打算逃避吧?你打算就此从西周澪身边逃走是吗? 住口,不用你多管闲事。 她受伤了呀。 不要你多事。 你随自己高兴地接近她,现在却打算迳自逃走,将她弃之不顾是吗? 少罗唆。 你知道她的心里始终隐藏着一个秘密,却又在知道事实真相之后逃之夭夭? 住口! 你这个伪善者!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任谁遇到这种状况都会逃跑 「住口」 不知不觉之间,我的意念化成呻吟吐出了咽喉,脸颊上也烙下了无法溶于雨水的炙热心情,再回首,我的眼眶已然充斥着非雾非雨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 「别说了可恶」 我出声咒骂着心里的另一个自己。 令人无法捉摸的『它』,从我心里释出了阵阵宛如共鸣般的言语,经过暧昧的搅和,塑造出一个截然不同于过去的另一个自己。『它』对我的指责问罪,像是回音一般在我心里始终盘旋不去说我是个伪善者、说我是个卑鄙之人、说我背信忘义 「住口!」 我紧扣着下颚的齿缝之间,窜出了心底那声榨出仅存气力而发出的孱弱反击。这个声音跟刚才的指责来自相同的地方。 我糊涂了,强烈的指责跟无力的反驳在我心里不停打转。 疾速交锋的两种意念化成了岩浆。 这种炙热黏稠宛如岩浆般的浊流,在我的内心不断翻腾。 我的身躯无法承受这般不断翻搅的滚烫浊流,痛苦地弯下身子,屈起了膝盖。即便如此,它所带来的痛楚却依旧没有获得舒缓,并且长驱直入,狠狠撞击着我的脑浆,撕裂了我的思考。 真可谓惨绝人寰。 这种浊流不知究竟是源自于愤怒抑或悲伤,将我的思绪不留任何余地地掩埋葬送。愁苦的哽咽阻碍了我的呼吸,在心中对自己的悲哀发出阵阵叹息的时刻,我唐突地察觉到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的违和感究竟为何物。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种领悟在我心里开花结果。 这就是我之所以始终认为自己生理与心理之间出现裂痕的原因。 答案其实不值得一提,是很单纯、非常单纯的事情。 「原来我,其实,从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情绪」 回首过去,无论是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都没有在我的人生中刻画出自然流露的眼泪,从没有任何情绪强烈到完全掩盖住我的心灵。 真是何其讽刺。过去无论我脑袋如何清楚却怎么也找不着的答案,此时竟在我的心灵坠人这个无底深渊的时候发觉。 当我察觉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我心里前一刻早已被情绪掩埋的思绪,此时竟以惊人的敏锐度让我察觉到了过去始终萦绕在我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人类的行为是由理性驱动,而非情绪我不知道自己这般成见究竟为何而来,这或许是一种偶然忽略了仔细思考的结果,抑或者我的思路某处始终呈现无法思考的僵硬状态。总而言之,这样的成见不知何时开始,便不明就里地在我心里逐渐成形,并且延续至今。 也许这并非一个具象的思考,或许这样的结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也不一定。不过我想我一定在下意识中根深柢固地下了这样的定论。 「学姊,其实一切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理所当然呢。」 我笑了。不顾脸上挂着两行苦涩的眼泪,两边的嘴角依旧迳自勾了起来,露出针对自己的嘲笑。 唉,真是微不足道,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竟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好像沙姬部学姊所说的一样,我竟是对于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感到违和。 过去一直始终盘据在我心里的违和感,其实不过是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一定会感觉到的共同经验,是理所当然的心理现象『情感』。这种不明来由的冲动,即是我心里那种违和感受的真实身分。 我笑了。 我笑得轻蔑。 我轻蔑地嘲笑自己的愚昧。 几乎要引起痉挛的讪笑从口中呼出,没入了大雨之中。此时的我就好像一只悠游深海的鱼类,一边带着扭曲的笑声和着雨声,在二重奏中缓步前进。 当骤雨减弱了下来,我才忽然发现我跟澪一起到过的电影院,此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看来现在正值散场时刻,大批的人潮从戏院里走了出来,所有人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骤雨都不约而同蹙眉望向了天空。 我忆起了当时的『澪』,僵硬地带着紧张的神情抬头望向天空,当时的『澪』是否已不复存在?今天我见到的『澪』是否是我以往所熟知的『澪』呢?是不是那天电影散场之后对我微笑的『澪』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我摇摇头,蓄积在头发上的雨水顺着发梢甩了出去。 我糊涂了。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无法作出任何判断,就连我自己的事也弄不清楚。 我像只将死的鱼,毫无生气地从身边五颜六色的鱼群面前,顺着海潮流过。 「相坂?」 电影院门前因雨而小小骚动着的人群之中,一个人拿着伞叫住了我。一把纯黑色的男用雨伞丝毫没有犹豫地张开在我的头上,彷佛这是它理所当然的使命。 见状,我空荡荡的心灵为此泛起了一波涟漪。为我撑伞的人竟是一个在我记忆深处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她提着伞朝我跑来的同时,脸上也同样流露出意外的表情。 她留着一头带着些许褐色发丝的俏丽短发,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其实她大我一岁,生日是在九月,所以现在还没有满十六。 「是相坂吗?」 她那一双眼角如猫眼般些许上扬的眼眸,此时微微撑了开来。 这位提着伞走出电影院的少女是我国中时的学姊,也是我的恩人沙姬部岬。 一而再、再而 三的巧遇还真教人不免要想,这电影院真是个带来奇妙缘分的地方。 「嗯,你就随便找地方坐吧。」 学姊的房间即便恭维也说不上干净。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堆满了书、报纸,还有换洗衣物。当我们进来,学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里头的杂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堆到一个角落。 「唉,我房间是有点脏啦,不过就请你忍耐点吧,女生自己一个人住就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嘛。」 这种说法彷佛将世界上所有的女生,都当成跟她一样缺乏生活能力。不过正当我打算提出质疑时,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于是只好摸摸鼻子随便坐了下来。 相隔两年之后我才又得以跟沙姬部学姊重逢,结果我就这么被她半强迫地带回自己的房间里。当时她先从头到脚对我仔细审视了一遍,随后吐出一句:跟我来,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这般蛮横的作法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就像国中时的我,被她二话不说地拉着在校园里头到处跑一样。 我被她领着带到了一间商店街中的出租公寓。这是间屋龄大约五年左右,看来几乎可以当作徵信社或律师事务所的三层楼高办公建筑,一楼开了一间便利商店,从后门来到二楼即可看见一间可以租给电影公司当作办公室外景使用的小公司景象。从入口进来可以看到几件铁制的桌子、椅子,还有书架。隔了一张玻璃屏风后面,还有一套成对的沙发摆在一张桌子的两侧。再过去则可以看到一间茶水间和一间备了床的休息室。现在我们则待在这间休息室里面,扣除其中一个小角落不算,这里跟门外稍微堆积了一点灰尘的办公室景象不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生活味。 「拜托你,你刚才那个样子看来根本就是行尸走肉嘛。」 沙姬部学姊边说边伸手进她那堆散乱的换洗衣物堆里捞呀捞的,然后便扔了条粉红色的浴巾给我。浴巾盖住了我的头部,将我的视线染成了整片的粉红色。 「你赶快去冲个热水吧,从那个门进去就是浴室了,瓦斯已经开了,你只要转一下水龙头就有热水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就随便脱了扔在地上就好。」 「嗯。」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带着蹒跚的脚步往浴室定去,关门脱了整身的湿衣服之后,才想到男生在女生的住处赤裸身子似乎不太妥当。 「唉,随便啦。」 一方面这里是沙姬部学姊的住处,再说对我来讲现在似乎顾忌什么都觉得多余,于是放弃思考。 我拉上了淋浴区的塑胶帘子,扳开了水龙头将水转到莲蓬头去。刚开始水还没热,冰冷的触感让我全身僵硬起来,随后水温渐升,才逐渐让身体恢复了温度。 心情稍微得以平复之后,我围上了浴巾,走出一体成型的整体卫浴,才一脚跨出来,便看到学姊正挡在我的眼前摆出一副威吓般的模样。她叉着手对我怒目相向。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我气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狼狈,像你这样虐待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 虐待自己,是吗? 我回忆起自己刚才的行为,稍微思索了一下。 像我刚才那样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就连面对倾盆大雨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这副模样看在别人眼里,大概真会觉得我在虐待自己吧。然而,当时的我却一点也不这么想,只觉得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种行为就叫做自虐啦!」 学姊说着说着丢了一套新的t恤跟男用四角裤给我,然后伸手指向房间的中央。那儿有一张矮桌子和坐垫。 「你赶快换好衣服给我坐到那边去啦,看你像个木头一样站在这边很碍眼的。」 学姊说话时总是一副拒绝让别人撒娇的语气,不过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则是再好不过。她拿着一个塑胶袋将我的衣服收一收,便走了出去,而我则在她出去之后换上了她递给我的衣服。当我拿起那一件四角内裤时,不免也在心底问起了,一个高中女生的住处为何会有男生的衣服。话说回来,这个女生既然是沙姬部学姊的话,大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吧,即便这个房子里头藏了几把手枪或是武士刀,我大概看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从前的她也就一直给人这般强势的印象。 我拖着一身仿佛血液全被抽换成了铅块一般沉重的身子,来到房间中央坐了下来。我转头看了看拉上了窗帘的窗户,耳边还可以听到雨水不断打在窗子上的声音,看来雨势又转为激烈,已经从午后的雷阵雨转变成为暴雨了。 当学姊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个塑胶托盘,托盘上传出勾起人们食欲的香味。她将手中的托盘递了出来,上面装着涂满蜂蜜、洒了些肉桂粉的法式土司,还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拿去。」 她将叉子递到我的手上,要我握紧,然后将盘子放到榻榻米上,自己端了一杯茶坐到房间的一角。 看来这是她特地为我做的。既然如此,我只好将盘子端起来,用叉子切开法式土司,将其中一片放到口中。 好吃。 仔细想想,我从昨天开始就没什么进食了。一整天累积下来的空腹加上疲惫感,让我的身体一直处于对糖份饥渴的状态。第一片吞下肚后,我便马上伸出叉子叉起了第二片面包。接着一口饮尽温热的咖啡之后,我的身心终于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学姊,谢谢你。」 我正襟危坐,低头向沙姬部学姊行了礼。 她发出小小声的叹息,随后用那一双比起国中时候更为犀利的眼眸注视着我。 「如果你真想要谢我的话,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刚才的你竟然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又去不了阴曹地府的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 她这么帮我,当然有知道事实的权利,不过我却始终默默不语。毕竟现在我的心中许多事情都还悬着,没办法理出一个头绪。 「唉,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到啦,听说你交了一个女朋友?好像长得很漂亮,是个长头发的少女。这件事跟她有关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难掩惊讶而反射性地开口答腔,说话时还有些口吃,因为事实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 「我是听杉野说的,那间茶店我也常去,常常会遇到杉野,所以偶尔就会没事聊上两句。」 「」 「看来问题不是被甩,或小俩口吵架这么简单的样子。说说看吧?我看你现在自己也没理清个头绪,说出来看看嘛。」 学姊此时依旧用她那一贯不拘小节的男生口气说话,这样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安适感。 「如果」 「嗯?」 「如果学姊你交往的对象死过一次,而且是死在你的面前,却又活过来了你会怎么办?」 3 那天,大约是两个礼拜前。 澪在人来人往的商店街中倒了下去。她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呼吸跟脉搏,失血的程度早就超过了致死量,在救护车赶到以前,任谁都清楚她已经没有救了。 *** 我生平第一次搭上救护车来到医院时,已经慌乱得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当时我真的非常认真思考着周围以白色作为基调的建筑究竟是哪儿。 壁纸、灯光,全都呈现同样的白色,米灰色的油布质地走廊搭配俭朴的沙发,排列在一起,走廊底端的紧急出口上还亮着一盏绿色的告示灯,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眼前的景象跟医院两字联想在一起。 眼前的门上亮起了『手术中』 的灯号。 我的记忆从澪倒在商店街等待援助,到下了救护车之前的中间,空白了一大片。仔细一看,我的衣服染满了澪的鲜血,乾裂的血渍呈现剥落的片状不过这对我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我的意识一片空白,不过这种无法思考的意识空白,其实是被各种混乱的思绪给占领,彼此箝制纠结不清的嘈杂感受,折磨着我的神经。 好比『冰天雪地』里的场景。(译注:由真保裕一所撰写的悬疑小说『whiteout』中译名称。题名取自主角视线被风雪覆盖模糊不清的景象。) 其实视觉里『白色』的印象,是由各种波长的光混和而成的颜色,所以所谓的白色并非『空无一物』,而『饱和』才是它的本质。当时的我正可谓处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情况下。 这种状况至少持续了一小时,不过由于我当时的时间感已经变得暧昧,所以实际的时间也许更久,或者根本只是转眼间的事也不一定。 手术室上方的灯号消失,厚重的铁门由内侧往外向两旁推开。 穿着白色手术服的医生与护士,协同走出了手术室。 几件白色的衣服几乎都没染上什么鲜血。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手术室里的患者体内的血液早就流光了。 这群白衣人之中,有一位看似领头者的男性朝我走了过来。 「小弟弟,那个女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呀?」 这位医生劈头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质问。 我没有意会过来,缓缓将头拾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原以为对方会直接告诉我澪的死讯,于是听到对方如此出人意表的诘问时,心里涌出了一股希望。 然而,这位医生脸上的表情复杂程度,却难以用笔墨加以形容,好比某人口中含着一口饮品,却不知道该说它是甜的还是辣的,再将那种感觉夸张数倍之后,也许就会得出这样的表情。 「这个女生在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救了。她的血已经流乾,而且出血的部位是位在侧腹部的撕裂伤伤口遭异物入侵并且激烈地搅动,体内的肾脏、脾脏,还有肠子全都已经残破不堪,无论是动脉、静脉,或者是门静脉等重要部位都遭到破坏,按照平常的状况来看,我们早就作出死亡宣告了患者于七月二十日下午六点零三分死亡。」 他说着便坐到了我的身边,伸手到口袋里好像要找个香烟什么的。最后大概是烟没找着,索性便将手放到了裤子口袋开始抖脚。 「不过不晓得什么缘故,院长竟然直接下令要我们继续维持她的生命循环,这根本是平常不会发生的状况。总而言之,我们就拼了命地为她输血,并且帮她接上最新的体外循环系统。因此,她现在是在体外循环装置的作用下勉强维持生命循环。不过其实她已经脑死了嗯,也许不该这么形容,应该说我们在她已经死亡的情况下,用人为的方式强迫她继续保有生命迹象。不过尽管我们奇迹似的让她的自律神经系统,得以维持住最基本的运作方式,她肯定也不可能清醒过来了。可是院长不理会我们的说法,还是要我们继续抢救。小弟弟,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无法理解不,应该说他想表达的意思我清楚了,不过我跟他一样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委。 其实现在我的心理状态,几乎可以用『悬在空中』加以形容。 澪的死亡几乎已经是可以断言的事实,不过为何院方还是努力维持她生理方面的循环机能?院方高层所受到的压力究竟又来自何方?这样的状况又意味着什么样的事实? 我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能跟身旁的医生一样表现出一脸疑惑的模样。 「唉呀,相坂和也,你也在这里呀?」 一个轻佻的语气出现在医院这个充满肃杀之气的场合之中。出声的男子脸上顶着一张我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到的陌生脸孔。他的身材中等,不高也不胖,身穿黑色西装、打了一条黑领带,好比一个装扮失败的mib角色。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虚伪的气质,戴着一副眼镜,一张好似公务员的脸庞,却在嘴角勾起了一抹轻浮的微笑。 「哦,对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镀银的名片盒,从中取出一张名片,然后好比一个业务员一般弯腰将名片递了出来。如果是一般的上班族做出这种动作,大概任谁都会觉得习以为常,然而,换他做起来却给我一种恶质玩笑的错觉。 国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监察员 黑威兼互 名片上的内容简单明了。 「我跟澪的双亲是同事,跟澪其实也常常见面呢,」 这个名叫黑威的男子乍看之下露出了友善的笑靥,不过这种表情怎么也无法让人觉得安心。 我唐突地想起着迷韩剧的母亲曾经说过:『这个男演员的笑容好像肯德基爷爷哦。感觉上他的脸上好像贴了一张塑胶皮一样,非常虚伪。』 就如同母亲所说的,眼前这个男人的表情,也是贴了一张日后常被我挂在嘴边的《塑胶皮笑脸》。他的笑容好像浮贴在脸上一般,无关于自己的内心。 「唉,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发展真是太理想了,澪在这时候经历『二次死亡』,就时间点来说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理想?」 一股疯狂的炙热情绪涌上我的心头,这股情绪便是过去始终盘据在我心里的那股违和感改变形貌呈现出来的模样。它并非窝在心灵角落默默支持我的力量,也不是在我背后使劲推我一把的冲动,而像是欲将所有事物全都燃烧殆尽的岩浆。 这一滩炙热的岩浆快速地将高温导入了我的思绪,要是此时稍微有个闪失,我可以肯定自己的理性便会因此被这股冲动给淹没,一拳往黑威脸上挥过去。 「唉呀呀,看来你也不是一个多温和的人嘛,」 他耸耸肩,对我开起了玩笑,语气听来简直充满了揶揄跟嘲讽。 尽管我现在确实无法掌握当时的状况,不过在澪离开人世的这个时刻竟然口出戏言,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无礼的家伙! 「唉,忘了告诉你,请你冷静一点,没事的啦,她会从地狱里面复活的。」 黑威将手腕提到了胸前,一派轻松地挥了起来。我带到身体侧边,下一刻就要在对方脸上咆哮的拳头,却因此顿了下来。 复活? 眼前这个男人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他用极为恼人的手势弹指发出声音,接着只见一群人从走廊转角处跑了出来。 他们全穿着白色的防护衣,夸张得看起来就跟太空人一样,手中带着大大小小、闪闪发光的医疗器具和其他机具。 「辛苦你们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们处理就好。对了,这件事情请不要到处宣扬,毕竟大家都还这么年轻,不会想要丢工作吧?」 听到黑威丢下这么一句话后,那群身着防护服的男子便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走进了手术室。刚才那位医生此时则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僵在原地。 由于这个状况实在太过突然,我也僵在那儿呆了半晌。 一会儿之后,澪身上插着许多管线,被收容进一个透明胶囊,推了出来。 我仿佛看到一个玻璃柜中装了一具人偶一个被邪念束缚的艺术家,倾注所有扭曲欲望成就的代表作。 呼吸器塞入了她的口鼻,不断循环流动的红色液体被透明的管线包围,直接贯入了她的胸口中央。其他还有各种颜色跟粗细的管线插在她的身上,与其说是医疗措施,反而更接近捆绑束缚的结果。 「对了 ,相坂同学,你也一起来吧。不管怎么说,你跟澪都是一对恋人嘛。」 黑威露出有如恶魔诱惑人类的邪恶笑靥,对我眨了眨眼睛。 医院外头的停车场内,停放了一辆装载着货柜的卡车和其他几辆国产车。这些车子跟以黑威为首的集团给人的压迫感不同,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 澪被运上了卡车,而我则在黑威的指示下坐进了黑头车里。 「那么我们出发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黑威对着车内的无线电下达了指令,于是所有的车辆便以卡车为中央,发动引擎,转动了轮轴。 我坐在车子后座,有意无意地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中,太阳彷佛为大地降下祝福一般,与我此刻的心情呈现极大的阴晴对比,完全不顾我今日多舛的惨澹境遇。 车外的景物随着车速呼啸而过,先是穿过了民宅疏然而立的住宅区后,又通过了一片早已废弃不用的工业区,往山里钻了进去。 我们丝毫没有停滞地驶进了一条挂着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车道,起初的路面没有铺柏油,使得行车时有些颠簸,随后地上的碎石子便瞬间消失,变成了平坦的双线道。 周围浓密的植物繁生,走在这条山道里头完全看不到山下的县市道路。换句话说,我们正处在一个与一般市街公路完全隔绝的土地上。路上我们还经过了一些不自然的弯道跟隧道,我想这应该也是为了不让这条路被一般人从外部察觉而做的设计。因为有了这层设计,这条道路可以做得比一般路面来得更宽广些,也不用担心这种路线带给车辆额外的负担。 驶进了这条路约莫十分钟左右,我依旧无法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而且目前花费的时间也许根本不止十分钟。此时,原本始终围绕在道路两侧的茂密森林瞬间向两旁退开,让出了宽广的视野。一座十分具有现代感的建筑,矛盾地出现在山林景致之中。 这栋宏伟的建筑旁边,还有一个上地面积辽阔的停车场。建筑物并没有与天争高地向上延伸,而是沿着地表往两侧搭建,这种设计反而更添加了它所带来的压迫感,更遑论建筑本体那没有任何窗户的灰褐色外表了。 这些看来诡异的黑头车群,全在建筑物前停下来。随后便看到建筑物的玻璃门向侧边滑开,一群与车上穿着同样白色防护衣的群众,从建筑物内部快步走了出来。他们将卡车货柜团团围住,随后便将装了澪的玻璃柜推往建筑物内部。 「好了,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副驾驶座的黑威,此时已经帮我打开了车门,邀我与他同行。 欢迎来到地狱那一张依旧虚伪的笑容里头,隐约可以读出这般险恶的意涵。 建筑物里头非常明亮。不过提供照明的并非镶满整片天花板的日光灯,而是彷佛阳光从墙外渗透进来、遍及整个角落一样的自然光线。 从建筑物外侧看来一片灰褐色的外墙,从内侧望出去却可以清晰辨别墙外所有的景物。看来应该是魔术玻璃的一种。 「这东西跟魔术玻璃有点不同哦,魔术玻璃又叫做单面透光镜。顾名思义,它是将一般镜子的水银薄膜减少一半的涂量,并且藉由玻璃两侧不同的光度,产生单面透光的效果。不过这栋大楼不一样,它之所以拥有单面透光的效果,则是因为本身的建材特性使然。这个建材采用特殊结晶构造,使得建材两面分别呈现吸收光和放出光的作用。它可以针对强光减低光线的透光性,并且针对微弱的光线提高,藉此维持室内的光源稳定程度。」 即便我没有开口提问,这家伙却在非常巧合的时间点上,擅自作出了解说。 建筑物内部是由乳白色作为基调,统合了整个室内的色彩。乍看之下有种置身某间医院的错觉,不过实际感受上却有着不同于医院的氛围。比起医院,这栋建筑更充满了无机质的美感。说得更清楚一点,我无法从这栋建筑物身上,感觉到任何人们置身其中的温度,好比一座墓园,即便干净,却始终弥漫着一股冰冷而遗世独立的氛围。 身着白色防护衣的块状物围在澪的四周,一个接一个被吞进了大厅深处的两部电梯里头。 「我们走这边。」 听到黑威指引,我便跟着走进了剩下的一部电梯,电梯内宽敞的空间仿佛大型工厂内才可能出现的设施,告示牌上写的电梯限重,竟然高达两公吨。 这部电梯内的乘客只有我跟黑威两人,随着地心引力短暂地消失,电梯也开始下降。 我站在电梯角落,跟黑威呈现对角分布的位置。即便只有一步的距离,我都不想多靠近他一点,这便是此时此刻这名男子给我的深刻感受。 他带着虚假的笑容,挂着一副眼镜,人模人样的表面下,却散发一股有如将黑暗具象化般、缓缓逼近的压迫感。这就好比思考不断来回穿梭、却找不到一个着力点时,原本具象的世界便开始崩解、不合理的想像油然而生般。我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么一个处在夹缝中的扭曲世界。 电梯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黑威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个瞬间便走了出去,一旁的我见状也只好跟上。 我们出了电梯便看到一条宽广的白色走廊。我们明明身处地底下但是眼前的空间无论在宽度和高度方面,都至少多达四公尺以上,周围极为自然的光线遍布其中。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几条光带分别镶在左右两侧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四个角落。看来地下室里跟地面上的空间不同,是采用发光纤维作为照明材质。 「很棒吧?这栋建筑物本身其实就是以实验作为基本设计概念而搭建的,很多设计也都是在建筑过程中才完成的呢。那些设计者在建筑的过程中一边调整、改良,在一年内至少开发了五、六种崭新的建筑技术,让人一举满足了相当程度的求知欲呢!」 这条走廊不长,很快便走到尽头。此时横在我们眼前的,依旧是一堵纯白色的墙壁。 「黑威兼互,id002o03806。」 他将一套宛如咒语般的口令熟稔地吐了出来,随后只见眼前这堵高墙,开始传出机具和谐运转的声音,这光景像极了法师开启一道通往黄泉异界的门扉。 「欢迎你,相坂和也。在你眼前的就是我们所开发出来的高度技术。」 他说着伸手指向门内的景致。 「」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因为惊讶而无法出声。 内脏森林。 心脏、 肺脏、 肝脏、 胃、 大肠、小肠、 甚至连子宫都有。 我所熟知的一切五脏六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器官,只要是该出现在人身上的,全都各自装在圆柱状的水槽之中。每一个水槽底下,还各自系着数条不同颜色的管线,宛如神经或血管的模型一般铺在地上。 这个景象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实在太过巨大,加上水槽里头浮动的脏器更加深了我脑中的违和感。心脏强烈收缩、肠胃宛如毛虫般蠢动,彷佛正极力主张它们与我眼前的脏器一样,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主张将它们放入人类体内是一种极为邪恶的亵渎。 「我们在进行脏器培养的工作。这些都是利用干细胞分裂制造出来的器官,不会在不同的人体内产生排斥反应,虽然利用重新设定体细胞遗传资讯的方式制造内脏也是一种方法,不过在初始化的万能细胞进行端粒,和dna复制的过程中会出现连续性错误,这个情况始终无法获得改善。至于你现在所看到的脏器则是我们从冷冻的脐带中将dna移出,加上dna转录错误也控制在最低限度,所以非常理想。」(译注:端粒,染色体末端的dna重复序列,用以保持 染色体的完整性。) 黑威一边说明,一边走入了这些宛如环状列石的水槽之间。(译注:环状列石,日本绳文时代遗留下来的古代遗迹。) 「《我们》已经利用这种方法成功地制造出人类的五脏六腑,现在也着手调节猪只的遗传因子,制造人类器官的代用品。现在我们假借某个科学家之名,公布了可以从复制人类胚胎中取出干细胞株的技术,这项技术其实从九零年代就已经确立了。其他像是复制动物方面,早在可怜的羔羊出生前十年,我们就已经成功复制过猴子;换句话说,人类科学发达的程度,远比公诸于世的技术早了三个世代以上。」(译注:所谓细胞株,即是通过选择法或克隆形成法,从原代培养物或细胞系中所得之特定性质或标志的细胞群。)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尽可能将自己的视线锁在这名男子的背上.然而,浸泡在诱明液体中不断沉浮的脏器影像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的视网膜,并且在我的脸上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我们拥有如此先进的高度科技,世间的人伦常理跟法律,却始终没有随着时代一起进步。如果我们真得屈就于这些束缚,那么我们好不容易发展出来的技术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们都以这种有些蛮横的方式,秘密进行临床实验。」 我从黑威说话时的语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兴奋之情。 然而,眼前令他着迷的景致,却始终只带给我截然不同的恐惧感。 此时我的胸口涌上一股比起胃酸逆流灼伤食道还要难过百倍的痛楚,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痉挛。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拼了命地在忍耐着快要呕出的恶心感,一旦不小心松懈下来,我便可能整个人跪地垮下去。 紧接着,我们来到这座由诡异兴趣堆砌起来的森林深处一个灰色、充满复杂如电路般的绉折的肉块出现在该处。 那毫无疑问的就是人类的脑。 虽然我从没看过实物,不过至少模型什么的多多少少也见过。然而,那个浮在眼前水槽中的肉块明显是活生生的脑,将模型无法呈现出来的柔软度和温度,透过玻璃传递了出来。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兴趣诡异也该有个限度吧? 把这种东西培养出来到底能做什么? 如果这东西是活的那么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正当我的疑惑无法得到解释,不断持续思索的时候,我忽然留意到了水槽内漂浮着如丝线般纤细的条状物,此时正透过光反射的方式昭示着它的存在。我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在我将注意力放到那偶然间因为周围的光线而闪烁的区域,不经意地眨了眨眼睛的同时 「你发现啦?」 身后的黑威愉悦地开口说道。 「水槽里头无数活动自如的微管线,可以维系里面那个脑的运作,可以把它烧掉、帮助它思考、利用电流刺激达到强化的效果。这个脑就分子机械工学的角度来说,跟原来那个是一模一样的。我们管它叫做《b.r.a.i.n.ple》,是一种崭新的技术。」 「原来那个?」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一股不祥的预厌即刻涌上我的心头。然而我却顾不得这样的恶感,依旧将心里的疑问吐了出去。 「对,就是西周澪的脑。」 4 这个角色扮演失败的黑衣人,彷佛小学生正在炫耀自己收集的卡片一般,用他那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述他们的研究成果。 「那些微管线分别输送电流、贺尔蒙、成长因子等等元素,提供这个崭新脑袋缜密的神经元构造。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神经元构造,当然不可能建构一个完整的脑。所以我们也完整重建了脑细胞里的贺尔蒙、胺基酸等等记忆调节因子的受体,我们完全复制出了脑袋扣除掉人格、记忆、思维等运作成果以外的基本架构。」 黑威在为他的研究成果作出解释的同时,不断以他的肢体动作作为表现自己高昂心绪的辅助行为。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做一个包含记忆思维的完整脑袋备份工作,我们该去哪里寻找那些原始媒材呢?尽管我们可以藉由核磁共震显影方式,做出脑部的高解析度断层扫瞄,不过人的记忆是不断累积的,所以我们当然不可能在人死之前投影出那个人脑海里最后一刻的记忆地图。 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结论是记忆地图制作装置我们将这种机具事先埋藏在人类的体内。」 谈话中,我们再次走回充满近未来氛围的走廊。 此时那颗在水槽中载浮载沉的脑袋化成了钟杵,不断敲击着我的脑壳,在我的脑中激起了宛如丧钟一般的阵阵脑鸣。 我伸手按住胸口,拼命地压抑着疼痛欲裂的心脏。手心不断冒出了汗水,身上乾裂的血渍也因我的汗水浸润而软化。 「我们会利用针筒之类的机具,在实验对象刚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在他们体内各个重要的神经系统内,植入比起稻米还小的神经元记忆晶片。这些晶片会完整记录实验对象,各个神经系统在成长过程中流经的各种讯息、完整的成长过程,直到神经系统不再具有传递讯息作用的那一刻为止。我们可以从实验对象体内无数的神经元晶片之中,撷取出该员神经回路的成长过程,并且经过系统化的整理之后,得出一个有机而立体的三次元记忆地图。」 打从前一刻起,我便一直不断怀疑着自己是否正在作梦。 其实就连自己的女朋友在人来人往的商店街中约会时,遭人刺杀这件事本身,就具有十足的戏剧性了,而我接下来竟又被带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看见水槽里头漂浮的脑袋。即便英国诗人拜伦曾说事实远比小说来得诡谲,不过再怎么荒诞也该有个限度吧。 「这种作法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置入的神经元晶片,分布在实验对象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神经系统之中』。这种作法下,即便多少有些晶片无法回收或者发生故障,也可以经由其他品片提供的讯息进行全盘记录模拟,并且藉此精确地弥补复制结果可能出现的误差。换句话说,即便我们失去了少部分的神经元晶片,我们也可以精准重现实验对象在死亡瞬间时的脑神经回路。 电子设备在资料储存上有一种叫做r.a.i.d.的技术。这种技术将档案分割成细碎的单元,并且重复储存于不同的备份记忆体中,以备档案毁损的状况扩及备份资料时,保有主要资料的完整性。我们利用这种概念创造了人类再生系统,并且称之为:biotechredundantarrayofindepeneuron-chipple即先前我跟你提到的b.r.a.i.n.ple技术。」 黑威领着我绕过几个转角,搭上电梯,来到一个看似设有特定层级出入限制的门前,秀出了自己的身分,最后抵达一个看似他心里早已设定好的目的地。这间房间的房门没有装设刚才那种身分认证机具,只有一个铜质门把,宛如一般家庭即可能出现的普通门板。然而,如此朴素的外貌却让它更显得诡异。 黑威伸手拉开了门把,刻意摆出服务生的架势招待我入室。我一踏进去,便领悟到这间房间的用途一间『观察室』。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怎么称呼这种具有特殊功用的房间,如果要加以形容,它就好像医院的手术室隔壁,透过一张玻璃窗便可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手术过程的房间。红色的照明用它宛如鲜血般混浊的光芒,暗示出了房间昏暗的轮廓,室内的其中一个角落在我右手边的那个位置有一张与墙壁一体成型的桌子,和几张散放在桌前的椅子。桌前即是整面的玻璃墙,不过也许因为墙前拉下了布帘,此时看来一片漆黑。 「来,请坐,这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的地方呢!」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也一样,不过我刻意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个空位。他似乎对我的态度感到满意而露出了笑容,然后伸手做出弹指的动作。接着眼前原本呈现一片漆黑的玻璃,此时逐渐变得清透,并且呈现出它真正的材质类似一种具有形状记忆功能的塑胶屏幕,看来应该是通过电流调整它的透明串。 「」 透过这层透明塑胶,可以看到一个类似手术室一般白净的空间,空间中央放置一个刚才见过的圆柱状水槽,水槽周围有一群白衣人,围成一圈各自进行着调整机具的工作。 「」 水槽中有一个人形漂浮物是澪。 她一丝不挂,仿佛就像待在母亲的羊水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应该系在腹部的脐带,此时变成许多不同粗细的管线,穿过她的胸膛深入体内。即便她被装进玻璃柜中、运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形同一具『遭到拘束的人偶』,不过此时的她比起当时的印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水槽里头一头长发浮在水中,随着水流轻轻摇曳,此时正替代那一副失去血色的躯体,昭示她微弱的生气。 「澪现在被装在以生理食盐水为基底的人工羊水里头,羊水中充分的含氧量让她即便不用呼吸也不成问题,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在这个水槽里头为她进行手术,所以必须藉助一些外部装置,避免她的排泄物溶进人工羊水之中。这点我们当然可以藉助事先在她脑干里头埋入的神经元晶片,代替她已死的脑部发出讯号。藉此控制她的代谢机能,不过这么做会对b.r.a.i.n.ple造成不必要的负担,也会因此在神经元晶片中留下不必要的资讯,所以我们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怎么样?这跟收集七颗龙珠便可以召唤神龙的动画里头,那种治疗栽培人的胶囊像不像啊?」 一对男女伫足在水槽前面,是西周隆乃和西周美羽夫妇。从我的角度无法观察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们有气无力的模样,可以清楚窥见他们的内心。 「想必两位博士对此也会觉得满足才对,毕竟藉由他们两位自己研发出来的技术,才得以像这样把自己的女儿从黄泉异界给拉回来呢。」 此时澪的手术已经在水槽里头开始进行,水槽的上下两端伸出几支机械手臂,持手术刀划开了澪的肉体。不知道他们使用了什么样的技术,澪的血没有渗入人工丰水之中,从旁观察的我也感觉不到任何血腥感。她右侧腹的撕裂伤被切开,许多内脏宛如拼图一般紧紧系在一起。 「」 我的冷静程度让我感到惊讶。此时的我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来得沉着数倍,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澪死在商店街时带给我的冲击,让我陷入一阵疯狂的混乱情绪。然而,之后接连的几个更大的震惊事实,却让我脑袋里的思路一下子沉淀了下来。这就好比一种过度激烈的冲击疗法,对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施以一阵凶猛而具有压倒性威力的暴风,将其镇住一般,接二连三朝我扑来的诡异事件极可能已经麻痹了我的知觉。不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我正目睹着促使澪产生那般自残行为与言行举止的肇始之因。 「泞已经是二度『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对,大约是在两年以前,一场交通意外,澪的内脏破裂,右脚骨折,情况非常惨烈。那是一场极其严重的连环车祸,我们为了将她从事故现场带出来,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那对她来说可以说是一次既短暂又漫长的『初次死亡』。在她复活以后,精神方面呈现长时间的不稳定状况。甚至在当时她所就读的国中引起相当麻烦的问题,也成为直接造成她开始自残的原因之一。为此,我们特地让她从自己非常习惯的生活环境,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 「」 透过眼前这层透明材质的隔窗看去,水槽那边正在进行的工作,与其说是『手术』,倒不如说是『修理』可能更来得贴切。我可以从中感受到经由人工一步一步作业带来的温度,以及机械作业特有的精确性。经过削光处理,带有温润银色色泽的机械手臂悠游在水槽之中,逐步进行精密而没有多余动作的高效串工作。 加上呼吸器和体外循环装置的澪,被收容在一个充满无机质感的环境里头,如此更得以彰显她的美感。她原本就具有如顶级人偶一般工整的外貌,以及白皙细嫩的肌肤,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更接近一具完美的雕像不,也许此时的她正适合这样的形容方式。 澪微开的双眼映入了我的视线里,那是一双瞳孔扩张、宛若死鱼或人偶的眼睛。 现在的澪毫无疑问已是个死人,不过是藉助机械的力量让这具尸体持续维持生理机能。换言之,此时的她就好像一个发条玩具或是电动人偶。 此时我的脑中忽然领悟到这栋建筑,之所以会采用如此过度先进的技术作为设计方向的缘故。尽管黑威曾说这是一栋以开发新技术作为设计宗旨的实验建筑,不过我想它真正的用意,也许是为了肯定建筑物内部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给予正面评价的实验行为才对。为了让置身其中的职员得以安心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因此必须为他们准备一个同质的环境这便是这栋无名建筑真正的存在意义。而我,也许浸淫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也逐渐受到感染 「你看,接下来就要进入最高潮的场面了呢!」 黑威说话时的语气,让我清楚意识到他炫耀的心理。 羊水中飘荡的长发被整束捆了起来,一刀斩断。即便现在也许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过我心里仍涌上一股深切的不舍。 「啊,你不用担心,我们连心脏跟脑都可以复制了,像头发这种小事,一下子就可以让她恢复原状了。」 当澪的头发被干净地削落以后,三只机械手臂分别进入作业程序。其中一只宛如鸟爪一般钩住了她姣好的头型;另外一只以她脑袋为中心做出了回旋。在她的脑壳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红外线光痕,最后一只看似雷射手术刀的机械手臂,则将其尖端部位贴到了红色的光痕上。 即便手术区的声音不可能传递到我的耳边,我的脑中却依旧传出了一阵『咻』的声音,也在雷射工具烧灼她的脑壳同时嗅到一股烧焦味。 「这就是在水中进行手术工作最大的优点。水槽中的人工羊水可以由我方完全掌控不同于正常的手术环境若要处理脑部这类纤细的『零件』,这是最好的方法。」 机械手臂在澪的脑壳上划了一圈,留下一道红色的线状缺口。 此时我已经可以藉由想像,模拟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状况,同时对自己发出了警报别看!别看!尽管我的心理状况九成对此感到抗拒,却依旧禁不起一成的诱惑。半眯着眼睛,微转过头,只要我下定决心便可以完成如此简单的肢体动作,同时避开接下来骇人的光景。然而我的身体却如同生锈的铁块一般生硬,过去始终萦绕在我心里的那股违和感此时再度油然而生。与理性的逻辑回异的『它』,再度剥夺了我的身体,要我别将视线栘开,不能逃避眼前的事实。 如同鹰爪般钩住脑壳的那只机械手臂发出轻颤。 下个瞬间『咕噜』原本早该停止活动的人偶眼睛忽然转动,将视线的焦点栘到我的身上。 难道是我的脑袋受到过于严重的刺激,此时产生了幻觉不成?然而此时我确信那具尸体的视线与我四目相望。 那一双如水晶般清澈的眼眸不带有任何生气,没有意识、没有任何情感。然而我却似乎可以从中读出她想传达的意涵。 我是谁? 头盖骨被取下死者发出宛如悲鸣一般的怒号,何其凄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inter cut i 受伤。 这是她生平初次遭遇的体验,她早已习惯拨开自己的伤口,却从没有经历过被人伤害的体验。 她面向视线紧紧扣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少年。 这名少年没有任何突出的气质,是个极为普通的男生,既非拥有俊美的外貌,也不至于会被评为丑陋,一头偏长的浏海加上让人联想到狐狸模样的上吊眼,或许足以看做作他的特征,不过实在也不能说是醒目。他跟友人之间的距离既不能说亲近,也不至于疏远,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男生。 经过好一阵子深交之后,她方才知道这名少年非常努力地,想要藉由理性控制自己的意志。这样的想法也许是源自于他对自己具有相当程度的自我了解。他尽可能地剖析自己所有的行为,并且努力地探究自己心里的烦恼,这种行为尽管看来像个穷尽哲理的哲学家,不过却也像个顽固的稚子。 即便他带着如此不平衡的身心乖离感受,也十分努力地为自己寻找答案,就是这模样让西周澪和杉野夏姬这样的人们深深为他吸引。 「」 这名少年相坂和也此时正呆然伫足在少女的面前。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采取独断独行的作为。 这是澪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相坂。 在她眼中,相坂鲜少也许不曾有过那种迷失自己的茫然印象。 相坂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无法控制这种任谁都无法摆脱的危险本能。 只要人在经历过某个时期之后,都能够认同,所谓情感存在于自己内心的事实。然而他却无法做到,或许是孩提时代的某个契机致使他产生这样的结果,抑或许该促使他产生转变的契机没有发生,才让他始终维持这样的心理状态。总而言之,这般扭曲的结果,使他不明就里地希望能够『理解』情感这种事情而非接受它,却始终无法如愿。 由于这种扭曲的心理状态,让他代偿性地学习到如何观察他人行为表象底下潜藏的思绪。 就因为无法理解,所以使得他对别人的情感有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最讽刺的是,他越是想要理解感情这种事,便使他距离自己的感情越远。 不,如果要说讽刺的话,这世上没有比我的存在更能够代表这个词汇的事物存在了。 澪面对着相坂心里暗自解嘲。 「谢谢你,已经够了。」 「」 澪口中的一句话让相坂身体忽然颤了一下,此时少女脸上表现出了些许的满足感和深深的懊悔,一股无以名状的虚无同时在她心里萌生。 「怎么样?感觉好吗?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个刚出厂的处女呢,你觉得满足吗?」 她的语中带着无与伦比的攻击性,与她自残时一样。一阵虚无的透明感从心里退潮,取而代之的便是这般强烈的情绪化表现,她为了让自己忘却那般虚无感而自残然后周而复始。 「今天谢谢你的帮忙。如果哪天我又希望自己受伤的话,我会再找你的。你一定会很乐意伤害我吧?」 相坂屏息的表情足以让澪觉得受伤,这种疼痛比起她被相坂的股间贯穿的那一刻,更显得剧烈而鲜明,甚至比起刀刃划伤的痛楚更为深邃。 「澪,我」 因悲苦而扭曲的睑庞,在他身上刻画出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情感。 少年究竟是为何而悲、为何而苦呢?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在苛责他的心灵? 是他情人变调的性格? 是眼前可怜的人偶? 是终于揭晓的事实? 是眼前无法理解的异样生物? 还是西周澪这个仰仗科学成像,宛如恶梦般呈现在他眼前的化身? 「从今天起就是暑假了呢,这天真是太美好了,今后你想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过来,不过我不敢跟你保证,随时都是由『我』来迎接你就是了。」 少年觉得自己的脸彷佛开了一处窟穴,脸上的肌肉顿时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思考还飘浮在半空中。 他低头握紧了拳头,终于转身背向少女。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与澪的双眼短暂地四目交会,那对眼眸彷佛昆虫的复眼。 门外的足音远去,直到玄关的门被大声关上,澪便捣住了嘴,屈身蹲下。强烈的恶心感袭上她的心头,咽喉跟眼皮不断痉挛抽搐。 这情况真是何其悲哀,让澪不由得笑了出来。 眼泪因生理反应夺眶而出,挂在她的脸颊上,此时她觉得那一串泪珠就好像自己的分身一般。 待宛如烧焦味一般的恶心感缓和之后,澪静静地站起身子。 她一边环抱着残留在股间的痛楚,一边穿上内衣,然后用一袭洋装将自己包装起来。此时她将目光移到插在房间角落里的那把登山刀,看了一会儿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地走出了房间。现在的她不需要那把登山刀,血,依旧没有止住。 她带着宛如幽灵一般飘渺的身段走下台阶。台阶彼方没有任何光源而显得朦胧,好比通过一只野兽的食道,或者无底的沼泽,这个景象让人联想到死者走在通往黄泉异界的斜坡上。对澪来说,如果得以就此坠入无比深渊,也许反而是种解脱。然而事实上,她终究只是踩在现实世界里的一小段阶梯上头而已,十五阶之后,澪来到了一楼。 她套上凉鞋,打开了玄关的铁门,一阵凉风灌进屋内。风中冰冷的温度让人有种得以从仲夏夜里抽身的错觉。然而这阵晚风尽管能够抚平身体上的厌恶感,却反而更加深了澪心理上的不安,毕竟这不是这个季节的季节风。门外显得一片昏暗,任谁看到此刻满布乌云的天空,都会觉得前一刻鲜艳的夕阳彷佛只是个美丽的谎言。大雨骤降只是迟早的事,拂在身上的凉风也只是豪雨的序曲。她没有打伞便走出了家门,她觉得与其待在屋里,倒不如任由风吹雨打来得好过得多。 离开家后,澪很快便因为温度骤降而感到不安。即便她过去一直想变成一把散发着无机质感的刀刃,然而一日一实际接触到低于常温的温度,却也不免听到自己的心里传出纠结的苦涩。 她开始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半吊子。 既无法让自己充满人情味,也无法让自己变得冷淡无情,果真如此,她至少希望自己像个冰点下恒温的金属人偶,却也终究无法如愿。 此时的澪就好像一个幽灵或者梦游症患者,失去得以依附的现实依据,孤苦伶仃地定在街上。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因此只能顺应这四个月的日常生活中培养出的习惯,一路朝着学校走去。 日常生活。 这对澪来说是个难以承受的词汇。一旦沉浸在所谓日常生活的世界里,她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跟这个世界究竟是何等疏离。 这也是促使她割腕自残的原因。 她在自己身上刻画出异教者的烙印,并且为了确认这个烙印,同时让它变得更为醒目,这便是促使她让自己浸淫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原因。 这个词汇对她来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日常生活带给她的痛楚逐渐变得和缓,然后消失。这毫无疑问便是那名少年带给她的影响。 起初他只是她证明自己异教者身分的道具罢了。面对这名第一印象极为普通的少年,她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让少年对她感到绝望,最后离她而去,如此一来她便可以确立自己异质的身分。然而少年最终只是不发一语地坐在她的身边,不论他俩交往多久,少年始终只是默默坐在少女身边念着自己的书,直到两人结束当日的会面,始终没有交谈。 双方僵持不下的结果,澪的意志终究败下阵来。她无法 忽视他的存在,因而小声向他攀谈。少年答了腔,终于开始叙述自己的事。不知不觉问,少年不济事且令人讨厌的言词,不断流入了少女的耳中。 她就此陷入少年为她成就的、可以包容异教者存在的日常生活之中。两人之间极其普通的生活不断蓄积,为她在心里沉淀一层安逸而稳固的基石。然而,平稳而安逸的生活却也为她带来了强烈的反动情绪恐惧,她打从心底害怕这个属于她的日常生活崩解。 那是一种深层的恐惧。 因为过去,真实始终未曾戳破这个看似正常的谎言。一旦她身为异端的本质被戳破真正成为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时,这次她绝对无法承受,要是现在早已递体鳞伤的她,再次受到挫折,那么她便一无所有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为时已晚。 因为真实已然浮现。它好比午后乍到的骤雨一般唐突、宛如暴风一般凶猛,将属于澪的日常生活毫不留情地吞噬、粉碎。 于是她终于无法将伤害的冲动只留在自己身上,连陪她一路走来的少年也成了刺伤的对象。 这种行为何其卑鄙,又何其丑陋? 沉痛。留在心里的伤口,比起过去任何创伤都来得深邃。 她走在干涸的柏油路上,忽然一滴水珠从天空掉了下来,紧接着地上出现一滴水渍,斗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地从云端滚落,转眼间便掩盖了整个路面,是一场又急又凶猛的豪雨。浑圆而饱满的水珠,宛如来自天空的猛烈炮火不断地轰炸大地,不但表现出夏日午后阵雨那般独特的豪迈气质,同时也直接煽动着人们心里的不安情绪。然后这一切又被连续的骤雨给冲刷殆尽,将世界变成暧昧不清的存在。 澪的衣服、发丝、脸颊,无一不在数秒间便遭到雨水强行浸润。她抬起头,火烫的眼眶在大雨之中稍稍得以降温。圆睁的双眸,似乎期盼在大雨中得到上天的洗涤与滋润。 她轻叹了一口气,右手手指屈得像鹰爪般钩住自己的左腕,衣袖被血水染得火红。炙热的左腕在冰冷的躯体中一举跃升为最显眼的存在,让她觉得这只左手好似将要离她而去。快要结痂的伤口此时又被雨水化开,渗入血水的雨滴顺着指尖滴落地面,尽管此时的她同样是让自己处于自我伤害的环境中,然而,这次她却希冀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自残行为,能够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以往渴求从中获得自己存在事实的澪,却希望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因此,她早先在自己左手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极力宣扬自我存在的伤口,此时却令她感到极度厌恶。 澪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将插在房间角落里的登山刀给带出来,心里残破不堪的情感化成一股纯粹的冲动,让她想要划破自己的身体。 「嗨,晚安。」 一个声音彷佛昭示着命运的存在一般,毫无预警地在此刻造访。 那声音的主人站在澪的正面。 她拾起头,在朦胧的视线里发现一个打着伞的人影。 「所谓雨打芭蕉指的就是这副美景吧?呵呵,看你这副模样,应该已经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吧?除此之外还有你的伤口代表什么意义、甚至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也都想起来了。」 声音的主人将纯黑色的伞缘提到眼睛上方,是一位身形纤细而机敏、容貌端正教人屏息的美少年。他的年纪看来与澪相仿,应该也是个高中生。那一副锐利而滑顺的脸部线条让人联想到澪,仿佛会将欲伸手触摸的人的指尖给划破。然而他给人的印象,却是与澪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无机质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特征使然,他的立姿总给人无法摆脱人工合成的联想。 他看着澪在雨中狼狈的模样,脸上却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张笑容之中除了喜悦之外,却也同时给人包藏祸心的印象,彷佛一杯撒旦调制的鸡尾酒,杯中同时融合了面对恋人时的情爱,以及面对仇人的憎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这绝不是普通人脸上可能看到的表情,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让澪眼前的这名美少年看来更接近无机物。 「所谓『真实』,不论你如何弥补、如何试图模糊焦点,负面的结果最后都会反馈到自己身上,你觉得呢,西周澪?」 少年举起另一只手,手上握有一把以行凶作为天职的大型刀刃。水滴沿着刀身滑至刀尖,凝聚了银灰色的金属光泽在雨夜中闪耀。 快逃如此事不关己的念头朦胧地浮现在澪的脑中,却无奈自己的意识全被眼前的刀锋夺去。 不对,我不用逃走了,毕竟我所渴求的利器,此时就在我的眼前 少年对澪的反应感到满足,一步步朝着澪走过去。 「我来接你了,我可爱的同胞。你让无辜的身体留下的血,今天将得到应有的报应。」 雨势又变得更加凶猛,天空终于收起夏日午后阵雨的幌子,揭开了暴雨凶猛的真面目。此时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阴影,被收进灰色的薄纱之中。 5th cut决定 5thcut决定 1 看似夏日午后雷阵雨的天气,结果似乎是台风来临的前兆,一片静默的房间里头只有狂风呼啸撼动着玻璃窗。 墙上的挂钟,指针已过午夜十二点。 学姊听到我说的话后,并没有发出笑声,也没有作出任何破坏整个谈话氛围的举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我看,不发一语地倾听从我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那双眼眸和从前的澪极为相像,带着沉静的气质,将目光焦点停伫在我的脸上,这张脸庞让我觉得十分怀念。 在她还是学生会长的时候,她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在校园各处仔细聆听学生们的要求与抱怨。她不发一语,唯恐漏听对方口中的任何一句话;她便是用自己的视线记录对方,包含语气、态度,甚至小动作等等所有谈话的过程,我所拥有的洞察力其实也曾获得别人的赞赏,不过沙姬部学姊在这方面的表现更是出类拔萃,甚至让人怀疑她的身上是否长了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器官。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这句话让话题急转直下,学姊带着极为认真的脸庞对我开口问道,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我说的话荒谬。 我深深地点头表示肯定,那天与沙姬部学姊傍晚在图书室里邂逅的故事,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忘。 「我那时候跟你说过吧?你所烦恼的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清楚记得当天跟学姊交换过的所有对话,因此面对这个问题我同样也点头回应。当时她说:『这种烦恼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 「事后我也说过,『你心里的阴霾终究将会烟消云散』,对吧?」 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虹彩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这是她在她的毕业典礼之后,离开学校前跟我说的话。 「那么我现在问你,你已经知道自己心里那种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嗯。」 「你大概一向习惯过度冷静吧。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前,肯定从没有经历过浑然忘我的经验,所以你才没办法理解『感情』这种事,才会对于来自不同于『理性』的心理冲动出处抱持疑问。」 说的没错,我正是不习惯所谓情感这种东西。 我不曾因为寂寞或悲伤而哭泣、不曾为了快乐或喜悦而感到振奋、不曾让愤怒和憎恨蚀去我心里的理智,打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冷淡无情的人。当时的我看在别人的眼里,大概是个阴沉到极点的小鬼吧。 于是乎这个阴沉的小孩,不知究竟是为了理解自己无法释怀的情感,还是为了尽可能地忽视它的存在,他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理性的一面。 然而,在他心里那份困扰已久的违和感冰释之后,今天他才终于理解到所谓感情是不可能用理智去衡量的。 『理解』是一种理性,是由意识驱使的行为,感情则是属于下意识的范畴,不能用理解的,必须经由『体验』而了解。 这个阴沉的孩子,最后只能在落魄而凄凉的结局中,得到这样的体认为何我一直在烦恼这般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不过这样的烦恼,不是只有你才会有,其实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理所当然』会经历的。」 听到学姊温柔的声音,才让我从低头暗自解嘲的情绪中,又将头抬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看似迷惑又好似无奈的表情,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因为任谁都有无法承受自己情绪的时候,尤其是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绪。」 学姊的口中,没有那种试图博得对方敬重的大道理,言谈间也不会摆出那种语带同情的高傲姿态;我从她的言词中获得了温柔和温暖,让我彷佛被一团羽绒棉被包覆,内心充满了安适和慰藉。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你会遭逢这般严苛的命运,而是你究竟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落得这般田地,这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所以,相坂你现在可以清楚地描述你此刻的心情吗?」 「惨绝人寰吧。」 「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看来你还能够保持直接而正确的自我认识呢。」 面对我吐露出的情绪,学姊用她的笑容予以回应。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怀抱如此悲苦的情绪呢?」 「我不知道。」 「不,你应该知道的,只是你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 「」 「相坂,任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即便那是自己最真切的一面,无论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姊妹、挚友,甚至是我,每个人都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缘分这种东西降临 到你我身上,难道有人不希望跟对方和乐相处吗?果真如此,那么有谁会刻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污秽的一面呢?」 的确,其实我非常清楚这样的心理。 过去在我心里,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身心乖离的违和感,是别人所不曾有过的,当我察觉到了这点,我便对于这样的事实感到深刻的恐惧。虽然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困扰许久的烦恼其实可以一笑置之,不过回首过去尚未察觉自己这种烦恼的本质时,我一直都很刻意地试图隐藏自己心里的那种违和感,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异类的感觉,其实非常可怕。一旦自己隐藏的真实面貌被人揭开,那种恐慌,好比自己已然被排拒在世界的门外,让人难以招架。所以我始终努力让自己保持在所有行为都能以自己的意志解释、用理性衡量的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我们希望加深彼此之间的羁绊,甚至这种强烈的情感俨然成为一种渴望的时候,我们将会被迫坦露出自己始终拼命想要隐藏的真实面貌,因为如果不让对方更了解我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也不可能变得更为紧密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了,毕竟你也曾想过要让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多了解你一些吧?」 我忆起了澪第一次主动找我攀谈时的情景。当时的我深切地渴望多了解她一些,也抱持同等强烈的心情,希望她也能多了解我一些,这都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加深自己跟她的牵绊。 「人呐,其实就连以自己为对象的时候,也不可能得到全盘性的理解。我想这点你一定非常清楚,所以就更遑论去了解别人了,这种情况当然可能成为彼此分道扬镳的结果。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极力去隐藏的真实面貌,其实也只是因为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其中一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征。所以人们背后隐藏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了解到对方真实面貌的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真是这样吗?」 「是啊。」 学姊耸耸肩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残酷的是,这种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征,却终究还是在人与人之间全盘性彼此理解的课题上,造成了令人绝望的结果,因为我们即便以自己为对象也无法理解嘛。但只是如果我们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而放弃,每个人都生活在暧昧不清的人际关系之下,你不觉得寂寞吗?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其实就是因为无法理解自己的存在,因此接受了暧昧的自己。然而她同时也拼命地抗拒,这般暧昧的自己与心里寂寞的情绪,这就是她为何自残的原因了。」 她端起了放在榻榻米上的茶杯,伸出纤细的指尖轻抚陶瓷茶杯的杯缘,杯中的咖啡不再冒出热气,大概已经整个凉掉了。 「我想最不幸的 状况大概是『真实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掀开来』吧?那个叫做澪的女生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根本无法反应,甚至不问你的意愿,将你也一并卷了进去。而且,我觉得你们两个人之间,如果要更进一步深化彼此之间的牵绊,她所隐藏的真实面貌迟早要由她自己对你坦白的。因此这次发生的冲击,你们两人迟早都会碰到,是避不开的。其实这个问题跟自己的恋人拥有诡异的兴趣差不了多少啦。」 学姊说着提起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茶杯,一口气将冷掉的咖啡饮尽,随后便带着锐利的眼光盯着我看。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头绪。」 「那是指你无法理解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这个问题吧?我要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感情』啦。」 「可是现在的她可能已经不是之前的她了,我究竟该如何看待又经历一次死亡的她呢?」 「谁说她死了?」 「这」 「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死过一次,然后又复活了,对,这的确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体验,不过这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她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真实面貌』暴露在你的面前而已。一旦某人极力隐瞒的事实被他人知道了,也许知道事实真相的人会觉得失望,或者觉得自己遭到对方背叛。不过我们可以打个比方,将真实面貌暴露给对方的人,其实对知道他的真实面貌的那个人来说,不也等于经历了一次《死亡》?我们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某人对断绝往来的另一个人批评说: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所以,单凭你的一己之见,其实早就可以将《死亡》以及《复生》的命运加诸到你所接触的对象身上了。 换句话说,西周澪的生死是由你决定的。」 学姊将她的见解在这里划下句点。 她的说法其实近乎诡辩,然而却充满了她所体验过的真理。蕴藏其间的深刻意涵,比起诉诸言词的话语更为贴切地展示了学姊自己的人生哲学,她将这般深刻的思绪倾注于视线中,饶富深意地凝望着我。那一对温润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在我身上巡梭着,意图看穿我的思绪。 窗子喀嗒喀嗒地摇晃着,风雨声中回响着大气的震荡。暴风雨的呼吸宛如仪式中的祝祷,一字一句缓慢轻柔地层层交叠、慢慢沉淀。我是一只被残败枯叶包覆的虫蛹,瑟缩在自己的躯壳里头战战兢兢地留意外界的模样。 为何我的胸口如此苦闷? 毫无疑问,原因出在澪的身上。回首邂逅了澪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身影占据了我所有思绪。在她身边读书让我得到安适;当她主动找我攀谈让我觉得开心;言谈之中,她为我筑起一个祥和的世界;我在家里等她来访、因为和她约会而紧张,没有她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痛 苦。她死了如学姊所说,她苦苦掩饰的『真实面貌』涌现,将我的思绪打入了千头万绪的浑沌之中为什么?我清楚知道她是让我陷入狂乱的症结,却不知道她到底为何能够如此轻易撼动我的心绪。 理由其实单纯得很。 「学姊」 「嗯?」 「我喜欢澪。」 「你还真不害臊。」 「是,因为我喜欢她。」 「是喜欢吗?还是爱?喜欢跟爱不一样哦!」 「是爱。」 「一见钟情?」 「对,我对她一见钟情。」 「还真是青春呀。」 「嗯,是吧。」 「现在也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找她,我得去确定我对她的情感。」 「这是你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罗?」 「对,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学姊听完我说的话便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后不久又折了回来。她将我那套放在烘衣机里烘过的制服给抱了进来。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快去。如果你所说的一切全都属实,那么她现在的情况可是非常危险呢。」 「咦?」 「你忘了吗?那个叫做西周的女生是怎么死的?」 「!」 对了!我一直到刚刚都将整件事的异常状况放在澪的身上,却没有注意到最危险的事她是被杀死的! 「如果这件事只是普通的阻街杀人魔干的,那么应该会引起很大的骚动,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警方仍没有针对这个事件作出什么反应。听你说自己窝在家里将近两周了,不过期间我并没有看到媒体报导阻街杀人魔的相关新闻,顶多只有街头巷尾谈论起类似的意外事件罢了。所以这件事可能跟那个叫澪的女生拥有的特殊身分有关。不过即便如此,以这件事背后操 弄所有相关讯息的幕后组织来看,他们控制媒体的能力也未免强大得吓人。如果他们打算将这件事情当成『普通的犯罪事件』加以掩饰,那么他们大可让媒体将这件事塑造成被害者遭阻冲杀人魔袭击,陷入险境,不过最后还是捡回了性命,然而他们并没有这么做。换句话说,西周澪被杀的事件还没有结束,我想警察之所以完全没有动作的原因,大概也是为了让那个『组织』便于行事吧相坂。」 学姊说着取出了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抛给了我,那是我的手机。接到之后我随即拨出了澪的号码,即便手机前一刻跟我一起挨过了大半天的风雨,此时却依旧得以正常运作。然而,对方的手机却没有回应,话筒里传出一个声音平板的女性,带着公式化的口吻叙述手机没有接通的状况。我接着又拨电话到澪的家里,不过不论我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有人回应。 「学姊」 「要出发了吗?」 「是。」 听到我的回答,学姊便将半干的制服扔了过来。我将手伸进袖子里,正站起来要穿裤子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刚才一直都只穿了一件t恤跟四角裤,顿时血液全涌上了颈部,整张脸面红耳赤。 「你别在意啦,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看了我的反应,学姊马上丢出一句问题发言。不过我没有揶揄她,因为只怕到头来遭殃的还是自己。再说,我也没有时间了。于是我便简单地跟学姊道了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带给我的麻烦可多了,这个你带着。」 她说着便将一只带着银光的东西扔了过来,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正对着我的脑门飞来。我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抓住了它一个宛如七刃剑般的金属片。 「那是一辆黑红相间的竞速脚踏车钥匙,就停在房子前面,密码锁的号码是o901。」 「我会买蛋糕来的。」 学姊的生日就是九月一日。 「我要巧克力的哦。」 我再次向学姊行了礼,我欠她的,无论我做什么也还不起了。她不但愿意陪我谈论这些听来愚蠢至极的事情,更把我的事情当成是她自己的事一般,谨慎细心地开导我,如果有时间,我大概会花上一个小时跪在她的面前致谢,不过现在的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我想我现在对她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把这件事给办好。 我抬起头,在狂风呼啸的夜里朝着风雨中走去。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2 我从学姊的住处飞奔出去,笔直赶往澪的家里。借来的脚踏车踏板在我脚下拼命回转,带动两个轮轴,快速碾过这个被雨水染成灰色的街道。我这两个礼拜下来,几乎都窝在自己房间里面,完全没有注意气象报告,不过看来这个台风实在具有不小的威 力。脚踏车从邻近车站的公寓驶过了商店街,沿途每家店全都大门深锁,呈现一片极为荒凉的景象。从学姊住处穿出来的制服也在瞬间被雨打得尽湿,让我对于特地跑到投币式洗衣店里帮我烘乾衣物的学姊有些愧疚。雨水在强风中化成无数的炮火,横向打在我的身上,仿佛一张无形的网试图阻拦我的去路,不过我一点也不以为意。 我的体内涌出一股炙热的能量,绝不输给冰冷的雨水,滚烫地翻腾着我的心脏与热血,将养分带到我的脑部与身体各处,它让我的双足得以不顾一切不断摆动。我感受到了心里的渴望与外在行为之间,前所未有的一致性让我身心合而为一。 我来到了澪的家,二楼没有开灯,不过一楼房里传来明亮的光线,让我知道有人待在里面。我带着些许不安,按下了门口的电钤。铃声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停歇,玄关也在不久后打开。澪的父母带着比起白天更为憔悴的脸庞出来应门。 「澪!」 他们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看到是我之后,却没办法立即收起脸上槁木死灰的表情,在紧张与失魂落魄的情绪中摇摆不定。 「和也同学」 「澪现在在哪里呢?」 眼看对方似乎打算问我为何来此,我便先一步盖过了他们还没出口的言词,带着有些尖锐的视线提出质问。对方受到震慑,似乎想要蒙混过去却找不到方法,他们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看着我。 「她不在。我们不知道她人究竟到哪儿去了。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就连她的影子也没看到,只有她爱用的刀子还留在房间里面」 听完澪的父亲答话,我便转过身去,却被澪的母亲出声叫住。 「和也同学你刚刚也有打电话过来吧?如果你知道澪现在在哪里,见了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侧过头,透过自己的肩膀看了她一眼,她的眉头深锁,仔细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想她的眼神可以用瞪视加以形容。 「我不知道。」 「我想小女现在不会想要见你才对。」 在风雨逐渐转弱的时刻,澪的母亲声音听来格外清楚。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台风眼了吧,原本不知是为了愤怒或是悲伤而咆哮的天空,此时忽然间归于平静,张开一张纤细得彷佛随时会被刺穿的大气屏障。 「澪很喜欢你,我们都很清楚她对你抱持着爱慕之情,所以她现在应该不会想见你才对,我们也不希望你去找她。请你不要再继续伤害她了!」 「如果我会使她受伤的话,那么我更是非见她不可了。」 我此时才又重新转头面对澪的父母。 「澪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受伤。对她来说『受伤』就是『活着的证明』,这也是她割腕自残的原因。所以她其实渴望自己的鲜血,因为她必须藉此支撑她那颗处在崩溃边缘的心灵。 她的心理状态现在非常危险,甚至可能希望自己就此崩溃,所以我非去找她不可,即便我们将会因此而互相伤害,我也一定得要找到她。因为我们得要证明即便遍体鳞伤,我们还是可以藉着伤痛得到我们所必须仰赖的某种东西。 我非得找到她不可。」 命运女神手中的纺纱虽是无色而透明的,不过系在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却呈现浓烈的鲜红色。因为人们若非藉助血缘或伤口,根本不可能建立彼此之间的关联性,没有那种可以省去鲜血而建立的羁绊。 反过来说,经由鲜血而得以维系的牵绊,绝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切断,即便想要切割开 来也绝非易事,因此,我非得再与澪见一次面不可。 面对我坚定的语气,澪的父母露出惊讶的表情,显得哑口无言,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异象一般。我背过身去,正打算跨出我的脚步却被一个恼人的声音再次打断。 我不禁咋舌。 那声音是放在我制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是良雨擅自帮我设定好的。我将这只开盖式的手机翻开,看到发话人的名字『高见明』三个字在萤幕上不断闪烁。我本想装作没看见,便将手机阖上放回口袋,不过想想他大概不会死心,所以只好按下了通话钮。 『嗨~』 「明,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跟你讲电话,等我晚一点有空再回拨给你好吗?」 『为了让你能早一点闲下来,我有个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情报得先告诉你,是关于西周的消息。』 「咦?」 『我本以为打听到她人在何处会很麻烦,不过运气不错,加上她的长相在学校里面可说是无人不知,所以虽然侥幸,但打听起来却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他来电的原因让我大感意外,为何明会知道要帮我寻找澪的消息? 『是沙姬部学姊啦。隔了一整年没打电话过来,结果劈头就是要我在大台风天的晚上帮她寻人,看到她这种一点都没变的模样,还真教人不知道究竟是该对此感到安心还是觉得棘手』 「原来如此。」 我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得靠她帮忙,这下子生日非得送她一个特大号的巧克力蛋糕不可了。 「那澪现在人在哪里?」 『大概是在学校,因为台风的关系,现在学校里面应该空无一人吧。』 「我知道了,感谢。」 『报酬我已经从学姊那边拿到了,所以你就别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事情有点不太对劲,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我是从一位住在学校附近的二年级学长那边得到的消息,他说他看到西周被一名陌生男子搀着往学校方向定去。这个状况让他猜想可能是有人看到澪出现贫血、还是什么样的状况,而想要帮助她。不过那位学长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人的行进方向却与澪回家的路线相反总觉得事有蹊跷。』 才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这个状况就跟学姊猜想的一样,当天在人潮拥挤的火车站前发生的 事完全没有传播开来;当我知道连明都没有掌握任何消息的时候,一阵恐慌不由得涌上我的心头。 『学姊打电话给我的时间,是在傍晚过后,而我得到那个消息则是在三十分钟以前。我有问过一些住在学校北边,也就是西周家附近的朋友,不过没有人看到他们两人一同行动,我想西周大概还没有回家才对。』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就在澪的家门口,这番话让我的嘴角不禁轻轻抽了一下,侧过视线瞟向一旁的澪的父母,他们肯定听到我们对话的内容了,整张脸顿时变得铁青。 『因为事情好像有点棘手,所以我才赶紧打电话给你。和也,到底怎么回事?连学姊都打电话过来给我了,这件事情绝对非同小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明,多谢你丢过来的情报,不过接下是我该自己处理的事,你就别多问了。」 『啥?唉看来你现在大概是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吧。不过听到你这么说,还是不免觉得落寞就是了。』 「抱歉。」 『唉,别在意。不过你变了呢。』 「是吗?」 『是啊。』 我收起电话,再次转头面向带着满脸不安情绪的澪的父母。 「澪现在如果不是在学校里面,就是在学校附近,这个可能性相当高,请你们马上联络警方或者你们任职的那个机关。」 他们听到我说的话后,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屋内。 整个天空似乎为了呼应急转直下的现况,再次降下了疾劲的雨势,瞬间便掩盖了所有的视线,仿佛台风远离前的最后抵抗。 我 在风雨最为强势的时候,骑着车朝学校方向澪可能的所在地赶去。 inter cut i 当澪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的光景。 环顾四周,在相隔一段距离之遥的彼方,亮着一盏红色的灯火,勉强回头看得到的位置则有标示逃生路线的绿色看板。 藉着这些线索,她勉强可以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宽广的空间之中,说得明白一点,她是被强行绑架到了这个地方。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正确来说,她是被人安置在椅子上的。 澪的双手绕过椅背被绑在一起。那是一张随处可见的不锈钢骨的椅子,加上一张黑色塑胶软垫椅背。椅子的钢骨做工粗糙,磨得她两只手臂很不舒服,套在手腕和脚踝上的粗麻绳,更是加深了这种不舒服的厌觉。 她眯着眼睛、眉头深锁,好似一副强忍着头痛的模样。汗水滑过她的脸庞,慌乱的气息以不规律的方式从她的口中呼出,可以感觉到,此刻的她显得非常不舒服,彷佛正受到一股恶心感或倦怠感的煎熬。 即便她完全无法动弹,然而稍微顺过呼吸之后,视觉也终于得以适应眼前昏暗的环境。于是她再次重新审视了周遭的环境,这次她找到头绪了。尽管视线仍受困于黑暗,不能说是清晰,不过眼前的景物毕竟是她半年以来习以为常的光景。 一片宽广的地板加上白色的墙堵,两边的角落分别架着篮球框,加上头顶外露的铁质梁骨和规律分布的圆形吊灯,她猜出了自己正置身于学校的体育馆内。此时她正被绑在放置于体育馆中央的椅子上,正面对着讲台一道闪光从台上窜了出来。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已然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让她反射性地将眼睛眯了起来,同时别过头去。 「你醒了吗?」 声音来自澪的正面。她缓缓睁开眼睛,面向讲台,眼中看到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伫立在讲台中央。他的容貌让人为之屏息,却也不禁要为那张脸庞底下莫名的氛围感到恐惧;好比一把刀锋平整锐利的日本刀,全身上下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没想到跟我年纪相仿的女生中有像你这样出色的美女,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呀。」 少年看着绷紧神经、摆出警戒的澪,脸上露出愉悦的笑餍。 在他身旁的空气顿时显得沉重。 那张笑容乍看之下显得亲切,却也同时表现出极度强烈的恶意。在他漂亮的躯壳底下,潜藏的极致污秽性格早已溢出了表象,让人联想到一片玻璃底下,成群的毒蛇正带着强烈的攻击欲望朝着猎物蠢蠢欲动。他的笑靥似乎是为了唤醒人们生理上的厌恶感而存在,在他的笑声 中,更是带着挑起人们不快情绪的杂音,仿佛无数的爬虫类在耳边摩擦,让人不禁竖起了鸡皮疙瘩。 「是同类吗?」 澪的脑中忽然窜过这样的字眼,不禁轻声低语。 「对,我们是同类,我跟你,我们同样都是」 他卷起了左边的袖子,将自己的左腕亮在澪的面前。那只纤细的手腕上刻画着一道道锐利的白线,刺激着澪厌恶的恶心感。 「都是《实验体》。我跟你一样,都在身体里面被植入了b.r.a.i.n.ple,也死过一次了,四年前死的。」 实验体这三个字组成的敏感词汇,强烈摇撼着澪的心灵。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世上的确可能还有其他跟自己拥有相同境遇的人存在。 「我还没跟你自我介绍哦?我叫做西田贵流,十六岁,跟你一样是高一。之前遭遇过死亡的体验是在四年前,一辆卡车将建材搬人工地时发生了意外,让我在放学途中被铁材压得粉身碎骨。虽然我当场死亡,因此根本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不过那好像是一次很惨烈的死法呢。他们让我看过照片唉.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自己活着的感觉。」 这个叫做西田贵流的少年说完,便从讲台上一跃而下,随后便朝着澪的方向走了过去。他逆光而行的身影此时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却露出一双眼眸闪耀着异样的光采,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光芒,笔直贯入了被绑在体育馆中央的『同类』眼中。 「既然我们是同类,你又为什么要取我的性命呢?」 澪对着眼前的西田提出尖锐的质问。 她早已清楚眼前这位同类,即是让她经历二次死亡的凶手,因为西田手上的刀刃散发着凶煞之气,早已坦然说出了所有事实的经过,它的主人便是两周之前行凶的男子。 「呵」 「」 西田伸手轻抚着澪的脸颊,动作温柔而充满了爱恋。然而这个举动对净来说,却奸像被毒蛇的舌头舔拭般浑身不对劲。 「因为我要让你跟你的玩具了解,什么才是真实嘛。我想你应该已经清楚了才对不,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了,我们跟一般人之间存在的歧异。」 「」 「你手腕上的伤疤跟我一样。相信你也无法对于自己的存在抱持笃定的信赖感吧? 你肯定也始终怀疑着经历二度死亡的自己,是否是同一个人吧? 你也会怀疑现在思索这个问题、回忆过去的自己,跟记忆中的你是否是同一个人? 脑浆被人家玩弄、死后而又复生的身体,在死亡前后究竟能不能说是同一具呢?」 「」 「很难过吧?心痛得不得了吧?所以我们才会自残。因为对于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的我们而言,唯有痛楚才是最为真切的;也唯有在我们剌伤自己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比起心灵上的痛楚,身体上的疼痛还好过得多。除此之外如果我们不把自己看成一个满是缝补痕迹、且外型扭曲的瑕疵品,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办法承受这种痛苦!」 西田说着,双手平举,抬头望向上方,仿佛一个演员一般,站在舞台上纵声狂笑。 「所以『我们』才会如此伤害自己!我们必须藉此忆起自己的人生被科技分割切断的事实,必须想起自己只是这些切片之中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藉此起身对抗这个降临在我们身上如此讽刺的命运!西周澪,我呀,曾经偷看过这个令人恼火的b.r.a.i.n.ple实验的临床实验者相关记录。其中不管是出资赞助这个组织的富翁少东,或者是参与这项实验的研究人员的优秀孩子。无论他们身处什么样的身分地位,只要活过来的人全都会有自残行为,无一幸免。哈哈!你不觉得这实在滑稽到不行吗?」 不知何时,西田手中已经提起那把比一般刀刃大上一圈的刀子,那是两周前刺穿澪的腹部,并且置她于死地的那把刀。她笑了。能跟杀死自己的凶手谈话,并且亲眼再次看到杀死自己的凶刀,这绝非常人可能经历的体验。 「人们好不容易发展出得以跨越死亡、迈向幸福的技术,结果反应在实验体身上的却是不安与痛苦,还有为了掩饰这种负面情绪,而刻画在自己身上的多重伤痕这还真是一出失败的黑色喜剧呀。」 西田将脸靠到澪的脸庞,直接让澪感受到他的呼吸。不过两人中间还夹着西田手中那把散发着妖光秽气的利刃,随后它被栘到了澪的颈子上。 西田更进一步拉近了他与澪之间的距离,那张美丽的容貌足以让所有被他目光盯住的女性全身麻酥瘫软,然而此时澪的脸庞却反而变得更为透明澄澈,收起了前一刻脸上所有的表情。 刀锋在澪的颈部划出一道艳红色的血痕。不顾对方侵略性的举动,澪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为清澈,给人一种几近无机质感的印象,这是她每次划破自己手腕时的表情,抽掉了血液与呼吸等温度,将自己升华成为冰冷的人偶。 此时西田又更缩短了两人脸庞之间仅仅毫厘之差的距离,几乎要将两张嘴唇重 叠在一起。然而,在这个瞬间西田彷佛从澪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到了满足,他带着愉悦的笑容忽然将身体缩了回去,在稍微监赏了一下澪那般宛如人偶一般无机的脸庞之后,西田的视线移到她的躯体上。 仔细一看便会发现,此时浑身上原本穿着的制服竟变成了黑色洋装。手工精致的勾织蕾丝镶满了她的衣领和裙摆,低调中透露出华贵质感的艳红色缎带,更宛如玫瑰般适度地绣在衣服 各处。从衣料质地轻柔的色泽看来,这件哥德风洋装所使用的绝对是价格昂贵的绢布,穿在澪的身上看来更仿佛一件美术馆失窃的艺术品,她一头蓬乱的头发也被仔细地梳理过了。 「我在注意你的时候就曾经想过,黑与红的纯粹色彩真的很适合你。」 他对自己的审美品味感到满足,再次跨足绕到澪的背后,将刀锋横在澪面前,从颈边滑到胸口,一个接一个地割开澪胸前的钮扣。 「!」 澪眼中泛起了波纹,绽开的衣领内侧透出她带有白瓷光彩的细腻肤质。当西田伸手掐住了澪衣领下的酥胸时,她那宛如人偶般坚毅的脸庞随即崩溃。 「不要!」 叫声中明显表现出了澪的抗拒。 在澪的胸前瞬间冻结住的那只手,接着迟缓地收了回来。身后的西田仿佛受到震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一个宛如来自黑暗深处的阴森气息,吐出了疑问,却让澪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对于那阵尖叫最感惊讶的,其实就是澪本人。 如果是以前,这种行为绝对只是她用以刺伤自己的手段之一而已,就好像被『他』侵犯的时候。那种痛苦和性器遭到刺激的快感,都只是促使她升华的手段。一旦所有的感受集中在肉体之上,她便可以隐蔽自己的心灵,化身成为一个无机的人偶。然而,当她此刻被一只陌生的手侵犯的瞬间,身上却没有任何痛楚和快感,只有厌恶一股来自全身上下每一寸细胞所发出的『厌恶』,还有绝对不容许对方逾越雷池一步的意志。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 「那个男人、那个一脸幸福表情的普通男人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家伙,让你被鬼迷了心窍吗?」 西田顾不得澪的脸庞同时呈现出了茫然与痛苦的表情,一把揪住了澪的头发狠狠向上提了起来。 「我可是将自己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种感动,始终铭记在心呢,一个跟我有着同样表情的女人让我怦然心动。不过你变了。你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丰富,变得像是普通女人一般面带微笑的表情,你让我既生气又狂乱。像你这样欺瞒自己的眼睛,背弃自己体内刻画的事实而自欺欺人的行为,让我受尽了侮辱。」 头发被一把揪住的澪,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于是不禁瞟了过去,看到的便是西田那张异常缺乏表情的脸庞。黑暗中,那张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仿佛脱离了西田的身躯, 悬在空中变成一颗西洋人偶的首级。一股深邃的恐惧顿时在澪的心里凿出一个大洞,窜出刺骨的恶寒直贯她的心肺。 「所以我才用尽办法让你想起来呀!难道你还希望自己继续维持那般俗不可耐的模样吗?难道你希望自己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对那个男人献上自己的魅态吗?难道你真想为他守贞不成?」 「!」 「他可是拒绝了你呀!就好像那些拒绝了你的朋友一样,也跟那些拒绝了我的朋友一样。他们全都好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带着恐惧的眼神,拒绝了我们。即便如此,你却还对他依依不舍?哦~还是他这么厉害?厉害到让你为他如此倾心?」 铿西田手中的刀柄狠狠叩了一下澪的脑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鲜血滑过额头侧边的蝶骨渗入眼窝,澪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你说话呀!你有必要对一个跟你不一样的普通人如此执着吗?」 铿铿铿 在意识不断的摇晃中,她所感受到的并非痛觉,而是一个普通少年的清晰容貌。他在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之后,那般手足无措的反应,真的可以说是拒绝吗?不对,他只是迷惘。即便迷惘,他也拼了命地想要找到自己心里的答案。 不过澪放弃了,她害怕从那名少年的口中得到答案。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让她如此感到恐惧呢? 是拒绝? 还是接受? 她当然害怕自己又被拒绝,即便澪早已尝过被人拒绝的苦楚,不过一旦习惯了也不过就好比擦伤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如果对方接受了她,也一样让她感到恐惧。她完全不知道一旦少年接受她以后,她该怎么办,无论结果如何。她早已预料到自己同样会受到伤害。 既然都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那么她到底害怕些什么呢? 我无法理解,想不通,不清楚,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好吧,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既然你还是不知道,我只好再次试着让你明白,我会让你明白自己、明白我们和其他的一般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区别。」 不知何时,敲击澪的那只手已经将动作停了下来。然而澪并没有细听对方口中吐出的言词,只是反覆将自己思考触礁的词汇,一再扔进那个无解的问题之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4 登陆的十三号中台风势比想像中强烈,早已在街道上酿成了灾情。市府已经发出严防风灾的台风警报。 由于受到风势阻拦,我到达学校时已经接近天亮时刻。我在坡地上扔掉了脚踏车,面对倾盆而下的雨水逆流而上,终于看见了那一座象征日常生活的建筑物。当我抵达深锁的校门口前时,风雨已经转弱。 我脱掉妨碍行动的雨衣,绕到了学校南侧,这么一来可以让我躲到体育馆的阴影处。我没受过什么拯救人质的突击训练,虽然不知道这种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我终究得依照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去做。 我攀上围墙,单脚跨上墙垣一顶端翻了过去,尽管我非常努力地试着不让自己落地时发出声音,不过终究不可能办到。我慌张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后,蹲低身子快速移动着,首先还是得窥伺一下体育馆入口的状况。那一道原本应该紧闭的铁门,此时呈现半开状。舞台上方宛如公演即将揭幕一般打着强烈的白光。体育馆中央似乎放置了一张不锈钢骨的折凳,不过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其中一只脚。 「」 我一边留心周遭的状况,一边贴着墙壁前进。这里唯一可以躲藏的舞台上方没有任何动静。体育馆内的广播室中也打上了照明,不过里头似乎没有人在。我果断地赶往体育馆中央,只见椅子上留下了细长的白布。白布上红色的晕染,让我联想到了渗血的绷带,而这条绷带又直接指向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上的那名少女。 「」 我走出体育馆,在走廊上看到一条红色的领巾。走近一看便可以确认那是我们学校女生水手服的标准领巾。再往前走,又在校舍入口门边的玻璃窗发现了一件东西,是百褶裙。 这很明显是个陷阱。即便其中的原因不明,不过想必这个校舍某处有个人有事找我,而我则已经踩入这个陷阱里头。 「」 当我推开门锁已遭到破坏的玻璃窗,那条百褶裙便掉了下来。 即便这很明显是陷阱,我也不能在此时折返。一旦我这么做便无法确保被 掳的澪的人身安危。何况这个引我入瓮的犯人,极有可能就是一度致澪于死地的凶手。 我走进了昏暗的走廊,没有换鞋的脚每跨出一步,便在地板上留下坚实的脚步声和连续不断的回音。 当我转进了楼梯间后,开始加快脚步。衔接两个楼层的楼梯间平台,又出现了一件衣服的一部分。犯人似乎认为起初留下的几件衣服,已经足以让我知道他手上握有什么样的人质,现在捡到的只剩下遭到撕碎的布料,接着看到的,更是我从没有看过的黑色镶花绢布。它高贵的质料甚至让我觉得拿它来撕碎示威相当可惜。 我攀上了五层阶梯之后,来到了终点,眼前一扇通往顶楼的金属门上,贴了一张字条。 这张字条似乎是将旁边画着楼层平面图的海报纸,撕下一角来使用的。字条上用英文写着:『weletotheheaven"sdoor』这种刻意使用外文撰写的品味,让人同时参杂着好坏评价两极的矛盾感。 我用力推开把手,生锈的铁门在疲钝的声音中向外开启。 顶楼的视野足以一窥整个城市的风貌。暴雨已经停歇,厚重的云层反射了街道上的灯光,此时看来几乎要压垮整个世界。 阴郁的天空与灯火通明的街道中间,我始终牵挂的澪,就躺在屋顶边的地板上。我跑了过去,蹲下来将她抱了起来,那纤细的身躯远比我想像中要轻,更比记忆中来得瘦弱。 从她的额头渗出来的血水已经干涸,伤口没有太深,呼吸也很顺畅,看来身上的伤势应该不至于马上让她陷入险境。除了额头之外,手脚也有留下捆绑的痕迹,不过其他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只是这样的判断仍无法让我安心,毕竟她是个女生,除了衣服被换过让我觉得挂心之外,她极有可能受到犯人施以其他类型的凌虐。此时将我引诱至此的犯人,一定还躲在校舍某处,我得带着澪趁早离开这里,虽然澪的父母找来的警察或其他组织,可能前来支援,不过若要继续待在如此醒目的场所,还是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也许不该这么早把澪唤醒,不过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非得这么做不可,于是我终究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庞,摇了一下她的肩膀。 「澪,醒醒。澪。」 她穿的衣服让我不知道该将视线栘到何处,尽管残破不堪,颜色和质料却与她非常相衬,那般撩人的姿态,让我几乎要失去理智。 「嗯、嗯」 我重复呼唤她的名字,终于见到她苏醒的徵兆。她睁开眼睛,带着蒙胧的视线直视前方。我见状又叫了她一次。 「澪。」 她那恍惚的眼神带着孱弱的意志,移到我的身上,逐渐才抓住了焦点。那一张薄薄的嘴唇,这才张开叫出了我的名字。 「相坂」 「太好了」 昨天分开以后对我的生理时钟来说,不过是半天前的事此时的相会却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即便我有好多话想说,却不得不屈就现实,早点带她离开这里。 「你站得起来吗?如果站不稳的话我可以扶你,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就算没办法逃走也得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当我伸手绕过她的腋下,想要将她搀起,却被她用力将我的手给拨开。她自行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带着冷冰冰的眼神注视着我。 「澪」 「你不要叫我叫得这么亲热。」 我才刚跨出步伐,便被她的声音制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澪」 「我叫你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你来干什么?」 她对我提出质问,表现出一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便不会随我离开的态度。 乌云褪去,头顶上不知何时开始泛出蔚蓝的天色,挥别台风留下的阴霾,此时的天空变得鲜艳而耀眼。在拂晓时分,眼前的少女宛如这片景致中的一部分般,一起融进了刚从地平线窜起的晨光之中。那一头将夜色织在身上的发丝,以及白皙无暇的肌肤,此时均染上了绋红色的光彩。逆光下,这个世界所有的颜色,都以最完美的比例进入了她那一双光彩夺目的深邃双眸。如今包覆着她那纤细体态的,是一件缀着红缎带的黑色哥德风洋装。红色是足以代表澪的颜色,使得点缀式的缎带如今反而成了最得以集中目光的焦点,它既代表了不祥的痛楚,却也同时象征着生命。 此时的天空被澪身上的强烈色彩晕染,那是既浮躁不安、却又充满憧憬的颜色。我站在这样的天空下试着开口回答她所提出的质问。 「我想再见你一面。」 这句话在澪的眼眸之中掀起了波澜,却被她拼命地压抑了下来,她为自己花上许久时间建造出来的躯壳那一副用以禁锢自身感情与心灵的牢笼此时渗入了裂痕,这让她开始惊慌失措地试图阻止这副躯壳崩溃。 「你有必要为我执迷不悟吗?」 「澪」 「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怎么了?把我抛弃让你觉得不舍?你就这么喜欢一件充满瑕疵的装饰品吗?还是同情我?遍体鳞伤的我让你触景伤情?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澪」 「叫你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 她崩溃了。 澪举起双手捣住了耳朵,嘶声力竭的咆哮声淹没了我的话语。 「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每天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起床吗?你知道我每天得要担心害怕自己入睡之后,身体会被如何玩弄吗?你能体会我得压抑这种情绪,而非得划伤自己不可的心情吗?我看着刀子,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人偶的心情你又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我看着自己的手腕渗出鲜血而感到安适的感受?你怎么可能会懂我试图在痛楚之中寻求安息的渴望?每每处在人群之中,我心里总会充斥着自己异于常人的绝望感,你能体会吗?每当我在入睡时总会有种自己即将陷入无底洞里的错觉,你能理解吗?你又怎么知道别人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总得怀疑那是否真是在叫我的这种感受?这种违和的恐惧你怎么会懂?」 她捣住耳朵、紧闭着双目,不断重复着简短的字句『你不会懂的。』此时的她好比一个无法得到众人理解的孩子,抑或是无法将自己脑中的形象具体化而感到焦虑的艺术家。 「你不会懂!我跟你们不同,不是那种杀了会死的普通人!我跟你们这些可以因为琐碎的事情而感到烦恼或叹息的幸福之人不一样!像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懂我的!我的心情你不可能理解!因为你跟我不一样我们不是同一种人!」 「你说的对,我们不是同一种人,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我没有否定,却让澪惊讶地抬起头,她带着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双眼圆睁地注视着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们生长环境不同,想法也彼此回异。我不像你一样接受过特殊的科学技术,所以我真的不懂,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根本连自己的情感都想不通,这样的我又怎么能够理解别人的感受。」 「相坂,你」 「可是即使我什么都不可能懂,我也要来这里。老实说,其实现在的我并不知道眼前的你,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西周澪。现在我所看到的你,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分别,你带着面无表情的面具隐藏自己的人性,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一模一样。不过其中又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熟知的西周澪,在心灵上没有如此黑暗的一面不,应该说即便有,她也会用她有如孤傲的旅行者一般坚强的韧性加以克服。」 「」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这里 。」 对,这就是我心里最真诚的想法『我无法看透任何事情』,这便是我毫不掩饰的真正想法。 也许这种想法会让人觉得我优柔寡断,或许真是如此,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也 才开始认识自己而已。不过恐怕澪也是如此,不,任谁都是如此。 我们总在认识一个新的自己之后,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同时也对这个从未表面化的『自己』感到迷惑、恐惧,和困扰,即便如此『他』还是会融入我们的人格之中。我们的人生便在这样的循环中周而复始,这即是心灵的新陈代谢。好比过度疲劳的肌肉变得更为强壮、骨折的部分接合之后变得更为坚硬,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我要再跟你说一次:『请你跟我交往。』虽然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希望能够理解。我想更了解自己的想法、更了解你,这种想法不会有停滞的一天,也是我今天再来找你的原因。澪,结果现在的我终究还是喜欢你。打从你定进教室跟我四目交会的那一刻起不,应该说直到现在我都还深深被你吸引着。」 直到我将所有的话吐出去之前,她始终带着惊讶的表情,哑口无言地直直盯着我看,等我把话说完之后才开始摇头,彷佛要摆脱我加诸在她身上的言语枷锁。 「不行,因为也许我根本就不是『西周澪』。也许我跟你所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你也无法确定不是?那么何不让我陪你一起想清楚这个问题呢?虽然我不知道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喜欢我吗?我要问的不是过往的任何一刻,而是现在,现在的你对我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现在想想,过去我似乎从没有对澪提出这样的疑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过程中,我总是用自己的观点揣摩她的想法,却从没有向她确认过。也许这是因为过去我也从没有明确体认到自己的情感所致不。并非如此。因为我觉得害怕,我害怕听到她脱口说出的答案。即便我始终对于自己在她心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感到在意,却也一直害怕这个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牵绊就此消逝,我深怕她其实对我并没有怀抱任何一点点情愫。 「」 她的双唇不断发出颤抖,蹙起眉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双眼强忍着泪水、半眯了起来,纤细的双手环抱在自己的胸前,试图压抑肩膀激动的情绪。 我仿佛曾看过她眼前的这副模样。此时的她与过去手上满布着血痕、哭到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的印象重叠,过去将自己的心灵隐蔽在面无表情的面具底下,利用自残行为把自己冻结起来变成冰雕的少女,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对自己的真实面貌抱持恐惧的少女,一个迷失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的少女。 「我喜欢你」 她强忍着泪水,紧咬着双唇,勉强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 「我喜欢你刚开始,我只是把你当成一把能够刺伤自己的刀刃却在不知不觉中变 得不想失去你。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我,可是却又觉得恐惧我好害怕。没有什么事情比起让你了解我来得可怕。比起暧昧不清的自己更让我觉得可怕因为要是我被你拒绝了,那我的心肯定也会一起崩溃,我不想失去你死前是如此,现在也是」 当我试着跨出一步时,她也同时畏畏缩缩地朝我走来。我们来到可以感受彼此身体温度的距离,同时依偎在对方身上,我将她环抱在自己怀里,让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肩上,默默感受她的颤抖。 「我想跟你在一起即便永远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也好,我想跟你共有同样的时空,跟你呼吸同样的空气,我已经厌倦了暧昧的自己、一个人带着恐慌独自醒来的日子」 澪将整个身体倚靠在我的身上,同时也在我心里种下一颗散播温暖的种子。我深深为怀里这名少女感到心醉。这种爱恋一点也不暧昧,这是我此时毫不造作的真正想法。 即便不了解也好、暧昧不清也罢,就算我们彼此无法真正了解对方,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这都无所谓,因为任谁到死之前都不可能对自己有全盘性的理解才对。所以不了解并不要紧。因为我希望能够理解的自我之中,有一个想法是我此时再清楚不过的,我想保护自己怀里这名少女,这是我心里毫不掩饰的真正想法。 「唉呀呀,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呀,感动得我都快吐出来罗。」 一句突如其来的挑衅让我猛然回头,只见一名男子靠在屋顶的入口,别有寓意地拍手发出带有讽刺意味的掌声。对方看来跟我年纪相仿,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他有着一副完美无瑕的外貌,却让人无法单用美丽二字加以形容。 他的双眸有如澪那般透明,却散发出与澪截然不同的光辉。澪将自己的心灵埋藏在透不到光的地方,才让她的双眸散发这般清透的光彩。而这名男子则是由于感情太过强烈,在过高的密度之中形成逼近透明的光辉。他们两人的眼神都没有任何杂质,因为排除了杂念所以能够得到升华,不过即使同样是没有杂质的眼神,那双眼眸映出的却是荒芜的死海。 「看来我真的非让你们理解不可。不过这种方式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我同时杀掉你们两个,你们就会清楚彼此之间的差异。」 他的右手划破了空气,手中握着一把散发妖气的刀刃。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5 属于夜晚的世界被白天放逐,却在消失之前凝炼出纯粹的夜。一弯细长的下弦月悬在白昼与夜晚的交界,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洒下皎白的月光。眼前这名少年抛开了身后的 阴影,手上的刀夺去月光所有的注意力.它映照着月光,投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对了,我还没跟你作过自我介绍呢,我叫西田贵流。」 这个叫做西田的男子,报上自己姓名的同时,做作地将握着刀刃的手举至胸前微微点头。他的外表跟我和澪年纪相仿,却与少年一词有着严重的违和感,带有一种远超过这个词汇涵盖范围的危险气质,他的笑靥仿佛手中的刀刃般精雕细琢,显得光滑锐利。 「就是你把澪给」 我让澪躲到自己身后,正面与西田对峙。对方则在他那一对象征了荒芜的眼眸之中,透露出了对我的嘲笑,随后抬头仰望天上的下弦月。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个有担当的男朋友啊!你还真打算保护一个永远不可能跟你彼此相容的恋人吗?还是夸大其词的甜言蜜语真的对你有这么重要呢?」 「谁说我们不可能彼此相容?」 我一边用眼神专注地捕捉对手的一举一动,同时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是这家伙。 他全身上下飘着如同厉鬼般的气息,挥刀的动作宛如活动手掌延伸出去的关节般,灵活自在;这样的特质不需经由言语,便可说明他杀死澪的凶手身分。他是一把刀,一把散发着妖魅光彩和蛊惑人心的气质,以挑起人们心里极致恐惧为乐的妖刀。 「当然不可能相容啦,因为要是你死了,她就又得变回孤独一个人了,这般永远无法摆脱悲怆和痛苦的羁绊,能说是正常的关系吗?」 「说得好像你可以跟澪彼此相容似的。」 「当然啦,因为我跟她是同类嘛。」 澪靠在我的身上,身体为这句话抽了一下。从西田的言词和澪的反应看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大概可以理解了。 「你的身体也 跟她一样吗?」 「对,我也已经死过两次了。如果要跟她彼此契合的话,这是唯一的必要条件吧?所以说,如果让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较幸福哦?」 「你不要擅自作主!」 澪侧向跨了一步,严正地出言驳斥西田的说词。这般沉着的声音,让西田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凝视着她。他瞠目结舌的模样,才终于让他看来像个高中生年纪的青少年。 「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跟你互舔伤口的同伴而已。也因为如此,你才会这么拘泥于『同类』和『异类』,好像一种强迫症一样。」 「你不也一样吗?你不也一直烦恼着自己跟别人不同吗?你难道不是一直为了将始终暧昧不清的自己跟世界之间的隔阂解放,因而不断地划伤自己吗?难道你就这么轻易地让自己 被这种甜言蜜语给迷惑了吗?即便你如此奢望归于『平凡』,也不可能如愿得到幸福的。眼前这个男人要不了多久,也会无法忍受你们之间的差异,最后受伤最重的,到头来还是你呀。」 我默默地聆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敢擅自介入。这是只属于『他们』的问答,对『他们』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对话。因为澪与西田是『同类』,所以他们非如此交谈不可. 澪闭上眼睛,默许了西田的看法。此时她变得面无表情,却又跟我过去看到的她有着决定性的差异。不同于过去那般在压抑中试图让自己看来无机质的表情,此时的静默,明显是因为在背后有种支持她冷静下来的力量。 「我想我们之间一定会有别离的一天,也许是死亡,或者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不过这个结果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例外,即便是像我们这种b.r.a.i.n.ple的实验体也是如此,更别说那些普通人了,所以任谁最后也都能够得到救赎。」 「」 「结果到头来,无论你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即便我们都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境遇之中,我们可以为此感到困扰,却没有必要觉得自卑。然而我们都在逃避自己的烦恼,这也是我们的人生中最严重的问题。我们必须要面对真实的自己,然而我们却害怕、烦恼。因为我们面前有个令人忌讳的明确藉口,让我们得以顺理成章地转身背过这样的恐惧,不过我们真正的问题却不是那个藉口,而是我们自己的真实面貌。」 「」 「我想我今后一定也会持续烦恼,日后大概也不免要为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我仍旧会不断受伤,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了。西田,我想你一定也察觉到了。我们并非不幸的人,只是企图逃离自己不幸的境遇而已。」 「够了。」 西田将他的厌烦随着字句一同吐了出口。语中并没有轻蔑或不屑,只有淡漠索然。此时他的脸庞,亦仿佛戴上一具能乐用的面具,将脸上的表情完全抹煞。然而此时他并非一个抽掉感情要素的人偶,而是脸上的表情因为无法诠释内心涌出的情绪而崩溃。其中的证据就是原本缠绕在他身上那宛如厉鬼一般的气息,此时开始漫出了腐臭,仿佛来自地狱的瘴气,诅咒着周围所有的人。 「够了,看来你已经彻底被他骗了。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摆在事实面前根本没有立足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看我还是趁早让你清醒过来吧。」 我根据瞬间反应,连忙把澪推开,向后拉出的空间中划过一道银色的轨迹。对方突如其来的袭击之后,接着又是一刀朝着屈膝跪地的我攻了过来。 「相坂、相坂和也!」 澪的惊叫声,被高分贝的金属撞击声盖了过去。西田后退,因为我手中握有足以跟他抗衡 的武器。 那是一把带有黑色刀柄的利刃,亦即澪惯用的那把登山刀。是我在离开澪的家时,为了防身而带的。 「你这样很危险哦,不习惯用刀的人,把刀子带在身上不太好呀。」 西田伸出握刀的手腕,微微侧身对我摆开架式。这种架势很明显是用惯刀子的人,动作中没有一点点破绽。即便我不懂什么武术的形和意,却仍旧可以从他的架势中读出那般行云流水的气势。相较之下,我既没有武术相关的嗜好,也没有加入任何运动社团,只是个连打架经验都没有的外行人。尽管我自己并不是没有运动神经,然而却也没有特别擅长的项目。因此,这场对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优势,如果客观条件相同,我的胜算微乎其微。 「我要攻击罗!」 西田拿刀朝我扑了过来,动作中没有丝毫犹豫。这样的表现让人感受到他早已习惯杀伤别人。 「呜哇啊!」 我翻身闪过了朝我侧腹部直贯过来的刀尖。这并非基于我优越的运动神经使然,而是关乎性命的危机反应。 「哈哈哈!真有趣!」 横向挥击的刀刃,接着又擦过了我的额头。 「呜!」 尖锐的痛楚让我不禁发出呻吟。 「真丢脸,伤口很浅吧!」 跟着他嗤笑过后,迎来的又是一记冲撞,即便攻击方式单纯。却也因此让我无法避开。我的胸口受到撞击,整个人被撞得倒在地上翻了一圈。 我趴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奸不容易才又用手撑起了身体得以喘息。似乎是嘴唇破了,吐出的口水中,夹带红红的血液。 我根本无力回击,光是闪躲对手手中的刀刃早已分身乏术。 「你会不会太难看啦?想必你也这么想吧?」 确实如此。 「哈哈哈!真是的!拜托你滚远一点吧!我们的世界可不是你这种一般老百姓可以插手过问的啦!」 我瞟了一下身边的状况。此时澪已经退到了顶楼的墙边,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注视着我。 西田站在顶楼入口的门前,似乎完全没有打算让我们逃走的意思。现在的他正抬头对着高挂在天上的下弦月高声发出狂笑。最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的是,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这般僵硬的脸庞,却吐出如此灰色的愉悦笑声,直教人联想到一具坏掉的人偶。 「死后复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像你这种人肯定不会了解。」 相较于他好整以暇的说话方式,我则是拼了命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想大概就跟遭逢意外,而从昏睡中惊醒的伤患感觉一样吧?虽然我们自己不会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差异,不过这中间还是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哈哈他以夸张的动作,彷佛要对天空咆哮一般,忽然加大了音量。 「是『眼睛』啦!眼睛、眼睛、眼睛!哈哈哈!在所有人眼里,我们就好像怪物或幽灵一样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比发条故障而空转的人偶般,发出狂笑。 这笑仿佛诅咒着自己的命运,亦彷佛是对自己的轻蔑与嗤笑。 他扭动着身体,不断发出颤抖;下颚张开得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般,不断发出狂笑。他不自觉地后仰,脊椎弯曲的幅度好似要将身体折断。现在的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不过此时他的面容,肯定无法继续维持面具般工整的模样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出入意料的时刻中断。西田不发一语,动也不动地整个人沉寂了下来。 我带着困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旁的澪也不敢将视线移开。 「无聊。」 在两双目光的注视之下,西田忽然又挺起身子,睨起了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脸上那一张宛如大理石雕一般面无表情的脸庞,此时唯独一双眼睛溢出了澎湃的情绪。 「无聊、无聊、无聊!真是太无聊了!那种态度终究只是你们这些没有不死之身的凡夫俗子、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嫉妒心罢了!岂有将我排挤在群体之外的道理!『你不是应该死了吗?』『你的脑髓不是整个洒出来了吗?』『既然都变成那种样子,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人就这么事不关己,如此轻松地把我当成了怪物,我那些朋友,甚至连把我搞成这副德行的父母亲,也把我当成瑕疵品看待!难道我原本的模样比较好吗?后来出问题了,是因为我只是个膺品?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西田的眼眶渗出了泪水,自己却好似完全没有察觉,表情和言行显得格格不入。 「能不能请你停手?」 「」 他的笑声忽然静止下来。 「尽管我不会将同情这般轻率的言词随便就丢出口,不过我想你的不幸至少有百分之一我 可以感受。所以事态发展至此,其实我也没办法打从心底对你感到愤恨。当然,你伤害了澪,这点我不可能原谅你,不过我想你应该清楚,即便人与人之间拥有『同样的特质』,也不可能彼此相互理解。所以请你收手吧。现在收手的话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怎样?如果那个女人终究跟我『不一样』的话,我只要再找其他女人就好。不过如果那个女人拒绝我,我又怎么会放过她呢?她侮辱了我,即便只有千分之一,我也一定要让她尝尽这种痛苦,彻底地侵犯她,让她忏悔求饶,然后在她发狂崩溃之后,再将她杀死到没办法复活为止。即便我们拥有b.r.a.i.n.ple,不过只要将蓄积神经情报的晶片破坏四成以上,就不可能复活了。相坂和也,我会让你变成一个重复检讨着自己的思考究竟如何肤浅的播放机,然后用你那吐出甜言蜜语的臭嘴,持续对她极尽辱骂之能事。而我,则会把你当作我真正的同类,在一旁好好监赏你的模样。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这时才领悟到,要让他收手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能就此罢休。要制止一个像他这样用疯狂维系自我的男人,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他为了保持自我,不可能就此罢手。 「我懂了。」 我举起右手,将刀提到了腰际。既然双方实力存在着不小的差距,那我只好来个玉石俱焚,先用身体冲撞、让对方失去平衡,接着再挥刀取他性命。 「哦?看来你似乎已经想好战略了嘛,呵呵,我得对你这种气魄表示敬意,我改变主意 了,我就让你死得轻松一点吧。」 对方似乎也感受到我的觉悟,再次架起了手中的长刀。右手中的刀刃,自然垂到了腰间,将左手拉到了面前,一副打算正面迎击的模样。 老实说,我的脚正在发抖。因为我正打算杀掉眼前这个家伙。如果是前一阵子的我,根本不可能会去想这种事。我从没有认真跟别人打过架,更别说是这种能够死而复生的对手了。毕竟我不曾经历过如此澎湃的感情,从没有这么想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此时我的思绪异常冷静。也许是这般超乎预期的事态。早已麻痹了我的神经;或者该说如此激昂的心绪,让平常缺乏耐性的我脱胎换骨;又或者只是人类处在必要的状况下,本身就会化身成为冷酷无比的杀人魔;再不然就是连我本人也不愿深入思考的可能性我,也许生来就是一个对于痛下杀手不会感到任何愧疚的人,是个没有人性的异质性存在。果真如此,那么比起眼前的西田贵流,也许我才是个更加危险的杀人魔。 「等一下。」 澪的声音从身后传人我的耳中。她来到我的身边,带着以往放学后专注地看着书本的严肃表情注视着我。 「我去。」 「什么?」 「即便我死,也可以复生。所以让我先去。我会为你拖延时间,请你先走。」 「澪。」 「这才是比较合理的思考方式。」 「你错了。」 此时的我绝不愿轻易地将视线从西田身上移开,因此只有小幅度地转头侧到澪的方向。 「澪,这种想法不对。先不论死亡或被杀的问题,人类本身其实是一种反应痛觉的生物,因此会对受伤感到恐惧。所以可以积极面对伤痛的心理状态,是一种扭曲且不自然的现象。即便你的理性得以接受自己生理上的特质,却不可能压抑自己害怕受伤的心理。」 「那你又如何呢?现在的你」 「因为这种情况,对我而言是有必要的。」 我害怕受伤,不过自己身上的伤痛,却远远不及重要的人受伤无论是有形或无形的来得让人害怕。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澪的死亡让我清楚理解到自己这种想法。 我无法否定伤痛落在自己身上的价值,但也一样无法给予肯定。面对这种矛盾的价值观,我终究不认为,自己应该如此轻率地为它妄下定论绝不。 我伸脚绊住了她,在她跌倒以前,自己先一口气冲了出去。此时西田没有任何反应。冷静沉着地维持原来的架势。 双方之间的距离飞快地遭到压缩。西田使出充满气势的动作,挥刀直朝我的左胸袭来。那是一记由下而上的刺击,精确地瞄准肋骨、心脏位置进攻却在贯穿心窝的前一刻停顿了动作。 西田的表情此时首次出现剧烈的反应。他瞠目结舌,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我的刀尖没有放过这个空隙,协同肩膀对准西田颜面的撞击,笔直往对手的侧腹部挥了出去。我跟西田撞在一起,一同翻倒在地上。我跌在顶楼的地板上,西田则摔入顶楼入口的门内。 「痛。」 我强忍着身上的擦伤,试图站起身子,却因为双脚不听使唤,而屈膝跌坐到地上。直到这一刻起,我的双腿才受到恐惧的侵袭而瘫软。 「和也!」 澪不顾前一刻被我绊倒的疼痛,没命似的朝我奔来。她非常介意地将注意力投射到了插在我胸口的刀刃上。 「别担心,刺到我的只有一点点的刀尖部分而已。」 我将插在我心脏位置正确来说是被我固定在心脏位置的一本小说上的刀刃拔了出来,连同刀尖沾染的鲜血,一起扔进了顶楼入口的楼梯间内。 在我带着刀出来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而顺便将一本小说也藏入了自己胸口。我用胶带将小说固定在心脏位置,当作克难的紧急防护措施。原本我只将它当作缓和自己不安情绪的准备动作,却因为西田的用刀技巧过于精湛而派上用场。 「」 紧张的时刻过去,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一种促使肉体脱离意识的无尽悔恨。即便对手抱着杀意而来;即便这个状况在所难免。我终究是杀了人了。 「和也,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可是你在哭呢。」 澪的话说出口,让我察觉到自己脸上滑过了滚烫的泪水。当我伸手确认脸上这般炙热的思绪,更是激动得泪水源源不绝地溢出了眼眶。 「原来如此。我真的杀了人。」 热泪模糊了视线。我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手上没有沾染到对方的鲜血。大概是因为彼此的接触,仅有我用身体冲撞西田的那一瞬间。然而我的眼泪却仿佛责怪我的恶行,不断滑落到我的掌中,润湿了我的双手。 「澪我杀了人。」 「」 澪用她的双手将我紧拥在怀中。我在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到炙热的泪液,夹带着声声抱歉,不断地从她的脸庞滑落。她也忍不住哭了。 杀了人的自己,让我 觉得恐惧。即便西田跟澪一样,都能藉助更换脑和身体等器官而再生,却没办法带给我任何慰藉;对人痛下杀手的行为让我觉得寒颤。理应如此。只因我的双手创造出了『死亡』。这个无可非议的事实,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错了吗? 我靠在澪那纤细的身上如此想着。 即便『死亡』带给人类如此巨大的影响,我却没有多加思考,刻意忽略死亡、说我无法理解。这对于澪与西田这样的人而言,难道不是一种侮辱?一想到这里我便不寒而栗。 从这个角度来看,应用在澪身上的先端技术,b.r.a.i.n.ple真正恐怖的地方也许不是泯灭人性、强行加诸这种科技在别人身上这点而是将『死亡』的意义,因为技术本身而被稀释掉,这个问题吧。 正因为死亡无法重来,是人生中最后失去一切的结束,人们才懂得藉助道德与法律,限制杀人行径、保护所有的生命。然而一旦死亡变成可以挽回的结果呢? 一旦这种死而复生的技术得以实现,那么杀人这种可怕的行为、将人格与人性完全否定的侵略行为,是否会变成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呢? 虽然我杀了人,也为取人性命这种行为感到恐惧。不过一旦西田再度复活出现在我面前,就连『杀人』这种行为成立与否,也因此而变得暧昧不清了。就好像澪因为自己的生命变得暧昧不清而割腕自残一样,『杀人』这种行为是否也会因此而变得习以为常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重点不是让人类的存在变得暧昧,而是让『死亡』变得暧昧,才是真正的问题 「你这家伙痛下杀手之后,却没确认我的生命迹象,只是一味地认为我已经死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这种反应,既幸福又愚蠢吗?」 始终沉醉在自己思考里头的我,在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声音之前,都没有察觉到西田又爬了起来。将我抱在怀里的澪,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 西田带着痛苦的呼吸,刺穿腹部的刀刃仍旧插在他的身上,而他手中则握着那把自己的刀,为了做出足以致命的攻击,而反手握住刀刃,朝着澪的颜面刺了下来。我伸长了手腕拼命地想要挡住那把凶刀。 「呜哇!」 此时穿过我手腕的触觉并非痛楚,不是带给人类警讯的剧痛,而是无情的剧烈冲击;这阵冲击撼动了我体内所有的神经,让我的身体因痉挛而无法自由行动。 「卡在骨头上了吗?」 西田松开贯穿我右手掌的刀刃,带着踉舱的步伐,摇摇晃晃地靠在顶楼的围栏边。 「人是不会因为遭到利器刺伤,而轻易死掉的。像刀子这种小东西,即使贯穿人类的要害也不会这么简单致死;既然用刀剠,就得在刺进人体之后不断翻搅,这么一来伤口就会严重撕裂,将体内的重要器官破坏殆尽,而无法修护。」 「呜、啊!啊」 对于西田的言词我根本无法应对。身体不断摆动,而我却无法用意志加以制止。澪用她纤细奢华的身体抱住了我被刀刃贯穿的手腕。即便喷出的血液染红了她的全身,她也完全没打算松手。失控的身体此时终于下静下来,夹在我右手掌中的异物,制造出了强烈的脉动,连同难以忍受的剧痛直贯我的心窝。 「呵,如果马上止血的话,应该可以得救吧。找个东西在他的手肘位置紧紧绑起来就好了。」 面对西田的指示,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连忙将自己衣服上的蕾丝与领巾扯破,缠在我的右手肘上,试图帮我止血。尽管疼痛依旧没有减轻,伤口的渗血量却明显减少许多也许是因为能流得出来的血也没有那么多了。 「唉,你真是不简单。虽然用刀的方式像个外行人,不过却能准确地刺中我的腹部。你看,我的下半身已经整个染成红色了。这么一来我大概非死不可了。」 西田不顾自己伤口不断淌血,依旧自顾自地叨叨念个没完,看来他还没有被伤势逼入绝境;至少应该还有能力对一个承受不了痛楚、不断呻吟的人,施予最后一击。 「如果我也把腹部的血止住的话,也许能够得救吧。不过是不是真能如愿就很难说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就这么安静地死掉好了。不过」 西田耸耸肩,接着开始攀上身后的围栏他先是单脚跨上高约一百公分多一点的围栏(大概是人的腰部位置),然后整个人站了上去。 「我才不要死在你这种伪善者的手中。我会自己杀死自己;无论是我身上的痛楚,或者是降临在我身上的死亡,全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东西。」 他在最后一刻像个优雅的绅士一般像我们答礼,然后用他早已浸润在鲜血之中的双足,从围栏上向外一跃而下。在他消失在我们的眼中的前一刻,我仿佛看到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庞露出了微笑。 「」 这真是令人意外的结局. 也许是眼前宛如谢幕一般,缓和了紧张情绪的释然,让我整个人放松下来,意识便旋即沉入了黑暗之中。在意识坠入深渊的过程中,我听到澪未曾间断的呼唤 inter cut i 晨光乍现。虽然今天的天气跟暴风雨歇止、台风离境也有相当大的关系,但即便抽掉这层影响,今天的晨曦也真的是美得吓人。天空的颜色呈现清澄的靛色,受到阳光强弱不同的影响,蔚蓝的天空朝向东边的地平线,画出了一道美丽的渐层,在天边染上橙红色的光彩;堪称是由大自然所挥毫的、既壮阔又精致的画作。 以人生尽头的最后风景而言,实在是很罗曼蒂克。 西田的心里非常平静。即便经历过二度死亡的经验,这还是他第一次尝到如此祥和的生命终结方式。第一次的意外事故就不用提了,再来自杀的时候则让他有种急切的感受。然而这次不同,无论是插在腰上的刀或者是伤口上渗出来的血,他都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早晨带点虚无梦幻气息的光线,照在西田的脸上。此时他的脸庞,早已没有先前那般凶神恶煞的狂气、怒不可遏的愤恨,看来只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他的脸庞望着天空,此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倒置的人影。 「早安,西田贵流。」 「嗯,是你呀。」 西田面对眼前忽然出现的少女露出微笑。 「早啊,o01。我也在找你呢。不过完全找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你现在就死,会不会太早啦,004?竟然做出这种蠢事出来。」 「不,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不用为任何事情挂心,安详地死去。」 0o1,沙姬部岬,看着毫无畏惧地吐出死亡二字的西田,不禁侧着头感到不解。 「你这么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你呢?你又怎么想?在我看到的实验记录里面,你已经死了五次,其中还有四次是自杀死的呢。你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吗?」 「我想过了,不断思考、找出了答案;只要我们重新正视活在当下的自己,就会发现其实问题根本没那么严重。那些被复制出来的经验跟知识,造就了此时此刻的我。那么『我』就是我而已;既非过去或未来的任何人,是只属于此时此刻的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想,大家就轻松了。不过其实多数人都是从别人眼中投射出自己的影子,藉此认识自己。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所以人终究不应该拥有复活的能力。」 「」 沙姬部没有回话。在她的观念里面,到头来只有自己可以定义自己。