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目的巫女》 一、火中 火焰已经沿着柱子攀上天花板。着火的木架坍塌掉落,并擦过躲在丝芳的伊月鼻尖。 「——咿!」 发抖的伊月惊叫出声。火星扎刺皮肤,浓烟刺激着眼鼻,喉咙更像灼烧般疼痛,令伊月撑着地面咳到几乎快吐了。 坑炉另一侧的地板吱嘎作响。 原本蹲成一团的黑影缓缓站起.烟雾所笼罩的轮廓虽然呈现人的形状,却非常高大,头部几乎要撞上横梁,覆盖在皮肤上的黑亮鳞片更倒映出火焰颜色。 黑影转过身来。 让人联想到青蛙或蜥蜴的血盆大口上,仍挂着伊月母亲的上半身,下半身则早已被完全吞入并排的獠牙深处。母亲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胸口、脖子和脸都染上了红黑色。 「唔、啊啊。」 伊月的喉咙再度挤出声音。 黑色蜥蜴瞪着伊月,慢条斯理地咀嚼嘴里的东西。口水声与木头燃烧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 蜥蜴终于嚥下伊月的母亲后,眯着眼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打起咯来;纠缠在獠牙上的黑色长发自嘴边垂下,鳞片上沾满了鲜血。 「啊啊啊。」 伊月呻吟出声。 她觉得蜥蜴人在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握住某个东西起身,半途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跌倒。 她握住的,是一把光是握柄就和幼小的伊月等高的板斧,再加上作为斧刀的宽铁片,这实在不是一个小女孩拿得动的东西。 蜥蜴嘴角弯曲,喉咙发出嘎噗声。 它在笑。 居然—— 「把母亲」 蜥蜴拖着长尾巴慢慢地靠近,背对着火焰的巨大身躯宛如一堵黑影,只有眼睛发出白光。 「别过来!」 伊月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力量,只是无意识地拾起手臂,将板斧举到头上。 往前倾倒的伊月顺势挥下手臂,厚实的斧刃划破空气。 「铿」地一声,被鳞片弹飞的斧刀插入地面,火焰接着在转眼州将木柄吞噬 蜥蜴的脸已经来到伊月正上方。它每笑一次,唾液就会从獠牙缝滴下。 「呀啊啊啊!」 ——会被吃掉。 ——会和母亲一样,被吃掉。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找到了!还有一个生还者!」 突然,背后——有声音从土墙另一侧,也就是房子外面传来。 蜥蜴跟着停下动作。 「里头的人,趴下!」 听到外面的吼声,伊月反射动作抱膝缩成一团。 背后响起土石崩塌的声音,土块跟着掉在背部和后颈上,接着在伊月身旁捲起了一阵向外吹去的风。 抬头一看,土墙上开了个大洞。一只纤细的手臂伸进洞来抱住伊月的身体。 「呀、呀啊啊啊!」 「喂、别乱动!」 从墙上的洞被拉到外面的伊月摔在土地上,火焰灼热的皮肤接触夜晚的空气而厌到刺痛。 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自家屋顶被火焰吞噬,爆出火星。 ——烧掉了。 不只伊月家,连对面的房子、仓库、马厩,以及有着神社的镇守之森也全都陷入一片暗红色火海中。 ——整个村庄都烧掉了。 接着,突然有人捉住伊月的后颈,拖着她远离燃烧中的房子。 「退开。要出来了。」 身旁响起了刚才的声音。伊月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全白人影站在那里。是个白衣童子。年纪大概比伊月长两岁,黑色长发扎在背后,只有束发的发带是不输火焰的鲜红色,手上则拿着锋利的太刀(注:刀长:尺以上的日本刀)。 「围住!」 伊月的周围响起呼应童子命令的脚步声。环顾四周,就看见一群——十来个高大的白衣男子,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戈.与童子一样,只有桦(注:从眉膀绕过腋下在背丝交叉打结,用来固定和服袖子的绑绳)和腰带是将白衣衬托出来的红色。 ——是火护众。 ——火护众来了。 坍塌声轰然响起。 转头一看,伊月家的屋顶坍塌、没入火焰和黑烟之中,掀起的热风袭上脸庞。 黑影自火焰中现身,鳞片像沾了水似的闪闪发光。 「原来是赫舐。还真肥嫩呢。」 童子喃喃说完,举起刀尖对着蜥赐大喊: 「捉起来!」 男子们听命冲出,举戈朝蜥赐人——赫舐的身体杀去。 就在戈尖即将刺入鳞片时,赫舐挥动起那对粗大黝黑的手臂,一名白衣男子身体折成两半飞到半空中,折断的戈插入地面。 其他男子不退缩,大吼着举戈朝赫舐的脚和侧腹刺过去,然而那比人类大上一倍的身躯却丝毫不为所动。 「攻击脚跟!」 童子也大喊并跑上前,在赫舐面前跃起,噼落的太刀划开了火焰和黑影。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蜥蜴自张开的大口中.发出令人浑身寒毛直竖的惨叫,让伊月不自觉捣住双耳。 赫舐一手按着眼睛的伤口,另一只手臂发狂乱挥,用手指抓住半空中的童子,将他的脑袋朝地面摔去。 接着甩动大大的尾巴,扫倒白衣男子们。 「四面包抄!别让它动!」 童子拄着太刀起身大喊,但可以看见他的右半张脸已是沾满鲜血。 圆粗的蜥赐尾巴再度将正要站起的男子们扫倒。面对这个怪物,人类的身体简直像凭气息就能吹飞的纸凋. ——打不过它。 ——就算火护众联合起来也打不赢 伊月用双手遮住了眼睛。这时候—— 数道光划破头上的黑暗。 彷彿成千上万的铃铛同时响起的震耳欲聋声,掩盖了一切。 那一道道光线在赫舐胸口集结成束,化为竖立在那的一支箭,箭羽燃着红光。 覆盖着鳞片的身体一阵僵硬、痉挛,双爪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响箭到!」童子高声喊着。 「响箭到!」男子们跟着唱和。 他们举戈一齐朝赫舐的侧腹刺去。赫舐虽然虚弱,但仍挣扎着想甩开众人。 伊月左腹发烫,有股头皮发麻的预厌.,就在她再次仰望夜空的瞬间—— 比刚才强烈鲜明了几千倍的光束飞了过来,吹跑了夜晚和烈焰。 * 不到十秒,蜥蜴的身体已经熔化殆尽。 熔化掉落的鳞片和肉块在地面众成一滩后,勐烈烧起青白色火焰,并吞没了白衣男子们。 「啊、啊啊」 伊月忍不住遮住眼睛。 刚才的童子以太刀代替拐杖拖着脚靠了过来。 「妳有没有受伤,」 「啊、火、火把、火、人——」 伊月颤抖的指头指着青色火焰。白衣男子们在火焰中蠢动着。童子勉强转过头去瞥了一眼,接着立刻回头并笑了起来。 「别担心.火目的灼箭不会伤害人。烧起来的只有化生。最重要的是必须像那样捣碎化生的骨头才行。」 「——灼、箭,」 「第一支是响箭,用来锁定化生;第二支是灼箭,藉由火焰送化生上西天。对了,妳没有受伤吧?」 伊月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两名年轻的白衣男子从通往村里的路上跑来。他们拿的不是戈,而是斧。 「丰日大人,我们已经砍树制止森林大火蔓延了。」 一人气喘吁吁地报告。 「可是房舍已经全都烧光,找到的全是焦尸或散落的手脚,生还者啊、那个」 男人因注意到蹲在地上的伊月而变得支支吾吾。 「无妨,继续报告。」 名叫丰日的童子冷漠催促。 「呃、嗯。」 年轻的白衣男子来回看看伊月和丰日,一边低声继续说…… 「没有找到任何生还者。连牛马都给一只不剩地吃光了.」 「其他化生呢?」 「可以确定只有这一只。从位在角落的村长家已经烧光研判,那只化生八成是从山脚下开始一户户依序攻击。」 「是吗,有劳你了。」 丰日把太刀插进脚边的土里。 看了一眼被火焰吞没的伊月家说: 「一只赫舐就毁掉一个村落啊。」 「——骗人。」 这是伊月的声音。 她一开始还没发现那是从自己喉咙说出的话。 「骗、骗人的。」 伊月抓住丰日的袴萝(注。袴是和服的下半身,类似裙子或裤裙) 「大、大家明明还在神社里玩踢石子;去山里挖芋头挖到手发痒;追赶乌鸦、踩踏毛虫。母亲用涩栗子烤麻得给我吃,却——」 ——那家伙却来了。 ——房子烧掉了。 「骗人的。」 「是真的。」 童子的脸就在伊月面前。虽然染着鲜血和煤炭,仍看得出他的肌肤雪白柔滑,眼眸是深邃温柔的绿林色。 他的手轻轻放在伊月头上。 「只剩下妳了。」 「骗人!」 丰日突然抱住伊月。伊月脸上厌觉到麻布的粗糙冰冷,以及隔着麻布的温暖肌肤。 她冷不防落下眼泪。 「母亲她——」 ——被吃掉了。 ——大家都被吃掉、被烧死了。 「我、我一直看着」 温暖的手抚摸伊月的头发,让她更是止不住眼泪。 「我、什、什么也!」 ——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一直看着。 搂着伊月的手臂充满力量。 「妳很坚强。」童子说。 伊月泪眼婆娑地抬头。 「面对母亲的过世,妳流下的却是悔恨的泪水。」 丰日的手指擦拭伊月的脸颊。 「我也同样心有不甘。明明有这么多火护——却连一个村民也救不了。」 丰日放开伊月,粗鲁地拔起插在地上的太刀。 伊月突然注意到丰日握的不是刀柄,而是刀刃根部.丰日一用力握拳.红黑色的液体便渗出 指尖流下刀刃。 「不、不要这样,血、血——」 伊月想走近丰日,却因为他锐利的眼神而吓得呆立在当场,喉咙也哽住说不出话来。 「火护众到底有什么用?」 伊月觉得丰日好像快哭出来了。 「没有这回事,至少、我、我、你们——」 ——你们救了我。 伊月话不成句,但丰日似乎懂她想说什么。他保持悲伤的神情开口: 「不是我们的力量救了妳。」 「咦?」 伊月正想反问,就看到手持戈的白衣男子们全都回到这里。蜥赐身体发出的青白色火焰几乎消失,只剩火苗在地面摇晃。而在其后方,原本是伊月家的土块和木头残骸仍然熊熊燃烧着。 「丰日大人,这位——」 其中一名白衣男子看着伊月说: 「——是『御明』吗?」 ——御明? 丰日点头,收刀入鞘后转向伊月。 「妳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个问题,伊月眨着眼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伊、伊月。」 「这样啊,伊月。我是火护众『以『组的丰日,是来接妳的。」 「接、接我?」 「在妳身上某处应该有排成五角形的红星胎记。妳知道吗?」 吓了一跳的伊月伸手摸向左腹。 丰日走向她。 「失礼了。」 没等伊月回话,丰日便伸手掀开伊月烧焦的衣服,露出她的上半身。 「咿呀!」 伊月忍不住怪叫. 「喔喔。」 白衣男子们发出讚叹. 「直一是漂亮的火目式(注,火目印记)」 甚至有人双手合十膜拜。 跟着低头看向自己侧腹的伊月吓了一跳。打出娘胎就存在的深红色五星胎记,此刻正闪耀青白色光芒。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仰望丰日。 「这、这怎么」 「妳能够活下来,不是因为我们及时赶到,是因为闻到这印记味道的赫舐感到迟疑,决定晚点再吃妳的关係。」 丰日温柔地整理好伊月的衣服后,跪在伊月面前。这回换丰日仰望伊月。 「妳有成为火目的资格。」 伊月什么话都回答不出来。突然听到这些,让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火护众。 化生。 山目。 对伊月来说,这一切直到昨天为止,就像皮影戏一般,仍只出现在村长说的故事里。 伊月说不出话,只是不知所措地摇头。 丰日起身退后一步。 「妳拥有力量。」 他沾着鲜血的脸上依然满是悲伤。 「火护众能做的事太少。找到化生、压制行动、帮助人们逃跑、灭火,只有这些。可是——」 火目能够消灭化生,能用灼箭烧死它们。」 丰日说到这里停住,咬了咬下唇。 ——如果我也拥有那股力量。 伊月似乎听到丰日这么说。 丰日把这些话嚥下,改口说了: 「妳愿不愿意成为火目?」 伊月再度看向烈焰中的家。残留在自家前方土地上的青白色火焰,在最后勐烈地燃起,接着消失。 ——那家伙吃了母亲。 ——吃了村里所有人。 她回望丰日。 「我、能够杀掉那东西?」 丰日的眼神透着些许悲伤。 「妳可以。」 接着他伸出手。 房子的火势转强,发出木材裂开的声音。剩下的柱子在火焰中倒下,屋顶崩塌落下所激起的大量火星在黑夜里飞散。 伊月点点头.轻轻握住丰日的手。 ——这是七年前的故事。 二、火垂苑 伊月轻轻推开木门来到了围墙外。四周一片昏暗,空气冰冷潮湿。因为刚洗完澡,润湿的头发感觉沉甸甸. 四月已经过了一半,但早晨的空气依旧寒冷。伊月很喜欢这个每天早上由淨身开始的早课。因为觉得这样才不会送懈。来到火垂苑后,她连续三年每天不断反覆同样的事情,却一点也不以为苦。 背起弓和箭筒,踏上竹林间的石阶。安静的黎明时分能闻到潮湿土壤味。 没多久便来到空旷的小丘顶。 京都的早晨总是浓雾笼罩。按理说四周应是一片如棋盘般整齐分割成四条大路、四座皇城的街景,现在却只能看到微暗中混着霭雾。 往左边仰望,就看到一个矗立雾中的高大黑影。那是烽火楼——火目居住堕局塔,位在京都中央、皇室内宫的正中间,守护国家安宁。 青白色火烙垄局塔的尖屋顶上摇晃,证明火目的力量持续运作,不曾停歇。 ——总有一天,我也要登上那里,成为火目。 伊月所站的位置紧邻内宫外侧,但不知足雾气还是气势的关係,烽火楼看起来相当遥远。 伊月朝火目深深一鞠躬后,转身背对烽火楼。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 举起弓,从箭筒里拔出一支箭.装在前端的箭镞是大颗银杏状的木头——是镝矢(注:响箭的一种)。是在放箭后,让空气穿过箭镞上的气孔以发出除魔笛声的箭种。 伊月把弓局举过头,在慢慢放下的同时拉开弓弦。 屏气凝神。 伊月问弓。 不是伊月「自主放箭」,必须等待箭「自动离开」的时机—— ——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箭已经飞往东方天际。尖锐的声音随着箭矢拖出长长的尾音。箭在雾上开了个洞,遗能从那个洞看见黎明澄澈的天空。 伊月的腹侧发热,红色的五星胎记——火目式正发动着。 「灼!」 语毕,东方天空啪地亮起小火,接着在燃烧殆尽后立刻消失.伊月放出的镝矢冒出了火,从这里看不见落下的灰烬。 彷彿要吹散白雾般,第一道曙光自东方的连绵山丘那儿射出。 伊月送了口气。清晨的「奉射」只是仪式,但若有所迟误,就觉得早晨彷彿不会降临京都。 放下弓时,伊月才注意到弓弦正中央快断了。 ——难怪刚才的奉射如此漂亮。 伊月露出了苦笑。 听说某流派认为,最自然理想的状态是箭在弓弦断裂的瞬间离弓。 其实她昨天就隐约感觉弓臂力量减弱。 ——早知道该早点换弦。 后悔的伊月步下石阶,返回火垂苑。 * 火目的正式职称为「火督寮正护役」。任期间都关在京都中心的烽火楼楼顶中,只要化生一出现,就放出能飞往国土任何地方的破魔火矢消灭它。 火目的任期直到火目式的力量用完为止,所以有个人差异,最长可达二十余年,最短也有不到两年的例子。 要消灭化生只能靠火目的力量,因此这位置绝不允许空缺。话虽州此,火目的力量却只能授予一人。 因此宫里必须经常同时培养好几位具备火目资格的女孩,当现任正护役退位时,天皇就会由这些候选人中选出最优秀者即刻接下正护役的职责。 伊月也是「御明」——也就是火目候选人之一。 位在内宫东侧的「火垂苑」是训练御明的地方,里头有御明和照顾御明的女官生活起居所在 的寝殿,以及弓场殿(注:天皇观赏射箭表演的地方)。 伊月一走入弓场殿,便看到一个黑长发背影,身着跟自己相同的白衣朱袴巫女服,坐在木製 的射箭处。 「新的弓弦中央缠了麻绳,要用用看吗?」 女孩在说这句话时完全没看伊月。 「妳怎么知道我的弓弦断了?」 「因为弦声不对劲。」 女孩拿着草鞋替膝上的弓弦涂上松脂,接着回答。 「佳乃是顺风耳。」 伊月嘟起了嘴。 「我的眼睛这样,耳朵自然比较灵敏。来,拿去。」 佳乃转身把捲在藤枝圈上的替换弓弦递给伊月。她虽然露出微笑,双眼却是闭着, 佳乃的眼睛看不见。伊月不晓得她是打出生就这样,或是后天发生意外才失明。 「不用了,弓弦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 「可是伊月不擅长保养弓弦,上弦蜡时也很乱来,所以弓弦总是很快就断掉。 「吵死了。」 为了避免佳乃继续啰唆,伊月赶紧抢过替换的弓弦.佳乃轻声地笑了笑,并拿起自己的弓。 「妳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在弓场殿?」 伊月边换弓弦边这么问。 「不行吗,我好歹也是御明耶。」 「还敢说。我从没见过妳拉弓。」 「哎呀.新年的鸣弦仪式上不是拉过?」 ——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而且那次也没射箭,只是拉响弓弦而已. 伊月在心中嘟嚷。 「今天是献火仪式,我王少必须先保养一下弓才行。」 「什么献火仪式?」 「效,妳没听丰日大人说吗?」 佳乃把弓横放在腿上。 「有新的御明要来,是欢迎她加入火垂苑的仪式。」 「啊啊我忘了。」 伊月换上新弓弦,起身空拉几下弓以确认触感。刚装好的弓弦用起来较不顺手。 「妳不会期待新伙伴的加入吗?」 「有什么号期待,我又不是来火垂苑玩耍的。」 佳乃再度偷笑。 「那位新人听说是长谷部大人的干金。」 「谁是长谷部?」 佳乃的纤纤柳眉垂成八字形。 「再怎么闷头躲在火垂苑里勤练弓箭,也该有个限度吧。」 「抱歉,我这只山猴和佳乃不同,怎么可能知道朝廷贵族的事。」 「唉呀唉呀。」 佳乃掩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因为直线上升的怒气,让伊月不耐烦了起来。 「我忍不住想像伊月像猴子一样在树梢飞盪的模样,就觉得可爱到想拿网子抓住。」 「笨蛋。」 「对不起,我看不见.一个不小心就会胡思乱想。」 ——佳乃以为素未谋面的我长得像猴子吗? 毕竟要怪自己先提起猴子,伊月难为情地转开原本面向佳乃的视线,从箭筒抽出甲乙箭(注。甲乙两箭为一组,甲箭左旋,乙箭右旋)。 「长谷部家在西国拥有许多座山。上次火烧京都后,由他们家一手扛下重建工作.因而拔擢到从二位(注:日本官阶。「从三位」以上被称为青,也就是所谓上级贵族的位阶)。」 「嗯。」 伊月不厌兴趣地回答。她引弓上弦.迅速朝旁边木台上的箭靶射出甲箭。这也是为了确认射箭的手感。 「说来这时期有新御明进入火垂苑也算特例。或许和背后有长谷部家族撑腰有关.不过——想必她身上一定有威力强大的火目式吧。」 佳乃唱歌似地说到这里停住。 伊月装作没在听,对箭靶放出乙箭。箭啪地一声插进稻草中。 「不期待吗?」佳乃又问了一遍。 伊月放下弓叹气。 「管她有名门做后盾还是怎样,都与我无关吧。」 佳乃收拾东西起身。 「刚才我听见牛车声从门口传来,她可能已经抵达了。准备去换正式服装吧。」 佳乃以弓代替拐杖蹭着地板走出弓场殿。 「这家伙搞什么?」 伊月烦躁地收回箭。 威力强大的火目式。 高官家的千金。 伊月从没想过要和别人竞争火目位置。本来御明彼此间是竞争对手,但因为佳乃甚至没在伊月面前练习过弓箭,所以伊月的竞争对象总是自己。 甩甩头赶走无聊的想法,把精神集中在箭道底端的箭靶上。 第一支箭,第二支箭。甲乙两箭流畅射出。 厌受着实在的手厌。 差不多已经习惯新的弦了。 接着她再次取出甲乙两箭。刚才佳乃所说的话,以及即将到来的新御明等等事情从脑海中消失。 伊月只专注于拉弓。紧绷神经,凝视箭靶,箭会在满弦时自己飞出去。 就在第五支箭离弓的瞬间.一个小黑影突然自箭靶后方防止流箭伤人的屏障上跌落。 「咿呀!」 黑影大叫。是人类。 ——会射中! 伊月下意识地别过脸去。 一片沉默. 没有任何声音。 她战战兢兢地拾起头。 一个小孩屁股着地摔在箭靶正下方。 伊月光脚跑进箭道奔向小孩。 等她靠近到能够分辨对方是女生时,那孩子正好翻身坐起。深蓝色的袍(注:有袖子的外衣)送垮垮的,红色单衣(注,穿在内衣外的单层和服上衣)也敞开露出胸口的肌肤。看起来刚过十岁的小女孩,正吓得直眨眼。 ——太好了,箭似乎没射到她。 伊月的脚步因安心而缓了下来。 接着,她突然注意到. 那名小女孩手上握着的——正是自己射出的箭。 ——刚才没有射中箭靶的声音,也没有射进土墙的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难道说, 「呼哇,吓死我了。」 小女孩发出滑稽的声音。 「笨蛋!」 伊月忍不住怒吼。 「怎么可以随便闯进射箭场!妳在想什么!找死吗!」 「咿呀!」 小女孩缩起脖子双手抱头。 「对不起!我听到弓箭的声音,忍不住就——」 ——就偷跑进来了吗, 「妳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禁宫喔。妳从哪里进来的,」 「呃、嗯,我迷路了。」 伊月心想她可能是哪位官吏的小孩吧。火垂苑就位在宣阳门(注:内宫东西中央的大门)内侧附近,这孩子很可能没看清楚门牌就闯了进来。 「妳要是被抓到而被砍头也没话说——」 「哇啊!好漂亮的弓!」 小女孩跳起扑上伊月的左手。 「让我摸、让我摸!」 「听我讲完,笨蛋!」 「咿呀!」 小女孩趴在地上像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真是」 伊月抓着小女孩的衣领扶她起身,帮她把乱糟糟的衣服重新穿好。 「啊,谢谢。」 「过来。」 伊月牵着小女孩的手回到射箭处。 一看到墙上挂着的弓,小女孩立刻眼睛闪闪发光地骚动起来。伊月轻压了她的肩膀要她坐在地上。 「妳叫什么名字?」 「——常和。」 「常和。妳家在哪里?」 「呃,嗯,那边,还是这边,」 自称常和的小女孩随便指了好几个方向,就在伊月因此仰天叹息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来了。 「躲起来。」 「咦?咦咦?」 伊月拉着常和的手臂将她往置物问里一丢。 在置物间木门关上的同时,女官也正好打开弓场殿侧边的出入口跑了进来。 「欸,伊月大人,您还没更衣吗?献火仪式要开始啰。」 「啊、啊啊,我刚才在准备弓箭。」 ——拜托妳快走。 伊月边祈求边假装冷静地答话。 接着,她突然注意到门外走廊嘈杂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 ——难道是有人潜入的事穿帮了, 「呃,是」 女官蹙眉低声说: 「长谷部家那位新来的御明已经到了,可是从刚刚开始就不见她的踪影。只不过稍没注意就」 这时置物间里传出尖叫。 「哇啊!有好多弓!啊,我没看过这种箭——呀啊!」 东西坍塌的声音掩盖了人声,弓场殿的地板跟着震动起来。 ——那个笨蛋! 用单手遮着脸,伊月甚至没有力气阻止女官跑向置物间。 门一开,置物间门内的地板上是成堆从墙上掉落的弓和倒下的箭筒。那堆东西动了动,常和的脸从底下露了出来。 「好痛」 「常和大人!原来您在这里!」 ——咦? 伊月一时间没能理解女官的话,只是看着在弓箭堆下傻笑的稚嫩脸庞。 「大家都很担心地到处在找您呢,真是!」 女官赶紧拉出常和,她身上的衣服再度变得乱七八糟而且沾满灰尘。 「那么伊月大人,我们先离开了!」 女官拖着常和自弓场殿飞奔而出。 ——那就是新来的御明? 伊月有好一阵子的时间,只能呆愣着望向散落在置物间地上的弓。 * 「御楔祓闭给比志时尔生里作世留祓户乃大神等诸乃祸事罪秽有良车乎婆给比清米给闭登」(注:进行洁淨除秽仪式被指名的神祇们,如有灾祸罪恶秽事,请断邪除投。) 佳乃低声吟唱祝词(注:祝词为祭神仪式上对神明说的话)的声音迴盪在火垂苑中庭。 伊月跪在佳乃身旁,握着立起的弓。 在伊月右手边,有个铺着深红色布块的圆形台子设在砂石上,常和就坐在上面。穿着白衣朱袴再加上箭羽花样的千早,(注:套在神官服外的巫女服装,长及膝,类似外褂),那姿态威风凛凛,根本无法想像她是刚刚那个跌得浑身泥沙的小女孩。 伊月左手边是一字排开的女官,每个人手里拿着装饰着白色流苏的戈。 祝词终于结束。 以佳乃后退一步为信号,伊月站了起来。 作为仪式场地的中庭中央,用木头堆出的巨大锥体上正燃烧着篝火。在烈焰后方可看到稻草扎成的人偶,但奇怪的是,这些稻草人偶全是头部朝下绑在竹竿支柱上. 伊月总觉得以祭神的器具而言,这也未免太粗糙诡异了。 她拿起缠上白布的箭,紧握住弓,注视着稻草人的腹部缓缓举起手臂. 伊月的眼睛与篝火的火焰及稻草人呈一直线. 虽然目标比弓场殿射惯的箭靶近得多,伊月却很紧张。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实际在祭神仪式中射箭。 配合呼吸用力拉开弓弦,弦的紧绷与四肢的紧绷几乎融为一体。 腹侧——火目式宛如燃烧般发着灼热。 离弓。 弓如同生物般鼓动心跳,送出的箭破空贯穿火焰正中央。在箭 刺入稻草人身体的瞬间,人偶也跟着被烈焰吞没。 当然,那不是箭在穿过篝火时染上的火焰造成的。虽然表面上是如此,但事实上那是伊月的火目式力量。 「哇啊」 常和的声音打乱了凝滞现场的紧绷空气。 女官们一同瞪着圆台方向。伊月厌觉自己真的听见她们的锐利目光刺到常和身上的声音。兴奋地正要拍手的常和,也因这犀利的目光连忙端正坐好。 女官们若无其事地列队静静走向燃烧中的稻草人,首先将其包围,用手中的戈刺向人偶。 ——原来,这是在模拟讨伐化生的过程啊。 伊月突然这想到了这件事。 自己在三年前进入火垂苑时也参加过献火仪式,但当时仪式只到佳乃吟咏祝词,后面的步骤全部省略,原因是当时没有负责射术的御明。 虽然早听说过内容,但实际目睹是非常血腥的祭神仪式。 遭无数支戈刺穿的稻草人自竹竿上被拆了下来,并拿到常和坐的圆台底下。 火焰烧得更加剧烈,高度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 常和起身。 接着毫不迟疑地从圆台上跳入火焰之中。青白色火花四散飞起。 伊月屏息。 ——她直一的完全不害怕。 火目式的火焰只要稍加控制就不会灼烧人.虽然伊月也很清楚这点,但 「——妹背二柱乃神嫁继给比国乃八十国嶋乃八十嶋乎生给比八百万乃神等乎生给比手麻奈弟子尔火结乃神乎生给比手美保止被烧手石隐座志手夜七日昼七日吾乎奈见给比吾奈背乃人叩等申士心给比」(注:伊佐奈伎、伊佐奈美两神结婚,诞生国家、岛屿和诸神的故事) 佳乃颂着镇火祝词。 混杂常和踩踏稻草时发出的声音。 * 献火仪式在中午前结束。 正当女官们准备领着常和回到殿内时,佳乃叫住了她们。 「由我来为常和做介绍吧,毕竟今后我们将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各位就负责收拾善后.顺便早点准备晚餐吧。」 「您的提议很好,但是」 看见年长的女官支支吾吾,伊月觉得应该是在担心佳乃的眼睛吧。 「不用担心,伊月也会一起来。」 「咦咦?」 伊月不自觉大叫。她本来打算下午要快点回到弓场殿继续练习。 「如果是这样」女官微笑。 「来,常和、伊月,我们走吧。」 常和开心地追上迅速踏上对屋(注:寝殿建筑样式中.南方为寝殿,东西北方与寝殿相对的建筑称「对屋」)的佳乃,伊月则无奈地跟在她们后头。 「这里是寝室。」 佳乃一拉开门,常和马上探头看向里面。 「唔哇啊,好宽敞。直一棒!」 宽是很宽,但也不过就是没有任何摆饰品的木板房间,哪里棒了?伊月心想。 「听说在前任火目时代,这里是九位御明的寝室。」 「大家一起睡在这里吗?佳乃姊也是?伊月姊也是?」 常和的脸上闪闪发光。 「是的。连早餐和晚餐也一起。」 「哇啊!」 常和转向伊月,双手啪地一拍。 「好开心喔。自从被带到长谷部家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跟睡觉。」 「被带到长谷部家?」 佳乃不解地侧着头。 「难道说,常和不是长谷部家的小孩?」 「不是。」 这一瞬间,常和首次面色黯然。 「大官的使者来到我们村里和娘谈话,娘拿到钱很开心,接着我就被带来京都了。」 「欸。和伊月的遭遇类似。」 「和我完全不同吧。」 伊月以连自己都吓一跳的不悦声音反驳。 「从以前就经常这样,毕竟拥有火目式的女孩不可能全生在达官显要的家里,所以这些大官一找到能成为御明的女孩,就会纳为养女送入火垂苑。」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自己的女儿成为火目有那么大的好处吗?」 「伊月」 佳乃一时说不出话,但马上轻咳掩饰。 「我知道妳不谙宫中诸事。」 「直一抱歉呐。」 「但是妳连火垂苑属于后宫的一部分这件事都不知道吗,」 听到这,就连伊月也吓到了。 「不晓得。」 「所以这里才会禁止男性进入。另外,等火目结束任期后从烽火楼下来时.天皇将会迎娶她成为正室。」 「什么是。正室?」常和插嘴。 「也就是天皇正式的皇后。没有获选为火目的御明也多半会拔擢至后宫当天皇的侧室,因此出了火目的家族等于有机会和皇室结缘。」 「我完全没听说」伊月呢喃。 丰日一个字也没提到这些事。因为自己的丈夫人选居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定桉,着实让伊月咸到一阵愕然。管他是天皇还是谁,总之是素未谋面的男人。 「当新娘时可以穿漂亮衣服吗?」 常和开朗地说着。 「嗯,一定可以。好了,我们继续前进吧。火垂苑很大,再这样慢吞吞磨蹭.恐怕会赶不上晚餐喔。」 佳乃快步来到走廊弯过转角,伊月也连忙跟上。 「佳乃姊,妳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走得好顺喔。」 常和在通往弓场殿的走廊上这么说道。 佳乃放慢脚步.对常和露出微笑。 「因为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已经习惯了。伊月应该也能够闭着眼睛走过这条走廊喔。」 「好厉害!」 保持沉默走在两人后面,伊月总算明白自己从刚刚开始就心里不舒服的原因。这个名叫常和的小女孩实在太不客气了,居然对佳乃眼睛的事直言不讳。话说回来,佳乃居然没生气,这令伊月更加不快。 「这里是弓场殿。」 佳乃拉开走廊底端的木门。 「啊.这里刚才来过。」 「对。我听女官说了。听说伊月本来以为妳是定失的小孩,所以想把妳藏起来。」 佳乃以袖子掩嘴偷笑。 「是喔。」 常和轻跳转身。 「谢谢妳,伊月姊。」 「没什么好谢的。」 因为觉得有些难为情,伊月连忙推开两人,先一步走进弓场殿。 「在这里练弓就是御明的主要工作。」 「好宽广。」 弓场殿的确很宽敞。射箭处的宽度足以容纳约二十人同时比赛射箭。进门右手边的中庭就是 箭道,场地大得几乎能够做为跑马场。 「我想试一下弓。」 常和垂涎看着墙上的弓。 「妳穿着干早,没办法射箭吧。」 干早是长及膝盖的上衣,并不适合射箭. 即使如此,常和仍站到射箭处边缘的射手位置上,空手摆出持弓姿势。 「奇怪?」 她看向伊月。 「伊月姊,箭靶在哪里?」 「妳在说什么?箭靶不就在那里吗?」 她指向土墙前的彩霞靶。彩霞靶是白墨二重圆的箭靶,但由这距离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到朦胧的灰色圆形。 「咦,那是箭靶?」 「什么意思?」 「那么大的靶有什么好练的?每个人都能射中那种箭靶吧。」 伊月好一阵 子没能理解她的话。 「我还以为御明的练习应该更辛苦哩。」 但在明白的瞬间,伊月便火冒三丈了起来。 「常和,你在长谷部家使用的是哪一种靶呢?」 「嗯,就是把钢铁做的耙子像这样竖在地上,从右边开始依序射耙子尖端……啊,伊月姊,你要去哪?」 伊月快步走出弓场殿。 在弯过转角时,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伊月,等一下。」 但这句话并没让伊月放慢脚步。然而那「呀啊!」的尖叫声,却令她反射性回头。 因为没能弯过转角,佳乃的身子自走廊的扶手探出,几乎快摔进中庭。 伊月连忙跑上前去扶起佳乃。 「笨蛋,谁叫你要用跑的。」 佳乃抱住伊月。 「谁叫伊月不肯停下来。」 难得听见她的语气微愠。 「怎么了吗?今天的伊月不太对劲喔,脾气怎么那么冲呢?」 佳乃双手绕在伊月的脖子上问道。幸好佳乃看不见——伊月突然冒出这种要不得的想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此刻正逐渐泛红。 「可能是早餐消化不良,胃不舒服吧。」 「你早餐明明只吃了酱菜啊。」 「……正、正好那个来。」 「你应该还有十天才会来。」 为什么连这种小事都记得那么清楚——伊月忍不住这么想。 「——和那家伙在一起,我就是会莫名光火。」 伊月没办法,只好老实招供。 「她举止轻浮,说话又没礼貌——」 「不对吧?」 佳乃凑近伊月的脸,打断她的话。 「是因为你很不安。」 「——不安?」 伊月挣开佳乃的身体。 「对什么?」 「你知道弓场殿的仓库里收着战斗时使用的铁耙子吧?」 「知道又怎样?」 「那是过去的御明们用来练习射箭的标靶。因为用那种练习太过严苛,所以现在已经不使用了。虽然我觉得那只是传言,但听说常和在长谷部家受过相当严峻的训练。」 「你想说什么?」 「你一定很怕吧?怕输。」 伊月转身背对佳乃。 「我去换衣服。该介绍的都介绍完了吧,我要去练弓了。」 「要不要来场比赛呢?」 伊月停下脚步。 回头。 「因为你不清楚对手的程度,所以才会感到不安。就用弓箭来比划一下吧。」 「……我没有特别……」 「伊月姊?你怎么了?」 常和自走廊转角现身。 伊月正打算转身离开,佳乃却拉住了她的袖子。 「喂,放手,佳乃。」 「常和,晚餐后我们来场比赛好吗?」 无视伊月的抱怨,佳乃笑着如此说道。 「比赛?」 「就是比赛射箭。伊月说想看看你的实力。」 「我才没说过那种话!」 「哇,好像很有趣!」 常和雀跃地如此回答。 「我去换衣服、准备弓箭!」 发出啪答啪答的脚步声,常和大步跑过两人身旁。 常和的身影消失后,空气一下子恢复宁静。 「你想做什么?」 「呵呵,真叫人期待。」 佳乃没回答伊月的问题,径自踏出脚步离去。 「喂,佳乃!」 伊月也稍微加快脚步追上佳乃。 「我只是想知道常和的实力罢了。」 「为什么?你完全不练弓箭,对火目似乎也不感兴趣啊?」 「我对继承火目位置确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进火垂苑来?」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呵呵——佳乃含笑说着。 「真希望能快点听见常和射箭的声音。你也是吧?」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和她比赛呢?」 「难不成你怕输?」 佳乃说完这句话便停下脚步,保持背对着伊月。 「不比也可以喔,你只要说自己在晚餐过后要躲在房里练书法就好。我想常和一定会笑着忘了比赛的事。」 「我比就是了!」 伊月叹着气说道。 「我比!我在火垂苑这三年可不是玩玩而已。」 她的左腹开始发热,火目式正燃烧着。那团热彷佛要破肚而出。 「怎么能输!」 * 傍晚的奉射结束后,伊月没吃晚餐,选在钓殿(注:寝殿建筑南边靠池塘的凉亭)打发时间。因为总觉得与常和面对面会很尴尬。 钓殿位在突出中庭的穿廊底端,四面只有柱子没有墙壁,能够一览庭园大池。 夕阳已经几乎西沉,中庭沉浸在夜晚的气氛当中。黑漆漆的水面上清楚浮现上弦月的倒影。 伊月坐在矮栏杆上,双脚垂向池塘那一侧。 赤裸的双脚感受着清凉的夜风。 旁边柱子上靠着一把从弓场殿仓库拿来的耙子。 虽说是耙子,却不是用来打扫庭院的那种可爱竹制品。与伊月身高差不多高的柄上缠着锁链,顶端有四根威风凛凛的铁爪,这是水军用来勾住并拉近敌方船只用的兵器。 伊月伸手摸摸锐利的铁爪尖端。 ——要用弓箭瞄准这么微小的目标吗? 她忍不住觉得那小女孩会不会只是随口胡说。 「晚饭也不吃,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惊讶的伊月回头——一瞬间忘了自己在栏杆上——身体猛然倾斜。 「唔啊啊!」 钓殿的屋顶和星空快速掠过眼前,往漆黑的水面逼近。 鼻尖碰到冰冷池水的瞬间,手腕感到一阵疼痛,这时伊月的身体停了下来。 「怎么冒冒失失的……」 从白色衣袖下伸出的纤细手臂抓住了伊月的手腕。 被人用力拉起,使得伊月跌在钓殿地上。 「丰日大人,你、你几时来的?」 她搓着手腕站起来。 「刚到。有必要那么惊讶吗?」 「我可是连头发都湿了耶,你为什么每次走路都不出声啊?」 伊月倚靠在刚才坐的栏杆上,看着白衣童子耸耸肩回应。 他没带太刀,不过身上是伊月初次邂逅时穿的火护众制服,红色绑绳把长发系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背上。这时,伊月注意到他的白衣上下全被煤炭给弄脏了。 「好一阵子不见,你又长大了。」 「哪来的好一阵子,明明上个月才见过不是?」 「有这么回事?小孩子发育得真快,你的身高竟然已经超越我了耶。」 说着这些话的丰日自己看来也只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目前还不清楚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丰月跟七年前带回九岁的伊月时相比,完全没有变老。 「看你的样子,是刚猎杀化生完回来吗?」 「嗯。西国出现一大堆白弥,那是四眼狐模样的化生。我们虽然派出了『以』组到『止』组的所有人马(注:原文为日文五十音中的『い』到『と』共19組,可说相当多人),但也花了十天才用灼箭烧光他们,每只化生都灵活得很。」 十天。 在这段期间内, 究竟烧毁了多少村落和田地呢? 「然而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有新的御明进来。我虽然很想回火护众总部睡大觉,但还是决定过来看一下新御明的长相。」 这时突然想起某事的伊月开口问道: 「丰日大人,你听说过火垂苑是后宫一部分这件事吗?」 「听过啊,你不知道吗?这里就连女官都是上等货色喔。」 丰日晃着双脚笑了出来。 「这里不是男宾止步吗?」 「男性进来会一污浊花色,这不是很浪费吗?」 「那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可以泰然自若地自由进出呢?」 「喔喔。」 丰日非常故意地以右拳击打左手心。 「我也会玷污花园没错,所以我都尽量只从围墙上偷窥。」 他呵呵笑着。 女官们似乎也只准丰日进出火垂苑。身为火护众首领的地位有这么崇高吗?伊月还不曾听过有人以宫职称呼丰日。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耙子可钓不了鱼喔。」 丰日拿起靠在一旁柱子上的耙子。 「啊啊,那是——」 伊月虽然有些犹豫,但仍把要与常和比赛射箭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唔嗯。拿耙子当箭靶啊,这么说来以前的确有这习惯。因为长谷部家族是突然发达起来的,所以我们只知道他们培养御明,却不晓得训练方法。可能是按照某本被束之高阁的虫蛀古书进行的吧。」 「佳乃说他们拿粗削的软木当箭镞。」 换言之,并非用箭矢刺中箭靶,而是让当作箭靶的耙子铁爪刺进箭镞。 「那又如何?你没有能射中的自信吗?」 丰日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转着手中的耙子玩耍。 「才没那回事!」 伊月立刻气冲冲地回答。 「我只是因为没试过不熟练罢了,所以才先拿出来让眼睛习惯一下。」 「直接到弓场殿试射一下不就得了?」 「我怎么能做那么丢脸的事!」 伊月无法忍受让常和看见自己练习的样子。 「你还是一样死不认输,只有这点没变。」 「要你管!」 丰日跳下栏杆,把耙子还给伊月。 「我刚见过新御明了。说叫常和?似乎是十二岁,和刚进来这里时的你同年呢。」 「对。」 「她连你那份鹿肉也吃掉了,还开心得手舞足蹈。」 光是想象那个模样,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忘了你的义务。射箭时,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存在。就只有你自己。」 说完,白衣背影便几乎没发出脚步声地往走廊深处走去。 ——只有我自己。 伊月倚着耙子伫立在原地。 伊月回到主屋后,发现大厅只剩佳乃和一位女官。 女官正把绢布盖在佳乃的眼皮上,慢慢地推揉着。晚餐过后是佳乃治疗眼睛的时间,地上摊放着好几种用纸包着的药草以及药研——附有柄的圆盘和磨药用船型容器。 「啊啊,伊月,你跑去哪儿了?」 大概是因为脚步声.佳乃比女官早一步注意到伊月进入房间。 「我在钓殿乘凉。」 语毕,伊月环顾着房间。看样子晚餐已经收拾完毕了。就在伊月想着早知道就该过来吃饭,并用手按着肚子时,眼尖的女官正好看到那副模样。 「伊月大人,要不要我跟厨子说一声,帮您准备点吃的东西?」 「没关系,我不饿。」 伊月马上撒谎拒绝。 「常和呢?」 「已经去弓场殿了。你也差不多该过去了。」 「嗯。」 说是这么说,伊月还是等到佳乃用药结束。 「没有我陪你,你就不敢踏进弓场殿了吗?」 被佳乃这么一笑,伊月便难为情地先一步离开房间,因为她知道佳乃等一下就会追上来。 弓场殿里除了常和,还聚集了几名女官。伊月和佳乃一走近,年长的女官立刻小声地说出「你们又胡来了……」的埋怨。 佳乃则用微笑带过。 「一人抽一支决定先后。」 话一说完,她就朝伊月与常和递出只摆了两支箭的箭筒。两人照做,各自取出一只箭后,就看到伊月手上的箭矢顶端绑着红绳子。 「我先啊?」 「我来说明射箭比赛的规则。」 箭道中庭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邻近射箭处的左右两侧各摆了一个篝火,但那股光源仍不足以照亮整个箭道。 在佳乃手指的方向——距离二十三间(注:一间等于六尺)那头的土墙前面,可看见摇曳的光点。 「耙子就竖在那两个光点的中间。」 佳乃如此说道。原来如此——伊月凝神一看,发现那光点原来是两个并列的篝火火焰。 「耙子的爪子有四只,你们两人须各使用甲乙两组、共四支箭,由右爪开始依序射击。伊月先射四箭,接着轮常和射四箭。」 「能先射真好,好希望快点轮到我。」 常和喃喃说道。 「如果射中的数目相同,就再比四箭。」 「哇!可以射很多次耶。」 「那边安排了一个人监靶,她会鸣鼓告知我们射中与否。鼓鸣一声就是射中,鸣两声就是没中。箭矢必须完全刺中、停在爪上……」 伊月没能听完佳乃的话。 她就像是被吸过去似的,凝视着远处两朵火焰的中央。 ——靶子? 哪看得见啊? 矗立在那里的,只有勉强能区分出来的两粒光点。 ——怎么可能射中爪尖…… 「……月,伊月?」 「呃、咦?」 伊月突然回过神来,伊乃不解地偏着头。 「有没有问题?」 「啊,啊啊.没有。」 「监靶人如果准备好了,请击鼓两次宣布开始!」 佳乃朝箭道彼端大喊,立刻就听见两声沉闷的鼓声。 「那么,开始。」 佳乃退到预备的位置。 伊月往常和瞥了一眼。常和的袖子用黑色的襻固定,戴上右手的护手——用来隔绝弓弦保护手指的手套——眼睛发亮看着箭道底端。 ——她不懂何谓紧张吗? 伊月重新面对箭靶。 手里拿着甲乙箭站上射箭位置。 突然,一股仿佛刚才差点跌进黑夜的池塘里时感到的不安窜了上来,伊月完全不知道到底该瞄准哪里,手脚又该怎么摆。 身体凭着经验擅自上箭举弓。 但是看不见标的。 持弓的手几乎要发起抖来。 她感觉到常和凝视自己背部的视线。 耳里只听见篝火柴薪迸裂的声音。 放箭。 黑夜一瞬间吞没了箭——远处随即传来紧绷的金属声。 「差一点。」佳乃低声说道。 鼓声彷佛在回应佳乃的话,响了一次、两次。 伊月手脚末端倏地冰冷。 ——没射中。 ——这根本办不到吧。 「刚刚射到了爪的根部吧。」 听到常和的话,伊月背后窜起一股凉意。 ——她看得见? ——常和能看见吗?怎么可能? 伊月自觉继续射几十次、几百次也不会中, 可是还有三箭这下子真的丢脸了。 「伊月,怎么了?还有三箭喔。」 佳乃似乎看穿了伊月的心思,露出微笑如此说道。 ——该怎么办?低头认输吗? ——要承认自己输给那个不正经的孩子吗? ——不,常和搞不好只是说得一嘴好箭,到时全部射不中。 ——还剩三箭,至少要中一箭…… ——怎么可能射中? ——可恶,我不想输,不想输…… 突然,她注意到眼角有个白色的身影。 是丰日。 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弓场殿的呢?丰日正靠着入口木门旁边的墙壁站在那里。 他和伊月视线对上。 丰曰笑了笑,很快地消失在门后。 只留下伊月独自待在黑暗中。 这时伊月想起丰日说过的话。 ——『射箭时,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存在。』 ——『就只有你自己。』 伊月的视线回到漆黑的箭道上。 ——我为什么尽想些无聊的事情。 在黑暗中。她看见了光的线。 由伊月的唇直直朝向远处的火焰延伸。 ——不可以瞄准。 ——要找到箭矢正确的路径。 ——跟随它。 架上乙箭,伊月缓缓拉弓,让箭矢对上那条线,一边拉紧弦,一边对准轨迹。 重迭。 下一秒,原本紧绷的力量从伊月双臂间弹开。破空声接着传出。 一股彷佛射穿自己胸口的冲击蔓延全身,没有疼痛,只有舒畅。 直到鼓声让她回神。 女官们也同时松了口气。 「精彩。」佳乃说。 「哇啊!」 常和一鼓掌,女官们立刻出声警告: 「常和大人,不可以在弓场殿拍手。」 「可是可是,射中了呀。」 「弓场殿也是神圣的仪式场所喔。」 伊月仍保持放箭后的姿势,有些呆然凝视远处的光亮。 ——就是这股感觉。 持弓的手仍能感觉到窜遍全身的舒畅冲击。 「好,下一组箭。」 佳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伊月点点头,接过了甲乙箭。 剩下的两箭很顺利。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佳乃对着手拿着弓准备站上射箭位置的常和背后说道: 「只要没射中两箭,常和就算输了。」 「嗯,我知道。」 常和回过头来,对伊月露出微笑。伊月坐在射箭处后方的准备席,看着常和小小的背影。 七尺三寸的弓看上去几乎有常和身子的一倍高。她拿弓的姿势实在有失平衡,甚至摇晃着让人怀疑这姿势真的能射箭吗? 如果不是正好被什么东西附身,我也不可能射中那三箭,而且要我再发出一次相同的射击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而小我四岁的常和,又怎么—— 常和举弓。 弓的顶端——末弭锐利地刺向天空。 伊月屏息。 感觉常和所持的弓将体内的热度全吸了过去,伊月眼里只看到弓身和弓弦强力地张了开来。 弓和弦拉开至整支箭的长度。 那股高涨的紧绷感,彷佛一并拉扯着在旁观看的伊月身心——力量继续汇聚提升—— 大气在嘶吼。 正午般的闪光照亮弓场殿内,吹开黑夜。澄澈的笛声高亢响起。 伊月忍不住以手掩面。 这时浮现在伊月脑海中的——是那个熊熊燃烧的家、獠牙上沾满母亲鲜血的巨大蜥蜴,以及贯穿蜥蜴的耀眼光矢。 箭道那头发出东西碎裂的声音。 笛声嘎然消失—— 光也跟着不见。 黑夜回到了箭道上。 箭矢通过的路径仍残留微弱的红光轨迹。 一片寂静。 没有一个人开口或移动。 这时走廊上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弓场殿的门粗暴地开启。数名女官冲了进来。 「响箭、刚刚那是不是响箭?」 「化生出现了吗?」 「快避难!」 跌坐在地的年长女官匆忙起身大喝: 「别惊慌失措!」 手指向仍沉浸在放箭余韵中的常和背影。 「刚刚是常和大入射出的箭。现任正护役的响箭是铃声,真没料到你们居然分不出来!」 但女官的责骂声也在发抖。 连伊月也想起了小时候曾经见过一次的响箭。 「……啊,有没有射中呢?」 常和喃喃说着,所有人一起看向箭靶。 鼓声完全没有响起,甚至连原本立在箭靶两侧的篝火也消失了。 起身的伊月推开女官们,光着脚跳下箭道。 在黑暗中狂奔。 她虽然害怕看见发生的事情,双脚却不听使唤。 一来到土墙前方,她就闻到沙土烧焦的味道,但四周一片黑暗让她无法确定。 因为灯台倒落,地上散落着没烧完的木材,于是她勉强拾起一根还有残火的木片并举起。接着当场僵在原地。 土墙上穿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坚硬的砂土被挖去,围墙的内层露了出来并充满裂痕。大洞的中央,露出内层的白墙上插了个怪东西。一开始,伊月以为那是大型的黑壁虎。 拿火凑近一看。 不是壁虎,那是从柄上揪下、因热而扭曲的耙子铁爪。 差点忍不住尖叫出声的伊月连忙掩着嘴后退。 「这、这是……」 「真是太惊人了……」 有声音。女官们也跑来了。 「监靶人晕过去了!」 因为某人的喊叫,使得众人往那边集中过去。土墙右边那个用挡箭板遮掩的空间就是监靶室,那里躺着一名女官,鼓就滚落在她旁边。 「振作点!」 年长的女官抱起负责监靶的女官,她在呻吟几声后醒来。 「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 「是……是……不对……我只是有点晕眩……」 伊月脚步蹒跚走向箭道,返回射箭处。 那里只剩下两个人。常和失落地抱膝哭诉着: 「对不起……因为我好久没射箭了,一不小心就……」 佳乃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入口旁边。 「哎呀,你要去哪儿?」 正当伊月拉开木门准备离开弓场殿时,佳乃从背后叫住她。 她没转头就直接回答: 「胜负不是已经分晓了吗?今天——是我输了。」 「……这样啊。」 佳乃没有否认。 这让伊月在愤怒的同时,也觉得很感激。 伊月在走廊上奔跑,穿过渡殿(注:寝殿建筑中连结殿和殿之间的走廊)奔出门外,跑上夜风扰动的竹林间石阶。 一整片星空展开在眼前。 这里是执行奉射的小山丘。来到因为经常踩踏而寸草不生、露出泥土的老位置上,伊月蹲了下来。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弓。 常和的响箭光芒,令她留下了无法抹灭的深刻印象。 三、火护之钟 因为天还没亮,箭道中庭满是白雾,几乎看不见箭靶。在宁静的弓场殿里,能清楚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衣服摩擦声和弓发出的微弱吱嘎声。 在架上第几百支乙箭的瞬间,弓弦烧了起来。 「——!」 箭掉在射箭处地上。在感觉到痛并看了一眼后,才发现右手上的护手也着火了,皮革正因热而扭曲翻起。 叹了口气,伊月把手插进水瓶里,接着用嘴脱下烧成焦黑的护手丢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三个同样焦黑的护手套了。 因为她几乎无法控制火目式,烧掉的才会是弓弦而不是箭,甚至被原本不会灼伤人的火目式之炎烧痛。 ——原来我是如此不成熟吗? 伊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射了多少支箭,像这样突然停下手后,她才注意到自己腿都软了,双臂手肘也因为不计其数的弯曲而满是裂伤。 撑不住的伊月只好坐下,射箭处的木头地板很冷,而伊月身上的白衣和袴也因汗水而湿透。 伊月默默换过弓弦。手指因水泡破了而感到阵阵刺痛。 戴上新的护手。站上射箭位置。 还没举起弓,火目式已经猛烈发热。如寒气般的热由腰沿着胸口、脖子直到背部。 拉弓——放箭。 箭拖着风鸣声吞没在浓雾形成的漩涡里。 隔了一拍后,红色火焰在浓雾与黑暗底端啪地烧起又立刻消失。 伊月叹口气,放下了弓。 ——还是不行。 ——没有发出乐曲般的声音,也没有爆炸。 只要一闭上眼,伊月就想起常和的响箭。火目的响箭正如其名,会伴随某种美丽悦耳的乐器声音,音色则因人而异。现任火目的响箭是众多小铃铛共鸣的铃声,而第一任火目的响箭,伊月听说是数干人的歌声。 常和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澈笛声始终在她耳里打转。 伊月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并转过头去,就看到巫女装扮的娇小常和站在出入口。 「伊月姊,早安。」 常和拖着朱袴袴摆走近,伊月却背起弓和箭筒,绕过常和往门口走去。 「啊、呃,你要去哪里,」 「去进行早晨的奉射。」 「我、我去做。佳乃姊说要轮流。」 「没关系,我去。」 「可是、可是我想试试看镝矢……」 伊月背对着常和,当着她的面关上木门。 献火仪式已经过了五天,伊月至今仍无法好好看着常和的眼睛和她说话。 在浴场充分净身后,伊月换装离开火垂苑,踏着全黑的石阶登上小丘。在黎明浅蓝色的晨光之中,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山斑鸠的鸣叫。 这天的雾比平常浓,几乎连烽火楼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宛若飘浮在空中的那朵青焰。行礼后,伊月背对青焰。 上箭拉弓——就在放箭那瞬间。 箭镞遗来不及发出声响,箭就在潜入浓雾的那一刻烧起来化成灰烬,直接落在草地上。 伊月陷入愕然。 ——没射出去。 ——这三年来明明不曾失败过。 奉射不允许失败堕射,因为这表示对火目有欠礼仪,所以伊月只能蹲坐在地。 「伊月、伊月?」 听见声音,仍抱着弓缩成一团的伊月挺腰转头,只见黑色长发、巫女装扮的佳乃从石阶下迈着轻飘飘的脚步悠悠走上小丘。 原本要起身的伊月在思考了一阵后,选择背对佳乃屏住呼吸。 「伊月?不在这里吗?」 听见佳乃困惑的声音,伊月决定不回答。 ——快点走开。 她边想边抱着膝盖。 刚感觉到背后出现气息,就有人伸出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这让伊月吓得尖叫出声。 「呵呵,找到啰。你直坏心,居然故意不回答。」 将身体紧密贴在伊月背上的佳乃,在她耳边如此细语。 「就快吃早餐了妳还没出现,原来是躲在这里耍孤僻。」 「我才没有耍孤僻。」 伊月坐立不安地反驳。 「镝矢没成功燃烧所以耍孤僻?还是因为输给常和仍在闹别扭?」 正想开口问她怎么会知道奉射失败,伊月又闭上了嘴——佳乃的顺风耳一定听见镝矢飞到一半燃烧坠落的蠢笨声响了吧。 伊月解开佳乃束缚在胸口的双手。 「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你别追根究底行不行啊。」 伊月推开佳乃站起,双手紧握住弓。 「我只是被常和吓到罢了。」 「吓了五天?」 「是啊,不行吗?」 伊月把脸转开。 「据说必须花上八年才能射出响箭,但原来也有常和那样的人存在,这就叫作天资吗……」 「八年?谁告诉你的?」 「是丰日大人说的……」 「欸欸。」 听见佳乃带笑的声音,伊月转过头。 「有什么奸笑的?」 「妳知道丰曰大人几岁了吗?」 听见这个问题,伊月的脑中浮现那个有双聪慧眼睛的童子脸庞,但就是猜不到。 「这只是听说。目前在宫里服侍的女官中,最年长的是五十二岁。在她十四岁以婢女身份入宫时,丰日大人就已经能自由进出火垂苑了,而且模样和现在完全相同。」 「老头子要装年轻……也该有个限度吧。」 吃药吗?还是他会仙术? 佳乃继续说: 「总之,丰日大人是一路看着成为火目的御明,以及更多没有成为火目的御明成长,所谓「八年」,应该是由这经验得来的结论。」 「所以说?」 伊月注意到了自己的烦躁。 「即使过去那些人耗费了八年——我也不认为这和你、常和,或者我有什么关系。」 伊月仔细凝视佳乃的脸。大概是感觉到这股视线吧,佳乃稍微侧头露出微笑。 「要掌握到诀窍才能射出响箭,否则一辈子也射不出来,这并非水到渠成之事。」 「说得好像你很清楚似的,佳乃自己明明连普通的箭也不曾射过,再加上眼睛那样……」 伊月连忙住口。 她无地自容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打算说这种话的……」 「咦?那么你原本打算说哪种话呢?」 「不是,那个……」 「这张嘴到底能说出多么恶毒的话呢?」 佳乃轻声窃笑着,伸手揪住伊月的脸颊往两侧拉扯。 「是我不好!快住手啊!」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之后抬头,便对上佳乃得意的笑脸。 「捉弄伊月真的是有趣啊。」 「笨蛋!我要回去了!」 正当伊月背起箭筒准备走下石阶时。 「等等,伊月。」 佳乃叫住了她,同时还拉住她的袖子。 「干嘛?」 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带刺。 「可以借我弓吗?」 「弓?」 「是的。」 伊月虽然不解地歪着头,却也同时把弓送到佳乃手上。 「我射一次,你好好看着。」 说完,佳乃离开一步的距离,摆出举弓姿势。 「等等,箭呢……?」 还没问完,伊月就把话给吞了下去。佳乃凝 视着东方的天空——眼睛虽闭着,但可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穿透浓雾——把弓高举过头。 风在逆转,草发出沙沙声。 佳乃纤细的手腕描绘出优美的曲线张开弓弦。 