因此,无论是从别人 身上投射出来的自我认识,或者是自己实际遭逢过的经历,一切都还是得要尊重自己所下的判断。即便如此 「你真是个可悲的人。」 她不得不为此发出感叹。 人是活生生的,无论遇上什么样的痛苦,也都渴望多活一秒。这是因为任谁都对死亡感到恐惧。所以人们苟延残喘,只为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无论创作、事业、思想,甚至是牵绊都是。当人可以接受死亡的时候,那必将是他们已经与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做出妥协、是已经得以证明自己活过的时候。然而眼前的少年,却在没有留下任何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之前,便一味地渴求死亡;他以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证明的这个结果定义自己,并且接受死亡。这难道不是足以让人感到悲哀的结果? 「你明明就可以像那个叫做澪的女生一样,选择一个更轻松的人生的。」 「不可能的。」 西田露出浅浅的笑容。过去驱使他行使自我意志的关键要素,此刻早已消失,脸上终于取回了常人该有的表情。 「因为我身边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在嘛。如果我身边有个像他这么忠于自己、什么事都自作主张的人在,也许我今天就会不一样了吧」 「」 「唉,至少我最后算是解脱了。真的我很快乐」 西田说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景象让沙姬部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名少年大概不可能再从黄泉异界回到这个世界了。即便他是先端科技的临床实验体,若没有『双亲』的认可,是不会让他们复活的。他酿成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件,想必他的双亲也会认为这个孩子十分危险。如此一来,西田贵流这次真要面临真正的『死亡』了。 「结束了吗?」 这个声音来自暗处。唐突的发言并没有让沙姬部觉得惊讶,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去。 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脸宛如面具般的浅笑;他是这个实验的企画兼观察者,是个负责指导这个实验的人,也是最后收拾残局的负责人,黑威兼互。此时此刻他带着数名部属,终于从幕后现身。 「好久不见,沙姬部不,真部岬小姐。没想到您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在打招呼之前,你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呢?」 「您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到屋顶上去了。无论是我们的实验对象,还是你那位可爱的学弟,我们都会好好照顾的。这场愚昧的骚动已经到此结束了。」 真部不屑地哼了一声。 「当我调查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时,意外查出了跟您有关的情报还真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我们』大股东早已不知去向的千金小姐b.r.a.i.n.ple的第一号实验体,竟然也跟他扯上关系。这还真是晴天霹雳呀。」 「明明已经知道了却闷不吭声,难道你也把我当成了这场戏的其中一枚棋子不成?」 「怎么会呢?我们没出手,只是因为没有那个余力而已呀。」 这句话让真部带着怀疑的目光紧紧盯着黑威。 「黑威,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所谓的这么做,指的是什么?」 「根据我的调查,你们所做的实验不止是让死人复生而已,还有根据人工酵素制造得以延长生命的肉体、利用复制脑之间的共鸣制造记忆阵列的效果。换句话说,你们根本就在进行『不老不死』的实验;让人类维持同一个面貌、永远活在这个世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谁知道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工而已呀。追求不老不死的技术背后,真正的动机何在,这点跟我们这种负责执行的组员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不过话说回来,想要追求永恒生命的人比比皆是呢。即便这种成就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有人需要它,那么它便会被赋予追求的价值了,不是吗?」 「」 「唉呀呀,对了。话说你的学弟。也是相坂和也的朋友,好像叫做高见明吧?因为他在附近到处乱晃,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已经将他抓起来了。一旦我们对他的记忆进行整合之后,就会放他回去。」 「这样吗?」 这么说来可连累到明了真部不禁如此后悔着。不过致使他遭遇这种境遇的,正是连真部也忍不住想要大力称赞他的情报收集能力。真部依旧觉得还好有请他帮忙。她是指导明如何掌握情报的老师,明的成长让她觉得骄傲。然后 「我要走了。如果抓不到我让你觉得麻烦的话,就去跟我的叔叔说去。」 她已经没有话要问黑威,想必黑威也不会再提供她任何额外的资讯了。既然和也没事,真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您不回父亲那儿吗?」 眼看真部挥了手掉头就走,黑威还是出口要她留步。 真部侧着头,瞟了黑威一眼。这名随时都可以在必要时刻出现的男子,脸上依旧挂着没有新意的一号表情。就真部所认识的他,从没有出现过微笑以外的模样。 「父女吵架,先低头就是输家。」 「呵呵,您的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丢下对方带着 笑容吐出的词句,真部沙姬部岬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途。回家的路上,她曾经一度短暂地对着终于带着祥和表情进入长眠的少年,致上深刻的默哀祈祷。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last cut 伤痕 &emspstcut伤痕 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最让我觉得惊讶的是,澪和杉野正在我的眼前亲密地闲聊着。 她们好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般,没有具体的话题,只是随心所欲地想到什么便聊什么。看到那张原本只属于我的笑容,此时却对着别人绽放,让我心里梢梢涌上一股醋意。然而一旦看到澪的脸上带着羞怯的笑靥,我也终于姻一然地为她感到高兴。 杉野来探望我,她看到澪手上的伤痕,似乎跟她谈起了自己的经历。她们好像也约好了时间、地点,打算两个女生一起出游。 当西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后,澪的双亲参与的组织便派人赶到现场,将我们两人带回去安置。我的伤势虽然严重,不过因为紧急处理得当,终究没有陷入险境。只是因为手腕的神经受到严重伤害,在一般的治疗方式下,肯定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不过那是在一般的治疗方式下啦。」 身着白衣的澪的双亲最后加上这么一句但书。 他们利用b.r.a.i.n.ple计划里的再生技术,让我的神经细胞得以恢复原有的模样。现在我的右手包上了绷带跟石膏,以密封的方式固定着如果酱般的培养液,液中包含了与我的身体完全一样的前躯细胞。 「上级好像早就考虑过这种事一样,马上就下达了许可令,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连你的再生用前躯细胞都准备好了。」 澪父亲为我解说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的歉意。 他说,当他对负责监视组织的研究人员黑威,提出了这般要求时,黑威便马上拿出了我的再生用细胞给他。虽然将已经分化的细胞『初始化』成万能细胞的技术,已经得到肯定(只限于『组织』之中),不过若要从头准备一个人已初始化的万能细胞,是需要时间的。换句话说,他们早已准备好我的再生用细胞这件事,其实也间接说明了,黑威早就料到我会受伤了。 我被带到跟『他们』拥有合作关系的医院,后来好像整整在个人病房里睡了三天三夜。这是一间在隔壁城镇里头相当有名的私人医院,是由一个叫做真部集团的跨国性企业集团所经营的医院。这间医院拥有母集团的主要事业领域,即多方面的医药技术支援,因而在医疗成果上层现了高水准的表现,闻名遐迩。这个『组织』竟然可以搭上这般大规模的企业集团,不免让人对于他们深不可测的影响力,有着更多的想像空间。 「我们对你的感谢真的难以言表。」 澪的母亲泪眼盈眶,对我低头道谢。她就维持这样的姿势开始对我说起自己家里的过去: 「我们我跟外子以前提出的《生命工学阵列式记忆细胞群》,即b.r.a.i.n.ple学说被医学界视为异端,而遭到学会放逐,无法在正常社会中找到栖身之处。后来『组织』找上我们,希望赞助我们的研究。我们没有确认对方的真实身分,便投身于研究之中。我跟外子由于自己独断独行的判断,而让刚出生的澪成为了实验体。不过这种作法,终究只是我们自作主张而罔顾澪的想法,根本没考虑到它可能变成澪的重担。很讽刺的,让我们了解到这点的,正是 我们加诸在浑身上的b.r.a.i.n.ple发挥功效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前澪复活的时候。澪在自己的『死亡』被我们开发的技术否定的同时,也开始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澪原本是个坦率地将喜乐形于脸上的普通少女。然而将所有的感情从她身上夺走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跟外子。」 他们说着将头抬了起来,视线落在我的病床边。那儿趴着一位整个人累瘫在床边、看来比我更像病人的少女。然而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我总觉得此时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十分安详。 「如果你有什么愿望请不要客气,坦率地告诉我们。因为你不仅是小女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真的非常谢谢你。」 尽管澪的父亲如此说道,我却找不出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想这是因为包覆着我的手掌温度,已经足以填满我的心灵。 「你看来气色很好嘛。」 住院一个礼拜以后,沙姬部学姊来到我的病房。我对她为何知道我住院的事感到不可思议,不过看到随后明便跟着她进来,我也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真是不得了呢,听说你在抓那个嗑药嗑过头的毒虫时受了伤,总之最后没怎么样真是太好了。」 西田引发的事件,对外公开的说法是由一名具有药瘾的青年所引起的,而我则成了这个事件中的受害者k。这件事被淡化成报纸中地方新闻的一个小篇幅处理,一个我从没有听过的人名成了事件的主嫌,最后更演变成到处都可以听闻到的流言,在学校跟街上口耳相传,然后一下子便被所有人给遗忘了。 我住院的这两个礼拜,给大家的理由是因为我要做详细的精密检查。出院已经是八月中旬左右的事了。实际上我也真的做了各种身体上的检查,所以即便我觉得不满,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来,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学姊说着说着递给我一袋装着不晓得是饼干还是巧克力等点心的塑胶袋。要说这东西适合探病没错,不过对于包装一点也不讲究的这点,则是非常符合学姊的作风。 学姊带来的礼物是澪代我收下来的。她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我,并且帮我打理一些琐碎的事务。一闲下来我们就会聊聊以前相处的往事,然后安静地看着我们各自的书打发时间。 「哦?啊,你就是西周澪吗?」 学姊带着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绕着澪转了一圈,递出礼物空下了的双手,塞进了裤子两边的口袋,好似不良少女般毫不客气地对澪开口说道: 「嗯,看来你已经接受了原本暧昧不清的自己嘛。」 这句话让澪吓得差点松开提在手上的塑胶袋,慌慌张张地将袋子抱了起来。她跟我初次见到学姊的时候一样,带着一双警戒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生。 「唉呀,我让你紧张起来啦?算了,别在意啦。给你一个建议,暧昧不清绝不是一种不好的事。不过如果你因此而处在原地无法动弹,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继续行走。不论结果是前进还是倒退,总之只要你停下脚步,你的想法或思绪,都永远只会停留在一个死胡同里面。这么一来,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困扰,还会让周遭的人因此感到迷惘。所谓暧昧不清这种状况,其实是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的状况。不过这种状况里头,还是有足以让你定义自己的要素存在。若要找出这个要素,你就非得前进不可。我看你现在该朝着什么样的目标前进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了吧?」 澪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对学姊点点头。 学姊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而露出了笑容,随后便抓着一直找我攀谈的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走。 「相坂,拜啦!我先跟学姊约会去罗~~」 「你这个半吊子给我住口!我只答应过你要陪你一天而已!要是你把我带到什么无聊的地方去,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 学姊的愤怒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她明明就一脸看来还挺愉快的模样。如果是明的话,为了约会肯定是做足了功课才对,他们应该会有个愉快的一天吧。 在学姊跟明离去之后,我跟澪对望了一下,彼此露出了苦笑。 「啊,对了、对了!就算我们把你们两个人丢下来独处,不该做的事情,也不能做哦!」 在房门阖上的前一刻,门外又传来一句调侃,让我跟澪的笑容顿时一起僵在那儿。学姊在门缝中对我们眨 了眨眼睛,离开后更让我们担心地一起从门内探头出去确认他们是否真的离开。 「你好啊。」 出院那天,我结束了最后的检查,正打算回到在大厅等我的澪的身边时,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转头只见黑威依旧戴着他那宛如塑胶制成的微笑面具,站在我的身后。人来人往的医院白色走廊里头,那一身宛如丧服一般的黑色西装,显得格外醒目。 「如果你有话要说的话,我们就到顶楼去说吧。」 「好啊,我正想这么对你说呢。如果你也愿意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听到黑威回应之后,我便转身率先往屋顶的方向走去。住院的这几天,我没事就到处乱走,对于到顶楼的最短距离已经了若指掌。 医院的屋顶上,晾着好几床被单迎风不断地摇曳着。看着蔚蓝的天空,走进成片的白色被单大海,给人一种漫步云端的错觉。 屋顶上漆成白色的铁质围栏漫步好似与西田对峙时的环境。不过这边的围栏高度漫步是我身高的两倍,要跨过去是不可能的。透过围栏,一个陌生的街景横在我的面前。这栋建筑位于一个丘陵地上,于是让顶楼的风景更开阔。如果这里盖成住宅区,肯定是价位最高的地段吧。 黑威站在我的右侧,从怀里取出了香烟,不断地按着打火机上的打火装置。那种一百日圆一个的打火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用的东西。 「我得再次跟你道歉。因为我们不小心让西田贵流逃过了我们的监视范围,因而酿成这次的事件。真是很不好意思。」 「西田后来怎么样了?」 不管怎么说,西田身上总是拥有死而复生的技术,只要黑威他们做出适当的处置,西田就可以复活了。 「嗯,关于那件事」 黑威口中的香烟终于点着了。由于我先站到了上风处,所以他吐出来的灰烟,顺着风往另一个方向飘去。 「我们找到了他的遗书。」 「遗书?」 「对,用自己的血,写成的遗书。那封遗书当时被握在他的遗体手上,内容写到拒绝我们的再生处置。」 果然。这样的结果非常合理。事后我就不断在想,他引发那个事件,终究不过只是他自杀前的准备而已。当我看到他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时脸上那张笑容,始终让我无法摆脱他因达到目的而感到满足的印象。 「对我们来说很遗憾,他的双亲也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所以他走了。」 「」 「你在生气吗?你很生气是吧?不过我们也展现了十足的诚意哦!我们不但将我们所拥有的再生技术应用在你身上,还为你担负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和特别保险给付。虽然我也觉得这么做还不够就是了。」 我双手紧握,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自己的拳头上。 一笔七位数的款项不知何时汇入了我的户头。他们藉着警察的名义,将这笔款项致予我的家人,并且跟他们说,是警方为了替自己负责看管的罪犯逃走造成伤害而谢罪。 「我们可是真的觉得很抱歉哦!因为那是我们的疏失造成的后果」 「那个疏失」 我恶狠狠地瞪视着不断睁眼说瞎话的黑威。埋藏在我心里的疑问,拜眼前这名男子所赐终于豁然开朗。 「你所说的疏失,真的是无心之过吗?」 「怎么说?」 「像你们这样的组织,怎么可能让一个高中生逃过你们的监视范围?」 「」 「澪被抓的时候也是:你们在澪被杀以后,早就应该加强对她的戒护工作才对。结果却还 是让澪被西田抓走。想必你们早就知道澪被抓到学校里去的事了吧?再怎么说,我也在你们的监视范围之内不是吗?即便如此,你们赶到的时刻却是在整个事件全都结束之后,很明显是故意的。你们应该有充裕的时间在事情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就先一步解决才对。」 「唉呀呀。」 「在西田逃走的时候,你们早该猜到,他有跟其他临床实验者接触的可能性。即便如此.却还是眼睁睁让这次的事件发生。你们的作为根本成了润滑剂,促使这件事情发生。」 「所以呢?」 「所以你们根本就是希望这个事件发生吧?你们想藉此观察临床实验者的心理、行为,顺便也进行人体再生的实验。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你们经过确认之后,默许的结果吧?难道不是吗?」 黑威听了叼着烟,双手轻轻拍了起来。 你及格了那恼人的模样似乎透露出了这样的讯息。完全表现出一副上对下的轻蔑态度。 「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看你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观察力还挺敏锐的嘛。还是说,其实我们根本就是一群差劲的演员呢?」 「后者。像你们这般具有高度影响力的组织,竟会表现出这种疏失,然后又把它当成灾难加以形容,怎么看都没有说服力。这么一来可好了,你们得到了宝贵的样本,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我的脑中浮现一个令人作呕的光景 一道黄色的聚光灯,照在玻璃柜上。 柜中盛满了异样的液体。 液体中透出了人影。 西田贵流的脸庞就这么出现在聚光灯下。 「还有。这件事完全都是稍微揣摩一下就可以得出的结果,不过事件的开端,也就是两年前跟四年前的事,其实也全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吧?无论是澪身上的交通事故,或者是西田被建材压死的意外,这些也全都是你们在暗中自导自演的结果吧?」 没错,澪因为实验的目的而一度被他们所杀。也许黑威想要的那个泡在福马林罐中的标本,其实是澪也不一定。 此时我心里用以维系理性的缰绳应声折断,任凭情绪冲动驱使身躯,奋力地挥出了一记右拳。拳头打在黑威的脸上,他撞倒围栏上的铁丝网,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哈哈,这一拳来得真突然。」 他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随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香烟,又叼回到嘴上。这名得以掌控全局的男子,丝毫不改他一贯的态度,脸上依旧挂着那一张宛如面具般的笑容。那矫揉造作的笑脸,看 了叫人又想再出拳揍他一次。然而我还是压抑住这样的冲动,尽可能地以维持平和的语气,对着黑威开口说道。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对,差不多就是如此。不过西周渖遇到的交通事故,真的只是个偶然就是了。」 「也就是说,西田是你们杀的?」 一个宛如水滴的声音,从黑威口中窜了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此时彷佛带有更为深刻的意涵。 滴答 带着黏腻质感的声音化成了浓浓的恶意确实传人了我的耳中。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呵呵,我前阵子也才面对到类似的质问。你想想渴望获得不老不死之术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权者吧。一群不想失去手中所有东西的人。」 「是罗。过去的历史中,渴望获得这种技术的人,全都是政治或经济等金字塔顶端的上位者。不过『我们』所渴望的,终究只是技术本身而已。不老不死对我们而言,只是这项技术的副产品。」 换句话说他们的行为就好比中古世纪的链金术士渴求真理一样;将铅块变成黄金的结果,也只是其中的附加价值。渴望得到黄金的,并非实际钻研链金术的学者,而是出资赞助他们研究的王宫贵族。那些学者对于黄金根本不屑一顾不过,不老不死的结果和不老不死之术,难道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我们 』的终极目标是要让『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老不死』。这是『我们』的目的。b.r.a.i.n.ple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的其中一个过程,而西周澪则是这个过程的里程碑。她已经跨越了自己的死亡。即便她永续的生命,必须透过我们这种备份的治疗技术,才得以成就,不过她已经拥有得以承受不死这种特质的心智。她为我们的理想迈开了一大步,我们将藉由这一步,进而迈向不灭的『完美心灵』。」 「你疯了。」 「也许吧。不过同样的实验,可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断地进行着呢。别怀疑,这种实验存在于世界各地。」 黑威说着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围栏外头的街景。 「比方说现在正在车站月台上等车的情侣,其中一个搞不好就是复制人;百货公司咖啡厅里,跟恋人对坐在一起、穿着时尚的上班女郎,也许根本就是新型的机器人;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的平凡少女,其实是个已经活了百年之久的老女人。诸如此类的事实,就存在于你我之间,而我们的世界,根本上也就是经由为数众多的临床实验者建构而成的。看看你的右手。这种医学技术再过五年就会公开,并且成为那些失去手臂、天生残疾者的希望,进而造福成千上 万、甚至超过上亿人也不一定。过程中不过牺牲了几百个人而已,不是吗?」 「我们确实是站在前人牺牲自己而成就的世界没错;人类社会也并非像个地基稳固的金字塔,而是呈现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菱形结构,这些都没错。不过」 我再次握紧了拳头。 「你们让澪面对这般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是事实!而我只是对此感到愤怒而已!」 当我将心里的愤怒吐出去以后,也渐渐松开了紧紧握拳的双手。 此时我的心里依旧盘据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吐口水的强烈愤恨。不过即便我百般不能接受,却也多亏了他们,我跟澪才得以相遇。 我转身背对望着街景微笑的黑威,走向楼梯出口。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人。祝你幸福。并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遇到我们。」 「当然。只有这点我能对你表示赞同。」 结束这段对话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名男子。 之后,我为了回到一个正等着我回去的地方,快步从顶楼定了下去。 医院的大厅挤满了排队挂号、缴费的群众。这个空间差不多跟一座大型体育馆一样大,然而里头人们低声杂谈的嘈杂声却始终不绝于耳。 这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群;老人、小孩随处可见。有名女高中生带着铁青的脸庞前来就诊,也有一脸健健康康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不少家长带着小孩出现在大厅里头。转个头可以看见新婚夫妇相偕来医院。另一处看得到一对一脸和善的年迈夫妻。在这之中,她的存在理所当然显得非常醒目。 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身洋装,姿态端正的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个背包和一顶藤编帽。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注视着一本摊开在藤编帽上的小说,这模样与洁净的白色大厅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久等了。」 听到我的叫唤,澪将头抬了起来。那张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毕竟才走出伤痛,埋在她心里的情绪跟灵魂,没办法在一时之间得到解放吧。不过我已经可以清楚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自然祥和的气质。 我跟澪并肩步出了医院。 再过两个礼拜,时序就将进入九月,然而此时的空气,却依旧宛如盛夏一般黏腻。炙热的太阳不顾地球上不断蠢动的生物,今天也依旧持之以恒地进行着核融合反应。医院的脚踏车停车场上,还可以看到有人聚集在那儿,不过再往外延伸一步,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便看不到任何人影。艳阳底下的宽广坡地上,只有车辆来回经过,好比一处完全采用机械化作业的汽车工厂一样。 「我们要搭公车,还是坐计程车?」 听到澪的问话之后,我看了看大排长龙的公车站牌,还有天上宛如马钤薯泥一般的积乱云,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走路吧。虽然天气很热,不过我现在想散散步。」 在医院里待了十几天,我的身体正雀跃地渴望多舒展一会儿。 澪将自己的藤编帽递给了我,然后自己从背包里头取出了一把折叠伞。她那端丽的容貌,加上穿着一身洁白无暇的连身洋装,撑着阳伞的模样,直让人联想到哪儿来的千金小姐。 我戴上帽子,遮住了强烈的紫外线后,便一步步朝着绿意盎然的行道树边定去。走在人行道上,樱花树的绿荫遮蔽了炙热的太阳光,却挡不住空气中传来的温度,让我离开医院还不到五分钟,便汗流浃背。 走着走着便对于自己想要散步的决定感到有些后悔。不过身边传来抚慰人心的体温,却又让我觉得这么做才是对的。她的温度渗入了我的心窝,让我感到一股着实的暖意。 「伤口还在吗?」 「哦,完全消失了。好像我从没有受过伤一样。」 我将让我住进医院的右手举了起来。由于大半个暑假都在室内度过,让我的肤色在夏日的阳光中显得白皙。手掌中被利刃贯穿的伤口彷佛昨夜的一场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很奇妙吗?」 「嗯。」 「旅人如果没有在到过的地方留下足迹,就不会认得自己眼前的方向;水手如果没有在航海图上标记自己的路线,也会无法确定船只目前所在的位置;人类若是没有看得见的证据,就无法在心灵上获得安适呢。」 她走在我的右前方。此时的我无法辨别,那一张隐藏在阳伞底下的脸庞,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于是我将视线栘到举着阳伞的左手臂上。坦露在无袖洋装外头的左手腕上,宛如计数符号一般的伤痕,浅浅划过了白皙的肌肤。那一道道伤疤,如今已看不出先后顺序,全都变成了旧伤,完全融合进她的人格之中。 「已经不需要了吗?」 「嗯,我想通了。既然那个问题怎么想都没办法解决,那就别去在意它。再说即便过着一般人的生活,也都会有许多恼人的事情找上门来了,那这种问题就干脆盖个印章,将它收到待处理的文件区吧。」 「这样啊。」 面对她的结论,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词句。 在她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前,所经历过的内心纠葛实在难以衡量。就连我手上的伤,对我而言都好像作梦一样虚幻;即便有过确切的经验,也清楚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如今却变得彷佛不存在一样。这让我直到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好像全都是虚假的场面话。 「澪,我」 风拂过我的身边,好似具象却又清透,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澪和着风的节奏转过头来,那一片洁白的裙摆,在夏日的艳阳下划出了美丽的弧线,不断如波浪般拍打着。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飘逸,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反射阳光,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我不禁屏息,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 她侧倾过头反问了一句。原本挂在她肩上的发丝,此时像水流一般滑落到她的胸前。 我整个人看呆了。一会儿之后,才好不容易将停顿的字句,又慎重地吐了出去。 「也许我过去对你说了很多既失礼又不中听的话,而且非常没有顾及你的立场。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也不了解的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权利对你说那些有的没的」 「你说的权利是谁决定的呢?如果连说话都要讲究权利,那么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得到许可而开口说话的?」 「」 「我想人呐不论是谁,在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瞬间,便不是完美的。当我们寻回了自己缺损的那个部分,却也因为生活上的各种境遇,而再次失去许多东西,终究不会有变得完美的一天。」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完全理解你那层烦恼的真正感受,因为那种无法理解自己内心情感的焦躁,只有你才能体会。所以你这部分的缺陷,我也无法为你填补,而你也一样无法弥补我心里的那个缺憾;一如『人们终生只能体会自己的人生』、『人们都是孤独的旅人,独自步履在名为《自我》的道路上』」 「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头的句子?」 「是一个性格扭曲的怪人写的,一本自我陶醉、却煞有其事的着作。不过现在你不妨仔细想想他说的话。」 澪将阳伞换到右手,将左手空了下来摊在我的面前。 「不过孤独的旅人也要有一把支撑自己的拐杖。为了要走得长、走得远,当然得选一把自己喜欢的拐杖了。而我已经选好自己要的拐杖了。」 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看着我,问我:「你呢?」伸出来的掌心亦彷佛写着:「你怎么说?」 「我也已经选好自己的拐杖了。」 我接过浔的左手,将她柔软的掌心握在自己的右手掌中。 我们再次迈开了脚步。 手牵着手。 我跟澪交往了半年,像这般牵手走在一起的次数,竟然屈指可数。若要说牵手的同时,我们彼此心里都觉得安适的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呢.也许这才是我第一次牵着『女朋友』走在路 上的经验。不过我并不觉得懊悔,因为此时此刻,也是我又一次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刻。 当我转头想要欣赏她的脸庞时,她也同样转过头来看我。我们两双眼眸四目相望。这个瞬间让我觉得有趣,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澪也一样。那笑容好似满天星一般,带着恬淡的色泽稍纵即逝,却非常得耀眼。 我的掌心传来了紧实的触感。澪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而我也同样予以回应。 人与人之间,建立彼此的牵绊、彼此抚慰的接触,就在我俩的掌心之间。 这简单得让人会心一笑的举动,竟拥有温暖得教人感到吃惊的触感。 澪的左腕留下了锐利的伤疤。不过那已经是纯粹的伤疤,是任何人都有的,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伤疤。 我看着她的微笑。 那张笑容依旧宛如水晶般清澈透明,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已经可以透过那一双清透的眼眸看到她的心。 最后有一件关于后续发生的事。 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接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当我将它打开,便看到澪过去曾经用过的那把登山刀。刀子上的血迹已经擦去,带着宛如新品一般的光辉。当然,这也许只是一把刚出厂的同型登山刀而已。 我将刀锋浅浅地压入我的右手腕中,瞬间皮开肉绽。血珠渗出了切口。然而这却不是足以摇撼我心灵的举动。于是我将它收入了刀鞘,放进抽屉里头。 这把登山刀如今依旧被我收在抽屉的深处。 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白 (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t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当这部作品与各位读者邂逅的同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不过想必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吧。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无论这个邂逅最后将会带给各位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结果。 话说,这部《cutting伤痕》也为我带来了许多新鲜的邂逅。因此就这方面来说,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一字的作品。 我的责任编辑大桥先生,面对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细地领着我完成这部作品。他在面对这部到处都是问题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真挚态度,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真的非常感谢您,大桥先生! 还有负责这本书插画工作的mo老师。我初次收到您寄来的画稿时的那种感动,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本书之所以得以成书,至少有一半以上(不,应该说七成、八成全部?) 都要归功于他的贡献。他的插画为这部作品灌注了『血液』跟『温度』,赋予了这部作品的『灵魂』。真的非常感谢您,mo老师! 我在此也要再次对遴选出本作的评审委员们致谢,榊老师、五代老师、松冈先生、星野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们! 除此之外,所有在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参与校稿、印刷等等作业的朋友们,请容我在此对各位致上诚挚的感谢。 这里也要谢谢在我身边的诸位友人。若没有遇见你们,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这部故事;特别感谢我的学弟、同时也是我的挚友的i和m。『西周澪』的诞生,几乎都是在与你们闲聊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谢谢那些不断损我的损友们。打从离开ktv那天又过了两个月,现在我仍旧活得好好的。看来我还保有继续延命的必要幸运值,多谢你们。 也谢谢第一个读完本书的弟弟。这部作品得以凝炼成为最后成书的模样,你的功劳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此时此刻捧着这本书的读者,能够与您『邂逅』是我无上的喜悦。真的非常感谢您! 希望各位今后也能不断遇到美丽的『邂逅』。 翅田大介提笔于二零零七年某日、某处 引用参考文献 《割腕的诱惑:停止自我伤害》 作者:史蒂芬雷文克隆 《人体再生干细胞lt;未来的医疗》 作者:日经(日文)编辑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 (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t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当这部作品与各位读者邂逅的同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不过想必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吧。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无论这个邂逅最后将会带给各位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结果。 话说,这部《cutting伤痕》也为我带来了许多新鲜的邂逅。因此就这方面来说,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一字的作品。 我的责任编辑大桥先生,面对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细地领着我完成这部作品。他在面对这部到处都是问题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真挚态度,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真的非常感谢您,大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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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当这部作品与各位读者邂逅的同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不过想必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吧。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无论这个邂逅最后将会带给各位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结果。 话说,这部《cutting伤痕》也为我带来了许多新鲜的邂逅。因此就这方面来说,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一字的作品。 我的责任编辑大桥先生,面对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细地领着我完成这部作品。他在面对这部到处都是问题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真挚态度,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真的非常感谢您,大桥先生! 还有负责这本书插画工作的mo老师。我初次收到您寄来的画稿时的那种感动,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本书之所以得以成书,至少有一半以上(不,应该说七成、八成全部?) 都要归功于他的贡献。他的插画为这部作品灌注了『血液』跟『温度』,赋予了这部作品的『灵魂』。真的非常感谢您,mo老师! 我在此也要再次对遴选出本作的评审委员们致谢,榊老师、五代老师、松冈先生、星野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们! 除此之外,所有在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参与校稿、印刷等等作业的朋友们,请容我在此对各位致上诚挚的感谢。 这里也要谢谢在我身边的诸位友人。若没有遇见你们,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这部故事;特别感谢我的学弟、同时也是我的挚友的i和m。『西周澪』的诞生,几乎都是在与你们闲聊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谢谢那些不断损我的损友们。打从离开ktv那天又过了两个月,现在我仍旧活得好好的。看来我还保有继续延命的必要幸运值,多谢你们。 也谢谢第一个读完本书的弟弟。这部作品得以凝炼成为最后成书的模样,你的功劳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此时此刻捧着这本书的读者,能够与您『邂逅』是我无上的喜悦。真的非常感谢您! 希望各位今后也能不断遇到美丽的『邂逅』。 翅田大介提笔于二零零七年某日、某处 引用参考文献 《割腕的诱惑:停止自我伤害》 作者:史蒂芬雷文克隆 《人体再生干细胞lt;未来的医疗》 作者:日经(日文)编辑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 (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t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当这部作品与各位读者邂逅的同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不过想必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吧。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无论这个邂逅最后将会带给各位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结果。 话说,这部《cutting伤痕》也为我带来了许多新鲜的邂逅。因此就这方面来说,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一字的作品。 我的责任编辑大桥先生,面对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细地领着我完成这部作品。他在面对这部到处都是问题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真挚态度,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真的非常感谢您,大桥先生! 还有负责这本书插画工作的mo老师。我初次收到您寄来的画稿时的那种感动,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本书之所以得以成书,至少有一半以上(不,应该说七成、八成全部?) 都要归功于他的贡献。他的插画为这部作品灌注了『血液』跟『温度』,赋予了这部作品的『灵魂』。真的非常感谢您,mo老师! 我在此也要再次对遴选出本作的评审委员们致谢,榊老师、五代老师、松冈先生、星野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们! 除此之外,所有在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参与校稿、印刷等等作业的朋友们,请容我在此对各位致上诚挚的感谢。 这里也要谢谢在我身边的诸位友人。若没有遇见你们,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这部故事;特别感谢我的学弟、同时也是我的挚友的i和m。『西周澪』的诞生,几乎都是在与你们闲聊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谢谢那些不断损我的损友们。打从离开ktv那天又过了两个月,现在我仍旧活得好好的。看来我还保有继续延命的必要幸运值,多谢你们。 也谢谢第一个读完本书的弟弟。这部作品得以凝炼成为最后成书的模样,你的功劳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此时此刻捧着这本书的读者,能够与您『邂逅』是我无上的喜悦。真的非常感谢您! 希望各位今后也能不断遇到美丽的『邂逅』。 翅田大介提笔于二零零七年某日、某处 引用参考文献 《割腕的诱惑:停止自我伤害》 作者:史蒂芬雷文克隆 《人体再生干细胞lt;未来的医疗》 作者:日经(日文)编辑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 (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t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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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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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t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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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经(日文)编辑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 (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t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当这部作品与各位读者邂逅的同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不过想必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吧。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无论这个邂逅最后将会带给各位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结果。 话说,这部《cutting伤痕》也为我带来了许多新鲜的邂逅。因此就这方面来说,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一字的作品。 我的责任编辑大桥先生,面对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细地领着我完成这部作品。他在面对这部到处都是问题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真挚态度,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真的非常感谢您,大桥先生! 还有负责这本书插画工作的mo老师。我初次收到您寄来的画稿时的那种感动,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本书之所以得以成书,至少有一半以上(不,应该说七成、八成全部?) 都要归功于他的贡献。他的插画为这部作品灌注了『血液』跟『温度』,赋予了这部作品的『灵魂』。真的非常感谢您,mo老师! 我在此也要再次对遴选出本作的评审委员们致谢,榊老师、五代老师、松冈先生、星野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们! 除此之外,所有在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参与校稿、印刷等等作业的朋友们,请容我在此对各位致上诚挚的感谢。 这里也要谢谢在我身边的诸位友人。若没有遇见你们,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这部故事;特别感谢我的学弟、同时也是我的挚友的i和m。『西周澪』的诞生,几乎都是在与你们闲聊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谢谢那些不断损我的损友们。打从离开ktv那天又过了两个月,现在我仍旧活得好好的。看来我还保有继续延命的必要幸运值,多谢你们。 也谢谢第一个读完本书的弟弟。这部作品得以凝炼成为最后成书的模样,你的功劳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此时此刻捧着这本书的读者,能够与您『邂逅』是我无上的喜悦。真的非常感谢您! 希望各位今后也能不断遇到美丽的『邂逅』。 翅田大介提笔于二零零七年某日、某处 引用参考文献 《割腕的诱惑:停止自我伤害》 作者:史蒂芬雷文克隆 《人体再生干细胞lt;未来的医疗》 作者:日经(日文)编辑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 (译注:日文中白乌鸦亦意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恭喜你!你获得佳作了!」 当我接到hj文库编辑部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跟一群死党窝在ktv的包厢里面。当时我立即跟他们转述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辈子的好运全用完啦。」 「该死了呢。」 「对对对对对(4)」 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一群体贴到不行的朋友,真让我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这本《cutting伤痕~io~》是在我时而藉咖啡因醒脑、时而借酒浇愁的日子里撰写出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它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对于给我这个机会的hj文库编辑部,以及nove1japan小说大奖的各位评审,请让我在此致上无与伦比的感谢。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现在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读者们。厌谢你们拿起这本没没无名的新人写的小说。对于没办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够将书本 当成我的手心、紧紧握着,继续翻往下一页的话,那么我便了无憾恨。 这部《cutting伤痕~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伤痕~io~nishiamane》修改之后的作品。 其实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说、是一个带着些许困扰的少年,与有点钻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当然为了迎合轻小说的题材,我在设定上稍微下了一点功夫,不过我想写的,其实就只是一对少年少女相遇的过程而已。 这个故事的原点,其实是个比起这部作品更为黑暗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这部作品中也有登场的『沙姬部岬』,反而是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还完全没有成形。接着不知不觉中,『西周澪』这角色诞生了,随后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坂和也』相遇,于是我便凭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写下了他们两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人邂逅的故事在这部名为《cutting伤痕》的小说之中,我最想传达的就是这样的部分。 主角『相坂和也』是个在心里抱持着些许违和感的少年。至于他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不让先看后记的人错失阅读本文的乐趣,在这边就撇开不谈了。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却同时存在于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为标题的『西周澪』,则是贯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个美丽绝伦的女性,拥有着非常纤细的心灵。 『和也』跟『澪』在剧中邂逅,并在不同时刻又邂逅另一个不同的彼此;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两人的邂逅,究竟会为『和也』带来什么?又会对『澪』造成什么样的改变呢? 这便是贯穿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凝缩整部作品的关键句。 那么我为何会在一本描写『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断、片段、伤痕等等意涵)这个字眼呢?这跟书中的各个主题有关,基于之前曾经叙述过的原因,我在这里也就略过不提了。不过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给各位读者的核心价值。 当这部作品与各位读者邂逅的同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不过想必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吧。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无论这个邂逅最后将会带给各位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结果。 话说,这部《cutting伤痕》也为我带来了许多新鲜的邂逅。因此就这方面来说,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一字的作品。 我的责任编辑大桥先生,面对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细地领着我完成这部作品。他在面对这部到处都是问题的作品时,表现出来的真挚态度,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真的非常感谢您,大桥先生! 还有负责这本书插画工作的mo老师。我初次收到您寄来的画稿时的那种感动,将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本书之所以得以成书,至少有一半以上(不,应该说七成、八成全部?) 都要归功于他的贡献。他的插画为这部作品灌注了『血液』跟『温度』,赋予了这部作品的『灵魂』。真的非常感谢您,mo老师! 我在此也要再次对遴选出本作的评审委员们致谢,榊老师、五代老师、松冈先生、星野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们! 除此之外,所有在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参与校稿、印刷等等作业的朋友们,请容我在此对各位致上诚挚的感谢。 这里也要谢谢在我身边的诸位友人。若没有遇见你们,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这部故事;特别感谢我的学弟、同时也是我的挚友的i和m。『西周澪』的诞生,几乎都是在与你们闲聊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谢谢那些不断损我的损友们。打从离开ktv那天又过了两个月,现在我仍旧活得好好的。看来我还保有继续延命的必要幸运值,多谢你们。 也谢谢第一个读完本书的弟弟。这部作品得以凝炼成为最后成书的模样,你的功劳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此时此刻捧着这本书的读者,能够与您『邂逅』是我无上的喜悦。真的非常感谢您! 希望各位今后也能不断遇到美丽的『邂逅』。 翅田大介提笔于二零零七年某日、某处 引用参考文献 《割腕的诱惑:停止自我伤害》 作者:史蒂芬雷文克隆 《人体再生干细胞lt;未来的医疗》 作者:日经(日文)编辑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 prologue 记忆会遗传,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最好的例子就是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例如羚羊一出生便能站立;杜鹃雏鸟尚未睁眼,就会把原本巢中的其它鸟蛋全部踢走;另外还有青蛙从腮呼吸转变成肺呼吸的过程也是毫无窒碍。这些就都是物种之间经过了日积月累的传承后,所形成的『生命记忆』。 那么,『生命记忆』又是如何刻在基因以及dna上面的呢? 基因上面会记录着一个连绵不绝、单一物种的『记忆』,并且存在着能够被『反馈(feedback)』的区域。如果没有这种机制的话,生命还会具有这么多样的型态、物种的特殊喜好或是生存本能吗? 依笔者自己的愚见,专司这类『记忆记录』的领域是属于目前仍未解开之孤儿核受体的范围,而逆转录酶也是为此而被制造出来的。(译注:逆转录酶是一类存在于rna病毒中具有rna上dna逆转录活性的特殊蛋白质。) 《k大医学系应用生命分子化学科一九xx年硕士论文末发表之原稿》 补充:论文撰写人于论文发表日的前三天自动退学,之后下落不明。 prologue 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谁? 如果有人这么问,我一定会这么回答: 『红条巴是这一切的核心。』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而是有另外一个层面的意义。 就像许多的故事一样,处在核心的人物都会受到周围情况捉弄的命运。而所谓起点或是核心,并非都是完全不动的。只要故事中的角色们其思绪及时光的潮流持续在流动,那么固定的那一个点也会随之改变。 这就好比台风的动向一般。激烈狂野的暴风中心,会随着强劲的气旋流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自身的位置。 而红条巴自己身处的环境,原本就不像台风眼般那么地安稳平静。 她被名为『命运』的暴风所捉弄,是个被妄念所束缚的可怜俘虏。不过,即使她遍体鳞伤,也从不放弃继续抗争。身处于故事核心的她,在内心的更深处,存在着更严苛、更缺少宽容的……宛如刀刃般尖锐的自我。 红条巴试图把这把锋芒毕露的刀刃隐藏在心中。 然而对于宛如汪洋中一条小船的她而言,那把刀子也会伤害到她自己。她美丽的身体随波摆荡,刀刃每经一处,就切裂穿刺着她的躯体,令她总是伤痕累累血流不止。 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放开那把刀,就算双刃的刀口持续在她紧握的掌心中造成伤害,伹她染满血迹的手仍旧不会松开。 我不知道她这个选择究竟是好是坏。 但是,我——红条圭一郎所能说的只有一点。 就是因为有那把深红色的刀刃,她才能撑住自己站着,而同时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被迫站立在故事的核心当中。 ※※※ 照射在窗外的毒辣阳光,让人忍不住想翻翻日历确认现在的季节。虽然人家说今年的夏天是冷夏,但在这个被称为暮夏的季节里,太阳却一反之前的懒散模样,以强劲力道反扑而来。从八月下旬以后,最高气温的记录就不断地更新。只要想到开学典礼竟然是这种天气,我就感到视野一片漆黑。幸好我现正在冷气车厢中,短时间——正确来讲是八分钟——不用去面对那炎热的天气。 在强光反射的柏油路面以及流逝的住宅区为背景之下,窗户上映着一个表情要死不死的少年——就是我本人。 一头刺刺又半长不短的发型,前面的头发因此遮住了眼睛。从发丝间透出的瞳眸里,带着一点自傲,又一点烦躁的情绪,结果莫名地呈现出半瞇的形状。嘴唇的颜色很淡,给人感觉颇为轻薄。 是我最讨厌的一张脸。 但是,在这张脸上,对我来说依然别具意义的是…… 「——真是可惜呢。」 「嗯?」 坐在我面前的堂妹光濑灼,抬起头看向正抓住吊环站立的我,开口如此说着。 即使透过镜片,也无法遮掩她犀利的双瞳,再加上总是紧闭的双唇,灼总会给人一副资优生的印象。虽然她实际上确实是个资优生,不过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少女。只要跟她相处过十二年,自然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这种事。 「眼睛。虽然被前面过长的浏海给遮住了,可是哥哥的瞳孔颜色其实很漂亮呢!」 灼说完后便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瞧。 接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这对让灼赞赏有加的双眼,颜色比一般人还要淡,点缀着淡黄的虹彩。说不出究竟是属于哪种颜色的眸子,随着光影的变化,有时是枯叶色,有时又会变成金黄色。 这是一双遗传自母亲的眼眸。 「哥哥的脸长得也不错,如果能稍微打扮就好了……」 「要是我真的变成会打扮的男生,不小心交到女朋友的话怎么办?」 我的话才说完,灼整个眉头就皱了起来,轻轻呻吟道: 「嗯,这个就……」 「上次也是说了一堆,最后还不是搞得自己不高兴吗?」 我安抚似地摸了摸灼的头。灼有点自然卷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所以摸起来很舒服。 「别担心,在妳交到男朋友以前,我也不会交女朋友的。」 「唉唷——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啦!」 灼虽然鼓起腮帮子把我的手挥开,不过她的双眼却又似乎感觉很舒服地瞇了起来。 就在我们无聊打闹的时候,不知不觉便到达了目的地。才看到车门打开,我就觉得提起脚步的力气彷佛瞬间蒸发了。 跟我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生也陆陆续续地走出电车。我就读的县立高中就位在这个几乎全自动化的简朴车站前面。学校所位在的市与县同名,因此这里是一间普普通通、校名也没特别取过、不过算是县内有名的升学学校。 先穿过比校舍还要新的大门,再走到各个班级固定的换鞋区前面,这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拜拜!」 「拜。」 与灼分开后,我走向鞋柜,上面贴着一张颇具古典感觉的名牌。我从贴着『红条』这个姓氏名牌的鞋柜中取出室内拖鞋,然后朝前面走去,爬上三楼。 第二学期的开学日,校园里混杂着刚放完假后的倦怠感,还有迎接新节目的期待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学生们吵杂的声音感觉上比平常还要空旷大声。我无视于这些吵杂,朝着反而变得比较容易通过的楼梯和走廊中间继续前进。在穿过敞开的教室门以后,接着便在正中间那排最后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早安,红条。」 「早安。」 与几个同学互相打完招呼后,我早上的工作便就此告一段落,不过今天的状况却硬是跟平常不一样。坐在旁边的增田在打完招呼后,便开始跟我聊了起来。 「唉,你知道那件事吗,红条?」 『唉,你知道那件事吗』这句话是增田的口头禅。爱讲八卦又会制造气氛的增田总是会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今天有一个转学生要来耶!」 「转学生?」 「对呀,而且听说是个大美人哦,还是二年级的耶!」 有必要这么激动吗?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不过还是配合地点点头。这种回应至少我还做得出来。因为我多少能了解转学生这三个字所代表的特殊意义。 不过这个消息他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是从放假来团练的体育社那边听到,在暑假时有举行分班考试哦,还要他们 如果有事来学校,就要保持安静。另外连来上特别辅导的三年级学生也有被叮咛。会来的应该只有c班跟e班吧,也有人说是因为考虑到全体人数的分配。」 连没问出口的事情增田也碰巧一起说了。他这种人为什么总是连这种程度的信息(甚至有点多余)都喜欢挟带着一并说出来呢?我的口才很差,几乎可以说是沉默寡言,每次只要有他这样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都会让我觉得有一点点羡慕,但就只有一点点而已。不过羡慕归羡慕,我既没有像他一样希望受到别人注目的志气,也觉得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听着增田一直重复地说着没什么营养的话题,然后马上到了上课的时间。预备铃声在校园里响起,聚集成一群群的学生们就彷佛被哈梅尔(译注:格林童话里「吹笛手」故事中,吹笛人用笛声操控老鼠离开城镇。)的笛声所指引一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当最后一名学生刚坐好时,正式钟声响起,同能见老师也正好走进教室。这四个月以来,学生与老师间已经互相了解对方的行为步调,而在这种步调里,『转学生』就宛如少许的辛香料一般,因为其稀有价值而给人高度的期待感。教室里的学生(有少数例外)几乎都引颈期盼地盯着满脸严肃的班导师。 「——今天的课表就是这样,另外,还有一名转学生将成为我们班上的一员。因为是从其他县转来的学生,所以希望大家多多给予协助——进来吧。」 能见老师对着走廊方向叫唤后,教室里顿时因为期待而陷入一片安静,接着教室的拉门被开启,发出一阵大大的滚轮滑动的声音。看到进来的学生后,教室里立刻开始热闹了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进来的人不但是女生,而且还是一名美女。 而我看到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走路的姿势真是优美。宛如动作娴熟的日本舞伶般优雅从容。 她的个子娇小,从夏季制服中露出来的手脚看起来十分纤细,再配上她合宜的举止和自然的律动,就好像体内有一个支配中枢的感觉一样。 她在讲台前站定,规矩地旋转屿度角,转过身来。齐肩的美丽发丝轻轻地摇摆,稍稍看得到她形状姣好的耳朵。 当她转向正面之后,再次让教室里泛起了涟漪。 是一张宛如千金小姐般,品德端正、高贵清雅的脸庞。 她的的脸蛋轮廓以及鼻梁,让人有股不由自主地想要将之画下来的冲动。若是我手头有削好的铅笔,或许真的会这样做……这样说好像太夸张了。 她的双眼聪慧晶亮,左眼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爱哭痣,所以当她柔和地微笑时,笑容乍看之下总觉得带着些微的哭意。 她敬完礼后,转身面向黑板拿起了白色粉笔。干涩的声音响起,她用心情很好似的节奏,一笔一划地刻写着。 当她写出姓氏的时候,我不禁『咦』了一声。并不是因为那个姓氏很罕见,而是因为对我来说,那个姓氏很亲切。 「我叫做红条巴,请多多指教。」 在黑板上写完名字的少女——红条巴完成了她的自我介绍。 教室里顿时有几道目光转向我这里。 少女在黑板上写的姓氏,是用端正的字体清楚地写着的『红条』,跟我的姓氏是一样的。 就算大家看着我,我自己也是很困惑。我根本不认识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任何有关她的事情。 跟我拥有同样姓氏的少女,也将视线放到我身上。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我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眸让我觉得有点熟悉。大概是眼眸颜色的关系吧。那是介于枯叶色与金色之间,类似夕阳中略带残质的颜色。 与我——红条圭一郎眼瞳的颜色,也就是承袭自母亲的颜色,眸色是一样的。 「红条圭一郎哥哥,也请你多多指教。」 红条巴漾出完美的微笑,向我打着招呼。 在顿时陷入一片喧闹的教室里,我只能以困惑的眼神回视着眼前第一次见到的『妹妹』。 这就是我——红条圭一郎与红条巴第一次接触的情况。 i ——这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深沉闇黑的深渊中,所进行的对话。 「……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带着些许气音,粗沙干哑、却仍不失锐气的声音响起。不对,其实这种尖锐,应该是在即将消散才显得明显、因为无法消散才逐渐增长,是一种近乎疯狂似的感情残质。 声音的主人在些许昏暗的空间里,受到由几台电子仪器所发出的淡薄光线照射,侧身横躺着。要怎么形容他的样子比较好呢,就是因为能够猜出这个姿势的意义,所以反而无法直接对他的姿态作出断言。 ——他是病人,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从声音判断应该是个中年男人,粗糙的皮肤呈现病态的颜色,他的四肢毫无赘肉也没有肌肉,彷佛被砍削过的枯木一样,在在昭示着他是油尽灯枯、在死亡边缘徘徊的重病患者。 但是那张脸却…… 完全看不出来是受到病魔侵蚀、生命如风烛残年随时会殡落、缓缓迈向死亡的人,反而充满了压倒一切的霸气。他的双颊削瘦、嘴唇呈现腐血般褐色的样子,而且头发也染满了白色,但是,凹陷的眼眶却闪烁着光亮的神采。散发出这样强烈的气势,让人不禁感到疑虑,是否该用病人来称呼他。 「当然。」 男人身处的床铺四周,明显地区隔出了明暗。一边是支持男人生命、散发微光的医疗仪器范围,另一边则是无边无际的闇黑。宛如是一道结界,分隔了男人与世界。 而结界的另一端,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如闇似影、彷佛是在三次元中薄弱的现实感般,令人感觉微妙的男人。乍看之下,他的长相显得一脸平凡,毫无个性的样子。男人戴着眼镜,头发旁分,身上穿着普通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就像个市公所或区公所的柜台服务人员。只是浮在他嘴角的那抹笑容,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直接让男子的形象贬为玩世不恭、爱恶作剧。男人的嘴边挂着宛如塑料似廉薄的轻嘲微笑,并且同样以轻薄不恭的语调开始说道: 「令千金已按照计划进入县立呈局中就读。虽然不确定因素仍有很多,但都只是预备事项而已。最后的趋势已经是确定的了。」 「b.r.a.i.n.ple呢?」 「一切都很顺利,意外状况也在我们的预想范围内。嗯,没问题的,而且s市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并没有高于全国平均值,上学的路途上也没有危险的地方,这都是为了因应这些而设的机制。如同您所知的,一切都已经验证过了。」 「够了……」 男病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彷佛终于吐出什么决定性的气息似的。男人闭上眼,陷入短暂的冥想中。 黑衣男子就仿佛老练的营业员般,笑容满面地站了过去。 「……契约内容确认到此为止,剩下的就请你按照计划行事吧。」 「了解。」 黑衣的男人笑意转浓,他恭敬地弯身行礼。也许正闭着眼的男病人没发现,黑衣男子最后弯起的笑容在微光中似乎带了一点灾厄的感觉,就彷佛态度总是毕恭毕敬的恶魔,也会在最后的最后夺走灵魂时的……那种笑容。 从古至今,人类与恶魔的契约都是在暗沉的黑闇中交易,而这里所进行的正是此种行为的粗劣重现。可是,如果这种交易出现在现实世界当中,那它代表的意义将比非现实中还要沉重。 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被病床及疾病束缚的男人,也预感到黑暗即将来临,而让魂魄付 于永眠。 1st cut 1stcut——宣告 九月○日晴 刚转入的县立高中闭学典礼。环境风气与从前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多少这是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虽然是公立升学学校,气氛却不舍让人感到很冷漠。应该可以适应吧。 然后……跟「哥哥』碰面了。他跟我有着同样颜色的艰瞳,这个事实让我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1 「……受体的主要作用是以生物情报的交换为媒介的神经传达物质,和接受荷尔蒙。例如,神经细胞的两个末梢都存在着因应各种神经传达物质的受体,其中之一会把受到的药物刺激转化成电气的刺激,再传送到另一边的末梢,然后立刻释放出神经传达物质,藉由这样反复的作动以控制生物的情报传达。」 红条巴流畅地说明着,教室里的目光自然地聚集在她身上。她依然是端正地站着,并且清晰地说话。 「好,可以了。」 生物老师对她说完后,于是她坐了下来。些微的感叹声从各处溢了出来。 「目前已经发现到基因中大量地作为铝酸制造触发物的受体,不过因为只发现到受体,所以事实上,在这类与受体结合的配体里,未知的受体数目依然很多。像这些还不清楚的受体,又被称为孤儿核受体——orphaor。而最近有种已理清的孤儿核受体颇有意思——」 上生物课的老师虽然学识丰富,不过也有着知识分子喜欢卖弄的习惯,连原本不必要的部分都一并滔滔不绝地讲完了。后半部的东西很明显是高中生不需要知道的知识,因此学生也只抄黑板上比较重要的部分,剩下的就左耳进右耳出吧。 「唉,红条!」 正因为这样,爱讲话的人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讲个够,坐在旁边位子上的增田一面用斜眼扫了扫红条巴,一边向我问道: 「你跟红条——就是你妹妹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什么怎么了?」 「一定有什么吧,『突然出现的妹妹』这种很好发挥的设定,应该会有一个到两个事件发生吧!」 「事件……啊。」 我将目光移向左前方的位置上。巴正在抄着老师说的话,旁边的女同学偷偷对她耳语,接着巴便露出一副「谢谢」的微笑,八成是告诉她不用浪费时间全部都抄下来之类的吧。 「一定有吧!譬如因为毫无防备的举动让你心头小鹿乱撞啦,两人单独看家的支线剧情啦,或在浴室碰个正着之类的……」 「你是不是电动玩太多了?」 就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铃声响起了。等到敬完礼老师走出去后,教室瞬间陷入一片哗然。因为上午的课都上完了,所以有的同学们各自聚成一团,并桌后打开便当,也有的人快速冲向学生餐厅。我则是从书包里拿出便当,打算离开教室。 「喂,红条。你很难相处耶!一起吃嘛,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啦!」 听到增田这么说,我一派自然地婉拒了。 「不好意思,我有约了,下次吧。」 「有约?」 「一定是妹妹啦,妹妹!」 与增田同一个社团的加藤从增田旁边插话进来。他的手上还握着购物的袋子,看来是不到几分钟就买完东西回来的样子。加藤是名为漫研社的文系社团成员,手法高超。 「哦,是小灼嘛,该怎么说咧。红条,你还真是立了不少张旗帜啊。」(编注:g,美少女游戏中所需达成的攻略条件称呼。)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青梅竹马堂妹和一个突然出现却完全没看过的妹妹……哇,真是太完笑了!」 增田和加藤一副难掩激动的样子。我决定放下这两个好像狩猎成功正乐不可支的野蛮食人族,赶快离开教室。 「红条同——学。要不要一起吃便当?」 当我听到姓氏反射性地回头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叫我。 我的目光停在正在解开便当布巾的红条巴身上。班上的女同学唤住她,红条巴则对那位女同学露出一抹微笑。 「好的,谢谢妳。现在一切都还不熟,真是谢谢妳帮忙。」 「不会啦!」 几个女同学靠近巴的桌子,聚集在她旁边。大家打开便当,一团和气地聊起天来。可能是因为才来一个礼拜,转学生还是让大家觉得很新鲜,而她也渐渐地习惯这个班级的友善。平常的她给人一副资优生的印象,不过笑容却带着社交性的亲切感。 ——与同样拥有『红条』这个姓氏的我比起来,根本是天壤之别。 「……」 我移开目光,走出教室。 我走到一楼的餐厅,在放在一旁角落的贩卖机买了绿茶和奶茶,然后经过川堂,往社团大楼走去。 这所学校除了一部分的社团活动外,其它所有的社团都是在这栋社团大楼活动的。学校的观念似乎是觉得应该要把学业与社团区隔开来比较好的样子,而音乐教室和美术教室也被并在社团大楼里面。只是因为文科与体育科目也一起挤在社团大楼里,所以教室一直处于不够用的情况,因此比较小型的同好会,也只能在大教室里面一起举办。 平常都是放学后才开始变热闹的社团大楼,由于文化祭快到的关系,因此可以看到零星的几个人影若隐若现。我走上散发着些许老旧气味的楼梯,朝着三楼学生会教室走去。学生会室仿佛视整栋社团大楼似的,就座落在社团大楼的顶楼。 我伸出手,想要敲敲这扇显眼地刻着学生会室的铁门,此时铁门却宛若已经知道我来了一般地打开了。开门出来的是一名容易被误认成国中生的娇小女生。虽然我认得她的脸,不过有时还是会搞错。她是灼的朋友,负责学生会总务的事务,叫做速水美希,她先是一脸惊讶,然后立刻便露出微笑。 「红条学长你好。」 「你好,速水同学。」 「灼快等不下去了。她一直为了学长拚命努力哦……」 「美希,妳不要多嘴啦——」 灼的声音从教室内侧响起。声音听起来有点疲倦。速水偷偷笑了一下,便朝着教室里面作出一副请进的姿势。 「学长,请你要好好帮灼打起精神哦!」 速水一脸恶作剧地说完后,便小跑步离开了。 我踏入学生会教室,看到灼趴在桌子上。古董(毫无意义却一直累积年份)的木头长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她几乎一半的身体都埋在里面了。 「灼,妳再这样做的话,小心脸上会沾到痕迹哦!」 听到我的叫唤,灼缓缓地抬起头。她眨了眨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和眼睛,一脸疲惫和困倦。 我把刚刚在自动贩卖机买的奶茶递给满脸倦容的灼。她一接过就立刻拉开拉环,开始咕噜咕噜地灌了起来。 「——哇,不愧是哥哥,真了解我。」 因为灼平常喜欢喝少糖的饮料,所以我买过来的是微糖的种类。灼好像心情很好,一口气喝完一半后,她把文件扫到旁边,开始把便当打开。 「我要开动了。」 「我要开动了。」 我们双手合十,把便当打开。明明是同一个人做的便当,我跟灼的内容物却完全不一样。灼的便当有放玉子烧(日式煎蛋),可是我的却没有,不过我的倒是有放可乐饼。只要想到美都伯母竟然连配菜的安排都这么用心,就不由得令人心生感激。 我们沉默地吃着便当,过了一会,灼的眼神往我这里瞄了瞄,看起来一副想说什么可是又找不到时机的样子。我停下了筷子,把眼神转向灼身旁堆积如山的文件上。 「东西还真多。」 我用眼神示意着旁边的文件,而灼则是「嗯啊」含糊着应道。 「才说想要在午休时间使用学生会教室,结果代价就是这个。全部都是每个班级、每个社团的文化祭计划书。其实只是再次确认有没有危险项目而已,不过数量还是多得惊人。虽然美希也有来帮忙,但是还是剩下很多。」 堆在她右边的是待审查文件,而放在左边,大概一半高度的是已经贴好纸条的文件。红色、黄色还有绿色的纸条上面,都用纤细的字体详细着写着说明。计划书的截止日明明是昨天而已,不过灼好像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她不只个性认真,办事效率也很快,应该颇受重用才是,不过才一年级,就已经担任学生会总务的职务了。 「如果真的有事要讲,在别的地方也可以吧?」 「有话想跟你说。」早上时,我们在鞋柜分开之前,灼悄悄地这么说道。没有想到她居然为了把不是学生会成员的我找到这里来,还接受了处理如此庞大事务的代价,为的就是制造一个和我单独对话的机会。 「回家后再说也可以吧?」 「不行啦。」 灼的眼睛闪着些许怒气,干脆地说道。 「就是有需要才要和你单独碰面的啊,因为在家里根本就不能讨论那个女孩子的事情。」 那个女孩。原来如此。这话的确是不方便在家里讲,因为她现在正住在我们家。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爸爸太自作主张,一句话都没跟我们提过就决定让她住下来……还说什是哥哥的妹妹……」 灼忿忿不平地拉高了声音,然后有点粗鲁地嚼着便当。 「说得也是……」 我用筷子分着便当里的可乐饼。 「妹妹……那是户籍上这么写,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吧……唉,怎样都好啦,总而言之,我十二年来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这一点也实在让我有点难以接受……」 「对啊,哥哥是我——光濑灼的哥哥,才不是红条巴的哥哥,红条家十二年来都对哥哥不闻不问,现在才摆出一副家人的面孔,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灼情绪激动地一口气说道。这对总是冷静沉着的她而言是很难得一见的情况。 「妹妹……呀。」 我回想着红条巴的模样。 那个在我离去后的十二年间,一直代替我的角色的少女。 2 我、红条圭一郎目前寄养在伯父光濑宗一郎家里。从五岁开始,便再也没见过我的亲生父亲红条宗次郎,也几乎忘了他的长相。 简单的说就是,我是个被遗弃的小孩。 伯父光濑宗一郎(旧姓红条)的个性与本家的习性不合,听说当他大学毕业后,就因为和整个家格格不入而离开了那个家。 「我想继续让家里出钱养我也不太好,而且本来可以继承家业的亲戚就不少。老实说,那种只为了什么而活的人生实在是不适合我。」 红条家是很有名的家族,也是财富惊人的资产家。明治时代的时候,红条家从武士家族转变成士族,与刀及武道这类无用的东西划清界线,并且快速地利用手边的资产,积极前进海外,特别是藉由与欧洲的贸易而累积了惊人的财富。在战后,靠着一直栽培的海外人才将伤害减低到最小,进而运用储备已久的力量获得与财阀不相上下的财富。 伯父似乎原本是红条家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直系继承人,可是他的才能还有兴趣好像都不在此。宗一郎进入一间规模很大的报社工作,展现了他作为记者以及编辑的高超能力。现在虽然是地方分社的编辑长,不过这只是顺便考验并且累积经验,今后听说八成能调回总部。 而他之所以将姓氏由红条改成光濑,是因为他跟光濑美都结婚后,去登记入赘的缘故。好像还因为「终于能告别这个稀奇古怪的姓氏了」而感到很高兴的样子。 在那之后,光濑宗一郎和美都这对夫妻便生了长女光濑灼,当她四岁的时候,我就被宗一郎的弟弟——红条宗次郎给遗弃,最后由看不下去的宗一郎接过来寄养。 之后的十二年,我虽然一直冠着『红条』这个姓氏,但是对家族的事情却是一概不知,只是偶尔会听到公司的名字罢了。因此在一个礼拜以前,别说要我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了,根本就是想都没想过…… ※※※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 灼的语调带着些许尖锐,她的目光也比平还还要犀利。灼的目光盯着一个正缓缓品尝咖啡的中年男子——灼的亲生父亲,同时也是我的伯父兼养父光濑宗一郎,他的表情与平常一样,丝毫没有动摇。 宗一郎伯父的个子很高,身体强健。大学时代参加过橄榄球社,而那时所培养出的本钱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浪费。尽管宗一郎伯父对咖啡以及酒类爱不释手,而且还身处于编辑这种不安定的生活环境,却也依然保持着健康,充满活力。 『想品味人生,就一定要健康。有了健康,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为了品味美食才维持健康,这种相反的想法正表示了他彻底享受人生的愿景。 即使现在也因为熬夜而把眼睛熬出两个黑眼圈,但他的举止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我们是伯父和侄子的关系,所以外貌常常会被人认错成父子,不过我想我应该是成不了像宗一郎一样的人吧。 当灼拚命瞪着坐在主位的父亲时,我则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 红条巴的举止就像某种范本似地正襟危坐,背挺得直直地,手轻轻握着拳放在膝上。纤细的下颚往后缩了缩,眼睛微闭,全身放松。 开学典礼后,红条巴莫名奇妙地加入了我与灼的放学行列,理所当然地被请进光濑家来。平常没什么空闲的宗一郎也换上了便服等待着,准备召开像现在这样的紧急家族会议。 「……那么,嗯,该从何说起……」 宗一郎伯父把咖啡一饮而尽后,挤出无可奈何、仿佛呻吟的咕哝声。 「小巴……」 「是。」宗一郎开口唤着她,红条巴则轻轻地应了一声。 「妳有跟他们说过什么了吗?」 「不,没有。只是……」 红条巴的眼瞳迎向我的目光。纤长的睫毛点缀着她金黄色的双眼,那并不是用隐形眼镜装饰出来的效果。微润的彩艳光辉栖息在她的眼眸中。 「——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是红条圭一郎的『妹妹』,如此而已。」 「嗯,原来如此。」 美都伯母在宗一郎伯父喝完的杯子里注满了咖啡。 美都伯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外型纤细弱不禁风的美都伯母,就宛如只在月夜盛开的昙花一般娴静沉稳。看不出来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也不太像坐在我旁边、气焰高涨的灼。灼大概比较像父亲吧,从许多层面来说都是如此。 咖啡原本是宗一郎伯父的爱好,而受他影响喜欢上咖啡的美都伯母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拥有比丈夫高超的冲泡技术,各种品牌的咖啡也都难不倒她。就连一整套的蒸气瓶和酒精灯式咖啡机,都是因为美都伯母想要,宗一郎伯父才买来送给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豁出去了,她现在冲泡的咖啡是蓝山咖啡中的上等品,平日就算要用顶多也是用三等品。这种上等品——在海拔最高的地方所栽培的咖啡豆——非常昂贵,美都伯母只有在特别的时刻才会使用。 美都伯母也在灼的杯子里倒入咖啡。大概是注意到平常不会用这种咖啡豆的关系吧,灼好像稍微冷静了一点,于是她定下心来,啜饮了一口咖啡。 浓郁醇厚的咖啡香味从饭厅缓缓地扩散出来。宗一郎伯父彷佛想确认香味和思考似地,再一次地品了品咖啡,然后将杯子放回杯盘上,双手交握。眼神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定在我身上,开始说话。 「圭一郎。她是红条巴,在户籍上是你的妹妹。」 「……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当然的,就连我也是在半个月前才知道她的存在。」 宗一郎伯父有点不悦地叹了一口气。他彷佛正强忍头痛般紧锁着眉头,眉宇间挤出了皱纹。 「本来我与红条家是没有接触的。我的父亲死掉后一团混乱,我放弃遗产后立刻将一切抛诸脑后。即使和弟弟宗次郎与嫁出去的璃绪多少有联络,不过那也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 我犹豫着该不该点头还是给点什么反应,结果还是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而在你来到光濑家没多久后,宗次郎便收养了一个小孩,就是她。」 「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住在红条家里。我非常感谢父亲。」 父亲……吗,真是一个离我很遥远的名词。 唉呀呀。 看来我那个早已经忘掉长相的父亲,很快就找到了个替代品嘛。之所以会选择女生而不是男生,大概是决定彻底把我的存在排除在外吧。另一方面,之所以找来拥有稀有眸色的少女,大概是对儿子的投影,或者是对妻子容貌的反射。 ……嗯,不管是哪一个都没差。 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而她本人现在就在我面前,这个宛如老旧电玩剧情一样的事实。 「这些事情我是知道……」 沉默了一阵子的灼,用一脸狐疑的眼神看向坐在斜对面的红条巴。 「那这个千金小姐怎么会出现在庶民、甚至还是受到家族排挤的伯父家里面?」 「遗嘱。」听到灼语带讽刺的问句,巴一脸困惑地说道。 「遗嘱?」 「这是圭一郎——也就是她的父亲亲自拜托我的。」 宗一郎伯父接着说道。 「一个多月前,我在公司接到一通电话,然后就被叫到隔壁市区的那个大型医院去。嗯,当我去到那问vip专用的豪华病房时,红条宗次郎正在那里等着我,一副病厌厌的模样,而在他身旁则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女。我们明明十二年没见面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她就寄养在你那里了』。」 宗一郎伯父满脸尴尬且拚命地搔着头。原本东翘西翘的头发被这么一弄,反而变得更乱,整颗头呈现鸟巢状态。大概是在心里抗拒着在我的面前提到『父亲』这个话题吧。 不过其实是他多虑了。即便现在在我面前提起那个面容早已模糊不清的父亲,我也感受不到一丝的现实感。就像某个国家的首领被暗杀,或是哪个大人物或是政治家伪造经历之类的新闻一样,对于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小鬼来说,所谓十二年的岁月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爸爸你就这么干脆地接受了?完全没跟哥哥和我商量过?」 「对于这一点我很抱歉。」 面对咄咄逼人的灼,宗次郎伯父坦率地低下头。 「抱歉?已经太晚了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事后才道歉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而且爸爸你也太天真了吧,你难道就没有多想想哥哥的心情——」 「灼,不要再说了。」 听到灼对自己的父亲说话愈来愈过分,我用稍微强硬一点的口气制止了她。灼似乎对于我的制止感到意外,用不解的目光转向了我。 「妳没听到宗一郎伯父说的话吗?对于濒死边缘的人——特别还是自己亲弟弟的遗言,有哪一个哥哥拒绝得了?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个无情的人,这一点我和妳不是最清楚吗?」 再加上宗一郎伯父对弟弟红条宗次郎,其实抱着不小的罪恶感。就结果来说,他为了自己的自由生活,而让弟弟被束缚在名为家族的包袱下,也因此他才会收养了我,甚至照着弟弟的道言办事。这正是伯父以光濑宗一郎的身分,对红条宗一郎这个身分所做出的了断。 「……哥哥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也说了,只是『寄养』而已。」 我看向正面对着我、一直注视着我的巴,然后将目光转向宗一郎伯父身上。 「就是这样。」 宗一郎伯父点点头。 「宗次郎好像希望她能寄养在我们家,大概三个月左右。因为宗次郎一死,红条家大概也陷入一团混乱吧,而且小巴是养女,立场应该很微妙。宗次郎似乎不想让她被卷入这些纷争里面。」 真是体贴,可是却很干脆地遗弃了我。 看来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是在父亲的万般呵护下成长的。 「等到三个月以后,就有为她准备了一笔不少的资金,协助她按照自己的希望来运用。嗯,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们就好好相处吧。」 宗一郎伯父做出这样的结尾,接着便逐一扫视房间里所有人的脸。 灼转头背向父亲的视线,站起身来,发出吵杂的声音。 「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爸爸,你太自作主张了。」 她离开饭厅,咚咚咚地走上楼梯,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发出极大的声音。 「……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才造成大家这么大的麻烦。」 巴低头致歉。真是个举止有礼到很少见的少女。 「不。都是我先斩后奏的错,反而还造成妳的困扰,真是抱歉。」 「不会。」 「妳的行李已经到了。二楼有一个房间是空的,空间有点小,很不好意思……」 「唐突的是我这边才对。入学考试时很感谢您的帮忙,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房间在走到二楼后的第二间。妳从玄关拿行李的时候,先去确认一下就好了。」 「好的,失礼了。」 红条巴客气地说完后便站了起来。在她关上饭厅的门之前还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乎带了点不安。 「……抱歉,阿圭。」 当巴离开后,宗一郎伯父一脸不好意思地道着歉。在灼面前时,他从来不曾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就像灼所说的,我确实是先斩后奏,没有什么好辩解的。特别是对你,我是真的至少应该先让你知道才对……」 「并没有什么好道歉的,真的没有关系。」 虽然我自己才是满怀愧疚,不过为了不要让人发现,所以我故意装作一副淡淡的语气。 我猜得到宗一郎伯父的想法。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提过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至少没有让我听到。那是因为不想特别让我回想起以前的创伤,这是他们的体贴。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对我说出那个取代我位置的少女的事情。 「从立场上来看,我跟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也是寄养的身分,如果否定了她,那不就等于否定了我自己吗。」 「阿圭,你是我们的家人喔。」 美都伯母这么说道。虽然说话口吻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语气却很严厉,笑容也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瞇起眼睛的悲伤表情。那是美都伯母认真责备我跟灼时才有的表情。 「我们从没有把你当作是一个寄养的外人,我跟宗一郎都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虽然姓氏对我们而言早就只是个单纯的记号,但是只要你想,我们随时都欢迎你换过来喔?」 我知道她并不是只有说说而已,因为美都伯母早就在自己抽屉里准备好一份变更我姓氏的申请书了。 「就算是只有形式上也好,你想不想当光濑宗一郎和光濑美都的儿子呢?」在我上小学前没多久,她曾经这么问过我。虽然我拒绝了,可是我知道在我小学入学典礼当天,美都伯母都还一直很不舍地摸着那份申请书。我从来不曾后悔过继承『红条』这个姓氏,可是却对让美都伯母感到难过这件事感到很抱歉,现在又因为同样一件事情让她感到悲伤。 「美都,姓氏的事情应该已经没什么好谈的吧,我们不是谈过好多次了吗?跟这个比起来,阿圭,关于她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如果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话——」 「没关系的。」 没关系。这句话不是谎言。即使现在确定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甚至是发现了早就有人替代了我的这个事实,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可以理解罢了。 「嗯,我想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父亲——红条宗次郎已经过世了吗?」 「……嗯,上个礼拜已经举行完葬礼了。因为我没有被邀请,也不想造成你多余的困扰,所以一直没说……你想去看看吗?」 「一点也不想,只是父亲有提到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吗?」 「……完全没有提到你。」 「这样啊。」 宗一郎在这种事情上面从来不对我说谎,他这个人最讨厌在廉价的同情心下脱口而出的谎言。因为他知道,这种谎言比什么都来得伤人。 所以我安心了,我了解到,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依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讨厌。对我而言,这个事实证明了我的自我定位。 我深深地理解,安心到眼泪随时都有可能呼之欲出…… 3 与灼的谈话还没谈出个结论,不过预备钟声却已经响起。我们的议题是『针对来到光濑家的红条巴的对应方法』这个直言不讳的主题,可是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结果从头到尾都是灼在抱怨宗一郎伯父。 于是我准备要移动到下一个上课的教室。因为下一堂课是化学,所以我的目的地当然就是化学教室。我到学生会教室前,就已经先拿好课本和笔记用品了,于是我打算直接从学生会教室走到化学教室。 当我向下走到一楼时,看到一个女生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她一边看着教室的门牌,一边来回走着。 ——说曹操曹操就到,指的大概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吧。 在我前面的人,碰巧就是红条巴本人。 「……妳在做什么?」 我靠近后出声唤住她,她动作很大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以后便两眼睁得大大的。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甚至还叫住了她。 巴的手里抱着化学课的课本还有笔记用品,难道是跟我一样要去化学教室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方向根本完全不一样吧。 「化学教室在原本大楼的二楼。从教室去只要往下走一层楼就会找到了……」 「我以为化学教室是在社团大楼的一楼……」 巴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用清楚且易懂的声音回道。这种感觉真是新鲜。这么看来,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说话。虽然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不过我跟她碰面的时间也只有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而且我几乎没跟她说上什么话。 「我不知道妳是从哪里听来消息,不过那是错的。三年前化学教室确实是在这一栋大楼没错,但是新大楼建好以后就搬过去了。」 旧的化学教室现在都已经改为围棋同好会、将棋同好会、天文社等等小规模社团集中使用的地方了,俗称『杂物室』。我们现在说话的地方刚好就在它的正前方。 「回去原本的大楼吧。我也要去那里,干脆一起走吧。」 红条巴虽然还是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不过她抬起头,看着写着『娱乐室』的牌子,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开始结伴往前走。在毫无人烟的走廊里,两人份的脚步声显得比平常大声。走廊的电灯为了节能已经切掉电源,纵使在外面晴朗的光线透射下,室内的光线还是呈现了一种不稳定的状态。这栋二十几年前所建成的社团大楼,既无设计感,也欠缺装潢,现实感渐渐显得愈来愈淡薄,宛如置身在一个超越因果的不安定环境中漫步似的。 这真是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心情。大概是因为这个走在身旁的女生对我而言实在太难以捉摸,所以才产生出这种微妙的恶劣情绪吧。 我用眼角瞄了瞄巴。 与同年龄的女子高中生相比,她算是个子比较小的。在这段等待换季的时节里,也许是因为酷热残暑的关系,大部分的学生都穿着夏季制服,而巴也同样地穿着夏季制服。透过薄薄的衬衫,她的身材曲线隐约可见,虽然说她个子小,不过却不是指她干瘦。她的个子虽小,却浓缩了所有的女性特征,这么形容应该会比较贴切。 巴正对着前面走着,所以我很自然地看着她的侧脸。由于我略微俯视着她,因此看到她的眼睛被浏海遮住了一半,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那依然是一张很有魅力的五官。其中包含着柔软及纤细的两种特色。线条纤细的轮廓、柔软的桃色唇瓣。从侧面看去,可以见到她平滑不紊的鼻梁线条。 「——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巴抬起头看着我。圆睁的双瞳认真地对着我,镶嵌在中央的淡黄眼眸,随着光线变化而透着金黄色的光辉。 她的容貌之所以如此惹人注目,大多都要归功于这双美丽的眼眸吧。注视着那对眼眸,我的胸口就不知为何泛起了骚动。是因为那副瞳色与我太过相似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的关系呢?——抑或是两者都有? 唉呀呀…… 我开始叹息了。 看样子我还是因为『红条巴』这名少女的出现而感到动摇。 「因为感觉很奇特。」 「奇特?」 「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有个妹妹。啊,虽然是妹妹,不过却没有血缘关系。」 其实只是这些年来我没想过任何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因为想了也没有用。 「是吗……」巴露出暧昧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已经整理好心情似地质问着我。 「我可以叫你圭一郎同学吗?因为姓氏一样,叫红条好像有点失礼。」 「不会,既然如此那我也叫妳巴同学好了。」 至少比「哥哥」这种称呼还来得好多了。 「如果很难开口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圭一郎同学为什么没有放弃『红条』这个姓氏呢?」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为了换姓氏这种事情,还给宗一郎伯父跟美都伯母添麻烦。」 这是骗人的。 那些手续、文件和印章准备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真正的理由,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那并不是一个可以随口告诉别人的理由。 大概是发现我回答问题的神色不带丝毫情绪,于是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恨你的父亲吗?」 「没什么恨不恨的,都过了那么久了。虽然对妳可能不太好意思,可是对我而言,在追究『红条宗次郎』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父亲还是亲戚之前,我早就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对我来说他只是个传闻中的人物而已。十二年的分别,带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圭一郎同学是在五岁的时候让伯父光濑宗一郎先生收养的吧?」 「在我五岁时的——冬天吧。正确来说应该是十一年又九个月。」 「那么你的母亲呢?还记得『红条巴』夫人吗?」 「不,脸或声音我都记不起来了。这么说好像有点残忍……」 「她好像成为你的替身了是吧?」 我停下脚步。这里正好是楼梯转角,而我就停在在楼梯的第一阶。红条巴已经往上爬了几阶后才回头,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换她俯视着我。楼梯转角处的逆光将她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见表情。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 我什么也没说,应该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叮咚叮咚……当当当当…… 拖拍的正式钟声响了起来。我和红条巴之间的空气看起来好像瞬间冻住似的,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铃声,让我们彼此间的僵凝变得舒缓了一些。 「——正式钟声已经响了呀。」 似乎听得到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留到下次好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喜欢恶作剧的顽童一样,然后她便动作轻快地爬上了楼梯,我则是依然呆立在当场,目送着她离去。 ——她究竟是谁? 我对于这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原本对她并没有多大好奇的红条巴,开始产生了兴趣。 这个取代了我、成长时大家投注在她身上的关爱甚至远大于我的少女,到底对我又抱持着怎样的想法……? 4 化学课已经开始,我因为迟到而遭到班导师嫌恶鄙视地叨念,接着我参加完放学后的社团,等我要回家时,已经是残照当空。黑夜从东方的天空舒展开来,我所搭乘的电车则仿佛想要脱离它的掌控般,逃跑似地拚命驶着。 「……」 我将头靠在电车的窗户上,茫然地凝望着天空。车厢里面也只有几个动作相同的学生而已,显得空荡荡的。固定回家的上班族早就回家了,而学生们也迅速地冲向咖啡厅、小餐馆闲聊,或是跑到游乐场去了。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是属于高峰之间的空窗期。 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刻。 人类的行动彷佛都慢了好几拍一样,和世界切割分离的时刻与空隙,我渴望着这样的场所。 当我还是小学低年级生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壁橱,我觉得棉被与棉被间的空隙就是我真正的居所。等我的身体开始抽高抽长了以后,壁橱再也容不下我,也让我开始讨厌自己不断抽长的四肢。 自从我的心意被身体所背叛以后,我便一直在寻找着各式各样的地方。当然我也找过电视内侧或桌子底下,也跑到外面尝试过神社的屋檐下和公园的水管里。我来来去去找了许多地方,因为这个原因,让周围的人都觉得我是个行动派。其实跟周围的人所想的相反,我只是想在冷暗舒适的空隙中闭起眼睛罢了。 当我变成国中生后,已经找不到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开始幻想着幽深干枯的井底。石头建成的井壁湿滑无比,滑落到井底的泥土十分细致。被阳光所放逐的寒冷空气向下沉淀,创造出寂静沉默的地层。我幻想着这样的地方。遗憾的是,在我的身边完全没有这种干枯的深井。 我下了电车转搭巴士,回到家后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街灯昏暗地照着夜路。晚餐的香味从光濑家中飘散了出来,是咖哩的味道。这么说来,我记得美都伯母好像有说过今天是牛肉的特卖日。 「我回来了。」 我打开玄关,正在脱鞋的时候,映入眼前的是一双新的拖鞋。 「你回来了。」 响应我的是一道温柔轻和的声音。我抬起来,看到穿着已换成便服的巴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七分裤,打扮很朴素,不过质料和剪裁却很不错,脖子上面缠着的黑色颈环成为微小却重要的装饰。这么说来,她穿着制服的时候,好像也戴着那条颈环。如果具备能冷静找出适合自己东西的能力称之为品味的话,那么她真是一个有品味的人。 「马上就开饭了,请你换完衣服就过来吧。」 她说完话后便往里面走去,大概是去帮忙美都伯母吧。自从巴来到这个家以来,就自动自发地帮忙准备餐点,听说是因为「寄宿在这里如果没做事的话,实在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走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灯,脱掉制服,然后用衣架吊起来,接着便换上准备好的便服——黑色的t恤还有破旧的牛仔裤。 我拿着汗湿的白衬衫和内裤往楼下更衣间走去。这个家里更衣间和洗脸台是盖在一起,面积很大。出入口的正面有一个通往浴室的玻璃门,右手边是通往厕所的门,左手边则放着洗衣机和烘干机。我把要洗的衣服放在洗衣机旁边的大篮子里,然后在洗脸台洗脸。冲掉脸上黏黏的汗水后,总算感到清爽一点了。 走出更衣间后,我打开正对饭厅的门。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桌子上有装着凯萨色拉的大盘子以及南瓜凉汤,还有分成三人份、已经淋好酱汁的白饭。 「伯母,圭一郎同学来了。」 「你回来了啊,阿圭。那么我们开动吧。」 「灼呢?」 「还是一样。真不知道她倔强的个性到底是像谁……」 自从红条巴来到这个家以后,就一直是跟我们分开用餐。这似乎是想表达她对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反抗之意。 「我要开动了。」我把咖哩淋在饭上,双手合十说道。 「怎么样,阿圭?」 「真好吃。」 南瓜凉汤和色拉酱汁都很美味,味道清淡却又十分高雅,正好让咖哩的辛辣感适当地停留在舌间。 「今天的料理几乎是小巴做的哦。手艺很好,味道也刚刚好。」 「因为我有稍微学过。」 巴微微地一笑。笑容里一点也没有自傲的感觉。 ——她已经十分融入这个环境了。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这个家里,虽然偶尔还是会发生像今天中午那样的事情,不过大致上应该都已经习惯这个环境了。真是令人惊讶的适应能力。但是回想起红条巴目前为止谨慎的举止,我总觉得有点困惑。 我究竟有没有看过她感到困扰而向谁求助的情况呢? 她自从养父死了以后,便被毫无关系的家庭收养,然后转来这所从未听过的学校。就算再怎么坚毅,多少总应该会让人看见脆弱或受伤的一面吧?可是在她身上不仅完全没有这个现象,反而总是表现出对谁都亲切的模样,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对于纵使原因不同却有着相同际遇的我而言,实在无法接受她这毫不忸怩、直接坦率的表现。 「小巴,妳可以先去洗澡哦!」 当吃完晚餐、碗盘收拾妥当后,美都伯母坐在饭桌旁,开始冲着冰咖啡,听到厨房的水声停止后她便出声如此说道。 「好的,谢谢您。」 红条巴洗完最后一个盘子、脱掉围裙后,出声回道,然后她走出了饭厅。咚咚咚地走上楼梯,接着又走了下来,再一次将头探向饭厅。「那么我先去泡澡了。」然后对着我和美都伯母这么说道,又走向了浴室。 「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大小姐。」 「是啊。」 我从美都伯母手中接过咖啡。 确实是一个有礼貌的大小姐,问题就是有礼貌得太过头了。 「怎么样?跟她处得来吗?」 「很难说。毕竟有太多地方让我觉得很困惑……」 「要跟她好好相处哦,不管怎么说,应该只有阿圭最能够了解巴的心情吧。」 美都伯母的唇边浮起一抹难以形容的微笑。话语 中带了点鼓励,也带了点安慰。 美都伯母不是个擅于说话的人,刚好与能言善道的宗一郎伯父形成强烈的对比。 也许是知道有时比起言语,表情及眼神有时还来得更为有力吧。我和灼每次只要惹美都伯母生气,比起她的话,我们还比较怕美都伯母的表情,马上就会觉得自己犯了错。 可是现在美都伯母露出的这一抹笑容,却让人很难摸清她的言外之意。难道是要我自己好好想一想吗?我真的会懂巴的心情吗? 「……我会好好处理的。」 我端起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我爬到二楼以后,刚好灼探出头来。 「……那个女人呢?」 「在洗澡。她才刚进去,应该暂时不会出来吧。」 听到我的回答后,灼这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她的模样,让人觉得好像是一只勉强从巢穴钻出来、心情不爽的熊一样。明明想一直龟缩着,可是又不能不出门,因而一副焦躁不耐的模样。 「妳也多少调适一下心情吧,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不是都已经道过歉了吗?」 「……才不是那个原因啦!」 灼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焦躁和责备。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先不管是不是突然来了一个房客,重点是我根本看不到她的真心。就算在学校她对谁都很好……可是我就是看不顺眼嘛。」 灼说完后便走到了一楼。看样子还是不要跟灼说今天晚餐就是那个她看不顺眼的女孩做的比较好,至少料理本身是无罪的。 我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业。 跟平常比起来,今天的进度有晚了一点。 简单的数学计算也弄错,甚至英文拼音也一直拼错,平常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写完,今天却多花了一半以上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完成。 我闭上眼,搓揉着酸涩的眼皮,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她好像成为你的替身了吧? 眼皮里显现的红条巴身影,以一脸宛若能剧面具般毫无感情的表情问着我。 替身……吗。 我将覆盖在眼皮上的手顺着往上游移,在右眉上方,从发线下来的侧缘,有着与周围不同的触感。我一边抚摸着过去的痕迹,一边再三咀嚼着她的问题。 ——关于那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当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红条巴说想要再继续问下去,那么到时我应该要怎么回答呢…… 「……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彷佛想甩开背负着的重担似的,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当我拿着空杯子走下楼时,饭厅里已经没有美都伯母和灼的身影了。我听到客厅传来综艺节目的声音,于是往那里走去。灼正躺在沙发上,而美都伯母正在烫衣服。 「辛苦了!」 灼挥了挥手。她好像也对节目里的艺人不是很威兴趣的样子,只是可有可无地盯着电视罢了。 「阿圭,你先去洗澡吧!」 「灼没关系吗?」 「没关系。」 美都伯母转向灼,灼则是立刻别过头去,好像是为了要表示她的不爽才故意留在客厅的样子。 「她从刚刚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不要管她赶快去吧。」 「好,我知道了。」 我从美都伯母旁边堆积如山的干净衣物中抽出了几件。 「哥哥,现在有开冷气,记得要关门喔哦!」 灼在沙发的另一边这么说道。我确实把门关上后,便朝着家里内侧走去。 通往浴室的更衣间的门,就被我很自然地—— ——喀啦…… 当我开门的同时,对面浴室的玻璃门也被打开了。 「……」 「……」 这真是老套啊…… 我竟然还能悠哉地这么想着。本来觉得这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可是当几个条件都具备了以后,结果它竟然真的发生了。 譬如说,当里面的人出现的前几秒,所有的杂音都在这短暂的瞬间消失了……等等。 譬如说,明明已经到了平常早该结束的时间,可是前一个人却难得地泡了一个长长的澡……等等。从她说「我先去洗。」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 我与巴四目相对后,突然想不出来我应该要采取什么行动。都是因为突然间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的关系,当我还在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结果便产生数秒的停顿。就是这致命性的一点让气氛整个冻结。 巴似乎也为了现在这种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而感到很疑惑吧。她杏眼圆睁,一脸惊讶地僵在那里,毕竟她是直接从浴室里出来,几乎是全裸的状态。 挂在巴左手手腕的毛巾遮掩着胸口,不过它的效果实在令人难以启齿,而且反而突显了她的身材。被左手抚住的胸部略为变形,却更鲜明地强调了它的柔软和丰满。毛巾铺盖在肌肤上,特别立体地呈现出她从胸到腹部、腰际微妙的线条。因为泡澡的关系,透着宛如被火光映照般红色的身躯,仿佛散发香味的女性魅力盈满了一室。 真美……我的脑中非常直率地浮现出了这样的感想。 就在我的口中不自觉地发出感叹的同时,僵直的身子和意识也同时被拉回到了现实。 「抱歉。」我闭上眼慌张地往后退,嘴里赶忙道着歉。 「发生这种事可能让妳觉得很难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感觉到身后的红条巴似乎也不再僵硬了,她的脚步声穿过更衣间,细微的衣服摩擦声在我视线以外的地方飘荡。在这安静的家里面,背后的声音显得如此响亮。 「……已经可以了。」 听起来丝毫没有动摇的声音响起,于是我把头转了过去。站在那里的巴,肌肤依然微微冒着热气,不过脸上的表情却对比似地显得十分冷淡。对于彷徨又无所适从的我,她完全没有多加停留,啪哒啪哒地打算走出更衣间,我则慌慌张张地从出入口闪了开来。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还能闻到从红条巴身上传来的强烈肥皂气味—— 「我……最讨厌你了!」 寒凉的,宛如冰块摩擦般的低吟飘了过来。 当我转向背后时,巴瞥了我一眼后便走掉了。 她注视我的眼瞳,就宛如沙漠一般的荒凉,完全没有羞愧、愤怒或是激情,只有如针般锐利的冷淡,将我给刺穿。 「……唉呀呀。」 我闭上眼,深深地叹息,佣懒地脱掉衣服走进浴室。 ……把身体洗干净一点罪恶感或许也会少一点吧……但事实依然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我弯身坐了下来,将手伸向眼前的沐浴乳。 「……咦?」 我按下压力盖子,沐浴乳要流不流的,嘎嘎嘎地发出空气挤压的声音。我摇了摇瓶子,再次确认了一下,几乎是空的了。明明上个礼拜才买的,刚刚换过而已。因为是我去买的,所以一定不会错,可是这样也用得太快了吧,平常大概可以用上一个月的啊。 「……唉,算了。」 我打开盖子,加了一点水进去,虽然稀释过不过还是可以加减拿来洗身体。于是我走出浴室(保险起见我已经先确认过外面的情况),拿起放在洗脸台上的沐浴乳补充包,然后才走回浴室。我在心里跟美都伯母道着歉:我等一下一定会把洗脸台外面沾湿的地板弄干的。我把空瓶子注满后,将袋子里残余的沐浴乳用少量的水冲开,尽可能全部用完,接着用水把沾在手上滑滑的沐浴乳洗掉,然 后终于可以开始泡澡了。 当我换完沐浴乳后,身体感觉到有点冷,于是我整个人完全浸泡在这温暖的水里头。为了想要放松身体,于是我把头靠在浴缸边缘,让头可以抵抗地心引力,能感到舒服一点。 『我……最讨厌你了!』 唉呀呀 我抬头望向罩着塑料外壳的电灯,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我好像被她给讨厌了。嗯,被连认识都还谈不上,还因一些复杂的状况而变成『哥哥』关系的我看到了裸体,会被讨厌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她的言语和目光,总觉得好像包含了更深一层的意思,彷佛葡萄酒或蒸馏酒经过了长时间的发效后会更添风味一般,她对我抱持的感情似乎有种经过岁月的沉淀渐渐成熟的感觉。那不是一个礼拜或是一个月这么短期间就完成的廉价情感,而是带有明确目的和原因的深刻敌意。不对,或许应该说是『恨意』的感觉。 我回想着在学校还有在这个家里的『红条巴』。 她是一个端庄、而且待人亲切的少女。非常有礼貌,也完全不会让人担心。在毫无阴影、幸福的环境里成长,看起来是身心健全的少女,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唉,算了。」 红条巴讨厌红条圭一郎,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理由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闭上眼,泡着微温的热水。眼皮中,那双如夜晚沙漠一般荒芜的眼瞳持续燃烧着,那双憎恨我、嫌恶我的眼瞳。她的存在慢慢地与温暖的浴缸融合在一起,令原本令人安心的感觉也渐渐地变调了。 i 她回到房间落上锁,背靠着门渐渐地坐了下来,抱着脚搂着肩膀,用着自己也可以明显知道的茫然表情,环视着室内。 空无一物的房间。 除了放着一些书本之外,这根本是一个毫无装潢、缺乏特色、只保留了最低机能的房间。在老家(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合)的时候,房里虽然都是高级的家具,可是她却对那种东西一点留恋也没有。因为她没有任何执着,无论是对那些东西,或是对自己……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出来。 「……不过是被看到裸体,竟然还会像个处女一样不安。」 原本弓在纤肩的手指,缓缓移向脖子上的皮环。感受着由指尖传来的金属冰冷的触感,她凝望着映照一室昏暗光线的满月。 都是月亮的错,她这么想着。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不安定的关系,或者只是看的人内心自己的感觉,今晚的满月透着不吉利的红褐色。 「……真是个适合作为复仇开始的月夜。」 她暴露在疯狂女神洒照的月光之下,轻轻地沉吟着。 红色的月光无言映照在这个面无表情、独自蜷缩蹲坐在地上的少女身上。 2nd cut 2ndcut——进攻 九月○x日。晴朗多云。夜半有雨。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了,也习惯了新的班级。只要能吸得班上中心族群的认同,在班上的处境白主也令变得比较好过。差不多也该选择社图活动了。 只是我与『哥哥』还是和不来。应该说我愈来愈憎恨他。他大概很难想象我这十年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吧。对这个之前为止都未曾相识的『哥哥』,我心中确实存在着恨意……这个念头甚至愈来愈深刻。 好痛苦。痛苦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胸口枋佛要被撕裂了一样……我笑了。这简直就像陷入苦恕的少女的台词一样嘛。但是,盈满我胸口的却不是那么美丽的东西,而是宛扣泥泞不堪的无底沼泽似的……阴暗和丑陋…… 1 意外发生在某一个炎炎夏日。正在旅行兼避暑的母子遭到长距离搬运卡车的撞击。 事故发生现场在卡车司机的公司附近,就在卡车正要返回公司的途中。因为这种状况让司机变得松懈,导致注意力不够。他没注意到正在路旁踩着白线玩的幼小男孩。注意到的人只有男孩的母亲,她抱起儿子想要闪到路的另一边,可是卡车却从母亲背后撞了上去。 不到五十公斤的女性和大约五公吨重、急速行进的铁块。 母亲当场死亡。她被撞飞至数公尺远,最后跌落到地面,彷佛极为夸张的电影一幕,噗通噗通地滚了几圈。 虽然小男孩还是受了点需要缝合的伤口,但是以事故当时的状况来说可算是没什么大碍。因为母亲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而她在遭到致命的撞击之后,依然紧紧地抱着儿子没有放开。 因母亲牺牲性命而得救的小男孩,在那之后被父亲疏远,最后被几乎与家里的亲戚断交的大伯夫妇所收养。 之后的发展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这就是我进入光濑家的故事始末。十二年前——正确来说应该是十一年又九个月前的事情。顺道一提,那一天正好是我五岁的生日。 关于母亲——红条巴,我仅有些许的记忆。 很柔软,很温和,带着一种暖阳烘烘的感觉,这应该就算是全部了吧。虽然也模糊地记得曾经有被拥抱或被斥责过的印象,但是却不是很清楚那究竟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发生的。 毕竟都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这段时光占据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二,岁月的流逝早就足以让记忆随风消逝了。 时间是残酷的吗?是的,对只能随着时间漂流的人来说,是无比残酷的存在。 即使如此,我却依然深深地记得那一双罕见而美丽的……金黄色眼瞳。那是一抹遗传给我的虹彩。以为人子的心情来说,那让我感到十分地骄傲。 还有——火热,包覆我身体的……生命热度。在被一片漆黑所覆盖的视线里,只有那种火热,至今仍在我的脑里燃烧着,那是母亲体内流出的血液热度。惶然无措的我,一边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不断流淌,与母亲冰冷的手腕形成对比,一边沉入了温热的沼泽最深处。 被光濑家所收养、还是小孩的我,心里也理解了自己已经被『舍弃』了。即使不能理解,但心里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而这些应该都是自己的关系。 在光濑家的生活是我最希望也最期盼、至高无上的幸福。 宗一郎伯父与美都伯母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宗一郎伯父是自己愿意收养我的,而美都伯母告诉我可以叫她『妈妈』,也希望我这么叫她。刚懂事的灼也喜欢赖着我,我们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长大。灼每次唤着「哥哥」的笑脸,总会为我带来些许的安心感。 但是无论光濑家的人对我有乡亲切慈祥,我却一点也无法觉得幸福洋溢。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他们对我来说不仅是最重要的人,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好好守护的存在。 但,这都是徒劳。 我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幸福,即使能够理解这就是幸福,但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失去了光耀尊容的价值,最终只能变成逐渐腐朽的遗物,被一群内心温柔的人所包围,我感到的只有满腹的抱歉。都已经有这么多的爱情灌注在我的身上了,为什么我的心依然是如此的冷澈?对于拥有如此冰凉内心、却依然开心地露出笑容的自己,我更是有种想对之唾弃的厌恶感。 坏掉了。 身为一个人,我缺少了一个决定性的东西。 要下这样的结论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那么又是缺少了什么呢? 生物都会拥有一个器官,那就是能接受情报的受体。 它存在于所有细胞之中,是传递荷尔蒙与吗啡的必要器官。无论是单细胞的微生物,或是复杂构造的人体,都是藉由这种受体分析情报,然后进行情报传达。 当我知道有这种受体的存在时,我深深地觉得认同。 嗯,我欠缺的那一块一定就是心灵的受体,能够感觉到幸福的心灵感觉器。 一定是母亲的血、那种生命的热度把我心中的受体给焚烧殆尽了吧。从我丧失当时幸福的象征——母亲的那一刻起,幸福的感觉也同时被拔除了。 我这一辈子都无法感受到幸福,即使表面上露出笑容,但也只能永远地拥抱着孤独。 既然如此,那么被人讨厌似乎还比较轻松一点。 也因为如此,我能够接受被人憎恨的感觉。 那种被疏离的结果也最适合我。 对我释出善意甚至会造成我的困扰,喜欢亲近这种感觉不到善意与幸福的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等我高中毕业后,我想去某个很远的地方。离开光濑家的人,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报恩方式吧。因为不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辛苦的付出都是徒劳,所以我才必须离开。 我只能生活在孤独里,而我也必须孤独…… 于是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而且,这种意外说频繁其实也满频繁的。交通事故一年也发生了将近百万件,现今因交通事故而死亡的人数也到达一万人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幸运了。 这些话我几乎没跟其它人说过,至少只有两个人。不过这两个人里,应该没有会说漏嘴的人。 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过去在班上就这么传开了。 结果,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产生了变化。刚开始带点同情和好奇的眼神在同学问蔓延开来,接着是消极的无视,到了现在就变成隐含恶意的感觉,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2 第五堂课是体育课,我就这么饿着肚子上课。因为午休时我在洗体育服,花了一点时间。特地使用水洗就掉的颜料来弄脏体育服这点,感觉似乎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不过幸好气温很高,而且空气也很干燥,所以体育服马上就干了,至少我不用穿着湿衣服上体育课。 反正足球分组时也被排除在外,所以球也不会滚到我这里来。 唉呀呀,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但是事实发生后还真的让人很想哭。 当男生在踢足球的时候,女生则在一旁打垒球。巴刚好击出一个全垒打的大好球,正受到队友们的欢呼。 「不愧是红条同学,太厉害了。」 当我在休息区休息时,旁边的一群人正好在说着话。 「不但会念书。」 「又有礼貌。」 「品味也很好。」 「虽然个子有点矮。」 「笨蛋,这样不是刚刚好,会激起别人的保护欲。」 「如果可以被她叫一声『哥哥』,那我死 也甘愿了。」 「还真是说到重点了。」 「这么说来,好像还真的有人就处在那个幸运的位置呢。」 「偏偏那个大笨蛋竟然还忌妒那么好的女生,真是的。」 我感到几道目光从我背后射来,接着我便离开了休息区。我似乎被当成是个因为自己被抛弃、所以忌妒妹妹的可恨浑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被同学们如此定位了。 课程结束后我特地绕了远路,才朝着楼梯口走去。如果与同学碰到面会变得没完没了,因为我大概也猜得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来到已经回归平静的楼梯口,打开鞋柜,如同我预料的一样,室内拖鞋果然不见了。我穿着袜子来到走廊,往最近的垃圾桶走去。果然看到一只沾满泥土的拖鞋,「还有一只……」我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朝着附近的厕所走去。正如我预料的,另一只拖鞋被丢在厕所的地上,没被丢在马桶里就算幸运了。 我在更衣室换完衣服回到教室,原本一片吵闹的教室在我踏进去后立刻陷入一片寂静。在我走回位子的途中,窃笑声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我先确认过椅子后才坐了下来,接着教室里又开始变得吵闹。总有人若有似无地看向我后,接着又与其它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他们大概没有任何罪恶感吧,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她伸张公理的正义使者。 我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正被其它人包围着,然后偷看着我,脸上露出很抱歉似的表情。其它人看到她这个样子,马上开朗地笑着鼓励她:「没关系啦。错的人是他呀,小巴妳才是受害者吧。」 真是太厉害了。 她已经彻底地成为这个班级的中心人物,然后我变成了待在这里的公敌。八成是我复杂的过去已经在这个班上传开了吧。对照起来,红条巴便成为感人悲剧的女主角。事实上,养育红条巴的亲人都过世了,她被完全不认识的家庭收养,光是这样的题材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悲剧主角这个设定其实是一柄双面刀。而红条巴只需要露出些微的担心和浅浅的微笑缓和气氛,最后再对红条圭一郎望上一眼,就可以把一切都搞定了。 现在的我对这个班级而言,似乎成了邪恶的象征。他们鼓励红条巴的时候就像是慈爱温柔的邻人,而攻击我的时候就像施以严厉制裁的正义使者一样。 唉呀呀。 嗯,算了。 事情都还在我的预料之内,书包还没有被丢到水沟,也还没被从楼梯口推下去,课本也还是干净的,桌子被摆上小鸟和青蛙的尸体就算有也应该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吧。等真正遭到威胁以后再来仔细想想好了,现在的情况也还算轻松。 我早就习惯被疏远、被忽略了。 终于到了上课时间,能见老师走了进来。严肃认真的三十岁的级任老师,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带的班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起立,敬礼!」 我遵从值日生的口令站起来行完礼,当我正要坐下时,我的视线瞬间与巴四目相接。虽然她立刻把目光转开了,不过眼神中却隐约地透着些什么,颜色宛如枯叶般的瞳眸,似乎闪着些许的厌恶。 课程一结束,我便立刻抓起课本塞进书包,如同空气一般地走出教室。我的目标是社团大楼的美术教室。 美术社当然是使用美术教室,就算是选修科目,不过因为正式上课时也会用到,所以是一个不会消失的活动据点。在这栋群雄割据的社团大楼里,美术教室的立场还算是有利的。 社团大楼的二楼转角就是美术教室。门的边缘部分有点故障,所以要拉开拉门时,需要一点点小技巧。握住门把往左边72度,另一只手交叠在上面十三公分的位置,开启的时候往里面推一下就能够顺利开合。往内推的位置如果是70度,或是距离十五公分也不行,一定要精准地以72度、十三公分的方式。只要能够掌握到这个技巧,就能被承认是美术社社员,听说是美术社创设以来的传统。不知道是一开始的设计不良,还是真的经过准确的计算,这点我倒并不是很清楚。 美术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画具和雕像也收纳在靠近教室内侧的方向。空虚的气氛凝着在寂寥空旷的地面上。 因为一放学就马上冲到这里来,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也算是在预想范围内。我走进教室后向左转,走向黑板旁的美术准备室。 美术社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进行绘画或雕刻,而是选择像陶艺这种比较费时的作品。因为做陶艺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保管窑炉和陶土的美术准备室,从社团活动中的实质面来看可说都是专属于我的。 我现在几乎都在制作十月下旬文化祭的作品,例如大型花器或质朴的茶碗,而已经有几只成形的作品正在晾干。 我推开门。塞满资料和工具的柜子到处乱放,房间正中央放着工作台,有种颇为拥挤的感觉。不过习惯成自然,我在这里感到心情很舒服,这里是我小小的堡垒。没有浮夸的活动,总是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 在这小小的安静堡垒里,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访客。 「——你好啊,哥哥。」 红条巴微笑对我打着招呼。 「我也决定加入美术社了,我在之前的学校也是美术社哦。接下来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嗯,彼此彼此。」 唉呀呀,在我内心黑暗处的另一个自己无力地摇头,耸了耸肩。 我把书包放在一直以来的固定位置,然后走向工作台。我和巴很自然地变成面对面的状态,我们中间则放着两个花器和三只茶碗,它们似乎承受不了昏黄的阳光还有前面这对男女的视线,看起来一副心情不好缩着肩膀的模样。 「说不错……好像有点失礼,应该说你做得很好呢。」 巴用指尖巡回着花器的边缘,然后这么说道。 「为什么你会开始玩陶艺呢?」 「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是啊,圭一郎同学好像很消极,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自己去做些什么的人。」 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讲出口的话却是含枪带刺。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皮笑肉不笑吧,我在内心如此冷静地思考着。 「……有一个奇怪的大叔叫我试看看,所以我无所谓地试着做了看看,没想到好像还满适合我的样子。」 「奇怪的大叔?」 「在我还没搬来这里以前,大概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吧,有一个带着艺术家怪癖的大叔。虽然他好像是有名的艺术家,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也是警察局里一个有名的剑道指导官的样子。」 教我陶艺的是一个大概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大叔」只是单纯的名词而已,因为到剑道道场学习的小学生都是这么叫他的。 只要让我坐在窑炉前面,那个剑道家兼陶艺家的怪人就会一改平日的粗糙嗓音,开使用沉着的语气说道: 「其实所谓陶艺的本质,就是与土之间的对话。因为对象是大自然的东西,所以跟绘画和雕刻不同,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完整呈现。只要愈焦躁就愈偏离理想。虽然可以利用窑炉反复烧烤陶器、改变形状,然而等它干燥完成后再取出时,就已经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形状和影像了——这就是陶艺有趣的地方。正是因为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制作,才能够做出超越自己预想的作品。无论是一点点小小的歪斜或瑕疵,都能在无意问为陶器带来一些气韵。就是因为它不完全且不安定,才显得更为美丽,这就是它有趣的地方。」 老师说的话太过浪漫,与他严肃的外表实在不太符合,可是当我冷静地质疑他好几次后,老师却突然敲 了敲我的头。 我还是无法理解不完全和不安定的这种美感,不过与这种没有意识的土之间的对话,总是能让我的心情感到平静。 「……说得真好。」 「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红条巴颇有同感地点头,然后用手指着其中一只花瓶这么问道。 我沉默地点点头。 「……我听其它社员说过,你好像利用暑假花了两个月才完成的吧?」 我点头。从决定好设计之后再制作容器,接着又不断地修正设计和容器,结果真的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巴露出微微的一笑,她拿着花瓶的手就这么——放掉了。 沉重的土块依循着地心引力法则坠落到地面上,干脆地摔个粉碎。小小的土块滚到工作台下面,然后碰到我的脚尖。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红条巴依然还是笑笑地说道。她的黄色眼瞳露出一副宛如窥视着笼中昆虫似的眼神,观察着我的反应。 「……包含备品我总共做了两个。请妳下次要小心一点喔。」 我自然地耸了耸肩。 原来我是这么不对巴的意呀。 她的笑容渐渐隐没无踪,然后露出如同北海流冰一般的表情。 「——你的感受力已经坏死了吗?」 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冷淡无波、刻意平板。她的表情和声音就仿佛在坚硬的地壳下面,流动着的炎热熔岩,隐藏了强烈的激情。 「不能说是坏死。」 不过有一部分确实是如此。 「只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罢了,还有就是因为太久没用,表情的肌肉也退化了。」 「你是想说你根本毫不在乎?」 我感觉到她似乎出现了一丝丝的裂缝。巴的表情显露出些许的严肃,她用力收紧她的手,甚至指头也渐渐泛白。 「因为你生活在一个和善的家庭,所以才不会为这种小事受挫吗?」 她伸手拿起另外一只花瓶,把它高举过头,用力地往下摔落。已烧制完成的土块发出巨大的声音然后被摔个粉碎,听起来宛如被凌虐致死的狗叫声一样。 巴抬起脚,将地上巴掌大的碎片踩得面目全非。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力踩踏着,残留在地上的东西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了,只剩下灰尘碎屑。她惊人的破坏行径还真的可以用『绝对破坏冲动』来形容。 「……你两个月的的辛苦就这样完全粉碎,成了垃圾了。」 巴微微地耸耸肩,斜睨了我一眼。 「真是舒畅。反正你的作品也不过如此,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不是吗?因为就连你本人都是毫无价值可言。」 「……正是如此,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你这种装模作样的样子让人更生气!」 巴叫道。同学们和光濑家的人完全没听过她这种充满着单纯的愤怒和憎恨的声音,相较于平常总是温柔平和露出微笑的她,可说是极端强烈的对比。 「哼,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悲剧的主角吧?演出一个遭受无血缘的妹妹所欺负的可怜哥哥,就这么让你感到愉快?」 她的气息紊乱,紧咬着下唇,沸腾的眼神中有着丝毫不输给烈日的炙热。 「在班上被孤立,重要的作品被破坏,都到了这种程度你还可以表现得一副没事的样子,悠悠哉哉的?哼,难道你真的白目到丝毫不在意这些事?还是因为从前的生活太幸福了,所以脑袋的螺丝松脱了?」 「我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张冷静的脸!」 红条巴又拿起一个汤碗,使劲地丢了过来。茶碗砸到我的额头,发出了喀的一个呻吟声,然后砰地破碎了。 「呃……」 突然受到这样的冲击还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我按住额头,把手放在背后的墙壁上撑住身体。等到冲击感退去,我拨开浏海,用手摸了摸被打到的部分,掌心并没有沾到血,不过还是很痛,等一下大概会肿一个包吧。 巴依然维持着拿汤碗扔我的姿势,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不对,是我的额头。不久前的激动已经褪去,她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我。 「……」 我慢慢地挺直身体,朝着她走去。巴一惊,连忙往后退。我们隔着工作台,用同样颜色的眼瞳互相对望着。 「……我确实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我缓缓地说道。巴则是彷佛被什么给束缚住似的一动也不动。 「妳说得一点也没错,活到现在,我也一直都是这么想。所以当别人对我释出善意的时侯,我总是觉得很抑郁,所以,被人厌恶憎恨反而让我觉得比较轻松。我这种样子完全出自于自然,并不是装模作样,也不是悠悠哉哉,只是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罢了。」 「……那你就快点自己滚出去啊!」 她低下头,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咬着牙说道。 「我绝对不会承认你的。你根本不配拥有任何容身之地,你干脆去找个谁也不知道的阴黑井底,自己慢慢腐烂最好!」 我缓缓地点头,拿起书包走出准备室。嘎哒地施点小技巧推开了美术室的门,毫无目的地朝着莫名的地方走去。 ——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没错。 井底啊。我在心里想着。我一直在找的,确实是这样的地方没错。问题是,我一直都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啊。 我在半路上走到厕所去检查一下伤口。果然肿了一个包,就在我额头的右侧,旧伤的正上方。 「……」 刚刚巴一直盯着我的额头,难不成就是在看这道伤痕吗?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道细白突出的疤痕。 3 我决定到图书馆打发时间。 我逛着书架,随便翻阅着手上的书,但是总看了前面几页就停下来。虽说是读完了几页,也不过才二十多页而已——我用手夹着,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这是最无聊的打发时间方式。 『反正你的作品也不过如此,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不是吗?因为就连你本人都是毫无价值可言。』 ——是啊,这话真的是再正确不过了。 我深深地同意她的话。脑海里显现出红条巴的身影,我对着她点头表示赞同。身为瑕疵品的我所做出的东西,与其说是不安全、不安定,不如说跟我一样也是个瑕疵品。大概也缺少、甚至遗失了能引起别人共鸣的东西吧。因为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以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说,应该也找不到比我更没有价值的人了吧。 「……」 当我睁开眼睛时,不知不觉中图书馆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望向外面,天空已开始渐渐染上了颜色。强烈的橙黄色阳光穿过书架间的空隙斜照进来。我坐的沙发放在靠图书馆内侧的位置,四周被书架包围,宛如一个小房间一样。像现在这样,在黄昏时刻变得昏暗朦胧,正是我最喜欢的空间。 我站起身来,本来依依不舍地要把手上的书还回去,但又心念一转,朝着图书室的柜台走去,在借书卡上写下名字。我的运气不好,负责的图书馆员正好是班上的女同学,她们毫无帮忙的意思,只是用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的眼神一直盯着我。 当我填妥最后一个字时,图书馆的门被用力地推开了。我回头过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一个一年级的女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学、学长……」 「速水同学吗……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么急?」 原来是灼的朋友。速水同学。她认出了我之后,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拉扯, 把我带出了图书馆。实在不知道个头娇小的速水同学,到底是哪来这么惊人的蛮力。 「怎么了吗?怎么急成这样?」 「灼出事了,她受伤了,现在正在保健室。」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顿时切换了身体里的开关,超过了她,自己冲向中央大楼。 「学、学长?」 保健室在中央大楼的一楼。我跑到图书馆的一楼后,在走廊上迈开大步快速地奔跑着。我穿过连接图书馆与中央大楼的走廊,冲向敦职员室的方向。保健室在相反方向,靠近教室的川堂附近。我穿过中央大楼的一楼,终于来到了保健室。 「灼!」 我用力推开保健室的门,发现灼正瞪大着眼睛看着我。 「哥、哥哥?」 保健室的医生正拿着绷带帮她包着脚,不过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你太夸张了啦,好像要来看什么性命垂危的病人一样。」 保健室的医生一边苦笑,一边用绷带缠着灼的脚踝。 「我在这个学校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表情跑进来探望扭到脚的亲人——好了,怎么样,光濑?我已经确实帮妳固定好了。」 「不,不痛了。非常谢谢妳。」 「这两、三天内不要动到哦,如果疼痛没改善的话要马上跟我说。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给妳替换的贴布好了。」 年近三十岁的保健室女医生在找过急救箱后,又在保健室的柜子里窸窸窣窣地找了一下,不过似乎没找到替换的贴布。 「咦?啊,对喔,暑假时被体育社的那些笨蛋随便拿去用了,所以量才会不够……真是没办法。我到仓库去拿,你们等我一下。」 保健室的医生尴尬地快速说完后,便走出了保健室,而如同交接一般进来的人,正是速水同学。她脸色青白,气喘嘘嘘地说道: 「……学、学长……你太快了……啦!」 「美希,妳到底跟哥哥怎么说的?他冲进来的时候脸色好可怕……而且明明只是小小的扭伤,根本不用特别把哥哥叫来……」 「可是灼,妳不是被推下去才受伤的吗?」 被推下去? 「不是被推下去,是要推人结果却一起被连累了啦!」 灼有点失望地说道,这让我感到愈来愈混乱。不管是推人还是被推,总之包含在这其中的讯息就让人觉得大有问题。 「发生什么事了?」 我正面对着灼,不过她却把头偏了过去。 「灼!」 我加重了语气,可是灼依然扁着嘴,闷闷地不发一语。 「因为她们吵架了。」 「美希!」听到速水同学这么说,灼立刻慌乱地出声制止,而我瞪着灼示意她不要说话。 「跟谁吵架了?」 我回过头问着她。美希露出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过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就是那个转学生啊,学长的妹妹。她们在社团大楼打了个照面,然后灼就突然抓住她……」 「是那个女人的错!」 「那个女人?」 虽然灼一脸大事不妙地掩住嘴巴,不过从这句话中我多少可以探出点端倪。 「……不好意思,速水同学,妳可以帮忙把灼的书包拿过来吗?」 「啊,好的,我知道了。」 速水离开后,保健室变得安静起来。原本别过头去的灼,在我持续盯了她一阵子之后,目光开始若有似无地瞄向我,接着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说话了。 「……对不起。」 「为什么?」 「……」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社团大楼遇见了那个女的,当时她正从美术教室走出来。因为她刚好是一个人,所以我就逼问她。就这样而已。」 「妳逼问她什么?」 「还会有什么,当然是关于哥哥的事啊!」 灼大声地叫道。 「有关哥哥那些难听的谣言都传到我耳里了啊,他们说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然后遭到遗弃』之类的。」 「这是事实没错啊。至少我母亲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那是意外啊,根本就不是哥哥的错,而且都已经是十多年的事情了!居然还这样挖人家的旧伤疤……」 「可是这样也不代表就是她传出去的啊。」 「除了那个女人还会有谁!」 灼真的生气了。她咬住下唇,用力地握着拳头。 「这么一来,不就跟国中的时候一样吗……那时候谣言也是愈传愈难听……」 「那个时候我也有错,如果我能多少装出点害怕的样子就好了。这样那些家伙多多少少也会满足一点。」 「……哥哥是笨蛋!」 「嗯嗯,是大笨蛋,顺便再加上没出息和没有用好了。」 「……还有笨拙。」 「不过我的手指倒是挺灵活的喔。」 「……就连说个笑话都好冷。」 「今后我会好好学习怎么找出笑点。」 「……什么笑点啦。」 灼轻轻地笑了出来。看来她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我也该停止放冷笑话了。 「嗯,刚刚不是说妳好像被推了下去,结果怎么样了?」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就这样离开,所以我就伸手想要抓住她,结果重心不稳,两个人就一起跌倒了。不过她好像没受到什么伤,真让人觉得不甘心。而且最后她还紧张地叫人来把我送到保健室,真是伪装得滴水不漏!」 我听完后也放下心了,至少对方没受伤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我一定要去跟爸爸抗议,虽然现在还不能马上回家,不过等我回家就等着瞧吧!」 「灼,这件事就先这样吧。毕竟这是我的问题。」 「才不是,是我们的问题,因为万恶的源头跑来我们家了啊,难道你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灼,也许她之所以这么对我,有她很明确的理由;也许她之所以这么恨我,真的有什么原因也说不定。在知道一切真相以前就先这样吧。」 「会有什么理由?哥哥之前不是根本没见过那个女人吗?」 「就算是这样……嗯,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跟国中时候一样的状况,所以妳也不要这么乱来了,好不好?」 「……真的吗?」 「嗯嗯。」 「那我们来好好地做一个约定。」 灼说完后便伸出了手。 「妳说好好做一个约定是指……打勾勾?」 「不行吗!?」 看到灼因为发窘所以提高了音量,我也苦笑地伸出小指头,两个人的指头缠在一起,「打勾勾了!」我们勾完了手指的同时,速水同学像是算好时间似地和保健室医生一起回来了。 插图048 「灼,我把书包拿来了。」 「贴布也放在里面了,今天一整天都要好好贴着,还有,要安分一点哦!」 灼接过书包准备站起来,我伸出手想要帮她,不过她却轻轻地摇摇头。 「没关系,虽然有点不方便,可是也不是不能走。比起这个,我们约好了不可以跟国中的时候一样,要好好解决哦!」 「嗯嗯。」 「要是你又拖拖拉拉的,那我也有我的做法。」 「我知道了。」 灼又叮咛了好几次,不过与其担心我,我希望她还是先担心她自已的脚比较好 。 等她和速水同学一起回去后,我向保健室的医生鞠躬道谢。 「非常谢谢您。」 「真是个有礼貌的哥哥,真不敢相信你们的姓氏不一样,感觉就好像真的兄妹一样。」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是堂兄妹。」 「就算是堂兄妹也一样。虽然我也有亲兄弟,可是我们之间就像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所以我很羡慕感情好的家庭——不过你这样好吗?不跟她一起回去?」 「因为我跟她约定好了,要把事情解决之后才回去。」 「唔?嗯,你们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嘛。算了,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我这里吧,至少我还有心理咨询的执照,只是到现在却还没有人来过,现在的话,我可以当你的专属咨询哦!」 虽然我回答得很干脆,不过其实我心里却觉得没那个必要。因为那是我和她——红条巴之间的问题。 「……」 我从保健室出来后,就直接朝教室走去。虽然我想用跑的,不过还是耐住性子改成快步行走。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到了教室后,我用力地推开门。在只剩零星几人的教室里,有几个学生被声音吓到,愣愣地看着我。我在他们之中找到我要找的人。 红条巴正在跟三个女同学聊着天。我直直地走向她。仔细一看,她的制服上还沾着一点点脏污,可是不特别注意的话也不会发现,看样子她应该没受伤。 我站在巴面前俯视着她,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有话跟妳说。」 我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沉,虽然是自然发出来的声音,不过现在这样的声调正好。 「干嘛?红条,你要对小巴做什么?」 旁边的女同学威胁似地开口说道,不过我无视她们,依然把视线停留在红条巴身上。 巴装出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有点害怕地往后退了退。不过她的眼瞳却完整地映着我的身影,并没有跟我一样动摇。 愈这样看着她,愈觉得她眼睛的颜色还真的很奇特。红条巴的眼瞳,还有映着她的我的眼瞳。如果只看这个部分的话,她看起来还比灼更像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不对,或许真的有血缘关系也说不定。不过这双眼是遗传自母亲,所以她或许是母亲那边的亲戚啰? 「喂,红条——」 「我知道了。」 抢在旁边的人开始骚动之前,巴站了起来这么说道。 「没关系,他只是有话想说而已。」 巴露出亲切有礼、完美无瑕的微笑。其它人也因为她的笑容而安了心,对着她点点头。 我跟着她离开了教室,在走廊上的一个角落站定。如果走得太远,教室里的同学说不定也会跟过来。 「我就直接说了,不要对灼出手。」 听到我连前面的废话都省了,巴露出意外的表情。 「妳好像跟灼一起从楼梯滚下来吧?至于原因,如果妳要传是我做的还是怎样都可以,就算说是我煽动的也无妨;可是,不准妳提到任何关于灼的事。」 我快速坚定地说完后,巴的表情从意外变成了惊讶,她眨了眨眼睛,「咦?」了一声,然后竟然忘了闭上嘴巴。 「以后也是。如果只是关于我,随便你要怎么传,在学校里要把我传得多差劲都没关系,说我杀人也好还是别的也罢,可是,我不允许妳因为我的关系去贬低光濑家的人。要是妳真敢这么做,到时候我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堵住妳的嘴。」 我不让她有机会开口,安静冷淡地一口气说完后,等着她的回答。 「……」 巴原本是一脸惊讶,不过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她用之前在美术准备室里,那种毫不动摇、一派冷静的表情,打量着我的心思。 「不管用什么手段?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手段?」 「我不是说过了?就是不择手段,我不会选择方法,也无法选择,因为我这个人很笨拙。」 「……」 我们沉默着互相瞪着对方。她面无表情的脸就好像僵硬的人偶一样,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就像是陶器似的。彷佛不会自己发热的无机物般僵凝的神态,但眼瞳里却闪着光芒,如同阴冷黑暗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就像在湿冷的空气中仰望夜空时所感受到的月光一样,静静地照射着,却隐隐含着沉默与无声的压迫感。 巴忽然笑了。露出一个静静等待猎物的猎人,突然发现对方弱点的表情,而在那其中更可以感受到疯狂的情绪。 ——这么说来,月亮正好是象征着疯狂与猎人的女神。 「……该怎么办呢?只要能让你痛苦,也许真的有一做的价值。真可惜,如果我也受了一点伤,说不定还能轻易地把灼同学逼到绝境呢!」 「……为什么要憎恨我到这种地步?恨我无所谓,应该说恨得愈重愈好。但是妳又何必牵连到别人,这样不是弄错对象了吗?」 「弄错对象?不,才不是。他们收养了你,甚至给予你幸福。光是这样,他们就已经算是很重要的当事人了,因为,光是给你幸福就是一种错误的行为。」 「……」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了,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活到了现在。所以,我才会这么恨你。」 她用一脸陶醉的神情说出了这段话,彷佛她就是为了要说出这句话而一直等到了现在。 「你应该搞请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必须了解到自己是多么罪孽深重。你根本就没有搞清楚,你不是没有价值,而是存在本身就是个罪孽。哪,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她露出了微笑。 那不是装出来的笑容,而是恍惚中带着愉悦,却给人一种不知道何处扭曲的感觉。然而正因如此,我才能确定那是她发自内心真正的笑容。 嘶——巴抬起她的纤纤玉手。彷佛带着万般爱恋似地把手放在我的胸口。 「终于,我终于看到你痛苦的表情了,真满足,我觉得好满足——可是,还不够,请你再更痛苦一点吧,请你再更郁闷一点吧,请你再更痛心一点吧,请你面对自己的罪恶、面对自己的悔恨,面对自己的过错。那就是我的希望、我的心愿、我的喜悦。」 她一脸宛若慈母的表情,口中却说着和表情完全相反的言语,令我看了百感交集。正如她所说的,她确实感到很满足。从她的话里,散发出令人昏沉欲醉的热情香气。 这就是真正的红条巴吗? 深不见底的感情深渊,就在我面前化为一个人形开口说着话。 我屏住呼吸。巴凝视我的眼眸中,充满了浑沌混乱的情绪。我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到这么浓厚的感情和情绪的冲击。 看到我僵硬的模样,红条巴满足地点点头,然后便离开了。而原先那种表情早已隐匿,无意间漏出的浓厚情绪也如雾般散去了。 「……」 ——为什么?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这样问着自己。 为什么她会如此恨我? 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不过她又为什么会抱持着那种如此深沉、甚至可说是死心塌地的情绪直到现在? 红条巴对我的憎恨,究竟开端是什么?又是从哪里孕育而生的呢? i 「——是的,他就应该要这么痛苦!」 红条巴嘴里喃喃念道。她感觉到身后传来红条圭一郎不断凝视自己的目光,那个她所憎恨的仇人目光。 「——将一切都推给我,自己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的脑里浮现出光濑家人的模样,那可以说是一个理想的家庭吧! 光濑宗一郎虽然粗枝大叶,但却心胸宽大,而光濑美都既稳重又温柔,甚至愿意把几乎是外人的自己安置在家里。能够被那样的夫妇收养,红条圭一郎是多么地幸福。 而且——光濑灼,她和红条圭一郎是那么地亲近,甚至还想守护着他。 『妳如果再这样欺负我哥,那就让我来当妳的对手!』 光濑灼是这么说的,她跑来对挑衅地叫我不要再让那个男人痛苦,因为他已经够痛苦了。 ——够痛苦了? 怎么可能。在那么得天独厚的环境下成长,又怎么会痛苦? 『我确实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那不过是悲观主义者的无病呻吟罢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最恶劣的现实,只是一个过于安逸的乐天主义者而已。对付这种家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对,这些报应都是他应得的。」 必须要这样,也应该要这样。这是正当行为、神圣的报复、严肃的复碍,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红条同学,妳没事吧?」 「妳那个阴险的哥哥有说什么讨人厌的话吗?」 同班的女同学们关心地问道。 巴瞬间隐匿起原本面无表情、一片虚无的脸,露出坚强中又带点少许勉强的淡淡微笑。 「嗯嗯,不要紧的,只是有一点,只有一点点小误会而已……因为他是一个寡言的人。」 脸上表情无懈可击,她彻底地掌握了每一条表情肌,就连声音的颤抖也毫无瑕疵。声纹也精准地表现出她话中的涵义。 果然,出声的女同学脸上出现安慰似的温柔表情,然后用义愤填膺又饱含同情的语气对红条巴说道: 「寡言?他确实是很少跟人交流呢!」 「应该说,我从来没看过红条主动跟人说话。」 「所以才被抛弃了啊!」 啊哈哈哈,女子高中生们笑开了。原本应该天真无邪的笑声,听起来却是如此残酷。 巴笑了。这到底是虚构还是真实,连巴自己也无法定论。纵使她怀抱着分裂的思考和情绪——红条巴也只能继续笑着。 3rd cut 3rdcut一一流转 十月x○日晴。多云转雨 我开始对『哥哥』发动攻击。先是散布谣言。孤立他,让他被冠上坏人的恶名。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达顺利。看样子他好像平常就不久与人有什么深交,所以才这么容易就被排挤了。 可是,他还是一点都没有表现么痛苦的模样。即使被漠视、彼嘲笑,他依旧理所当丝地全盘接受……不对,不是接受,而是甘心忍受,自己跳入漩涡当中,寻求着痛苦与磨难。 我真的愈来愈不懂他了。他、『哥哥』根本从没吃过苦,被幸福地养育着。忘了『母亲』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不知痛苦地治到现在。可是,他的那副模样却宛如……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是我应该憎恨的对象,应该要让他尝到我百分之一的痛苦,让他因难受痛苦而呜咽哭泣。必须要这样,也应该要这样。他是我的仇敌。 1 「——固定事项到此报告完毕,接下来是学校的紧急通知,在s车站附近的大街上,有学生遭到陌生人胁持,抢走财物。幸好……这么说对吧……那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大家要特别留意。 暑假时在邻近市镇的县立○△高中发生了一名兴奋剂中毒的少年闯入校园,持刀挥舞逞凶的事件,结果○△高中的学生还甚至负伤住院。最近治安不太好,大家不要无故去凑热闹,从日常生活中就要特别小心注意——那么今天就到这边,解散。」 当放学前最后一堂课结束后,我马上开始收拾书包。 「——刚刚能见说的○△局中的学生,听说是我以前国中的前学生会会长哦!」 「真的吗?」 「比我们低一年级。他的右手好像被刺了一刀的样子。」 「哇!」 「等等,你说错了吧,我前阵子才看过那家伙,他的右手手腕没有伤痕呀,而且他还带着女朋友,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那个死脑筋的家伙交了女朋友?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女生看上他呀!」 「好像是个超级美女,嗯,有点冰山美人的感觉……」 旁边以增田为首的八卦团正把『凑热闹』这个词汇发挥得淋漓尽致,根本是在胡说八道,嗯,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吧,就算特别小心,可是也不知道在那个地方会遇到危险,那还不如当作话题来讨论还比较实在。 我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无声地离开教室。 走廊上挤满了学生。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一起放学,开始离开学校,因为是周末,也已经十月了,再过不久就是文化祭,而且期中考也要到了。要休息也只能趁现在,大家应该都是这样的心情吧,因为下周起马上就会开始一放学就忙得团团转的生活。 我跟在目标人物的背后,混在人群里追踪着。虽然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从这里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我的视力很好,而且毕竟我这十天以来,早就已经把她的身影牢牢地记在眼球深处了。 我换了鞋子走到外面,稍微抬头看了看天空。 沉郁的天空,无边无际、微微偏白的灰色,朦胧地覆住了天空。早上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大晴天,不知何时蓝天却被涌出的云团给侵蚀了。而现在逐渐增厚的云层渐渐地、缓缓地凝结成浓厚的黑色。 现在的天气与我阴郁的心情十分吻合,不过也有好处。这样的阴天降低了四周的能见度,正好适合跟踪。 我隐藏在人群里,透过学生间的空隙凝望着目标人物。 红条巴正和几个女同学一边聊着天一边走在放学的路上。虽然听不到声音,我也不会读唇语,不过从表情的变化多少还是看得出来内容为何。她们有时听着没营养的对话然后微笑点头,有时又露出认真的表情听对方说话,根本就是时下一般的女子高中生团体而已。只要稍微移开视线,很简单地就会消失在人群里,可是,也许只有红条巴的身影能让我立刻认出来吧。 我一边保持着距离一边追随着红条巴。我专注地凝望着她,透视着她的表情,想要看清楚在那里面究竟藏有什么东西,不过我的尝试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在班上,我的处境依旧没有改变,是一只丑陋的鸭子和三十八个具有血统证明书的鸭子,我是这么觉得的。跟从前不同的是,原本丑陋的鸭子被大家埋没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却有一只野生的天鹅正诱导着这些拥有血统证明的鸭子。 不管怎样,我还是慢慢地被孤立,而巴则愈来愈习惯这个班级。感觉她好像从二年级上学期时就在班上似的,甚至还渐渐被大家所依赖。虽然巴并没有积极主张些什么事,不过会依周遭的意见做出适度的判断,适时地改正班上的意见,就连文化祭的准备工作,她也充分发挥了她的手段,确实地执行着准备工作。 而我也专注地开始观察着巴的行动。一方面为了不要让灼再受到伤害,所以带了点监视的意味,一方面我也想知道『红条巴』这名少女的真实面目。她对我的憎恨源头是什么,我很想知道。甚至可以说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想要了解别人。 从正门离开后,巴穿过大街走进了私铁车站。就算还有很多其它的学生在,但是毕竟如果在同一个月台恐怕会被她发现。我藏身在往上通向月台的楼梯角落里,尽量不让人发现地窥视着她。当电车到站后,我滑进红条巴所搭乘的隔壁车厢,电车中正好碰到小规模的返家人潮,大量的学生挤在车厢里面。就算很难确认隔壁车厢的状态,不过至少可以确定她下车的地点。 剩下一半的学生就这样一起晃到私铁的终点站。看这个样子,总觉得好像随着海潮摆荡漂流的海带群一样。电车到了终点站后,人潮像被打开开关似地蜂涌而出。我停在门旁的角落确认着外面的状况,找到也从隔壁车厢流出来的巴,于是我也跟着人潮出来。 等到出了售票口、离开了车站建筑后,巴对身边的女同学们挥挥手后便分开了。这让我有点意外,这是目前为止从未看过的行动。 她朝着离车站前的大街旁边的方向走去,与大型百货、游戏中心、书局等相反的方向,而是朝着借贷公司比较多的商业区前进。 ——人生地不熟的她,往这个方向到底想做啥? 我一边觉得疑惑,一边追随着她的背影。 ——老实说。 这真的是我第一次对其他人产生兴趣,以前我甚至觉得我的感情是不是被冰冻住了,总是冷淡地活着,也只有为了光濑家的事情才会像现在这样心动。 国中的时候我被看不顺眼的同伴们疏离,甚至演变成被彻底讨厌的状况,即使如此我还是随便敷衍过去了。 但是又是为什么,我会对红条巴抱着这么大的兴趣呢?为什么会想多多了解她呢? 难道是因为她对我的憎恨,是我到目前为止从未经历过的吗?我这么想着。 她曾经在美术准备室里,让我看到宛如太阳般的炙热,还有在走廊上被逼问时那种宛如北风般的冰寒的冷淡,她的憎恨在这两种极端之中摆荡着,我觉得这比至今我所经历过的所有感情都来得深切。 而同时也让我感觉到她的不安定以及脆弱。我觉得红条巴的心是跟着对红条圭一郎的憎恨而起舞。 ——要憎恶就去憎恶吧,要恨就去恨吧,要侮蔑就侮蔑吧。 这就是我的处事之道,我并不会因为这个而感到受伤。 一直抱着这种想法而活着的我,从来没料到有人会因为别人对我的恨意而受到伤害。 这应该也是我之所以想了解红条巴的原因吧……大概。 2 天空中的云渐渐增厚低垂,好像穿着羽绒衣后膨起 来的样子。云层现在看起来好像快要被撑裂,宛如山崩的雨势随时都会因过度紧绷而倾盆而下。我穿插在笼罩于淡沉灰雾之中的大楼间,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忧虑着头上的状况,凑在一起拚命担心着。 巴快速地啪哒啪哒往前面一步步走着,不过脚步看起来似乎有点迷惘,似乎是正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小学的时候,一边找寻空隙一边来回走着的我,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呢?那时的我确实在寻找着『世界的空隙』,但因为实在是太过于抽象,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找,又该从何找起。不过我依然不停地走着,寻找那独一无二、也许藏在某处的场所。我费尽所有心力就是在寻找着。在旁人的眼里,说不定会觉得我像个迷路的小丑。 不知道她究竟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逐渐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也因此让我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违和感。似乎想让黑暗吞蚀的心情确实在我心中滋长着。 那究竟是什么?当我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我也更慎重地观察着红条巴的周围——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除了我以外,竟然还有别人也跟踪着巴,非常明显地尾随着她的背影。 我稍微保持了一点距离,跟踪她的人都穿着颜色夸张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跟我和巴同年龄的少年。已经确定有三人,不对,是四个人。他们身上佩戴闪着银光的项链和戒指,一看就知道都是一些不良少年。 巴似乎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她——包括我。 以巴为首的奇妙一行人,突然踏入了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沿着私铁的高架桥,只看得到每个建筑物的背面,就像在玩背对背的伸展暖身操一样。 一直跟踪着巴的家伙们轻轻地互相示意了一下,只留一个人,另外的三个人想偷偷绕到前面去,于是拐了一个弯。 「……」 我慢慢地拉近了距离,违和感逐渐转变成了不安。 跑过了一名戴着毛线帽、正跟着红条巴的不良少年,伸手握住目光依然正对前方的红条巴的手。 「啊!」 巴自然地被突然出现的我给吓了一大跳。 「往这里!」 在巴甩开我的手之前,我用力地扯住了她,朝着旁边的街角,转往大路的方向。 「干、干什么——?」 「妳被奇怪的家伙给跟踪了!」 「——咦?」 她回过头去,看到戴着毛线帽的男子正跑了过来。 「上课的时候不是有说过吗,说不定是最近恐吓抢劫的那一票人。无论如何,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怎么可能……」 巴不安地回握住我的手,我更用力地牵着她,不过却被死巷子给困住了。原本打算先绕到巴前面的家伙出现在我们面前,个个露出阴险的笑容摆好了架势。那个毛帽男也追了上来,刚好包围了我们两个。 「——我终于找到妳了,红条巴!」 一个嘴巴叼着香烟的男人如此说道。在我身后的巴身子僵了僵。 「什么嘛?妳这家伙,已经找到新的男人啦?」 「看到我们特地来找妳吓了一跳吧。交通费可不是开玩笑的。唔,不过还好有亲切的高中生肯贡献给我们,总算是得救了。」 一个头发削得短短的男人和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这么说着。这些家伙也只能用这种特点来区分。 我将目光投向身后,冷静地思考着。 他们有带刀子吗?这些家伙应该都有带吧。 四对一我赢得了吗?应该赢不了吧。 如果出其不意呢?应该很勉强吧。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松懈下来?要做的话——就是现在。 我将手上的书包朝他们三个人丢过去。那个距离最近、头发削得短短的男人反射性地缩了缩身体,我立刻朝他冲了过去,用脚把他踹倒。用肩膀狠狠一撞,然后用鞋底扫向他的脸。砰,打到肉的声音响起。他的脸上八成印出一个精彩的麦田记号吧,(译注: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一些麦田或其它农田上的农作物,被压平而产生出的几何图案。) 「混蛋!」 戴太阳眼镜的男人痛殴了过来,他夸张的出手动作让人一目了然。我轻松地用拳头拨开,轻轻地一挥,一拳揍向他的鼻梁。我随意的反击让他受到不小的冲击,太阳眼镜也裂开了,对方因为流出鼻血呼吸一窒,动作也停了下来。我没放过这个机会,立刻用掌心重击他的后脑,说不定让他颈部扭伤了,不过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对方轰然而倒。 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不过就算是攻其不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那个嘴里叼着香烟的男人挥开刚刚丢过去的书包,冷静地拉开了跟我的距离。 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我立刻将目光转向身后的毛帽男。他似乎被这个突发状况给吓到,脑袋一时还转不过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牵起已经吓呆的巴的手,冲过毛帽男然后再度跑了起来。 「啊,等等——」 「国中的时候有太多家伙喜欢用肢体语言来交谈,所以我跟奇怪陶艺家兼剑道家学了护身术。」 我简单地说明着,然后一股脑儿地开始往前跑。好像又跑回原来的路了,可是这种时刻也没别的办法,因为背后还有另外两个没受伤的人正追了过来,不过至少我们还是稍微超前了一点。 逃得掉吗? 淡薄的希望却不过只是个虚幻的泡沫罢了。 我被路上突然伸出的脚给绊住,与巴一起重重地跌在地上。 「唔——」 虽然我想立刻站起来,不过尖尖的鞋头却近在眼前,我的下巴被踢了一脚,整个人被踹飞了。我的思考和感觉似乎变得断断续续。接下来肚子也被踹了一脚,冲击直达我的肺跟胃。当我还不住地喘着气时,接着又受到连续二次到三次的攻击,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你倒下就算输了。打架可不像电影或漫画,只要跌倒就到此为止了。』 不知道为什么,曾经被教导过的话语这时竟然冷静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果然就跟话中的预测一样,我根本动也不能动,只能一直被这么踹着。 「钤木哥,干得好!」 「真不好意思,让您多费工夫。」 「真是受不了你们!」 那个叫做钤木的似乎是他们的头头,我因痛苦而呻吟着。那个将我跟巴绊倒的男人就这么看着正瞇起眼往上看的我,然后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那是个宛如中东地区里,残忍独裁者般的微笑。 「先动手的可是你喔,老兄!我们只是单纯地来探望以前的老朋友而已!」 铃木又踢了我一脚,然后凑近倒在地上的巴。 「……为什么……」 「喂,小巴。妳以为只要说声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就能了事喔,自己擅自跑掉,会不会太天真了!」 钤木用熟稔的语气一边说着,然后靠向巴。他抓住巴的头,用力地往上一拾。 「唔唔……」 「不要再装成一副好女孩的样子了,这样很累吧!而且怎么可能让妳跑掉。妳已经脏了,早就擦不掉的啦!」 包围我们的少年露出不知道是变黄还是牙缝太明显的牙齿,嘲笑着说道。 「……放了巴。」 我宛如抽气般地吐出这句话,感到全身都剧烈地痛了起来。钤木对着我吹了声口哨嘲笑着,流露出疯狂的恶意。 「呵呵呵!真的是正义的英雄呀,哈,真是让人尊敬呀。都变成这副德性嘴巴还这么会说话。不过我说你呀,你知道这个女人的本性吗?」 「住口……」 「你该不会故意装作不知道吧……喂,老兄!这家伙总是装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不过之前可是跟我们混在一起哦,我们干过扒手也一起抢劫过,哈草倒是没有啦,因为我们可是健康主义者呢。不过倒是很快乐地一起玩过哦,很亲密地玩在一起呢!」 我试着动了动脖子——听到自己脖子传来骨头摩擦的声音——我望着巴,巴的视线对上了我,她的眼瞳被绝望染成了黑色。 「你大概也知道了吧,这家伙可是个好女人呢,我说的话绝对不会错,其它的家伙们也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说『抱起来真是舒服』呢,这就是大小姐的压力啦,不知道是不是平常都上好学校,欲求不满,积压太久了,这家伙在床上的样子还真是赞到不行。」 哈哈哈哈,剩下的两个人也笑了出来,笑声听起来十分刺耳,甚至又跟着踹了我一脚。我的手脚开始不住地抽搐了起来。 「哈哈,看你这副德性。不过你放心,我们就跟兄弟一样,就让你痛到这种程度就好了。你该感谢我吧,接下来想看看真人实境表演吗?一定跟自己抱起来的感觉不一样吧,保证你可以发现全新的小巴喔!」 铃木愉悦地讽笑着。他沉醉在暴力与支配感当中,而被束缚在一旁的巴则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我。是罪恶感吗?还是耻辱或后悔?可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去分辨了。 「喂,你们,架好这家伙,给我好好地绑起来。」 「好好好,照惯例铃木老大还是表演者嘛。」 「昏倒的那些家伙怎么办?」 「别管他们,算他们活该,而且没有他们也没差吧?我们自己好好加油不就行了!」 这么说也对,他们讪笑道。 让人听起来作呕的笑声。虽然我很想朝他们吐口水,不过遗憾的是我的嘴巴无法自由地开口,就连呼救也办不到。 「那么开始吧!」 当铃木粗鲁地把巴拉过去后,她立刻张大了嘴。不过在她发出声音之前,钤木就粗鲁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妳最好别乱来,因为妳是重要的公主殿下,我是不会伤害妳的,不过要是敢乱来的话,我会伤害妳的新男人。」 「啊!」 巴睁着双眼,眸中闪着迷惘的光芒,然后闭起眼睛,代表同意了他的说法。 可恶,她到底在同意些什么!她不是最讨厌我吗?不是很憎恨我吗?那就不要屈服,大声地叫出来啊, 我很想放声大喊,可是嘴巴破了并肿起来,只发得出模模糊糊像叹息一般的呻吟。 有谁? 我自私地祈求,有谁,有谁可以来帮帮忙, 我从来没有向神明祈求过任何事情,就连元旦拜拜时也从来没有祈祷过,我从来不曾期待别人为我做什么,我知道我没有那种资格,早就放弃了。所以,这是我第一次的乞求,我祈祷、拜托着,有谁可以来帮忙?如果我的愿望可以达成,就算把我这条烂命拿走也—— 「好了好了,都住手,到此为止!」 一道突如其来、语带轻佻的声音响起。因为完全跟现在的状况搭不起来,使得这道声音顿时掌控了全场。 在场的人都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源头。 3 雨终于开始下了。 与原本闷热乌云的印象不同,雨一滴一滴整齐地下着。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眼前这名打着黑伞的少女的缘故。 少女跟我们同年,一头削得薄薄的短发,身上穿的是方便活动的男用旧衣。一对锐利的猫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辉,似乎能把停滞的空气给吹散一般。 「这……还真是看了就懂的状况。遍体鳞伤的少年,被困住的少女,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大脑的笨蛋不良少年1、2、3。各位,这种时刻还真是难得呢!」 少女一派悠闲地走了过来,脸上浮起轻松又写意的微笑。 「——唉呀,这条街怎么到处都是正义的英雄呀!」 铃木愣愣地说道,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拿眼前这名少女怎么办的样子。 「——真部……同学……」 「哦,红条同学,我等了妳一会儿,没看到妳就出来找看看了——妳到底在干嘛啊?」 巴愣愣地呢喃着,那名叫做真部的少女则是淡淡地响应着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隋。 「妳认识这家伙吗?」 铃木抓住巴的头晃了晃、向真部示意,跪在地上的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嗯,我们是国中同学,已经三年没见面了,听说她搬来这附近,所以才约她出来喝个茶——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哦,嗯,那么……妳想干什么?在这种状况下还一脸没事地出现,怎样,想跟我们一起玩吗?」 钤木的脸好色地扭曲着。虽然她跟巴是不同风格的少女,不过长相也颇为端正。 「白痴,你可别会错意了,不过我确实想跟你们好好玩玩……嗯,虽然说结果早就注定好了就是……」 少女锐利的猫眼闪了闪,笑了起来。明明是现在这种状况,可是她却露出猫儿一般恶作剧的微笑。 「——那就是你们会被揍我得稀巴烂哦。」 她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挑衅的感觉,好像只是单纯告知决定好的事情似的,口吻就像在咖啡店跟店员点餐时,告诉人家不要咖啡要红茶一样地轻松。 「啥?妳在说什么啊——」 少女将手放在离她最近的一名高大、嘴里还叼着香烟的男人肩上——男人突然间飞了起来。并不是比喻,而是真的飞了起来。他彷佛自己从前面翻筋斗似地当场飞起来,然后弹掉在路上,最后整张脸压在水泥墙上,缓缓地滑了下来倒在地上。看起来彷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狠狠地丢出去一样,缺乏现实感。 「混、混蛋!」 毛帽男揍了过来。少女将手上的雨伞往上一抛。 毛帽男只让少女的头发稍微晃了晃,甚至让人觉得男人是不是故意只让拳头擦过少女一样,这个谜样少女只作出了最小幅度的动作而已。她轻轻用手抓住男人的同时,往前踏了一步,将手砰的一声放在对手的胸口。虽然只有这样,但毛帽男却如同吹泡泡般向前瘫倒。 少女伸手接住正好掉下来的伞,接着又继续走了过来。 「啥、啥!」 钤木疯狂地叫出声来。不可能,连我也不敢置信。 应该是某种武术——我知道大概是合气道或是柔道的一种,因为我也曾经学过类似的基础,不然的话光凭少女的手腕或身体,不可能揍飞这些只有肉体像个大人的不良少年。应该是算准重心和时机,再充分利用对方呼吸的技巧。不过眼前这名少女的动作却脱离常轨,她明明只是正常地走着,正常地移动着,毫无提气或屏气的动作,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汗水的痕迹,表情也是一派轻松、八风不动,但是她却随意地将对手给揍飞。是的,他们是自己弹飞出去的,也是自己昏过去的,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么自然。 「妳、妳是谁,这个浑蛋!」 「哦?我吗?嗯,你说呢?这真是个很难的问题,非常非常难回答的问题。人是很难向别人正确地表达自己的,大概是世界上第三困难的一件事吧。不过如果你硬是要我冠上一个名字的话,嗯——那就叫我『偶然路过的正义使者』吧。」 「……」 铃木哑口无言地听着少女的话,接着身体渐渐地开始微震,脸上的肌肉也隐隐跳着,看起来一副怒火攻心的样子。 「别、别开玩笑了——」 钤木放开被他架住的巴,拿出一把有害玩 具的象征——蝴蝶刀,朝着少女冲了过去。他的冲力不是闹着玩的,跟刚刚那些家伙的动作截然不同,可是…… 「——太慢了。」 少女的身子只侧过半步而已,铃木就往莫名的方向飞去。他全速往前冲却扑了个空,少女大概就是趁着这时候扫过他的脚吧。但只不过如此而已,他就彷佛被车扫到一样不停打着转,结果头撞到了地面,想当然尔,他最后昏了过去,声音凄惨到甚至让人觉得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没关系,这种人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所以才会出没在全国各地。」 少女的眼光从这些彷佛二元论式的戏剧里面,被当成小喽啰处理掉的不良少年身上移开,对我眨了眨眼。彷佛知道我内心的想法似地提出了解答。 她放开不知什么时候捡起来的刀子,佣懒地走了过来。 「谢、谢谢……」 「你不用勉强自己说话,我只是看到熟人遇到危险,出手帮忙而已……你站得起来吗?」 少女用男人说话的语气对我伸出手。我决定干脆一点借助她的力气站起来。她的手掌出乎人意料地大,手指也十分细长,而且温暖又柔软,被她的手一握,就有种被包覆的安心感。我总算是撑起了上半身,接着她便朝着巴的方向走去。 插图062 巴默默地垂下头,仿佛被切断引线的人偶一样。 「好久不见,红条同学,站得起来吗了」 「……可以。」 巴借着少女的手站了起来,但是却让人不觉得那是她自主似的动作。 「——咦,学姊,妳也太快了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太慢了吧,明。」 接下来出现了一个少年,他不管怎么看都跟那些昏过去的不良分子没什么两样,又高又壮、浑身肌肉的身上总算还套着学生制服,不过长相就真的不说也罢了。 「因为有群没看过的痞子在耍流氓,所以我稍微指导了他们一下,如此而已。」 「耶?又来了,这样又会有新传说了。不过学姊妳还真厉害,到底使的是什么拳法?」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老人教给我的遗物。虽然学到很多招式和名称,可是最重要的流派名称却没听他说过。不过话说回来,明,你认识这些家伙吗?」 「咦?啊,大概就是那个吧,从别的地方过来、最近在这里乱搞的那群人。他们不照这边的规矩,所以有不少传闻,不过手法根本就是个小鬼,八成是一些都市来的笨蛋吧。最近大家还在想说集合一下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嗯,那正好。明,你就先打个电话给他们其中一人,说『愚蠢的小鬼正在午睡』……不对,已经晚上了,说睡晚觉是不是比较好?」 这名『学姊』说完便抬头看着上面,我也跟着往上看。被切划得小小的天空布满了黑压压的乌云,渐渐地吸走了一颗一颗的亮点,接着就像要填补这个空隙似地开始降下雨水。 「唔,再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走吧。明,你的肩膀就借那小子扶着吧。」 「好好好。」被唤作『明』的大个少年一边答应着一边抓住我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伸进我的腋下,将我架了起来。 「不好意思。」 我断断续续地勉强开口,喘着气想要道谢,明则愉快地笑着说没关系。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他笑了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就整个改观了,那是一抹让人觉得人很舒服,彷佛孩童般天真的微笑。 「学姊这种一时兴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事了,我之所以会帮你,也只是想赚点印象分数罢了。所以如果要道谢的话,就去跟学姊说吧!」 而那个『学姊』正牵着巴的手开始往前走,我们也跟着她们走着。少女的背影看起来虽然带着女子柔和的气氛,不过她散发出来的气质却绝对会让人觉得她真的是个『学姊』。 「……真部同学,对吧。」 「真部?啊,那是她以前的姓氏了,现在已经改了。她还没告诉妳姓名吗?那我告诉妳好了,她的全名是——」 明先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以无比开心的表情,恭敬地宣布着: 「岬,沙姬部岬。那就是她的名字。」 4 在街灯昏白的光线映照下的巴,好似一个丧失魂魄的陶偶一样。 并不是以她为形体的零件产生了什么变化,她的发丝或许显得有些凌乱,但依然细致光滑,形状优美的双耳也没有改变。虽然嘴唇微微渗出了血丝,但是在红艳鲜血的妆点下,她的唇瓣反而透出了些许颓废的美感。晶亮辉煌的双眸轻轻闭起,纤长的睫毛隐去了她的瞳眸,因此无法瞧见她眼中是否含着哀伤之色,但在她左边眼角旁的爱哭痣,却让她的表情显得有这么一点哀凄。至少我是这么感受的。 忘记了是英国还是法国,有着这么一句谚语:在泪水滑过之处长着一颗痣的女性,她的心中也持续在流着泪。 「学姊,我买回来了哦!」 明撑着透明雨伞,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塑料袋,走了回来。外表一副高大武艺派的他,没想到却才高一而已。他姓高见,据他自己说,他似乎对这个好写又好记的姓氏感到很满意。 「好,辛苦了。」 沙姬部岬双手环胸,倨傲地站着,然后霸气地点点头。她目前高二,跟我和巴同年。再仔细看了一下,她与巴分属不同典型,也是个美丽的少女。并不只是外表,而是本身的存在就散发着光辉。 利落削薄的淡茶色头发,以及在柔光中显得些微光耀闪烁的微扬猫眼,给人一种好动豁达的印象。身上穿着老旧的衬衫和牛仔裤(甚至可以用工作服来形容),少女这身毫无装饰的打扮,反而更加突显她与生俱来的特色。 这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让人摸不清头绪。本来还以为是情侣,不过看看他们的样子,让人联想到有点落伍的『大哥小弟』的称谓。当然,大哥是岬,小弟则是明。岬的说话方式既粗鲁又威严,所以跟『大姊头』比起来,『大哥』这个形容词还比较适合。 我们坐在附近公园里面的避雨凉亭中。这是个被遗忘在商业区的空隙之中,占地不大的小公园。离刚刚被不良分子骚扰的地方不远,虽然让人有点不安,不过岬和明却给人强而有力的安全感。那些家伙好像也因为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而让很多人深受其害的样子,他们现在大概正受到岬找来的其它少年盛大的款待吧。 「其实根本不用我出手,大概再一个礼拜他们就会被赶出这条街了。就这点来说,你们的运气还真不好。」 岬这么说道。听她的话,我觉得岬应该扮演着类似地下组织首领的角色吧,不过依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只是个『有点奇怪的女高中生』而已。顺道一提,明似乎就是所谓的『no.2』的小弟吧。就像沙姬部岬并不是『有点』、而是『非常』奇怪的女子高中生一样。既然是所谓的『no.2』,那就表示她最少有两个以上的小弟。 岬从明手中提着的袋子里,利落地拿出急救用品。用消毒用酒精帮自己的手消毒,拿出纱布后,沾了沾大量的酒精。 「抬起头。」 巴依照她的指示缓缓地抬起下巴。虽然当她咬破的唇和破皮的膝盖被沾上消毒液后,表情有些扭曲,不过除此之外她便再也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反应了,整个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感觉。 「你就由我来负责,虽然让男生来做可能让你很不满就是了。」 明说完后,便把漱口水递给我。 「不管怎样先把伤口冲一冲,虽然会有点刺,不过不管它的话,就算是在嘴巴里也可能会化脓。」 他用一起买回来的矿泉水稀释了漱口水,然后将附赠的盖子递给我,比平常使用的还要浓了些。我将这个好像腐败血液的红色液体含在嘴里,比苦涩还要刺激的味道充塞了我的嘴,虽然我不自觉地吐了出来,不过至少我还能把头转过去不至于吐到明的身上。 「果然很痛吧,不过只要这么弄的话,疗效真的不是盖的。」 明连连点头,看起来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我把盖子里的份都漱完了,然后吐在草丛里。令人惊奇的是,光是这样,嘴里的疼痛竟然就减轻了许多。可能是与伤口的疼痛比起来,药品的刺激麻痹了神经吧,至少比较容易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跟吞盐块比起来哪一个比较容易。」 至少已经恢复到能够随口哈啦了。 虽然全身上下还是很痛,不过至少出血的地方已经消毒完毕,也贴上了纱布和ok绷。顺便也检查过全身上下,好险没有伤到骨头。肿胀的地方要治疗也挺麻烦的,所以只有在特别痛的地方先用冰镇喷雾喷一喷暂时撑住。 「非常谢谢你们。」 等包扎完后,我再一次对岬和明低头道谢。 「我不是说过了吗,有困难时互相帮忙。『同伴』有难互相帮助,当然要量力而为啦。」 岬说完便看着巴,她依旧沉默地垂着头。 「……坦白说,我是不了解这件事的始末,不过你到底是她的谁?」 因为岬是巴的朋友,所以我简短地说明了我和巴的关系。 「……哦,你就是红条圭一郎啊。」 听到我的名字,岬灵活地挑了挑眉。 「这样的话把她交给你应该没关系吧,虽然我是很想陪她,不过等一下我还有事——而且我们交情也没好到那种地步,总而言之就是这样,那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其实不用她说我也有此打算。 当我想要把买医疗用品的钱还她时,岬伸出手心拒绝了。 「我是自己喜欢才帮忙的,才不是为了钱还是什么谢礼。你要是跟我说心里过意不去的话反而让我觉得很困扰。下次如果有在哪条路上遇到的话,再请我吃顿饭吧。」 「啥,学姊,花钱的人是我耶!」 「那么点屁事就别提了。」 「我想女生还是不要那样说话比较好吧!」 「好好好,我知道了,等一下请你吃饭你就别再提了——话说回来,我说你呀,以后可别再说拿命去换之类的话哦。」 难道我刚刚有发出声音吗? 岬的脸露出微妙的表情。 「如果有人说拿命去换也可以的话,那真的会有恶魔出现哦!」 「可是我的命也只有这种用途了。」 我的命是牺牲别人换来的,这不正好是最佳的解脱方式吗?我的灵魂有瑕疵,已经不能正常的生活了。这样的我如果真能为别人做些什么的话,能够贡献的也只有我的生命而已。 「……你在说什么啊。」 岬听到我这么说,严肃的脸不悦地歪了歪。看样子我的话对她来说很不中听。 她彷佛猫儿盯上猎物似地瞇起眼,直直盯着我看。黑亮的瞳孔深处,宛如宝石一般——就像琉璃的原石一样复杂的闪亮色彩,栖息在其中。宝石的光辉似乎能穿透人心一样,那道光穿过我的视觉,逐渐晕染了我的内心深处。 我无法移开目光。 少女的瞳孔具有不可思议的引力,有种灵魂被透视的恐惧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彷佛被束缚住地目光完全无法移开,她的眼睛具有这样强制的力量。 「……呼。」 她忽然移开了视线,而我不禁吐出了一直憋住的气。汗水不停地顺着脖子和背部流下。 「我多少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哦,红条圭一郎。从你的过去来看,你会这么想好像是理所当然。」 岬弯了弯不悦的嘴角,然后用略带同情的语气开始说道。 「但是,那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你说『瑕疵品』?光看就让人觉得不爽,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岬把手上的袋子丢到旁边,我立刻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接着。里面残留的急救用品喀喀地碰撞着,然后她又将自己手里握着的伞放掉。 「你看着自己却又认不清自己,就这点看来,那边的她比你好太多了。她至少比你了解自己的伤口,所以才会一直不停地想加重自己的伤……而你却根本看不见自己的伤口。」 「……」 「好好守护她吧!」 岬背向我,抢过明手里的雨伞,然后快速地离去,而明则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他们身影被包覆在雨及黑暗中,渐渐地隐没消失了。 公园马上又恢复成一片静谧,还听得到一滴滴的雨声,也听得到远处传来的车子声音,不过那却是旁边房子里传出来、毫无意义莫名的电视声音。 我有种好像从悬崖掉下去的感觉,我觉得我渐渐可以了解抬头望着悬崖上幼狮的心情了。真是奇怪,明明也没有被亲近的人所背叛,指责我的也只是个路过的少女。不过因为对方是恩人,所以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不过,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被人家骂骗子。我确实对灼、光濑夫妻,这些最亲近的人编织着谎言,说着我很幸福的谎言,拚命地用笑容想要蒙骗过去。如果说这就是最差劲的谎言——那么或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我是个最差劲的骗子。 我抬头望着天空叹息着。而我微弱的气息却被彷佛要摧毁一切的沉厚乌云给吸了进去,与其说是云,不如说像快掉下来的天花板。雨势变大了。 「……好冷。」 我披上刚刚因为疗伤而脱掉的脏污上衣,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不过手机上的液晶屏幕已经出现裂痕,按下按钮后通话器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转了转头,看到身后有一个时钟,单调无奇的铁柱上,装着一个普通的时钟。这个小小公园里的时钟上,显示着已经接近八点了,虽然时间没有太晚,不过美都伯母应该会担心吧,宗一郎伯父大概也快回家了,大家八成都在等着我们吧。 「……那个,不好意思,手机可以借我一下吗?」 一直凝望着空无一物远方的巴,缓缓地将脸转向我。当她的目光终于对着我时,我发现那是一双宛如死鱼般空洞的眼睛。 「……我没有。」 「妳不是一直有带着吗?还是在刚刚那团混乱中掉了?」 巴以最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就连在课堂上梦周公的学生点头的幅度都比她还要大。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开始找有没有公用电话。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用电话这种东西,不过至少应该比两千元的纸钞还要好找吧。 当我正打算在公园里再找一下时,巴突然伸出手来阻止了我。她仿佛生了根似地坐在长椅上,然后用力地扯着我的上衣衣襬。明明一副有气无力的她,左手的手劲却好像别种生物一样强而有力。 「……我不想回去,我哪里都不想回去。」 她的眼里终于慢慢恢复了焦距。她用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的不安定、宛如迷路孩童般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问她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朋友家,可是巴却摇了摇头。 「……我没有朋友。」 「这怎么可能,妳不是在班上都跟大家处得很开心吗?」 「一点也不开心,我从来没有试着交过朋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 我无语 了。巴的话虽然淡而无力,但却像缓缓拉开的口香糖一样,如果再施加点压力的话就会断裂似的。 即使如此,也不能一直坐在公园的凉亭等天亮,我和巴都需要好好地休息。 「……在这种情况下,像我们这样的学生能选择的方式也不多。」 还不如说只有一种方式。嗯,要选地方的话倒是有很多种可以挑。 「这样真的可以吗?」 巴点头的动作依然给人无力的感觉,唯独左手却用更强的力道抓住我的衣角。 i 「——如同大雨下在巷弄,我的心也下着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晚上的咖啡厅看起来比白天还要嘈杂许多。毕竟是站前大街上的连锁店,不可能去挑选来店的客人。 店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人,最多的还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还有不少的年轻人。有独自一人写着报告的大学生,也有年轻打工族显得一副有点奢华佣懒的模样,还有不少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团体,看起来还没打算回家,依然持续喧哗聊天的样子。或是另外也有在约会休息的空档,正在你浓我浓地聊天的情侣。 沙姬部岬和高见明无意识地眺望着店里的景象,一副认真思考,但又像什么也没在思考的样子。岬用手支着头,而明则将手肘撑在桌子上,也不太动到自己点的饮料。 「……学姊。」 「嗯?」 明若无其事问着岬,而岬则是兴致缺缺地回应着明,不过岬发现了明根本就是一脸迫切想知道的样子。 「结果妳跟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不是说过了吗?我以前学校的同年级同学,还有她没有血缘的哥哥。你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女的话还好,可是学姊,当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后,总觉得以前好像有在哪里看过他的脸。学姊突然自己跑过去看状况,就这么把我晾在原地,这么说妳应该之前就有看过那个男人吧?虽然说话的方式好像真的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其实妳早就认识那个男人了吧?不然就是私底下对他了如指掌?」 「嗯……你的眼力真好,服了你了。嗯,我是看过他,不过也只是看过而已。对方应该不知道吧——名字也忘了。」 「难不成他是什么名人吗?」 「不是有一个红条集团吗?本来好像以贸易产业为主,不过最近因为独立产权公寓和旅行代理而赚了不少的样子,那两个人都是前阵子死掉的会长的小孩。」 「真的吗……不过这样我就了解了,那学姊你是因为家族的关系而认识他们两个的啰?」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听到岬肯定的回答,明颇有同感地频频点头。岬则是感到微微的心痛。某种意义而言,她确实是因为『本家』的关系才会认识他们,不过和明心里所想的东西类似,却又没什么关联。而是在超脱常理的领域上,跟那两人有所关联。 岬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咖啡,逐渐变冷的口感,让她蹙了蹙眉心。 ……她是不是说得太残忍了? 她的目光停驻在黑漆的水面上,岬回想起刚刚那个少年和少女的模样。 就是因人们为想要蒙住眼睛,对其视而不见,伤痛才足以称之为伤痛。也因为如此,伤口才会左右着人们的人生选择。但是,明明畏惧自己心中的创伤,却要背负着它而活,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即便眼睛看不到,伤口也依然在淌血,所以,至少要能正视才行。尤其是面对一辈子都抛不开的伤痕更是要如此。 「——嗯,这也许是最难的吧。」 岬用连自己都快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道,不对,那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当话到嘴边之后,或许同时也不小心泄漏出自己的想法吧。 「啊,学姊,人来了。」 此时有一名少女从明示意的方向走了过来。她身上穿着朴素的○△高中制服,与平凡无奇的制服相比,女子的容貌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一头黑色的长发随着走路而自然飘逸,姣好的五官配上细长的双眼,给人微冷的印象,不过岬却知道,这名少女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可爱性格。因为再怎么说,她可是岬『no.1小弟』的恋人呢。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 「不,刚好发生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件。我说明,我们女生要说话,你到旁边去啦!」 岬挥挥手把明赶走,接着少女便在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明苦着一张脸离开了咖啡店,然后岬便转向面对少女。 「……那个,沙姬部学姊。」 「怎么了?」 「你在笑些什么呢?」 被少女这么一说,岬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笑。她注视着咖啡的水面,发现自己似乎正愉快又开心地笑着。 「啊,抱歉抱歉。呃,因为看到妳来了,所以觉得放心了。」 「放心……吗?」 「对啊,嗯,不过听别人说心事好像不应该用这副表情。嗯,那妳说说看吧。」 沙姬部催促着正打算要克服『伤痕』的少女开始说话。 4th cut 4thcut——告白 十月xx日阴天。夜半强雨。 ……我说了一个谎,是这个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太凄惨了,我变成了最恶劣的人。我欺骗了别人,憎恨着『哥哥』,甚至还嫌不够……太恶劣了,真的太恶劣了。 我说的谎言,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是…… 1 那间房间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虽然房间本身并不大,但却有一面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大到映出一个人的影像都还绰绰有余的镜子。 镜中照出的是一间光线昏暗朦胧、但却十分干净的房间,还有一张双人床,装点在上面的白色床单毫无异味、一点点绉褶都没有;而在枕头旁边有一个颇具机能性的物品集中架,另外还有灯光调节装置、电视、冰箱、热水瓶、色彩鲜艳的面纸盒,然后还有那种必备的一体成型小型自动贩卖机。除此之外把我的样子也照了出来,我正坐在一张大又坚固的椅子上。真是一张凄惨无比的脸,看起来软弱的程度又比平常多了三成,也搞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脏掉的制服、浑身酸痛的身体,还是待在这种地方的关系。嗯,不管是哪一个反正一点也不重要。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大家称为爱情旅馆的地方,也就是可以匿名、废除特色、只重视机能的建筑物统称。像我们这种没有地方去的学生,如果要找地方度过一晚的话,大部分都会选择网咖或爱情旅馆吧,这就像大宇宙的法则一样。 我将目光投注在镜子以外的地方。微暗的房间中,仿佛引诱飞蛾的亮光,透过雾面玻璃朦胧地照着我。这里的雾面玻璃跟光濑家的比起来透光率比较高,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里面的人的动作。房间的隔音设备很好,但是从浴室传出来的水声却十分明显,淋浴的声音未曾间断地飘浮在这个房间,慢慢聚积着。失去水分而干燥的声音表层,让我觉得已经快要沉积到我的膝盖了。 好久,非常的久。从巴进去洗澡开始,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但是那并不是多希奇的事情。据我所知,巴的习惯就是洗澡洗很久,但她也不是悠闲的浸泡在热水里,而是拚了命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光濑家里面的洗发精和沐浴乳的使用量,虽然说只增加了一个人,减少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我透过雾面玻璃看着她淋浴的样子,几乎是随便让水柱乱冲似地,清洁和冲水的动作看起来根本是完全分离的。洗澡这种事其实是一半义务一半享受,不过看样子她除了义务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吧。 「……唉呀呀。」 我累了,我是真的这么觉得,实在很难相信五个小时前自己还在学校里。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让我眼花撩乱,但也才经过了不到四分之一天的时数,才这样而已,就让我感觉好像已过了很久了一样。 淋浴的声音停止了。雾面玻璃的门被打开,巴轻轻擦了擦后,只用浴巾裹住身体就出来了。她看起来垂头丧气颇为憔悴,可是大胆露出的身体被晕成桃色,冒着热气。这样的落差也让人感到病态,难道她连灵魂都一起冲刷洗涤了吗? 「……先去睡吧。床给妳睡,我睡地上就行。」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经过巴然后往浴室走去。因为怕伤口感染,所以不能泡澡,只是想去拿铺在地上的毛巾而已。 但是我却无法走到浴室,因为巴从背后抱住我。我感受到背后传来柔软的触感和真实的体温。 「……妳这是在做什么?」 巴没有回答,只是更将身体偎近了我。与娇小身躯相逆的丰满双丘压向我的背,传来柔软的触感。刚洗完澡的她带着微微的火热,细嫩的肌肤似乎又磨得更为光滑的感觉,混合着肥皂的香味,空气中飘着甜甜的气息。 「……抱我。」 与背后温暖的体温相反,她的呢喃显得毫无温度。不是魅惑也不是命令,而是毫无感情的公事语气。 「……妳的兴趣是让自己讨厌的男人侵犯吗?」 我一边问她一边侧过脸,此时那面尺寸超大的全身镜映入我眼前。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抱着我。 镜子里映出我,还有正从背后抱着我的巴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我被她用由后面穿过来的手交叉束缚住的样子。虽然巴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而已,但我仍无法抛开仿佛被她捆缚住的感觉。巴的两手没有掐住我的脖子这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手从我的胸膛向下滑去,而在沿在线我身体的一个部分,也自然地变得僵硬。 我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我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而她的右手则抓住我的左手。仿佛跳舞时回转的姿势般,我们变换了位置,我和巴呈现面对面的姿势。裹住巴的身体的毛巾啪地掉了下来,感觉似乎是毛巾受不了现场的紧张才自行掉落下来的。 她身上仅剩缠绕在脖子上的皮环。怎么看都觉得那就像是束缚住她的项圈一样。 巴的裸体映入我的眼前,与之前在更衣室里看到过的印象完全不同。虽然我抓住她的手,但碰触的地方却只感觉到一片虚弱无力,无法从那里感受到一丝自主的感觉。 我窥探着与我拥有相同颜色的眼眸,里面却只看见彷佛夜之沙漠般的漠然。我更加凝神,直直地望着巴的眼睛。彷佛为了想探究夜晚沙漠里风纹形成的意义,而需要在干燥无味的环境下进行一般,我持续地与她四目交会着。但是无论过了多久,我依然读不出任何东西来。 我心想,就算我在这种地方拥抱了她,那又能代表什么意思呢? 快感?厌恶?我想,说不定能在她动情的时候,窥探出她的真正心意。 她的内在已经被冰冷的沙漠狂沙给深深埋住了,不知道能不能把一些情绪逼出她的脸。 「……妳真的想要我抱你吗?」 我问道,而她则是缓缓地点点头,彷佛一个被外行人操纵的人偶一般。 我打开了莲蓬头,出来的不是热水而是冷水,当然是我自己设定的。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僵了僵,但我仍动也不动继续淋着冷水。身体的每一处都感觉到疼痛,但我依然不以为意,继续地冲着。 我把莲蓬头的开关全都打开,然后又增加了莲蓬头的水压,让全身只剩下痛觉。 淋浴间很宽,而墙壁的另一边则挂着镜子。这间旅馆真的是到处都有镜子,也许整间旅馆都是这样的装潢。这么说来镜子公司跟旅馆的交情一定很好。 镜子映照出正在被水柱冲打的我的脸,那是一张很难让人喜欢的脸。今天这种感觉又更重了。一双倔强的眼睛比平常更为有气无力,嘴角也不自觉令人厌恶地抽搐着。瘀青十分明显,宛如刚从坟墓装爬出来,新鲜的僵尸一样。 最后总算是习惯了莲蓬头的水压,全身的痛觉也渐渐地麻痹了。但是即使感到麻痹,我依然无法冲尽充塞身体的徒劳感。这是当然的,那并非是冷水或是热水就能冲得掉的东西。无论是疼痛、伤口、罪恶感或厌恶感,都无法这么简单地被冲走的。 我停止了淋浴,皮肤立刻泛出了红色。 我拿起准备好的浴巾擦拭着身体,然后穿上果然早就准备好的廉价浴衣。 关掉电灯走出浴室后,巴正佣懒地横躺在床上,她看到我后,便用床单裹着身子坐了起来。 「……」 我们无言地四目相对。巴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又没有看到我。她凝视的是映在我眸中她自己的身影。我是这么想的。 「……从国中时候开始吧,我就跟那群家伙有来往。」 终于,巴缓缓地开口说话了。微暗的房间里,床头灯的红褐色灯光,朦胧地映着她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 因为光线的缘故,让她的存在感显得模糊且薄弱,她的声音仿佛不合季节的迷幻微风般,轻轻地摇曳着。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变成了同伴。也只追寻着那些不仅不好,而且非常恶劣的、剎那间的冲动……可是我掌握了不会曝光的技巧,所以学校生活依然没有什么问题。我扮演着成绩优异、品行端正的『红条巴』,然后,仍旧无法停止这种自残的行为。」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其实对别人自曝过去并没什么兴趣,就算听了也无法安慰她什么。可是我却开不了口。 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很想看透红条巴这个人的关系吧。 我无法阻止她说话,因为我也充满了想知道的心情,但是让她自己开口说出这些事情。这点,让我的心里涌起了阵阵的罪恶感。 「就像钤木说的,我很脏。光是我自身的存在就是种污秽,我的身体飘散着腐臭,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就是因为知道,就是因为有自觉,我才会在父亲去世前的三年间,跟那些恶劣的家伙搞在一起,就连内脏也渐渐地腐败,可是我还是持续自残,继续做这些差劲的事情。」 「……为什么?」 我问着,她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些微的表情,是与跟我问『为什么』的那种同样的表情。 「——因为我从以前就很污秽了。」 巴整个人盈满了空洞的仇恨。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为什么』,你说的这句话就是一切的元凶,你倒好,自己一个人逃到幸福快乐的地方去。从杀了自己『母亲』的事实、从被父亲疏远的事实逃开,最后跑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去,却将所有的事情都强押在我的身上……让我变得只能是个『替代品』!」 吶喊。 那是种彷佛要将身体撕裂开来般的——吶喊。 我发现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吶喊。 「我并不是你的替代品,而是那个男人的妻子——红条巴的替代品,所以这个名字、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身躯……都是那个痛失爱妻的男人所想望的形体,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巴直直地瞪着我。这是至今为止最重也最纯粹的,仿佛沸腾般的憎恨。 「你知道吗?在你微笑幸福生活的时候,原本应该投注在你身上的愤怒与憎恨,还有对亡妻的思慕和妄念,全部都施加在我身上。我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顶多只是个摆着好看的人偶罢了!」 从她的话和表情看来,我心里勾勒出厌恶的想象,但是,并没有任何因素可以让我否定它。如此一来,巴之所以会跟那些恶劣的家伙们来往,又如此憎恨我的原因都呼之欲出了。 「是的,看样子你终于了解了。我受到你的父亲,红条宗次郎的性虐待。」 啊,果然如此,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这就是我名字的意义——人偶的记号。」 巴笑了。她的瞳中映出我颤抖不已的模样,她哀凄惨淡地笑着。 「我从出生开始——从被制造出来那一瞬间就脏了,所以我有憎恨你的权利,因为我是被被你所杀的亲生母亲——红条巴的替代品,这就是我被培育出来的理由!」 2 映在巴眼眸中的我的身影,就宛如被封印在琥珀里的昆虫一样。我动也不动,只能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其实,我感到全身都被刺痛的感觉包围,肩膀好似驼负着沙包一样沉重,这间房间的密度每一秒都在增加,似乎要将我捆绑似地逼迫着我。 「用字遣辞、举止、兴趣,所有的事情都遭到限制,我根本毫无自由意志。只能依循着被安排好的规则,让所有的东西都施加在我的身上……」 她对着我丢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原来是定期车票。 「最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你把它拿出来看吧。」 我依巴所言将定期车票翻开,正好一张照片映入我的眼前。虽然不知道地点,不过那是一片宽广的深绿草原,上面照着一男一女。 「是我吗?」 看到男人时我不禁这么问出口,不过那当然不是我。穿着西装、黑色眼瞳,还戴着眼镜,跟宗一郎很像但又不一样。恐怕,不,这一定是我的亲生父亲,红条宗次郎。虽然长相与我一模一样,但却面向我,露出在我脸上绝对不可能浮现,安稳满足、幸福洋溢的笑容。 而照片中另一个女性则是—— 「怎么样?开始觉得有一点绝望了吗?」 长长的头发随风缓缓地飘散,个子比常人还要娇小,身上穿着颜色调和的休闲服,透过镜头看着我的眼眸散发着知性风采,眼瞳呈现淡淡的黄色。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爱哭痣,为她勾出了一丝丝的愁绪,笑容显得略微神秘。 我将眼前的巴与照片中的女性相比,发型不同,年龄也不同。但是如果把不同时代的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比较后,看起来毫无疑问地,彷佛就是同一个人般,十分地相像。 「等离开这里后,你再自己确认也可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张照片,货真价实地就是你的亲生父母,好像是在你出生的前一年拍的样子。」 真的很像,甚至可以说是双胞胎。 「……整形?」 「还是……」 巴忽然淡淡笑开了。 「还是复制之类的吧,能够像成这样,总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力量……」 「……」 「不管是从试管里制造出来的复制人也好,还是经过整形弄出来的人偶也好,事实都不会改变。从我懂事以来,就已经被弄脏弄乱了,只有这件事是不会变的。而我本身就是一具人偶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跟真正人偶相比,只有木头和血肉的差别而已……在我小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木头人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曾经感到痛苦。如果是木头人偶的话,应该就不会有肉体上、丧失自我的痛苦,也根本不会有烦恼吧。变成人类的人偶,最后只会感到绝望而已。要是那个故事还有后续,想来一定是皮诺丘祈求着再次变回人偶吧,仙女并不是因为亲切才赋予人偶生命,她应该是想看充满苦涩叹息、可怜的木偶戏才这么做的吧。」 巴挤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她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正忍耐着什么,又压抑着什么似地。 「……这就是答案啊,针对你那句『为什么』的答案。跟钤木那种令人作呕的男人来往也是,那只是小小的反抗,为了要玷污那个男人对心爱人偶『红条巴』的幻想,我只好施以比那个男人所所玷污过更脏的污秽。哈哈,那个人就这么抱着污秽的幻想,连自己也变得污秽了,所以才这么死掉的啊。哈哈,是我杀死的,哈哈哈哈哈——」 巴笑了,带着对自己的嘲讽、或是对世界的哄笑,也许两者都有。抑或只是机械组成的自动人偶运转所发出的齿轮碰撞声。 可是,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无止尽地流淌着,她的爱哭痣从来没有干涸过。不对,不如说她的眼泪从来没停过,她一定是不断地流着别人眼里看不到的泪水。 当她再次抬起头以后,力量又回到了她的眼眸,她瞪视着我,毫不掩饰的憎恨在瞳中闪烁着光芒。 「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错,你把一切推给我,然后只有自己悠然地生活……如果你不逃跑的话,那就不用准备我这个人偶了。你必须承受那个男人的愤怒和伤心,不对,如果你根本没有出生,那个红条巴说不定也不会死,你的存在从一出生就是个错误,你是杀死母亲才能活到现在的,你是无法得到幸福的。其实你应该要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才对,在那么温暖的人们包围下生活,根本是 大错特错。 所以我恨你,从我知道你的存在开始,我就一直憎恨着红条圭一郎而活到了现在。只要想到你竟然把一切都推给我,我就一直在忍耐,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对你复仇。 是啊,我是真心的想要你抱我,因为我不能忍受只有你是干净的,你一定也要染上污秽,明明只要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你就会跟那个男人——从『父亲』变成兄弟了说。」 巴遗憾地说道,她并没有因为没被憎恨的男人玷污而感到高兴,反而为了没有玷污到自己憎恨的男人而感到遗憾。 「不过,我想应该也不需要了,怎么样,你懂了吗?自己的罪、自己的过失,还有自己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你得一辈子背负着这些罪。我不允许你忘记,就算忘记了我也会让你想起来。你必须是污秽的,就跟就跟污秽的我一样,一辈子只能活在脏臭的下水沟里……」 巴说完之后笑了起来,不断地笑着。她的笑声似乎因为持续流个不停的眼泪,宛如干燥强劲的沙漠狂风一样。望着这样的她,我理解了。 这是当然的,红条巴憎恨红条圭一郎,这是她应有的权利。 黑暗的绝望包覆着我,沉厚的无力感盈满了我的身体。我垂下眼。我现在正站在一个水源干涸的井里,大小只有两手张开这么宽,我就站在这么一个被刨挖成圆型的地底里面。是一个安静又没有变化的孤独的空间。是一个无人知道、无人存在的孤绝宇宙。时间缓缓地前进,逐渐形成薄薄的地层,将我掩埋起来。我深切地体会到,我所欠缺的东西就在这里,那一定是因为巴的憎恨,化成能够隔离世界与枯井的坚固石壁将我包围起来。她让我彻底地了解这点。 ——但是…… 我睁开眼,巴曲着身体抱着双肩,依然不断地笑着。 我沉默地靠近她。巴注意到我靠近,收起了笑容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用一对茫然的眼睛对着我,看起来宛若已经把眼泪和笑容全数流尽的模样。 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死亡能够补偿,那我愿意立刻割开喉咙和肚子,把苦闷的气息和一污秽的内脏全部掏出。但是那是行不通的。我这种命,就算交出来连一毫克也不够补偿。 所以—— 「你想干嘛?」 我抱住了她,但并不是为了要安慰她,因为我办不到。 「……对不起。」 但是我依然伪善地对她说出这句话。如果能够让她就这么恨着我,让她因为恨我而获得一点点的救赎……这样就好了。 ——身为瑕疵品的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拯救眼前的这个少女。 「……是啊,就是这样,都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把一切都推给妳。」 「结果就是让我变成这样。变得这么污秽、这么丑陋……你真是差劲……」 「妳并不丑陋。」 我稍稍加重了语气。这句话是真的,这是我直正的想法。 「省省你的同情吧。」 「妳一点也不一污秽。」 「住口!」 「妳——」 「虚伪的言词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巴开始想要离开我身边。她槌着我的胸口、肩膀,还有背部,但是却毫无力气,彷佛断了线的傀儡。 当我觉得奇怪时,巴的身体开始慢慢地颤抖着。 「……为什么……」 她用痛苦、抽干情绪似的声音说道,听起来既细小又微弱。 「为什么这么……你本来……本来应该要更幸福、更任性自我才对啊……是啊,你一定要过得很幸福才行啊,不这样的话,如果不是这样,那我……」 她哭了,这次不是边笑边流泪,而是喉咙哽咽、全身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哭泣。她那纤细的手腕用尽全力揪紧了我,彷佛不这么做,自己就会溺毙在泪海当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将脸压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这件廉价的浴衣渐渐地被她的眼泪给沾湿了。 「……对不起。」 我轻抚着巴的头。从前,当灼在我怀里哭泣时,我也是这样抚摸着她的头。无论何时,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想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阻止不了任何一个人的眼泪。结果到了最后,我终究还是无法真正地拯救任何人。 ——果然,我还是这么地没用。 我充分了解到这一点。 结果我还是只能保持沉默,继续抚摸着巴柔软的发丝。 3 冰箱里面除了一罐啤酒之外,只有矿泉水,而且只有一罐。没办法,我只好将矿泉水递给床上的巴,而自己则拿出罐装啤酒。这种时候就别管什么未成年不可喝酒的规定了,反正光是未成年的男女来到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我坐在床上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发出清爽悦耳的声音。我喝了一口,好难喝。而且还弄得我好痛。本来因为习惯所以忘记了,不过其实现在我的嘴里还到处都是伤口。我闭起一只眼皱着眉头,还是多少吞了进去,结果才喝一口就已经不行了。虽然以前有被强灌过一次,不过现在喝还是不喜欢,常常听到人家这种苦涩口感才是啤酒美味的地方,可是对我而言只有苦涩,根本难以入口。本来以为会随着年龄增长味觉也会跟着改变,不过还是跟以前喝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喝啤酒了。 「……没关系,你喝吧。」 巴说完后,就把我刚刚递给她的矿泉水再递给我。她似乎多少冷静了一点,也不用担心她会突然失控。 我接过矿泉水,已经被喝了一半了。本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残留在嘴里的苦涩,结果我还是喝了。等到充分漱完残留在嘴里的苦味后,我又自然地喝了几口,然后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 「……」 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里开始飘散着如履薄冰般不安又骚动的沉默氛围。虽然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能说什么呢?面对眼前这个因为我而身心都被逼到绝境的少女,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其实我也知道。」 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巴。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卧病在床回首前尘的老人。 「我来到光濑家之后有观察过你一阵子,所以我知道。你根本过得一点都不幸福。你依然被过去的创伤牵引,被黑暗的阴影给吞蚀,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唯一残留下来的只有这十年以来从不间断的憎恨。如果连这个都抛弃掉,那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只有空虚。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还要恐怖。我最害怕的,就是自己承认『红条巴』其实并不存在的这个事实。」 巴一边轻咳,一边说道,我把从她手里接过的矿泉水还给她。她慢慢地喝着水,作了三次深呼吸。 「而更让我害怕的,就是要我承认这个憎恨其实也只是一片虚无,我不想承认,其实我憎恨的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幻象。因为有这股憎恨,我才能够保有自我。因为有这股憎恨,我才是我……」 我默默地听着。 我无法自私地要求她放弃这段仇恨。不去恨着某个人就无法保有自我,她的心情,我多少可以体会。 因为可以疗愈伤口的『爱』已经被夺走了,剩下的手段就只有给予比伤口更加痛苦——痛到几乎足以灼烧伤口的憎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想哭,眼泪却早已干涸,所以她只能这样抱着自己。就像怎么洗都洗不掉的东西一直附着在 身上取不下来。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是那个男人赋予我的名字和痛苦,还有我自己赋予自己的污秽,以及只能持续憎恨的自己……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你不用原谅我也无所谓。接下来轮到你憎恨我了,你有恨我的权利,看你要怎么样恨我都无所谓,即使就在这边把我给杀了也没关系……我所能给予的东西,也只有这条最劣等最污浊的生命而已。」 她说完后便沉默了。她抱着双足,以一副彷佛被压入囚笼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那里。宛如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一般,将自己沉淀在心中的深处。 「……」 我曾经以为我只能生活在孤独之内,而我也必须孤独。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然而在我的面前,有一个一直孤独生活的少女,不得不孤独地活着的少女。因为我的过错,而被强迫孤独生活的少女。她是个被应该是父亲的男人玷污、不停地自残、认定自己的存在就是种污秽的少女。 望着巴,我有种难以言谕的心情。也许是刚刚喝的啤酒的关系,整个胃莫名地灼烧着无法平静,让我毫无理由地想要放声大叫,而且这种骚动愈来愈强烈。我莫名地冷静不下来,肚子好像被什么给揪住的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感情吗? 无法忍耐?应该也有这种情绪。 同情吗?尽管我可能没有这种资格,但或许有这种想法。 悲哀吗?有点相似但又有点不同。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想要将之发泄,却又无法具体地表现出来,这种烦躁不安的感情到底是? 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握着拳头。强劲的力道使我的手指整个泛白,感觉就好像想用拳头去痛殴某个人似的。 ——是愤怒吗? 我这么自问自答着。 我发现那似乎是最相近的答案。 无法倾泄的愤怒,没有目标的愤怒,不固定也不安定,也因此这种愤怒才会大大地震撼着我。 我望着被孤独所囚禁的巴,感到非常的愤怒。应该说,那是一种说是憎恨也不为过的强烈愤怒。 但这是对巴的愤怒吗? 我觉得并不是,应该是透过巴的影像,直接针对某种存在的愤怒。但是,我却不知道『那个』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我唯一清楚的,就是巴的存在激烈地撼动着我的这个事实。 我将手伸向巴,当我手指碰触到她发丝的瞬间,巴的身体颤了颤,她拾起了头。脸上一副颇为复杂的表情,那是个包含了害怕、自我厌恶,还有绝对无法说是安稳的混乱神色,勉强调和在一起的平衡状态。一颗水滴就能让所有平衡瞬间崩解,一只手指就能改变整个状态。 「……妳可以继续憎恨我。」 我的话重重地撼动了她内心的平衡,在她还没有崩溃的时候,我又再加重了我的语气。 「我无法非常了解妳的内心,连百分之一都没都没有。但是如果妳可以因为憎恨我而得到一丝救赎的话……那么妳就继续恨我吧。」 现在这名少女所欠缺的就是让她继续活下去的方向和理由,那也是我除了生命以外,唯一可以给她的东西。 「我能够为妳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而已。我无法去拯救任何人,这一点,让我一直都感到很痛苦,我不能给予任何人幸福,因为我有某部分已经坏死了。所以,如果妳能因为恨我而得到救赎……那就恨吧,妳有那个资格。即使妳所憎恨的『红条圭一郎』是一个幻象也好,但是现在在这里的我却是真实的,妳就恨着这样的我吧,至少妳所受到的一切痛苦,都是因我而起的,这个事实依然没有改变。」 是的,我所能做的仅此而已。一个不懂幸福的男人,又怎么能让别人幸福呢?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憎恨。既然爱能够拯救别人,那么没有道理憎恨就不行。 「……坏死……?」 巴愣愣地说道。不清楚她是在发问还是纯粹只是低喃,因此我决定把它当作是一个问题来回答。 「是的,我坏掉了。从十二年前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坏到现在。我无法感受到任何幸福,因为我缺少了能够接受幸福的受体,我只能想得出这个答案。在我来到光濑家的十二年来,他们给我的温柔,让我觉得像是细砂一样,我无法把对于爱情的认知,转化为幸福的实感。我对此一直感到很抱歉,也一直很痛苦,所以我是一个不适合任何幸福、也无法给予别人幸福的男人,因此,我是应该要被憎恨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所以,妳要怎么恨我都没关系。」 「……」 巴才开了口又闭了起来。她那双茫然的眼瞳,映着我——映着这个她应憎恨之人的身影。 我觉得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不像我这样宛若腐烂枯叶般的颜色,而是宛若纯洁无垢的金黄色。看着这双眼睛,一点都不会觉得这个少女到底有哪里是污秽的。 也许她真是一污秽的,心灵可能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只要随着时间流逝、好好地洗涤磨光,我觉得她一定能够再次找回原本的光辉。 「……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 「我不会恨妳,也没有那个权利。没关系的,就把妳沉积在心里的污垢和痛苦都对我发泄出来吧,把我当作垃圾桶也没可以,只要妳能把这些都完全清完之后,再变得幸福就好了。」 「……为什么。」 巴露出呆愣的表情,流下了一行的泪水。 「为什么你说得出这种话?」 「因为我无法给予任别人何东西。」 一个无法感觉到爱情的男人,又怎么能够给予别人爱情?又怎么能够去疗愈别人? 「这样的我如果想要拯救谁的话……除了承受情绪垃圾以外也就别无他途了。」 「……我明白了。」 过了一段——感觉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后,她静静地点点头,我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已经冷静地作好决定的氛围。 「我要恨你,憎恨这个将所有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的你,我要继续让你痛苦,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 我没有异议,因为我能帮得上忙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所以,首先——」 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超脱了我想象的范畴,让我闪避不及。 巴娇嫩的双唇覆上了我的。此时彷佛一道强烈的电击在体内奔走,接着麻痹感又渐渐回到了身体。 巴的唇瓣好柔软,也好温暖。她的脸蛋就在我的面前,她极为细嫩的肌肤透着肥皂的香味,她的发丝轻轻骚着我的脸颊,柔软又细致的触感。 ——这么说来,这还是我的初吻。 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如此冷静地分析着,而另外九点九成则因为这激烈的变化而感到一阵颤栗。不过因为是初吻,所以也没办法吧,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这么吐槽着。 「……」 她的唇立刻离开了,这是一个全程不到十秒钟的初吻。可是却让我跟那个到龙宫参观完回来的浦岛太郎有一样的感觉,被巴的唇片覆住的那几秒钟,对我来说彷佛过了好几百年。 「所以,我要先爱你。」 巴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如此说道。虽然只是嘴唇掀动不到一公厘的些微变化,但那却是一抹不折不拙的微笑。是一抹看似生涩,随时都会随风消逝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复仇。」 「……真是乱来。」 面对巴的新宣言,我只能发出呻吟。 「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作出这种结论的……」 「哪,你想想看嘛。去憎恨一个把被恨当成是理所当然的男人,你觉得这样我会满足吗?这样我不就跟个小丑一样?」 巴开始说给我听。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憎恨着不会受伤、瑕疵品的你,又怎么能填满我内心的空缺?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变回正常的人才可以,这样一来,我才能真正开始憎恨你。」 「这样是行不通的,我永远都是瑕疵品……这种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行为,根本就称不上是复仇。」 「既然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快点修复自己坏掉的心吧。」 巴又更靠近了一点。我根本一动也不敢动。不同于身体,而是另一种形式地被彻底束缚住厂。 「等你变成能够真正感受到幸福的人、能够正常地去爱别人以后——届时我也可以真正地去憎恨你了,所以,请你快点找回自己吧。即使我再怎么去恨已经坏掉的你,只要你感受不到痛苦,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如果你不想接受我的爱,只想要被我憎恨的话,那就请你快一点——」 第二次亲吻的力道,比刚刚还要更长更久。但也仅到嘴唇互碰的程度而已,再怎么说,她应该很讨厌我吧。这个亲吻,就是非常明确的证据。但是当她的嘴唇离开后,我却有了不同的想法。巴的双颊晕起了绋红。似乎光是这个笨拙的亲吻,就让她感到一丝丝的兴奋感。 插图085 「……难不成,妳不太习惯接吻?」 我没有多想便坦白地问了出来。巴的双耳泛红,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是我的第一次。」 她小声地嗫嚅道,有如春风般细微的声音,必须侧耳倾听才可以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以前作那种行为的时候,我的记忆都会一片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毫无记忆……总是只有『空白』……自己主动亲吻,以及这么清楚的记忆,这是第一次……」 听到她的告白,我迷惑着到底该怎么反应。这个只残留『空白』的人格分裂症状,很明显来自于她内心的创伤,随着痛苦的现实而产生出的歪曲。为了寻求这段『空白』,而弄脏自己的事实……我觉得我又再次窥视到巴心里的黑暗面。 另一方面,既然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的亲吻……总觉得让我如坐针毡,整个身体有点……无法平静。这种感觉是什么?总觉得……嗯嗯,对了,大概是觉得不公平吧。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 「咦?」 「这也是我的初吻。」 我认真地说道,巴眨了眨眼,然后一副支支吾吾地样子暧昧地问道: 「……那个,这么说……」 「嗯,这是我货真价实的初体验。」 巴呆呆地张着嘴,然后几秒后就彷佛崩溃似的笑了出来。她抱着肚子,发出打从心底的欢笑声。 看到她的模样,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哈,啊哈哈……对不起,总觉得很意外——」 「竟然说意外……」 「看你平常一副冷静、成熟的样子,还想说一般人做过的事情你应该都做过了……确实,人还真的是不能够只从外表来判断呢……」 巴笑完后,一脸舒畅地露出了清爽的微笑,那是一抹非常鲜丽的笑容。 我被她的笑容给迷惑,巴伸出手推了我一把,把我从床上推到在地上。 「……你不是说要睡在地上吗?谢啦。」 巴将毛毯丢向呈现呆滞状态的我的身上,然后用手指按下床边的开关。 「——晚安,圭一郎。」 她干脆地关掉了电灯,横躺在床上,将羽毛枕头放到肩上然后就睡着了。 「……」 我无书地僵直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摇摇头。唉呀呀…… 我用毛毯裹住身体,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靠垫代替枕头,躺在地上。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身在这种场所的真实感。 「……」 我用手指掠过嘴唇。回想起那柔软的触感,心里自然地感到悸动。 ——唉呀呀…… 我叹了一口气。这样仿佛是……呃,还是算了。 我放弃所有思考,紧紧地闭上眼睛,睡觉吧,有事等睡醒再去思考吧。 然而眼睛与大脑都处于过热的状态下,纵使身体如此地疲倦,我却依然无法入眠。 i 红条巴悄悄地用手指巡回过自己的唇瓣,仅仅这个动作,就让她身体彷佛火烧般无法成眠,心跳自然地加速。 ——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她问着自己。 她并没有说谎,这确实是她第一次主动去亲吻别人。而且原本亲吻对她而言,就是种令人作呕的行为。就算曾经被别人强吻过,但是她也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主动去做这种事。 ——不,这不一样。 这是为了复仇而踏出的全新一步,所以这个吻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存在,只是一种刻意的表现。等到圭一郎变正常以后,她将会用跟他接吻的同一个嘴唇,狠狠地伤害他吧。 ——而且…… 她在忧闷的心里偷偷地呢喃着。 ——我没有被爱的资格。 她轻讽着自己,因为背对他,所以不用担心被他看见。 巴其实早就放弃自己了,这么污秽的自己,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少女,这么一个把自己搞得如此凄惨的女人,根本就不会有人会愿意爱她。 『妳可以继续憎恨我。』 她再一次地轻抚着自己的嘴唇,这次反而盈满了几乎能使身体结冻的悲哀,心脏有如冰冻般地痛苦。刚刚明明都已经哭得那么惨了,现在却又开始想哭了起来。 ——是的,那只是故意的,是人偶剧、小丑的游戏。仅此而已…… 巴紧紧地闭上眼睛。 ——作个梦吧。 她心想。虽然梦总会醒,但是至少作个幸福的美梦应该还在容许范围内吧。 巴缩起身体,睡意终于朝她袭来。那是至今从未到达的深渊底部,温柔的黑暗包围了她的心,巴朝着宛如死亡预感的温暖泥土里,安静地、深深地沉了下去。 5th cut 5thcut——再生 十月○□日晴。 我迟了很久后终于开始社团活动。跟以前一样也是美术社,我果然只有在画画的时使才最能感到安心。 对我而言,画画除了表现自己以外,同时也可以探索自己的外在与内在。正视这两方面,敞开内心。握住铅笔,挥洒画笔的时候,外在与内在将会获得统一。我认为艺术也许本来就是这么一回声,是为了让拥有笨拙内心的人,能够感受到自己外在与内在的同一性,并加以观察的手段。 当我这么说完之后,『哥哥』露出做妙的神色。看起来似懂非懂的,就是那样的表情,看来他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正直的人,对于这个新发现,我感到有一点点的开心。 1 我们班要推出的东西,在经过一番激战之后终于选定了鬼屋。虽然很常见,不过因此竞争很激烈,但是这次运气很好。也因为这个学校文化祭时间点的关系,三年级可以依意愿自由参加,而这次自愿者也很少,人气都集中在『角色扮演咖啡店』的样子。即便如此,还是有五个之多的班级在展开一阵唇枪舌战后,再由剩下的三个班级进行抽签,最后我们班获胜了,班上的士气也因此大振。 「我被推选当幽灵,听说是班上大多数人一起推荐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 虽说我故意装作不懂,然而我知道其实不是『幽灵』,而是被推选成『美女幽灵』。不过,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 而美术社的工作,则是由我和巴以及其它数人积极地制作油画。虽然我并不是特别擅长画画,但倒是不讨厌动手做些什么。我的作品已经成型,只要再进炉烧制就好。毕竟高中里面没有窑炉,所以需要与市区的大学合作。虽说时间有点紧迫,不过明天应该就能完成,中间这段空档时间我都在帮忙班上的展出,不久前被排挤的事就好像假的一样,这么说来,人的印象似乎会不断改变的样子。 我现在在班上的走廊前铺上报纸,画着当巴扮演『美女幽灵』时的墓地背景。因为教室里现在正在制作水井,还要弄出监牢,所以木材加工的烦人声响不断传来。此时在走廊上的人只有我和巴两个人。 最近我常常和巴两个人一起搭档进行工作。班上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总是站在一步以外的距离以温暖的眼神注视着我们。 唉呀呀。 我真的很想开口求饶。这么一来不就跟真正的—— 「……怎么了?」 看到我突然把头靠在墙壁上,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没事。我对自己与世界的认知不同,而陷入深刻的绝望当中。」 「真是奇怪的烦恼,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吗?」 巴一边说一边为画中的十字架上着醒目鲜艳的红色。 ……我们不是要展出日式鬼屋吗?怎么会出现十字架? 「你看看我就应该知道了吧?八面玲珑,对大家都很亲切,可是其实身体内部就宛如公共厕所一样肮脏。所以你根本不用感到绝望,只要放弃就可以了。」 「……别说了。」 最近巴总是用话伤害自己,她依然没办法停止继续自残的行为。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都会有种微妙的感觉,就跟之前看到抱着自己、闭锁心灵的巴的时候一样,我就会有股无处发泄的愤怒。这种愤怒是不是是透过巴、对『某种东西』的感觉,我无法判断。我也曾经想过,也许其实这种愤怒,原本就是针对身边的某种事物而产生的感觉也说不定。可是,我却无法掌握出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很抱歉坏了你的心情,对不起,不过这只是单纯的确认事实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另外一种行为,才是真正伤害自己最深的行为。」 「……那又是什么?」 我问道,巴停下笔抬起了头。她悲伤地笑着,然后凝视着我。看到她的表情,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她那充满了忧虑的表情,跟美都伯母偶尔看着我的感觉很类似。是因为我的深处有什么东西会让她感到悲伤吗?那又是什么? 「……就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是伤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为。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如此地差劲——」 「妳根本没有解释到啊。」 这些话我之前就听过了。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我如果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说着谎言,那就非得知道它的真实模样才行。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所说的谎言,如果真的伤害了谁,让谁感到悲伤的话,那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我想知道。」 「那么——」 巴拨开侧边的头发,恶作剧地笑了起来。我心里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亲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预感成真。我身体一倒,再次把头靠在墙壁上。 「……妳饶了我吧。」 「还是你讨厌?讨厌跟我这种女生接吻?」 「……这句话太卑鄙了。」 根本模糊了焦点。 「是啊,我很卑鄙。只要能够让你困扰让你痛苦,我不只会变得卑鄙也会变得卑劣哦。那,怎-么-样-呢?」 巴好像故意要让我看清楚似地缓缓地将唇瓣一开一合,她的嘴唇看起来好柔软的样子——尝过一次的感觉复苏了起来,让我定不下心来。她用那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 啊,可恶。真的是太可爱了。我真的困扰了,非常地痛苦,如果她真的要对我复仇的话,这样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办法。 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 「巴同学,红条同学,社团时间到了哦,工作结束了。」 同班的美术社员的呼唤声,此时听来简直就像天籁一样。我立刻转过身回答: 「妳可以先过去吗?画已经快完成了,不过还要收拾一下。」 「了解,我会跟社长说的。社长最近心情好像不错,应该没关系吧。」 出声的女同学跟着其它美术社员往走廊走去。 「接下来要去准备美术社的展示物品,所以快点整理吧。」 我站起身来催促着巴,她以一脸遗憾的表情跟了上来。 ——果然被憎恨还比这样好上好几倍。 不过就因为我是个这样的人,她才会调整成这种手段。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等我们收拾完后,我和巴拉开了一点距离,走向美术社。等我走下三楼,到了二楼的楼梯转角时,正好看到灼的身影。 「哈啰,灼。」 「啊,哥哥,真巧。」 她感觉僵硬地举起手,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瞄向巴。对灼而言,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巴。所以尴尬是在所难免的。 学校的事情暂且不提,巴把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还有做过的事情都跟光濑家的人说了。宗一郎伯父、美都伯母,还有灼都受到不小的震撼。 宗一郎伯父什么都没说,只是双手环胸,认真地思考,深深地咀嚼这个事实。 灼也一脸复杂地保持沉默,大概是不太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红条巴。 宛如沉淀般的静默后。首先打破这个沉默的是美都伯母。 美都伯母步伐有点紊乱地靠近巴,用整个身体紧紧地抱着她,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不停说着「对不起」。我不知道美都伯母道歉的对象是谁,她只是不停地 哭泣,不断地谢罪。 巴无言以对,然而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的左眼缓缓流下。 我们三个人开始往前走。下到一楼,然后慢慢地走到川堂。 现在已是红叶飘散飞舞的季节。与通往图书室的川堂不同,连接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川堂除了有屋顶的地方外,风儿都呼呼地吹着,卷起一片银杏叶漫天飞舞。 「——好美。」 巴凝视着脚边的枯叶,然后如此说道。 「如果下雨混到泥土,马上就变脏了……但在飘舞的瞬间互相交叠的落叶,我觉得非常美丽。」 「真像是美术社会有的意见。」 「圭不是也是美术社的?你不觉得吗?」 「巴说的是风景的美丽吧?陶艺的目的的确是表现这种飘忽无常的寂寥,不过我做的只是——怎么了,灼?」 灼双眼圆睁,嘴巴张得好大,呆站在那里。我回过头问道,灼则用颤抖的手指指向我们。 「『圭』……!还有『巴』……!什么时候……」 「因为姓氏相同所以只能叫名字啊,而且我的名字很难念,所以就干脆简化一点。」 「呃,这个我是知道……」 「?」 灼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我开始轻轻地自问自答起来。不,毕竟她可是那个曾经愤怒地冲去质问巴的灼,有些事情虽然我可以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但不表示灼就能够全盘理解。虽然对我来说那一切都已经算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巴忽然间握住我的手,然后更挽住了我,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清楚感受的柔软触感靠上了我的左手臂。 「……巴?」 「怎么了?」 「妳为什么突然这样?」 「挽着你啊,还是你的手臂也没感觉?」 「我不是在说这个……」 「不好吗?我们是户籍上的兄妹,一点问题也没有,这种程度很正常吧,灼同学不是也会跟你手牵着手出门吗?」 巴说完便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灼,灼像被冻住似地动也不动。 能够让我感到困扰对巴而言应该很痛快吧,但是她这个样子给别人看见的话没关系吗?如果她接下来的人生都坚持跟我扯在一起的话,也只会断送自己前程而已。只是为了憎恨而去恨,那还不如快一点去享受人生不是比较好…… 「喂,圭……哥哥,你干嘛不推开她呀。」 「就算妳这么说……」 我如果随便甩掉她好像又会伤到她,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而且如果这样就能让她满足,那我觉得这样也好。 「……」 灼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迅速地靠了过来,牵起我的手。 「灼?」 「这种丢脸的样子你们要在这里晾到什么时候,还不赶快进去社团教室!」 灼握着我的手的力道之大,彷佛想把我捏碎一样,我的右肩传来悲鸣声,她用宛若拔萝卜似的力道全力地扯着我。灼没有在楼梯转角处就离开,反而就这么拖着我们——真的是用拖的——一起来到美术教室。 「其实妳也不用特地跟来美术教室啊。」 「我只是来确认广告牌的施工进度而已。」 「昨天速水同学不是才刚来过……」 「今天也要确认啦!文化祭是这个礼拜五,也就是后天啊!」 灼像是摔东西似地用力地放掉我的手,然后打算拉开美术社的门,但是因为灼不会开门的技巧,即使用尽了全力,那扇门还是动也不动。 「可恶,这家伙!」 「光用蛮力是打不开的,开这扇门要有诀窍。」 巴放开我的手,温柔得让灼到旁边去,然后把手放在门把上。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左手则放在左边72度上方13公分的地方。 「——嘿咻。」 拉门拉开来了,过程顺利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先不提抓不到开门诀窍的灼,巴的手法之熟练,就连这个早该习惯的我也感到惊讶。 「看来妳好像很轻松就学会了,不习惯的人过了一个月也开得很辛苦。」 「只要懂了一次就好。不过这完全是因为学校太穷了,在换这个大楼的时候,继续延用以前美术教室的门才会这样。」 「咦?」 「啊,你们不知道啊,这不是很有名吗?」 「呃,我第一次听到,美术社应该没有人知道吧……妳是听谁说的。」 「这么嘛,忘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快进去吧。」 巴说完后马上走进美术教室,灼也臭着一张脸跟进去。 ……哎,算了,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心情很疲惫疲累,身体也很痛,赶快把事情解决掉早点回家好了。 美术社里面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赶工。平常堆得乱七八糟的用具已被整理好,正中心放着奇特的立牌。在现任美术社社长的带头指挥下,大家正制作着文化祭的广告牌。 「啊,红条同学,妳来得正好。」 社长直直地朝着我们走来,然后把手里的设计稿纸拿给巴看。 「这是依照妳的想法设计的,可是碰巧没有这颜色,所以我想找代替的,妳觉得什么颜色比较好呢?」 「啊,那么大概就是用这个颜色……」 巴看起来心情不错也很有精神。虽说美术好像是被父亲——红条宗次郎要求所以才开始接触的,不过撇开这些不谈,她确实很单纯地乐在其中,品味也不错。当大家把美术社制作的看板设计全部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巴的设计便获得全场一致的肯定。 「啊,红条,你的作品什么时候可以弄出来。」 社长注意到我,于是顺便问了我一声。巴代替社长往制作广告牌的地方走去,灼则是一副想监督她的样子也跟了上去。 「明天就要到大学去拿了,虽然时间很急迫,不过应该没问题。」 「要顺便去跟花艺社要一些插花吗?」 「我也是这么想,嗯,我的作品是花瓶,不过都是器皿所以应该没差吧。」 「那你今天没事啰?那来帮忙用粗纸片折花吧。」 社长指了指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捆粗纸、一把橡皮筋以及纸箱。 「要做几个?」 「含备品总共六十六个,请你在今天以内做完。」 听到我这么问,社长和蔼地笑着回答。 「社长,我也来帮忙好了。让他一个人做我觉得不太好。」 巴从制作广告牌的人群里探头出来。 「是广告牌用的花吧,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晚了巴一步的灼也这么说道。 「——她们这么说,你觉得如何?」 社长露出打从心底觉得有趣的表情,如此问道。 「……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坚定地说道。 ——那天的晚餐,只有我一个人用汤匙和叉子吃,因为握住筷子对我实在是太勉强了。 2 我比平常更早张开眼睛。 我转过头看着墙壁上的钟,才半夜三点多一点而已。平常就算早起也顶多只有早个三十分钟,今天这种状况实在是非常少见。毕竟现在离起床时间还早了三个半小时。 ——文化祭起了个大早,又不是小学生…… 虽然我想要再去睡个回笼觉,不过既然眼睛已经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抱着困倦的感觉起床,坐在椅垫上,稍微瞇了瞇眼,觉得眼睛四周怪怪的,也有点轻微的头痛。睡觉的时候流了一身汗,房间里飘散着 汗臭味,代替睡衣的t恤上,脖子和背部都被汗水浸湿了沾在皮肤上。 ——说不定我刚刚作了恶梦。 我用有如旁人的角度这么想着,我想不起来刚刚到底作了什么梦,残留在手心的只有奇怪又暧昧的触感。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家里一片寂静,全家的人都睡着了,我想只有在这里乱走的我才是个异类吧。 我走下楼梯,往厨房走去,然而那里却已经先有另一个人在了。 「……睡不着吗?」 宗一郎一边搅弄着杯子里的冰块,然后对着我问道。 「嗯嗯,有一点。」 「……要坐下来吗?」 对宗一郎的招呼,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宗一郎又准备了一个杯子,然后倒了一点点苏格兰威士忌。 「要跟美都保密哦,睡不着的话喝这个最好了。」 宗一郎暧昧地笑了笑,但是他的眼旁却有着黑眼圈,少了一股平日宗一郎的强悍感。 「……我要喝了。」 我把这个跟我的瞳色相同的液体含在嘴里,用力地吞了下去。喉咙传来过度强烈的刺激。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 宗一郎苦笑说道,然后将手中剩下的冰威士忌一饮而尽,接着又咕噜咕噜地倒满。 我再一次慎重地将蒸馏酒送进我的嘴里,先舔了舔,然后慢慢地喝着。很苦,不过意识却像全部清空一样十分地舒畅,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饮料。 我与宗一郎伯父无言地面对面。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一开口又把酒杯送到嘴里。 「……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人还是一直在烦恼。」 宗一郎这么说道。威士忌酒瓶里面的水位又下降了大约两根姆指的高度。 「烦恼着怎么做才会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如果照着别人所说的去做,或许就能不去伤害到任何人。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其实布满了荆棘,但是我却硬是冲进了这蔷薇花丛当中将之拨开,在我身边的人,是不是总是被我所拨开的荆棘给刺伤了呢?」 「至少,我能这么样地活在这里,都是托宗一郎伯父的福。」 短暂的清爽感消失了,我试着拚命地摇着头想要把头转回正面。 「我很感谢宗一郎伯父。」 「……谢谢,圭。」 宗一郎咕噜地声把酒喝完,然后准备了两杯水。我咕噜咕噜地喝着白开水。 「——其实我也多少察觉了一点。」 我把水杯放在桌上后,宗一郎用忏悔的声音说道。 「当我出席了那个恶心的红条家遗产继承会议时,我就觉得很奇怪,这个叫做红条巴的少女所处的地位到底是什么?因为她被当成宗次郎的私生女一样对待,于是我做了很多调查,但是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她不是被收养,好像是被买来的样子,不可能留下任何纪录——这么说或许不太好。」 「要喝吗?」宗一郎将自己的水递给我,我接了下来,但没有喝,只是等着宗一郎伯父继续说下去。 「巴小姐她——不对,也许你也一样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感到这么痛苦。如果我没有把一切都推给宗次郎——虽然知道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但我还是不禁会这么想。」 眼前的他跟我平常认识的宗一郎不一样,他的口齿很不清晰,看得出来宗一郎对自己感到很苛责。 「……今天,我本来想与红条巴——也就是你的母亲的哥哥见面的。」 红条巴——这么名词对我而言总觉得有种唐突和不吉利的感觉。 「我想确认巴小姐的出身,虽然有种为时已晚的感觉,不过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调查这种事情罢了。」 宗一郎说完结论后便站了起来。 「让你陪我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文化祭吧?要加油喔。」 宗一郎这么说完,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和酒。 我向宗一郎行了个礼,然后以连自己都意识得到的、梦游般的虚浮脚步离开饭厅。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 「……」 我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应该停下来了没错。我一直凝视着通往巴房间的门。 从那天以来,我变得比从前都还要更早起床,应该说是非早起不可。因为我只要一不小心起得太晚,巴就会来把我叫醒。当眼睛张开时看到巴充满恶作剧的脸近在眼前,我的心脏就会突然变得功能不全。为了要能早点起来,最近我又更早睡了,有生以来我从没有这么感谢闹钟的存在。 「……果然刚刚真的作了恶梦。」 还是是因为酒精的关系也说不定。 我转了转门把,没有上锁。我无声地打开了房门,潜入似地溜进房间,缓缓地关上门。 巴的房间看起来十分寂寥毫无装饰,没有多余的东西。质朴又简单的桌椅和帆布衣柜,有一个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镜子和几个化妆用品;地上没有铺地毯,露出了地板。让人有种将需求缩小到最极限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与她表现在外的时髦打扮和举止,正好形成一个反比。 苍白的光线让人感觉到曙光马上就要升起,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斜斜地射进房间,微微地照着躺在床上的少女。 「……」 巴安然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她侧躺、弓着身体的样子让人连想到胎儿。现在的她纯洁而且毫无防备,给人的印象与醒着的时候不一样,也许是没有必要伪装自己的关系吧。 要是她能够作个美梦就好了,我在内心如此祈望。至少在梦里要过得幸福,这样才能够跟现实世界取得平衡。然后总有一天…… 我伸手将垂落在她侧脸的发丝往上撩起,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看起来似乎完全沉浸在梦里的样子。 「……梦吗?」 我记不得梦境,所以对我而言睡觉就彷佛突然停电一样,说不定我根本没有作过梦。 这或许又是我的另一个瑕疵也说不定。梦的功能是整理记忆,促进人格提升的绿化工程。对没有未来前途停滞的我来说,是没有必要的机能。 「……妳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我静静地对她说道。她面向我睡着,非常地安静,睡得也非常地深沉。她的睡脸仿佛精致的人偶般一点晃动也没有,她的肉体维持着最小程度的机能,她的魂魄则不知道云游到何处去厂。 「其实只要憎恨我就好了,然而妳却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甚至还想进到我的怀里。」 想要演出一出让我感到幸福的戏码。强迫索吻,挽住我的手抱着我……就仿佛恋人一样的演出。 「妳想藉这样让我产生错觉、想要让我恢复正常,确实,因为妳的关系,我最近总是静不下来,困扰也多了,烦恼也增加了。但是,就算妳希望我跟平常人一样,但我不管到哪里都一直是这样,一点也不可能改变。所以,不要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了。既然我连被憎恨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妳就快点放了我吧。」 既然你想被我憎恨,『快修复你自己坏掉的心吧』——说这句话的人也是妳。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这一辈子都会是这样,这样才是正确的。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对坏掉的自己产生任何疑问。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坏掉的自己最适合被人憎恨……如果连憎恨的对象都当不成,那我就真的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所以,我也曾经想过,要是我没有这种瑕疵的话……」 这么一来,巴就能光明正大地憎恨我了吧。憎恨我、让我痛苦,然后她就能清理淤积在自 己心里的昏浊情绪,也就能再次找到崭新的自己。 「但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只能一直维持在坏掉的状态下,也只能持续不断地孤独。结果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似乎还是不能给妳任何幸福。」 这一点让我感受到更深刻的孤独感。那是足以称为绝望的深刻孤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小孩就好了,从两人的爱中得到爱,成为一个正常的人,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憎恨。 我比其它人都还憎恨我自己,憎恨这个满是瑕疵、满是伤痕的自己。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样地痛恨着我自己。 「……这么说来,妳似乎是成功了呢,我确实因为妳的关系而感到痛苦。」 「……嗯、嗯……」 巴的眼皮微微地动了动,接着嘴里吐出略带烦恼的气息,苏醒的征兆从手和脚趾渐渐地扩散到全身。 「……」 她睁开眼睛。依然残留着的浓厚深眠残渣,成为堵塞她眼皮的重石,焦点模糊又暧昧的眼瞳闪闪地辉润着。那双眼眸无意识地对着与她面对面的我。不对,在这梦境和现实之间,她真的把我当作我吗?感觉有些奇怪。她的唇角缓缓地往上扬,非常地不安定,但却又看得出来是微微的笑,是一种释出表情前的表情。 「……早安,宗次郎……」 轻缓无依的嗫嚅,让我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宗次郎? 巴身体摇摇晃晃地起身,「嗯——」她擦了擦眼睛然后打了个哈欠,眼睛眨巴眨巴地眨了好几下,然后很困似地瞇起眼睛仔细地望着我。 「……早安,圭一郎。」 巴微笑着道早安。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努力松了松僵硬的肌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啊,早安,巴。」 我无意义地把手打开又合起,脸对着巴,却无法正视着她的脸,总觉得刚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我盯着她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皮环,然后转移视线。 「……?怎么了?你的眼神飘来飘去的。」 巴的语气一派天真。看来几秒钟前说的话好像是无意识中说出来的样子。 「不,嗯……那条颈炼,是皮环吗?看妳一直戴着。」 我只是含糊敷衍地说道,可是巴却做出了过度的反应。她突然将手捂住脖子,身体一紧,似乎想要把脖子藏起来的样子。 「——怎么了?」 「没事。」 她的嘴先是动了动,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很清楚其中一定有些什么。难道我对巴说了什么让不该说的事情吗? 「……我要换衣服,不好意思,你可以避一避吗?」 『还是你想看?』巴笑着问道,不过很明显是抹勉强的笑。那笑容激烈地刺进我的胸口,我像是逃跑般地离开巴的房间。 3 文化祭,在星期五的下午。从对外开放开始之后,气氛突然间得变得十分热闹。美术教室在这种无尽欢乐的氛围下,像是不知世事、飘飘然的云朵般安稳。 既然是美术社的展览,会进来参观的客人也自然不会坏到哪里去。高中的社团活动程度虽然也只有这样而已,不过做出来的作品也不坏,好像大杂烩似的。这些人数不少的造访客人中,也没有像是特地来到美术社、还故意引起骚动的笨蛋。 我坐在一张从美术室角落拿出来的折叠椅上,这就是我的工作。名目上是监视观展者、保护作品,不过却是个既闲又无聊、毫无变化的工作。 我呆呆地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日光灯。旁人看起来,八成是一张恍神的脸吧。 「宗次郎……吗?」 我的话只含在嘴里,回想起巴睡眼惺忪的那张脸。 到底是为什么? 我如此不断地自问。 为什么我被她这么叫的时候,会感到一股无以言喻的悲伤呢? 唉呀呀…… 我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不是对别人,而是对着自己。 我非常地不安,头也好重,脑袋里好像灌了铅一样塞住了。 我又再一次地叹气着,叹完气还是很累,我张开眼环视着四周。 参观者只有一位女学生,还有一个头发白得很漂亮的男人。女同学全部看过一遍后就马上就走出了房间,不过男人却盯着其中一个作品。我闲来无事地看了过去,那个男人转向我的方向,我们四目相接后,他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真不好意思,一直看你。」 我从椅子上站起,靠近他向他道歉。那个男人对我摇了摇头,回答了一声「不会。」,然后指了指他刚刚一直在看着的作品,对着我问道: 「这个作品是你做的吗?」 他的手指的是一张铺着布的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茶碗,还有一只盛花的花瓶——毫无疑问地,那是我的作品。 「是的。」 「茶碗的制作方式是荻烧吧,真是难得,是谁教你的呢?」 「中学的时候有学过一阵子。那时主要学的就是荻烧,教我的人应该是山口县人。」 老实说那根本不是请他敦,应该用『被逼着学』这种说法才对。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荻烧是源自于山口县荻镇的陶器,特色是质朴、可以深深品味,而它真正的优点是随着使用,颜色逐渐会转为『枯色』;也因为如此,这个作品就像是年轻、刚出生肥嫩嫩的婴儿一样。 「因为很难烧制出来,所以还请市内的大学帮忙。其实最重要的是窑炉的控制,不过要把它当作品展示出来还真是让人见笑了……」 「不不不,光从接合的状况来看,就知道曾经花了很多工夫去捏土。你还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而且这个花瓶……」 茶碗的旁边有一只一起做出来的大型花瓶,上面插着一些花装饰着。 「平常在要使用的前提下,大多都是制作茶碗和茶杯,不过运用自然的陶土捏塑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大概是插在上面的花儿的功劳吧。」 插在上面的花束中,最明显的是白百合,还有一些黄百合点缀在旁边。然后用像是芦苇般不知名的草,或是到处都可见的杂草缠住。虽然不是很华丽,但主题却很明确,而且上面还更凸显了主题,空间配置也很适当。草木由土壤萌芽,然后开成大大的花朵,完整地呈现出这种状态。 「装饰的花确实很美,这一点也是事实。但是这个花器的浓沉色泽,虽然只有一点点,可是却不可思议地将那种略带扭曲的不安定感反映了出来。我觉得是个非常棒的作品。」 「非常谢谢您。」 被人这么夸奖,我与其说是道谢,还不如说是浑身不对劲地垂下头。毕竟在人前展示作品并不是我的兴趣,这么样展示自己的作品还是第一次。 男人对着垂着头的我说了声「请加油。」然后伸出了手。我惶惶地与他握手,男人满足地点点头后,便离开了美术教室。 我一脸尴尬,与男人握手的那只手突然不知道该放哪里,我一直盯着掌心。透过握手,我感觉到男人的掌心又大又光滑,十分强而有力。也许那个男人也有在玩陶艺也说不定,因为数我陶艺的男人的手握起来也是这种感觉。 「——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我抬起头,巴的脸近得吓人。近到鼻子都快碰在一起了,我竟然还没发现,对这点我同样也是吃了一惊。而巴靠近我的脸上充满了恶作剧的笑容,更令我吓了一跳,在这双重惊吓之下 ,我往后跳了一步。 「呀!」 「啊……啊啊,不好意思。」 看到我过度反应的样子,巴也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她拉住我的手,有点行动不便地站了起来。 「谢谢……这件衣服果然很难活动。」 巴的衣服是班上活动的幽灵角色服装——角色扮演。坦白来说,就是单纯的白色浴衣,为了要遮掩双脚,所以衣襬特别长。 「妳也不用穿着原来的装扮就跑来这里,换一下衣服不是用不了多少时间吗?」 「角色扮演也负责宣传的工作,所以要在校内到处绕让大家看,不是都这样吗?」 「……嗯嗯,也对,我好像有听过这件事。」 「你振作一点啦……话说回来,你觉得怎样吗?好看吗?」 巴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白色的衣襬飘飘地飞舞着,宽松的袖口和衣襬彷佛蝴蝶翅膀般翩然摇曳。巴的脸蛋本身就清爽端丽,纯白的衣服将她明亮地映照出来,眼角的爱哭痣更清楚地被突显而出,与她的瞳色融合,酿成一股艳丽妖异的印象。 插图102 「……这样也不赖。」 「真的吗?」 「嗯嗯。」 她大概是期待着什么好听的话吧,不过令人遗憾和绝望的是,我欠缺幽默和说笑话的能力。 「谢谢。」 即便如此,她却仿佛打从心底开心地笑着。不知不觉中,我也跟着好像快要笑出来的样子,这几乎快要让我产生一种我很幸福的错觉。 「……但是,不管再怎么适合,穿着幽灵服装被夸奖,会让妳这么开心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什么打扮、在什么场合,都喜欢被人夸奖,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 是这样的吗?不过很遗憾,我的四周没有一个正常的女性朋友,所以不太了解。(其实连朋友也很少。) 「……不过,这些花是妳插的吗?」 「嗯嗯,因为很赶,所以没花太多时间,也没办法准备特别的花。」 说到特别,其中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种,其实都只是大家都听过名字、随处可见的花草罢了。不过主题花——百合却也不是这么容易就拿得到的。 「可不要小看我八面玲珑的身段喔,这可我花了十年练出来的呢。我跟班上的茶道、花道联合社的同学拜托,才拿到多的花。因为刚好只剩下百合了,所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能摆得好呢!」 「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不知何时竟然插了花,还真吓了我一跳。」 「虽然我只能算是个半吊子,不过这可也是练习出来的成果。尽管只是简单的东西,但我除了花道以外也有学过茶道,因为这也是礼仪训练的一环。我刚开始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学的,所以中途因为厌烦也想过要放弃,不过还好有继续学下去,今天才能帮得上忙。」 巴这么说着,抬头看着我。她的脖子上缠着黑色皮环,与今天的服装很不搭。我不自觉地又想起早上的情景——那个无意识中说漏的人名,还有对皮环的过度反应,我觉得那个皮环把巴给束缚住了。 巴的笑脸对着我,脸上浮现出单纯开心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她自然流露的情感。但是,巴的真心究竟在哪里呢? 「……妳——」 「咦?电灯……」 头上的日光灯彷佛临终前的病人般不停地闪烁。 ……唉呀呀。 「——准备室里有备用品,我过去拿。」 我拜托巴帮我顾着,然后朝着平常的准备室走去。 当作仓库的美术准备室依然没有别人。负责美术社的老师是轮班的,所以只要突然有课就几乎不太会露脸,大多只会在校内写生的时候露个面。所以,这间准备室基本上都是交给我在管理。我很快找到日光灯的备用品,拿起用细长的泡棉纸包裹好的日光灯,然后靠在墙壁上思索着。 ——一开始对我而言,巴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妹妹』而已,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同居人。 