伊月真的看到了,在原本应该要有箭的地方——也就是佳乃的左右拳头中间——出现一道细长的红光。 光飞了出去。 比常和的响箭更高亢——与其说是笛声,更像是不断延伸的云雀啼唱——的清冽声响充满整个天空,红色光束切开东方天空的雾霭。 风由浓雾的切口滑入,曙光接着把雾推开,早晨终于造访京都。响箭的鸣声仍未平息,伴随着风不断延伸到远方。 佳乃静静放下了弓。 「好久没射箭了……声音的状况不是很好。」 她重新转向伊月,递出弓。 「谢谢。我就这样直接空射,真对不起。」 伊月呆然接下了弓。 「好了,早餐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她几乎也听不进佳乃的竖首,只有高昂的响箭声仍在脑袋中回响。 「这副模样还真是糟糕啊。」 夜晚,走进弓场殿的丰日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正把手伸进装满水的瓶子里冷却的伊月连忙站起来,接着是即刻整好敞开的上衣前襟。 她的样子确实很糟。即使篝火的柴薪已经烧完,照耀射箭处的只剩下月光而已,丰日夜能立刻发现地上泼了水,散落着变成烧焦皮革的护手和折断的箭。 「怎么?觉得没人会看见你就裸体练箭吗?我听说女孩子裸露上半身练箭的话弓弦会碰到乳房,所以并不建议。不过……」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啦!」 衣服敞开是因为她刚才正用水冷却腹侧上过热的火目式。伊月慌张重新绑好腰带。湿布贴在皮肤上格外冰冷。 「唔嗯,原来是你的胸部没有大到会构成阻碍啊,这还真是营养不良吶。你看佳乃才几岁,都比你有肉多了。」 丰日边说边打量着伊月全身。 「吵、吵死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听女官说妳连晚餐都不吃,一直练弓发呆。总觉得会很有趣,所以我就来参观参观。」 伊月把拭手巾往丰日砸去,接着拿下挂在墙上的弓。 「这水是做什么用的?」 丰日在伸手拿下脸上的手巾同时发问。 「不先洒水,地板和衣服会烧起来。」 丰日蹙眉。 「烧起来?」 伊月没有继续多说什么,直接站上射箭位置。 举弓朝陷入黑暗中的箭道瞪过去的瞬间,就听见地面发出滋滋沸腾声并冒起大量水蒸气。火目式涌出的力量化成热气覆盖四周。 「嗯。」 可以听见丰日低吟了一声。汗水味道四散,伊月感觉腹部有股扭绞的热,仿佛自己喝下了熔化的铁。 上箭,拉弓。弓弦陷入没戴护手套的手指,指头厌觉到一阵几乎断裂的痛。 放箭。 在箭矢离弓的瞬间,原以为会变成红热的光团,哪知道它却瞬间散开,同时响起一阵撞击破钟的刺耳金属声。 伊月瞇眼蹙眉。 ——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火目式仍持续失控着。 「就算给你再多箭都不够。」 丰日挥开水蒸气走近。 伊月叹着气放下弓。地面上的水已经完全干了。 「不过已经能响起乐器声了啊?」 「那么难听的声音和响箭差得远了,常和与佳乃的声音更高、更美……」 「喔,你听过佳乃的响箭了?」 「嗯。」 伊月把弓挂上墙壁,将颤抖的右手放入水瓶里。高热使得水面发出一阵蒸发声,水跟着渗入割伤的手指里。 「我这三年究竟在做什么,原本希望自己的能力能有点样子,以为只有佳乃和我,应该是我能成为火目,所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伊月瞥了丰日一眼。 还以为丰日会笑她,没想到那名童子的脸却露出不同于以往的认真,注视着伊月伸入水瓶里的手。 沉默了一会儿,丰日开口: 「——妳知道这任御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吗?」 「……不知道。」 「这都要怪弓削家。」 「弓削家?不就是佳乃她家吗?」 「嗯。他们家从很久以前就获赐三位,是负责祭祀的贵族。过去曾出过六名火目的,全京都里就只有弓削家了。」 「第一次听说……」 佳乃几乎不提自己的事,就连她来自弓削家这件事也是从女官口里听说。 「弓削家血统据称火性强大,再加上他们……有些不择手段。大约在十五、六年前,曾盛传弓削家又生下不得了的女孩。」 「那就是佳乃。」 丰日点头续道: 「当时有些不可尽信的传闻,说才将刚出生的女婴泡进温水,木桶里的水就瞬间蒸发云云。于是其他同样觊觎火目位置的达官显要,便同时放弃物色村姑或敦导自家女儿练弓箭。」 ……为什么? 才想这么问,伊月便缄口。根本就不必问,因为自己也在那一瞬间——看到红色光矢飞出佳乃的手穿过浓雾那一刻,觉得是不是该放弃了。 「因为做那些事情很花钱,培养不出火目就等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既然没胜算,利欲熏心的达官显要也不至于笨到和弓削家为敌。」 话语到此一度暂停,因为丰日正得意地笑着。 「长谷部……也算是笨蛋了,他以为有常和就赢定了吗?火目位置究竟会是谁的呢?」 「——你认为是谁的?」 伊月在重新泼水弄湿衣服的同时,如此问道。丰日自己还不是与弓削作对,培养伊月并把她送进火垂苑。 丰日没回答,只笑着反问: 「你安心了吗?」 伊月蹙眉。 ——安心? 「你并不弱,佳乃她——」 水声打断丰日的话。 伊月正把瓶里的水大量洒在地上。 丰日皱着眉头往后退一步. 「……伊月?」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都?」 伊月虽然极力克制,但话语仍有些冲,更几乎要翻脸了。 「我并不是为了和别人比个高下来赢得火目的位置,而是为了烧死那些蜥蜴、那些化生,一只不剩地全部烧光。」 咻——水发出声音炸开. 「教导我这些的不就是你吗?村庄因为我被烧掉,母亲也因为我……」 「伊月,停下来。」 丰日表情扭曲地说道。 伊月起身离开水瓶,弄湿的双手不知在几时干了。她再度举弓。 ——我不管谁比较强、谁的能力开发较迟。 ——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强。 她从里头所剩无几的箭筒里抽出两支箭。 架起甲箭拉弓,连用力的那只手臂部发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一放手,箭立刻发出狂暴混浊的钟声摇撼黑夜。 ——可恶。 手臂肌肉刺痛,弓也跟着打着颤。 就在她咬牙架起弓箭的瞬间,身体突然飘然逝去重量。 ——咦?。 脚下感觉不到地面的触感。耳鸣。弓场殿高高的屋顶突然变远。 喀啷!耳里听见这股干涩的声响。 那是弓从伊月手中滑落地面的声音。 丰日的脸就在眼前——不对,是上面。伊月不知几时仰着倒下。丰日那冰冷至极、感觉很舒服的手正扶在她的背上。 「别突然倒下去啊,真是吓死人了。」 丰日边说边拍着伊月的脸颊。伊月虽然羞怯地想挥开丰日的手,手臂却举不起来。 「你有确实吃早晚餐吗?太瘦了。」 「……当然有。」 「别说谎了。妳明明没吃晚餐就开始练箭,所以胸部都没发育。」 因为丰日的手沿着脖子滑向胸部,让赶紧挣扎逃开的伊月背部朝下摔在地上。 「有没有胸部有什么关系啊!」 伊月伸手遮着胸口起身,脑袋一片空白。丰日的脸也融入黑暗中,所以无法分辨他究竟在笑还是板着脸。 「嗯。我的肚子也饿了,咱们偷溜出去吧。」 丰日抓住伊月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只差没把她扛上肩,就拖着她朝弓场殿的出口走去。 「什、喂,等一下!你要去哪?」 伊月原想挣脱,突然感到极度疲惫的身体无法使力。 「宫里的饭不合我的胃口,你也这么觉得吧。」 「别拉着我,我自己可以走!」 走过空无一人的黑暗走廊,经由东边的对屋来到火垂苑后侧。 「你要去哪里?」 「嘘!」 丰日推着伊月的背,朝中庭角落与门反向的树丛和围墙走去。通过出现在右手边的钓殿青黑色影子后,池塘出现在眼前。 这时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树丛中飞出来。 「哇!」 伊月吓得往后跳开,但那脚步紊乱、差点摔倒的影子却扑了上来。 「伊、伊月姊?是伊月姊吧?」 女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常和?妳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我、我好怕!好怕啊!丰大人要我待在这里,然后就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了。」 仔细一看,常和身穿睡衣。 「妳们两个安静点,让女官发现可是会挨骂的。」 背后的丰日低声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竟然把常和也带出来?」 「不是叫你小声点吗!」 丰日以动作催促她们跟上,并弯腰钻进树丛里。 丰日的白色背影在陷入树丛与土墙包夹的黑暗中后,突然消失。 「……咦?」 伊月跪着靠近围墙角落。 白色围墙底下有个裂开的洞穴。 「快点从这里出来。」 丰日的手从洞中伸出,勾勾手指催促伊月。 「笨蛋,御明擅自离开火垂苑,可不是嘴上一顿教训就能了事耶!」 「没那回事。上上上一任的火目还是御明时,也经常躲过女官上街。」 「就算是那样——」 「你的弓就快要失去活力了。」 丰日不假修饰的话,让伊月顿时失去言语。 「让我来教你失去活力的原因,但答案不在墙内,出来。」 丰日那自洞穴另一端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伊月迟疑了一会儿。 「呃,我们过得去吗?」 「我可以过来,所以对妳跟常和应该也不难。」 「常和,别黏着我,这样我很难行动。」 「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 伊月虽然伤透脑筋,但最后还是握住常和的手,背着身钻进洞里。每当手肘和脸颊擦到围墙裂缝,土壤就跟着掉下来。 伊月抓着常和的手钻出洞穴,正准备对丰日抱怨个几句时,那道白色的背影已经走下竹林夹道的斜坡,只能看见小小的影子。伊月赶紧拉着常和追上。 「我都不晓得苑里有那种密道。」 「不只那一个。光是火垂苑的密道,我就知道六个。」 丰日转回头到。虽然因为四周黑暗而看不见脸,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很愉快,怪不得他老是神出鬼没。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偷看女官换衣服,下次再告诉妳。」 「笨蛋!那种就不用了。快说你要带我们去哪?」 走出宣阳门侧门,穿过整列官厅之间的缝隙往东走去。照亮道路的只有月光,再加上逐渐起雾,就连走在前面的丰日脚步都逐渐看不清楚了。 「我不是说了,去吃饭啊。」 当夜晚的黑暗笼罩整座京都,只有那座宅子因篝火照耀格外醒目。 随意钉在门柱的大板子上以菱形框住一个「以」字。 「怀念吧?」 丰日说。 「伊月姊,妳知道这地方?」 缠在伊月腰上的常和仰头问。 「啊啊……嗯。」 伊月仰望「以」字轻轻点头,不让常和发现自己湿了眼眶。 「这里是火护众,「以」组的总部——我以前住的地方。」 丰日一打开大门旁的木门,一位身穿樱色唐衣(注:平安时代贵族的女性服装)的高大大中年妇人便从里面探出头。 「咦?丰日大人,您今天还直一早……」 这时女性和伊月四目交会,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伊月、是伊月对吧!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中年妇人迅速推开丰日,抱住伊月。 「琴婶,好久不、见、好难过——」 「哎呀,妳这孩子还是一样皮包骨呢。」 阿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伊月。 伊月费了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挣脱阿琴庞大的身躯,差点被夹杀的常和则摇摇晃晃走出两人中间,脚步摇摇欲坠。 「不、不要紧吧,常和?」 「呜呜,好难受……」 「哎呀,这个孩子是谁?」 阿琴开朗地说着。 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的丰日终于插嘴: 「她是伊月的同门。阿琴,我们饿了,可以多做三人份的晚餐吗?」 火护众总部的晚餐是全体一起在大厅理里用。 毕竟人数众多,光是「以」组就有戈众(持戈队)十八人、年轻的斧众(持斧队)十人,还有照料起居的女性八人,以及丰日捡回来的无家可归小女孩六人。所有人都集合在热气腾腾的大厅里用餐。 「丰日,听说你今晚要去参观后宫,还以为你两天内都不会回来呢。」 其中一名脸上有伤的精悍戈众成员笑着把酒倒进丰曰的酒杯里。 「那边的酒喝两口就腻了,我还是爱好粗酒。」 「宫里的女孩子如何?」 「女孩子也是三口就腻了。」 「哈哈哈。」 高壮男人们围着酒瓶谈笑,烤鱼干的味道混着酒气,没喝过酒的伊月也因为嗅到这味道而变得醺醺然。 「常和姊四岁就开始练弓箭吗?」 「好厉害!」 女童们的惊讶尖叫声从一旁传来,常和坐在伊月旁边,比她更年幼的女童们则围着她。因为平常少有年龄相仿的访客,所以大家异常地兴奋。 「长谷部大人很可怕,在太阳下山前没射完一千个靶就会挨骂。」 常和大口吃下炖芋头后随口说道。 「一千个靶,那就是射一千支箭,」 其中一名女童很夸张地惊讶跳起,撞得碗盘发出声音。 「不对,是两干支。」 「唔哇!」 「手都快断掉了呢。」 「可是可是,伊月姊也练 得差不多勤快吧?」 「说得没错!对吧?」 视线聚集到伊月身上。 「伊月姊啊,就算丰大人叫地去睡觉也还是不肯离开弓箭!」 女童们笑了起来,而火护众的男人们也跟着加入话题。 「她每次都吵着要我们带她去猎杀化生,实在是个很棘手的家伙。」 「还曾因为路上的小孩嘲笑她没父没母,就把对方打到哭出来。那时候还是我去道歉的。」 「反正没有人会娶她,天皇愿意收下,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事。」 四周爆出更大的笑声. 「吵死了!干嘛提以前的事!」 伊月粗鲁地抱怨着,并喝汤吞下口中的麦饭。 「可是我这五天也总是看到伊月姊在练箭喔。」 常和的话让伊月莫名一肚子火,但周围的笑声又浇熄了那把怒火。 「常和姊和伊月姊,谁比较厉害?」 年纪最小的女童顺口发问。 「前阵子我们比过射箭喔!」 常和开心回答。 「伊月姊真的好厉害,她射中三根耙子爪呢。」 「常和姊呢?」 「谁赢了?」 女童们眼睛闪闪发光。 「因为我丧失比赛资格……所以输了。」 「等一下,输的人是我吧?」 伊月忍不住沉下睑插嘴。 常和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我把箭靶弄坏了。」 「所以那表示我输了。」 「为什么?伊月姊不是射中三爪吗?我——」 「你说那场是妳输?开什么玩笑!」 一旁的宏亮笑声打断两人的争执。 「说你赢了还能生气,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家伙啊。」 开口说话的是在坑炉边饮酒的丰日,在他周围的男人们则笑得更加大声。伊月原本还打算反驳,阿琴却从厨房大喊。. 「喂喂,别顾着说话!快吃!」 饭后,伊月和常和前去洗澡。后头还有很多人等着,所以妳们刚一起进去——丰日是这么说的。 「唔哇!好深的热水桶!」 钻过浴室低矮的入口时,常和开心大叫。伊月推着常和全裸的臀部,跟着进入浴室。 这是个充满水蒸气、叫人难以呼吸的狭窄空间。高度到常和胸口左右的四角形泡澡桶,占据了一半的地面。打开盖子,就能看见里头装着满满的热水,浓厚的水蒸气往脸上袭来,吓得常和直往后退。 「火护众常被鲜血或煤炭弄脏,所以会从头开始哗啦哗啦地洗。」 「要泡进热水里吗?」 常和抬起头问道。 ——对喔,她只用过蒸汽浴。 能够这么奢侈使用热水泡澡的,听说只有火护众总部。 伊月拿着小木桶捞起热水往头上浇,爽快的热度顺着皮肤落下。好久没这样了,好舒服。 常和不断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热水桶的水面又立刻缩回。 「明明不怕火,却那么怕热水?」 伊月说。她想起常和在献火仪式上毫不迟疑地踩过燃烧中的稻草人那幅景象。 「咦?啊,嗯。」 常和蹲在离伊月有段距离的墙边。 「千木良大人说,要成为火目必须习惯火。」 「千木良是谁?」 「嗯,是我的弓箭老师。他非常熟悉火目的事情,他说那样比较好,就用火把……」 常和的声音愈来愈小。 「用火把怎样?」 问完,伊月才注意到。她倒抽一口气。 常和的右胸锁骨下方一带,一直到几乎还没有发育的胸部附近,有一片浅红色的印子。 ——那是烧伤的痕迹。 八成是热气让皮肤泛红的关系,上头清楚浮现出虫蠕动般的伤疤。 「常和,你那——」 发现伊月看见了.常和抱膝遮掩伤痕。 「……是在长谷部家弄出来的?」 当亲口说了出来后,伊月才因为想象那画面而毛骨悚然,甚至感到一股让她忘了自己正置身浴室的寒气。 常和轻轻点头。 「他们说用火烧过火目式后,力量会更强大。」 在常和那从腹侧到肩膀的一片灼伤中,有几颗零星的红黑色斑点。那和伊月左腹上的东西一样,是火目式之星。 仔细观察烧伤的痕迹,就发现那是绕着火目式画出好几重五角形组合成的复杂图案。这显然是人为造成的。 ——烧过火目式就能让力量更强? 「说什么傻话,怎么可……」 伊月噤声。 小木桶也从手心滑落到热水当中。 她原本心想这只是迷信,但似乎也无法如此断言,毕竟常和的火目式力量直的非比寻常。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常和,你为什么……」 「嗯?」 为什么能够忍下来?原想这么问的伊月把那些话吞下,改口说: 「为什么想成为火目?」 常和不解地抬头回看伊月。 「因为长谷部大人要我成为火目。」 「主人说什么妳就是什么吗?妳是不是脑袋坏了!」 伊月忍不住自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 「因为长谷部大人收留了我。我是五名兄弟姊妹之中最小的,因为我们家很穷,母亲也很高兴能少张吃饭的嘴。这都幸亏有长谷部大人收留,所以,我要报恩。」 伊月紧咬下唇,从热水中拾起小木桶。 把热水淋在睑上。 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她感觉到除了水声之外,常和似乎说着话,但仍选择无视,就像每天早晨净身时一样,不断用热水浇淋直到皮肤紧绷。 突然,一阵钟声传来。 伊月跟着停下了手。 低沉粗嘎的金属声震荡着空气。 「那是什么声音?」 常和说。 伊月感觉自己浑身无力。 并将背部靠着浴室墙壁。 「……那是火护众的钟。」 总部守望塔上每晚都会鸣钟,提醒京都民众小心火烛。 伊月就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 在母亲过世、来到京都的头四年,每晚都是听着这声音入睡。 不知为什么,伊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出生长大的村落了。幼时的记忆彷佛和母亲一起,全被那只带来大火的蜥蜴吃掉了。 「伊月姊你在哭吗……?」 不知何时常和已经起身,从伊月的脸底下凑近看着她。 「笨蛋。」 她在回答时注意到声音闷闷的,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 「呃,伊月姊,对不起。」 「为什么要……要道歉?」 「因为自从我来了以后,你总是在生气。」 「我没生气。」 伊月赶忙撒谎,并伸手揉揉快肿起来的眼睛下缘。 「真的?」 「就说我没生气。」 「太好了。」 常和露出刚蒸好的全麦馒头般的笑容,让伊月不自觉地转开视线。 正当伊月准备离开浴室,突然感觉到常和戳着自己的臀部。 「干、干嘛?」 一转头,就看见常和扭扭捏捏地低着头。 「那个,热水,我也想淋淋看。」 「……要淋就淋啊,妳高兴就 好。」 「可是、可是,有点可怕。」 伊月侧着头。 常和瞥了一眼飘在水面上的小木桶后开口: 「伊月姊,可以帮我吗?」 「啊啊……」 ——原来是这样啊。 伊月叹了口气走回热水桶旁,用小木桶舀满热水。 「淋下去啰。」 「咦、啊,等一下——」 「笨蛋,别回头!」 「咦,可是——」 「不准闭上眼睛!」 「怎、怎么可能不闭?」 「用手遮着不就行了?不过是热水,没什么好怕的。」 「呀、等、伊月姊、等等等等!」 伊月毫不留情地将热水浇在常和脸上。 火护之钟停了一会儿又再度响起。 伊月坐在缘廊上擦拭湿头发,四月底的夜风对刚洗完热水澡的皮肤来说很舒服。 庭院另一头底端是火警守望塔,钟声就是由那里发出来。夜晚的敲钟工作,是由火护众里最年轻的见习生担任.伊月还在这里时,也曾央求没差几岁的见习生带自己上去。 ——被发现后好像就挨骂了? 回想着过去的伊月笑了出来。 「干嘛笑得那么诡异?」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伊月挺起腰转头,就看见白色着流打扮(注:「着流」为只穿和服没穿袴,类似泡完温泉的打扮)的童子站在走廊上。 「喔,丰日大人,吓我一跳。」 他还是一样没发出脚步声。 「常和怎样了?」 「热得晕过去了。」 笑出声来的丰日在伊月旁边坐下。 接着他仔细端详伊月的睑。 「脸色好多了。妳这几天老是皱着眉,真是糟蹋了难得的美貌。」 「我那么不友善吗?」 「妳自己没发现吗?」 「啊,不,也不是没有。」 佳乃、常和与丰日都说了相同的话,使她威到非常羞愧。 「对了,妳为什么遗穿着白衣朱袴?阿琴不是拿了睡衣给妳?」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伊月惊讶地反问。 「怎么,难道妳打算露宿野外吗?」 「不是,我们必须回火垂苑,否则她们一发现我们失踪就会引起大骚动」 「不管今天或明天回去,女官们一样会慌张尖叫。」 「可是——」 「夜路很危险。妳没学过『听到火护之钟响起,就要快点钻进棉被里』吗?」 「这样我会赶不上明天清晨的奉射。」 「佳乃可以接手。」 伊月沉默以对。 「妳有什么不想留在这里的理由吗?」 有。 她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会愈来愈不想回去火垂苑。这里太舒服,还有太多怀念的事物。可是这些不能对丰日说。 「不用担心.我留了字条,应该不至于闹得太厉害。」 「……原来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开始就打算带走我跟常和啰?」 「这么嘛……」 丰日用笑容敷衍过去。 「你不是说我的弓快失去活力了之类的话吗,结果呢?」 「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妳已经没问题了,对吧?」 「什么意思,我根本完全听不懂。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才会射不出响箭吧?」 「妳射出的箭不也发出乐声了,」 「那么混浊的声音怎能算数呢?常和与佳乃的响箭都是更尚、更美的……」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什么叫作解决了?」 伊月不自觉地粗声粗气起来。 丰日没有回答,只是瞇着眼抬头。 伊月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夜空。 下弦月. 「——钟声停了。」 丰日突然冒出这句话。 的确。火护之钟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寂静的黑夜里只隐约听见虫鸣声。 丰日站起,并拍了一下伊月的头。 「快去睡吧。」 * 慌张的脚步声吵醒了伊月。 狭窄的寝室地上,数名女童和棉被纠缠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是常和。 伊月小心地避免踩到遗在睡的孩子们爬到木门处,稍微打开一条缝。 「——外头有辆牛车……」 「是哪里来的大官吗?」 能听见数名妇人的声音。 她探头看向走廊,发现周围已是一片明亮。究竟多久没睡到太阳升起后才醒来了呢,而且她的脑袋依然是一片空白。 两名戈众大步走过伊月面前。就在这时,一名妇人自走廊的另一侧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 伊月爬出走廊叫住妇人。 「这个嘛,有大官来了。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竞然一大清早就跑来。总之我得先去通知丰日大人。」 妇人语毕便快步离去。 这回又从走廊底端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说是弓削弘兼大人。」 「弓削啊。那家伙的耳朵遗是一样灵敏呢。」 还能听见这番对话。 ——弓削? 好耳熟的名字,是佳乃出生的家。说到弓削弘兼,不就是佳乃的父亲吗? 转过走廊现身的是丰日,后头跟着有些年纪的戈众领头二人。 「喔,伊月,妳起来啦。快去换衣服,顺便也把常和叫醒。因为弓削弘兼来找妳们了。」 「我、我们,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去洗好脸就过来。不用太匆忙没关系,但别用这样子见客。」 丰日交代完,便带着三人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客人在昨晚伊月等人吃饭的大厅里。火护众的狗窝原本就又脏又乱,没有可以用来扪呼客人的房间。 大厅木门敞开着,旁边就是庭院。伊月正跟常和在院子里陪着女童们玩耍,同时注意着屋内情况。 弓削弘兼也是个难以推测年纪的男人。雪白的窄脸配上一对细到吓人的眼睛,在他身后的两名小厮也有着类似、气色不佳的长相。他们和白衣童子——丰日迎面对坐的景象,在视觉上感觉实在很诡异。 「丰日大人,好久不见了。」 话语刚落,弘兼便喝了一口溶了黄芥末的麦茶,丰日面前也有一碗一样的东西。听说那是贵族之间流行的饮料,丰日曾让伊月暍过一次,然而咸想却是相当令人反胃。 「真难得你会亲自造访总部啊,弓削。很抱歉,这肮脏地方只有戈、斧头和煤炭.没办法给你什么象样的招待。」 「没这回事,这杯黄芥末汤就够好了。」 接着举碗又喝了一口。 「我听说丰日大人刚猎杀完白祢从西国回来。虽有所延迟仍特此前来问候,平安归来真是比什么都重要。」 「那已经是六天前的事了,你竟然遗特地过来,真是令我高兴啊,弓削。」 「呵呵。只要能见到丰日大人,就算是借口想起两年前值得庆贺的事情,我也会照做。」 常和正热衷地和女童们打陀螺,只有伊月专心倾听两人的对话。这段对话让她厌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弓削弘兼官赐二位,在宫里也是相当高阶的公卿。而丰日是否有宫位都不确定,但光听他们的遣词用字,可以咸觉是弘兼那边比较谦卑。 「你 不是来见我的吧。应该是你从安排在火垂苑的人那儿听说了什么,对吧?」 「没这回事,我哪有安排人在里头?」 伊月看不清楚弘兼的表情,但从语气听来,她知道他正狞笑着。 「插手管女儿竞争对手的闲事,这是弓削家的传统吗,」 「武士家如何我是不知情,但我弘兼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不合礼教的事。」 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火垂苑里有弓削安排的人? 「欸,欸,伊月姊也一起来玩陀螺嘛。」 「像以前那样,让陀螺在绳子上转,给我们看看。」 女童们拉着伊月的衣襬央求,但她心顾着听丰日与弓削弘兼唇枪舌战。 「听说昨晚火垂苑里出现老鼠。」 「丰日大人不是一整晚都待在总部吗?怎么会一大清早就知道内宫里的骚动?」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整晚都待在这里。」 「喔,这只要看火护众们的脸就知道了。各位脸上还残留着昨晚饮酒作乐的痕迹呢。这情况,除非丰日大人在场,否则不可能发生。」 「真是好眼力。」 丰日一口气暍干碗里的茶。 「伊月、常和,过来这边。」 「咦?」 突然被叫到,让伊月有些畏缩。 「啊啊,丰大人叫我,等一下再玩喔。」 常和把玩具交给女童后,大步踏上大厅.伊月也连忙跟在她后面。 「这这位小家伙是长谷部家的常和。那边那位冷漠的家伙是伊月。」 向弘兼如此介绍完后,丰日转身面向两人说: 「老鼠的主人特地过来看看他手下没抓到的猎物,快打招呼。」 常和低头鞠躬,伊月也轻轻点头致意。 弓削弘兼花了不少时间由伊月的头细细打量到膝盖。 这时,伊月想起吃掉母亲的赫舐那反射火光的晶亮大眼珠。那是见到食物当前、充满喜悦的怪兽之眼。 弘兼扭曲薄唇。 「先不论丰日大人所言的老鼠是否存在——」 弘兼的视线仍盯着伊月说: 「我已经不介意她们擅自溜出来了。」 「是吗?」 「火督寮正护役一职是听从天意设立、具有获赐高楼的身份,没有山里来的猴子能出来搅局的分。」 弘兼仍旧看着伊月。 「话虽如此,不过弓削,现任正护役就是山里的村姑喔。是右大臣募集占星师时找到的。前几任也是养女。」 伊月知道丰曰正等着看热闹。 「那只是碰巧,如今我弓削家出了个火目式力量强大的女孩,有她就够了。证据就是火目的力量已经减弱,京都也乱得厉害。」 弘兼终于重新看着丰日。 「哈哈。有趣的论调,弓削。和你说话总会挑起我踩碎化生骨骸时的情绪。佳乃的火目式确实厉害,但猴子不见得赢不了她。」 「天皇一定会选择佳乃。在她八岁首次拿弓时,就射出响箭弄垮了房子围墙。」 伊月背后咸到一阵寒意。 ——八岁就射出响箭,不会吧。 「那是弓削家最棒的作品。」 ——竟然把人、把自己的女儿说的像物品一样. 「既然你对自己的女儿这么有自信,为什么还要放老鼠?」 「我没有放什么老鼠,所以不了解您在说什么。」 「伊月姊,老鼠指的是什么?」 旁边的常和小声问道,伊月则嘘的一声要她安静。 一回过神,才发现弘兼那双蜥蜴眼再次看向伊月。 「丰日大人,我听说那个因火灾而无家可归的孤儿是您随兴饲养长大的,现在居然还让她当上御明,这玩笑会不会开太大?」 伊月摆在腿上的拳头紧握。 ——居然说是饲养? 「你说这是我闹着玩的兴趣吗?这话说得真严厉。」 「我听说她进入火垂苑二年,还未曾射出过响箭?」 伊月浑身僵硬。 弘兼穷追不舍的视线越过伊月看向院子。伊月能听见背后传来女童们嬉戏的声音。 「这种猴子屋不会出现火目也是合情合理。丰日大人,在教她们射箭之前,不如先教她们爬树吧。」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碗撞击地上发出了声音。 弘兼身后的两名小厮也准备起身,这是因为伊月气势汹汹地踢飞茶碗,准备冲向弘兼。 「快住手,对方可是大纳言大人!」 火护众的某人小声地说道,但伊月依旧无视,只顾着从弘兼平板的额头上方朝下瞪着他。 弘兼完全没把伊月看在眼里,眉毛动也没动地持续看着院子。那股冷静更令伊月的愤怒火上加油。 「大早精神就那么好啊,伊月。」 背后的丰日悠哉说道。 ——你为什么还能如此泰然自若? 伊月转头怒目瞪着丰日。 「射射看不就知道了?」 「……咦?」 「弘兼的老鼠情报似乎太老旧,居然不知道妳会射响箭。」 「别闹了,丰日大人。」 弘兼以黏腻的声音说道: 「在天地开辟时,就注定了猴子不能碰火。」 伊月咬牙切齿,接着又垮下肩膀低声说: 「我射不出来.再说这里又没有弓……」 「佳乃不也是没有箭就射出响箭了?既然这样,没有弓当然也行。」 ——你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我……」 「我昨天不是才告诉过妳没问题了吗?」 「你凭什么能够肯定?」 「我一直用这双眼看着、这对耳朵听着妳的响箭啊。」 「可是那个不对……」 「哪里不对,」 「和常和、佳乃的声音完全——」 伊月突然闭上了嘴。 ——不一样。 ——和常和、佳乃的不一样。 这时冷不防响起钟声。 这是直接用手拍钟所发出的声音.虽然听来微弱沉闷,但的确是火护之钟。 接着就听见年轻的斧众一员怒骂: 「搞什么!我不是说过不准擅自跑上守望塔吗?」 「呀啊!被发现了!」 是女童的声音。 似乎有人跑上火警守望塔上玩钟。斧众的人似乎又骂了什么,但伊月已经听不进去。 腹侧开始发热,骚动窜上胸口、背部,由脖子窜出头部。 火目式在咆哮。 伊月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手心,又看向丰日。 童子露出微笑指向院子。 伊月穿过大厅走出院子,她的那股气势吓到了女童们,所有人都害怕地退到一旁。 她光脚踩在土地上.对着正面围墙摆出射箭架势,手上还能厌觉到这几年每天握着的那把弓的触感。 她拉开不存在的弓弦。 空气发出哔哩哔哩的声响燃烧起来。 一道红光隐约出现在她伸出的左手,以及抵住下巴的右手之间,并随着每次鼓动愈发明亮。 ——来了。 箭离开的剎那,伊月失去了意识。 厌觉像整个人投入深遂的水中,体内的热由指尖进出、吸入黑暗。 这一切仅发生在一秒种之间. 钟声把伊月的意识拉了回来。 钟声不断响着。 是火护之钟。不像夜晚敲响时那样有着间隔而是无数的、数十数百个钟不间断地响个不停,交杂碰撞出的隆声震动着大气。 伊月不确定自己正站着还是倒下了,只能确实感受到腹侧上五星火目式的热度。 隔了一拍,视觉才总算恢复。 由伊月的胸口开始,有一道清楚延伸的红光穿过院子,直到对面的围墙中间。那道光就像遭到低沉的钟响声吞没般,正逐渐消失。 伊月原本紧绷的身体力道也像冲过热水澡般,渗入地面消失。 ——就是这个吗? ——这就是我的声音吗, 在弓场殿烧掉好几支箭、听过好几次的声音确实就是这个钟声。只是因为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所以才没发现。 围墙外头突然骚动起来.似乎是聚集了不少人,可以听见吵吵闹闹的说话声. 「丰日大人,外头全是城里的人——」 伊月听到声音大惊回头,正好阿琴跑进大厅来。 「大家都在问刚刚的钟声是怎么回事?是化生出现了吗,」 「思,我这就过去和大家解释。」 丰日连忙站起身来。 正当他准备要往门口走去,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地对戈众的领头们说: 「对了,弘兼要回去了,替我送客。」 闻言的弘兼倏地站起,脸上表情虽然平静,伊月却看见他的细眼睛瞇得更细了。 「这场猴戏还满意吗?」 「黄芥末汤很好喝。」 话里也出现刚才没有的敌意。 躲在院子角落的女童们也跑了回来围上伊月。 「伊月姊,好厉害!」 「那个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做的?」 「进宫后,我也能够像妳一样吗,」 伊月摸着鼓噪的女童们的头,并看了常和一眼。两人视线交会,常和打心底开心地笑着。 「伊月!常和!妳们在这里吗?」 此时,门口傅来熟悉的声音。 伊月和常和面面相觑。 ——该不会是? 脚步声响起,大厅的门被打开。 伊月、常和、正要离开大厅的丰日,以及弓削弘兼全都看向在门外手持拐杖的巫女。 「伊月,妳们没出事吧?」 「佳……佳乃?」 一听见伊月的声音,佳乃便推开站在门前的丰日往她跑去。 「喂,危险……」 想要从走廊跨下院子的佳乃这时一脚踩空。 「呀啊!」 说时迟那时快,伊月已经跑上前接住了她。佳乃的细手臂紧紧抱住伊月。 「伊月平安无事,太好了!」 佳乃把头靠上伊月胸口。 「妳该不会是从火垂苑走路……」 「我一直在找妳们,伊月和常和都不见了,我在宫里到处找,我、我已经、不晓得……」 伊月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慌失措的佳乃。 更工意识地摸了摸她背上的头发。 「真丢脸,佳乃。」 黏腻的声音响起。 伊月知道怀里的佳乃身体僵住。 弓削弘兼看着她们.那双细眼睛彷佛蹲踞在冬天向阳处的蜥蜴。 「弓削家出生长大的人居然会如此惊慌失措,直一可悲。」 「父……」 佳乃把头转向弘兼声音出处.伊月知道她的身体正在发抖。 「……父、父亲大人,您为什么在这……不对,果然、果然是这么回事。」 佳乃的声音听来像在说着呓语。 看着这样的佳乃,弘兼鼻子冷哼一声,把头转向丰日。 「丰日大人,御明们竟然一起溜出内宫,这监督也未免太过松散了,如果让宫外的人知道该怎么交待?」 「什么?我以为她们是出来赏花呢,只是季节不太对。」 「哼。」 弘兼再一次以那种眼神看向佳乃。 接着仔仔细细打量伊月的脸后稍微一笑。 向丰日行礼后,弘兼便带着两名小厮离开大厅。 即使他的脚步声埋没在总部外头的喧嚣当中,佳乃仍持续颤抖着。 「佳乃姊,妳的脸色好苍白喔,还好吗?」 常和也过来抱住佳乃的脚。 佳乃没有回答。伊月知道她以没有睁开的眼睛瞪着弘兼离开的门口。 「佳乃,发生……什么事了?」 「……有贼。」 ——贼? 「昨天深夜,有无赖闯进火垂苑里。我、于是、啊啊……」 佳乃伸出细手臂把二芳常和的脑袋也搂过来。 「妳们两个都没事……太好了。」 「我也要抱抱!」 常和挤进佳乃和伊月中间与她们抱在一起。 伊月则越过佳乃的肩膀瞪着丰日。 ——老鼠是指这件事? 「马上要回火垂苑了,快去准备吧。」 语毕,丰日便快步离开大厅。 * 回到火垂苑时已经接近正午了。 「回来了!她们回来了!」 在门外第一个遇见的女官勃然变色跑进宫内门,就有七、八个女官围了上来。 接着就听见大批脚步声走了过来,他们才一进门,就有七、八个女官围了上来。 「丰大人!您怎么可以如此胡来,今天绝对饶不了您!」 年长的女官高吊起眉毛说道。 「反正没酿成大祸,有什么关系嘛。」 童子优哉游哉地回应。 「昨晚出大事了!有贼跑进来了啊!」 「伊月大人与常和大人都不在,甚至连佳乃大人也……啊、啊啊、呜呜。」 扯着刺耳嗓音大声说的那个年轻女官,一脸苍白地倒入身后女官的手臂里。 「也没交待去哪里就把她们带出苑外,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写了去哪里妳们就会来把她们带走吧。」 「废话!」 女官扯着嗓子大嚷。伊月缩起脖子等待暴风雨过去。 「佳乃大人也是!明明眼睛看不见,居然还一个人跑出去……」 「等一下。」 常和从伊月背后探出头说。 「不要骂丰日大人和佳乃姊。」 「常和……?」 佳乃也惊讶回头。 「他们是担心我,对吧?要处罚的话请处罚我。」 「呃、这个、不、那个——」 女官露出尴尬的表情,轻咳敷衍。 「我们哪有资格说什么处罚.我们只是一想到要是身为御明的常和大人、佳乃大人和伊月大人有个什么万一,我们……」 女官们的眼睛像约好似的全泛着泪光。想起奔进「以」组总部的佳乃,伊月连忙说: 「对、对不起,是我们不好。都怪我傻傻地跟着那个笨蛋走……」 伊月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看向丰日——不对,是看向丰日原本在的地方。 白衣童子的身影早已消失。 「……又给他逃走了。」 年长女官果然说道。 「可恶,逃跑的速度总是那么快。」 伊月整个人目瞪口呆。这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消失。丰日趁着所有人把注意力摆在常和身上的空档消失无踪。 「总而言之——」 女 官再度轻咳。 「今后请别再做出这种事了。各位是御明,是保护国家的重要人物。」 「因为各位出了宫外,待会儿请务必仔细净身。」 女官交待完,三人便一起往东殿后侧的浴场去净身,换上白衣的三人围着水井,不断从头顶浇下冷水。 「嗯嗯嗯,好冷。」 常和像弄湿的猫一样边说边甩着头。 「怎么,比较喜欢淋热水吗?」 伊月坏心眼地说。 「咿呀呜!」常和闻言便缩起了脖子。 「哎呀,热水是什么意思,」 「跟妳说,丰日大人的家里有这~~么大箱的热水,可是好窄,而且满是水蒸气所以好热,伊月姊还啪沙啪沙的……」 伊月遮住常和语焉不详的嘴,跟佳乃解说总部浴室的事情。 「咦,淋热水,不会……烫伤吗?」 「用不着担心,很舒服喔!佳乃姊下次也一起去洗吧!」 「三个人要怎么挤进去?」 「我待在热水里面就可以了?」 「笨蛋!」 佳乃微笑。 「好像很好玩呢。」 「吶,我们改天再拜托丰大人带我们去吧,」 「那怎么行,如果又溜出火垂苑,可不是挨挨骂就能了事的。」 「是喔.那等火目交接完毕,大家就可以出去了吧,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不晓得该说什么的伊月看向佳乃,佳乃也正好往自己这边转过头来,脸上更写满不解。 常和不知道一旦确定新任火目,就会有一个人再也无法与其他两人碰面了吗, 「佳乃姊一定也会爱上那个浴室喔!」 「对,应该会。等哪天有空,我们一定要二人一起去看看。」 回答的佳乃脸上浮现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让伊月感到莫名不安。 「佳乃姊,帮我擦背好吗,」 半裸的常和抱住佳乃背后。佳乃苦笑着用布擦拭常和的背。 「咦?」 佳乃抚摸常和背部、肩膀和胸 「思思思,好痒喔。」 细瘦的手指沿着变硬的烧伤痕迹移动。 「妳的皮肤上好多疙瘩,是虫咬的吗……」 沿着伤痕前进的手指来到火目式之星后停住。看得出来佳乃的表情紧绷。 「火目式的……迫烧?不会吧?」 她注意到烧伤痕迹是一个图案。伊月原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却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 「这是在长谷部家被烧的吗?」 「……嗯。」 常和垂下眼睛低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佳乃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这有用水确实冷却过,所以……不会太痛。」 「问题不在那里!」 佳乃的口气变得强烈。打颤的手臂由背后紧紧抱住半裸的常和。 「妳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他们对妳做出这种事,妳仍旧想当上火目吗?」 伊月厌觉到腹侧一团猛烈燃烧的热,忍不住呻吟蹲下。火目式正激昂着,因为佳乃那浊黑带刺的愤怒情感流了进来。 「……佳、乃、停……」 「如果是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佳乃的黑发在跳动。 「饶不了!饶不了!我绝对饶不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我们可不是道具,怎么能、怎么能够原谅这种事情!」 佳乃的手指深深陷入常和的上臂与腰,指尖也毫无血色地发白。 「佳乃姊,好痛……」 常和挣扎着,而伊月则毫不犹豫地走近佳乃,一巴掌打上她苍白的脸。 「——啊!」 佳乃仰头吐气,突然浑身虚脱地倒在常和身上。伊月连忙抱起两人。 「佳乃,妳刚刚失控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佳乃纤细的身体仍在伊月的怀中颤抖。伊月以手指托起佳乃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着那对不曾张开的眼皮,并在眼头和眼尾隐约发现结痂的痕迹。 疙瘩……火烧的痕迹……? 常和胸前的烧伤。佳乃的激动。 伊月突然想到。. 「妳的眼睛……该不会也是被谁给……」 「放开我。」 佳乃推开伊月,虽然被脚下的小木桶绊住差点跌跤.但她仍扶着水井柱子支撑住自己。 然后就这么顶着湿淋淋的头发与白衣往东殿方向走去。她的背影看来像是被墨沾湿、随处飘荡的纸片。想要叫住她的伊月在走了两三又停下脚步,因为她不晓得该说什么. ——如果开口,佳乃似乎会化为灰烬碎裂。 等佳乃消失在建筑物暗处后,伊月仍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连常和搂住她的腰部没发现。 「佳乃姊好可怕。」 常和边说边紧紧抱住伊月的腰,伊月近乎无意识地抱住了常和的头。腹侧上的火目式已经冷却。现在只能感觉到白衣湿淋淋的不舒服触咸。 ——佳乃。 ——居然会毫不掩饰地如此愤怒。 突然,一阵风吹过濡湿的身体,让伊月打起冷颤。但是即使擦干了头发和身体,颤抖依然停不下来。 * 那天夜里,火垂苑的后侧发现两个奇怪的东西.一个是烧得几乎只剩下骨头、死相惨不忍睹的焦尸。 另一个,则是一只烧得焦黑的手臂。 四、火焙巡礼 六天后的晚上。 练习结束后,常和出去执行傍晚的奉射,弓场殿内只剩下伊月和佳乃两人。今晚的风特别大,吹得围绕火垂苑的竹林沙沙作响,照亮箭道的篝火也随风摇曳。 率先注意到烽火楼不对劲的人,是佳乃。 「塔之火……快要消失了。」 佳乃将闭着的眼睛面对夜空,并低声说道。 伊月停下正把弓弦卷回卷线器上的手,也跟着仰望内宫中心——烽火楼的黑影。 确实,在楼顶燃烧的青焰颤动闪烁得厉害。 「那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吧。」 「现任火目的力量正在减弱。这是注定会发生的。」 佳乃的声音十分平静。 「那么,就快了。」 「是的。」 距离天皇选择下任火目的日子不远了。 ——原本还以为没有那么快. 但伊月进入火垂苑已经三年,加上最近化生频繁出没,不到三天就放一次响箭、灼箭,现任正护役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话说回来,佳乃,妳明明看不见.怎么那么清楚?」 「莫名其妙就知道了,因为从烽火楼压迫而来的力量逐渐减弱了。」 「压迫而来……?」 伊月不曾有过那种感觉。 是因为看不见,或是该说佳乃身为御明的能力高强呢? 「因为我从小就看着烽火楼长大。」 「原来妳不是天生就看不见啊。」 说完,伊月连忙遮住嘴巴。她无意问提到了佳乃的眼睛。 伊月想起与常和从「以」组总部回来那天.佳乃在浴场那副非比寻常的模样。 ——是我想太多了吗? 从那之后,佳乃就对眼睛或「那个男人」的事只字不提,伊月也因为觉得尴尬而一直没问。那天以来,佳乃的样子始终不对劲,偶尔会陷入沉思,有时又突然变得多话。 「我瞎掉是七岁时候的事,所以我曾亲眼见过现任火目登楼时的熏净仪式。」 佳乃无视伊月的怀疑,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 「熏净仪式?」 「是的。火目交接时,会焚烧像山那么高的青草净化烽火楼。升起的灰色烟柱比楼身还高,从远在京都外的村庄都能看到。我也是从弓削家大宅看见的.」 「原来如此。」 「那直的是……很可悲的景象。」 「可悲?」 佳乃不再仰望天空,转向伊月无力地微笑. 「妳不觉得,火目是个悲剧人物吗?」 「……为什么?」 「单独肩负起护国重任.并忍受数年的孤单.」 她的话,让伊月陷入短暂的沉默。她不曾想过在烽火楼顶上的正护役有着什么样的感受。 「……因为这工作一定要有人做啊。」 「没错。每个人都这么说,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太愚昧了,这个国家的人们都太愚昧了。」 ——佳乃,妳在说什么? 「我也快要和伊月分开了呢.」 不晓得该回应什么好的伊月只好保持沉默。 「帮眼睛上药的时间到了,我先失陪了。」 「啊啊……嗯.」 语毕,佳乃便径自从弓场殿离开。 ——分开啊。 ——如果我当上火目,就要和佳乃与常和说再见了。 就算被选上的不是伊月,也会有一个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伊月差点跟常和一样忘了这点。 这时.注意到身后动静的伊月转过头去,便看见白色身影自黑暗的箭道一步步走过来。 「居然能注意到,妳变敏锐了。」 来者是丰日。 「我不会永远都是被吓到的那个好吗,话说回来」 等丰日走进明亮的射箭处后,便看见他的白衣上又沾满了煤炭,而且还佩带着太刀,长发也绑着火护众证明的红色绑绳. 「猎杀结束就直接过来这里吗?」 「嗯。连续五天不睡,对我这副老骨头来说实在太吃力了。」 丰日在射箭处地上呈大字躺下,太刀更撞出不小的声响。 「回总部去睡不就得了?」 「我本来是打算和妳说完话就回去睡的力气都没了,让我在这里躺躺。」 「笨蛋,这样会咸冒!」 伊月说完,瞥了眼佳乃离开的木门。 「是不希望让佳乃听见的内容吗?」 「嗯,已经知道那具尸体的身份了。」 丰曰说的是伊月与常和从「以」组总部回来那天,在火垂苑后侧发现的焦尸和断臂。 「果然是贼吗?」 「女官也说了贼有两人,所以应该没错。再加上听说那天黎明前,有个断了一条手臂、重伤垂死的男人进入弓削家大宅。」 丰日瞪着天花板低声说道。 「——佳乃的父亲究竟打算做什么?」 「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弓削家的女儿获选为御明进入这里,当时还有另一位优秀的御明在,她的响箭会发出钤虫般声音,是位美人儿,发如黑蜜,肌肤雪白,眼角也充满魅……」 「够了。那位御明怎么了?」 「进行清农奉射时,被人玷污了。」 伊月说不出话。 「那女孩回家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之后由弓削家的御明成为火目。」 「……没有什么证据吗,」 「弓削没那么蠢。当时弓削家的当家是弘兼的父亲,看来儿子也想用同一招再来一次。但是一方面我不想和他们牵扯,再者我也必须低调行动才行。」 突然冒出某个想法的伊月开口问道: 「杀了贼的人,该不会是你吧……?」 丰日缓缓坐起上半身,蹙眉摇头. 「怎么可能。但目前也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杀的。弘兼特地来到总部时,我就觉得事有蹊跷,他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手下会让人宰了,所以在被吓到后就亲自跑来试探我。又或许他认定人是我杀的,所以跑来找我算账……」 话说到后半时,丰日像自百自语般低下头去,音量也小到几乎听不清楚。 ——背地里似乎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伊月的身体忍不住颤抖。 何况,能把人烧到只剩骨头根本就不寻常。 到底是谁? 「还有,那个杀人手法简直就像——」 丰日含糊其词。 直接看过尸体的伊月知道他想说什么。 简直就像—— 化生干的。 凶手当然不可能是化生。如果化生出现,响箭会飞过来。 随着太刀发出的声响,丰日站起身来。 「总之妳自己小心点。」 「啊……嗯。」 「收到『以』组的火焙巡礼通知了吗?」 「昨天收到了。」 所谓的火焙巡礼,是指火护众前往京都近郊村庄找寻拥有火目式的女孩的行事。依照惯例,御明也会随行。 「佳乃因为眼睛的关系没办法去,所以这次也是妳和常和两人前往。我今晚得去趟东国,没办法像上次那样照顾妳们,自己小心。」 「今晚?你不是才刚回来?」 「最近化生如雨后春笋般频频出现。」 丰日无力地笑了笑。 「因为火目的力量正在减弱,我也没时间捉弄妳取乐了。」 「笨蛋。」 丰日下到庭院,拖着太刀尖端 发出的烟雾,再次往黑暗中走去。 「丰日大人——」 伊月不自觉地叫住他。 童子小小的背影缓缓转身,头发上的红色绑绳在黑暗中描绘出优美的曲线。 「……别太逞强。」 丰日没有答话.只回以微笑,接着背对伊月走开。 伊月把弓箭等道具收进仓库后叹了口气。 ——这股不安是怎么回事, 被烧死或被侵犯的都不是伊月,全都是传闻罢了.伊月只是在怀念的总部住了一晚,吃了阿琴做的菜,和女童们一块玩耍,外加找到自己的响箭后就平安地回来了,如此而已。 ——不对,还有见到那家伙。 弓削弘兼。 伊月想起那张白得恐怖的瓜子脸。 另外,还有佳乃的事情。 回想着当时那股不祥的厌觉.伊月拉开了弓场殿的木门。 佳乃的脸就在门外。 「哇!」 伊月忍不住尖叫,吓得正要伸手开门的佳乃缩回了手。 「佳乃,妳、妳——」 妳站在这里多久了——伊月的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因为这样问好像自己在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了,忘了什么吗?」 「呃,是……我忘了香囊。不在这里吗?」 伊月回头环顾弓场殿。 「没看到耶。」 「是吗?这样啊,大概是我记错了。」 干脆地说完这句话,佳乃便转身走向通往东边对屋的走廊. ——佳乃听见丰日说的话了吗? 丰日开始说话时,佳乃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所以应该是回到房间后才发现东西忘了拿.如果是这样,那她应该没听到吧。 想到这里,伊月想起佳乃的顺风耳。 ——既然能听出苑外的弦音,那要听见隔壁栋的说话声,也许并非难事。 ——不对,搞不好「东西忘了拿」根本是撒谎。 ——她早就注意到丰日在场…… 「怎么了?」 佳乃止步转过头问。 「不……没什么。」 伊月摇头甩开胡思乱想。 「我全都听见了。」 佳乃的话,让伊月全身僵硬。 「原来如此.另一个人……活着回去大宅了啊。」 保持闭眼的状态,佳乃的表情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早知道应该烧得更彻底一点才对。」 伊月瞬间不寒而栗。 正想开口,佳乃的身影已经自走廊转角消失。 「什么是火焙巡礼,」 大口吃着芋头的常和对伊月问道。 「常和大人,嘴巴有食物时开口说话有失体统。」 伺候餐点的女官叮咛道。 晚餐时间,常和坐在伊月旁边.佳乃则坐在对面。餐点是淡水鱼、芋头干和当季山菜,但伊月没有丝毫食欲,因为佳乃说的话直到刚才仍在她的脑中盘旋。 ——是我听错了吧。 伊月打心底如此希望。 不好意思面对佳乃的她,就连抬头也办不到。 「和『以』组一起的话,就又能够和那些孩子一块儿玩了吗,」 常和眼神闪耀地续道,似乎很喜欢和总部那些小女童一起玩闹。伊月不禁叹气。 ——真羡慕这家伙水远不会感到不安。 「我们不是去玩,是去寻找身上有火目式的女孩,怎么可能带着那些孩子呢。」 「什么嘛,真无聊。」 「因为事关紧急啊。」 佳乃突然发言。 「现任火目的力量突然减弱,所以火督寮和天文省也很紧张。」 ——对喔,除了火目之外,还必须从现在开始补充新御明才行。 伊月现在才注意到。 如果火目是稻穗,御明是秧苗的话,那火焙巡礼就是在挑选种子。火目的位置绝不容许空缺,因此必须提早两任前就先选定御明。 「可是我们要怎么找到有火目式的女孩呢?一家一家问?」 「笨蛋,怎么可能。」 「常和,你不晓得吗?是靠占卜喔。」 「占卜?」 「长谷部家也是透过这种方式找到常和的。」 「耶,原来我是给占卜选中的啊。」 说得彷彿事不关己。 「所以才需要御明随行,据说火目式会互相吸引。」 贵族家里自行占卜也能找到拥有火目式的女孩,事实上常和就是用这个方法找到的。但还是借助御明的力量执行火焙巡礼最为踏实。 「那就一定能找到拥有火目式的女孩,并且把大家带回火垂苑囉?这里也会变得热闹起来,对吧?」 「不。具备御明资格的女孩子仍是少数。再说她们也有父母,不可能说带走就带走。火焙巡礼除了寻找御明之外,还有其他目的。」 「咦?是什么?」 「——消灭化生。」 听到这句话,伊月身体紧绷。 ——对了,那个时候。 ——捡到我那时,丰日正是因进行火焙巡礼而来到我们村里。 ——没赶上。 佳乃的声音空虚地迴响在伊月耳里。 「……据说火目式会呼唤化生靠近。特别是火目即将交棒这时期,众多化生出没。因此如果女孩身上的火目式力量太弱,没有资格成为御明,就会用杀草虫的药封印住它,使它不能再呼唤化生。」 「佳乃大人!」 女官近乎惨叫的大声说。 「怎么可以把禁忌说出来呢!」 「是吗……也对,我忘了。常和,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吧。」 这么说着的佳乃脸上如白牆般面无表情。 「唔、嗯。」 常和乖乖点头。 回过神来,伊月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深深陷入了膝盖,手臂也不住打颤。旁边的常和好像说了什么,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没赶上。 伊月不断重複着丰日过去经常告诉自己的话。 晚餐结束后,伊月马上又回到弓场殿练习弓箭。 「伊月姐?」 正要开启弓场殿木门时,伊月突然听到叫住自己的声音,转头一看,常和正从走廊转角露出上半身。 「什么事?」 「那个、呃……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呃,我听佳乃姐说了伊月姐的村子发生的事。都怪我胡言乱语……能原谅我吗?」 多管閒事——伊月心想。 「别在意。那不是我的错,所以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伊月撒了谎。 