接着她变成一个憎恨我、眼瞳带着强烈苛责的少女,开始攻击我。她说让我痛苦对她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宿业。 然后,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想要玷污已经污秽的自己,她自白自己无法停止自残的行为,而且还说一直痛恨着让她陷入绝境的我。当巴告白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捧着依然不停淌血的深刻伤口、虚幻荏弱的少女。 接着,她又像刚才那样对我露出微笑。既然憎恨对我毫无意义,那么干脆用彻底相反的方式让我痛苦。还说如果不喜欢这样的话,那就要我赶快变成平常的人。她对待我就像真正感情很好的血亲般——就像对待恋人似地对待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是不了解这名少女——红条巴。 「……呃,等等,话说回来,我本身到底又对她抱持什么样的心态?」 我愣住了。 我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可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憎恨的矛头意外地没对准我,却反而让我更想了解她,而在大致上一切都已经解决的现在,我对红条巴又抱着怎么样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什么样的少女?我要怎么样和她相处? 脑袋一片昏沉。我觉得从未想过的错觉突然冲上我的眼鼻。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个瑕疵品,但是为什么我会『自我忽略』到这种程度?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脚底一虚。我对自我忽略的自己烙下了『瑕疵品』的印记,这样才是正确的吧?对自己的疑惑,忽然间在我内心扩散开来。 ——到底是什么? 我问着自己,为什么至今为止——不对,应该说是到了现在,为什么我还需要自我怀疑? 这么一来,我脑袋中浮现了一个更恐怖的想法:我是不是比我所想的,还不了解自己? 「……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间,我的气息开始紊乱了起来,喉咙也好干涩。我闭上眼睛,想要把这愚蠢的想法逐出脑中。 我是个瑕疵品,先不论身体,至少心灵确实有瑕疵,我是个非常不完整的存在。我没办法感受到幸福,所以我是个无法给予人任何幸福的假人,这就是全部的我。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全部本该就只有如此……」 ——啊呀呀呀呀! 「!」 美术室突然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让我「呃!」一声从白日梦的氛围醒过来。我放下手中的日光灯,推开准备室的门。 「巴。」 巴用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脸转向我。我将目光投注在她看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名中年妇女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原谅我,巴,我没去参加妳的葬礼,也没去给妳上香,我马上道歉,拜托妳,赶快成佛吧——」 那名妇女用手指着巴如此说着,这让我跟巴的脸都严肃了起来。 这名妇女恐怕就是我的母亲——红条巴的朋友吧。 4 「……对不起。我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这么丢脸。」 跌坐在地的中年妇女——田中理绘小姐,对盯着她的我们道歉,然后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因为电灯一闪一闪的,下面又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里……而且又长得像我熟悉的人……就让我不小心以为真的是幽灵跑出来了,但是也是我自己太不冷静的关系,对不起,说了失礼的话。」 「不,不会。我们都很清楚整件事情了,不需要那么抱歉……」 田中小姐不停地低头弯腰,我跟巴也一起低头回礼。 田中小姐自我介绍说,她是我 死去的母亲——红条巴——旧姓津和野巴的同学,这么说来她的年纪应该是在四十岁左右吧,跟年纪比起来——真的说出来会很失礼——她体型紧实,身上穿着贴身的洋装,脸上擦着高级的化妆品,看起来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成年女人,一副干练的职业妇女模样。这样的人竟然对我们低头赔罪,让我们的立场更显得尴尬。 田中小姐好不容易抬起头,在我准备好的折叠椅上坐下,我和巴也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田中小姐望着我跟巴,特别是眼睛的部分,露出一脸怀念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你们是巴的……?」 「……嗯嗯,我们是……」 「儿子跟女儿。我是红条圭一郎,她叫做红条巴。」 我阻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巴,自己抢先一步自我介绍了起来。巴则是瞄着我,一脸狐疑满是疑问的眼光,不过还是闭上嘴转向田中小姐。 「啊,果然,这双眼睛是遗传自母亲的啊。女儿的名字跟妈妈相同,连长相也一模一样……不过,既然是红条家的人,怎么会读这所普通的公立高中呢……」 「我现在被寄养在伯父家里,都是为了不要让我们变得太娇生惯养。我真的很感谢父亲,而且也交到许多很难得的朋友。」 说了一次谎以后,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下去。或许我真的是个差劲的骗子吧。 田中小姐听完我的说明后,一副心有所感地拚命点头。 「也对……巴一定也觉得很高兴吧。儿子和女儿跟着就读自己以前读过的高中,而且还加入了美术社……这也算是对已经去世的巴,尽到最好的孝道了吧。」 「……母亲……也是就读这所高中吗?」 「是呀,不过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直一令人怀念,巴是在一年级的下学期转学过来的。她的笑容非常亲切,马上就融入我们班了,但是我却不太喜欢她……不好意思,说死掉的人的坏话。」 「不会。」我摇了摇头,示意田中小姐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自己也是个脾气别扭的人……不过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单独在美术室碰面了。她正一个人默默地画着图,然后她问我『妳觉得我的画怎么样?』,于是我回答:『不喜欢。』接着我又说道:『虽然妳很努力地投注感情……可是还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巴不由得把疑问问了出来。因为她只喜欢画画,所以这似乎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坦率。』我这么回答。『妳真的是喜欢画画才画的吗?』其实我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是巴听到后却立刻站了起来,然后把那张花了好几个小时画完的画给撕破了。我吓了一跳,然后她又说:『谢谢,我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人这么说才画这张画的。』接着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向我道谢,然后我就这么跟巴成为好朋友。一起在黄昏的美术室进行设计,互相解决对方的烦恼。」 田中小姐又住了口,瞇起眼睛看着教室四周。她的视线固定在一扇位于南侧、面对运动场的窗户上,然后感怀似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个窗边,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巴没让其它人知道,其实她是一个纤细而且又固执的女人,但是她却把这件事跟我说了,所以我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会无所不谈。最后巴去念了东京的美大,而我则进了医大,各自通往不同的道路,可是我们依然会定期地通信。听到她要结婚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对象红条宗次郎是个大公司的社长,是一个非常不得了的金龟婿。她因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工作而感到很烦恼,还好听到她婚后的状况一切都解决了,过得非常幸福……」 田中小姐又停了下来,然后转向我跟巴,脸上露出非常抱歉,又带着深深悔意的表情。 「……在这之后,我就到了国外,也没时间写信。不对,或许那时我也抱着不想输给幸福的巴的别扭想法也说不定。我没有把国外的地址告诉巴,一直一股脑儿埋首在工作中,然后等我升到满意的地位时,过了很久才又给巴寄了一封信,可是回信的人却不是巴,是红条宗次郎写的。上头只有简短地写着:『巴已经意外身亡』。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巴已经去世了的消息……」 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对我低下头,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她看起来好像背负着无法忍受的负担似的。 「……那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我完全呆掉了,连忙回到暌违五年的日本,这才发现老家一直有寄给我的信。我整个人濒临崩溃,连信都不敢开,只有带着满腔的歉意,然后又像逃跑似地离开了日本……对不起,我是个无情的女人……」 田中小姐一直道歉,不过我却觉得最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吧。 ——津和野巴,是为了保护身为儿子的我才死的,夺走妳跟母亲道歉机会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但是,还好这次我趁着回老家时,有顺便来参加母校的文化祭,真是太好了。这一定是巴冥冥之中指引的吧,我竟然可以和她的子女见到面。」 田中小姐抬起头,眼睛微微地被泪水给浸湿了,她露出微笑,然后露出些微的安心表情,凝视着我和巴。 「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很不能释怀,总觉得好像有根刺卡在心里,这是无法复原的伤口。但是,我总算稍微得救了,谢谢你们。」 然后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地向我们垂下头,非常非常地慎重。 我和巴只是一直注视着田中小姐,什么事也不能做。到底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可以教教我的话,要我怎么低头都无所谓…… 接着过了一会儿,田中小姐开始说起津和野巴和自己的事情来:津和野巴从美大毕业后,就当上了地方县立美术馆馆员,而她自己则在现在这个美国的大学里,进行着关于脑部认知的研究。她现在所待的大学连我都知道,非常地有名。 经过了这宛若浓缩了一天份时间的一个小时后,田中小姐最后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她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潦草写好的名片。 「我也有一个女儿,不过只有八岁,固执又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有机会真想让她跟你们见个面。」 「……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不过请您一定要再次来访。」 我边说边接过名片。 田中小姐露出微笑,然后伸出手想与我们相握,我们两个也分别回应了她。 田中小姐满足地点点头,接着转过身去。中途的时候还稍微回过头,对着我们问道:「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难道设计文化祭广告牌的人是你们两个其中一个人吗?」 「是的。」我和巴互看了一眼,巴才踌躇地说道。 「果然。」田中小姐闻言,便亲切地笑了起来。 「那个广告牌,果然跟巴之前在文化祭时想过的作品很类似,所以我才会想说要来这里看一看。」 田中小姐这么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我眨了眨眼睛,用眼角瞄了瞄巴。 巴的脸上失了血气,表情僵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恐惧。 5 虽说学校的焚化炉已经撤掉很久了,但不知道像现在这样升起火堆的行为违不违法?就算产生戴奥辛的话也没有办法吧?——这么想着的我不知道算是过度别扭、还是过度冷静。算了,反正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人。 文化祭结束后,那些当作道具的木材都被解体、绑成长长的木棒。而插在中间缝隙的大量广告,则在红色夕阳照射下,看起来像是正被火焰焚烧似的红。 「……唉呀呀。」 我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针对哪一点说出『唉呀呀』这句话。我站在川堂中间,望着像叠叠乐一样的长棍叹息着。 长棍前面放着得到文化祭综合冠军的团体才可以举起的火把,它正摇曳着光辉等待工作。这里明明已经距离很远了,不过火光依然传递着兴奋的热气。一大早就点燃一直维持到闭幕典礼的火焰,现在也静静地等待观望着。 我一直在找巴,当文化祭结束的同时,她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对班上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社团,然后又对社团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班上的东西,总算是交代了过去。还好,巴积极地参加了每个活动,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没看到不代表不担心,我觉得这跟信不信任是两码子事。 我用眼角瞄了瞄集中在校园的学生们,然后在没有人烟的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走廊间来回走着。虽然试着播了播很少在用的手机想要和她联络,不过对方关掉了电源,所以打不通。 校园的广播开始播放民族舞蹈的音乐,校内欢声雷动,点火的仪式也开始了。 四周已经完全变暗了,晕满金色的满月挂在东方的天空上。 「……」 难不成……我闪过一个念头。学生们彷佛被满月吸引一般集中在校园里,我朝着相反方向的图书馆走去。 我在图书馆的周围来回绕了绕,在东边、跟学生们集合的操场相反方向发现巴正两手紧紧地抱着膝盖愣坐着,抬头看着天空。满月的光辉微微地映照在图书馆的白墙与她的身上。 我缓缓地靠近她,站在她的旁边,然后慢慢地在旁边坐下。她对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直直地望着天空。 自从在美术室发生那件事之后,巴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认真地扮演着班上鬼屋的幽灵,在美术社也开朗地接待着参观者,毫不在乎旁人都有没有被吓到。 「……看着满月,你会不会觉得有种寒冷的感觉呢?」 巴缓缓地开口说道,似乎怕干扰了这寂静的夜晚,她用非常安静的语气说道。 「在人工光芒的磨蚀下,夜空中只剩下了月亮,然后看着挂在天上、圆圆的满月……总觉得好像从深深的井底往上看一样,有种自己待在小小盆景中的错觉,而满月则是开在天空、宛若一个窥视孔。」 「……那么从那里探头窥视的应该就是小白兔吧。」 我脱口说着冷笑话,巴则是一边苦笑,一边用染上月辉的眸子望着我。 「你知道『月兔』的由来吗?那是个自我牺牲的故事喔。有一天猴子、狐狸和兔子发现了倒在路上的老人,三只动物想要救老爷爷所以去找寻食物回来。可是只有兔子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所以兔子就请猴子和狐狸升火,然后自己便投身到火里面,嘴里说请吃我吧。目睹此景的老人其实是神明的化身,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因此将兔子的身影刻在月亮上。这就是月兔的由来。」 「……残忍的故事。」 我真心地如此说道,而巴则是突然问眼睛睁得跟满月一样大。 「咦?」 「难道不是吗?如果是神明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杀生呢?还特地扮成老人测试别人,兔子根本没有死掉的必要。那才不叫自我牺牲,不过是被逼着当祭品罢了。」 而且我本身最讨厌这种故事。神明总是用残酷的手段来考验人类,就是这点让我我非常痛恨,所以我很讨厌宗教。虽然不否定,但是如果硬是要对我说出『我们都在接受神明的考验』的台词,那只会让我作呕。 难道神明为了考验我们,就会杀了别人或是朋友,杀了家人或是恋人吗?这种事如果这不算是扭曲了威谢的形式、把责任嫁祸给别人的话,又算是什么呢? 生与死是自然的哲理,也是人类自己的责任,所以这种『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的神话和奇谭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巴听到我的话后,神色已转为平静,她瞇起眼,露出小小的酒窝微笑着。 「……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只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巴这么说完,便再次抬头看着月夜,我也一样望向月亮。 原来如此,这辉煌的满月挂在微亮的夜空里,就彷佛从井底往上看的洞穴一般。 什么嘛,我心想。原来我早就已经居住在井底了啊。月亮不知道在地上蠢动渺小的我们,只是依旧将冰凉的美丽投映到地面。 被召唤到月亮上的兔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俯视着地球呢?又是怎么看着这个在黑暗深沉的井底中,牺牲了某人才生存下来的我呢? 「……那个……」 巴的手轻轻地叠在我的手上。有点寒凉,十分虚弱,彷佛孤独的兔子似的触感。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很没意义,真的很没意义……而且也很不堪入耳。所以如果你不想听,那就不要听也没关系。听到一半要突然站起来离开这里也无所谓,可是只要一下下,只要一下下就好——」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我说话了。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但是如果想说的话那就说吧,不管怎样我都会在这里,不管妳如何选择都无所谓。」 「……谢谢。」 巴用快要消失的声音呢喃着,然后刻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看着与眼睛颜色相同的满月,然后开始说道: 「……我刚开始被父亲——也就是红条宗次郎收养时,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叠在我手上的手,似乎想要压抑颤抖似地,紧紧地握住我。 「那一天刚好也是满月,父亲来到已经隐去光线的我的房间。正在看着月亮的我,被父亲吓了一跳,回过身去。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关系,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有双眼透着奇异的诡光,我惶恐地唤了一声『父亲。』然后那个男人,就爬到我的身上来,命令我:『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宗次郎。』接着仿佛在检查我、确认我似地,拨弄着我的全身,一根根的头发、一排排的牙齿、还没抽长的手脚,甚至还有尚未鼓起的胸部,全部的地方都被他仔细地、毫无遗漏地抚摸,玩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很恶心又很恐怖,于是哭着请求着:『不要,父亲。』但是那个男人却停下动作,一字一句用力地对我说:『不对吧,巴,我是宗次郎啊。』接着便使力分开我,进入了我的体内。」 她将手放在皮环上,不对,是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脖子,看起来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模样。 「我呼吸停止了,我感受到的激烈疼痛几乎让我窒息,我边哭边喘,脑袋一片空白。这一瞬间却感觉好像永远一样。结束后过了一会儿,因为又痛又难过,所以呼吸依然无法回复到正常的频率,但是,真正让人恐惧的是之后的事。我含着眼泪和疼痛,还是没办法呼吸,而父亲却对我说:『很难过吧,对不起,对不起,巴。对不起……』接着用比以往更加和蔼可亲、充满真心地说着……」 眼泪从巴的眼里扑簌簌地滑落。 「真是名副其实的『恩威并施』。如果只是被当成欲望的出口,变成真正的人偶,那还比较好一些……可是,那却是货真价实的温柔,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地方。难道不是吗?任谁都希望能被双亲温柔地对待,然而那难以抵挡的苦痛也一样是现实的一环。不仅仅是身体,连心灵都被撕裂。接下来这种煎熬依然持续着,年幼的我,无法克服痛苦,也不能反抗……所以自然地,我学会了『空白』这种技巧……」 巴紧紧地握住我 的手,不断颤抖着。 「接下来,就跟你所知道的一样,我的确与那些不良份子勾搭在一起。虽然我说是『小小的反抗』……但是事实上到底是不是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我只想放纵地享乐,想要被孤独掩埋也说不定吧……算了,都没关系了,这种事情。然后最后连身体都给了那些人……那真是让人痛不欲生的感觉,不能变得『空白』,明明之前想法和感觉都能变得一片空白……」 巴好像十分痛苦地说着,不对,她是真的很痛苦。巴的手透过皮环勒住自己,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而我也立刻就知道了,对我而言,这种行为跟『窒息』一样,跟『无法抗拒的疼痛』一样,所以我尝试着勒住自己的脖子——令人惊讶的是,这样我竟然就可以顺利地接受那些男人,这么一来我就能够变得『空白』,心思不知道隐匿到哪里去了。这段时间,我不知道现实中的我究竟暴露出多么丑陋的姿态……但是男人们却都非常兴奋与满足,刚开始他们虽然感觉不太好,但是最后也积极地想要勒住我的脖子……」 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从脖子放开,接着用单手熟练地解开皮环,她纤细的脖子就这么暴露在月光下,细白的颈上浮着淡淡的红色指印。 「……这个皮环是为了要遮掩勒住脖子的痕迹才戴上的,等淤痕退了就会把它拿掉,可是我渐渐习惯戴着它。除了洗澡以外,都一直戴着,连睡觉的时候也是……也就是说,这其实就像是某种证明一样……很怪异吧?很不正常吧。」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身为瑕疵品的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是正常,所以我也不懂妳到底是正常还是怪异。」 我转过身,她正看着我。隐隐约约的昏暗中,只有眼瞳受到月光的反射,晶亮地闪动着。 「……我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 巴点点头。 「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也点点头。 「为什么你突然想要问这件事?」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问巴『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其实这种事,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老实说,我很少会主动自己提出问题,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兴趣……不对,我对自己也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我是一个坏掉的人,就算对别人产生兴趣也一点意义都没有,至少到最近都是这样。」 「现在不一样吗?」 「令人遗憾的是,我好像对『自以为熟悉』的自己,在认知上产生了些微偏差。我开始渐渐觉得,我会不会根本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呢?」 我凝视着手背,手映着月光,看得见指甲。那确实是我的手,有触感也有温度,但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拥有这双手的人,跟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分毫不差?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点头同意。 「……非常地不安定,也静不下心,曾经以为屹立不摇的大地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连脚步也跟着不稳。所谓汪洋中的一条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真是的,我到底在干嘛。」 我盯着手,然后用手覆住了脸,叹了一口气,一口深深的叹息,一口真的想回到三岁时的叹息。 「……跟我一样。」 我从指缝中望着巴的侧脸,她将拿掉的皮环挂在手指上,摊出掌心接着月光。 「被田中小姐一说时,我真的吓了一跳。现在的我到底是不是被制造出来的呢?只要想到我在无意识下,竟然画出与『津和野巴』同样的设计,就觉得非常恐惧。父亲之所以大力强迫我学习美术,说不定也是这个缘故。『我』果然只是一个复制品。不仅名字是借来的,被安排好的道路也是借来的……『红条巴』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不就是『妳』吗?」 就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事实、现在、现实、此处,妳就存在在这里,覆住我的手的妳就是真实的。 「也许妳到目前为止真的是按照别人安排好的道路而走,可是,即使走在这条被安排好的路上,妳心里的想法也不可能一样吧?至少『津和野巴』就不曾对我抱持任何的愤怒和憎恨,不管是憎恨也好愤怒也好还是其它什么都好,妳的想法就只属于妳,因此妳才会恨着我。恨我的人不是『红条巴』,而是『妳』自己吧,我敢保证绝对不是其它人。接下来妳就是一张白纸。不管好或不好,妳的父亲已经死了,妳已经自由了。」 「……」 巴侧首听着我的话,凝视着承受月华的手心,而另一只则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总觉得……」 她跟我一样,彷佛想遮住眼睛似地将手覆上了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遮掩不住的嘴角则绽开了藏不住的笑容。 「继续思考、继续烦恼、继续憎恨,都让我觉得好累……那个,圭一郎,你还想要我继续恨你吗?」 巴的眼瞳从指缝问窥探着,又再一次问着我。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那样而已,可是事实上,我也对于不断地跟妳说着这些事感到疲累了。随便妳吧,反正妳迟早都会决定放弃我的。」 「放弃至少要曾经试过才能成立。嗯嗯,那就依我自己的意思啰。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你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吗?」 「嗯嗯,我有问。」 我说道。 巴轻轻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重新戴上颈环,转身面对我。月光从她洒在她的背后,将这名唤作巴的少女的轮廓辉映了出来。 「那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 「其实,我一直想去市内的美术馆,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想去,可是发生了很多事,就一直拖到现在。明天刚好有展览,你愿意陪我吗?我还不是很清楚这里的路该怎么走。」 巴说完后,便从裙子的口袋里面拿出两张票。 「……美术馆吗?」 我接过她拿出的一张票,放在制服胸前的口袋。 她看到我的举动后,便彷佛很满足似地笑了,然后将剩下的票放回原先的地方,接着那只空出来的手又朝了我伸了过来。 「还有一件事,可以跟我跳一只舞吗?」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闭幕典礼已经结束了。」 校园内播放的音乐已经停了,与中庭相反方向的这里,也飘散着宴会结束的氛围。 「跟民族舞蹈没关系。既然现在的月亮这么美丽,任谁都会想跳跳舞吧。」 「是『月夜之舞』吗?」 唉呀呀……我在心里叹着,既然话都说出口了就不得不遵守。我用手撑在膝盖上,整个身体站了起来,巴将手放在我的手上。 「不过我可不会跳舞喔,国中的时候也没有闭幕典礼这种东西啊。」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而且比起会跳舞的男生,本来就是反而不会跳舞的男生还比较容易让女生接受吧。」 是这样子的吗?嗯,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将手叠在她伸出的手上。我们对着正从月亮俯视井底的兔子,开始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插图113 i 津和野启二的职业,与外表给人的感觉不同。他今年四十八岁,身体削瘦高佻,嘴角常常挂着闲适温和的笑容,虽然给入学者或小说家的感觉,但是他的职业其实是陆上自卫队三等陆佐, 曾经被派遣到危险的战乱地区。对比他的外型,这些经历感觉好像假的一样。 ——就是这种男人最难应付。 光濑宗一郎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 「今天非常感谢您拨空前来,这是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您好好享用。」 光濑穿着正式的服装,一边说着一边把土产的点心礼盒递给津和野。隔着玻璃小矮桌,坐在对面的津和野用宛如标准动作般的手势,有礼地接过光濑的土产。 「您真是客气,谢谢。今天内人和小孩一起出门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请您慢慢来没关系。」 津和野说着,瞇起淡黄色的眼回礼道。 津和野先离开了客厅,接着自己准备了茶递给光濑。 「茶点的话除了您拿来的土产以外,就只有普通的煎饼而已……边吃边讲可能不太方便说话,是否可以先喝点茶润润喉就好呢?」 「非常谢谢您的细心。」 光濑说完后便喝了一口茶。主人端出茶后,拜访的客人应该要先喝一口才是正确的礼貌,至少光濑是这么被教导的。 「您的每个动作不仅有礼而且非常娴熟自然,这点跟宗次郎先生非常类似,您果然跟他是兄弟。」 「……原来您知道啊。」 就如同之前电话联络时,心里的感觉一样,光濑确定他真的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恐怕让妻子与孩子出门也是他安排的吧。虽然是浓pko(译注: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不过毕竟是从战场回来的人,思绪绝对不单纯。 「在我看到您的脸的瞬间,就更确定了。因为我还记得从红条家独立出来的长男的名字,所以本来我还在猜测到底是不是。」 「……不好意思。」 「那么,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您想问的应该是已经过世的红条宗次郎的事情吧?」 「差不多,我想询问关于红条巴——也就是津和野巴女士的事情。」 光濑说完后,津和野的动作瞬间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但却似乎已对他的身体造成激烈的波动。 津和野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光濑觉得那彷佛是对某种事之前的准备动作。 「……为什么现在才问?」 他的一字一句感觉是经过深思琢磨,非常缓慢且慎重的语气。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圭一郎——也就是我的侄子,他的双亲都已经过世了。因此我才想到,想说我对他的母亲——巴女士的事毫不知情。因此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孩子知道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今天才会来这边打扰您。」 光濑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以后,津和野则双手环胸,闭上了眼。可是光濑却觉得津和野好像依然注视着自己,感觉上他好像仔细地聆听着光濑的呼吸一样。 光濑看着津和野的手,他的手与外表相反,看起来又粗又硬的样子,如同时常风吹雨淋、连日曝晒过宛如枯木般的手。 「……光濑先生,我的半辈子都是为了妹妹的幸福而努力,让巴幸福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一直都期盼着巴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 津和野缓缓地说道,一副感怀却又后悔的模样,也许还包含了自责也说不定。他平淡的语调极力地压抑着真正的情绪,所以光濑无法正确地判读出他的心情。 「在巴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离婚了,原因出在父亲身上,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的父母分开了,我跟着父亲,而巴则跟着母亲,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虽然父亲有给母亲赡养费,但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很容易想象当时来自社会的批判会有多激烈。大概是太辛苦了吧,巴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当时她的手脚变得好像是枯枝一样。之后巴的扶养权转移到父亲身上,于是我们开始一起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一直担心着妹妹的将来。她才华好又有能力,应该是会幸福的,直到巴遇见红条宗次郎以前。」 讲到这里,津和野张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光濑,似乎同时也透过他看着某个东西的样子。 「不,事实上她也曾经幸福过。出现在我面前的宗次郎,是个带着一点偏执、个性坦率的人,比谁都还要爱着巴,这点我也知道。虽然很少有哥哥会喜欢妹妹的未婚夫,不过他却真的很难得。我终于能够安心了,于是就在我跟着巴的脚步也组了一个家庭时,巴发生了意外,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意外,也是让圭一郎被光濑家收养的意外,十二年前母子两人一同遭逢的意外,也就是让圭一郎得到决定性『伤痕』的意外。 「我全身浸淫在黑暗阴沉的悲伤中,唯一的救赎是宗次郎也深深地感到悲痛,他甚至比我还更为哀伤。看到他这样,我稍稍地感到安心了。『嗯,巴死了,她的丈夫一定会把儿子当成是巴的遗爱,慈祥地疼爱照顾他长大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便把外甥交给宗次郎了,但是结果却……正如同你知道的一样。」 一瞬间,津和野的眼神闪动着锐利的光辉。光濑看透了那一剎的精芒是憎恨的眼光。 「我恨他,不对,我诅咒着他,就是红条宗次郎。总有一天等我死了,到了那个世界以后,我一定会再一次亲手杀了他。那个男人没有听从巴的遗愿,甚至还憎恨厌恶那孩子而抛弃了他。巴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原谅你的弟弟,红条宗次郎,他已经死了这一点确实令我感到遗憾。」 遗憾无法亲手杀了他。 光濑仿佛听到他心中的声音。 「……光濑先生,我很感谢您。您将巴的遗爱教育得很好,是您先收养他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其实我自己也曾想过要去带他回来,但是当我看到他和您的女儿相处时的情形,便又折了回去。我想向您道谢,我相信他是在您们丰富的爱与幸福下成长,真的非常谢谢您。为了表达感谢我想给您个忠告,就是不要再跟『红条巴』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那东西应该寄养在您的家里吧?等到她接收了宗次郎的财产以后,请将她安置到适当的地方去,那种东西是不能与您们一起相处的。」 「……」 光濑表情僵硬,沉默了下来。因为津和野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气。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出适当的判断,所以最后光濑决定依照自己的意思直接回答。 「津和野先生,红条巴已经是我们家族的一份子了。不好意思,您的话已经对我们造成侮辱,请您以后特别注意您的言词,请不要再叫她『那种东西』了。」 「……您什么都不知道。」 津和野注意着光濑的神色,最后无力地摇摇头。 「嗯,不然这样也可以。但是,既然如此,您就更应该理解,请您听听我的劝告,不要再让圭一郎跟——」 铃铃铃铃…… 电话声彷佛想打断津和野的话似地响起。津和野微微地啧了一声,伸手拿起一旁的无线电话。 「喂——嗯,是我——怎么了?不,我没有听——嗯嗯,我知道了——那没办法了。」 津和野按掉电话,转向光濑。彷佛难忍头痛地皱着一张脸。 「……是找您的,看样子已经迟了一步。」 看到递过来的电话让光濑觉得很诧异,不过在津和野的表情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电话。 「喂——」 『喂?我是黑威兼互,您是光濑宗一郎先生吗?真是久仰大名了。』 轻薄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搞错说话的场合了。即使遣辞用字十分有礼,但光濑马上就直觉到这个男人无法 6th cut 6thcut一一再诞 十一月△日晴天 没有特别需纪录的事情。 1 『隐藏的现实』是这个展览的主题,好像是超现实画派的展览。 「不是超现实画派,是超现实主义画派。」 巴指正说道。 我所知道的超现实画——更正,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艺术家,只有留着男爵胡须的怪人而已。 「达利是吧,那么你知道的画应该就是『软钟』啰?」 「我不知道画名,只知道图里有一片挂在树枝上软趴趴的时钟,大概就是那个吧。」 才这么说的时候,我们提到的画便出现了。 「虽然超现实主义画派常常被形容成『怪异』和『奇妙』,不过法文原文surrealism本来指的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意思。」 「超现实啊,也就是画出现实中没有的东西吗?」 「并不是指脱离现实的事情,超现实主义画派是以现实为基础,画出具有象征性、抽象性的画。描绘出现实中没有的虚幻景物,但内容看起来是具象的,所以某种意义而言,我觉得也算是颠倒事实吧……嗯,里面最有名的代表就是达利和马格利特。」 我变换着角度看着眼前这张画。 抽象?具象?我倒觉得里面并没有这层意涵。里面的每个细节的确被精细地画了出来,不过画本身却是十分抽象,仿佛挂在树枝上的时钟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软软地溶解在一起。 「刚刚的达利,听说画画的时候都会准备汤匙和铁盘,你知道为什么吗?」 汤匙和铁盘?就算铁盘可以装水,不过汤匙可以拿来做什么?我坦白地回答不知道,而巴则一副无所谓地耸耸肩。 「是因为达利在画室的时候,会拿着一根汤匙打瞌睡,当他徘徊在恍惚的梦境时,汤匙掉在铁盘上发出的声音就会让他惊醒,然后他就能一口气画出梦里的情景。」 「这种事该怎么说呢……真是太厉害了。」 我适当地响应着,而巴则深深地点点头。 「嗯嗯,但是这件事很好理解吧。超现实主义派与其说是『梦境』,不如说是想表达出『团体性无意识』,舍弃『个体』所看到的景象,反而绘出根源性的『无我』。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是舍弃表现的行为。日本人之所以听到超现实主义就敬而远之,也许是因为这种受佛洛伊德影响的哲学思考,会反映出一种类似宗教的事物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展览的主题才会是『隐藏的现实』。并不是空想,而是描绘着现实、跳跃式思考和影像。 「但是我觉得,重要的、真正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画派复杂的背景,而是这些被画出来的作品,都只是个『实验品』的这一点。」 「实验品?」 「超现实主义是排除自我意识,将无意识与梦境结合而成的现实。但那就宛如是拿咖啡杯去测量海水的容积一样——」 她的手几乎贴靠在画上,然后又接着说:「即使如此,却依然不能不画,不能不去挑战。」接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在画上扫过。 「没有结果的实验,我觉得这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本质,也因此才能带给观赏着强烈的印象。」 巴不再说话,看着眼前的画。 我也跟着她一起望着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巴的解释后,竟然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一个个绘画的要素。 『没有结果的实验。』 因为这句话,让一直被人敬而远之的超现实主义的绘画,似乎感觉稍稍地近了一点。我隐隐体会到被绘进画里的那种热忱和拚命,或许那是一种错觉,然而也许在画里传达出这种错觉,正是他们的目的也说不定。这是我的想法。 「——妳真厉害。」 光是参观展览的访客就有五到六组,可是外表像学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雕刻摆设在适当的位置,而信道的移动墙面也空出了一块宽广的空间。因此使得这个比较没有人气与活力的展览空间,具有让人能够慢慢静心去品味的优点。 我依着参观方向巡回着,然后感怀地说道: 「对我这个门外汉而言,妳的说明真是浅显易懂。」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巴稍微蹲低了一点,凝望着眼前的雕刻,而我也看着这样的她。巴看来似乎颇为放松的样子,如果这里不是美术馆的话,她大概会哼起歌来吧。 「我只是把从别人那边听到的事情再转述一遍而已,这也是被安排好的道路。」 「……」 「你不用太在意喔,虽然确实不是我自己选的,但是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巴转向我,微笑着说道。 「……那就没关系了。」 我也转向她一直看着的雕刻。果然是一眼望去,完全不知道在干嘛的雕刻,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还是只有漠然,毫无特别印象……嗯,也许能感受到漠然就是已经往前踏了一步也说不定。 巴看着眉头紧皱的我,露出了苦笑。 然后我又继续往前走,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其中一幅画的正前方,直直地凝视着。 我也停了下来,看着那幅画。 这幅画的题名是『某处的梦』,并不是像刚才看的那么大的画,大概是给幼儿园小朋友涂鸦用的那种普通画纸的大小。与目前为止看到的画相比,比较容易懂,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水彩画。使用的色彩也只有简单的白色、蓝色和绿色而已。 晴朗无云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尽的草原,一直连接到地平线的彼端,但却没有一条确实的地平线。绿的彼端与蓝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片浑沌不清的白,空间与地面都不存在于其中,两种相异的概念交叠在融合的地方。 ——不,也许是相反的。 也许是从浑沌白色的景象开始延伸出天空和大地也说不定。从暧昧狭窄的地平线开始,迅速地转为绿意与草地,草地再变化成蓝天,渐渐增强了现实的感觉。 到底是从彼端开始,还是到彼端结束?蓝天与草地这种具体的对比更衍生出彼端与近端的抽象对比。 「真是一幅清爽的画。」 与目前为止看过的画相比,反而有种过度清楚的感觉。我对巴这么说着,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画。甚至连呼吸都忘记,只是深深地被『某处的梦』给迷惑着。 「——巴?」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唤着她,她的身体却虚晃了一下。 「巴?」 我慌张地伸手撑住她的背,巴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不要紧,只是突然眼前有点晕……」 正如她所言,巴闭起眼按着头,靠我的手撑着才站得起来,不过光是站着就显得很吃力的样子。感觉与其说她是晕眩,不如说是头部剧烈地疼痛。由于附近就有休息的空间,我立刻架起她的肩膀,带着她往那里走去,小心地让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真的不要紧吗?」 我问道,巴瞇起眼微笑地说: 「……看了太多奇妙的作品,或许脑袋产生了混乱也说不定吧。」 「那休息一下好了,要喝点东西吗?」 「……嗯,麻烦你了。」 这个休息区应该没关系吧,可惜我没带饮料进来。我朝着展示馆外面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不好意思。」 「有票根的话,今天一天都能自由出入,不用在意,妳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我对着一脸微笑的巴这么说完后,便 走出了休息室。 2 这里的通道摆设虽然没到让人迷路的地步,不过我觉得这里真的跟迷宫一样。并不是形而下的物理式迷路,而是形而上的概念式迷路。看似不具统一性,但又不像是随机排列,宛如高明的迷宫设计一般,让人有种微醺的感觉。 因此那幅画就像突然出现在迷宫里的一扇窗一般,因为平凡无奇反而引人注目。 「……『某处的梦』」。 这是那幅画的名字,是一幅草原与蓝天的画。一方面带着抽象的感觉,另一方面漫卷的白云与随风摇曳的青草却勾勒出带有强烈现实的写实印象。 我站在这幅夺走巴意识的画前面,一心一意凝视着。 『本馆所藏。作者不明。一九x△寄赠』 并没有特别附上什么解说的文字,只加上了跟画名一样简单的批注而已。 「——不好意思。」 我出声唤住一名正好经过的年长职员,这位头发雪白的男人一脸意外地靠了过来,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吉田』这个名字。 「您好,有事吗?」 「关于这幅画好像没有详细的资料,请问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指了指『某处的梦』,那名职员扯了扯嘴角,把眼镜挂回原来的位置,接着一边琢磨着用词然后说: 「这幅画啊,很遗憾,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这么写一点点而已。 虽说从其过于单纯反而更加吸引人的构图,以及精细的笔法看来,应该是个颇有程度的画家的作品,不过现在还是无法判定作者是谁。右下角部分有写一行小小的字ika』,那应该就是作者的属名,但目前并没有符合这个名字的画家,分类上也颇具难度,因此我们将它归类于形而上实在论的作品类中,一直展示到现在。」 「形而上实在论?」我对这个名词产生了疑问,而吉田先生则是微笑地加上了说明。 「形而上——也就是着重于隐喻部分的作品,这幅画的本身就是隐喻性的。 虽然大草原与蓝天一眼望去是存在于现实当中,但却无法放在手里,无法真正地理解,因此天空与大地都是象征性的东西,这也是最容易了解的对比。然后愈往画的深处,细节就更为模糊,天与地失去的意义,只变成了纯然的颜色,互相混合后,又回归成原本的白色。可是如果持续凝视它的话,这层意义又会突然间逆转,天空与大地是从那端开始起源的。 抽象与具象,现实与非现实,此处与彼处,结束与开始,这种多重的对比相互重叠,传达给我们。是一幅很好的画。作者不详,学术价值也很暧昧,但绘入画里的思想和美术价值却是真的,这是不世出的杰作。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连这把年纪的我都觉得很感动。」 吉田先生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里面并没有我想听的信息,不过我大概知道那是一幅很棒的画。 我道完谢准备走出展示会场,这时吉田先生有点犹豫地叫住了我。 「如果我搞错的话先跟你道歉,莫非你就是红条圭一郎君吗?」 「嗯嗯,是的……」 我惊讶地回答,而吉田先生则频频感慨地点着头。 「你跟津和野小姐有一样的眼瞳呢,所以我才想会不会是你。你跟你的父亲——红条宗次郎长得非常地像。」 津和野——红条巴。 红条宗次郎。 与其因为『为什么?』而感到惊讶,或是感到『又来了……』而感到泄气,不如说现在的我有种视线突然被屏蔽住的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先被设定好位置,等着我去接受一样。宛如自己的影子般纠缠着我。 这到底是什么? 伴随着过度的不合理,这个名字正悄悄地朝着我靠近。 「你的遭遇我多少听过一点……你会来到这里说不定真的是命运。这幅画是你父亲寄赠的画,大概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津和野小姐还是这里的馆员,她很喜欢这幅画。」 这么来说之前——前天的时候,田中小姐就曾经说过『巴曾在地方的美术馆上班』。还真是没想到,原来就是这里。 吉田先生露出微笑——最近我遇到的大人们脸上都挂着这抹感怀的微笑——然后说道:「请好好地观赏吧。」接着就离去了。 「……啊,可恶。」 我摇摇头,比平常更用力了几分。我的动作仿佛想甩掉什么似的,然后自然地露出苦笑。 ——真的是,唉呀呀…… 我又再一次看了『某处的梦』。概念的对比,象征的对比,从四周梦境的作品中脱颖而出,这幅画给人过于清爽的感觉,让看得人迷惑这点来看,毫无疑问跟其它作品是同类。 我转过身后,这幅画的后像依然残留在我的眼中。我并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我迅速地依循原路折回去,却发现视线的一角有个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人影。我觉得那个人影似乎跟踪着我,于是我冲到那个人影藏身的展示柜一角。 「是谁!」 「啊!」 彷佛被砍杀似的悲鸣响起,我看到跌坐在地上的人后,全身无力地松懈下来。然后——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 「……灼,妳怎么会在这里?」 小灼不但拿掉眼镜还绑起头发,一副仔细变装过的模样,我用疲惫的眼神问着她。 「啊,不,那个,嗯……这个嘛……监视啦!是监视。」 灼拍了拍裙子,然后站了起来,接着双手不停地重复着环胸的动作,似乎想要对我发难地瞪着我。我心想,她之前明明一直说隐形眼镜很恐怖,可是要戴的话还是戴得进去的嘛! 「你为什么跟那个女人——一起出门啊!」 「我问她我到底能为她做什么,结果她说要我带她来美术馆。」 我结结巴巴的对灼这么说,她则是苦涩地皱起眉头。 当我朝着入口方向前进时,灼也慌慌张张地跟在我的后面。 「可是那也不用特别……」 「我确实是没有想到她会邀请我来参观超现实画……不是,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展览。」 「不是这个问题啦!」 入口的女职员一脸微笑地望着我跟灼。第一展示会场的外面就连着大厅。建筑呈现巨蛋的形状,天窗的曲面上描绘着黄道十二宫。我朝着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区域定去,不知道要选哪一种,手里把玩着零钱。 「为什么突然要买饮料?」 「因为巴好像突然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她现在正在展示馆里面的休息区休息。」 「……你也不用刻意讨好她呀……」 「灼。」 我稍微强硬地提点她,灼提高了声音,头偏向别的地方。 「有偏见不好哦。」 「这才不是偏见。哥哥可能忘记了,那个女人不是憎恨哥哥吗?我才不可能这么轻易相信她!」 「但是那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才没有解决。应该说是变得更糟了!」 灼断然地说道,然后整个人面对着我。她用一如往常清厉的目光,直直地投在我的身上。 「我本来真的很不喜欢她,可是听了原因后就懂了。哥哥,那个女人有依存病。之前是倚靠痛苦和憎恨,然后现在是倚靠红条圭一郎,她太任性了,只想着怎么让自己轻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只要发生难过的事情,不管是谁都会想寻求援助。虽然这真的是依赖没错,但也不能说这是错误的啊,稍微停下脚步喘口气,其实也没关系吧?」 没有人能够永不停 止地继续往前走,因此不但需要拐杖,还需要一个足以依靠让双脚稍事休息的对象。又有谁有资格能对加以批评呢? 但是我的话却让灼愈来愈生气,她的目光愈加地犀利了。 「——我不是对那件事生气,真的让我觉得有问题的,反而是哥哥!」 「我?」 「哥哥,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就算被那个女人给毁了也没关系对吧!」 正中红心。 因为被她说中了,所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会这么生气呀,那个女人只是在向哥哥撒娇罢了。因为哥哥有自虐的想法所以才会一直容许她,这种关系根本一点都不正常。再这样下去,就连哥哥也会变得倚靠红条巴的!」 我依赖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可是我为什么开不了口?我彷佛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因为灼的话而感到全身动弹不得。 「……真变成那样的话,哥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所以,我——」 灼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铃声给打断了。 symphonyno.9ind-minor 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 【快乐颂】 灼啧了一声,拿出手机,一脸怒容地瞪着液晶画面。她按下通话键后,吵闹的铃声终于停了,接着她用不耐烦地声音说着: 「——什么啦,爸爸,我现在很忙,而且这件事也是爸爸引起的,等等——哥哥?什么在哪里……县立美术馆啊——你怎么知道,而且他就在我的面前……?」 灼一脸惊讶地说道,我从贴在她的耳朵的手机里,听到宗一郎伯父的声音。 『马上叫他听,快点!』 灼被过大的音量吓到手机脱手,我马上半路拦截。因为我连想都没想就伸出了手,手里握着的零钱就这么散落一地。 「——喂,我是圭一郎。」 『圭一郎,现在巴在你旁边吗?』 「她不在这里,不过很近。」 『那你不要让巴离开你的视线,你说你们在县立美术馆是吗?我马上过去,等我一下!」 「什么?怎么这么急……」 『等下再跟你说原因,所以可以吗?绝对不要让红条巴离开你的视线,可以吗?你也把你的手机电源打开吧!』 宗一郎伯父说完后便自己挂掉电话。通话结束后的『嘟嘟』的声音,如同拟音般的断续音符,如同水一般残留在耳际。 「……」 我稍微地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才还给灼,接着立刻返回会场。 「等等,哥哥!」 我胸口泛起骚动。 ——绝对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这句话在我耳边徘徊不去。 3 我马上查觉到异状。 柜台的职员已经不在了,而且甚至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宛如玛莉-赛勒斯特号(译注:有名的幽灵船。)的诡异一样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当我跑回去的时候,巴正站在那幅画的前面,彷佛被钉在那里似地动也不动。 「……巴?」 巴的呼吸一片混乱,像是正压抑内在的高压般,用快速的节奏反复地深呼吸,但她的呼吸不但没有趋于平静,甚至变得更为激烈。 巴将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一点一滴地开始施加压力。结果缠在她颈子上的皮环因此掉在地上,金属硬物撞击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我抓住巴的手腕,想要阻止巴自己勒住脖子的举动,但是却敌不过她的力气。 这让我十分惊愕。她纤细的手腕里竟然凝聚着不像是她的力量。 巴自己却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她的双眼空洞,但眼神却没有离开面前的画,灵魂仿佛就快要被画吸引进去似的,她只能拚命地压抑着自己。 ——或是…… 彷佛某种『东西』正从其它地方流了过来,而她正努力不让它占据自己的身体,于是拚命抵抗的样子。 「……圭……一……」 巴的嘴角只微微地抽动着,这段不连续的话语,也渐渐地趋于无力,最后消散在空气里。 「巴……?」 「喂,到底怎么了?」 从我背后追上来的灼,被现场情况吓到开口问道,可是我却只能摇摇头。 「……是这幅画吗?」 巴确实是看到这幅画才变得奇怪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这个—— 「——你想干嘛?」 我的手朝画伸了过去,可是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 「这幅画是『钥匙』,你如果随便破坏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我回头对着突然插话进来的某人——思考瞬间冻住了。 「咦?咦咦?哥哥……有两个?」 背后的灼发出激烈的尖叫声。 抓住我的人,仿佛镜子般映照出我的身影。 他戴着眼镜,全身黑衣,如果将这点些微差异完全无视的话,眼前这名少年与我的长相十分酷似。 「哼,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为什么长得跟我这么像?』」 少年一脸无趣地说道。 「不过我要在这里纠正你一点,不是我长得像你,而是你长得像我。」 被抓住的手又被他狠狠一拉,身体一个不稳,我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凝结成冰的思绪让我毫无招架之力。 少年用阴沉——这也是一个与我不同之处——且透着仿佛看着待宰家畜似的冷酷眼神,锐利地俯视着我,然后踏着悠哉的脚步朝巴的方向走近。 「哥哥!」 灼冲了过来,关心着我的状况。 少年停下脚步,瞄了灼一眼,口气稍稍地和缓了一点。 「妳就是——光濑灼小姐吧,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妳与妳父亲长得真像。那双直率的眼睛,应该是遗传自宗一郎哥哥的吧。」 插图128 灼露出不快的表情。对方跟我拥有相同的脸孔,还用一副无所不知的口气对她说话,她会有这种反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是谁?是跟之前出现的钤木那些人同一伙的吗?」 「钤木?喔喔,『巴』想耍弄脏自己的那些不良少年吗?我可不想被当成那一种人。」 我的问题让少年隐去脸上所有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就算样子不同了,你应该也能清楚了解吧。你的身体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黑色的瞳孔。 与我彷佛镜子中倒影似的少年身上,有一对凝缩黑影、将黑暗具现化的瞳孔,没有意识到令人惊异的地步。或许那对眸中,自始至终都只被单一的感情覆盖也说不定。 凝视着这双眼睛的瞬间,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冲击感。 ——为什么? 脑海里,传来一个彷佛来自雾中的遥远声音。 「呜啊啊……」 我打从体内开始颤抖。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对了,我知道灌注在那双眼睛里面的那种纯粹的感情。我的身体还记得。 男人往前踏了一步。我的身体倏地僵了僵,双脚完全动弹不得。彷佛不知世事的幼儿一般 ——为什么? 我现在好想蹲下来抱着头—— ——为什么因为你…… 闭上眼睛,缩着身体。 ——为什么就为了你,巴就非死不可……, 只是道歉着—— 「……呜哇哇……」 我认得,我认得这双眼睛。 彷佛栖住在谷底似的,无限的丧失感。 认定自己不但毫无任何价值,甚至消极地认为自己只是个祸害。 背负着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依旧擦拭不掉的罪恶,毫无未来的绝望。 我认得——我想起来了。 原本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这种感觉了—— 「哥哥。」 灼抓住我的手,她的手颤抖着——不对,发抖的人是我,强烈的寒意激烈地袭击我的全身。 「……」 怎么可能,我心想,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我的身体却记得。与那双眼睛一起出现的概念,清晰地存在在我的记忆里。 「……父……父……亲……」 「不要用那种令人不快的称呼叫我……」 少年不屑地说道,我抱着绝望的心情看着他的动作。 ——被你这种家伙叫父亲,真让人想吐…… 啊,是啊,他就是这样抛弃了我…… 「父亲……他是红条宗次郎?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啊,他不是死了吗?而且不管怎么看,他的年纪都跟我们没两样啊!」 「正是如此,我确实死过一次,然后又复活了,小女孩。」 听到灼的话,少年笑了,脸上的表情仿佛深夜的新月一般。 「或许让人难以置信……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红条宗次郎』,只是稍微用了一点违法的技术,所以才能返老还童,变得像现在这样年轻。」 「别开玩笑了,你是谁?虽然长得跟哥哥很像,该不会是变装的吧?还是整形?你到底还想对哥哥怎样?」 「不想怎样,我对那种劣等品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来迎接我的另一半而已……穿越了十二年的时光。」 少年——『红条宗次郎』对着近在咫尺的巴,用面对我时截然不同的温柔声音说道。 「——『巴』。」 这个声音对她而言,究竟具有多么大的强制力呢。 被『某处的梦』束缚住的巴,意识立刻产生反应,宛如机器人似地转身面对声音响起的方向。 「妳果然还记得这幅画,是我们一开始的风景啊,那也是最后的钥匙。是啊,我就是这么设定的,让我们再一次从这个地方,从头开始……」 我的影子抱住巴,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巴的声音强烈地一颤,原本惊讶地张大着眼睛,忽然间变得朦胧。少年抱住她虚软无力的身体。 空洞。 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表情。构成她的某种构造似乎正逐一地面临崩解。 巴原本一片空洞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血色和热度。她眨眨眼,茫然恍惚地环视着四周,然后望着正抱着自己的少年,露出浅浅的微笑。 「……宗次郎?」 「……走吧,『巴』,妳的笑容也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叫做宗次郎的少年满足地抚摸着巴的头发,巴似乎感觉很痒地笑了起来。 「……巴?」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愕然地唤着她,但巴却对我的声音没反应,只是用闪亮的眼瞳看着我,然后恍惚地望着抱着自己的少年,问道: 「……那个人是谁?长得跟你好像,是你之前提过的哥哥吗?」 我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受到这个展览的奇妙作品影响,作起了白日梦来吗? 「没用的。」 少年温柔地抚摸着巴的头发。相反地,对我的声音却露出一抹蔑视的神色。 「她现在正进行到记忆整合的阶段,而且我只要待在这里,被刷新的『巴的记忆』和『巴的感情』就会变成她人格的中心……辛苦你了,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你就随便找个地方死一死吧。」 少年轻轻地吻着巴的额头,然后转身背对我们。 「呀……」 我驱策着因恐怖而颤抖着的身体想要追上去,但却被一道黑影给挡住。我反射性挥扫过去的手却立刻被接住了。 「不行哦,你的父母正要开启第二次的人生,不能去破坏哦。」 那名男人轻薄地笑道,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体型中等、挂着眼镜、头发旁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特别的特征,彷佛在市公所上班的男人一般。脸上带着犹如用赛璐璐或塑料制成的平板表皮贴在脸上般的表情。 但与表情相反的是,他握住我的手非常用力,甚至先察觉到我正打算挥出去的手势,而事先封锁我的行动。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只不过是个面具罢了。 「就完全按照契约进行吧。」 少年只有把头转了回来,对着握住我的手的男人这么说道。那男人脸上浮起轻浮的微笑,然后一脸轻佻地发出了笑声。 「当然,没有超过,也无不及,我确实地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啊,对了,您需要的东西在这里。」 男人这么说完,又有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身影从展示场出现,将公文包递给少年。 「嗯,那么后续就拜托你了。」 叫做『红条宗次郎』的少年说完后便这么走了。巴就么由着他,恍惚的神情让人感觉不到有意识存在。 「后面就交给你了。」 『宗次郎』与巴转身离去。我打算追上去,但眼前的黑衣男人却抢先取得先机。在我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又稍微地按了按我的手,让我失去平衡,我的手不知道能够抓哪里,于是脚步也一个踉舱。他才用一只手,就完全掌握了我的身体。 「不好意思,但是这也是契约的一部分,不能允许任何闪失。」 咚地一声从背后响起,我回过头看过去,灼跌坐在地上。灼的身体被那名刚出现的男子给撑住,那名男子小心翼翼地让灼横躺,然后拿着掌上型喷雾器对着我。 「嗯,不用太担心,这是『我们』所开发的人畜无害安眠药。具有即效性与无后遗症的优点,而且醒来时也会感到神清气爽,是一个划时代的产品。你妹妹不是也安详地睡着了吗?」 抓住我的手的男人,用一只手从胸前口袋中拿出香烟。嘴里叼着hi-lite(香烟品牌),用平凡无奇的一百元打火机点火,故意凝望着挂在馆内动在线、写着『馆内禁烟』的立牌,然后吞云吐雾了起来。 「果然,抽烟的人与其说是在享受烟味,不如说是在享受抽烟所带来的悖德感。真是的,不过如果没有机会抽烟的话,就这样永远不要抽会比较好喔!毕竟对健康也不好。」 趁他一连串的动作中,我伺机想要挣脱束缚,不过还是被男人查觉了,所以我的行动没有成功。他在点烟的时候,眼睛明明没有看着我,却毫无影响他精确的行动。 我原本呈现一片混乱的脑袋,在这个男人前面立即冷静下来。我觉得这名黑衣男子简直就像是会读心的恶魔一样。 「那,有机会再见了。」 男子弹弹指,从背后伸出的手轻轻地对着我的脸喷洒烟雾。虽然无色无味,但我的意识却立刻变得一片茫然且模糊,支撑眼皮的力气瞬间消失了。即使我的心想抵抗,但却逐渐被逼近的睡魔给愉悦地扑倒,跌入了散漫的黑暗当中。 i 叫做黑威的男人始终挂着宛如公务员般的笑容,满脸笑意地等着自己点的商品。 光濑注意到对方将情绪隐藏在心里,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虽然是张轻薄的笑容面具,但是就因为脸上只看得到轻薄反而难以对应。虽然从表情看得出来他有所 企图,但却又因为太过虚伪而无法察觉他的用意。 光濑啜了一口咖啡想要回复心情,而这时黑威点的商品也来了。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百花撩乱冰淇淋水果圣代特大号。」 光濑看着穿着围裙的女店员端上来的冰淇淋水果圣代,一口咖啡就这么哽在喉咙里。不仅颜色鲜艳,而且五花撩乱的水果、布丁、果冻堆得像山一样,器皿的大小也不是盖的,与啤酒杯类似的玻璃容器里塞满了冰块和生奶油,保守估计应该有一公斤重。 「啊,不好意思,我不能没有甜的东西,不然就会晕头转向。不过其它同事都说他们没有香烟就会晕头转向,可是我倒觉得与其抽烟,还不如吃颗柠檬糖。啊,你要吗?柠檬糖?」 看着黑威从内侧口袋中取出糖包,光濑苦着一张脸——其实也是因为咖啡很苦的关系——拒绝了。 「是哦。」 黑威遗憾地把糖又放了回去,拿起一根超级长的汤匙,开始吃起眼前的冰淇淋果冻怪物。 「我要开动了。」 他迅速毫无间断地动着嘴开始吃起水果,同时也吸着生奶油。看着黑威吃东西的样子,光濑光看到冰淇淋圣代就感到有点反胃,全身一阵疲倦。他将手里的杯子放回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差不多该回到重点了吧?」 「嗯嗯,请吧。」 黑威一边把一个跟桃子罐头差不多大的桃子塞进嘴巴里,一边点点头,于是光濑又回到了原本的问题。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长生不老。」 他充满奶油与草莓气味的回答,让光濑皱了皱眉头。 「……长生不老?」 「是啊,那是人类永恒的梦想。我们并没有特别要合伙图谋称霸世界,也不是想用疯狂的思想支配世界的宗教团体。只是一个纯粹追求着科学发展的组织,这就是『我们』。名称的话随便叫都可以,看是要『蔷薇十字军』、『g.d.黄金黎明』,咦,还是阴谋团体的首脑也可以?随便怎么称呼都没关系,反正重点就是『怪异的秘密结社』,所以『怪异结社』也可以哦。」 光濑无言地瞪着他。他已经开始对这个轻佻的男人感到不耐烦了,但是为什么又会觉得不耐烦呢?因为这种不耐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手造成的。 「——啊,不行吗?我还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命名耶……对了,名字真的很重要……嗯,那么正式称呼『我们』的时候请用id这个名字吧。」 「id……?」 「是的。理想崇信者,id。」 光濑浮现出这个名字的其它联想,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并非个人或是团体的名字,他觉得是跟哲学观息息相关的单字,不过却想不太出来。 「嗯,确实命名完以后心情也比较好了。我是id的黑威兼互,另外,职称是国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监察员,请多多指教。」 黑威挖起一口冰送进嘴里,眉头皱了皱,他的回答依然让光濑觉得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光濑开始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恶劣的虚伪吧。 「我追踪了……红条的资金流向,结果发现一年里有数亿元的资金都以捐赠的形式给了称作『全国综合设备』的第三部门。我可以把『全国综合设备』当作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叫id的『怪异秘密结社』的窗口吗?」 「您真是明察秋毫,第三部门或财团法人是个很不错的幌子吧,毕竟是国家合法假造出来的空头公司嘛。」 黑威啃着哈密瓜,嘴角浮现出一抹高深的讽笑。 「您从资金流向的目标就应该知道了吧,半公半私的事业明明没有实体却接受着大量的资金和捐款——而且出资的还是一些大型企业。」 「……除了红条以外,还有其它有名的公司,例如真部关系企业、葛峰产业,和其它有名的政治家也有一些关系。如果不是跟红条有牵扯的话,连我都不会发现……」 「光知道这些就很了不起了。」 黑威将一颗带梗的樱桃送进嘴里,然后把还与梗相连的果核从嘴里取出,放在烟灰缸上。 「——我们所进行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从伦理观点来看,都是一些不能公开的科学技术的实证与观察。请人提供资金与环境,然后提供经过多重实验后、大量累积而成的数据及证实过的技术作为报偿。例如从es细胞发源的干细胞单离与控制。我们拥有许多无名的优秀研究家,或是被社会排斥的卓越人才,他们其实都贡献了许多功绩,也发现了许多分化因子还有抑制因子,知识与技术的枝哑已经展延到更高更宽广的地方。虽然伦理这种修正还是必须的,不过通常嘴里满口仁义道德的人,都只是没有什么知识的普通人罢了。因为这些过度反应的敏感效应,却埋没了如此难得的技术,这样反而才是违反伦理吧?所以才需要『我们』,id——一个驱策知识、进行多样性观察,永久的协力组织。」 「……所以?」 根据光濑的调查,出资给不透明的第三部门的这些公司和复合企业,每一间都在最近新成立了生化事业,并且获取了高额的业绩与利益,特别是与医疗相关的企业,成效特别显著。 「……那你们又是为什么会跟那名少女——红条巴产生关系?」 「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到吧,调查了这么多,应该也知道我们的影响力,再加上我刚刚的说明。」 黑威说完后,便从怀里拿出好几张相片,摊在桌上给光濑看。 光濑看到后瞇起眼睛,拿起其中一张。上面照着正呆站在空无一人的空地中、一脸茫然的光濑。那是他进行秘密调查时,去拜访纪录上红条巴曾经待过地点的照片。 黑威挖起残留在杯底的奶油,愉快地含进嘴里,然后用舔得汤干干净净的汤匙指向光濑。 「是的,正如您所发现的,红条巴是依照红条宗次郎的意愿,而由『我们』所『制作』出来的,也就是红条——津野巴小姐的复制人。」 「怎么会……」 「很难相信吗?不过这就是事实,而且事实上,『我们』也费了极大的功夫和努力。您可能不知道,要从已成长、已分化的个体中取出的遗传情报,再进行初始化是非常困难的工程。虽然现在这个课题已经得到解决,但是『十二』年前我们还在研究开发当中,嗯,不过还是多少有点结果啦。当时挖角来的研究者中,有一位年轻的天才人物,他开发了端粒的正常化,以及初始化与自动化所需要的人工酵素和载体,也破解了提供万能性的孤儿受体。托他的福,『我们』的技术也大幅地得到提升。根据现在的观察结果,『红条巴』本身一点也没受到影响,甚至比一般的人类都还要健康。」 「……复制人。」 光濑顺利地接纳了这个事实。当他拜访津和野启二的时候,除了日记之外还拿到了相簿,相片中的『津和野巴』和『红条巴』长得一模一样——让人觉得根本是同一个人。 「嗯,虽然随着环境的不同也会有所不同,不过对于这点,宗次郎似乎好好地『调整』过了,也充分发挥了『我们』进行的另一项技术。」 「另一项技术?」 「嗯嗯,这也可以称为追求长生不老的id课题的技术,也就是memorialreunion——(记忆再统合)。」 黑威在用来变换口味的咖啡里加了许多牛奶和砂糖,然后用刚刚的汤匙搅拌着。 「『我们』已经完成了称为b.r.a.i.n.ple的人体再生系统的架构……还有被当成先驱检讨的memoryimprinting(记忆重写 )。像漫画一样,把记忆和精神的数据保存在外部纪录装置里,然后再下载到新的身体——脑里面的技术,是从一个十分庞大的数据,再分割成记忆保存的样式。」 但是『津和野巴』的记忆和智能图并没有被保存下来,因此只能从与她人生有关系的所有人身上抽出数据来使用……嗯,这也是一个很费力的工程。透过催眠唤出深层的记忆,然后再一同进行隐蔽的工作,至于组织能力的部分好像类似当时总决算的东西。为了将『记录』整合成为『记忆』,需要切断再接续,接着加以平均,再附上偏差值……但是光有记忆是无法重现内心的。记忆是精神的要素之一,却不是人格的全部,用计算机比喻的话就是应用程序,为了让计算机顺利的开启需要作业环境,否则无法变成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类。 「跟这个咖啡是不同的东西。」黑威将咖啡一饮而尽。 「把牛奶和砂糖适当地加在咖啡里,经过搅拌就能变得均匀,但是人的心却不能这样。这是最困难的地方,组织记忆,再移植感情,但精神的构造体却不能自己运转。我们思索过这种情况后想出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记忆再统合)——将重写过的记忆加以限定封印,把用成长和经验一起架构的心作为基础,然后加以写入。」 黑威说的话,光濑不太能完全了解。 「换句话说,心这种东西是一边从几个可能性里挑选,宛如成长中的树木一样。有可能会出现分枝,一同平行成长,这就称之为多重人格。『我们』所进行的,就是将这种成长中的植物施行类似剪枝般的诱导技术。」 「也就是说……就跟洗脑一样?」 「你这么想也是可以。」 「你这家伙……」 光濑站起身,一把揪住黑威的领口。 「请您冷静下来。」 「我一点都无法相信你说的话——可是这又是事实,你、还有你们的想法真让人火大,你们到底把人类、人格当作什么了!」 「嗯嗯嗯嗯。」 黑威举高双手做出投降状,但却又煽动性地说: 「『我们』只是遵照契约办事而已,而且并没有进行像是洗脑一样的强力精神诱导,只有在『红条巴』小姐的脑中烧录了『津和野巴』的记忆而已。而她应该也曾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受到影响,感觉似曾相识,而且又想起自己从未曾体验过的记忆吧,但是——这也不是多罕见的事。 人类是种常常会捏造记忆的生物,也是种会对自己说谎的生物。会像这样无意识地被行动和思考给束缚住、被诱导,你也是,我也是,每个人都是。」 「……」 光濑与黑威两人四目相接,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光濑发现黑威不仅仅是表情,就连呼吸也丝毫不紊乱,这让他不禁想要啧出声来。 不管用威胁还是蛮力跟这个男人沟通,都没用。 这是光濑长年来的直觉。 光濑无言地放开手,而黑威则仿佛很故意似地调了调领带,伸出一只手指头,又说:「而且呀……」 「对『红条巴』小姐造成影响的记忆,确实是由我们所赋予的,但是,但是哦,人类不是也会因为别人创造的『自己』而受到无可避免的影响,结果不都是一样吗?只是她的情况是,让她的思绪产生幻影的原因很明显是由别人造成的,仅此而已。」 究竟是影响还是天意,光濑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他让冷掉的咖啡滑过喉咙,深呼吸了一下,将直到刚刚为止一直微微晃个不停的脚并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都了解了。」 「您都了解了吗?」 「我已经了解到你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以及光靠我一个人想引起骚动,恐怕马上就会被封杀这一点。」 「您能这么快理解真是太好了。让您口袋里的录音机失去功能,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哼。」光濑哼了一声,将藏在上衣胸前的ic录音机的电源给关掉了。 「如果红条巴以后不会有其它问题的话,那我也没有问题。」 「这么干脆?」 「我也不是什么正义使者,说得比较粗鲁一点的话,某个地方的独裁者把自己好几万的人民给饿死,或是某个宗教国家随便引起战争,这些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只想和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继续过日子就好。」 「看来您也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呢。」 「这点我自己很清楚。」光濑无礼地说。 「要将这个情报销毁我一点都不会犹豫,应该说如果公开的话还会比较危险。我之所以搜集这些情报,是为了自我保护而不是为了攻击。 我只要我的家人能安全快乐地过日子我就满足了。巴小姐应该也自由了吧。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幸好束缚她的凶手宗次郎已经死了。」 「没有死哦。」 插图137 对方回答得很顺,而光濑则「咦?」了一声思绪一片空白,也许是因为对方若无其事的轻佻口吻更助长了他的疑惑吧。 「没有死哦,红条宗次郎先生还活着。」 「——什么,怎么可能,那家伙的遗体不是已经焚化了吗?」 「那个身体确实已经焚化变成了灰烬,但是,宗次郎先生却没有死。我刚刚不是说过一个叫做b.r.a.i.n.ple的词汇吗?那是能将生物的个体情报完整地保存下来,再以它为基础进行所有同质的神经系统——也就是将大脑复制、复元的一种技术,这也有用在巴小姐的身上。 本来应该在出生后没多久马上就要在实验体的神经里植入情报收集的芯片——但是『我们』的技术已经大大地跃进了。从累积下来的实际运作信息,取得肉体的成长情报然后再次重组,让实验体能够习惯。改良后的b.r.a.i.n.ple在移植到实验体身上后的三个月就能架构出智能图。」 「……」 「不相信吗?但这可是事实。而且肉体的部分在某个有名的漫画中也有出现,也就是所谓的《皮诺丘式》构筑而成的,肉体的年龄会设定得比原来还要年轻。虽然他本人最后得到癌症末期是在计算之外,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终于可以进入《再统合》的阶段了。」 「最后阶段?」 这并不是光濑真的想问什么,只是反射性地接话,不过黑威并没有注意到光濑的状况,依然愉悦地继续回答。 「刚刚我不是拿巴小姐与植物的生长作比喻吗?《记忆再统合》的最终目的,就是『接木』,将『津和野巴』这个『穗嫁』作适当的调整后,再移植到成为『植株』的『红条巴』身上,这就是最后阶段,光是这样就需要花费十年的时间。接下来只要转动钥匙就好,被封印的『津和野巴』的记忆枷锁将全部解开,附着到『红条巴』的精神体上。」 光濑还是无法完全了解黑威说的话,但是关于接木的比喻他还是懂的。如果这是真的话, 那么『红条巴』就是一株预定舍弃,不会结果的植物,即使用残酷或冷酷仍不足以形容。 「其实我本来就想早点跟你联络,但是一直到昨天为止,都还是让宗次郎适应新身体的准备期。除了与原来的身体一样外,运动神经方面也已经完全架构完成,才让他能轻松地适应,他的精神与肉体的年龄差距二十岁以上,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其实我现在正把宗次郎先生送到半路上呢,应该刚好正朝着儿子与女儿——过去与未来的伴侣那边过去吧。」 「……混蛋——」 光濑真的很想干脆抛开理智,依照自己的情绪痛殴这个男人一顿,如果真的可以 这样那该有多睁。 「竟然耍我……」 「你生气了?生气了吧,不过没关系的,现在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光濑无暇去听黑威最后到底说些什么,连忙站了起来,往外面冲去。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号码,无感情的机械声音短促地响起,他敲开自动门按钮,跑出了咖啡店。 「还真是急躁。」 黑威随手拿起掉在眼前的账单。 「居然把这个丢给我,不知道能不能用经费付呢。」 他翻了翻账单,点了一下头,伸手呼唤正一脸惶恐看着这里的服务生。 「不好意思,请再给我一个特大号的百花撩乱。」 7th cut 7thcut一一重逢 十一月x日晴天 没有需要纪录的事情。 1 「——以上就是我刚刚发生的事情。」 宗一郎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感,握着方向盘的样子也是无精打采的,而且与肉体比起来,心灵的部分还比较疲累。 「那,你们见到面了吗?」 「……如果你是指跟我一模一样、同年龄的少年的话,我见到了。」 「……那他就是宗次郎了。」 宗一郎用眼角瞄了瞄坐在副座的我,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 「而且你跟我所知道的宗次郎长得一模一样,好像真的是双胞胎——就像是复制人一样。」 宗一郎伯父露出一副彷佛无法再继续看着我的表情,他将目光投注在窗外的风景。秋天晴朗的鳞云薄薄地浮挂在天空,染上秋阳的银杏树叶纷纷地落在这个假日街道上,亲子与恋人们都一脸开心的样子。以他们为背景衬托出我万分阴郁的表情,宛如脸上挂了一个劣质面具,上面厚厚地涂抹了世界上所有的阴影一样。 我在美术馆里的一间房间醒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宗一郎伯父。他双手环胸坐在那里,等我张开眼睛后,便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你还好吧?」醒来的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同时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阴郁。如果当时脑袋一片混乱、精神乱七八糟的话那该有多好。 宗一郎伯父马上将失去意识的我和灼送到这里的医务室,听他说我昏睡已经过了三个半小时,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呢?」 面对宗一郎伯父的问题,我只简短地回问道: 「……巴呢?」 宗一郎沉默地把头转了过去。 没过多久灼也醒了,于是我们便一起离开了美术馆,现在我们正坐在宗一郎伯父驾驶的wargonr,打算先回光濑家。 「——那结果是什么?」 坐在后座的灼心情恶劣地一直重复着环胸的动作。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 宗一郎伯父透过后视镜望向灼,然后叹了一口气,将头靠向椅背。 「……我实在是不知道。」 「我们才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吧。结果『红条巴』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那个跟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真的是红条宗次郎本人吗?」 「所以我才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们正在进行着某些事情。」 变回绿灯,宗一郎伯父踩下油门,车体沉重地往前滑行。 「……还真是科幻啊。」 灼太过惊讶而感到全身无力,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总觉得最近我连呼吸都在叹气。 「不过,乍看之下确实是……」 灼拿起放在后座的相簿,一页页翻开大略看过一遍。 「……这不是合成吧?」 「已经确认过它是模拟式的照片,从这点来看应该不会错,这确实是二十年以前的照片。」 「……唉呀呀。」 三个人各自作出了感叹,车内陷入一片沉默。彷佛盛夏的森林般,令人无法静下心的沉默。 回到家后,出门迎接我们的美都伯母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我们三个人的脸色都很差的关系吧。 对于刚回来的我们,美都伯母什么都没问,只是平静地说:「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无言地摇摇头,走回自己二楼的房间。 「圭一郎。」 半路上宗一郎伯父抓住我的手,把几本笔记本——日记,交到我的手上。 「给你留着吧。」 「……我用不到。」 「你留着就好,除了你之外,没有其它人有这个权利。换句话说,你也有保存这个的义务。」 他的语气十分坚持,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容拒绝。 转过身去的宗一郎伯父,又直接地回到玄关,开始穿起鞋子。使用鞋把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焦急。 「你还要出去吗?」 「今天就会回来……不要担心,美都,只是去跟别人碰个面。」 美都伯母和宗一郎伯父的声音,听在我耳里好像外国话一样。 灼站在楼梯下面,直直地盯着我看,她直接的眼神让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我迈开脚步冲进自己的房里。 「……」 我的手从背后把门关起,然后就这么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我环视着自己空洞的房间。好想将这房间的一切破坏殆尽,包含自己,但是心里却也拥有与那种凶狠的破坏冲动同等的倦怠感,我觉得所有的行动都毫无意义,就连自己也毫无意义。 「……」 甚至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就这么靠着门和墙壁横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想将眼前的现实给全部关掉,但是睡意却依然没有造访。我就像刚出生的幼犬般蜷曲着身体,拚命地数着羊,或是梦想着宇宙的尽头。 2 等我张开眼睛时,微微缺角的月亮从没拉上窗帘的阳台窗户照了进来,这样疏离的月光,究竟是十六的月还是十七的月?彷佛满月但又不是,下面缺了一角的它彷佛正取笑着我似的,渐渐变得明亮,把我的影子映得比白天还要昏沉黑暗。 「哈哈……」 昨天——是的,我想起昨天才听到的故事,就是月兔其实是自我牺牲的产物。月兔无庸置疑是个蠢蛋,如果因为牠牺牲生命而存活下来的太过没用,那别说是生气了,牠应该会感到很失望吧,所以圆圆的窥视孔总是不常开启,而是重复着开关的动作。因为期待而缓缓地窥视着下界,但又因为失望而闭起了眼睛,这就是月盈月缺的真正由来。 我自虐地笑着,晃了晃身体,指尖彷佛碰触到了什么东西。我的右眼瞄向地板确认,原来是宗一郎伯父给我的日记——我亲生母亲的日记。 「……」 对我来说,这些太沉重了,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要我把因自己而死的母亲给刻印在脑海中吗? ——都是你的错—— 「……是呀。」 ——都是因为你巴才会…… 「……都是我的错。」 ——都是你的错巴才会死……! 「……都是我的错母亲才会死掉。」 ——你是……命运的失败品、瑕疵品,你…… 「……我是失败品、我是瑕疵品,没人爱我、也不会去爱别人。」 啊,是呀,就是这样啊,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呵呵……仿佛抽搐似的笑声从我嘴角溢出。 我不被任何人所爱,是啊,就连我的亲生父亲都舍弃了我、疏远了我、虐待着我。好几次好几次,不断地重复着—— 我是个骗子。 我对『她』说了谎。 我说我完全不记得任何关于『父亲』的事情,那都是骗人的,我记得很清楚。往上拉扯我头发的那只手的触感,对着抱着身体的我,狠踹着的皮鞋的记忆。俯视着幼小的我,那对宛如夜晚湖水般漆黑寒冷的眼眸。 我记得很清楚,只是故意装作忘记了而已。都是因为我一切才会变调,因为我不只母亲,就连父亲也杀了。 放在我头上的大掌,那种温暖的感触,还有将我高高抱起的强烈安心感,都还环绕在我的眼前。而我竟然连这样的父亲,都给杀死了。 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去正视这份罪恶而已。 「——那这样也好。」 我觉得就这么过着灰色不幸的人生当 作是赎罪,但果然还是不够,那么,就变得更为不幸吧。 我将母亲的日记本拿了起来,随便翻开了一页,随意地让月光洒照在我的身上,连电灯都没有特别去打开。 九月○日晴 刚转入的县立高中闭学典礼。环境风气与从前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多少遥是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虽丝是公立升学学校,气氛却不合让人感到很冷漠。应该可以适应吧。 然后……跟『哥哥』碰面了。他眼我有着同样颜色的艰瞳,这个事实让我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那是非常容易阅读、工整且简洁的字体。 转入。这大概是田中小姐说过的,二十五年前的事吧。 九月x日晴后转雨。 我绝不原谅,除了理所当丝的『父亲』外,我对『哥哥』也同样的憎恨。 他根本不知道母亲的痛苦,还有我的痛苦,应该想象不到这十年来我们所过的日子吧。看到『哥哥』——津和野启二的天真徽笑,我更确定了这件事。 愤怒——不对,更强烈的情绪盈满了我的胸口。这就是——憎恨。 憎恨。 这两个字重重地震撼了我,这种宛如污泥般阴沉的思绪让我瞬间理解了。我坐直身体,然后继续往下翻着。 九月○x日。晴朗多云。夜半有雨。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了,也习惯了新的班级。只要能获得班上中心族群的认同,在班土的处境自然也令变得比较好过。差不多也该选择社团活动了。 只是我与『哥哥』还是合不来。应该说我愈来愈憎恨他。他大概很难想象我这十年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吧。对这个之前为止都未曾相识的『哥哥』,我心中确实存在着恨意……这个念头甚至愈来愈深刻。 好痛苦。痛苦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胸口仿佛要彼撕裂了一样……我笑了。这简直就像陷入苦恋的少女的台词一样嘛。但是,盈满我胸口的却不是那么美丽的东西,而是宛如泥泞不堪的鱼底泥沼似的……阴暗和丑陋…… 十月x○日晴。多云转雨 我开始对『哥哥』发动攻击。先是散布谣言、孤立他,让他被冠上坏人的恶名。事情比我想象中的遥顺利。看样手他好像平常就不久与人有什么深交,所以才这么容易就攸排挤了。 可是,他这是一点都没有表现么痛苦的模样。即使被漠视,被嘲笑,他依旧理所当丝地全盘接受……不对,不是接受,而是甘心忍受,自己跳入漩涡当中,寻求着痛苦与磨难。 我真的愈来愈不懂他了。他、『哥哥』根本从没吃过苦,被幸福地养育着。忘了『母亲』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不知疾苦他活到现在。可是,他的那副模样却宛如……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是我应该憎恨的对象,应该要让他尝到我百分之一的痛苦,让他因难受痛苦而呜咽哭泣。必须要这样,也应该耍这样。他是我的仇敌。 十月□日台风。有风有雨,风大雨人。 我一直觉得津和野叙二是一个幸福的小孩,是个毫无阴影。天真活泼的少年。小学时因为变成母女家庭而彼遭到排斥,从那时使我就一直憎恨着『哥哥』,我也想着一定要复仇。 但并非如此。他没有母视,这让他的情绪变得复杂,也一直挂念着我和母亲的事情,这让他心中落下了阴影,拒绝了快乐与幸福的生活。 ——我一直都知道,在更旱的时使就知道了,只是假装没看见而己。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拥有的,一直支撑着我的感情——竟然全然都是错的,我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即使那是可称之为『憎恨』的负面感情也是……不,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轻易地放弃。 我的憎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己经束缚住我了。 十月○x日阴天。夜半强雨。 ……我说了一个谎,是这个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太凄惨了,我变成了最恶劣的人。我欺骗了别人,憎恨着『哥哥』,甚至还嫌不够……太恶劣了,真的太恶劣了。 我说的谎言,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就是——欺骗自己。 他,『哥哥』原谅了我。要憎恨他也没关系,那是他的义务。 我哭了,我只能一直哭泣。其实我很想道歉,很想说「对不起。」但是我却只能一直哭。 我想要变得更坚强,我确切地这么想着,我想要能让『哥哥』也得到救赎,变得更坚强。 哥哥从某种意义来说,跟我是同类人,不对,他只是没有自觉而己,其实他的病源比我还要深,这个病,这个最差劲的谎言,愈坚强的人受到的伤害愈大。他隐藏了伤痕,总有一天会忘记了创伤,但最后伤口一定会突然喷出血来,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变得更强。如果再依赖『哥哥』,再继续『憎恨』他,他一定会毁灭的…… 「……最差劲的……谎言……」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我回想起奇妙少女的指责。 欺骗自己的谎言? 这种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根本是她看错了,我没有任何问题,这个我自己知道。我是失败作也是瑕疵品,是无法接受幸福和爱情的—— ——我开始觉得,我是不是比自己所以为的还更不了解自己—— 不对,我没有欺骗自己。是啊,我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而且,我自己早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我是个瑕疵品,再也没有这么确切地感受了。又怎么会需要欺骗自己呢? 「……」 我问着自己,我不断地问着自己,但是却没有浮现出任何答案。否定也好,肯定也好。 「…………不对。」 我用干涩的声音呢喃着,彷佛上了年纪的老人声音一样无力。就像病人般的声音,又像走投无路、流浪者的声音。 「……我……没有欺骗什么,根本没有……」 空洞的虚言。而且如果真的没有对自己说谎,那就根本不用这样自问自答。 我站了起来。 但是站起并不是想要做些什么,只是先站了起来。 我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总之先走到了走廊。二楼的走廊很安静,楼下有灯透了出来,表示美都伯母还醒着,大概一边在泡咖啡,一边帮我准备晚餐吧,她的行动很好猜。 我突然变得很想哭,但并不是因为悲伤,只是盈满了太多忍受不了的东西罢了。 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这么温柔? 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事了,我将肩膀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看着天花板。眼睛深处一阵刺痛。 为什么大家不愿意恨我? 如果能够恨我,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这才是最好的作法。 ——那是伤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为。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如此地差劲—— 「……」 我无声地站在失去主人的房间。肩膀靠着的门板是如此地冰冷清寂,无情地与我相对。 我将手放在门把上,轻轻地推开门。 3 我曾经有一次这么问过巴。 『为什么要把房间弄得这么朴素?』她回答:『囤积过多东西的这种行为,只要用在人生上就很够了。』 这间房间只放着必要的东西,换个角度想,这个房间里完全没有电视机、视听设备,这些会发出声音的东西一个也没有,没有计算机、也没有收音机,当然也没有i-pod。看样子她对音乐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总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但我却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慈悲的夜之女王 平等地映照着这个房间,既是平等,也就是不会与无慈悲相互矛盾。白色的床单铺在炫目的床上,有一本加上封面的文库大小的书被遗忘在枕头上。 我环视了整个房间,没有书架,收纳在桌上书架的教科书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这间房间里所有的书籍了。 我拿起文库本,啪啪啪地翻着,是一本颇有名的作家的书,也是个很有名的长篇小说。我就这么翻着,无意间在灰色的书页之中,短暂地瞄到一个强烈的色差。我仔细地一页一页翻回去,发现上面用黄色的荧光笔画线作了记号,因为月光的关系,那个荧光涂料清楚地受到光线反射。 ——所谓的理解不过是一系列误解的总和。 「……」 我合上书本,放回原本的地方。文库本沉默地躺在枕头上,印起微微的皱纹。 「——随便到女生的房间里偷看,可不是一件值得夸奖的事哦!」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不过我却没有被吓到,因为我一直都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灼用手推开半开的门,脸上浮现出批判和同情的暧昧表情,与苍白冷淡的月光不同,温暖的光线从走廊流泄出来。 「……哥哥。」 她就这么站在走廊上,并没有打算进入房间。脚尖也只是刚好碰到门边而已。 「……哥哥,你对那个女人有什么想法呢?」 「……这么嘛……」 「不讨厌吗?」 「……这个嘛……」 「被她随便憎恨,你不恨她吗?」 「不会,反正我早就习惯被人憎恨了。」 「你把那个女人、红条巴,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吗?」 「并没有。」 「那我换个问题,看见母亲的模样,你的心有被勾动吗?」 「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母亲的模样。」 「那……你喜欢『红条巴』吗?」 「……我不知道。」 灼听到我模棱两可的回答后,闭上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嘴唇彷佛被缝起来似的,话都哽在嘴巴里。 「那我呢?」 灼往房间走进一步。 「哥哥喜欢我吗?」 「……当然,我们是兄妹啊。」 「骗人。」 她又靠近了我一步。 「哥哥不是不喜欢任何人吗?因为你就连自己也不喜欢。」 「灼,我——」 「我喜欢哥哥!」 灼的手握紧了我的胸口。她率真的眼瞳就在我的眼前。 「我喜欢哥哥,最喜欢了,把全部的第一次都给哥哥也没关系。」 「——灼。」 「就算全世界、就算连哥哥自己都否定了自己,我还是肯定哥哥的全部。所以,请你不要再苛责自己了……」 最后的地方,因为声音变弱所以听得不清楚。灼的眼睛蓄积着泪水,用泪光闪闪的眼睛仰望着我。 灼她是真心地哭泣、真心地对我愤怒,用真正的感情面对我。 ——我果然很差劲…… 灼的心情我早就注意到了,但是我想把她当成妹妹,不对,并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要继续把她当成外人,这就是我拒绝更改姓氏的理由。 但是—— 但是—— ——这是真的吗? 「……那个,灼……」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拉开了距离,然后认真地面对着她。 「妳知道『个世界上最差劲的谎言』是什么吗?」 「这个世界上,最?」 「嗯嗯。」 灼把眼镜拿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先是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 「我想——应该就是自己对自己说的谎言吧。」 她明确地作出了回答,毫无迷惑的答案,理所当然的答案。 灼不会含糊敷衍。 也不会欺骗以对。 对自己诚实——毫不畏惧受伤或痛苦,向别人说出喜欢的告白。 ——我突然想笑了。 所以,我真的笑了。 我笑得好用力所以肚子好痛,眼泪也给逼了出来,但是我还是依然曲着身体继续笑着。 「哥、哥哥?」 灼大惊失色地出声,大概是觉得我看起一副发疯的样子吧。 「——没事,没事的,灼。」 我是个小丑,是个可笑到了极点,可怜又悲哀的小丑。 「……灼,我喜欢妳哦!」 听到我的话,灼悲伤地接受了。 「……以家人的身分吗?」 「嗯嗯,妳是我重要的、非常重要的妹妹。」 灼的额头靠在我的胸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啊,一直很喜欢哥哥喔。」 「嗯嗯,我知道。」 「……大概是一见钟情吧。」 「是这样吗?」 「我一直想拯救哥哥——我想拯救寂寞的你。」 「妳已经彻底地救了我啰,我到最后都还没有变得绝望,都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还有——灼妳的功劳。」 我慢慢地抚摸着灼的头,就跟从前一样。小时候的灼,总是无条件地依赖着我,我也是这样帮她打气,结果,被拯救的人却是我。 「——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这样啦!」 灼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推挤似地离开了我,然后不让我看见她的表情,马上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件事。」 临去前,灼从半开的门缝中对着我说道: 「哥哥,你一定会后悔的。」 「大概会吧。」 「……哥哥是笨蛋!」 「我知道。」 「……很笨拙。」 「这个我也知道。」 「……你把女生弄哭的方式真是差劲!」 「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门被关上了,同一时间,灼还小声地说了声「笨蛋!」 「……是啊。」 就是这么单纯。 我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谎? 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我憧憬着灼的单纯,然后对巴的样子感到愤怒。 因为那是我全部的投影。 「……笨蛋,真的是个笨蛋,妳也这么觉得吗?」 我对那张不知情的脸,但却从头到尾确实关着的苍白监视者,耸耸肩问着。那张脸果然还是维持着无情无厌的样子,只是沉默地将细微平等的光之祝福,灌注到地面上。 i 「……你果然来了。」 津和野启二靠在水泥墙边,对着刚下车的光濑宗一郎说道。 清静的住宅区。街道上闪烁着一盏盏赤黄色的街灯,家家户户飘出香甜的晚饭香。与这种完美人情分割,津和野启二的模样相映着今晚的月色,等待着光濑。 「……你也跟那个实在很讨人厌的黑威是伙伴吗?」 「不,他单纯的只是个窗口而已,他会和你有接触实在是个偶然……不对……」 津和野双手环胸灵活地松了松肩膀,目光投注在刚升起的月亮上。 「还是说……也许是为了以后的缘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我实务阶段的窗口。」 「……」 「看你的眼神好像不相信,但这是事实,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次的事情,我一定会出手阻止……杀了红条宗次郎。」 津和野的口气简单而平淡,他将视线 转回到光濑的身上,然后把手里一直握着的某个小小细长约东西丢过去。 光濑准确地接住了津和野丢来的东西。他打开手看了看,是一个黑色的随身碟。 「那是到今天为止的行动计划表,十分钟前才送到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应该会过来。」 光濑将手中的随身碟跟津和野对了对,手里的usb内存太过于普通,津和野的特殊颜色的眼瞳,看起来也只像个琥珀而已。 「……你也没有知道很多吧?」 「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叫做《id》的组织,还有那个像是犯罪享受者一样的黑威而已。他们只想观察,彻底地观察。一切都只是为了要达到长生不老、死者复活的目的而采取的方式罢了,这就是我的印象。或许他们也想借着这么做,来扩大人类所抱持的阴暗面吧,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想法。」 「……id啊。」 暧昧模糊、迷惑人心,让人感觉恍如无尽迷雾般的名字。 「你知道吗?包含『偶像』意思的id的拉丁语语源是『受欢迎的偶像』,而它更上层的源头是希腊语的ideiv。也就是——『看见』的意思。」 看见。 观察。 这可说是最基本的行为。除了少许的例外,人类可以藉由看见而认识世界与他人,也能藉此认识自己。 「……我还是得向你道谢。」 光濑轻轻地低下头,坐回车上往前方快速驶去。 重返安静的住宅区,人类的行为完全包覆在住家里,外面一片疏冷清寂。 津和野抬头看着月亮。 缺了耳朵的兔子正饶富兴味地俯视着下界。 8th cut 8thcut——想起 十一月x○日雨天转阴,再放晴。 没有需要纪录的事情。 1 说到秋天的花田风景,总让人觉得与秋天这个季节有所偏离。油菜花是一年草,即使染上颜色也不会泛红,依然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绿色看起来彷佛正对抗着这个生命沉潜的季节。 「这边。」 我爬上连接油菜花田的山丘,看到前方有一个简单的瞭望台。我和宗一郎在这个被油菜花埋没的广大公园中心迂回前进,一边靠着草木遮掩身形,一边朝着瞭望台靠近。 「……其实我本来不想带你一起来的。」 宗一郎伯父一边警戒着周遭,一边对着身后的我这么说道。 我对半夜回来的宗一郎伯父任性地说要跟来,于是连朝阳都尚未升起,我就搭上车坐了四个小时。如今已经是晴空高阔,太阳高挂的时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是的,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所以那只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而已。」 宗一郎伯父喃喃念道。 从远处飘来的海浪声,渐渐变大。横着朝向石堆上的瞭望台接近的我和宗一郎伯父穿梭在草木的缝隙中,往中央的高台过去。没有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合时节,或是有什么特别管制的关系。 我们终于在一个视野开阔的长椅上,看到一对男女的身影。我跟宗一郎伯父蹲低身体,专注地窥探着他们两个。 「——巴。」 「——宗次郎。」 我们俩几乎同时发出呢喃声。 穿着西装的少年——不对,应该可以确定地叫他红条宗次郎了。红条宗次郎将手放在隔壁的巴的肩上,目光凝望着眼前的海,偶尔向巴说了一些话,而巴也微微地作出反应。 「——啊,可恶。」 宗一郎伯父用力地搔了搔头发。原本可誉为造型自然的头发,被这么一弄搞得跟鸟巢一样的状态。 「真的好像,可恶,这到底是不是在作梦?」 宗一郎伯父脸上露出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还真想狠狠踹一下地面的表情。他叹了好几次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瞇起眼睛将视线转回远方大约二十公尺的人影上。 在我视线的那端,红条宗次郎正站了起来,他将手放在巴的脸上,只说了一两句话。然后便走下油菜花田里面的楼梯。 「……这是个好机会。」 宗一郎伯父转过身来面对我,将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要办的事情在那里,你要办的事情在这里对吧?」 宗一郎伯父说完后,便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长椅,我则沉默地点点头。 「……祝你出击顺利,无论结果为何。」 宗一郎伯父拍拍我的肩,然后将目光投注在那个西装人影上。 「——宗一郎伯父。」 「嗯?」 「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 「……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说……」 宗一郎伯父露出一个男子汉式的苦笑,然后便跑回原路。 我从茂密的草木之中穿出,靠近长椅。 右手边有一个小小的沙滩,在太平洋旅行的潮汐,缓慢安稳地更叠反复拍送。但相反地,越过海洋而来的风透着冷意。因着这十一月风的关系,跟壮观的景色比起来,更勾起人的寒冷与虚无的感觉。 巴坐在长椅上,专注地凝望着海边。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是因为眼前除了海之外也没有其它的对象,所以她也只是被动地看着而已。 「——巴。」 我出声唤了唤她,巴机械式地往我的方向看过来。她的脖子上果然没有带着之前一直挂着的皮环,服装也非常地清丽。她穿着白色的长袖连身洋装,裙襬的褶痕也很整齐;肩上批着淡蓝色的披肩,模样十分显眼,乍看之下很有自由的感觉。但是我觉得那个衣服,却像是主人按照季节帮她打扮好似地。 巴妆点成桃色的唇瓣微张,在开合之间陷入迷惘,她恍惚地看着我,那双淡黄色的特别眼瞳,映着我的影像,但她真的有『看着』我吗? 「……你回来了,宗次郎。」 巴微微地笑了,温柔而毫无内涵的微笑,看着那个表情,我有种莫名的哀伤。即使是故意装出来的笑容,巴的表情也不会充满了反射性且自动化的感觉。 那张仿佛被塑造、被选择好的笑脸,让我怎么都无法接受。 2/i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没有其它花朵、只有油菜花随风摇曳的花田里漫步着,手里还拿着手机通话中的少年——少年模样的红条宗次郎但毫不掩饰的指责语气向电话那头说道。 「她的反应还是暧昧而且不清楚,到现在为止还没出现巴自己的反应。」 『我想也是。』 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即使经过电波的转换后,依然明显地听得出来轻佻随意。 『现在的『巴』小姐是把『津和野巴』的记忆移植进『红条巴』的精神构造里,也就是一种像是人工无能的状态。『红条巴』这个操作系统是从『津和野巴』这个数据夹里搜寻出最适合的响应,然后再作出反应的状态。』 「这么一来不就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吗?」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确实如此,但是从记忆与精神开始附着到现在不是才过了二十四小时吗?重要的是现在开始要把当成润滑剂的感情加进去,才会比较容易引起她自主的反应。这是需要时间的,『红条巴』这个精神体即使与『津和野巴』兼容,但也不见得可以成为最佳化。我应该有说明过了吧?』 「……」 『没关系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已。现在『她』的里面存在着两种可能性的幼苗。就是『红条巴』和『津和野巴』。《记忆再统合》的第三阶段,封印记忆一起解除与接木的行动同时进行的,在施加冲击,让『植株』的思考和情绪呈现混乱状态后,接着加以冻结;接下来第四阶段,嫁接的成长是重要的,只要将『津和野巴』的可能性枝犽拉长,『红条巴』这个芽自然变得削弱衰竭,最后被吸收掉。没关系的,为了不要让『红条巴』的心出现,我们不是一直都有在做调整吗?』 「……够了。」 宗次郎径自挂上电话,呆立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空。仰望着的万里无云的苍天,突然显得如此悲凉,感觉愈是宽广,就愈是觉得晾在白日之下的自己是多么渺小。 「……可是,再怎么卑微、渺小,或是丑陋……」 宗次郎依然只有孤独一人。 眼镜下的黑眸闪动着光辉,望着秋日的天空产生想哭的心情,只要是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吧,即使那是—— 「……想笑就尽管笑吧,就算被骂小丑、被笑傻子,沦为丑恶之人也没关系,但是,我还是——」 「——还是?你还打算做什么?」 他听到声音后将目光转回地上,宗次郎的眼瞳再次变回静止不动的黑色玻璃球,只有嘴角勾起笑容,有礼地弯下腰。 「唉呀呀真是好久不见,我的兄长。」 光濑皱起开始冒出胡渣的脸,牙关紧咬。 「……你真的是,宗次郎吗?」 「是的,我们像这样见面已经——隔了十二年之久了吧?你老了许多呢。」 「……你也变了,变太多了。」 「谢谢夸奖,不过本来我们两个的地位或许会正好相反也说不定。如果你没有出走,那么看到世界阴暗面的人,应该会是你啊。」 光濑摇摇头,用沉痛的目光看着彻底改 头换面的弟弟,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 「是……我的错吗?」 「应该……不是吧,那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你有力量,而我没有,所以我逃不掉,事情就只有这样而已。」 宗次郎笑着说,脸上毫无混乱的感觉,一副『成人』般的表情,只有经过岁月洗礼的人才拥有的洗练沉稳。与自己融为一体的认命感清楚地浮现在他脸上。 「但是,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就是因为在这个位置,我才能与巴相遇,然后也才能让巴复活。」 「你想操纵生命,玩弄一个少女吗!那不是一个人该做的事情,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再复活的!」 「你错了,不会有这种事,事实上,我就存在于现实。难道你想把我当成是幻想或是梦境吗?」 「……」 光濑噤住声垂下头,为自己的无力感咬着牙。 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看待的地方了,是一个超现实、与现实连接却又变质的世界,在这里个人的理念、社会的伦理都是一样毫无价值也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个世界的现实,纯粹只是以超然的姿态充塞在人的眼前罢了。 「这种事,其实在每个地方都会发生啊,哥哥。在没有人知道的阴暗下,宛如梦境般的现实,现实的梦境真的存在,并且在每个地方运转流动着,而事实上,这些事情也可能会在你周遭发生喔。」 「……就算如此,你的所作所为却是——『恶』!」 「『恶』?真是个迂腐的形容,这个社会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善』与『恶』,那只有在社会规范、宗教训戒中存在而已,可是这里却没有,个人所拥有的,只有『独善』,而世界拥有的,也只是『混沌』罢了。这里完全与社会的桎梏隔绝,是一个狭义的世界啊。」 「那又怎么样!」 光濑大喝了一声。 吹起一阵风,四周的油菜花跟着沙沙地摇曳着。 「你正在蹂躏故人的思念,你把你所爱的、深爱你的女性的遗愿,给践踏得体无完肤,如果这不是『恶』的话,那又是什么?」 光濑往前踏一步,抓住正在发育中的少年的身体,被光濑揪住领口怒瞪的宗次郎,却只是用冷淡的眼神回望着。 「你应该做的、应该注意的,就是圭一郎……为什么你不去安慰他?为什么不愿意爱他……那是巴小姐……用生命去守护圭一郎的巴小姐的愿望不是吗?你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呢?你这个样子,就算巴小姐真的死而复活,你觉得她真的会高兴吗?」 「……」 宗次郎将目光从光濑的脸上一开,再次凝望着天空。「唉唉……」嘴里泄出彷佛叹息般、模糊的声音。 「……是啊……巴,为了救圭一郎,牺牲了性命……可是,为什么?明明就没有那种必要,她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面对口中喃喃自语的弟弟,宗一郎「嗯」了一声,瞇起了眼睛。 「……是啊,根本一点必要性都没有。那家伙本来应该就是一切的证明……因为这样才植入了b.r.a.i.n.ple啊……巴她明明知道的,却又……」 「喂,你到底在说些什——」 为了听清楚宗次郎的话,光濑弯下腰——宗一郎的话突然断掉了。他的身子一僵,只能弯下腰。从腹部涌上来的灼热感,让他的汗水自然地渗了出来。 「你……你这家伙……竟然……」 他缓缓地跪了下来,咬紧牙关按着腹部。衬衫整个被染红,裂开的伤口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染红了公园的石阶。 「……嗯,是啊,根本没那个必要……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实验体,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为什么?」 宗次郎用力地握紧沾满哥哥鲜血的凶器,自言自语地不断问着。 然而寻遍四处,也已经找不到能够告诉他的人,找不到能够回答他的人了。宗次郎的问题,只能在空气中虚无地融解消失。 「……巴……」 宗次郎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前走,光濑伸出手想要阻止他。 「……等……等等……宗次郎……」 但是他却无力地倒在一旁。 「……可……可恶……」 光濑低咒着。而步回瞭望广场的宗次郎,则是变成黑影、模糊扭曲,最后消失。 3 「巴……」 「怎么了?」 巴偏过头回应着,「不对。」我摇摇头再一次叫着她。 「巴……妳是红条巴吧?」 「咦,是啊,你好奇怪,宗次郎。」 巴笑了。这是至今为止,在她脸上从未出现过天真的笑容。毫无烦恼、毫无痛苦、毫无伤痕的纯真笑容—— 「……不是吧……」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再一次——不知道到底会喊几次地继续唤着她。 「妳是红条『巴』。不是『红条巴』也不是『津和野巴』,而我也不是红条宗次郎,我是『红条圭一郎』。」 「圭一郎?」 巴惊讶地回望着我,好像对这个名字一点记忆也没有,经过搜寻后却完全找不到、无可奈何的表情。 「是的,妳不是恨我吗?不是一直想让我痛苦吗?妳忘了吗?」 巴双眼圆睁,将头转了回来。 「——妳很痛苦,妳一直很痛苦。」 「——」 巴出现了一点点反应。我的手心里传来当她听到我的话后、瞬间想要拉开身体的感觉。 「妳一直都很痛苦……一直都带着伤痕,为了要坚持这些,妳憎恨着我。」 「——」 「是的,妳之所以会受伤,之所以被侵犯,都是我的错。所以妳拥有憎恨我的权利。」 「——啊……」 「或许妳感觉自己不存在任何地方,不只是身体,连精神都被侵犯,说不定连对我的憎恨,都是被人诱导之下的结果,是这样吧?」 「——啊……」 「妳之所以要侵犯自己——其实是想让某个人能看见自己吧?妳用的方式,的确是不对的,但是却很确实。也因此妳又受伤了,结果让自己被自己给束缚住。」 「——啊……」 「但是无论妳怎么被诱导、怎么被影响,那些痛苦都是属于妳自己的,那些憎恨也是属于妳自己的。不要舍弃这些,如果连这些都舍弃了,妳的自我真的就会这么消失了,你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偶。」 「——啊啊……」 「巴,不要舍弃自己,就算再怎么受到伤害,那种痛苦——」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巴挥开了我的手,蹲了下来。 「不是,不对,不是我。这不是我,这根本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杀的。是那些家伙弄坏的啊,那家伙舍弃了,侵犯了我——啊啊不对不对不对不是不是……这根本不是我,我,我……」 「巴……」 「——不要做这种残忍的事情!」 我向蹲在地上的巴伸出手,旁边却挥进来一把刀,朝着我刺了过来。我察觉到后,千钧一发地刚好闪过,接着发现我和巴之间站着一道黑色影子。 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体型,但决定性的不同点在于眼眸。 「她应该想要忘掉吧?就让她就这么遗忘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不管是伤痛还是苦难,能舍弃的就应该舍弃啊。」 「……你竟然敢这么说。」 我的声音颤抖着,不只是声音,连紧握的拳头也因为用尽全力而喀喀喀地颤抖着。 「你竟然敢这么说,竟然敢对着受到你折磨、伤害的受害者这么说……!」 「当然。」 一身黑衣的少年,曾经应该是我父亲的男人,傲然地说着: 「这是她原本的命运。『红条巴』的人格根本不需要存在,需要的只有『巴』而已,只要能够让她回来,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红条宗次郎对着蹲下的巴伸出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双颊。宗次郎的目光投注在巴那张空洞、毫无存在感、一片『空白』的脸上。 「嗯嗯,是啊,只要是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就算——杀掉几个人,几十个人都可一以……」 他往前踏出一步,飞扑了过来。 我侧过身体,躲开朝我挥过来的刀子。这时,我注意到刀子上已经沾满了血痕。 「那个血——难道是……」 「嗯嗯,是啊,红条宗一郎……不对,是光濑宗一郎的血。」 听到他的话,我整个人血气上冲。 「混、混蛋。」 我低下身子闪过朝着我上半身刺来的刀子,趁着起身的时候用头向对方下巴撞去,然后我没错过这短暂的空档,用手腕往下一敲,让他松开刀子,再揪住他的领子,不对,是脖子,接着狠狠地压倒。 「唔……啊,为什么?」 我透过产生裂缝的镜片,望进对方的眼瞳问道。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有这必要。」 红条宗次郎淡淡地说道。 「如果被确立的话我会很困扰的,我是指『人偶』的自我。将『巴』的记忆活性化后,『她』会变成一个主体,那么确立的自我就会成为阻碍,所以,如果带点不安定的话刚刚好。等到自我完成,后续再慢慢由我和『她』继续培养就好了。」 「所以你才对巴施加性虐待?为了让她对自己的爱枯竭,所以这样玩弄她?」 「是的。」 我的眼前几乎一阵晕白,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两只手用力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她才不是人偶!」 「是啊,但是她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巴』的精神稳定的管理人格罢了。嗯,不过没想到她竟然做出跟卖春没两样的行为,让我觉得非常生气……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爱着『巴』,不管她多么污秽,多么肮脏,我的心都不会变。嗯嗯,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把妳救出来的,所以不需要担心,『巴』……我的爱,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这个人疯了。 自己弄脏她、贬低她,然后再自己去救她。他的眼里没有映出『红条巴』这个人。不,甚至也没有映出『津和野巴』。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将自己的世界弄得整个变质了,所以才会肯定如此残酷的行为。 「你、这、混、蛋!」 「但是你不应该对我出气吧?这都是你的错哦,圭一郎?」 他用一双透着冰冷、愤怒,还有嫌恶的寒冷目光射向我。 「你杀了巴,所以『她』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创造『她』的人——是你,要是没有你,所有的事情都能完美结束,你绝对是个瘟神,光是存在就是种罪孽,这一点你知道吗吗?」 「不要再扯那些早就听过的台词,嗯嗯,是啊,我是杀了妈妈,让你发疯的也是我。所以我想道歉,我想向你道歉,但是,你根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这是道歉可以解决的问题吗?『那是一个意外,对不起。』你觉得光这么说我就会原谅你吗?」 「不对,不,才不是那样!」 我泪流满面,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哭成这样也说不定。这股跨越十二年的悲伤,中和了盈满我体内的愤怒感。 我带着微微的,却又不算是愤怒的无可奈何心情吐出告白。 「我有打算将这一切都承担下来。就算是当时年幼的我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伤痕会跟着我一辈子。而我只是——想要对你、想要对红条宗次郎道歉而已!」 倒在地上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我。 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我彷佛不是对谁,而是在对自己告解。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我的影子。 我只是为了要跟自己面对面才来到这里的。 「……我并不想被爱……也不奢望能得到幸福……我只是,我只是……」 「——无聊。」 宗次郎跟我一模一样的脸,第一次有了表情,侮蔑的神色在眉眼及嘴角淡淡地透了出来。 「反正你都是自己想怎么就怎么样,那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为了清算过去吗?还是觉得只要拯救巴——拯救你母亲的复制人,也就能同时拯救你自己呢?」 「我……」 「这是因为——独占欲?因为无法原谅束缚住『红条巴』的『红条宗次郎』吗?」 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我的幻影舔了舔自己的唇,用那鲜活、红润的舌头。 「对于控制那副躯体的我,你感到无聊的劣等感?你对『红条巴』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吗?那为什么又要做这种事?」 「……我……」 我想要回答,于是勒住他脖子的力道松了松。结果我错了。 这一瞬间他从怀里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毫不迟疑地对准我的眉心。 在我看清那是什么之前,本能地因为害怕而侧过身体,结果从我耳际穿过的冲击和爆裂音,麻痹了我耳朵里的三半规管。 「啊!」 然后我的胸口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往后飞去,在石阶上滚了好几圈,最后背部撞上了瞭望广场的栅栏。虽然我气息不顺,但是鼻尖依然残留着刺激的臭味让我无法吐气、无法呼吸只能闷在胸口。 「『她』——『巴』是我的东西。」 在比晕车的晃动还要激烈千倍的视野里,红条宗次郎拿着那个——最卓越的狂暴物品朝我扑了过来 ——是手枪。 即使是无知的我也知道,那是s&w左轮手枪。 「『巴』的一切都是我的,不管是爱情、仇恨、肉体、记忆,就连一根发丝都是属于我的东西。『她』的心里,没有你的位置,因为我彻底地把你消除了,我不会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让。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即使变成最下等的人类、最邪恶的魔鬼,或是最疯狂的杀人鬼。你这家伙,能有这种觉悟吗?」 「那才不是什么觉悟……」 这也许是我的遗言也说不定。 我脑中的一角冷静地思考着。 「你只是在——蒙骗自己罢了!」 「你的遗言还真是无聊。」 他拙住扳机的手动了动。 他瞄准了我的身体。还好不是头,如果被子弹打到,一定会直接贯穿我的喉咙。 撞针启动,弹夹往上一转。 4 血花四溅,但却不是我的血。子弹的冲击让披在她肩上的披肩掉了下来,过了几秒后披肩的主人—— 「巴!」 我拖着依然无法自由活动的身体,往挡在我前面、挨了一枪的她靠近。我察觉到自己身体虚弱的状况,不停低咒着自己,不过我还是立刻拚命勉强自己的身体过去。 我确认着往后仰倒的巴的身体,血从她的肩膀不停流了出来,看样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血还是一直在流。快一点,不快一点送到医院做处理的话—— 「……圭、一、郎……」 微弱的、仿佛快要消散在风里的声音,但是她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 。 巴直直地看着我。那双眼里已经没有刚刚宛如机器人般的空虚,或是燃烧自己的憎恨。 「对、不……起……」 「……没关系。」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妳很累了吧?稍微睡一下吧,我会唤妳的名字叫妳起来的。」 我露出微笑,感觉这是我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的笑容。 巴轻轻地回笑了一下,然后便慢慢地闭起眼睛。 「——巴……?」 红条宗次郎依然维持着开枪的姿势,愣愣地呢喃着。整个空间彷佛被固定住一般,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是?哈哈,那算什么?嗯嗯,对了,是我吗?是我打中她的吗?我竟然把巴……把巴……给……」 他握住枪的手颤抖着。这个颤抖渐渐地遍及全身,然后他彷佛全身筋挛似地大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算什么?哈哈哈,啊哈,那到底算什么?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嗯嗯,对了,是梦吗?这是梦吗?那……」 枪声响起。 不管听几次都不会习惯,那种压倒性的暴力声音,让我的身体僵了僵。 「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好痛、超级痛,啊,不是梦啊,哈哈,那,为什么?为什么巴要这样背叛我?有关失败品的记忆,应该连残渣都没有保留才对……她脆弱的心里面,对自己的爱早就枯竭,我应该已经把它破坏得体无完肤了啊……」 从开了一个血洞的左手上,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红条宗次郎用红艳的手抓了抓头发,他凝视着我们,黑色的眼瞳宛如满月般大大地睁着。 「嗯嗯,是啊……那个身体是个失败品,是的,就是这样。妳不可能会丢下我的,啊,可爱的巴,但是没关系,不需要担心,只要妳再一次重生的话,一定会变美丽的,是啊,会变美丽的。宛如纯白,谁都没有糟蹋过的初雪一样,洁白无瑕的心……」 当他把枪口再次举起时,这次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巴。 这次我已经可以跑了。 我踹开他举着枪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挥了过去。我现在真的很感谢那个教我怎么正确握拳的怪人师父。 我揪住他的领口,用力地用头顶了过去,也无暇去管牙齿的碎片是否会伤到我的额头。 我跨在向后仰倒的宗次郎身上,狠狠地、不断地,重复地一直揍着他。 每揍一下,我就不停问着自己为什么?是因为创造出这种状况的技术太恶质,或是依赖这些、不停伤害人的心太邪恶?或是其实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一个错误? ——谁管他啊。 当我的拳头打完第十三下后站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仿佛距离很遥远一样。 「……」 我看着宛如临终前的病人一般、气若游丝的父亲躯壳,无所适从的虚无感朝我袭来。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一定是没有办法的吧,除了这么做以外…… 「……」 巴被击落的披肩掉在我的脚边,我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面对着布满鲜血、跟我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子弹还剩下两发,数目已经够杀掉一个人了。 「——要动手的话,最好两只手一起拿着比较好。」 背后传来与现场气氛不搭、十分沉稳的声音。我只有把头转过去,看到一个高大带着眼镜、身材偏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温柔地抱起巴,然后用跟我与巴同样的颜色的眼眸对着我。 「第一次用的人就算靠再近也可能会打偏,所以要用两手确实固定才可以。」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 我将视线转回脚边的男人身上,然后依照男人所言,用两手固定住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宛如微弱细风般的呢喃声泄了出来。用空洞的表情、仰望着空洞天空的男人,看起来只像是个无力、呢喃的影子罢了。 ——为什么,这句话我也想问。 我转向背后,用尽全力挥下手腕。蕴含着狂爆的黑色铁块,却整齐地画出一道拋物线掉到海里,溅起泡沫,浪花隐去,马上就不知道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我朝身后的人走去,把巴接了过来。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你把她带到公园的入口去。宗一郎先生目前也没有生命危险。」 他已经拿干净的手帕对她作过紧急处置了。我背着她,开始往前走。 「不杀掉那个男人没关系吗?」 「……」 我停下脚步,看着男人,然后眼神再次看向红条宗次郎,最后我缓缓地摇摇头。 「他已经死了,大概在十二年前就死了,要把已经死亡的人再杀一次,这种事情任谁都不可能办得到。」 「……那走吧。」 男人温柔地回道。我无言地低下头,走下连接油菜花田的楼梯。 半路上,似乎听到一声枪响,不过我也只在那瞬间顿了顿脚步,然后便再次背着巴继续往前走。 i 等到第一次跟自己说话的外甥离开以后,津和野启二从怀里拿出手抢指向红条宗次郎。 「……你在吧,黑威?」 「……被发现了吗?」 从津和野的背后——也就是光濑和圭一郎离去的相反方向,响起叩叩叩的皮靴声音。 「啊啊,结果竟然变成这个样子,嗯,不过我想大概也会变成这样吧。」 一个浑身烟味的黑衣男子走上阶梯,往这边靠近。脸上挂着轻浮的笑容,还有没特色的眼镜和发型。 「……黑威兼互。」 「从柬埔寨之后都没见过面了吧?」 黑威彷佛对老朋友打招呼似的,提了个问题。津和野的表情没变,只是用冷冷的声音回道: 「不,是阿富汗。」 「咦?……啊啊,是喔,我都忘了。」 「我会受到什么处分吗?」 「处分?怎么可能。在现场阶段里,知道『我们』身分的人是多么重要,今后也请您继续与我们合作。」 黑威把手中那根几乎只剩烟头的香烟捻熄,然后把它丢在从西装内侧取出的全黑携带型烟灰缸里。 「事实上,因为本次的事件我们跟红条的关系几乎快要没了。这次的负责人是个俗人,虽然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不过都是因为宗次郎先生没有继承者,才会这个样子。协助者真的是非常重要。」 黑威说完便笑着看向倒卧在血泊中的少年——同时是黑威的id的出资者,也是契约对象的男人。红条宗次郎已经停止喘息和呼吸,只是在微弱地吐气间,依稀听得到他气若游丝的呢喃声。 「……嗯嗯,对了,小孩就照妳说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名字也决定好了。嗯嗯,对了,一定要像妳……」 「……他……还可以复活吗?」 「嗯——他完全疯了呢,疯狂的人不在我们的观察对象中,而且让他重生到发疯之前也违反我们的契约。巴的《记忆再统合》果然还是不完全……结果还是一样啊。世事多变,毫无定向,诸行无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生一次……最后一句好像说错了?思,算了,反正让他这样沉睡下去也是一种慈悲,幸好关于改良型的b.r.a.i.n.ple还有其它的样本。」 「……你好像很高兴?」 「当然,不开心的话怎么能做这个工作呢?很好玩吧?有人被束缚在泥泞不堪的黑暗里,也有不堪一击的青涩小伙子唤出了辉煌完美的结局,真让人有 种『在世界暗处呼喊爱情』的感觉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次真是让我饱了眼福。其实照理说,『红条巴』的精神应该绝对不会出现的说。缺乏自尊心和自我爱的精神,最容易引起型态的崩坏,然后不小心被细小化——不过,这直一是有种青春万岁的感觉呀!」 「……你这个恶魔!」 「不是吧?我倒觉得自己是天使。我是探寻人类优点的人,纯粹只是热爱着盛开在疯狂世界里脆弱的梦想花朵而已。」 黑威嘴里说着不是,不过却又像把那个单字当作是无上的赞美似的,他露出一个名副其实的恶魔的微笑。 ——恶魔总是窥探着人类的内心,所以这种方式也许最能让他感到开心也说不定吧。 「……」 「呵呵,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们没打算对『他』做出什么事。不过你还真是个复杂的人呢,既然这么不放心,那一开始由你来守护他不就好了?」 「……」 「你会做不到是因为……其实你对这个男人开枪,带有别的感情原因,是吗?」 「你这家伙。」 津和野立刻把枪指向黑威。津和野的表情僵硬,拿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安全装置已经被解除,指头也扣在扳机上。就算他没有真的要开枪,但似乎随时都会走火的感觉,这个情况光看就让人觉得快要心脏病发了。 不过黑威还是脸色不改,嘴角依然挂着凉薄轻浮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不用担心会被射中,还是就算被射中也没有关系,不管是哪一个,他的真心都隐藏在宛如塑料般平滑的微笑下。 啪…… 子弹不知道朝着哪边的空旷远方射了过去。 津和野把枪放回怀里,耸了耸肩后,离开了现场。 「你不送他上路吗?」 「……反正你们也会回收处理掉吧,那伤口少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哈哈,这样也对,果然还是要请您今后继续跟我们合作下去。」 「……我可不要。」 津和野说完后便走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后,黑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敲着一串很长的电话号码。 「——都结束了,回收的事就交给我吧。虽然我只有看了一下,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可修复』了吧。我看还是先送去适当的观察区,到附近的医疗机关——是是是,那,拜托了,跟光濑先生的接触也是交给我对吧?我是觉得那个人有点棘手啦——哈哈哈,不可能啦,你喜欢喔?可是我觉得他是不可能加入『我们』的耶。」 黑威继续讲着电话的声音,还有到目前为止的对话,对倒在地上的男人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断句而已。他浮起空虚的笑容,宛如弹珠般的眼瞳,只是空虚地凝望着上方。失去意义的话角,一出口就被风卷走,飘向不知名的『世界缝隙』中,渐渐堆积沉淀。 