「——那不过是,没赶上罢了。」 * 大不讳——阿弥陀——如——来—— 烈焰化解——天——与地—— 突然——开展的天地—— 奉天——承运——斩妖——除魔—— 树林间响起火焙巡礼的祭文声。 颂文者是二十几名的火护众们。他们排成两列,一同将挂着白布的戈尖朝天剠去,同时走下缓坡。 数隻山鸟被祭文声音惊吓,含怨振翅由树梢飞往傍晚昏暗的天空。 伊月骑马定在队伍的最后方。 身上不是平常的白衣朱挎巫女打扮,而是无袖、称为水晶聚的深蓝色装束,箭筒也直接绑在腰带上。这打扮或许方便射箭,但在五月这个时节 ,只要太阳一下山就会感到凉意。 头髮以红色和紫色绳子分绑成两条辫子,绑绳由髮尾拖得长长地往下延伸,末端各绑着三个铁环,就连坐在马鞍上,头髮的绑绳仍长得几乎碰到地面,铁环还随着马步移动发出锵锵声。 ——这样不会卡在草丛里吧? 打从一刻钟(注:约两小时)之前进入山区开始,伊月就一直很介意这件事。只有一名斧众年轻人跟着她的马后面,如果铁环缠上草根,自己搞不好就会坠马。 这时,她斜眼看向隔壁马上的常和,不知为何,常和在进入山区后话就变得很少。 只见常和脸色一片苍白,挺胸挺到背部快弯出个凹洞,握着弓和缰绳的手更爆出了青筋。 「怎么了?你要不要紧?」 伊月轻声问道。 常和只微微转动眼睛看着伊月。 「……屁、屁……屁——」 声音听起来就快哭出来了。 「屁?」 「……屁股——」 「屁股怎么了?」 「……好痛,好像快裂成两半了。」 在听懂常和的话语后,伊月差点笑了出来。 「这可不是在说笑啊,伊月姐!」 常和眼眶含泪地大喊。 「欸、呀,抱歉抱歉。」 伊月边回答边遮着嘴抖肩窃笑。 「原来如此,常和是第一次骑马啊。」 「……我没想到会颠得这么厉害。」 火焙巡礼已经进入第二天。这么说来,在平地行进时,她也一直在忍耐吧。毕竟进入山区后路况就变糟了。 「伊、伊月姐,你都无动于衷耶。」 「因为在总部时常常骑马。」 帮伊月牵马的戈众闻言转过头说: 「分明就是你擅自乱骑!还挨了好几次骂。」 「吵死了。骑个马而已有什么关係。」 伊月嘟起嘴尖。 常和则再度陷入沉默。 头部两侧挂着沉重的髮绳,所以不太能转动,但斜眼都能清楚看见常和面色憔悴。 「我去跟领头说一声,稍微休息一下吧?」 伊月小声说道。 「不了,没关係,我会忍耐。」 常和哽咽回应。 「这大概是天谴吧。」 「什么天谴?」 「因为,那个,我说了那个……禁忌之事……」 「所以啊,不要又挂在嘴边啦。」 「呀啊呜!」 发出奇妙的声音后,常和再度沉默。 唱颂祭文的声音开始溷杂沉沉的水声。 火焙队伍来到流经山谷间的河畔。似乎进到山的深处了,岸边处处是急流粗削过的岩石。 他们一行人沿着急流,转往下游的方向前进。群山的切口正好交迭,深红色的落日出现在正前方。 「常和。」 伊月低声说。 「知道那为什么是禁忌吗?」 「咦?呃,不是因为说了会遭天谴?」 「笨蛋,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那件事火垂苑的所有人都知道,就连火护众也知道。」 火护众高举着戈,上面的白布在夕阳中犹如鱼群缓缓游动。 「如果世人知道火目式会呼叫化生,你觉得事情会怎么发展?」 隔了一拍后,就听见常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到时候像我或者常和这样的孩子,大概一生下来就会被抛弃了。」 「怎、怎么会?」 「你以为不可能吗?」 ——吃掉了。 ——那傢伙吃了母亲。 ——那隻蜥蜴烧了我家,还把村子、森林、仓库、神社全部烧光,除了我之外,全部。 「如果捨弃了我……母亲或许就不会死了。」 「可是、可是——」 「所以火目式要受到崇拜,非得受到崇拜不可。我要成为火目,把化生一个不留地烧死。不那么做的话,我、我……」 伊月乘坐的马突然扭动了头部。 这让伊月连忙放开缰绳,她似乎无意中用力扯紧了马鬃。 「乖、乖乖。」 拉着马的戈众马上安抚马儿。 「你在搞什么啊,伊月?」 他捡起缰绳递还给伊月。 「……对不起。」 伊月颤抖的手接过缰绳。 ——我在做什么? ——明知道那只是没赶上。 她窥探常和的表情。 在视线交会的瞬间,常和马上把脸转回正面。 ——或许还是别说比较好。 「……总觉得好奇怪。」 常和说。 「火目式会招来化生,又能打倒化生……好奇怪喔。」 「……是啊。」 伊月也觉得这是个奇怪的设定。 不只是怪,还讽刺到令人毛骨悚然。早知如此还不如别拥有打倒化生的力量,若只是单纯受到诅咒,伊月一出生就会马上被弃置山林,成为野兽的食物,或许这么一来衬里的人就能千安无事地活下去。 伊月摇头甩开这些想法。 这时候祭文的声音突然中断。 队伍停下脚步。戈众、斧众全都转头看着伊月。 ——怎么了? 她这时才注意到。 不断有叽叽叽叽的金属声传来。那是一种彷彿用巨大锯子锯着吊钟般的刺耳声音。 ——后面? 伊月也想转头,但编在头髮上的髮绳却来碍事。这时她才发现,发出声响的原来是髮绳末端的铁环。 ——拥有火目式的女孩就在附近?不对…… 昨天造访的村子虽然有着拥有火目式的女孩,但铁环也没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这是—— 「是回音……」 「回音。」 「有化生。」 「附近有化生!」 从火护众之中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伊月先是感到战慄,接着腹侧突然发热,害她差点跌下马背,她只能拚命抓着马鞍边缘。 「……伊、伊月姐、这是……」 转头一看,常和也伸手按着胸口痛苦地扭动着。难听的铁环声音愈加高亢。 「头儿,起火了!」 有人大叫。 是领队的戈众。所有人看向他所指的天空。正好是他们前进的方向,西方——溪流下游的天空冒着黑烟,污染了夕阳。 ——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那一夜的回忆在伊月脑中甦醒。 「疾!」 随着领头大喊,火护众全体蹬着河岸小石跑了起来。 夕阳已经隐没山脚,如木通果实般豔紫的夕阳蔓延西边整片天空,但照耀山谷村庄的火焰比那更加明亮。 零星散居田间的人家全部着了火。 伊月躯马率先进入村庄。一跳下马鞍,便立刻扯下仍绑在头髮上持续发出吵杂声响的铁环。 「伊月,笨蛋!别一个人过去!」 她无视背后的喊声,拿起弓箭跑了出去。 能看见河岸边聚集了许多的人。 也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伊月来到田埂时,差点和由对面冲过来的人影撞上。 「咿咿咿咿啊啊啊啊!」 那个人影鸡猫子鬼叫着趺坐到地上。定眼一看,是个衣服烧得破烂的女子。她的头髮散乱、从衣上破洞还能 窥见被火烧得红肿的胸部。 「啊、啊啊啊。」 「我是火护众『以』组。火源呢?火源在哪里?」 伊月摇晃该女子的肩膀发问,却只换来发烧似的呻吟。 接着又听见一大群人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更多人影跑下坡道。 「怪物!」 「那是怪物!」 「咿咿咿,奸可怕好可怕……」 老人们完全没注意到伊月,全都遥自跑过她瞋前.映倒在河岸上。 ——果然是化生。 抛下倒地的女子,伊月跑上村民走过的斜坡。 村庄的惨况一览无遗。 火焰吞噬着稻草屋顶喷出的大量火星、倒塌的仓库、母亲呼唤孩子的悲痛叫声。焦臭的风更吹上伊月的脸。 伊月麻痺般无法动弹。 左手边的房子在火中大大倾斜,发着吱嘎声倒塌。烟雾向上升起,几个变成火球的人影自屋里滚出倒在路上。 伊月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戈众引导村民的怒吼声为何听来如此遥远? 风声变强了。 还溷杂着铁环叽叽的回首。 地面传来巨响。 伊月完全动不了。 ——我的村庄也是这样子烧掉的。 ——我家也是。 ——我的母亲也是。 ——当时的我也同样无能为力。 ——只是看着母亲被吃掉、村庄被烧毁…… 「……月姐!伊月姐!」 尖锐的声音打断伊月的思绪。 一转过头—— 常和手拿弓箭跑过来。水晶聚的深蓝色融入黑暗中,只有白色手臂暴露在火焰光芒下。 「下面,危险!」 常和大叫。 ——下面? 才刚低头,地面就出现裂缝,接着自伊月的双腿中间隆起。伊月屏息往旁退开,但立刻失去平衡,一个筋斗以肩膀撞地跌倒。 惊人的声响袭向伊月,土块往她身上撒落。 伊月在爬着后退的同时仰头,就看见刚才她站的地面生出了一个巨大黑影,不对——是那东西突破地壳现身地面。 一根根犹如宫殿柱子般粗、毛茸茸且关节突起的脚踩上地面,拖着自己短胖的身体出到洞外。在头部那如松林般茂密的体毛深处。有着一整排闪闪发亮的眼睛。 是一隻大到惊人的——蜘蛛。 「……是喰蔵……」 某人如此低语。 大蜘蛛化生——喰蔵吼叫着,并举起无数隻脚再度踏在地面上。 热风随着牠的动作捲起。 伊月连忙以双手掩面。在她旁边的房子屋顶瞬间起火燃烧。 「暂时撤退,这里太窄了!」 听得见领头的声音,但伊月的四肢仍在发抖。 「伊月姐,快点!」 常和拉着她退到斜坡下。 「这个光靠『以』组实在阻止不了。」 「我们挡火队也来帮忙。」 「只有迎战一途了。」 「从上风处包围牠!」 「嗯!」 「散!」 留下领头一人,十多名火护众手拿戈散开。在此同时,山丘上又喷起新的火炷烧焦黑夜。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里面!」 斧众正强行把一位陷入半发狂状态哭喊着的母亲拖下斜坡。 伊月无视常和在耳边喊着什么。 地鸣不断靠近。 斜坡顶上出现短胖的黑影,那是大蜘蛛的头部。无数眼睛闪闪发亮。 牠正看着伊月。 没错,正看着伊月。 在那堆眼睛下方,凶恶的大口张了开来。在那不似蜘蛛,反倒像是野兽的嘴中,还能看见满是口水的獠牙。 ——牠在笑。 燥热瞬间充满伊月全身。 ——牠在嘲笑我。 伊月愤怒地自腰后箭筒抽出两支箭。 ——杀了你。 ——烧死你。 ——要把你烧得连灰都不剩。 一上箭,弓弦就冒烟。 「伊月姐!住手!」 常和大喊。但听不进去的伊月依然故我地拉满弓——放箭。 伴随着迴盪脑中的强烈钟声,伊月的响箭捲起红光飞了出去,射入喰蔵口中。 ——咕咻咧啊啊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骇人的声音震得四周火焰勐烈晃动。牠高举松树树干般粗的脚,朝着夜空激烈挥舞。 牠的脚重重一踩。 地面震动,热风甚至冲到了伊月的位置。房子发出的裂开吱嘎声中溷着惨叫,屋子里似乎还有人在。 「伊月你这笨蛋,还没用戈固定喰蔵的脚,你一射牠就会……」 领头低声说道。 大蜘蛛的脚开始胡乱舞动,将化为粉尘的房屋柱子碎片舞上夜空。 「……果然狂暴化了。别靠过去!」 「我要射到牠倒下为止!」 伊月撂下话后,直接架上乙箭。 「笨蛋,凡人再怎么样也只能射出响箭罢了!你再怎么有干劲也打不倒化生!只会让牠变得更凶暴!」 领头大喊,伊月却听不进去;她的世界一片火焰,眼里只剩下蜘蛛。 ——臭怪物! ——看我用火制裁你,连你的魂魄都烧掉! 狂暴的力量胀满全身。 拉弓,伊月感觉到火目式涌出的力量正一波波送进箭中。红光不住高涨。 放手,就在箭飞出去的瞬间—— 「……唔!」 光芒四散爆开。 扭曲的钟声持续不断共鸣着,让伊月忍不住伏下脸,弓也自手里滑落。 就跟爆开时一样,光又突然地消失。 伊月抬头。 常和就站着眼前。 在她伸出的右手上,握着一支还在冒烟的箭。 是伊月放出的箭。 「常——和。」 「……现在,不可以射。村民还在。」 常和皱着脸哑声说道,握箭的指尖滴下鲜血。 「笨蛋,为什么要直接以手抓箭!」 「笨的人是伊月姐!」 常和激动地喊着。 「还没压制住就射箭,化生一定会狂暴起来!」 「唔……」 地鸣震盪得更厉害了。体重轻盈的常和连站都站不稳。 喰蔵的巨大身体开始移动。 牠行经的田地、仓库、树丛,全都在牠的脚下碎裂,被牠的肚子压垮,在牠喷出的火焰中烧光。牠一步步往斜坡爬下来。 「围住!团住牠!」 戈众虽这样大喊,火牆却阻隔了一身白衣的他们,无法靠近大蜘蛛身体。 「我也是第一次遭遇喰蔵,单靠『以』组是挡不下来的。」 领头咬牙。 「那我们该怎么办!」 伊月不耐烦地再度将手伸向箭筒。 就在这时候。 远方传来铃声。 「唔!」 「啊!」 常和与领头同时注意到。 华丽的声响一眨眼膨胀,接着——剧烈的光亮越过天空。 ——是火目的响箭! 光一口气集合在喰蔵的巨大影子上。 铃声捲入爆炸声中。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 火护众齐唱。 捲起大量尘土。 但在尘土后方——八隻脚骚动着。 「还、还在动!」 常和也尖声叫了出来。 ——火目的响箭没有奏效? 一时停止动作的喰蔵再度移动巨大身体。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的脚一瞬间就把站在正面的一名戈众吞没,伊月甚至觉得自己听见肉碎骨裂的声音。 ——没有奏效。 ——现任火目的力量衰弱至此了吗? ——不对,应该是戈众没有压制住喰蔵的关係。 她自责只能射出响箭,唯有灼箭才能杀掉化生。如果我是火目,如果我拥有火目力量。 「可恶!」 伊月转身抢走领头的戈。 「你要做什么,伊月!」 完全不理会头领的伊月朝喰蔵跑去。 戈十分沉重,不是弓所能比拟的重。原来戈众总是拿这么重的东西在和化生——和死亡危险对峙吗? 她的背后是领头的声音。 「暂时撤退!退下!」 原本团团围住大蜘蛛的白衣们散开。 ——为什么要撤退?灼箭马上就要到了呀。 伊月在心中咒骂着,但当她接近到能看见蜘蛛腹毛一根根蠢动的距离时,忍不住停下脚步。 热宛若一道牆,包覆着喰蔵的身体。 光触碰到那层厚厚的热气,皮肤就开始发出惨叫,浏海就被烧焦。 ——不能停住。 ——冲进去。 ——杀了牠。 ——杀了牠! 伊月紧握着戈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使肺部差点着火,她的眼睛盯着讨人厌的蜘蛛脚根部,屏住呼吸,迈进一步—— 「伊月姐,住手!」 有人自背后扑上来阻止她。 吓了一跳的伊月怒气冲冲地想把对方甩开,但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摔进烧得焦黑的屋子残骸里去。 手上的戈也被抢走。一抬头,只见摆出一脸凶神恶煞表情的领头。转过头去,旁边是哭丧着脸的常和。 「为什么阻止我!」 「笨蛋!伊月姐大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会死掉啊!」 「谁管死不死!我要把那傢伙碎尸万段——」 领头在抓住伊月衣领用力拉起的下一秒,又用狠狠地一巴掌将她打倒在烧焦的地面,更打得伊月眼冒金星。 「你当这是儿戏吗?小孩子去旁边发抖睡觉!别在战场上碍事!」 老练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我们可不是为了找死才迎击化生!」 话一说完,他便重新握好了戈。 「不妙,牠往河边去了。」 「可恶,不能让牠逃往下风处!斧众到底在搞什么?」 领头低头跑开。常和也跟了上去。 伊月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 ——我到底在做什么? ——既没有力量…… ——又如此愚蠢。 伊月拖着受伤的脚追上两人。田埂的杂车因为蜘蛛发出的热而枯萎,踏上去就沙沙作响。 或许是受了两次响箭多少造成的影响,喰蔵的行动很迟缓。但目前最大的威胁是火势会囚为风而蔓延到周围森林,另外还有恐慌的村民。 ——化生为什么往河边移动? 在喰蔵绕了一大圈来到河边时,伊月想到了原因。 满是石头的地面上有一个年约九、十岁,比常和还小的小女孩蹲着发抖哭泣。村民们全都远远地围观她。 女童额头上——有东西发出青白色光芒。 五颗星的印记,是火目式。 「这孩子的母亲呢?父亲呢?」 站在女童身边的常和大喊。但村民们只以厌恶的视线看着女童。 「喂!不在吗?」 背后传来的地鸣声吞没常和拚死的喊叫声,不吉利的呻吟逐渐靠近。村民们的脸上瞬间全爬满了恐惧。 转过头。 喰蔵就在眼前。 连咧开的下颚里成排闪着红黑溼润光芒的牙齿也全看得一清」楚。 「咿咿咿咿!」 「会被吃掉!」 「来来来了、来、了了!」 「呀啊!」 村民们连忙四故窜逃。只剩下常相与伊月,以及拥有火目式的女伎。 「伊月姐!」 常和紧拉住伊月的袖子。 「背着这孩子到对岸去!」 「那你呢?」 「我用弓!必须把戈众叫来才行!」 伊月总算注意到常和的打算。 「——办得到吗?」 「非办到不可。」 伊月犹豫着,看向迫近河边的火势,接着对女童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眨了眨婆娑的眼睛,颤抖着声音回答: 「……茜。」 「好,茜,听好了,接下来我们要到对岸去。冷静点,不要惊慌。」 「咦?啊!」 伊月左手抱起抽抽搭搭的茜,右手抱住常和跃进河里。四周很黑所以看不清楚,不过水流比想像中湍急。常和差点被水流弄得跌倒,她的弓碰到伊月的脚。 「呀呜!」 伊月连忙抓住快被水冲定的常和衣领。 转头一看,喰蔵的庞大身躯像团巨大火球般。正从最后的斜坡滚过来。 伊月站稳脚步忍受冲撞来的水流。开始往河中央一点一点迈进。 「戈众!集合!快集合!」 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眼角能看见零星的白色人影。然而,大蜘蛛诡异的影子矗立在视野中将一切都遮掩住,八隻脚胡乱舞动,还不断吐着溷杂血烟的气息。 「伊月姐!快点!」 「你先走!」 伊月抢过常和手里的弓,把挥舞手脚挣扎的茜交给常和。 「咦,可、可是——」 「你的身高在水里没办法拉弓吧!」 这里的深度已经到达常和的胸口了。 「可是、可是很危险喔!」 「你也一样危险啊!好了,快点过去!我来做!」 「伊月姐,会、会死掉喔?」 伊月往常和的屁股踹了一脚。 常和将茜的手臂绕上自己肩膀,往漆黑的水流深处前进。 伊月抽出两支箭,转身。 大蜘蛛张开的血盆大口已经来到旁边。 ——是火目式把牠引来的。 蜘蛛的脚一踏入水里,立刻发出宛若撕裂兽皮的可怕声响,同时还扬起大量水蒸气,那股热气甚至喷到了伊月脸上。 「唔……」 ——不行,不可以闭上眼睛! ——弓再拉开点! 她边呛着烟边后退,举弓、并把箭搭上弦。 能在蜘蛛后方看见一点一点的白色人影。双叉戈尖反射火光闪闪发亮。 是戈众。 喰蔵的身体也浸入河水,并引起更浓厚的水烟包裹牠毛茸茸的庞大身躯。伊月的眼睛阵阵刺痛,光要保持眼睛睁开就很痛苦。不过河水确实带走了一些蜘蛛的热气。这样一来,戈众应该就能靠近了——伊月在水流中一边后退一边想着。 「围住!」 「两个人压制一隻脚!」 「捉起来!」 火护众的声音—— 这时,有个 东西突破厚厚水蒸气挥中伊月,那股冲击让她站不起身,翻了个筋斗后全身没入水中。 她挣扎着拚命把脸伸出水面。 无数颗炯炯眼睛正由上方俯视着伊月。 「啊啊啊……」 左边脸颊有东西刺刺的。 伊月的左边有东西矗立着。 毛茸茸、又粗又黑——是大蜘蛛的脚。 ——差点被杀。 ——只偏了一点点。 ——不对。 ——牠正准备杀了我。 俯看伊月的眼睛滑稽地眨了眨。 ——会被杀。我会死在这里。 ——和那时候一样,我什么也办不到。就像那晚的母亲一样。 啪答。热热的液体滴在伊月的脸颊上。 是喰蔵的唾液。 ——会被吃掉。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 「伊月姐——!」 常和的声音让伊月的左手反射动作往上擧,把陷入水中的弓架了起来,握住箭的右手跟着拉开弓弦。 「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力量注入箭矢,视野染上一片红光,而光的前方,是喰蔵准备吞下伊月的凶恶大嘴。 放箭。 深红色光芒贯穿蜘蛛。 伊月四周的水瞬间化为蒸汽。 在拖着长长尾音的钟声中,蜘蛛的脚、眼睛、獠牙,甚至每根毛都在痉挛打颤。 伊月背朝下地倒进水里。狂乱的水流自失去力气的左手夺走了弓。 蜘蛛呢—— 蜘蛛还在动。 虽然能听见火护众的声音,伊月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水幕覆盖住伊月的视线,只见喰蔵的脚再度拨水蠢动。也看见白衣人影被甩开。 ——没制伏吗? ——我的能力果然还是不够。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笛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伊月手脚撑着河匠尖石自水中起身。空气中充满几乎撕裂耳膜的清冽笛声。 喰蔵的脑袋正中央插了隻烧得通红的东西,循着红光,伊月往河的对岸看去。 她看到身穿水晶聚的小身影站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 ——是常和。 她应该没有持弓。伊月却能看见常和握弓放出响箭的震动馀韵。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按理只配合火目响箭唱和的戈众们也开了口。几个抵挡住蜘蛛挣扎的人反手持戈,朝毛茸茸的脚刺了进去,然后一起仰望天空。 伊月腹侧的火目式沸腾。 ——啊啊。 ——来了。 ——火目回应常和的响箭了。 伊月以近乎祈祷的心情仰望夜空。 黑夜涂抹成一片雪白。 过于高频而几乎听不见的清澄乐音搀杂着大蜘蛛难听的呻吟,从远处烽火楼飞来的强烈灼箭一击贯穿蜘蛛头部,覆盖在毛下的肉迸开,火焰与光飞散,喰蔵的庞大身躯化为高温的白色光块与空气融合。 光消失。 以烧焦的夜空为背景,被青燄包围的大蜘蛛身体逐渐变形,痛苦喊叫并挥舞的脚就像让火烧到的毛髮般轻易扭曲熔化,露出白骨。 伊月这时看到了。 硬毛被烧掉后,大蜘蛛露出了腹部。 在快要熔解完的青白色嘻心肥嫩皮肤表面,刻划着五角形的红斑。 ——火目……式? ——怎么会? ——那是化生啊。 在伊月看仔细前,青燄已将那五颗星的斑点也吞没,熔解裂开的皮肤流出骇人的内脏,呼吸般的温热臭气跟着溢出。 伊月无法转开视线。 着火的脚再也无法支撑身躯,蜘蛛庞大的身体倒落在满是石子的河岸边。骨头碎裂的声音连续作响。手执戈的火护众们口念祭文,同时纵身火中。 伊月仍旧无法转开视线。 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堙飘过来。 「伊月……姐?」 背后传来常和的声音。 伊月此刻仍无法自整堆如山一般的化生骨骸挪开视线。 「太好了,你没事。」 嗯——伊月自喉咙发出声音回答。 无数戈众的身影在火焰中舞动。踏碎骨头的声音听来就像鼓的节奏。 或许是现任火目的力量已衰退,蜘蛛的身体直到天黑才完全熔解完毕。 因平息不了环绕村庄的森林火势,于是斧众和戈众来回砍伐树木阻止大火蔓延。在人手不是的情况下,伊月也担起斧头挥汗如雨地来回奔走。 等火势开始消退时,东方天空已经出现一丝微白。伊月瘫坐在俯瞰村庄的高台草地上喘息。并眺望着黑暗中零星燃烧的火堆。手已经麻痺到没有感觉,脚也沉重如铅。 「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说话的是来到她身边的领头。黝黑精干的脸上看不见半点疲惫的神色。 「你先去睡吧。如果御明因为帮忙救火而累瘫,我们会被宫里的人骂死。」 「不,我还要帮忙……」 伊月逞强想要站起来,脚却完全无法动弹。领头的笑声自头上落下。 她不禁感到丢脸。 看着水泡破开、弄得红黑的双手,伊月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来斧头也那么重啊……」 「常和大人的那个……真是漂亮的响箭呢。」 领头说。 「让我们忍不住唱和了。」 ——原来我的力量薄弱到这种地步啊。 伊月瘫坐地上任由疲劳发酵,泪水一滴滴掉落,止都止不住。明灭的火焰模煳了黑夜。 ——想到让人能靠近蜘蛛的方法以及射出响箭的,都是常和。 ——我只是早早就妨碍了戈众办事。 ——只知道绊手绊脚。 想忍住泪水,喉咙却开始发出呜咽声。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哭声,领头拍拍伊月的头之后。便下坡往河岸方向定去。提着水桶的村民和火护众们正不断往返河岸兴起火点灭火。 「伊月姐!」 听见声音,看见白色的小身影跑上斜坡。 「伊月姐,找到小茜的母亲了!」 常和气喘吁吁地开心说。颐着常和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坡下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应该是母亲的大人影朝这边鞠了好几次躬,小影子则不断挥手。 不晓得该怎么回应的伊月只能点头。 来到她旁边的常和偏头。 「伊月姐……你在哭吗?」 伊月愣了一下,转开脸用充满煤臭味的衣袖擦脸。 ——第二次让她看到我在哭了。 觉得难为情的伊月想逃跑,脚却仍不听使唤。 常和在伊月身边蹲下。 她俯瞰着火焰明灭的村庄开口低语。 「这个村子应该没问题吧。等明天火灭了之后,就能够再次重建家园、重新耕作。应该能够恢复原貌吧?一定能恢复的,对吧!」 伊月低头。 ——我老是只担心自己的事。 她又快哭出来了。 「……常和。」 「什么?」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伊月沉默地摇头。 常和一点一点靠近伊月身边贴着她。吓了一跳的伊月则全身僵住。 「我也一直想向伊月姐道谢。」 伊月看着常和的侧脸。她的脸上正绽开大口吃下蜜渍芋头时的笑容。 「进入河流时的伊月姐真的好像姐姐,所以好怪喔,我一点也不害怕了。」 「你有姐姐?」 「嗯,有三个。可是现在只剩下伊月姐是我的姐姐了。」 用头蹭着伊月上臂的常和还真像隻猫啊——伊月心想。常和的喉咙似乎就要发出呼噜声了。 ——可是,我一点忙也没帮上。 ——结果是常和救了大家。 ——我…… 「伊月姐……」 常和把头摆在伊月肩膀上说。 「我要成为火目,要成为最强的火目,保护伊月姐。」 伊月过了一会儿才点头。 火焰煽动起来,风开始变强了。 * 火焙巡礼被迫中断,一行人即刻返回京都。一方面是因为太多人受伤,再者是可以确定火目力量已急速减弱。 五天后,现任正护役——火目决定退位。 五、火渡之红弓 「伊月大人,腰带的交错顺序弄反了!」 「伊月大人,头髮乱了!」 「伊月大人,侧绑带要绑紧!」 着装顺序每出一个差错,女官严厉的谴责就会传遍寝室,这已经让伊月失去耐性了。从动手换上正式服装开始,就不断受到两名帮忙更衣的女官纠正。 「明明已经待在宫里三年了,您多少也该熟悉了才是啊。」 「这么夸张的打扮,我只有进火垂苑当时穿过嘛。」 女官快手将钗子——缀有花饰的头冠——戴到鼓着脸的伊月头上。单衣外披上长袖的萌黄向蝶花样的千早,手上还必须拿着神乐铃(注:舞神乐时使用,串有十二到十五颗铃铛的有柄摇铃),实在没有比这更难以行动的打扮了。 「今日是赐火仪式。要拜见天皇。」 「我知道。」 「不对,你不知道。听好了,伊月大人。」 女官跪在伊门而前,由下往上看着她教训道: 「天皇之上没有其它人,他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物,然而只有在今天这个赐火仪式上,天皇必须对获选为火目的御明磕头,并献上神弓火渡。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覩宫呼火命要降临在火目身上。」 「没错。呼火命和皇祖。高御名宜日神是夫妻。当人类还不晓得火时,高御名宜日神带着稻八千、稗七千、杉树苗三千、老鹰蛋三千,入赘成为观宫的夫婿,人类因此得到了火。赐火仪式是把这个……伊月大人!不准睡着!」 「嗯嗯,我醒着,别担心。」 由于话题太无趣,站着的伊月忍不住昏昏欲睡。 「这可是连天皇都要卑躬屈膝的重要仪式!所以伊月大人的礼节也不容马虎……」 可是——伊月心想。 女官训斥的辇首左耳进右耳出。 ——获选的人,应该是…… 锵啷。神乐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一转头,正好看见佳乃走进寝室。她身上穿着和伊月同样的巫女正式服装,但有着一头还是黑髮的佳乃还是比较体面。 只可惜眼睛上缠着的绷带稍微破坏整体形象。 「眼睛……怎么了?」 「咦,这个吗?」 佳乃嘴边绽出笑容,手摸摸盖在眼睛上的布。 「前几天开始换新药了。」 「……眼睛的状况恶化了吗?」 「不是。应该说快治好了。但还是赶不及在赐火仪式前复原。好可惜喔,我好想看看伊月的千早打扮。」 「笨蛋。」 反正将来还有机会看到——原本想这么说的伊月把话吞了下去。 ——不对,这是最后一次了。 无论谁被选上,伊月都不会有再度穿上巫女服装的机会了。 「伊月才是。你的伤好了吗?」 「……啊啊,嗯。已经没事了。」 火焙巡礼是十天前的事。当时的扭挫伤、撞伤和烧伤都已经几乎痊癒。 唯独在蜘蛛腹部上看见的火目式——只有那个烙印在伊月眼里消之不去。为什么具有消灭化生力量的火目式会出现在化生身上呢?火日式又捣什么俞唤来化十呢? 为什么火目和化生都与火有关呢? 为什么—— 「哇!佳乃姐好漂亮!」 大步跑进房间来的人是常和。 娇小的身躯跟袖子过长的千早及有着大大装饰的头冠完全不搭,让常和看起来好像尺寸弄错的人偶。 「我也把头髮留长好了。」 她摸着佳乃背上的头髮说道。 「常和很适合及肩的长度喔。」 佳乃转过身回答。 「是吗?」 「是啊。再说——」 佳乃摸摸常和的脸颊。 「——也已经没有机会留长了。」 常和不解偏头。 「为什么?」 佳乃没有回答。 伊月讶异地看着佳乃的侧脸。 ——你在说什么,佳乃? ——只是遮住眼睛,就让人完全无法判读表情了吗? 看不出她的表情。 可是总觉得佳乃看起来很悲伤。 年长的女官自门口探头进来。 「佳乃大人、伊月大人、常和大人,准备好的话,我们要前往紫宸殿了。」 紫宸殿是内宫的正殿。 走进内宫南边的正门「承明门」后,就会看到铺满卵石和沙子的宽广中庭,中庭底端那栋庄严肃穆的建筑物。就是处理国家大事的紫宸殿。 这天,身着正式服装的左右大臣,及其之下的公卿们整齐划一头戴垂缨冠(注:文官帽。「缨」指帽后带子),威风凛凛成排跪坐在紫宸殿前的中庭两侧。 伊月、佳乃、常扣的座位在上了紫宸殿木阶处的外侧走廊上,背后是华丽绚烂的帝座——高御座,但只有这天,天皇不会坐在位子上,因为这是敬拜比国家最高位的天皇还要高阶层的唯一仪式,赐火仪式。 在铺满沙子的中庭中央、彼此面对面坐着的公卿中间有个小堂。由正上方看下去正好是五角形。那座小堂并非原本就建在那里,平常是拆开来收纳在仓库内,等到耍举办赐火仪式的前三天才拿出来组装。 迎接覩宫呼火命时,天皇必须待在祠堂内淨身。 堂门朝着伊月等人的方向,门前有张八脚桉(注:长方形小桌,两短边各有四支桌脚),桉上放置各种神器。 最醒目的就是恭敬放置在正面鹿角上的那张弓。 此弓名日「火渡」。 火目交接时,就会准备一张新的弓,因此伊月现在看到的是第二十六代火渡。那是漆成朱红色的美丽和弓。 木阶底下的神祇官以沉闷的声音念着祝词。 「如科户之风吹散天上八重云,如朝风夕风吹散朝雾夕雾。如解开停靠岸边大船的船首船尾放诸大海,如执火与敏扫除远方的茂林,歼灭清除还罪一如其不在……」 京都上空乌云密佈。 无风。 旧木头的味道隐约溷杂着橘花香。 鸣鼓。祝词声调改变。 五角堂的门发出吱嘎声。 脑袋几乎放空的伊月连忙挺直背嵴。 ——天皇。 ——统治国家的人。 ——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既是人,也不是人。 ——神人。 门打开了。 公卿一齐低头,彷彿黑色池水扬起涟漪。 一个娇小的人影自祠堂的黑暗中走出。紫衣。长髮在左右耳际扎成大环,头上结着草花髮饰,但没有戴冠。 ——小朋友? 完全是小孩子模样。 天皇一出门就跪地,以複杂的动作挥舞左右衣袖,然后双手捧起火渡。 女宫靠近把原本摆放弓箭的八脚桉收到一旁。 在变成喃喃自语的祝词声中,天皇双手执弓安静地往这边慢慢走来。 逐渐能看清楚脸了。 伊月屏息。 完全没发出脚步声的天皇缓缓走上木阶,当他抵达伊月等人所在的外廊后,祝词声停止。 伊月的视线无法离开那张脸。 「笨蛋,现在正举行仪式。别发呆,严肃点。」 熟悉的声音滑稽地说。 「你、你是——」 「不是叫你别说话了吗?」 丰日高举手上的火渡微笑。 「恳请拜见观宫呼火命。」 凛声高喊。 他的双腿走过伊月面前。 趴低身子,深深磕头,髮尾散在地上。 常和一脸呆滞地看着递向自己面前的红弓好一会儿。 「敬呈。」 丰日虽然低伏着脸,声音仍然迴响整个紫宸殿。中庭的公卿们应该全都听见了。 过了一段差点令人昏厥的时间后。 终于—— 常和的小手从丰日的小手上轻轻接过弓。 * 夜晚。 内宫宣耀殿——后宫的一角。 房间面对称作「后榊之图」的大型庭图。才六月,外廊上就早早挂起帘子避暑,附近树丛间也能隐约听见夏虫的声音。 这里正好位在反方向,无法从这个房间看见烽火楼,因此伊月只能坐在缘廊上看月亮。 除了发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并非脑袋一片空白。而是不晓得该由哪件事情想起才好。 火目的事。 化生的事。 常和的事。 佳乃的事。 自己的事。 丰日的事—— 她突然注意到旁边站了个白色身影。 她怀疑地拾起头,接着立刻低下头去。 是丰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毕恭毕敬的?感觉好奇怪啊,不要这样。」 开心地笑着的丰日也跟着坐在缘廊上,双脚垂向庭院。他身上仍是平常的白衣打扮,髮型又恢复成高高扎在后脑勺的马尾。 「咦,不,可是——」 可是你是天皇。 虽说之前不知情,但一想到自己过去对这个统治国家的神人有多么粗鲁随便,伊月就变得提心吊胆。 她仍难以置信。 「像以前一样就好。如果连你都那么拘譁,那我该捉弄谁找乐子才好呢?」 「小的恐怕难以配合。」 「用那种不习惯的这词舌头可是会打结喔。你知道自己到目前为止骂过我多少次笨蛋了吗?现在才想要改啊,哈哈。」 愈是这么说,伊月就愈抬不起头。 「呐,伊月。」 丰日的声音稍微变得低沉。 「我变了吗?」 ——咦? 「赐火仪式后,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这个…… 「你不也是仪式之前的伊月吗?」 ——他说的没错。 「我不是叫你别对一国之君低头行礼。那是必要的礼仪没错。因为有天为盖,地才得以平整。但是你该低头的——是那件紫衣才是。」 听他这么说,伊月想起了—— 丰日在白天赐火仪式上穿的深紫色衣服。 「衣服底下的我根本没有差别。不管仪式或者礼仪都是这么回事。有必须彻底执行的时候也有无须那么做的时候。现在的我只是火护众『以』组的丰日,所以不必跪拜。」 丰日摸摸伊月的头髮。 「——否则我会很寂寞喔。」 伊月轻轻抬头。 丰曰那张一如往常的小大人脸就在眼前——但伊月知道他正拚命忍住笑。 「……话说回来,你,嗯……该怎么说,怎么会这么不适合这身打扮呢。」 「不准笑!」 伊月不自觉甩开丰日的手挥出拳头。丰日虽然坐着,但仍以不可嗯议的敏捷度后退闪开。 「我、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才穿这种衣服!」 伊月身上穿的是华丽的五衣唐衣(注:别名十二单。平安时代女性贵族的正式服装)——这正是后宫妃子的打扮。红幸菱(注:红色的花边菱形纹样,女性贵族的象徵)的单衣外有五衣(注。五层单衣)、白小葵地(注:白底葵纹样)的唐衣,背后还拖着长长的衣襬。 依月本人觉得这与其说是穿衣服,还比较像是在一堆步里头。 「这身衣服实在碍事到很难走路。」 「也只能去习惯它囉,毕竟你往后每天都要穿这身衣服。」 「等、等等!」 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的伊月步步往丰日逼近。 「御明将会直接进入后宫这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 丰日泰然自若地回答。 「也、也就是说。我是、你你的——」 「怎么,不坠葸吗?你放心,我大致上是先从年轻的老婆开始疼爱起。」 「笨蛋!问题不在那!」 伊月知道自己脸红了。 ——这傢伙明知道会有这种结果,还把我捡回家养大, 一想到这,伊月心里就莫名觉得怪怪的。 「不喜欢的话,不入宫也行喔。」 「咦?」 「之前电有御明选择回家的前例,就选你喜欢的方式吧。如果无法成为火目……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伊月便陷入沉默。 ——如果无法成为火目。 ——这个问题…… 「我不曾想过。」 伊月将视线自丰日身上移开,接着轻声回道。 「我不曾想过没当上火目后的事情。我一心只想着要成为火目,把那些傢伙一隻不留地烧个精光。」 ——如今连这件事也办不到了。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说……脑袋一片空白。」 「这样啊。」 丰日光着脚跳下庭院里,在草地上走了两三步。 「不甘心吗?」 他背对着伊月问。 「啊啊……嗯。」 某处传来笛与笙的声音。在举办宴会吗? 「很不甘心。」 就连自己也觉得不思议,伊月很坦白地回答道。 「但我也早就隐约明白自己不行。至于为什么知道,我还不清楚。」 「你很在意火焙巡礼那件事吗?」 「那也是部分原因。」 火焙巡礼。 喰蔵。 化生腹部上的——五颗星。 「丰日,到目前为止你见过几隻化生?」 伊月突然发问。 童子转身蹙眉。 「平白无故地问这种问题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嗯,到目前为止见过的化生吗?不下一、两千隻了吧。」 「喰蔵呢?」 「那个比较罕见。我以前也曾过过,嗯。大概七、八年前了吧。」 你和那个村子都满倒楣的——丰日补充道。 「喰蔵的腹部——」 伊月吞吞吐吐了一会儿。 ——可以说吗? ——这个。 ——这个会不会也是禁忌呢? 「我看到喰蔵的肚子上有红色的——五颗星斑点。」 丰日的脸色愈发严肃。 「那个——」 伊月转开视线才续道。 「是不是火目式?」 隔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答。 这才突然发现他已经坐到了伊月身边。 笙无精打采的旋律埴一补着沉默的时间。 「你也看到了吗?」 丰日轻声脱。 「每双化生都有。火护众都曙得。」 ——每隻化生都有。 ——这表示…… 「这是禁忌,不可以说出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化生……」 丰日的手指轻轻抵住伊月的唇 。 童子深邃的大眼睛直视着伊月。 「等燻淨仪式结束后再告诉你。」 ——燻淨仪式。 ——等明天常和接任火目之后。 丰曰起身。 这时走廊另一头听见拖曳衣襬的声音,一位身穿唐衣裳的女子现身。 「哎呀,没想到陛下会在这里。」 来者是佳乃。不愧是弓削三位的女儿,穿起这身正式服装十分合适。 眼睛上同样缠着布的她理应看不见才是,却准确地在丰日面前两步的距离处优雅跪地叩拜。 「比起白衣朱袴,你果然还是适合这身打扮啊,佳乃。」 丰日愉快地说道。 「是吗?感谢陛下赞美。不过我还满喜欢巫女装扮的。咦?」 佳乃才把头抬起来,就一脸不解地说。 「您穿着火护装扮吗?从味道就能闻出来了。那我可以不客气地直呼丰日大人囉?」 「看呐,伊月。」 转过头来的丰日得意洋洋地笑着。 「佳乃就很懂事。」 「笨蛋。」 「伊月在赐火仪式上的表情实在非常精彩呐。」 「哎呀,我直恕亲眼看到呢。」 「吵死了。佳乃也是,为什么完全不觉得惊讶?就只有我一个人像笨蛋一样。」 「我一开始就知道丰日大人的身份了。」 「啥!」 伊月惊讶要起身,脚步却因为踏到衣角而一个不稳,让丰日正好抱住她。 「你在做什么啊?」 「对、对不起……不是!佳乃、你、早就加道了?」 「之前我不是说过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份吗?」 确实是有听过这件事的记忆。还有男宾止步—— 「能够进出男宾止步的火垂苑的男人,还会有别人吗?」 佳乃掩住嘴窃笑。 「等、等、给我等一下!所以说大家都知道囉,女官们也是?」 「不太可能不知情吧。她们只是装作没看见。」 「那、总、总部那些人也——」 伊月的声音已经是带着哽咽了。 「『以』组的年长者全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我。 火目式的热度算什么,她现在难为情到满脸通红、几乎快烧起来了,于是伊月动手揍了眼前的丰日腹侧好几拳。 「好痛!你干嘛?」 「吵死了!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放开我!」 丰日呵呵笑着退开,往走廊迈步走去。 「改天深夜,我会以你的夫君身份前来。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笨蛋!你敢来我就放火烧你屁股!」 「开玩笑的。」 笑声转过走廊的转角远去。 佳乃也忍不住笑出来。 「伊月看来很有精神,太好了。」 佳乃拖着衣摆走进房间,在衣裳屏风前落坐。 「我原以为妳会情绪低落呢。」 「我为什么要情绪低落?」 伊月忍不住气冲冲地回应,看来她还没脱离和丰日说话时的凶巴巴口吻。 「为什么不会情绪低落?」 佳乃马上反问,她的唇仍不改微笑;虽然遮住而无法判断,不过她的眼睛大概也在笑吧。 「我一定得要情绪低落吗?」 「毕竟妳是以若没获选就会去上吊的气势,跟我说着妳绝对要成为火目的原因啊。」 「是喔。」 按理说现在依然——如此。 ——竟然逍遥自在地活着。 ——害村子被烧掉的人明明是我。 ——是我叫来化生。 ——火目式会呼唤火目式。 「我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了!」 伊月才刚说完,佳乃已经自地板上滑行靠了过来。 接着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伊月的头。 「咦?」 伊月的脸陷入佳乃胸前,佳乃正温柔地抚摸着伊月的头发。 「妳在做什么啊!」 虽然伊月想甩开拥抱,却因为穿不惯的唐衣而无法如愿行动。 「到底怎么回事呢?今天的伊月格外惹人怜爱耶。」 「少说蠢话!放开我!」 好不容易逃出佳乃怀抱的伊月在地板上蹭行,与佳乃拉开距离。 「头脑清醒了吗?」 「怎么可能清醒!」 「伊月妳总是这样默默沉思,要是妳获选为火目,一定仍会不发一言地沉思。」 ——是这样吗? ——或许吧。 两人的对话突然陷入沉默,就隐约听见笛、笙和歌谣的声音。佳乃皱起眉头。 「到底有什么好庆祝的?居然还不知羞耻的举行宴会。」 「不值得庆祝吗?新任火目就要登楼就任了。」 「连伊月都说这种话!」 佳乃夸张地叹了口气。 「把护国大任全部推给一名巫女,其他人只负责通宵酒池肉林,这实在令人作恶。」 佳乃为什么对火目有如此露骨的怒意——伊月心想。不对,不是针对火目——而是针对这个国家把护国重任交由火目一人承担的设定。 「……佳乃依旧无心成为火目吗?」 「是的。」 那么为什么要来火垂苑? 这时伊月想起那张纤细阴郁的瓜子脸。 「啊啊,是妳的父亲弓削——弘兼要妳来……」 「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佳乃的语气中充满着敌意。 伊月缄口看着佳乃冰冷的侧脸。 「不要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男人。 这句话,那天在浴场露骨表现出憎恶的佳乃也曾说过。 佳乃的眼睛有布遮住,看不见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但伊月在这时真的看见了。 佳乃的眼睛射出狂乱的火光—— 蜘蛛之眼。 蜥蜴之眼。 「毁了我双眼的,就是那个男人!」 * 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 伊月知道汗水把自己的睡衣完全弄湿了。 掀开棉被,因为今年的梅雨季节迟来的关係吗?六月还这么闷热。 季节象徵的蚊子还没出现,所以走廊的门开着。隔着帘子可隐约看到照亮庭院的明月。听不见一丝虫鸣声。 ——居然在这种尴尬的时间醒来。 她想起现在应该睡在隔壁房间的佳乃。 在那之后,佳乃似乎是察觉到伊月想要发问,于是快步离开。 ——早知道当时应该追上去问清楚。 佳乃在分开前说的话仍在伊月脑中迴响着。 「……到底怎么搞的,喂,这算什么?」 伊月喃喃自语地打了好几次枕头。 突然—— 她感觉走廊上有人。 脚步声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有人在走廊上。 ——从隔壁房间出去的…… ——佳乃? 伊月慢慢离开棉被,探头看向走廊。?通往西边渡殿的走廊上有个人影,但对方迅速融入柱子的阴影看不见了。 黑色的长发。是女性。 伊月感觉背后一阵凉。 ——是佳乃。 ——那个人是佳乃。 ——三更半夜的,她要去哪里? 伊月这才注意到自己也熘出了房间 。她避免发出脚步声地往穿廊前进。满是汗水的睡衣突然让她觉得好冷。 来到能在左手边看见中庭的穿廊,前面的人影突然消失。 树丛传来了沙沙声响。 ——下去中庭了吗? 因为伊月光着脚。 她扶着穿廊的扶手犹豫了一会儿。 人影斜越过中庭,直接朝烽火楼前进。如今在动的,只有那个人影,以及在烽火楼顶端燃烧的青燄。 四周一片寂静。 下定决心后,伊月越过扶手踏上冰冷的土地。 直接追上去恐怕会让对方发现,于是伊月压低身子走在曲殿的牆壁和树丛中间。 ——我干嘛偷偷跟踪啊,直接出声喊她不就得了? ——不行…… ——我乾脆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回去盖上棉被早点睡觉好了。 虽然转着这些念头,但伊月仍选择偷偷跟随那个看来像是佳乃的人影。因为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预感,让她无法选择回房或出声喊住对方。 人影绕到烽火楼的另一侧。 ——烽火楼应该有夜哨驻守才是。 那一侧是楼的入囗,那里有派两名卫兵不眠不休地轮班看守。一旦给那些卫兵发现,恐怕会引起骚动。 于是伊月停下了脚步,躲在树丛里窥探情况。 这时—— 伊月定睛注视的烽火楼暗处冒出两、三次闪光。 接着传来了呻吟声。 ——呻吟? 伊月跳出树丛跑过去。 ——是什么? 一接近高楼的阴影,刺鼻的肉焦味便涌了上来,令人不禁作呕。 伊月掩口绕到烽火楼正面。 篝火倒在地上,烧剩的部份零星四散。 倒下的不只篝火。 还有黑色的巨大物体躺在地上。 一个。两个。 仍冒着烟。 ——这是。 那股味道的源头。 前方传来叽的一声。 伊月勐然抬头,只见烽火楼的门扉开了一条缝。牢靠的门锁——遭到扭断——挂在门上。 迟疑了一会儿,伊月打开大门。 黑暗中,她看见朦胧的白色身影。 「——佳乃。」 听到伊月的声音,人影回头。 因为眼睛上缠着布,一开始还以为对方脸上光滑得没有五官,不过那确实是佳乃。 「妳在……做什么?这里是禁区啊。还有——」 「果然是伊月。来得正好,我也正想让伊月看看烽火楼呢。」 佳乃只有嘴上挂着笑容。 伊月的脑里捲起大量词彙漩涡。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她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表达起好。 「这是栋很有意思的建筑物吧?现在的我虽然看不见,但从声音就能知道。这里一直到上面都是中空的,没错吧?」 伊月跟着佳乃抬头。 烽火楼是五角锥形的中空塔,这个由五面木头牆壁包围的空间愈往上就愈窄小,而且一片黑暗。中央有根约需三名大人张开手臂才能勉强环抱的粗大木柱耸立。 梯子就装设在木柱的正面。 「来,我们上去吧。」 佳乃摇动着衣摆抓住梯子。 「等、等等!」 白色背影快速攀上柱子,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伊月也连忙靠近梯子。 即使是以木钉固定凋花木头打造出的这座坚固梯子,两人同时攀爬还是摇晃得厉害。一下子就看不见地面了,黑暗中只能听见木材的吱嘎声与自己的喘息声,让伊月感到极度不安。 要不是隔个几层就能看到四周牆上有一个採光用的缺囗不断往下,她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正在往上爬。 伊月停止去想地面的事情。 她凝神注视,看着在上方相隔颇远的佳乃摇曳的睡衣下摆和黑发。 ——火目就在这上面。 ——佳乃到底打算做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连我也爬上来了? 要是让人发现可少不了一顿严厉处罚。 早知道发现倒在入□的那东西时,就应该大声呼叫了。 为什么我没那么做? 为什么? ——因为—— 前方有着某样东西逼近。 即使在黑暗中仍可感受到阵阵渗来的存在感。 ——屋顶? ——梯子到底了。 上方是五角形的天花板。眼前是从柱子左右延伸出的细长踏脚处。 佳乃正从踏脚处低头看着伊月。不对,她应该看不见,但在伊月爬到踏脚处旁边时,她马上察觉到并伸出了手。 「小心点,这里很窄。」 伊月才想要提醒眼崝看不见的佳乃小心呢。这踏脚处的确狭窄,梯子也正好断在到达踏脚处的地方。伊月抱着柱子跳向踏脚处。就连她也有些脚软。 「入口……在哪里呢?」 佳乃起身,以看不见天花板的眼睛搜索着。踏脚处和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几乎正好等于佳乃的身高。 「找到了。」 走到距离柱子两、三步远的地方,佳乃摸了摸天花板。 伊月也藉着由採光窗囗射入的些微月光看见了,厚重的正四边形铁板嵌入天花板内,铁板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复杂的纹样,却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 「哎呀,这是封印吧。」 伊月也凑过去凝视。 那片看来是铁板的东西,是一扇单开门。 正如佳乃所说,蝴蝶铰链的反方向——贴着泛黄的封条遮住门锁。看起来似乎很旧了,硃砂写的文字已经模煳得看不清楚。 伊月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封印起来?」 由纸的老旧程度研判,应该不是昨天或今天贴上的东西,怎么看都像已经贴了好几年。 也就是说,这几年来这扇铁门都不曾开过。 「火目——不是在上面吗?这样要怎么送食物进去?」 「啊啊,那个啊——」 佳乃撕下封条揉成一团丢开。纸团一下子隐没在踏脚处下方的黑暗中。 「火目不用吃东西喔。」 声音听来带着笑意。 「这扇门从现任火目登楼之后,就没再开过了。」 ——不用吃东西? ——什么意思? 佳乃细白的手碰着铁门边缘。 这时伊月的腹侧突然闻始发热。伊月呻吟一声,脚差点踏出踏脚处。她的手靠着柱子尽全力忍住。 沉闷的声音响起,踏脚处跟着摇晃。 佳乃的脚边落下了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烧红的——门锁。 伊月不住屏息。 ——以火目式力量熔开门锁? 伊月的火目式和佳乃的产生共鸣。 ——这…… ——这做法。 ——这么夸张的做法,就算是化生也办不到啊。 金属和木头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 细木屑不断掉落到踏脚处上并散出刺鼻味。 铁门发出类似勒住乌鸦颈部时的叫声后落下。 佳乃手抓住洞开的四角洞穴边缘,灵巧地跨入门内消失在天花板上。 伊月好一会儿动不了。 ——火目。 —— 在这上面。 「怎么了?」 佳乃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伊月是为了知道答桉才上来的,对吧?」 伊月吓了一跳。 ——是吗? ——因为我想看吗? ——因为我想看看在这上面那个不准人看的东西。 ——火目式召唤火目式,火目式引来化生。化生与火目式都是会带来火的不正常东西。 ——我想知道答桉。 伊月靠近门。 抓住洞穴边缘,一踢踏脚处跳了上去。 上面是五角形的房间。房间正中央矗立着贯穿地面的圆柱,支撑着低矮的天花板。牆上一道道如箭窗般的纵长形间隙紧密罗列,射进来的月光让人能够对屋内一目了然。 地面上那个让两人进出的门,以及柱子。 其他什么都没有——不对,柱子的另一边有座很陡的楼梯。 「这里是……?」 「这里只是缓冲用的房间。举行熏淨仪式时,这里会铺满大量青草。窗户很多吧?还有……天花板上也开了洞,看见了吗?」 抬头一看。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有好几条黑色切囗以柱子为中心成放射状散开。那就是洞吗? 「火目就在这上面的天台上。」 佳乃绕过柱子朝楼梯走去。 「等、等等。随便靠近火目的话,会被烧死。」 ?这虽然是口耳相传的禁忌,但拥有火目力量的话,烧死违反禁忌的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然而佳乃只是转过头来笑了笑,又继续上楼。 「啊啊,这里也做了封印。」 楼梯延伸到天花板为止,前面也和刚才一样有道铁门,只不过这道门是往上推。门上也用老旧封条封住。 「与其说烽火楼是祭拜火目的地方,不如说是监禁火目的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月,妳已经隐约知道话中含意了吧?」 佳乃扯掉封条。 手指触碰门锁。 火花四散。 门锁变成烧红的铁块熔化、松脱、掉落在楼梯上。四周蔓延着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 佳乃的细手臂把铁门往上推。 冷风灌了进来。 这上面就是——风吹雨打的天台。 ——火目就在这里。 天台的天花板很高,由六根柱子——中央一根,五角形顶点位置上各一根——支撑着。 建筑的样式有点像没有牆壁的凉亭,四周是一片清澄的夜空。佳乃的黑色长发在夜风吹拂下随风舞动着。 伊月的眼睛盯着中央的柱子。 有个奇怪的东西用锁链绑在柱子上。 有头、两条手臂,两隻腿勉强支撑身体。 左手握着朱红色的弓——是火渡。 但是否要称那个是人,实在令人迟疑。 乾燥的皮肤在月光下透出可怕的黑色,几乎没剩多少肉,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头发全部脱落得一根不剩,低垂的眼窝深处只能看到一片潻黑。 原本应是色彩缤纷的服褮残骸烧焦、褪色,只能勉强挂在腰际和脖子上。 完全感觉不到生气的那副骸骨胸口上有个东西正发出斑斓的青白色光芒。 五颗星——火目式。 「这是……什么?」 伊月的声音沙哑。 「现任正护役——火目。」 佳乃说。 「她……死了……吗?」 「虽称不上死了,但是也算不上活着。」 佳乃一步又一步走近被锁链束缚住的火目。 「所谓熏淨仪式——我提过吧,就是焚烧大量青草淨化烽火楼。仪式进行时,成为火目的御明已经被绑在这里了。」 ——熏死吗? 伊月的脑海中清楚描绘出那副场景。 白烟充满天台,灼烧肺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人类无法射出灼箭。要淨化身体,以烟驱赶走生命,这么一来观宫呼火命的神灵才能入驻身体。」 这样子——人类才能成为火目。 「所以明天,常和就要死了。」 ——死了。 ——常和会死。 ——常和会被杀。 伊月的嘴唇颤抖。 弄错词彙的话,原本压抑的东西搞不好会一起爆发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应,或许会立刻从这里跳下去,或许会打倒佳乃也说不定。 「佳乃、早、就、知道二这一切了?」 「是的。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i为什么? ——这是禁忌之事。 ——绝对、绝对不能被知道的事。 「我有能力看见。」 佳乃转身。 她解开遮住眼睛的布,布滑落脸上,和让风吹拂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伊月初次看到的佳乃双眼——正发着青光。 「我还没提过我进火垂苑的理由,是吧?」 在笑。 佳乃正在笑。 燃烧青白色火焰的双眼正在笑。 「我是爲了治疗眼睛才进入内宫的。因为宫里有足不出宫的药师。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要当上火目。」 「治疗……眼睛?」 「那个男人听信我的话,以为我想成为火目。如果他知道我的眼睛其实早已治癒——不晓得他会露出多么可笑的表情。」 佳乃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那个男人。 ——是指弓削弘兼吗? 「为什么弘兼要把妳的眼睛……?」 「因为我的火目式能力过于强大——的缘故吧。」 佳乃拢起后面的头发。 「看不出来吗?这就是我的——火目式」 佳乃大大扭转的侧头部、耳朵后方正燃烧着青白色光点。是跟双眼一样的青白色光芒。 「我虽然看不见,但在左耳、后脖子上也各有一颗。」 双眼。 两耳。 脖子正后方。 五角的星——火目式。 「那个男人害怕力量过于强大的我,于是连续七天七夜在我眼睛涂抹杀死草虫的药,夺走了我的光。那是七岁时的事。不过,我是在六岁时看到熏淨仪式,所以我看见了。」 ——看见了。 ——什么? 「看见闷死的现任正护役……」 在白烟的包围下闷死—— 「以及降临的神灵。」 被神夺去了身体—— 「我用这双眼睛,看见了。」 佳乃双眼的火焰更加闪亮。 伊月往后退。 全身毛骨悚然。 ——这…… ——这不是人类。 ——是怪物。 「呐,伊月。」 佳乃的声音黏腻地流入耳里。 「看看地上。」 虽然她这么说着,但伊月仍不敢将视线自佳乃脸上挪开。 「注意看包围火目的纹样,看得出来吗……那是镇火之印。」 伊月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只是频频摇头。 「火目并非受到供奉,而是遭到封印。伊月应该也明白火目式之所以能够召唤化生、火目和化生都与火有关的意义——」 「……住口,别说出来。」 「那是因为火目和化生——流着相同的血。」 夜空突然一片朱红。 吓了一跳的伊月看向四周。 那是火焰的颜色——正吞噬沉浸黑暗中的格子状街道。 京都起火了。 黑暗中,四条大道和四座城处处发生火灾,并乘着风势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吞没每户人家,逐渐蔓延扩散。 佳乃的声音响起: 「所以这种京都化为灰烬算了。」 「妳做了什么!」 伊月逼近佳乃揪住她的睡衣前襟。燃烧着青白色火焰的眼睛就在面前,但伊月已经不害怕了。火焰瞬间烧光了她心中的胆怯。 伊月勒紧佳乃的脖子,可是佳乃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这时候—— 背后响起嘈杂难听的吱嘎声。 一转头。 绑着火目的柱子吱吱嘎嘎动了起来。 柱子正在旋转。 火目也慢慢跟着转动。 伊月腹侧上的火目式发出高热。 「……!」 伊月闷哼一声放开原本抓住佳乃的手。 火目抬起头,胸口的五颗星燃烧得更加明亮,只剩皮包骨的双手用力张开弓弦,应该要有箭的双手中间隐约浮现鲜红色的光束,那道光之中又生出色彩更深的光块,凝固,最后具体成箭的形状。光芒强到几乎灼烧眼睛,而且还在继续增强—— 天台上充满足以让人晕眩的惊人铃声。 伊月差点要昏倒了。 放出的箭拖曳着红光,带着铃声穿过夜空。 ——响箭。 「妳……」 伊月拉起倒在地上的佳乃。 「是妳把化生叫来的?」 佳乃笑弯了腰。 「是!没错!是我叫来的!上千隻赫舐!上万隻白祢!还有刃回!喰藏!破国!我要让这座京都化为灰烬,要牠们把人民一个不留地吃光,烧掉森林,乾枯河流,在焦土上撒盐,连空中的鸟和虫都变成麈土。最后我的眷属们会不断繁殖,直到互相残杀!」 佳乃伸出双手推开伊月。她的纤细手臂拥有意想不到的力量,伊月的背部勐烈撞向其中一根支柱,体内的空气全从嘴巴挤了出去。 咬牙忍住背上的痛,伊月抬起头。 当走向火目的佳乃踏过地上的镇火纹样时,火目乾瘪的右手突然弹起,朝佳乃打出一掌。 青燄突然包围佳乃的身体。 「哈!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火!」 佳乃大笑。她身上的睡衣逐渐着火,但火焰几乎碰触不到她的头发和肌肤。 佳乃朝火目伸丰。 接着响起折断某种东西的致命声音。 站在中央柱子旁边的佳乃手上,握着火渡之弓。 不对——她握住的不是弓本身。 佳乃握住的是乾瘪的手臂。 是火目仍握着弓的手。 ——她把手折断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可能让我叫来的那些孩子们被灼箭所伤。」 佳乃呵呵笑着。原本要灼烧佳乃的火目火焰已经完全消失。 她把手里的手臂和弓胡乱丢在地上。 「呐,伊月。」 佳乃背对伊月说。 「火焰很美吧?」 伊月背靠着柱子站起。 「妳身上也流着相同的血喔。」 佳乃转身。 她双眼的火焰已经消失。 深邃的黑瞳中映着伊月的睑。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声音好甜。 「竟然拿继承火之血的人常做活祭品击退火之血,用以延续人类的生命。这个国家绝对有问题,人类最好毁灭算了。」 而且好温柔。 「我跟伊月也和那些孩子一起,站到吃人的那一边去吧。」 佳乃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她的双眼湿润。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嘴唇i 「伊月,离开她!」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跳开退避的是佳乃。伊月能做的只有看向出声的人。 在敞开的地板铁门前,一名童子拿着锐利的太刀站在那里。 白衣包裹着身体,火谨的红色绑绳高束起长发。 眼里带着愤怒的颜色。 「丰日大人,您还真慢啊。」 佳乃站在天台边缘,手倚柱子露出笑容。 「唉呀。」 她眯起眼睛盯着丰日。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双眼睛拜见尊容呢。」 伊月知道,那是嗤之以鼻的嘲笑。 「你也——不是人类吧。」 丰日完全没有回应。 佳乃以手背遮口笑说: 「您这位身为神人的天皇还真是愚笨呐。」 「我无法否认,毕竟没发现妳的真面目是我的疏忽。」 又有一、两个人从铁门爬上天台。不是火护众,他们虽带着刀,但不是兵部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是神祇官。 「唔、唔。」 看到手臂被扯断的火目,其中一名神祇官大喊: 「主上二这、这是,正护役的手臂——」 「闭嘴!」 丰日整个人往下一沉。 「——不要!」 伊月不禁大叫。但丰日毫不犹豫地一口气缩短与伊月相隔的四步距离。白风吹过伊月面前。 佳乃的身体一蹴天台边缘飞上空中。 太刀刀尖朝天一挥。 伊月觉得佳乃好像暂停在空中。 她朝伊月伸出手。 黑色长发如羽翼般展开—— 下一秒。 佳乃的身影没入黑暗中。 高亢的笑声逐渐往下远去。 「抓住她!别让她逃了!」 丰日大喊。楼梯下发出嘈杂声,大批脚步声、怒吼声,以及戈与刀互相碰撞的声音。 「神祇官!」 丰日转身面对背后的两人。 「准备熏淨仪式。」 「是。」 「动作快!」 「遵命!」 神祇官消失在铁门下。 沉默笼罩四周。 更加强劲的风声,与束缚火目的柱子空洞的转动声交叠。 丰目一直瞪着佳乃跳下去的漆黑方向。 终于,太刀入鞘,他转向伊月。 「伊月——」 「那是真的吗?」 伊月打断丰日问道。 丰日的眼神依然严肃,只是稍微偏着头。 「火目和化生是同样东西吗?」 他没有回答。 比任何话语更能证实这点的沉默降临。 ——『准备熏淨仪式。』他刚刚这么说了。 「你要杀了常和吗?」 没有回答。 「你要用烟闷死常和,让她成为下一任火目吗?」 丰目一直注视着伊月的脸。 「回答我——」 「没错。」 丰日仰望背后的柱子。 被锁链束缚住的乾枯骨骸正低头看着比自己矮的童子。 「常和也会被锁在这根柱子上,让她嗅一嗅药,接着和镇火封印及青草一同焚烧、熏淨。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 「就是这样守了三百年。」 ——『本身就有问题。』 「让我成为火目。」 伊月抓住丰 目的双肩。 「为什么要杀常和?选我不就好了!我早在那天就该代替母亲被吃掉了!」 丰日不发一语冷冷仰望伊月的脸。 「杀了我!」 丰目没有回答。 「为什么是常和?杀了我!」 「因为常和能成为比妳还优秀的火目,只有这个原因。」 丰日甩开了伊月的手。 以平板的声音冷静地说道。 「没有其他理由了。」 「开什么玩笑!」 能听见火焰剧烈翻腾的声音,也能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人们逃跑的声音。 「常和不是死不足惜的孩子!让我、让我当火目!」 伊月突然泪溼的视线里,丰日的身影变成模煳的白影。 「我来当……」 她虽然紧抱白影不放,但又被甩开。 伊月跌在冰冷地上。 焦臭的风吹过天台。伊月听见楼梯下神祇官的声音。 「把草运到烽火楼!」「准备滑车!」「动作快!」 伊月跳起,跃入地上敞开的门内。 一出烽火楼,正面就是下任火目闭居的常宁殿。黑暗中大批身着白色小忌衣并点缀各色装饰绳的神祇官已经集合完毕;成堆的青草发出沉闷的草臭味。 伊月推开神祇官们跑向常宁殿的大门。与后宫其他宫殿完全不同的厚重双开大门上,也贴着和烽火楼梩相同的硃砂封条。 ——不是受到供奉。 ——而是遭到封印。 「常和——」 伊月跑上木头阶梯,握起拳头敲门大喊。 「伊月大人,请别这样!」 两名神祇官自左右抓住她的手臂,要把她拖离门扉。 「常和!听见了吗?出来!」 「伊月大人!」 神祇官想用衣袖塞住伊月的嘴,但伊月挥着手脚挣扎,并朝门继续喊叫: 「妳会被杀掉!出来!快出来!」 「伊月大人i那是禁忌之事!」 因为脸被一把抓住,让伊月没能把话说完。她大口咬下塞住她嘴的手后,继续大喊: 「火目根本不是在保护京都!只是人偶!妳会被杀——」 「伊月姊。」 门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伊月顿时丧失全身的力气。朝门伸出的手在空中瞎挥,从背后压制她的神祇官把她压在木头阶梯上。 「佳乃姊……已经离开了对吧……」 「佳乃她——」 「这里,一片漆黑……所以我能看见好多东西。」 常和的声音冷静到令人害怕。 「佳乃姊她哭了。」 伊月觉得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常和吗?会不会只是能够发出常和声音的其他东西? 「妳——会被杀掉。」 「伊月大人,请谨慎点——常和大人也是!」 伊月扭动身体,不耐烦地想甩开神祇官的手。 「嗯。在那之后我就听丰大人说过了。不过我不要紧,别担心。我很习惯烟熏。」 「笨蛋——妳在胡说什么!妳不用死没关係,我来,我来当火目——」 「因为我比较强啊。」 伊月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这点我早就明白了,但问题不在此——这些想法涌上心头,却哽在喉咙说不出口。 「伊月姊一定无法动手杀了佳乃姊,所以这是我的工作。」 「妳、妳在说什么大活!笨蛋!把门打开!」 「不可以耍任性。」 常和的声音还带点笑意。 「开什么玩笑!我、我怎能接受妳这种傢伙成为火目!死到临头还无忧无虑地笑什么!」 「伊月姊才是笨蛋!妳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话里搀杂着泪声。连神祇官也愕然放松了抓住伊月手臂的力量。 「我不想看见伊月姊死掉啊!」 这时伊月感觉到腹部传来强烈的灼热,她淌着口水趴在地上。火目式鼓动着,如熔铁般的激情流入她的身体。 「……唔唔!」 她忍不住呻吟。 ——这是…… ——常和的感情。 她知道常和在哭。 「我说过我要保护伊月姊了。」 透过大门传来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但常和的心此刻正在倾盆大雨中冻着。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见妳。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想让妳死—— 「妳,这个笨蛋,为什么……」 常和的心意连绵不绝地涌入,几乎快要突破伊月的腹部满溢而出。伊月已经逐渐搞不清楚,这股感情究竟是来自常和,还是发于自己的内心。 「我没问题的。」 说完,伊月感觉到常和离开了大门。 「我一直很开心。如果伊月姊是我的亲生姊姊就好了。」 「常和!」 「真希望还有机会三个人……一起泡热水澡。」 火目式的热突然消失。伊月趴在地上。 「常和!喂,常和!妳别闹了!常和!」 伊月对着仍旧没有回应的大门喊了好几次。 「请伊月大人安静!」 伊月挥开神祇官伸过来的手,冲向大门、撕掉封条,拳头不断地不断地敲打厚重的门板。 「开门!常和!」 立刻有人伸手抓住她,但伊月拚命地挣扎。 这时,那个抓住伊月肩膀的人以惊人力量扭过她的身体往后扳倒。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白色小小人影——在还没来得及认出来者,强烈冲击已经贯穿穿伊月的胸口。 「喀……」 低头一看,童子握在手上的太刀刀柄正深深陷入自己的胸口。 「……啊。」 无法呼吸,手脚丧失知觉,眼前一片纯白。溺水般的耳鸣彻底掩盖过伊月的意识。 「原谅我。」 丰目的呢喃感觉非常遥远—— 伊月晕了过去。 那是一场这样的梦。 六、火目的巫女 温暖的红色渲染着空气。 那是一整片红梅。无论眼睛看向哪里,都只能看见如红云般的梅花,以及如老婆婆的手指,支撑住花朵的枝干。 接过佳乃帮大家盛起的甜汤,伊月喝了一口。 二旁,常和正大口吃着糯米丸子。 糯米丸子、装着甜汤的水壶、芋头乾、胡桃、水果等各式各样的甜点摆在草坪的凉蓆上。 「偶尔像这样悠哉点也不错。」 佳乃边以汤勺舀着甜汤边说。 「我每天都想这样!」 听到常和的话,伊月笑了出来。 「每天都这样的话,恐怕会连拉弓的方法都不记得了。」 「弓?弓是什么?」 常和不解偏头。伊月惊讶反问: 「妳在胡说什么啊?」 常和瞪大了眼睛: 「弓要怎么用呢?」 佳乃也说: 「武艺还是交给熟悉的人就行了。」 「咦?也是……」 ——奇怪? ——我为什么会想到弓? ——算了,别管那么多了。 「伊月,妳怎么了?」 佳乃靠近伊月看着她的脸。 那双眼睛有着青白色的火光。 正燃烧着。 这时——低沉的叫声传来。 ?伊月抬头,瞬间一阵颤慄。 开心地大口吃着柿子的常和背后,不晓得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像小山一样的黑影盘据。在如铁般闪耀黑光的鳞片底下,浊黄色的双眼正发着光芒。张开的大口裂到肩胯,还可以窥见毛骨悚然的獠牙。 伊月想要大喊。 声音却发不出来。 飞溅的鲜血喷到了伊月脸土。 常和从胸部以上全部消失,失去肩膀的右手臂滚落在座垫,鲜血白通红的断面勐烈喷出。 「慢慢吃喔,赫舐。」 佳乃笑着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的喉咙发出不像自己声音的惨叫。 这才发现视线范围内的梅树全陷入一片火海。不对根本打一开始就没有梅树。那是不属于这世界的树,在扭曲的枝干上紧密绽放的,是火之花。 火花飘落。树木燃烧的味道,让伊月的胸口也差点着火。 「全都变成灰烬吧。」 佳乃在笑。 「火焰很美吧?」 佳乃在笑。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在笑。 佳乃在笑。 佳乃—— * 伊月跳起。 全身紧绷,心跳如同在头上敲响的钟声一样刺耳,气也快喘不过来。 「啊、啊——」 想要说话,喉咙却发出奇怪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呛咳。从胸口到背部都感到阵阵疼痛,甚至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总算能正常地呼吸。?喘着气看看四周。 这里没有燃烧的树木,也没有化生。 是后宫的房间。门窗全部紧闭,烛台的火在牆上朦胧投射出伊月巨大的影子。 ——怎么会作这么恐怖的梦…… 火焰翻腾的光景照理说应该是梦境,但为何觉得周遭的空气仍有焦臭味。 内心一团混乱。 ——到底怎么了? ——我穿着睡衣。 ——追上离开房间的佳乃…… ——烽火楼。 开门的声音传来。 一转头,白衣童子正好走进房间。 「醒啦,听妳一直在大叫,还好吧?」 「啊啊……嗯。」 伊月茫然看着丰目的脸。 「我……睡了多久?」 「半刻(注:约一小时)左右。」 半刻。那现在还没天亮。 夜—— 夜晚的烽火楼。 手臂被扯断的火目尸骸。 佳乃。 记忆如白纸吸到墨水般一点一点恢复。 「佳乃……呢?」 丰目沉默摇头。 ——怪了,我应该已经从梦境中清醒了啊。 ——为什么会有那么浓的烟味? 伊月瞬间看向在丰日背后敞閞的门外,房间面对着外廊,遮雨板也开着,所以一下子就能看到外面。 夜晚的天空隐隐发白。 有东西正污染着清新的黎明时分。 是朝天空一角升起的粗大灰色烟柱。 伊月撞开丰日,跑向庭院。 ——怎么会…… 烽火楼的影子矗立在更黑暗的夜空中,因为那周围满是浓烟。无风的夜晚正逐渐吸收升起的灰烟,还能看见烽火楼处处是零星火光。 ——常和。 烽火楼顶端虽然浓烟密佈,但有着能让人一眼看见的青燄闪耀着。这不是伊月最后见到的无助、不断闪烁的火焰,而是生气蓬勃、脉动强烈的火焰。 伊月的背后窜上一股寒意。 止不住吐意。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自新生的火目之燄转开视线。 「妳应该再睡久一点的。」 丰日冷漠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伊月转身。 童子的视线正看着地上。 「你杀了常和吗?」 伊月以黑暗、低沉的声音问道。 「是的。」 在听到回答的瞬间,伊月知道自己血液沸腾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动起,她奔进走廊、抓住丰日的衣襟顺势撞向柱子。感觉整座宫殿似乎在摇晃。丰日只是稍微皱起脸。 「为什么要杀她?」 她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把丰日的脑袋撞向柱子。 「为了京都吗!为了保护国家吗!这个国家如此重要吗?牺牲一名女子让大家安稳生活,真有那么好吗!」 伊月勒起童子的细脖子,不断将他撞向柱子。丰日的脸上沾满泪水,但伊月已经不知道那是丰日的泪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说话啊!只要为了国家、为了救更多的人,死掉一个常和根本无所谓吗?你不是很喜欢常和吗?居然还能动手杀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说啊!回答我!」 「不是为了国家。」 伊月停手。 丰日如梦似幻的稚嫩脸庞就在眼前。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不是为了国家。一切都是为了我。」 伊月放手。 丰日小小的身体差点跌坐在地,但还是用手扶着背后的柱子撑住。 ——为了……自己? 「你在说……」 「伊月,妳对我的外表有什么想法?」 丰目仰望伊月。 初次相遇时,他的外貌还像哥哥般,但在不知不觉间伊月的身高已经追过他。伊月凝视着那张不可思议的童子脸庞。 「我——不会老。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了。看着。」 伊月往旁边站开,丰日拔出腰间的太刀。 刀刃抵上左手睕。 「什!」 一划。 白色的肌肤上出现红色丝线,鲜血自太刀刀尖滴下。 接着—— 就在太刀甫离开手腕的瞬间,血色的痂已经完全覆盖伤口,泡沫不断出现又破裂,来回蠕动后隆起,蔓延,变细——最后让皮肤昅收、消失。 丰日以手指擦去残留的血迹,露出光滑的新生 皮肤。 伤口不见了。 伊月掩口往后退。 ——刚刚那……是什么? 「我和你们是不同的生物。就像这样,想死也死不成。」 ——『你也……』 ——『不是人类吧。』 这是佳乃说过的话。 丰日收刀入鞘。 「人类尊称我为神人,崇拜我、供奉我,为我建祠堂,献上供晶给我——接着被偶尔出现的化生吃掉,一个个死去。人真的很脆弱。」 丰日看着天空。 他的视线是看着比烽火楼的烟更遥远的地方。 「人类真的好脆弱,大家全都留下我一个人死去。那时,人类还没办法击退化生,一旦化生 出现,人类只能捨弃家园、抛弃老弱逃跑。)这样下去——人类总有一天会留下我一个人灭亡。留我一个——」 丰日露出自嘲的微笑。 「我不想变成一个人。没有人交谈,没有人一起欢笑,只是不断累积岁月,一千岁、八千岁,我不葽这样。」 所以——丰日叹气。 他的侧脸现在看来好像快哭出来了。 「所以我创造了这个国家。」 丰日转过头来。 含泪的眼睛,无助的嘴唇,娇小的肩膀。 他不是天皇,不是神人,只是个年幼的小孩。 「人类女子有时会混到化生的血。我创造出引出这股血脉、降下神灵、讨伐消灭化生的架构。并为了保护京都和村落组织了火护众,又为了强化架构,制定出八省、二十五寮、十二官位。这一切——」 ——这个国家的一切。 「全都是为了我。」 不是为了国家。 丰日如此反覆说着。 「妳问我为什么喜欢常和又杀了她是吗?」 倒映在伊月眼中的丰日白影,因为泪水而扭曲变形。 「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总是天真无邪地笑着。」 「既然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我喜欢谁,对方一定会先我一步老去、死去。爱一个人实在——太空虚了。」 空虚、空虚。 丰日不断喃喃说着。 「所以无论我多爱哪个御明,只要那个御明最有能力成为火目,我都会把她熏杀。」 是为了我。 丰日又说了一次。 「要恨的话,就恨我吧。」 伊月想回应什么。 却只能发出混杂哽咽的沙哑声音。 「饶不了我的话——杀了我。」 丰日的细手臂再度拔出太刀,并递到伊月面前。 「我自己试过几次,却还是死不了。如果有人能够杀了我,我会很开心地迎向刀刃。」 丰日露出疲惫的笑容,把太刀收回刀鞘。 伊月忍不住紧紧抱住丰日小小的身体。 用尽手臂的力量,不断握拳敲打丰日的背部。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 她把脸贴在丰日的肩膀上,梦呓般不断地反覆呢喃。 泪水逐渐沾湿白衣的肩头。 ——所以常和也是我杀的吗? ——因为我的力量不足才害了她。 ——又一个人因我而死吗? ——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该撕裂谁才好? ——我该憎恨谁才好? ——谁…… 丰日的体温突然离开。 「如果妳不杀我,那我要走了。」 「走……?去哪?」 「妳忘了我是火护众『以』组的首领吗?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丰日晃着扎成马尾的黑发自走廊上离去。 把伊月独自留下。 天空已经染上白色。 ——天就快亮了。 这时,一道光束自烽火楼顶飞出。? 高亢清澄的笛声拖曳署长长的尾音,响彻黎明前的夭空。 ——啊啊。 眼底又开始发热,但伊月紧咬下唇忍住。 ——那是常和的响箭。 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矢一道接着一道,在一点一点改变射击角度的同时,不断地从高塔顶端往夜空飞去。 常和稚嫩的笑脸,与在天台上见过的皮包骨尸骸的脸交叠。 不愿相信。只看见包裹烽火楼的黑烟和火目的火焰,伊月仍旧不愿相信常和已经死了。 但那的确是属于常和的笛声,不可能会听错。 常和成为了火目,永远见不到她了。 她的声音、笑容、开心时的夸张动作,全都一个不留地被夺走了吵 在那个高塔顶端的只是空壳。 常和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打赢了就逃走吗?」 伊月哽咽地自言自语。 「笨蛋。笨蛋。找还有好多活想对妳说啊。」 ——『呃,伊月姊,对不起。』 ——『因为自从我来了以后,妳总是在生气。』 记忆中的常和是这样回答的。 伊月在冰冷的走廊上蹲下,一张脸靠在膝盖上,黑暗吞噬着黎明的空气,只剩下钟声空虚地响着。 彷彿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如同佳乃所说,这种国家全部烧光算了,京都、内宫、人民全部化为灰烬算了。 这个国家杀了常和,使佳乃发狂。 大家全都死了算了。 一个不剩地化成灰—— 钟声不断响着。 伊月缓缓抬头。 昏暗的天空倒映着火焰的颜色,沉重粗大的钟声正从那边传来。在停了极短一段时间后又响了一次。再响了一次。 是火护之钟。 数度响起的钟声残响交迭。震撼着伊月的意识。 ——我…… 她紧握颤抖的双膝,背靠着柱子慢慢站起。 ——我在想什么? 火护众正拿着戈和斧于遭火焰侵袭的京都来回奔走。 丰日也再度挥舞太刀赶赴战场。 常和成为那寒冷天台上的机关,透过火目式施展神灵的力量,源源不绝地施放着箭矢。 ——我呢? ——只知道待在后宫闹别扭。 ——既愚蠢…… ——又无力。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确这么说了。 伊月感觉再度听到了当时的声音。 拥有无与伦比力量的佳乃,为什么希望带我一起走?我不可能成为她的助力,也没有能力与她为敌。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正呼唤着。 正从火焰的另一头呼唤着伊月。 佳乃呼唤的声音透过侧腹的五颗印记流入伊月体内。 ——走吧。 ——必须阻止佳乃。 * 骑马来到巽京的伊月——在皇城东南部的矢作大路上把马丢下。这条宽敞到可容纳三台牛车并行的大路,已经被躲避大火的京都居民挤得水泄不通,实在没办法骑马前进。 大火蔓延到近在眼前的街坊,在渐强的风势下卷起的火星落在伊月肩膀上,火红的焰色粗暴地将城镇的夜色驱离。 「有大猿猴妖怪出现在六条大宅。」 「太恐怖了!」 能从背着家财逃亡的人们之间听见这样的对话。 「有几只 血红色的鸟往北边飞过去了。」 「有很多摸到狐狸的人被烧死!」 「咿!」 「京都要完蛋了。」 与人潮的行进反向,伊月正往火势最烈的地方跑去。其实她并不晓得该往哪里走,只是听着佳乃的呼唤前进。 离开内宫时换上巫女装束,还顺手带了弓与箭筒出来,但伊月立刻就感到后悔。带着弓箭在混乱的人群中逆向行走实在是很碍事。 ——早知道直接穿着睡衣出来就好。 ——再说,我的弓帮不上任何忙。 她在群众中发现了白衣与红色腰带。 「快往五条大路逃!不快点化生就会抵达这里了!背着孩子快走!」 那是年轻的火护众斧众。他正声嘶力竭地大喊。 在这人口特别多的京都,比起化生,因火灾而陷入狂乱的民众还更加恐怖——丰日经常这么说着。 所以斧众在这里平息火灾与人心。 就算他们不像戈众那样直接面对化生——但这些人仍在战斗。伊月是这么想的。 「喂,别去那边!会让火舌卷进去喔!」 伊月正要跑过斧众成员身旁,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臂。 「我是『以』组的人,奉丰日大人的命令前往!」 伊月马上撒了个谎。现在没时间多做解释了。 「丰日大人的命令?可、可是……」 年轻的斧众感到一阵困惑。 「我在赶时间,快放手!」 就在这时—— 轰然响起的爆炸声撼动了大地。 伊月和斧众男子同时看向爆炸方向。混杂了粉尘的热风猛烈吹上他们的脸。让伊月忍不住以手臂护住头部。 黑色的天空下屹立着巨大的火炷,并将夜染成朱红。火炷逐渐崩解,化为无数的火团四散,降落在巽京一带。 「那是什么……」 斧众喃喃说着的声音发着抖。 逃难途中的民众也纷纷停下脚步,看向如同深夜太阳般凄美绝伦的火焰。 ——是佳乃。 ——佳乃在那边。 「……那里不是弓削家的大宅吗?」斧众成员说。 「弓削?你说弓削?」 「咦?啊啊,嗯。」 ——没错。伊月推开伫立的人群迈步跑去。 弓削大宅毁坏的程度叫人看得蹙眉。 越过完全烧毁、化为焦黑瓦砾堆的大门,就看见简直像是耕作前的开垦地般荒凉的庭院。池水干涸,土地处处是胡乱翻起的痕迹。 空气中充满足以称为瘴气的刺鼻气体,让伊月只能掩口穿越庭院。 中殿的屋顶裂成两半,露出的梁柱也着了火,从外头实在感觉不出里头有人在。 「佳乃!」 伊月大喊。 黑夜将这股声音吸去。 附近的居民应该一个不剩地避难去了吧!这里死寂到让人觉得大街的骚动像在作梦,只能隐约听见远处的火护之钟。 「佳乃!」 伊月再一次发出呼喊。 没有响应,于是伊月紧握着弓进入大宅。 屋顶满是破洞,加上墙壁也到处着火,让伊月能勉强看清昏暗的屋内。 愈往屋子深处走去,自己的火目式也愈激昂。 ——有什么东西在。 ——佳乃吗? ——只是那样的话…… 尖锐的惨叫声划破黑暗。无法分辨是男是女——应该说根本无法肯定那痛苦的叫声是否为人类的声音。 伊月加快脚步。 途中发现好几具烧焦的随从尸体。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火灾造成,因为宅邸本身没有太严重的火灾灾情,屋顶和墙壁虽然严重破损,但主要是爆炸的冲击所造成。如果没有足以整地的烈火,不可能出现那样的尸体。 他们是被杀的。 遭非比寻常的火焰所杀害。 再度听见那阵惨叫。 宅邸深处崩塌严重,走廊在中途突然断裂,没入打穿地面的大洞中。 惨叫声从大洞的底端冲击着伊月的脸。 ——这是……什么? 往洞底的黑暗窥探后,伊月不由得吓呆了。 她看见黑暗中——零星的青光正一点一点的闪耀着。 「佳乃!你在吧!」 光点摇曳。 伊月踏上洞穴边缘的斜坡。 滑下脆弱易崩的土斜坡。彷佛正遭到巨大怪兽给吞没的妄想,促使伊月忍不住迸出莫名其妙的叫声。 背部撞上了坚硬的地板。 这股触感不是土。 忍痛站起的伊月凝视着黑暗。 ——石阶? ——这里是地下仓库吗?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 伊月的双手边就是土墙。在天花板上那个大洞出现前,这里应该是通往地下洞穴的通道。 洞穴深处——黑暗中出现倾倒的格子墙。 ——这不是仓库。 ——是地牢…… 坚固的格子墙由粗木头组成,因为原本固定它的天花板崩塌,所以才会倒下,有一半更埋进了土里。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由洞穴深处传来。 还能看见零星摇曳的青焰。 伊月举弓架箭,谨慎越过格子墙踏入黑暗中。 空间很宽。因为几乎没有光,所以无法判断空间有多深。空气凝滞沉闷,还能闻到野兽体臭般的味道。 注意到右手墙边有个白色人影的伊月转过头。 两朵青火正凝视着伊月。 「……佳乃。」 「你来了。」 佳乃微笑。 原本美丽的黑长发凌乱不堪,在脸颊上形成诡谲的阴影,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 「我开心到好想抱住你呢,呵呵,可是我的手臂变成这样,只能作罢了。」 ——手臂? 伊月这才注意到佳乃的手臂不见了。 不对——手臂还在,只是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手臂了,好几条黑色海藻般的东西从衣袖垂下。柔软湿润地漂浮在佳乃身体四周,偶尔还会发出鼓动。 「唔……」 伊月不禁往后退。 仔细一看,不只是手臂如此。 从衣领露出的脖子也出现鳞片般的东西。 脚也是,脚的形状变成了类似鸟的钩爪。 ——佳乃她…… ——已经逐渐不再是人了吗? 「堕落为化生吗?呵、呵呵。佳乃,你还真是丑陋啊。」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佳乃的后方传来。 佳乃转头。 眼里的青光照出墙壁,让伊月看见那里有个人影蹲伏在黑暗中。 烧焦的狩衣上沾满乌黑血渍,手臂和肚子也全露了出来。伊月记得那张苍白的窄脸。 ——弓削弘兼。 「看来光毁掉眼睛,你还是能活下去。呵。早知道应该断你双腿的。」 「你还是不改贱嘴呢。真叫人钦佩。」 佳乃的右手——可怕的触手——咻地破风伸出,刺向弘兼的肩膀。 弘兼痛苦的惨叫声回荡在洞穴墙壁和天花板,让伊月忍不住掩耳。 「住、住手!」 几乎和伊月的叫声同一时间,弘兼的惨叫突然中断。 触手拔出,鲜血自弘兼的肩膀喷出。 伊月跑到佳乃身边,并抓住她的肩膀。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佳乃依 旧瞪着弘兼并问道。 触手尖端抚过弘兼苍白的脸。靠近一看,发现触手上满是突起的青筋与湿润黏液,而且——上面还满布一眨一眨的眼睛。 「他、他是你父亲啊!他……」 「那东西才不是我的父亲。」 触手尖端一甩弘兼的脸烦。 一道血痕接着出现在他脸上。 即使如此,弘兼仍瞇起眼睛冷笑着。 「我的父亲,在那边。」 佳乃以下巴指指洞穴深处的黑暗。 ——什么? 伊月凝神注视。 这时—— 黑暗中出现两只发亮的眼睛。 青色的五颗星火焰——火目式浮现在额头。 某种巨大的东西蹲在黑暗中,而且那东西在此刻醒了过来。 一股全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的感觉袭上伊月,令她发出了呻吟。 鼓动高亢到刺痛耳朵,心脏几乎要从耳朵流出。 ——这是,什么? 那东西如松树根般粗大弯曲的前脚踏上石阶,并缓缓站起来。生锈的粗锁链将那东西固定在岩壁上,一拖动就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东西张开裂到眼尾的大口,吐出腐臭的气息,上下颚都能看见如伊月手臂般粗的獠牙。 那东西的体毛倒竖。 当那东西的身体抖动,整个洞穴都摇了起来。土块啪啦啪啦地自天花板上掉下来。 ——是狼吗? 那东西与非化生的野兽相比实在太过奇怪,鼻子和嘴巴长长突出的头部的确类似狗或狼,但它腹毛之间又隐约可见光芒黯淡的鳞片,四肢前端和佳乃一样是树枝般的触手。 缠绕那东西的锁链深深打入地板、天花板和另一处地板,束缚住它。 「天狼——人类这么称呼它的。父亲其实也有名字,只是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念出来。」 ——父亲,她说这是父亲? 「佳乃,你在说什么……」 伊月说到这里就突然缄口。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弓削的血脉多次出现火目。 佳乃的力量恐怖到必须毁掉眼睛。 人类身上流着化生的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佳乃,你——」 自己的想象让全身的寒毛直竖。 ——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 ——这根本,不是人类的思考方式。 佳乃转过头。 低垂着眼睛的那张脸,是属于伊月所认识的佳乃。 「是的……我就是这个天狼和人类女性所生下的孩子。我的身上流着色彩浓厚的火之血,因此——」 佳乃再度看向缩在墙边的弘兼。 「我是那个男人拿自己的妻子和化生配种创造出的东西。」 那是充满了唾弃的语气。 「……呵、呵。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 明明全身泊泊流着鲜血,但弘兼仍大无畏地笑着。 「弓削家就是这样创造出最强的御明,就是这样累积荣华富贵,就是这样维护都城、国土安宁。哈,天皇的作法太没效率了,居然特地到处寻找出现火之血特征的女孩,实在愚蠢。」 弘兼的声音发狂般变得尖锐。 「这个天狼是由拥有火之血的人们交配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我弓削能以人类的手创造出如此的化生,只有我弓削能够透过层层咒术束缚住它,以躲避正护役的眼睛。呵、呵,这个京都、这个国家,全靠我弓削支撑,全靠我弓削守护!」 「闭嘴。」 佳乃伸出手臂的触手卷上弘兼的脖子。 咳噗——弘兼的嘴边流下唾沫。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笑话。好了,快说——」 高举弘兼的身体直到接近天花板之处,他短小的手脚正无力地挣扎。 「解放天狼的咒语。」 「愚蠢的东西……你想、想解放那个做什么?」 「佳乃,住手!」 伊月抓住佳乃的背,但—— 她的腹部挨上一记惊人的冲击。 她突然感觉不到脚下的地面,天地在黑暗中颠倒。 「——!」 才刚喊出声,伊月的背已经撞上墙壁。 就像要逃离这股剧痛般。意识逐渐远离。 拼命想抓住残留意识的伊月,心境上彷佛正以一只手臂吊在绝望深谷边缘挣扎。 那个惨叫声不断刺入朦胧的耳朵。 伊月咬牙睁开眼睛。 黑发女孩正低头看着在地上痛苦打滚的某人。 没多久,地上的男人不再动弹。 女孩拖着手臂往洞穴深处走去—— ——弓呢? ——我的弓在哪? ——可恶,动啊。 ——站起来! 伊月强忍全身的疼痛起身,并举起正紧握着弓的左手。 摆出架势。上箭。 佳乃转头。 「……要攻击吗?」 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 「你打算攻击我吗?」 ——这个是—— ——化生。 ——是杀害母亲的怪物。 ——攻击吧。 ——射杀她。 ——杀了她! 眼前的箭尾在颤抖。 佳乃半闭起眼睛,以伊月熟悉的笑容面对她。 「呵呵。」 侧腹炙热到像要熔化掉似的。 两手突然失去力气。 弓从伊月手上滑落,自弓弦上弹出的箭撞上石阶折断,弓则翻滚到地上。 「你真的很温柔。」 佳乃说。 「就是这样,我才对你……」 佳乃像要挥开最后的话,转身背对伊月。 ——为什么下不了手? ——她走掉了。 ——佳乃要走了。 沉没在黑暗深处的巨大野兽将佳乃娇小的身体吸了过去。 能听见佳乃的声音。 配合着咒语,巨兽——天狼的身体阵阵痉挛。锁链互相摩擦发出哀鸣——一根又一根地扯断束缚。洞窟开始轰隆作响。 「啊啊……」 神智不清的佳乃发出声音。 朝天狼伸出的双臂触手像藤蔓一样缠上天狼的双臂,并与之融合在一起。 「佳乃!」 天花板崩塌,土砂如雨般掉落,覆盖佳乃和天狼。地盘的崩裂声吞没了佳乃尖锐的笑声。 弓削大宅大半受到巨大陷落牵引而坍塌。 当伊月好不容易爬上瓦砾堆、接触到地面的空气时,背后的寝殿和北边的对屋正好裂成两半没入地底。 「喔喔,这太夸张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伊月听见了人的声音。 庭院中聚集了好几个白色人影,各个手里的长刀刀正闪闪发光。 ——火护众……是「以」组。 「大家快逃!」 伊月对着熟悉的面孔大喊。 「伊月!伊月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逃!那东西来了!」 下一秒,自背后传来的强烈冲击撞开了伊月的身体。 染得血红的夜空和瓦砾堆在伊月的视线范围内旋转。 手撑着冰冷地面挺起上半身,口里满是鲜血的味道。伊月连自己的手脚在哪都不知道,腹部更 几乎要被扭断了。 她咬牙凝视贯穿天空的巨大火柱。 「这是化、化生干的吗?」 「简直跟火山一样……」 熊熊火焰从陷落的大洞里喷出,而它的源头—— ——来了。 黑影现身。 火炷轰然一响后四分五裂,无数的火焰碎片往四面八方喷溅,化为火焰冰雹降落都城。 黑影嘶吼。 那已经不再只是狼的样貌了,而是长着毛的柔软肉块。疑似脚的部分伸出触手抓住瓦砾,从洞里拉出自己庞大的身体。 肉块前端张开露出獠牙的大口足以吞下一整头牛。 闪闪发光的双眼之间——长出了什么东西。 ——佳乃。 是裸女的上半身。腰部以下和手肘前端都溶入肉块当中。 「好、好不祥。」 戈众的年轻小队长呻吟。 「地形不利于我们。要围上去吗?」 「直接把它推进洞穴会不会比较快?」 「太大了!」 「总之先围起来!」 「嗯!」 「散!」 白衣人影手拿戈踩过烧焦的柱子、爬上烧过的石头,准备包围天狼。 「住手!你们会被杀!」 伊月的声音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伊月很清楚。 ——那并不是…… ——普通的化生。 化生不会因憎恨而杀人,只是因为遇到了食物,于是烧死他们并吃掉罢了。可是。眼前这个不一样。 ——必须阻止才行。 伊月鞭策着疼痛的手脚拨开宅邸残骸准备爬向火源,身体却是动弹不得。转过头去一看,就连伊月自己也吓了一跳。崩落的瓦砾将她的右脚深深埋住。她虽然拼命拨着地面,下半身却没有丝毫动静。 「可恶!」 一抬头。只见无数白影——戈众们正团团围住膨胀的天狼。 「捉起来!」 天狼的肉体炸开,无数触手像蛇般扭动撞开靠近的戈众。戈众虽然浑身是血,仍努力地攀上瓦砾。众人发出呐喊声,数支戈朝化生的肉刺去。戈尖戳入黏土般的肉里。 天狼的肉块继续隆起,将佳乃的身体高高举起。触手激烈挥舞,手持戈的白衣男人们像快要凋零的落叶般摇曳着。 「喔喔喔喔喔!」 「不准放手!撑住!」 年轻小队长大喊。一人,又一人。他们握着戈的手臂遭到扯断,接连撞上瓦砾堆。伊月左脚踢着瓦砾,一面仰望天空祈求。 ——常和! ——拜托,快点!快点射箭! 这时候——高亢的笛声划破黑暗。 鲜红的光芒扫开火焰、烟雾和腐臭,在天狼背上收束成一支箭并射了进去。佳乃甩着头发发出惨叫。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戈众唱和。在笛音的残响中,被朦胧的红光环绕的天狼肉块抽搐着。伊月因腹部突如其来的炙热而扭动身体。这是灼箭要来的征兆。 ——这下子终于能够镇压…… 这时,肉块突然弹开。 无数触手横扫、攻击,让好几名白衣像风吹羽毛般飞向天空。 佳乃的哄笑掩盖过响箭的笛声,环绕肉块的红光弹开—— 地在摇晃。 伊月脚下的瓦砾又一次崩塌,解开束缚的身体摔在焦土上。 光消失了。 伊月边呛咳边抬头一看,天狼的巨大身体高高矗立在瓦砾堆顶端,佳乃燃烧的双眼正俯视着伊月。 从肉块隆起无数的粗手臂——或者该说是角。其中一根上面还插了个戈众的男人,就像伯劳鸟把猎物插串在树枝上一样。 「呼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望开始发白的天空,佳乃发出尖锐的嗤笑。 ——戈众压制不住它吗? 再度响起的高亢笛声拨动伊月的意识,让她忍不住捂住耳朵。强烈的光线更令她睁不开眼。 ——灼箭过来了! 土地碎裂的声音冲击着腹部。 飞来的正青色光芒没射中天狼,只贯穿了宅邸的屋顶。 佳乃嗤笑得更厉害了。 「可恶!振作点!抓住它!」 年轻小队长这么大喊。但连他自己也要撑着断戈才能勉强站起,更别说其他白衣全像湿纸般贴在瓦砾堆上,没有动静。 「呼呼呼呼。真没用。白白浪费了常和的两支箭。」 佳乃的声音混杂着黏液通过管子时那种不舒服的声音。 「来吧,来吧,走吧,让火焰充满京都,让人类回归尘土,将焦土上发芽的种子全部铲除,使平静沉睡的风也烧焦吧——」 肉块一边冒着泡,一边缓缓走下瓦砾堆。 佳乃眼睛里的火焰突然消失。 「伊月。」 没有弓也没有戈。 伊月孑然一身站在天狼前面。 她仰望着如触角般突出乌黑巨块上的佳乃。 看着火焰席卷她那头黑玉般艳丽的头发。 看着她在火焰映照下的苍白肌肤。 还有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妳要杀所有人对吧?那么先杀了我。」 伊月轻声说道。 害怕与疼痛全都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 啊啊,我…… ——好渺小。 伊月边倾听耸立在面前的天狼丑恶身体发出的疼痛,边思考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在火垂苑时,不杀了常和?」 佳乃没有回答。 她的脸因为背对着逐渐亮起的东方天空而陷入影子里。 只有自肉块伸出的数根触手不断蠕动。 「妳应该知道她迟早会当上火目、成为妳的阻碍。为什么不杀了她?」 佳乃低着头,脸部陷入黑暗当中看不见表情。 「别这样,快停手。我已经不是人类了。如果妳不跟我来,就让我走。」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把妳交给『那家伙』!」 佳乃发出惨叫。 热风打在伊月身上把她撞开。 ?火焰覆盖在天狼身上、弓削宅邸、黎明的天空,还有全世界。 「没错!没错!我应该动手!在和妳相遇的第一天!在和妳说话之前!」 熊熊吹拂的热风中,隐约传来佳乃的叫声。伊月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地面却像火烧般灼热。倒在旁边的戈众白衣、自地面耸立的戈柄全都烧起来了。 眼睛也几乎无法睁开。 在席卷而来的火焰中,佳乃和天狼看来就像一小撮黑影。 ——无法靠近。 ——一瞬间也好,若能让牠出现空隙。 伊月左手上的感觉苏醒。 ——办得到吗? 伊月退后半步、闭上眼睛。 她告诉自己,我的手中的确有弓。 拿着按理说不存在的弓和箭、拉开弓弦。执意玩弄伊月的风声逐渐远离。 拉紧弓弦。 双手间高涨的力量深深蔓延。 ——我只有这个。 感觉到侧腹火目式的激昂。知道在体内流窜的血即将沸腾。 ——既然我什么都办不到。 ——那么,至少…… ——要传达到…… 放 箭瞬间—— 数万钟声压过其它一切声响。 音波相互激荡、碰撞。在乐音的豪雨中,伊月睁大双眼。 火焰裂成两半,火焰后头可清楚看见抖动着数百只触手的天狼轮廓。 伊月拔起插在身旁的戈,脚一踹地。 穿过由左右逼近的爆炎火墙中间,逐渐往天狼的血盆大口和发光双眼靠近。佳乃瞪大眼睛。 伊月挥起反手握住的戈——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举戈全力刺向肉壁。戈尖轻易就插入肉里,深入至柄。无数触手像濒死的虫拍打翅膀一样激烈舞动。 一脚踏上戈柄—— 跳起。 伊月抓住了那白晰的肩膀。 天狼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并浑身颤栗着。 「放……放开我!」 佳乃在耳边大叫。 「怎么能放!」 绕上佳乃肩膀的手臂用力,抱着她全裸的胸部靠近自己。 「为什么!妳为什么要阻止我!妳根本!妳根本!妳根本完全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么也不了解——」 佳乃扭动着身体想挣脱拥抱,她的双眼流出鲜血弄湿了脸颊。 「我是不懂!我怎么可能会懂!我只是——」 ——既然无法亲手烧死化生,那至少—— 「想抓住化生。」 ——至少要做到我办得到的事,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小事。 「只是想把人从火中救出来。」 「妳为什么不明白我已经不是人类了!放开我!妳想死吗!」 右肩一阵剧痛,天狼满是荆棘的触手卷上伊月。左手臂也感到疼痛,想拉开伊月的触手正拍打着她。巫女服的白衣沾满了血,脑袋里能听见骨头发出讨厌的纠结声。伊月咬唇忍住不叫。 ——挡得住吗? 侧腹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口中充满血味。 「放开我!」 佳乃的声音震得耳朵好痛。伊月咬紧牙根,将全身力量注入绕在佳乃背上的双手。血红的视 线在摇晃。手臂几乎就葽脱离肩膀,意识更逐渐模糊。 ——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突然,一阵耀眼的光芒包围住两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佳乃的喉咙挤出尖锐的叫声。那是伊月期望、等候许久的光。 「灼箭到!」 ——来了。 「妳快走!」 伊月只是紧抱住佳乃。 ——常和,看见了吗? ——就是这里。 ——贯穿! 在一片白光的世界中——飞来的光矢插入天狼背部。温热的血液喷出、大地跟着翻腾。倒竖的粗毛缩小、熔化、蒸发,消失在光里。不待毛熔解完,表皮便跟着着火,肉块发出吱吱声响逐渐被光吸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i」 佳乃痛苦挣扎。 包围两人的压倒性光亮终于转成青白色火焰。脚下的兽肉熔解,可以感觉到骨头正在粉碎。 「唔啊、啊啊、啊——」?伊月更用力地抱住佳乃。 ——不要紧。 ——火目的灼箭不会伤害人类。 ——所以…… 脚下的肉块逐渐化为一滩烂泥,发着啵啵声冒出大泡泡接着破掉,天狼的肉体还原成了火焰。腥臭的血味玷污空气,灼烧伊月的肺。 怀中的佳乃放松僵硬的身体,并且失去了力气。埋在化生肉块中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重量。 呻吟变成了呜咽。 在摇曳的青焰中,伊月低头看着佳乃的手。这是当时抱住伊月的手臂,当时抚摸伊月头发的手掌,是当时开着玩笑拉扯伊月脸颊的手指,细白的——人类手指。 熔解的化生血肉沿着佳乃的腰和脚的肌肤滑落。 伊月更加紧抱住佳乃的身体。 「已经没事了。」 并在她耳边细语。 她支撑着几乎要瘫坐在地的佳乃。踩在脚下的骨头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佳乃举起手臂。 手指缠住伊月的脖子。 「我、我根本——」 她低着头说。 「……就不希望被救。」 ——可是我…… ——想救妳。 伊月无声地回答。 青焰逐渐淡去。 两人脚下的化生骨骸发出声音逐渐崩解。伊月用可说使不上力气的手臂抱住佳乃,倒在青焰的残渣里。在紧张的情绪放松的瞬间,她几乎就要直接昏过去了。 能远远听见火护之钟的声音。 手指埋在佳乃的黑发里,牢牢抱着她的脖子。?好温暖。 沾满血液的白衣胸口感觉到佳乃的呼吸和眼泪的湿气。 钟声再一次长长响起。 越过佳乃的肩膀看向天空——太阳总算由灰色的云层间露脸,并射下第一道曙光。 七、火刑 受京都大火所召唤的雨连续下了五天未曾停歇。仁慈的大雨浸湿京都、平息大火、洗去煤炭,也将火刑延后了五天。 雨停之际,六月已快结束。 * 洒落下来的阳光已经带着夏天的热度,混杂着工人们挥舞木槌声的蝉鸣让人听得昏昏欲睡。 自京都陷入火海那夜已经过了五天。原本美丽的四道四京街道在大火的焚烧下已不复见,但重建工作已经展开。 万里无云的苍天中,清楚立着一条黑色烟柱。 伊月从火垂苑的钓殿看着它。 双脚在地上伸直,转过身躯将手腕攀在栏杆上望着那道烟柱整整半刻了。 伊月一直看着烟柱升到比烽火楼还要高的天际,最后飘散在无风的蓝天里。 感觉到旁边有人。 伊月没看向对方就直接发问: 「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 童子冷冷地回答。 他把某样东西递到了伊月面前。 丰日手上握着的,是用白色纸带束起的一绺黑发。 伊月把它接了过来,并仔细观察。 ——是佳乃的、头发? 对于她纵火的行为,已经下了处以火刑的判决,那为什么还能留下头发? 「她的火之血过于强大,火刑伤不了她。」 看透伊月想法的丰日解释。 伊月抬起头看向丰日后,就因为童子的服装而感到困惑。 「……这打扮,是怎么回事?」 丰日穿着她不曾见过的服装。以亮橙色为基调的华丽布料上舞着金线刺绣的凤,还难得戴着头冠,唇上更点了朱红。 「这个?这是婚礼的服装。」得意洋洋地说完,丰日便现场转了一圈让伊月也看看背后的花样。 「婚礼?」 「因为她也算是我的妻子。既然不能杀她,那只好幽禁在地下,到死都不得出来。能够会见的人只有我。」 羡慕吗——丰日笑着说道。 伊月叹口气,把视线转回天空的烟柱。 ——要在地牢中度过一辈子啊。 佳乃再也无法沐浴阳光了。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想到这里,伊月便感觉一阵寒意。 ——都是我害她陷入这种情况。 伊月想起佳乃最后所说的话。 「我——」 话才出口,喉咙深处就一阵热。 伊月紧咬下唇忍住。 「……我所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重新看向飞入空中的烟。 「妳是在问我吗?」 丰日的声音听来带着怒意。 「那可是妳做的决定啊。当然只有自己背负这个结果往前走了。」 伊月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为什么人类…… ——会拿自己回答不出的问题去问别人呢? 当时。 伊月问了佳乃。 ——『那么先杀了我。』 ——『为什么不杀了我?』 可是伊月也一样。 在烽火楼顶时,在弓削大宅地下室时。 看着发狂的佳乃——伊月同样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不杀佳乃? 或许和佳乃的答案相同。 烟在空中扩散消失,彷佛那里最初就只有一片蓝色。伊月确认着手心里的头发触感。 「伊月,要来后宫吗?」 丰目突然说道。 伊月挺起靠在栏杆上的身体,仔细凝视丰日。 「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 丰日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 伊月的语气不自觉粗暴了起来。 「我恐怕会一辈子恨你。你不是——」 心中的某种感情差点随着话语涌出。 「你不是要我这么做吗?」 「所以啊,妳不想当我的皇后吗?这样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喔。」 伊月把话咽下去。 站在眼前的,不是天皇,不是神人,也不是火护众的首领。 只是有双快哭出来的眼睛的孩子。 「……笨蛋。」 伊月转开视线。 「这个国家是你创造的不是吗?所以你到死之前都要背负着它——没错吧?」 丰日笑了笑。 不是平常那个得意洋洋的笑声,而是带着哽咽的纤细声音。 「妳已经决定今后的打算了吗?」 「看到我这身打扮还不明白吗?」 感到意外的伊月伸手拍拍自己全新的白色装束胸口。腰带是鲜血般的红色。 「明天起,我就是『止』组的一员了。」 「不,知道是知道,我只是不想相信。」 如此说着的丰日将身子探出栏杆外,望着池面。 「既然没当上火目,妳就没有待在火督寮的理由了。火护是很危险的工作啊。」 「你是在担心我吗?」 抬起头来的丰日脸上充满惊讶和困惑。伊月继续说: 「杀了常和的你,担心我吗?」 隔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得到响应。 丰日再度屈身看向水池。扎起的长发垂在栏杆外侧,碰到水面的发尾激起涟漪。 「原谅我。」丰日喃喃说。 伊月突然觉得,这家伙今天怎么老低着头。 「我——」 伊月在开□的同时,回想起母亲被吃掉那夜的事,回想自己看着母亲浑身是血的身体消失在蜥蜴口中时的事。 「只要能杀掉化生,往后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原本认为只要能站在高处不断射出火矢……一只不剩地烧死牠们,到了那时脑子里的焦黑就能烟消雾散。」 我真是个笨蛋。 伊月的话语一句句落在地上。 「现在呢,想法改变了吗?」丰日问。伊月苦笑着点头。 「现在我决定做自己能做的事……我虽然帮不了常和,但至少让佳乃活下来了。我只要做火目无法做到的事就好。」 「这样啊。妳很坚强。」 丰日说了和七年前同样的话。 「我原本希望妳能远离战场,平静地生活。」 ——不就是你把我带进战场的吗? 伊月把这句话咽下。 * 丰日离开后,伊月仍坐在栏杆上望着天空发呆。天空已经看不见半点烟雾了。 伊月将手中那绺一直握住的头发投入池中。 纸带松开,黑发在水面展开成扇形后没入水底。 ——佳乃会恨我吧。 佳乃最后的话语仍在耳边回荡。 那样也好——伊月心想。 伊月不希望佳乃死掉。 常和也同意了。 ——这是我的选择。 ——我到死之前都会背负那句话继续往前走。 好想见佳乃。虽然一二人已经无法团聚,但至少想和佳乃说说话。 说说火目、说说常和。 聊聊自己,谈谈这个国家。 虽然丰日说无法再见面了,但伊月不那么认为。 她想起在那一夜,佳乃的声音透过火自式传来。既然她们借着遭诅咒的血得以相连,那应该还有机会听到佳乃的声音吧? ——佳乃,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突然—— 尖锐高亢的声音响彻天空。 ——是佳乃 的……响箭? 伊月把上半身大大探出栏杆,视线在天空游走。 只见两个小小的影子展翅飞过上空。 ——是鸟。 啼叫声也被天空吸收。成对的小鸟缓缓滑过天空,最后消失在烽火楼后方。 后记 我的这部作品最初架构来自朋友川上,但当时川上提出一个「某个」角色的名字必须另外取的条件。川上所说的「某个角色」,就是这部作品中的佳乃。至于理由,则是佳乃这个角色原来的名字是川上的(幻想)情人。换言之,他不希望我污染那个角色,因此要求我改名字。事实上 不只是佳乃,这部作品大多数登场人物的名字和设定早已和川上原先的构想不同了,不过我姑且还是遵守约定。所以川上现在应该正在遥远的西方城镇与(幻想)情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在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听到他(幻想)结婚、(幻想)生子的消息了吧。既然红包可以幻想已经包 了,那贫穷的我也姑且可以放心了。 另一位在我写这部作品时给予诸多协助的,是我那位学过弓道的哥哥。我缠着他,请他无论什么内容都好,务必教我弓道。那时哥哥借我一本书——弓道教科书第一集射法篇。我也因此暗自窃喜。我相信这本书不但能当作参考数据,对于用来解决公园里的鸽子也很有帮助。当时的我 穷得不得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吃肉,所以这本书来得正是时候。 问题是,当我翻开借来的弓道教科书后便顿时哑然。