last cut &emspstcut一一缘起 ——梦。 我作了个梦。 我知道,非常自然,非常理所当然地知道。 在梦里的我,身处在一个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地方。在广大无边的绿色草原里,从未看过的地平线,青色与绿色清晰地隔了开来,蓝蓝的天空中没有太阳。但是这个世界却充满了光亮,感觉非常柔和、温暖的光,身体光是被照射就让人觉得安心的光芒。 好怀念。 我这么觉得。太阳大概在某个地方吧,在某个地方散发着光辉,或许正不曾间断,持续散发着会伤害人的强烈闪光吧。但是充满在这里的气氛,却将这种光转化为温柔的东西,充满了守护着我的大气,存在在每个人的心中,最接近原始的安心感、安定感,还有幸福感。我切深地体验到这种感觉。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强烈的风吹过。风强烈地吹动着我的头发、我的身体,还有这片草原。 我看着风吹的方向,那里果然站着一个我想象中的人。 ——你终于听到了。 一名女性站在那里。身上穿着雪白无瑕的连身洋装,纤长的手脚宛如成熟的大人一般。身高比正常人稍微矮了一点,但因为姿态优美,所以看起来很适合她纤瘦的体型。 她一头长长的头发,随着风缓缓地飘动,温柔的脸部轮廓。镶在明亮的眼睛里的金黄色眼瞳,正注视着我。那对特别的眼瞳,仿佛从水中看着水面粼光般闪动着,密藏在瞳眸里的光芒,非常的温柔而且暖和,似乎是将盈满这里的光聚集成形的模样。不对,或许由她所散发出来的光线,才是映照这个世界的光源吧。 ——仅是断片般的思绪,和细小的碎片,全部凝聚在小小的一点上。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这微小的波浪正响遍这个世界。 女性露出微笑,那是非常温暖又温柔的笑容,宛如象征这个世界般的笑容。 ——但是,连结这种思绪的,却又是似是非是的东西,因此结合在一起的记忆也无法长久保存——不…… 女性轻轻地摇摇头,长发随风飘动,如同波纹般扩散开来。 ——那是正确的,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人只能活在现在。活在过去和未来断绝的狭缝间,后悔过去、害怕未来,然后又顺着时光流向他方。然而,这才是真正的救赎。 风是从哪里吹起的呢? 我心想,于是确认着肌肤的触感,但却又不清晰。方向和时间在这里大概一点也不重要吧。 这里是梦。 存在在某处、映照在玻璃碎片的世界。 女性低下头,非常美丽且鲜明,但重叠的指尖却微微地颤抖着。 ——谢谢。 非常沉稳而且清爽的声音,干脆、简洁有力的话语。 ——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我才会存在的啊。没办法传达的遗念。无论如何都想说的记忆的纪录,它在唯一的虚幻思绪引导下,变成如今的这种型态。 女性流着泪,透明的眼泪沾湿了她的爱哭痣,流淌到下巴。泪水在掉落到草原前便消散,她的轮廓缓缓地透了出来。 ——谢谢。 女性,又再一次地说着。 我想问她,到底为了什么道谢,但是嘴唇和身体却都无法动弹。 所以,那一定代表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吧。 「谢谢。」 我道着谢,似乎被牵引着也只能这么说。 只是,充满感谢地说了声:「谢谢。」 女性的微笑消散在风里。一阵风吹起,强烈到让我睁不开眼睛,接着我的视野被渗透成一片白色。 ※※※ 觉醒只有一瞬间。醒来的感觉很好,只是眼眶热热的,我擦了一下,注意到眼泪流了出来,于是感到一阵错愕。虽说是梦——但是我刚刚说不定是做了一个美梦。 我想伸直身体,却又因为感到疼痛而中途放弃了,大概是坐在折叠椅上就睡着的关系吧,腰部和肩膀,特别是脖子的地方感到特别难受。可能是睡姿不良的关系,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脖子。 没什么特别的,这里是地方综合医院的病房。里面有四人份的病床,但现在却只使用了一半。一个是酣然熟睡的宗一郎伯父,另一个则是—— 「……」 巴正安稳地睡在我面前的床上,她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睡得更熟。这两天,她几乎完全没醒来。 现在到底几点了呢? 病房里没有时钟。正常来说,这种东西应该是住院的病人要自己准备的,但是我们太赶着住院,根本没时间准备。 我绕过病床,连手指都隐藏在黑暗的夜色之中,我透过窗帘缝隙往外探去,只剩半月的下弦缺月,在西方的天上优美地闪烁着光辉,就快要天明了。 我站了起来,尽量不弄出声音,走出房间。不知是不是莫名流泪的关系,喉咙觉得很干。依循着脚边的夜灯悄悄地在安静的走廊中走着,突然见到自动贩卖机前有一个人影。 「……晚安。」 对方轻轻地举起手靠了过来,原来是在两天前的骚动时,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他瞇起淡黄色的眼睛,用与我同样颜色的眼瞳凝视着我。 「……你的眼睛,很明显是遗传自巴那边,跟我沉淀的颜色不同,是这么的澄澈。」 「可是我觉得您的瞳色很美。」 他轻轻地一笑,说了声「谢谢」——不知为何,这个辞让我感觉非常崇高——他伸出手想跟我握手。 「初次见面,我是津和野启二。」 「……我是光濑圭一郎。」 我伸出右手,与第一次见面的舅舅握了手。他的掌心,与学者的外貌不同,十分地强而有力。 「——看样子你已经决定改变姓氏了。」 「是的。」 「——这样啊。」 他点点头,递给我一个瓶装乌龙茶,我接下来后,津和野便转过身去。 「……能够看到你真好。」 他回过头,眼神寂寞地望着我。 「——津和野先生。」 「嗯?」 「您应该没有开枪把我的父亲杀死吧。」 望着他寂寞的眼神,我不由得出声唤住他问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呢?」 「您的背影,看起来彷佛想要连我的憎恨和悲伤都一起承担下来的模样。」 「……」 「我从今以后,会不断地跟那个男人奋战下去,这是我的觉悟,所以请不要把它夺走。还有……非常谢谢您,没有杀掉我的父亲。」 我低下头。 「……你果然很像巴。」 等我再抬起头后,津和野启二的身影已经从走廊上完美地消失了。他所存在过的痕迹,只有握在我手中的那瓶五的宝特瓶而已。 我又折了回去。 等我回到病房后,里面比刚刚看起来还要更为明亮,正是黎明时分,应该是刚刚窥探外面时,忘了把窗帘拉上的关系。微弱无依的光从外面透进室内,映照着少女玲珑的身影。 「……」 我关上拉门,坐回刚刚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已经坐起上半身、正眺望窗外的少女测脸上。 天空的颜色彷佛是死人的肤色,那对眺望天空的眼瞳缓缓地转向旁边——转向我的方向。映在巴的双眸里,我的影像无依地摇晃着。 我的内心也不安地摇晃着。 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的我是什么模样? 在她的眼睛里,又把我定位成什么人呢? 在她的心里,又把我当成是什么人呢? 那么——她究竟又是『谁』? 红条巴? 津和野巴? ——不对,对我来说,这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 「早安,巴。」 「……早安,圭一郎……」 巴露出有些高兴的微笑。但是却又立刻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彷佛罪人般的后悔沉重的阴影,她的目光从对着她回笑的我的身上移开。 插图172 「……对不起。」 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着歉。 「……我全部都记得。你受伤、哭泣,还保护着我——」 「是妳一开始就保护了我,没什么好需要道歉的。」 「不只是这样而已,我很清楚自己的根源、兴趣和喜好,甚至感情的源头也……」 巴用力地揪紧床单,头垂得更低了。她的侧脸隐藏在头发里,所以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真是太可笑了,我是个替代品,却又憎恨着你,『津和野巴』的记忆已经说明了一切。」 「妳全都想起来了吗?」 不过其实她的记忆用『想起』这个字眼来形容其实挺奇怪的。她点点头。 「……具体来说,是怎么样的感觉?」 「就像眼前忽然拉下一幅画的感觉,突然记起了身体从未体验过的记忆。像是望着天空时,根本没爬过的富士山日出景象忽然映入眼前。如果全部看过一次之后也许还能好好整理,可是现在却是只要稍有动作或是说话就会立刻有所反应——真可笑。就算在现在这个瞬间,我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房间——不,还有津和野启二……穿着从来没有穿过的制服,脑袋里浮现出我一边对着他哭泣一边说话的影像,对了,县立高中的制服跟现在不一样,是水手服呢。」 日记——跟津和野巴的日记里写的东西完全吻合,巴的内心里,已经清楚地被写入了『津和野巴』的记忆。 「……一直支撑着我的憎恨,是从那里开始的。真是太凄惨了,不要说是憎恨了,就连感情也是虚构的……是做出来的,被植入的廉价记忆和感情,竟然就是我的全部——除了笑我还能做什么呢。结果我和受人操控的人偶之间,其实也只有木块和肉块的不同罢了……不对,我还更劣质。像我这么污秽的人偶,根本不能放到任何一个故事里……」 从她垂下的发丝间,可以看到她的嘴型,巴正凉薄地嘲笑着自己。 「……我甚至连人都不是,完全没有自主性的东西,全部都是烧录好的自动品……是妖怪。对不起,焦点弄错了,还把这些虚伪的感情倾倒给你……所以,你可以不要再管我了,你已经自由了,而我就这样——消失在某个地方吧。」 「——妳要去哪里?」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 巴抬起头,散落的发丝更加重了她的憔悴,细细瞇起的眼睛宛如雾面的玻璃般朦胧。 「所谓的某处,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吧。像是深幽干涸的井底一样,黑暗寒冷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孤独地结束一生。这样才适合我啊,没有一个人会爱我,像一条已经被擦拭到随时都会崩解的破烂抹布一样随手丢弃,就是我现在的小小愿望——啊,连这个都是过去曾经说的话再次转录而已,津和野巴曾经对挚友田中小姐坦白的台词……」 巴无力地笑了,彷佛抽搐般断断续续,近乎消散的苦笑。 我把手伸向她的脸,但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笨拙地把巴垂落的发丝整理好,然后坐在她的床前。 「……巴,我也想起来一件事,妳愿意听吗?」 「……我想我应该是一个距离神父最遥远的的存在喔。」 与其是对我,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厌恶,但是,她依然调整姿势,做出准备听下去的样子。这对我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姿势。 「……我遭到父亲,红条宗次郎的虐待。」 被揍…… 被踢…… 被踩踏蹂躏…… 还有从未停过的怒骂声。 连存在都是个错误。 就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自从有过这种经验后,我就觉得学校里的欺凌也不过尔尔罢了。受伤是会痛没错,但在我虚无的心绪中,或许还期盼着这种情况吧,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变得自虐自残。之所以会因为巴自惩的举止而感到不安,也是因为那正是我自己内心的投影。 「然后我这样想着,应该没有人会真正爱着我吧,但事实却不是如此,那只是想要隐藏真正伤口的谎言罢了。真正伤害我的,是我的爱不被任何人接受这件事,并非因为不被爱,或是被憎恨而感到受伤。而是明明很想去爱,但却不被人接受,这才是我真正的伤口。」 是的,我拚命想隐藏的就是我真正的心意。那是非常孩子气,又有点歇斯底里的想法。『为什么不肯接受我呢?』 「这种事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也许爱了反而会被背叛也说不定,所以我对自己说谎,把自己当成瑕疵品给放弃了,再接着欺骗着自己。『感觉不到幸福的自己无法被任何人所爱,也无法去爱』,不断地迂回迷惘,都是为了不要刺激到真正的伤痕才拚命想出来的扭曲谎言。我用『可能会失去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这种想法,让恐惧正当化。」 我的心就一直是那样,只是一直受着伤。所以为了隐藏伤口,连受伤的自我个体存在都消失了,我这样对自己暗示着。 「——很可笑吧,根本是多此一举的谎言。很妙吧,真是够呆的。但是,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注意到了,我已经变不回去了,已经变不回原来不知道的我了。如果我还继续假装不知道的话,那就真的太笨拙了。」 巴沉默地听着,非常认真地,与我面对着面。 ——很笨拙吧。 我跟巴都属于不高明却又故作坚强认真的人,所以才会一直欺骗自己,不停地伤害着自己。直一是笨,真是太笨拙了。 「——巴,我喜欢妳。」 我第一次的告白,却和兴奋无缘。这是当然的,因为我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已。 巴睁大了双眼,这是她目前为止看起来最不设防的表情。 「所以我才会觉得,继续被妳憎恨也没有关系,一定是这样,所以当我看到妳自己伤害自己的模样,才会心里很生气,几乎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都是徒劳,你的心情……」 巴无力地摇摇头。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明知道是徒劳的情绪,光是拥有就是一个错误,就是这样啊,我是个人偶,心是假的,只是自动地选择言语和思考而已……」 「是吗?可是我一开始就觉得,妳就只是妳。我从一开始,就觉得『红条巴』就只是『红条巴』而已。在这里的妳,讨厌着自己、怀疑着自己,这种苦涩和伤痛无庸置疑地,都是妳自己的东西。妳连这个都想把它断定成虚构吗?」 「在前提错误的情况下,这些只不过是毫无价值、空虚又渺小,随便一吹就飘动的小波纹罢了,我也只是勾动了你的怜悯心,所以跟我拥有同样伤痕的你才会这么关心我……但,那是不正常的,从憎恨开始的善意……这样我又怎么能够接受,我……」 「妳刚刚有说从基础或是前提就已经错了吧?妳这么说的话,那么就连我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种错误了,就连出生也是一种错误,因为自己和别人都是这么认定的。而且妳看过的小说里不是也有说过吗?所谓的理解不过是一系列误解的总和。」 「啊,那个是……」 巴的脸瞬间一红。 「那 ……那是……因为标题就是那个,我只是为了模仿才顺手抄写下来……」 「我倒觉得那是一句很含蓄的话。我,其实也只是在重重的错过与误解下产生的存在而已,这样的我,不是到了现在才因为基础而感到混乱而已吗?」 「……这这样会转变成互舔伤口的关系。这样伤口一辈子都不可能治愈的。最后甚至只能互相伤害,这种关系不是很凄惨吗?」 「……但是互舔伤口真的很凄惨吗?每个人都有伤痕,每个人都抱持着失落感而活着。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想要埋藏这种失落和伤痕,而痛不欲生地活着,但那跟互舔伤口又有哪里不同了?其实都是一样的吧,反正到了最后,伤痕还是不可能掩埋的啊。」 是啊,结果就是这样…… 伤痕是不会被掩埋的…… 伤痕是不会愈合的…… 伤痕会永远存在…… 要论这种事的话,我可是第一把交椅。毕竟我有长达十二年的实践经验嘛。 「要互舔伤口也没关系,我再重新说一次喔? 我想对妳——我想爱着红条巴,无论是妳的伤痕也好痛苦也好憎恨也好,我都想去爱。如果妳现在依然憎恨着我,那也没关系,请把这种憎恨也给我,如果妳说这种关系是凄惨的——倒不如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我想说的,只有这个而已。」 ——唉呀呀。 我痛快地说完以后,才觉得那真是段青涩又丢脸的话,说这话的我真是够丢脸的,我的感性是不是在十二年前就没了啊?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真是幼稚又肤浅。 但是没关系,我很痛快,不管是不是太夸张还是怎样,我对自己的心情完全没有欺瞒,现在的我非常畅快舒服。 「……你真是卑鄙……」 巴拚命摇着头。她自然地低下脸,晶莹光洁的水滴落了下来。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能怎么办?那我还能……怎么办嘛?」 当巴把脸拾起来时,已经是哭得一塌糊涂。因为眼泪而声音变得哽噎,宛如因疼痛而哭泣的幼儿般,眼泪纷然滑落。 不知不觉中,巴的头靠在我的胸口。我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肩膀优美娇小,宛如兔子般颤抖着。 「……我,是谁?」 「妳是红条巴。」 「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瑕疵品哦?」 「这个『伤痕』也是妳的一部分吧?这种痛苦和苦涩,才是妳的证明。如果妳无法继续忍受的话——就把它转为憎恨然后丢向我吧,只要全都对着我就好了。」 「——我恨你,我要恨你一辈子,竟然——竟然让我哭成这个样子,太过分了。害我因为眼泪,连呼吸都痛苦,真的好难受,就像——就像在地底一样——」 巴浑身都在发着抖,不停地哭泣,就像她自己说的,真的很痛苦的样子。 ——这种感情,也许是同情或是自我怜悯也说不定。这么说来,也许我和巴两个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着一道巨大的伤痕也说不定。 ——不过没关系。 我已经不想再怀有害怕失去、畏惧牵绊的心情了。 害伯受伤、失去、折损而欺骗自己的人,一定会让自己或是重要的人受伤。已经注意到这一点的我,只能从假装不知道而继续对自己说谎,或是带着伤痕持续流血这两者中作出选择,如果我又选择了前者的话,那就表示我真的是太笨拙了。 太阳升起,苍白的阳光中透着血红,天空又恢复了温暖。 一日之始。 重生之时。 仿佛为了要确认那道光束和温度,我拥抱着巴柔软又温暖的身体。 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白~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伤痕ii~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会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更伤害了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几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地重复做着这种事,无论是世界,社会,还是个人,完全没有进步,这种重复填满了历史,以及人生。 也因为如此,这些被弄出来的伤痕绝对有它一定的意义,我想这么相信着。不管是自己的伤痕还是别人的伤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个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那不就一点救赎也没有了? 装『病娇』这种流行话指的不就是这种事情吗?这是我的想法。(译注: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词之一,是由病态和娇羞两词所构成的合成语,广义的解释是人物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下和其他人发展出爱情的样子,另一方面,狭义的解释是在对异性持有好感、处于娇羞的状态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样子。) 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伤痕ii~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会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更伤害了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几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地重复做着这种事,无论是世界,社会,还是个人,完全没有进步,这种重复填满了历史,以及人生。 也因为如此,这些被弄出来的伤痕绝对有它一定的意义,我想这么相信着。不管是自己的伤痕还是别人的伤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个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那不就一点救赎也没有了? 装『病娇』这种流行话指的不就是这种事情吗?这是我的想法。(译注: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词之一,是由病态和娇羞两词所构成的合成语,广义的解释是人物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下和其他人发展出爱情的样子,另一方面,狭义的解释是在对异性持有好感、处于娇羞的状态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样子。) 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伤痕ii~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会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更伤害了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几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地重复做着这种事,无论是世界,社会,还是个人,完全没有进步,这种重复填满了历史,以及人生。 也因为如此,这些被弄出来的伤痕绝对有它一定的意义,我想这么相信着。不管是自己的伤痕还是别人的伤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个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那不就一点救赎也没有了? 装『病娇』这种流行话指的不就是这种事情吗?这是我的想法。(译注: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词之一,是由病态和娇羞两词所构成的合成语,广义的解释是人物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下和其他人发展出爱情的样子,另一方面,狭义的解释是在对异性持有好感、处于娇羞的状态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样子。) 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伤痕ii~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会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更伤害了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几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地重复做着这种事,无论是世界,社会,还是个人,完全没有进步,这种重复填满了历史,以及人生。 也因为如此,这些被弄出来的伤痕绝对有它一定的意义,我想这么相信着。不管是自己的伤痕还是别人的伤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个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那不就一点救赎也没有了? 装『病娇』这种流行话指的不就是这种事情吗?这是我的想法。(译注: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词之一,是由病态和娇羞两词所构成的合成语,广义的解释是人物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下和其他人发展出爱情的样子,另一方面,狭义的解释是在对异性持有好感、处于娇羞的状态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样子。) 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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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伤痕ii~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会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更伤害了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几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地重复做着这种事,无论是世界,社会,还是个人,完全没有进步,这种重复填满了历史,以及人生。 也因为如此,这些被弄出来的伤痕绝对有它一定的意义,我想这么相信着。不管是自己的伤痕还是别人的伤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个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那不就一点救赎也没有了? 装『病娇』这种流行话指的不就是这种事情吗?这是我的想法。(译注: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词之一,是由病态和娇羞两词所构成的合成语,广义的解释是人物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下和其他人发展出爱情的样子,另一方面,狭义的解释是在对异性持有好感、处于娇羞的状态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样子。) 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伤痕ii~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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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伤痕ii~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会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更伤害了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几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地重复做着这种事,无论是世界,社会,还是个人,完全没有进步,这种重复填满了历史,以及人生。 也因为如此,这些被弄出来的伤痕绝对有它一定的意义,我想这么相信着。不管是自己的伤痕还是别人的伤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个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那不就一点救赎也没有了? 装『病娇』这种流行话指的不就是这种事情吗?这是我的想法。(译注: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词之一,是由病态和娇羞两词所构成的合成语,广义的解释是人物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下和其他人发展出爱情的样子,另一方面,狭义的解释是在对异性持有好感、处于娇羞的状态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样子。) 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翅田大介 prologue 序章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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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借由量子缠(enta),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1st cut 常景 1 就像几乎每个十六岁的少年都会有的状况——或许还是会有些例外——我罹患了青春期特有的疾病。 这不是真正的病,这点我很清楚。可以确定的只有这是某种疾病的根源。无论是心灵与肉体,无论是形而上或形而下,它都占据了我一部分的存在,盘踞在那,渐渐地侵蚀了我。正因为如此,所以『它』一定是某种病根或是诅咒,这点毋庸置疑。病情每天都在持续恶化,我的细胞也随之产生异变。我对这一连串的现状感到非常得真实。 无论是在安静的房间读书,还是困倦地在床上睡觉,总是有一股压抑不了的冲动想要操控我的身体。这种病发作的时间,让人完全无法预料,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一般。我试图将泛着诡异痛楚的心脏往肋骨与肺脏中间挤压。我总是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这种宛如暴风雨中的惊涛骇浪趋于平静。 而它最恐怖的就是——内心竟然积极地期待着这种交替转变的自己,和无法预料的激烈发病。我一方面束手无策而叹息着,一方面却又享受着束手无策的感觉。 ……至于病名,现在也不需要特别明说了吧。 这样的我,就这么怀抱着骚然不安的自己,内心盼望着与西周澪的相遇。 「……好热。」 我一边用冰到凝水的湿冷杯子贴在额头上,一边叹息着,但溢出来的声音仿佛也立刻被烤干了。 虽然我已经把家里厨房、餐厅和客厅的窗户全部都打开,不过却觉得情况好像甚至有更恶化的趋势。为了想要让风吹进来,就连纱窗都完全打开了,可是却一点风也没有。到底是谁说今年夏天是冷夏的?都已经是这种时节了,却依然仿佛回归前半段的炎热日子一样。闷热的空气遵循着热力学第二法则,侵蚀了我家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引来了大量的蚊子。托蚊子的福,我们家现在到处都弥漫着蚊香的烟雾。呼吸困难让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根本无法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了。我将杯子里的麦茶一饮而尽后放回茶盘里,接着又端起放好的杯子与茶壶,最后离开了充满蚊香味的厨房。 当我走上楼梯时,情绪已经稍微缓和一点了,只有这个地方勉强还算可以,我不禁在心里暗讽着。 走上二楼,经过了——我的房间,我敲了敲妹妹的房门。 「请——进——」 我打开门,然后又迅速地关上,这完全是为了不让冷气跑出去的反射动作。 我环视了房间四周,想找地方放下茶盘……然后又想叹起气来。 「……良雨?」 我唤着盘坐在床上、正轻抚着窝在她膝上那只小猫脖子的妹妹。而她则尖声地回应:「怎样?」 「……你还有空做这种事啊?」 「我觉得稍微休息才会比较有效率。而且小素看起来一副无聊的样子,不陪它玩的话它不是很可怜吗?猫咪得不到爱情可是会死掉喔!」 良雨这么说完,便举起茶色的猫咪,问了它一声:「对吧?」结果叫做小素的公猫则是有精神地回了「喵」一声。 虽然太寂寞会死掉的其实应该是兔子而不是猫咪,不过算了,我心想。反正让她自己烦恼就好。 「喵——」 此时一只白色的母猫靠来我的脚边,摩擦着。 「抱歉,天照,可以走开一点点吗?」 我说完后,它便似乎读懂我的意思一般,跺着走开了,但依然直直地抬头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跟我玩跟我玩」的晶亮光辉。我把放在桌上摊开着的笔记本和参考书往旁边拨去,放下茶盘后坐了下来,白色的小猫快速地扑到我的膝盖上,将爪子贴在我的衬衫上,似乎想要站起来。 「唉呀呀。」 我伸手握住她的前脚,想要将她拉起,结果天照很舒服似地咕哝了一声,开始舔着我的指头。当我想把它放在地上时,她则用背部磨蹭着我的膝盖,边边也马上冒起了一些小毛球。出生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太久时间的毛球,摸起来的触感颇为温暖。感觉并不坏。如果是在刚刚那个厨房的话就另当别论,不过既然现在在这个冷气房里,心情自然也就比较放宽。 「唉唷,说得这么好听,哥哥还不是也在玩。」 「我的功课可是都写完了。你不是还剩下一堆阅读心得和数学题库吗?」 「罗、罗唆啦!所以我现在才会要拜托哥哥你们帮忙啊!」 哥哥你们,啊。因为有两个帮忙的人手,所以让良雨的心情也比较放松吧。 我将目光投向在房间的一角、正抱着小黑猫与她互看的长发少女。 像黑羽一般光泽的直顺及腰秀发,与盛夏的季节不合,雪白得惊人的肌肤。因为色素很少的关系,即使经过日晒后应该也不会沉淀吧。不过也因为如此,她很容易晒伤,所以上次去海边的时候才特别地重视防晒。 立体的五官乍看之下有些冷漠,而她那对细长的眼眸现在正凝视着黑猫金色的眼瞳。与一脸认真凝视的她对照,黑猫却显得一副悠哉的模样。 我努力忍住笑意。一个月以前,很难想像这样的光景会出现在她身上。 「——澪。」 她惊讶地回过头。然后一脸尴尬地把黑猫举到面前。那只叫做月读的黑猫发出了一声悠哉的长鸣。 「你好像很喜欢它嘛?」 「……因为我是帮它们命名的妈妈呀。」 澪小声地回答。 良雨大约是在两个礼拜前把白色、黑色和茶色三只猫捡回来。其间发生了很多事,最后终于决定要饲养它们,不过当时帮小猫们取名字的却是澪。依序是『天照』、『月读』、『素戋呜尊』(日本神话中的神明)这些听起来很伟大的名字。最后全员一致同意通过。(顺带一提,妈妈和良雨下意识地取名叫作『小白』、『小黑』、「咖啡』。而爸爸则是运用联想,提出了『白石』、『黑木』、『加藤』的名字。) 然后澪固定每隔三天就会过来,陪它们一起玩。 西周澪在学校里,几乎是冰山美人的代名词,不过当我凝视着眼前这个正抱着黑猫的她时,脸颊自然地松了松,内心的深处也变得温暖了起来。这种与自己意志无关的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珍贵。 「热——好热。冷气到底有没有开呀?」 良雨不知何时已经坐回桌子前面,用垫板啪啪啪地扬着。 我和澪四眼相接,苦笑了一下,分别在良雨的两侧坐了下来。 「那就有劳你们了。毕竟我房间的电费也是很贵的。」 是的。这就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我和我的女朋友——嗯,我们正在交往,所以确实应该是『女朋友』,以及我的妹妹三人处在同一个房间的情况。 我房间的冷气大约在十天前故障。本来送去维修大约一个礼拜左右就会修回来,不过好像因为残暑期间,修理的委托太多,于是能修好的日期又往后顺延。结果最后就演变成要跟妹妹借房间的局面。之所以要帮她写作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对。这个代数是要把利用这个公式算出来的答案——对,就是这样。」 我正面对着稿纸,而澪就在我的前面教良雨数学。 总觉得眼前这副景象让人感到有点心神不定。望着自己的女朋友和妹妹相处的画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让人坐立难安。不过这种心神不定的心情,感觉还不算太坏。 「——怎么了?」 澪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把目光从笔记本移到我身上。她轻轻地侧过头,直顺的发丝也垂了下来。看到她固定住侧边头发的红色花朵发夹,我轻微地——发自内心地——摇摇头笑着说:「没 什么。」 「唉唷,哥哥,好好做啦!看到漂亮的女朋友就心花怒放是没什么不好啦,不过现在可是在弄我的作业耶。」 「既然你那么想要念书,那这篇感想文就还给你了。请吧,好好加油自己写,」 「嗯……这个嘛……」 良雨转开目光,用手指抚弄着在旁边因期待玩耍而骚动个不停的天照和素戋,小猫们因为耳后的毛被抚摸着,于是好像很舒服地叫了几声。 「……真是的……」 我拿起手边粉红色的垒球往前一丢,两只猫立刻一哄而散,直直地朝着那颗球追了过去。蜷伏在房间角落的月读则冷淡地瞧着这对姊弟,然后打了一个呵欠。 「而且一开始就不要选自己根本读不完的书啊!」 「什么话,我就是觉得那本书哥哥就有了,所以才不需要特地去买啊。」 良雨说完,便指了指放在我前面稿纸旁边的那本书。 良雨要写读后感的课外读物是《麦田捕手》。(zzk注:应该是第一部出现的《麦田的守望者》另译名。) 「就是听说是名作才读的,可是真的好无聊。澪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澪原本一脸兴味的望着我和良雨的互动,而话题一下子突然转到她的身上,她那对细长的眼眸稍微地张了张,微笑地回答:「是呀。」 「被学校赶出来的男生不停地抱怨心里的不满——『到底在碎碎念什么,听了就烦』——是这种感觉对吧?」 「就是那样,真的,根本就是一直重复那些嘛!读了以后就觉得很无聊。如果是比较高潮迭起的故事……像是找到藏宝图然后展开寻宝之旅,这种故事倒是比较好读……」 「那干脆就选择那种书就好了呀。」 「还有其它很类似的书,像是《我是猫》、《人间失格》之类的,一读就想睡觉,我觉得看料理的食谱说不定还比较有趣。」 她的感想应该会被全国的书痴们抓去五马分尸吧,不过倒是很像时下的日本国中女生会有的心得。 「但是应该会有一些画面让良雨有印象的吧?例如不知道原因、可是却很微妙地停留在脑海里的情节之类的。」 听到澪这么说后,良雨眨了眨眼、抱着盘坐的脚,身体摇晃了一下,凝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主角坐上计程车后,问司机冬天冰冻的池子里的鱼都上哪去了呢,大概就是这一段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突然闪进脑海里。」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问我原因……这个嘛,本来是觉得会想这种问题的主角,感觉有点幼稚……还故意把问题问出口,又更加单纯……反而让人觉得更贴近主角一点。我不太会说啦……」 「看吧,这不就有一点可以写了。其实啊,读书不是为了有趣才读的。像这样找到一个小片段,一点一滴慢慢地把故事延展开来——这才是一种享受阅读的方法呀。」 「嗯,你说的话我能懂……可是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也对,我也没有。」 「……咦?」 「我也有同感。」 澪的语尾含着笑意,满脸红霞,然后将略带询问的视线投注到我的身上。我假装若无其事地专心看着手中的稿纸,感觉到对面的良雨呈现一副贼兮兮的氛围。 「那么,一起加油吧,你也不想拖到明天、暑假的最后一天吧。」 澪提醒着。「好——」而良雨则是直率地回答。 2 八月三十一日。 在用「好热」来形容都还太过含蓄的烈日下,不只是坐在长椅上的良雨,就连路上的行人们也都一副不耐烦的脸。不过还是有好多人来来往往,大概因为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吧。 「好热……明明才九点,怎么会这么热……」 「因为是夏天啊!」 「真是谢谢你的好答案啊,哥哥。」 良雨靠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随意地回答。我把刚买回来的罐装果汁递了过去,她马上拧开拉环,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呼——我又活过来了。」 「既然这么热的话,就不要在这个时间来呀。离约好的时间明明还有一个小时……」 「天真。你太天真了,哥哥!」 良雨站了起来,突然把脸凑了过来,对我叫道: 「真正的约会约定时间,其实应该要比实际时间早一个小时或三十分钟。特别像澪同学这种女生,一定会比预定时间早一个小时就来约定地方等了。」 我回想起以前跟澪约会时的情况。那个时候,她确实在一个小时前就到了约定好的地方,也就是这个公园…… 「在这么热的时候,啊?」 我环视着四周。 这个公园设在车站闹区前面,因此才让人觉得是约会会合的专用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型的喷水池,和种满了植栽,也放了一张长椅,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公园。以没有特殊意义的雕像作摆饰,滴滴答答前进的时钟指针正好指到九点零五分。 「这跟天气没有关系,懂吗?对女生来说,约会就是决胜负的舞台。她们要比男生还要重视太多了。澪昨天晚上从我们家回去后,应该九点就寝,早上五点起来沐浴,穿上预先放好的蕾丝内裤,站在梳妆台前面,再穿上前一天先想好的衣服,出门前又照了照镜子,再次确认自己表情紧张的脸,应该是在八点半就出门了。所以绝对不可以让女孩子等太久。」 「这个我知道——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跑来这么里面,这种很难看到对方位置的地方?」 「笨蛋。让女孩子久等的不配当男人,可是不了解女生心情的也最差劲。听着,如果是男生比约定时间还早到的话,女生一定会觉得很抱歉吧,就是要像现在这样先来,然在这里等她出现。让女生有格调,就是男生的格调喔!」 比我和澪小两岁的良雨,说出来的话却感觉比我还像个大人。 「……为了保险起见,我先问一下。你只是知道这些知识,并没有自己体验过吧?」 我回问道,良雨的脸上漾起了符合她年龄的稚气笑容。 「不说破女生的秘密,也是男人的格调。」 「……」 我真的觉得,老谋深算的妹妹对哥哥而言,实在是种无法理解的生物。 「啊,说曹操曹操就到。」 树丛对面,澪表情僵硬的身影映入我眼前。我看了看公园的时钟,长针正好指到『12』。 「那你就先走出公园,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吧。」 良雨拉住我的手,拨开公园的树丛走到步道上,绕了一圈后便朝着公园的入口走去。接着在喷水池正前面对了对自己的手表和公园的时钟后,若无其事地向澪打招呼。 「早安,澪同学。」 「……早安。」 我也出声打了招呼,澪则一脸平静地向我回道早安,不过却一下子不安地调了调手提包的带子,一下子又蹬了蹬凉鞋的鞋尖。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我照着良雨杂七杂八的道理,称赞了澪的衣服(她说一开始先称赞衣服是基本中的基本!)。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其实我说的也不是客套话,只是单纯地把心里的感觉自然地说出口来罢了。 澪穿了一件清爽透气的宽松长袖连身长版上衣,下半身则穿着黑色七分裤。一头长发今天也高高缠起一个结。虽然不是太华丽鲜艳,可是原本她就已经非常有魅力了。 我一称赞完,澪便垂下头,嗫嚅地说声「谢、谢谢……」看到澪露出这种反应,我开心地笑了笑,而她 则是彻底地垂下了头。交叠的手指则像正复杂结印的僧侣一般,眼花撩乱地绕来绕去。 「好啦好啦,你们真是有够闲的。我们走吧,澪同学。今天有人可以专门帮忙提行李,一起大买特买吧!」 良雨笑容满面地低下头牵起澪的手,蹦蹦跳跳地拖着她走。澪慌张地一边小心不要摔倒,一边跟上良雨。 望着她们宛如一对感情很好的姊妹般的背影,我也小跑步追了上去。 * * * 事情的开始,是在昨天的晚饭之后。 「哥哥和澪同学明天有什么计划吗?」 饭后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良雨用故作若无其事,但又用兴味盎然的眼神问我。 「嗯。大概会一起去图书馆吧……」 开始放长假之后,我和澪常常会一起去图书馆。一方面写作业,一方面作业写完后便坐在一起,悠闲地看书。图书馆附近有一间规模不大、却环境舒适的饮茶店,有的时候我们会在那里聊聊看书的感想,偶尔也会交换读过的书。 「……读书吗?」 「嗯,读书。」 「是啊,读书。」 听到我跟澪简短的回答,良雨好像故意地「嘶……」吸了吸绿茶,「咚!」地一声将喝完的茶杯放到桌上。 「没意思!」 良雨的话让我跟澪面面相觑,而兴奋的妹妹则又加重了口气说: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你难道不想制造什么特别的回忆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已经很满意我的暑假了。落后的进度也补回来了,就算是最后一天也不需要特别追求什么啊。」 「而且那也不会很无聊啊。只是一如往常地坐在一起阅读,我就已经觉得很特别了呢。」 良雨用一副无法理解的脸面对我,抬头仰望着餐厅米黄色的天花板。宛如绝望喘息着的女演员般,右手高举过头,左手则痛苦地按住心脏,轻轻揪住胸口。仿佛此时正有镁光灯从某个方向打在她身上一样,演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啊,神哪!这里有一对可怜的羔羊。该怎么说呢,真是莫名其妙又怪异的人,真是太稀罕了,虽然打得火热的程度跟时下那些笨情侣差不多,但是以恋人的身份来看却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真是一对可怜的羔羊呀!」 她的腹部呼吸法还真是完美,想必暑期集训时下过一番苦功吧。这么说来,好像有听说这次的戏剧里面,是由她担任主角的样子。 而澪则是兴味盎然地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我家妹妹。 「啊,我终于懂了。我的使命就是要在这对可怜的羔羊背后推一把!」 当她一脸恍惚地把脸转向地上的时候,良雨一副不容拒绝、仿佛肃穆的魔女狩猎时代里的神父一样的表情。 「从明天早上十点开始我们尽情地玩个痛快,其实我本来想让你们两个自己去的,可是没办法,明天我也去好了,你们两个都没问题吧?」 与其说是背后推一把,不如说是从悬崖被推下去,我和澪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 * * 我们离开公园后,就直接往车站方向走去,在车站的乘车站坐上公车,前往去年才刚开幕的购物中心。 说真的,不管是购物中心还是百货公司,这些东西我和澪都不是很喜欢。 我抱持着我的烦恼。 澪身上铭刻的伤痕。 因为如此,我们和人交往时都会维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人潮众多的地方,总是会让我们呼吸困难,无所适从。想法与需求都各不相同的人群众在一起,把只有大这个优点的停车场塞得满满的,我真的觉得是种很不可思议的事。正是因为如此,到图书馆或饮茶店静静地读书还比较能让我平静放松。而人多却也没什么大碍的——至少对我而言——大概像是电影院或图书馆之类的地方。至少到那里的人,众在一起的主要目的不是看电影,就是看书。 所以当我看到刚开幕没多久、占地广大的购物中心,那座好似巨大豆腐长满斑点似的建筑物时,我的心情变得有些阴郁。 可是当我们到了以后,我跟澪却完全没有空当去烦恼。 「——啊,这个不错。可是这个也很好耶。什么都适合澪,反而好难选择喔……」 看着正拿着一堆衣服让澪试穿的良雨,脸上可完全看不到好难选这三个字。反而可以说是选择多到不行吧! 「呃,良雨,你冷静一点,慢慢来……」 「啊,这个好可爱喔!你干脆直接打扮成哥德萝莉的样子好了,啊,不过还是突显原味也——」 虽然澪支支吾吾地想要唤住良雨,可是良雨却根本没在听。依然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抓出来,在已经呈现呆滞状态的澪的身上比着。 我颓丧地垂着双肩守着她们两人。不管我们现在处在女装部的正中心也好,还是内衣部就在身后也罢,我已经彻底忘掉这些有的没的羞耻心。而且我的手虽然没有提任何东西,肩膀却挂着肉眼看不见、沉甸甸的米袋。顺带一提,一个米袋的重量大约六十公斤。换算成我的痛苦的话,我觉得大概就是那个重量。 「那哥哥觉得怎么样?」 良雨露出宛如恶作剧猫咪的表情,推了推身穿波浪式淑女连身裙的澪问着。被硬套上衣服的澪也是一脸困惑,直直地望着我,看起来仿佛是待在屋檐下,往外窥视的小猫一样。 「……还满适合的啊。只是,我觉得样式简单一点的衣服会不会比较好?」 总之我表达了不会太敷衍的意见。这个地方的微妙气氛我大概也知道几分。这是我长期观察偶尔会带全家来这里闲晃的妈妈,和明明很累又强打精神帮忙的爸爸的心得。就算意见再怎么短,大概只要放个一两句的感想就能搞定了。 「嗯……也对。就单纯保持原味,饰品太多反而显得多余……嗯。那我们再去下一个柜台吧。」 话都还没说完,良雨就拖着已经呈现洋娃娃化的澪走掉了。澪对我投以求救的眼光,而我却只能摇着头耸耸肩。 要安抚呈现兴奋状态的妹妹,对身上扛着哥哥身份的我而言,负担实在太沉重了。 「……这个时间要去唱歌?」 我放下纸袋和塑胶袋,稍微退后了一步,这么问道。 「就是现在才好啊,傍晚以后会比较贵吧!」 良雨自顾自地对我喊道。我们绕了购物中心好几圈后又回到车站前,不过她本人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累的样子。而身旁的澪也被带着绕来绕去,现在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双肩颓丧。 「好啦,我们走吧!」 良雨推了推步履蹒跚的澪,飞快地走进店里。动作迅速地在柜台预约完,便雀跃地翻找着新歌。 「啊,澪同学,请吧,用这个。」 她边说边将一本厚厚的歌本放在澪的膝盖上。 我把手中的购物袋小心翼翼地挂在墙壁上,在澪的身旁坐了下来。 良雨很快地点好歌,拿起麦克风兴奋地等待着,看到萤幕显示第一首歌的歌名时,我不小心从硬硬的沙发上滑了下来。 「……良雨,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怎样?」 「为什么第一首歌要选『超级机器人大战·热血呐喊组曲』这么激动的歌?」 「你在说什么啊,就是因为是第一首歌,所以才要热闹一点啊!哥哥还真是连唱歌的最基本都不懂耶!」 良雨伸出食指「啧啧啧」地摇了摇。无意义地晃了晃麦克风然后站了起来。 「*相坂良雨,要出发了!」 (编注:本句模仿钢弹主角阿姆罗的名台词。) 良雨激动地开始唱起无敌铁金刚的主题曲。热闹是热闹,可是一个国中女生唱这种歌实在有点怪。 「……可以吗?」 当良雨热烈地唱着某个以未知宇宙光当作能源的变形机器人始祖的歌曲时,身旁的澪则是打开厚重的歌本以后,就呈现僵硬状态。她僵硬的身体里,只有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澪?」 「啊,嗯嗯,等一等。我已经在挑了。」 「……这种包厢可以用那个遥控器的画面搜寻,再用那个选就可以了。」 我把遥控器和触控面板递给正不知所措的澪。 良雨唱的组曲开始转向某大受欢迎的机器人卡通,tv动画系列第三代片头……原来那不是真实系机器人的动画,而是属于超级机器人吗…… 「……难不成,澪……」 我突然想到某一件事,所以开口问了一下,而澪的身体微微一震,满脸恐慌地转向我。 「……你没有擅长的歌吗?」 澪一副被雷打到的样子,表情僵了僵,白皙的脸蛋染上一抹红霞。 「无敌铁金刚——咚,呼……果然还是*水木〇郎才是基本——咦,你们两个都不唱吗?」从热唱中归于平静的良雨,看着正处在微妙的尴尬状态的我们两个,脸上浮现问号。(编注:老牌热血动画主唱水木一郎先生。) 「对不起。」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澪就先满脸愧疚地道着歉。 「在这种地方要唱些什么歌,我实在不知道……」 「你说这种地方……」 良雨脸上虽然露出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亲切的笑容,坐在澪旁边开始操作遥控器。 「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而且,我自己也会有故意要配合场面气氛的时候,不过现在只有我们,不用太逞强。而且,难不成澪是不想让哥哥和我觉得很奇怪对不对——」 良雨说完后,便朝着澪露出一抹令她安心的笑容。 「可是不管澪唱什么哥哥应该都不会在意喔。就算澪是音痴也没关系,因为哥哥更是个无可救药的大音痴,所以放心吧。而且我也知道澪同学是个很优的女生,光是唱个一两首歌,对你的感觉也不会改变,因为我也很喜欢澪呀。」 澪的身体微微地一僵,缓缓地呼出原本窒碍的呼吸,然后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语尾的声音甚至有些飘掉。 「不客气……啊,澪,会唱这首歌吗?」 良雨似乎找到了什么不错的歌。「大概吧……」被问的澪则是没什么自信,不过却清楚地回答道。 「那我们一起唱吧!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喔。」 良雨马上把麦克风递给澪,快速地输入歌曲,接着前奏响起。选个曲还真是累人,我心想。 原来是动画电影《心之谷》的主题曲《乡间小路》。原曲是美国热门歌曲《take me home,try road》,但主角填上了日文歌词,在电影的最后也唱着这首歌。 良雨的脚打着拍子,跟着旋律。而澪则惊慌地接唱。 于是两人开始对唱了起来。 3 优惠时段过了以后,我们走出了ktv,此时街上已是灯火通明。随着红色暮光渐渐从天空消散,黑色夜幕也缓缓地往下拉垂。 「哇,唱得好过瘾。」 最前面的良雨一边满足地叹气,一边往前走着。确实唱得很过瘾。虽然是第一次跟妹妹一起去唱歌,不过可以唱到很多平常不会唱的歌,我也觉得很满足。 我把目光转向走在旁边的澪。莫名满足感也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她脸上。实际唱过了以后,才发现其实澪并不是音痴。她一开始唱《乡间小路》时,也唱得很有抒情的味道。而且当唱过一首后,她也开始自己挑歌,虽然时间过得很快,可是却很开心。 「再见了,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等到了车站前的乘车站,良雨转向澪这么说完后,便从我握着的左手中抢过自己买的购物袋。 「我先回去了,就由我的不肖老哥护送你回家,不用担心。」 当我和澪还为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目瞪口呆时,良雨却露出极度认真的表情。 「哥哥,给你一个忠告,就算你变成催花之狼……也没关系,可是要照着步骤来喔!」 良雨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对我说完后,便转身背对已呈石化状态的我,她跳上正好驶来的公车。我一直恍惚地凝望着她,直到车门关闭开走。 「……」 「…………」 我和澪两人互相瞄了瞄对方。总有种澪和我今天到最后都被良雨要得团团转的感觉。 「……我妹说了奇怪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会。一点也没关系。那只是个玩笑而已……」 玩笑。原来是玩笑呀。她刚刚的话,究竟哪里称得上是玩笑啊?眼睛眨得这么闪亮,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那只是个玩笑。 「嗯,我也很乐意送你回去,因为东西还挺重的。」 我把手中的袋子换只手提,然后朝着澪伸出右手。牵手的时候我总是伸出右手,而澪则早伸出左手,不知道何时开始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了。 「——走吧。」 「——嗯。」 回程的公车正好开来。乘客有点多,不过还是找到双人的座位坐在一起。我让澪坐在靠裔的位置,把东西放在大腿上,此时公车也摇摇晃晃地往前开了。 「今天开心吗?」 「嗯嗯,真的很开心。」 澪静静地点点头。 「跟别人一起去买衣服和小东西,总觉得好像普通女孩子一样,有点不像真的。而且还去唱了歌,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你唱得还不错呢。尤其是一开始唱《乡间小路》的时候。」 「那部电影,我自己也很喜欢。喜欢到电视看完了都还意犹未尽,甚至到把原作也买了回来的程度。」 「我是没看过原作,不过,还真令人意外。」 「是因为我对漫画和卡通有兴趣的关系吗?」 「是呀。不过,我觉得有点开心。」 「?」 「发现了全新的『澪』。」 「……笨蛋。」 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一下子就结束了,公车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话是这么说,不过看了看表,确实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可是总觉得时间似乎还停在刚上车没多久的样子。 我们在刚盖好没多久的新兴住宅区中心下车,走了大概两到三分钟便看到西周家。街灯辉映着依然崭新纯白的墙面和蓝色的屋顶。四周明明已经全黑了,但澪的家却没有点灯。 「隆乃先生和美羽小姐今天也不在吗?」 一提到澪双亲的名字,澪露出复杂的表情说道: 「……好像忙着研究的样子。」 「……是喔。」 无法再更深入地探究,令我感觉到自己的软弱,难以言喻的心情慢慢在胸口扩散。究竟要怎么定义这种感觉呢?我实在无法明确地判断。 有点悲伤,又似乎有些愤怒,有股让胸口骚动不安、莫名的灼热感。如果这种灼热感便是所谓名为感情的心之温度,那么我又该将这种灼热安置在何处?我实在不知道该将它定位在哪里。 ——麻烦的东西。 我想。但是我并不觉得不知道真相是件好事,因为我不想再变回以往那个对感情总有股违和感以及错误认知的模样。 我等澪开了锁将门打开 ,然后将手上的东西放在门口玄关处。 「今天谢谢你陪良雨,我也觉得很愉快。」 「嗯嗯……」 「拜拜!」 我轻轻举起手,然后提起脚步正准备转身,而澪却紧紧地扯住我的袖口。我回过头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澪露出痛下决心的表情,深呼吸了好几次,随即便抬起坚定的脸说道: 「要来读读看吗?」 「?」 「《心之谷》的原作。还有顺便,那个,我想晚餐也……」 「……」 澪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让我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算你变成催花之狼……也没关系,可是要照着步骤来喔!』 良雨的话回荡在耳边。这样算不算是照着步骤来啊?此时我的心里想的却是这类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 「啊——嗯嗯……」 我迟疑地溢出模棱两可的低吟,不过答案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之所以并没有马上回答——是因为这个年龄独有的忸怩使然,而且眼前这位少女也清楚地感受到这种感觉,因为从她脸上僵硬的表情很容易就读得出来。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我答应后,澪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你想不客气些什么?』 脑中出现良雨乐不可支又不怀好意的玩笑话。 吵死了,闭嘴!不要连在我的脑海里都开始胡言乱语。 我很久没进来澪的房间了。当我看着漫画时,澪说要去准备晚餐,先走出了房间。 澪拿给我的漫画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所以有些地方褪色了,不过倒是没有缺页或破损。看得出来她一直小心地翻阅着,不过这本书是澪从书架的最里面拿出来的,或许最近并她没有在看也说不定。 总之我慢慢地阅读着情节,仔细地品味着书中的角色。那个我所不知道的澪,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读这本书呢?我脑中不禁这么想着。 「——久等了。」 澪已换上休闲服,并且套上纯白的围裙,她打开房间的门邀请我。等我走下楼梯时,香味扑鼻而来。餐厅的餐桌上面,已经摆好完成的料理。刚煮好的白饭、洋葱汤、酒蒸鲑鱼、酪梨鲔鱼沙拉。每一道看起来都很丰盛而且赏心悦目。 「好好吃。」 白酒和奶油的风味深深透入鲑鱼肉里,淡淡的胡椒盐也放得恰到好处,口感跟外观比起来丝毫不逊色 「真的吗?」 澪用一副新手鉴定师般认真的表情盯着我瞧,我则干脆地点点头。 「对呀,虽然总觉得最近都一直吃到好吃的东西,可是这个也超好吃的。」 「——太好了。」 澪安心地呼出一口气,送了一口跟鲑鱼一起蒸的芦笋到嘴里。 基本上,这顿晚餐进行得很安静。我偶尔问问澪对做菜有没有特别重视的地方,交换一两次意见之后,接着又问她料理的烹饪方法。 用完餐后,澪烧好水,准备好两人份的红茶。她泡的红茶依然很香醇。 喝完红茶之后,澪说:「我要洗碗。」于是便示意我离开餐厅。虽然我开口说「我也一起帮忙」,不过澪却摇摇头,说:「你到房间等。」 我回到澪的房间,再次拿起刚刚看到一半的漫画。 话说回来,我是那种看漫画比阅读文字还更花时间的人。读文库本的时候明明可以一页一页翻,可是看漫画的时候却非得要一个图一个图看才跟得上剧情。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等我看完书以后,往旁边一看,才发现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那里。她将头支在弯曲的膝盖上,凝视着我看书的侧脸。 「你应该叫我一声的。」 「我看你看得很认真。」 澪这么说完,便噤了声,身子靠在床上。 我把刚刚读到现在的书放在桌上,然后也跟着靠着。 「……」 「……」 彼此之间只有一根手指头的距离——几乎要肩并肩的距离,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闭上嘴,努力搜索着接下来的话题。 「……澪——」 「……和也——」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出声的。 我和澪互相呆呆地瞧着对方的脸,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老套的喜剧一样。 淡淡的笑意轻轻地浮在安定的空气中,我们都打住了话语。 澪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落在澪的肩上,让她的身子偎向我,我将脸埋在她的秀发里面。她的发丝有些湿润,微微散发着肥皂的香气。 进行到这里以后,接下来就变得很自然了。 我们相互亲吻,关掉房间的电灯,在微亮中脱去彼此的衣服。 并不是激情地相互索求,而是宛如在夜路中迷失的人一般,缓缓地互相确认着对方的身体。我触碰到澪的锁骨时,她也确认着我肋骨的形状。我的手指在澪背部凹痕处巡回,她的手则勾在我的肩胛骨上。 我们静静地互相拥抱。 即使可以直接地感受到对方的律动,与高速跳跃的心跳相反,我缓慢且小心地重复一次又一次的动作,之后便立刻强力地拥抱着对方。当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黑暗深幽的森林画面。 「虽然很诗情画意,可是却是让人伤感的景像吧。」澪一边抬头看着我,一边说道。 「是呀。」我俯视着澪同意道。 忘了题目是什么,我有印象看过一本描述遇难的登山者,紧握着不能用的手机,拼命走着的小说。澪的喘息声飘荡在我的耳边,我把我们与小说中那名害怕放掉毫无希望的浮木的遇难者身影重叠在一起。之所以会联想到这个画面,是联想到那片被细腻描写出的夜晚森林的黑暗。在这种时候竟然想到这种事情,我真的觉得自己实在太奇怪了。 「奇怪也没关系吧,至少不是想到熊的摆饰。」 「熊?」我吓了一跳。 「我只是举例而已。」澪微笑说道。事后想想,这也许是西周澪这名少女难得自发性所开的玩笑也说不定。 结束以后,我们依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森林的黑暗消失了,残留的只有轻微的疲劳和大大的满足感。 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于是伸手沿着澪的背部、肩膀、手腕然后一直到手心。当我巡回着左腕时,澪「啊」的一声,身体微微一僵。 「啊……对不起。」 「——不,没关系。」 我立刻想要抽离我的手,不过却被澪抓住,阻止了我。 「——我想要你碰。」 带着些微的羞怯——也渗着些许的悲哀,澪这么说道。 我温柔地松开澪紧握的手,用指尖轻触着她的左手腕。她软滑的肌肤上,刻印着多重、无数道被切断的粗糙裂痕。那是她自己刻画着自己、自残的伤痕。每次只要我一抚摸着伤痕,澪的身体便会僵直。或许是因为敏感的伤痕被碰触到,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但却被她努力压抑的缘故吧。 「……你不会讨厌吗?」 我问道。澪则轻轻地侧过头,似乎想要确认我的意思。 「被别人触碰到伤痕,不会觉得难以平静吗?」 「……和也觉得恶心吗?」 「当然不会。」 我立刻回答。 「以前——从以前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改变过,我还是喜欢着你。不对,每次只要我反复抚摸着这一道道的伤痕时,反而会对你觉得更加怜爱,更想抱紧你。」 微光中,澪的眼睛眨了好多次。除了惊愕之外,还带着些微的苦笑和 叹息,是难以言喻的叹息。 「本来以为已经习惯了……你又这么干脆地说出令人心烦的话,真是一点也没改变。」 「有这么烦吗?」 我只是把心里想的话照实说出来而已。 「不解情趣的时候更烦。」 澪淡淡一笑,然后便再次将身体靠近我,双手环了上来,肌肤贴着我。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但不知何故,脸上依然僵硬地颤动着。 「如果不想被说烦人的话——那就在开口前紧紧拥抱就好了。」 澪说道,声音仿佛就要散失在空气里。 「……那个,难道,你是觉得害羞吗?」 激烈的骚动原来是澪的心跳传染给我的,而且我察觉到她小小的声音再也无法维持以往的平静。「笨蛋。」澪说完后便沉默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紧紧地拥抱着澪。力道比刚刚还要重上许多。我喜欢的女生,正在我的怀抱中。光是这样,我就感到有股莫名的无敌感。有种什么事都作得到,哪里都可以去得了的感觉。不久以前还感到违和感的我,心境已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转变。 我对这样的自己苦笑着,但却不愿放开手,想紧紧拥抱这种温暖的幸福感。 4 当我正眯起眼凝视着朝阳、冲泡着咖啡时,下楼梯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听起来像是还没睡醒,脚步凌乱、不规则的足音。我将热水冲进蒸好的咖啡豆里慢慢过滤。此时正从客厅走来的良雨,对我道了声长长的:「早安——」 「咦!……可以给我咖啡吗?」 「再等一下下。」 我把刚冲好的咖啡倒进杯子里递给她。她一脸困倦地揉着眼睛,接过咖啡。端着杯子喝的她,与其说是怕苦,反而像是突然被烫到似地,不停地咳嗽,还吐着舌头降温。 「好烫!」 「谁教你没先确认就喝了。」 我不管泪眼汪汪地盯着我的良雨,而决定先喂跟她一起下楼、准备要用爪子扒我的脚的那三只小猫。如果刚洗好的制服被爪子抓到就糟了。我打开罐头倒进盘子里,当我正要把盘子放在客厅的时候,它们早就争先恐后地吃起饲料来。这真是一副让人不禁想微笑的画面。 「我说……哥……」 我转过身面对正轻戳我的背的良雨,她将嘴凑到我的耳旁。 「——那,之后怎么样了?」 她鬼鬼祟祟地跟我耳语着。 「……」 她虽然表现得兴趣盎然的模样,不过却害羞地涨红着脸,小声地说。良雨毕竟还是个不折不拙的健全女国中生呢。我露出苦笑。苦笑完之后…… 「别一副色老头的样子!」 我啪地一声敲了良雨的额头一下。 「哎呀——!」 良雨的惨叫声让吃完早餐的猫儿们吓得回过头,而土司机的声音也在这绝妙的时机响了起来。 ——钤…… 「今天还是一样热呀!」 才踏出去不到三步,良雨就抬起手遮着脸,眺望着晴朗的天空。 日历上写的应该是残暑,不过这个事实随着蒸腾的热气摇曳,没有人能实际掌握这种变化状况。毒辣的阳光,家家冷气排放的废气,将就连滴落在地表的汗水也给瞬间蒸发了。这是绝对无法改变的现实。 如果从竹篱的空隙窥看,狗儿正躲在狗屋的阴影处伸着舌头。若是将目光投射在围墙上方,会看到野猫们正烦躁地不停动着耳朵。蝉鸣之所以热闹地响,应该也是因为烦得受不了了吧。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的只有从我们旁边经过的小学生而已。穿着国中或高中制服的学生陆陆续续映入眼前,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好烦」。 「烦恼愈多就愈觉得长假很珍贵,对吧。」 我一直觉得没什么烦恼的妹妹,正喃喃自语着: 「你那是偏见吧?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有烦恼的。」 「例如?」 「担心没用的哥哥之类的。」 「我有这么没用吗?」 「除了没用之外还有什么形容词吗?」 「……还是说没用好了。」 在岔路上挥手道别后,我缓缓走在住宅区的上学路上,稍微地绕了一下远路。终于来到了这个充满空屋和半成屋,显目的新兴住宅区。我看到在一个位于房子和房子中间的神社前面,站着一名少女。 「早安,澪。」 「早安,和也。」 打完招呼以后,我们慢慢地一起走着。也不是没有想说的话,只是对我跟澪而言,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单纯在彼此身边,那是我和澪开始习惯彼此时,最自然的相处模式。 『不过你所谓的交往又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当我在染上红霞的教室里告白时,澪曾用冷淡的表情和双眸诘问我。澪的那一双被晚霞染上红光的眼瞳,在我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我想跟你在一起,当然牵你的手一起去看电影也是其中一种表现方式。不过如果真要说的话,我对于这种关系的解释,应该是当你坐在这里看着尼采的时候,我也拿着海明威坐在你的身旁,我想要的是这样的空间。」 那时我的回答,究竟是出自意识,还是纯粹只是种冲动,到了现在我依然不是很明白。不过『在一起』这个部分却是毫无造假的真实。也因为如此,我和澪才会像现在这样走在一起。 当我一边走,脑袋一边思索着这些时,澪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腕。 「你看,那个是哪一所学校的制服呀?」 我顺着澪的视线看过去,路中央站着一名少女,她身上穿的制服看起来很陌生,穿着也和一般对制服的印象有很大的不同,有种好像散发出桂花香味的华丽感。如果不是手腕上缠着臂章,根本想不出那是件制服。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这附近有穿那种制服的学校吗?」 虽然澪这么问我,但是我在这城镇住了快十年,却从没看过正站在前面的那名少女身上的制服。不过澪注意到的其实不是什么制服,而是穿制服的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发丝。那是介于栗子色与银发中间——理想的亚麻色头发。一头柔软波浪的长发用缎带缠着,因此更能清楚地看见她的侧脸。与柔嫩稚气的轮廓相反,眉眼十分秀挺,看起来很有气势的感觉。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形容词可以形容。不对,应该说就算想到形容词,但却会在下一瞬间让人感到不确定……少女的气质给人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等我们接近之后,少女转过原本凝视空地的脸,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问候道:「早安。」她只在单边的脸颊上,勾起宛如浮在黎明中的新月般,浅浅的笑纹。 我停住脚步,回道了声早安,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回到刚刚一直凝视的地方,我和澪很自然地也将视线投向她凝望的方向。 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放着开工祭典中使用的竹子和结界绳。烈阳正从空荡荡的地面上缓缓升起,垂落的纸片轻飘飘地摇动着。 「我很喜欢这个。」 少女仿佛解释般地说道。语气虽然淡淡的,但话尾却透着令人心醉神驰、余音缭绕的感觉。 「祭典完成后的情景,会比祭典举行前和祭典举行时更神圣庄严,你们不觉得吗?」 虽然语气听起来像是问句,不过她似乎并不期待听到答案的样子。因为她只是站在空地的正中心,安静地凝望着祭坛而已。 「我觉得这种气氛很像某种东西,所以一直在脑中思考着。然后,终于让我想到了。」 少女流转的眼瞳里,照映着我和澪的模样。与发色相同的眼眸,微微地闪了一下。 「——你们不觉得很像杀人案件的痕迹吗?」 我惊讶地挑了挑眉,而身旁的澪则是表情与肢体都瞬间陷入僵硬。 「……呵呵,开玩笑的啦。请不要当真。人家刚好是想说说这种话的年龄,这种事很正常吧!」 迅速转变的轻佻声调,让四周微微飘着阴沉的氛围渐渐散去。少女转身面对我们,然后杆像突然发现什么似地偏了偏头。 「你们的制服是——〇△高中的对吧?」 少女不急不徐地朝我们走近,举止优雅地轻轻地点点头。 「初次见面,我是葛峰圣。*葛汤的葛,山峦群峰的峰,神圣的圣。今天正好要转学过来。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一年级的学生吗?」 (译注:将砂糖混合葛粉,再注入热水的一种食物。主要是给幼童及病人食用,也作温暖身体的用途。) 「啊,嗯……」这一切让人感到很奇妙,我和澪也只能含糊地回应着,不过葛峰圣却一脸好像很满足地噗哧一笑。 「我也是一年级。如果我被分到跟你们同班的话,到时再请多多指教。」 她再次点头示意,我和澪则简单地自我介绍。我们两个其实都很不会自我介绍,所以根本只报了自己的名字而已,真的非常简洁。 「和也同学配上澪同学吗?真是人如其名的好名字。」 「葛峰同学为什么会来这里?是迷路了吗?」 「不,我是在等人。因为一直没等到,所以有点恍惚而已。」 葛峰圣微笑地回答我的问题。「你们请过吧,挡住你们的路,真是不好意思。」她说完后便让开了。我朝她微微点头,然后从她身旁经过,继续往学校走去。我中途回过头看,她果然还是继续凝望着空地。 「……长得真像。」 「是呀……」 我轻轻地领首同意澪的低吟。 那名唤作葛峰圣的少女,那一对眼瞳。好像之前澪用来自残的登山刀般,绽放着冷冽、宛如无机质般的光芒。 inter cut 拥有一头亚麻色发丝与黄褐色眼瞳的少女——葛峰圣默默地凝视着空地正中央上,用来祭祀的简朴祭台。在无情毒辣的阳光直射下,她站得直挺、动也不动的模样,带着严肃,不过似乎也只是漠不关心罢了。 孕育着矛盾的少女。暧昧的氛围非常惹人注目,却不是十分突出。虽然感觉不安定,但她的内心却又确实有着某种坚毅的存在。如果波涛汹涌的沙岸可以化作人型,说不定就会像少女这副模样吧。 「——嗯,是呀。充满幸福,一脸满足……又带点愚蠢,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恋人一样。」 圣微微地一笑,轻轻地溢出低喃。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正与在场的某人对话似的,几乎给人种心电感应的感觉。 不过,四周却空无一人。只有不停泣鸣的蝉,以及停在电线杆上敛羽休憩的乌鸦。她的目光只停驻在青竹和结界绳区隔出的祭台而已,并没有其他地方。 「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美丽,西周澪。呵呵,感觉就像恋爱中的少女一样。」 不过圣依然朝着空无一人的某个方向持续说着话。看起来也不像是开玩笑或是陷入疯狂。纯粹只是理所当然地对着虚空说话,并且对着空气回答。 「相坂和也……真是让人搞不懂。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少年一样,不过好像又不只是这么简单……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圣转身面向相坂和也和西周澪离去的方向。浮现在她脸上的微笑,带着兴味,却也有点轻蔑的感觉。随着视角的改变,她的模样也跟着产生变化。 「那么,该走了。」 她的呢喃声听起来轻松愉快,不过踏出去的步伐却宛如巡祭之旅的第一步般沉重。 2nd cut 接近 1 不知道其他公立高中的状况是怎么样,不过在我所就读的县立〇△高中里,有一个很气派的餐厅。大概有差不多四个普通教室那么大,大约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个人左右,十分惊人。外观新潮(我觉得这点最重要),而且也好看。 这所高中是因应三市联合学园都市计划而成立的,这个区域也获得了巨额的补助金。而在邻近的市区也成立了一所公私各半、建教合作的大型大学。这所公立学校也可说是因为这种残存价值,而得以建设丰富且崭新的设施。 与事实上已经被冻结的『首都机能移转构想』的一环类似,这里同时也设了一个区域,准备让它成为经济特区。虽然好像也听到一些说什么非经济性等等的传言,不过不论如何,好歹也是托那个的福,我们才能享受到现在的福利,所以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这间餐厅的套餐非常好吃,而且最重要的就是便宜。 「今天我请客,不用客气,尽量吃吧。」 「你真是大方。」 「多亏了你们,我才有这笔临时收入啊!」 我的青梅竹马兼损友高见明,露出气定神闲的笑容。虽然在学校的餐厅请客,有多少价值其实也一目了然,不过既然请了都请了,我想就不要再吐嘈他好了。 「……为什么我们会让高见同学的临时收入增加了?」 坐在我身旁的澪对我耳语问道,我则用含糊的笑敷衍过去。我和澪的关系被当作赌博的对象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当事人知道比较好。 澪的表情依然一头雾水,但她似乎决定把它当作不重要的事情,所以一边小心不弄散酱汁,慢慢地开始吃起萝卜泥荞麦面(二五〇日圆)。 我用塑胶筷子夹起每日套餐a(四〇〇日圆)里面的超值大炸鸡块。 「话说回来——变化还真大。」 明一副很感慨地说道。从他拿筷子戳着大份猪排井(五〇〇日圆)的举止来看,根本毫无紧张感可言。 「「什么啊?」」 我和澪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唉呀呀。」明则是身体一仰,耸耸肩。 「……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就算暑假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碰面,不过看到西周在某人身旁,而且还在餐厅惬意地吸着荞麦面,还是让人不敢相信。」 「我自己也很难想像,竟然会让高见同学这样的人请客。」 澪一边用餐巾擦着嘴,一边说道。 「早春时你第一个跑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还想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这我可是第一次听到……」 我停下筷子瞪了过去,明则立刻快速地拨动着猪排井想要蒙混过去。我不管他,依然继续瞪着他,明则双手举高说道:「我投降,投降了。」 「那是你告白之前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别生气啦!」 「我才没有生气。」 我才说完马上塞了一口炸鸡块,然后又吐了一句话,可能是真的太没礼貌了,澪责备似地看了过来。 「和也,边吃饭边说话我觉得不太好喔。」 「唔……嗯嗯。抱歉。」 这次换我举高双手投降,坐在我对面的明则笑出声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你们两个真是精彩。」 明贼兮兮地笑着说道。 「不过啊,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和也。国中的时候,根本就想像不出你会有跟女朋友打得火热的一天哪。」 「不要跟杉野讲一样的话。」 杉野夏姬是我国中时期的朋友。目前就读邻近市区的昂领学园高中。昂领高中配合学园都市化计划,刚设立没多久,是一所全宿舍制度的学园。她是因为讨厌父母才进入宿舍制度的高中就读,这个夏天本来应该也要留在宿舍,不过她依然完全无视门禁到处玩。之后听说她硬是住进正在交往中的大学生男友公寓里的样子。 「拜托你也差不多一点。就算是暑假,可是居然跟一个女高中生同居,被发现的话只会让我变成朋友间的绝佳话题。」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她的男友——境基阵伍。 因为这样,所以她只要闲着没事就会来找我和澪,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揭发我的过去,常常都让我很头痛。 「别担心,我不会剥夺杉野的乐趣的。光是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就已经够好玩的了。」 明虽然夸下豪语,不过说的话却没什么信用。某种意义而言,这个男人比家人都还了解我。我从国中的时候就开始跟他混在一起,不过孽缘则是从国小就开始了。比起国中时期还更致命的一些有的没的…… 「对呀。所以才好玩嘛!」 明咬着筷子贼贼地笑着眨了眨眼。 「……你的直觉是不是又变强了?」 「嗯——都是受到沙姬部学姊的影响。因为那个人几乎是esp能力者。」 「高见同学好像常常跟沙姬部学姊在一起对吧?」 澪吃完后,很感兴趣地问着明。自从暑假时认识以后,好像不知不觉间沙姬部学姊就成了她崇拜对象的样子。 「嗯,受到她很多的照顾。」 「你们在交往吗?」 澪随口一问,让明喝下去的水顿时哽在喉咙,狠狠地呛了一下,口水喷到我刚吃没多久的套餐上,我皱了皱眉。 「呃、啊、咿、呜……啊,这个嘛……要说在交往好像也不能说没有在交往,不过一般来说交往这个词汇本来就有很多意思,要说符合哪一个意思的话,好像有点重复好像又没有,也有比较困难的部分……」 严肃的外表又是个情报通,常被人说舌灿烂花的明,现在居然语无伦次地答不上话来。 沙姬部岬学姊是我国中时期的前学生会长,也是最照顾我的学姊。虽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过说话的方式却很男孩子气,跟真的男人一样。念书的时候在男女之间都很有人气,也是个真假传言很多的风云人物。 有人说,她曾让一百个以上的不良少年倒地不起。有人说,她会使一种一脉单传的暗杀拳技。有人说,她为了救一个老人,曾单手阻止爆冲的汽车。有人说,她其实是一间大企业的千金小姐。有人说,她是隐姓埋名的超能力者。虽然每一个传言听起来都只是玩笑,不过至少她确实曾在国中时狠狠痛扁了十个左右的不良高中生,我也多多少少见识过她过人的灵感和直觉(基本上会认识学姊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也握有微妙的人脉关系。 与外表不符、是个情报通的明,也因为这个缘故而接近沙姬部学姊,不过却一直被耍着玩。结果不知不觉就变成小弟,虽然两人的关系牵扯不清,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的样子。 澪望着让人联想到热锅上的蚂蚁的明,心里也有数了。她大概也明白了沙姬部学姊和明的关系吧。 「打扰了。」 当我重新拿起筷子打算继续吃的时候,一道这一个礼拜已经逐渐听习惯的声音传入耳边。我从手里拿着的白色塑胶碗的后面抬起头,看到一名拿着橘色拖盘的少女站在那里。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第二学期一开始就转学过来的少女,葛峰圣,笑容可掬地问我们。 「请坐请坐,欢迎欢迎。」 明正苦思着转变话题的时机,所以马上心情很好地说完后,便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葛峰端着拖盘,有礼貌地打声招呼,然后便流畅地坐了下来。 「非常谢谢你。」 「不客气。」 明一脸安心,又有点难为情。 澪若有似无地瞄了瞄我。我轻轻地点点头。 「没想到真的会分 到同一班,实在让人很开心。」 葛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澪的脸,分别对我们露出礼貌的笑容。 「什么?你们跟葛峰同学认识啊?」 「这个嘛……」我含糊地回答。 「开学典礼那天,在上学途中偶然碰到的。」澪补充说明着。 其实也只过了三十分钟而已,就再次与葛峰圣重逢了。 我与澪笑笑地聊着天时,班上同学也正东瞄西瞄着我们,这时预备钤响起,导师那张比任何学生都还睡眼惺忪的脸探了进来。「有个转学生来了,请大家多多照顾。」老师的长假症候群比学生们都还严重,当他这么介绍完后,我看到那名穿着体面制服的女学生时,心里竟然奇妙地有了个底。 『我是葛峰圣,请大家多多指教。』 现在还是穿着跟那时相同的制服、吃着海鲜意大利面的这个少女,冷静地自我介绍完后,便一脸开心、满足地笑着环视了教室一圈。 「哦?这么说来,葛峰同学也住在新兴住宅区——北町那附近吗?」 自认为是情报通的明为了搜集这个马上引起话题的转学生(因为制服与众不同,而且长得又显眼的关系)的情报,开始有点社交性地聊起天来。 「不,我跟弟弟住在车站附近的大楼。」 「车站附近……难道是葛式大楼吗?」 听到葛峰的回答,让明的眼睛惊讶地一眨一眨。 「是的。你知道得真多。」 这也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因为那是只要住在这条街上,任谁都知道的建筑物。就算不知道名字,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只要随便在家里的二楼往车站的方向看去,这座高楼马上就会映入眼中。那是配合之前提到过的,为了再开发而建造的多功能综合大楼,里面有分租公寓、饭店、摩天咖啡厅等机能。而附属的别馆中也有百货公司。葛式大楼在这些因应再开发事业而建造的大楼群中最为显目,宛如供奉神明的祭台般,闪着白亮的光辉。 「哦。那么果然谣言是真的罗?」 「什么谣言?」 葛峰圣用纸巾擦了擦嘴,回问道。明则开始发表他自傲的情报讯息。 「就是很少见的姓氏,才想说是不是跟葛峰企业有什么关系之类的。和也跟西周应该也听过吧?」 「我是没听过谣言,不过自己倒是有想过。」 我回答完,吞下随餐附上的野泽菜后,便吃完中餐了。我拿起塑胶茶碗,喝了一口温温淡淡的绿茶。 「我还没到可以融入班上、讨论八卦的程度。」 澪用左腕搓弄着右腕,略带僵硬地说道。她偷瞄着葛峰,澪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就一直很在意葛峰的眼瞳吧。那是一对毫无任何意念杂质,宛如纯粹水晶般的透明眼瞳。 她本人则是一边露出微笑,一边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注意到澪的视线,葛峰眯起眼睛回望着。宛如冰雪结晶般纤细的睫毛让瞳眸转沉,在漾起单边笑窝的微笑中,添了一丝迷样的阴影。 「嗯,确实是个少见的名字。是的,正是如此。葛峰产业的现任社长·葛峰玄正是我的父亲。」 她用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嘴里,仪态良好地咀嚼了几口吞下后,用一副仿佛在谈论料理感想的语气,干脆地说明了自己的出身。 就算猜测时的心态有『该不会』这种成分,不过直接地听到后依然让人略微感到惊讶。除了葛峰之外的三个人,都露出相同的反应。 「呵,原来如此。葛峰产业原本就是葛式大楼的投资集团之一,所以你会住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提出问题的明似乎想要确认般地频频点头称是。恐怕在他发问之前就对答案有八成的把握了吧。 葛峰产业原本是一间制药公司。历史悠久,其前身是从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药物仲介商。大约在十年前买下发生药害事件的一间国内最大企业(当时的葛峰制药工业改名成葛峰产业),之后一举成为国内业界最顶尖的企业。当时葛峰工业对药害事件的受害者所采取的救济措施让人耳目一新,所以企业本身的形象也非常良好。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转学到这间公立学校来呢?」 我尽量用有礼平稳的语气问道。 既然是葛峰产业社长的小孩,那家世、社会地位和财产这三样东西应该一应俱全,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我们就读的学校,虽然是在邻近市区中的县立高中,县内升学率也是最高,不过顶多也只是个地方公立高中而已,根本不需要在一年级下学期特别转学过来。 「嘘……」葛峰伸出右手食指。那是一根纤细直长、充分保养过的美丽手指。她的指头,移向柔软的唇边…… 「——这是秘密。」 然后俏皮地笑道。从她细长的眼睛里,可以感觉她是打从心里享受着我们的反应。 「等我们感情好一点再说吧。秘密就跟化妆一样,呵。」 2 「果然。看她的制服,才想该不会是真的吧。」 「很有名吗?」 「那是东京一间有名的贵族女子学校的制服。只要有点暴发户的样子就会被当成笨蛋,早上的招呼语都用『您好,早安。』而且校区里面还有教堂,学生会也会举办优雅的茶会,大概就是这种学校。毕业旅行地点虽然选在京都,不过却是包下整间餐厅,然后吃着用精致漆器盛装的怀石料理的学校。是不知道有没有啥『姊妹』风俗啦,就算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原来如此。」 「怎么说都很不错啊?」 确实是很不错,而且因为很特别,所以也特别问了一下那间学校的校名。明说的校名的确是我所知道的那间学校。 午休时间在餐厅聊完天后,葛峰圣微笑地挥挥手与我们道别。「我要去听社团活动的介绍。」她是这么说的。 「再说,除了附属大学以外,好像也有很多学生特别去考t大还是庆0,所以头脑也很好吧。你能相信吗?竟然是因为好玩才去参加的耶?看样子葛峰就是这种例子。而且,还经过那种莫名其妙的领导者文化薰陶,才让大家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虽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制服跟别人不同,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吧,跟她一起转学过来的哥哥也马上引起话题。」 「哥哥?她不是跟弟弟住在一起吗?」 「我也有点在意这点。不过,跟她一起转学过来的葛峰昂是二年级生,从外表来看他们确实是兄妹。而且总而言之这个葛峰昂学长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根本就像少女漫画里面的王子殿下一样,不知不觉就成为女生崇拜的对象了。虽然他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不过似乎也是个运动神经很强的人,社团请他当救兵的人好像还不少。」 「哇!」 「是很不错的『哇』吗?」 「也不是啦。」 「这么说来你也不参加社团啊?」 「你是看到这个才问的吗?」 我指了指抱在怀中的讲义,然后说道。 「学生会委员有很多麻烦的事要做,再也抽不出时间了,你就饶了我吧。」 都是因为国中时当过学生会会长,所以在一年级一开始我就被选为学年委员。本来以为下学期就可以结束了,不过投票完后还是继续连任。托这个的福,让我最后一堂课前还要跑来教职员办公室。 「时间?时间呀?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需要时间的。」 明有点贼兮兮地说道。本来是想要让他帮我的忙,结果他的手却空空地晃来晃去。看样子只是想找我哈拉几句而已吧。 「不要想一些有的 没的。」 爬上楼梯,转向走廊。第五堂课刚结束,有一堆学生正在走廊上闹哄哄地聊着天。原本上课时令人在意的蝉鸣声,现在也输给学生们吵闹的声音了。 「我只是想要安静地读书而已啦。」 「应该要加上一句「在西周的身边」吧?啊啊,真是青春。一点都不在乎夏天的炎热,真是了不起。」 「不好吗?」 「是呀,不好。超级不好。还有,那个,更那个的,应该有吧?午后时分在饮茶店聊天之类的?」 「暑假时常常这样啊。」 「凝望着美丽的海景,然后说『美丽的是你』之类的?」 「之前我们不是去过海边吗?你跟杉野不是也一起来了?」 「约会跑去逛街?」 「刚好一个礼拜前才刚逛过,良雨也有跟去。」 「那有没有买些礼物之类的?」 「不是很贵,在庙会的时候有买一个发饰当礼物。今天她也有别在头发上……」 「……该做的事情都有做嘛。」 不停地转动脖子和手腕的明,最后无趣地吐槽道: 「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第一学期时虽然美丽不过却冷淡的西周终于变可爱了。她变得稍微爱笑了一点,而且也多少吸引了男生们的目光。」 「——哦。」 「不要发出这种恐怖的声音啦。有你在,也没人敢怎么样啊。不管怎么看,你们两个都是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 原本笼罩大脑的阴霾心情因为明最后的一句话而一扫而空,沉重的步伐顿时也变得轻盈起来。甚至也完全感受不到怀里讲义的重量。 说到变化,我确实也变了,变单纯了。简单的一件事或一句话就能让我的心情忽上忽下。之前——总想尽量保持冷静的时候——我的步伐是平稳的。总是一直想要看清楚这种偶尔扰乱我感情步调的实体,但却连自己都渐渐想不起来的我,如今仿佛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飘飞到某个地方去似的。 『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这句沉吟在我心里已久的『预言』忽然闪过我的脑海。 我发出苦笑。 带着怀疑、一直在脑里反复沉吟的『预言』的确说中了。我想,『那个人』也许真的是超能力者也说不定。 「——怎么了?怎么突然笑了出来?」 「不,没事,只是想到一点事情才笑了。」 话说出口后我就一直在想,明是否有让学姊下了某种『预言』?如果真的有,那又会是关于什么样的事? 虽然我心里满是疑惑,但结果却什么也没问出口,只是让明帮忙打开教室的门。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让这个问题在心里延烧,也许明就像我一样,他的『预言』也无法这么简单就说出口的吧。 明一边碎碎念,一边帮手上都是东西的我打开了门。 下课后,我拿出桌子里面正读到一半的文库本,站起身来。然后朝着窗边那个固定的位置走过去。对我而言,那已经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认错、几乎已根深蒂固的地方。 「嗨。」 「嗨。」 我一如往常地打声招呼,便在澪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这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吧,放学后我和澪的周围总是会形成一个空白地带。从上学期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就大家保持距离的方式来看,这一点或许已经逐渐变成一种小小的心照不宣。四月和五月时,可能是受到环布在澪周遭气势压迫的关系,所以大家总是保持着仿佛随时就可以逃跑般的距离。 ……不过,我怎么有种我们好像已经被当作某种风景名物来观赏的感觉? 「怎么了吗?」 澪的头微偏开口问道。她问话的方式十分自然,让我突然间有种『果然变了』的实感。交往初期的时候,一开始的招呼声通常都是我们彼此间唯一的对话。想到这里,就觉得周围的视线只是些枝微末节的小问题而已。 「没事,什么也没有。今天你想要读什么书?」 「培根的新工具(novum num)」 「培根?」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努力地思索着。原来是不同于哲学的领域里面的名词。 「培根指的是炼金术师吗?」 「炼金术师?」 这个名词似乎让澪觉得很意外,她眨了眨眼睛。不过好像马上就抓到了重点,她确认过后便开始说道: 「你说的是罗吉尔·培根吗?」 「不是他吗?」 「我要读的是佛兰西斯·培根。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你没听过『知识即是力量』这句话吗?」 「这句话我总觉得好像有点印象。」 「他提倡的是经验论,也可以说是经验主义的一种思想。他的学说是在说明,人一出生即是一张白纸,经验累积之后就变成知识。就连近代科学的实证方法中,也包含了他的思想。由观察和实验而得到的归纳性证明,也是科学哲学里重要的一种领域。」 最近,我和澪都会互相交换彼此读过的书的内容和感想。虽然不合的程度令人惊讶,不过却也是一种乐趣。我看的是故事书,她读的则是哲学书。借着彼此间的交流,可以让未知的世界鼓动着澪的内心,而我也对这些意外的知识感到非常好奇。这是种既能互补、又能有好心情的阅读。 看到比以前还要健谈的澪,我很高兴——应该说是感到很开心。 「培根所提倡的观念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叫做id的四种偏见和主观喔。」 「id?」 「i.d.o.l.a。id,也就是偶像的意思。这里指的是类似偏见的意思。表示种族的id、洞穴的id、市场的id还有剧院的id。当我们能克服这四种id的时候,人类就能趋近于真理,这就是培根的论点。」 「哦。」 「那你读什么书呢?」 澪好像讲课般解说完后,我拿起文库本的书皮给她看。与其说是书名,不如说是作者让澪稍微地倾身蹙起眉心。 「史蒂芬·金?你这礼拜都看恐怖故事吗?」 「不是。前阵子从你家回来以后的一个月,我都一直在读电影原作。所以我想读读看『站在我这边』的原作。」 「……那是不是寻找尸体的故事啊?」 「是没错,你看过电影吗?」 「我讨厌恐怖小说。」 可能因为作者是靠恐怖小说红的,所以一提到史蒂芬金的作品,很多人就会联想到恐怖小说。因为我认识这名作者的契机是从电影『刺激1995』开始,所以当我知道史蒂芬金竟然会写恐怖小说时,真的吓了一跳。 「咦,真令人意外。」 「……意外什么?」 「你竟然会讨厌恐怖小说——不对,这好像也满符合你的印象,对吧?」 至少很难想像澪一个人处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恐怖电影的样子。不管是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总觉得认真读书的模样还是最适合她。 ——是的。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 「……怎么了吗?」 澪先觑了觑我然后问道,让我心里一惊。看样子不知不觉间我又往不好的方面想去了。 「——没事,只是在想下次要不要约你去看恐 怖电影。」 「……我真的不敢看那个喔?」 「这样才刚好啊。待在你旁边的话,你可能会紧紧抱住我也说不定呢。」 「……我不想理你了。」 澪的头往旁边一撇,我苦笑地安抚着她。她令人意外地竟然赌气地转开目光,我只好躬身低头道歉,总算让她心情变好了一点。跟她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提恐怖小说的话题以后,我们便开始一如往常地看起书来。 ——可是我内心深处总感到一股隐隐的刺痛。我偷偷瞄了瞄澪,一直无法集中精神看书。在我拼命想要含糊带过的笑容里,其实真的想向她道歉。想说对不起骗了你。 我蒙混过去的思考——疑问。那就是「你是从什么开始把读书当成了你的中心?」这个疑问让我这么思索着。 ——难道是当你开始自残时,差不多同个时间吗? ——难道原因是一样的吗?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问出口。所以我明明拼命想借着看书去遗忘,但却是这么地困难。 ——结果我只是转移目光,压抑忍耐着而已,并不是真的全部接受了澪吗? 心中一浮起这个念头,我的胸口又变得更疼。我也不知道这种感情的根源是什么?愈是清楚这种感觉,我就愈不了解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个天真又幸福的烦恼。 3 放学时在学校播放的旋律到底有几种啊? 我只有听过国中时听的『萤之光』,和现在播的『traumerei(舒曼的梦幻曲)』而已,就算去调查全国,大概也都差不了多少吧。不管是哪一首,都是独自一人听时,会感到寂寞难耐的编曲,好像是某国的民谣。 「——你们好。」 葛峰圣在没人的阶梯转角处轻轻地弯身行礼,她抬起头,微笑虽然挂在脸上,不过看着我们的眼睛却犀利地眯了起来。那是在午休时在餐厅没见过的表情。 「我等你们好久了。等到脖子都变长了,呵呵,当然只是种比喻而已。」 她戏谵地说道,眼眸却牢牢地盯着我们——盯着我和澪。 「……有什么事吗?」 我换了位置,走到澪的前面,面对着葛峰。 葛峰看见我这种举动,觉得有趣地笑了笑——那种表情我见过。 「呵呵。看你的反应,似乎是有想到了些什么对吧?」 「……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一直在想,嗯,总觉得以前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 「有这么像吗?我的眼睛跟以前的澪同学——和西田贵流……」 『梦幻曲』的音乐混入了杂音。宛如窒息般哽在喉咙中的、咳嗽般的杂音。 站在我身后的澪身体僵了僵,紧紧扯住我的衣服。 我的目光扫了手中提着的书包一眼,不过马上又回到葛峰身上,与她对峙着。 「——别担心。我不会害你们的。这一个礼拜我不是很安静吗?」 葛峰呼出一口气后便转过身去。 她轻轻回头时显露出的目光,看起来少了些温度,并非是那种冰冻的眼神,而是宛如不能自己发热的矿物般,无法从她的眼眸中感觉到自发性的『热度』。掌控感情和心灵的精神体温,大概潜藏在她身体的最深处吧。 「请跟我来,我们只是有话想说而已。不只是想对西周同学,还有相坂同学,请你也一起来。」 我迷惑了。 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但是由她口里说出『西田贵流』这个名字却让人涌起无比的警戒心。 「……」 我无言地转向澪,她紧抿着双唇,目光坚定地回视着葛峰。 「……我知道了。」 葛峰动也不动地凝望着我们两个。 「我接受你们的邀请。」 天气依然很炎热,但傍晚时的风却带着些微的凉意。一片明亮中,总觉得太阳的彩度似乎渐渐地转微。也许是因为担心着即将逝去的夏日气息,完全成为主角的蝉正「唧唧唧哪……」地叹息鸣啼着。 我们跟着葛峰的身后追了上去,穿过宽广的操场。 也许体育社的人已经互相交接完了,或是刚好碰到放学时刻,所以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在上学期就已熟悉的操场和我现在正走着的操场,看起来竟然有如天壤之别。总是让体育社占据、充满骚然热闹的操场现在却除了空荡荡的地面外,什么都没有。几乎埋藏在沙里的绳子和竿子勉强撑起「操场」这个名词的意思,但感觉却像扭曲的咒具一样。 这种景象,好像是把存在于我心里的违和感具体化成影像一样地写实。 「久等了。」 到了校门口后,圣出声唤住正双手环胸、靠在那里的男学生。 被唤住的少年啪地一声合上正读到一半的文库本。封面被遮住了,所以看不到书名。 那是一名高挺纤细的少年。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葛峰圣的哥哥,也就是转学到二年级的葛峰昂。有点长度、颜色偏淡的亚麻色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栗子色的眼瞳透过镜片望着我们。即使分得出性别,不过一个个轮廓的细节却相像地令人讶异。只是跟脸上表情分明的葛峰圣不同,他的脸似乎带些无精打采的感觉。 「姊姊,就是他们两个吗?」 「嗯,是啊。和也同学,澪同学,我来介绍,这是我弟弟葛峰昂。」 「初次见面你们好。」 葛峰昂笑着说道。 我跟澪疑惑地对看了一眼。眼前的这名少年因为性别差异的关系,看起来很明显比圣还要年长,或者可以说因为相像所以才会觉得差异很明显。 「啊,你们会这么想也没办法。不过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弟弟喔,至少我们两个人里面的顺位是这样没错。」 「我们是双胞胎。」 葛峰圣微微一笑。 「学年和年龄之所以有差距,是因为我在找回自我的时候花了点时间的关系。跟澪同学不一样,我有一段比较长的空白时间。」 圣耸了耸肩,目光转向澪。澪一脸沉痛,叹息间混着些许放弃的感觉。 「——b.r.a.i.n.ole。」 澪呢喃道。 圣满足地颔首。 「……在这里长谈也不方便——」 葛峰昂怡然稳重地提议道: 「我们一起去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吧。你们被我姊姊带过来,心里一定很不安,所以地点就让你们选好了,怎么样呢?」 我询问着澪的意见。在这件事情上——虽然有点遗憾——不过毕竟我只是关系者,并非当事者。 澪接收到我的视线,她的眼神闪了闪,露出些微的困惑,不过最后终于轻轻但明显地点点头。 * * * b.r.a.i.n.ole——正式名称是biotech redundant array of indepe neuron-chip ple的样子。翻译后的意思是『生物工学性复合阵列化记录细胞群』。 翻阅二十几年前的科学杂志,可以约略读到这样的概念。根据杂志所说,那是一种让脑细胞再生的技术,也可说是再生医疗的最终目的。 即使到了现在,虽然针对巴金森氏这类会造成脑细胞损伤的疑难杂症,会采取干细胞移植的治疗方法,不过b.r.a.i.n.ole却并不仅止于脑部的再生而已。甚至还尝试进行除了脑部以外,全身性神经系统的再生。说清楚一点,这就是记录神经系统成长的系统总称。 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的神经各处植入收集情报的晶片,随 着成长而持续搜集神经系统的情报,直到信号中断……死亡,然后再从累积的情报依照神经的回路图让脑细胞再生。粗略来说大概就是这类的技术。 以nanoteoiogy奈米科技、*bmi脑机接口为首,还应用了电脑工学、人工神经网路等高度精密模拟系统……统合了别说高中生、就连专业的学生应该都很难理解的东西,而架构成的脑内地图——那就是b.r.a.i.n.ole。(译注:它是一种在人或动物脑与外部设备间建立的直接连接通路。在单向脑机介面的情况下,电脑会接受脑传来的命令,或是发送信号到脑。) 想当然尔,这种技术只是再生医疗的展望,并非已实用化的技术。借着之前所提过的奈米科技——超微小加工技术,将生物情报转换成电子情报的接续系统,还有能够从保存的情报去描绘出脑内地图的情报控制学的发展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这种技术确实存在。在当时因为伦理问题而被放逐的再生系统则在阳光触及不到的世界里持续运作着。 这件事我知道。我之所以会想调查这件事,是因为我亲眼看见过死而复生的人。 西周澪就是一例。我见过她的『死亡』,还有她的复活,也见到了那个杀死她的少年的死亡—— 然后,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叫作葛峰圣的少女也是个死而复活的人…… * * * 「我十七岁,基本上从户籍上来看的话。」 葛峰圣一边喝着色泽过度明亮,宛如刚流出来的鲜血般的液体,一边如此说道。搞不懂大众餐厅的饮料吧怎么调得出来这种饮料。只要没有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应该是弄不出来这种饮料的。光是没冒泡就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再生花了点时间。」 「——再生……」 澪微微低喃着。 「身体和脑部的再生大概花半年的时间。死因是——嗯,现在先不要说好了。不管怎样,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当我死亡的时候,弟弟已经快速地长大了。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双胞胎但是学年却不一样的原因。」 圣皱着眉头,抽起一个放在旁边的茶包,把它再次放进杯子里。似乎不能理解抽出时间和调配比例的样子。那个混合着各种茶叶的液体,变成了如酸化的血液般浓厚混浊的液体。 「跟你第一次死亡时差不多同个时间,西周澪同学。」 明明说的话中充满了矛盾,可是圣说话的语气却显得云淡风轻,甚至加重了话题里玩笑的意味。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从黄昏开始便逐渐混杂的大众餐厅,如果加上这点来看,这仿佛像是照着拙劣剧本般走着一样。 「——听起来很像笑话吧?」 葛峰昂一边擦着眼镜一边说道。他认真地用眼镜布擦拭着眼镜的镜片,还透着光确认着。他满足地眯起眼、戴上眼镜,然后将眼镜布放回眼镜盒收入怀里。「这是我的习惯。」昂这么说着。 我看着比临而坐的葛峰圣和葛峰昂,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通常龙凤胎应该是异卵双胞胎才对。因为同卵双胞胎会共用同一个染色体,所以不会出现男女之分。 但是看着他和她,即使有性别和年龄的差异,但却像到令人吃惊。不过并不是一模一样。反而像是来自于同种起源,又或者像是硬币的正反面一样,让人有这两个人是一体的感觉。就仿佛葛峰圣的男性面是葛峰昂,而葛峰昂的女性面是葛峰圣——就是这种两人是一个共同体的感觉。 「——宛如玩笑般的真实。」 葛峰圣淡淡地接话,但脸上表情却不像那回事。 对葛峰昂这个人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充满理性的言行,与暴风雨前的平静很相似。身高跟我差不多,却给人十分聪明的印象。与他『姊姊』相像的中性脸孔带着稳定的冷静,颜色偏淡的头发和瞳孔则勾起了神秘感。确实像明所说的一样,给人『少女漫画里面的王子殿下』的气质。不过反过来说,出尘脱俗也代表着足不点地的意思。眼镜对他而言,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辛苦维持着他与现实世界的虚幻锁链。 「宛如玩笑般的现实,实际上正在某个地方发生着。就像意外、自杀或杀亲杀子一样。伹是直到实际亲身经历之前,我们没人见识过那个现实的真相。就跟*薛丁格的猫一样。在被认识之前,情报充其量只不过是被延续的虚假现实和梦境罢了。人的品性到底是该评为愚蠢还是可称作贤明,实在很难去定论……」 (译注:量子物理学——schrodinger"s cat。) 昂话说一半便停住,他来回看着我们的脸,等我们吸收他的意思。 我一边面对着葛峰姊弟,一边用眼角瞄了瞄澪的样子,澪表情镇定地迎向他们,葛峰圣喝着单纯的混合红茶,半闭着眼凝望着隔壁的『弟弟』。 「……你们是对此有所认知的人。对吧?西周澪同学,相坂和也同学。」 「……嗯嗯。」 澪静静地领首。为了抑制自己体内逐渐升高的压力,她深深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例如『死而复活』这种愚蠢的噩梦,即使认识了也无能为力……」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脑髓中响起。 ——淌血的鲜红—— ——刀子的银芒—— ——透明的水槽—— ——沾血的手腕—— ——面具的沉黑—— ——下弦月的锋利尖端—— ——逐渐凋垂的透明微笑—— 被血流溶解,巡回晃动的影像。如断片般不连续地相互交错,最后浮起了一个字。 「b.r.a.i.n.ole」 这让我身体忽然僵了僵。我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在我身边说出这个单字的澪则比我更—— 「哦?看起来已经不怕了嘛!」 圣一边拨弄着杯子一边说道。她用勾着杯子的食指当支点,摇晃着杯子。 「你应该看过了吧?那个男人挂着轻浮的笑说着:『你对目前为止的容器道别完了吗?』然后噗噗噗冒出来的手腕,还有心脏和脑浆——」 「——嗯嗯。看过了。」 听完圣的话后,澪她静静地领首,她的声音平稳毫无动摇。 「那又怎么样?结果,这跟活着不也是同样的一件事?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不想再受伤而已。仅此而已。」 「……这些话,你也对西田贵流说过吗?」 「嗯嗯,差不多。」 「哦……」 听到澪这么说之后,圣满足地笑了笑。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一副有趣地笑着,偶尔还四处乱瞄,给人一种坏心眼的感觉。 「是托他的福吗?你那个——」 圣的视线再度回到澪身上,她凝视着澪的左腕。上面妆点着淡淡、但却深刻的伤痕。 「就像漂流到无人岛的人,会在上面作上标记以便区隔?他真的是这么好的男性吗?」 「是的。」 澪几乎毫无停顿,迅速地回答。别说发问的圣了,就连我都呆住了。 让时间停止的沉默飘浮在桌上。 「——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宛如痉挛发作般,葛峰圣笑得全身都在抖动。 「姊、姊姊……?」 『弟弟』的声音完全没传到葛峰圣的耳里,她依旧前伏后仰地笑着,吸引了全店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呜,太可笑了!我听过这么多的爱情宣言,可是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得那么蠢的人。哎唷 ,真是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圣用两手按住腹部,趴在桌子上,笑声从咬得紧紧的齿缝间,仿佛压抑不住地漏了出来。 等澪渐渐弄明白了以后,她用手按住嘴巴。似乎到现在才对自己说的话产生了羞愧的感觉。 我还没时间为澪的话感到开心,因为这时的我光是要跟葛峰昂一起向感到奇怪、正往这里靠近的店员赔罪解释都来不及了。 「——噗噗噗……啊,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真是的,一拳就击倒我了,太强了。谢谢让我看了一场好戏。哎呀,果然跑来观察是正确的选择。」 「观察?」 澪听到这句话时有了反应,跟我一样道歉道得很累的昂一边叹气一边开口道:「是的,就是这样……」 「我们并没有打算要加害你们,只是想要作为参考而已。」 「参考?」 我说完后,嘴边还残留笑意的圣举起左手,把手心伸向我。 「对,参考,因为我也是像这样,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 我跟澪一起凝视着她的左手——手腕,葛峰圣的手腕也铭刻着几道伤痕。 4 夜已深了,住宅群飘浮着宛如辗转难眠的呻吟般,有气无力的气氛。家中不规则地亮着的灯光,映照着逐渐入眠的家家户户的眼帘。 熟悉的屋中现在依然灯火通明。因为妈妈回家的时间越变越晚,所以爸爸也会在半夜还醒着,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没多想,把手放在门把上,想打开玄关的门,此时门像爆炸似地打开了。 「啊啊,刚好!不得了了,哥哥——咦,怎么了吗?」 「……不,没事。」 我抱住右手蹲了下来,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回答良雨。 「发生什么事了?都半夜还这么慌张?」 我忍耐着隐隐刺痛的手指然后问道,而良雨的脸又再次不安地泛红。 「就是啊,小素不见了啦,」 「素戋鸣尊?」 「平常晚饭时间一到就会等在厨房的盘子前面晃来晃去,今天却是在哪都找不到它……家里到处找过了可是也没有,可能跑出去了也说不……」 良雨解释完,可能因为实在很担心,于是拉住我的手往路上冲去。 「我要去找找,帮我一下。」 「等一下,良雨。它是猫不是吗?不用担心,也许自己就会回来了。」 「它还是只小猫啊!我曾经在三只小猫的妈妈坟前发誓会好好养它们的。它应该还没走远,我们一起去找!」 这根本构不成拖我一起下水的理由,可是——结果我还是点点头,在夜晚的住宅区到处找着。不仅是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或者想要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而是因为那只茶色小猫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员,而我也不可能放着妹妹一个人去找。 良雨套上凉鞋,我则穿着制服手里还抓着书包。我们找过了很多地方,电线杆里面、垃圾场小屋里面,还有附近人家的庭院或墙壁。只要是猫可能跑进去的地方,到处都找过了,结果只有看到心情很差的野猫和从窗帘窥视出来的怀疑眼光。 「……」 「明天再找吧。明天一整天都没事,我也一起找。它有戴颈圈,我觉得应该不会被人随便捡走,一定找得到的。」 良雨垂着头蹒跚地走着,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她这么沮丧。我看她的衣着单薄,好像穿着休闲服就冲出来的样子,所以才叫良雨回去。虽然白天还很热,不过夜晚的风总是飘着秋天的凉意。我实在不太想看她穿着t恤和半短牛仔裤到处跑来跑去。 「……再一个地方就好。」 良雨说完后随即跑掉了。为了怕跟丢,我也立刻追了上去。 良雨几乎顺着我上学的路走着,朝着我学校里面的内山里走去。大家都说那座山是以前的古坟遗迹,称作丘陵太高,说是山又太低,只能用『小山』来形容的一座地势隆起的地方。感觉很像是某猫型机器人动画中出现过的一样,名副其实的『学校后山』。她跑到山下,爬上通往建造在『后山』山腰的神社石阶。 与鸟居相连的石阶上没有路灯,让她的身影仿佛要被暗黑给吞噬般渐渐变得模糊了。 「明明就没带手电筒……」 我急忙爬上楼梯,冲向神社里面。这里只有一个宛如赠品般便宜的照明灯,境内的地面窄荡荡的,阴影显得更浓,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两只石狮狗冷凝的视线投射在我们身上。 「素戋鸣尊——素戋鸣尊——!」 良雨在神社周围绕来绕去,一直喊着这个最适合神社的名字。她将头探进神社走廊的下方,想要趴着前进。 「良雨。」 我靠过去唤住她,她说:「再找完这里就好了。」然后用沾满灰尘的两手合十请求着。我叹了一口气:「这边找完就回去了喔。」如此叮咛完后,我也开始在神社的四周搜寻着。 我几乎有一半肯定『绝对不在这里』。因为离我们家太远了。这个神社或许是流浪猫的圣地,不过这种习惯人家养的小猫应该不会迷路到这里来。 我在神社里面绕着。月光出人意外地明亮,就算没有手电筒,多少也可以看到一点。满月爬升到头顶正上方,红色的光倒映在仰望的眼瞳里。 地平线附近出现红光是常有的事,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种高度的月亮变成红色。明天大概会下雨吧,我心想。月亮之所以会变成红色,是因为随着大气中的灰尘,近似蓝色和紫色这种短波长的光线扩散的缘故,还有空气中水分较多时月光也比较容易变成红色。大家都说红色之月是不吉的预兆,也是因为在沙漠中,那是沙暴的预兆,沙子会被卷到天上,在中国则是大雨引起洪水的前奏。 「……」 即使如此,不过这样的月色却不只属于物理现象,也会扰乱观看者的心。满月的月光中,混合了疯狂的共鸣以及无声的嗫语。见到这个月亮,无论在何处,不管是谁只要充满阴暗的思想,也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也许素戋鸣尊也是被这样的月亮给迷惑了吧。 虽然又重新找了起来,不过还是没有发现那只茶色小猫的踪迹.但是却发现了一个插着木板的小墓。墓旁排着石头,彻底地防止被掘开。 「——那三只小猫的母猫坟墓。」 我回过头,良雨正好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她来到我的旁边,弯下腰直直地盯这个墓看。 「其实我两年多前就开始跟她在一起了。从还是小小猫的时候就在这个神社喂她,然后就这样慢慢地长大。」 「……我竟然完全没发现。」 「这是当然的。是我故意让大家不要发现的。本来是想要跟朋友一起养的,不过那个朋友马上就腻了,所以之后就撤手不管了。」 良雨抚摸着叠在一起的石头表面。手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正抚摸着猫背似的。 「我没办法那样,所以一半逞强地想尽办法都要喂她。喂着喂着心里也升起一股怜爱,还把她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她死掉的时候,我当然哭得乱七八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辗过,她的脚都是血拖在地上,就死在神社的正中间。当我还在想怎么会这样的时候,就看到那三只小猫。」 「……所以你才把那三只猫都带回家,甚至还拼命求着爸爸啊。」 良雨轻轻地点头。 夏天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抱着三只小猫的良雨气势汹汹,不只我,连妈妈都被吓了一跳。甚至连一向禁止我们养动物的爸爸看了这样的良雨,最后也点头了 。 「还不是因为是挚友的遗愿啊。她到了最后都担心着那些小猫,所以我要养,我不想让她的愿望也跟着死去了。」 「……」 我望着良雨的侧脸。我们兄妹总是被人说很像,可是果然在根本上完全不一样,我心想:我们根本是个对比。跟暧昧踌躇的我相比,良雨则是非常坦然率真。坦地在『挚友』的墓前,诉说着她目击了死亡、自己的事情,还有她全心全意想做的事情。 我感到好生羡慕——或许不是对妹妹的感情。我想要像良雨一样,这种在心底静静缓慢、逐渐飘落的感觉,一定就是欣羡的情绪吧。 我在良雨旁边蹲了下来,朝着小墓双手合十。这还是我的第一次像这样对着素未蒙面的小猫坟墓双手合十。 「——回去吧,明天再继续。我也会好好地跟你一起找。」 我站了起来,将手放在良雨的头上,她这次总算坦然地点头了。 我陪着意志消沉的良雨离开了神社境内。在踏出最后的一步时,我轻轻地转向小墓。死掉的母猫或许也感谢着良雨吧,我胡思乱想着。 回到家后,良雨连澡都没洗就直接回房间。父母虽然很担心,不过还是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好好饲养剩下的小猫。 我随便地吃完用微波炉热好的已经冷掉的晚餐,然后稍微跟凑在我脚边的天照玩了一下,便回到房间。把书包随意丢在床上后,直接扑倒在床上。 我没有开灯,凝视着黑暗的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想要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但却不怎么成功。心底涌起的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喉咙直冲大脑,吹倒了拼命想要重整排列的记忆,宛如无法思考的杂烩般,破碎不堪。 「……」 我仰望了天花板一会儿后,便将手伸向被我丢在身旁的书包。我从书包边边的口袋拿出目标的物品出来。 一把黑色的登山刀。 紧紧缠卷在刀柄上的皮革宛如被掌心吸附住般顺手。甚至到松开手反过来都不会掉下来的程度。当然,如果实际来试的话大概会掉在我的头上吧。 我的左手拿着皮革制的剑鞘,握住刀柄的右手拇指推开刀鞘的刀套。静静地、缓慢地抽了出来。双刀的刀锋暴露在空气中,房间的空气顿时一滞,温度也降了几度。些微的光线就让刀子闪动着令人惊讶的晶亮光芒。让我感觉,这与不祥的敌意比起来,还更像是从透彻的漠视中所透出的反射。 我凝视着刀子,想要再次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这次竟然顺利得令人惊讶。手中握着的登山刀仿佛能吸收我身上多余的杂念一般,心也寒凉地结冻了。 inter cut 我并不孤独。 从懂事开始,身边就一直有个『他』。自己最亲近的人类。无论是肉体或是精神都是。自己的灵魂也存在在另外一个肉体里,总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懂事以后,人与人之间连最简单的事情都能互相误解而失和,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心心相连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我一直这么想。 所以我为我们感到骄傲。 在这个充满误会与误解的世界里,我们竟然能够如此地心灵相通,这是种充满希望的幸福存在,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嗯……」 在电灯光线消失的房间里,充满压抑的甜蜜轻喃响起。 打开窗帘后,仿佛可以感受到月的呼吸般的光线从持续受光的玻璃门中射了进来。那是种仿佛将气息吹拂在耳畔一般,让人不禁会在夜路中回头般的——幽暗不祥的月光。 红月俯视着的是干净整齐的卧室。从柔和的市内装潢来看,可以知道这是个女性的房间。书桌与柜子这类的家具每个看起来都像是一整套的,装饰精致。 「啊——」 承迎着快感的身体扭了扭,葛峰圣的视线对上了月光。她有种感觉,月亮好像总是在观察着自己。她真的有这种感觉。 ——大概是因罪恶感产生的妄想吧。 她吐出充满湿意的气息,微微地一笑。自己应该没那么有趣才对吧。 ——啊,还是……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心里想要观察某个人,所以也想被某人给看穿,是这样吧?那么,这真是种软弱的心态呀。 「……怎么了嘛……圣?」 自己可能不知不觉中溢出笑声了吧。 仰躺着的圣把手伸向正俯望着自己的少年,取下他一直戴着的眼镜,微微地笑开了。 「什么事也没有,昂。」 温柔地推开弟弟——葛峰昂,圣从床上下来。然后把从他那里抢走的眼镜放在枕头旁边的小桌上,脱掉已经凌乱的制服。匀称的四肢轮廓透映在月光下。将头发放下后,颜色偏淡的发丝宛如波浪般轻轻地垂散开来,闪动着微微的光华。虽然身上大部分仍带着未熟少女的姿态,不过围绕在她四周的气息却是如此妖媚。这也许是勾起一抹不安、如同铁锈般颜色的月光的阅系,又或是潜藏在这名唤作葛峰圣的少女身体里面的「某种」物质的缘故——旁人实在很难定义得出来。这点或许连本人都不清楚吧。 「不要站在窗边比较好。」 「没关系的。」 听到昂的忠告,圣用轻笑回应。 「这里也不是随便就能偷窥的地方。」 从这房间的窗户看出去,除了月亮以外只能看到山峦的棱角罢了。从圣的位置稍微探出去一点,便能了望到仿佛反射夜空般的小小光群。在这个发展中的城市里,最高的建筑物,就在它的顶端附近。离地面大约一百多公尺左右。只是抬头往上看的话,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窥视到,就是这样的地方。 圣弯身用手指勾住长及腿部的黑色长筒袜打算脱掉它,不过想了想却又放开手。她半眯着眼,仿佛恶作剧般,表情松懈了下来。 「不脱的话,你会兴奋吗?」 「……都可以,姊姊喜欢就好——」 「——昂……」 昂随口说完后,听到圣的叫唤,马上露出一脸『完蛋了』的表情。 圣原本微笑着,不过她却隐去了笑意。她脸上只残留着仿佛用水晶般仿制的面具而已。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要叫名字的约定——你忘了吗?」 「……没忘……」 昂的表情与声音都僵硬着,他垂眼答道。 「只是稍微地——」 「你破坏了约定吧?」 声音听起来很愉悦的样子。这符合她刻意营造出来的表情,不过却跟对方的态度完全不搭。 「……抱歉。」 「你真的这么想吗?」 即使感受到弟弟抱歉的心意,不过圣的声音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正因为这样,她慎重地加强了刻意设定好的声音与表情。 「光是用嘴说,什么话都能讲得出口。」 圣扯掉了其中一只原本不打算脱掉的长筒袜。 「——那你就证明看看吧!」 她半靠在床上,抬起一只裸足。无视于倒抽了一口气的昂…… 「你不是说过『只要能做得到,什么都可以做』吗?」 圣笑着继续说。 「……」 昂跪在地上,捧起圣裸露的脚心,嘴唇贴上她的指甲。这是绝对服从的姿势。甘心屈于奴仆的行为。 凝视着这样的昂,表情僵硬的圣在笑容的背后、胸口的阴暗处,「唉……」叹息着。 感受到弟弟传来的些许悲哀情绪,那却像锐利的玻璃片般煎熬着她的内心。明明是自己让他这么做的,但现在「求求你住手——! 」的呐喊却几乎要冲口而出。 也因此,每每当温热的气息和柔软的唇办蠕动贴近时,她的背脊便一阵颤栗。不禁想索求更多、更多。想让那张脸变得更痛苦、更扭曲。 错乱的精神。 矛盾的躯体。 持续转动的齿轮。 「……嗯。够了。」 她将手贴近他的下颚,抬起他的脸。看着这张与自己相像、但却不同的脸孔,防腐在梦中般朦胧的视线。 「——做吧。」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 「嗯。」宛如人偶般毫无知觉的昂点点头,用感觉不到情绪的声音说着,然后压倒了姣美的女体,接着剥掉了她剩余的底裤,他开始了惯性的动作——仿佛机械般——贯穿了圣的身体正中心。 她溢出断断续续的娇吟,圣强烈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面的『异物』。 愈是互相触碰,愈是互相贴合,身体与身体间的感应不但没有变得模糊暧昧,反而更加地清晰。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靠近、更能感受到这个与自己最亲近的男人的气息,可是却无法捕捉到他的心思。 随着每次的律动,他就把内心又藏了更深一点,彻底地封锁了起来。还是因为自己也锁住了内心,所以才无法触碰到他的心呢? ——结果最后,还是只有孤独…… 无论去到何处,心灵与肉体也都无法相连。这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的行为罢了。这是无法合一的肉体与心灵之间,只能互相撞击、互相伤害,最差劲的行为。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被能够互相伤害的这个虚妄牵绊纠缠着,最后变成了这样。也只能这样。因为他们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所以我才想知道……如果除此之外还有别条路可以走,拜托告诉我—— 一道高亢的声音震响了寂静的夜晚。那是道无所依归的哀鸣。应该接收的满月,应该守望着的红月,现在却已不知所踪。 3rd cut 密会 1 一直到十月之前,我的周围发生了几件事情。 送修回来的冷气配合着逐渐趋于温和的残暑,不断地抽搐着,开始响起宛如绝症病患般废乱的呼吸声。然后终于在夏天结束后寿终正寝。去领回冷气时的维修费也在莫名其妙中省了下来,这好是好,不过目前我房间的空调设备未来到底该怎么处理,目前为止却完全看不到方向。 原本行踪不明的素戋鸣尊结果竟然迅速地找到了。在我跟良雨到处寻找第四天后的早晨,当我揉着眼睛走到厨房时,它已经一副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等着饲料。全身都沾满了泥巴,猫毛也打结成一团一团,脸上却是一脸悠哉的表情。倒下鲔鱼罐头和水后,它马上用惊人地速度扫得一干二净。接着带它到浴室,一边按着它不情愿的身体帮他洗了个澡。洗掉泥巴以后,发现它身上都是跳蚤。于是我拿起猫咪专用洗发精搓着泡泡,帮它清理一番,不过脱落的猫毛和跳蚤的尸体堵住了排水口,真的让人觉得很恶心。最后送到因为连续几个晚上都出去找、结果感冒的良雨身边时,良雨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素戋鸣尊,它则一脸痛苦似拼命地拍打着脚。这让我感到心情不错。(鬼畜大哥么- -)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凝视刀子的时间也增加了。那是澪从前贴着自己的手腕、微微地施着力,持续伤害自己的黑色登山刀,也是把一直吸收她鲜红血液的登山刀。 做完作业也洗完澡后,我关掉电灯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忆起了它的存在。我坐在床沿,从书包取出这把凶器,确认着包覆住它的外层皮革的触感。然后冷静地将它冰冷的刀身抽了出来。从窗帘细缝中透进的街灯微光,闪动在雾面的刀身上。 这把曾经一度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的登山刀,在暑假的最后一天,被彻底的洗净、重新磨光,再仔细地包裹好后送到我的身边。原本放在书桌的抽屉中,但是没过都久我就决定将它收在书包里。幸运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用过它,不过还是一直感觉到它就在身边,总是莫名地被它吸引。也许是属于凶器的登山刀原本具有的魔力所致,或是因为它曾持续被染上鲜血,而栖息着诅咒生命的缘故吧。我依旧不明白,只是一直凝视着反射在磨亮的刀面上,自己冷凉的脸孔。 又过了一会儿,我试着把手中的刀贴在自己的左腕上。触碰到皮肤有种锐利冰凉的感觉。就这么稍微顺势一抽的话,马上就能割裂皮肤,滴出鲜血了吧。 但我做不到。 当然也是害怕『疼痛』。只要想像着流血的画面,肚脐下方就仿佛被冰块刺穿般令人浑身一凛。不过其实真正阻止我的是,若真的割了下去,后续的发展真的一点也不单纯,我有这种预感。只要割了一次后,之后就会变得容易多了。从此再也无法回头。预感逐渐贴近预言,产生了鲜活的真实感。如果事情真的演变至此,如果真的证明了这种事,这比疼痛还令我感到恐惧,想到这里,我便轻轻地把刀子从手腕移开。然后我把刀子举到正前方,开始凝视着它。 就算跟澪做出同样的事情,也不代表可以了解她的心情。愈是想弄明白事实便愈清楚这一点。相坂和也与西周澪,完全是不同类的人。即使做出同样的事情,也不可能会有相同的心境。不过说不定真的有试试看的价值。即使不知道,也能稍微靠近一点吧。我一边这么想着,还是没有抽开刀子,结果—— 几种思考在脑海里盘旋,逐渐地削切着头盖骨的内侧。而另一方面,我映在刀刃上的容颜毫无表情,眼瞳里闪烁着与刀子的钢面相同的冷光。就连心脏的脉动也彻底地趋于一致,安定了下来。 心里有种违和感。 总是一直感受到的,内在与外在,思考与肉体的乖离感。这种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可是,就只曾经解除过一次而已,现在感受到的违和感却已不比以往。 不快的感觉。 是的,一种不快感。不一致的思考,不一致的感情,分歧了头脑与心脏。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让我感到更为烦躁。然后,陷入烦躁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在哪里立足,于是不快的感觉又变得更加强烈。反复巡回着。 我摇了摇头,想要扫开逐渐堆积的杂念。但却始终无法如愿,我勉强地叹了一口气,表面上做了决定,把刀子收回刀鞘中。 我凝视着房间里,充塞在整个房间的黑暗。 我的房间真的非常清爽。只有一个书架,里面放着的几乎都是课本和参考书。澪第一次见到我的房间时,也吓了一跳,其实我真正最常活动的范围是在这个房间对面的书房。原本是配合父亲工作上的需要才弄成好像资料室一样,不过实际上都是我在打理。买回来的一些休闲的书籍,我也几乎都放置在那里。 设计简单的机能床的枕边有张边桌,上面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文库本和空的杯子。左手边的脚下,放着刚刚说过的书架。床的对面放着设计简单的桌子和同样设计简单的电脑椅。 「……」 那张简单的——有靠背却没把手——的电脑椅上,有个东西正坐在那里盯着我。黑压压的某种『东西』。比飘散在房间内的阴暗还要浑沌,也让房间看起来更加地晦暗不清。黑雾,宛如小孩随意涂鸦的人影,一种没有特定轮廓和外观的东西。我之所以会知道有这种东西正盯着我看,是因为虽然它的外观淡薄,但却又能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 「……你又来了啊?」 我唤着那道阴影。黑影没有回答,只是从它身上渗出正盯着我看的感觉。 从我持有登山刀以后,那道影子便开始出现了。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阴森的气氛,也会在夜路中回头看一看,或是在黄昏时分凝视着自己的阴影。然后一点一点地加深了存在感,不知不觉间便在暗黑中凝成一道模糊的阴影。 「 」 阴影说了些什么。空气中飘浮着说话的感觉,但却无法抓到它话里的意思。其实根本没有语言这种媒介,阴影只是吐出一句空白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烦恼实在太多了。世上为什么总是这么多不如人意的事情。我的愿望,明明是这么地微小啊…… 「 喔」 听到些许的声响,我惊讶地抬起头。 阴影直直地凝望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阴影的轮廓开始变清晰起来。阴影中缓缓地凹陷出更深的阴影,形成了模糊的眼窝和未成形的嘴巴。 「你 怎 啊」 宛如从细缝透出的风般朦胧的颤音。无意义与有意义间相互拉扯。 我的手心被微微渗出的汗水给濡湿了。 从窗帘的细缝中,透射进似乎吸收了所有热度的晕白月光。阴影不但没有被月光吹散,甚至还借着已经死过一次的太阳光,补足了自身的能量。仿佛终于对好相机的焦距一般,朦胧的影子也开始整理着轮廓。 「 们 样 了啊」 我反射性地闭起眼睛。眼帘的外面,明显地传来影子嘲笑的声音。 * * * 「……」 我被贴在脸颊上的手机震动给震醒,伸手随意按下手机的按钮,关掉闹铃。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上面完全没有类似人脸的污渍,也没有奇怪的符纸,只是一片用全新且一致的壁纸贴平的天花板。右手边有个与墙壁的接点。将目光从那里稍微往左边移开,小小的灯泡闪烁着红褐色,如铁锈般的微光。接着我转了转颈子,映入眼前的是排放着一套的餐具和茶壶的钢架,衬着澪的睡脸,这个画面占满了我的视线。眼睛闭着,嘴唇微启,毫无防备的自然睡脸 。 为了怕吵醒澪,我轻轻地起身,穿上自己散落在床上的衣服,然后把她的衣服整齐地叠在床沿。碰到她的底裤会让我很不好意思,所以我调开目光把它夹在裙子和衬衫里面。平常如果是妈妈的内衣之类的,我总是随便卷一卷乱丢,不过现在的状况毕竟比较不一样(还好良雨有洗自己的衣服)。 我拿起房间里的笔记本快速地写完后放下笔,然后坐在床上静静地观看着澪的睡颜。 「……」 她微弓着身体正睡得香甜。总觉得她睡觉的样子,看起来就跟家里养的小猫们一样。因为她微微的笑容很可爱,让我的嘴角也自然地微扬。突然很想恶作剧一下,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嗯……」 她微微地蠕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翻了翻身,脸蛋对着我。本来有点担心自己的恶作剧不小心把她吵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再次进入安祥的梦乡。 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把滑落的床单和枕头挂回原位。拨好遮住她脸颊的发丝,轻触着她脸旁伸出来的左手。确认布满着澪手上的伤痕,也确认着正在观察的我。 「……」 我拿起书包站了起来,静静地转动着房门的门把。 「……晚安。」 我无声无息地合上门、下了楼在玄关穿上鞋子,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拿出钥匙圈。到了外面后,我用复制的钥匙锁上西周家玄关的门。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晴朗无云的夜空里却看不到半颗星星,宛如一片道具布幕一样。我一边仰望着夜空,一边走了出去。 这附近还稍微残留有一点农田和水田,建盖完成的房子并不太多。即使有家庭入住大概也只经过两三年而已,混合着味噌、炖品、用生姜酱油烧菜的味道,该不会是刚漆好没多久的油漆所造成的错觉吧。 我正好可以一边散步一边思考事情。 我跟澪依然在清晨会合后一起上学,下课后坐着一起看书,放学后再合起书一起离开。 澪偶尔会来我家和小猫一起玩,也会跟良雨玩虚拟人生或大富翁。当良雨因为拼命找猫而生病的时候,澪还带着一整个刚烤好的起司蛋糕来探病。蛋糕吃起来松软顺滑。 今天放假,从暑假最后一天到现在大概过了一个月后,我才再次来到澪的家里。念完书,喝着红茶休息一下,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接着我们便到超市去买齐食材,早早地吃了晚餐,是浓郁的培根蛋面配上口感清爽的酱汁。 「和也和良雨都对烧菜很有兴趣吗?」 澪一边夹起为了让葡萄酒更入味而放进去的番茄,一边问道。 「是不讨厌。我和良雨常常在爸爸身后看他用心地烹煮料理,所以已经习惯了。一开始好像是我吧。我真的觉得料理本来就应该由男生做。对我而言,我一开始就觉得做料理与其说是兴趣还不如说是义务。」 我苦笑着说,而澪也露出了苦笑。 我们两个一起清洗完吃完的餐具之后,便回到房间,之后果然还是互相拥抱了。 每次触碰到澪的肌肤,每次巡回她的伤痕时,我的内心便自然地涌出了爱。澪安心地靠着我,我近距离凝视着她嫩白细肤上泛起的红潮,还有波光盈盈的眼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那片关于黑色森林的画面,又变得更逼真了一点。随着叶子的形状和树木断枝愈来愈清晰,爱怜中又伴随着一抹不安,宛如泡沫般浮跳了出来。 「……森林,森林吗?」 全国究竟有几个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的十六岁少年?我如此心想。以日本总人口一亿两千万来算,平均寿命假设是八十岁,大约会有一百五十万人吧。就算因为高龄化或团块化让数目稍微减少,不过至少有一百万个以上的十六岁人口,正烦恼着学校的课业,看着连续剧、跟情人约会,或是像我现在一样,一边思考着无意义的事情,一边走在夜路上。在这一百万个十六岁的少年里,又有几个人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呢? 「……」 当我走到平常上学会合地点、那间小小的神社前面时,看见一个靠在墙上的人影。等我走近后,那道人影用一副仿佛事先约好般的态度,轻轻地挥挥手,说道:「你好。」 「『真的好巧。在这里遇见你。』」 「如果真的要照台词说的话,应该要用更老套的台词比较好吧。好歹你也像连续剧里的精彩片段一样一直等在这里,对吧?」 「我总想不到合适的话。你又会怎么说呢?」 她耸耸肩问道,我仰望着被淡云轻覆的半月,思索着。 「——『层云伴月,花儿侍风。十字路口阴暗处,鸟居之下请留神。』……这样如何?」 听到我的话后,她轻笑着说:「今后我会采用的」。接着她便离开了靠着的石壁,脸上带着让人觉得恶作剧的表情,愉悦地将脸转向我。 「你有空来谈一谈吗?」 「可以。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听到我答应后,葛峰圣微微地笑了。 「——啊,感觉真好。」 葛峰圣轻快地踏上数层石阶后,在神社境内翩然转身,宛如神乐舞般轻盈。再加上优雅的制服,又更为她加深了几分印象。 「像这种随处都能找到、又没什么人的地方——真的很棒,我非常喜欢。」 「因为可以立刻真切地感受到『孤寂』吗?」 听到我这么说时,她的眼睛稍微地睁开了一点,然后笑着点点头。 「是啊。孤寂这种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封闭自己,一种阻断隔绝的感觉,也是种救赎。因为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界线的压迫感。」 她说完又转过身去,圣将手在身后交叠,背向我。我也仿佛被吸引似地抬头仰望夜空。 明明只是爬上『后山』的神社而已,却看到了比刚才的住宅区还多上许多的星星。当然,即使在这里顶多也只能看到二等星左右的微小星子,不过却能确认*秋季大四边形。夜晚的秋风吹拂,树木摇曳,虫鸣合着叶骚,这真的是想要体会孤寂的最佳状态了。(编注:由飞马座的α、β、γ以及仙女座的α所组成的四边形。) 「——『就逃吧,逃到心中的孤寂里。』」 当我的目光回到地面后,发现圣正靠在石狗的台阶上回望着我。唯一的一盏水银灯已足以吸引着蛾类与小虫,但却不足以映照出这名少女的表情。半身隐匿在黑暗的葛峰圣,流露出的表情究竟是哭着笑着,轻蔑或哀伤,实在无法断言——仿佛相反的钟摆般动摇着。 「你知道人为什么害怕寂寞吗?」 「……因为跟别人在一起很『快乐』,所以孤寂让人感到孤寂又害怕。」 「呵呵?那是因为你跟某人在一起觉得很『快乐』吧?」 「……嗯,也是。」 我耸耸肩,她也跟着耸耸肩,然后说道: 「其实这个世界上,『自己』比任何事都还要可怕。」 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 「变得孤寂以后,不管想与不想都必须跟自己对峙,也变得只有自己才能规定自己而已。 这才是更难的事情,远胜过世间所有事物——所以才恐怖,所以才令人害怕,所以才令人恐惧,所以人才会畏惧着孤寂。因为存在于孤寂的另一边的东西比什么都还令人讨厌。」 「……这是你的哲学吗?」 「是我的『经验』。当我开始觉得我是个异类,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寂存在以来,我就是一直这么想的。我总是一直地持续注视着『我』。这——」 她将手掌放在自己胸前,然后缓缓地巡回着 自己的轮廓。