内容从弓道精神、历史演进开始,到真善美思想、站姿与坐姿、步法、礼法,甚至是关于礼仪之心,全都做了冗长的描述,但无论我怎么翻,仍然没看到弓的制作与猎鸽子的方法,晚餐更因此告吹。后来当我做了调查后,才知道未 经许可就在公园射鸽子会被逮捕。对不起,鸽子兄。说到缺乏常识,个人可是十分有自信,更得过不少评价,但再怎么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其实我也不希望在书末写些惹人非议的事情,我实在比潮虫子更应该深深反省。 回到正题。必须道谢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无法全部列在这里。因为许多人的努力,才能让这部作品出版成书,身为作者的我能够做的,只有拚命写文章、删除又增添,接下来就是当个不负责任乱生、却不懂何谓育儿的差劲家长。除了要感谢照顾我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以及描绘绝赞插图的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外,更要感谢诸位相关人员。诚心诚意感谢大家。 二oo五年十一月杉井光 我的这部作品最初架构来自朋友川上,但当时川上提出一个「某个」角色的名字必须另外取的条件。川上所说的「某个角色」,就是这部作品中的佳乃。至于理由,则是佳乃这个角色原来的名字是川上的(幻想)情人。换言之,他不希望我污染那个角色,因此要求我改名字。事实上 不只是佳乃,这部作品大多数登场人物的名字和设定早已和川上原先的构想不同了,不过我姑且还是遵守约定。所以川上现在应该正在遥远的西方城镇与(幻想)情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在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听到他(幻想)结婚、(幻想)生子的消息了吧。既然红包可以幻想已经包 了,那贫穷的我也姑且可以放心了。 另一位在我写这部作品时给予诸多协助的,是我那位学过弓道的哥哥。我缠着他,请他无论什么内容都好,务必教我弓道。那时哥哥借我一本书——弓道教科书第一集射法篇。我也因此暗自窃喜。我相信这本书不但能当作参考数据,对于用来解决公园里的鸽子也很有帮助。当时的我 穷得不得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吃肉,所以这本书来得正是时候。 问题是,当我翻开借来的弓道教科书后便顿时哑然。内容从弓道精神、历史演进开始,到真善美思想、站姿与坐姿、步法、礼法,甚至是关于礼仪之心,全都做了冗长的描述,但无论我怎么翻,仍然没看到弓的制作与猎鸽子的方法,晚餐更因此告吹。后来当我做了调查后,才知道未 经许可就在公园射鸽子会被逮捕。对不起,鸽子兄。说到缺乏常识,个人可是十分有自信,更得过不少评价,但再怎么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其实我也不希望在书末写些惹人非议的事情,我实在比潮虫子更应该深深反省。 回到正题。必须道谢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无法全部列在这里。因为许多人的努力,才能让这部作品出版成书,身为作者的我能够做的,只有拚命写文章、删除又增添,接下来就是当个不负责任乱生、却不懂何谓育儿的差劲家长。除了要感谢照顾我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以及描绘绝赞插图的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外,更要感谢诸位相关人员。诚心诚意感谢大家。 二oo五年十一月杉井光 我的这部作品最初架构来自朋友川上,但当时川上提出一个「某个」角色的名字必须另外取的条件。川上所说的「某个角色」,就是这部作品中的佳乃。至于理由,则是佳乃这个角色原来的名字是川上的(幻想)情人。换言之,他不希望我污染那个角色,因此要求我改名字。事实上 不只是佳乃,这部作品大多数登场人物的名字和设定早已和川上原先的构想不同了,不过我姑且还是遵守约定。所以川上现在应该正在遥远的西方城镇与(幻想)情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在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听到他(幻想)结婚、(幻想)生子的消息了吧。既然红包可以幻想已经包 了,那贫穷的我也姑且可以放心了。 另一位在我写这部作品时给予诸多协助的,是我那位学过弓道的哥哥。我缠着他,请他无论什么内容都好,务必教我弓道。那时哥哥借我一本书——弓道教科书第一集射法篇。我也因此暗自窃喜。我相信这本书不但能当作参考数据,对于用来解决公园里的鸽子也很有帮助。当时的我 穷得不得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吃肉,所以这本书来得正是时候。 问题是,当我翻开借来的弓道教科书后便顿时哑然。内容从弓道精神、历史演进开始,到真善美思想、站姿与坐姿、步法、礼法,甚至是关于礼仪之心,全都做了冗长的描述,但无论我怎么翻,仍然没看到弓的制作与猎鸽子的方法,晚餐更因此告吹。后来当我做了调查后,才知道未 经许可就在公园射鸽子会被逮捕。对不起,鸽子兄。说到缺乏常识,个人可是十分有自信,更得过不少评价,但再怎么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其实我也不希望在书末写些惹人非议的事情,我实在比潮虫子更应该深深反省。 回到正题。必须道谢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无法全部列在这里。因为许多人的努力,才能让这部作品出版成书,身为作者的我能够做的,只有拚命写文章、删除又增添,接下来就是当个不负责任乱生、却不懂何谓育儿的差劲家长。除了要感谢照顾我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以及描绘绝赞插图的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外,更要感谢诸位相关人员。诚心诚意感谢大家。 二oo五年十一月杉井光 我的这部作品最初架构来自朋友川上,但当时川上提出一个「某个」角色的名字必须另外取的条件。川上所说的「某个角色」,就是这部作品中的佳乃。至于理由,则是佳乃这个角色原来的名字是川上的(幻想)情人。换言之,他不希望我污染那个角色,因此要求我改名字。事实上 不只是佳乃,这部作品大多数登场人物的名字和设定早已和川上原先的构想不同了,不过我姑且还是遵守约定。所以川上现在应该正在遥远的西方城镇与(幻想)情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在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听到他(幻想)结婚、(幻想)生子的消息了吧。既然红包可以幻想已经包 了,那贫穷的我也姑且可以放心了。 另一位在我写这部作品时给予诸多协助的,是我那位学过弓道的哥哥。我缠着他,请他无论什么内容都好,务必教我弓道。那时哥哥借我一本书——弓道教科书第一集射法篇。我也因此暗自窃喜。我相信这本书不但能当作参考数据,对于用来解决公园里的鸽子也很有帮助。当时的我 穷得不得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吃肉,所以这本书来得正是时候。 问题是,当我翻开借来的弓道教科书后便顿时哑然。内容从弓道精神、历史演进开始,到真善美思想、站姿与坐姿、步法、礼法,甚至是关于礼仪之心,全都做了冗长的描述,但无论我怎么翻,仍然没看到弓的制作与猎鸽子的方法,晚餐更因此告吹。后来当我做了调查后,才知道未 经许可就在公园射鸽子会被逮捕。对不起,鸽子兄。说到缺乏常识,个人可是十分有自信,更得过不少评价,但再怎么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其实我也不希望在书末写些惹人非议的事情,我实在比潮虫子更应该深深反省。 回到正题。必须道谢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无法全部列在这里。因为许多人的努力,才能让这部作品出版成书,身为作者的我能够做的,只有拚命写文章、删除又增添,接下来就是当个不负责任乱生、却不懂何谓育儿的差劲家长。除了要感谢照顾我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以及描绘绝赞插图的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外,更要感谢诸位相关人员。诚心诚意感谢大家。 二oo五年十一月杉井光 我的这部作品最初架构来自朋友川上,但当时川上提出一个「某个」角色的名字必须另外取的条件。川上所说的「某个角色」,就是这部作品中的佳乃。至于理由,则是佳乃这个角色原来的名字是川上的(幻想)情人。换言之,他不希望我污染那个角色,因此要求我改名字。事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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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题。必须道谢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无法全部列在这里。因为许多人的努力,才能让这部作品出版成书,身为作者的我能够做的,只有拚命写文章、删除又增添,接下来就是当个不负责任乱生、却不懂何谓育儿的差劲家长。除了要感谢照顾我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以及描绘绝赞插图的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外,更要感谢诸位相关人员。诚心诚意感谢大家。 二oo五年十一月杉井光 一 时子 火炬的火焰朦胧照亮殡宫(注:皇族的棺木埋葬之前安置的宫殿)的门。夜里,寂静的森林底端,缭绕着低声唱和的镇火祝词声。 殡宫是一半埋在极陡山丘斜坡上的小型宫殿。屋顶和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火焰照耀下的白木墙壁,令人联想到化生肉块融解、掉落时露出的骨头。 两名神祗官单手拿着火炬,踏上木梯走近双开大门,撕下贴在锁上的封条。四周昏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伊月记得曾见过那封条上的朱砂图样。 ——不是被祭祖。 ——是被封印。 两名神祗官退到大门左右两侧,看向伊月——不,是站在伊月旁边的丰日。同时,分列左右的成排黑衣人彼此面对面,高举绑着火把的戈。戈尖根部缀着的红、金线穗子隐约反射光芒。 那穗子象征这群人是火护众「止」组戈众的精英。 列队面对面的这群熟面孔,每个在伊月看来都像是面色苍白的死人。 祝词声停止。 接着丰日以清晰的声音继续念诵咒文。 「观宫高市,万火之神,健备给事无,废火仪意镇坐……」 伊月和丰日身上穿的不是火护众的白色装束,而是袖子撩高绑起的黑衣。另外,丰日腰上缠了好几圈铜链,手上拿着锐利的宝剑。他告诉伊月,这是赴战场的装扮。 伊月腰上的箭筒里也装着钢制箭镞的战矢,腰带则缀着与戈众相同的红穗子。 ——这仪式感觉好危险。 丰日一阶阶靠近殡宫大门,逆着光的娇小身躯看来像道黑影。 伊月手拿弓与火炬跟在他后面。 耳边只能听见咒文的低哺声,以及火炬燃烧的声响。 丰日左手轻轻碰上大门。 * 四天前。 在火垂苑的钓殿。 「——废火仪式?」 伊月第一次听到这词汇。 「和火目有关?」 「嗯。」 火护装扮的丰日坐在栏杆上,朝着池塘方向说了。 「这事在宫里也只有神祗官知道。你不知情很正常。」 他的口气像个老头,但外表仍与初识伊月时一样,是十二、三岁的童子姿态;高高扎成一束的马尾底下露出的雪白颈子,纤细得叫人几乎误以为他是女人。 丰日悠哉挥动着手,把当作鱼饵的米糠撒进池里。大概是热昏的关系,鲤鱼完全不靠近。 「是时子的葬礼。」 时子——前任火目的名字。 伊月想起当晚在烽火楼天台上见过的干尸,感到毛骨悚然。 「还……没举行吗?已经过了一年了。」 常和代替时子登上烽火楼,已是去年五月底的事。 丰日把手心里成把的米糠全丢进池里,拍拍双手并面向伊月。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你觉得卸任的正护役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火督寮正护役——火目,是保护京都与整个国家免于遭受化生侵袭的巫女。一般说法是神灵会授与她们消灭化生的力量,但事实上,她们是被当成活祭品献给了火之神——观宫呼火命。伊月在一年前京都大火时得知了这点。 自烽火楼退位的火目,只是一具空壳干尸。 「不是只要埋进墓里祭拜就好吗?」 「不。」 丰日垂下视线。 「……须在殡宫里摆放四百天,在镇火之印中除去火气,才进行废火仪式。」 「必须放上四百天?为什么?」 「为了防止她们变成化生。」 伊月愣了一阵,呆然凝视着丰日的唇边。 「你说变成……化生?」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丰日只是稍微把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然后点点头。 「化生,是变来的?」 会变成化生—— 过去伊月从不曾想过化生从何而来、怎么诞生。她还是御明时,脑袋里只有怎么将怨恨化为箭矢上的火,现在则是每天跟着火护众「止」组奔波,只要听说京都或附近村庄有化生出没,就前往杀敌,弄得满身是血和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化生的诞生等等。 问题是事实上无论火目如何烧杀化生,化生仍会源源不绝地出现。 化生来自—— 「它们原本只是普通野兽罢了。」 丰日低声说。 伊月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火垂苑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起,火垂苑的钓殿已经成了丰日和伊月密谈的场所。听说是因为在这里不用担心有人窃听。伊月已经不是御明,仍常被叫来这里,或者指导小御明们练弓箭。 丰日再度面向水池方向说: 「有种虫叫做火草虫,它们会选择野兽之中血液火性强者寄生,最后与肉体同化,等时机成熟,就会借宿主肉体生出无数只新的火草虫飞出去,同时……」 宿主的身体就会变成化生。 丰日的最后一句话落在池水面上。 乱糟糟的蚊群在靠近水面的地方缓缓往对岸飞去。 「那么——」 这是很糟糕的想像,然而伊月仍像发烧时发出的呓语般,不自觉地开口问: 「人类……也会变成化生吗?」 说出口后,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意。 丰日说了是血液火性强者。那么—— 「或许会。」 双脚伸出栏杆的丰日背对着伊月。 「说来直接由人类变成化生的例子,连我也只记得一个。」 一个。 那个人伊月也认识。 「也许是因为火草虫讨厌活人,不过——」 丰日垂下头深深叹息。 「尸体,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已经死了呀……」 「长期担任神灵的替身,就算死了,仍残留着火气。事实上——」 丰日说到这里停住。 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看向池子对面伫立在向阳处的松树。伊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同时隐约明白了丰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实际上,有过前例。 曾有火目死了之后,反而成为化生。 「所以——」 丰日背对着伊月继续说。 「必须花上一年除去火气后,再斩断四肢,以槌子击碎骨头。」 ——废火仪式。 寒气侵蚀着伊月的手臂和双脚。 「世人传说退位的火目将成为皇后,背地里却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是禁忌,别说出去喔。」 「建构这个国家的一切,全是禁忌吗?」 伊月不悦地说。 丰日的背影缩得小小的。 火目登楼后会被熏死,以便于成为神明力量的替身,而人类身上也流着化生的血——诸如此类的事情,民众毫不知情。这些被当作禁忌封印起来,才有了这个国家。 ——已经好久、好长一段时间…… ——都是靠这种做法一路走来。 伊月想起在烽火楼顶的常和。 以几乎要压碎眼珠的力量用力闭上眼,回想那夜在烽火楼顶见到的东西。 焦黑干枯的时子楼尸体,死了仍继续运作的火目式,风声、吱嘎回转的齿轮、火渡之弓、响箭……烧着大火的京都……佳乃…… 「……你今后也打算继续隐瞒吗?」 说完,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垂在丰日背后长 发的穗子轻微晃动。 「继续杀死女子——」 「那么你是要我任由它毁灭吗?」 丰日对背后的伊月这么说。 「把我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民众,解散八省二十五寮,抛下国家——」 「我没那样说!」 伊月不禁粗鲁喊道。 丰日好狡猾——她心想。 深深吐了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可是,继续这样下去…… 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只是现在还抓不到线索。 「……目前能做的只有平息眼前的火。」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神睁开眼。 「我会派『止』组参与废火仪式。」 「——为什么找我们?不能派『以』组吗?」 「我认为必须让你亲眼看看仪式内容。」 丰日下了栏杆转过身,坚强意志的光芒又回到他的眼里。伊月在他的魄力之下,也只能轻轻点头。 「我会找『止』组领头矢加部谈这件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还没对领头说,就先告诉我了吗?伊月心想。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体贴?」 听见伊月的话,丰日蹙眉。 「我已经只是个普通的火护啰。」 每次见到丰日、每次来到火垂苑,伊月就会想起常和与佳乃。这很痛苦。 「你不懂吗?」 丰日微微偏头反问,双眼变成偶尔会出现的孩子般的眼神。 「因为选择不回家也不入宫的御明,只有你了。」 丰日说完,朝伊月走近一步,对她伸出小手。伊月不自觉想往后退,丰日冰冷的指尖却碰到她的下巴,让她动不了身。 「你为什么拒绝成为我的妃子?」 丰日的红唇呢喃,交织成话语。 「为什么留在战场上?」 丰日的手指轻轻滑上伊月脸颊。 「为什么不愿舍弃弓箭?」 弓众—— 由戈众和斧众组合编制成的火护众,三十六组、一千零八人之中,唯一一位拿弓箭对抗化生的火护。 这就是伊月选择的路。 她再三拒绝丰日要她成为「更衣」,也就是侍寝妃子身份进入后宫的要求,秉着自身的箭技投身战火之中。 ——然而…… ——为什么现在又提起…… 丰日的手掌包覆着伊月的脸颊。 「——你——」 就在丰日眯起眼睛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伊月惊讶地转过头。轻快的脚步声由渡殿靠近,走廊角落出现白色的小身影。 「伊月姐姐!你来啦!」 女童翻飞着朱袴下摆跑过来。细细编起扎成两圈的发束,在女童脑袋两侧跃动。 「原来是茜啊,吓我一跳。」 紧绷场面的当口突然冒出另一个人,让伊月心惊得心跳漏了几拍。 茜的额头上有清楚的五星——火目式。伊月每次见到茜,就会被迫想起常和。 一年前的火焙巡礼—— 那一夜,自己与常和两人救下的女童。 与常和一样被长谷部家领养,然后以御明的身份进入火垂苑。知道这件事时,伊月的心中五味杂陈。 「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吗?」茜问。 「咦?啊,结束了。」 伊月摇头。她老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今天只是被丰日叫来……」 伊月一转头,顿时无言。 丰日早已不见踪影。栏杆对侧池水面上的蚊群左右移动着。 ——又逃走了? 伊月感到无力。 那家伙还是一样叫人摸不透。钓殿尽头三面都被水池包围,伊月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从这里离开的。 「丰大人怎么了?」 「……不,没什么。」 丰日最后准备和自己说什么?伊月心想。 ——他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眼神。 上次见到那眼神,已经是一年前了吧。 「啊,那个,伊月姐姐,如果工作已经结束的话——」 「嗯?」 「啊,没、还是算了,姐姐好像很忙的样子。」 脸颊通红的茜往后退。 「只是一下子的话没关系。」 领头矢加部要她四点前回去。现在太阳位置还高得很。 「呃,那么,这样的话……」 茜垂下视线,扭捏摩擦戴着皮革护手的右手与左手。 「可以看看茜的箭术吗?茜始终没办法让箭着火。」 啊啊——伊月点头。 虽想拒绝,但她已经说没关系,只好去看了。 「好啊,我们到弓场殿去吧。」 走出穿廊,伊月内心沉重。她并不讨厌教箭。如果茜的目标是成为弓众,伊月甚至愿意腾出空闲时间主动找她练习。可是,火垂苑是培养火目的地方。 茜开心挥舞双手,快步追过伊月。伊月突然看到她的右手。 「茜,你还在用那个护手啊?」 「咦?啊啊,这个。」 伊月对那个护手上焦黑的洞有印象。那是她以前用的东西,之前整理放置在火垂苑的私人物品时找到的。伊月原本准备丢掉,茜央求着给她。 「被看到了。」 难为情的茜把右手藏进袖子里。 「那种破烂东西不能用了,大小尺寸也不合吧。」 「可是——」 走在伊月前面两步的茜,背对着伊月微笑。 「这是伊月姐姐给我的东西。」 伊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跟在茜的背后走。 「这是茜的护身符,可以保佑我的箭术更进步。」 「那只是旧东西罢了。」 觉得不好意思的伊月尴尬地说。 「茜也想要像伊月姐姐、常和大人一样变得更强。而且,护身符真的有用喔,前阵子茜终于射出响箭了,虽然只有一次。」 伊月停下脚步。 ——射出响箭? ——来到火垂苑才不过半年? 她感到一阵寒意,无法直视茜的脸而转开视线。 「伊月姐姐?怎么了?」 「对不起,我必须回去了。」 伊月转开脚步,朝东边对屋快步走去。「姐姐!」背后传来茜不安的声音。伊月想甩开那喊叫声,穿过渡殿改由后门离开火垂苑。 来到门外的竹林,伊月才停下脚步,双手手指深深陷入颤抖的上臂,忍耐着寒意。 ——没办法。 ——要我以假装不知情的脸陪她练箭,我还是办不到。 天真无邪的茜什么也不知道,专心练习射箭只为了成为火目。而这练习却正是迈向烽火楼那座处刑台的路。 ——我可以教导她练弓箭。 ——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教给她。 ——可是这一切都是…… 都是为了杀死茜。 就像常和一样。这些全是为了把她变成一具尸体—— 伊月蹲在枝叶庇荫的冰冷地上。只是竹林遮蔽了阳光而已,为什么这么冷。 腹侧浮出一团热块。 火目式。 那一夜在烽火楼顶见到人干般的时子楼尸骸。 ——茜也将会被送去那儿吗? 然后,过了几年,火目式的力量用竭,遗体将被打碎 埋进土里。 废火仪式。 ——丰日,你经历过几次这种感受? ——你为什么不会发疯? 时子楼的头盖、空虚的眼窝浮现在伊月的意识中,牢牢烙印着,挥之不去。 废火仪式—— * 咒文的音调逐渐高亢激昂。 伊月愣了一下,意识回到夜晚的森林。 强风仿佛在与丰日的声音竞赛,黑暗中树木喧闹,火炬的火焰摇摆,丰日的影子也跟着在殡宫大门上摇晃。 丰日左手在大门上画圈,接着触摸门锁。 开锁时格外刺耳的金属声响,为咒文做了个总结。 一片寂静之中—— 伊月突然浑身寒毛直竖。 「——!」 腹侧的火目式滚烫,极度疼痛,伊月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几乎在同时殡宫大门由内侧弹开,丰日快速后退,然而大门内侧的黑暗中却涌出浓稠的物体。满溢出来的东西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物体缠上丰日的手臂、身体和双腿。 「喔喔喔喔!」 黑色物体吞没童子的身体,猛力卷入宫中,只留下丰日的叫声后,大门猛力关上。 「……丰日!」 伊月皱着脸站起,抛下火炬跑向宫去。神祗官和火护众们也奔至殡宫大门前。此刻伊月的火目式像要融化流出般猛烈反应。 ——是化生吗? 跑上木阶抵达大门,听见里头传出叫声。 「……退开!不可以开门……嘎啊啊!」 丰日的声音被痛切的惨叫吞没。 伊月几乎毫不犹豫就把大门拉开——大门再度暴冲般打开,把伊月撞开。她正要抓住木阶扶手站稳,一阵掺着旧木头味道的热风吹来。伊月单手遮着脸,一面凝视殡宫内的黑暗。 由大门射入的大范围光亮在深黑色地板上延伸开来。 ——黑色? ——为什么地板是黑的? 不只是地板,整座殡宫内的墙壁、天花板全被涂得漆黑。那不是昏暗的关系,那些浓厚的黑色正蠢蠢欲动着。 在快把一切压毁的黑色中央,站着一个孤伶伶的小人影。 是个女人。 她的右半边对着伊月,肌肤比死人穿的「白无垢」还要苍白,黑发披散在地面,眼睛燃烧着琥珀色。 ——时子楼……? 伊月直觉断定。 ——为什么她还留着人形? 伊月最后看到的正护役·时子,是毛发、眼球早已腐蚀脱落的枯槁尸骸。 可是,没错。 死人衣裳前襟敞开着,露出的胸口上正闪耀青白色光芒,那是那一夜见过的火目式。 「伊……月,退下……」 呻吟声由房间右手边深处传来。 「丰日!」 正想踏入房间的伊月,被某人从背后抓住肩膀。 「别胡闹!不准进去!快走!你没看到那个吗?」 伊月耳边听到了粗野的吼叫,还没注意到那是「止」组领头矢加部的声音,伊月已经被拉下了木阶。 在那瞬间,她看见了。 时子转过脸,以正面凝视伊月。而她的左半身—— 之前被佳乃扯下手臂的左肩上,有个小孩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正闪闪发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喉咙进出的害怕声音,与时子口中发出的咆哮重叠。时子胡乱甩动头部,琥珀色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淹没殡宫地板、天花板和墙壁的黑色物体配合她的动作开始蠕动。那是、那是——头发。 「点火!」 在矢加部的号令下,数把火炬一齐朝宫内掷去。 「等等!丰日他!」 听到伊月悲痛的叫声,矢加部挑眉。 「你忘了规矩吗!」 怒吼声让伊月吓得缩起身子。 丰日在仪式之前的确对火护众说过,一有异状立刻毫不犹豫对殡宫放火。可是、这、这…… 爆炸声四起,强烈的热气推挤包围上伊月。眼睛无法睁开,喉咙灼热得甚至无法呼吸。即使如此,伊月仍双手掩面,一边往大火燃烧的殡宫看去。火炬的火焰不可能燃烧得如此迅速剧烈,这是——宫里爆出的火焰。 在吞噬掉殡宫木材的巨大火炷中,能看到影子蠢动。时子的黑发仿佛成千上万的蛇一般烧焦了身体、挣扎、蠕动。大红色火焰中诞生出黑色火焰。 「站起来,你可是一之戈啊!」 听到矢加部的怒斥,伊月跳起身。 ——没错。 她看向挂在腰带上的红色穗子。 ——我是「止」组八阵之一。 「听好了,配合戈的呼吸。你的箭每次都射太早。」 矢加部说。伊月僵硬地点头。 「八阵舟口绳,散!」 集合的火护众们在伊月头上敲响彼此的戈后,立刻如幽狼般敏捷散开。 背后传来殡宫屋顶崩塌的声响,伊月也跑了开来。视线角落被同样跑开的矢加部庞大的身躯遮住。 八阵舟口绳——这是主事对付强大单体化生的「止」组八人集合于一点,采行的联合杀敌阵式。八名戈众敞开后,大范围包围化生,接着像漩涡般旋转、缩小布阵,最后一齐刺出戈。 而八人之中的第一位,现在是伊月。 ——我能办到吗? 她边以弓清除林间阻挡行进的杂草,一边从腰上箭个抽出箭矢。伊月是弓众,学会八阵舟口绳至今已经两个月了。矢加部教她把箭矢想作和戈一样,但她始终还无法彻底掌握这点。 ——我……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听到奇怪的咆哮声,伊月止步回头。 从折断交叠的树木间,能够看到时子被火焰包围的身影。她离开完全烧毁的殡宫,缓缓走向这里。 ——她在看我。 火目式互相呼应。 伊月这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时子散发出的气息,与过去曾多次交手的化生们完全不同,而且伊月对这感觉有印象。 ——这家伙,怎么回事? 干涩的警笛声短促响起。 ——八阵的信号! 伊月紧盯着时子燃烧中的身影,朝右侧跑开。好几次被树根绊到脚而差点跌倒。 她知道时子正在靠近。 不是凭脚步声判断,而是树木与土壤正发出被热气烧焦的声音。 警笛这次连响两声划破黑夜。这两声是缩小阵式的信号。可是伊月只是以颤抖的手紧握住弓,不停地拨开右后方的树丛奔跑。 ——该怎么靠弓成为一之戈呢? 林木遮挡视线,其他七名戈众绕圈逼近时子——可是伊月该怎么做才好?若停下脚步,阵式就会溃散。办不到,我无法以弓箭完成八阵。弓箭和戈要如何步调一致?再这样下去马上就—— ——奇怪。 在已经快要不晓得该往哪里、怎么跑的黑暗中,伊月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为什么火目的响箭还不来? 这是京都附近的深山,正常来说,常和应该已经察觉状况、放出响箭了才对。为什么连要放响箭的迹象都感觉不到? 这时候——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咆哮震荡夜气嘎嘎作响——伊月注意到眼前灿烂的光亮。 「——唔啊啊啊!」 她大叫着跳开。 那个惊人的巨大眼珠子几乎已经 来到伸手可及之处,青白色燃烧的五星就在那里。时子的右半边的确恢复成女人的姿态,但也只有那个部分还是人类模样。被扯下的左手臂根部埋着眼珠,眼珠四周长出好几根树枝分岔般软绵绵的触手,黑发如轻雾、如停滞不动的水底藻类般,绕着单薄身躯包裹了好几层,上面有零星晃动的火苗—— 这时伊月总算想起来了。 这感觉—— ——和当时的佳乃一样。 同时也明白响箭不来的原因。 这家伙。 她是—— 「别停下来,伊月!」 戈众的某人大喊。 可是恐惧已经迫使伊月举起左手,架箭上弦,接着拉弓。迫近的时子那苍白的面容就在箭镞前段。 「等等伊月,还太早了!」 听见这阵声音,从黑暗树林间出现数个白色人影。他们反手抓戈,戈尖朝时子漆黑蠕动的影子刺去。 ——不行,不可以靠近! ——这家伙是、她是……! 放箭。 鲜红色闪光燃烧树木,交叠的低沉钟声震撼黑夜。时子白色的小小轮廓,中箭碎成片片——不,变成碎片纷飞的是发尾的火焰而已,时子的低矮身体一滑,钻进了林木间。 ——没射中吗? ——可恶! 「胡来!」 「别停!保持阵式!」 「捉!」 号令一发,黑暗中戈光闪亮。阵式溃散了。正打算射出第二支箭的伊月被戈众的背影挡住了视线。 ——别挡住,我看不见! 伊月拨开树丛,跑向那个背影,准备推开他再次拉弓。 「伊月,你这笨蛋……」 无视戈众的声音,她再度拉满弓。视线全是红光,除了激昂的心跳声外,其他声音逐渐听不见。箭镞瞄准的前方是时子以黑发描绘出轮廓的苍白身体,她正准备从树林间消失。 放箭。 火焰变成火花四散。 噜唔唔唔啊啊! 留下简短尖锐的吼叫声,时子一跃,突破遮蔽头上的黑压压群叶,黑影浮上夜空,黑发迎风展开。 ——她突破包围了! 来不及再次凝聚火的力量,伊月连续放出两箭,箭矢空虚地划破天空。时子的身影再度隐没在林子里,逃出即时集合起来的戈众包围。 伊月跑出去。不能在这里让她逃了。 「伊月,先别跑,重新布阵!」 她甚至没听见矢加部的大喊。交叠倒塌的树干影子间,隐约能够看见青白色火焰。停下脚步,伊月将自己的激动注入架好的箭矢中。 ——是我的错。 ——我怎么能够……让你逃掉! 放出的箭吹飞森林的黑暗,穿过树木间的缝隙,在远处爆出黑色火焰。可是时子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伊月像害怕的孩子般大吼着,一箭又一箭地放出响箭。乐声已经破碎到几乎诱发头痛。失去瞄准目标的箭矢凿穿树干,化为碎层。 ——连擦伤也没有。 ——可恶,给我振作点! 持弓的手在发抖,伊月已经追丢了时子。好几个脚步声超越伊月而去。 「别让她逃了!」 矢加部的声音渐远。伊月也以全身迎着枝叶、树干追赶而去。难以置信戈众在这黑暗中还能够拿着长戈奔驰林间。 伊月被倒下的树干绊倒、头部撞上地面时,听见某个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的手臂和脸颊感到一股剧痛,泥土跑进嘴里。她挣扎着试图起身,脚却被树干分岔处夹住起不来。伊月流下眼泪。 ——我到底在做什么?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时子的咆哮越来越远。火目式的热度急速消退,戈众的脚步声与喊叫声已经听不见。 伊月抬头,手撑着地面。这时她才发现…… 弓已经断成两截。 * 伊月第一次看到丰日伤势严重得无法自己站起来。 「……被她逃了吗?」 倚着烧成黑炭的殡宫柱子,丰日说完叹了口气。 「已经派两人去找,不过——」 矢加部表情苦涩的说。 「……找不到吧?」 如此回答的丰日脸色十分苍白。因为篝火灭了的关系,光源只剩柱子上那把火炬,昏暗使他的脸更显得毫无生气。 他的黑衣烧焦,底下的锁子甲露出来,全身上下都是红肿的烧伤、抓伤和撕裂伤。但最痛的部分是右手臂,上臂几乎从中间被烧断,整只手都没了。焦黑的断面上还咻咻冒着白烟。 伊月蜷身在他旁边帮忙解开锁子甲,并撕下自己的袖子包扎他的伤口。 「不用,手臂不用包扎,那样反而会延迟复原。」 丰日勉强露出笑容。伊月忍不住转开眼睛。 现场没见到其他戈众。有些人正在追时子,有些人正来回确认没留下火种,避免延烧整片森林。幸亏火势过猛,瞬间就把殡宫建材烧个精光,才没有延烧到四周森林。 「我恐怕中宫她——」 矢加部看着脚下说了。中宫——是指时子。 「似乎还没有完全变成化生。」 伊月心里一惊,仰望矢加部的脸。 ——原来领头也发现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响箭不来。」 「不是化生的话……」 伊月忍不住插嘴,看着丰日和矢加部继续说着: 「……那个,算是什么?那种……」 「算半个化生吧。」 丰日深深叹息。 「应该马上就会完全变成化生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她不管。」 他垮下肩膀垂头丧气。 「为什么时子她……」 如此的低语落在焦黑的土壤上,他的背部在颤抖。伊月想不出该说什么。 为了不变成这样,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所以丰日做出更禁忌、残酷的举动,把亲自挑选来当作活祭品的女人尸骸关在殡宫内,以镇火之印封住,等过些时候再进行解体、废弃。 明明如此。 明明如此—— 「……会逃掉?」 丰日再度开口。伊月低下头。 ——全是我的错。 「既然找不到她,我们先返回京都重新整队吧。她不是普通化生,但也不能在响箭射出之前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必须翻遍每寸土地把她找出来……」 矢加部的唇抿成一直线,并点点头。 伊月转开视线。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伊月。」 头上传来沉重苦涩的声音,伊月吓了一跳抬起头。 眼前是矢加部庞大的身躯。他的肩膀比伊月加上丰日的还要宽阔,鹰勾鼻上有一道十字旧疤,那对让人联想到熊的小眼珠锐利地俯视着伊月。 「……领头。」 「为什么在那时射箭?」 伊月紧咬下唇,视线再度看向脚边。 现在开口,说出的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借口也好,现在这里只有丰日大人和我,要逞强,等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干。」 ——被看穿了。 矢加部这番话不是责备。话虽如此,也不像在开玩笑,所以伊月只能抬头。 「我马上就知道对方不是化生。」 「然后?」 「如果正护役不射出灼箭,戈众上前压制只会遭受危险。所以……我把箭射出去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恐惧驱使。 ——领头八成连这点都知道了。 「你的任务是担心戈众吗?」 矢加部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低沉,但不冰冷。 「因为……」 「你想要凭着自己的弓左右局势吗?你未免太小看『止』组的戈了。」 伊月欲言又止,最后说出了这两个月来一直存在心中的话。 「以弓摆八阵……办不到。」 「喔?」 「要箭矢配合戈的步调,就会射中众集一处的戈众。所以我必须先一步射箭。」 「戈也一样。」 说着,矢加部站在自己的戈旁边,配合伊月的视线高度蹲下。 「持戈由八个方向刺入的联合杀敌阵式——只要一个失手,可能会被对侧同伴的戈刃所伤,所以我们要看出各自戈的走向。八个人只要把彼此的走向铭记在心,就不会伤到自己人。只要相信我的戈、其他七人的戈,就能够毫不犹豫地刺向敌人。你的箭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路吧。」 伊月看着矢加部严肃的脸好一阵子,接着低垂视线摇头。她连他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我不是弓众,所以不了解弓,可是路一定存在。」 ——路。 ——能够不伤害自己人,射向敌人的路。 ——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为什么让我担任一之戈?」 一之戈,如字面的意思,就是八阵舟口绳的第一位,也是布阵的重心。这个重要位置原本一直由矢加部担任。 「因为我认为你能够办到。」 「我是弓众……不懂得配合布阵战斗,一个人比较好行动。」 伊月站起身,解开腰带上的红色穗子拿下。 把穗子递给矢加部。 「你拿着。我已经决定让你来做。」 「我退回。」 「不接受。」 「我要退回!」 咻。下方伸出的白手抢过伊月手中的红色穗子。 「……丰日?」 伊月惊讶地看向下方。 「基于道义,容我插手管一下其他组的家务事。」 童子皱着脸,背倚着焦黑柱子,勉强站起。 「不要勉强。」 伊月想要上前搀扶,手却被丰日的左手甩开。 「丰日大人插嘴也没用。」矢加部也蹙眉说道。 「那么,这种时候请原谅我卑鄙地使用天皇的身份说话。」 矢加部紧绷的面孔因为惊讶而些许放松。停了一会儿,他跪下对丰日低头。 「……抱歉。」丰日说。「这个穗子暂且交给我保管。」 「卑职明白了。」 「这家伙的脑袋十分顽固。」 过了一会儿,伊月才发现丰日是在说自己,便尴尬地把头撇到一旁。 「她只知道像箭一样笔直飞出去。无论你现在对她说什么,她恐怕都听不进去。你先去帮忙灭火吧。」 「遵命。」 矢加部起身行了个礼后,看向伊月。 「伊月,天皇就交给你了。」 说完,矢加部转身背对他们,往漆黑的林子里走去。 丰日把红色穗子收进怀中,仰望夜空重重吐出一口气后,跌坐在地上。 「……很抱歉,我的脑袋这么固执啊。」 伊月喃喃说着。 丰日什么也没说,连微笑也没有。 伊月在丰日身旁蹲下。 某种黏稠物体发出啵啵冒泡声。那是丰日的伤口正在愈合的声音。 好一阵子的沉默后,丰日轻声说: 「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丰日朝伊月面前伸出左手,手里握着缀有华丽装饰的宝剑。 「帮我砍掉右手。」 「——咦咦?」 伊月忍不住挺起身。 「伤口被火一烧就堵住了,这样子新手臂无法长出来。可以帮我削去烧伤的部分吗?」 伊月双手掩口站起。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这种生物吗?」 「知道……是知道……」 「拜托你了。」 丰日把剑塞进伊月手里。 「……任何人都有无法独自办到的事。」 丰日如此说了。 听到这番话,伊月惊讶地屏息,来回看着丰日的侧脸和剑柄。 宝剑轻松滑过焦肉,鲜血自新伤口流出,马上又冒出大量的泡泡,开始重生。 丰日瘫软地把头靠在伊月胸口,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好冰冷。 「你明明已经十七岁了,怎么完全没发育呢?」 「笨蛋。」 伊月把剑放到一边,双手支撑着丰日小小的身体。 「见到时子了吗?」 原以为他已经睡着,一会儿之后,丰日突然又开口。 「……嗯。」 「她的脸,也恢复原状了吧。」 「嗯。」 「好怀念呐,上次见到那张脸是……十一年……不对,十二年前吧……」 丰日的声音逐渐变小。 「你很难受吗?」 「嗯。」 伊月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 睡着前,丰日只小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但,仍然必须除掉她……」 风势强劲,火炬的火焰剧烈摇晃着。 二 佳乃 从靠近天花板的格子窗射入的微光,朦胧照亮以朱砂与黑墨画满整面地板的镇火纹样。 能够看见外头的只有那扇小小的格子窗,从那儿可以看见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闪耀摇曳的烽火楼青火。 可是映在佳乃眼中的不只有那个。 ——昨天夜里的那个是…… ——时子楼的堕落。 昨夜看见的光景—— 大火中的殡宫。 轻雾般纷乱的黑发。 夜空中飞散的火花,还有发出黄铜色光芒的眼睛。 感应到的瞬间,一阵骇人的作呕感袭上佳乃,涌起的胃液灼烧着喉咙。 那是比化生更奇怪的不祥感觉。 ——我为什么必须看到这些? 佳乃的父亲弘兼过去曾告诉过她——你还不明白真正的「看见」是什么。烙着火目式的双眼映出的世界是色彩、光线、味道、疼痛、思念、憎恶、灼热等一切的混合体。幼小的佳乃无法理解父亲的话。还没搞懂,眼睛已经被药弄瞎。 她在黑暗中待了九年。 夺回光芒的佳乃,现在稍微懂得父亲那番话的意思了。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 距离虽然遥远,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时子强大的火目式,就算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仍然抹灭不了。 蠢动着。 扭曲着。 犹豫着。 仿佛一靠近那团黑色的火气团块,舞动的触手就会纠缠包围上来,侵入她的身体。 ——明明并不想看见…… 最近几天火气持续不稳定。飞出多次响箭,烧毁不少村落。佳乃甚至能够一一回想起那些肉块融解、气息奄奄的化生们的脸。 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么难受。 猛烈的寒意使她的身体颤抖。 身体觉得冷,脸却有些肿胀,加上偶尔头痛,喉咙也痛。都怪时子扰人的气息,害她苦恼了一整夜无法睡,结果似乎感冒了。 佳乃的视线离开窗子,但并非这样她就不会看见。 房间另一侧没有墙壁,而是以粗木格子隔开走廊与佳乃的房间。格子前孤伶伶摆着一个盛着餐具的用膳台。那是之前负责照料她的女房(注:居住在宫中服侍的女官通称)双叶放的东西,是早已冷透的汤和烤鱼。 一点食欲也没有。 佳乃靠近用膳台,叹了口气,把手摆在碗上。 沙的一声,汤瞬间干涸,隐约带着酸味的香气四处蔓延开来。碗上的涂漆裂开,汤料干巴巴地黏在碗底。 接着她把鱼炭化。烤焦的气味让她差点呛到。 红烧芋头变成小拇指尖大小的黑块。 米饭化为土黄色的颗粒。 她再一次深深叹息。 佳乃憎恨食物,憎恨拿食物来的女房,也憎恨自己偶尔会吃掉食物的身体。 ——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种地方继续活着? 可是她也没打算要饿死自己。 她甚至没有饿死自己的力气。 只要一松懈心房—— 那张脸就会浮现眼前。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她第一次见到伊月的脸。那张脸比声音听起来的感觉要稚嫩许多,只有眼睛像猫一样锐利,无论哭泣或愤怒都会充分宣泄情感…… ——不行。 佳乃紧抱自己的双肩,手指深深陷入上臂,摇了摇头。 ——不可以想起伊月。 一闭上眼,眼睛感觉一团热。 火目式激昂着。 ——只要一想起,就会连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佳乃能够透过火目式听见伊月的声音。而她也在那一夜知道伊月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若不是这样—— 当时,伊月不可能赶上。 ——不行,不能想。 ——不可以回想。 佳乃没注意到脚步声。 「唉,佳乃大人,您又把饭菜弄成这样了。」 听到声音,佳乃吓了一跳抬头,只见格子隔间另一侧站了一个身着樱色唐衣的女子。 「双叶,你什么时候……」 正要这么说,佳乃就发现这样听来像是自己心中有鬼,于是缄口。 「不可以把食物变成垃圾。」 「你别拿来就好了。」 佳乃别过脸不看双叶。 「您讨厌香鱼对吧?可惜现在正值产季。」 双叶打心底惋惜地说。 「加了舞菇的糯米红豆饭、醋渍芜菁、紫萁、峦大蕨……最近好多美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了呢。」 佳乃不发一语。双叶的喜好等等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想吃东西罢了。 「如果不多吃点补充精力的东西,会妨碍身体发育喔。」 「快点撤走。」 「如果有任何想吃的东西,我会帮您传达给厨房。」 「我说了叫你快点撤走。」 双叶打开格子门底下附设的小门,把用膳台拉出走廊那头,取而代之的是送入装着纸包和水碗的小端盘。 「这是药。刚开始感冒时最需要保重。」 佳乃愣了一下,看着双叶的脸。双叶手拿用膳台,微笑起身,自走廊上离去。 佳乃看向端盘上的药包。 ——她的感觉怎么那么敏锐。 佳乃莫名感到心有不甘。 ——今后无论多么不舒服,我绝对不要再被发现。 她边想着,边把药直接吞下喉咙。药相当苦。 * 太阳高挂,当她发烧到脑袋逐渐空白时,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 「蕗壶殿下,恕我们失礼了。」 佳乃茫然看向格子门。两名陌生男人跪坐在走廊上。 所谓「蕗壶」,就是软禁佳乃的后宫「莲晓舍」的别称,另外也引申为对佳乃的称呼。佳乃名目上是蕗壶女御——亦即天皇的侧室(注:天皇妃予的等级依序为皇后、中宫、女御、更衣)。这个称呼会让佳乃想起丰日不必要的体贴,所以她讨厌被称为「蕗壶」。 ——他们是谁? 佳乃只观察着两人,没有回应。两人同样穿着白底青草花样的小忌衣,头冠上垂着青色饰绳,立刻就能判断他们是神祗官。比较靠近佳乃的那位中年男人脸上有明显的皱纹,跟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 ——神祗官……来做什么? 「在下是神祗大佑·斋部是清,这位是少佑·中臣房海。请记住我们。」 两人以神祗官特有的方式行了一个冠顶触地的跪坐礼。 说起大佑、少佑,都是担任监督角色的高官。佳乃有不好的预感。 「那么在下就进入正题,有件事情想请问蕗壶殿下您,是关于昨晚的怪事。」 中年男子开口。 由他这一句话,佳乃几乎已经明白一切。 她缄口不语,转开视线。 「我想蕗壶殿下您应该知道,殡宫出现化生了。」 佳乃一惊,看向男人的脸。 男人老好巨猾的双眼正盯着佳乃。 ——太大意了。 ——被他察觉到了吗? 佳乃再度垂下视线。 「不清楚。」 说出口后,她在心中咬牙。应该有更好的回答方式才对。这下子…… 「既然您知道,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殡宫的封印照理说应该很完善,可是中宫却堕落了。这样说来——追究起她被化生侵蚀的原因,应该是在她进入 殡宫前就埋下了种子。」 中宫。 也就是天皇的正妃,真正身份是被封印在殡宫之中的不祥尸骸——前任正护役时子。 「应该是虫的转移。」 神祗官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不能听,什么也不可以回答,连一根手指也不准动,甚至呼吸声也不能被听见——佳乃这么告诉自己。 「蕗壶殿下……就是您。」 中年神祗官以冰冷的声音说。 佳乃的身体颤抖。 「上次大火时,您碰了前任正护役。不仅如此,还弄脏了她的手。当时,您的火草虫潜入了她的伤口——」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对…… 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被对方读出情绪…… 「前任正护役此刻的火气与您十分接近,她逃往何处,您应该知情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神祗官为什么要特地前来莲晓舍的原因,佳乃总算弄懂了。 ——为了追捕时子对吧? ——为了那个惊人的火气。 「我不知道。」 佳乃以更加冷漠的声音回答。 一股寒意窜上来,肩膀以下仿佛浸在冬天的池塘里,只有脑袋仍如同火烧般灼热。 「蕗壶殿下,一年前的大火中究竟有多少人因您而死,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那么将我处死不就得了?」 让我永远也看不见,永远也听不见——佳乃因为发烧而扭曲的意识如此想着。呼吸逐渐困难。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吗? 「一切都是天皇的宽厚体恤。」 神祗官淡淡一笑。 佳乃闻到讨厌的味道。 一阵疼痛擅自从鼻子深处入侵头盖骨内侧。 ——这是…… ——这味道是…… 佳乃只动了动眼睛,瞥看格子门另一侧的两人。 待在后头一句话也没说的年轻神祗官左手上捧着某个东西,并缓缓以右手转动着。 ——香炉? ——啊啊,住手,这味道是…… 「您怎么了,蕗壶殿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中年神祗官低沉的声音刺进耳里。 「天皇仍留着您,不只是因为怜悯,无论在各方面您都能够提供相当的助益。不如就协助我们找出中宫的行踪如何?」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 意思是要我主动去捕捉对方的感觉吗?如果那样做,我的脑袋或许会裂开。 ——这味道。那时候的…… ——住手。 ——别让我想起来。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这是杀草虫的药。」 「住手。」 「想起来了吗?看来弓削弘兼调教得不错。」 「住手!」 ——当时,弘兼他…… ——用那种药把我的眼睛…… ——热热的药剂渗入布里,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蕗壶殿下,请您别再逞强了。」 神祗官的声音听来遥远。不舒服的浅紫色光芒遮住佳乃的视线。父亲苍白的瓜子脸浮现眼前。他的手压着佳乃的喉咙,手指拨开她想要闭上的眼皮探入缝里。你很棒——父亲扭曲着嘴角说道。你太棒了。热热的水滴滴上眼珠。佳乃扭动身躯想要逃,却被强大的力量压住,脸也无法转开,想叫也叫不出来。七个早晨与七个黄昏重复同样的对待。「蕗壶殿下。」——有人开口。「为了找出中宫。」住手,别碰我。弓削弘兼正在笑。佳乃双手掩面趴下。味道、声音,全都消散不了。冷彻的身体只有头部像快被撕裂般燥热。 「你们在做什么!」 听见双叶的叫声、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掉落地板的声音。 「请放手!你们在对佳乃大人做什么失礼的事!」 「闭嘴,女人!」 「就算你们是神祗官也不允许你们胡来!」 意识混沌中,佳乃勉强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碍事。咱们改天再来。」 老沉的声音如此细语。 「蕗壶殿下,我们晚点再来。我们会效法弓削弘兼,傍晚时刻再拿药过来。」 带着冷笑的这番话,让佳乃无法呼吸。 脚步声渐远—— 「佳乃大人!」 看不见的佳乃甩开某人触碰她肩膀的手。 ——别碰我! 弘兼的声音、插入眼里的手指触感、杀草虫药的刺鼻味,全都挥之不去。佳乃扭动挣扎,搔抓胸口。 ——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 闻到桃花香气,佳乃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眼皮上盖着湿布。 有人的手指正隔着湿布温柔抚摸佳乃的眼睛。 ——双叶? 双叶每隔一天就替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的佳乃上一次药。那药有着类似桃花的味道。佳乃放松极度疲倦的身体,任由双叶上药。 可是,她终于觉得不大对劲。 ——双叶今天的手势似乎比平常粗暴…… 接着她才注意到一股陌生的气味。 ——煤的味道…… ——煤? 「再稍微轻柔点。对,像用毛笔在眼皮上轻轻划上『三』。」 这是双叶的声音。而回应的是—— 「好难喔,我真是笨手笨脚。」 佳乃举手挥开盖在脸上的药布。 蒙胧不清的视线前方,影像逐渐聚焦。出现的不是双叶的脸,头发也短很多,大眼睛像猫一样锐利…… 「……伊、月?」 「喂,眼睛不可以睁开!」 佳乃弹跳坐起上半身。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枕在穿着朱袴的膝上睡觉。佳乃以跪坐姿退到距离伊月两三步的地方。刚才闻到的煤味,是火护装束上的味道。 「你、你——」 ——不行,冷静下来。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伊月一脸愣住的表情。她旁边的双叶则掩嘴轻颤着肩膀——她在笑。 「我请双叶教我怎么治你的眼睛,不过看来我还是不行。」 「伊月大人的手指力道过大,或许是因为平日用弓的关系。」双叶说。 ——她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怎么那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不对,这种小事不重要。 「为、为什么?」 「嗯?哎呀,莫名就想试试。」 伊月腼腆地整好火护装束的下摆后端正坐好。 「……好久不见。你看来没什么精神。」 佳乃突然感觉双眼发热,于是低下头。 火目式过热了吗? 还是—— 「我没想到原来你就在后宫。都怪丰日害我误会你被关在地牢里。」 「我、我是禁锢之身,为什么伊月会——」 「丰日叫我来的。」 「……天皇?」 「嗯,他叫我来看你。」 此时伊月转开视线,发出「嗯嗯」的鼻音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火目式接收到她模糊的想法。 在黑发狂潮中时子闪烁的眼睛。 弹开的响箭。 失去手臂的丰日。他沉痛的声音。『非找到不可……』 佳乃 突然懂了。 伊月为什么来——不对,是丰日为什么要伊月来莲晓舍的理由。 佳乃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 ——伊月也是来问我的。 ——问我快变成化生的时子在哪里。 ——否则,她没有其他理由来。 还在觉得奇怪,为什么神祗官没有达到目的的获得佳乃协助,就干脆地离开了。原来那只是预演吗? ——太小看我了。 佳乃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逐渐变冷。 「怎么了,佳乃?」 伊月凑近过来,由下方看向佳乃的脸。佳乃把脸转向一边。 ——尽管问啊,问我时子楼在哪里啊。 ——尽管求我啊,求我找出时子楼啊。 这样的话…… 这颗心,这副身体也终将能够不再期待了。 火目式和这双眼睛一起腐败也好,这样就能够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要不要紧?」 伊月那感到担心的脸就在眼前。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佳乃脸上甚至露出冷笑,等着伊月接下来要说的话。 ——快点说吧。 ——这样我就能够绝望了。 伊月褪去笑意,视线看向下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你来找我有事吧?」 「不是那样。」 伊月抬起脸。 两人视线交会。 「我只是想看看佳乃的脸。」 眼前的世界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 佳乃垂下头。 「回去。」 「……佳乃?」 「回去!」 「佳乃大人……」双叶打算说些什么,佳乃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此刻的她不想听到任何一句话。 她知道伊月起身,也感觉到伊月的情感又想透过火目式流进来。佳乃在黑暗中沉淀意识,等待这一切过去。 衣服摩擦的声音。 脚步声。 格子门的吱嘎声。 * 「伊月大人!」 离开莲晓舍,正要走过中庭时,伊月被人由背后叫住。一转头,只见那位名叫双叶的女房在莲晓舍外侧走廊上跑着。 「太好了,赶上了。」 「……呃,怎么了?」 「您生气了吗?」 双叶微偏着头,满脸不安。 以后宫女房来说,她相当年轻,气质却十分稳重。佳乃再年长个十岁,把头发扎在后面,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伊月心想。 「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佳乃大人她——」 双叶欲言又止。 「并不是讨厌见到伊月大人。」 「你为什么知道?」 伊月的问题不是责备,只是单纯好奇。 伊月也想知道佳乃是不是恨着自己。 ——那反应…… ——果然是在怪我吧。 「因为佳乃大人她……哭了。」 双叶也注意到了。 「佳乃大人遇到讨厌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哭,不对,应该说,不管遭遇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哭。那是……」 是吗?伊月思考。 她只听佳乃哭过一次。就是那一夜。 那时……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双叶,你该不会——」 她稍微集中了一会儿注意力在火目式上。没错。 「以前待过火垂苑?」 「您发现了吗?」 双叶一愣,以手掩口。 「我是和前任——中宫时子大人一同进入火垂苑的。」 「原来如此。」 虽曾听说无法成为火目的御明会进入后宫,但伊月有些意外,没想到也有人是成为女房。 「我听说过伊月大人、现任正护役……和佳乃大人的事情。因此一年前,我主动申请了莲晓舍的官职。」 ——自己主动要求……为了照顾佳乃? 「……为什么?」 你不怕佳乃吗? 伊月犹豫着要不要补充这句话。 「伊月大人现在是弓众,对吧?」 双叶突然这么说。伊月愣愣点头。 「过去从不曾有御明进入火护,这点您知道吗?」 「嗯。」 伊月也一直不解为什么。 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里,弓众此一职称起自伊月。过去的御明人数应该超过二十六任火目的数倍以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继续拿起弓箭对抗化生。所以火护众各个组里皆没有运用弓箭的战术。 ——为什么舍弃了弓? ——可以问吗? 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因为火护是军人?伊月觉得原因没有那么单纯。 「举行燻净仪式前,我们这些没有被选上火目的御明听见了——火目最后的声音,透过火目式流进来的痛苦声音。」 双叶说。 ——火目最后的声音。 伊月想起透过常宁殿厚重大门听到的常和声音——不对,不是那个,而是常和几乎比自己的声音还要强烈的思绪。即将面对自己的死亡时,赤裸裸涌出的情绪及意念。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见你。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希望你们死—— 当时的感觉苏醒,伊月身体不自觉颤抖。 「因此,御明们全都晓得了真相,所以失去了火的力量,也失去了战斗的心、持弓的心,全都没了。我也是一样。我最先服侍的女御原本也是御明,也说了同样的话。听过那声音——成为火目者的最后声音后,没有人还能继续保留火之力量。」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 她直视伊月。 「伊月大人也听见过吧?现任火目的声音。」 伊月一语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那个声音——怎么可能忘记。 「即使听到了,伊月大人仍选择手拿弓箭战斗这条路,对吧?」 双叶的声音听来醺醺然,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因为我不知道可以哪样。」 只是这样。 只是因为这样。 原来力量能够舍弃啊。 原来能够从这个受到诅咒的鲜血解脱啊。 「我……选择战斗,这样比较轻松。」 伊月无法想像不握弓箭的自己。 「任务结束后,躲进屋檐下,遮住耳朵生活,这个我办不到。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 不小心说出口后,伊月有些后悔。这种心情不应该向双叶全盘托出。 可是双叶听完后只是温柔微笑。 「伊月大人,您很坚强呢。」 这句话听过好多次。 ——我才不坚强呢。 ——是因为只能这么做罢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对。您是由天皇亲自挑选、栽培,所以天皇一定最了解您,不光是对您的火目式——还有伊月大人您的力量。」 听到这番话,伊月想起某次和丰日谈过的内容——既然知道有佳乃这位技压众人的候选人存在,为什么还要让我当御明呢? 当时丰日没有回答。 「无论你们谁被选上火目都不奇怪。拥有这等程度火目式的三人,同期在火垂苑里相识……这对这个国家来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的力量。 ——我在这里的意义。 「佳乃大人也很好强,她仍闭着眼睛走路。所以——」 双叶转头看向莲晓舍。 扎起的长发在背后舞动,她的颈子上露出已经变黑的小小五星——火目式。那是已经不会再燃烧、失去火力的痕迹。 「所以我想待在佳乃大人身边。」 与双叶道别后,伊月穿过中庭进入宫殿,准备往清凉殿去。可是她又按惯例在陌生的禁宫中纵横交错的走廊上迷了路。 ——这里是什么殿? 伊月站在走廊的交叉口不知所措。无论往哪个方向,都只看见不断延伸的干净地板,以及等距排列的柱子。 「哎呀,外槻宫大人,真是稀奇啊。」 听到叫声转过头,只见右手边走廊上一位身着华丽橙色五衣唐衣裳的女御,带着两名女侍往这边莲步轻移而来。 「为子大人。」 伊月惊讶地退到走廊边行礼。为子也微笑点头回礼。 为子被称「弘徽殿女御」,也是后宫最有权势的妃子。微笑的表情楚楚可怜,实在看不出已经三十岁,不过伊月知道她只要认真起来,就会散发出身为左大臣女儿的威严。她觉得这位女御最难搞。 「外槻宫大人总是打扮清凉,一到这季节,本宫就觉得分外羡慕。」 伊月红着脸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扮。伊月的火护装束与一般人不同,是类似巫女服装的白衣朱袴,与她在火垂苑时的打扮相差无几,但果然不适合后宫华丽优美的气氛。伊月明白对方不是挖苦,因此反而觉得尴尬。 说起来,被叫「外槻宫」本来就让她感到难为情。 一年前,丰日不管伊月如何顽强抵抗说:「有个万一时可以派上用场。」就自作主张给她个名号,纳入后宫,与佳乃相同成为天皇名目上的侧室之一。外槻宫之名也是那时候获赐。此称呼是直接根据住所名字而来,至于说到外槻宫是哪里,其实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听到伊月的特殊状况而觉有趣,进而立下「外槻宫」这名号的,正是眼前的为子。从那之后,伊月在后宫都被称作「外槻宫」。 「我们进入夏天后也来试试那样的装扮如何?」 为子这么说完,转向女房,两名女房皆露出苦笑含糊其词。 「呃,为子大人。」 伊月想要转移话题而开口: 「您知道丰日他……不对,陛下在哪里吗?」 为子重新转向伊月,表情变得有些不悦。 「……陛下人正在夜御殿。」 也就是在清凉殿的寝室。伊月知道这点,但是不知道夜御殿在哪里。 这时为子快速靠近伊月。 「本宫真是羡慕外槻宫大人你。」 她从袖子伸出雪白小手触摸伊月的下巴。伊月吓得想往后退,却马上碰到走廊墙壁。 「虽说那是陛下在外头的名字,可是他居然准许你直呼名讳。」 「不,那是——」 丰日要我这样喊他的——伊月也不习惯用敬称称呼丰日,所以就顺着丰日的意思做了。 「加上最近陛下完全不召本宫进入夜御殿。陛下喜欢年轻的姑娘。每次纳新人入后宫,本宫的胸口就仿佛快被撕裂似的。」 ——等一下,这个「召」不是那个「召」啊。 伊月想要大声抗辩,却屈服于为子的魄力下,说不出半句话。 「陛下似乎特别钟爱外槻宫大人你。这种大白天就召你入宫……」 「不、不是那样!」 伊月扭身逃开为子的手。 为子马上恢复微笑,刚才充满怨恨的模样简直像是做戏。 她一指左手边的走廊说: 「就在那边,穿过渡殿的正面就是了。」 行完礼便从伊月面前走过。伊月感到惭愧,看来为子打开始就看穿她迷路了。 ——如果告诉为子自己接下来要去痛殴丰日一顿,她会做出什么表情? 目送弯过走廊转角的背影,伊月突然有这个想法。 总算来到清凉殿的藤壶上御局。这房间原本是陪天皇夜寝的妃子所待的地方。原来如此,怪不得会被误会——伊月心想。 ——等等,要怪就该怪那个把我叫来寝室的家伙吧? 伊月照丰日所说,让随侍局内的女房离开后,敲敲夜御殿的门。 「伊月吗?」 「嗯。」 「进来。啊,先等等。」 丰日阻止得太晚,伊月已经拉开殿门。正好此时,堆在门另一面的成堆书卷坍塌滚落到伊月脚边。 「唔哇!」 「抱歉,房里乱得很。」 丰日自办公桌前站起,重新堆好坍倒的书卷,挪开原本挡住入口的台子。 定睛一看,丰日正穿着龙刺绣图案的黄色薄衣。伊月连忙要下跪,马上被制止:「免了,在你面前我只是丰日而已。」 「你在寝室工作吗?」 走进房间,伊月环顾四周后,愕然地说。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乱喔。」 这里是约十二尺长、格局方正的宽阔寝室。若是在火护众总部大屋,同样大的房间里必须挤进十个人一起睡。可是夜御殿这里却被堆积如山的书卷与武器掩埋。别说桌上,就连地板上也几乎堆满了书,随意插着剑、太刀、枪的竹篮子摆在墙边,墙上挂着弓与戈。 寝室中央有张红鹤花样布幕围绕的方床——称「御帐台」,但照理说应该是睡觉场所的御帐台中央也散乱着书。 「少了一条胳膊,旁人就会啰哩八嗦地要照料我,我不希望那样,所以把所有东西全搬到这里来。」 丰日这么说。他右边的袖子空虚垂着。 「别露出那表情,过两天就会长出来了。」 他随意坐在桌上,伸手示意伊月也坐下,但伊月不晓得该坐在哪里好。没办法,只好将摊在地上的书卷卷起收到一旁,弄出空间来。 「——她还好吗?」 丰日突然问。 啊,是说佳乃吗——过了一下子,伊月才反应过来。 「不,不太好。」 「这样啊。」 「我有好多话想要和她说,可是一看到她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样啊。」 丰日拿起其中一本书,视线落在纸面上。 「包括时子的事情吗?」 「……你对佳乃做了什么?」 伊月的声音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冰冷。 「她在害怕,那是因为——」 ——虽然佳乃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猜恐怕是这样。 「因为她知道中宫的事。而你——」 伊月跪着靠近丰日。丰日没有抬头。 「你一定做了什么吧?」 好一阵子丰日没有回答,在腿上的书册上振笔疾书。 最后他停笔,仰望天花板叹息,看向伊月的脸。 「她的倔强不输你。我以为给她吃点苦头后,她看到老朋友的脸会松懈防备,没想到……」 伊月站起抓住丰日的衣襟。情绪过于激昂的关系,她的手不住颤抖。 「你生气了吗?」 「那还用问!佳乃她……」 ——『我们不是道具。』 伊月想起一年前佳乃说过的 话。火目式开始发热。 「……你把佳乃当成什么了!」 丰日什么也没说。深绿色的深邃眼睛只是一昧仰望着伊月。支配伊月的热度,终于逐渐被那双眼睛吸去。 伊月松开手。 丰日小小的身体跌落在桌上,摊开的书掉在地上。 「我还觉得奇怪,按理说,佳乃应该一辈子无法见到外头的其他人,你却突然要我去拜托她帮忙火护?」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这人卑鄙又不择手段吗?」 「我清楚得很!」 伊月说。 一年前也是如此。 「如果你不帮这个忙的话——」 丰日推开伊月站起,他的眼睛突然失去光芒,表情晦暗地继续说: 「那我只好亲自动手了。我白活了这么久,也记住不少无意义的方法能够不杀人,只是折磨对方。」 伊月顿时说不出话。 甚至连愤怒也感觉不到了。 「如果不想如此,就只有靠你了。我也不想亲自动手。」 「……太卑鄙了。」 「总不能任由时子那样子不管吧。她——」 啪!声音响彻夜御殿。 脸颊发肿的丰日无动于衷,反倒是打人的伊月难以置信似的直盯自己的手掌。 不知所措的她把手背到身后藏住,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我不想让佳乃再靠近化生,我决定了。」 伊月自言自语般说着。 「为什么?」 「佳乃为了化生吃过太多苦头,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这样。已经够了吧?大家何不忘了化生的事继续生活呢?」 「那是你能够决定的吗?」 伊月一时语塞。 勉强吐出一口气后,她回答: 「佳乃很害怕,不只是你对她做的事情,或许也是因为——看到时子的关系。」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们是…… ——相连的。 「你的意见我明白。但尽管如此——」 丰日走近墙边其中一个竹篮子,抽出一把小刀,稍微拉开刀鞘确认刀刃后,叉在腰际。 「也没理由继续坐在这里枯等,就由我去和佳乃谈吧。我想少一两根指头或许就能解决。」 「等、等一下!」 伊月抓住正要走出门口的丰日肩膀。 「你还有话要说吗?」 转过身的丰日眼中仍充满像冬天黎明时分一样的黑暗。伊月感觉一阵寒意,咽了下口水。 「……何不进行火焙巡礼?」 听到她这么说,丰日稍微动了下眉毛。 火焙巡礼—— 那是火护众一行人,加上身为火目候选人的御明,一起前往京都郊外各村落巡视的活动。利用火目式能够相互吸引的特性占卜,如此一来—— 「时子的火目式很强,所以应该能够找到……对吧?」 伊月和丰日互相凝视着彼此好一会儿。 这回先挪开视线叹息的人是丰日。 「你何时想到这方法的?」 「咦?呃……」 昨晚从殡宫回来的途中。伊月本身也能够隐约感觉到时子渐远的气息。自己虽没有能力主动追踪她的气息,不过只要借用占卜之力,或者是——她当时想了这些。 「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拜托佳乃吧。」 「那是——」 「明明如此,你却接受我的命令。你只是想去看看她吧?」 「不,那个——」 「你不也是同样狡猾吗?」 「唔……」 丰日斜眼瞥看无法反驳的伊月。他的脸上隐约带着笑意。 丰日背对伊月,抽出腰际的小刀,放回竹篮子里。 「交给『止』组去办,趁着时子还没变成化生前找到她,找到后必须杀了她。你们最适合担任这趟任务。」 伊月隶属的「止」组是为了讨伐强大化生而编制的精锐团队,在火护众三十六组之中与「以」组同属军人色彩最浓厚,也的确最适合执行此趟只能仰赖火护力量讨伐敌人的任务。 「另外,带茜一起去。」 「……咦?」 「不是要进行火焙巡礼吗?」 丰日转头,蹙着眉的脸上露出不耐。 「我说带茜一起去。」 「有、有我不够吗?」 「你已经不是御明了。」 「可是——」 茜才十一岁,而且这趟不是普通的火焙巡礼,肯定会卷入危险混战之中——伊月虽想这么说,但面对丰日的严厉目光,她没把话说出来。 「未咨询天文省就进行火焙巡礼按说已经是特例,如果没有派御明同行,被公卿知道的话,他们会发现不对劲。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只在火垂苑和这里与你谈话。」 时子堕落为化生——按说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能被知道。这是禁忌。伊月想起来了。 「话是没错,可是——」 「另外一点就是茜的火目式比你的要敏锐。」 伊月愣住。 丰日——也注意到了。 「好歹我也白活了这么长的岁月,这点小事自然会知道。」 伊月已经无话反驳。 写好给火督寮与领头矢加部的敕书后,只剩一只手的丰日利落地将它折起来,交给站在原地的伊月。 伊月看着敕书,喃喃自语说: 「……我想亲手打倒她。」 「为什么?」 丰日的声音中搀杂着不耐烦。 该说出口?或者该保持沉默?伊月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开口: 「你觉得继续这样子好吗?」 光是这句话,丰日就懂了。因为他再度垂下视线,沉默不语。 火目在化生的迫害下勉强守护住这个脆弱的国家,也就是拿火之血特征强烈的女子当活祭品利用到底——这就是火目制度。 那一夜,佳乃说过: ——『拿继承火之血的人当做活祭品击退火之血,用以延续人类的生命。』 ——『这个国家本身就有问题。』 伊月也是同样想法。 常和被这个国家所杀。无论如何自圆其说,这项事实不会改变。 当然伊月并没有打算像那夜的佳乃一样,因此烧了整个国家,可是什么也不做的待在这里,总有一天常和的力量会用尽,到时候取而代之的下一任御明——或许是茜也不一定——又会被熏杀做成只会施放火矢的人偶。不能就这么保持沉默。 「我绝对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 她张开左手,凝视手指根部因练弓而生的茧。 「我虽还不晓得自己能够做什么,但——」 左手忆起弓的触感。 「时子还不是化生,对吧?既然如此,只靠我就能够打倒她。」 就算以人类之身无法打倒化生,至少也要以自己的手,击败那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半化生。或许能够借此找到线索也说不定——伊月心想。 「我不希望佳乃和茜被卷进来。」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一直以那对寂寞的眼神凝视着伊月。 ——寂寞? 「你也别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 丰日说。 「找不到时子的话,说什么都没用。把茜带去。」 伊月不晓得自己想要否认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从愤怒清醒过来后,她发现自 己想得太多,只好沉默。 ——丰日所说的确实全都正确。 ——问题是…… 「我不能去,所以时子就……拜托你了。」 丰日的眼睛又变得像孩子一样。 「不能一起去吗?」 「我还有事情要做。另外就是——必须把佳乃移往京都外的离宫。」 「把佳乃……移到京都外?」 「之前就一直打算这么做了。」 丰日以看着远处的视线望向房间角落——莲晓舍所在的方向。 「继续让她待在京里,她也会有危险。」 「为什么?」 丰日没有回答伊月的问题,只是摇头。 如果离开了京都,或许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佳乃了。所以—— ——所以才让我去见她? 「你想太多了。」 丰日此时终于露出笑容。 伊月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明明什么也没说,所有想法却被丰日看穿,而不自觉脸红。 * 「要远行?和伊月姐姐一起?」 茜的眼睛闪闪发光。 「别那么大声。」 伊月揍了茜的脑袋一下。她们就站在弓场殿门外,门板另一侧还有其他御明在。伊月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可以骑马对吧?好期待喔!」 伊月叹气的同时,突然想到。 常和也是这样。 ——不对,茜应该知道火焙巡礼有时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才对。 说起来与茜相遇,正是一年前火焙巡礼的时候。在那一夜,茜的村子被一只大蜘蛛化生烧毁了一半。 「搞不好——」 伊月把手摆在茜的双肩上跪下,看着茜的眼睛说: 「会再度发生那样的事。」 ——我撒谎了。 ——不是「搞不好」,而是「一定会」。 「不过,伊月姐姐会陪着我对吧?」 茜说。 伊月的胸口阵阵刺痛。 ——茜什么也不知情。 她不知道一年前把大蜘蛛叫来村里的,就是自己的火目式。 也不知道御明和化生流着相同的火之血。 更不知道接下来要搜寻的化生,正是前任火目。 「火护也会在场,所以茜不担心。」 ——什么也不知情。 伊月突然拉近茜的肩膀。 「呀啊!」 双手环抱上她小小的背。 「伊月姐姐……?」 「我会保护你。」 「咦?」 「茜有我保护,所以不用担心。」 ——即使如此,位在这条路前方的…… ——仍是那个名为烽火楼的处刑台。 伊月手臂用力。 她感觉到茜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谢谢你,伊月姐姐。」 茜低语。她的呼吸好温暖。 三 茜 爬到山顶往下看,看见那座位在深绿山间的村落时,伊月的火目式窜上一股不舒服的微温。 西沉的落日由正面照来。背后火护众「止」组低沉吟唱的火焙祭文突然听来遥远。 ——那个村子……? 离开京都几乎不眠不休持续前进了两天,吟诵祭文的声音也沙哑了。 一直走在身旁的矢加部止步。 「在这座村子吗?」 领头只对伊月一人小声说。 「……咦?」 伊月看向矢加部,还想说些什么,矢加部已经用力高举戈,制止一行十多人前进。祭文声也嘎然停止。乌鸦群清楚的鸣叫声在这寂静中降临。 不对——不只有乌鸦的叫声。 伊月和矢加部转过头,戈众、斧众所有人也一齐看向队伍最末端。 身穿无袖深蓝色水晶聚的茜,原本在马背上揉着充满睡意的眼睛,见所有人突然看向自己,她吓了一跳,挺直背脊,脑袋来回转动,绑在两侧的发圈延伸出的长发绳底端的铁环—— ——铁环正在响。 刚开始被乌鸦叫声盖过,所以没注意到那是铁环的声音。 不曾听过的声音。 不是找到化生时会出现的、如磨牙般吱吱回响的回授声,也不是找到拥有火目式女孩时的清澄响声。 叽、叽、叽…… 声音如同濒死鸟类的呻吟。 「这是……」 「嗯。」 火护众之间也开始骚动。 「茜大人往前。」矢加部这么说,负责牵马的戈众把茜自队伍缝隙间带到伊月身边。 「找到御明了吗?在那个村子吗?」 因为长途旅行而憔悴的茜突然恢复精神。伊月无法直视她开心的脸。 ——早知道应该把一切先告诉她的。 ——不对,应该说早知道不要带她来。 连接铁环的紫色、红色长发绳上,缝入了时子的头发。那是丰日由殡宫烧剩的残骸中找到的东西。 ——那家伙。 ——根本打一开始就准备要进行火焙巡礼了嘛。 许多事情都让伊月生气。 「会是几岁的女孩呢?希望和茜差不多年纪。」 「茜。」 「是的?」 「那个,你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茜不解偏头。 「不,完全没有。」 伊月心中感到失望。她原本认为茜的火目式很敏锐。难道是弄错了? 「火目式四周没有感觉重重的吗?」 「啊啊,那个的话,最近一直都这样喔。」 伊月仰望茜的脸。 「呃,大概是前天夜里开始的。这么说来,好像越来越痛……了?」 说完,茜抹抹额头上的火目式,出了一头汗。 ——前天夜里。 ——也就是时子楼觉醒的那一夜吗? 人在京都也能够感应到,茜果然非比寻常。 「确认无误。我们上吧。」 矢加部说完,举起戈走下坡去。火焙祭文再度响起。 「领头。」 伊月追上矢加部,在他旁边小声说。 「怎么?」 「领头早就知道那个村子?」 矢加部严肃的眉头蹙得更紧。 下坡一行人头上再度被树梢影子覆盖,缓和了些许暑气。矢加部终于开口: 「在我成为火护之前,是替越智春伴大人工作。」 越智春伴是现任右大臣的名字。 「到底是几年前的事情,我也记不清楚了。当时,刚获赐四位的春伴大人为了拓展宫中势力,挥霍钱财大量招聘占卜师,独力进行村落巡礼寻找御明。而我就是其中一人。」 矢加部的声音低沉,却没有被十多人吟唱的咒文声掩盖过去,清楚传进伊月耳里。 矢加部视线落在脚边。 「我还记得当时走的正好也是这条路。」 伊月愣了一下,看着矢加部的脸。 「进入村子前,占卜师身上的饰品铿铿作响,我们兴高采烈进入村子,其中一名占卜师指着某户人家,那儿住着母亲与十岁左右的女儿两个人。女儿的名字是——」 悬崖出现在前方,森林突然中断。 视线下方的斜坡延展出一片翠绿的梯田。水流的分支分隔出一块块田地,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田间小路的每个交会处都有茅草屋人家零星散置。 「……女儿的名字,叫做阿时。」 ——时子。 ——那么这个村子是…… 一行人的祭文声音更加高昂。沿着悬崖前进,右手边能够看见村落。他们谨慎走下急陡坡,离开森林。土壤的气味改变了,浓厚的草味与牛的体味,还混杂着阳光的味道。这个小村落的屋子皆沿山丘包夹的细长土地建造,田圃则位在山坡上。 还见人影在田里弓背弯腰拔草,样子像是飘浮在浊水上的小虫。 茜骑马走在前头,戈众分成两列,举着包覆白布的戈,一路朝村子走下去。 「好像祭典队伍喔!」 茜开心地说。 「村里的人一定会吓一跳吧?因为难得能够看到火护,大家会很高兴吧?」 伊月好想捂住耳朵。 「小心点,我们已经进入战场了。」 矢加部小声说。 「一之戈,还是充满困惑吗?」 伊月重新握好弓,犹豫后点头。 象征「止」组精锐戈众的红色穗子,仍寄放在丰日那儿。现在的伊月还找不到战斗的方法,可是即使她困惑,化生仍会继续烧掉一个个村子。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做自己能够做的。 在田圃中拔草的村民们听到祭文声音纷纷抬起头,日晒黝黑的脸庞上有着惊讶——不只惊讶,还有困惑以及害怕。 四、五岁的幼童跑到他们行走的路上,看似母亲的女子连忙抓住孩子拖进家里,啪答!关上门窗。 几名农夫抛下圆锹,由田圃跑往村里去。 ——时子真的在这里吗? 伊月不解。 虽说还没变化完成,但时子是化生,怎么可能现身在有人的村落还平安无事? 可是茜的铁环响声比刚才更加响亮,甚至在一片祭文声中也能够清楚听见。 当他们来到房舍密集的区域时,一名老人由两个年轻男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踩着不稳脚步由路的那一头走过来。矢加部伸手一挥,一行人停止前进。 「你们来做什么?」 老人说。他没有半根头发,脸上满是皱纹,眼睛诡异的令人怀疑他是否能看见,但声音听来很有精神。 「我们来找人。请允许我们行动,村长。」 伊月仰望矢加部的脸。矢加部认识这名老人。 沉默持续着,只有铁环难听的声音独响。 老人睁大一边眼睛,动了动白浊的眼珠子瞪着矢加部。 「你,是当时的孩子吗?」 矢加部默不作声点点头。 因此老者进一步说: 「回去。」 「恕难从命。」 这时候从四面八方又来了四、五名年轻人,挡在矢加部面前,保护老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圆锹或耙子,不过各个体格瘦弱,恐怕五个人一起上,也无法打倒矢加部一个。他们自己八成也知道这点,所以拿着武器的手都在打颤、腰也打不直。 「京里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回去!」 一名青年喊叫。 伊月踏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矢加部的粗壮手臂阻挡。 「……领头?」 「你不要多事。」 矢加部转身走近仍呆然张口坐在马上的茜,双手抓住她的娇小身体。 「咿呀!」 一把将她抱下马背后,弯下腰说: 「茜大人,这是你的工作,你的火目式感觉到了吧?」 茜来回看了四周好几次之后,稍微不解地轻轻点头。 伊月心想—— 不管丰日也好,矢加部也罢,都是这样。 火护的男人有时分外残酷、冷血,且工于心计。 看着矢加部把茜——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推到前面,松懈人墙阻挡,让他们往左右站开,并朝村里前进的背影,看着跟在他们后头前进的戈众背影,伊月茫然想着。 ——这样真的对吗? ——村民的确不会对茜这样的小孩子出手,而领头也清楚这点…… 腹侧窜上一阵仿佛强压上冰块的痛楚。 火目式因为难以解释的诡异感觉而灼热。不是时子,是茜的情感动摇。 「你们想去哪里!」 「别乱来,你们!」 在村民叫骂声中,茜稍微转头看了伊月一眼。 ——害怕。 伊月快步追上队伍前头,轻轻握住茜的手。 「伊月姐姐,这个——」 茜的声音在发抖。 「这不是令人开心的活动吗?」 伊月只是咬着下唇,无法回答。 成排的房舍突然中断,一间桑树环绕的破旧房子建在有段距离外的洼地上,屋子的土墙多处塌陷,茅草屋顶随处可见杂草萌生。 ——是废弃房屋吗? 铁环高声鸣响。 「斧众,两人一组敞开!」矢加部命令道。 「准备水!」 「散!」 斧众散开。 「你们想做什么!」 背后传来老人沙哑的怒吼声。伊月自肩膀拿下弓握紧。 ——已经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了。 ——我……必须找到作战方式才行。 「危险,退开,快退开!」 斧众高声喊叫,把村民赶离破屋。 「茜,你在这里等着,绝对不要靠近那间房子。」 茜的眼睛圆睁,似乎说了些什么,伊月没听到,只追上矢加部跑近破屋。破屋的入口挂着一块代替门板的草席。 一靠近,伊月便更加确定了。虽然微弱,但压迫火目式的黑暗气息,的确与在殡宫接触到的相同。 ——时子…… ——在里面。 「等等,伊月——」 与矢加部的大喊几乎同时,草席撩开一条缝。伊月反射动作放低身子往侧边跳开。 一声闷响。 伊月刚才站立的地面上,插了一把东西——那是生锈的旧柴刀。 「走开!」 粗嘎的声音响起。 一位老婆婆现身破屋入口,任意生长的白发没有扎起,满是皱纹的脸上分不出哪边是眼鼻。 「这里只有我!走开!」 「夫人,那个人已经不是您的女儿——」 老婆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后,消失在屋内,放下草席,遮断矢加部的声音。 ——那就是时子的母亲? ——时子…… ——被化生侵蚀了,仍然…… ——回到故乡母亲的身边了吗? 伊月浑身感觉到蜘蛛网沾粘般的诡异感觉,但火目式的灼热及铁环的声响,再再告诉她那个半化生就在这里。 「没想到……她会回到母亲身边。」 矢加部喃喃说完,以手背擦拭下巴的汗水。 「领头,怎么办?」后头的束头役问。 「想不到她会被他们藏起来。」 「为什么她没有动粗?」 戈众个个压低声音说。 「……只有杀进去了。」 听到伊月的话,众人表情变得僵硬。 「不对吗?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里。进入屋里,把老婆婆带出来,然后——」 她以渗满汗水的手重新握好弓。 没有人能够回答。 伊月反身走向破屋门口。 「伊月!」 矢加部的声音在后头响起。伊月不听,背靠着入口旁边墙壁,只伸出手撩开草席。 「滚开!」 这是老婆婆的声音,还闻到刺鼻的煤炭味。感觉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伊月翻身跑进破屋内。 「你们又要来偷走我的女儿了吗?我、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们!滚!」 伊月的眼睛好一阵子不适应黑暗。那是间以四面墙壁围住直立洞穴,再加上屋顶的简单构造屋子。老婆婆蹲在地炉前颤抖肩膀瞪着伊月。折断了木柄的圆锹、麦秆屑、器皿碎片等散乱在炉边。再往深处去—— 在深处的黑暗中。 她在那里。 伊月的腹侧犹如多了第二颗心脏似的开始鼓动,甚至感觉痛。 她感觉背后站了个人。 射入的影子轮廓让她知道来者是矢加部。 「你、你们又要像那时候一样,把阿时带走了!我不会让你们那么做!这些可恶的官!滚!滚出去!」 「夫人,请到外面去,这里很危险!」 矢加部语气强硬的说。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往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你们别碍事!滚开!」 「那个已经不是您的女儿!您看了还不明白吗?」 动了。 蜷缩在屋内暗处用草席覆盖的黑影缓缓动了。 伊月想要喊出口,声音却哽在喉咙。 蠕动,缓缓蠕动。 黑影逐渐靠近老婆婆身后。 ——啊啊。 ——她仍是人类的外表。 「我还记得、还记得!记得你们过去对我、对阿时做了什么!这些无德的官呐,我还记得你的脸!」 大声喊叫的老婆婆背后——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 影子在鸣叫。 垂落地面的黑发仿佛黑夜的水面一般。 伊月的火目式骚动着。 ——她注意到我的火目式了。 时子原本堆积在地面的黑发宛如池塘边缘的护堤溃堤、池水溢出一般扩散开,草席底下的黑暗中闪耀零星光点。火目式觉醒了。 ——不行。 ——必须离开才可以。 ——婆婆,必须快点离开她。 ——她是…… ——那家伙是…… 老婆婆挥舞自地上捡起的镰刀,恫赫着企图靠近的矢加部,同时继续尖锐喊叫已经不成句的话语。黑影在她身后站起,四周空气突然充满热度。快逃——伊月想喊叫,可是移动的话,线就会切断——连系时子最后那一点什么的线就会—— 「伊月姐姐!不可以靠近她!」 背后突然传来喊叫声,光芒射进破屋内。伊月转过头,看见跑近的水晶聚装束娇小的身影后愕然。 「笨蛋!叫你别来!」 这时—— 伊月听见震耳欲聋的惨叫声。 温热的飞沫溅到转回头的伊月脸上。 红色。 老婆婆上身一半被蠕动的黑色影子吞没,脖子扭成诡异的角度。牙齿咬上满是皱 纹的喉咙,喷出鲜血,镰刀掉落地面。矢加部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冲向黑影。黑发不断占满破屋内的黑暗。 矢加部的庞大身躯往后弹开,伊月抱住身旁的茜趴下。她的肩膀因猛烈的风而撞击地面。整间破屋吱嘎作响。热气吹上脸和脖子,火辣刺痛。 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火海。伊月几乎要折断手臂般用力抱紧茜,连滚带爬往破屋门口去。 滚出门外的瞬间,伊月看到了。 在火焰中更加激烈燃烧的黑发、埋在左边肩膀的巨大黄色眼球,以及时子正在咬碎母亲耳朵、沾满鲜血的牙齿。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着自己喉咙进出的惨叫,伊月跌到地上,肩膀和背后多次撞击地面。等她总算能支着手起身,便见茅草屋顶喷发猛烈的火焰倾倒。 「围上!围上!」 矢加部的叫声,飞舞的火花,数名手持闪耀长戈敞开的火护装束的白衣人。 伊月手环着茜的背站起。 「要不要紧?」 凑近看向茜的脸——伊月说不出话。 她的脸、水晶聚、敞开的胸口上,全沾染了鲜血。不是茜的血,是老婆婆飞溅出来的。鲜血的红色更突显脸色的苍白,茜浑身紧绷,喉咙颤抖,空虚的视线连伊月的脸也看不进眼里。 「……啊、啊。」 茜的喉咙发出怪声音。 ——看到了,就在眼前。 ——老婆婆被吃掉。 ——却救不了她。 伊月像是要压下涌上的某种情绪,连忙说: 「振作点,茜!」 背后传来吱嘎声,一转头,一阵热风扑上伊月的脸,只见破屋屋顶被火焰席卷后逐渐崩塌。 「我负责照顾茜大人,快走,一之戈!」 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矢加部,手按住肚子一带皱着脸嚷嚷。 「快点走!」 伊月咬唇点头,握好弓后起身。 ——现在…… ——只能想着打倒敌人的事。 警笛高亢尖锐吹响。视线角落是闪耀的戈回应着笛音。 ——那东西的动作很快,只能用八阵包围了。 ——我……能够办到吗? 破屋炸开。 从屋顶到土墙不偏不倚裂成两半。带着火星的热风满溢而出。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火焰中一个小身影站起,长黑发如羽翼般展开。 「别让她靠近村子!在这里收拾她!」 矢加部大喊。 从伊月的位置能够看见八阵戈众其中四人。每个人都高举起戈,以烧得激烈的破屋为中心进行包抄,并一点一点缩小包抄范围。 ——正在燃烧时不能出手。 ——趁着她移动的瞬间,解决她。 八阵舟口绳是由步调完全一致的八人,由八个方向以戈刺击,一口气封锁化生行动的阵式。步调如果没能一致,太突出的人会暴露在攻击之下,所以八人不是一直线朝化生突刺,而是借着圆阵包围敌人,绕着敌人旋转,逐渐缩小圆阵,并听从笛声一齐持戈刺出。 这里——现在还加入伊月的弓。 ——该怎么做才好。 黑影展开黑发自火焰中飞出。 「捉!」 戈众行动,伊月也朝右手边跑去。 时子拖着头发往斜坡上跑开,她经过的草地枯萎燃烧。伊月站在斜坡顶端举弓架箭。时子的身影在远处火焰中摇曳。白色装束与闪亮的戈被吸引而赶了过去。 这里有弓众办不到的情况。 要与戈同步的话——一定会射中戈众。 ——既然如此,只有这个办法了。 伊月以空无一物的右手直接拉弓。 在她视线中出现朦胧的红光雾霭,光连接着弓与弓弦,增强、凝固,最后变成箭矢横跨两手之间。 与第二声警笛同时,箭凭着满弓的力量射出。 红光带着豪雨般的连续钟响疾走,并非实箭的箭矢穿过戈众其中一人的背部后,刺中时子小小的身体。红光爆开,七支戈同时发出喊叫声,在戈尖前端—— 钟声的残响、响箭的光芒、戈众的声音突然全部停止。 发生什么事了——伊月一时间莫名其妙。 ——怎么了? 时子的身影出现在洼地边缘。 纷乱的衣服可窥见雪白乳房,肩上是巨大的眼球,黑色触手分裂成好几只不断蠕动。 火护装束如撕碎散落的纸片般落在她脚下。所有人趴倒在地,时子的脚踏上其中一人的背部,黑发长长延伸,卷上另一人的脖子,把他卷上半空。 ——为什么还能动? 伊月颤栗着差点掉了弓。 距离约十八公尺,时子发出琥珀色光芒的眼睛看到了伊月。 在那瞬间,伊月懂了。 ——这家伙。 ——响箭对这家伙无效! 伊月右手几乎反射性地抽出两支箭快速连射,没有停顿。时子甩开戈众的身体跳开。箭空虚贯穿时子翻飞的黑发。 噜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 影子拖着残像般的黑发跑出去,一下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可恶!」 从密集的民房那儿冒出火光。众多哀号声与牛鸣混杂着传进耳里。 ——怎么会这样。 ——村子也被波及了。 ——火护众在场,却阻止不了。 伊月眼前一片黑,她甩开那错觉,往村里跑去。 「往上风处去!往上风处去!」 「别管家当了!」 斧众的叫声及村民们恐慌的声音。 燃烧中的巨大火炷粗暴拨弄着成排的房舍,只有面对马路右侧的房子墙壁遭毁坏,屋顶被砸毁,烈焰环绕。 「那家伙在哪里?」 伊月问身旁的斧众。 「不知道,现在恐怕——」 年轻斧众手指的方向,成排房舍边间那户人家屋顶被吹飞。艳红的火炷与黑烟一同往上窜。 「你、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有人抓住伊月的手臂。一转头,她看见一张日晒黝黑的中年男子面孔。因为房子失火而逃出来的几个村民集合在路边,还不断听见婴儿哭泣的声音。 「这都要怪你们!怪你们来到这里!」 男人咬牙切齿地怒吼,仿佛要把伊月吃了。伊月瞬间刷白脸色。 ——是……我们的错吗? 「退开!想要被卷入吗!退开!」 三名斧众把人墙推开。 坍塌声响起,火星如雨般落下。村民惨叫,四处逃窜。 「伊、伊月!要不要紧!」 戈众跑来,每个人身上的火护装束都被血和泥弄脏,根本看不出那原本该是白色。五个……六个……伊月注意到人数不够。三之戈·远坂不在。 「远坂的脚被弄伤了,站不起来。可恶!」 被时子打伤了。不只是他,剩下的六人模样看来也没办法继续战斗。有人的戈甚至折断了。 「戈的数量不够,不过还是能够布阵包围。」 「你们别动,我一个人上。」 所有人呆然看着伊月。 「伊月,你想做什么?」 「响箭对那家伙没用,因为她还不是化生。」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 「戈也不行,太危险了!」 戈众所有人沉默不语 。 娇小的身躯,用来保护身体、自在如风的头发,还有火焰。直接面对时子的他们也十分清楚,近身战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 八阵舟口绳的精髓在于众多长戈与响箭同步行动。与敌人接触的时间仅仅一瞬间,单靠一击就封住化生的行动,这才是八阵的重点。如果是响箭也对付不了的敌人的话—— 「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做?」 戈众其中一人焦急地说。下一秒,伊月背后再度响起爆炸声。 转头。 在逐渐塌陷的屋顶上——黑影在汹涌翻腾火焰的朦胧萦绕之中。晶亮的双眸与肩膀上的巨大眼珠睥睨这片区域后,仰望天空。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影子在嘶吼,大气在震动。 伊月从箭筒一次抽出三支箭,咬下三支箭的箭尾羽毛一角同时上弓。侧着长弓张弦,放箭,三道疾风疾行而去。 远处火焰中的黑影摇晃。 ——一支射中了。 ——有用吗? 时子跳下屋顶同时,伊月也跑了出去。 「等等,别自己先走!」 戈众在后面叫住伊月,伊月仍没有放慢脚步。 响箭无效的话,只能用普通的箭矢不断地不断地射击。这是伊月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时子的影子奔进道路另一侧的房舍,两、三人发出含糊惊叫,里头还有人在。茅草屋顶的一部分像渗出泥水般,眨眼间就焦黑冒烟。伊月再度抽箭上弓,朝烟雾源头射去。箭矢仿佛被吸入似的刺向穿破茅草木屑屋顶现身的黑影。 噜唔唔唔唔啊啊吓! 时子的身体从屋顶滚落,摔到地面上。伊月放出第二支箭。时子弹跳飞上身高的数倍高之处,箭空虚地刺在地上。 风势突然增强并转移了风向,一瞬间延烧了四、五间房舍。最先起火的房子吱嘎倾倒。 「宝宝!宝宝还在里面!」 「放弃吧!」 斧众从燃烧的屋子里抬出的女人哀叫着。 时子站在成排房舍的最边间斜坡上低头看着伊月。黑色长发随风飞舞,卷上娇小身体后松开、又卷上,不断反复。 正要架上另一支箭矢时,突然一个人影冲到时子面前。 「阿、阿时、快停手!」 是个干扁瘦小的秃头老人。 ——村长?。 「是、是、是我,还、还记得吗?」 「愚蠢,快离开!」伊月哀声喊叫。 ——现在放箭会射中村长。 「快、快想起来,你、你以前是个好女孩,这种……」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黑发破风伸展而出,卷上老人的脖子勒起。 「村长啊啊!」 伊月背后传来村民们的痛切喊叫。老人瘦小的身躯被轻易举上半空中,只剩皮包骨的手脚挣扎拍打。 「放开!」 伊月举箭瞄准时子大喊。时子仿佛示威般,把村长举得更高。 时子的眼睛——发出琥珀色光芒的双眼,以及嵌在左肩上如奇妙果实般的凶恶眼珠,全都往下注视着伊月。 伊月突然感觉腹侧一阵热。 手臂失去力气,差点放掉弓箭。 「……唔咕!」 挣扎扭动身体的同时,伊月仍像着迷似的盯着时子。 终于——听见了声音。 ……谁? 迎面呼啸而来的狂风中,伊月清楚听见了。 仿佛冬夜拂晓时分由厚重冰层底下传来的声音——嘶哑的女人声音。 透过火目式听到了。 ——时子? ……是、谁? 最后犹如墨汁般黏稠的情感流入伊月心中。 犹豫。 困惑。 突然增强的风。 木头爆开的声响。 ……吾,是谁? ……这副身体,是谁的东西? ……吾为何在此? 伊月感觉全身仿佛正被湿滑的触手抚摸。 ——在哭吗……? ——怎么可能? ——住手。 ……吾是谁? ……汝,是谁? 扯裂腹部的痛楚流窜,伊月忍不住弓起身体,对着地上吐出胃液。时子的意识企图透过火目式潜入。 ——住手,别进来! ——别碰我! 「噜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自己喉咙拉扯出的惨叫,与时子的吼叫声交叠撼动地面。伊月以弓支着身体避免倒下,抬头正好看见村长的身体被抛向地上。时子乱着黑发,发尾化为青白色火焰。 伊月捡起箭矢,架箭,咬牙同时放箭。时子完全不闪躲,箭矢射中敞开裸露出的雪白胸口,娇小身子摇晃,却没倒下。伊月抽出两支箭连续射出。甲箭射中右边肩膀,狙击左肩眼睛的乙箭却被挥舞的头发打落。 接着她又从箭筒抽出甲乙箭,此时风向变了。 时子被身后吹来的风推着,黑发翻腾,以影子遮盖住她的身体。 视线歪斜。 在狂风翻弄下喧嚣的树木、延烧家家户户的野火、时子随风舞动的黑发,这些阴影旋转融合在一起。 手脚没有感觉。 逐渐沉沦的意识中,时子的咆哮声一层层回响着。 醒来时,伊月右手拼命摸向已经空了的箭筒。时子的身影已经不见。焦臭的风吹拂过仍然继续燃烧的房舍,吹飞火花。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自己站着晕过去一阵子了。 伊月听见无数的怒吼声。缓缓转动视线后,她看到匍匐在山坡地上的火焰。黑烟卷高弥漫,同时火焰一点一点吞没林子蔓延开来。 ——延烧到山上了。 伊月愕然的脑袋里,仍回响着时子的声音。 * 浊黑的气息逐渐远离。 茜试着轻轻抬起低伏的脸,见到一片火海。火烧的味道飘进鼻子深处。 ——村庄在燃烧。 茜用力闭上眼睛,泪水自眼皮间渗出。她无法克制地想起一年前的事情。 那一夜火焰灼烧夜空,毛茸茸蠕动的巨大蜘蛛吞没家家户户。水烟、地动、茜的家也烧掉了。化为火球的蜘蛛化生追着逃到河边的茜,在那里—— ——伊月姐姐赶来了。 火护众赶来了。 睁开眼睛。 燃烧的房舍之间能看到好几个白色装束。有些人挥舞斧头、有些人肩担水桶奔走、火护众驱除化生、灭火助人。那时候茜的村子也因为火护的行动,所幸没有全数化为灰烬。 然而…… 「你、你们!你们是瘟神!」 「你们对我的家做了什么!」 「滚开!」 听见村民的声音,火护众正遭到男男女女的责骂。 ——快停止。 ——我不想听到这些。 茜遮住耳朵。燃烧木头的声音、镇火祭文、村民的咒骂、水声等逐渐遥远。世界仿佛浸入了漆黑之中。 那个声音在茜的耳里苏醒。 ……谁? ……吾,是谁? ——那个人是…… ——不会的,那是骗人的。 ——怎么可能。 ——因为,火目大人,怎么可能那样。 ——骗人的。 茜几乎看见了一切。 由烽火楼顶端眺望京城的四道四京。 火渡之红 弓。 白烟。 按理不可能看见的光景——记忆,却看见了。 ——骗人的。 ——那个人怎么可能是火目?骗人。 「……茜、茜!」 听见声音。有人的手触摸后颈,茜浑身颤了一下,反射动作挥开那只手。 一抬头,泪水模糊的视线前方看见白色与朱色装束。 「茜,要不要紧?」 茜再度埋首双臂中。 那是熟悉的声音,那时候说会保护自己的声音。可是茜无法回应,甚至连听见那道声音都叫她害怕。 ——伊月姐姐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这么可怕的事。 过一阵子,伊月的气息忽然离开。远处传来好几个人的声音。 「必须快点追上才行。」 这是伊月的声音。 「太勉强了,你没看到茜大人这副模样吗?」 这是「止」组领头粗哑低沉的回答声音。 「火还没有全灭,这是森林大火,加上化生的火有时会暂时消失,过一阵子又突然烧起来,这点你也很清楚才是。」 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现在不能离开村子。」 「所以我们要眼睁睁看着时子逃走?」 伊月的焦躁透过火目式传给了茜。 「戈众原本就人数不足,必须先回京都一趟,找『本』组助阵才行。」 「继续那样磨磨蹭蹭,那家伙又会到别处作乱了!」 「只有我们几个,就算追上了,也不能拿她怎么办。那家伙不是普通妖怪!响箭也对付不下的东西,我们该——」 「只要有我的箭就行。如果射中十发没用,那就射一百发!」 「别胡来!」 「重点是茜大人那个样子,我们也没办法追击。」 ——没错,我不要。 ——我已经不想再接近那东西了。 ——接近她的话,搞不好连心脏都会被吃掉。 茜以手臂摩擦沾满泪水的眼皮。 「喂,伊月?」 茜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 有只手再度摆在自己的后颈上,茜还来不及惊讶抬头,就先感觉到后面头发被拉扯,接着松脱的手感。 「……伊月姐姐?」 抬头仰望,只见伊月手上拿着某个长绳般的东西站在茜面前。 「……对不起,茜,让你遭遇到这种事。」 伊月手里握的是——红色和紫色的发绳。 铁环锵锵作响。 「果然没带你来就好了。」 「伊月、姐姐……」 伊月转身跑开。 「喂,伊月!」 「你打算自己一个人追吗?蠢蛋!」 红白火护装束的背影一眨眼已经跑下斜坡看不见。在火烧木材的声音中听见马鸣声,然后是远去的马蹄声。 ——伊月姐姐。 茜站起来,看着充满烟雾、被烧毁的村庄,感到一阵严重晕眩,又再度蹲下。 ——伊月姐姐,别去。 ——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一定会对伊月姐姐…… ——别去。 ——别去…… 包围茜的声音再度回到耳里。女童哭喊的声音、斧头砍进木材的闷响、怒骂声,还有刺鼻的烟味、草味和血腥味。 茜瑟缩着,不停打颤。 四 双叶 雨拍打着格子窗上放下的遮雨板。房间很暗。对于近似化生的女子佳乃来说,火气是危险的,因此房里没有灯火,不过佳乃的眼睛能够清楚看见,宽阔地面上描绘的多层同心圆与装饰文字的纹样——那是镇火之印。 这房间与禁宫的莲晓舍几乎没两样,不同的是这里有泥土的味道、木头的味道,以及树叶摩擦声。 被送入这里之前,佳乃从轿子内稍微窥见外面,有些吃惊。四周是蓊郁的森林,连好好开拓的道路都没有。而这座离宫就建在无边无际森林中正好空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很安静,还不错吧?」 佳乃听见年幼的男孩声音而转头,只见隔着格子门的走廊上有个童子身影。上有群龙乱舞刺绣的黄色薄衣在黑暗中看来似乎微微发光。 佳乃手触地磕头。 门锁发出声响,格子门吱嘎出声。 佳乃一抬头,正好看见天皇——丰日在她面前坐下。 「您就这样进来,不要紧吗?」 「难得把你纳为妃子,不能近看你的脸岂不无趣?」 丰日笑说。佳乃转开视线。 「我必须向你道歉。」 为什么?佳乃保持缄默没有问。 「让伊月看见你哭,很尴尬吧。」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道歉——佳乃呆然。 同时心想——真是廉价的挑衅。 「伊月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这样吗?那就好。」 说完,丰日改为轻松的坐姿,像孩子般懒洋洋地把手支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么,伊月现在怎样……火焙巡礼进行的如何,你应该清楚吧?」 佳乃沉默撇开视线。 当然清楚。 傍晚时分的事。时子的气息那么强烈,想要挡也挡不住。 ——那是…… ——和我很像。 ——这样的话…… 这里已经不是京都内,而伊月也离开了。 不管我做什么——都赶不及了。 佳乃沉默看着镇火之印中央。眼前的丰日一动不动,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时间。 ——看来我不开口说话,他也不打算出去就是了。 她觑了觑丰日的脸,他眯起的双眼一直凝视着佳乃。佳乃叹息,看来自己没猜错。 「天皇想知道吗?」 「嗯。」 「您……担、心伊月吗?」 「不是只有伊月。」 佳乃在丰日回答的声音中听出些许犹豫。 佳乃原本很讨厌丰日那总是超然的态度,也厌恶他那种老是自以为能看透人们所作所为的说话方式。 但只要事情一扯上伊月,他就隐约有些动摇——这点佳乃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在漫长紧绷的沉默后,丰日开口: 「这次情况……每件事都令我很不满。从开始有葬礼仪式到现在,从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就算你的火草虫转移到时子身上,也不该在镇火之印中成长到那般程度才是。」 说完,丰日一直瞪着佳乃。他并非在自言自语,看来是在质问佳乃。佳乃叹口气。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虽然沉默了一阵子,丰日的视线仍始终未曾离开佳乃的脸,甚至连身体也不动。 佳乃只得无奈开口: 「……天皇确认过封印了吗?」 「还需要确认吗?封印的人就是我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葬礼之前,我是说您前天确认过了吗?」 丰日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那个空闲,再说殡宫整个被烧掉了。」 视线在旁边游移了一会儿后,丰日眼神严肃地回看佳乃。 「……你的意思是封印后来被打破了?」 「不知道。」 「怎么做的?门锁是我亲自锁上,封印也是我亲手封上,加上殡宫后半埋在山里,不把墙壁打坏,是爬不进去的。」 「殡宫是请哪里施工的呢?」 丰日的脸因为惊讶的关系看来格外年幼。 「你在怀疑长谷部吗?」 长谷部。拥有众多能够采到高品质桧木与楠木的山丘,以及大批工人与木匠,在这十多年间突然窜起,甚至获赐从三位。现任正护役常和也是来自长谷部家。上次京都大火的重建工程,长谷部家也有重大贡献。少了弓削的现在,长谷部权势最大,再没有人与他们平起平坐。而这个长谷部,把殡宫给—— 佳乃微微偏着脖子,喃喃说着: 「从我知道对方的火之血比我还要强烈时,就想到事情绝不单纯了。」 说到这里,佳乃把剩下的话吞下去,仔细看着丰日的脸。 他在笑。 「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那样。我只是高兴自己有一位好妻子。」 「别开这种玩笑。」 这样说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罢了。 丰日放松双腿重新坐正。 「也就是说,时子的堕落——也是出自长谷部之手,是吗?」 佳乃摇头,心想真是可笑的疑心生暗鬼。 「中宫堕落成为化生,的确是我的关系。」 丰日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吧。」 ——追根究底,还是这问题。 ——看来我原本以为他至少对于时子所在之处握有线索,是太高估他了。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直到你开口。反正你不悦的表情同样赏心悦目。」 丰日以相当认真的语气说。佳乃感觉到一股寒意。 ——既然我不说他就不离开…… ——那么我干脆全盘托出吧。 再度重重叹息后,一股虚脱感悄悄趁隙靠近。 反正就算知道了一切,丰日也无能为力了。 「每个化生……」佳乃谨慎选择词汇,一边开口:「都有名字。」 「这我知道。」 「不对,不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名字,而是人类喉咙无法发出的声音所交织出的名字。」 