仿佛要昭告给旁人,给我,给世界一样—— 「借着这个受诅咒的b.r.a.i.n.ole,死而复生的我究竟是什么?活人?死人?怪物?还是——纯粹是个幻影而已。」 然后她露出一抹让人不会错看的、自嘲的淡笑。 ——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听到圣的话,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被我放在记忆的一角——从不曾消失吧——澪的话再次响起。 她一直注视着我,一脸似哭似怒,介于中间的笑容,瞳眸反映着冷冷的星光。 「——从上次的声明以来的这三个礼拜,我一直注意着你们……不论如何我还是不太了解,因为你们真的很奇怪。」 「是吗。」 「就沉默地坐在一起,花两三个小时持续地阅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是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应该也还没到被说成这样的地步吧? 葛峰圣的背离开了原本靠着的石狮狗,行姿缓慢地朝我靠了过来。 「你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相坂和也同学。你应该也见过了吧?西周澪的死亡与复活,还有杀了她的西田贵流,一直到最后。」 她在我的面前大约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抬起下巴,仰望着我。我僵硬的脸孔倒映在她的眼瞳里。即使身处在不安的灯光下,彼此之间的距离依然清晰。葛峰圣的眼瞳透着笑意,纯净无浊,美丽地倒映着我的身影。 真是对纯净的眼瞳,我想。与初遇时的澪——以及西田贵流的眼眸一样。这对眼瞳明白地暗示着她所怀抱的心情。『她们』根本没有余力去接纳其它事情。正因为如此,才能拥有这样毫无杂质、干净到令人害怕的眼瞳。 「那么,为什么你会跟『她』在一起呢?你不怕吗?」 「……我怕。跟澪在一起,已经不止一次两次让我不由得产生讨厌的情绪。」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澪所惧怕的『她』是什么,但我就是喜欢她,无可救药。因为我无可救药地想和她在一起,只是这样而已。一直支持我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 圣睁大了栗色的眼睛陷入沉默。她再次凝视着我的脸,持续了一会,接着拧起眉心, 「……你刚刚说过讨厌吧?」 她确认着。 「嗯……偶尔。」 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两遍,但我依然没有讨厌的实感,不过我还是坦白地承认了。 「也对……」葛峰圣叹道,接着一脸了解般地耸耸肩。 「——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嗯,请说。」 「你认识西田贵流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先是一脸意外地挑挑眉,但马上又恢复了微笑,然后点点头。 「是的。他曾经到处去拜访过自己的『同类』,所以当然有来找过我们。」 ——因为我跟她是同类嘛—— 脑海里回荡着那个令人厌恶的美少年,他愉悦的笑声。 「他真的是一个美得惊人的男人。不过却是那种濒临崩坏的美感。我觉得,原来他需要的不是『同类』的救赎,反而是寻求最后那一股推他的力量。他,到最后不是都还笑着吗?」 ——我才不要死在你这种伪善者的手中—— 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上,却挂着清澈的微笑,那个男人这么说完后便坠落了。 我的目光来到自己的右腕。被他的刀子刺穿,开了个孔的右腕上,已经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他生病了。但是最后却没有扭曲得太彻底。所以才在见到我们之后,便流荡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们无法成为最后推他一把的力量,你也不用在意,也许他很感谢你们也说不定。感谢你和澪同学。」 「死掉的人是不会感谢的。」 「如果真的死掉的话。」 若无其事地说着。当我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则耸耸肩道: 「开玩笑的。这次他好像真的死了。那个讨人厌的黑衣男人还特别跑来,详细地报告了整件事情。所以你不用担心。」 当她说到『讨人厌的黑衣男子』时,表情有点不快的样子,不过立刻又变回笑脸。她嘲讽似的目光对上了我的视线。 「你想问的其实不只是这样而已吧?应该是更根本的东西。埋藏在我们和澪身上的——」 咚,她伸出食指对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好像举枪自尽一样的手势动作。 「你应该想知道关于b.r.a.i.n.ole的事情吧?」 「……」 我沉默了。这就代表了一切的回答。 「想听吗?」 圣将枪口对着我。她正确地瞄准了我的眉心。 「不过既然想听,怎么不干脆问本人比较好呢?你自己在她的第二次时不是也经历过了吗?」 葛峰圣淡淡地质问,即使我什么话也没说,不过她似乎也已经全盘了解的样子。看到我再次陷入沉默,她双手轻轻合十点点头。 「啊,原来如此!」 满足地笑了。她用那张浮起单边酒窝、天真的脸靠近我。 「是因为可能会伤害到她对吧?因为已经伤痕累累,所以不想再让她受伤了。所以才不去问澪同学。就算你觉得要跟她相处,就必须要了解这件事,但你还是没问。」 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话带着抚慰、责备,伴随着甜美水润的声音。 「……你回答不出来吗?」 「……就算不回答你好像也已经知道了吧?」 「也对,所以你才来问我。呵呵,就算伤害我也没关系吧?一副温柔的外表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残忍?」 「……是啊。」 「好呀,我可以回答你。」 她干脆地说完后便转开脸,往后退了一步。 「我欣赏你不随便说些差劲的借口,而且让你正确地了解以后,我们才有继续观察你们的价值。」 「那——」 「不过可别太心急。」 她似乎听懂我的话一般,再次跳舞似地转过身去。风儿就像要强调她的舞姿似的,大大地吹动了她的衣服。她背对着我,然后转过头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天空来回描绘着圆圈。 「相坂同学的问题就等放假完再问吧。今天就先由我来提问题。可以吗?」 「……这是交换条件吗?」 她大概一开始就想问我了吧,如果答应她的条件,就变成我也非得要回答她的问题不可。这招真是高明。 「我知道了。我如果回答得出来的话。」 「那么就问了,叫你和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 原本已摆好备战姿势等着她的问题,不过却令人有点想摔倒的感觉,我同意后,圣则一副开心似地点点头,彷佛想要让嘴巴熟悉我的名字般小声地重覆唤着我的名字。 「和也。和也啊。呵呵。这是我第一次直接叫男孩子的名字。虽然是件小事,不过还真的有点兴奋。那么——和也,你喜欢西周澪同学的哪一点呢?」 真的好像恋爱课程一样,不过因为是交换条件,所以没办法。当我开口想要回答时——咦,心里一顿。 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澪?如果要举例喜欢澪的哪一个地方,我可以说出一大串。就算要讲一个小时或是一天都可以。但是刚开始的第一步却是什么?要说一见钟情的话也是,不过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吸引了我才对。 「……好像一开始就问了一个很难的问题耶。」 看到我陷入沉思,圣感觉颇为意外的声音传了过来。 「应该没有那么困难吧?只是单纯关于契机的问题,『因为她很漂亮』、『对她放心不下』这样说说就可以了吧。」 的确第一次对上她的眼睛时,就觉得她是非常美丽的少女。也真的觉得对她的伤口放心不下,不过这应该是更之后才涌起的感觉。 「……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我凭着撷取到的断片印象脱口而出,渐渐地整理出立场,心里又朝着最初的想法探去。 「主要原因有很多……不过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要说的话?」 「——因为她是西周澪的关系……吧?」 「……」 葛峰圣无言了,她嘴巴不雅地微张着。好不容易变得不再僵硬以后,她似乎想要舒缓一下僵硬的表情般用手指来回按着眉心。 「……我说你,到底想要多恶心你才高兴啊……这已经超越令人难为情或是傻眼的等级,直达让人吃惊的程度耶……」 她仰望着星空,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星星们仿佛也同意着她的话似地,稍稍地眨了眨眼睛。 2 「——相坂同学,收到的钱还有剩吗?」 班上的女同学过来问我,我从手边文化祭用的文件中拿出帐簿确认着。虽然还有剩,不过却不是很多。我问她要用在哪里,才知道原来是要买装饰教室的花。我可以理解她想插花,不过把钱花在装饰上不太合理,所以建议她去找园艺社要要看。 「园艺社不是只会用在园艺社里面吗?」 「如果帮他们广告说装饰教室的花是园艺社提供的,或许有机会也说不定。而且也可以促进园艺社花店的销售量。」 「原来如此。」 那名问问题的女同学道谢后便离去,又回到了自己的团体里。她们似乎达成共识,因为负责装饰的人对我挥了挥手,而我也轻轻挥手回应着。 「真受欢迎。」 明感叹似地吹了声口哨。他粗鲁地盘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 「纯粹只是来问意见而已。」 「那怎么没来问我这个执行委员长兼执行组长,反而跑去问你呢?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大概因为我负责实务的部分吧?」 我在国中时担任过学生会书记和学生会会长,所以即使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早就学会了这类的实务执行能力。现在想想也是个不错的回忆。 「而且要说到受欢迎,你不是还更厉害?上次抢到饮茶铺的企画时,全班还一起喝彩耶。」 也不知道他背后用了什么手段,原本有很多饮茶铺的企画,最后竟然是我们班的被选上了。一年级的班级要能抢赢饮茶铺或鬼屋这类人气的企画,真的是很难得的事情。而且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班级似乎还是自己放弃的样子。身为班代表的明意气风发地去参加协调,然后一副理所当然地报告了结果。班上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很困难,所以结果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开心。 「你大部分的时候都很敏锐,不过重要的地方却都不知道。」 我疑惑地望着他,明则坏心眼地露出贼笑。 「看样子你好像只注意到西周而已,不过你其实也很受欢迎哦?国中的时候也是。」 「我倒觉得我没有哪里特别优秀还是有趣的地方。」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啦。该怎么说呢。就像烧肉店里的人气菜色是牛肉片好了,可是白饭虽然称不上有人气但还是很多人点,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不懂。」 「哎,算了,我也不是很懂我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你就像*副斯多葛派一样,也比少女都还容易做梦吧。」 (译注:提倡宿命论和禁欲主义。) 「我不是禁欲主义的人,也没想过要当梦想家。」 当我们正聊着这种毫无建设性的话题时,一个新的团体也回到教室里了。他们穿着围裙,澪的身影也在其中。 「制作小组回来啦。」 因为是饮茶铺,所以当然得泡茶。而且还决定要烤蛋糕,今天为了熟悉事前准备工作所以才来使用家政教室。澪很会泡红茶,所以担任类似小讲师的工作。而且料理做得也很顺手,班上同学好像都觉得她很厉害的样子。 「你比较想去那一组吗?」 明明就没有窃窃私语的必要,可是明却故意在我旁边耳语着。他的气息贯到我的耳里感觉很恶心。 「为什么?」 「跟西周相处不是被打扰吗?难道你不想两个人独处吗?」 「怎么可能,又不是小孩。」 「呵呵?你话这么说可是眼睛还是跟着西周耶?」 澪被几个女生包围,露齿微笑着。看样子这个饮茶铺的企画也许是个好机会,澪即使不自在,也可以一点一点开始习惯这个班级。 我一直觉得澪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所以就算再怎么困难,也想让她像那样慢慢地融入。然后实际试了以后,令人意外的是同学们竟然很干脆地接受了她。不过当然,并非一切都那么顺利,果然还是件苦差事。可是澪却已经不会像当初充满防备地反弹了。绕了一大圈,结果原来澪只是个性笨拙罢了,才会这么容易遭人误解,不过也是她可爱的地方啦。 「——你啊,该不会正在心里面想一些恶心的台词吧?」 「什么?」 我装傻地开始整理手边的文件。 「我要在心里讲多恶心的台词都是我的自由吧。」 我把整理好的文件朝明推了推,伸手拿起挂在书桌旁边的书包站了起来。 「我觉得预算这些就够了。」 「好好好,谢谢啦。那晚点好好跟西周在一起吧。」 「——我想今天应该没办法了吧。」 「什么?」明满脸问号地问,我转身背向他,朝着准备回家正在收拾东西的澪走去。她注意到我后,便拿起书包和小布包往我这里靠近。 「你帮完高见同学了吗?」 「嗯。」 「等下要来我家吗?烤好的蛋糕还有剩。」 「啊,关于这件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用手帕包着的布包——那个大概就是蛋糕吧——我望着与我四眼对看的澪,想起等下要做的事,所以拒绝了。 「今天晚点我有点事,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 「啊,嗯。是吗……」 「抱歉。」 「不会。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不过小心点。」 「嗯嗯……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吧?」 「好。」 当我来到走廊时,我的目光看向教室里负责装饰的那一团。葛峰圣依然穿着与众不同的制服,我马上就看到她了。明明这么引人注目,可是跟其他女生说话的样子却是这么地自然。 无意间,圣的目光看向我的方向,只有一瞬间,不过我们确实视线相交了。她轻轻一笑后便移开了目光。 「……」 为了不让身旁的澪发现,我也立刻转移了视线。一边跟澪随意地聊着天,然后将等会约好碰面的对象抛在教室里。 3 「日安。」 葛峰圣换掉制服,穿上便服后赴约了。她穿着黑色的衬衫和灰色宽管裤。外面披着深紫色的长版羊毛衫。脚上穿着黑色及膝袜配上剪裁讲究的短靴。在学校时绑着的头发也放了下来,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轻轻摇摆,披散在肩上。 看到她 这么精心打扮的样子,我开始对这次碰面的目的产生了动摇。明明只是单纯说个话而已不是吗。 「一杯咖啡欧蕾。」在我对面坐下来的圣,对正拿着擦手巾和水来的服务生干脆地点着东西。 我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想着那杯到底是什么跟什么调成的饮料。 「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同一间教室。其实应该说『晚上好』比较好也说不定。」 我的视线越过坐着的圣,往店门口的玻璃窗看去,照射进店内的光线透着深黄,给人已经晚昏的感觉。说『日安』太晚,说『晚安』又太早,就是这么暧昧模糊、初秋的阳光与夕日交替的时刻。 「你果然等很久了吧?」 不过圣的问句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总觉得好像可以渐渐了解要怎么跟这名少女相处了。 她看起来好像属于那种不管怎样,都是彻底享乐主义的人。不管是假装还是真实,她应该都只在乎享受眼前的一切吧。 既然如此,那么我这边也来采取自然的行动好了。 那就是把自己原本的说话举止,明白地照实回敬给对方就好。 「说没等的话是骗人的。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特地回去换衣服。」 「因为穿学校的制服太无趣啦。」 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会由一个总是穿着与众不同的制服的人口里说出来的话。我倒觉得她的制服穿起来应该比标准公立高中的立领制服或水手服还要舒适吧。 「我会特别打扮是因为这是女生的义务,特别是有约人的时候。而好好地欣赏才有男生的格调喔!」 格调,啊。总觉得最近好像常听到这个字。口里说出这个古早时就很少在用的字的少女最近常常出现在我的周围。我该不会有女难之相吧。 当咖啡欧蕾送过来以后,圣立刻毫无停顿地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糖罐,把糖加到饮料里的气势与其用沙沙沙,还不如用扑通扑通来形容。接着她又仔细搅拌着,黏在汤匙上的茶褐色液体看起来黏滋滋的,我决定把它当成是错觉好了。 「那怎么样呢?有觉得小鹿乱撞吗?」 「为什么?」我偏过头问着,圣则不满地抱怨道: 「你正在跟一名盛装打扮的少女喝茶耶,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有女朋友的男生,应该也会有一点点动心吧?」 「并不会。」 我一边啜饮着苦涩的咖啡,一边毫不惋惜地回答道。 刚刚帮圣送来饮料的服务生和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视线也都若有似无地瞄着圣。 嗯,或许真的如她自己所言,跟她坐在一起喝茶或并肩走在一起,可能真的会小鹿乱撞,或是心跳不已吧—— 「自从我跟澪在一起后就习惯了。」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就常常跟这么样的一个少女碰面,今天也有见到面。 我说完后,圣露出最近常出现的呆愕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又来了。」 「你还真是……了不起。」 我其实也只是说出事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我倒是没有特别反驳,只是先点头同意她的话。 「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就这么办吧。取笑你真的是件很累的事情。」 她叹气着拨弄脸旁的头发,然后从背在肩上的包包里拿出一个茶色的信封。她打开信封的开口,把伸手进去,结果拿出来的原来只是本普通的大学笔记本而已。封面用麦克笔写着:『case of mio nishiamane』。 我接过那本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一篇剪下来的新闻报导,『土石流造成四十人以上被活埋?』这行文字映入我眼前。 「这是……」 「这是澪第一次死亡的原因。」 「!」 听到她的话,我凝视着这个新闻剪贴本。 两年前十一月〇〇日,京都府某山中发生土石流。造成了两台行驶中的小客车和一台游览车被掩埋的事故。游览车是东京私立国中的毕业旅行所租用的观光巴士,被埋在巴士中的是三十二名国中二年级学生,以及两名大人分别是带队老师和司机,车内共有三十四名乘客。一起遭到土石流掩埋的还有两台自小客车,包含驾驶最少有三十六人惨遭活埋。 当天京都府警察与消防队立刻成立对策中心开始救援工作,但因连日大雨以致救援工作并不顺利,又发生小规模的土石流造成了二次意外,导致五名作业员轻重伤,半夜时救援工作一度中断。 隔天中午天气放晴,使用怪手再次展开搜救。三天后完成救援,确定受灾害者共有三十七位,其中三十三人罹难。另外四名受害者奇迹似地幸免于难,期待他们尽快康复—— 「四名幸存者依序为大岛久四十三岁,三岛荣治十四岁,河野晴美十三岁,另外——」 「西周澪十四岁。」 最后澪还是有获救,其他幸存者被移到东京都内的医院进行约一个月的治疗,而澪却单独呆在京都市内的医院进行长达三个月的集中治疗,期间谢绝所有会客,之后奇迹似地康复。 「嗯,虽然最后还是获救了,不过这是在救援现场所拍摄到的照片——」 圣取出一个放大镜,指了指其中一篇新闻报导。正确来说,应该是指着照片里拍到的一个人。 「看得懂吗?」 无关乎懂不懂。只有这家伙让我想忘都忘不了。最初和最终都保持一贯的轻浮和平板。仿佛在脸上贴了一片宛如『塑胶微笑』般的面具一样,怎么看都是个充满谎言的男人。 在穿着工作服和头盔的众人当中,即使是黑白照片也能看到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正两手插在裤子口袋突兀地站在那里。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所有关系者都被下了缄口令的样子。虽然理由是要体谅受害者们的精神复原状况,不过还是有篇让人在意的报导。有个周刊去访问其中一位幸存者,从那个人的口中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那家伙被压扁成那样应该死了才对,怎么会还活着?』」 ——多个内脏破裂,右脚骨折,情况非常惨烈。那是一场极为严重的连环事故,我们为了将她从现场带出来,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那对她来说可以说是一次既短暂又漫长的『初次死亡』—— 挂着虚伪笑意的黑衣男人所说的话,即使不愿回想也自动在脑海中重播。 「这个好像半吊子公务员的黑衣男子亲自跑去京都,然后一回来马上就以告知西田贵流的『死亡通知』的名义来找我,那个男人自己告诉我事件的后续发展。也就是澪同学在之后立刻转学的事情,还有自残的事情,以及升上高中以后的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你应该就很清楚了吧?毕竟那是属于西周澪被分割出来的过去。这就是你所认识的她的由来。 圣一口气说完,想要润润喉,于是喝了一口加了很多砂糖的咖啡欧蕾。大概是上唇沾到了砂糖,所以她舔了舔嘴唇。 「这本笔记本就给你吧。啊,请不要给别人看。因为里面有警察调查书的影印本,不太方便——那么,这样就算一半了吧。」 「也是,那么还有一半。」 我也想润润喉,于是拿起咖啡。杯子和内容物都已经变得宛如尸体般冰凉。 我把新闻剪贴簿收到书包里,然后再次转向葛峰圣。因为剩下的这一半,势必一定会跟她有关。 葛峰圣一边凝望着我,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她下意识地用食指卷弄着发丝,仿佛确认触感般地来回滑动。看起来好像不是故意做出的动作,所以应该只是她的习惯吧。她的左手手腕上也有几 道割腕过的痕迹。伤痕不新,每一条似乎都有些岁月。比我所看见过的伤痕都还要细,与其说是伤痕,不如说像是玻璃的裂缝。也因此跟我看惯的伤痕比起来,几乎不太显眼。 我唐突地与这名少女正面相对——毫无遮掩或缓冲而是非常直接地正面相对——我想这大概是第一次吧。我想不起来之前是否有看过她的这个习惯。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请说。」 「你曾经在森林里面迷路过吗?」 「……什么?」 她原本挂着一脸等着你问的笑容,突然表情一变,满头雾水地回看着我。 「森林,吗?」 「森林。」 「你说的是有很多树的森林吗?」 「就是那种森林。」 「是有鸟有虫有老虎的森林吗?」 「如果你曾经在印度的秘林里面迷路的话,要这样说也可以。」 「不是隐喻,是真正的森林吗?」 「不是比喻也不是隐喻,就是有草木繁盛那种幽幽的现实森林。」 她的右眉因困扰而下垂,左眉则愕然地往上挑.似乎正在思索着第一句话要讲些什么,也好像是不知道该作呆愣还是惊叹表情一般,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张。结果最后她用手边的咖啡欧蕾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又陷入长长的沉默,最后边叹边答道: 「……没有,我想。别说是森林,遗憾的是我连迷路或是失踪的经验都没有。」 「原来如此。」 「不过为什么突然提到森林里迷路的话题?」 「森林跟迷路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而已。」 「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你是说在森林迷路?这可以了解什么吗?」 「至少我了解了一件事。」 「是什么?」 「你曾经感受到『迷惘』。」 「……为什么?」 「因为你特别反问我关于隐喻的事情。」 「……」 这次她的表情就很容易理解了。瞬间隐藏情绪,脸上立刻变得面无表情。那是张警戒中的脸庞。 「……哪有这样,那不就跟一般的占卜师一样了?」 「换句话说就是至少跟一般的占卜师说的差不多罗?」 「哈!真无聊。这个世界上谁没迷惘过?谁没困扰过?每个人到最后不是都跟迷路的小孩一样吗?」 她的语气一变,用带点瞪视般的眼神面对着我。 「夸口说不曾迷惘的人到最后根本没发现自己迷路的事实,纯粹只是个彻底的笨蛋而已。你只凭这个就想要看透我吗?」 「至少我已经了解你知道自己『很迷惘』的事实了。」 「……啊,够了。」 圣按住额头,身子往椅背一靠仰望着天花板。 「我快疯了。就是因为不知道你是天真还是心机重,反而让人觉得很难搞。你的存在根本就是个矛盾。结果让想这么多的我变得像个笨蛋一样。」 这是她进来这间店以后第三次的叹息,她不满地回视着我。 「……是的,我就是。我很迷惘。就像是在『无名森林』里迷路的少女一样。」 她伸手去拿杯子,却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物。我把杯里的冰块已经开始溶解的水递给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来一饮而尽。 「你有吗?曾在森林迷路过的经验?」 「很遗憾。」 我有。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变成独自一个的迷路小孩。幼稚园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左右。 现在的相坂家大家常常碰得到面,不过在搬来这条街以前,我和良雨曾经被托管在爸爸的老家里。那时爸爸照常上班(当然现在也在上班),而妈妈回家的时间都很晚。爸爸的老家是名副其实的乡下,常会有猴子跟山猪出没。有一次nhk的地方新闻还报导过有熊跑到附近的家里去睡觉的新闻。那是与一般的山相比,还要更靠近深山的乡下。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曾经在阔叶树把星光都漉蔽住的森林里,瑟缩地呆站着的那段记忆。因为都看不见造林的杉树了,所以大概真的跑到森林的深处了吧。 「那个时候的感觉——很难形容。虽然也有觉得不安、害怕,还有恐惧——不过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一种『寂寞』的感觉吧。」 那是个真切感受到没有比孤独更让人恐惧的瞬间。其实我并没有真的迷路太久,在一夜彷徨无措之后,当我对着祖父、祖母和良雨哭哭啼啼的时候,那种『寂寞感』依然残留在我的心头。 ——仔细想一想,那时的经验或许就是造成我感到违和的主因吧。 「……」 圣专注地观察着说话的我。她去除了不必要的表情,只有用眼瞳追逐着我每一个动作。就连加点的咖啡欧蕾送上来时,她的嘴和手也动都没动。 「……你看过自己睡觉时的样子吗?」 当我说完以后,她缓缓地问着我。 「有被录过酣声吗?就是被录下梦话,事后被逼问的经验?」 「……只有一次,有一次妹妹恶作剧录下我的梦话。我根本不记得,完全没有现实的感觉。」 「我死而复生时的感觉,就跟那个一样。」 「……」 「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曾经死过的真实感,一点也没有。只意识到疼痛还有流血,等醒来以后时间就这么过了。只有这样。等我醒了以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时间过去了。我一开始觉得很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一点伤也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真的很奇怪。当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来了,他给我看了照片,就是尸体的照片。好像是恶劣的玩笑一样,那个照片中的尸体,脸竟然跟我一样。虽然我笑着不当一回事,不过总觉得很不安,因为我的身体明明一点变化都没有,可是只有周围的时间在流逝。」 终于,表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轻轻的微笑,那是她基本的表情,只是本质稍稍地改变了。至少她露出了这样的感觉。 「只是有个双胞胎弟弟,又更加深了违和感。违和感形成了不安,不安变成苦恼。然后到了最后——我注意到了。我所想的『我』,究竟又是什么。」 或者可以说宛如一个迷路中的小孩,故意拼命忍住不哭,想要挤出笑容可是却失败了的样子。她现在看起来就像这种表情。或许也是仰天苦笑,叹着:『唉呀呀』的那种表情。 圣只喝了一口刚送上来,另外加点的咖啡欧蕾,这次她什么东西都没加。「啊啊——」接着呼出一口无所谓的叹息。 「光看这些的话,其实只不过是认同延缓者特有的烦恼罢了。『我是什么』根本就是老掉牙的玩笑而已。但是只要思考过一次,就没办法停止。即使知道它根本没结论、没建设性、无意义,也没有用,懂吗?」 (译注:年轻人正在找寻自我定位的阶段,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到焦虑,又对开放的各种可能充满期待。) 「……」 我什么都没说,或许是,说不出口也说不定。 我到目前为止,好像一直为『自我认定』这种模糊不清的概念而烦扰。常常感觉到自己内心的不一致性,因此她的话让我觉得非常感同身受。 可是,当然我还是无法轻松地说出:「你的心情我明白」这种话。那样太过于傲慢了。内心清楚地了解到连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我,又怎么能说出那种没有根据的话? 「……那个,和也……」 放空中的我被 一声充满叹息的叫唤给唤回现实。我面前的葛峰圣,看起来有点困倦似地眯着眼睛,单边嘴唇微微扬起,正噙着一抹难丛言喻的笑容注视着我。 「你,要不要抱抱我呢?」 「——什么?」 是我还不习惯这个现实吗,怎么觉得好像听到很奇怪的话。 「我是说,要不要抱抱我?干脆就等一下吧。啊,没关系的。我口风很紧,绝对不会跟澪同学说的喔?」 「……」 这次换我傻眼了。而向我提出这个惊人提案的那个人,依然若无其事地望着我。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我真的没有魅力吗?」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而她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着我。本来应该正在讨论的严肃话题,突然之间怎么变得这么诡异,让我陷入一片混乱。 「呃,我觉得你很有魅力,可是跟这个没关系吧?而且,这种事情,不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 「不是随便就能说出来?可是我也是第一次说这种事啊。」 「呃……我是说……」 「参考你们两个,然后作一个了结,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找回自己的步调而感到很满足,她的脸上又再次浮现出恶作剧的笑容。她伸出手,用食指朝着正手足无措的我的胸口,敲了敲。 「澪同学想找出从自我当中发现的妥协点。而我也还无法在自我之中得到一个了断。所以才会想,如果能够被你抱过的话,或许就能知道了。」 「这太乱来了,而且也不可能。而且跟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咦?我对你可是颇有好感的喔!」 「——」 我的嘴一开一合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呼出一口气。混乱地想要喝口咖啡,才发现杯子早就空了。明明说句话拒绝就好,可是连声带也陷入混乱丧失了机能,只勉强发出「啊——」或是「呃——」这种不成音调的笨拙呻吟。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啪啪啪地拍打着桌子,整个笑得花枝乱颤。傍晚时分开始热闹的店里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我丢脸地垂下头。等心理的混乱开始平静下来后,我打从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呵呵呵。我总算报了一箭之仇了。可是,你竟然比我想像中还要纯情耶!才这么点程度就吓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吃尽女生的苦头喔!」 她不怀好意地一边笑着,一边拿起砂糖噗通噗通地往自己的饮料里面加。 「……很有可能。」 听到她这么具有说服力的忠告,我无力地笑了笑。 「啊,不过,我说的好感可是真的喔,因为你实在太有趣了。」 又是一副嘲弄似的语气。当我心想她要嘲笑到什么时候,这时她伸出了手。 「嗯,今后也请多多指教了。我觉得好像可以跟你成为好朋友。」 「……彼此彼此,请多指教。」 虽然总觉得有点被耍着玩,不过我还是跟圣握了手。真的是货真价实的握手。我握手的经验可以用手指数得出来,不过跟她握手后,心里有种感觉。 ——触感跟澪完全不一样。 我一边跟圣握着手,一边在心里思考着。 接近晚餐时刻,人潮开始涌进店里,我和圣却反其道而行朝着柜台走去。当我想要付钱时,她却坚持要各付各的,我稍微感到安心,于是遵从了她的提案。以一个高中生来说我还算会理财,不过还不到富裕的程度。 等我们出去后,外面天色已是全黑,我看了看表,原来已经超过六点了。在平日的车站前闹街上,学生人潮也开始呈现稀稀落落的氛围。 我们离开了饮茶店,开始朝着车站走去。我因为要搭公车,而圣是准备要回家。 我有意无意地瞄着刚好与我并肩走在一起的她。她踏着轻盈的脚步直直地朝着前方走着。对于这个多少知道一点资讯的我而言,也看不出来她隐藏在袖口里的左手腕上带着自残的伤痕,是拥有死而复活的特殊体验的人类。葛峰圣看起来就像个依照自己的步调定着,充满自信的少女。如果连她都没有『自我』,那么这个世界上,究竟又有谁会拥有『真实的自我』呢?她的身上正散发着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的气质。 (——不对。难道正是因为如此……吗?) 即使外表表现得再怎么坚强,其实还是很容易看得出来其隐藏的一面。我身边就有一个十分实际的例子。人类在面对某些致命性的事物时,总会因为其太过致命而将之愈藏愈深。 我在心中思考,发觉了深藏其中的东西后,悄悄地露出苦笑。每当我开始深思时,澪的身影就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在脑海里。思绪也跟着飘移到她身上。 「——怎么了吗?」 我的心情大概全写在脸上了吧,圣侧过头唤道。 「不,没事。」 「呵呵,在想女生的事情吧?」 命中红心。 「身边已经有个女生陪同了,心里还在想着其他女生,我觉得这样不太恰当吧?」 「……抱歉。」 「开玩笑的,别在意。」 圣露出一副宛如对待弟弟的笑容。 「即便不在身边,心里也还是想着对方,这一点很重要喔!请不要放开你的手,因为愈是重视,就愈容易遭到破坏。」 她再次习惯性地拨弄着头发,继续说道。看她一边卷弄头发一边说话的样子,仿佛就好像在上什么课的感觉。 「……看样子你也有放心不下的东西吧?」 「你这么觉得吗?」 圣窥视似地仰望着我。 「我是这么觉得。」 我点头。 「让我放心不下的——」 转来转去的手指朝着我的背后指去。 「——大概也就只有那种程度吧。」 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张熟悉的脸孔正往这里靠近。那张脸跟我身旁的少女不同,是个不仅戴着眼镜、看起来年纪也稍长的少年。 「你好,和也同学。」 葛峰昂对我打了声招呼。 「你好,昂同学。」 名义上他应该是学长,不过我觉得这么叫很奇怪,所以我便省略了多余的称谓。他丝毫没有在意,立刻就转向自己的姊姊。 「希望你不要随处乱逛。」 「我没有随处乱逛啊。」 「不要挑我的语病。」 昂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圣他也像今天对我一样,常常嘲弄着弟弟吧。 原来每个家庭都一样啊,我心想。姊妹对兄弟而言,总是天敌。这种模式不管到了哪个时代都没变。 一直支持着葛峰圣的人,一定是这个最亲近的弟弟吧。这或许是比我和澪之间比起来,还要亲近的关系吧。看着正双手插腰仰望弟弟的她,我心里很自然地了解了这点。 「那么,失陪了。」 「啊,等一下。」 正当我打算离开他们两个时,昂唤住我叫我等一下。我转过身,他把手里拿的塑胶袋递给我。 「遗失物品。」 「我应该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吧……」 「不是你的,是西周同学的。」 澪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还是接了下来,塑胶袋里面装着好像在哪里看过、用手帕包的小布包。 「我们一直在饮茶店聊天聊到刚刚而已。在那间馅料薄饼好吃的饮茶店里——」 那是—— 我刚刚才去过的饮茶店吗? 「她突然说还有事情就走掉了,把这个留在这里就走了。」 「……那澪呢?」 「应该回去了吧?」 我随便打了声招呼后,就抓紧塑胶袋开始往前跑。 ier cut 「哎呀呀,昂也进行得很顺利嘛!」 葛峰圣往沙发一倒,愉悦地大声说着。 「不枉我特别精心打扮。可是这只是攻击的前奏,好戏还在后头。」 「……」 葛峰昂端来饮料,苦着一张脸把杯子递给姊姊。 「……姊姊。」 「嗯?怎么了,昂?」 「真的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昂有点垂头丧气地呆站在这间让两个学生来住还稍嫌太大的房间正中央。 「反正那个黑威都故意跑来告知西田贵流的事情,他大概也想得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嗯,说得也是。」 圣淡淡地说完,便用吸管吸了一口润润喉。 「那家伙,也就是黑威,在旁边扬风点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他更是乐得看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 「不过没用。」 她以冷淡的声音回道。 「我一定要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要我相信『根本不算什么』之类的也可以。他和她如果是『真的』的话,即使很渺小也会得到救赎。即使那只是个宛如小小水珠般的梦境。」 「……」 「而且,如果只是这点程度就怎么样了的话,那还是愈早毁灭愈好。趁还没扭曲的时候,快点做个了结。特别是他。那种类型的一旦扭曲,就绝对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这样也不用做出那种事——」 「那种事?」 「就是,那个——」 「哦哦。你是说我问他『要不要抱抱我』这件事吗?」 他忽然愤怒地扯住圣的手腕。结果让杯子掉到地上。虽然没破,不过剩余的液体却缓缓地渗透进绒布地毯里。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昂从齿缝挤出这句话。仿佛忍无可忍后、宛如坚硬矿物摩擦的声音。 圣嫣然一笑。那是抹透着危险的笑容。 「你吃醋了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种身体,就算受了伤,只要再换个新的就好。比起拙劣的再生,全部换掉不是比较干脆吗?」 「姊姊……」 「身体与身体结合,其实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如果这样就能够受伤,那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因为只有受伤,才能证明我真的是一个人。」 「姊姊!」 「担心我吗?那么——」 圣以被扯住的手腕为支点,倾身向前。她在昂的耳际,轻声地说: 「——那,就由你来伤害我!」 「!」 在好像瞬间抽筋了后,昂的身体陷入僵硬。圣偎向了他,又继续说道。 「就跟以往一样。哪,就算封闭了内心,我还是知道喔!你和别的女人睡过了吧?」 昂想要抽离身体,可是反而被圣抓住手阻止了。她正面对着他,直直地凝视着不安的弟弟。 「你根本就没资格跟我说教,昂。你跟我是同类的人。葛峰昂跟葛峰圣一样。是相同的东西!」 「……」 看见弟弟悲伤地回望着她,圣笑了。因为他受伤的情绪传了过来。因为始作俑者的自己也感受到受伤的感觉。因为知道了自己体内流的玻璃色的血液里的寒冷感觉。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在心底深处如此想着。在连弟弟也感受不到、连自己也丢失位置、漆黑的心灵深处,幽幽地叹息着。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只有这么做,才感受得到自己的实感。) 她将自己的唇叠上他紧闭的唇。用舌尖探索着,他的唇有些迟疑地张开。她侵入了他,然后压住他的舌,然后自己的也被入侵了。就这样交换着气息和唾液。吐出异物,再喝进异物。 「——姊姊……」 对不起。 当不成话语的心绪流入心里时,圣不由得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道歉? (就是这种无止尽的天真才会让我这么想攻击你啊。)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她对相坂和也说出『要不要抱抱我』的时候,自己竟然意外地有种这样也没关系的感觉。她原本并没有打算那么说,想让那个少年抱抱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而其中的理由,她好像有点懂了。 (啊,原来如此。他们很像呀。他和昂在这点上一样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温柔,所以很容易受伤。也许自己是想看到那名少年受伤的表情,所以才会开口说出那种事的吧。也许她就是在寻求那样的存在也说不定。 (真是的,真是无可救药。) 与内心相反,她溢出灼热的气息,用指甲抓着弟弟的背。 「昂……」 叫唤著名字。深深地封闭了内心,因为再也感受不到最亲近的存在,所以只能靠呼唤名字来联系彼此。 「——圣……」 并非关系名,而是个体名。不安和满足同时在心里沸腾,她用嘲笑包裹住这样的情绪。 昂请求原谅似地闭上了眼睛。她吻上了他的额头,在心中安慰着他。但只停留在心里,无处宣泄。 (没有必要请求我的原谅呀,昂。让你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呀……啊,还是说——) 是在向神明祈祷吗?是在祈求神明原谅吗?既然如此,那根本就是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因为这是个不可能得到救赎的思念。 如果真有神明存在,一定会对此降下天谴吧。 就算再怎么祈祷着寻求救赎,神明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根本不需要向不存在的东西道歉。 她想对不存在的神明一笑置之,然而心中的嘲笑却被快感给冲走,只在圣的体内暧昧地漂流着。 4th cut 错身 1 平常相约的地方,并看到没有澪的身影。等在那里的只有一只停在石造鸟居上面的乌鸦而已。与我的视线四目相对后,乌鸦嘲笑般眨了眨黑色眼珠,然后便张开艳泽的翅膀飞走了。那是只断了一只脚、只剩下一只脚的乌鸦。 进入教室后,便看到澪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我没有先回位置放书包,而是直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早安,澪。」 「早安,和也。」 她回答,目光依然没有从书上移开。 我在她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直直地盯着依然僵硬地继续看书的她。 明明应该已经注意到我的视线,可是她依旧垂着头没有打算抬头的意思。前面的浏海遮住了她的视线,无法清楚地看出她的表情。她的双手手指摆在纸制的书皮封面上,宛如计算好般地整齐排列着。我的视线看向她的左手手腕,看到上面没有缠着任何东西,于是放心了不少。 「……昨天,我去过你家。」 「是吗。」 「按了门铃你也没出来。」 「是吗。」 「不在家吗?」 「我去散步了。」 「晚上七点?」 「是呀。」 澪一边读着书一边重覆着简单扼要的回答。虽然已经习惯这样的回应,不过今天她的声音客观来说实在太过僵硬了。 「……昨天,我和圣——」 「……」 「——你来过我跟葛峰同学见面的店里了吧?」 听见我称呼圣的瞬间,澪的耳朵『啪』地动了一下,于是我自然地换了称呼。结果澪又用逐渐失温的声音回答:「嗯嗯——。」 「……跟我打声招呼就好了啊。」 「看你们聊得很开心的样子,想说觉得不要打扰比较好。」 「……如果我弄错了先对不起——你在生气吗?」 「没有。你在哪里跟谁见面,我都没有置喙的权利。」 「……」 原来对我爱理不理的原因就是这个。话说回来,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充满危险肃穆的澪。 「……才不会,我们也不是因为什么奇怪的事情才碰面的。」 「是吗,可是葛峰同学倒是打扮得很漂亮呢?」 「大概只是想以嘲弄我为乐吧,其实我们只是碰面,说了一些话而已。」 「……是吗。」 澪啪地一声合上书,目光终于转向我,她说: 「可是,你不是很开心吗?我和葛峰学长坐的位置虽然完全听不到什么,可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你们就像是感情很好的情侣呢!」 宛如南极冰块般冷凝僵硬的表情,让我不禁想要低头谢罪。我用力地压下喉咙间反射性要脱口而出的谢罪话语。 我并没有作出非要道歉不可的事情——我心想。 「——那,你们说了什么话?」 澪用冷硬的声音质问着。她的手指不慌不忙地敲着放在书桌上那本书的书皮,她的目光——微妙地稍微避开我的视线停在——我的喉咙附近。 「……嗯,普通的谈话。」 我避重就轻地说。也只能这么做。 澪进来饮茶店可是我却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正在看那本笔记本。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我至少一定会看到她的。那本标题为『case of mio nishiamane』的笔记本。对澪而言,是一本贴附禁忌伤痕的笔记本。我根本不可能跟她说我看过那种东西,我也不想说。 「……」 澪似乎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是吗。」 她只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地说完后,接着又打开了书。封面展示在我面前,澪的脸整个被那本厚重的哲学书给遮住了。 「……嗯,我也觉得你会生气。」 虽然我把想要叹气的感觉忍了下来,不过却还是很想叨念一下。 「与其说骗了你,其实只是一半瞒着你和她见面,虽然我也担心过之后的事情——不过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澪的眼瞳从书本上移开,对上我的眼睛。虽然她的下半张脸都被遮住,不过光是被她那鲜仿佛要将人斩成两半一般的冷冽视线盯住就够了。 「就算你跟我以外的女生见面,我都不会那么生气,但是我就是不能原谅你跟葛峰圣见面。」 「……为什么?」 我稍稍地往后退了一点,从紧绷的喉咙挤出声音。 「因为你跟她见面谈话,十之八九——」 「早安。」 身旁传来一阵开朗的声音,我和澪反射性地回过头去。 话题中的人物似乎毫不在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 「和也,昨天谢谢你陪我。」 「啊,啊啊葛峰同学——」 「葛峰?」 「——圣,昨天也谢谢你特地过来。」 葛峰圣却用与现在正遭遇感情裂痕的我比起来、截然不同的笑容点着头说:「不客气。」 「西周同学,你也早安。」 「你、早、安。」 澪再次用书遮住脸,回话的声音听起来一点情绪也没有。仿佛抓黑板的摩擦声音一样,让我的背脊一凉。 「昨天跟你借了和也同学,非常不好意思。」 「……不、会。」 「可是不要紧,他真的是对你独有情钟呢!」 「……是吗。」 澪的声音稍微和缓了一点。「呼……」让充塞我胸口的郁结也跟着和缓了一点。 「我原本有点坏心眼故意说了一些测试他的话,可是他却完全没上当。」 「……是吗。」 「是呀。完全没有喔?『要不要抱抱——』」 完全没来时间多想,我用最小限度的动作站了起来封住圣的嘴,扯住她的手腕往教室角落走去。这是我无暇思考、所采取最迅速的对应。 「……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我小声地质问她,圣则耸了耸肩。 「没有啊,只是看你们的样子很僵,才想要彻底帮你们解开误会。」 她用忍着笑意的声音对我耳语着。 「因为我之后听弟弟说,澪好像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所以我才觉得继续误会下去也不太好。」 「那就拜托不要连那种时候说的话都说出来……」 「咦?我真的是说溜嘴,就算是我,也不会说出这种完全没有善意的话喔!」 「——」 我突然觉得眉心好痛。「到底在做什么啊,我……」深深地叹出一口压抑许久的叹息。 「不过——我觉得这样躲起来偷偷说话,反而更会造成误解喔。」 啊!我马上回过头去,从澪的背后散发出来浓浓的不悦,完全把我剃除在她的视线之外。她握着书的手,看得出正不自然地用着力。 「……」 「人生本来就是有山有谷。」 堆山凿谷的罪魁祸首,安抚似地拍了拍正垂头丧气的我的肩膀。 当我溢出叹息的瞬间,早上的预备铃响了起来,我用充满不舍的目光盯着广播器。 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澪说话。因为文化祭快到了,工作变得很多,澪也是一样。文化祭就在下周的周末,而且邻市县立高中的文化祭时间跟我们很近,所以多少产生了一些竞争的味道。我们班以一年级的身份抢到最受欢迎的企划,有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跟澪也只 能无异议地配合着这股潮流。 ……但是…… 其实,说不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瞒着澪、想要知道她的过去的我,虽然有点不光明,可是为什么她需要这么生气,我真的不明白。即使制造出尴尬气氛的始作俑者是我,但却没有轻蔑她的意思。或许心里这么想是有点一厢情愿——「我的心情你也不了解……」就是这种无法压抑的感觉。 再者,最近做的梦的确让我陷入阴郁的情绪。 影子的梦境。 在我的房间里、一直盯着我瞧的那道黑影。与它四目相瞪的梦境。 不知何时开始,那道黑影已经颇具人形的样子。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凹凸不平的身体也雕刻出精密的形态。声音也渐渐开始传达到我的耳边。过没多久,我便知道黑影是在嘲笑着我。浓厚的嘲笑气息,从宛如黑洞般阴暗的口腔中无止尽地吐了出来。即使知道那是梦境,但不断加深精密与正确性的黑影,明明是只可能在梦里出现的光景,却让我觉得有种很不舒服的存在感。 完全不能移开目光。这就跟塞住耳朵一样。原本这只是个梦(睡神!许普诺斯主宰)。接着睡得更深沉就是永眠(死神!塔那托斯主宰)。因此不仅相对——也挣脱不了。 梦中的房间终于开始飘散出曙光的气息,而我也在现实中苏醒了过来。在阴暗的房间中环视一圈,确认了没有人影之后,终于为这个现实而感到安心。 迈着慵懒的步伐的我,明明时间尚早,但我还是先走了。 * * * 「——而且——呀。就是想要你快点停止,真的。」 重新抱了抱间隔用的看板,明这么说道。 「就是夫妻吵架嘛,旁观的我只有『唉呀呀』的感觉啊。」 「才不是夫妻吵架。」 我把看板垂直地转了转,重新抱起,用渗着无法过滤的苛刻情绪回答。 「再说我们哪里是夫妻了。」 「傻瓜。你这个模样就是标准的夫妻吵架啦。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无法自拔,所以拼命想要忽略——真的老套到我连开玩笑都懒得开了。」 「那你就不要管。」 「不可能吧。实在太容易懂了,旁观的人看了都觉得累了。」 为了休息,我们在楼梯转角把看板放下,我和明肩并肩靠在墙壁上。因为近所以选择空间比较小的楼梯,不过既然如此也许使用中间的楼梯还比较好也说不定。毕竟这边来往的人少,而且那边人潮较多,反而会更难搬也说不定。 我一边听着远方传来的模糊喧闹声,一边从楼梯转角的窗户眺望着天空。让人连灵魂都想脱离躯体飞去似的,纯净无瑕的秋季晴空,高高地、宽广地延伸着。如果能在那种天空翱翔,俯望着下界,那么小小的烦恼或是无聊的劣等感大概都能清爽地流尽吧。 「——真晴朗啊。」明呢喃着。 「是呀。」我说。 「但是,明天或后天——周末会下雨喔!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 「喔~~」 「希望不要下太久。如果一直下雨的话,就很难约成会了。」 「你有约会的对象吗?」 「什么?我只是说出一般世人在意的问题罢了……」 「你开始结巴了。」 我一边望着正横越秋空的乌鸦,一边回道。我心里想着,那只乌鸦确实有两只脚吗,之类的。 「想说什么就说吧。」 「原因是葛峰吗?你和西周的争执。」 不用问,根本是确定的口气。 「这个礼拜一,虽然西周跟葛峰昂在一起……不过你似乎也跟葛峰圣见面了吧。」 「……」 「那两个人转学过来的目的应该是你们吧。」 「既然你都这么想了,那就应该是了。」 「……唔。嗯,那我继续说。就我所想的,那两个人一开始的目的是西周,而你是她的附属,所以对你也有兴趣,大概就是这样。」 「……」 「你跟西周。就这么分开的话,说不定也好。」 「什么?」 我终于转向了明。 明依旧眺望着天空继续说道。 「我是没有知道得很清楚啦。西周被刺杀的传言,还有你的手腕也跟着遭殃,可是却一点伤痕都没有,坦白地说好了,其实怎么样都随便。我也不想要知道得太清楚。」 「……真意外。你这个情报通竟然会这么说。」 「就是因为是情报通的关系。粗暴的挖掘朋友或是朋友的女友的事情,让我感觉很讨厌。因为每个人都有想要隐藏的伤口,特别是故意去挖朋友的秘密,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有些事情啊,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要知道比较好。」 「……」 总觉得明的话好像正在批判着我的行为。不过明应该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说出自己的信念罢了。 所以明的话,才会刺痛着我的内心。 「我觉得,西周是个不错的家伙喔。有没有割腕一点也没有关系。刚开始你跟西周交往的时候,是有点违和感,可是我觉得现在你们很速配……不过,有些事情跟本人是好是坏无关。有些东西就算不想也不得不背负起来,而西周很明显地就是背负了些什么的类型。而且还是一种既庞大又深沉,平常人的生命中根本不需要背负的东西。」 「……」 「再这么下去,西周所背负的东西,你也不得不背负喔?不对,应该说你不是已经在背负了吗?这次造成关系紧张的原因就是那个吧?那么,干脆趁机回头也是一种选择。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回头吧?再这样下去——可就回不了头了喔!」 「……你倒是说得挺清楚明白的嘛!明明自己就先说『知道得不清楚』了。」 我的声音充满了危险的氛围。实在克制不了,也完全不想克制。『你明明什么都不懂』这种黑暗的情绪在我心中来回盘旋。 「大概吧。」 明斜眼盯着我,依然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口气,态度一直很冷静。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能说得出口。『知道』这种东西反正只是种自我满足罢了。即使知道了,拯救不了的时候还是拯救不了。即使不知道,拯救得了的时候还是救得了,就是这样吧?」 「……」 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语。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拳。 我懂。这种事情我也懂。明明应该什么都不知情的明,由他口中说出来的忠告,竟然与我现在遭遇的状况完全吻合。 「……你什么都不懂!」 结果我背向他,只能仰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我难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吗。」明说着,也跟着抬头望向天空。 秋天的天空,依旧若无其事地保持一片清澈。 工作做完后我环顾了教室一圈,却没有发现澪的身影。问了问和她同样是『制作小组』的同学,才知道她已经收拾好书包回去了。 「相坂同学,听说你外遇啦?」 班上的女同学一副想把我围住似地质问着我。 「我才有没有外遇!」 我边说边往后退了退,她们则皱起眉头又逼近了一步。 「我说啊,让女生心里在想说他有没有外遇的时候,那就已经完全是男生的错了喔!」 「快点道歉比较好喔!至少在文化祭以前要和好,因为她泡的红茶可说是我们班的招牌喔!」 对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谢罪要求,我好不容易总算敷衍 过去,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跟在澪的后面追了上去。一直拼命说着要我快道歉之类的,结果害我差点错过道歉的机会。 最后终于在校门前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我屏住气唤了一声:「澪!」连我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的她果然也是一脸惊愕。 「——怎么了?」 恢复以往面无表情的澪,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然后问着我。看她果然有点抗拒的样子让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晦暗,不过我还是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一起走吧。」澪低下头稍微犹豫了一下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是隔了三天后,我和澪并肩一起回家。但是却没有像以前一样那么热络。 我和澪互相窥探着对方的脸色。因为太在意彼此了,这就是最大的差异。从前明明只要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觉得很满足了,可是现在不知道是觉得不够还是太不安了。总是奢求些朴么,却又完全无法掌握。 「……澪——」 「……和也——」 我们同时转过身面对着面,一起开口,声音仿佛互相干扰似地重叠在一起。继续的话语哽在喉咙里,郁闷的闷着,最后消散了。 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延续到看见澪的家为止。 「……再见。」 澪说着便拿出钥匙,我又再一次唤住她。光是出声叫住她,都带着些微的觉悟感。 「明天放学后,要不要出来?因为是文化祭前的周末,工作应该都已经结束了吧?」 「很可惜,我明天有约了。」 澪从书包里取出钥匙,背对着不看我回答道。 「那,下次吧。」 「……喂,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我带着一点烦躁的口气说道。 「瞒着你去跟葛峰圣见面,可能确实有点草率。可是,我又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拜托你不要再一直吃醋下去了好不好?」 「吃醋?」 澪好像一副听到什么意想不到的话一样转过头来。在表情一阵僵硬之后…… 「——也许吧。」 她眯起眼呢喃道。 「可能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吧。」 眯着眼,挂着淡笑的她,表情看起来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的苦笑。 我后悔了。这种后悔的感觉,究竟是因为微微升起的烦躁感导致,还是针对无法压抑感情的自己而发的,我完全无法判断。也没时间慢慢思考。 澪立刻转身背向我打开玄关的门,然后快速地想朝着门的另一边消失。 「你说有约,是要跟人碰面吗?」 感到后悔的我最后吐出来的话,结果还是这个。 「……是的。」 澪没有回头,只是用机械式地声音回答。 「跟谁?」 「跟谁都没关系吧?」 「葛峰昂吗?」 我问道。 「我跟圣碰面的时候,你也跟他碰面了吧?这么轻易就自己一个人跟他见面,没关系吗?」 「吃醋的人是你吧?」 澪果然还是没有回头,手依旧抓着门回道。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必要回答。就跟你的沉默一样。」 这么说完后,澪便打开门进入玄关。金属制的门在她身后悠闲睥睨了我一眼,最后剩余几公分时又增加了力道,发出「啪」的一声。 「……可恶!」 我毫不遮掩地对着空气低咒着。清澄高挂的苍穹依然不解我心地维持一片安和。更讽刺的是,连一朵云也没有。 「……没办法了吗?」 我微弱地叹息着。就连叹息这件事,我都完全无法压抑。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了啊,我心想。 像我这种没什么特别、抱持着无聊烦恼的普通少年,即使再怎么想要了解她,都还是没有办法。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是只能呆站在那里继续叹息。 我叹着气,答案却不知道飘荡到了何处。 连思考的力气自己都自然地倾泻殆尽了。 3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不知不觉间转为暗淡的阴天。宛如双面夹克般瞬间由蓝转黑。看着这样的景色,我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结果竟然又迅速地放晴了。 我在心中用不好笑的笑话嘲笑着自己,开始跟随着澪。她从出了学校之后,便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虽然有点距离,不过却没有搭公车,只是徒步前进。一次都没有回头,仿佛有人在身后推赶着她一样。 大约持续走了三十分钟,终于来到车站后,澪在车站大楼里毫无目的地到处绕。她在花店前面停住,又在地下食品卖场中挑选着红茶,也在大楼里面的书店买了两本文库本,然后进入对面的饮茶店。我在书店假装站着看书,一边用杂志遮住脸,透过走道和两层玻璃,继续观察着澪。 澪坐在窗边吧台的位子,默默地读着书。那是我之前曾经推荐过的作家短篇集。这种微小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我觉得开心得想哭。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澪持续地在咖啡店里看着书,续点了三杯饮料,又开始读起买的第二本书。没事做的她又开重新翻起已经读完的文库本,不停地瞄着手上的表。看她的动作,应该是在打发时间的样子。 当我的脚开始僵硬到发麻,感觉有点不妙时,她终于离开了咖啡店。我也跟着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点了。我一边从书店走出来,一边发会晚回去简讯给妹妹。 此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也开始下起雨来。应该是秋雨,滴滴答答地下着。丝毫没有间断的雨滴。澪从书包里取出折伞,开始往车站前的闹街上走去。我也拿起书包挡在头上追了上去,可是被各式各样的雨伞阻挡,一个大意马上就追丢了。 十字路口的灯号开始闪烁,我想要跑步穿过,可是撞到前面的人,被我撞到的那个人摔倒在路上。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完歉,看了一下被撞倒在地的人后吓了一跳。是一个应该跟我同年的学生,他一脸的惨状,好像刚打完架的样子。脸上贴着ok蹦,眼睛和嘴角都有瘀青。明明是张不常打架的端正脸庞,上面却伤痕累累。 「……不会。是我不好意思。」 他好像很难开口说话的样子,不过还是道歉了。身体整个狼狈不堪,制服也都是脏污。当我想要伸手帮忙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他制服上的校徽,才知道他是『县立』二年级的学生。 「……真抱歉。没看到前面。」 这个学长皱皱眉,露出不在意的笑容,不过跟不小心撞倒他比起来,他的样子更让我觉得手足无措。 我看向他的身边。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名少女。也许她本来就一直站在那,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可是这名个子娇小的少女,露出一副宛如幽灵般憔悴的表情,存在感十分薄弱。 「明明是我自己太急了,不好意思挡到了你……走吧,巴。」 牵起少女的手后,他们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 在我还在注意着明显一副另有要事的他们时,号志已经变成红灯。想当然尔,早就看不到澪的身影了。应该要更小心一点的,我心想,不过现在想这种事情已经太迟了。 我朝着澪走掉的方向跑去,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她的身影。但是周末闹街上的行人很多,要找到一名少女实在谈何容易。雨水彻底渗湿了我的制服,没办法只好停下脚步避个雨。我在百货公司的店前,稍微擦拭着脸上及头发的水滴。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双手撑着膝盖,拼命忍住了想干脆坐下来的冲动。却无法制止自己口里溢出的叹息。 心里觉得实在难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竟然跟踪女孩子,追丢了以后还到处乱找…… 「……下雨天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下雨天怎么样?」 听到有人回应着我的自言自语,我抬起头来,看到明正双手环胸俯视着我。 「你做了什么?怎么好像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跟狗比起来我比较偏向猫派,请收回你的话。」 迟疑了一下,看到态度如常的明,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下来。 明听到我的回答轻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说自己是猫派的家伙其实是犬派的,而说自己是犬派的人其实是猫派的。这是据我目前所认识的——嗯,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啦。你担心西周变心,就像个没用男一样跟踪她,结果最后却跟丢了。我这么说没错吧?」 「……」 「你真差劲。」 他双手环胸,耸了耸肩说:「来这边」,然后便带着我走。我也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跟澪约好碰面的人是你吗?」 「不是,我只是中间人而已,是西周拜托的。她都露出那种表情了,怎么可能不答应。」 「……什么表情?」 「那要你自己去确认。」 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有两个打着伞的女生,正双眼圆睁地盯着我。 「和也……」 一个人当然是澪,而另一个人则是—— 「表情真惨,简直就像濒死的。土佐卫门一样。」 (译注:江户时代的力士,因身材肥大,被人戏称像是溺水的浮尸。) 口里说着毫不留情的话的人是一名有着一头利落削薄的茶色头发、闪动着猫眼般光彩的少女。她身上穿着男生的t恤和牛仔裤,粗鲁的说话方式,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但是浑身却自然散发出阳刚的气质,在这片被雨水渗成灰色的景色里,让人觉得好像只有她的周围,正清晰地显现出色彩。 「沙姬部学姊……」 我也愣了愣,凝望着这个国中时受过她许多照顾的沙姬部岬学姊。 学姊撑着半透明的塑胶伞,视线在我和澪之间来回扫视。学姊缓缓地点了点头,说: 「喂,明。你帮忙把澪送回去。相坂,你跟我来一下。」 自顾自地说着。话里的语气让人觉得毫无反驳的空间,充满已是决议事项的感觉。 「小澪没问题吧?那家伙可能不太值得信任,不过你放心。我说的话他会绝对服从的。」 被唤住的澪用僵硬的脸暧昧地点点头,接着又用恢复成面无表情的脸看着我。不过她的脸却离面无表情还有很大段距离,微微地渗出正强忍着不知是泪水还是叹息,恍恍惚惚的情绪。 「好了,你来这边!」 沙姬部学姊扯住我的领口,完全看不出她纤细的手腕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就这么被她拖走了。 我脖子吃力地转了个角度,虽然看到澪一脸欲言又止的身影,不过马上又淹没在人潮当中。 「雨天好像总是能捡到许多东西呢!」 和着咖啡的香味,悦耳的声音飘在耳边。 「以前捡过好像是逃出来的小狗,结果收到饲主送的高级茶点心,还在违法丢弃所捡过营业用的洗衣机和干衣机,也曾带着一半好奇捡过色情书,结果里面挟着一万元。」 我看向摆在现在坐着的沙发旁边的书柜。在『文艺春秋』和『现代女性』中间夹放着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黄色书刊类的激情杂志,然后我看了看身后,运转中的干衣机上的硬币投入口被密实地封了起来。 「而且也常常在雨天捡到穷途末路的迷途者。我真的是个雨女。」 沙姬部学姊端着两人份的咖啡从雾面玻璃屏风的空隙中走了过来。学姊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她把装着满满的黑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我打了声招呼后便喝了一口,这个称作咖啡都还嫌太苦的液体让我的脸扭曲了一下。 「这是以难喝有名的咖啡机呢。看到这个机器的时候就该知道大概不可能会出现好喝的咖啡了。难喝咖啡是文艺片中不可或缺的条件。」 「那是学姊你的偏见。上次来的时候,咖啡不是还挺不错的吗?」 「那个是有分开弄的,偶尔也想喝喝看普通的咖啡。不管怎样,现在有清醒一点了吧?」 学姊眨眨眼后,也开始喝起这杯难喝的咖啡。大概是习惯了,她迅速地全部灌进喉咙里。 透过稍微打开的百叶窗叶片,可以看得到雨中的街景。光看这个景象,确实很像文艺电影里中经典的一幕。 「不过沙姬部学姊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又接着问到,学姊则干脆地回答道: 「国中时我不是就说过了吗?我讨厌父母所以逃家到叔父家。那个叔父在不动产公司上班,这间办公室就是他管理物件的其中之一。就是这样。而且之前安装的保全系统也还可以使用,所以一个女生在这生活应该算是安全,对吧?」 学姊一口气喝光咖啡,翘着腿转向我,目光盯着我看。 「你好像跟小澪吵架了啊?」 「……嗯。」 「晚点去跟明道个谢吧?是明来找我说小澪好像有话想跟我聊聊的。明那家伙,还挺担心你们的样子。」 「……」 我突然觉得很丢脸。 明昨天自己才说『你跟西周就这么分开的话说不定也好。』却还是好好地完成澪的请求。 「嗯,所以小澪才跑来跟我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她啊,好像也为了之前冷淡的态度感到很后悔哦?还说『早知道就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话了。』」 「……」 「听说你瞒着她跟别的女生见面?」 「可是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我想也是。你也不是那种会花心脚踏两条船那么有用的人。可是,应该是跟澪有关的事情吧?」 「……」 「自己的男朋友跟其他女生说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谁都会觉得讨厌吧?就算不是说坏话,可是多少也会觉得有点被排斥的感觉啊,」 「可是我根本没有轻视澪的意思——」 「这根本没关系!」 沙姬部学姊立刻打断了我。 「虽说是出自关心,但是这种关心却反而伤害到对方的话,那么无论你的心情为何,都只是一个坏人喔?虽然伤害到了对方,但是这也都是因为出自于关心,所以也是没办法的。我要说的就是你这种想法。」 「……」 「你还真是没用。」 沙姬部学姊苦笑地耸耸肩。 「真是的,为什么不直率开朗点呢?人生短暂,也不知道哪天会在哪里发生什么事。既然如此,想太多反而没有好处不是吗?你会后悔喔?」 「就是怕后悔才会想要慎重地思考啊……」 「你这点还是一点也没变。我说相坂,你喜欢澪吧?」 「喜欢。」 我毫不迟疑地说道。这根本想都不用想。 「爱她吗?」 「对。」 「想跟她在一起吗?」 「当然。」 「想碰她吗?」 「当然。」 「你可以为了抱紧她而跳入万丈深渊吗?」 「不管是美国大峡谷还是马里亚纳海沟都可 以。」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学姊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苦笑,用食指直直地对准我的脸又接着说着。 「自己一直钻牛角尖,胡思乱想。要我来说的话,不管哪个男人都一样,都是笨蛋。真的无药可救了。光从历史来看就知道了。」 「你太武断了。」 「难道不是吗?历史都是一些笨男人创造出来的。历史上的伟人,全部都是笨蛋。女人把这些男人玩弄在手掌心,哀嚎着无聊的生活,智慧只是女生的特权而已。」 「听起来真是个可怕的女权思想……」 学姊身体往前一倾,用指尖直接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笨蛋。反过来说,笨蛋和傻瓜也是男人的特权啊,就只有男人,可以笨一点也没关系。要是连这种难得的机会都放弃的话那该怎么办?如果连个恋爱傻子都当不成的话,那你还能存什么地方要白痴啊?」 「可是,我——」 「不准讲借口!」 下一个瞬间,学姊用力地抓住我的嘴巴。不止嘴唇,就连下颚都动弹不得。 「一个借口就可以让百年的恋情瞬间冷却。既然有说借口的余力,那干脆说『喜欢你』这三个字不是还比较有效率而且省事多了吗?」 「……」 就算想回答或点头,可是因为头部被牢牢地固定住,我也只能眨眼睛而已。学姊根本不以为意,又继续接着说: 「而且最差劲的就是口里直说『都是为你好』这句话的人。当你在想借口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对方的心意。这样更可耻。要那种半吊子的小聪明反而更没用……懂吗?」 「——」我勉强从咽喉里挤出一丝呻吟,于是学姊点点头后便放开我的下巴。接下来改拿出手机。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拿出我一直放在口袋的手机。 「既然知道的话,那就赶快打电话约澪出来约会吧。」 「——什么?」 「约会,就是约会!明天也可以!快点打!看电影也好逛街也好散步也可以什么都没关系,就是先说要约会就对了。喏,快点打!」 「这么赶……」 「择日不如撞日啊?时间一拖什么事情都会改变,只是变好的几率比发现外星人还低,纯粹是希望性的观测而已。事情都有它的机缘。而且这种事,愈早愈好。」 「刚刚明明就是你把我们分开的……」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我收下一直在我脸颊上戳来戳去的手机,拨着电话簿里面澪的手机号码……第一声都还没响完,立刻就接通了。 『——怎么了?』 「澪吗?」 『还会有别人吗?』 「呃,嗯,也是啦……」 『有事吗?素戋鸣尊好像又失踪了,要我一起帮忙找吗?』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听良雨说的。』 不是用你,而是故意用生疏的字词,反而让人感觉更不自然的断句。 『然后呢?』 「啊,嗯。这个嘛——」 我瞄了瞄旁边,看到沙姬部学姊半闭着眼,嘴角下垂,仿佛在说「快一点,这个笨蛋!」似地摇了摇手。 「——那个,明天,有,空吗?」 『明天?』 澪的音调微微上扬,有点迟疑地说:『是有空……』 「虽然急了点,不过明天可不可以碰个面?」 『咦?』 「那个……是还没有决定要干嘛啦,那个……」 旁边传来焦躁不安的踱步声。 「……请你跟我约会……」 突然说出的结束语让我心中觉得万分的后悔。怎么会说得这么直接。我觉得我的脸慢慢地变得灼热起来,我松开手机用手抱着头。 『……啊。』 沉默了一阵子的电话传来轻微的呢喃声让我竖起耳朵,澪又说道: 『好啊。』 结果是答应了。 『那时间呢?』 「啊,啊啊。那么,十点在老地方——」 『站前公园的大钟吗。我知道了。」 「嗯……那,明天见。」 『好——和也……』 「什么?」 『——没事,没什么。明天见罗!』 澪一副欲言又止,最后挂上了电话。 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顺利,我有点心有余悸地望向旁边,正双手环胸的沙姬部学姊则是—— 「看吧,我不是说了吗!」 ——用一副满足的语气说道。 「当个笨蛋,你看,不就很顺利了吗?男生就是要当个笨蛋才正常嘛!」 学姊频频点着头,打了正坐在沙发上的我的屁股,从背后推推我要赶我走。 「那,快去吧!」 「哦……」 一直烦恼的事情却朝着不合理的方向急速变化,这我感到有点茫然,于是停下脚步面对着学姊说: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怎么了?」 「反过来说,女生一定要当聪明人吗?」 看到我为了这个问题停下脚步,沙姬部学姊则露出一脸「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不懂」的表情。 「这是当然的啊.女生烦恼的事情可比男生还要多太多了。女生不聪明一点是没办法生存的,不成熟一点是无法存活的,就是这么回事。」 轻描淡写的口气里透着壮烈的感觉,这就是沙姬部学姊的女性主义。 4 我撑着学姊借我的塑胶伞回到家。雨势已经变小,在我下了公车后便停止了。我抱着书包拎着伞,一边抖着水一边思考着明天的计划。 仔细想一想,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跟澪出去了。都是因为葛峰姊弟的关系,让我的生活一直很不平静。最后可以称得上是约会的,感觉上就只有良雨在暑假结束前逼着我们的那一次。这么单纯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计划而已,就让我的脚步感到十分轻盈。 明天要去哪里呢?我在脑袋中摊开了地图。干脆就在图书馆里静静地打发时间也可以,来个饮茶店巡礼也不错,不然就是再去一次ktv好了。只有两个人毕竟还是不太好,看是要找良雨还是问问看明或沙姬部学姊也不错。 我缓了缓高昂的兴致,想要冷静下来。还好有这么做。如果没有这样的话,我就听不到那个细如蚊鸣般的声音了。 我停下脚步环视着四周。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见猫咪的叫声一样。 「……素戋鸣尊?」 我唤着那只有流浪癖的小猫的名字。我叫了好几遍。还稍微在原地停了一下竖起耳朵。当时我觉得应该是错觉,正打算要离开。 可是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回头了一次。 在两侧都是树丛与墙壁的路上,电线杆上面的街灯呈现等距离的延展。苍白光线的领域明显地被划分开来,最接近我的领域中,从夜色里出现一道跌跌撞撞的小小影子。 「素戋鸣尊——」 当我心想果然如我所料,我出声叫着它的名字时——声音却顿时结冰了。 在昏黄的光线下走出来的小猫,的确是我们家的素戋鸣尊。可是它茶色的毛发上,却沾满了红色的血迹。 我知道自己数秒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了。背部也感到一阵寒凉。 素戋鸣尊抬眼瞄了我一眼后,张开了嘴,最后还没喊出声就软倒在一旁。 「素戋鸣尊!」 「哥哥!」 在夜间维持最小光源的 动物医院等候室里,良雨的脸一阵苍白。好像是急急忙忙就冲过来的样子,她只有在睡衣上面披上外衣而已。 「素戋鸣尊呢?」 「……手术中。」 送到动物医院后我打电话把状况告诉她,然后便赶紧冲进去请医院急救。浑身是血的素戋鸣尊在送来途中一直气若游丝,让我担心得不得了。制服上衣也让它的血给渗湿了,我的心也被眼前挂着的上衣牵动着,沉重地垮下双肩。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 良雨问着原因,而我调开视线,不发一语。良雨强迫保持沉默的我转向她,然后瞪着我。要跟她解释实在很痛苦,毕竟这种话连我自己说出来都感到作恶,可是不管怎样,非得要说的现状是不可能改变了,所以我只好一边叹气一边开口说道: 「……本来以为可能被乌鸦或是其他的猫欺负了,可是听兽医说,不是被动物弄的……」 「怎么回事?」 「是人类干的。大概是用半好玩的心态踢着素戋鸣尊,又拿石头丢它的样子,所以它才会伤成这样。」 良雨听到我的话后,微弱地低喃着「怎么会……」我一开始听到兽医这么说时,也是这种反应。 真是太愚蠢了。对这种小猫做出这种事情到底哪里好玩了? 明明不想去想像,可是讨厌的景象却自己浮现了出来。在某个普通的公园里,跟我和澪同样年龄的少年或少女,带着笑容拿起石头或空罐往一只茶色的小猫砸去。看到石头砸中已经一脸惊吓、魂不附体的素戋鸣尊时,少年们一边说「好球」,然后哄堂大笑。这种残忍的画面,轻易地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 在我旁边垂头丧气的良雨,虚软地扯住我的上衣。 「哥哥……」 良雨仰望着我的脸,不安地扭曲着。 「素——不会死吧?」 「……没事的。不管怎样至少它的名字是素戋鸣尊,是个粗暴爱玩的神啊!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死了的话怎么办?……」 良雨一边发抖一边哭泣着。 「好过分……杀了那种小猫又能怎么样?虽然小小的,可是这么可爱,这么拼命地想要活下来……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地就杀了它?怎么会下得了手?」 她流下了眼泪。不是滑然落下的泪珠,而是泪如雨下,失声地痛哭。我摸摸她的头说着:「没事的」,但良雨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你说,为什么?因为是猫吗?所以就可以轻易地杀掉它吗?我不懂,对我来说……素,它不但爱撒娇又怕寂寞,如果跟天照和月读分开的话,一定会到处找来找去的……真的太可怜了……」 她还没说完,话尾就断掉了,最后只剩下「呜——」的啜泣声。良雨紧紧抓着我的衣服,膝盖也用力地抽紧,痛苦地哭泣着。本来想借她手帕,可是已经拿去用在素戋鸣尊身上了。真是个没用的哥哥啊,我如此自嘲着。 我一边摸着妹妹的头,另一方面,良雨的话语却在我脑袋里不断的回响,渐渐渗透到内心深处。 ——如果死了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死过,也没有濒死的经验。也许没有人知道吧。但是这个疑问却不停在我心里回荡,平稳安静地、断断续续地探求着解答。 ——如果死了的话怎么办? 不断地出现这句话。 我们坐上爸爸迟来的车,一起回家。良雨看着关在猫笼里面的素戋鸣尊,对它保证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过她还是先回家了。幸好中年的院长医生对我们说:「明天一大早我会先把玄关门打开的」。脚上和肚子上都缠着辅助工具和绷带的素戋鸣尊,好像真的死了一样动也不动。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还是只能等待了。 良雨回到家后,抱起贴靠过来的天照和月读,不知不觉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爸爸拿来毯子,嘴里说道:「只有今天特别一点」,然后便帮她盖上。 我也懒得吃饭洗澡,只随便换了衣服便回房了。 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本来想打给澪,可是又不想让这个难得能合好的机会变得太沉重,于是我忍了下来,定好闹钟后便丢在枕头边。我原本只想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结果眼皮愈来愈懒得撑开。房间里的电灯依然开着,不过也算了。 当我缓缓地沉没在睡意的泥沼中时,心中浮现出强烈的预感。 一定会作那个梦。 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即使心里知道,我依然迎向梦中。 * * * 原本应该开着的电灯变暗了,映入眼球的是苍白的月光。 我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床缘,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握着登山刀。出鞘的刀面闪烁着锋利的光辉。我找寻着刀鞘可是它却不在手边。我抬起头环视着房间,马上就发现了刀鞘。坐在我的正对面的椅子上的『黑影』,正用指尖玩弄着皮革制的刀鞘。 「嗨。」 『黑影』用清晰的声音对我打了声招呼。它站了起来,往我这里靠近,月光照映出它的身影。 『黑影』已经凝成清楚的人型。 身段纤细且修长。身上裹着一片纯白的衣服。就连同性的我都想眯起眼睛的美貌,薄唇上勾起嘲讽的笑容。 「……你这个死人找我有何贵干?」 那是之前想要杀掉我和澪、并在我的手腕上开了一个血洞的少年。被我拿刀子刺穿腹部、在我眼前坠落的男人……呈现西田贵流的模样的『黑影』似乎很满意我的话,嘴角的嘲笑又加深了。 「死人,死人啊?呵呵,是这样吗,我是个死人啊。就算是死人,也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啊。」 「死人已经跟活人无关了。死了就快点下地狱吧!」 「哦,真是意外。你竟然会相信有地狱。」 「——不,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死人就该归土,除此之外,都不会往上或往下。」 「不对哦。死者是——」 西田——西田的『黑影』嘶地举起手,直直地对准了我的心脏。 「死者会被活人给吸收,消逝在活人的深处。这是自然法则,就像狐狸猎兔一样,就像秃鹰啄尸一样,就像人类牺牲别人而活下去一样。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憎恨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你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幻影。就像回音、残响一样,只要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没有。」 我摇摇头否定着。 「不属于你口里说的那种『死』……嗯,先不管这个了。可是,那么西周澪又算什么?她的确死过一次。如果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的她应该变得谁都不是了吧?」 「……她还活着。」 「只是交换了脑浆而已,记忆和经验全部都被复制,然后除了脑浆以外的身体跟你继续接触,你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 「……」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会慢慢无法忍受你们的差异。」 「这种事情,不论是谁都一样,不论是谁都不一样。」 「一般论,哎呀,真是优秀的一般论,你可以成为一般论国家的国王喔!」 「……」 「可是真可悲。一般论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像是『战争是不好的行为』这种一般论就能让战争消失吗?『无论是谁总会抱持着特有的不幸而活着。』这种一般论能够解决贫富差距吗?『每个人都不尽相同。』这个一般论能够拯救你的内心吗?」 「……你所说的这些才叫做一般论。」 西田听到我的话后,睁大了双眼, 接着仰起身体大声地笑了出来。笑声让空气微微震动着,我也被卷入他嗤笑的漩涡里。 「哈哈,的的确确是这样。言语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无法让思想升华,是一种不安定的概念。反而还会让自己的真实沦落为庸俗的一般论。所以你才没有办法去质问西周澪,对吧?」 「我只是不想要去伤害澪而已。」 「就是你的免罪符吗?你应该也知道吧?只要言语不完全,只要言语束缚着人们,只要人类的思想依然萎靡,说不出口的心情和说不出口的迷惘,都是让人无法自拔的真实。」 「……」 「让我告诉你吧!这种说不出口的心情,光是闷在心里面,可是一步都前进不了的喔,」 「……住口,」 「让我替你表现出内心情绪吧,就算是不完全——就是因为不完全,所以从某方面来说才有超越真实的价值。」 「住口!」 「你心里其实觉得,转移目光的人,应该是自己吧?」 「住口!」 「就算想要直视着对方,可是刻板印象却不由自主地映入眼前吧?你畏惧这个畏惧得不得了对吧?」 「住口!」 「你觉得这种无可救药的刻板印象,造成了你和她之间的裂痕吧?」 「拜托你住口!」 「愈是想多了解她,却发现愈是了解,就愈发现她的『不同』!跟自己『不同』,而且也许与自己喜爱过的少女『不同』,这实在太恐怖了,比什么都还恐怖.所以你转移了目光。挤不出话来!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闭嘴!」 「你最好认清自己是个伪善者!嘴里只说得出矫情虚伪和一般论而已,你真是个没药救的伪善者!」 他咧嘴笑得前扑后仰,凉薄的美丽更加突显了他讪笑中的邪恶感。就像美丽的小提琴却奏出宛如排气音般不和谐的音符,而这种不协调的声音和景象,让我感到极度地不快。 「你拥抱她,其实只是想要用快感来取代爱情对吧?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这么高明又低级的伪善者,就是你的真面目!你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一句话都不敢去碰触这个事实吧?是不敢触碰对吧?对不对,相坂和也!」 「你闭嘴——!」 我挥动着登山刀。眩目的杀意、暗黑的憎恨都化作银白的刀锋,朝着眼前的男人击去发出巨响。瞬间停滞了,我用尽全力地挥下了刀子。 应该已经死掉的男人的脸,却露出仿佛胜利般扭曲作恶的笑容。 5 我一边跑着,一边感到头很痛。眼球的深处埋着一颗小小的心脏,不断地压迫着往脑中心的痛觉。当血液流动得愈激烈,疼痛就更为深刻,让人感到几乎快断气,仿佛被割喉似的疼痛,连骨髓也变得跟铅块一样的沉重。雨一直持续下到今晨,所以路面依然濡湿,好几次都让我差点滑倒。附带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论怎样,真是太糟糕了。 当我迟了一个小时才抵达约定好的地方时,我都还来不及找,澪就已经出现了。她的嘴唇不悦地往上翘起,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显得有些锐利。 「……我以为你已经不想管我了。」 「对,不起……呼……」 我断断续续的道歉着,澪则把头别了开来。在我还在喘气的时候,她背向着我,依然沉默着,连声叹息都没有。 「……先去饮茶店,休息一下吧!」 她微微地偏偏头看着我,用僵硬的语气说。好像正强忍着什么一样,平板的声调。大概……正忍耐着对我的不耐烦吧。 我们走进最近的咖啡连锁店,只点了饮料。可能是因为没吃早餐的关系,所以一点食欲也没有。胃好像塞住一样沉重。 现在的时间不早也不晚,所以店里显得空荡荡的。我们挑了合适的座位后,澪连坐都还没坐就先进化妆室了。当她再回来时,我已经把冰茶喝完了。而她点的拿铁咖啡,外表看起来也已经变温的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澪终于变回原来的样子,问道。 「嗯。我家的猫一度濒临死亡,妹妹哭得乱七八糟,我还作了被我杀死的那个男人的梦,整个睡眠不足。」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而只是喝了一口水,低喃着「没什么」。虽然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肉体与精神都感到十分疲惫。 「……是吗。」 果然,澪垂下头,将我的脸屏除在她的视线之外,面无表情地啜饮着已变温凉的拿铁咖啡。 我和澪之间,已经被宛如吸饱雨水的落叶般的沉默,层层地堆积披覆着。 走出咖啡店后,我们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标的随意走着。也没有特别讲好,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这样。 澪走在我前面大约两步半,我则一边眺望着澪的后颈一边走着。看到她把头发扎起来,我现在才发现一件事。我很努力想要回想,那个她用来固定一头黑色长发的发夹、跟上次戴的有没有一样。可是头实在太痛了,即使努力回想,影像仍然如碎片般四处飘散。 经过了七月份应该曾经来过的电影院,与杉野她们巧遇的咖啡店的绿色招牌也在身后晃过,又穿过了和良雨三个人一起吃中餐的简餐店。不知不觉间也绕了站前商业区一周。时间已近中午,人潮也渐渐开始显得繁忙了起来。 我们又在一个小时前约好会合的公园里面走着,我愈来愈觉得不太合理。不论是葛峰姊弟擅自跑来说要观察我们、澪对我感到厌烦,还是素戋鸣尊受伤住院,甚至像现在这样散步的状况也是,不管哪一件事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得不可思议。 每件事好像都忽略我的想法,硬是逼迫着我的感觉,好像我的心情是这么的无关紧要的样子。然而这也不过只是我的想法,即使心里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并不全都是这样,但我真的是无能为力。我实在无力阻止源源不断涌出的情绪。 「……你,开始讨厌我了吧?」 当我放弃阻挡感情的洪流,也摒弃了思考时,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仿佛是由别人口出吐出来般,冷淡的声调。声音听起来带着理所当然,充满无机质而且欠缺温柔的感觉。 「……」 澪倏地停下脚步。我也跟着晚了一步停下来。我与澪的距离是一步半。是世界上最远的一步半。 眼前是车来车往的大十字路口。斜对面的大楼上,大大地架设着最新机种的手机广告,澪就停在斑马线的前面。 「……为什么?」 澪的声音平板却又带着抑扬顿挫。不带任何感情的感觉。 「你刚刚到现在不是一句话都没说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在生气。」 「为什么你觉得我在生气?」 「因为我跟葛峰圣见面了啊?瞒着你,跟你的同类见面让你很不舒服吧?因为你觉得自己好像被朋友排挤一样,被我忽略了,所以你很生气吧?」 「为什么——」 「我已经受够为什么了!」 我无法自制地叫出来。身旁一起在等红绿灯的路人也惊愕地看着我。可是整个怒火中烧的我根本忘了周围的情况。 也忘了学姊的忠告。 当个笨蛋?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笨蛋。可是笨蛋也有笨蛋的想法。就算是自作多情,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一直抱着不协调感认真思考的我,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地就把这些烦恼当纸屑一样丢弃? 「我想了解你!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可是我不想伤害你啊!我不想让我自己单方面的想法,不小心 伤害到你啊!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才瞒着你!可是为什么,会让你这么厌恶我!」 太差劲了,我心想。 太恶劣了,我心想。 太一厢情愿了,我心想。 即使明白这些可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于不停大吼的我,澪还是一样背过身去。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想让她说话,所以强迫她把脸转向我。 「……不是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澪的眼睛里,流下一行清泪。看到她这样,我顿时无言地呆站着。 「我才不是因为被骗、被隐瞒而生气!才不是因为那种事情觉得不甘心.我最讨厌的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什么? 接收到我意料之外、澪的自白后,脑里只浮现出这一个字。其余都是一片空白。 「我——想要听你说啊,不管是多么令人痛苦的问题也好,我就是想要听你问!我也想要你知道,我想要你直接来问我!我想要的才不是什么疗伤什么安慰!」 我愕然了。 无语了。 「我不想再一直暧昧下去了……所以不管再难过再痛苦,我都想让你知道!我的模样,我想跟你一起来确认。这种痛苦,我也愿意开心地承受……」 从澪口中吐出的是,因眼泪而颤抖的孱弱哭音。我终于知道,刚刚到现在她一直平板的声音,原来只是在忍住不要哭出来而已。 脑里一片空白的我,刚刚的怒气与现在沉重的后悔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我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原来真的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想伤害到她的心情,原来只是种自我满足罢了。这种想法没有错。虽然没有错,但却不是唯一的正确解答。 我不是早就该知道了吗? 我不是早就想到了吗? 两个月前不就已经见识过了吗? 一个人要去了解另一个人,必定伴随着痛苦呀?我不是应在心灵与肉体的边界变得暧昧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吗? 「啊——」 我觉得一定要向依旧泪流不止的澪道歉才对。因为自己实在蠢得无可救药,才会不停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太逾越。我还是无可避免地伤害到了澪。还让她背负了不需要的伤痕。 「————啊!」 灯号一变,澪立刻背向我冲了出去。从我身边——逃开。 「等——!」 我横越车道,加快速度想要追上澪,马上就抓住了她的手。牢牢地用力抓住她刻满伤痕的左手。 「等一下,澪!」 「不要,放手,拜托!」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如果现在放她一个人,她一定会再度割腕的。我扯住的手腕上,一定会再添上一道新伤吧,知道这种事以后,我没办法放她一个人。让她变成这样的人明明是我…… 澪挥动着手想要甩开,我又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一定马上就会被她挣脱的。 「好痛——!」 澪的脸因疼痛而扭曲,于是我反射性地放松了力道——我错了。或许,这也是唯一的救赎。 澪用她另一只自由的右手推了推我的胸口。让我稍微失去平衡,往因雨水而湿滑的路面倒去。 我放开了澪的手。因为力道变小了,所以澪很轻易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抽走。 「——」 双眼圆睁,一脸惊愕,呈现呆滞的澪的脸映入我眼前——又被截断了。 从旁边袭来的强烈冲击把我撞飞了出去,各种影像宛如连续画格般一一浮现。 一脸震惊,手里握着方向盘的中年男子。 从云缝中窥视到的蓝天。 等在斑马线上,表情呆滞的路人。 逐渐逼近的粗糙路面。 喀——一声某种湿润的东西碎掉的声音,从内部传来。 咦? 啊? 为什么? 断断续续的惊愕伴随着痉挛蔓延至全身。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谁,在某个地方发出宛如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悲鸣。 inter cut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 葛峰圣和葛峰昂冲进了刚开店没多久的咖啡店。虽然称作饮茶店,不过却开在他们住的葛氏大楼中,了瞭望台的楼层,是一间一杯咖啡就快要一千元的店。从一整面的玻璃窗外望出去的景色,仿佛置身于云朵之上一样。 发现到靠窗的贵宾席中已然坐定的人影,两张如出一辙的脸孔正呈现着对比的情绪。 一方是担忧。 另一方则是嫌恶。 坐在那的少女用手支着双颊,正百般聊赖地眺望着这个因厚重云层而宛如黑白电影里充满人造风味的街景。因为瞭望这个附加价值而让这杯普通咖啡的价格变得特别昂贵,但她却还是放着让它变凉。 「——你好,真部家的放荡千金。」 「你好啊,葛峰家的变态姊弟。」 听到圣一副快要吐出口水似的招呼,沙姬部岬也用充满危险氛围的冷静声音回敬道。岬的目光从窗边转了过来,她眼神中的冷厉,如果这时让相坂和也看到应该会吓一大跳吧。 圣稍微被震摄了一下,不过也因岬的目光让自己的眼眸变得更为精锐研澈。昂看到姊姊的样子,眼帘下垂了几秒。 「你怎么还苟且地活着啊?我还以为你早该死透了才对啊。」 才一坐到位子上,圣就立刻丢下充满敌意及侮蔑的话语。口气一点都没有为对方留任何余地。 「违背了你的期待真不好意思。因为我还没好好品味完这种稀奇的人生啊。」 岬的语气也直接地回敬着圣的话。她用明显混合着冷哼的台词不客气地回道。 「对挚友见死不救,你还真有脸说这种话。你一开始去死的时候,不应该只是跳下来,应该干脆绑个石头沉到东京湾比较好吧!」 「啊啊,原来如此,下次来试试看好了。」 两个少女不停持续着令人脖子发寒的互骂,这让重新端来两人份咖啡的服务生也脸色发青地离开。从他小跑步离去、僵直无比的背影来看,他大概连背脊也是整片发凉吧。 「……好久不见了,真部岬小姐。」 「嗯,好久不见。你一直配合姊姊大人,也很累吧。」 昂的问候显得颇为公事化,而岬也仅有淡淡地回应。虽然是普通平淡的问候,不过与之前打招呼时过于激烈的问候语比起来,让人感到相对地温和了许多。 「昂。跟这个女人不需要使用敬语,吐几口口水就好了。」 竟然连这种微小的和平都不容许,圣尖锐的语锋马上又在稍微缓和下来的空气中洒上玻璃碎片。光是呼吸都可以感受到血液在咽喉与肺部流动。 「——所以?有什么事吗?光是待在你周围半径十公尺的地方,都让我觉得快到极限,完全不想呼吸。」 「我也是只要看到你的脸,就觉得眼睛要烂掉般地难过得不得了。哎,算了。我想说的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结束了——不要把相坂和也和西周澪扯进来!」 一句话就解决了。 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不过却充满了杀气。 刚刚的服务生快点 逃跑是正确的。待在这种地方,体温也会迅速下降,全身上下都会完完全全地结冰。 『……!』 圣与昂瞬间面无血色、满脸僵硬。即使如此,促使她开口的,也许是了解这个社会中扭曲的黑暗面,窥视过世界的阴影、足以代表这个国家的企业嫡子的傲气。或许也是心中怀抱着、足以与杀气对抗的杀戮地狱的关系吧。 「……你好像很喜欢他,那个少年呢。」 圣扯动着嘴角,以一个充满着宛如猛虎般厉气的少女姿态,露出嘲笑着什么似的笑容。 「看样子你也包含在那群『观察者』所写的剧本里面呢?」 「什么?」 岬的目光松了松,只露出些许的疑惑。 「就是那群只要有有趣的事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家伙啊。我是不知道你的状况是怎样,不过西周之所以会搬来这里——搬来这个以学业都市化构想为中心的地方,你真的觉得没有特别的原因吗?」 「……」 岬瞪视着圣。然后又更用力地锁住圣的眼瞳。 「没用的。」 圣从容地说。 「就算你这样蛮横地强取掠夺,也无法窥视出我们两个的内心。只要抓到诀窍,要封锁内心其实也没什么困难。」 「……哼。」 这次换岬拧起了眉头。结果她还是完全没碰她的饮料,只拿出皱巴巴的五千元钞票丢在桌上后便站了起来。 「……我也不是不懂你们两个的心情。」 当岬准备离开时,她顿住其中一只脚,稍微回过身来,对着一直保持沉默的昂说: 「这种关系没办法持久的。这种事你应该也知道吧?比任何家人都还要亲近的关系。」 「……我,只要姊姊觉得好那就好了。即使再怎么病态,再怎么扭曲,再怎么残酷也无所谓。」 昂露出安静且透明的微笑,而沙姬部岬则用鼻子哼了哼。 「你就是太有用了。正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说完最后这句话,她便无声无息地离去了。看她离开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想在这种地方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似的。 「——哼。还是一样是个自大又目中无人的女人。她以为她是谁啊!」 圣出声叫来服务生,命令他拿出所有的盐往四周撒。 「……」 昂则依然一脸微笑地注视着他的姊姊。 last cut 契约 血液迅速流失让人感到强烈的寒冷。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是一种『错觉』——近似于因外在气温下降而导致血管收缩的状态,因此脑袋感觉发凉。这感觉正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可是,如果身体没有真实感,果然就会不明白。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之后,又变得无法感受到寒冷。自己的身体仿佛渐渐从四肢开始崩解一样。 「快、快叫救护车!」 「不、不是我的错喔!是那个人自己往这边倒下来的!」 远远的地方,有好多人在叫着。真的好远。简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宛如风的轻喃般微微的喧闹声。 「……」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叹气的感觉,可是我真的有叹气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顶多就是我因为某种原因倒在路的中间,柏油地面擦破了我的脸颊之类的吧? 「——和也——!」 我的视野开始回旋,灰色的天空映入我的眼前。接着一名少女正窥视着我。是名非常美丽的少女。但不知是因为现在痛楚与苦涩的感觉,还是两者都有,让整个画面扭曲了。泪水从细长的眼瞳里,一颗一颗地滴落,冲洗着我的脸颊。 「那,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把他推出去的!」 歇斯底里的声音纠缠着她似的轰出巨响。原本已渐渐转冷的心,听到声音后因愤怒而微微开始发着热。 她什么错都没有。澪,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明想吼出这句话告诉大家她是无辜的,可是声带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呼吸也不是很顺利。 「——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澪未曾间断地持续重复着谢罪的话。一脸凄惨,泪流不止。 不要哭,我心想着。 不要道歉,我祈求着。 错的人是我。是我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错。明明直接问澪就好了。就算问题是残酷的,就算会碰触到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总有一天,应该就能像抚摸她手腕的伤痕般,借着触摸那伤痕的形状去确认。如果因此让她感到疼痛,伤口又开始淌血——为了背负这些,我也应该直接地去触碰它才对。 我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指尖已经毫无感觉,就连手腕还存不存在也不知道。 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逐渐死去。当肉体的感觉渐渐消失时,精神与感情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不想死。 看到澪满脸连自己都要死掉的表情后,那是在我心里涌起的最初的想法。 我不想死。如果在这里死掉了,澪要怎么办。她必须背负的重担又多了一样。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掉。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 对于生命的渴望,混和着正逐渐淡去的澪哭泣的姿态,宛如沙粒崩落般渐渐模糊。 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tinued…… 血液迅速流失让人感到强烈的寒冷。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是一种『错觉』——近似于因外在气温下降而导致血管收缩的状态,因此脑袋感觉发凉。这感觉正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可是,如果身体没有真实感,果然就会不明白。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之后,又变得无法感受到寒冷。自己的身体仿佛渐渐从四肢开始崩解一样。 「快、快叫救护车!」 「不、不是我的错喔!是那个人自己往这边倒下来的!」 远远的地方,有好多人在叫着。真的好远。简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宛如风的轻喃般微微的喧闹声。 「……」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叹气的感觉,可是我真的有叹气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顶多就是我因为某种原因倒在路的中间,柏油地面擦破了我的脸颊之类的吧? 「——和也——!」 我的视野开始回旋,灰色的天空映入我的眼前。接着一名少女正窥视着我。是名非常美丽的少女。但不知是因为现在痛楚与苦涩的感觉,还是两者都有,让整个画面扭曲了。泪水从细长的眼瞳里,一颗一颗地滴落,冲洗着我的脸颊。 「那,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把他推出去的!」 歇斯底里的声音纠缠着她似的轰出巨响。原本已渐渐转冷的心,听到声音后因愤怒而微微开始发着热。 她什么错都没有。澪,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明想吼出这句话告诉大家她是无辜的,可是声带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呼吸也不是很顺利。 「——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澪未曾间断地持续重复着谢罪的话。一脸凄惨,泪流不止。 不要哭,我心想着。 不要道歉,我祈求着。 错的人是我。是我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错。明明直接问澪就好了。就算问题是残酷的,就算会碰触到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总有一天,应该就能像抚摸她手腕的伤痕般,借着触摸那伤痕的形状去确认。如果因此让她感到疼痛,伤口又开始淌血——为了背负这些,我也应该直接地去触碰它才对。 我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指尖已经毫无感觉,就连手腕还存不存在也不知道。 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逐渐死去。当肉体的感觉渐渐消失时,精神与感情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不想死。 看到澪满脸连自己都要死掉的表情后,那是在我心里涌起的最初的想法。 我不想死。如果在这里死掉了,澪要怎么办。她必须背负的重担又多了一样。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掉。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 对于生命的渴望,混和着正逐渐淡去的澪哭泣的姿态,宛如沙粒崩落般渐渐模糊。 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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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tinued…… 血液迅速流失让人感到强烈的寒冷。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是一种『错觉』——近似于因外在气温下降而导致血管收缩的状态,因此脑袋感觉发凉。这感觉正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可是,如果身体没有真实感,果然就会不明白。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之后,又变得无法感受到寒冷。自己的身体仿佛渐渐从四肢开始崩解一样。 「快、快叫救护车!」 「不、不是我的错喔!是那个人自己往这边倒下来的!」 远远的地方,有好多人在叫着。真的好远。简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宛如风的轻喃般微微的喧闹声。 「……」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叹气的感觉,可是我真的有叹气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顶多就是我因为某种原因倒在路的中间,柏油地面擦破了我的脸颊之类的吧? 「——和也——!」 我的视野开始回旋,灰色的天空映入我的眼前。接着一名少女正窥视着我。是名非常美丽的少女。但不知是因为现在痛楚与苦涩的感觉,还是两者都有,让整个画面扭曲了。泪水从细长的眼瞳里,一颗一颗地滴落,冲洗着我的脸颊。 「那,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把他推出去的!」 歇斯底里的声音纠缠着她似的轰出巨响。原本已渐渐转冷的心,听到声音后因愤怒而微微开始发着热。 她什么错都没有。澪,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明想吼出这句话告诉大家她是无辜的,可是声带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呼吸也不是很顺利。 「——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澪未曾间断地持续重复着谢罪的话。一脸凄惨,泪流不止。 不要哭,我心想着。 不要道歉,我祈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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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野开始回旋,灰色的天空映入我的眼前。接着一名少女正窥视着我。是名非常美丽的少女。但不知是因为现在痛楚与苦涩的感觉,还是两者都有,让整个画面扭曲了。泪水从细长的眼瞳里,一颗一颗地滴落,冲洗着我的脸颊。 「那,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把他推出去的!」 歇斯底里的声音纠缠着她似的轰出巨响。原本已渐渐转冷的心,听到声音后因愤怒而微微开始发着热。 她什么错都没有。澪,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明想吼出这句话告诉大家她是无辜的,可是声带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呼吸也不是很顺利。 「——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澪未曾间断地持续重复着谢罪的话。一脸凄惨,泪流不止。 不要哭,我心想着。 不要道歉,我祈求着。 错的人是我。是我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错。明明直接问澪就好了。就算问题是残酷的,就算会碰触到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总有一天,应该就能像抚摸她手腕的伤痕般,借着触摸那伤痕的形状去确认。如果因此让她感到疼痛,伤口又开始淌血——为了背负这些,我也应该直接地去触碰它才对。 我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指尖已经毫无感觉,就连手腕还存不存在也不知道。 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逐渐死去。当肉体的感觉渐渐消失时,精神与感情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不想死。 看到澪满脸连自己都要死掉的表情后,那是在我心里涌起的最初的想法。 我不想死。如果在这里死掉了,澪要怎么办。她必须背负的重担又多了一样。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掉。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 对于生命的渴望,混和着正逐渐淡去的澪哭泣的姿态,宛如沙粒崩落般渐渐模糊。 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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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tinued…… 血液迅速流失让人感到强烈的寒冷。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是一种『错觉』——近似于因外在气温下降而导致血管收缩的状态,因此脑袋感觉发凉。这感觉正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可是,如果身体没有真实感,果然就会不明白。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之后,又变得无法感受到寒冷。自己的身体仿佛渐渐从四肢开始崩解一样。 「快、快叫救护车!」 「不、不是我的错喔!是那个人自己往这边倒下来的!」 远远的地方,有好多人在叫着。真的好远。简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宛如风的轻喃般微微的喧闹声。 「……」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叹气的感觉,可是我真的有叹气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顶多就是我因为某种原因倒在路的中间,柏油地面擦破了我的脸颊之类的吧? 「——和也——!」 我的视野开始回旋,灰色的天空映入我的眼前。接着一名少女正窥视着我。是名非常美丽的少女。但不知是因为现在痛楚与苦涩的感觉,还是两者都有,让整个画面扭曲了。泪水从细长的眼瞳里,一颗一颗地滴落,冲洗着我的脸颊。 「那,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把他推出去的!」 歇斯底里的声音纠缠着她似的轰出巨响。原本已渐渐转冷的心,听到声音后因愤怒而微微开始发着热。 她什么错都没有。澪,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明想吼出这句话告诉大家她是无辜的,可是声带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呼吸也不是很顺利。 「——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澪未曾间断地持续重复着谢罪的话。一脸凄惨,泪流不止。 不要哭,我心想着。 不要道歉,我祈求着。 错的人是我。是我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错。明明直接问澪就好了。就算问题是残酷的,就算会碰触到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总有一天,应该就能像抚摸她手腕的伤痕般,借着触摸那伤痕的形状去确认。如果因此让她感到疼痛,伤口又开始淌血——为了背负这些,我也应该直接地去触碰它才对。 我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指尖已经毫无感觉,就连手腕还存不存在也不知道。 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逐渐死去。当肉体的感觉渐渐消失时,精神与感情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不想死。 看到澪满脸连自己都要死掉的表情后,那是在我心里涌起的最初的想法。 我不想死。如果在这里死掉了,澪要怎么办。她必须背负的重担又多了一样。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掉。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 对于生命的渴望,混和着正逐渐淡去的澪哭泣的姿态,宛如沙粒崩落般渐渐模糊。 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tinued…… 血液迅速流失让人感到强烈的寒冷。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是一种『错觉』——近似于因外在气温下降而导致血管收缩的状态,因此脑袋感觉发凉。这感觉正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可是,如果身体没有真实感,果然就会不明白。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之后,又变得无法感受到寒冷。自己的身体仿佛渐渐从四肢开始崩解一样。 「快、快叫救护车!」 「不、不是我的错喔!是那个人自己往这边倒下来的!」 远远的地方,有好多人在叫着。真的好远。简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宛如风的轻喃般微微的喧闹声。 「……」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叹气的感觉,可是我真的有叹气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顶多就是我因为某种原因倒在路的中间,柏油地面擦破了我的脸颊之类的吧? 「——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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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迅速流失让人感到强烈的寒冷。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是一种『错觉』——近似于因外在气温下降而导致血管收缩的状态,因此脑袋感觉发凉。这感觉正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可是,如果身体没有真实感,果然就会不明白。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之后,又变得无法感受到寒冷。自己的身体仿佛渐渐从四肢开始崩解一样。 「快、快叫救护车!」 「不、不是我的错喔!是那个人自己往这边倒下来的!」 远远的地方,有好多人在叫着。真的好远。简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宛如风的轻喃般微微的喧闹声。 「……」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叹气的感觉,可是我真的有叹气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顶多就是我因为某种原因倒在路的中间,柏油地面擦破了我的脸颊之类的吧? 「——和也——!」 我的视野开始回旋,灰色的天空映入我的眼前。接着一名少女正窥视着我。是名非常美丽的少女。但不知是因为现在痛楚与苦涩的感觉,还是两者都有,让整个画面扭曲了。泪水从细长的眼瞳里,一颗一颗地滴落,冲洗着我的脸颊。 「那,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把他推出去的!」 歇斯底里的声音纠缠着她似的轰出巨响。原本已渐渐转冷的心,听到声音后因愤怒而微微开始发着热。 她什么错都没有。澪,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明想吼出这句话告诉大家她是无辜的,可是声带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呼吸也不是很顺利。 「——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澪未曾间断地持续重复着谢罪的话。一脸凄惨,泪流不止。 不要哭,我心想着。 不要道歉,我祈求着。 错的人是我。是我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错。明明直接问澪就好了。就算问题是残酷的,就算会碰触到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总有一天,应该就能像抚摸她手腕的伤痕般,借着触摸那伤痕的形状去确认。如果因此让她感到疼痛,伤口又开始淌血——为了背负这些,我也应该直接地去触碰它才对。 我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指尖已经毫无感觉,就连手腕还存不存在也不知道。 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逐渐死去。当肉体的感觉渐渐消失时,精神与感情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不想死。 看到澪满脸连自己都要死掉的表情后,那是在我心里涌起的最初的想法。 我不想死。如果在这里死掉了,澪要怎么办。她必须背负的重担又多了一样。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掉。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 对于生命的渴望,混和着正逐渐淡去的澪哭泣的姿态,宛如沙粒崩落般渐渐模糊。 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tinued…… 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自~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麻烦。有时根本无法有效让它停止。 理智这种东西,性质更为恶劣。不仅是别人,连自己都会欺瞒。 无论是偏重于哪一面,都很难处理,但两样都是人类必要的东西。这一定是所有矛盾的源头吧。 本来想以文集形式来写的,结果和也与澪的故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某种意义来说,好像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继续读下去以后又更…… 刚开始在写『澪』篇的时候,完全没想过接下来的剧情。可是投稿了以后,又过了一阵子,从我读到的『漫画』中得到「就是这个!」的灵感后,下一个故事也迅速地延展开来。这个构想,是原作落选后经思考重写成的《case of mio》与不同版本相互连结,才产生出这部《澪》的续集。 因为如此,从一开始前景不明的状况,到渐渐能写出第二本第三本的故事,但其实这个业界一点也不轻松。虽然一直使用随时都可以画下句点的文集形式来写,不过评价也还不错,最后总算有这部作品的问世。编辑、绘画老师、读者们,我的心里对你们只有感谢。 『相逢』的故事结果又会流荡到何处?少年们与少女们将会走上连作者都无法掌握的荆棘之路。不过,如果『凝望』的人越来越多,那么也会转化成充裕的顺风吧。即使负着伤淌着血,依然能拥有走下去的力量。 这是关于内心怀着强烈情感,却又努力想要以理智来行动的、一个没用少年的故事。如果大家能温柔的守护着他,那就太幸福了。 二〇〇八年春 翅田大介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麻烦。有时根本无法有效让它停止。 理智这种东西,性质更为恶劣。不仅是别人,连自己都会欺瞒。 无论是偏重于哪一面,都很难处理,但两样都是人类必要的东西。这一定是所有矛盾的源头吧。 本来想以文集形式来写的,结果和也与澪的故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某种意义来说,好像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继续读下去以后又更…… 刚开始在写『澪』篇的时候,完全没想过接下来的剧情。可是投稿了以后,又过了一阵子,从我读到的『漫画』中得到「就是这个!」的灵感后,下一个故事也迅速地延展开来。这个构想,是原作落选后经思考重写成的《case of mio》与不同版本相互连结,才产生出这部《澪》的续集。 因为如此,从一开始前景不明的状况,到渐渐能写出第二本第三本的故事,但其实这个业界一点也不轻松。虽然一直使用随时都可以画下句点的文集形式来写,不过评价也还不错,最后总算有这部作品的问世。编辑、绘画老师、读者们,我的心里对你们只有感谢。 『相逢』的故事结果又会流荡到何处?少年们与少女们将会走上连作者都无法掌握的荆棘之路。不过,如果『凝望』的人越来越多,那么也会转化成充裕的顺风吧。即使负着伤淌着血,依然能拥有走下去的力量。 这是关于内心怀着强烈情感,却又努力想要以理智来行动的、一个没用少年的故事。如果大家能温柔的守护着他,那就太幸福了。 二〇〇八年春 翅田大介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麻烦。有时根本无法有效让它停止。 理智这种东西,性质更为恶劣。不仅是别人,连自己都会欺瞒。 无论是偏重于哪一面,都很难处理,但两样都是人类必要的东西。这一定是所有矛盾的源头吧。 本来想以文集形式来写的,结果和也与澪的故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某种意义来说,好像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继续读下去以后又更…… 刚开始在写『澪』篇的时候,完全没想过接下来的剧情。可是投稿了以后,又过了一阵子,从我读到的『漫画』中得到「就是这个!」的灵感后,下一个故事也迅速地延展开来。这个构想,是原作落选后经思考重写成的《case of mio》与不同版本相互连结,才产生出这部《澪》的续集。 因为如此,从一开始前景不明的状况,到渐渐能写出第二本第三本的故事,但其实这个业界一点也不轻松。虽然一直使用随时都可以画下句点的文集形式来写,不过评价也还不错,最后总算有这部作品的问世。编辑、绘画老师、读者们,我的心里对你们只有感谢。 『相逢』的故事结果又会流荡到何处?少年们与少女们将会走上连作者都无法掌握的荆棘之路。不过,如果『凝望』的人越来越多,那么也会转化成充裕的顺风吧。即使负着伤淌着血,依然能拥有走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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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啊唔……」 我反射性地从喉头发出呻吟,声音感觉就好像在磨蹭沙子般。我的喉咙干渴,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于是一边发出像说话又像哮喘般的气音,一边尽量适应自己目前的咽喉与身体状态。 除了僵硬的肌肉发出悲鸣外,我的胸部——大约在锁骨下缘附近,还被某样东西刺了进去。疼痛感尽管不强烈,但却让人无法忽略此一异物的存在。我边紧咬着歪曲的嘴唇边进行确认,左方是一眼便可认出的心电图机,另外还并排着几个我无法辨识的箱型机器。从机器上延伸出的数根电线就贴在我的胸部与头部上。 至于锁骨下缘那个异物的真面目,则是一根透明的管子。管子从我的身体中央伸出,与吊在半空中的塑料点滴袋相连。在管子与袋子间的微小空间中,则有透明的液体噗通噗通地滴落。这并非普通的点滴,而是给昏迷病患使用的高浓度输液装置——中心静脉导管。我是最近——话说回来是六月左右的事,所以也将近两个月了——才从电视上的医疗影集学到这项知识。 我一边避免影响导管的运作,一边转向另一侧,床边茶几与其上的大量水果首先映入眼帘。日光透过白色窗帘,和煦地洒在两张并排的铁椅子后方。我的枕头旁有个连接电线的按钮。按钮装置就跟口红或护唇膏差不多大,开关位于其中一端,另一端则接续电线。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应该是护士铃。 光凭上述信息,就足以判断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了。 这里很明显是医院的某间病房,我在不知不觉中被送了进来。高浓度营养液正从我的胸口流入体内,证明我已经在床上昏睡了许久。 但就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掌握自己入院的经过。 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 我闭上眼,设法回想最后留存在脑中的记忆。可能是昏迷太久的缘故,我的脑海就像起了大雾般一片茫然。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首先浮现出一张流泪的少女面孔—— 「——澪。」 这破哑的嗓音连我自己都感到很不自然,不过我还是勉强将少女的名字给念了出来,同时心中涌现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这位黑长发少女是自己主动告白后交往的对象。她有着锐利又纤细的轮廓,总是拼命压抑情感的白皙、细致面容。与其以清澈还不如用透明来形容的细长双眼,眸子里还散发出宛若寒冬湖面般的光芒。但当看习惯了之后,少女漠然的表情便逐渐褪去。她开始流下豆大的泪珠,占据了我整个脑海。 ——我得向她道歉。 与思考或理性完全无关的结论突然冒出,但这并非目前我身体的不正常情况所造成。当我知道少女的真实身份后,这股热流——也就是俗称为「情感」的精神之热,很自然地流遍了我全身。 我得向她——西周澪道歉才行。 这是理所当然的终点,我的思考与情感下了一致的结论。 我的确使澪受到伤害,即便那是她自身的愿望…… 握住枕头旁护士铃的右手用力使劲后,我却完全没有开关被自己按下的实际感。不知是受伤之故,还是因我的肌肉已开始萎缩,只不过是从棉被下伸出手臂这个动作,就足以让我微微渗出汗水。 我设法举起手,但光是这样就折腾了老半天。结果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开门声虽然并不大,却已足够破坏房内的寂静。 我深呼吸一口气后转动脖子。刚才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位少女,当下正睁大眼睛呆立在我面前。 「——唔,啊。」 现实世界中的澪就像忘记如何说话般重复开合双唇,但同时,她那圆睁的双眼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怎么了,澪同——」 另一位少女迅速从傻站着不动的澪身旁窜出头——那是我的妹妹相坂良雨。妹妹与并肩站立的澪一样瞪大眼睛,不过声带似乎并没有因为惊愕而动弹不得。她大喊一声「哥——」后便冲入病房。 「哥,你还好吧?还记得我是谁?」 「……嗯,知道。你是良雨。」 我以微笑响应正轻拍、抚摸我脸颊的妹妹。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说声「太好了!」之后就将上半身倒在病床上。我很想摸摸良雨位于病床角落的头,但对于光是举手就累得半死的病人来说,这种吃重的劳动只得暂时忍耐下来。 我将目光转向良雨背后、依旧尚未踏入病房的澪身上。她的眼神虽然对准我,但身体却一边颤抖一边后退。 「……对不起,澪。」 我道歉后,澪顿时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在一动也不动的少女身影中,只有视线像暴风雨般出现激烈的摇动。 「……为什么,和也要向我道歉?」 澪低下头,避开我投以的目光,以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着: 「事情,全都是我的错吧……」 「你是指我现在这样吗?太夸张了。光是那样子,我怎么可能受重伤——」 「『光是那样子』?『光是那样子』——」 澪抬起头,泪水在细长的眼眶里打转。她扭动着形状姣好的眉毛瞪着我。 「不要安慰我!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吧?不管是你现在的烦恼、痛苦,还有你所受的伤!你会变成这样……!」 澪用力吼着,似乎想以自己的吼叫声将我的发言拒于千里之外。这光景简直就是在她房间与学校屋顶上的重现。 「……不过,错真的不在你啊。」 「……难道会是在你吗?」 「你只是被波及的无辜受害者吧?出手帮你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请你不要再自责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澪原本险恶的表情逐渐软化——不,应该说就像毒气消散般突然全身无力才对。半晌后,她才终于讶异地重复问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说什么……?」 「呃——」 「喂,哥。」 良雨交替看着我与澪,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服。 「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住院吗?」 「?因为右手被利刃贯穿,出血过多而失去意识吧?」 我说到这,良雨突然瞪大眼睛露出震惊的表情。 「哥……你该不会……」 「到底怎么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叙述有什么奇怪之处,所以感到很困惑。良雨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将覆盖住我身体的棉被掀开。底下我的右手臂虽然消瘦了些,但却完全没有绷带之类——也就是足以证明上头曾负伤的痕迹存在。 「——怎么会……?」 「哥,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是冬天哟。上次 哥住院,离这次又过了三个月。」 这次轮我大感震惊了。 三个月? 窗外的阳光颜色以夏季而言的确太过温和。我在床上真的昏睡了那么久吗? ……不对,良雨刚才是怎么说的? 「……上次住院?」 良雨轻轻点头,还一边偷偷窥视表情紧绷、依旧持续瞪着我的澪。 「哥出车祸了。是在十月底发生的……哥真的完全不记得吗?」 妹妹如此告知我。 砰——澪手中的书包摔落地板。但在书包完全落地前,书包的主人已经先双膝跪地了。她瘫坐在医院的亚麻色地毯上,以完全无力而又冷漠的表情抬头仰望着我。 原本勉强撑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inter cut 『哈哈哈,这真是有意思——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还有趣。』 就算没对着话筒,也能听见男子一边大笑一边传出的说话声。 这是一个朴素简陋的房间。除了简单的桌子、到处都买得到的办公椅之外,还有一张貌似坚固、金属骨架直接裸露在外的床铺。房间角落的衣橱旁则放着两个纸箱。空间虽有八个榻榻米大,但房内的物品却仅只于此。月光从素面的窗帘缝隙微微透入室内,让一尘不染的铁床更散发出无机质的印象。 『有句话说嵚「幸福,在于自我遗忘」……呵呵,但这种情况又该怎么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译注:这是法国作家andre maurois的名言。) 「你的嗜好真低级。」 坐在床头边将手机抵着耳朵的人物,对这位声音轻薄的通话对象只以淡漠的语气回答着;使用手机的是一名少年。 少年有着柔和而端丽的面孔,很可能会被误认性别。他亚麻色的头发在微弱而昏暗的月色下隐隐发亮。鼻梁及眼窝处虽然仍保有少年天生的柔和神色,但也开始展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锐利线条。在黑色的细金属框眼镜底下,则刻着他那对意味复杂的淡棕色眸子。 『低级?太难听了吧?我很受伤喔。』 震动着少年鼓膜的说话语气中,完全听不出男子有半点受伤的感觉,甚至以非常愉悦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们」是永不休止的探求者、观察者。我们可是比谁都爱惜人类的美丽、自尊喔?「人间礼赞」就是我们的「信条」。至少应该用天使来形容「我们」比较恰当吧。』 「过于爱护人类的天使,会被烙上印记并堕落地面。」 少年凝视着房间里的摆设说道。其实房间内除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外,只有剩下飘浮在空气中的沉郁幽暗而已。 「最后就变成恶魔。」 『呵?你的说法还真有意思。』 「这是很久以前的教宗说的,不是我的看法。」 『呼嗯……算了,拿来当聊天的话题也不错。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恶魔更爱人类、更想亲近人类的存在了吧。总之,闲话先说到这吧。如果你还有什么需求就直接告诉我——啊,对了,你姐姐目前的情况呢?』 「……她在睡觉。」 少年握住手机的手突然加重力道。 『是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再提供药物给你。那么,今天就先这样了。』 对方不知究竟有没有理解少年的反应,从头到尾都以悠闲看戏的轻浮语调直到通话结束。少年把挂断后依然嘟嘟作响的手机扔在床上,接着把自己的身体也抛向床。床单发出干燥的摩擦声,他以仰躺的姿势,朝上盯着贴了一层幽暗的天花板。 少年散发出的气质超脱了现实。他眼神所关注的,似乎并非实际存在于这世上的事物。那是一种寻找超现实事物者特有的茫然眼神。只有眼镜与这袭非常普通的学生制服,才勉强将他系泊在现实世界这艘船边。 「……!」 少年突然爬起身,原本难以捉摸的表情,现在一下子染上了强烈的焦躁神色。 「姐姐……!」 他凝视着房间一隅应该是空无一物的墙壁。等他从床铺跳下并飞奔到走廊上时,隔壁房间正好传出悲鸣。那是一种堪称灵魂在恸哭的惨烈叫声。 打开了隔壁房门后,一幅宛若暴风雨的光景映入少年眼帘。 这个房间的内部装潢与少年的简直是天差地远。缀有精巧装饰的衣橱与梳妆台、花纹美丽的窗帘等,处处都下足了精雕细琢的功夫。不过眼前这些精美的摆设,却正以床铺为中心点惨遭凌虐破坏。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容貌与少年非常相似的少女正站在床上抱头惨叫。她有着波浪般的亚麻色卷发、柔和的女性轮廓。年纪看起来应该比少年要小一些。由于除了性别外两人的长相实在是非常类似,所以年龄的差距可以很明显分辨得出来。 少女抱着头、胡乱挥动长发,拼命地拒绝什么。离她身边较近的物品——例如枕头、床单、书,都已经被她用力扔到墙上。不过,她并没有针对特定的目标投掷。与少年同色的那双眸子被浓密的恐惧所掩盖,完全无法映照周围的任何影像。 「圣!」 少年确认少女的状况后,随即喊着她的名字并用力搂住少女的身体。依旧狂暴不安的少女手臂,在少年的身上随意用力敲打、撕抓,甚至使劲以指甲刺入肌肉中。 「唔……」 男子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他让少女含着自己的手指——或许该说被死命咬住才对。为了防止对方不小心咬舌,他以自己的右手拇指充当暂用的牙套,但没多久手指就开始破皮流血。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手指被咬断都不奇怪。不过尽管如此,少年依旧拼命紧抱住狂暴的少女。 终于,刺耳的悲鸣声渐渐止息,少女的眼珠也缓缓恢复光彩。原先片刻坐立难安的少女像尸体般失去了力道,但少年依旧以原先的姿势继续紧搂着她。 「……谢谢你,昂,我已经没事了……」 少女恢复冷静后,轻轻将少年的手指从自己的唇间拔出,并以安稳的语气向他道谢。 「……我又让你受伤了。」 「没关系,比之前被你啃脖子、肩膀那次好太多了。」 被称为『昂』——全名葛峰昂——的少年平静地回答着。原本因焦躁与疼痛歪曲的脸孔,也回到了先前在自己房内的平稳状态。尽管他的手指正在淌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难以分辨是属于嘻笑、哭泣、愤怒、悲伤中的哪一种。事实上,他的表情什么都不像,只能以茫然来形容。而当少女再度含住少年的手指时,他脸上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啊——」 被少年称为『圣』——全名葛峰圣——的这位少女,以口温柔包裹住刚才被自己咬伤的少年手指。她的喉咙偶尔还轻微地上下滑动,似乎在吞饮少年流出的血。 拥有同样端丽容貌的这对少年少女,流露出与倒错之美、惇德般的兴奋完全无缘、完美的神圣气息。在两人毫无瑕疵的外表与仪式性的和谐空气中,完成了这场无可挑剔的祭礼。 「——吶,昂。」 自己制造的伤口由自己治愈。圣很舍不得地将「弟弟」的手指从自己被血染成鲜红的唇间拔开后,又将两人的手重叠在一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昂的手虽然充满了少年的纤细印象,但与圣的手相比外形还是有所不同;尽管相似,但又能在相似中发现明显的相异之处。圣以昂的手掌摩擦自己的脸颊,用天真无邪的笑容继续说道: 「『他』好 像清醒过来啰?」 「……你已经知道了?」 「是呀,我已经感受到了。我虽然不喜欢那个黑衣人……呼呼,但这件事确实『很有意思』。这种出乎意料的发展,更有必要好好检验一下。至于那个讨厌的女人,就想办法支开到不会碍事的地方吧……我好期待,我真的好期待接下来的事唷。」 「……是啊。」 昂对「姐姐」的决定毫无异议,持续以刚才那种表情茫然地响应着。这种口吻不该用有气无力或敷衍来形容,如果要找一个比较接近的表现方式,或许该是幼儿的牙牙之音吧;他想表现、传达给对方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结果最后每种意志都相互抵消、平均化,形成一种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 「——吶,昂。」 圣的眼角流下一滴从昂手指上淌出的血,在脸颊刻下一条红色的血痕。换个角度看,那就好像从她本人眼睛中流出的泪珠一样。 「——我们来做吧。把世界上所有东西都赶得远远……激烈无比地做。」 少年听见少女的要求后露出微笑,那是一种不论在任何场合中部与羞愧无缘的单纯微笑。 1st cut 违和 1 有什么事不对劲,世界无法恰到好处地密合起来——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经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了。 每个人在平常与他人轻松谈笑时,都会在身体内侧存在着正在眺望自己说说笑笑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极端冷静、还会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配合他人谈话内容而不断改变表情的同一个身体。 「这种时候该笑吗?」 就类似这样,而同时…… 「为什么要如此冷漠?」 类似的疑问也会浮上心头。 拥有无法同步运转的两个我——有时候甚至还会分裂成三个、四个——就像这样想要抓出心中那种违和感与不一致的真相。自己的内侧由另一个「自己」所掌控,想要亲手找到以肉眼无法发现的不同人格区别。我一直认为这种无法与自己合而为一的违和感,是一种无可挽救的重大精神缺陷。至少在我周遭的其他人,看起来都没有类似的烦恼。 ……结果,其实我会有这种烦恼的原因再单纯简单不过、甚至可用理所当然来形容,不过这里就先姑且不解释了。 心中存有违和感已成一家之言(并不值得夸耀)的我,当开始对自己以外的其它事物产生违和感时,除了感到新鲜,相对地,也有一种作呕的冲动涌上心头。 ※ ※ ※ 因为我在非假日出院,所以回家途中并没有人陪着我。换洗衣服之类的行李已经请父亲在前一天先帮我带回家了,所以我几乎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医院。 在犹如市民体育馆大小的宽广医院大厅中,排队等待挂号与缴费的人们,就像企鹅聚集在栖息地一样你看我我看你。人群包括了男女老少,但几乎每个人都穿上了保暖用的厚重衣物。 走出医院大门后,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让我顿时身体颤抖、肌肉僵硬。我赶紧套上折叠在腋下的防风外套,竖起领子,将拉链一口气拉高至颈部。我随口叹了一声,发现连吐息都变成了白色的水汽。 我前往圆环等待公交车。当坐在候车处那冰冷的塑料长椅上时,脚边被风扬起的干枯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声。我抬起头,一望无际的天空就好像被营业用的冰块塞满了一样地冷冽。身旁同样在等公交车、穿着中学制服的少女,则将围巾裹住下颚,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看,我身旁这些全都是代表冬天的记号。 在公交车、电车、公交车的转乘过程中,我就像个幼儿园儿般紧紧贴着窗户窥看外头。站前与商店街都挂上了红白两色的夸张闪烁装饰。面对这种充满圣诞气氛的景像,我以「会不会太急了」的感想苦笑着。然而,但当望见道路旁的电子布告栏清楚打亮「12月3日」的文字时,我倒映在窗上的表情立即微妙地扭曲起来。 终于——其实一路上还满顺畅的——回到自家时,我对眼前毫无改变的光景总算是松了口气。即便干冷的寒风让我面颊肌肉几乎抽筋,象征冬季的冷冽天空也让我光是远眺就想流泪,但这个家依然不动如山地安稳等着我归来。 「我回来了——」 我推开门,以刻意放大几分的音量宣告道。但最先回复我的却不是那句「你回来啦」,而是带有撒娇意味的慵懒猫叫声。 「喵呜~」 一只娇小的茶色猫咪从走廊尽头一直线冲向我。它以背部摩擦我刚踏入玄关的腿,还直盯着我发出叫声。 「……想要我抱吗?」 我一边感到困惑一边将猫抱起。这只公猫——或者是母猫——舔着我的手,眯起眼睛将身体缩成一团。我的手臂能感受到它那软绵绵的身子,看来这只猫现在十分放松。 「这是它道谢的方式吧。」 我抬起头,父亲正好站在阶梯中半段俯视着我。他昨夜似乎没睡,下颚冒出乱糟糟的胡渣,还同时搔着犹如金田一耕助般的蓬松鸟窝头。 「道谢?」 「你之前不是抱着它狂奔进动物医院吗?它应该把你当成救命恩人了吧。」 「——原来如此。那,这只就是良雨所说的素盏呜尊啰?」 我终于完全理解父亲的说明。 这只跟我一样遭受重创、住院住了好久的小猫,经常被良雨提及。她还说,素盏呜尊看到我回家后一定会很高兴。 一直到如今小猫实际出现在眼前为止,我都暂时忘了它的事。就连我现在真的抱着它了,也缺乏那种它是我们家所饲养、应该列入家族之一的实际感;虽说怀中的素盏呜尊既柔软又暖和,但那股暖意总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氛。 「——你要喝咖啡吗?刚出院体力一定还没恢复吧?」 「嗯,好啊。不过我要先进房间,想稍微看一下里面的东西。」 因为我不想继续听父亲的安慰之辞,便快速说完上述那番话并从父亲身旁通过、步上二楼。我感觉父亲真的投来有话尚未说完的眼神,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冲入自己的寝室后,我才后悔把素盏呜尊一起带进来。当我把它搁在毫无半点皱折的床单上时,它似乎感到很不满意,一下子就跳下床重新缠住我的脚踝。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放任素盏呜尊缠着我。虽然这样很难走路,但这是它努力想要向我撒娇的方式……为了报答那个我已经毫无印象的救命之恩。 我首先环顾室内一圈。书桌上放着一个看起来颇厚的信封。我拿起来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册笔记本。取出其中一册,上头以工整而清晰的字迹书写着公式、图表,及数列等资料,此外一旁还有详尽的说明。原来这是这一个月——不光是我住院期间,而是从第二学期开始——的完整上课笔记。我看着笔记本上那熟悉的笔迹,心情混杂着歉意及悲伤。要抄写出如此巨细靡遗的笔记,「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功夫呢? 为了跟自己的笔记本对照,我将手伸向摆在桌旁的书包。书包外层的合成皮依旧紧闭且变得僵硬,看来我的家人并没有擅自打开它。我在书包里乱翻一阵,发现侧边袋子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细长的棒状物体放在里面。 为了探求物体真相,我把它取了出来——顿时,我睁大了眼。 原来那是一把登山刀。 刀全长约二十公分,刀柄以黑色的鞣革包裹。刀鞘同样是黑色的皮制品。登山刀散发出一种年份古旧的强韧气息,光是握在手中就能清楚感受到。 我傻傻地站定不动,凝视着这把黑色锋刀。 虽然脑中一点记忆也没有,但身体却对这把刀似曾相识,甚至要以很熟悉来形容也未尝不可。之前使用这把登山刀的触感,依旧血淋淋地残留在我的掌心。 「……」 我碰地一声用力瘫坐在床边。素盏呜尊顺势跳上我膝头,窝着身体打了个呵欠。 我将刀鞘的安全装置解开,拔出登山刀。在光滑的刀锋镜面上,映照出我略微扭曲的表情。刀刃上完全找不出半点脏污或指纹。 登山刀的握柄也像专门为我打造似的,非常贴合手掌。一种与意识无关的深层心理让我对刀的触感感到非常安心。看来我已经非常习惯这把刀了。 「……」 陌生素盏呜尊的温暖躯体、熟悉登山刀的冷冽寒光,如此恰好成对比的触觉与视觉,让我成了宛若找不到迷宫出口的恐慌白老鼠般,心中觉得彷徨不已。 出院三天后,我终于重返学校。 良雨与我一同走出家门,步行在与我当初所见风光大相径庭的通学路上。走着走着,我才终于接受了今年秋天直接被跳过的事实。 宛如骷髅手臂的银杏树枝、像兔眼般鲜红色的南天竹果实——比起上述这些路旁的景致,与我同年纪的学生们纷纷加 上围巾、手套、大衣……这些充满符号性的小道具,更让我不得不接受现在是冬天这个答案。况且,比起眼前这些人,谁穿了更夸张的厚重衣物呢?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哥会冷吗?」 良雨也套着象牙白的防风大衣,牙关边打颤边向我问道。 「还好……我都穿了这么多衣服。」 除了在学生制服下塞了件毛衣外,我还在脖子上缠着家里最长的一条围巾。托这种装扮的福,我的上半身现在几乎难以动弹。除此之外,家人甚至帮我准备了一条旧式卫生裤,不过在我还残存几分的高中男生气概驱使下,我拒绝了家人的好意。 「……喂,哥哥。」 良雨微妙的呼唤声促使我不得不转过头。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如果要分析的话,恐怕是悲伤……占了其中最大的成分吧。 「……哥,你会恨澪同学吗?」 「……恨她……?我根本没有理由恨她吧。」 我以略显疲惫的口吻回答妹妹。 如果要问出院以后最让我感到违和之事,那就是我与澪的关系了吧。不论是她或我,都像对待已经出现裂痕的玻璃般站在远处眺望对方,以指尖能勉强碰触对方已是我们目前最接近的极限了。 「所以说……澪推了我一把,让我摔倒,这时刚好有辆没注意的车左转——这不是标准的意外吗?如果不是运气那么背的话,我顶多只是跌倒破皮罢了,对吧?」 在我苏醒后数天,不小心撞到我的驾驶带着点心来探望我,还不断低头致歉。那是一名已经该留意啤酒肚与秃头的中年男子,似乎惯于对人采取谦卑的态度。对方的姿势与说辞都很客气,但我却不太能感受到道歉的诚意。这位似乎是某某社长的人物,对我说明出事当天因为熬夜又急着赶路,所以才会发生意外。由于对方的解释实在是太流畅了,让我觉得搞不好是背诵事先写好的讲稿也说不定。『人行道变成红灯后,我赶忙向左转,却没注意你正好倒向马路』——驾驶在道歉过后一口气解释完毕。 「不过啊,那个把你推向马路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吗?她说不定有先看到我的车。啊,我没注意前方的确是我的错啦,但那位跟你在一起的女性是不是也太莽撞啦?」 驾驶得知我并不会留下后遗症,且眼前病房内又只有我一人后,边抱怨边开始吐露真实心声。他说完一大串不符合道歉礼仪的话之后才离开病房。至于他送的点心,我则是连拆也没拆就送入了垃圾桶。 「可是……唔。哥说得也没错……」 良雨吐出一团介于呼吸与发言间的空气块后,最后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陷入沉默。 我也选择闭上嘴,专心一意集中在走路这件事上。刚才妹妹与我的一来一往,其实在住院时就发生过好几次了。 来到分别通往良雨中学与我高中的岔路后,有位孤独的少女正站在前方等待我。她就像只刚竖立好的稻草人似地,保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 「……早安。」 当我们走近少女后,她才缓缓——真的是极为缓慢地拾起头。 打从我自医院苏醒,这是我久违两周才再度碰面的西周澪。她这时的憔悴程度比在医院又严重了好几分。 原本就白皙的肌肤现在更失血色,几乎感受不到皮肤底下有血液流动。她的嘴唇苍白,且微微结了痂。那双朝上仰望我的狭长双眼,比我记忆中眯得更细了,或许这是由于疲惫使她的眼睑变重之故吧。 老实说,她的这副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幽灵。不过,她原本就跟幽灵有几分神似。现在这位散发着幽玄之美的少女,又多增添了几分虚幻与脆弱之色。 「……早安,澪同学。」 「……早,良雨同学……」 良雨客套地向对方打招呼后,澪也以近乎吐气的细微音量响应道。良雨看着眼前的澪不禁咬住嘴唇,并从我的背后用力一推,让我站到澪的正前方。 「澪同学,我哥正如你所见,还是一样傻不隆咚、活蹦乱跳。昨天晚餐甚至吃了两碗饭,所以我想他已经没事了,完全没有任何后遗症、莫代志、no problem、all ok——哥!」 良雨在我身上到处乱敲以示健康后,又在我耳边偷偷附加一句: 「——你一定要帮澪同学哟。」 说完,她便快步跑向自己的目的地,途中完全没有回头。速度快到就像全力在逃跑一样。 「……」 「……」 良雨离开后,我找不出半句可对澪开口的话。澪似乎也跟我一样。 「……我们去学校吧。」 好不容易找出这个非常具体又缺乏独特性的提议后,澪才对我轻轻点头。 我们并肩迈步而出。澪刻意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此外也完全不主动开口。 「你还好吧?」我关切道。当然,当下澪的状况在我眼中看来根本就不好。一般而言,会询问他人『还好吧?』之类的话,通常都代表被关心者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了。 「……嗯。」 她勉强挤出声音回答,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好。 「……澪,我完全不恨你,请你不要再自责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失去记忆了。」 澪略微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又移开视线。 「如果你记得的话——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 「……」 看来怎么解释都没用。话说回来,澪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听我的说明。『不要跟我讲话』——她默默无语的侧面似乎写着这几个字。她这张顽固的脸孔,让我觉得与其说我失去了一个秋季,还不如更像时针逆转、回到我们当初认识前的状况。 等抵达学校时,我的违和感终于冲到顶点了。自己的记忆是休息了半个月、现实则是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而记忆与现实间又存在三个月的误差……光想到这些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其余正步入学校的学生有部分人认出是我后,纷纷投来狐疑的眼光。 我与澪都继续专心前进。在置物柜前换好鞋子、爬上楼梯、穿越走廊,笔直地朝我们的教室接近。我们对其余人抱持的好奇或同情视线都选择置之不理。但当抵达我们自己的班级后,就无法再闪躲他人的看法了,只能被迫正面迎战。 目光。 眼神。 瞳孔。 眸子。 数十双眼睛同时关注着我,我反射性地环顾一圈,每一对眼睛都像人工制造的弹珠般慢了半拍才显现出主人的思绪。终于,教室内的每双眼睛都各自开始动了。有些充满了好奇心,有些则夹杂着同情的意味,有些则带着疑惑,还有些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你们够了吧。 我对同班同学的夸大反应渐渐感到不耐,憋在胸口的气只能以叹息的方式吐出体外。 「——和也,你还好吗?」 当我叹完气并抬起头时,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正出声唤着我。 她穿着一袭不像普通高中生会穿、以俗话来说就是金光闪闪的昂贵制服,在教室这一片黑压压的普通制服中显得特别亮眼。此外,少女背后还留着微微弯曲的亚麻色卷发、生着一双淡棕色的眸子。除了上述罕见的特征外,她的容貌亦十分端丽。如果我以前遇过她,应该不可能淡忘对此人的印象才对。 「呃……抱歉,请问你是——」 「啊,你好像失去了这学期的记忆,对吧?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葛峰圣。葛汤的葛,山峦群峰的峰,神圣的圣。我是第二学期开始才转进来的,请你多指教。」 少女报上姓名后嫣然一笑。她的笑容虽然很亲切,我却对她的名字毫无印象。这让我感到更加疑惑。 「葛峰,同学?」 「直接叫我圣就可以了。你之前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当初你也决定要如此称呼我。」 对方如此订正道,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一直存在的违和感并没有因对方的话而消失。 我会不加称谓、直呼其名的异性,应该只有良雨跟澪而已吧。对于眼前这名少女我会直呼为「圣」,实在是让我有点难以想象。我以前跟她的交情有那么好吗?还是说其实我的这种违和感,始作俑者就是葛峰圣本人呢? 葛峰——圣注视着我,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不过,她的眼睛几乎没在笑,而是流露出一种既非同情、好奇,也非愉悦或嗜虐的神情。或许那是一双纯粹以兴趣为出发点的观察者之眼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入兽笼的实验用动物。 「对了,和也,你——」 在圣逐渐贴近我之际,澪沉默地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澪?」 我虽然无法得知澪此时的表情,但她的背影已充分传达出紧绷的气氛。那是一种企图将所有事物、现象都阻挡在外的坚决姿态,让我不由得吃惊地唤了她一声。不过,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与面前的圣相互逼视。 被挡住的圣看起来并没有不悦。她甚至以比对我还感兴趣的目光转而注视澪。 「……这就像柏林围墙吧,或者该称为耶利哥城墙?」(译注:walls of jericho圣经中约书亚在上帝协助下攻陷的城池。) 圣嘲讽完毕后便灵活地转身。她的长发与制服都在空中轻盈飞舞。 「暂时先撤退吧,我会期待号角响起的那天。」(译注:前述约书亚攻陷耶利哥城的信号。) 圣别开正咧嘴嘲笑的侧脸,留下这句意味不清又虚张声势的话后,便踏着轻快的步伐离我们两人而去。 号角响起? 当我还在反刍对方这句话的涵义时,澪以惊人的力量扯着我。从她这纤细瘦弱的身体中,很难想象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道。我被她再度拖回走廊上,一同潜入可避人耳目的柱子后方。 「怎、怎么了,澪?」 「……你不要再跟她说话。」 「她……你是指葛峰圣?」 「对。还有她的『兄弟』——二年级的葛峰昂也一样。你不可以跟这两人来往。」 「……为什么?」 不论我如何追究理由,澪也只是闭起眼睛、咬住嘴唇,坚决不肯透露。看着她的表情,我决定不再探寻下去。她这副模样简直就像在忍耐致命的心脏绞痛般。就连扯住我衣袖的手,也像岩石一样僵硬,还微微地发着抖。 「……求求你。」 她发出细微而颤抖的声音说道。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却已充分传达出她的决心。澪只说了这三个字后,便再度陷入沉默。依旧被她紧咬住的下唇,此时几乎就快要破皮流血了。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追问原因。以后不跟葛峰圣说话就是了。她的兄弟葛峰昂也一样,绝对不会跟他碰面……这样可以了吗?」 听见我的承诺后,澪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并以微弱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其实我很后悔答应澪的请求。理论上我点头后,她应该会彻底放下心才对,但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反而更僵硬了。她那紧绷的脸孔,是否就快要被压力给打垮,而崩溃以后她又会如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勉强对她继续追问下去才对。 当我正因困惑与后悔而焦虑不堪时,扩音器发出了回荡于校园的预备铃声。 「……回教室吧。」 澪放下我的衣袖说道,于是我便跟在她后头前进。她走了两、三步,还转过头确认我是否有跟上。 她这种过度严重的罪恶感与自责,让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因为我丧失了记忆,所以才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应该早点把记忆找回来才对吧? 否则…… 2 我跟澪形影不离——这并非比喻,而是正如字面意义的实际情形。 清早两人一起上学,她甚至会刻意绕远路在我家门口等我出现;我本来只是想出去拿报纸而已,等发现她靠在围墙边等待的身影,才急忙请她进家里坐。我拉着她的手,那简直就像一块冷到骨子里的冰一样。 在学校里,上课时姑且不论,但只要一下课我们两人就肩并肩地或坐或站,靠在一起读书。由于第一学期时我们就已经如此亲密,所以这并不值得他人大惊小怪。此外,从旁人口中得知,我们在十月、十一月时似乎也是这么度过的,已经算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光景了。只不过,虽然我们一起在窗边那宛若被漂白过的冬阳下读书,澪却很难乐在其中。 她不断重复读着最初几页。读完了又翻回去,读完了又翻回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而就在这样永无休止的循环中,她还会不时抬头确认我的脸。 至于放学时,她也是一路从学校跟到我的家门口。 我为了弥补没参加的期中考而接受补习时,她也是痴痴地待在教室等我。补习一直到学校快关门才结束。当我回到已然变得昏暗的教室拿书包时,看见她那几乎要溶化在黑暗中的身影就感到一阵恶寒。她并没有拿出书打发时间,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等她站起身时,似乎连腿都已经坐麻了。 澪的诸多行动已经接近病态的程度了。 我并不会认为这样的她很讨厌或碍眼,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空去想那些。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澪的身体与精神状况。 就像背负着十字架的罪人,或是放逐到荒野的烙印者。她身上被同样的悲凄所缠绕。那不断耗损她的精神,并持续制造伤口。跟我过去记忆中的澪几乎没有两样,她能够如呼吸般轻易地自残。 ※ ※ ※ 我与澪一同上学的步调总是那么缓慢,跟我们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一个个超越我们、赶在前头。大家都因为天气寒冷而闭上嘴、拼命加紧脚步,只有包裹在我与澪周围的空气依然沉重且宁静。相形之下,那些同学看起来简直就像搞笑艺人一样。 我侧眼确认澪的姿态。 她依然专心一意地向前走。浮肿的双眼眯成了细缝,拼命想赶走瞌睡虫。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可怕的专注力,似乎连马路上的小石子都无法逃过她的视线。缺乏血色的双唇牢牢抿着,细致的眉毛则用力绷紧。 因为我站在澪的左侧,所以她的左手臂最引起我的注意。尽管目前被厚重的长袖服装遮盖住,我也找不出她衣服底下有被绷带包裹的迹象。 『今天应该没事吧』——我似乎该松口气,但相对地,我反而产生一种危机即将发生的忧虑。 所谓自残这种举动,其实是一种保护自我的手段。为了避免自己被心理创伤拖垮而崩溃,所以才要用感受更真实的疼痛来挽留自我。上述道理在我认识眼前这位少女时就已经明白了。 但就因为如此,她身上没有出现新外伤这点反而更令人不安。 如果已经克服了自残问题那当然好,但倘若不是,那澪很明显只是在勉强自己吧? 我虽然怀疑,但却无法判断事情的真相,因为我缺乏足以提供推论的记忆。一想到这里,我就对自己心中丧失的时间感到十分后悔。 「……怎么了?」 原本面向前方的澪,察觉到我的目光后转过头。她那环顾周遭时眼神锐利异常的眸子对准了 我,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光芒。 「……」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其实只要说一句「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就够了,但我却对是否该说出口感到犹豫不决。 澪这种辛苦的模样让我不忍目睹,所以我才想早一点解开她为何要这么做的原因。 「……你的发夹。」 「咦?」 「仔细想想,好像跟我记忆中的不是同一个。」 在短暂却又沉重的苦恼过后,我选择维持现状。 我希望澪能展现笑容。我想看见她露出那种略带梦幻感、笨拙,却又温柔的微笑。如果我随便乱提不该问的问题,一定只会让她闭口、陷入沉默,或者是对她已经难以挽救的罪恶感再度推波助澜。所以,我现在只好提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我戴起来不好看,对吧?」 澪淡淡地笑了。她的这种笑跟我预期的微笑大不相同,其中充满了嘲讽,是一种对自己的怜悯之笑。 「不,或许我戴这个刚好。因为这种不吉利的花很适合我。」 她的发夹款式果真传达出强烈的不祥意味。外形看起来像一朵红花——应该就是涣彼岸花没错。(译注:lycoris。常在墓地附近繁盛,色澪鲜红似血,在日本有死亡与分离的意义。) 发夹的图案就像家徽一样以平面的方式重组,鲜红的花瓣以放射状向四周延伸。以金工雕刻的细长雌蕊又几乎将整朵花从外包裹起来。 如此血红花朵外形的发饰夹在澪的鬓角上,看起来就像夜里漂浮在水面上的朱红灯火。 「……嗯,我觉得很好看。彼岸花其实是一种很温柔的花,刚好搭配你的性格。」 我说到这,澪原本自嘲的眯眯眼突然睁开。看来她似乎非常惊讶。这是我出院后,她首度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反应。 「……我真的觉得彼岸花是一种很温柔的花。」 因此我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下去: 「虽然有人因为它盛开的地点而感到不吉利,但它偏偏选在秋分这个时节开放,就好像要迎接那些一年一度归来的往生者,对吧?这么说来它其实并非不祥之兆,而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花——」(译注:日本的祭礼节日。) 我说出这一长串话,心中毫无半点违和感,甚至有种不吐不快的舒畅。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样的台词,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而且我喜欢彼岸花。彼岸花非常漂亮,你头上的发夹戴起来也很合适,我觉得很美。」 「……」 澪一语不发地呆呆伫立着。 「澪——」 我本来想问她怎么了,但却无法将问题问完。 澪的眼眶流下一滴泪珠。 当第一滴出现,后面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无法遏止了。 「怎么,我——」 「不、不是……我……和也,什么也……所以……」 澪用手背拭泪,但泪水依然涔涔涌出。她的身体与说话声开始颤抖,抽抽噎噎到甚至呼吸困难。 她突如其来的痛哭让我不知所措。四周虽然已经没有其它学生,但这依然掩饰不了自己似乎犯下什么错的事实。我只好先拿出手帕,递给对方,但澪却向旁闪开、躲过我伸出去的手,直接冲入我的怀中将脸压在我的胸膛上。 「啊——」 「对不、起……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哭泣一边道歉。大量涌出的泪水让她难以呼吸,但她却依然不停道出谢罪之词。 「……」 澪口中的「对不起」,在我听来与其说是道歉,更不如像是驳斥我的话。她似乎还在坚持「全都是她的错」。 「澪……」 请你不要再哭了,我心想。 请你不要再道歉了,我如此渴望。 然而,到底该如何栓上她眼眶底下的水龙头,脑袋一片混乱的我根本是束手无策。为了让她安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手在她的背部轻抚。 在缺乏暖意的冬阳下,热泪依然不断地从澪体内流出。她的道歉与谢罪也近乎永不止息地持续下去。 3 「这还用问吗?一定是因为你夸她戴发夹很好看。」 「发夹有那么重要?」 「没错,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 「就是你啊,呆子。」 明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并突然戳了我的胸口一下,这害我忍不住用力咳嗽。 「咳……我完全不记得了。」 「真的假的?其实你在唬滥——看来应该不是,真受不了你。」 我长年的损友高见明露出交叉的双臂与双腿,让人怀疑他究竟会不会冷。他绷起原本就已严肃的表情再度叹息道。 「你的我行我素跟出车祸前还是一样嘛,就连上课进度你也追上了,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请过长假。」 「这都是托澪的福。她帮我抄了好几本内容详尽的笔记。」 「……呼嗯。」 对方哼了一声表示姑且苟同。 我与明靠立在分隔操场与网球场的铁丝网上,这附近只有我们两人。班上的男生正与另一班同样在上体育课的男生分队比赛足球,至于没在场上的学生则固守于日照良好的地点或是饮水机周围。 明以缺乏情感的眼神盯着我,接着才将视线缓缓转回操场的方向。看起来,他好像在欣赏两队争踢那颗已经褪色的旧足球,但我知道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也若无其事地将注意力假装放在操场中心。再怎么说我都是比较适合在室内活动的那一派。身上虽没有赘肉但更没有肌肉,光是看这些同学在场上激烈的表现就快喘不过气了。然而,眼前除了看他们比赛外我也无事可做。 「……或许你是刻意想遗忘吧。」 北风咻咻地吹起,我将体育夹克的领子竖起、缩着脖子。因此,刚才明的喃喃自语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你说什么。」 「唔嗯?只是抱怨一下而已,没什么。」 明用力挥着手想要敷衍过去,但我却盯着他的脸不放。他很不好意思地搔着脸颊。 「就是,那个意思嘛。你,应该很恨西周吧?」 「又来了,连良雨也一直问我相同的问题。我根本不记得什么,当然更不可能恨她。甚至我还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什么才害澪现在这么自责。」 「你的直觉似乎还满准的。在你住院那段时间……西周的举止很不寻常。如果她在班上又被孤立的话我还真想帮帮她……」 「又传起难听的谣言了?」 「没啊?虽然多少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过看她那种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想应该同情她的人会更多吧。」 明解释完毕后耸耸肩。他刚才那种略微客套的描述,给人一种公司职员在进行会计报告的单调感。 「那时候情况真的很糟。」明继续说道,接着,才像突然发现天气很冷似地以掌心摩擦自己的手臂。「我觉得很夸张,她每天好像都是自己逼迫自己来上学一样。即使起初有同学在背后说她坏话,或是对她投以不怀好意的嘲讽目光,但只要看见她那副精力完全不见的失魂落魄,还有那对『快杀死我吧』的哀求眼神,很快没人敢继续批评了。我想我应该不需要解释吧?面对一个可能当场割断自己颈动脉的人,谁敢继续刺激她?这次我并没有在暗地里出什么力。虽说经过这件事,我可以确认现代高中生还残存着一点良知,不过这也不值得高兴就是了 。」 明这番话简直是把自己排除在「普通的现代高中生」这个群体之外——不过,他的确不普通,所以我也没有开口吐槽。 「情况已经倒转回你们认识前的情形。不,或许应该以头下脚上的急转坠地来形容才对?总之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事情,全都是我的错吧…… 澪在医院里,曾以干枯的声音如此喃喃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今早泪流满面的澪,也像山谷中的回音般不断重复谢罪。 「……这应该是我的错吧,我想。」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就想办法帮西周恢复吧。」 「良雨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你妹大概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当她知道你出事的时候,她对西周的态度非常激烈。」 我想明的描述已经经过部分修饰了。良雨目前对澪的态度,与其说是好心想鼓励她,还不如说是更接近一种补偿。我猜她当时一定对澪说了什么难以收拾的话,现在才会如此后悔。 「……如果这时候沙姬部学姐在就好了。」 「沙姬部学姐?」 「你忘啦——对喔,你真的忘了。西周很信任、憧憬这位学姐。夏天的时候,你、西周、我,还有沙姬部学姐——对了杉野也在——还一起去海边,之后她们也碰过几次面……西周好像请教了她许多问题,没错吧?」 沙姬部岬学姐,虽然是女性却散发出一种大哥哥的感觉。我竟然一直没想起她,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那一天,我也受了学姐的照顾,还答应之后一定会好好向她道谢。不过本来应该送礼物去的学姐生日,在我住院时早就错过了。 「……现在联络不到学姐吗?」 「是啊,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大约一个月前就突然失去讯息。」 明略带不安地埋怨道。 就在我们交谈的同时,第五堂课也不知不觉在铃声响起后告终。我与身为值日生必须留下来收拾体育用具的明道别,信步返回校舍。我在一楼玄关更换鞋子时,刚好遇到经由走廊从体育馆回来的一群女孩子。 我下意识地在她们之间搜寻澪的身影,但这时,一名同班的女同学对着东张西望的我主动开口: 「相坂同学,西周同学没跟我们在一起喔。」 这位在班上担任保健股长的女同学表示道。她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她在上课时晕倒了,是我把她送去保健室的。她看起来很虚弱,几乎没有意识。」 女同学继续说道。 我一边勉强调匀急促的呼吸一边推开保健室的门。上了年纪的保健老师注视着我,似乎被我吓了一跳。 「……就算是病危患者的家属,脸色也没像你那么难看喔?」 「西周同学人呢?」 对方的玩笑话用意大概是为了让我冷静吧,但我却没有心情跟老师打哈哈。 老师一边苦笑一边指着被帘子隔住的病床。 我拉开帘子,脸色苍白的澪正闭眼睡在床上。幸好,她的脸色虽然不健康,但呼吸状况还算稳定。 「过劳、营养不足,再加上贫血导致。她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了吧,或许该帮她打点滴才对。」 老师对着澪没有被毛毯盖住的左腕——也就是伤痕累累的手臂内侧——进行脉搏测量,接着,又若有所思地在纸板夹上写了些什么。 我的目光无法从澪的左臂上离开。她原本就很瘦弱、纤细了,但眼前她的手臂却比我印象中还要更加消瘦。所谓的骨瘦如柴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在住院时就已经被自己手臂肌肉的萎缩程度吓了一跳,但澪的手臂似乎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裂,丝毫没有夸大。除了骨头外没有半点赘肉或肌肉,甚至让人怀疑是否能承担自身的重量。 她那隐藏在长发与围巾底下的细长脖子,以我目前的腕力好像也能轻易折断。至于眼睛看不到的身体其它部分,就不难想象了。她以如此的身体状况竟然还能继续上学,只能说是一种奇迹吧。 「这或许是饮食障碍——也就是厌食症也说不定。西周同学好像本来就有这种倾向……」 保健老师在一脸发愣的我身旁以教学的语气说明着。对方一定也注意到我正盯着澪的左臂吧。 「我知道你很担心她,不过你还是先回教室换衣服吧。她躺在这里休息不可能随便乱跑的。」 保健老师说完后就把我从保健室赶了出去,接着自己也从保健室离开。看老师从走廊步向职员室的方向,大概是要联络澪的家人吧。 我瞪着已经被关上的保健室门几秒钟,接着才莫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过,澪刚才躺在床上的模样依然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就好像有人从后脑勺扯着我的头发一样。 我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换上制服,返回教室。导师已经站在讲堂上了。处在这种焦虑的心情下,导师那不着边际的话题总是让我感到又臭又长。 我心中的焦躁越发强烈。总觉得把卧病在床的澪单独抛下,是个天大的错误。先前明描述给我听的那段过往,我现在已经有深刻的体会了。 我实在太大意了,事态远比我预想中还要来得更严重。 当值日生返回教室向导师报告的瞬间,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以几乎要将课桌椅踹飞的气势冲向走廊。 我现在非向澪问个明白不可,为何她要如此自责的理由—— 「——需要我把正确答案告诉你吗?」 突然,有人在我背后悄悄地说道。我反射性地紧急煞车、回过头。 葛峰圣就站在我面前。 「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西周澪如此痛苦,还有,你所失去的重要记忆到底有哪些——要不要我全部告诉你呀?」 圣微笑着如此说道。 「……」 我从正面注视着满脸笑意的她,渐渐地,我明白澪之前警告我不要与葛峰圣发生关联的原因了。 在她那看似开朗的笑容中,只有眼睛毫无半点温度。那就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是以精心研磨的玻璃块制成。尽管透明而美丽,却不是人类身上该出现的东西;那只是一块可让光透过的无机物而已。 ——这对眼睛看起来好熟悉。 「……抱歉,我现在没空理你。」 我虽然对她的话很好奇,但当下却有更值得我关注的对象。我将身体转回原来前进的方向,朝保健室冲刺——但,我的决心随即被打消。 「——b.r.a.i.n.ple。」 就好像听到一句带有魔法的咒语般。 走廊逐渐被下课后冲出来喧闹的学生们挤满,但只有刚才那个诡异的词汇清晰而又沉重地敲击在我的鼓膜上。 「我想你最好暂时不要找西周同学。如果她痛苦的理由,就是因为『相坂和也的存在』,那你去找她只会让事态更恶化而已。」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脚步也被死死钉牢在地板上。圣以优雅的姿势慢慢向我接近,甚至连我的目光都被她俘虏了。她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就是我最担忧的一点。 「你想知道理由吧?」 葛峰圣以确认的口吻再度向我问道。 inter cut 幽暗漆黑的森林。 树木朝四面八方延伸的枝叶遮天蔽日,散发出一种代表生命的浓密沉郁。群树将这种活生生的幽暗挽留在从自己躯干长出的无数根手臂间。些许沾染了尘埃的月光从森林的缝隙洒下,看起来比树木制造的更加地冷冽、无机。 「——哈啊、哈——哈啊……」 在宛如螺旋般扭曲的树丛问,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黑色的长发随之激烈摇曳,但她依旧心无旁骛地继续向前冲刺。 一名少年的背影轮廓缓缓出现在她面前。他穿着标准的学生制服,看起来一点也不匆忙,只是以普通的步调走着。然而,她与少年之间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持续被拉开。 「——等一等!」 她使劲伸出手,想碰触轮廓若隐若现的少年背部。她拼命吼叫、疯狂追逐。 ——叽哩—— 忽然,她停下脚步,但身体并没有因此向前倾倒。那是因为有股力量抓住了她的左手臂,把前进的惯性被抵消了。她忍不住膝盖跪地,以右手支撑着身体的平衡。而就在同时,少年的背影也与她渐行渐远。 她想确认是什么东西束缚了自己的左手。当她将目光转向手臂时,原本紧绷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 她脸上写着惊愕,以及恐惧。 有好几条、好几层丝线绑住了她的左手。在森林的幽暗下,丝线发出硬质的冰冷光芒,暗示其牢不可破。 她不清楚丝线的另一头连接于何方,只知道朝向森林深处的一片漆黑延伸而去。不过丝线的这一边,的确无可质疑地紧紧缠住了她。 这条丝开始嵌入她手上的伤口。从她左手臂上流出的鲜血,将线给染红。打结的地方既坚固又难以拔除,终于,她无法分辨自己手上的到底是伤疤还是纠缠在一起的红线。 「啊、啊啊……」 她左手上的旧伤一道也不剩地被重新撕裂了。鲜血顺着滴落地面,又或许丝线已经变成鲜血的一部分了。 丝线唐突地开始震动。 「啊!」 感觉身体好像要被切断——对她来说再熟悉也不过——的疼痛,以左手为起点向四周侵蚀。她咬牙切齿地发出悲鸣,还为了将痛觉阻断,用力拧着自己的左肩头。 ——这不是你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吗? 紧绷的丝线持续震动着,发出类似以爪子直接搔刮心脏的危险声响。在强烈痛觉的拍打下,她一边颤抖、一边努力睁开一只眼朝后窥望。 ——你所一直追求的,不就是这种疼痛吗? ……滋噜…… 随着一声宛如锐利爪子划破空气的刺耳噪音,从丝线延伸方向集中而去的幽暗空隙里,有什么生物正发出在地面拖行的滋噜滋噜的蠢动声。 终于,一名面貌稚嫩尚存、约略中学生年纪的少女从黑暗的帘幕中浮现身影。她的五官形状精致、皮肤柔嫩,美丽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戳几下。不过,与少女楚楚可怜的外表恰好相反,从她那修剪得半短的黑发缝隙间露出的那对细长双眼,就跟超市里卖的鱼一样毫无生气。少女就如同作工精巧的人偶,只有从眼珠才能判断出她是一具缺乏生命力的残骸。 认出少女的她不断向后退,想要躲避少女的逼近。然而,无数条丝线已经牢牢缠住她左手上的伤,纵横交错地固定住。她就像一只被囚禁在蜘蛛网上的蝴蝶,连半点动作都不被允许。 ——以前你不是都靠疼痛拯救自己吗? 少女再度向前踏出一步。混杂着尘埃的淡淡月光,微微照亮了少女身上深蓝色的套装式制服上衣。少女以优雅的动作举起右手。她那白色指尖连接着被拉得紧紧的丝线。而与她刚才的优雅动作恰好成对比,此刻少女毫不留情地以指甲用力弹着丝线。 「唔——」 丝线似乎具有惊人的腐蚀力,一种宛如骨髓被锥子钻入的疼痛在她四肢来回肆虐。她还来不及将身体缩成一团忍耐,就已经先忍不住反仰背部,发出泣不成声的悲鸣。然而,就算发出惨叫声也无法对抗这种锥心刺骨之痛,因为丝线能直接在负责痛觉的神经上施加压力。 ——这就是跟男人缔结羁绊的下场。看来你的羞耻心还不够呢。 滋噜……滋哩……滋喳…… 少女每踏出一步,都发出类似水生爬虫类于地面爬行的骇人声响。少女到底是拖着什么东西走路呢?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她实在无暇去确认那个东西的真实面目。 「……我、我——」 ——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也想拯救他吧。 她抬起头,身边又出现了另一名伫立的少女。这一位约是高中生的年纪,身材高挑,不过从身上所著的打扮与服装判断,依旧可窥见女性特有的体态。少女留着一头黑色长发,在微风中轻飘飘地飞舞。由于少女正好背对着月光朝下俯瞰她,所以她无法辨识出少女的脸形与长相。 不过,她根本不需要以眼睛确认;她知道这名少女的面容。 ——与他在一起的喜悦、悲伤,以及温暖。你想连他所遭受的创伤都一起承接下来,对吧? 少女伸出手,搁在她的脸颊旁。她感觉到某种液体的潮湿触感。 仔细一看,少女的右侧腹部正流淌出大量鲜血,就连下半身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卑劣的女人。 双重的说话声响起。 那位较年幼的少女就像影子般紧紧贴在她背后。从耳边传来的潮湿、刺骨寒风,已充分告知那名年幼少女目前所处的位置。 ——你以为只要接受疼痛,就能获得赦免吗? 她无法塞住自己的耳朵,也无法遮蔽自己的眼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对方的指责。就算她能关闭自己的五感好了,蚀刻于左手臂的丝线震动,也会毫不容赦地提醒她这件事。 ——你永远无法获得救赎,因为「你的存在」本来就是罪恶。 啪地一声。 她的脸颊再度被另一只手给拍上。两位少女的左手,一只从她身旁,另一只则从她后方。一只冰冷,另一只却刺骨到让人误以为被火灼伤。 ——对你的惩罚,很快就会降临了…… 两只手缓缓将她的脸推向正面,也就是刚刚她拼跑的方向。 一名少年就伫立于她面前。无机质的月光逼退了不停蠢动的幽暗,同时洒在少年的身上。他直挺挺地站立着,并朝下俯瞰着她。 她的喉咙开始颤抖,甚至忍不住发出「噫」的惊呼。 少年——浑身浴血的少年曲着身子、接近她的脸。他那遭鲜血染红的脸上,眼窝与口腔都被开了孔。从这些面积虽小但深入体内的孔穴中,鲜血与黑暗发出波叩波叩的声响不断涌出。 ——你满意了吗?他变成你的同类了……? 悲鸣。 她发出犹如能遮断一切讯息的惨叫声,但最后依然被森林的幽暗所吸收,终于化为无形。 ※ ※ ※ 「!」 她——西周澪——在睁开双眼的同时,将毛毯用力甩开并飞身跳了起来。她随即环顾四周,这才得知自己是在学校的保健室里睡着了。然而接下来她的第二步动作,却不是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或是呼叫保健室老师,而是寻找时钟、确认目前的时间。 等她发现视野中遍寻不着时钟后,便拉开帘子离开病床。室内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只绘有橘色熊图案的小座钟,上头显示现在已经是第五堂课结束后五分钟了。 澪因为陷入昏睡状态所以无法得知此事,其实她的苏醒与相坂和也离开保健室一前一后根本差不了几秒。如果她能早一分钟清醒的话,就能与和也当面对话了。 当澪得知目前的时间后,便铁青着脸迅速从保健室撤离。在倒卧病床之前,她的运动夹克已先被人褪去了,不过她现在根本不在乎这种小事。 她快速穿越走廊,想要一鼓作气冲上楼梯。可是才刚抵达二楼的阶梯转角,就已经步履蹒跚地连站都站不稳。她好不容易抓住扶手避免摔倒,但呼吸却 像刚全力冲刺完好长一段距离般上气不接下气。 「……唔。」 澪想驱使自己蹲着的身体重新站起,但肉体响应的速度却相当迟钝。她的神经系统就像被强力撕扯开的橡胶,而肌肉就像吸了过多水分的厚纸板。 这是理所当然的,眼前的她体内几乎没有任何活力。过度消瘦的身体已将脂肪消耗殆尽, 只能仰赖分解肌肉来维持生理机能。一个人只要几天不进食,演变成这种结果是无可避免的。 当然——以澪的情况而论,她这段时间并非粒米未进。更正确地说,她只是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而已。尽管她知道不吃东西对身体不好,但也只能在用餐时间勉强将食物塞入肚子,只要用餐时间一结束,她就会忍不住迅速冲入厕所,将胃部的容纳物一点也不剩地呕吐干净。反涌上喉咙的恶心胃酸让她感到食道灼热,但却依旧无法控制呕吐的冲动。 由于澪在学校几乎是与和也寸步不离,所以她才会装成有好好进食,以避免让对方察觉出自己的身体不适。旁人乍看下会认为西周澪饮食正常,身体上也没有出现新的伤口,应该暂时没有问题才对。 不过实际上,有自残倾向的人会无视于自己的意志、持续伤害自己的身体。澪就是典型的例子。况且要自残的方法有相当多种。 除了饮食障碍外,她还罹患了睡眠障碍。起初入睡的过程似乎很顺利,但只要一开始做梦,她就会因恶梦而迅速惊醒。接着再重复迅速入睡、又迅速被惊醒的无穷轮回。由于她亲眼目睹了和也的车祸景象,所以入睡后会不断出现相同场景的梦境。这一周以来她的睡眠障碍更加恶化,晚上连半刻也无法合眼了。就算不小心睡着,也会立刻被影像清晰、栩栩如生的车祸场面给吓醒。 「……我真是,糟糕透了……」 澪以忧郁且缺乏坦伏拘语气叹道,并用力扯庄自己的陶口。这种使劲方式与其说是为了忍耐痛苦,还不如更像企图将自己的心脏从胸腔挖出。 「——唔。」 澪咬住嘴唇,把即将倾泄而出的呜咽声费力吞了回去。接着她撑住眼角,警惕自己千万不可流泪,就好像她已经失去了哭泣的权利。 「……唔唔……」 她勉强驱使自己的身体,为了继续爬完阶梯而抬起头。然而,有个人影却站在阶梯的中半段俯瞰着她。 「……你,还好吗?」 全身散发着远离尘世气息的少年——葛峰昂,正俯视着已奄奄一息的澪。 「你真的要不顾一切保护他?真的不想让他知道真相?可惜你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罢了。虽然我也很佩服你的毅力——应该说你太了不起了。或许你经常表现出自嘲的态度吧,不过再怎么演戏旁人也不会因此觉得好笑喔?」 「……让开。」 「我让不让开你都无力爬上这层阶梯吧。在舞台夹层就摔下去的演员,根本没有资格站上舞台。」 「……」 澪咬着泛青的嘴唇,不对昂的批评反驳一字一句。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臂与大腿不断颤抖,但这并非全然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 「我看你先回去打点滴比较好,之后我还有事要跟你好好谈呢。」 「……我不需要打点滴,也没有时间打,更没有空闲在这里跟你纠缠。」 「可是我很空啊。西周澪同学,我有好多事想问你。」 昂走下一段阶梯。那听来有点可笑的室内鞋脚步声,却在澪的鼓膜上引发近乎疼痛的震撼。 「一开始我对相坂和也的兴趣远超过对你。不过——在一个月前的那场车祸后,情况就改观了。现在的我对你非常感兴趣。是非常、非常……喔。」 昂继续发出啪哒啪哒的可笑脚步声,但对澪来说,那骇人的噪音毫无疑问地象征着不吉之兆。少年的瞳孔正述说上列事实。但即便如此,澪也只能在原地以不规则的呼吸勉强维持身体机能,完全无法闪避对方。 「对,我的确有问题想问你。例如,能左右钟爱之人的性命是什么感觉,之类的。」 「!」 澪的瞳孔迅速缩成一个点。原先紧紧咬住的嘴唇开始战栗,并忍不住微微摇头,好像在以无声的语言喊着「不要」似的。 澪就犹如在寒风中发抖的雏鸟,但昂对准她的目光却丝毫不放松。他的眼神坚定不移,宛若要把澪的反应完全吸收般映照出她的身影。 「是什么感觉?当你用力推他胸口时他身体的沉重、当他在你怀中不断失血时身体的逐渐变轻。到底是什么感觉?当他丧失记忆——」 「不要说了!」 昂未完的问题被澪发出的巨大吼声给阻断,难以想象如此虚弱的她还能发出如雷巨响,与自扩音器同时发出、代表导师课后时间已告结束的铃声几乎不分轩轾。 短暂的寂静过后,远处开始响起哗啦哗啦的喧嚣声,今天的所有课程也到此告一段落了。 「……拜托,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愿意回答。只要跟他无关……」 「……他对你意义非凡嘛。比起自己,你更在乎他的一切。」 昂的眼神突然出现动摇。由于这是发生在转瞬间的事,所以澪也无从察觉,然而—— 「——真可惜,你已经太迟了。我姐姐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他喔。」 昂耸耸肩,面无表情地以讽刺的口吻道完这段台词。澪听完后虽然一开始感到困惑,但很快就理解对方话中的涵义,脸上的血色也顿时消失。 她一心一意鞭策着已经失去动力的身体,将昂推开,发疯似地拼死冲上阶梯。 「……这样应该够了吧?」 葛峰昂盯着楼梯转角处的地板——或许该说是虚无飘渺的空气——喃喃道着。虽说是自言自语,但口气却充满了感情。 「……嗯,是吗,你那里进行得很顺利,那我刚才拖延对方就不算白费。看来我选择在这里埋伏还真猜中了。」 昂轻轻点头后再度对空气说道。他到底是跟谁在交换讯息呢?当然,他现在身上并没有带手机,也不像装备有任何小型通讯装置。 「嗯,那就先这样……不过,话说回来。」 当他将目光转向通往上层的楼梯时,口气又恢复了自言自语时独有的那种暧昧。看来他跟某个对象的通话已告结束。 「你跟我,实在是太相似了。正因为如此——」 他在空无一人的楼梯转角处叹了口气。当他的脸色略微和缓后,才惊鸿一瞥地显露出—— 「——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不处在平等的立场不就等于是耍人吗?」 一种外观看似嘲笑、但眼神却包含了同情的神色——葛峰昂如此说道。 2nd cut 默示 1 我孤单地独坐在森林中,将腰部靠在高度恰到好处的树根上。一大片鲜红色的彼岸花丛,刚好映入我朦胧的视野里。 我抬起头,四周一片昏暗。浓密的树林像四面墙壁般将我团团包围,只有天顶处露出犹如骨骸般的白色月亮。那惨淡的月光就像被漂白的生物一样—— 「——好美的月亮。」 一个平稳却又严苛的声音响起。我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在黑色树林交织成的暗幕缝隙中,有道白色的人影蓦然出现。 对方使劲扯着身体从树丛后钻出,让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寒。那人有着锐利无比的美貌,身上还缠着一袭白色男用和服与数只黑蝶。 「晚安,相坂和也。」那位清秀的少年说。 「晚安,西田贵流。」我回答。 西田贵流引着几只在空中飞舞、游戏的蝴蝶走来。他赤脚踏过彼岸花丛,来到我身边。剎那间,我在他脸上发现一种被解放的微笑。 「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虽然觉得好像听过,但此刻却朦朦胧胧地无法清楚回想起来。 「是『追思』,或是『悲伤的回忆』。『在不见绿叶不见红花的秋天原野上,孤芳自赏、独自绽放的曼珠沙华(彼岸花的别名),尽管有着艳如鲜血的火红,却又因缺乏叶儿相伴独自神伤』……叶落花开、花落叶发——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独特的习性,才会造就出彼岸花代表的花语吧。」(译注:此为现代日本诗人中勘助的诗句内容。) 西田说完后摘起脚边的一束彼岸花,在手中转动、把玩着。 原先在他身边飞舞的蝴蝶,也像是被花蜜吸引般轻飘飘地飞近这束红花。蝴蝶那漆黑的翅膀,在月色反射下发出冶艳的碧黑色光芒。 「或许这束花就是你所丧失的记忆一部分喔。」 西田在我面前停住脚步,如此说完后又把彼岸花展示给我看。 鲜丽的黑夜蝶轻轻驻足于彼岸花锐利如剃刀的花瓣上,伸出如针般细长的口器开始吸食花蜜。 嗡——突然有种沉重的疼痛涌上我头部。 「看来我完全没有带给你启发嘛……呼呼,幸好你身边还有其它能仔细教导你真实的存在。这样一来我就能暂时安心了,你说对吧?」 蝴蝶一只只聚集在花朵上开始吸蜜。 我抱着头,因为疼痛感越发强烈。那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我的脑浆一样。 「wele to the crazy world.欢迎啊,相坂和也。」 我好不容易勉强抬起头,结果却正对着夜蝶的黑色复眼。无数个投射在它复眼上的相坂和也(自己),竟对着我犹如品头论足般打量起来…… ※ ※ ※ 「……」 我睁开双眼眺望窗外,学校的后山已经消失在远方。本来只是想稍微闭目养神而已,没料到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怎么了吗?」 我将目光转向左侧,葛峰圣对我露出千金小姐般的优雅、沉静一笑。她以手指卷动、玩弄着波浪般亚麻色长发的其中一束,这种动作或许是她的癖好吧。 「……不,没事。」 我用力吐了一口气,兼具振奋精神与转换心情的用意,并在皮制的座椅上重新端正姿势。这套犹如沙发般柔软的车辆后座,温柔而稳重地支撑着我的身体重量。看来要让神经持续紧绷以抵抗身体的舒适姿态,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放轻松一点。就如同我先前告诉过你的,我没有加害任何人的意思——不管是你,还是澪同学。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而已。」 圣露出似乎在思索该如何恶作剧般的微笑。 我暧昧地点头回应着,再度将目光转向车窗外。 我在葛峰圣的邀约下离开学校,一边注视她脑后轻飘飘长发上的蝴蝶发饰,一边跟在她后方前进。没多久,就发现有一辆只会在漫画或连续剧中出现的黑头高级车正等待我们大驾光临。我虽然无法辨认出车种,但至少能理解车头上那闪亮的金色标章,以及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黑色烤漆。此外,还有那名身着黑西装、皮手套的专属司机。 圣自己动手打开后门,以微笑对我说了声「来,请进」。我并没有完全解除对她的疑心。眼前这种情况如果要问我古不古怪,我的答案绝对是肯定的。况且,我也不清楚她展露在我面前的是否是她的真面目。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跟她走。因为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对那段丧失时光的好奇心。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上曾发生过已被自己遗忘的过去,就片刻难以静下心来,有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焦躁。假使我能够先安定自己的情绪,才有资格去充当他人的依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对于她突然投来的质问,我反射性地以一声「咦?」转过头。 「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的闲聊而已。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圣再度重复刚才的问题。 「森林?」 「是呀,森林。不是比喻也不是暗喻,是现实世界中那种草木繁盛茂密的冷清森林。」圣回答道。 「……我小时候曾在父亲的老家乡下迷路过。」 不知为何对方会突然提起『森林』,我只好以肯定的口吻发表己身经验。 「我已经不记得那次迷路的原因了……总之,我在森林中失去方向。虽然只被困了一晚,但遭寻获并带回家时依然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甚至还有人谣传我被神隐了,因为附近的小孩好像也遇过类似的事。」(译注:日本传说人会在荒郊野外突然失踪是被超自然力量带走。) 「你当时的感觉呢?」 「感觉?」 「在森林中会感到彷徨不安吗?」 「……该怎么说?我找不出适合的形容词,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不过……唔,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吧。」 「你是指……自己似乎脚不落地,那种感觉吗?就好像脚被人砍掉了?」 「——嗯。没错,很类似。我明明在森林里长时间步行着,身体却完全没有实际走过那么多路的感觉。刚发现迷路时我也曾哭泣、恐惧了好久,但最后自己的心情却异常祥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车辆在不知不觉中驶抵郊外,远方的田圃与空地显得十分醒目。在被染成一片赤红的东方天际,一眉鲜红的新月孤单地飘浮着。那简直就像是将夕阳渗漏出的鲜血凝聚在一起似地,变成了天空的一道伤口。 「……你没想过或许那是一种『寂寞』的感觉吗?」 圣以确认的口吻向我问道。 「寂寞?」 我被对方的问题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问她。不过,当我理解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后,我便能渐渐体会她的用意。 「……是啊,没错。那就是——『寂寞』的感觉。」 这两个字就有如天启一般。 当人「寂寞」时,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哭泣或呼唤、恳求他人。不过,上述反应是建立在『与他人还保有联系』的前提下。如果孤独的状态继续维持下去,人类会很快接受自己孑然一身的事实,并了解其实「寂寞」的感觉,就等于『与任何人都失去联系』之意。 对喔。那种感觉——就是「寂寞」吧。 「啊,到了。」 车窗外的景色在不知不觉中起了极大的改变,看来我的思绪似乎比预料中更专注于这种自问自答中。 车辆已经位于某座森林之中。 太阳想必已没入西山,但眼前这 种幽暗倒并非完全因失去日照所致。以常绿树筑成的天然屏障突然中断,地面变成了人工铺设的材料。一座黑色的建筑物则稳如泰山地盘据于前方。 这应该是既视感吧。但比起我印象中的灰色外墙,这栋建筑物散发出比以前更深一层的不愉快气息。它向两旁舒展臂膀的姿态,宛如一只正张开黑色羽翼的巨大乌鸦,想将所有企图挑战它的存在都隐没于黑暗中。 车辆缓缓地——或许车速并没有改变,只是远近感发生错觉——驶近了黑色建筑物。终于,一名全身黑衣、比暗夜更深邃的男子轮廓,以黑色建筑物为背景慢慢浮现。顿时,一种让我毛骨悚然、全身不自在的感觉涌上心头。 车辆停了下来,我跟在圣的后头下车。黑衣男子露出轻薄的笑容朝我们靠近。 「欢迎你回来,葛峰圣小姐。另外——相坂和也,容我重新自我介绍一遍。」 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公务员典型的七三侧分黑发、黑框眼镜。另外还有以塑料成形的笑容假面具。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名男子全身上下看起来都很虚伪。 「……你是黑威兼互。」 我记得这是那男人的名字。 「没错,看来似乎没有必要再介绍一次?不过,我还是觉得这种场合下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比较妥当。」 黑威露出更深一层的笑容。不过就算他的笑意比刚才丰富,轻薄的感觉依然存在。 「别说废话了。」 圣双手交叉于胸口前、站立在一旁,以冷漠的语气打断黑威的话。她的表情因不快而略显扭曲。 「快带我们进去,黑威。」 「我明白了。」 黑威夸张地鞠了个躬,情绪似乎完全没受影响。 「来,请走这里。」 我慢了半拍,才赶上招手指引的黑威以及圣后方。 建筑物中满布着格子状的阴影及白色墙壁、地板。室内没有人工照明,整体空间显得有些昏暗,不过这反而让从外头渗入的月光看起来更白皙明亮。这种激烈的明暗对比或许就是整体空间看起来昏暗的原因吧。我感觉不到里头有其它人影或人类活动的气息,只有一种空虚孤寂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 我回过头,与在车上看到的黑色墙壁刚好相反,在建筑物内侧可以清楚观察到外头的景色。然而,映照在我眼中的风景却有些失真,对比似乎被特别强调过;亮的部分比正常更亮,而暗的部分也比正常更暗,就犹如绘画或照片之类的人工产物。 跟上一次——已经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造访这里时一样,我们搭进足以装下大象或犀牛的巨型电梯。黑威站在电梯的面板前进行操作,我则站在与他距离最远的对角线位置。圣对他的看法似乎与我相同,所以她也站在我旁边、背靠墙壁。 电梯先是震动了一下,接着便顺畅地下降。 「……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我不太能理解那是什么话题,便以眼神询问圣。 「关于森林的事。」她回答。 「旁边有个讨厌的黑衣大骗子,你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吧。」 她提到『讨厌的黑衣大骗子』时音量完全没有改变,似乎不在乎会不会被黑威听见。虽说穿着黑西装的那名男子不可能忽略掉这几个字,但他却是连头也不回地默默不语。 「这是昂——也就是我弟弟告诉我的。所谓的『森林』,其实就是『未知』的代名词。跟『要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森林』这句谚语无关啦,但许多文化都把森林视为信仰的对象。」 我静静地颔首。反正闲聊这些事对舒缓紧绷的情绪有帮助,况且还可以同时观察边玩弄长发边开口的葛峰圣。 「在森林这种活生生的障壁内侧,一定隐藏了什么不知名的事物。所以古代的人才会把深山或森林当作畏惧、崇拜的对象。最后,把包含着『未知』的森林给神圣化,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虽说这些知识是从弟弟那辗转得知,但圣依然以华丽的词藻流畅道出,似乎乐在其中,甚至,她还散发出一种正在教导弟妹写作业的得意畅快。 「不过,另一方面,对于居住在森林的人们而言,这种信仰就让他们沦为了被迫害的对象。这些森之民、山之民在古代被蔑称为『山窝』,受尽平地人的欺凌。至于那些被称为夷狄的化外之民,有很多最后也移居入森林里。大多数人虽然信仰森林的未知性,却又同时迫害那群居住在未知之地的人,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圣微笑着注视我的脸,我思索了半晌。 「是因为忌妒吗?」我回答。 「你为何会这么认为?」她以大感意外的表情反问道。 「因为乍看下,住在森林或深山的居民好像很自由。」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产生忌妒。事实上,那些人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况且森林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危险的事物,对那些人而言同样是未知数……其实,他们也是因为除了森林外没有其它去处吧。大部分会潜入森林居住的人,都是从平地被驱赶上去的,对吧?有勇气主动踏入『未知』者,几乎都是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罢了。」 圣说到这,突然蹙起眉头。她眯起眼,看着刚才自己用来玩弄头发的手指。似乎是因为用力过猛,有两、三根头发不小心被她拔了下来。 「……此外那些踏入森林的人,最后通常都会被森林吞没,再也无法离开。」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转为几分自嘲。原本夹在她指间的两、三根头发,就像断裂的蜘蛛丝一样轻轻飘落于地板上。 电梯也在此时戛然而止了。 2 「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既是b.r.a.i.n.ple的受试者(eaminee),也是利用这套系统复活的再生者(regeor)。」 圣就像在森林中避开树木般边走边闪过无数根随机伸起的圆筒,同时说道。 没错——这里,就某种层面而言也算是森林。 「内脏森林」。 各种不同的内脏器官正装在玻璃骨干内进行培育,等待收成的时机。 独自用力跳动的心脏。 如巨大蚯蚓般蠢动的大肠。 外皮像豌豆般光滑的肾脏。 如蚌贝般沉默的肝脏。 以前已造访过一次的我理应有心理准备,但实际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不忍目睹。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但还是摆脱不了自己正在某人体内步行——如此令人作呕的压迫感。室内虽然洋溢着白色而干净的光线,但那也只是将恶心的景象照得更清楚而已。 「就跟西周澪同学一样。不过,我身体内的所有器官几乎都换过了,所以再生得花上比较长的时间。我的肉体年龄是十六岁,但以出生日来算再过两周就要满十七了。」 正步向右斜前方的圣这时耸耸肩,以「我又来了?」的表情转过头。 「呃,刚才那些事我以前就已经提过了吧……」 「……不好意思。」 我向她道歉,她则以诧异的表情回望我。 「?」 「这种事还害你说了两遍。」 我边侧目窥看四周林立的水槽边说道。 身体如果不在这种地方被彻底玩弄就会丧命——如此残酷的话普通人想必很难平静说出口。一名少女的人生就此被毁坏,如此的异常事态已十分匪夷所思。 圣此刻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外。她睁大淡棕色的双眼凝视着我,原本惊讶的神色解冻了,但最后却转变为极端的面无表情。刚才她在叙事时还是那么活 灵活现,这前后的巨大差距让人限虽接受。 「……你真悠闲呀。」 圣有气无力,或者该说是缺乏情感地表示道。她维持这种面无表情继续迈出步伐,跟上走在前头的黑威。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立场……」 圣轻抚着一具玻璃牢笼并对我说道。 我稍稍减缓前进的速度,凝望着这具空无一物的玻璃牢笼。根据我的记忆,里面的水槽应该会装着人体的中枢器官才对…… 「两位,已经到了。」 我们抵达这暗喻的不可思议异常森林深处,被一扇看似重要而坚固的钢铁门扉阻隔在外。黑威就站在门的前方。当最后停下脚步的我并排在圣身旁时,她面无表情地对黑威点头示意。 黑威露出久候多时的笑容,开始操纵铁门旁的控制器。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或震动,但这扇沉重的金属门已经以猛烈的速度自动打开了。 另一个昏暗的空间出现在我面前。里头的高度不算惊人,面积则有半个网球场那么大。我忍不住回头一看,之前的内脏森林虽然培养了许多令人作呕的器官,但大体上光线还算是明亮清洁。至于将视线移回前方时映入眼帘的这个空间,地板是以金属网所构成,虽然宽阔但却被无数条管线所爬满,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此外还有许多并立的大小黑色圆柱。 在白色无机质房间内结实累累的恶心果园,在人工制造的幽暗中并排伫立的无机圆柱群,两者简直就像人格崩坏的艺术家所打造出的庭园,以及从鬼故事中活生生走出来的冥府一角般,形成一种不怀好意、令人只能报以苦笑的强烈对比。 黑威朝深层的空间走去,圣也追随他的脚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前进。但当穿过那扇铁门的瞬间,一种令人颤栗的寒气突然包覆我全身。 「这里的景象很壮观吧?」 黑威一边吐出白色的水气,一边摇晃着手臂说道。 圣则不发一语,将充满于空间内的冰冷空气吸入体内,眼珠散发出更冷冽的寒光。 我们终于来到一根圆柱前。黑威面向墙壁操纵某种机器片刻后,这根黑色圆柱便渐渐转为透明。随之现身的,则是在水槽玻璃内侧的漂浮物…… 「……又来了……」 虽然里面的玩意儿很异常,不过并没有超乎我的想象范围。我以略微疲惫的口气喃喃叹道。然而眼前的这个漂浮物,还是让已渐渐习惯诡异景象的我感到颇为不快。 浮在水槽里的器官大多数人都认得,但大多数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那就是人类的脑。 大脑表面的皱折就像复杂的电子回路,下方则垂悬着貌似钓鱼线的神经。脑的大小令我有些意外。虽然我知道它不可能比头骨大,但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地迷你。虽然人类所有复杂的思考方式与情感都是从大脑里诞生的,但它实际上也只相当于两个拳头大罢了。 「现在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这个……」 「啊,请你不要误解。这跟你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黑威耸耸肩,对我朝他投以的目光如此回应道。 「?」 「这不是西周澪的大脑唷。」 身体靠在另一个黑色水槽的圣插嘴道。 「它并非西周澪曾经拥有的器官,而是过去属于相坂和也身体一部分的脑子(物体)唷。」 「……什么?」 我花了大约十秒钟才发出这个声音。 我再度检视漂浮在水槽里的大脑。葛峰圣则将手臂交叉在背后、注视着我的反应,于是我将视线移回她身上。 「这是你死亡时换下来的,也就是你用过的旧大脑。」 她脸上恢复些许笑意并反复说明着。然而这种微笑,却与灌注于此一房间内的寒气一样冰冷。 「……我死了?」 我喃喃道着,并转过头。如模型般缺乏生命力的大脑依旧漂浮在液体中。 「没错,你死了。在一个月前……不,应该已经一个半月了吧。你被西周澪推出去,接着又被车子辗过,因此身亡。死因应该是外力冲击造成的失血过多。你非常确实地出车祸死了,半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不可能。」 我勉强挤出干巴巴的笑声,觉得对方一定是在开玩笑。 「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算什么?」 「你的器官已经被更换过了。根据以b.r.a.i.n.ple技术制作的脑内地图,在人工培育出的大脑烧录新的回路,那就是你现在所用的新大脑。」 圣以教训不听话孩子般的口吻对我说明道。她直指着我的头,指尖对准了眉间正中央。 「就跟我们一样。」 「……不可能吧。我只是个出生在平凡家庭中的普通人,跟这种奇怪组织根本扯不上关系。」 「谁说的,你最近不就扯上关系了吗?」 「但是……」 「如果你不相信——就让你看看证据吧。」 她露出仿佛是为了安抚我用的温柔微笑,接着就对站在墙壁边的黑威点头示意。黑威也以满脸开心的表情响应她,然后就瞪大眼睛盯着操纵盘上的按键飞动手指。 突然,原本昏暗的房间开始出现闪烁的光芒,似乎有好几颗屏幕被打开了。 屏幕上出现的画面——是我。 画面中的我正紧闭双眼、缓缓地呼吸,看起来完全没有清醒的征兆。 「我们的技术真是日新月异,就算是在再生后没多久刚植入的生物情报收集芯片,也能自行提升程序功能并累积数据,对逐渐成长的个体进行调整。」 屏幕上的我俯卧在一张类似工作台的床上,四肢与头部都被金属器具给牢牢固定住。不同屏幕则各自以相异的角度显示出我当时的状态。 「你在三个月前受伤倒下去,并纳入我们的保护时,我们的确对你的身体做了部分改造,这点要先跟你说声抱歉。当时我们手头上刚好有使用过空出来的生物情报收集芯片,所以就把其中的数据格式化,调整为你专属的状态。」 终于,屏幕中我的身体被一种外观类似人形烧模子的机械所覆盖。模子内部还开了无数个小孔。(译注:日本东京浅草寺的一种特产点心。) 「那种装置叫『制图机』,上头的小孔则是为了让植入品片用的『针』能自由伸缩。这么一来,受试者的神经就能顺利被植入品片了。」 黑威的说明让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想起法兰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在流刑地』。那个故事里的行刑机器也是把犯人绑在一张床上,利用一架机械推动的『制图机』,把犯人的罪状用针刻在背部。 画面中的我虽然被类似的思心机械紧紧盖着,但却完全没有反应、持续昏睡。 「这是改良过后的b.r.a.i.n.ple手术。当天的时间是八月三日上午五点。」 屏幕中的画面切换了,虽然里头的主角还是我,但这次出现的影像却让我更加难以忍受。 我的鼻孔与嘴插满了管子及机械线路,身体各部位也被不知名的仪器包裹着。几乎被剃光的脑袋上,则罩着一顶貌似前苏联时代秘密研究所遗留下的头盔,那幅光景简直就跟洗脑没有两样。 这段影片对我而言一点现实感都没有,但里头的人物的确是我没错。 屏幕上的我摇摇头,但那似乎是无意识下的动作。画面再度切换,我的头部终于被固定在某个角度。这一段似乎是在稍远的距离拍摄,所以能看见整张工作台的全景。我出现在画面上的身躯竟然没有左手臂。手臂从手肘附近就切断了,伤口还包裹着渗血的绷带。 「抱歉抱歉,因为急着让你的肉体复活,所以暂时没空管你那已经坏死的左手。因为要进行非常精密的作业之故,所以干脆先切下来比较方便。」 我不由得抓了抓自己的左臂,进行确认。这只手依然能听从我的意志活动,上头也找不出任何缝合的痕迹。 「接下来就是再生的部分了。」 屏幕上的画面再度切换。 这次的主角则是我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巨大水槽。但此刻漂浮在透明羊水中的对象却不是「她」,而是跟我本人长相一模一样的「某个东西」。无数只金属制的机械手臂伸向人体被撕裂的腹部及露出肌肉纤维的左手臂断裂处,就像闻到血腥味而大量群聚在一起的食人鱼。 「你是在大约二十天前苏醒的吧。哎呀,幸好我们都帮你做好了交换用的器官,啊哈哈哈——」 画面中的『我』这时微微睁开双眼。摄影机给了『我』的脸一个特写,但,那绝非活人会出现的眼神;『我』的瞳孔扩大,左右两眼急速朝不同的方向乱转。 影片开始顺转了。我的左手臂被接上、腹部被重新缝合,还有只手指像钩爪的金属手臂嵌入『我』的头部,沿着红色雷射光打出的记号以手术刀划过——就好像在打开什么容器的盖子般,『我』的脑暴露在画面中。 我不由得捂着嘴、别开视线。不过屏幕上的的确确出现了一颗被若无其事取出的脑子。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了。」 黑威说完后,影片也中断了。所有屏幕同时恢复死白之色。 「……那是合成的吧?」 我以干枯的喉音道。 「你们的嗜好太诡异了……」 刚才的影片实在让我很难相信。眼前站在这里拼命想要抑制呕吐冲动的我,竟然是一个脑袋被交换过的复制品,有谁会轻易相信这种事呢? 跑马灯般的过往一幕幕在我脑海浮现。我想起小学时代的运动会,我参加如今已经过时了的吃面包赛跑,结果却在抵达终点后不小心让口中的面包掉了下来。虽然我并不是很想吃,但看着地上那沾满沙尘的面包总觉得很可惜。(译注:日本小学运动会经常出现的比赛项目,参赛者必须在途中咬下绑在半空中的面包、跑回终点。) 中学时代的我则过着每天被奇怪学姐使唤的日子。在学校即将关门前的图书馆,我再度被学姐逮着,还突然被她告白。 升上高中后,我邂逅了一名孤独的少女。只要跟她共处,过去一直纠缠着我的那种违和感也烟消云散了。 这些记忆,累积成现实,最后从身体内侧打造出『相坂和也』这个人的存在。 「『我已经死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相信嘛!」 「既然如此……那这个也让你看看吧?」 圣以『真拿你没办法耶』的温柔语气说完后,便「啪叽」地打了一下响指。黑威随即轻轻按下另一颗按钮。 房间内的黑与白开始逆转了。 昏暗的空气逐渐被赶跑,取而代之的是白色耀眼的亮光。原来这里的每一根黑色圆柱,都同时变化成透明水槽。 那就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有手臂、有腿、有肺部、有心脏、有大肠、有脑部、有肝脏、有颈部、有头颅、有脊髓、有肾脏、有大腿骨、有骨盘、有子宫、有胎儿、少年的、少女的、青年的、男性的、女性的、老人的。 那些残骸都失去了生命力与意志,只是一大串数也数不清的样本。 我本来以为这些也是复制品,不过倘若是的话,那未免太浪费功夫了。假如把这些视为原本就长在人体内的器官就合理多了,要收集起来也比较容易。 我被这种压倒性的景象所逼退,背部无意间碰触到另一座水槽。我满怀畏惧地回过头,发现水槽里装着一只手肘部位以下的左手臂。虽然我目前的精神状态绝非能以冷静来形容,但我却不知何故仔细观察起那只手臂来。手臂外侧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肌肉溃散宛如一滩肉泥。但它那手掌轻轻张开的姿势,却让我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既视感—— 「——那玩意本来是你的手唷。」 葛峰圣不知何时又贴近我的脸。她亲切而仔细地为我说明道。当我与她四目相交时,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不知道她到底在开心什么,甚至还露出了半边的酒窝。她以指尖点了点我的胸口。 「你还不相信?」 「……那、那当然、当然啰?所谓的b.r.a.i.n.ple不是能够彻底重建人的记忆吗?那为何我会丧失部分记忆呢?」 「关于这点,我必须向你道歉。」 有个完全不体会我此刻心情的轻薄说话声响起。我回过头,黑威正以无数个缺乏生命力的标本为背景,惬意地笑着朝我走来。 「这种改良型的b.r.a.i.n.ple似乎还不是很完美……也就是说,就算把芯片植入前的记忆输入完毕再植入受试者体内,情报收集芯片也不会马上启动。需要给芯片一点熟悉神经回路的时间,它才能顺利收集神经信号。人类的记忆,在新神经回路长出来之前——也就是树状突起重复接受刺激与兴奋的历程并延伸出去,与其它神经细胞结合。轴索则会被髓鞘包裹,让神经元的回路变粗并牢牢固定住——大概需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建立。而改良型b.r.a.i.n.ple同样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与成长完毕的神经回路巧妙结合。你『第一次死亡』时……运气不好刚好卡在这三个月的临界点附近,所以,身体机能虽然没问题,但却无法保证能让你的记忆完整再生。我们已经跟西周澪解释过这点了……」 「……澪?」 「没错。呃,只不过对你的双亲我们就恕难透露了。总之,你的再生手术是经过西周澪同意后才进行的。」 黑威的口气半点罪恶感都没有,简直就像不小心超速被警察逮到的驾驶一样。 黑威耸耸肩膀,伸手进西装内侧寻找东西,最后取出了一包糖果。「你要吃吗?」他边问边递到我面前,但我此刻根本不可能会有想吃零食的心情。黑威见状摇摇头,对我露出遗憾的表情,接着便把包装拆开,把其中的黄色糖果放入口中。 「啊姆……当然,你这种丧失记忆的后遗症,对我们而言同样是非常令人遗憾的结果。啊,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帮你进行术后的复健——」 「也就是说。」 黑威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圣中途打断。她以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 「相反地,你会失去与西田贵流遭遇后的记忆,就证明了你的确进行b.r.a.i.n.ple手术。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你明明出过那场车祸吧?你被车辆猛烈冲撞,人整个飞出去,就连驾驶都认为自己『撞死人了』,结果你的身体上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难道你没有违和感?对于周遭人们对你投以的担忧目光,以及西周澪如此深重的罪恶感,你不会觉得很诡异吗?你认为呢?」 圣以甜美的口气优游自得地教训道。在她那满脸温柔的笑容中,只有淡棕色的眸子依然紧迫盯人地逼视着我。她的眼珠——失去了温度,就像金属或矿物一样,无法自行发热。我感觉好熟悉,简直就像要射穿了我的身体—— 「唔、啊啊……」 我再也无法忍耐地躲开她的目光,绕过水槽——我想要逃跑。 我一心一意、专注地向前跑着。但不论怎么逃,还是有数不尽的四肢、内脏等各式人体标本,出现在我的视野前方内。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异常,太异常了。我怎么会来到这种完全不是人待的场所! 再继续 留在这里我会发疯的,搞不好会被杀来吃掉也说不定。我得赶快逃出去才行, 然而,这些装满了异常物体、散发出异常气息的散乱圆柱阵,我却怎么绕都绕不出去。有个声音还在我耳边不断窃窃私语道——你已经是这里的一部分了,你已经接受过洗礼了。 「唔、唔唔……」 我的视野出现扭曲,脚步开始蹒跚。终于,我忍不住以手扶住水槽,一边瞪着地板一边咔哒咔哒地发抖。 别开玩笑了,我就是我。我是相坂和也,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人? 「我——」 支撑我身体重量的左手臂映入我眼帘。连它也是被更换过的替代品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为何能像这样毫无违和感地控制它呢? 然而,交换新手臂这件事,跟眼前这种异样的空间相比竟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种恐怖而诡异的嗜好面前…… 「……咦?」 我突然发现自己用来支撑身体的水槽里,封装着一名少女。不,应该说是外形类似少女的物体才对。 少女大约是中学生的年纪。她有着半短的黑发,整体五官虽然依旧残留稚气,但也微微散发出成年女性的气质。这种发育中的不安定「瞬间」,就像展示品一样被关在玻璃牢笼中——半永久地被保存下来。 「怎么样?很了不起的样本吧?」 黑威从后头追上我,指着我前方的水槽,说话的方式与姿态就像竞标会场上的拍卖商一漾。 「这种保存系统可是利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喔?所使用的材质——电木(酚醛树脂)也是特制的,只需要加热一下子就会硬化。被保存样本的蛋白质在其中不会变质。如果以mri(核磁共振)进行断层摄影,还能将样本死亡时的一瞬间给拍下来。」 少女被一层透明的玻璃墙,以及浓度疏密完全均等的固态树脂给包裹住,就好像密封了虫子的琥珀或是含水的水晶一样,以结晶的型态永久保存下来。少女摇曳的发丝、微开的眼睑、略略透出的眸子;她人生的最后一瞬间,就这样被永恒的沉重牢牢压住。如果黑威的话可信,少女的『遗体』或许真的就这样被特殊树脂固定、保存下来了吧。 『那个东西』或许可以称为艺术品吧。少女生前应该也是位少有的美人,但因稚气未脱的外壳多少隐藏了身为女性的美丽光辉,所以这件作品的主旨或可称为残缺的美。 ——假使她身上没有那些丑陋伤痕的话。 「人体肌肉的断面就是长这个样子喔?你应该知道什么叫纤维吧?」 少女的左臂从手肘部分被切开了。虽然还有一点点残存的部分相连,但那也只是细绳般的肌肉纤维罢了,牢固程度就像手脚还不灵活的幼儿玩翻花绳转出的桥梁图案。不过,少女的左臂相对于其它部分已经算完整了。她身躯的下半部,也就是肚脐以下才真的是支离破碎。肠子、子宫、肾脏、双腿等,都像被机器处理过的绞肉。因血液已被洗净所以器官纷纷露出原本的颜色,但那样看起来反而更为凄惨,让观看者忍不住想别开视线。如果把那些破碎的器官通通拿掉搞不好还比较顺眼一点。少女逆光的身体轮廓就好像想要模仿人鱼或蛇身女神的造型,最后却失败了一样。虽然少女的上半身几乎没有显眼外伤,但这反而让水槽里的景象显得更为悲惨。 『那个东西』或许可以称为艺术品吧。如果说艺术的本质就是要撼动人心,那,『那个东西』的确是一件拥有致命吸引力的作品。 「怎么样?很棒的保存状态吧?」 可是,啊啊,可是,那位少女之所以会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完全是因为她的脸。 不一样。 虽然不太一样,可是又一样。 应该不会错,我应该不可能搞错。 「……澪……?」 就算年纪轻一点、表情稚嫩一点,『那个东西』——也就是我眼前的少女『遗体』,依然跟澪一模一样。她绝对是过去的西周澪没错。 「哎呀,还是被你认出来了。真没办法啊。那时候因为出了很多状况,所以事故后一段时间我们才有机会回收尸体。她第一次死亡的时候,几乎是从零开始再生的。」 是谁在说话?那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不,都不重要了。 澪就在我的面前。残破不堪的澪。从人生旅程上脱队的澪…… 我的视野变得一片空白。 意识也逐渐远去。 我的身体倾倒,向地板靠近。但我本人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旁观这一幕。 最后,我只听到钝重的撞击声。 intcr cut 「哎,真没想到他会因为过度换气而昏倒。看来刚才我们给他的刺激太过强烈了。我以为他上次来过这里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谁知道。」 葛峰圣望着被搬运过来的相坂和也,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话说回来,他失去部分记忆这件事,对我们而言也很遗憾……啊,不过幸好,他的记忆也不是真的完全消失,我们都有好好『记录』下来。只是b.r.a.i.n.ple还没有学会对『记忆』的修正,所以芯片在适应期所经历的记忆就没办法顺利再生了——」 「随便吧,那种事我没兴趣。」 圣对于黑威不看场合高谈阔论的行为似乎感到很厌烦,打断他时的语气比平常强硬了几分。 「不管怎样对我都没差。」 「是吗……」 黑威尴尬地抓抓头,为了转换心情,他又从怀中取出那包零食,将黄色的糖果放入口中。 「……你要吃吗?」 他一边嚼弄口中的食物一边窥探圣的表情。 「我才不要。」 圣吐出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她避开那些用来保存残骸——没错,那些都是生命力挥发完毕后剩下的残渣——的并排圆柱,走向建筑物的出口。 她的表情非常冷酷。 圣的脸上会出现许多种适用不同场合的笑容,但此刻她脸上却犹如石膏般僵硬。她的嘴唇用力扯成一字形,淡棕色的眸子也失去了温度。到底是何种情绪让她变成这样子呢……这一点没有人知道。或许就连她本人也搞不清楚吧。 「……」 圣在某根圆筒前突然止步。那是曾经吸引和也注意力、也是用来封存他身体残骸的圆筒。在透明的玻璃内侧,有一颗已经失去思索、思考,以及思绪,气氛就类似故障配电盘的大脑。它像是以塑料制成的装饰品般在液体里漂浮着。 「……你已经被打开过啰。」 少女以白皙的手指抚过玻璃表面。 「天使的号角响起,吹散了迷惘的浓雾,剥除虚伪的外壳。被迫逃入未知森林的人,取得了真实的果实。不过,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难道说他已经遗忘了吗?真实的果实永远是苦涩的。」 少女噗哧一笑。那是一种宛如由机械驱动的微笑。 她在透明的柱子四周缓缓绕圈,仔细从各个角度眺望被封存在其中的人体器官标本。 这颗从人体内部被挖出的脑子,毫无掩饰地层现在少女的视线中。略微带点赤红的鼠灰色,表皮充满皱褶就类似胡桃果实。大小约等于两个拳头并拢的这颗肉块,乍看下虽然像塑料制品般平淡无奇,但内部构造可是复杂万分。虽说它已经是生命力被挥发完毕的「物体」了,但或许是观看者心有定见之故,这颗大脑在她眼中依然是那么栩栩如生。 「不管看几次都很难让人相信,所谓的心灵竟然就住在这种玩意儿里面。」 她所谓的难以让人相信,或许也包含了眼前这超脱现实的 光景吧。穿着制服的这位少女今天带他来到此地,对他目前脑中的这颗器官的确太过刺激。 「所谓的心灵,就是住在这种狭隘的玩意儿里吗……况且这东西又是那么柔软、那么容易被破坏?」 望着好像只要用手一刺就会像布丁般崩溃的这颗神经细胞块,她开口说道,就犹如现场还有其它人在聆听一样。当然,她交谈的对象并不是眼前这颗物体。 「问我会不会后悔?……怎么可能。这么一来我终于能确定了,那种关系只不过是虚伪的谎言而已……是呀,没错。那种整天腻在一起、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愚蠢恋人关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以嘲讽的口气说着。然而,她所讽刺的对象是谁却显得暧昧模糊。到底是她刚才所指的『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愚蠢恋人』,还是眼前这颗失去心灵的空壳,又或者其实是她自己……说不定,根本是包含了上述全部的整个世界。 「是呀,那就先这样了,再见。」 她与不知名对象的谈话结束后,似乎对刚才眺望的透明圆柱完全失去了兴趣,快步离开原地。但很快地,她又在附近的另一根圆柱前停下脚步。那是先前她用来倚靠身子,同时也希望眼不见为净、更要对相坂和也隐瞒存在的物体。是的,在这层透明玻璃内沉睡的东西就是—— 「——一点也没错,全都是谎言、欺瞒。那种暧昧的『羁绊』,不可能在真实世界中存在。因为……就算是那两个人,最后也变成了同类,对吧?」 另一名少女的遗体在其中也被永恒地冻结住了。她有着亚麻色的浓密头发,从微微打开的眼睑中,还能发现一双淡棕色的眼珠。那正是过去的葛峰圣。跟她的「弟弟」葛峰昂虽然长相有所差异,但还是可以发现许多神似之处。与先前那位凄惨的少女不同,这位的身体损伤较为轻微。然而,她的身体中央还是被开了一个大孔,其中被搅散的内容物从那个孔穴丑恶地钻了出来,让人看一眼便难以忘怀。 葛峰圣既不别开视线,甚至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就像揽镜自照般盯着这具遗骸。每多看一秒钟,她就觉得自己的生命稀薄了一分。渐渐地,生命与无生命的境界被稀释,人体与物体也愈来愈酷似。甚至难以分辨至残酷的程度。 圣的嘴唇突然描绘出一道弧形,一种低沉的笑声从她那鲜红的嘴唇边流泄而出。 那就像是死者发出的嘲笑一般,让人听了忍不住发抖。然而,实际能发出笑声的只有生者而已,那也是专属于人类的特权。 她的笑声久久不歇,听起来就像充满怨恨的诅咒,也像表达祝福的圣句,在冷冽刺骨的建筑物空气中不断回荡响彻。 3rd cut 痛苦 1 被我拔出来的刀刃仿佛结冻了。发出锐利白色光芒的刀身,映照着我那宛如空壳般的脸孔——不,或许那真的只是空壳吧。 我试着自嘲道,但脸上的笑容也仅存其形,完全失去了内容。 我抬起头,深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透明无垠的天空仿佛能刺伤我的眼睛。从我口中冒出的白色水气轻飘飘地想升上空中,却在半途就被树木的枯枝切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树枝沙沙地哭啼着。就好像在寒风中赤身裸体,因受冻而喊着好疼好痛一样。而我所坐的石阶梯脚下,枯叶们也咔沙咔沙地抢着将身体缩成一团。 「……」 我使劲举起腿,用力将脚底下的枯叶给踏碎。这种行为毫无意义,但我就是想尝试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就算它真的毫无意义也无妨。 我把手中的登山刀举高至眼前,然后又贴近自己的左腕附近。刀刃碰触皮肤,产生一种硬质而冰冷的感触。刀的锐利、刀身的坚固、金属的冰冷,在在都让我感到安心。利刃似乎能将那些困扰我的思考与不必要的感情吸收得一干二净。 只要将刀身对准、施加一点力道,我的皮肤就会裂开,将底下的微血管切断,让血液毫无压力地释放出来。以前我对这种自残行为的忌讳现在都已消失无踪。就连以血玷污神社境内是否该算不道德的行为,我都觉得无关紧要。 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只要『咻』地切一下,事情便可大功告成,我确信之后就不会再有需要自己烦心的问题。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 ※ ※ ※ 当我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舒适的汽车椅垫上。车辆已进入市区。车上只有我与司机两个人而已。 黑头车在我家门口停下,司机大费周章地下车为我开门,并把我扶出车外。我就像是一个被暂时借去的物体——这真是高明的讽刺——般,操纵着自己这毫无真实感的躯壳,将双腿踏在充满真实意味的柏油路面。碰——我盯着刚把车门关上的司机,但对方的表情与动作却像个机器人般,完全无视于我。司机迅速将车驶离,一下子就消失在深夜的住宅区街道后方。 我回到家以后,家人若无其事地出面迎接我。父亲以「既然要晚点回家为何不打电话」对我抱怨道,母亲则像个小学生般催促父亲「还不能吃晚饭吗——?」只有良雨用一如平常的态度对我说声「哥回来啦」。茶猫素盏呜尊与白猫天照以「陪我玩嘛」的姿态在我脚边打转,至于黑猫月读则在沙发上我行我素地伸了个懒腰。 我表明不想吃晚饭后便关在自己的房间内、锁上门。连室内的电灯也没打开,就这样坐在床缘。 我的头一阵阵刺痛着,就好像里面长了一颗大肉瘤似的。那种刺痛持续提醒我,先前所见的恶梦般光景其实并不是恶梦。 在黑色建筑物内目睹的一切再度闪过我眼前。 我毫无抗拒地剧烈呕吐着,但什么玩意儿也吐不出来,只有一种喉咙仿佛被火烫伤的灼热感。但即便如此,呕吐的冲动依然无法遏止,直到食道里几乎灌满了让人疼痛难耐的胃液为上。 等呕吐感消退后,我开始在自己的房间内肆虐。床单被我拉扯撕裂,枕头用力砸在地板上,书包撞击墙壁,读到一半的文库本也被我撕破乱扔。可是尽管我做了那么多事,身体内部那种不断奔腾的莫名灼热感依旧没有消失,甚至还不断提升温度。然而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等房间内有形的物品几乎都被我破坏殆尽后,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愣愣站住不动。这时,我的视野角落出现一道明灭闪烁的光芒,原来是手机来电显示。我将摔落在地板上的手机拾起,上头确实正醒目地提示来电人的姓名。我间不容发地将手机用力摔回地板上,还用脚狠狠地踏了无数次。等到手机只剩下一堆无法辨识原貌的残骸后,我胸口的不适才稍微减轻一些。 我畏缩在房间的角落,一边注视着被踏烂的手机遗体,一边像只野兽般蜷曲着身体入睡。 这个周末我完全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只与家人进行了最低限度的对话(都是拒绝用语)。我毫无目的地凝视着被自己破坏为废墟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到了星期一,我整理过仪容后走出家门。我利用一具最近几乎快绝种的公共电话打给学校,表示自己要进行出院后的身体检查。导师马上就相信我的说辞,看来我过去那种貌似优等生的表现在此发挥了功效。「记得向医院申请住院证明,不然以后你的出席成绩会很难看喔。」导师还对我这么提醒着,我马上以乖巧听话的口气答应。 「谁要你管啊。」 当话筒要挂回去时我又如此补充道。你算什么东西,根本就不了解我吧? 我离开贴满电话交友还是什么广告的电话亭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我信步走入一间咖啡厅,却对点来的咖啡视若无睹、持续发呆。平日的大白天有高中生出现在这,但却没有一个店员对此露出狐疑的反应。这世界就是如此吧,我心想。大家都太忙了,忙着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我以同样的理由向学校请假,并继续在街头上鬼混。 我走进电影院观赏一部刚上映的电影。虽然一开始我毫无兴趣,但灯光暗下来之后我就被屏幕所吸引。这部电影实在是太糟了。好像是国产的爱情片吧,但剧中却完全没有戏剧性的邂逅,也没有冲击性的转折,更没有令人忍不住拭泪的别离场景或完美大结局。影像与故事只是有气无力地进行着,并在毫无高潮起伏的状况下突然告终。这种电影根本是资金、资源、劳力,以及时间的多重浪费,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看到第二遍、第三遍时,每每都闭着眼睛、跷起二郎腿,在舒服的座位上陷入熟睡。 第三天我决定前往比较远的地点。 我搭乘电车来到海边,眺望着冬日那充满阴郁的太平洋。会在这种季节跑来做这种事的怪人,四周除了我以外没有其它半个。到了接近中午,我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恰好看见架上的啤酒便顺手拿起一罐。虽然我穿着防风夹克而不是制服,但应该骗不过超商的店员吧。结果对方却轻轻松松地让我蒙混过去。轻而易举的程度甚至让我有些垂头丧气。我望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样,结果真的怎么看都不像高中生。我试着对玻璃露出嘲讽的笑容,结果上头只出现一只几近饿死的野狗而已。 从铝罐中流出的液体简直不是人喝的,真是糟糕透了。我从堤防的突出处用力将罐子扔人海中。糟糕透了。 然后终于到了第四天——也就是今天。 我依旧缺乏计划地在街上乱逛,但灵机一动后,我决定登上学校的后山。后山山顶有一处类似广场的地点,从那里可以俯瞰我所就读——之前的我所就读的学校全景。而眼前则刚好出现一群男学生正绕着校园跑马拉松的场景。就在一个礼拜之前,我也毫无半点疑问地混在那群人当中。但现在想起来,却宛若隔世的记忆。 我沿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步下后山。冬日的树林中几乎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只有脚底下的枯枝与落叶发出干燥的声响。最后,我终于从神社后方进入神社。理所当然地,寒风刺骨的境内同样没有半个人影,只有空虚与寂寞的气息。 我沿着社殿周围步行,无意间发现一座插着木板、并以小石子堆成的坟墓。或许有人把他的宠物埋在这里吧。我猜想里头应该是猫的尸体,因为小石子所堆成的形状跟猫有几分类似。 我坐在坟墓对面充当建筑物地基的石阶上。石阶的冰冷渗过了制服的长裤布料,传达至我的皮肤。 「……喂,死掉是什么感觉啊?」 我瞪着猫的 坟墓如此开口问道。这似乎是我久违的有意义发言。四天以来,我跟家人几乎没有真正交谈过。因为如果要解释太多反而麻烦,所以我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普通对话,但那种行为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在薄薄的一层虚伪皮肤底下,其实什么内容物也没有。这种表里不一的态度,我这几天以来已经愈来愈习惯了。不管记忆中曾出现什么样的场面,或是什么样的光景,只要以完全乖离与孤独的心态配合对方的话题就行了。 所以,至少以出自内心的发言而论,刚才那句疑问还真是久违了。 「死掉以后会去哪里呢?真的有天堂吗?真的有地狱吗?或是两者都不存在?类似魂魄这种——可以确认自己存在的玩意儿还会保留吗?假使没有灵魂的话……又会如何?我们生前所做的事不是一点意义、价值都没有了吗?真实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幻觉,不是吗?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 ——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身体内侧的某个部分突然冷静地喃喃问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种从来未曾向他人开口的事,对一座不会回话的猫坟墓发表,不会觉得很愚蠢吗?要白痴也要有个限度吧。真是难看死了,简直就是个蠢蛋。 「假使人真的有灵魂,那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假人?还是说两者相同?不,这未免太愚蠢了。或许把站在这里的自己想象成白日梦比较自然?『相坂和也』这个人,其实已经死过一次……」 睡在泥土底下的猫当然不会给我任何响应。如果猫真的有九条命的话,真希望它能从地底下爬出来陪我胡言乱语。 「对了,话说回来,『相坂和也』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不,我这么问好了,『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又来了,最后问题还是归结于此。 『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过去总是故意忽略,并要求自己暂时不管。否则的话,我就会对现在的自己变得无法掌握。在得知真相以前的我,到底是以何种根据定义『相坂和也』这个人呢? 『我到底是谁?』 这个陈腐得已经长出锈斑的问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当下坐在神社石阶上呼吸的我到底是谁…… 「……与其做这些事,还不如死掉比较轻松吧。」 尸体无法思考,所以也不会产生这些烦恼。结果跟在这里问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还不是一样吗?不然像猫一样好了,打从出生起就不必烦恼这些事吧?哈哈,我到底在想什么无聊的假设啊。 我从搁在身旁的书包中取出被黑色鞣革包裹的登山刀。刀柄长度似乎是专门为我打造,握起来刚刚好。 我以左手抓住刀鞘,利用拇指将安全装置弹开。刀身一下子接触外界的空气。暴露在寒风中的白刀,就像冬季的大气结晶般冷漠,只是不断发出对世界漠不关心的闪烁光芒。 冰冷而锐利的刀刃逐渐向我左腕逼近。刀接触肌肤,压在表皮上,只是我还没动手去割。包括登山刀在内的所有刀器,如果不使劲对目标压下去或抽动的话,是无法切开物体的。但换句话说,只要是以砥石好好磨利的刀子,稍稍施加一点力道便能轻易造成伤害。 我并不想自杀,但我脑中回旋反复的思绪不停干扰我。为了将这种陷入无限循环的思考或情感压抑下来,我只需要用刀划一下。为了暂时淡忘那些恼人的问题,我直觉想到的办法,就是眼前这种。 在手腕上拉一条线吧。一条红色的线。身体其它部分只要保留『一片空白』就行了。这么一来,虽然这种治疗方式只能发挥短暂的效果,但至少我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然而霎时…… 「住手!」 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少女力竭声嘶的吼叫。 我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 西周澪就站在我的面前。 2 澪激烈地喘着气,以一种仿佛是自己要割伤自己的表情,目不转晴地望着我。她身上穿的并非学校的制服,而是看起来活动较舒适的便服。虽然现在是平日的上午,但她似乎不想去学校报到。至于她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她的表情便一目了然了。 「不要……」 澪微弱地喊着。她有一种想要表达的语意愈真挚、说话声音就愈小的习惯。 但即使我明白那是澪心底真诚的渴望,眼前的我—— 「——你很烦耶。」 依然如此回答对方。 「你自己以前还不是经常这样,你有资格阻止我吗?」 「啊……」 我恶毒地批评着。澪随即表情扭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那是一种强忍疼痛的表情、强烈自责的表情,也是畏罪者的表情。 我看见对方露出这种表情后——不知为何,胸口反而感到很舒畅。 「……你不要管我。」 我将视线从澪脸上移开,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登山刀与自己的左腕上。但当刀身即将碰触到左手臂时,却有一股拼死不放的力量扯住我拿刀的右手。 「……放开我。」 我情感枯竭、不知所云地说着。那就像是机械所发出的金属摩擦、辗轧声一样,自动地从我喉咙里滑了出来。 「放开。」 我对抓住我右手的澪再度强调道。 澪摇摇头,用双手抱住我的右臂。这种情况下登山刀一不留神就可能刺入她的身体,但她依然愿以性命作为拘束我右手的屏障。 「拜托你,住手……千万不要……」 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会出现如此难以压抑情绪的反应,还以颤抖、断断续续的气音对我劝诫着。就我所认识,她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说话声平静、稳重的女孩—— 「……对喔。」 此刻我的表情想必非常令人生厌。不过我虽然有自觉,但依然咧开嘴角发出痉挛般的笑容。至于我眼窝的肌肉,则根本不理会嘴边的笑意,连一动也不动。 「或许你也不是所谓的『西周澪』了吧。如果不相信自己的真实性,就无法珍重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才要以切断肉体造成的伤痛,来确认自己的生命,以及存在……你应该比我还了解这个道理才对。你以前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自残,我现在终于能亲身体会你的冲动了。」 随着夹杂嘲讽意味的讪笑声不断从我唇边漏出,我的表情也愈形扭曲、丑陋。这种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刺耳的笑声,以前我曾在哪里——曾在哪里听过呢? 澪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滑落下来。已经累积大量液体的泪腺终于无力抗衡,发生决堤。她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纠着柳眉,然而这还是无法阻挡泪珠随地心引力落下。 ……但即使她哭了,也依然没有放开我的右手。甚至因为不用再去管忍耐哭泣的问题,她双手的力道比之前还要坚定。 「……放开我。让我划一下不就轻松多了?就算那只是一时、一瞬——剎那的也好,也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吧?所以……放开我。」 「——不要。」 她的语气中混杂着泪水的湿润,然而否定我的意志还是那么清晰。澪用来拘束我右手、登山刀的两臂,根本没有要就此退缩的意思。 「……放开我。」 「不要。」 「放开我。」 「不要。」 「快放开!」 「不要!」 「放开我啦!」 「我绝对不放!」 尽管我用力挥动右手想把澪甩开,她那消瘦的身子依然发出难以置信的抗拒力紧紧抱 住我不放。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会为刀所伤,甚至还以保护我的态势用肉体阻隔在我与登山刀之间。 ——当时我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算贴切? 我四周的声音与光线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位少女,是我能辨认出的一切。浑沌的浊流,以雪崩般的惊人声势向我仅存的认识目标吞噬而去。除了激烈的恼怒外,还伴随着奇妙的欢欣之情——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自残的话……」 我以放弃挣脱的口吻吐出上述那句台词。 锵啷。 登山刀从我放松的指间滑落地面。刀子发出一道决定性的撞击声后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用刀割伤自己的话——」 在澪被泪水湿润的眸子中,映照出我此刻歪曲摇晃的身影。 我的身影——正以空虚茫然的眼神露出倾斜虚伪的笑容。 「——就由你来伤害我吧。」 我说道。 「瞪我啊。」 我站起身,像是要掩盖住她的身体般俯瞰着她。 「骂我啊。」 我空着的左手则倒过来抓住她的右手。 「轻蔑我啊。」 她的表情逐渐转为畏惧。 「咬我、抓我、践踏我都行……什么都好。快点……让我受伤害吧。」 我将自己的唇强压在对方唇上,接着又以全身的重量推倒对方。 「——唔!嗯嗯——」 我伸出舌头,似乎可以感觉到澪的呻吟同时在我口腔内产生共鸣。我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没有气力去了解。 澪虚弱的身躯在我的体重压制下节节后退。她那依然被我揪住、抵住的右手是那么瘦弱纤细,仿佛能轻易折断。我根本无从想象她之前的力气是从何而来。 「——唔啊……」 等我将嘴唇剥离后,澪才痛苦地喘了一口气。 「……和也……」 她精疲力竭地抬头望着我。 我则默默无语地动手扯开她的上衣。 「不要!住手——」 澪抵抗着。 ——为什么要抵抗我? 我心想,你以前不是也要求过我『让你受伤害』吗?我只是照办罢了。 「……有什么关系?你同意让我再生不就是为了这个?」 「!」 「啊,对喔。我以前曾伤害过你,所以,你只要……」 没错,你只要也伤害我就扯平了。这么简单的事,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你只要加倍伤害我就行了。用剧烈深沉的痛楚,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恼人之事全都吹跑吧…… 我再度塞住澪的唇,强迫她放弃回话的权利。她那湿润的黑色眸子就近在眼前,似乎正代替被堵住的嘴想诉求什么。我用一只手扣住她的双手手腕,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抚弄她的躯体。澪的身体发出不规则的颤抖,似乎感觉难以忍耐似地闭上双眼。 我将澪用力压在地面,以言语屈辱她,粗鲁地对待她的身体,这才让我心中的那种恼怒稍稍减轻几分。相对地,一种昏昏沉沉的满足感在我体内油然而生。 我明白了。 现在我疯狂想拥抱澪的这种感情——应该以「憎恨」名之。 3 ……在此之前的我——一个月以前的『相坂和也』,到底跟西周澪感情融洽到何种地步呢? 会一边说着甜蜜的悄悄话,一边温柔地握紧她的手吗? 会用力搂着她,不愿将她交给任何人,也不愿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吗? 不管如何——应该都不会做出像现在这种事吧…… 「……呼。」 重复着急促慌乱的呼吸步调,我以仿佛又快要过度换气的姿态靠在——不,应该说用力顶在背后的树干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刚才干下的好事。 澪瘫软在地面上。 她的长发就像才刚结束一次痛苦的抽筋,无力地披散于地。长发从侧面将她的脸遮掩住,我分不清她此刻的神色或表情。 她的衣服凌乱,套头夹克滑落至两手臂的肘部。衬衫的钮扣也被扯落,让底下正高低起伏的柔软胸部裸露出来。裙子掀起至双腿的根部并卷上腰际。这副模样简直就像—— 「……」 澪缓缓从地面爬起身,将裙子放下,用手拉上被扯开的衬衫、隐藏裸露的肌肤。她那松开的乱发披散在垂下的头部两侧,更让这里刚才所发生的事,强烈无比地烙印在我眼底。 「——你快走吧。」 我将视线从澪的脸部撇开,望向自己的指尖,并以逞强的双唇颤抖地吐出上述那句话。 「快走啦!我不想再看到你!看到你就难过,就痛苦,快点……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我闭上眼睛、紧握双拳,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澪终于站起身,我听见她那摇摇晃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即便她的足音从耳中完全消失了,我也不敢抬起自己的脸。 「……哈,哈哈。」 做出刚才那种行为后,我心中虽然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但也根植了相同程度的——快感。 伤害她的人不是谁,正是我自己。我将「相坂和也」这个人的存在狠狠地刻蚀在她身上。就是坐在这里的我,侵犯了西周澪。那种单方面压迫、蹂躏一名少女的征服感——让我产生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恐怖的亢奋。幽暗漆黑的强烈情绪,伴随着无法忍俊的大笑,灼伤了我的五脏六腑。 ——让她接受更残酷的伤害吧。 ——我要看她露出更扭曲的表情。 ——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干脆就彻底破坏殆尽……! 我残暴的妄望呈无自制力地在体内狂奔,渗透进全身上下每一吋空间。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我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无法克制地狂笑不停。在毫无人迹的神社后方,没有谁会听见我的笑声—— 「——哈哈哈啊、哈哈哈——可恶——!」 视野中的景色歪曲。 眼睑好热。 泪水滚滚流下。 没想到眼泪竟然这么烫。 就好像将体内的温度全都浓缩在一起似的。 每滑下一道泪痕、每落下一颗泪珠,都将热量从我体内夺走,使我渐渐失去体温。有种血液快要结冻的错觉鞭打着我的躯体。结冻的血液被心脏的跳动给震碎,碎片尖端刺入了脏腑的空隙间,让我痛不欲生。我的双膝跪地、沾满污秽的泥土,额头也用力顶在潮湿而剥蚀的地表上。多余的泪水灌入我的鼻腔,更恶化了我的呼吸困难症状。 「可恶、混帐、可……唔呜、唔……混帐……」 我纷乱的心思比推倒澪之前更为低落了。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也没有力气去探讨原因。 「……差劲透了。」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真的差劲透了。 我恍惚地抬起头,茫然望着出现在视野内的事物。那座不会回话的猫坟墓刚好在我面前。 「……我很差劲,对吧?」 对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想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刻意解答,因为真相已经不辩自明了。 我回过头,想寻找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刀子。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物品。我无法再抱着如此疯狂悔恨的思绪继续活下去了。如果不快点把这些混沌不堪、乱七八糟的想法从我体内驱赶出去…… 然而那把刀——那 把已经出鞘的刀连影子都消失了。黑色皮鞘一样当然无踪。相对地,失去生命颜色的地面上却遗落了一朵血红的花。 「……」 我怯生生地将手伸向那根模仿彼岸花外形所制的发夹。这件以金属打造的装饰品上头,还残留着些许热度;明明只是夹在头发上的道具罢了,为何能如此吸收它主人的体温呢? 「唔~~」 莫名其妙的声响从我口中无法抑制地冲了出来。那些声音或许已称不上是语言了吧。 就在这被世人抛弃的神社一隅,我半永久性地吐露着意味不明的呻吟。 inter cut 西周澪以几乎要滚落下山的气势冲过石阶,胸口还抱着一把登山刀。她紧紧抓住那把以黑色皮革覆盖的刀子,专心一意地朝山下奔跑。但话虽如此,她并没有任何目的地可言。此刻她的思绪混乱、有种坐立难安的冲动。然而她只确定一点,那就是要赶紧让这把夺来的刀子远离相坂和也,早一秒钟也好、多一公尺也好。 「……」 这把黑色的登山刀原本是属于她的。那是她过去用来自残的道具。当初留下的痕迹现在还清清楚楚刻划在她的左腕上。 但为何这把刀后来会跑到相坂和也手上,她搞不清楚。不过他想要以这把刀达成的目的,她可是再明白也不过了……他企图重蹈她的覆辙。 当澪来回找了好久、总算发现和也身影的当下,她可以听见自己脑部血液瞬间冲落脚底的声音,甚至还可以猜出自己的脸也在顿时失去血色。 同时,她也不得不感谢自己遭受诅咒的命运,竟能让她在和也自残前及时阻止。为了早一刻将这把让人敬而远之的凶器远离他身边,她可是拼死跑了好长一段距离。 「啊——」 澪下山时一个没踩稳,重重摔在地上。原先她紧握的那把登山刀,也锵啷锵啷地滚落路面。 「呜……」 她跌落在表面如刨刀般粗糙不平的柏油路上,使劲咬着牙,将涌上喉咙的悲鸣硬是吞了回去。 由于奔跑的速度太快,这一摔让她的手肘与膝盖都出现严重擦伤,发出令人难耐的阵阵刺痛。此外,身体的各处关节也开始隐隐作痛,这都是她在这种危险的山路上,粗暴对待身体的后果。 「……」 她依然维持摔倒的姿势,几乎没办法撑起自己的身体。恢复站立姿势的力量好像怎么累积都无法到达临界值。相反地,那种无止尽的悔恨及深不见底的罪恶感,却依然气势澎湃地拍打她的心。 ——我无法拒绝他。 这一点让澪悔恨到几乎想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和也在发生刚才那件事之后,想必也是痛苦万分吧。他的那种受苦程度,完全不是自己这种后悔所能比拟的。澪很清楚这点,那是因为她过去也对和也提出过相同的要求。 「……和也。」 澪喃喃自语着,并摇摇晃晃地坐起上半身。看见鲜血依然从膝盖的破皮处渗出,她脸上充满了阴霾。她将目光转向方才刀子滚落的方向,结果出现在那里的黑色物体竟非皮刀鞘,而是一双皮鞋。 她讶异地抬起头。 一名身着黑西装的男子,正一边把玩她所遗落的登山刀,一边朝她接近。大概是因为现在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加上这里又只是闲置空地的一角,所以四周完全没有其它行人。在阴郁的天空下,这名全身漆黑的男子步行于灰色的世界中,脸上那种轻浮的神色非常缺乏真实感。 「~~~~——」 澪这才终于发现有口哨声正敲击着自己的鼓膜。刚才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所以根本无从注意。声音的来源不必说,当然是从那名逐渐靠近的男子口中所发出。男子的口哨吹得既有气无力又有点走音,但不知为何所组成的旋律却让人难以忘怀。 对西洋音乐不甚熟悉的澪来说,要以口哨来辨别原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她还是听出这首曲子是披头士的『happiness is a warm gun』。这首歌当初是以好几个不同的小片段所拼凑、剪辑,中间经过了无数次编辑作业最后才收录完成,是一首整体散发着忧郁气息的摇滚乐。长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分半钟,却以独特的节奏成功孕育出某种「扭曲」感,让歌迷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醺。 『幸福是一把温暖的手枪』——正如其隐晦并具性暗示的歌名般,这首歌的歌词并无法以高雅形容。相对于披头士其它著名的作品如『let it be』、电视广告经常使用的『all you need is love』等,常常会在英语课中被提出来当教材,这首『happiness is a warm gun』就毫无上述那种机会了。 因此,澪并不清楚这首歌的歌词。不过这对她来说应该算是十分巧合的一件事吧。 「~……午安,西周澪小姐。我们有一个月没碰面了吧?」 当口哨吹完后,黑威兼互以开朗的口气问好。他嘴角依然浮现那种一成不变、犹如假面具般的廉价轻薄笑容。 「这怎么行呢?你竟然把如此重要的刀子弄丢了。你应该好好把它送回和也手上才对。」 黑威的台词说到一半,澪就以仿佛忘记自己身体疼痛的气势,迅速站起身并举高右手。 啪…… 黑威被甩了一巴掌后,露出颇为诧异的神情。他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接着,他又以相同的神色望着这位勃然大怒、怒目横眉的少女。 「……吓我一跳。没想到你『连想都没想』就出手了。」 「是你把刀子交给和也的吧!」 「没错,正是在下。」 黑威对自己的脸颊疼痛状况检查完毕后,再度露出惯性的轻薄笑容承认。 「比起你,这把刀子现在更适合放在他手上。我寄出之前还慎重地消毒、重新研磨过,等仔细包装好才送到他手上喔。」 「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你把事实告诉和也了吧?当初不是说好绝对不能告诉他吗!」 「我没有告诉他啊?就跟当时在询问你要不要让他再生的承诺一样,『对于相坂和也的现况,「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至于b.r.a.i.n.ple的事,我也没有主动向他提及。」 黑威耸耸肩,从怀中取出香烟,以火点燃其中一根并含在口中。 「话说回来,我虽然发誓『我不会告诉他』,但『其它人的行动』就不受我们的约定管辖了。所以就算葛峰小姐要告诉他真相,我也无权阻止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所谓真相这种东西,只要放着不管迟早有一天会自己冒出来的。」 黑威边抽着烟边解释道,澪张开嘴想要反驳。 「……」 但最后她还是噤声了。她无力驳斥对方的说法。毕竟想隐瞒真相的人是自己,而和也会陷入如今的状况也是出于自己的一句话——『让和也再生吧』。 ——为什么…… 澪扪心自问着。『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人当初是那么开心。 ——两人当初是那么愉快。 ——两人当初是那么相爱。 ——两人当初是那么幸福。 ——为什么最后结果会变成这样……? 「那是因为——」 沙沙。 「——这个世界充斥着虚伪与恶意,命运的齿轮只会顺着欲望与绝望两种力量打转。这个道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才对吧?」 有一种沙沙作响的异物正缓缓混合在一起。澪感到很恶心,为何这种空虚的轻薄台 词会让人觉得如此厌恶呢? 「你就像那位带给人类一切的女性(潘多拉)。既美丽又聪明,一出生就接受了全世界的祝福,身上同时散发着强烈的爱与憎之情,可说是最罕见的一位观察对象。所以,从你身上所渗透出来的,正是那种足以引发人们希望与绝望的辛香料;你就是培育人们温柔与愤恨的最佳摇篮。」 黑威洋洋得意地以可笑的语调说道。但他的这番话,却已缓缓侵入了澪的身体内侧,让她无从回避、摆脱。 ——不对。 黑威的那些台词,只不过是与本来就存在于澪身体内的某样东西产生共鸣而已。因为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自己的,所以澪一开始便无从反驳、否定。她脆弱的心灵空隙中,有一种黑色而甘美的毒汁正慢慢地从深渊底下向外扩张。 「正因如此,你的活跃程度会大幅提升你的价值。请继续在我们面前散发美丽的光彩吧。我非常期待你这朵花能绽放得更加耀眼动人。在这个难堪、虚幻、疯狂的世界中,将你那洁白无瑕的纯真想法——彻底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吧。」 澪忘记呼吸,宛如在原地冻结。 这个男人并没有说谎。他的那番话也没有任何嘲笑意味。尽管他的口气轻薄,但那只是他天生不擅长表达所造成的后果而已。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说话声中听不出他自己的意图。他本人想说的话与意志,在刚才那段问答中完全没有出现,所以他的语气听起来才会如此轻薄。 澪觉得非常恐惧。这名男子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意义深刻的言语,而且还真的觉得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那就好像在公开场合宣布几项关于演出主题的纲要后,所有在舞台上的演员即兴合作出一段短剧一样。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个男人,或许该说那群人,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我们。这种态度比什么都更让澪感到畏惧。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任何手段……应该说他们的手段与目的从一开始就合为一体了。那就像是把让人类堕落及与人类缔结契约视为同等重要的嗜好、而在一旁蠢蠢欲动的恶魔身影般——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总之,希望你日后继续努力。」 黑衣男子把刀子塞回澪手上,再度吐出半点价值、意义、目的都没有的客套话,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澪目不转睛地——应该说她忘了该如何眨眼——瞪着那个黑色身影扬长而去。 「……」 等黑威消失后,她才瞬间失去一切力量地瘫软在路面上。简直就像被切断控制绳的人偶。 「……」 等澪再度爬起身后,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否有接触地面了……她摇摇晃晃地开始走着。 半路上,她不停望向被塞回自己手中的那把登山刀。这以前曾是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道具,她对刀子的冷冽与锐利都有切肤之痛;这把凶器就像是她的分身一样。 ——现在还是吗……? 在澪波涛起伏的胸口中,有道思绪的细微波浪扬起。如果自己再以这把刀划破身体一次,还能变成以前那种『一片空白』吗? 「……」 澪摇摇头。 她正好位于桥上。这是一座以水泥块覆盖在河川上所建、宽度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桥梁。底下缓缓流经的河水呈现混浊的灰色,想要确认河底状况可说是难如登天。河面上有一处将漂流木与水草不断卷入的漩涡,似乎是因为一辆三轮车沉入水中所造成的。三轮车的把手还突出于水面。看来这类河川,非常适合让人们将不想要的物品或记忆抛弃、遗忘。 澪在桥上一动也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迅速流过的灰水。但事实上,她的眸子中什么影像也没有倒映出来。霎时,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刀子扔入河中。 黑色登山刀被河面的漩涡卷入,随湍急的波纹打转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消失不见,连落水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4th cut 逃避 1 我回到家,玄关的门上了锁,父亲似乎是出去买晚餐用的材料。 「……这就叫天赐良机吧。」 我把大门的锁打开,蹑手蹑脚走进玄关。理论上家里没人应该不必这么偷偷摸摸才对,但我因为良心不安,所以很自然地谨慎小心起来。 我爬上二楼,从储藏室里挖出合适的旅行袋后,将房门锁上并返回自己的寝室。我随手从乱七八糟的衣柜中找出几件衣服、塞入袋子,又从已经被翻倒的抽屉底下取出银行存折与金融卡,仔细收在脱下学校制服后换上的防风夹克口袋里。最后我将书包随手一扔,把寝室锁好回到走廊上,久候多时的素盏呜尊与天照立刻缠住我的脚踝。 「……」 要直接把它们踹开也可以,但我还是选择蹲下身子搔搔两只猫的脖子。它们同时发出咕噜咕噜、似乎很舒服的叫声。 我步下阶梯,黑猫月读则站在玄关的踏脚垫上与我四目相对。它那金色的瞳孔简直就像在谴责我一般地锐利。 「……看来有人知道我要做什么啊。」 我开口说道,但月读却没有以叫声回复我。它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最后,它终于将目光移开,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朝走廊尽头步去。 我穿上鞋子,背上被行李塞得鼓鼓的旅行袋,将玄关的门把转开。等我离开家门后,又将锁重新锁上,并把自己的钥匙扔入正门上的投信孔。等我确实听见金属物体落在家中地板所造成的声响后,这才正式离开相坂家。 我抵达离家最近一个车站的售票口,随便买了张特快车的票。话说回来,我的存折上竟然多出了我不清楚来源的可观金额,看来可以暂时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买完车票后,我立即前往车站月台。我通过验票闸门,不利用手扶梯而直接爬楼梯。虽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或许我潜意识中想要折磨自己的身体吧。对于一个已经决定要离家出走的人来说,这种想法其实没什么道理。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一阶一阶踏上车站楼梯时,我开始咒骂自己的思虑不周。 离家出走再怎么说就是离家出走,自己简直是愚不可及,想要顺利摆脱所有认识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在现代日本社会中,很难让你悠闲地轻易远离他人的掌握。只要是向警方登记有案的失踪者,有将近九成最后都会被发现、寻获,机率可说是非常高。只要你手边没有时光机,想要成功失踪根本是难如登天,就算成功了最后下场也不过是曝尸荒野罢了……没错吧。 不过,除了这条路之外我也别无选择。就算要冒着被警察逮到的风险,也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此刻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留在这个地方生活对我来说根本是连多一秒钟都办不到。 车站扩音器这时响起缺乏个性、告知事实用的广播,我听了突然感到丢脸起来。即使选择离家出走,我还是没有勇气放弃这种安全的大众运输工具。如果我有胆量偷牵别人的机车落跑,或许我就有成功失踪的机会了吧。然而,我既没学过怎么偷车,也不会驾驶任何车辆,简直就是个软弱至极的家伙。 我终于爬上车站月台,并走向距离最近的一条长椅。虽说稀稀疏疏站在月台上等待电车的乘客几乎都是成年人,但那条长椅上却坐了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少年。少年戴着一顶绣有某大联盟球队标志的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地。他将全身的重量完全交给椅子,似乎在对着轨道发呆。 我弯腰坐在同一条椅子上,与那名少年间隔一个人的距离,并将旅行袋放在两腿间的地板上。我抬起头仰望天空,薄薄的乌云遮蔽了全个天空。太阳光在云层后方胡乱反射,让人很难以天候来推测现在的时间。这到底是上午、下午,还是中午呢?只见一种暧昧的灰色把三百六十度的视野全都掩蔽起来。 「……今年冬天好像冷得特别快啊。」 我横过头,身旁那位少年也模仿我抬头眺望天空。 「再过一个礼拜,搞不好这里就要下雪了。刚好是白色圣诞啊。」 他的脸微微抽动,以侧目瞥着我。少年的眼珠就像秋天的阳光一样。呈现出鲜明的淡棕色。 「你、你是——」 少年将遮住眼睛的棒球帽摘下,露出细致的亚麻色头发。 「该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吗?我叫葛峰昂。」 少年跟那位将残酷现实披露在我面前的少女——葛峰圣长得非常相似。 「……」 「希望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瞪我。我并不是来这里阻止你搭电车,也没有要绑你回去。我只是想跟你稍微聊聊而已。」 葛峰昂说完后,将棒球帽挂在手指上转动着。 「……你要我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也可以。反正我说我的,至于要不要听就是你的自由了。如果你有兴趣想要发问,我也不反对。反正离下班特快车进站还有三十分钟,就当作是消磨时间吧。」 他将棒球帽放在一旁,从上衣口袋取出眼镜盒。眯着眼睛将盒中的眼镜检查完毕后,又对着镜片吹气、以拭镜布擦除眼镜上的脏污。 「我只要看到眼镜脏了就会忍不住想擦。虽说这跟是不是装饰用的眼镜无关,或许正因如此我反而更在意我的眼镜……」 「……既然你没近视干脆就别戴好了。」 「那可不行喔,这已经变成我身上的一种记号了。」 相对于我的嘲讽,昂则是很有礼貌地解释着。 我在打量他的同时,不知不觉被一种不安所笼罩。他的表情总是那么暧昧难辨,就算在这种近距离下观察依旧保持着朦胧与模糊。如果对他吹口气,似乎还能将某种烟雾般的气息给吹跑。他长着颜色少见的头发与眼珠,这使他身上的非现实感又更加深了一层。昂把平光眼镜擦拭完毕后,这才终于踏回现实世界的地平在线。 「……要在这里等你出现比想象中要容易。你先是在房间里自闭了两、三天,接着就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或海边闲逛。当你终于发现不管是在人潮汹涌或人迹罕至的地方感慨都无法弥补心中的孤独与寂寞后,你才会认清自己真的陷入了完全的孤独当中。然后,你会开始考虑利用电车或快速巴士离家出走。因为要搭快速巴士得前往邻近城市的大型转运站,所以你最后还是选择爬上这座月台。幸好我就坐在离楼梯最近的长椅上等你。我从昨天就开始来车站报到了,本来以为你应该会在明天或后天出现,结果比我想象中还要早。」 「……你满意了没?」 我死命握紧拳头,摆出这辈子从未摆出过的打架预备姿势。 「你很开心吧?像这样……任意批评、分析他人的行动,然后又躲在旁边观察是否会如你所料……」 「不,一点也不开心。应该说我很失望才对。就像『结果,真的是如此啊』这种感觉吧。」 昂似乎非常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真是又深又长。 「……其实,我比较希望你出现出乎意料的举动……你刚才说我『任意批评、分析他人的行动』,我想应该不是只有我吧?你自己不是也对批评、分析他人感到乐在其中吗?」 「……你在胡说什么?」 这世界上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就会让你完蛋。例如『真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之类的。 「你这个局外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而上述那句话应该也归类在内吧,就算朝对方大吼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帮助。不过即便我很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忍不住对昂疯狂喊道。 「我对你并不了解,这点我很清楚。我能确定的,就是我这个人并 不聪明也不愚笨,应该算中等吧。」 葛峰昂以茫然而无表情的态度回答道。 「然而只有一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人要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管对方的距离跟自己有多么接近,或者是情人、身体相互结合,甚至是心灵相通的对象……」 「别再提那些迂腐的大道理了……」 「这不是迂腐的大道理,而是我个人严谨的经验之谈。我到目前为止都无法理解我的亲姐姐——葛峰圣。就算她的dna跟我完全一样,就算我多么地爱她,就算我们的肉体已经结合无数次,就算我自认我的心已经与圣的心紧紧相系。」 葛峰昂态度平静地述说下去。 2 一列快速电车驶进车站,站在月台上的旅客几乎都被车门吸了进去。此刻依然留在月台上等待的,只有一名打算离家出走、对现实缺乏反省能力的愚蠢家伙,以及另一名长相如同童话故事中小王子般的少年而已。 「你知道亚当与夏娃吧?」 两位少年其中之一——亚麻色头发并戴着眼镜的葛峰昂,对另一名兴趣缺缺的少年——也就是我,突然提出这个天外飞来的奇怪问题。 「亚当与夏娃。据说亚当是以黏土捏出的第一个人类,而夏娃则是以亚当肋骨制作的第一名女性。」 我因为无法理解对方问问题的用意,只能反射性地点点头。昂则用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继续对我述说道。 「世界上第一个出现的人类是男性——果然很像父权社会宗教会有的世界观……这个故事其实隐藏了另一个秘密,那就是关于人类的复制。」 古代宗教故事可以一下子连结到尖端科学吗?我不禁浮现如此的疑问,但开口打断对方的冲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葛峰昂此时简直就像个正要推测重大事件的预言家,让我不太敢阻挠他。 「所谓的复制,就是制造出一群拥有几乎相同基因的个体。为何会说『几乎』相同?那是因为在复制途中基因活性依旧会有所差异而导致……算了,这部分略过不谈吧。 以亚当肋骨所创造的夏娃,换句话说就跟亚当的复制体没有两样。只不过,亚当是男性,而夏娃却是女性。利用同样的基因是否能创造出性别不同的复制体——理论上是有可能的。虽说用女性基因要复制男性几乎不可行,但相反地,用男性基因复制出另一个女性就容易得多。 由于决定性别的性染色体,男性是y,女性是,所以要用男性复制女性时,只要把y染色体去除,倍化染色体就行了。(y-y)x2=;算式就是这么简单。」 即便是在同卵双胞胎中,也出现过生下一男一女龙凤胎的例子。那种场合基本上受精卵的染色体组合都是y——我的脑袋里不知何时装了上述的知识。只不过,这种同卵双胞龙凤胎的例子非常罕见,就算顺利生下来,女婴那边也多半会罹患先天性的重大残缺。 「换个话题吧。我与圣的母亲,在怀长男时因运气不好而得到怪病、流产,之后就再也无法怀孕。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葛峰产业在当时还叫做葛峰制药工业。」 昂稍微停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我完全吸收他说的话。 他刚才说,十九年前。如果他没说谎的话,我眼前的葛峰昂与姐姐(?)葛峰圣,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人世的……不,那种事其实不难,何况我也亲眼确认过了。只要想起之前见过的异常光景,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 昂大概认为我已经整理出结论,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没错,葛峰昂与葛峰圣,就是利用已经流产的葛峰家长男dna所复制出的一对双胞胎。这对姐弟是在试管中受孕,利用人工胎盘与人工羊水培育长大,可以算是现代的何蒙库鲁兹吧。」(译注:homunculus。传说中欧洲中古时代炼金术师创造出的人工生命体。) 他说道。 「……」 我哑口无言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少年的脸,想找出一个礼拜前那位负责当白兔的少女,与这位五宫酷似到恐怖的少年到底有什么相异之处。(译注:whitec rabbit。艾丽斯梦游仙境中引爱丽丝入神奇国度的角色。) 「直到约两年前我才知道自己出生的真相。姐姐与我都从小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母亲也毫无保留地爱着我们,所以我从来不把这件事当作什么耻辱。我甚至还找姐姐讨论,决定谁才是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听起来很温馨吧?况且得知这件事以后,还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上天特别选中的对象,足以向他人炫惧。对于心灵能相联系、互通的我们来说,这种奇妙的能力更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心灵相联系?」 「是啊,没错。我跟姐姐的心灵能够互通,思考与情感也能轻易地共享。这或许可称得上是一种性能稍差的心电感应吧。可能是由于我们是复制体,或是被植入了其它因子所致,真正的成因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是这样了。用餐的时候我们能在心中讨论美味或难吃。晚上睡觉时也会梦见相同的情节。为了确认我们的心是否相联系,我们还会交替玩着捉迷藏之类的游戏。就连之前要破坏你跟西周澪的感情,也是利用这种能力来掌握时机的。」 「……咦?」 「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在你跟她身处同一间咖啡厅的情况下,躲过她对你的注意力,偷偷把你带出去了。」 「所、所以说……」 我一边颤抖,一边对残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进行确认。 「我跟澪之所以会吵架——还有我之所以会死——」 「应该可以算是我跟姐姐促成的吧。」 噗滋——我感觉自己已然崩溃的思考回路被切断了。当下一秒钟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揪起了葛峰昂的衣领。 「你痛苦吗?」 葛峰昂问道。 「你难过吗?」 他完全无视我的粗暴举止,继续淡淡地问着。 「你憎恨我们吗?」 在这种近距离下他回望我的眼神中,依然找不出半点痛苦或悲伤的成分。 「我可以想象你目前的内心处境。你已经彻底被搞迷糊了。有太多太多情绪胡乱地混杂在一起,让你无力将它们一一分类。