佳乃听见丰日隐约屏息的声音。 「不是赫舐、刃回、破国这种依照型态命名的名字,而是它们每一只在觉醒之际被赐予的真正名字。」 「被赐予——谁赐予的?」 佳乃没有回答丰日的问题。 答案恐怕丰日早已知道。 因为一切开始之初——丰日本身应该也和对方交换了契约才是。 昕以佳乃继续说: 「火草虫带来名字。可是中宫并没有被赐予名字,只是被我的虫、我扭曲的火气碰到,所以尸体站了起来——只是一个错置而已。」 佳乃想起来了。 接受火草虫进入身体时的情况。 流窜肌肤的惊人快感。 「所以现在的中宫不知道自己是谁。时子这名字在死亡那一刻已经失去,火草虫却没有带来她应该要有的新名字。所以她没有名字。」 丰日惊讶瞠目,又马上抹消那个表情。 「现在我再问一次,你是说,现在的时子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对吗?」 「是的。没有名字的不安——天皇应该也很清楚。」 丰日的脸慢慢扭曲。 「看来我果然应该杀了你才对。」 「现在动手也不迟喔。」 「……不了,有趣的事情要留待后头。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充分 利用。继续。」 笑容回到丰日的脸上,他已经恢复泰然自若。佳乃心想,看来普通办法行不通。 「……没有名字的半化生,会怎么做?」 佳乃心中苦笑着。丰日的口吻,仿佛在问其他人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怎样都好,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她会前往记忆中为自己命名的人身边。」 「——父母亲,是吗?」 佳乃轻轻点头。 「就像我的做法。」 ——然后…… ——得到名字后,把对方吃掉。 丰日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涩。 佳乃的眼睛在黑暗中虽然仍能看见,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所以你前往弘兼家,并非为了解开天狼的束缚?」 「我的内心,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的确是那样想。」 可是那只是半个真相。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没必要吃掉父亲——弓削弘兼了。 ——结果我也被野兽的冲动催化着。 ——我自己也迟疑着是否该变成化生。 ——那份迟疑、不安、渴望,促使着我前往生下我、给我名字的地方。 ——而人类身份已经死过一次的时子,几乎是…… 「伊月平安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的话,还有什么你无法知道的?」 「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过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时间。 搜寻伊月的气息,就会被伊月发现,佳乃害怕这点。比起时子那如成群黑蛆般溢出攀上的气息,佳乃更害怕被伊月发现。 「这样啊。」 丰日叹息说。 「我还以为一切都如天皇所预期。」 「时子的动向吗?」 「是的。」 「我错估了,真丢脸。」 丰日起身,环顾黑暗的房间一圈。 「……所以才会突然把我移到这里来?」 「这算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决定。接下来我必须把废火仪式做个了结才行。」 丰日背对佳乃,正要往格子门走去。 「等一下要去无名陵?」 童子的脚步嘎然停住。 转过来的那张脸上带着苦笑。 「你几乎什么都知道呢。我真想任命你担任太政官。」 「恕我拒绝。光是蒙您盛情被安置在后宫内,我就感激到想吐了。」 佳乃冷冷撇开头。 丰日走近她,在她身边跪下。 童子伸手由地上掬起佳乃的发尾一吻。 一年前,丰日亲手斩断的黑发,已经恢复过去美丽如黑蜜般滑顺的模样了。 「你也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怎么想,不管你的身体、心灵变成什么模样,我到死都会一直爱着你。」 听见丰日的话,佳乃打起一阵寒颤。 ——他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 佳乃再度叫住正要离开格子门的丰日。 「假如——」 丰日虽止步,却没有回头。 「假如我再度变成化生,您会怎么做?」 为什么突然想问这问题,连佳乃自己也不懂。 雨声在黑暗中空虚回响了好一会儿。 「到时候……」 丰日终于开口。 「我会用我的手执戈挥向你,用我的脚踩碎你的骨头。」 丰日离开后好一阵子,佳乃仍绷着身体,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格子门另一头。雨持续下着。 缓缓吐出一口气,逐渐放松肩膀与手臂力量。 「双叶,不用离开,这样很难看,进来吧。」 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双叶由走廊尽头出现,手上抱着折好的睡铺。 「很抱歉,我拿睡铺过来。今晚会因为这场偶然的雨而变凉。」 双叶打开格子门进来,没看向佳乃的眼睛,径自在房间角落铺上睡铺。 ——她听见了多少? ——她果然也感应到了什么吧? 佳乃逐句回想与丰日的对话。在旁边偷听,或许无法理解意思吧。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比较好。 这时双叶回头,眼神里积聚着晦暗的色彩——怜悯,或者悲伤。 佳乃的手在衣袖里颤抖。 怜悯? 「您叫我吗,佳乃大人?」 双叶仍顶着晦暗的双眼说。 ——她看透了吗? 双叶的火目式按理说几乎已经失去力量,看来是我太小看她了。佳乃转开视线沉默着。 「如果有什么烦恼,请不用客气,尽管告诉我。」 双叶温柔的说。 ——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一个人怀抱着烦恼,不难受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放下我、别管我呢? ——装出一副担心我的样子。 ——践踏蹂躏我。 佳乃如岩石般一动也不动,定睛注视地板的纹样。 双叶仍站在格子门旁边不动,等着佳乃开口。 佳乃悄悄抬起眼睛,见到双叶如冬日阳光一般毫无顾忌的温柔视线。 这让佳乃不耐烦。 ——说了也不会比较轻松。 ——听了只会后悔莫及。 ——因为全是一些禁忌的内容。 「……禁忌,是吗?」 佳乃心中一凛,看着双叶的脸。 「关于无名陵?」 「既然知道就闭嘴离开。」 佳乃烦躁地回答。双叶却摇摇头。 「……伊月大人说过,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而现在的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伊月? ——多事。 「这个国家借由什么而获得保护,我想我应该要知道……请原谅我的失礼。」 双叶说完后伏下视线。 说谎、伪善——佳乃心想。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双叶始终站在房间入口,没有打算移动。 ——那么,我就把一切说给你听好了。 ——这样一来…… ——你就再也不会想和我说话了。 佳乃的视线移往房间角落的暗处,继续说: 「……正确说来,那个陵墓没有名字。无名陵是个诡异的称呼方式。」 双叶关上格子门,在佳乃面前坐下。 「天皇,以及神祗伯、二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地方。没错。」 佳乃斜眼看着双叶苍白的脸。双叶或许也隐约感觉到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那是封印历代中宫——退位火目的陵墓。」 传说火目们被切断手脚、以槌击碎骨头、浸渍在橡实取出的老油中,并装入大壶内封印后,被放在深入地底的墓室中。 将不输化生的可怕力量禁锢在那里。 以镇火之印束缚,以石头与黏土固定,在其上堆土造山掩饰。 「即使这么做了,退位火目从殡宫出来时,陵寝仍会受到那股力量的波动影响而摇动。那是遭到封印的火目们身体发出的共鸣。」 「你是说她们有可能变成化生?」 双叶总算开口。 「正因如此,废火仪式的结尾必须在无名陵执行,为了安抚骨骸。」 将新的中宫骨骸关进快要冲出火气的陵寝,盖上盖子,再度重新封印,堆上土壤,埋到 无人知晓的地底深处。 护国巫女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被当作污物掩埋。 这做法,三百年来不断反复。 「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 怒目瞪着双叶的脸。 ——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 ——只要当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好。 可是,双叶没有转开视线并回答: 「我认为正确。」 佳乃说不出话来。 ——她刚刚说了什么? 「……佳乃大人不害怕死亡吗?」 双叶的问题,佳乃无法回答。 「我害怕死亡,我想要活下来,所以我收割稻米、猎杀鸟鱼、吃它们的血肉维生。那么,同样道理——」 佳乃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沸腾。 她在袖子里紧握双拳忍下来。 「我们杀了时子大人、常和大人,就这样活下来。我是个弱女子。赐火仪式那一夜就已经清楚知道这点。即使我被选为火目,也无法获赠楼字登楼。天皇也看出了这点。我的火之力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只能仰赖正护役的力量活下去。」 「因为你放弃了对吧。你也认为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 佳乃勉强挤出声音来。 「不对。」 双叶没有笑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回答: 「无论是人或国家都会改变。我只是个什么也不会、害怕死亡的弱女子。但更可悲的是,所有人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在黑暗道路上往前走。」 所以——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摆在自己胸前的手。 「我们的命是得自于强者。接下来我们要为了强者好好利用这条命。」 佳乃隐约了解双叶在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撇开脸,轻声说了句:「多管闲事。」 ——耍耍嘴皮子。 ——谁都可以做到。 「您还在感冒,请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双叶起身。 佳乃有些犹豫,但仍叫住准备离开房间的双叶,开口问: 「你应该知道我一年前做了什么吧?」 双叶在格子门前转头对佳乃点头。 ——即使如此,你还能说出那些漂亮话吗? 「那么,假设我又一次变成化生,双叶会做何反应?」 双叶笑了笑,几乎是立刻回答: 「即使如此,我仍会在您身边。」 黑夜不晓得是何时造访的。 佳乃坐起上半身,浑身骨头闷痛。 雨声不间断地拍打着遮雨板,从遮雨板缝隙射入房间地上的浅浅光芒被傍晚的昏暗打碎。 佳乃将被子拉到胸口。时值初夏,她却感觉极度寒冷,但脸上又十分火红。 头好痛。 头头痛到像要裂成两半了。 佳乃的视线范围内看见黑暗不稳晃动,接着由上方隐约出现蒙胧的光。佳乃试着摇头,光没有动,依然由正上方射下来,光影摇曳,如火焰的舌尖那般,又如蝴蝶的翅膀一样。 ——蝴蝶? 佳乃想起来了。 ——火草虫。 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飞虫,带着成为化生后的名字前来。 她摇摇头,疼痛在头盖骨底下转了一圈。光点散落地上。 ——还在吗?在这身体里? 她甚至听见如低沉呻吟般的振翅声,隐约搀杂着那声音—— ……是谁? 声音在脑袋中响起,佳乃忍不住捂住耳朵。声音再度渗入紧咬的牙根。 ……汝,是谁? ……吾,是谁? 佳乃知道那名字,自己被给予的名字。 火目式埋在眼睛和耳朵而出生的佳乃,能够听见那个名字,那个人类的身体无法得到的禁忌名字。 ——原来如此,时子她…… 丰日的预测没错,只是顺序错了而已。 佳乃的火目式里——双眼、双耳下和后颈——感觉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爬入。佳乃粗喘着扭动身体。 ——时子,找上我了。 找上知道名字的人。 ……吾,是谁? 佳乃恐怕能够读出那名字。 引导时子成为化生的,始终是佳乃的火草虫毒气。为了成为完整的化生,必须要有佳乃获赐的那个名字才行。 ——我们是…… ——各自欠缺、无法成为完整化生的碎片吗? 佳乃感觉自己被拖进骚然脉动的黑暗中。那是微温、强烈又舒适的湿气,也是充满蛊惑气味的瘴气。 ——来了。 ——时子来了。 肺部被紧绞,佳乃发出呻吟吐在地上。想要起身,手臂和背部都无法使力,逐渐沉没、沉进黑泥里。被胃液弄湿的地板好冰冷,身体滚烫到连骨头都快要融化。火草虫的火焰蒙朦胧胧还看得见。无法呼吸、喉咙灼烧般炙热,好痛苦。 听见脚步声,佳乃甚至痛苦到以为那声音发自头盖骨。格子门的吱嘎声、某人呼唤佳乃的声音。想要空气,扭动身体仰躺着搔抓喉咙。 感觉到冰冷的手触摸额头。仅仅一瞬间呼吸突然轻松了,黑暗趁机流入,来不及抵抗佳乃的意识已经被吞没。 * 嘈杂声扰乱睡意,茜醒了过来。 激烈雨声中隐约听见木头啪嚓啪嚓的爆裂声。茜看向帷幕外头,潮湿的空气流入帷幕内。树木间的黑暗中可见到零星火苗。茜惊讶跳起,跌撞跑出帷幕外。 照理应该轮班睡觉的火护众,却没见到半个人的身影。 从那之后,灭火工作持续到日暮时分。侵蚀山区的野火因为降下的大雨而勉强平息,但化生播撒的火非比寻常,只要燃烧几刻钟,就能够将整个山坡化为焦土。 雨势越发激烈,但村民们却连仓库也不愿出借,火护们只好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扎营露宿,彻夜留守,避免火灾再起。 ——化生的火种果然还留着。 化生的体毛与肉片等也能够引发火焰,因此十分危险——伊月曾经告诉过茜。 ——明明已经下雨了…… ——却还在延烧。 茜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往远处的火焰走去。她莫名感觉脑袋好轻。 这才注意到这两天挂着铁环的长发绳不见了。 ——啊啊,对了。 ——伊月姐姐走掉了。 突然,茜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越靠近房舍,越能够清楚听见对话的声音。男人崩溃的哭喊声、年轻斧众气喘吁吁断续念着镇火祭文的声音、斧头击断柱子的声音、幼子撕裂布匹般的尖锐哭喊声。 「只好连隔壁两间一起毁了。」 「笨蛋!别放弃!快点传水来!」 也听到了矢加部的喝斥声。 「你们、都是你们的错!」 「把我的家人还来!」 「别碰我们家!」 与咒骂声一同抛出的某个东西打中了矢加部的额头。矢加部只是稍微皱了一下脸,又继续下指示。 村民们开始纷纷朝火护们投掷东西。白色的火护装束逐渐变脏。 ——是肥料。 ——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过份的事。 茜蹲在光秃秃的坡道上紧咬下唇,双手捂住耳朵,冰冷的雨水流下脖子。 ——我受够了。 ——火护明明是来帮助大家的。 「滚!再来 就杀了你们!滚!」 「不快滚,看我揍死你们!滚!」 村民们以方言叫骂,听不懂的内容从耳朵和指间流入。 ——我受够了。 ——如果我说不想当御明的话…… ——培养我的长谷部大人……会怎么说呢? ——我想回去。 ——好想回村里去…… 把脸埋进双腿间的茜突然感觉到地面隐约摇动。 仿佛被一股巨大力量牵引,茜转过头。村子边缘能看见稀疏几间屋子,在那后面是被大火无情烧光的焦黑斜坡。大雨持续拍打地表。 脚下再度震动。 一股寒意——不祥的预感和雨水一起透过背后传来。 茜站起身,脚下好几次被泥泞路绊到,差点跌跤,一边往坡下村子跑去。推开村民们,来到火护们聚集的地点。 「矢加部大人!矢加部大人!」 身穿白色装束的巨大身体转头。 「山、山!山!」 茜的舌头转不过来。 「快、快坍方了!」 火护们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不过是这点小雨。」 「这小鬼!」 在村民们责备下,茜吓得动不了,但矢加部听到了。化生的火连山林树木的树根也烧了,地盘不稳之际又遇到这场大雨—— 「跟上!」 白衣火护们排成两列推开村民们跑出去。 就在这时候,轰然声响震撼了大地。深黑的山坡表面看来像在挣扎。崩塌声膨胀,等到完全掩盖过雨声时,茜的眼睛清楚见到光秃秃的山坡上,岩石与树干残株被吞没,泥水奔流。 「房子会被掩没!」 村民之中有人大喊。 土石流的前方瞬间来到靠近山脚的三户人家。房舍仿佛在河川中漂流的木片般,轻而易举就被冲刷滑下斜坡。 「好壮观。」 「喔、喂,快走!」 村民们总算也跟着跑进雨中。茜也被人群推挤着在湿草上跑向山脚,一下子连脚踝也陷入泥水中了。 越过三个斜坡来到山边,茜看见三间屋子被土石流掩埋了一半,只露出倾斜的屋顶。还能保有原形实属不可思议,不过那大概是因为三间房子是一起遭到挤压滑动的关系。 火护众里有个浑身泥泞的小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牙间发出喀喀声响。还有头上流血倒下的女性,以及两名小孩。他们逃离快速,所以身上不太脏,他们抱着彼此颤抖着。 「冷静点,已经不要紧了。」 矢加部安慰着男子。 茜再度感觉到后面头发竖起般的预感,于是凝视着山上的黑暗。 ——我能听见。 流水挖凿土壤的声音。 水侵入岩盘一点一点挪移的声音。 「喂,会不会再来一场土石流?」 「再来场大的,恐怕连我家也有危险。」 「不会吧。」 不安的声音在村民间蔓延开。茜认为他们的不安很正确。 ——刚刚那个土石流连剩下的树根都冲刷下来。 ——下次可不只是冲毁三间房子就了事。 斜坡下正是房舍密集区,避免不了土石流直接冲击。 「矢加部大人,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各位,快往高台逃!茜大人也是,快点。」 这时候,矢加部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 「儿子还在里、里面!他、他的脚被夹住,逃、逃不出来!快来人啊!」 从被土石流冲走的屋子里逃出来,一身泥泞的男人总算回神,大声喊叫,紧紧抓着矢加部装束的下摆。 「快、快点!求求你!等一下又会坍方了!」 「只有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在里头吗?」 「只、只有一个。拜托、求求你……」 矢加部点头,转向斧众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 「领头,你说真的吗?」 「别问那么多!快点行动!散!」 戈众、斧众随着号令同时散开。朝坍方的屋子前进的只有矢加部和束头役两人。 两人从扭曲变形的房子门口进去后过没多久,又传来地鸣声。村民们开始惨叫。 「要塌了、要塌了!」 「快逃!」 ——矢加部大人! 茜蹲在雨里对着坍方的房子无声呐喊,雨声混杂着土石断续的崩塌声。 「咿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来了、下来了!」 众人潮湿的脚步声散开远去。茜动弹不得。旁边只剩下那位恳求矢加部帮忙的男人,与茜一样跪在泥地中颤抖。砂粒和雨水一起落下拍打茜的脸,明知道必须逃走,脚却使不上力气。 这时候—— 地鸣声越来越尖细,最后埋进雨声中,听不见了。 「……停、停下来了吗?」 茜小声说完,旁边的男人如呓语般回答: 「不,土石流不可能停止,应该是泥水在哪里积住了,马上会有更猛烈的一波下来。啊啊,快点、快点!」 如男人所说,眼前光秃秃的山在茜看来,好像就快要倒向自己。 这时有个白影从家门口爬出,茜旁边的男人跳了起来。 是束头役。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喔、喔喔。」 男人大喊跑近。小孩似乎受伤了,无法自己行走,但一认出父亲,马上紧抱上来。 「虎助,你没事,虎助!」 「……父亲,对不起。」 「他的脚骨折了。快点离开这里去治疗。」 束头役说。父亲想到什么而猛然抬头。 「……另、另一位、刚才那位……」 「领头还在屋里调查建筑物结构。好了,你们快逃吧!」 「为、为什么?你们如果不快点逃走……」 这时,无数脚步声踏着泥水而来,同时听见士气激昂的叫喊声。茜仿佛在梦中似的转过头。 黑暗中清一色白色装束——斧众——排成一列,六名男人肩膀上扛着长而巨大的树干,不对,不是树干部分而已,而是枝叶都还在、刚砍下来的整棵树。茜注意到那是斧众为了平息森林大火时砍下的树。 ——要做什么…… 「你、你们打算……」 抱着孩子的男人说出了茜的疑惑。 「搬过来!打进去!」 矢加部的声音响起。庞大的身躯从快要被土石压垮的屋子门口爬出来,火护装束弄得漆黑。 「你们还在做什么,快离开啊!」 男人顶撞矢加部。 「抱歉,我要借用你们家分流土石流。」 「什——」 「再这样下去,底下的村落会被吞没。以树干固定房子,将土石流分流为二。不晓得来不来得及,你快点告诉下面的人往梯田高处逃走。」 听见矢加部的话,男人张着口僵了一会儿。 茜也是同样心情,忍不住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茜马上就明白了矢加部的想法。最先被土石流冲毁的三间房子固定在一处,现在像箭矢刺向山坡般,下半部埋在土里。接着再以树干补强——最后大量砂土与泥水从山上坍落而下,袭击村庄——这时这三间房子正好像破浪的船头,将大浪一分为二—— ——可是,这种事…… ——这样子…… 「这种蠢事怎 么可能办到!」 男人的叫声几乎掺着泪。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根本不晓得土石流什么时候会冲下来!搞不好在你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就来了!」 「来了就等来了时再说。」矢加部身后的其中一名戈众开口。 「你、你们、你们疯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做到那种地步……」 黑暗中照理说应该看不见矢加部的表情,但茜却确实看见了。矢加部那张笑容,茜永远不会忘记。 「因为我是火护。」 矢加部牵动着鼻头上的十字旧疤说。 巨大身躯背对着茜。茜的耳里轰轰作响,四周的一切突然感觉好远。矢加部指示斧众的声音、男人抱着儿子经过茜旁边跑下斜坡的潮湿脚步声、还有轮流出线的几名火护的脚步声。他们把搬来的第二棵树插入被掩埋的屋子与土石之间,扛着大槌的戈众回来。奇妙的宁静覆盖住茜的世界,只有槌子敲打树干的声音异常清楚回响。 没有雨声,只有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全身,融化后消失。 浑身湿透的茜缩成一团蹲着,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为什么这么渺小。 茜边想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冷透。 ——什么也办不到。声音发不出来,脚也动不了。 「人手不够!」 「还需要搬五、六棵过来!」 「那样子就没有人手可以打桩了。」 「好了,别说废话!」 火护们的声音空虚回响。 空气越来越刺骨,脚下的大地还在隐隐作痛。包含了雨水而变重、脆弱的土地焦急地想要获得解放。 ——对了,反正也赶不及。 ——大家,会被土石流淹没。 茜能够清楚描绘出那副光景。土石流压垮快要崩塌的屋顶,将火护众一个不留地吞没,最后连自己的视线也被掩埋—— 茜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个微弱的声音。 茜宛若沉没在轻雾之中的意识逐渐晴朗开阔。雨声痛击着耳朵,其中还有模糊的、但数量众多的——脚步声。 ——斧众已经回来了吗? ——不对,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多人……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回过头去,眼里看见爬上坡来的成群火炬,接着看到的是好几个、好几个人影。 不是火护众。 注意到这点的茜差点叫出来。 举着火炬、拿着槌子和锄头、几个人一起搬运树干的,全是村里的男人。带头的是儿子刚刚才被救出的男子。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会…… 茜的手用力捂着嘴,想要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 「你们……」 在她旁边的矢加部开口。 「怎、怎么可以全交给外人动手!」 「这是我们的村子啊!」 「没错。」 「动手喽!」 大批村民跑过茜的身旁,仿佛要压过逐渐逼近的地鸣。矢加部沙哑的嗓音大喊,槌子的声音高响。 「快点!」 「再往右边一点,那边全是泥,再打深一点!」 「多拿点绳子过来!」 在风雨中激烈摇晃的火把火光中,众多男人们的影子舞动着。 茜站了起来,膝盖在颤抖。 她不断喘气,发出不成语言的声音,连滚带爬跑下斜坡。擦擦被泥巴和眼泪弄脏的脸跑着。远远的后方,在逐渐增强的雨声中,能仍清楚听见镇火祭文,不只有火护众的声音,还混杂了村民们不熟练的声音,槌子也配合着咚咚作响。 在斜坡半路上转回头,火护的背影和村民的背影全被雨水和泥巴弄得湿漉漉,难以分辨。茜在他们背后因为预感到山崩而浑身颤抖。 茜在祈祷。 她只能够祈祷。 也为只能够祈祷的自己感到悲哀。 地鸣开始时,男人们纷纷从村子边缘跑过来。茜待在最高的梯田田埂上。四周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老人、妇女、小孩,他们靠在一起盖着布遮雨。 「孩、孩子的爹快点、快点!」 「水来了!啊、啊唔!」 女性们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丈夫、儿子、父亲。像老鼠般湿淋淋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从狭窄的坡道跑上来。 「情、情况怎样了、房子?」 「我们尽量做能做的事了,不过地桩不够,可能会被冲走。」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回答。 茜在跑上坡道的人影中找寻火护装束。奇怪,一个也没有。不管是戈众或斧众都不在。 「火、火护呢?」 茜扯扯回来的其中一名男人的袖子问。 男人们也目瞪口呆的回头看向村边、斜坡边缘。 「那些朝廷的人呢?」 「还没回来。」 「不会吧?」 最后回来的那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下可糟了,那些人全都还在那边。」 「你说什么?」 茜的眼前变得一片黑。 「他们说支架还不够,还待在村里。」 「他们该不会打算以人力支撑吧?」 「他们疯了吗?」 一阵强烈冲击由下往上冲,所有人看向光秃秃的山坡。(插花:这就是男人啊……在此祝愿目前身处抗洪救灾第一线的军民们平安无事……) 茜站在梯田田埂上看着崩塌的山块随水流滑下,听见几声惨叫。仿佛待在瀑布底下时听到的轰然巨响掩埋山谷,岩石、土块与砂粒蕴含在丰沛狂暴的水流中,朝着村庄落下。 简直就像是柴刀刀刃一般。 以楔子状打入地面的粗树干,以及原本应该是房舍的废弃物——男人们在雨中建筑的要塞正面迎向土石流,却没有丝毫晃动。由茜所在的远处梯田上能够清楚看见,土石流被要塞分割成左右两条。 村民们之间同时响起野兽咆哮般的欢呼声及尖叫声。土石流仿佛头部被撕裂成两边的大蛇,不断推倒沿途中的树木,贯穿田埂,往谷匠流去。 「啊啊,房子……」 「拜托……」 风雨变得更加剧烈。地动、水流声、一切全被暗雨遮掩过去。缩成一团的女孩子之中,一人、又一人站了起来。 「过了……吗?」 「我们的家——」 「变成什么模样了?」 茜侧身缓缓走下湿滑泥泞的斜坡往村里走去,几个村民也跟着她一起下去。在雨声下仍能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最后他们在黑暗中看见房舍的轮廓。 「平安无事!」 「喔喔。」 「没有被土石流冲走。」 「房子还在!」 土石流凿开田地、将桑树连根拔起,从村子这头贯穿到那头,现在变成了一条泥水川。水面处处可以看到的是从山上滚落的尖锐岩石。一户挨着一户排列的房舍虽然被水冲刷底部,仍稳稳伫立着。 听着背后村民的欢呼声,茜下坡时被漂流而来的树根绊倒,又爬上斜坡。 ——大家…… ——怎么会这样。 「那些官!」 「还在里面!」 忍不住膝盖疼痛而停下脚步的茜,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男性村民超越。 雨声——稍稍变弱。 要塞几乎被压垮。几根树干做的巨大桩子突破几乎失去原样的茅草屋顶,如骨头般突出。门被软滑的 泥土掩埋,几乎看不见。 「啊、啊啊。」 「他们要我们快逃,自己却——」 男性村民们愕然伫立,甚至有人跪倒在泥地上。 「这些蠢蛋,为什么要逞强……」 「这是……」 男人们的声音突然停住。 所有人凝视着压扁的要塞。 不是多心,茜也清楚听到了。 如气泡般从泥中浮上来的微弱——好几个声音——古老言语和吟唱。 是镇火祭文。 「还……」 「还活着!他们还活着!里面!」 啵咕,原本是房门位置的泥泞下沉,首先是戈尖、戈柄,再来是可靠的手臂,戈尾插在土里,把身体用力拉起。洞穴中可看见有十字疤痕的脸。男人们欢呼着跑上前。 「还以为你们死定了!」 「害我们很担心!」 「我们没事,我们受过锻炼,不一样。」 「拉你们出来!抓住!」 在男性村民伸出援手帮忙下,火护众一个接着一个从泥土底下被拉出来。看到他们时,茜心中隐忍的东西溃堤,泪流不止,当场在斜坡泥水中跪下,一直看着最后一位火护被拉出来。 ——什么也办不到。 ——只能够看着。 ——什么也…… ——什么也…… 雨势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刮起冰冷的风。寒风冻结了茜的眼泪。男人女人们的声音简直像其它人的心跳般清楚、温暖地回响着。 大雨停止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营火的烟缓缓升上逐渐发白的夜空中。大家把没弄湿的柴薪全部收集起来,烧起盛大的营火。插在地面的戈沿着营火四周围成一个圆,在戈与戈之间摊开挂着的是十几件白色装束。 每个火护几乎裸着身体、披着草席烤火。在稍远处的茜从头到脚盖着被子,打着哆嗦看着男人们可靠的背影。 「最好先回京都一趟。」 束头役说。矢加部那大熊模样的影子摇晃。 「派戈众去搜寻中宫就好。」 「可是要怎么找?」 「应该有留下痕迹吧。」 「恐怕被这场雨洗去了。」 在木柴啪嚓爆裂的声音中,茜很难听见火护小声的对话。 「伊月那笨蛋。」 「跑去追那怪物……恐怕凶多吉少了。」 听到这话,茜僵住了。 ——伊月姐姐。 「可是没有其他帮手,再说丰日大人也不在。」 「伊月她——」 「只有抛下她不管了。我们……无能为力。」 ——什么也办不到。 ——什么也……? 茜感觉到一阵寒意而缩起脖子,肩膀颤抖。 并非因为冷。 ——什么也,办不到。 张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小小的手掌心。 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火目式的热度直接传到手上。 茜站起身,被子从她肩膀滑落。湿淋淋的水晶众经风一吹,感觉更加冰冷。 她走近在营火逆光下看来像是漆黑墙壁般的矢加部背后。 「矢加部大人。」 严肃的脸转了过来。 「……茜大人,待在火旁边比较好,才不会感冒喔。」 茜摇摇头继续说: 「我们不追上伊月姐姐吗?」 矢加部的表情没有改变。火护们停下对话,好几道视线看向茜。耳里只听见柴薪爆裂的嘈杂声响。 「没办法,我们连她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我虽然不晓得伊月姐姐的位置……」 茜先把话咽下,用力闭上眼睛后又睁开说: 「不过我知道那个半化生的去处。」 矢加部整个身体转过来,单膝跪地直起上身,让视线位置与茜等高。 「没有发绳和铁环,还是能找到?」 茜点头。 应该能找到。 从三天前在京都里时,茜就隐约感觉到沉重苦闷的气息。 差点被直接触碰、侵犯的现在,应该能够清楚感应到。 ——伊月姐姐。 「只有伊月姐姐一人,会被杀掉。」 矢加部皱起有旧伤的鼻子,凝视茜的脸好一会儿。其他火护同样一语不发。 「你能够看见伊月吗,茜大人?」 矢加部说。 「能够看到伊月在一切事情结束后,平安无事笑着的模样吗?」 茜刚开始没听懂矢加部的意思。雨水逐渐渗入发问,茜也逐渐明白问题的真正意思。 ——矢加部大人的意思是这样。 ——『有胜算吗?』…… 关于打仗,茜完全不懂,然而现在火护众「止」组二十八条人命全系在茜的回答上。茜止不住哆嗦。 可是,她点了点头。 不是有十成把握,只是预感让茜这么做。 最后大熊般的庞大身躯站起走近火堆,自地面拔起自己的戈,套上火护装束,牢牢系上红色腰带,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说: 「各位,着装。」 听到这一句话,所有人几乎同时起立。戈众拿戈,斧众扛起摆在背后的斧头,所有人脸上同样浮现的是难以言喻、充满生气的表情——那是战士的表情。所有人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脸上照理说应是疲惫不堪加上深深的黑眼圈才是,然而他们看来却生气蓬勃。茜差点又要落泪。 「不等援兵吗?」束头役问。「以这人数……」 「派两人回京都去。斧众一半留在这里,搞不好火势会再起。其他人即刻出发。」 矢加部瞥了茜一眼。 「我已经决定选择相信。」 众人可能会因为自己一个误判而置于死地——不安袭向茜。可是束头役也看了看茜,微笑说:「我知道了。」便换上火护装束。 「就看伊月了。」戈众一人说。 「那个蠢蛋,找到她一定要痛殴她的屁股。」 「丰日大人也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吧。」 火护之中有人这么说,有人爆出笑声。 「没有马,只好由我背着你了,茜大人。」矢加部说。 「领头不是马,是熊。」 束头役一句话再度引起众人发笑。 「不、不用,我可以走。」 茜挥挥双手。 「用走的没办法集中精神吧。」 「可是——」 突然听见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斜坡底下有大批人影往这里走上来。 领着村民们上来的是由年轻人搀扶的老翁——村长,他正拖着绑上木条的腿。腿在被化生抓住时骨折了。 「村长,走动会让伤口更严重的。」 矢加部走向前说。 「这个,我带这个过来给你。」 村长以颤抖的手催促身后的村民。两匹鹿毛马的鼻子噗噜作响,由村里男人牵着走进火堆光源的照耀之中。 矢加部隐藏不住惊讶之色。 「马厩被烧毁了,摆着也碍事,你们带走吧。」 村长若无其事地说。两匹马的马鞍左右均挂着袋子,里头似乎装了食物或野营工具。 「马可不便宜啊,村长。」 「比性命、房子便宜太多了。别啰哩八嗦,拿去用。」 矢加部定睛看着村长的脸。 最后接过缰绳。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村长说出这句话。他的矮小身躯被矢加部的影子完全掩没。 「……那个,是阿时吗?」 茜喘不上气。 数十人的眼睛全集中在矢加部脸上。 终于—— 「不是。」 矢加部回答。 「时子大人由正护役退位后,现在已经成为皇后,在皇宫内承蒙天皇的宠爱。」 「……是吗?」 村长点点头。 老人的视线突然转向茜。 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对眼睛,有如溶解并倾注在水中的夜空般深邃。在他的凝视下,茜无法呼吸。 最后村长干咳转过身,由年轻人搀扶着走下坡道去。成群的村民同时对火护众沉默地鞠躬,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走开。 茜半睁着眼仰望东边天空,天就要亮了。 * 『——』就是那名字。 黑暗中那名字不断被呼唤。 呼唤的人是一条胳臂被扯断后,仍面带冷笑的青白色瓜子脸的男人。或者也可说是皮被剥开、露出腐肉的巨大天狼。还有一位是雾霭般的黑发缠绕身体的女子。 如同隔着沙尘的太阳般金黄灿烂地闪烁的眼睛盯着佳乃。 那名字—— 佳乃睁开眼睛。 鼻子闻到崭新的木头味,眼睛因为隐约射入房间的阳光阵阵刺痛。 头痛还残留在脑袋里面,但已经不那么想吐了。 什么时候更衣的?佳乃发现自己换上睡衣躺在睡铺里。 掀开被子想起身时,她注意到跪坐在枕边的双叶正低着头打瞌睡。 环顾四周,到处散落烧焦的手巾,装满水的小木桶甚至摆了三个。头痛又稍微死灰复燃了,从小只要身体一不舒服、发烧,火目式就会失控到处放火,因此在弓削家总是被人疏远。在镇火之印中仍能够弄出这番惨状,可见烧得很厉害。 ——双叶,通宵没睡吗……? 佳乃看着双叶,双叶的脑袋咻地抬起,头发从肩膀上滑落。刚睡醒的茫然双眼一认出佳乃,立刻亮起来。 「很、很抱歉,我忍不住就——」 双叶深深鞠躬后,快速起身。 「啊啊,丢得到处都是。」 双叶把烧焦的手巾收集起来,佳乃注意到她的指尖有好几个发红的水泡。 ——甚至弄成那样。 「您觉得如何了?」 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的双叶仍笑着说。 「您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比昨天好很多了。」 「嗯……」 佳乃不晓得该说什么。她无法直视双叶的脸,因而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去拿早餐过来吧。」 「不用。」 摆在腿上的手背微微颤抖。 「至少喝点米汤……」 「不需要,请你别管我。」 感觉双叶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佳乃抬起头高声说。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说出口后,她才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愚蠢的话。双叶脸上浮现的微笑仿佛热粥上的水蒸气一般。 「佳乃大人看来有精神,这样我就放心了。」 「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你自己,不要勉强熬夜。」 「我只有身强体壮这项优点。您担心我,我很开心。」 双叶站起。 「我去告诉厨房,请他们准备温热的汤品,顺便拿药过来。」 这座宫里只有两名负责煮饭的人和两名负责警戒的卫兵,佳乃知道几乎其他所有工作都是双叶在做。这工作远比在禁宫时的条件还要恶劣,显然就是流放。 双叶虽没有这么说,不过佳乃知道是她主动要求担任莲晓舍女房,只是不晓得原因。 「为什么——」 佳乃一愣,以手掩口。她不自觉开口发问。 自从时子的气息出现后,她的脑袋就少了以前的精明。 「什么事情为什么?」 双叶重新跪坐下。 没什么——原想这么掩饰,却又感到难为情。 「为什么要主动要求担任照顾我的工作?」 说出口后,佳乃感到松口气。 ——我到底在慌什么。 「在京都那段期间也就算了,连这种荒山野地也跟来——」 佳乃的问题,让双叶偏着脖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她以相当怀念的眼神开始说: 「去年春天之前,我都是负责服侍丽景殿的女房。丽景殿就在火垂苑旁边。每次走过渡殿,总能越过中庭看到弓场殿的情况。粗鄙女子如我,只要有事,就会特地走过东边的渡殿偷看火垂苑。因为那里有一位待得最久、却不曾在弓场殿拉弓的美丽御明。我私下偷偷仰慕着那个人。」 「我没说想听你开玩笑。」 双叶以手掩口微笑。 「不能说全是玩笑话,佳乃大人的事情,打从您获选人火垂苑时,我就听说了。我想着如果您能够受到拔擢成为女御,而我能够服侍您的话,该有多好,但一方面,我一眼就看出您是相当具实力的御明,想到您将被封印在烽火楼顶就感到心痛。」 佳乃感到不耐烦,她读不出双叶的真心。 ——尽是些假话。 「我在问你原因。」 「我没告诉您吗?」 ——打算装蒜吗? ——居然完全看不穿真心意。 佳乃咬着下唇,接着叹口气。 ——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 ——被派来刺探我的吗? 尽是些无聊的想法。早已和弓削家断绝关系,还被封印在镇火之印中,什么也办不到,不可能有人有什么理由需要对自己这样做。 ——已经无所谓了,我只希望自己一个人。 这时佳乃突然想到。 ——对了。 ——把这件事情也告诉她,不就得了。 ——虽然没多少时间了,但至少能够暂时得到清静。 「双叶。」 「是的。」 「化生要来这里了。恐怕——会在傍晚,日落之前抵达。」 双叶微笑的脸上蒙上阴影。 「是我叫来的。你继续待在我附近只会被袭击,快逃吧。」 「这是……千真万确?」 佳乃点头。看见双叶苍白的脸,莫名有股快感涌上。 「那么,那么佳乃大人也一起。」 「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是我叫来的。」 无论逃往何处,时子一定都会找出佳乃,因为她渴望着名字。没有办法逃脱,佳乃也没打算逃走。 「怎样都、没办法避免吗?」 「所以我说了要你快点逃走。」 双叶快要哭出来,紧咬下唇,由正面看着佳乃好一阵子,最后终于转身快步走出地牢。 脚步声逐渐听不见。 她愣了一会儿。 ——结果还是没能读出她的想法,没想到她能够假装得如此彻底。 ——这下子,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再假装袒护我了。 ——别再想了。 ——时子就要到了。 黑暗的气息高涨,不用刻意去注意也能碰触到。 ——我就这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选。 ——把一切烧光吧。 连同这座宫殿,和这个镇火之印。 ——时子应该会吃掉我吧。 ——或者是把我吞下,一起变 成化生吧。 哪一种都好。 无论是死去或是堕落为化生,都没什么不同。 ——没有任何人在意我会变成怎样。 ——没有任何人…… 佳乃清楚记得母亲死时的模样。 出生后第三天,母亲在还在襁褓中的佳乃身边死去。死因是分娩时遭受的烧烫伤,母亲下半身大部分的皮肤几乎剥落。能够多活三天,是因为母亲也是拥有火之血的女性。否则如此重伤,一般人早就立刻死亡了。 刚出生、还没开始懂事的佳乃却透过火目式接收到母亲濒死前的想法。 如熬煮过的血液般浓郁的诅咒。 怨恨自己带着火目式降生的命运。 憎恨弓削在自己身上种下化生种子的不人道。 更重要的是,憎恶一生下就带来不祥命运的婴儿——佳乃。 这就是佳乃最初接触到的人心。 ——为什么会想起这种事? 婴儿时期的佳乃不晓得如何控制火目式,很危险,因此在别馆长大,但仍屡屡引发小火灾。 「泡在水里一会儿就能够压制住。」 因为令人不舒服的苍白男人——弓削弘兼——这番话,佳乃被从头部丢进大水桶中,自上方被压住,无法呼吸,不断挣扎。 当佳乃四岁时,别馆改建成钢铁格子的铁牢。除了每天两次有人送食物来之外,没有其他人靠近佳乃。即使如此,佳乃仍然能够透过眼睛和耳朵上的火目式,感觉到各种光景与说话。 ——和现在一样。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想起这些? 六岁时,佳乃见到熏净仪式。 看到时子在烟雾中被熏杀,呼火命的神灵降临。 白烟也充满了佳乃所在的牢笼里,夺去了佳乃的呼吸。即使她知道那是与时子感觉同步而产生的幻觉,仍无法改变无法呼吸的事实。佳乃在地板上来回滚动挣扎。 她听见烽火楼顶进出时子痛苦至极的临终喊叫。 听见了时子被给予的名字。 ——咦? ——这里不对。 ——时子被给予的名字? ——这段记忆是怎么回事?有哪里扭曲了。 眼睛被弄瞎是隔年的事。 早晨和傍晚各一次,弓削弘兼带着两名随从来到别馆。其中一名随从抓住佳乃的手臂,另一名按住双腿。弘兼撑开佳乃的眼皮,以掺了杀草虫药的布涂抹眼球。到了第三天,佳乃的喉咙已经肿胀到想哭叫也叫不出声音来了,就这样连续涂抹七天。 丧失了视力的同时,火目式的力量也稍微被控制住。 佳乃拿到一张弓,那是她这辈子从父亲弘兼手上拿到的唯一东西。不用人教,她就知道如何射出响箭。 十岁时进入火垂苑。 同期没有其他御明。过了两年,总算听到女官们说有第二位御明进来。在弓场殿迎着阳光,默背要在献火仪式上吟诵的祝词,这时传来拉门打开的声音—— 漆黑的人影进来。 雾霭般的黑发缠绕着纤细的身体,没有左臂,取而代之的是肩膀上埋着一颗巨大的眼珠。苍白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睛歪斜着,沾了血的唇间看得见牙齿。 她在笑。 ——不对、不对! ——为什么时子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记忆、这是、这是…… 弓场殿被火焰包围,烟雾与呛嗓的味道压迫着佳乃。地板和墙壁建材吱嘎作响,黑发女的轮廓在热气另一头浮现。 突然有股身体被抬起的感觉袭向佳乃。 ——这是…… 身体以惊人的气势远离视线底下的弓场殿,卷走佳乃的只是随意窜走的火焰,火焰最后没入从头上射下的白光之中。 ——醒来。 坐起的佳乃吸人烟雾而严重呛到。 ——烟?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烟雾。佳乃以袖子掩口趴下,浓烟充满室内,连地上画的纹样几乎都看不清楚。木材爆裂的声音,还有尖叫声。越过烟雾,格子门另一侧闪烁着火光。 眼睛阵阵刺痛——不只是烟雾的关系,火目式正激昂。 ——来了。 ——时子来了。 ——那个奇妙的梦也是时子的关系吗? 说不上是浑身发冷或是神智不清的奇妙力量充满佳乃全身,她的背脊颤抖。一见到火焰,佳乃感觉自己体内另一半的浓郁化生之血跟着沸腾起来。 听到天花板传来不祥的声响,一抬头,上面已经被火围绕。 ——搞不好会塌下来。 「佳乃大人!」 听见有人喊她,格子门外同时出现人影,一阵金属声响后门锁掉在地上。 「……双叶……?」 挥开烟雾,樱色衣服出现。 「佳乃大人!您没事吧?啊啊,啊啊,太好了。」 「为什么?」 佳乃说不出话,仰望双叶的脸。 「你为什么还没有逃走?」 「我不能放下佳乃大人不管、自己逃开。」 「你是笨蛋吗?」佳乃忍不住口气粗暴。「我不是说了是我把化生叫来的!你却什么也没做,呆呆等着。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派人去京里,还在宫殿的四周依样画葫芦,画上了镇火的纹样。可是没有用,两名卫兵都……」 佳乃不晓得该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不抛下我别管我? 「总之我们快离开,佳乃大人,火护他们恐怕来不及过来。」 「你自己一个人快离开。」 「佳乃大人!」 想要更进一步说出口的辛辣言论,全部哽在喉咙没说,因为佳乃的身体突然被抱起。双叶纤细的右臂抱着她的背部,左臂支着膝盖后侧。 「你、你做什么?」 双叶把佳乃抱在怀里跑出去。穿过开启的格子门来到走廊上时,烟雾由四面八方袭来,两人一起被呛到。火焰攀上柱子,马上就要烧到天花板了。 「放开我!」佳乃扭动身体。 「我不要!」双叶更加用力抱住佳乃的脚和背,蹲低身子,在走廊角落匍匐前进。 「我一点也不希望获救!」 佳乃喊叫着,想起自己也曾经对某人说过同样的话。 「我明明叫你别管我!」 转角处突然响起崩塌声,佳乃的身体晃了一下,注意到是双叶冷不防止步的同时,着火的天花板擦过佳乃的额头,掉下来撞在地上散出火花。 走廊已被火焰完全堵住。当作监牢使用而特别加厚的墙壁几乎毫无缝隙地包围在外,也全是白费工夫。 双叶不停咳嗽,后退避开烟雾,转向走廊另一个方向跑去。佳乃挥拳拍打她的胸口。 「放下我自己快走吧!在火中我总会有办法的!」 「天花板崩塌了!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正如双叶所说,就算是拥有火之血也无法避免被掉落的建材打到,可是这也是佳乃希求的结果之一。 走廊半路上的墙壁倒下,双叶立刻背对那片墙壁,保护佳乃。佳乃甚至觉得自己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佳乃的身体被抛在地上,在粉尘中滚动,碰到另一侧墙壁后停下。抬起头,佳乃看见被墙壁压在底下的双叶朝着自己伸出手。 ——不是外壁,内壁崩塌了。 ——时子已经在里面了。 倒塌的墙壁另一侧已是一片火海,着火的残骸不断从天花板上掉落。从那底端飘 来不吉祥的火气。 「双叶。」 佳乃抓住双叶的手臂,要拉出她的身体。 「佳乃大人要不要紧?」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了!」 佳乃真的生气了。双叶的右脚踝红黑肿胀,无法行走。 「另一只手给我,抓住我。不快点站起来,你想找死吗?」 佳乃把脑袋钻到双叶腋下,强行拉起她。 「我就算一个人也……」 「不可能走动吧!」 怒吼回应后,佳乃拖着双叶往走廊底端走去。佳乃挥开想要从眼睛、鼻子、嘴巴侵入的烟雾,一边思索着宫殿的构造。 ——监牢之外的地方,墙壁应该比较薄。 她们终于再度来到回廊转角处。那里的柱子已经攀满火焰,连天花板也被烧毁。 「双叶,这边后面就是外面对吧?」 「佳乃大人,你想做什么?」 佳乃手摸着墙壁。 ——已经在镇火之印中待了一年的我能够办到吗? 背后断续响起地板破裂的声音。支撑宫殿角落的粗柱子稍微被压垮而喷出火星。没时间犹豫了。佳乃大睁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火目式。 「——灼!」 体内所有血液沸腾,火气奔流,佳乃的视线被刺眼的青光掩埋。爆炸声轰然响起,正面墙壁粉碎弹飞。 ——办到了…… 宫内灼热的空气化为一阵风,一口气往夜气盘踞的外头吹去。佳乃和双叶的背被那阵风推着,脚步蹒跚跪地。头上传来不妙的声响。 ——糟了! 天花板粉碎成无数火块朝转头仰望的佳乃落下。失去原本支撑的墙壁,天花板建材无法承受本身的重量。视线角落看见烧得焦黑的支柱由中间断裂,朝着这边倒下来。 ——来不及躲开…… 一阵冲击贯穿佳乃腹部。 佳乃往后弹飞出去的身体在半空中舞动,接着自墙上破洞飞出外面。几乎同时,整座宫殿简直像被巨大的板斧砍入压扁,火块掉落在双叶身上。 双叶樱色的衣服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双叶!」 佳乃站起跑向熊熊燃烧的瓦砾堆,冰冷的草割裂脚底。双叶的身体从胸口之下全部埋在倒塌的柱子、墙壁残骸和天花板的灰烬中,仅能勉强看见露在外面那只把佳乃推出去的右手和头部。 双叶抬头,额头流下的鲜血像泪水一般滑过脸颊。 「……太好了,佳乃大人。」 双叶以几乎和吐息没两样的微弱声音说。佳乃体内突然有某个东西涌上来。双眼、双耳、后颈的火目式感觉到灼热。 「为什么这么做?你、你……」 佳乃握住双叶的右手,双叶虚弱的回握。 「你怎么那么笨。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何必理睬,尽管逃你的就是了啊。」 「……快、退开,要崩塌……」 整座宫殿发出听来难受的吱嘎声。火焰唤来的风翻腾着,宫殿四周的树木骚动着,火星喷上佳乃的脸。双叶胸口一带流出的黑色液体在草地上逐渐蔓延。 佳乃下巴滴下的泪珠溶在血泊中。 她终于弄懂了,为什么无法读出双叶真正心意的原因—— ——愚蠢的是我。 ——因为她根本打一开始就没有说谎。 「闭嘴,我现在把你拉出来……」 「退开!」 双叶的脖子突然发出青白色光芒,原本已经失去力量的火目式却发光了。佳乃迎面承受一股大风,往后一仰,整个人弹飞出去。她听见自己喉咙挤出不成声的喊叫,看见天花板坍塌落在双叶头上的样子。 被抛在湿草地上的佳乃眼前,离宫喷出无数的火炷,仿佛正被拖进内侧贯穿的洞穴般逐渐崩塌。跃动着金黄色的火光,处处出示超乎常理的力量。烧焦的柱子无声折断,丧失支撑的墙壁和天花板一一沉没火海。 跳跃的火花。 迎面而来的热气。 宫殿如骨头摩擦般的吱嘎声。 充满四周的火焰侵蚀,逐渐崩毁成一堆瓦砾。在那底下—— 佳乃的火目式原本能够隐约感觉到的温暖,终于断然消失。 扎实感觉到的,只剩下黑色腐肉股滑溜的触感——这是正在迫近中的时子。 ——双叶…… 眼泪因为热风在脸颊上干涸。 ——已经,不在了。 噜唔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狂乱的火焰中响起咆哮。 一抬眼…… 在火焰中乱舞的黑发让人想到可怕的花。 碰触到烈火后更强烈闪耀的青白色五颗星,还有琥珀色巨眼。 佳乃仿佛受到吸引而定眼凝视。 ——不在了。 ——在意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空虚像灰烬般在身体内逐渐堆积。 时子的黑影在熊熊燃烧的瓦砾之中逐渐靠近。 ——算了!来接我吧。 摇摆蠕动的黑发包覆的肌肤呈现骨头的颜色。 ——吃了这个身体也好。 ——喝掉这血也好。 ——拿走我的名字也好。 时子的欢喜、叹息流了进来,与佳乃的泪水混合,使她逐渐弄不清何者是自己的感情。 抬头仰望,就见闪耀黄铜色的凶恶眼睛在面前。摆动的滑湿触手朝佳乃伸过来。 脸颊上感觉到滑溜的触感。时子咧唇露出满是鲜血的牙齿。 ——因为我本来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活到现在的。 ——因为这副身体旁边,本来就没有任何人在。 ——没有任何人在。 ——任何人…… 「——佳乃趴下!」 听到声音,佳乃的世界龟裂。 头上一阵破风而行的声音疾走,时子一仰身往正后方弹飞,拖曳着长黑发倒在火焰之中。 佳乃不敢相信地转身。 由火焰侵蚀的林木间的黑暗中窥见白与红—— 背后响起锈铁摩擦般的咆哮,时子愤怒的气息高涨。 听见弦音那瞬间,树木炸碎。 放出的乙箭划破热风,从佳乃头顶飞过。时子的咆哮声变成痛苦呻吟声远去,接着听见瓦砾崩落的声音。 被箭风刮跑的无数木片、枯叶着火飘落。 「……为什么?」 站在雨般洒落的火星之中的红白装束、紧握弓的手、猫般聪慧的眼睛、脸花了,扭曲了。 「……为什么你……」 无法成为言语的情感自火目式涌出。 ——为什么听见了我的声音? ——为什么来救我? 那时候也是这样。被火草虫侵蚀,自人类堕落为兽,受到野兽黑暗的欲望驱使而玩弄杀害了父亲,同时还残存的人类部分仍继续喊叫着理当无人听见的声音。 然而伊月…… 只有伊月…… ——为什么? 灼烧般的泪水涌上喉咙,由阵阵发疼的双眼落下。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了,快站起来、过来!」 伊月的手臂伸进腋下绕上胸前,抱起佳乃的身体蹴地奔出。下一秒,佳乃的视线被一阵惊人速度的黑风阻断,两人所在的地面翻起,草地连着土块飞散。那是时子伸出的长发,黑发立刻又卷回火焰中。 视线左侧燃烧中的宫殿、右侧漆黑的森林飞驰而过,伊月紧抱胸口的手臂力量好大、好热。 五 伊月 比满月稍缺的农历十七之月正待升起。 云朵全都随风飘向天边,完全看不出昨夜豪雨的痕迹。 只知道明月分外清澈,微风吹动树梢叶子化为黑影摇曳。 越接近林中隆起的小高丘,越能看出它过于工整的角锥形状。 林木逐渐稀疏,她知道陵墓前是片宽广开阔的草地。伊月拉住缰绳停下马,卸下肩膀上的弓箭跳下马鞍。 「伊月?」 坐在后面的佳乃说。 「你在这里等着。」 「我也要去。」 「没办法自己走路的人说什么傻话!」 刚才在草地上光脚来回奔跑的佳乃脚踝以下全是鲜血、发肿。