举目四望,你找不着半根浮木,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虚无飘渺……不……」 他露出浅浅的一笑。那就像颜面神经与肌肉已经切断了连结一样,是一种极端不调和的笑容。 「至少你已经察觉出一件事,你发现自己就跟海边的沙堡一样脆弱。只要稍微移开视线,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崩溃。你俯瞰着这座被海浪摧毁的城堡,觉得这辈子拼命建立的自我,简直就是个无聊透顶的存在……」 ——咻。 我把揪住昂的手放开了,那就好像不小心摸到干烧的水壶时,反射性地将手缩回去一样。我感觉背部的寒毛直竖,但相对地,手掌心却渗出了讨厌的汗水。 太恐怖了。 这位年纪跟我差不多、正坐在我面前的少年,刚才说出口的那番话已大大地吓住了我。 我开始畏惧葛峰昂。 他那双眼睛——正直直盯着我——尽管有色彩鲜明的虹膜,眼球底下却沉淀着浓密厚重的黑暗。而那层黑暗,还牢牢地捕捉了我的身影。 我已经习惯这种人缺乏情感的透明眼珠了,然而,葛峰昂的眸子却又与那种透明刚好成对比。他的眼珠很接近普通人,拥有普通人会显现的目的与欲望。但他的目的呢?到底是什么? 倒映在他眼球上的我,现在已经快被拉入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澪中。 「我姐姐刚再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当时陷入极端的混乱。你因为出事时几乎是立即死亡,所以没留下什么痛苦的记忆。太幸运了,这种死法真的是非常愉快啊。不过……我姐姐就不同了,她可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死去。」 ——为什么他会拥有如此的眼神、如此的表情? 昂完全不理会心中天人交战的我,以淡淡的笑容继续述说道: 「在森林中迷路的经验,想必很寂寞吧。那种寂寞简直要让你怀疑,自己是否会孤独地死在这里。不过,你真的能理解死在森林中的寂寞吗?想象看看自己被打了麻醉药以后,肚子被掀开,亲眼看着乌鸦啃食自己身体的感觉吧?是自己的内脏被逐渐掏空喔?虽然感觉快要发狂了,但却缺乏作为疯狂导火线的『疼痛感』。身处幽暗又危机四伏的森林中,缓缓死去时的感觉,以及临死前那种绝望的寂寞,你真的有办法想象吗?」 ——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我回想起圣曾对我投出的这个质问。 「那种感觉同时传达到我心中。自己原本激烈跳动的心脏,逐渐地失去温度……我到现在依然无法忘怀。看不见的手从自己的肋骨缝隙间插入,在胸腔内挖出一个无底深渊。而在这个无底洞之上,我的心脏危如累卵地垂挂着。从无底洞吹上来的冷风,从心脏开始冻结了我的身体。为了避免连我的心都一起沉入『死亡深渊』中,我拼命关闭自己的心。如果再继续跟她『联系』下去,恐怕在肉体之前,我的精神也会先难逃一死吧。 不过,我最后还是凭借着仅存的一点『联系』找到姐姐了……看见她的尸体后,我马上按住自己的腹部。因为有一个长相跟自己几乎完全一样的人,内脏已飞散至四面八方。我没有勇气上前,我甚至不敢走过去确认那真是我的姐姐。 等到『联系』完全消失后,我才战战兢兢地前去检视死者身份,并打电话给起初完全不相信我的警察。我能够那么做,是因为姐姐当时已完全死透了;她现在只是一个跟我完全没有『联系』的物体。」 「……」 我听完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也不想开口。昂的话乍听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看着他的表情聆听后却让我只能不置可否。 拥有人类形体的黑暗。充满虚无的怪物。 我并不同情他,也不会为他感到悲伤。我只是因为不想刺激眼前这位黑暗,所以才选择默默无语。 「凶手很快就被逮捕了。他是一家被葛峰产业并购的公司前董事,要取得麻醉剂或是类似的药品并不难。至于动机,单纯只是为了报复、迁怒而已。如果他没找到我姐姐,或许会转而对我下手吧。 我对凶手并没有憎恨的情绪,我也没有心思去做那种于事无补的行为。我只觉得自己意志消沉、毫无任何动力。我失去了姐姐,正如字面上所述,就如同失去了我一部分的心。我过着缺乏真实感的生活。机械性地进食、义务性地上学、自动性地入睡;所有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对我失去了意义。我也不知道自己继续活着的理由是什么。你会问我,既然如此何不自杀算了?但就是因为活着跟死了并没有两样,所以也没有必要特地去死了。反正总有一天我的身体会突然损毁、无法动弹……我怀抱着如此奇妙的预感过了好长一段日子。 但到了某一天,我心中缺损的那部分突然被填补回去了。那种我怀念好久的感觉,因为太过突如其来,起初我反而很难接受。不过,当那个像大骗子般的黑衣人出现,把我带去医院后,我终于和姐姐重逢了……但结果……」 昂「呼」地吐了一口气。他望着自己的掌心,就好像在看手相般凝视了许久,最后,他才对自己陷入绝望的未来命运摇摇头。 「但结果,姐姐比谁都畏惧我。」 某处突然响起乌鸦的叫声。我被吓了一跳,忍不住转过头,但背后却找不着半根黑色的羽毛。那种不吉利的噪音,就好像从天而降般敲打着我的鼓膜。 「……在这个世界上,圣最讨厌的动物就是乌鸦了。她在看见乌鸦时我也能感受到如此的心情,此外她也曾亲口告诉我:『我最讨厌那种装模作样的黑色羽毛、眼珠、鸟喙,还有脚爪』。然而比起乌鸦,姐姐更憎恨的对象似乎是我,我心中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不断威胁着她。这就像是一种反馈吧?即便圣想将当时的事件视为作梦或幻觉一笑置之,我心中的记忆与情绪也不容她轻易淡忘。当我发现无法相信自己存在的姐姐,开始出现自残行为时,我忍不住这么想:『我眼前的姐姐真的是葛峰圣吗?』结果这却犯下了大忌。我的这种想法让圣更为痛苦,那是因为我们两人的心灵依旧互相联系之故。」 听到这,我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在昂的描述中,「姐姐」与「圣」两种称谓总是交错不定地出现。这两个名词所指的应该是同一人物才对,但他灌注于这两者的情感却有着微妙的差异。 不知道他是没有注意到这点,或是根本不在乎,总之他依然以一成不变的口气继续剖析道: 「当然,一直到今天我都相信眼前的圣就是圣本人。然而,我的心所实际感受到的却不是那样。我还能提出什么更好的证明吗?我们姐弟俩一生以来最珍惜的,就是这比什么都重要的『联系』。结果如今却出现了破绽、矛盾。『自己明明不相信自己是以前的自己,但现在的自己身上又能找出自己是自己的证据』。究竟弄错的人是谁?或许是我吧?就在我犹疑不定的同时,姐姐开始出现疯狂的自残行为,我极力阻止她。那是当然了,谁也不愿看见自己珍惜的人遭受伤害。不过,除了阻止她以外我也别无他法,姐姐痛骂着努力抓住她手腕的我,甚至还说出真后悔出生在这世界上之类的话。所以我只好回答她:『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我都愿意为你去做』。结果……你知道圣怎么说吗?」 昂以漠然的微笑对我问道。 我当然知道正确答案。因为我实际听过那句话,甚至还实际说过那句话,就在大约两小时前而已。 「——『既然如此,就由你亲手伤害我吧』,姐姐如此要求我。没错,我真的在姐姐身上留下了伤口……也是从那次之后,我才开始称自己的姐姐为圣。我与姐姐发生了关系,是啊,没错,我侵犯了圣。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在圣身上留下了伤害。我变成了她的道具,让圣自残用的道具。」 ——我终于能理解了。 为何昂的眼珠底下会有如此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是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逃避之故。 葛峰昂这个人在面对圣时,选择了将真相烙印在自己心底而不是逃避。因为他完全不将目光从黑暗上移开,所以自己才会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眼珠子一直对准我的昂,这时突然别过脸、叹了一口气。那是一口又深、又长,又沉重的气。 「……我本来没有打算告诉你这些的。就连那个西田我也没说。结果,最后还是让你这个没有原则的伪善者知道了。」 我屏住呼吸、忍不住向后退。直到昨天我才发现自己身体的真相,而他抬起头后显露出的这副疲惫模样,简直就像一面镜子般暗示着我的将来。 「既然都说了,干脆再提一下……你知道什么是『原罪』吗?」 「……亚当与夏娃因为犯了禁忌、偷吃智慧之树上的果实,所以日后人类世世代代都必须背负着罪……」 我扯着干枯的喉咙、以低沉、嘶哑的声音回答昂。昂则自嘲地在我面前将双手摊开。 「在智慧之树的果实中,其实塞满的正是对罪的辨别力。就像亚当夏娃明知自己犯了禁忌,还对神说谎『我们并没有吃果实』一样……智慧之树 果实让人背负具备辨别能力的罪,所以才会明知自己有错还一错再错;不但对神欺瞒,也对自己说谎。」 昂脸上的自嘲意味更浓厚了。那种自嘲就像地表出现一个龟裂的大洞,让人对里头的深不可测感到畏惧。 「因此,我们所犯下的错就宛如原罪。即便知道这么做最后只会带来伤害与痛苦,我们依旧无法罢手。我与姐姐只能完全仰赖这最糟糕的『联系』关系……对伤害的执着、明知故犯的过错,这些都是『原罪』——也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一种罪。」 「……」 我与昂都已经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这时,广播就好像在嘲笑我们一般告知特快列车即将进站。在这座只有我们两人等待的非假日月台边,特快列车发出犬只般的悲鸣并缓缓停了下来。 「……你走吧。」 昂说道。 「如果你能顺利逃跑的话,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能逃跑的人才是最幸运的。如此一来,至少双方都无法再伤害对方。」 「……」 我默默无语地拿起旅行袋,走上电车。当我回过头时,昂依然坐在长椅上,以空虚的表情望着我。 「————、————」 车门随着压缩空气发出的推动声关闭了。电车随即加速,把昂、车站,还有这座城市都抛诸脑后。 「……我猜得一点也没错。」 葛峰昂在我俩分手时所说的话,虽然被即将启动的电车鸣笛声所遮蔽,但依然清楚地传人我耳中。就算我没学过读唇语,也不会对是否听错产生怀疑。 他说了句『再见了,胆小鬼』。 inter cut 澪为了小心起见先去了学校一趟,但相坂和也果然没有出现。从上周五晚上她就不断拨手机给他,然而却总是得到『您所拨的电话没有响应』这句无机质的死板回答。 到了放学后,澪亲自前往相坂家拜访。 「和也不在喔。」 和也的父亲如此回答,表情看起来一派轻松,就好像儿子是被他叫出去跑腿一样。 「请问,他去哪里了……」 「这个嘛,呃,东南西北都有可能,我也找不到他。」 「所以,也就是说……」 「就是一般所称的离家出走吧。」 澪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理应最关心和也的这号人物,所表现出的态度简直让她无法理解。 「您怎么能如此冷静!」 「离家出走这种事,对他这个年纪的青少年来说就好像出麻疹一样。只是我那不肖的儿子以前完全没有征兆,所以现在他突然发病,我反而有种『哎,终于啊』的安心感。」 「您也太悠闲了吧!」 「这是必经的过程——不管对和也,还是对你。至于他离家出走的理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澪来此本来是想质问对方,现在却被对方问倒了。 「西周同学,我知道你很担心和也……不过这么做是不对的。我说这种话听起来或许有些迂腐,不过以牺牲自己为前提所进行的交往,到最后会连对方都被一起牺牲。你想从我儿子身上追求的,难道是这种关系吗?」 「……」 和也的父亲以温柔的语气劝说道,但澪听了却只能紧咬嘴唇默默不语。她心想,这个人根本不了解事实真相。打从一开始,诸恶的根源就完全出在西周澪(自己)身上。 「如果一个礼拜他还没回来,我就会去警局报案。十六岁这个年纪刚好是一半小孩、一半大人。在我报案之前,你就回家好好休息吧。像你这样的美女还是不要折磨自己——对了……」 他不知想起什么,从玄关走回屋内,最后取出一个塑料袋。 「这里面装的是玫瑰花茶,可以调整体质。总之,你不必担心他了。虽然听起来好像是老王卖瓜,不过我儿子还满有毅力的。」 澪接过这袋香气四溢的东西后,向对方形式上道了谢,并离开相坂家。她途中停下脚步回头好几次,凝望着和也已经不在的那栋房子。建筑物看起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充满活力,或许是她的错觉吧。 「……」 即便刚才和也的父亲好言相劝,澪也没有完全把对方的话听进去。那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成熟到足以分辨善意的谎言了。 平常总是朝气蓬勃的良雨陷入了极端的失落,言行举止像个孩子般的和也母亲则是一脸阴郁——她脑中重新浮现一个半月前的光景。由于离现在并没有多久,所以景象依然栩栩如生。 ——瘟神。 良雨当初责骂她的用语也再度于脑海中响起。这两个字从一个半月前便如同一把刀似地插在她的心房上。 就像只到处被打跑、步履蹒跚的野狗般,澪失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不自觉地数度咬住嘴唇,又用指甲搔抓左腕,还不时用力合上眼睑。 距离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短暂的白昼早早落幕,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微微发白的街灯照耀着住宅区。大多数人都躲在温暖的家中,享用着暖和的食物,与亲人共同呼吸温暖的空气。 澪望着那只与书包提在同一只手上的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对一般人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对目前的她来说,简直就跟剧烈的毒药没有两样。 自己不该接受这种东西的,她心想。 应该赶快拿回去还给人家才对,她心想。 如果这里面真的是致命的毒药就好了,她心想。 澪无意识地伸手按着左边的鬓发,不过那里并没有她想找且应该存在的事物;那件东西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遗落了。 快返回自家附近时,澪突然改变主意,步伐转往另一个方向。她辛苦万分地返回那间小神社。神社就躲在住宅与住宅间的缝隙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伫立着。 「……和也。」 澪忍不住喃喃唤着他的名字。她声音颤抖,额头靠在石造的鸟居柱子上,泪水也不由自主一地扑通扑通滑落。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连续不断。 「和也……」 才稍稍放松心防,一直压抑住的情绪便瞬间爆发了。是谁说伤心的时候哭出来会比较舒服?澪只觉得自己胸口的苦闷一秒一秒变得更沉重而已。 「——哎呀哎呀,你的样子简直就像被男人抛弃了嘛。」 澪满脸泪痕地转过头,连收拾自己丑态的气力都没有。 「看起来就像是路上随便都能捡到的平庸女子……我说得没错吧?你不该为这种无聊的事流泪才对唷?」 亚麻色的长发在风中任意飘荡,淡棕色的眸子则透出冷冽的寒光——葛峰圣如此断言道。 5th cut 彷徨 1 特快车抵达终点站后,我搭上从车站最早发车、驶向距离最远目的地的深夜巴士。我买到的票似乎是某人取消的座位。运气很不好,那个座位刚好被一群嘻嘻哈哈的大学生所包围。 「原本应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家伙,因为感冒而缺席了。大家可是两个月前就计划好要出来旅行哩,他的运气真差。」我身旁的大学生鸡婆地对我说明道。这六、七名大学生所组成的旅行团,对我这个高中生似乎感到很稀奇,每隔十分钟就会有一人开口问我问题。「你是因为失恋而出来旅行吗?」类似这样。即使我回答「是因为有急事要去亲戚家一趟」,他们也完全不相信。当然,我根本不在意这群人的眼光。巴士开上高速公路后,他们的精神依然非常亢奋,甚至开始玩起张uno或大老二等游戏。(译注:一种纸牌游戏。) 「明年起我们就要分配到不同的研究室了。」大学生如此对我说明道,当时我已被迫加入他们的吹牛牌局。至于为什么要玩吹牛呢?那是因为当对方强迫我玩扑克牌时,我以「我只玩吹牛」妥协他们之故。反正吹牛这种游戏,只要随口呼咙其它玩家,看起来就很像认真在玩。「我们可不是因为同社团而认识喔,只是凑巧就变成好朋友了。明年起大家就要分配到不同研究室,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所以在那个重要的分歧点之前,大家说好至少要出来玩一趟。」他们继续对我解释。 「吹牛。」我喊道,对手顿时有人发出惨叫。我已经陪他们玩了五局,不知为何每次都是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等到巴士内的灯光熄灭后,他们没多久就进入梦乡,刚才的嘈杂简直就像骗人一样。我望着这群人,心想两年后自己也将变成大学生,然而这种想法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裹在毛巾被里闭上眼睛,很快也跟着睡着了。但是没多久,我便再度清醒。因为讨厌的汗水让我的内衣湿透了。我望着车内的绿色电子钟,上头显示现在正接近黎明时分。 巴士的终点是一座我根本没听过名字的城镇,当然我更不可能对那里有任何印象。目的地的气温非常低,我在身上多加了一件毛衣。车站的屋檐与道路两旁都积着混杂有泥土的残雪。 那群大学生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我以「亲戚还在等我」为理由婉拒了。他们点点头,用报纸包了一小瓶威士忌硬塞给我,还促狭地说着「千万不要被亲戚发现」之类的玩笑话,接着才从我面前消失。我看着手中这瓶被包裹在报纸里的威士忌,不知该如何处理,最后还是决定先收下来。我打算将瓶身上碍事的报纸撕去时,这才发现底下还包了几张纸钞。五千元钞票六张,一共是三万元的现金。我立刻抬起头环顾四周,那群喧闹的大学生早已不见踪影了。 离家出走的第一天我投宿于某家商务旅馆。因为只付了单纯住宿费用,所以并没有附餐点。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房内的床边发愣,并没有拿书出来看。况且我本来就没有带书出门。我记得就连以前毕业旅行的时候,我都最少塞了两本书在行李里。 天色一暗,我就直接打开大学生送我的威士忌瓶盖。因为有上次喝啤酒的惨痛教训,所以我只尝试性地舔了一口。里面的液体非常辛辣,让我忍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不过就好像在尽什么义务似的,我依然边咳边强迫自己咽下那口液体。到了第三口以后我就开始发晕了,最后竟像是失去意识般倒在床上。 翌日早晨,我在柜台结帐完毕,抱着因宿醉而疼痛的脑袋,出门寻找户外用品店。走了将近半天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我在其中购入了睡袋,并且冲动下多买了一双新鞋。接着,我便展开了漫无目的的步行闲逛之旅。天色再度暗了,我寻找附近的民营铁路车站,买一张通往终点的车票,在途中寻找适合的无人车站下车,把自己包裹在睡袋中,缩在长椅与自动贩卖机之间就寝。 比较有系统——应该说我还能记得——的游记就到此为止。 接下来则又是随便乱逛、随便搭上巴士、随便乘坐电车、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轮回。 我有时会睡在桥梁的基座边,有时则是找仓库的后方。或许我也睡过电车的高架轨道底下吧。 有时候一整天都在走路,也有时候一整天都在电车或巴士上摇晃脑袋。 至于上述那些经历到底详细顺序如何,我已经毫无印象了。 到了第五天——应该是第五天没错吧,我已经对自己是否仍身处日本失去了自信。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张当地地图,确认自己依然位于日本国土境内。当得知这项事实后,我便决定在这条街(或是这座城镇)上寻找公共澡堂。我在同一家便利商店顺便购入盥洗用具,花了三十分钟找到我想要的公共澡堂。 我找到的这家公共澡堂是spa型,里头的空间比传统澡堂要宽阔许多,装潢也很俗丽。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风格,但至少里面有我需要的投币式洗衣机。我把需要清洗的衣物扔入全自动洗衣机内、投入硬币,确认清洗槽已经开始旋转后,这才返回浴池。我对着镜子检查自己,我的皮肤看起来非常粗糙,头发也黏成了一条一条,简直就像是漂流到无人岛的难民一样。而脸色不用说,当然差劲透了。这段时间以来我根本就没有好好吃东西。就算偶尔有吃,现在也完全想不起来食物的内容是什么。 就像把打了死结的绳子解开般,我清洗自己那污秽不堪的头发。接着是洗脸,这才让一污垢底下比较正常的肌肤本质显露出来。我把长得又细又长的胡须顺手刮掉,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很羞愧。其实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我,自己的这种羞耻心不知从何而来?真是不可思议。 最后我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中,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真是太单纯了。几天前搭上第一班特快列车时,我甚至还认为就算因此死在路旁都不足惋惜。我离开浴池后将身体擦干,等洗衣机内的换洗衣物也烘干后顺手塞回袋子里,离开这间公共澡堂。 而就在当晚,我作了一个梦。 我在梦中很快就知道这只是一个梦,那是因为浑就站在我的面前之故。她露出平稳、静谧、略带羞涩的微笑。我看着她的笑容,很快就认清了一点。她已经不可能再对我露出这种表情了,所以这只是一个梦。 梦中的澪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搂着她的肩,她怯怜怜地抬起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这是梦。 我与澪接吻。她的嘴唇柔软而湿润,光是这种触感就让我陶醉了。 我就像剥开蛋壳般一件件褪去她的衣裳。澪在我面前所展现的裸体,光是看一眼就让我怦然心动。 ——这是梦。 我紧紧抱住澪的身体。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澪也同样搂住了我。我开始一一确认澪身体的各个部位。纤细的颈项、瘦弱的肩膀。开始触摸她的胸部后,她不经意吐出温热的娇喘。不过当我以手指滑过她的左腕时,她的身体却突然变得僵硬。我赶紧将手抽回去,但她却摇摇头,拜托我「继续摸她的左手臂」。 ——这是梦。 我一道道确认刻划在澪左腕上的伤痕。每碰触一条她躯体上的细小龟裂,我就觉得心中多点燃了一盏温暖的火光,让伤痕累累的心获得了安适与治愈。 ——这是梦。 我以眼神向澪示意,她害羞而略显欢欣地点点头。 ——这只是一场梦。 我开始与澪做爱。我将头靠在她的酥胸上,直接感受底下的鼓动。我心想,真希望这场梦是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清醒。不过,这种奢侈的愿望毕竟永远没有成真的一天。 当你认出眼前的梦境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就注定了必须面对梦醒的命运。 ※ ※ ※ 「……」 我从美梦中醒来,听见外头似乎传来了雨声。我从睡袋的拉链口探出头,感觉脸上的皮肤僵硬、几乎要冻伤了。甚至就连想要闭上眼皮都有点困难。 我昨夜睡在一栋空屋的屋檐下,从地表冒出的茂盛杂草正好能掩蔽我的身体。我眺望着在眼前滴滴答答下个没完的冻雨,感到十分后悔。我应该是因为作了那场梦,现在才会变成这样子吧。没想到那么多天没做梦,一破功就这么糗。昨天去澡堂洗澡让身体放松大概也有影响,况且我用来代替安眠药的威士忌也喝完了。比起落入这种窘境,还不如抱着宿醉的头痛起床来得高明一点。 我赶紧检视新买没多久的睡袋,幸好里面并没有被波及。我把睡袋折叠起来、收回旅行袋中。为了掩饰我那黏糊糊的内裤,我故意在冷雨中漫步了一阵子。全身几乎都被雨淋湿后,才再度朝昨天造访过的澡堂出发。 2 这场雨在午后停了下来,但天空中的云层依然很厚。阴郁的气氛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我离开公共澡堂,步行至张jr车站,购买首发车的车票。结果我搭上的是一辆慢车,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靠站一次。我只好观察这群上上下下的乘客打发时间。我心想,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谁跟我一样是离家出走的?但不管怎么打量,我都觉得他们只是普通人。刚开始五站我还很羡慕这群人的平凡,但到了第六站之后,每隔一站我对这些人的厌恶就提升一分。(译注:日本大型铁路公司。) 或许所谓的绝望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管被何种烦恼所笼罩,人只要一死就能获得解脱。不管你要用正面或负面的角度看待,死亡都像是一张「王牌」。然而,我一开始就失去了这张「王牌」。我的人生档案没有删除键。类似「因为不知何时会死,所以更要把握现在」之类的高调更对我不适用。 昨天的我是否等于今天的我? 明天的我又是否等于今天的我? 不,究竟所谓的昨天与明天,我要以什么基准点来区分两者呢? 跟我一起坐在这列电车里摇晃的其它人,对于上述问题能轻松地视若无睹,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既然不知道生命何时会结束,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其它烦恼比较实际。 然而我已经失去这张「王牌」了。 待在人群里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这让我突然觉得很想呕吐。随便挑了一站下车后,我立刻冲进厕所死命吐了起来。中午刚下肚的难吃超商便当被我吐得一乾二净。在这种肮脏的车站厕所吐着廉价的超商便当,我有种自己是个无可救药失败者的感觉,心情真是糟糕透顶。 我不经意冲下车的这一站,是个我完全没听过的地方。我沿着站前的县道走没多远,马上就被一条河川挡住去路。河的对岸似乎是市郊的住宅区。天色已经很暗了,现在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在便利商店随便买了面包与饭团之类的食物后,决定开始寻找今晚的栖身之地。四处闲逛了半响,我发现一座空荡荡的平凡公园。这座公园的四周被围墙与铁丝网圈住,里头摆了些到处可见的游乐器具。我刚开始流浪时也以为睡在公园很容易被警察发现,但我后来很快就学到了,只要你不惹出什么麻烦,警察并不会主动管你是不是离家出走。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从刚才所买的食物中挑选还能果腹的塞入胃袋中。尽管眼前的我毫无食欲,不过听说吃甜食能让人胃口大开,所以我率先拆开了奶油面包的袋子。然而,我的食欲还是没被甜奶油所打动,只吃了一半,下颚就无力再咀嚼了。我利用公园的饮水机牛饮了大量的水,想将口中的奶油味全部冲掉。 我回到长椅边,一只三毛猫在椅子上以不太欢迎的眼神抬头瞪着我。因为它没有戴项圈,应该是野猫不会错吧。我蹲下身子,与这只宛若端坐在王位上的猫四目相对。它(既然是三毛猫应该是母的,三色毛的基因几乎都出现在母猫身上)的眼神似乎把我视为这座公园的不速之客。 「……真抱歉啊。」 我把剩下一半的奶油面包放在它面前。三毛猫嗅了几下后低沉地喵了一声,口气就好像在说「辛苦你了」,接着便大快朵颐起来。猫首先从奶油馅开始舔起。它以前腿压住面包袋,灵活地利用舌尖从面包皮内壁吸取奶油。等到内馅解决掉了,才开始吃面包皮。三毛猫从面包皮的一端开始慢慢啃起。因为它进食的模样跟人类有几分相似,所以我不由得露出了暌违好几天的笑容。 我把收在旅行袋内的睡袋铺在树丛与围墙间,直接穿着身上的外套钻了进去。我以仰卧的姿势望着夜空,厚重而低垂的暗云在公园的水银灯照耀下,让我产生一种身体被塞入狭窄匣子中的错觉。这个匣子名为孤独,它让我哪儿都逃不出去;我已经被牢牢地死锁在里头了。 被关在这个匣子里的我经常扪心自问。由于从外界传人的讯息已经彻底被遮断,我唯一的观察对象也只有我自己,所以我扪心自问的内容并不复杂。其实问题就只有一个,只不过在匣子中因回声、共鸣,最后被放大了而已。 那个问题就是,『我到底是谁?』 以各种形式、利用各种机会不断朝我身体内侧冲撞、让我不安的这个怪物,现在已经长出了心脏与肺。怪物的脉搏清晰可辨,因为它就住在我的体内之故。原本轮廓模糊暧昧的它,现在终于要完成实体了。怪物变成了一名少年,有着纤细利落的体格,还穿了件全白的衣裳。少年的美貌犹如剃刀般锐利,而笑起来时嘴唇就像一弧寒冬中的新月。 「……你对生命感到绝望吗?」 白色怪物问。 「死亡才是人类的救赎。就算人类想漠视死亡,这个『终点站』依然会等待每个人的抵达。然而在抵达的同时,人类的责任也全部结束了。假使少了这个『终点站』,人类反而会被无限的恐怖所侵袭,这就跟跑马拉松很相似。如果问你跑操场二十圈与五圈,途中何者心情比较轻松,答案想必是后者吧?那是因为感觉『终点站』就在不远处的缘故。如果把这个『终点站』拿掉……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人类等不到救赎,就如同赶着永远写不完的暑假作业。问题一道道从页面上冒出来,让人怎么解决都解决不完。」 怪物呼呼呼地笑了。 「相坂和也,我的同胞,我可爱的同类,你就继续在没有出口的黑暗森林中永远进行你的旅行吧。」 怪物的声音就像潜伏在森林中的魔兽般,尖锐而恶心的笑声回荡不已…… ……好几个人同时发出的喧闹笑声把我的意识勉强拉回现实。 我的周围依然是一片昏暗,原本住宅区内的万家灯火几乎都熄灭了。我也听不见汽车急驶而过的噪音。现在正是正常世界陷入静谧安睡的时刻,而刚才那些没礼貌的讨厌笑声,却让我心中浮现一股嫌恶的不快感。 我从睡袋爬了出来,透过树丛的缝隙窥看公园内的状况。有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穿着显眼但却缺乏独特性的服装在公园内闲晃。他们发出自曝其短的愚蠢——在深夜时分大声喧哗的人脑袋想必不太好——讪笑声,将随手拾起的小石子与空罐任意投掷出去。那些垃圾对准的目标竟是一只猫,就是我刚才喂食过奶油面包的那只三毛猫。它的左后腿被类似风筝线的东西绑住了,线的另一头则系在公园的水银灯灯柱上。三毛猫拼命闪躲那些朝它飞去的凶器,但因为它的活动范围很窄,所以在我观察时已经被小石子扔中了好几次,还同时发出微弱的悲鸣。 「好球!」 「嗯,算你得分吧。这比赛真是一面倒。」 「那是因为你太逊了,记得你欠我一顿牛丼。」 众少年哄堂大笑后,再度展开刚才的投掷比赛。这五只没人性的畜生,脸上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 眼前的光景不知为何让我焦躁难耐。不论是以理性或感性的思考模式,我都很自然获得了「不可原谅」的结论。 我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把瑞士刀,并将特地保留下来的威士忌空瓶握在手中,蹑手蹑脚地从树丛后方爬了出来。我在尽量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偷偷接近那五人,等到进入攻击范围后,我才举起空瓶使劲扔了出去。霎时,空瓶已经命中其中一名少年。那家伙瞬间失去平衡、四脚朝天。我趁其它人因震惊而动弹不得的空当,手持瑞士刀冲向水银灯柱附近,将束缚三毛猫的风筝线给割断。它同样以讶异的表情望着我,但很快就发现自己重获自由,一溜烟逃入公园外的黑暗。 「臭小子,搞什么鬼!」 这种台词未免太老上了。 我回过头,那伙人以凶狠的眼神节节向我逼近。 「搞屁啊?想当正义使者?」 「竟然让猫逃了。」 「干脆让这臭小子代替那只猫吧。」 因为他们的台词太像廉价肥皂剧,所以害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这群人似乎看出我的轻蔑之意,额头上瞬间青筋暴露。 「竟敢嘲笑我们——」 刚才被我用酒瓶扔中的少年挥舞着拳头,狠狠地朝我脸颊奉送一击。由于我完全没有闪躲或防御的意思,所以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 「白痴,再耍帅嘛。」 其它人则用力踢着我的背部。我的脸上满是沙子,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垃圾!」 「看到你这种好学生我就一肚子火!」 我被他们轮番踢出的脚尖或脚跟命中,身体就像颗足球般在地上打滚。 反正我也没打算抵抗。 其实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流浪,也不想再为任何事烦恼。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是厌烦透顶的一件工作。如果能从这具根本不知是谁的臭皮囊中解脱,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刚才在决心要救三毛猫时自己心中的怒火,或许就是我放弃一切前的回光返照吧?现在的我已经对任何事都不在乎了。就算承受这顿痛殴后我又再一次死去,我的心中也毫无半点关心或兴趣。 「这家伙好像很舒服耶?」 少年的其中一人揪起我的衣领。由于我已经没有站起身的力气,所以身体想必让对方感到很沉重。少年朝其它伙伴示意后,马上就有人从两侧扯着我的手臂、勉强架起我。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看清楚一点,都肿了一个大包勒!」 看来这家伙就是刚才被我扔酒瓶的人。他对准我的侧腹部狠狠踹了一脚,接着又抬高下颚继续说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应该是『怒达心头』吧?啊?你给我复诵一遍,蠢蛋!」 「……是『怒发心头』才对,笨蛋。」 心头就是心中的意思。愤怒这种情绪应该是从心中「发生」的才对。 「犯这种错很离谱。不要为了想耍帅就用这种很难的成语好不好。」 「……是吗?原来你这么想上西天啊。」 用错成语的少年眼角忿忿地抽动着,再度狠狠踹了我的胸口一下。我厌觉身体就好像因失速而坠地的飞机,但心却在一旁对此无动于衷。 「难道这小子是被虐待狂……啊?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在我的视野角落里,用错成语的少年正从地面拾起某样东西。那玩意在水银灯的照耀下发出赤红色的光芒,这让我顿时睁大了眼。 「女人用的发夹?哈哈,这家伙也有马子喔?难怪会想逞英雄,跑出来救那只臭猫。」 少年们喀喀喀地讪笑着。 「既然是这家伙的马子,想必是个又丑又肥的无聊女人吧。」 误用成语的少年将红花发夹扔回地面,高高抬起脚,准备将发夹踩烂。不过,他最后并没有踩下来,因为在他还没嘲讽完之前,我便已爬起身,使劲用头将对方撞飞。 「什么?」 我缩着身子将发夹保护在怀里。下一秒钟,如狂风暴雨般的践踏又重新袭击我的背部。 「竟然还手!」 「垃圾也敢这么嚣张!」 少年们一边口出秽言一边围殴我。 我默默地忍耐着。发夹此刻已经被我的手掌心护住。我就像一只乌龟般难堪地倒卧在地面上,背部缩起犹如龟甲的部分则不断承受少年们的攻击。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 明明已经放弃一切了。明明已经决定就算天塌下来都不关我的事。选择流浪、烦恼、过日子——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理睬,但为什么我要为了一只猫而沦落这种下场?又为了一根便宜的发夹…… 「对喔,我明白了,这小子想以『少年a』的身份登上明天报纸社会版头条吧?既然如此,我们就帮他这个忙!」 少年其中之一似乎举起了一把致命性的武器。可能是球棒或木刀之类的玩意吧,因为我听见类似的挥舞声。 我咬紧牙关用力闭着眼睛。 「……」 然而,过了许久我依然没感受到那股致命性的冲击。我微微睁开眼、抬起头,一幅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光景出现在面前。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傻瓜。」 沙姬部岬学姐正扭着误用成语少年的手腕,以锐利的猫眼俯瞰着我。 3 不知何时天空又下起了雨。但与其说这些从天而降的东西是水滴,不如说更接近结冻的霰吧。冰冷的半固状物体正无情地打在满是伤痕的我身上。 「傻瓜,笨蛋,大傻瓜。」 沙姬部学姐不断重复地骂着我。 她生着形状姣好而锐利的猫眼、一头干净利落的茶发,此外还加上豪迈不羁的说话方式及中性打扮——这就是我过往认识的沙姬部岬学姐特征。不过,眼前的这位少女…… 「……竟然穿女装……」 原本狂野而不拘小节的发型如今已梳理得整整齐齐,即便在公园劣质的水银灯照射下也发出艳丽的光辉。以前她总是穿着一袭陈旧的衬衫与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但现在却换上了质地良好的白色大衣与格子裙(裙子?)。至于她此刻踩在脚底下的,则是一双貌似纯手工订制的合脚长靴。整体来说,她今天的装扮十分有女人味。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喔。」 学姐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以跟往日没啥太大改变的锐利眼神瞪着我。 我也觉得我刚才的反应很夸张,不过那也是莫可奈何的。因为我根本没料到沙姬部学姐会出现在这,而且还穿着完全像个普通女孩的衣服,一瞬间思考回路很自然就因此打结。 「好痛痛痛痛痛!放、放开我,混帐!」 被学姐扭着手腕的少年喊道,但那只被扭的手依然抓着金属球棒不放。 「……谁是混帐,你这个低能儿!」 学姐大喝一声,那名少年就被——扔上天了。我与浮在半空中的他短暂四目交会,对方似乎还没察觉出自己已经双脚离地。接着,沙姬部学姐直接对准他的背部就是一拳,不用说,少年只能翻白眼晕倒在地上。 「……咦?」 剩下的少年之一此时发出可笑的诧异,唯一一名少女则百般无聊地哼了一声。连非常清楚学姐厉害之处的我都大感震惊了,在场的其它人更不用说。乍看下楚楚可怜——恐怖的是穿上这套衣服后,更像哪家千金小姐——的少女,竟能将一名男子高中生直接 扔出去。那些家伙的眼神中对此充满了惊惧与不信,但毫无疑问的,这并非只是一场恶梦。 「……本姑娘现在可是不爽到了极点。」 学姐发出低沉的怒吼,就犹如冬眠中的熊刚被人吵醒。 「还不快滚!」 学姐瞪着依旧无法动弹的其余四名高中生,以下颚比了比那个已经被她打昏的少年。 「别、别开玩笑了!」 「这个臭娘们!」 「别太嚣张啊!」 「可恶,想讨打啊!」 「……是吗是吗。」 最接近地面的我,刚才确实听见学姐脚底下出现震动的声响。 「看来你们很想当我发泄脾气用的沙包啊。我再说一次,本姑娘现在不爽到了极点。因为我那混帐老爹强迫我穿上这种衣服。」 之后这五人间发生的行为的确不能称之为斗殴,要说压倒性的获胜可能还太客气了,应该以虐杀来形容比较贴切。 沙姬部学姐先对距离最近的少年1挥拳攻击,正中他的颜面。接着,她又在一瞬间绕到这名满脸鼻血的少年背后,勒住他的脖子。被补上一记上段踢的少年1就像风车般三百六十度地转了一圈,在他尚未着地之前,学姐又冲入了下一名牺牲者怀中。 少年2的肺部与喉咙同时遭受手肘与拳头重击,他随即扯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跪了下去。学姐稍微观察了一下少年2的反应后,点点头,接着再度高举起脚跟,从正中央笔直地劈向少年2的额头,他立刻满脸通红地朝后仰卧下去。 「噫!」 「呜哇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地步,少年3与少年4终于知道要开溜了。眼前这名少女就像一只狰狞的肉食动物,而自己就是她的「猎物」。不过,到现在才想通这一点未免太迟了。 沙姬部学姐的身手真的有如猫科肉食动物般敏捷。她轻而易举地追上剩下的两名少年,先抓住已经陷入精神错乱状态、正胡乱挥舞手臂的少年3脸部,气势惊人地朝地面一扔。霎时,我似乎听见了西红柿爆炸的声音,难道是错觉吗……应该吧。 「你、你想做什么啊啊啊啊!」 最后剩下的少年4发出一声惨叫。虽然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不过我可以轻易想像到他此刻脸上惊惶的神情。 「『我只是刚好路过的正义使者』——虽然很想这么宣言啦,不过本姑娘现在没那个心情。」 「什、什么……你又不是『赤色梅雨前线』,天底下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那么厉害的女人……」 「嘎?好怀念的称号啊。」 沙姬部学姐不悦地响应道,还同时扭着自己的脖子,发出恐怖的颈骨关节活动声。少年4见状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他大概认为自己真的遇到本尊了,终于忍不住开始全身颤抖。 「你、你就是『赤色梅雨前线』……」 「闭嘴,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当面叫我。因为我觉得这个称号很丢脸,根本就是中学生才会想出来的玩意。」 「意思就是,跟梅雨前线一起横断本州岛的腥风血雨……?」 「我只是喜欢出手教训那些看了就生气的蠢蛋而已。」 沙——学姐发出缓缓在地面移动的脚步声,逼近少年4。就算我位于远处,也可以轻易感受到少年4目前的惊惶失措。 「我已经不想再下红色的梅雨了,快点解决吧——」 「等、等一等!我道歉,我向你道歉……!」 「——给我消失。」 学姐不让少年4说完话,便对他使出了过肩摔。「喀喔!」——他发出犹如青蛙被压扁的声音后,重重躺在地上。 「……」 一眨眼的功夫沙姬部学姐就将所有「猎物」料理干净了,她以好像出门散步到一半的轻松步伐走向我。随后,便以双手压着自己的裙襬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眼睛则靠近我面前。 「……『赤色梅雨前线』?」 「那是年少轻狂犯下的错误,忘了它吧。」 学姐似乎有点脸红。她以若无其事的语气想要强作镇定,为了舒缓紧张的心情甚至还用力搔着头。发丝上的雨珠则不停洒在我脸上。 「对了,有件事我要先问你一下。」 学姐很罕见地以欲言又止的口吻问着。等她终于下定决心后,才以微弱的音量口齿不清地接着说。 「……刚才你有偷看到吗?」 「什么?」我本来想如此反问,但发现学姐以莫名羞涩的女性姿势蹲着——还用力压着裙襬,双腿也闭得紧紧的——之后,我终于理解前述问题的意思。 「……高中生穿黑色不会太前卫吗?」 在我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学姐的拳头已直接挥在我的脑门上了。 「可恶,所以我说我讨厌穿裙子。」 在我即将昏过去前,似乎听见学姐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如此抱怨着,但还来不及确认,我的意识便堕入了黑暗的深渊。 inter cut 与室外冰冷的铁灰色天空截然不同,这个房间内洋溢着温暖、明亮的灯光。从高处俯瞰,潮湿而黏腻的雨就像面纱般覆盖整座城镇,而房间内的餐桌却以毫无半点瑕疵的雪白蕾丝桌巾覆盖,上头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杯,里头装满了清澈的红色茶汁。 「玫瑰花茶在一般家庭可自行种植的花草茶中,算是非常受欢迎的种类。本来蔷薇科的植物就几乎都具备丰富的药效。玫瑰花茶除了可调整体内的荷尔蒙平衡外,还能帮助排出阿摩尼亚等毒素。此外香气也十分宜人。」 葛峰圣一口气披露渊博的知识后,便将自己冲泡的玫瑰花茶送到唇边。她的姿势优雅至极,足以登上任何高贵的场面。这并非亚麻色波浪长发或华美制服等外在条件所堆砌出来的肤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娴静与优雅。她的一切行动都是那么理所当然,透露出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的轻松写意。 「——嗯,真的很好喝。这应该是手工制作的吧?如果没错,那可是下足了功夫唷。想要在家里自制花草茶,就一定要像这样不辞辛劳才行。」 圣轻轻将杯子放回茶托上,发出轻微的「铿」一声。 「你请用吧,这里面没有毒。况且茶叶还是你带来的,别客气呀。」 圣以温柔的微笑投向坐在对面的少女。 「……」 西周澪虽然目不转睛地瞪着茶杯的红色液体表面,却完全没有就口的意思。她紧握拳头,按在自己的制服裙襬上。臀部只坐了椅子的一小部分,上半身连一动也不动。她那僵硬而冻结的表情,正与茶杯里自己被染成赤红色的倒影大眼瞪小眼。 「真糟糕呀……你太紧张了,这样子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聊天唷。」 西周澪与葛峰圣所处的位置,应该是一间兼作饭厅与厨房的房间。然而,这里的空间宽阔到足以摆出一桌自助餐、举行宴会。眼前虽然派不上用场,但房间的一角也备有吧台。从附属的阳台则可一眼鸟瞰底下的城镇夜景,而且附近没有比这里还高的建筑物。 在这两位少女所使用的六人座茶桌上,放着一套泡茶用的器具。器材虽然不算正式,但对于泡红茶是唯一兴趣的澪来说,已经足够判断出这套茶具的高贵质量与价格。如果是平常的她看到这组器具或许会怦然心动吧,但眼前她却没有那个闲功夫。 「把真相告知相坂和也的人,就是在下我。」 澪听了肩膀一震,脸部呆板地抬高,就像被油压千斤顶举起来似地。葛峰圣见状则很开心地笑着,还以「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如此充满期待感的表情打开话匣子。 「你现在愿意跟我谈了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 霎时,澪全身充斥着使劲抵抗内部压力的紧张感,不过她很快就全身无力,变得像柳叶一样软弱萎靡。 「你不会生气吗?」 圣以意外的语气再度问道。 澪摇摇头。那头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曳,但却宛如吸饱了水分般沉重。 「已经没什么好生气了。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嗯——哼?所以关于和也的事,你已经不在乎啰?」 「……我不懂你的意嗯……」 澪边叹气边回答道。她的口气虽然平淡、缺乏感情的起伏,但却跟过去的她——与相坂和也刚认识时——有着决定性的差异。现在她的说话语调,只有把心脏、魂魄,一切的一切全都舍弃之人才有办法模仿,简单地形容,就是行尸走肉。 「我、我已经……」 「喂,其实我一直在想。」 圣以可爱的姿势略微偏着头,像是要确认对方意见似地缓缓插嘴道。 「你之所以要庇护和也,是因为希望能代替他承受伤害,对吧?你希望能保护他?」 圣问道。 澪表情空虚地「……嗯」了一声。 「因为,让他现在变成那样、使他受伤害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所以,我必须保护和也。所以……」 「你说谎。」 圣斩钉截铁地以有力的一言打断澪。 「那是你在骗人吧。你之所以要保护他……表面上确实是要避免让他受伤害没错……不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你不想让和也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也只是因为你不想让重要的偶像沾染上尘埃而已,对吧?」 「唔……」 澪的身体发出宛如濒死前的痉挛。 「其实你是故意让他丧失记忆的,对吧?只要他的一部分记忆消失,除了关于你的丑陋印象会全都不见外,他也会回到那个完全肯定你的相坂和也,你应该因此而感到欣喜若狂吧?和也又回到最温柔的那个时候了。」 「……不对。」 「恭喜你获得了一个随你操纵的人偶。你可以随心所欲替换他的记忆。」 「不对!」 澪大叫道。她用力摇晃桌子,使杯子倾倒、里头的红茶四处飞溅。雪白的桌巾也因此染上了红色的斑点,简直就像某场大屠杀后的遗迹。 「我根本没有那种想法,和也就是和也!他不是什么人偶!」 「可是他失去记忆啦。现在的『他』还算是相坂和也吗?」 「和也就是和也!因为……」 ——彼岸花其实是一种很温柔的花。 澪脑中回想起这句温馨的话语。当初那个让人打心底暖洋洋的场景又复活了;那是她与和也在暑假节庆时一同参加庆典的记忆。 ——刚好搭配你的性格。 在专门卖小饰品的店门口,澪被彼岸花外型的发夹所吸引。和也见状问她「你喜欢吗?」澪因为这种花的形象不好所以感到很羞愧,但和也却认真而温柔地告诉她这番话。 ——彼岸花的绽放是为了迎接那些一年一度归来彼岸的往生者,所以说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花。尽管每个人对这种花的看法不同,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很喜欢这种花。 澪对如此甜蜜的台词感到不知所措。当她正因胸口不断涌上的喜悦而感动万分、无法言语时,和也已迅速买下这根发夹,插在还愣愣站在原地的澪的鬓发上。 ——你戴起来非常漂亮。 「……和也就是和也,跟b.r.a.i.n.ple毫无关联。和也就是和也!」 「——是吗。看来这就是你最严重的问题了。」 面对拼命否认的澪,圣回敬以冷淡的目光。她毫无半点被打动的模样,心不在焉地玩弄起自己的卷发。 「这才是你最严重的问题。你刚才所谓的毫无关联,指的就是那种自己就是自己、自己不会变成另一个人的感觉,对吧?单纯就这点来看,普通人的生命活动是否结束了,完全不会影响他就是他的事实。但像我们这种人每天起床时,总是习惯将镜子里的那个人当作自己。与一夜未见的同学朋友重逢,他们也依然把我们当作是昨天的同一个人。两者没有什么差别。但我认为,这才是最恐怖的一件事,对不对?死亡在这种前提下对我们来说已无关紧要,就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觉得这种状态比死亡更恐怖。」 「……」 澪虽然被说话气氛突然逆转的圣给吓到了,但依然能大致理解对方的意思。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每天烦恼的问题,以及因为烦恼而没有空理会的问题(也就是死亡),对澪与圣这种人来说都无关紧要。比起成为奇妙实验下的受试者,与他人格格不入的事实反而更让她们寂寞。就好像有一名佛教徒突然被扔进一群基督徒里的感觉很像,觉得自己生错了场所。 不管是对于有信仰的人或无神论者,不管是对于乐天派或习惯杞人忧天的家伙,「死亡」这件事都具备着神圣不可侵的价值,君临于生命中其它事物之上。所以其实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应该归类为「死亡教」的信徒才对。 「到最后,我们就会搞不清楚我们是否存在了。自己到底是不是复制品?是不是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怪物?倘若失去了身为自己的信心,当然要找一样可以『确认自己存在』的事物。」 圣将后脑勺上的发夹取下,让亚麻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她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淡棕色的眸子自发丝间透出,妖艳而湿润地注视着澪。 「……喂,你之前被相坂和也强暴了,对吧?」 「!」 澪差点就说出「你怎么知道?」这句话,不过在那之前,她的嘴已经被圣给堵住了。圣探出身子、越过桌面,用自己的唇塞住澪的嘴。 「……其实你早就希望被他强暴了,对吧?你一直在等待他兽性大发的一天,对吧?」 圣一边喷出炽热的吐息,一边确认着两人唾沫气味的差距,并对澪喋嗫道。澪因对方突如其来的怪异举止想要缩回身子,但却被圣一把抓住脸颊、动弹不得。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抵抗他的意思,对吧?你一直在等待他粗暴地穿透你的身体,对吧?」 「……我没有。」 澪企图摇头否定,但这样的动作也被对方限制住。 「你不想伤害他,却反而期待被他伤害,对吧?你被他粗鲁地推倒、以暴力侵犯——你从以前就不停想象着如此的光景自慰,对吧?」 「我没有!」 「被对方暴力相待时你下面反而更湿了,没错吧?那种粗野的举动让你很兴奋吧?你很痛苦……但又很满足,没错吧?就是这种感觉让你确认了自己的存在,没错吧?」 圣满怀爱怜地抚摸着澪的脸颊。澪的嘴唇微微发抖,一边环抱自己的肩膀一边「不对」地喃喃自语着。 「结果,相坂和也不过是你的道具。你把他当作支撑身体的手杖,像人偶一样对待他,又把他当作能刺穿你的登山刀——全都是为了要获得『能确认自己存在的疼痛』。」 「别再说了!」 澪把桌上的陶器与花瓶挥落地面。高价的茶具就此粉碎,热水与茶汁洒了一地。澪蹲在这杯盘狼藉景象的正中央,拼命否定圣无情的批评。 「不、不对……我对和也……」 「你不必再否定了,我说得完全正确。况且结果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圣绕过桌子走向浑身旁。她抱住澪的头,澪则完全任由她 摆布。 「不必为了这种事难过。我们如果要确认自己的存在,除了这种方式外也别无他策。你不需要悲观,追求疼痛对我们而言再自然也不过了。如果你不相信心灵或魂魄的存在,唯有肉体的感受才是我们唯一的倚靠。」 圣就像安慰小婴儿般对澪慰藉道,而澪则已经无话可说了。这时,圣的弟弟葛峰昂从外步入这间饭厅。这对姐弟虽然没有事先套好,却能心有灵犀地同时朝对方示意。 昂将手中以布包裹的物品递给圣。圣接过这件被布遮掩的细长物体后,直接在澪的面前将布掀开。 「来,拿去吧。你不需要忍耐,这种事再自然也不过了。」 布包底下出现了一把登山刀,那是前几天应该已被澪扔入河中的同一把。刀鞘与握柄虽然都被换过,但外型跟先前完全一样,依旧散发着冷冽而平滑的光泽。 「……」 澪将手伸向登山刀,以熟练的动作拿起刀鞘,并解开刀鞘。她那双直直注视着刀锋的眸子,让人察觉不出温度是冷是热,就像金属般散发着无情的光芒。 「对,这样就对了。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圣以心满意足的口气说道,但澪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矿物并不会思考,水晶的震动也没有一定的规律。 澪卷起左手的衣袖,将手腕翻起,刀刃沿着—— 伴随着些微刺痛的征兆,西周澪的意识逐渐被染成『一片空白』。 6th cut 圣夜 1 我首先感觉到,我正睡在一张又柔软又暖和的床上。虽然质感还没有到高级的程度,只能说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但相对于我这阵子一直裹在睡袋的生活,这样已经舒服得让我不想起来了。 ——不起来不行啊。 上述那种反射性的思考很快就被我舍弃。仔细想想,『我有什么非起床不可的理由?』『没有,完全没有。』答案已昭然若揭了。我放松全身肌肉,就好像让身体所有零件都分家似地,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如果能这样一睡不醒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那怎么行呢?」 充满强烈意志的清晰说话声敲击着我的鼓膜。我朦胧的意识一下子就被这种声音唤醒了。 「那张床要是让给你,我以后就没地方睡了。况且,你真的那么爱睡女孩子的床?」 床尾有个人影,与好不容易爬起上半身的我正面对峙。白色的日光被窗帘筛过、洒入室内,将对方鲜明的轮廓烙印在我的眼球上。 她穿着象牙白的衬衫与深蓝色的毛衣,还选了一条颜色很搭的苏格兰呢短裙。揉合着茶色的头发,则梳理得整整齐齐且扎好。然而,跟上述那种气质高贵的装扮刚好相反,对方那形状美丽的猫眼与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再再直对着我进发出锐利的怒意。 「沙姬部学姐……」 学姐不但是我中学时代的恩人,恐怕更是我昨晚的救命恩人。 「你还有脸叫我『沙姬部学姐……』!」 学姐大喝一声,粗暴地踏着步伐绕到我身旁。她从上方俯视着我,冒出我印象中从未见过的疯狂怒气,简直就像要从口中喷出烈火一样。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竟然抛下澪自己一个人逃跑?到处乱晃就算了,还故意去招惹麻烦,这样你满意了吗?别天真了!难道你想成为悲剧的主角啊,到底在想什么,笨蛋!」 学姐伸出手,用力揪起我的衣领,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气。 「……你什么都不懂。」 我的呼吸困难,身体各部位关节依然残存着昨夜的旧伤。我累了。学姐的斥责只让我更加心烦意乱而已。真希望她能够把我放着不管。 「学姐,你什么——」 但沙姬部学姐并没有让我说完。她高高举起右拳,使劲打在我的左脸颊上。我被这股力道撞回枕头与床铺,但很遗憾它们无法帮忙缓冲我的疼痛。 学姐完全不理会正在呻吟的我,这回又勒住我的脖子,直接将我的身体重新扯起,并拉近她面前。这种力气实在不像出自一双纤细的女性手臂。 「……你说我什么都不懂?」 她一字一字地强调道。我俩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这种距离就跟接吻很相似。 我的身体僵硬、寒毛直竖,感觉气管似乎被哽住了。这跟我的脖子被勒住无关,而是因为学姐散发出的惊人怒气所致。 「那你自己又懂得多少了?我当然无法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因为你根本没告诉我啊。既然如此,你还敢批评我什么都不懂,别开玩笑了!下回要是再让我听到那句话,你就给我多死个两、三次吧!」 在我那因畏惧及痛苦而僵硬的脑子中,学姐的最后一句话缓缓地渗透进意识——『你就给我多死个两、三次吧』? 「是啊,没错。我的身体里面也有。我就是b.r.a.i.n.ple临床阶段的一号受试者。简单地说就是第一只白老鼠吧。」 学姐说到这,把我轻轻地放了下来。 我的身体瘫软在床上,有一种想要喀喀大笑的冲动从心底涌起,但表情却因此变得丑陋而扭曲。 「哈、哈,这到底是……」 学姐也跟我们一样吗? 之前她那么认真地听我描述烦恼,其实很清楚那些都不是譬喻或妄想,而是实际发生的情况。现在更没有理由怀疑了。她会在昨晚那个地方出现且当下对我表白,代表这个事实已无庸置疑。 「……那学姐之前都是假装听我抱怨烦恼,其实暗地里在嘲笑我啰?真相你全都知道,所以才刻意诱导我走到这一步?看着浑然未知的我任你摆布,你想必觉得很滑稽吧。怎么样?我是否有随你的意思起舞?」 脑袋里有个声音叫我『住嘴』,胸口中有个声音叫我『别说了』,不过,我一旦开了口就再怎么也无法停止。即便我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学姐、发出于事无补的怨言,但我还是没办法闭上我的嘴。 「这么一来我跟学姐就是同类了!怎么样?学姐满意了?就像愚蠢的人偶凄惨地跳着疯狂的舞,学姐看了一定很开心吧!」 「……」 对方默默无语地举起手。 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咬牙切齿,武装起全身的肌肉。 这回会是右脸被打吗? 还是腹部受冲击? 我做好准备、等待即将到来的打击,然而,我的脸却突然被一种温柔的触感所包裹。不知何时,学姐已搂住了我。 「……对不起,我没有帮上你的忙。对不起,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应该一直陪在你身边才对。现在还让你说出这些其实你根本不想说的话,对不起。」 学姐抚摸着我的头说道。我可以听见她胸口中的鼓动。 「对不起,对不起。」 「——呜。」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 我像是对母亲撒娇般抱着她,从腹腔挤出哽咽与哀鸣。其实该赔罪的人是我才对,但我的声带却不给我说话的自由,只是暗自呜咽个不停。 学姐默默地抱着泣不成声的我,默默地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久久不能平复的我。 「你跟我的相识纯粹是偶然,你跟澪邂逅也完全出自巧合。」 学姐一直忍耐到我终于停止哭泣后,这才移动至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则坐在她的床边,仔细聆听她的叙述。 「不过,她之所以会转到你的学校,基本上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你所居住的城镇里有许多『受试者』,如果是跟b.r.a.i.n.ple有关的,据我所知至少就有十个人左右。『他们』想将那座地方都市的学校城塞化,这样才方便集中那些情绪不安定的少年少女。」 「方便?」 「把观察对象集合在同一个地方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吧?就像如果要制作牵牛花的生长纪录,你也会把它们全种在一起。」 「……所谓的『他们』到底是谁?」 对于那种无法公开发表的科学技术,在某种庞大的影响力下如火如荼地秘密进行,我突然感到很恶心。那种力量除了跟自己周遭这所有怪事脱不了关系外,甚至还与国家公权力有所挂勾。所以,『他们』到底是谁? 「嗯——该怎么说明才好。」 结果比我还先牵扯进去的学姐却似乎不怎么关心这件事。她的口气就像在报告自己不感兴趣的棒球比赛结果一样。 「id——好像叫这个名字吧。那个黑衣人也说过,他们是『非常诡异的秘密组织』。嗯,据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秘密组织都跟他们有关联。」 「……就好像光明会或锡安会之类的?」 「只不过『他们』没有任何宗教色彩就是了,就类似中世纪的炼金术师吧?『他们』获得有力人士提供的资金,想要透过实验找出真理。出资者有时也能得到可带来庞大利益的研究结果。『他们』就是这种大规模的组织,尽量集资则是『他们』的最高宗旨。」 「……想追求长生不老吗……」 「听起来确实让人啼笑皆非,但那可是一个很认真在『追求长生不老』的组织喔?我在发觉自 己的身体情况前也不相信,然而,『他们』确实存在。就好像已经不合潮流的黑衣人想摆出高级干员的架式一样,让人觉得『他们』还活在古代。虽说『他们』或许拥有那种以未知病毒让人类突然全体灭绝的能力,但『他们』的态度却缺乏积极性。也就是说,尽管有能力征服世界,『他们』却一点动力也没有。当然,对于促进世界和平,那些人也兴趣缺缺就是了。『他们』只是不停观察着给予变因后受试者出现的行动与结果罢了。『追求长生不老』——这就是那些人终极且唯一的目的。」 学姐耸耸肩膀,莫可奈何地摇着头。她依然表现出一种对『他们』漠不关心的态度。 「反正就是一群恶心的家伙啦,那些人确实存在……不过,知道这点就够了,我是完全无视于他们。」 「无视……」 「总而言之,那些人就像寄生在体内的绦虫,尽管想到就恶心,但只要不理会他们还是可以正常过日子。主动去招惹那种远意儿反而不好——至少在他们找上门之前,对吧?比起这些绦虫,我人生中有许多更重要的事物需要我费心,你认为呢?」 学姐说到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她的眸子清澄得让我讶异,但在那潭透明的湖水底下,依然存在着摇曳不定的幽暗颜色。我的心因那种奇异的光芒而陷入混乱,勉强在清澈透亮的表层前踩下煞车。 「你现在的情况就跟我一样。你根本没空去理会那些绦虫,不是吗?」 「……我、我并不像学姐那么坚强。」 我比学姐软弱得多。不光是精神面,还包括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肉体。中学时代我有将近一年半每天都跟在学姐屁股后打转,所以我很清楚学姐的为人。我缺乏那种确信自己存在的勇气——我无法像学姐那样坚强。 「学姐的毅力是我没办法模仿的。就算当下坐在这里,我也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我只是个软弱的人,无可避免地得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懊恼,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并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永远绕不出来……我就是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 「什么嘛,没想到你还挺有自觉的。」 学姐表情呆滞地以敬佩的语气说道。原先垂着头的我,听了对方的评论也忍不住抬起头。 「对,你这么说就对了。你没有必要像我那么爱逞强,你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我之所以看起来坚强,那只是因为天性如此罢了。这是视点的问题。你刚才说你是『软弱的人』对吗?『上不了台面的人』对吗?既然如此,你毕竟还是个人嘛、是人啊!」 「人……」 「总之,以会不会死亡来判断是否为人这点,不觉得太矫枉过正了吗?有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家伙其实比禽兽还不如,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仔细看看这个世界,不配称为人的畜生到处都是呢。」 「……」 「还有,你刚才说你不相信自己存在。这么做其实一点也没错,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种能够让你完全相信的价值。每个人都是在漫无目标的情况下被生下来,严苛的世界并不会主动给予人类生存意义。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森罗万象的所有事物,其实都是同等的无价值。」 学姐张开手,就像想将自己及整个世界展示给我看一样。她的言论内容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她本人却已经彻头彻尾地认同了。包括她自己在内,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被她若无其事地加注了「无意义」这个评语。 尽管学姐在对我述说关于否定及彻底绝望的人生观,但她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坚强。 「重点不在于你相信什么,而是你想相信什么。这种道理只有像我们这种会怀疑自己存在的人才懂。况且上述问题的答案,你不是已经掌握了?你只要始终如一地贯彻下去就行了。」 学姐从口袋取出一根发夹。那是一根外形宛如红花的发夹,大小刚好可以收在手掌心里。 「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悲伤的回忆』……」 「没错,不过,它还有另一个意思——那就是『我只思念你』。至于要选择哪一个就全看你了。这也是视点的问题。不管遭遇什么事,你只要想办法自行创造出一个更幸福、大家都能获得快乐的结局不就好了。」 学姐从椅子上站起身,移动到我身边。她身上发出微微的香气,窜入我的鼻腔。学姐抓起我的手,将发饰放到我手中。随后,便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 搁在我手中的发饰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表面也满是被异物摩擦过的痕迹。 「……我办不到。」 我以难堪、畏缩,且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听起来简直就像软弱无力的婴儿般。 「我已经铸下大错了。我对澪做了难以形容的暴行。像这样不可饶恕的我,怎么还有脸回去找她?」 「哼,那你干脆放弃好啦?这根发夹你也用不着了。反正这种无聊的东西,对你来说就跟垃圾没两样吧?既然如此,我帮你扔了它。」 学姐再度对我伸出手。 我依然握着那朵彼岸花,愣愣地盯着学姐的掌心。 「快啊,你不是已经放弃了?这发夹对你来说没用了吧?」 「……唔……」 「啊?」 「……不……」 「啊啊?我听不清楚啦——」 「不行!」 我大吼道。那是一种以丹田之力发出的狂吼。在我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我不记得自己有像刚才那样以全身的力气大喊过。 「不行,我讨厌、讨厌这样……可是,我该怎么弥补呢?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澪?」 「相坂,我问你,你恨澪吗?」 面对我的不安与疑惑,学姐一派冷静地反问着。 「对于无意间把你引入这疯狂实验的澪,你恨她吗?」 「……我并不恨她。」 那是当然的,因为澪自己比我还受到更大的伤害。面对如此自责的她,我哪里找得出恨她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不就结了?」 「……」 我没有回话。这并非因为我无话可说,而是学姐的答案已经切中了关键处。 「……我就这样回去真的好吗?这种态度不会显得很傲慢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这些正在谈恋爱的人都很傲慢。算了,其实我也没资格建议,总之你先回去就是了。不要看我这样,说真的我根本没谈过恋爱。」 学姐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将手中的发饰重新握紧,那简直就像是一朵满身伤痕的血红之花。 「……我虽然有经验,但也不是什么老手啊。」 我配合学姐的玩笑略微促狭地回答道。尽管气力还很微弱,但展露笑容的精神已经重新回到我体内了。 「看吧,你们果然很傲慢。」 「这都是学姐教我的。」 「我教你?几时的事?」 「你一直都这么教我。」 「……原来我一直这么傲慢啊,听了真让人不爽。」 学姐一边苦笑一边从口袋取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后打开确认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火车票。 「圣诞快乐。」 听到这四个字,我才终于想起今天是十二月廿四号。 「算是提早给你的圣诞礼物吧。」 「……我怎么觉得类似的场面以前出现过。」 「这次我总该收得到你的回礼吧?」 「请学姐尽管吩咐,就算是再夸张的愿望我都愿意努力完成。」 我端正姿势向学姐请示道,她抬头 望了一眼天花板,接着才回答: 「那就请你给这个缺男朋友的学姐一夜温存吧。」 她以极端严肃的神情表示。 「……」 「喂喂,不要突然不说话啊。我只是稍微开个玩笑,是个玩笑啊。」 学姐红着脸苦笑,双手还同时在我面前胡乱挥舞。 「……学姐。」 「嗯?」 「恕我失礼了。」 我突然靠近她,在她那诧异而无防备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噫、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学姐发愣了半秒后,才忽然以非常有女人味的声音尖叫着。她从所坐的床缘往后退,并用手抚摸刚才被我亲过的左脸颊,以一脸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望向我。 「这算是我的极限了吧。」 「……是、是吗。你这个天然呆的臭小子,真受不了你……」 学姐垂下头、以双手遮住脸,用尽一切难听的字眼骂过我一遍,接着才以闹别扭的眼神仰望我,招手要我靠过去。 「喂,那边的呆瓜,给我过来,蹲在这。」 我依学姐所说蹲在床边。 「把眼睛闭上。」 我同样照办了。我听见学姐发出在床缘端正姿势的声音,接着,便感觉她将手贴在我的脸颊上,并把我的头拾起来。然而,接下来学姐便什么动作都停了,只是很犹豫似地颤抖着指尖。 「……学姐。」 「嗯?」 「如果我下辈子还能与学姐相识,我一定会爱上学姐的。」 「……哪一种爱?」 「就像夕阳西下时突然吹起狂风暴雨那样的激烈之爱。」 「听起来很不错。」 「学姐既坚强又值得信赖,就像喝下一杯粗糙、冰冷,又苦涩的咖啡一样……」 「呵呵,这可不是用来夸奖女人的话喔。」 「其实学姐是一位兼具帅气与可爱的女性。」 「啊哈哈,好奇怪的感觉,听起来有点舒服又有点不爽……谢谢你了,和也。」 我的浏海被学姐撩起,有个温暖的什么东西正靠在我额头上。或许维持的时间不到数秒吧,但我感觉仿佛度过了好漫长的一段光阴。 「——你可以打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沙姬部岬学姐的脸孔就在我眼前。她的神情充满了自信,不管迎接任何困难都有必胜的勇气。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的人——学姐——总是保持着如此的姿态。 「好了,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吧,我不准你在这里多浪费一秒钟!」 学姐真的拍了我的屁股几下,催促我起身,接着便咻地一声以手指向房门。 我默默地对学姐鞠了一个躬,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依然被我握在掌心中的那个金属碎片,当下仿佛发出了温暖的体温。 2/inter cut 「……真令人意外。」 在这间灯火已全然熄灭的房间中,葛峰昂从床上爬起身。他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还刻意压抑内心的悸动。为了不吵醒睡在一旁的姐姐,他蹑手蹑脚地离开床铺。 「结果先联络我的人不是黑威,竟然是你。」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这种小事情,只要你稍微认真一下很快就能查到吧。」 『哼,我可是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对方的遣辞用句就像个男性般豪迈,但从话筒中流泄出来的音质的确是属于女性——而且是一名少女没错。 「更让我讶异的是,打电话通知我没有违反你的行动基准吗?我以为你是站在相坂和也那边的?」 『我站在相坂那边?别说笑了,我一直都站在「我自己」这边,我才不是任何人的同伴。』 「既然如此,对我们来说,就没有必要把你视为敌人了?」 『随便吧?我也没有把你们视为敌人。对我而言,所谓的「敌人」才不是像你们这种渺小的存在哩。』 「……你真会说话。」 『「真正的敌人」其实就在你我的不远之处。越接近自己的敌人,通常才是最危险的。算了,姑且不讨论这些。相坂那家伙会在傍晚左右抵达你那里。我已经把车票交给他了,还给他重新振作的勇气。你们那里现在在下雪吧?』 「……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昂从窗帘的缝隙向外窥看。云层既厚重又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如果等一下突然整个掉到地上也不会让人惊讶。 「我想午夜前应该会下吧。」 『那就好。你们最好在那之前做完所有准备。』 「……你为何要相信我们?」 昂以略微强硬的口吻诘问道。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要把那个毫无瓜葛的家伙牵扯进来?他摆在这里根本没有用处,任何事都还没发生前他就会自我了断了吧。」 『……因为意外,吧。不过我并不觉得他像你形容得那么没用。』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吧,他只是一个被宠坏的愚蠢小鬼。除了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外哪儿也去不了,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么一来不是更有趣了;让又蠢又傻的任性小鬼加入。』 「……嘎?」 昂似乎很久没发出过类似这种打从心底的疑惑了。对方出人意表的发言让他顿时忘了要保持心中的镇定,还发出可笑的诧异声。 『我明白告诉你吧,那家伙的确很笨,对于一些芝麻小事也会苦恼个半死,简直可说是呆到极点了。就算是已经解决的问题他也会产生疑心,然后又为了这种烦恼向他人撒娇,甚至还能为此若无其事地说出普通人会感到很羞耻的台词。不过,就是因为这样,让他加入不是更有意思吗?』 「……」 昂对电话那头的人想要表达什么完全无法理解。像这种会为了小事烦恼、起疑心,还习惯轻匆现实世界残酷的人,竟然被植入了b.r.a.i.n.ple如此的脑内迷宫。只要他越想挣脱,就会被命运的绳索捆绑得越紧,然后总有一天得迎接崩溃的结局。难道他还有其它的下场吗? 事实上,相坂和也前几天不就选择逃跑了?那已经足够证明他是个落后的脱队者了。一度逃避现实的男人现在重返故地,又能发生得了什么改变? 『天晓得,没人敢确定吧?』 对方的随口一言,却让昂的肩头忍不住激烈震了一下。尽管双方是隔着电话交谈,他却有一种心事被对方掌握的错觉。 『话说回来,搞不好你真正希望获得的事物,其实已经掌握在你手中啰?』 「……我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 『哎?被我猜对了?』 「……果然,比起他,你这个人还让我更感到意外。该怎么形容,你以前的心情似乎从没像此刻这么亢奋过。」 『是啊,那是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仔细想想,我应该算是正式被拒绝了吧,所以才会觉得海阔天空啰。』 「……」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你处理了。』 少女最后以极度开朗、毫无任何牵挂的语气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房间内只剩下一名眼神缺乏感动的少年,听着耳边无机质的嘟嘟声,眺望着窗外沉重的灰色天空。 「……唔、嗯。」 葛峰圣边意识着身体深处的疲惫感,边难掩喜悦地缓缓打开眼皮。她那对淡棕色眸子首先映照出的景象,正是伫立在窗边的亲爱的弟弟。 葛峰昂随便穿 着皱巴巴的衣服,手中紧握着行动电话,将右肩倚靠在窗框上。他的目光,对准了从窗帘微微敞开的缝隙中露出的狭窄天空。 圣恍惚地望着昂。看着看着,就觉得昂身边的景色失去了真实感,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一个场景。 「……」 圣虽然有点想「呼唤」昂,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她从床上爬起,将床单裹在身上。一边拖着过长的床单,一边朝倚在窗边的昂走近。最后,圣从背后搂住弟弟,但昂依然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天空。 「……你在看什么?」 圣出声问道。 如果用心灵交流的话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从小时候开始,这就是他们习惯的沟通方式。不必理会两人所处的距离与时间,在一瞬间内就可以完成感情与思考的对话——这就是圣与昂比血缘还更强烈的「联系」。然而,这种方式虽然不受距离与时间制约,但却会被其它要因所左右。简而言之,那就是联系同伴(圣与昂)的心之深度。这种东西很难意会,这对姐弟也只能以暧昧的方式表达,就好比在自己胸口中的无底深井投入自己的心脏一样——当其中一人想象上述场景时,就会有一种全身被冻结的感觉,两人内心的声音也会相互拉远,最后将联系的管道闭锁;对方的说话声会像微风般越吹越远,最后就连心跳也被厚重的冰块所阻隔。进入这种状况后,不管心灵有没有「联系」能力,都对另一人失去了影响力。 圣对于当下的昂就感受到上述的冷冽。即使她想联系对方也无能为力……一想到此,甚至连她自己的心都为之冻僵了。 「……雪。」 「咦?」 「下雪了。」 昂朝侧面伸出手,将窗帘拉开。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果然正落下晶莹剔透的白色结晶,缓缓在地面上累积。尽管雪粒很细微,不凝神注视的话可能还无法发现,但雪量却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真棒,白色圣诞耶。」 圣以高亢的声音赞叹道,接着突然轻轻打了个喷嚏。 「……圣,你这样会感冒喔。」 圣揉揉自己的鼻子,昂则绕到姐姐的背后重新搂住她。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着。昂双手环抱至圣的前方,把她更拉近自己。 「嗯——昂。」 圣转动脖子将脸朝向昂,闭起眼睛向他要求接吻。很快地,昂的唇就与圣迭合在一起。跟平常一样,这回也是圣主动要求,但昂的反应却跟以往大为不同。昂迅速侵入已经张开的圣口中。以她之前认识的弟弟而言,今晚的昂显得既积极又粗野。 「嗯嗯——啊——」 两张唇终于分开,圣忍不住娇喘了一声。借由这种行为逐渐重新「联系」的两颗心,圣可以感觉到从昂那里流来一股强烈渴求自己的情感,这让她非常幸福。 圣重新转向昂,这回则是她主动搂住了他、向他求爱。 ——再多一点。请你再多渴求我一点。让我们激烈无比地相爱,使所有苦恼都消失于无形。 圣垫起脚跟、以脚尖站立,让昂的脸与自己的脸贴近。昂露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朦胧恍惚的眼神。他的吐息与鼓动、体温与心,都近在咫尺,圣能够轻易地感受到。就在她即将把嘴唇靠过去时,却忍不住「昂?」地问了一声。 「怎么了?昂?」 「……好像回来了。」 谁? 圣在心中问着。 「相坂和也。」 昂则是以出声的方式回答。 「……耶。」 听了昂的回复,圣以觉得非常有趣的口吻喀喀笑道。 「是吗是吗,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如果这出戏就这样落幕,那简直是无聊死了。到现在才总算有点高潮。」 圣将卷在自己身体上的床单如羽翼般展开,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在房间内来回旋转、跳舞。 「所以,我们得准备一下才行啰。戏剧化的重逢、高贵雅致的戏服,还有最华丽的舞台!」 圣跳完舞以后,离开昂摆设简陋而冷清的寝室,走向另一个房间。她推开目的地房间的门,里头的空间已被染上了一片白色。这并不是因为室内点上了大放光明的白色日光灯,而是屋外萤白的雪反射着光芒,透过几乎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洒入屋内之故。房间的地板几乎被绷带盖满,还处处淌着赤色的血迹。乍看这个景象的人,或许会以为地板上正怒放着一丛丛鲜红的花朵呢。 在房间的正中央,则躺着一名浑身无力的少女。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绢质内衣,从底下露出的洁白手足,连雪见了都自惭形秽。黑色的长发任意披散在地板上,天生锐利的美貌染上了倦怠与疲惫造成的阴霾,但这依然无损她的动人程度。甚至她这种宛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冷艳与忧郁,更散发出一种让人背脊发凉的凄厉之美。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双面刀的刀子,左腕则被绷带重重包裹住。绷带各处此刻依然渗着血迹。少女那与刀刃一样细长的双眼中,冷漠地倒映出从自己体内渗出的赤色液体,还不时从唇间吐出白色的气息。 「……该起床啰,西周澪同学。」 圣一边避开地上使用过的绷带,一边接近这位少女——也就是西周澪,并以平稳的语气呼唤她。 「……」 澪微微偏着头,以侧目瞥了圣一眼。然而,她的眸子里却完全没有「我在看」的意味。那就好像是水晶、或是雪的结晶,完全是一种透明的无机物,只能被动地映照出外界的景色。 「喂,澪同学。相坂和也回来啰。」 「……」 澪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震了一下。这回她的脖子转了约二十度、改朝向圣的正面,并颤抖着嘴唇喃喃道。 「和、也……?」 她念出这个名字。 「是啊,没错。就是你最爱的那个男人,也是让你受最多苦的那个男人,更是你最想在对方身上刻划伤痕的那个男人。」 圣以温柔、宛如正在教导幼儿的母亲口吻向澪训示道。 「和、也……和也……我最……」 「我们去做迎接他的准备吧。为了这最后的华丽舞台,我可是特别帮你设计了一套戏服唷。就让一切真相在今夜揭晓吧。」 圣开心地笑道。这么一来终于可以证明她才是对的。 然而,此刻心情大好的她却没有注意到,昂正站在她身后的房门阴影处,以难以言喻的眼神紧紧盯着她。 3 眼前的光景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 我位于森林深处,四周被高耸的树木所环绕,地面上则覆盖着积雪。血红的彼岸花茂盛地绽放着,从远方的雪原一路延伸至我的脚边。眼前景致所散发出的错综复杂季节感,完全证明了我此刻正身处梦中。 我立于盛开的彼岸花丛正中央,因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而转过头。果然,我预期中的人物就站在那。 「真是愚蠢又白痴至极的选择啊,你简直是太幼稚了。」 西田贵流穿着一袭白色和服,身边依然环绕着数只黑蝶。他打从心底瞧不起我似地嘲讽道。 「我说的应该没错吧?就像那首歌——『爱就是一切(all you need is love)』?哈哈哈,可惜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他吹起口哨。在这场连空气都仿佛结冻的梦中,他的口哨声就像冰块相互挤压时发出的尖锐噪音,连梦的世界也为之震动。 「——结果到了最后,你竟然选择向这个世界上最不安定的事物寻求救赎。那种关系只是一时的狂热而已,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错了。」 「啊——?」 「我并不相信爱情,我只相信澪。」 「……容我订正一下,你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此外,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乏味。」 西田不悦地吐着严苛的批评之词,但我听了却不为所动。他见状便吐了口唾沫,提高音量继续骂道。 「这个世界完全没有任何价值。任何有形的事物都终将毁灭、归于尘土。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认清了人类活着的最大谎言,结果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这种不可否认的无聊情感如此执着?你不是已经绝望了吗?对自己无法死亡的这个躯体!」 「我不会再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因无法死亡而感受的绝望,并不是因为死亡本身所带来,而是由于活着的过程。」 「……喔呵?」 西田——不,以西田之姿现身的那家伙,把刚才那股激昂冲动的情绪瞬间收了起来,现在改以兴味盎然的表情不停打量我。 「是啊,一点都没错。我已经受够讨论自己会不会死的艰涩问题了。会死又如何,不会死又如何,打从一开始着眼点就有误吧。如果想理解自己活着的意义,当然要从自己活着的过程来着手。况且,自己会不相信自己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至少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有类似的感觉。」 那是我自幼年起就怀抱的违和感——自己与自己不一致的感觉。长年伴随着那种心情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我」……其实已无关紧要。 真正的重点在于,那种违和感在很多方面,早就融为我的一部分了。 「哼?那问你一个实际的问题,你的肉体已经很明显跟普通人有别了,你要如何说明这件事?」 「那种事想烦恼就去烦恼,想怀疑就去怀疑吧。我只要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活下去就够了。」 「……喀、喀喀喀。看来你进步不少嘛。」 「……这都得感谢你。」 我说到这,以西田之姿现身的「影子」瞪大眼睛。 「我之所以会转变心境,多半是——」 「哼,够了够了,把你那傲慢且听了就不爽的话收起来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从出生时就注定总有一天会死的你,接下来的人生也无法从死亡的阴影逃开。在那之前,你迟早会对活着这件事感到绝望。」 以西田之姿出现的「影子」遁入森林的幽暗中,渐渐地,他的身体轮廓溶入了四周的黑暗,两者终于失去界线。 「况且,你现在并非不死之身。不管是你、我,或是西周澪,我们都只是过渡期的实验品罢了。即便克服了『死亡的恐怖』,『消失的恐怖』还是会袭击你的心。就如同你所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会暂时撤退。但你可别忘啰,死亡的阴影(我)永远存活在你体内。会在你内心呼吸的玩意,可不是只有那种脆弱而虚幻的爱情而已。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影子」大笑道。他发出如野兽般的高亢咆哮,最后彻底地化为了森林的幽暗。 ※ ※ ※ 电车很快就要抵达我所居住的城镇。我透过车窗眺望外头的景色,刚完工的那栋白色摩天大楼——凡因斯塔,简直就像一根擎天的白色巨塔般指向天际。被人工产物刺穿而下垂的厚重云层,仿佛在垂泪般滴下了白色的雪花。 才过了一周——对我而言彷徨且举棋不定的一周——我又回到相同的这座车站。而七天前在这里为我送行的那位人物又现身了。 「……我回来了。」 我步入车站,对站在月台上的葛峰昂如此说道。他已将平常半刻不离身的平光眼镜摘下,身上所披的长大衣下襬随寒风摇曳。原本就很缺乏真实感的这位少年,现在看起来几乎要溶入四周的积雪里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 不知为何,他以仿佛带着恨意的眼神喃喃对我问着。 「为什么……回来也只能继续相互伤害而已,不是吗?即便如此……你也坚持要待在她身边?就算你们最后会伤痕累累,也要厮守下去?」 说他仿佛带着恨意似乎不大正确,葛峰昂根本是明显地憎恶我。 「……没错,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回来。」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我唯一的归宿。」 烦恼、疑惑、逃避——那些事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尽管我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最后还是无法舍弃这段感情。我无法遏抑地想牢牢抓住对方、不愿松手。 「我想我与她将来依旧会互相伤害吧。也许我会因此感到后悔、难过,继续耗损我的心志。然而,我还是无法遏抑、无法遏抑地想跟澪在一起。假使我选择就此逃离澪的身边,自己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只要一想到这种结局,我就无法遏抑地回到了这里。」 或许我已经为爱疯狂了吧。我将自己单方面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感觉既丢脸又难堪,说不定这一切只是我的妄想。 不过,我对澪的爱依旧无法否定。 尽管缺乏根据,听起来又像是廉价的自我陶醉,更有可能像随风乱飘的纸屑般瞬间被对方拒于千里之外。但对如今的我而言,唯一残存的也只有这种如纸屑般卑微的意志了。 况且,我并不认为这么做真的会如纸屑般遭她不屑一顾。 「……傲慢。」 昂迟缓而无力地摇摇头。 「你这种行为太傲慢了。」 「或许。」 我承认,因为很早之前就有人这么告诉我。 「那么,就请你带路吧,带我去澪的所在之处。」 「……我是没意见。」 昂转身背对我,如幽魂般在积雪上迈出步伐。 「你们就继续相互伤害……堕入绝望的深渊吧。」 4 我深呼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充满嘲讽意味的最后一幕舞台。 葛峰昂已经消失了。当他领我来到舞台的入口后,便默默地转身离去。 「……」 持续落下的雪花让我不由得眯起眼。我抬头仰望矗立于面前的建筑物,自己与这里已暌违两周。建筑物被白色的雪片所覆盖。这里正是我与澪相识的高中母校。我在雪中留下一步步清晰的足印,朝入口的玄关走去。 玄关大门上夹着一条女学生的制服裙子。我将门打开,吸满雪水的百褶裙便发出潮湿的声音坠落地面。而在我面前的玄关地板上,则又出现一条水手服上衣的领巾。 既视感。我继续在充满敌意且空气冷冽的校舍内走着,随后,有一股充满夏季闷热气息的风突然钻入我鼻腔。 我循迹来到阶梯下方,接下来就没有必要追踪任何提示了。我一直线冲上楼梯,来到通往屋顶的铁门。在我伸手要将金属制的门把转开前,如我所预料,一张纸从门缝问落了下来。纸片上写着: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这段文字看了就令人生厌。我不喜欢莎士比亚。 通往屋顶的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全都被白色所笼罩,不管是街道、天空、屋顶。雪持续不断地累积着,就像是为了要覆盖、隐藏一切事物似地。 而就在这纯白世界的中央,有个人影就如同世界的影子般、穿着全身黑色的服装伫立着,等待我的到来。 「……」 我使劲地踏着雪,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来到澪背部倚靠的铁丝网附近。 此刻她身上所作的装扮,就跟我过去曾在屋顶上见过的那套哥德式礼服很像,上衣袖口与下襬都绣上了细 致的蕾丝花纹。大量被使用的鲜红色缎带则束缚在她的手腕与长裙外围,比起装饰品更像是一种枷锁。她的腰部缠着一条华丽的皮带。皮带上银色的金属片不时发出钝重的光芒。 不过比起她身上的服装,我更在意从她左手袖口垂下的血迹斑斑的绷带。 「……」 我与澪面对面伫立着,相距约五步。这种距离下伸出手无法碰触对方,但即便是在雪中也能清晰听见对方的说话声。尽管五步的距离应该也能确定对方的表情,但因为她的艳丽黑色长发并没有扎好,自侧面垂下挡住了半边脸,所以我无法分辨她此刻脸上的反应。 「……澪」 「和也,对不起。」 澪以果决的口吻谢罪着,仿佛要打断我对她的呼唤。 「全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存在的话,和也就不会受伤害,也不会痛苦,更不可能出车祸死掉。倘若我不存在,和也一定能过正常的生活,正常地在学校求学,交一个正常的女朋友。接着与对方结婚,生下可爱的孩子,最后连孙子也诞生。岁月飞逝,和也最后与一起变老的另一半讨论着昔日的往事。就像这样,和也一定能过着平凡但又洋溢幸福的人生。」 澪的口气非常平淡,完全没有半点情绪化的高低起伏。 「我对自己的人生早就放弃了。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想。『只要跟我扯上关联的人,人生都会因此步入歧途』。因为我已经被诅咒了。这并非全然因为b.r.a.i.n.ple的缘故,而是我生来就注定要当瘟神。应该比任何人先死的我竟然死不了,所以才会被神下诅咒。因此,只要我与他人产生关联,被我影响的那个人同样要受诅咒惩罚。两年来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 澪抬起原本低垂在乱发问的脸。 她笑了。 「直到与你认识,我才稍稍感受到一点希望。『这个人说不定能解除我的诅咒,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是这么快乐。只要有他陪伴在身边,自己就觉得胸口有一股暖意』。你知道吗?在你来到我的世界之前,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关在高塔上的公主呢?我猜和也一定没料到吧。」 她喀喀喀地笑着道。我以前从未见过澪脸上出现如此无忧无虑的笑容。然而,她述说的语气依旧是一派平淡。 说出口的话语和表情完全不同。 「然后,我以为自己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我感觉好幸福。自己的身体被你拥入怀中,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种体验。光是被你的手指碰触,我就幸福得快要落泪了。我以为幸福已经降临在自己身上……结果,诅咒毕竟没有被解除,最后连你也沦为牺牲品。到了这时,我才终于认清自己真的是被诅咒的魔女。然而,后来得知你丧失记忆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只要我能从和也面前消失,和也一定能恢复『正常』的人生。然后就能交上一个正常的女友,走在平稳幸福的人生旅程上……不过,我办不到。」 澪摇摇头。落在她发丝上的白雪也伴随她长发的飘动而跳起了舞。 「如果和也交了其它女朋友,与对方约会……假设是沙姬部学姐或杉野同学好了。和也牵着对方的手,和也在对方的无理取闹下露出苦笑,和也的女朋友也因为感到有趣而开心地露出笑容——上述光景在我心中是那么真实。不过,那些景象越是实际,我的胸口就越是难受。我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和也与我以外的女孩子有说有笑。失去和也陪伴在身旁的自己,我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即便和也留下来,最后也只会陷入我身上永无止境的诅咒,不断被我伤害而已……如此可以预见的后果,已经不需要证明。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离开你。我想要跟和也永远在一起。」 澪朝我走近一步。我与她终于四目交会,霎时产生了一种被雷击的震撼。当下她的眸子并非如水晶般清澈,也并非如浊流般暗沉,而是至高无上的透明。那就像密度过高的死海一样,是一种足以让所有生命枯竭的透明——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画上句点吧?」 ——她露出跟西田贵流一样的表情, 当澪踏出第三步时,她高高举起右手,某样东西正握在她手中——她用力朝我挥下。 空中出现一道银色的轨迹。 赤红色的液体飞溅在白色的积雪上。 「呜!」 我身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左手手背轻轻被划了一道而已。方才我在瞬间后退一步,澪所挥下的刀子刚好通过我前一秒所在的位置。我躲开她的这一击后,借由滑溜的雪面迅速拉开双方距离。澪则依旧保持着刚挥完刀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痛觉并不强烈。应该说,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楚。惊讶感已经凌驾于伤口带来的痛楚。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想象澪竟然会对我举刀相向。 「……啊啊。」 澪凝视着刀锋延伸过去的直线——一路连接至从我左手洒出的那道血迹。顺着血迹,她最后终于将目光移到我左手的伤口上。然后,她抬起头注视我的脸。 「啊、啊啊,是血、血……和也流血了。我、我……」 她突然喀哒喀哒地用力颤抖起来,就好像缺乏氧气般浅而不规律地用力呼气。她一边发抖 一边将左手的袖子卷起,如同剥皮似地把绷带给扯掉。从底下所露出的手臂,让我看了不禁愕然。 尚未完全收干的伤口依然渗着血。满是割痕的这只手,看起来简直就像别的生物一样。如果这十根手指头绝对数不完的新旧伤都是在这一周内造成的,那她究竟是以多短的频率在自残呢? 「……唔。」 澪将刀刃再度抵在左腕上。我还来不及大喊「住手」,她就已先一步翻弄利刃。瞬间,新冒出的鲜血便啪哒啪畦地落在她的脚边。 「啊!」 她这毫无犹豫的果断态度,比她的自残行为本身还让我惊愕。 澪望着自己手上新的伤口与新的鲜血,这才缓缓停止颤抖。呼吸也恢复规律。 「……看吧,我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所以,我也只能继续伤害和也而已。」 表情如同蜡像般的澪说道。她的眼珠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令人畏惧的透明。 「不光是这样而已。我好想伤害和也。此外,我也无法克制地想被你伤害。这种欲望简直是、简直是、简直是丑陋到了极点。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我。」 啪——她挥了一下左手。鲜血从伤口中飞溅而出,洒在地面的雪上,将无瑕的白色染成了脏污的赤红。 「我喜欢你。」澪说道。她的口气毫无半点迟疑,既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 「我喜欢和也。不过,我也无法克制地想伤害你。喜欢你又想伤害你,两种冲动从我的心底同时涌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心好乱。我的身体内住着如此丑陋的欲望,简直是无可弥补的天大错误。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不良品。」 沙——登山刀划破积雪并重新被举起。双面刀的刀身发出寒光,澪握着它持续向我逼近。 「所以,我要让这一切画上句点。让一切消失殆尽,归于真正的无形。不过,我不喜欢一个人,我讨厌自己一个人。我痛恨孤独,就算你要憎恨我、诅咒我,或轻蔑我、痛骂我都没有关系,假如真的有来世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当你的奴隶也心甘情愿。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什么我都愿意。所以……所以。」 她口中的语句逐渐混乱,最后只剩下恳求与哀叹。 「所以拜托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消失吧。」 她求情道。 「……我拒绝。」 面对恐怕是澪这一辈子姿态最低、最迫切的悲愿,我以一句话就打发了她。 澪停下逐渐向我贴近的步伐,默默地凝望着我。 「我才不要这样。什么来世,别开玩笑了。来世这种东西谁能说得准?况且我根本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我可以向你打包票,这辈子犯下无可弥补过错的人就算自杀,下辈子依然会重蹈覆辙。」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澪以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眼神对我诘问道。 「我该怎么办?既然错误已无法弥补,我又是个不良品,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把错误改正就行了。这件事不能靠别人,也不会有别人来帮忙,只能靠西周澪改正西周澪的错误。」 「……不可能。」 澪笑道。那是一种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的欲望是那么丑陋。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又想伤害他。这种丑恶的情感,除了滔天大罪外还有什么形容词吗!」 「你很美,一点也不丑陋。」 我这么回答道。澪听了突然一脸诧异,似乎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将维持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 「你非常美。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这么认为。你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美丽。如果有人要批评你丑的话,随便他们好了。假使有一百个人说你『丑陋』,我就要夸赞你两百遍『美丽』。假使有一千人批评,我就夸赞五千遍。假使有一万人批评,我就夸赞十万遍。假使有百万人批评的话,我就夸赞你『美丽』直到我的声带断掉为止。」 「……骗人。」澪喃喃说道。她缓缓地摇着那张自嘲的脸。 「全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相信!其实你憎恨我!因为我是个毫无疑问的不良品!像我这种全身上下都是缺点的人,根本不配以『美丽』来形容!」 「……我完全没有恨你的意思。」 「骗人!」 「我没有骗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相信?」 「……除非你跟我一起消失。」 澪再度举起刀。刃的尖端直指我的心脏。 「这样我就相信你。要我向你谢罪多少次我都愿意。所以……拜托,跟我一起,消失。」 「……我明白了。」 我用力踢开脚底下的雪,让屋顶的地面重见天日。接着,我又以已经清空的场所为立足点站稳脚步。 「这次我不会再逃跑了。我会站在这里等你冲过来。我相信你,所以随便你怎么处置吧。」 「……」 澪眼中发出的光芒摇曳。她张着口,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但就在一瞬间,她突然紧紧抿起嘴,以丧失生命力的眸子死命瞪着我,一直线朝我扑了过来。 ——澪真美啊。 我望着在霭霭白雪中一身黑色礼服、长发飘逸的她,于半空中奔驰的身影,这幅景象比什么都更美丽。 我身上所受的撞击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轻微。 澪的头顶就靠在我的下颚前。 我与她双双在大雪中摔落地面。 5 「……为什么……」 澪倒在我的身体上,以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问我。缺乏生命力的光芒已经从她的眼珠消散。此刻她的眸子就像即将要滚落大量的泪水,摇曳、湿润,炽热,且不安定。 「我不是说了吗?我相信你。」我如此回答。 「……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澪极力扭曲泫然欲泣的脸庞,不停重复骂我「笨蛋」。 「是啊,我的确是笨蛋。」 我平静地同意她。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任性家伙。」 「对。」 「每次都这么冲动。」 「对。」 「又肤浅又轻薄。」 「对。」 「大笨蛋。」 「对。」 「笨蛋。」 「对。」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澪最后终于哭了出来。她温热的泪珠就落在我的脸颊上,在下着大雪的冬夜寒冷空气中,我觉得这样好舒服。 我俯视自己的胸口。在我胸前紧急煞车的那把登山刀,正是最早澪手中的那把,也是后来她在神社从我身旁夺去的同一把。当然,刀刃并没有刺入我的心脏;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澪会这么做。 当我们两人撞在一块时,澪只是以刀柄顶了我的胸口一下而已。至于我们之所以会一起倒地,纯粹是因为我以搂着她的姿势主动放低重心之故。当然,我已经在事前抓牢那把危险的凶器了。 「为什么,你会……你会像个笨蛋一样完全相信我?我以前不是确实伤害过你吗?」 「如果是恶意想使他人受伤的话,早就直接下手了,根本不会先自残吧。」 「可是!」 「你演戏演过头啦。我一开始也被你吓到——不过很快就发现澪还是以前的澪。你只是故意装成精神异常的样子,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吧?」 澪所谓的『让一切画上句点』,指的就是希望两人分手的意思。即便是她那见红的第一击,倘若我当时没有胡乱闪避,大概也只会割破我的衣服而已吧。如果她不是演戏,又何必在割伤别人后开始自残呢? 此外,如果她真的还有求于我、希望我跟她一起消失的话,方才就不会出现那种完全透明的眼神了。那种眼神代表着彻底的放弃,放弃自己、也放弃与他人建立任何关系。 如此费心着想的澪,想要让某人——尤其是我——彻底消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所认识的少女西周澪,绝不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 「……你这个笨蛋。」 「够了吧。」 我以手指夹起依然停留在胸口的登山刀并用力扔掉,这种东西现在看了只是碍眼而已。刀子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远处。接着我举起双手,毫不客气地搂着澪。 「我知道我是个笨蛋,而且还很愚蠢,此外又非常任性。」 「笨蛋……」 澪也以双手环着我的脖子。她的衣服上还传来微微的血腥味。 「……以后可不准你再说什么想要消失之类的话了。」 我在澪的耳边悄悄说道。 「如果你真的消失,我就没办法像这样抱你了。」 「……可是,我所犯下的错。」 澪泪眼汪汪地继续说。 「毕竟我是个不良品。」 「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能容我先向你道歉吗?」 「道歉?」 澪抬起上半身,再度从高处俯视我。 「该道歉的人,是我——」 「我刚才对你撒了谎。」 我打断对方的话,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我说我不恨你,那是骗人的。其实我恨你,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嗯,那是当然了。」澪喃喃回答道。「从我们在一起后,我就一直伤害你……」 「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恨你。至于我到底恨你哪一点……听起来或许很可笑,我想要把你身上从头到脚的每一吋肌肤都化为自己的血肉,谁都不能从我身上夺走你,也不准任何人批评你。只要一想到这,我就突然对你涌上一股憎恨之意。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任何一项事物,我都不允许谁来干涉。就是如此憎恨的欲望。我恨你,因为我抱着一颗丑恶的执着之心。」 「……」 澪哑口无言了。 「这就是我。这就是真正的 相坂和也。如果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我心中突然浮现如此的疑惑。不过,我很快就决定将问题抛诸脑后。第几次已经不重要,不管几次我都要重复同样的话。 「澪,我可以喜欢你吗?」 「啊、唔……可是、可是,我……」 「你是不良品?那对我无关紧要。就算你依然要伤害我我还是很高兴。因为你选择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我。」 「可、可是……」 「其实,我觉得你也喜欢我。你一直无法忘怀我。听起来很傲慢吧?但我有自信你还是深爱着我。你会产生这种爱意也是不良品的影响吗?我不知道。如果是因为不良品的话,我……」 「……唔。」 「嗯?」 「……不。」 「澪,我听不清楚。」 「才不是!」 澪大喊着。她这声强而有力的怒吼打破了白色的寂静世界。 「没错!我承认!就算我的身体所有零件都是不良品,我对你的『思念』也永远不会改变!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都是你害的,害我要跟着你一起说这些丢脸的话!害我也变成笨蛋了!对啦!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全身满布伤痕,永远无法忘记我!我想紧紧紧紧地抱着你,让你一辈子也无法抛下我!这样可以了吧!笨蛋……大家一起当笨蛋吧……」 「澪。」 「干嘛啦!」 「我今天才发现你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笨蛋!!」 我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唇。她虽然一瞬间瞪大双眼,但很快就闭起眼睑、开始回应我。我们以几乎要吞掉对方的气势激烈拥吻。脑中仅存的一点烦恼与疑惑,也随着这个炽热而半永久性的吻,飞向不知名的地方了。 inter cut ——真是的,简直是一场闹剧。 葛峰昂躲在一旁偷窥相坂和也与西周澪的一来一往后,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结果那两人烦恼、怀疑了那么久,最后共同协调出的答案竟是这个。那就好像打开电视原本以为自己在看艰涩的科幻片,最后却发现节目是星期二推理剧场般荒谬。昂有种全身脱力的疲惫感。简直是太愚蠢了,他甚至有种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 「……这算什么呀。」 同样在他身边偷窥的葛峰圣也以缺乏情感的失望语气喃喃说道。 姐姐虽然口头上不表达情感,但昂依然可以透过心灵感受到。此刻圣心中正勉强压抑着那种滚滚燃烧的强烈不满,所以才会连其它情绪都一起被克制住。 圣将通往屋顶的铁门推开,望着好不容易才结束长吻并站起身的和也与澪。 「什么嘛,这种三流的肥皂剧结局!你们以为这样就算混过去了吗?」 圣瞪着相互扶持依靠的澪与和也,已经失去了惯有的那种优雅与惬意。她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不满,大吼大叫地宣泄情绪。 「你们快相互伤害呀!怎么反而作起白日梦,还开始亲热起来……你们这种幼稚的幻想是无法被他人认同的!」 确实。 昂在心中同意道。不过,他的感想并没有传进圣的心中。那是因为圣本人已经被激烈的情绪所影响,内心陷入了一片混乱。 「你们以为这种虚幻的感情能够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吗?不可能!对于生命与灵魂都无法掌握的我们来说,只有躯壳,只有肉体的感觉,只有疼痛才值得信赖!」 葛峰圣披着一头乱发,淡棕色的眼珠也露出凶光。她激烈地批判这对相互搀扶对方的少年少女。 至于被圣大肆护骂的这对恋人——相坂和也与西周澪,则以连屋顶天寒地冻都已经不在意的表情,直直地回望着圣。 「……嗯,我也这么认为。」澪答道。她以同意的表情点点头。「就算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最能确定自己存在的手段是『伤痛』。」 「那你们就赶快互相伤害呀,既然想要爱得刻骨铭心就不必客气,用力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吧!别被这种虚有其表的温柔与爱情蒙骗,赶快互相伤害吧!」 「我们已经伤害过了。」这回轮和也回答。「而且真的很『痛』。」 「你们想耍我呀?」 「不是那个意思。以我为例,只要一想到澪的事,我的胸口就会出现一种宛若刀割的苦楚。既惆怅,又让人坐立难安。我已经充分感受过那种『疼痛』了。」 「我说的『疼痛』才不是那种廉价品,是现实生活中肉体的『疼痛』!」 「你错了。」 「我才没错!」 「其实我们所追求的,一直都是这种『心灵上的伤痛』。不管是自残也好,伤害最重视的人也好,都是为了确认同一种『受伤的心』,对吧?」 相坂和也以平静而忧伤的表情对圣述说道。他刚才话中的『我们』,不知包含了范围多广泛的对象。 「……不对。」 圣摇摇头,但已经很明显不如刚才气势凌人。 「不对,不对,你所说的完全错误。这跟心灵没有关系。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给予我们救赎,不可能!就算心与心相联系好了,我们也不可能帮上对方任何忙!只会让自己更无法相信自己而已!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物是肉体。只有肉体的疼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值得信赖!」 「错了吧?」 「一点也没错!你、你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 「那就请你教教我们吧。」 和也朝圣走近一步,但圣却如临大敌般地迅速后退。 「教教我们。或许我们真的不懂。所以,我很想知道。」 「你、你不要过来!」 圣用力摇着头拒绝。 但和也却朝她再接近一步。 「或许我们真的搞错了。或许心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就如同你所说,只是我们的幻想而已。所以,请你教教我们吧。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我才不想管那种事!」 圣的脚边响起了锵啷的金属摩擦地面声。她转过头,发现和也刚才扔出的登山刀就躺在那。从这出戏开演到目前为止,所有登上舞台的角色身影都映照在它平滑的刀刃上。 圣反射性地拾起刀子,对准正逐步朝自己逼近的和也的手臂挥了过去。 「唔!」 「和也!」 和也按住自己右手臂上被划出的伤口,澪则喊着自己深爱之人的名字狂奔而来。 「你这么想知道我就教教你。让你尝一次你就懂了,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你给我再死一次吧。」 圣再度举起刀子,这回对准了和也的颈动脉。不管是因为手臂受伤而行动迟缓的和也,或是拼命奔跑、想以肉身保护他的澪,以及正疯狂挥舞利刃的圣,都对下一秒即将出现的光景深信不疑。 「——住手吧,姐。」 结果刀刃并没有砍下来。那是因为圣的右手,已经被持续在旁冷静观察状况的昂给及时抓住了。 「放开我,昂,我无法原谅这两个人,无法原谅,我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痛苦!」 「……够了,姐。」 昂望着虽然受伤但依然想保护其它人的和也,以及终于跑近和也跟前的澪后,以「真没办法啊」的模样耸耸肩。 「姐,我们已经输了。」 「我们才没输,我们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有错的是这两个人!」 「其实姐已经想通了吧?你乱了,所以才无法控制你的心灵。」 「……我们不可能出错的 。」 圣握住刀子的手突然失去气力。登山刀再度堕入冰冷的积雪中。被鲜血沾污的刀刃也被白雪所隐没住。 圣双膝跪倒于地。如果昂此刻没有抓住她的手臂,她一定会直接失落地崩倒于积雪中吧。 「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错了……那我跟你之前到底在做什么?我过去要昂对我做的事……全都等于白费工夫吗?」 圣抬头仰望着昂。她哭了,但她似乎不想掩饰自己的眼泪。昂此时已充分感受到姐姐的心情,就跟以前两人的心灵总是相系一样、没有改变。 「并不是完全没用,姐。」他回答道。尽管白雪堆满了他的头顶与肩膀,但他却以毫无半点寒意的开朗语气说下去。「只不过,我们太需要那些『伤痛』来证明自己了。不管是我或姐,活在这个病态的世界中,为了保护自己不同流合污,只能以『伤痛』作为必要的防线。这并不是白费工夫,尽管可能会遭受不知情的外人非议……不过、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至少姐非常珍惜我,愿意挑选我作为伤害与自残的对象。」 「傻瓜,这还用说吗。」圣抽抽搭搭地说道。「我只有你这个弟弟而已,不珍惜你要珍惜谁?」 「嗯,是啊。我果然是个大傻瓜。」 圣从未亲口吐露的这番话,此刻在昂耳中听起来格外响亮。 ——笨蛋、傻瓜、笨蛋。哈哈,自己的心竟像骗人一样突然轻松起来。 「……不过,我毕竟还是个异常的人吧。这跟伦理或常识无关,只是我觉得我错了,我铸下了大错。」 「昂?」 「圣姐姐,我一直很喜欢你。」 面对昂突然的表白,圣以有气无力的微笑说了声「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这件事呀。」 「我是指以异性立场的那种喜欢。」 「嗯。」 「就连自慰的时候我都一直想着姐的脸。」 「你根本就瞒不过我吧。这种事一下子就被我感觉出来了。」 「我以前都是一边厌恶自己一边抱着姐的身体。」 「嗯。」圣如此回答道,眼角再度滴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早就知道了……」 对于这对姐弟突如其来的相互告白,和也与澪也不禁看傻了眼,甚至还不自觉脸红起来。尽管大雪不停地洒在他俩的肩膀与头上,但这对恋人却对此毫不介意。 「……我应该早点说出口的。」 昂抬头仰望天空。由于他没有戴眼镜,所以持续落下的白色结晶就这样直接在他的眼珠上容比。 「这种话早该找机会说出口了。即使心与心能够『联系』,在这种场合下也没有任何意义。还是直接张开嘴畅所欲言比较好。早知如此,我们就应该……」 大雪持续下着。 细微的碎片在空中集结起来、凝固,最后变成一大片白色的毡毯,覆盖了整个世界。 碎片的集合体。 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集合体将地面的鲜红血痕稀释成白色,不知不觉连刀子掉在何处都难以察觉了。这是天空送给恋人的小小礼物,不管是任何事物都能接受它贴心的包覆。它简直就像是一条永远用不完的柔软绷带,温柔地裹住了一切等待治愈的伤口。 充满祝福的圣夜才刚开始呢。 last cut 去向 l/inter cut 「——总而言之,我决定今晚要举行紧急畅饮会!」 在这间胡乱堆放着书本与资料的狭窄房间中,一名男子突然从铁椅上站起身宣布道。房间内的其他数名男女都以狐疑的眼光望着他。 「……又在发什么疯了。」 一名男子拿起圆扇为自己增添凉意。「看你这种激动模样就让我更热了。」他忍不住叹着气抱怨。 「内田那家伙好像下定决心啰。」一名戴着土气眼镜的女性解释着。 「下定决心?」圆扇男问。 「对我们『儿童文艺社』的大美女啊。」另一名头发染成茶色的男子边转动铅笔边搭腔。 「啊——原来如此啊!」圆扇男恍然大悟。「你要对『学姐』告白?」 「没错!」被称为内田的家伙大声回答。「为了营造对我有利的态势,我需要有志青年一同参加晚上的聚会。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吧!」 面对莫名其妙热血起来的内田,这群快被热疯的大学生们纷纷…… 『原来要采取自杀式攻击啊。』 异口同声地批评。 「什么自杀式攻击!」内田不太爽。 「学姐对你来说高不可攀。」圆扇男说。 「先回家照照镜子再说。」眼镜女也补刀。 「话说回来,『学姐』不是早就有男朋友了?」茶发男最后问。 「对喔。我记得上个月底的某个星期天,我看到她跟某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散步。」眼镜女道。「看起来就像在约会。」 「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圆扇男一边扬着风一边说。 「那个男的我也有看过。」内田解释。「我还跟踪过他们,因此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事实。」 「你跟踪他们……」、「变态!」、「没想到内田这么不中用。」、「如果他有种的话,就不会找我们一起聚会壮胆啦!」、「真丢脸耶。」、「所以,重大的事实到底是什么?」 内田斜眼看着这群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的同伴,良久才「咳」地一声故意卖个关子,最后终于以公布期末考考古题般的慎重语气发表道。 「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 『那个男人?』 「是『学姐』的兄弟啦,没错。我在他们排队进餐厅要吃午饭时,在登记簿上看到他们两人的名字,姓氏根本就一样。」 「喔喔!」 「哼,既然如此,那就勉为其难帮你加油好了。」 「真的!」内田很兴奋。 「不过,晚上你得帮大家出一半的钱才行。」 「那还用说。既然如此,我赶快去预约餐厅……」 内田似乎早就计划好了。他从书包内迅速取出免费索取的消费情报杂志,开始翻阅居酒屋的页面。 「……这家伙动作真快。」 「咦?」圆扇男将圆扇抵住前额、对着窗外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大家早。」 新加入房间的这位人物,仿佛为狭窄而空气循环不良的大学社办带来如清新草原般的凉意。 这位女性的身材高挑,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出她的体态美好。她穿着白色的连身裙,上半身则加了件深蓝色的短上衣。她的脸形纤瘦细致、鼻梁直挺。半长的黑发闪闪摇曳着,鬓发还夹上一根红花形状的发夹。发夹似乎是模仿彼岸花的造型所制,然而放在这位美丽动人的女性身上,总觉得似乎就连彼岸花都变成了一种吉利讨喜的花。 「澪学姐,早安。」眼镜女开朗地打招呼,这位似乎就是他们方才口中的学姐。澪『学姐』也露出开朗的笑容,以「早呀」回应她。 圆扇男虽然对内田以「高不可攀」来形容她,但恐怕不光是外貌的问题而已。 在澪细长的双眼中,洋溢着一种如初夏草木蓬勃生长般的生命气息,这替她的女性魅力更增添了画龙点睛之妙。假使她内心缺乏前述这股相对应的气质,她的美貌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如同人偶的死板、呆滞而已。 「对、对了,学姐——」 内田欲言又止地叫住澪,澪则略略偏着头询问他「什么事?」尽管已经身为大学生的女性做出如此稚气未脱的动作感觉有点怪怪的,但放在澪身上却丝毫不让人生厌。内田忘记自己要邀请对方参加畅饮会的目的,愣愣地望着澪的脸。等他终于清醒过来,在脑子里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也变得七零八落了。 「澪学姐,有个问题想请教你。」结果茶发男反而先开口。内田瞪着身旁这个抢走他发言权的同伴,但茶发男丝毫不理会他的抗议。 「请问学姐有兄弟姐妹吗?」 「兄弟姐妹?」澪反问。 「是啊,跟你年龄很接近的。」 「呃,『妹妹』我倒是有一个……怎么了?」 「没事没事,随便问问。不过没想到学姐竟然有妹妹啊。」 「是啊,她今年要考大学,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是稍微急躁了点,所以成绩并不算顶尖。」 「耶~那她叫什么名字?」 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澪的「妹妹」身上了,内田的事彻底被众人抛诸脑后。为了摆脱这种疏离感并重新鼓足勇气又花了他五分钟的时间,等内田企图再开口邀约时,社办的门突然被用力撞开。 「澪!」 又有个新人物加入了。这个女孩的身材高大、笑容灿烂,全身上下散发出活泼的气息。 「夏姬?你怎么会突然跑来我们这里?」 「因为你忘了东西啦!昨天你在我的宿舍住了一晚后,就忘了把这个带走。」 内田以充满恨意的眼神瞪着那名叫夏姬的女性。她正将某样东西塞入澪的手掌心。看见自己手上的这件「失物」时,澪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今晚那家伙不是要回来吗?如果少了这个那可就糗了。」 「谢、谢你,夏姬。」 澪向对方道谢着,脸色立刻由惊讶转为开心。然后,她等不及似地将手上那件「失物」戴回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耶?」圆扇男惊呼。 「耶耶?」茶发男也跟着诧异。 「那是……那个吧?」眼镜女追问。 「……呃,『相坂』学姐?」 「什么事,内田同学?」 「那玩意,该不会就是……」 「是呀,这是结婚戒指。」 相坂澪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露出满心的笑容。 「虽然还没举行结婚典礼,不过已经去公所登记过了。」 「和也那家伙也真冲耶。」夏姬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用力点头。「从高中二年级一直到大学联考前拼命打工,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还真不能小看他哩。」 「请问,那位叫和也的人是……」 「没错,是我丈夫。」 澪以略带羞涩的表情回答道,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活在幸福的世界中。 「我们两个都还是学生,而且他念的是东京的大学……呃,我以前没提过这件事吗?」 这群社团的学弟妹们,除了一人以外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没听说过』。 「这个嘛,事情是这样的。唔,呃,我高中毕业时,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然后就把结婚登记用的文件与戒指交给我……还说『很抱歉暂时无法举行正式仪式』。礼服则是一位对我有恩的学姐偷偷帮我准备好的,所以,我们就在克难的情况下宣了誓……一直到今天。我跟他有两个礼拜没碰面了,听说他今天要为我下厨……」 房间内的众人都忍不住抱 以『唉……』的反应,对已经陷入甜蜜思绪的澪不知该如何是好。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真是够了』的表情,还对于这种乱放闪光的行为感到很不耐烦。当然,其中只有一人的反应不太一样。 「……我们的青春真苦涩啊。」 「……没想到学姐竟是这种人。」 「……畅饮会改成安慰大会算了。」 ……此外。 在这之后,相坂澪对于与丈夫的新婚生活、依然陶醉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 2 这条路上没什么车子。我从距离最近的公车站下车并走了十五分钟以上,半途遇到的车辆用一只手便可数完。自两年前隧道开通后,车流便几乎都被引到隧道那了。于是这条沿着山坡蜿蜒而上的旧道,便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抹除。 我擦擦汗,从后背包中取出饮料。瓶子里的一半液体已经被我喝进肚了。照这种情况下去,在回程的路上我恐怕就会因缺水而发狂吧。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重点在当下,至少现在我的喉咙就已如同沙漠般干渴。我将矿泉水灌入喉咙中,并遥望着在刚才暂停脚步前持续步行的山路。 山路尽管蜿蜒曲折,但并没有复杂的岔路。然而,在炎热高温制造出的海市蜃楼中,我总感觉自己迷失在一座无限的回廊迷宫里。我的右手边可以看见为了防止土石崩落、固定在山坡斜面上的金属网,左手边则是苍郁的广阔森林。森林几乎全是由杉木组成,每一棵树的树枝都像死狗舌头般无力地垂向地面。 我将矿泉水的盖子重新旋好,把背包的肩带调整妥当,再度于炎热的日照下展开这趟步行之旅。 『京都府的深山中』——虽然这句话只是在单纯说明地点,但听起来就给人一种神秘的印象。然而,实际位于此处的我乍看下至少无法在这里发现什么明显的特色。所有神秘性或浪漫之类的玩意都被口渴与闷热给打败了。就如同『热死人的夏天山上』这句话所形容的一样,这里的风景很普通,普通到任何人都能想象出来。里面既没有浓密的雾气,更没有天狗之类的怪物,只有吵死人的蝉鸣半永久性地在我耳边打转。 即使当我抵达目的地,眼前的景致依然比我想象中还来得普通。这里有一条双线道,那是白色标线已经有些磨损的柏油道路。既没有竖立纪念碑也没有任何警告标示。我突然有种背脊发寒的感觉——毕竟这里死过三十人以上啊,但事实上,我眼前并没有出现任何诡异的幻觉。 「…………」 我稍稍默哀几秒钟后,便抬起头环顾四周。 道路护栏另一侧是平缓的斜坡,想要以步行方式走下去应该不成问题。我小心翼翼地离开车道、跨越护栏,来到野生森林的地面上。我一边闪躲杉树一边向斜坡下方前进,觉得这么走实在有点烦。尽管斜坡并不陡,但倾倒的朽木与巨石此起彼落地阻挡着我的去向,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闯入了。 等到我抵达山谷中原本以为很快就能看见的溪流时,我早就是汗流浃背。既然潺潺的小溪就在我面前,我当然二话不说地掬起水先洗把脸。这里的水沁心冰凉,稍稍舒缓了我的暑气。 从山谷底下向上看,我与刚才在道路上出发的位置已经有所偏移,于是我决定先加以修正。等到返回可以清楚看见刚才出发地点之处,我才将背后的背包放下,从中取出以塑料袋包裹的园艺用铲子。我用铲子挖了一个坑。虽然不是很深但已经够用了。要拿来埋一册笔记本这样刚刚好。 等我挖好洞以后,为了小心起见还在洞的周围放上一圈石头。等一切都就绪,我才从背包拿出一本笔记簿。这本笔记簿看起来十分普通,就跟大学生用来抄讲义的笔记本没两样。不过对我与她(澪)而言,这却是一本意味深厚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上用手写着『case of mio nishimane』等字样。 「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笔记簿的封面,就像在慰勉它的辛劳。 我是在刚升上高中二年级时发现这本笔记的,所以,那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原本就有一个专门对家人保守秘密的藏东西地点,结果在久违一阵子没打开那个地方后,我竟突然在里面发现了这本小册子。我读完笔记本的内容后,马上去找澪,并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她虽然跟我一样吃惊,但最后还是把笔记本中的内容详细解释给我听。 在那之后我跟她相拥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跟她登记结婚,并买结婚戒指送她了。只不过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着眼睛紧紧搂着她而已。 『这本笔记本就放在和也那吧。』澪如此建议道。『随便和也怎么处置。』她还如此补充。 那之后我就一直收藏着这本笔记簿,直到现在。因为我反复读了它无数次,所以外观看起来非常陈旧,比我自己考大学时用的笔记本还要破烂。哪一页上头写了哪些东西、贴着哪些照片,我只要闭上眼睛便能立刻回想起来。 至于为何如今要处理掉它,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懂。这是我跟澪认识的第五个夏天,她跟我应该都已经算廿十岁的人了。当然,我要处理它跟季节或第几年应该没有关联。我只是现在就想这么做而已。 我曾经问过我的同学——也就是当初制作这本笔记簿的女性。「你还留着呀?我以为你早就扔了。」结果她难以置信地如此回答我。当时她与友人介绍的男朋友只约会一次就被对方难堪地甩掉,且自从那次经验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差。 「跟那个无聊的男人才没有关系。不过我也真倒霉,竟然连这种无聊的男人都会抢先甩掉我,这种结局真是糟糕透了。」 「真正糟糕的应该是圣的想法吧,因为你一开始就以两人绝对不会在一起的态度面对他。」我冷静地指责道。 「你很啰唆耶。我们现在又不是在讨论这件事?你赶快把那本东西扔掉啦。」她企图模糊焦点。自从她弟弟到国外留学后,她发泄脾气的对象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让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洞穴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尽管只要是能生火的工具就好,但我并不想使用打火机,因为不用火柴就觉得气氛怪怪的;这种场合下气氛最重要了。 不过,我还是对自己单独前来处理笔记本这点感到耿耿于怀。当初应该找澪一起来才对。然而,她似乎早就将这段过去放下了,所以剩下的完全是我一人的问题。 我擦着火柴,点燃一团火焰。火苗转移到笔记本上后,我站在洞穴上方俯瞰着它熊熊燃烧的模样。没多久,以纸制成的笔记本就被火焰所吞噬。向上窜出的火舌简直就像一朵盛开怒放的鲜红花朵。 终于,一缕青烟冉冉而上。在湛蓝色的夏季晴天中,那就如同狼烟般格外显眼。 the cutting ple~case of mio nishimane~ file no.3 closed. 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自~ 各位朋友好久不见,我是翅田大介。 首先我要向各位道歉。既然开场白会说「好久不见」,就代表我跟上一本实在是间隔太久了。因为写这本书的人这段日子来不太正常,所以才会不停对内容进行修正,比预期中花了更长的时间。不过,说不定我能因此更成功营造出我想要的暗黑气氛,还请各位期待(喂喂)。 接着,我要向各位道谢。各位能在那么多本书中挑上拙作,真是让我感慨万分。不论我以多少言语都无法表达出此刻的感激,所以还是只能以这句陈腐的话带过——谢谢大家。 语言这种东西基本上就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不管使用多么大量的词藻修饰,想要百分之百传达情感依旧难如登天。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无法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词与词组合变成了一句话,话与话组合则变成了一个故事……我的这些(碎片们),不知传达了多少我想要表达的情绪给各位呢? 然而话说回来,这一系列故事的主旨其实非常简单。如果要让我用一句话描述,那就是『笨蛋到死还是学不乖』。 耶——这是在指男主角和也吗……总之,谜题揭穿了就是这么单纯。其实我原本还打算再花一本的篇幅来「压榨」他,各位很难相信吧?作者(我)竟然那么喜欢看到笔下的角色陷入不幸…… 而女主角浑也真是够倒霉了,仿佛背负了全世界所有的不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处在不幸的环境中才能让她安心。她给人的印象是那么纤细、梦幻,结果到了最后一幕却突然出现大转变,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啊。这应该都是托了绘制角色的も老师之福吧。此外本作与前作一样,我描写剧情的目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老师画出我心目中的澪。哎,身为作者的我在这方面实在是心满意足。辛苦您了,老师,另外还要向您说声谢谢。 总而言之,和也与澪还真是对多灾多难的情侣。他们仿佛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受苦了好久。不过,我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这件事,只要换个视点,或许看起来就像在爬一道很长的螺旋阶梯吧。而且话说回来,因恋爱而受苦不是本来就理所当然吗? 澪等人的故事(case of mio)在这里要告一段落了。或许将来他们还能在哪里与各位重逢也说不定。希望到时候各位依然能用泼冷水的目光对这对情侣吐槽。 二○○八年夏 翅田大介 各位朋友好久不见,我是翅田大介。 首先我要向各位道歉。既然开场白会说「好久不见」,就代表我跟上一本实在是间隔太久了。因为写这本书的人这段日子来不太正常,所以才会不停对内容进行修正,比预期中花了更长的时间。不过,说不定我能因此更成功营造出我想要的暗黑气氛,还请各位期待(喂喂)。 接着,我要向各位道谢。各位能在那么多本书中挑上拙作,真是让我感慨万分。不论我以多少言语都无法表达出此刻的感激,所以还是只能以这句陈腐的话带过——谢谢大家。 语言这种东西基本上就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不管使用多么大量的词藻修饰,想要百分之百传达情感依旧难如登天。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无法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词与词组合变成了一句话,话与话组合则变成了一个故事……我的这些(碎片们),不知传达了多少我想要表达的情绪给各位呢? 然而话说回来,这一系列故事的主旨其实非常简单。如果要让我用一句话描述,那就是『笨蛋到死还是学不乖』。 耶——这是在指男主角和也吗……总之,谜题揭穿了就是这么单纯。其实我原本还打算再花一本的篇幅来「压榨」他,各位很难相信吧?作者(我)竟然那么喜欢看到笔下的角色陷入不幸…… 而女主角浑也真是够倒霉了,仿佛背负了全世界所有的不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处在不幸的环境中才能让她安心。她给人的印象是那么纤细、梦幻,结果到了最后一幕却突然出现大转变,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啊。这应该都是托了绘制角色的も老师之福吧。此外本作与前作一样,我描写剧情的目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老师画出我心目中的澪。哎,身为作者的我在这方面实在是心满意足。辛苦您了,老师,另外还要向您说声谢谢。 总而言之,和也与澪还真是对多灾多难的情侣。他们仿佛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受苦了好久。不过,我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这件事,只要换个视点,或许看起来就像在爬一道很长的螺旋阶梯吧。而且话说回来,因恋爱而受苦不是本来就理所当然吗? 澪等人的故事(case of mio)在这里要告一段落了。或许将来他们还能在哪里与各位重逢也说不定。希望到时候各位依然能用泼冷水的目光对这对情侣吐槽。 二○○八年夏 翅田大介 各位朋友好久不见,我是翅田大介。 首先我要向各位道歉。既然开场白会说「好久不见」,就代表我跟上一本实在是间隔太久了。因为写这本书的人这段日子来不太正常,所以才会不停对内容进行修正,比预期中花了更长的时间。不过,说不定我能因此更成功营造出我想要的暗黑气氛,还请各位期待(喂喂)。 接着,我要向各位道谢。各位能在那么多本书中挑上拙作,真是让我感慨万分。不论我以多少言语都无法表达出此刻的感激,所以还是只能以这句陈腐的话带过——谢谢大家。 语言这种东西基本上就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不管使用多么大量的词藻修饰,想要百分之百传达情感依旧难如登天。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无法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词与词组合变成了一句话,话与话组合则变成了一个故事……我的这些(碎片们),不知传达了多少我想要表达的情绪给各位呢? 然而话说回来,这一系列故事的主旨其实非常简单。如果要让我用一句话描述,那就是『笨蛋到死还是学不乖』。 耶——这是在指男主角和也吗……总之,谜题揭穿了就是这么单纯。其实我原本还打算再花一本的篇幅来「压榨」他,各位很难相信吧?作者(我)竟然那么喜欢看到笔下的角色陷入不幸…… 而女主角浑也真是够倒霉了,仿佛背负了全世界所有的不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处在不幸的环境中才能让她安心。她给人的印象是那么纤细、梦幻,结果到了最后一幕却突然出现大转变,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啊。这应该都是托了绘制角色的も老师之福吧。此外本作与前作一样,我描写剧情的目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老师画出我心目中的澪。哎,身为作者的我在这方面实在是心满意足。辛苦您了,老师,另外还要向您说声谢谢。 总而言之,和也与澪还真是对多灾多难的情侣。他们仿佛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受苦了好久。不过,我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这件事,只要换个视点,或许看起来就像在爬一道很长的螺旋阶梯吧。而且话说回来,因恋爱而受苦不是本来就理所当然吗? 澪等人的故事(case of mio)在这里要告一段落了。或许将来他们还能在哪里与各位重逢也说不定。希望到时候各位依然能用泼冷水的目光对这对情侣吐槽。 二○○八年夏 翅田大介 各位朋友好久不见,我是翅田大介。 首先我要向各位道歉。既然开场白会说「好久不见」,就代表我跟上一本实在是间隔太久了。因为写这本书的人这段日子来不太正常,所以才会不停对内容进行修正,比预期中花了更长的时间。不过,说不定我能因此更成功营造出我想要的暗黑气氛,还请各位期待(喂喂)。 接着,我要向各位道谢。各位能在那么多本书中挑上拙作,真是让我感慨万分。不论我以多少言语都无法表达出此刻的感激,所以还是只能以这句陈腐的话带过——谢谢大家。 语言这种东西基本上就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不管使用多么大量的词藻修饰,想要百分之百传达情感依旧难如登天。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无法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词与词组合变成了一句话,话与话组合则变成了一个故事……我的这些(碎片们),不知传达了多少我想要表达的情绪给各位呢? 然而话说回来,这一系列故事的主旨其实非常简单。如果要让我用一句话描述,那就是『笨蛋到死还是学不乖』。 耶——这是在指男主角和也吗……总之,谜题揭穿了就是这么单纯。其实我原本还打算再花一本的篇幅来「压榨」他,各位很难相信吧?作者(我)竟然那么喜欢看到笔下的角色陷入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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