伊月原本打算把佳乃安置在离宫,她不希望佳乃继续被卷进战斗中,没想到佳乃硬是跳上马背跟来,总不能把她推下马去。 「听好,待在这里别乱动。」 把缰绳绑在附近的树枝后,伊月跑开。背后传来咚沙一声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呀啊」的小声惊叫,看来佳乃打算下马来。 ——笨蛋。 伊月头也不回地穿过森林。 来到草地边缘后,她止步。 空气中充满不祥的力量,只见月光照射下随风飒飒起伏的青白色草丛。另一头是矗立一座低矮树丛包围的巨冢,正面能看见粗糙的石门,门前有个人影蹲伏。 那身紫色衣裳,伊月有印象。 去年十一月的大尝祭上见过。那是把五谷献给天地,感谢丰饶的大型祭典,通常称作「新尝祭」,每当新任火目登楼那一年,就改冠上「大」字,举办得更加庄重。祭神仪式上,天皇——丰日穿的就是那身宽袖紫衣。 比衣长还长的袖子如羽翼般展开在草地上。衣摆也很长,足以遮盖脚尖。 低头倚着陵墓门扉的丰日抬起头,按着胸口的左手上握着某个物体。在月光照射下反射鼠灰色光芒的凹凸不平球体是—— ——骷髅? 伊月不晓得自己和丰日沉默对视了多久。 她无法走近丰日。 脚动不了。 仿佛有人在告诉她:「别再继续靠近。」 「……你还真是机灵啊。」 丰日如此说道。声音中搀杂着咻咻的呼吸声。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伊月左手重新握好弓,右手下意识地摸着箭筒并且开口。 「时子……在哪里?」 凝视着丰日问道。 真是蠢问题——她直觉这么认为。 因为—— 就在那边啊。 「在这里。」 丰日回答。伊月注意到他每次想发出声音,脸就会有几分痛苦扭曲。只有丰日脚下的草地形成深色影子,逆风拨动着。 飘荡在微弱风中的是血腥味。 伊月听到身旁发出踩踏草地的声音,便转过头。 「佳乃,不是要你不要动……」 「天皇打从一开始——」 佳乃无视伊月的话,踏着不稳的脚步比伊月往前一步后,对着丰日问。 「原本就计划让事情变成这样吗?」 丰日没有回答,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把我移到离宫,不是为了避免中宫接近京都……而是为了把她引到陵墓这里来,对吧?」 「早知道就别兜圈子,直接把你带到这里就好了。」 伊月听到这,感觉到一阵寒意。 「我没想到你早就知道陵墓的事。」 「我还以为您是更明智的人。」 「直到听闻有关化生名字的事情之前,我原打算战斗到底的。」 伊月几乎没听进两人的对话,她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丰日』的名讳与化生的不同,无法把它给中宫。」 「不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 ——听不懂。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唯一接收到的就是丰日对死的渴望。 ——时子她…… ——明明感觉起来在很近的地方。 她究竟在哪里,伊月隐约知道,却又不愿去确认答案。 「你那么想死吗?」 听到伊月吐出的话,丰日扭曲脸庞。 「别让我同样的话说那么多次,再没什么比死更令我向往了。」 「那么,我——」 突然有股灼烧脑袋深处的感觉涌上来。只要用字谴词错了一个,似乎就会变成莫名其妙的吼叫声满溢而出。 「你捉弄我然后笑得很开心,那些全是假的吗?」 伊月发出颤抖的声音。 「你在总部大屋痛快喝酒、和大伙儿开心聊着无聊话题,那些也是假的吗?」 丰日转开视线。伊月的声音语带哽咽。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你轻易找死!」 伊月举弓架箭,拉弓,箭镞瞄准丰日的腹侧一带。她若没有紧咬嘴唇到几乎渗血的地步,激昂的情绪恐怕会全部化为火之力灌注到箭矢上。 「——时子,放开丰日。」 下一秒,丰日脚下的黑影大幅度起伏,伊月几乎无意识地松开右手的弓弦,猛然送出的箭矢划破天空。 啪叽一声利响。 丰日宽大的紫衣——腰部附近翻起,伸出苍白手臂接住伊月射出的箭矢。 ——服下摆进而往上飘起。 底下露出的是闪亮燃烧的巨大眼珠。被宽大衣服遮掩住的时子缠着丰日的下半身——卷在脚上的是黑发。不管是丰日大部分面积被挖去而露出肋骨的侧腹,或是时子咬住侧腹不放的脸上满是鲜血。坑坑洞洞的伤口被蠢动的红黑色气泡包裹,还能听见时子牙齿咬碎肉的声音,以及隆起再生、补上失去肉块的声音交杂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喉咙发出叫声,她已经忍受不了了。搭上乙箭的瞬间,一堵热风之墙由正面袭来,还来不及放箭已经着火。无处排解的张力在左手上翻滚,弓被从手上摘去。伊月还来不及蹲低身子,整个人已经往后飞出去。 噜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时子的咆啸声中,夜空与草地的景象不断在眼前轮替,肩膀和背部也反复撞击,疼痛窜过直接冲撞的手臂骨头。 「——!」 伊月坐起上半身,一瞬间分不清自己面向何方,口中尝到灼热的铁味。 左手边有光亮在闪耀,一转头,伊月看到一片火海。 ——陵墓正在燃烧。 遮蔽巨冢的树木起火,树丛底下延展开的那片草地也被火舌吞噬。在巨冢门前看得见的紫衣,此刻就快要被摇曳升起的黑色火焰吞没。 伊月自草地上捡起弓箭站起。热烫的空气吹拂着脸,留海翻飞,手脚关节颤抖不已。 ——冷静下来。 ——办得到,我的箭应该有效。 ——凭我一个人也能打倒她。 她瞪着时子在热气中摇曳的阴影,引弓架箭,空着右手拉开弓弦。她知道没有实际箭矢的响箭对时子无效,但如果射实箭,丰日也会被射中。 ——热浪之墙……裂! 右手与左手之间的红光在鼓动,最后凝聚成箭矢模样,与钟声一同解放的光之箭在凝结的空气墙上打穿一个大洞,刺穿远处的黑色轻雾。 「……灼!」 伊月口中进出命令的同时爆散出光亮的火焰,紧紧纠缠着紫衣的黑发多处着火而松开。丰日小小的身体跌落在时子脚 下。 ——分开了。 伊月的脚下到时子所在的陵墓门扉为止的草地被掘出宽阔的一直线,那是伊月的箭势刻划出的东西。伊月跑过上面,从背上的箭筒抽出两支箭。来到能够清楚看到时子左肩的巨眼,和火目式之星愤而燃烧的距离,停下脚步,间不容发地射出甲箭。 破空而行的箭发出干涩的声音击中石门。 ——上面! 跳跃起来的时子影子位在高处,展开的黑发融入夜空中。 ——在空中的话,可躲不掉了! 伊月朝着落下的火目式之光放出乙箭。风鸣声疾行—— 时子的身影消失。箭矢在虚空被吞没。 ——咦? 嚓啪!左边听见踩踏草地的声音。伊月几乎反射性地把还没架上箭的弓对着声音出处。由被陵墓巨大黑影吞没的昏暗草丛里,能够看见燃烧的火焰。时子摇摇晃晃地由火焰正中央站起。 ——一瞬间就到了那里……? 火焰替黑暗镶上了边,时子苍白的脸对着伊月,琥珀色眼睛闪闪发光,一般难以言喻的恐惧使得伊月的右手自然动了。弓弦发出呜叫声——时子再度消失身影,箭只留下阵雨般的声音,空虚地穿过。 耳里听见踏在草上的沉重声响,伊月转身,趁势从箭筒里抽出两支箭射出。只距离十步左右的时子再度横向跳开。在伊月视线边缘勉强能够看到,比纤瘦躯体多出数倍的黑发简直像羽翼般振翅。一箭,又一箭,伊月凭着声音连续不断地放箭,沙哑哨音般的箭声在黑暗中回响。 ——连掠过都没有。 眼睛几乎追不上时子的行动,只有巨鸟振翅般不吉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玩弄着伊月。即使如此,伊月仍不断朝着黑暗放箭,企图甩开畏惧,喉咙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不只是快,动作根本感觉不到迟滞。在村里和离宫对峙时步调极乱,现在却如饥饿的野兽般机警。伊月领悟到她属于人的部分正在逐渐消失。 ——必须靠近点压制她才行,箭无法射中。 ——必须靠近点…… 突然,振翅的声音完全停止,视线被黑暗遮蔽。 发生什么事了,伊月一时间不明白。 划开眼前的黑暗,大型光球出现在伊月鼻尖,在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火中,瞳孔捕捉住移动中的伊月。 连声音都没能掌握到,现在却已经站在眼前。 「……啊啊。」 流泄的黑发、冰冷的雪白肌肤、晦暗的双眸,燃烧发亮的火目式就在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无可遏抑地大叫,搭上箭举起弓,想要对准恶眼,却有某个力量阻止了她的行动。手肘和手腕关节惨叫,黑发牢牢缠上左手及弓身,下一秒弓已经着火,在手中扭曲变形。火焰另一头,时子满是鲜血的嘴巴裂开,露出可怕的牙齿。 ——会被吃掉。 弓弦被火烧断。时子的脸逼近而来。 「别……过来!」 伊月的右手弹起,扯断稍微纠缠着的头发,反手握箭朝着巨大眼珠挥下—— 仿佛着火吊钟撞击般惊人的风压迎面袭向伊月。冲击将她往后飞弹出去,在空中飞舞的时间难以置信的漫长,昏暗天空掠过视线,脖子率先撞在草地上,浑身骨头的吱嘎声回响脑中。 痛得几乎无法出声的伊月咬牙站起;摩擦草地的脸部肌肤刺痛,烧化的弓在紧握的左手中化成灰烬掉落。 凝神注视翻腾热风的另一头。 与浮现在远处黑色雾霭中的两只琥珀色眼睛四目交会。 火目式感觉到无数血蛭吸附般的惊悚触感。 ——她正在笑。 ——正在嘲笑我。 随着肌肤上火焰灼烧的热度褪去,伊月的浑身也逐渐失去力气,开始打颤,齿根喀喀作响。 ——不妙。 ——会被吃掉…… 可是琥珀色的眼睛、火目式的光被黑色雾霭吞没,时子转身背向她。 伊月的膝盖无力跪下。 时子的背影悠悠往躺在陵墓石门处的紫衣走过去。 伊月手支着草地呕吐般吐出气息,注意到自己松口气时,她感觉一股难以忍受的厌恶。 ——说什么要一个人打倒她。 ——连眼睛要追上她都办不到。 感觉听见丰日痛苦的声音,她连抬头都办不到。 「……唔唔。」 背后传来呻吟声。伊月不稳地起身转头,看见倒在草地上的白色人影。 ——糟糕,我忘了。 伊月跑近后扶起她。 「佳乃、佳乃!」 纤细的手臂孱弱举起,环上伊月的脖子。 「……天皇呢?」 「被时子抓住,现在——」 「肩膀借我。」 攀着不解的伊月,佳乃站起来。 伊月知道她的膝盖在发抖。 「笨蛋,别勉强。」 「我把名字告诉中宫。」 伊月愕然看着佳乃满是煤炭的侧脸。 「她想要变成化生的话,就让她堕落到底吧,这样一来,常和的——火目的箭就会过来。」 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佳乃小声说道。 化生的名字——伊月也隐约明白那意思。 「笨蛋,如果那样做的话——」 伊月想起与时子接触时,那股几近骇人的舒适、湿黏的触感,以及仿佛要被拖进去般的黑暗暖意。 「会被卷进去。」 「是的。」 佳乃双臂一推,离开伊月。脚步仍饺i法站稳,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火海那头陵墓的门。 「但是也不能让天皇就这样死掉。」 「……佳乃。」 「双叶也是,常和也是,我就这样看着大家……被杀掉,只有自己没事,我无法接受。」 佳乃的眼里燃起青白色光芒。 ——不行。 ——不能让她去。 伊月抓住穿着破烂烧焦睡衣的肩膀。 「我来。你已经——」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佳乃爆出愤怒。 「只自己背负一切!擅自主张救人!明明很弱又爱跑第一,你打算把我留下、自己找死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火日式涌出的激昂情感流人伊月体内,伊月吐出体内的空气瘫软倒下。 「这件事只有我能办到,所以我来。伊月你趴在那边就行了。老是、老是爱装出保护者姿态,明明没有人拜托你,却老喜欢站出来。你根本、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佳、佳乃……」 火目式变成烈火团块,伊月跪在草地上呻吟。 「我不是去寻死。这点……请你弄清楚。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我……说过的话? 伊月忍受揪着腹侧的热与痛抬头时,佳乃的背影已经走向陵墓,只见黑发在热风中纷飞。 「——佳乃!」 脚明明受了伤,那个娇小背影却丝毫不停下脚步,直接穿过翻腾的热风走近陵墓。 伊月手按腹侧起身。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时子悲伤的嘶吼远比草地燃烧的嘈杂声更高昂。 ——明明很弱,又爱跑第一…… 佳乃的话刺骨地回荡着,意志逐渐消沉。脚步想要朝陵墓前进,但光是留海被热风吹动,她就差点要 倒下。 ——再这样下去,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们两个会…… ——我不要。 ——又是我不好。 回过神来,伊月跪在草地上,单手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深深抓着腹侧的火目式,拖着脚爬行着。 脑袋中有声音在响。 时子欢喜的声音。 骚动的黑影巨大隆起,她把原本衔在嘴里的丰日身体吐在燃烧的草地上,以黑发缠上佳乃。 ……礼! ……礼!礼!礼! 时子仰天,高举起右手吼叫,仿佛在迎接什么东西的降落。肿大的头部已经不再是人类女性的模样,脸的中央突出,嘴角咧到眼睛下方。 獠牙——咬进佳乃肩膀。 伊月惨叫并往前倒下。加诸佳乃的痛苦透过火目式冲撞而来,眼前梁上一片血色。 「嘎……啊啊啊!」 混着唾液的苦闷呻吟在草地上四散,伊月凭借手臂的力量前进爬行。 ——别去想,这不是我的痛,别去想! ——站起来,动啊,可恶! 使不上力气的手臂支撑身体抬起头时,突然有股冰冷预感窜上背脊。 高亢清澄的笛声—— ——响箭! 飞来的红光压制火焰、刺入时子。伊月这时看见时子的黑发膨胀,仿佛蚕茧般包裹住佳乃的身体。耀眼夺目的光箭刺入茧里,击碎目标,无数黑发着火化为飞灰——底下能看见时子蠢动的肉体呈椭圆形隆起。 巨大身体抱着佳乃跳跃。火块飞散,时子的身影拖着黑发尾巴没入陵墓中段的林木之间。 ——没奏效。 ——连常和的响箭也…… 伊月想起自己在村里射出的响箭。 ——对了,火目的响箭不是实箭。 ——即使是常和那般力量,只要不是实箭,就无法突破时子的头发。 可是,该怎么做才好? 伊月的弓烧掉了。 ——即使手上有弓…… ——单靠我自己一人,又能够做什么? 痛楚,佳乃的疼痛进而从肩膀延伸到背部。伊月双手伏地,呕吐般哭泣。 ——佳乃…… ——佳乃的血流出来了。 「伊月姐姐!」 伊月听见声音。 还没转头,无数脚步声已经围绕着伊月。 男人们的身影,长戈的黑影,在火的映照下,在草地上长长伸展。 伊月面前站着熊般的庞大身躯。他稍微弯下背,对伊月伸出手。 「能站吗?」 ——为什么? ——为什么「止」组会在这里? 伊月混乱地点点头,握上矢加部的手。他以连衣服皱折都能扯平的气势用力拉起伊月。 「咬牙!」 矢加部抓住伊月一只手这么说道,并眯起眼睛。还来不及思考,矢加部另一边手掌一闪,伊月眼冒金星,手臂放开时,脸颊上一阵热辣刺痛。 「……领、领头!」 「为什么一个人走掉!」 严厉的声音落下。 ——为什么? 「……我想制伏中宫。」 「一个人制伏?那么,我们是什么人?」 伊月抬起脸环顾四周。火护装束与红色腰绳,反射火焰光芒的戈与板斧,以及围成一圈的众人。 「你是什么人?」 矢加部进一步问,伊月无法回答。 「不知道的话,滚到一边去发呆,别在这边碍事。」 矢加部转向燃烧的陵墓,粗声下令: 「我们上,编成入山阵式,疾!」 戈尖与红穗子在火焰中闪耀,七名戈众迈步跑出。少了三之戈由矢加部递补。同时斧众也手执武器散开。无数黑影被火焰吞没,一眨眼就看不见。 呆然伫立原地的伊月四周一下子只剩下她一个。 听着火焰吞噬草地的声音,无能为力的疲倦包围上伊月。 ——在那圈子之中没有我。 ——我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伊月姐姐。」 转过头看见茜走近。深蓝色的水晶聚、露出的肩膀、纤细的手臂、握着弓的手。不晓得为什么好难受。 「丰大人他——」 听到茜的话,伊月才想起。 丰日靠着陵墓门扉倒下,他注意到伊月和茜跑近,稍微动了动眼皮。 「丰大人!」 茜的声音在颤抖。伊月蹲在丰日身旁,亮泽的紫衣上原本应该是身体的部份不自然地凹陷。 「丰日,喂,丰日!」 发黑的嘴唇动了动,无法成话语,但眼睛确实凝视着伊月。 ——该不会真的要死掉了? 丰日举起左手拳头伸到伊月眼前,张开手掌。 缠在他手指上的是红线与金线编成的穗子。 「这——」 伊月的心跳加速。 是之前还给矢加部的「止」组戈众证明。伊月从丰日的小手上接过。 ——『我决定由你来做。』 矢加部当时这么说。 火目式传来沸腾的血声,传遍全身。 ——这是…… ——这是战斗之血。 ——『你是什么人?』 ——我是……「止」组弓众,一之戈。 伊月站起,膝盖不再颤抖。她感觉听见了风刮过每根草的声音。 这时候伊月总算明白佳乃跑开时说的话的意思。 ——对了。 ——是我自己说的啊。 ——如果佳乃被化生夺走,无论几次我都会把她拉回来…… 所以…… 佳乃把一切交给伊月。 「茜——」 话还没说完,弓已经递到伊月面前。茜点头的额头上,火目式的五颗星也正发出耀眼光芒。 伊月接过弓,摸摸茜的头。 「丰日就拜托你了。」 「好。」 听到短促尖锐的笛声划破火焰,那是八阵的第一声警笛。伊月跑上石门旁边的斜坡,钻进林木间。 ——赶得及吗? 一口气跑上陡坡的同时,伊月澄清感觉神经,在陵墓顶端找到翻卷的黑色火气团块。佳乃的气息逐渐衰弱,就快要被吞没消失了。黑暗中,伊月看见登上斜坡的男人们白色背影。 「领头!」 听见伊月的喊声,七人同时转头。 奔上斜坡追上众人的瞬间,戈众与伊月只一瞬间交换了视线,还想说什么的伊月缄口,只是竖起弓高高举起。 在伊月头上,弓身上端及七支戈尖互相碰击出声。 光是这样就表示了一切,不需要言语。 「八阵舟口绳,散!」 听见矢加部的号令,男人们离开伊月,片刻不停歇,除了正面一人之外,其他人一眨眼消失在视线范围。即使如此,伊月敏锐的耳朵仍能听出七名戈众扫开着火的草丛急奔的声音。包围时子——缩小包抄范围。 伊月右手自箭筒抽出最后一支箭。 ——我要结束一切。 ——这支箭要配合七支戈的步调。 ——看我用响箭贯穿你的铠甲! 第二声警笛响起干涩的声音。眼睛看见的是黑暗中影子交叠的树木,以及处处闪烁的火苗。坡顶上一带熊熊燃烧着,但无法从那火海中认出时子的身影。 戈众到达坡顶了。火护装束的背影遮住箭矢前进的路线 。 ——在哪边? ——能够把箭送达的路,在哪边…… 这时候压倒性的红光与尖锐的笛声笼罩陵墓——这是第二次响箭。 伊月以手遮着光,一边看着突破夜空落下的灼热火块。山丘顶端的黑色雾霭膨胀,弹开那支响箭。笛音破裂,变成磨牙的吱嘎声落下斜坡。 ——那是…… 箭矢的轨迹变成清楚的深红色光线。 从高空往地下,一直线。 ——对了。 ——找到了。 伊月的火目式有股清冽的热度在沸腾。 ——常和正在告诉我。 ——我的……一之戈的,路。 举弓。常和响箭的光芒消失后,天空再度恢复黑暗。 架箭。挺身张弓——箭镞对着星空。脚下涌上的力量婉蜒成漩涡,穿过腹侧的火目式往上延伸,直抵朝向天空的箭镞尖端,产生的红光几乎围绕伊月全身,绑在左手上的红穗子模糊看不清,火焰力量终于在箭矢上结合成一道灼热的深色,然后光束高高地、无边无际地延伸—— 飞出。 刺穿炸裂的光芒,数万钟声共鸣,惊人的气势远离地面而去。伊月感觉浑身骨头快要松散般激昂。爬升、继续往高处爬升,最后—— 在遥远的下方回响起沉重的钟声。 ——下面? 除了撕裂耳朵的风之外,所有感觉全都消失。 伊月看见包围自己的黑暗,以及点缀在其中的星星。 ——我…… ——我的意识现在与箭同化了。 往下看,树海之中只有方形的陵墓因为火焰而能够清楚看见。在它四周都是比夜空更黑暗、无边无际的深黑。 ——啊啊,这是…… 原因不清楚,但是这时伊月懂了。 ——这是火目之眼看见的光景吗? ——常和,在这样的世界吗? 感觉到灵魂都快被冻僵的寒气,连觉得很痛苦的心都冻僵了。只能看见眼睛底下跑上山丘表面的七人以时子如同黑洞般的变形为中心,逐渐被吸近。 七支戈刃的光亮画出漩涡,逐渐集结成一点。 在火焰照耀下看见绑在戈尖的红穗子。 而那个轨道的交点。 ——是这里。 没有任何遮蔽物。 ——落下! 转换轨道的箭矢乘着伊月的意识,带着无数钟响,迎头落下。时子仰望头上,伊月的视线与化生的视线刹那间对上,飞舞的头发展成膜状掩盖时子。 「——贯穿!」 箭矢刺入的同时响起众人呼喊声。头发瞬间蒸发,底下露出被响箭红光包围、七支戈刺穿、正濒死喊叫的时子。佳乃的身体自大张的下颚滑落在地上—— 伊月因为使全身寒毛倒竖的预感而回神。 钟声充满空气中。伊月的肌肤、周围树梢的叶片都因为那声响而颤栗。她正在树木密集的黑暗斜坡正中央,无法顺利找回平衡感,因而脚步蹒跚。伊月抓住树枝,以弓身支撑,才勉强重新站好没倒下。 这时候——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火护的声音响起。伊月浑身打颤,他们回应了,戈众的唱和原本应该只回应火目的响箭—— 她终于在意识边缘隐约听见人类耳朵几乎无法听见的尖高乐音。随着血液沸腾的感觉而抬头仰望,夜空被爆发的白光填满。 ——灼箭! 在光的奔流中,她看见时子的轮廓飞散、扭曲、被咬碎,听见时子的咆哮尖细延伸,变成像以指甲抓金属板的声音,最后被灼箭不成声的声音掩盖消失。 伊月马上捂住耳朵,想要隔绝火目式,却徒劳无功。时子被扯碎的意识如强酸般入侵。好热,好热!伊月趴倒在土上,隔着衣服搔抓腹侧。焦土的味道由鼻子、嘴巴传来。 光——渐淡,平息。 树木燃烧的吱嘎声,然后是镇火祭文庄严的唱和声。 伊月坐起身。 ——佳乃! 抛下弓,如野兽般以四脚匍匐爬上陡坡,穿过好几棵着火倒下的树木,来到陵墓顶端。差不多烧光的焦土正中央立着青色火炷,里头有好几名戈众的影子在舞动。 「……佳乃!」 火炷旁的地面倒着一个娇小身体,三名火护围着那个身体蹲着。伊月以要撞开火护之势奔到佳乃身边,手臂绕上她的脖子想要把她抱起。 「伊月,住手,别乱动!」 手被温黏的东西弄湿,伊月吓了一跳。 佳乃的脖子到右边肩膀都是血,不平整的裂伤深可见骨,无法止住的鲜血不断流出,浸湿了地面的灰——那是被时子咬破的伤。 「血止不住。」 「我们想用火烧封住伤口,火却无法靠近。」 ——都是火之血的缘故,火性太强了吗?怎么这样…… 伊月撕下衣袖包扎伤口,布却马上被血海吞没。 「必须绑更紧一点。」 「这么大的伤口要怎么处理!」 「佳乃!佳乃!笨蛋,不准死!佳乃!」 伊月手抚着佳乃逐渐失去体温的脸颊,悲痛呐喊。感觉佳乃的眼皮隐约动了动,但那或许只是火光摇曳的关系。无法止住的鲜血不断由按住伤口的手指间流出。 ——拜托,想想办法让这些血止住。 ——让这伤口…… 火。 用火。 比佳乃的血更强烈的火。 伊月抱起佳乃。 「喂,伊月,叫你别动……」 转身推开戈众的背,奔入比伊月还高的熊熊燃烧青焰中,甜甜的腐臭牢牢包覆着伊月,逐渐无法呼吸。明明感觉不到热,全身的皮肤却像是快剥落般,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不快感觉袭来。伊月把佳乃抱在怀中,在火焰里缩成一团。 时子的火焰。常和的火焰。 ——这是常和的火焰。 ——所以,拜托你,常和,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将这伤口封住。 伊月的手下持续涌出更多温热的血液,停不下来。 ——不要再夺走更多。 她祈求着,用力抱紧佳乃的背。 在冰冷火焰中,佳乃的身体逐渐冰冷—— * 伊月注意到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骚然起伏的芒草原中央。 ——咦? 她愣了愣,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陵墓、火护众、佳乃全都不见了。放眼望去只看见银白色的芒草。摇曳的芒草穗正轻柔抚着伊月的大腿。 ——为什么? ——刚刚还是晚上啊。 ——不是原本在陵墓上吗…… 天空如黎明前那般布满云朵,但奇妙的是,从这里到那里,所见之处都是同样明亮。 ——这里是……哪里? 感觉头晕晕的。无论转向何处,都是无止尽延伸及腰高度的芒草,在微风吹拂下,风纹静静扩散开。 视线望向脚下,不是土,是压实的黏土般的地面。 这时伊月注意到地表有许多等间隔的细沟纵走,将地面每隔半步左右就分割成一块。而且芒草差不多排列在沟与沟的中央位置生长,看来正像是田垄。 看看左右,田垄整齐保持一定间隔不断延续。 不是一直线——它们有些弯曲。 伊月总算认出来。 在很远的那一头,有个单薄身影独自站在那 儿。 ——人类? 看见风吹动长发,的确是人类。 伊月拨开芒草往那边走去,越走近越觉得奇怪。田垄果然不是一直线,越靠近人影,分割地面的沟,以及同样排列生长在线上的芒草,越成弧线弯曲。 直到能看出人影身上的衣服是紫色时,伊月终于能够确定这片不可思议的芒草原形状——同心圆,或者说成螺旋状。分割田垄的沟,与沿着田垄种植的芒草,如果从高空看下来,应该会像年轮或者波纹。 伊月停下脚步。 往后看——身体因寒意而打哆嗦。 这个螺旋,或者说波纹——不断延续到视线尽头吗?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而造出这片草原…… 转回头。 没错,有人影站着,就在描绘出这片不可思议图样的草原中央。 伊月加快脚步。 这时—— 人影转过来。 伊月屏息再度停下脚步。 ——丰日? 轮廓相似到让她立刻有这想法。可是,那不是丰日,他比较成熟、有大人样。长发没有扎起,任意垂在背后。眼睛,那双锐利又稚气的眼睛好像丰日。 「你是第三个。」 那个男人说。声音也和丰日像得吓人。 「……第三……个?」 「来到这里的人。小姑娘,你的名字是?」 被这么一问,伊月摇摇晃晃走近男人回答: 「……伊月。」 「伊月……这样啊,原来是呼火(注:火神观宫呼火命)之女啊。」 男人浅笑。 ——呼火? 「之前来的也是呼火之女。名字好像叫……」 男人的视线游移在半空中好一阵子,最后摇摇头。 「呼火,还在沉睡吗?」 就算他这么问,伊月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面对伊月的沉默不语,男人不晓得为什么满意地笑了笑。 「这样就好。」 呼——男人自伊月身上转开视线,凝视着远方。 伊月的心在鼓噪。 「差点死掉是吗?」 男人看着远处说。 「即使如此仍要挣扎吗?」 伊月不清楚他在说谁。 「你们真是坚强呐。」 男人说。伊月清楚想起丰日的话。 他曾说过同样的话。 「你们很坚强,无论如何都会挣扎,即使手脚被扯下也不放弃。」 男人的眼睛突然蒙上一层哀愁。 「即使知道总有一天会烧尽也一样。所以——」 男人再度看向伊月。 被深色眼瞳吸引,伊月一步又一步地拨开芒草靠近。 「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人类。」 男人微笑。唇角扬起的方式、眼睛眯起的方式都好像丰日。 ——可是,他不是丰日。 丰日不会以这么冰冷的眼睛微笑。 丰日不会发出光是听到就冷彻心底的声音说话。 丰日——身体腰部以下不会是条大蛇。 男人整个身体转向伊月。简素的紫色上衣前襟敞开,从胸口到腹部往下延伸,明显是一节节的蛇腹。支撑男人上半身、覆盖着土色鳞片的粗大蛇身末端直接埋在地面下—— 不对。 伊月颤栗到无法说话。 这不是芒草原。伊月站立的这片大地——正是密密麻麻卷起、毫无缝隙的蛇背。他是经历过悠长岁月——长到用永远乘上永远还不够、远超过人类所能理解领域的悠长岁月的蛇。长在蛇背上的不是芒草,是沿着蛇背生长的白毛。 「……你、到底——」 伊月的嘴唇发抖,无法好好说话。 ——是谁?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疑问翻腾,似乎就要撕裂脑袋。 「我叫宜日。」(注:皇祖高御名宜日神,观宫呼火命的丈夫。) 男人报上名字。 「不用记住也没关系。这称呼有特殊意义。」 突然听见旧锁互相摩擦的声音,自称宜日的男人身体离开地面——盘成地面的主要部分散开,现出蛇身——朝伊月过来。 男人的脸就在伊月眼前。 他伸手轻轻包覆伊月一边脸颊。 伊月无法动弹。 「人类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因为要死去很容易。」 没有体温的手缓缓抚摸伊月的脖子、下巴和颈子。 「这点我觉得很可爱。」 突然—— 脚下的地面摇晃、消失。 映在视线内的天空、风吹动的芒草原扭曲变形。 内脏仿佛被压到脚底般、往上爬升的感觉——这时候只有男人的脸和触摸脸颊的手没有任何改变。 ——啊啊。 ——醒了。 世界终于被纯白色曙光环绕—— * 醒来后,在眼前的是丰日那张熟悉的脸。 在微弱的晨光下,毫无血色的那张脸比平常看来更苍白,不过泛紫的唇上隐约带着笑意,湛着深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伊月,伸出的左手轻柔抚摸伊月的脸颊。 ——这里是…… 伊月挥开丰日的手,猛然坐起上半身。这时地面——还以为是地面的东西不稳晃动。 「唔喔!喂,不要突然起来啊!」 传来戈众的声音。困惑地看了下四周,伊月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担架上。负责搬运的两人是戈众,一行人正在走下两侧是悬崖的宽阔坡道。旁边也有两人抬着担架同行,那里躺着的是丰日。那身紫衣将童子小小的身体束缚在担架上。 「喂,等、等等,放我下来。」 伊月连忙说,但腰和脚却完全使不上力。 「别勉强乱来。难得的机会,你也好好享受吧。」 丰日说完,火护众回以笑声。 上半身也感到虚脱,伊月再度躺回担架上。 背后碰到了某个物体。 「……嗯。」 听到声音,伊月趴着转身。她刚才没发现同一个担架上还有另一个人。 长黑发碰到伊月的鼻尖,佳乃苍白的脸就在近到脸颊能够贴在一起的眼前。伏下的长睫毛微微动了动。 眼皮稍微睁开。 「——佳乃。」 伊月轻轻叫唤她后,佳乃稍微动了动唇,接着再度闭上眼睛。 ——太好了。 泪水涌上来,伊月把脸埋进佳乃的黑发里避免被看见,抽抽鼻子。佳乃的肩膀和触碰到的手臂都是温热的。 还活着。 「你负责帮佳乃大人保温,所以别乱动,乖乖躺着。」 一阵粗野的声音传来。伊月只把眼睛转向声音来源一看,没想到在前面搬运担架的人居然是矢加部。 「所以你不准动,好好靠在一起。」 又爆出笑声。 伊月轻轻点头,把佳乃的身体拉近胸前。 仰望矢加部的宽背。 「……你的箭也有属于它的路,没错吧。」 矢加部的声音透过背部传来。 伊月点头。 「我们花了一年才能安心地将后顾之患交给你,虽然还不是很纯熟,不过我们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会突然有箭飞过来了。」 束头役讨人厌的说法,惹来戈众哄堂大笑。伊月难为情地把脸埋在佳乃肩膀上。她知道束 头役的话只是开玩笑。 回想起来——戈众的所有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毫不犹豫地把背后交给伊月以面对化生。他们相信伊月会替自己的箭找到属于它的路。 ——大家始终相信我。 ——只有我…… 她以逐渐发烫的眼皮摩擦佳乃的睡衣前襟。 「伊月姐姐!你醒了!」 队伍最前面传来大步跑来的脚步声。是茜。想抬起头,伊月的意识却不听使唤地沉沉睡去。 ——茜,把大家带来了。 ——所以我、佳乃、丰日才能活下来。 ——挣扎着……活下来。 朦胧中,伊月想起某个光景。 微风细语,波纹往无边无际的芒草原漫开。 ——那是…… ——梦吗? 不舒服,可是宁静的世界。 和丰日长得很像的男人——他说他的名字叫什么? ——『人类为了活下去而挣扎。』 他说。 ——『因为要死去很容易。』 ——『这点……』 ——『我觉得很可爱。』 黑暗、以及轻抚眼皮的曙光、土的气味、和蓝尾鹃的鸟语声、佳乃与自己的体温、血的味道和古老记忆、在伊月的意识中混浊。 ——还活着。 眼皮底下再度渗出温热的东西。 感觉近在身边的暖意,伊月委身于黑暗之中。 六 丰日 过了十天。 茜双手紧抱着有自己身高一倍长的细长布包,在后宫的渡殿上边走边四处张望。早晨接到吩咐而离开火垂苑,现在太阳却已经微微倾斜,柱子在走廊地上延伸出黑影。 ——怎么觉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快哭出来了。 她觉得似乎不该穿着巫女装束在后宫来回走动——虽听说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分,所以没问题——每次只要感觉有人经过,茜就马上躲起来,可是她也好几次心想,干嘛要躲起来?上前问路啊。 ——但是,会不会被骂呢…… 女官的话,肯定立刻怒冲冲吊起眼角训斥一顿,而女御或更衣等高不可攀的人,甚至不晓得能不能沟通。 ——早知道就和伊月姐姐一起来。 转过不晓得第几次的转角时,眼前突然有人出现,茜差点撞上对方。 「噗呀!」 茜发出奇怪的声音跳开。 一看,是名身穿红白色系华丽衣裳的女性,后头还跟着两名女官。 ——唔哇,好漂亮的人…… 一瞬间感动而愣住的茜连忙后退到走廊边缘,低头鞠躬。 「对、对不起、对不起!」 「诶诶。」 那位全身散发出高贵气息的女御——大概是女御吧——不晓得为什么笑得很开心,飘飘然曳着裙子走近茜。 「御明出现在这里,真是难得呢。你是茜,对吧?」 茜惊讶跳起。 「为、为什——」 舌头转不过来。 「为什么、知、知道我是茜?」 呵呵——那位女御娇媚一笑。 「有任何一位将来可能成为争宠宿敌的女性进入后宫,却无法立刻记住名字和长相,就没有资格成为弘徽殿之妃。」 茜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因为天皇喜欢娇小可爱的女性,也喜欢有魄力的强悍女性。」 「呃、呃……」 总之向这个人问路似乎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茜心想。她一心只想快点打发她走。 这时在后面的女官轻咳。 「为子大人,茜大人看来很伤脑筋的样子,似乎有事要忙。」 「诶。也对,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正事。」 「啊,不会。」 茜把长布包改拿到左手,准备从女御旁边通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看到你来回这个走廊三次,你打算去哪里呢?」 听到女御这么说,茜停下脚步看向她,她知道自己正满脸通红。 ——被看见了…… 「啊、啊、那个……」 「后宫的走廊连接很烦人。继续迷路下去,天就黑了。我进入后宫后也曾多次为了前往上御局而迷路呢。」 女御的微笑比刚才更多了许多善意,于是茜稍微放心了。 「我要去那个、莲、莲晓舍?」 女御和女官们的脸隐约沉了沉,不过那只是一瞬间。 「蕗壶吗?我很想带你过去,却没有办法。」 恢复笑容的女御告诉她前往莲晓舍的路。 「告辞。你的随身物品体积庞大,请小心。」 点头招呼完,女御消失在走廊尽头。 真是温柔的人呐——茜心想。 * 感觉格子门外有人。 佳乃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推开被子。 靠近天花板的窗口射入阳光,菱形的光影落在地上。 原本画满地板的镇火纹样现在没有了,只是普通地板。 「请进,茜。」 她出声。 虽然成功发出冷静声音,但她内心其实相当惊讶。 ——茜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确有预感今天会有人来,却没想到…… 格子门外小小的人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拉开门,费了番工夫才进入房间。她拿着以葡萄色布包起来的长形棒状物,要拿那个进门有点吃力。 「打、打扰了。」 「请原谅我这身打扮。」佳乃说。 从肩膀到左胸卷着好几层布,左臂也固定在身上。她只是披着手臂无法穿过的睡衣,加上还不良于行,所以无法离开睡铺。 即使如此—— 那天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原本认为会死。不是希望,而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没想到佳乃活了下来。 还活着。 「呃,这个——」 茜双手捧着葡萄色布包,把它摆在睡铺旁的地上。 「丰大人说这是佳乃前辈想要的东西,所以要我给您送来。」 ——为什么特地派茜来? 无法读出丰日的企图。 「我的手这个样子——可以麻烦你帮忙解开布包吗?」 「啊,好。」 松开布包后出现的是一张弓。由一整块木头削出的中心部分,夹上内竹与外竹组合后,三片一起打造而成,稳重质感的木纹很美。 「哇啊,好美的弓……」 ——不需要给我这么好的弓吧。 佳乃眼前似乎看见丰日得意洋洋的表情。 「啊啊,然后还有这些。」 茜从怀里拿出琐碎的小东西。有卷在藤枝轮上的弓弦、小草鞋,还有装了松脂的袋子。 「您又要开始练弓了吗?」 「是的……继续这样窝着,会让箭技退步的。」 「可是没拿箭矢来,可以吗?」 「我的弓不需要使用箭矢。」 说完,茜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佳乃的脸。 「我听伊月姐姐说过。茜从不知道除了千木良老师之外,也有人能够办到呢。」 「谁是千木良老师?」 「啊、呃,就是茜的老师,长谷部家的。」 「那是——」 恐怕是拥有很强火目式的女子吧,可是不曾听过这名字。佳乃感到奇怪,长谷部这名字果然叫人无法忽视。 「佳乃前辈真的好特别。」茜的声音打断佳乃的思绪。 「不用箭矢就能射出响箭,伊月也能办到呀。」 「可是伊月姐姐说过,看了佳乃前辈的响箭后,她曾一度想要放弃继续当御明。」 「诶。」 佳乃转开视线。 「伊月连那种事情都告诉你吗?」 「她经常告诉我佳乃大人的事。」 脸上别露出情绪——佳乃重重叹息试图冷静。 「您的伤势……不要紧了吗?」 茜问。 「不要紧了。不过大概还需要半个月——不,一个月才能够持弓。」 「那、那么——」 茜在腿上挥舞拍打双手。 「等您身体好了之后,请来火垂苑一趟。茜想见识佳乃前辈的弓术。」 「……想看我射箭?」 「是的。然后——」 茜有些难以启齿,红了双颊。 「请告诉我伊月姐姐的事情。」 佳乃偏头。 「伊月姐姐不太提自己的事,比方说在火垂苑时的事。」 ——原来如此,这孩子…… 看到茜双手交握、战战兢兢的模样,佳乃感觉心里一阵搔痒、又甜又苦、不可思议。 「很可惜,我无法告诉你那些事情。」 她突然想要捉弄茜,于是这么说。看到茜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神色,佳乃不 自觉有些失措。 「为、为什么?」 「知道伊月当时非常好欺负又可爱的模样,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才有的特权。我不想跟你分享,太浪费了。」 「好过份!太奸诈了!」 虽不晓得究竟哪里奸诈,但看到茜真的快哭出来的样子,佳乃由衷露出久违的笑容。伤口很痛,不过无所谓。 「假如天皇允许我外出,我就前往弓场殿打扰喽。」 「真的吗?谢谢您,佳乃前辈。」 这孩子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呀——佳乃心想。那是让人感觉对方几乎要过来搂住自己的笑容。 可是—— 「茜。」 「是的?」 「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 佳乃暂时没看向茜的表情。 没有回答,连呼吸也屏住,听不见。 ——啊啊,又来了。 ——我就是这样破坏了气氛。 「我知道死了很多人。」 茜说。 「即使如此——」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看向茜的脸。 笑容消失了。可是,没有悲伤也没有怜悯,与双叶、伊月和丰日的视线都不一样。 「即使如此,你还是希望我去火垂苑?」 「是的。」 没有停顿,茜马上回答。 「十天前的那个化生,那是我生产出的东西。你知道她原本是谁吗?」 「知道。不过——」 ——对了,这孩子也透过火目式知道了。 佳乃现在才感受到茜的敏锐火气。 ——这孩子,应该和我一样。 ——或许能够听见那名字。 「可是丰大人说,要我向佳乃前辈请教。」 佳乃缄口凝视着茜的脸。 她的眼睛在确认。 ——原来我的工作是那个啊。 「茜如果都知道的话——知道何谓火目的话,你或许会退出火垂苑喔。」 「不会的。」 ——为什么能够说得如此果决? 佳乃定睛看着茜的大眼睛心想。 「茜想要变得比伊月姐姐更强……想要保护姐姐!」 茜直视佳乃的眼睛回答。 「现在茜还很弱,老是受到姐姐的保护。可是总有一天,茜一定会变强。所以……我会继续当御明。」 紧勒胸口的想法朝佳乃袭来。 她咬住颤抖的下唇,好一阵子低着头想克制住。 ——会被送上烽火楼的,总是这种孩子。 ——怎么那么讽刺。 ——可是,既然你说想知道。 ——既然天皇要我告诉你。 「……我就告诉你吧。」 佳乃抬头。 她仿佛正以手指抚摸木纹般确认每个记忆,一边开口。 说着自己的故事。 说着现任火目的故事。 * 突然有声音叫住快步通过渡殿,准备往藤壶上御局走去的伊月。 「外槻宫大人,您看来心情很好。」 伊月僵了一下。她一瞬间曾考虑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开,但脚还是停了下来。身穿红白唐衣裳的为子带着两名女官,自交叉口南边走廊上缓缓朝这边走来。 「今天这附近频频见到白衣朱袴呢。」 说完,为子以袖子掩口微笑。伊月不解偏头,她想不出在火垂苑之外的后宫里,还有谁会穿着白衣朱袴走路。 这时她注意到为子的装扮。唐衣、表着、打衣同是白色,小袖是红色,长袴和裳则是鲜艳的朱色。这是五衣唐衣裳不曾出现过的色彩搭配。不对,看是看过,不过—— 「叹,您注意到了吗?」 为子简直像是在秀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展开袖子,转身让伊月看看背后的花样。 「我参考外槻宫大人的服装,连忙请人做的。」 ——果然。 伊月惊讶之后是不耐烦。模仿巫女装束制作,当然制作上和穿起来的感觉都很美丽,是匀称合身的服装,可是不可否认看到后心情几分难以言喻。 「使用的布料也同样减少,因此比起其他服装凉快。不过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就是。」 说完,为子朝背后笑了笑,女官们也苦笑回应。 「为子大人无论穿什么都很适合。」 这是真心话。这个人八成穿上真正的巫女装束或水晶聚,都能穿出自己的风格吧。 「没想到会受到外槻宫大人称赞。」 为子开心地笑了,可是那个笑脸马上变成抬眼往上看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外槻宫大人您。」 「……咦?」 「我好奇天皇是不是因为很喜欢这种颜色搭配,所以才想试试,可是今天被召去上御局的,仍旧是外槻宫大人。」 「我、我都说了不是那样。」 伊月惊慌失措。因为在后宫「召见」一词具有重要意义,不是随便听过就算了,为子也是明白这点才捉弄伊月。她马上又恢复笑容说: 「或许有点失礼,我也想送外槻宫大人一套同样款式的衣裳。希望有机会能看到外槻宫大人穿上。」 「咦咦?呃、不、那个——」 伊月挥手想要拒绝。 「您不愿意收下……我送的礼物吗?」 见为子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伊月轻而易举就投降了。 「……我收。」 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瞬间露出阳光一般,为子的脸上恢复笑容。 「谢谢您。那么我明天差人送到外槻宫去。」 「咦?不,等等,那个——」 所谓外槻宫,也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 把绚丽的女御衣裳送到那儿——后头的惨事可想而知。伊月极度惊慌想要阻止,为子却已经行礼告辞,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伊月站在渡殿正中央叹气。 ——如果被大家看见…… ——包准被笑死。 ——接着一定会要我「穿来看看」…… 甩开恐怖的想像后,伊月在走廊上大步走开。 打开夜御殿的门,里头仍是书架倒地、内容物散落一地的模样。 披着火护装束上衣的小小背影坐在桌前动也不动,好几册书卷摊开,手指追着纸面。 「喂,丰日!」 伊月手背在身后关上门,同时怒吼。童子蹙眉转头。 「你怎么可以下床!就算右手已经长出来了也不能得意忘形啊!」 「下床又不会影响恢复速度。」 丰日鼓着脸。 「骗人!勉强起来骨头连结会迟缓,我好歹知道这点。」 伊月自桌前拖出丰日极为轻巧的身体,把御帐台上散落的书卷和短刀丢开之后,将丰日按在床上。 「别那么粗鲁!」 「笨蛋!」 伊月狠敲童子的额头。 「你的腹部几乎都被吃光,连背脊都露出来了不是吗?下半身差点就要分家了。」 「那种小事我无所谓。」 伊月咬唇盯着丰日的脸。 丰日似乎无法猜出伊月的表情,以困惑的视线回应。 「为什么不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复原。」 「看的人很难受啊,笨蛋!这点你都不懂吗!」 痛苦地说完后,伊月转开视线。 为什么今天似乎无法完全压抑 情绪呢? 她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即使如此。 还是有件事情必须问。 「抱歉。」 丰日吐出这句话。 ——要道歉的话…… ——何不一开始就别乱来…… 「丰日,你真的……一直想死吗?」 无法看向丰日的眼睛,伊月问道。 她不想听见答案,很想干脆捂住耳朵算了。 一年前,常和成为火目那一夜,明明已经听过了。 「听说——」 丰日的声音变成夹杂叹息的耳语。 「化生有名字。没得到名字的,无法成为化生——」 「嗯,我也听佳乃说过。」 ——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 丰日继续说: 「在听到那之前,我并没打算死。因为死不了。我原本计划打开无名陵,以霞的声音叫来时子后,杀了时子。」 「靠你自己一个人?」 「就算『止』组在场也一样。大家都知道赢不了,因为对方不是化生。」 「连你也没把握一定会赢吧。」 「事实上是根本没胜算。」 丰日笑了笑。 伊月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但是,听到佳乃说到化生名字的事情时,我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 伊月不明白。不管怎么问佳乃,她还是不明白。 名字,到底有什么关联? 「当时时子已经不是时子,可是她听不见照理说应该要有的名字,所以照佳乃的说法,她是没有名字的化生。」 「所以、所以那又如何?」 「我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没有名字的人。虽说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伊月一直看着丰日的脸。 他以枯燥的表情仰躺着,空虚的视线看着天花板。 ——名字? 「我得到『丰日』这名字和这个受到诅咒、死不了、不会老也不会受伤的躯体。我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名字的关系。」 伊月心里一惊,屏住呼吸。 ——没有名字却渴望名字的时子。 ——受到诅咒的名字。 「就是这么回事。」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转头看向伊月。 「我打算把我的名字给渴望名字的时子,这样一来,从此之后,我就能够从这副身体获得解放了。」 丝毫没打算克制,伊月探出身子,手揪着丰日的脖子。 「然后你要怎样?」 她对着丰日空虚的双眼说。 「你或许可以死,然后留下拥有不死之身的时子吗?你没想过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模样吗?」 她明知道答案,可是这未免太、未免太…… 「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丰日喃喃说着。 「只能一个人站在河中沙洲上看着一切流过——你能明白这有多么痛苦吗?」 「我不明白!」 伊月紧紧闭上眼睛:因为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 「和你一样。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就是不允许,绝对、绝对不允许你死掉,无论多少次我都要阻止。」 她生气地说。 伊月手底下的丰日放松了表情,天皇与战士的表情消失,变成一张孩子的脸。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不晓得为什么在笑。 「这样啊。」 伊月放手。正要缩回的手,却被丰日的手指缠上。 他的手指极度冰冷。 「霞,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虽然我几乎记不得了。」 霞。 第一代火目。 「告诉我。」 听到伊月的话,丰日不解偏头。 「我想听关于霞楼的事。」 「为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形成的。」 这时伊月想起来。 在灼烧时子的火焰中见到的不可思议的幻象。 那是—— ——应该只是普通的梦吧? ——还是…… 「你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事情不会获得解决。」 伊月说出佳乃曾对自己说的话。 「我已经不希望继续这样下去,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告诉我。」 ——丰日他…… ——一路上独自背负着漫长到令人昏厥的岁月。 ——或许有什么我能够做到的。 伊月轻轻回握丰日的手。 「说来话长。」 过了一阵子后,丰日说了。 头靠着枕头,闭上眼睛,朝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嗯。」 伊月点头。 最后童子睁开苍白的眼睑。 仿佛挑出一粒粒稗子似的,一边确认着记忆一边开口。 说出自己的故事。 说着第一代火目的故事。 后记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花一个礼拜写完第一章后,冰箱中的泡菜也发酵得不错了。好,试试味道——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超辣的。 听说日本产的辣椒与韩国产的辣椒品种并没有不同。同样品种,在日本的土地上长大后就会变得辛辣,以韩国的土壤培育,则会变成甘甜醇厚的味道。我虽听过这种说法,但我没想到成品与一般市面上贩售的泡菜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同样品种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就会变成不同味道——我原本想耍耍帅,从这知识延伸谈谈与人生有关的意义深远的话题,却想不到要谈什么。非常抱歉。 再说,日本产辣椒做出来的泡菜并非全然不好,说来还挺下饭的,三块就能够配一大碗饭。感觉在完稿前的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光靠泡菜与白饭过活。 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杉井光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花一个礼拜写完第一章后,冰箱中的泡菜也发酵得不错了。好,试试味道——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超辣的。 听说日本产的辣椒与韩国产的辣椒品种并没有不同。同样品种,在日本的土地上长大后就会变得辛辣,以韩国的土壤培育,则会变成甘甜醇厚的味道。我虽听过这种说法,但我没想到成品与一般市面上贩售的泡菜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同样品种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就会变成不同味道——我原本想耍耍帅,从这知识延伸谈谈与人生有关的意义深远的话题,却想不到要谈什么。非常抱歉。 再说,日本产辣椒做出来的泡菜并非全然不好,说来还挺下饭的,三块就能够配一大碗饭。感觉在完稿前的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光靠泡菜与白饭过活。 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杉井光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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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杉井光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花一个礼拜写完第一章后,冰箱中的泡菜也发酵得不错了。好,试试味道——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超辣的。 听说日本产的辣椒与韩国产的辣椒品种并没有不同。同样品种,在日本的土地上长大后就会变得辛辣,以韩国的土壤培育,则会变成甘甜醇厚的味道。我虽听过这种说法,但我没想到成品与一般市面上贩售的泡菜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同样品种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就会变成不同味道——我原本想耍耍帅,从这知识延伸谈谈与人生有关的意义深远的话题,却想不到要谈什么。非常抱歉。 再说,日本产辣椒做出来的泡菜并非全然不好,说来还挺下饭的,三块就能够配一大碗饭。感觉在完稿前的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光靠泡菜与白饭过活。 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杉井光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花一个礼拜写完第一章后,冰箱中的泡菜也发酵得不错了。好,试试味道——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超辣的。 听说日本产的辣椒与韩国产的辣椒品种并没有不同。同样品种,在日本的土地上长大后就会变得辛辣,以韩国的土壤培育,则会变成甘甜醇厚的味道。我虽听过这种说法,但我没想到成品与一般市面上贩售的泡菜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同样品种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就会变成不同味道——我原本想耍耍帅,从这知识延伸谈谈与人生有关的意义深远的话题,却想不到要谈什么。非常抱歉。 再说,日本产辣椒做出来的泡菜并非全然不好,说来还挺下饭的,三块就能够配一大碗饭。感觉在完稿前的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光靠泡菜与白饭过活。 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杉井光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花一个礼拜写完第一章后,冰箱中的泡菜也发酵得不错了。好,试试味道——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超辣的。 听说日本产的辣椒与韩国产的辣椒品种并没有不同。同样品种,在日本的土地上长大后就会变得辛辣,以韩国的土壤培育,则会变成甘甜醇厚的味道。我虽听过这种说法,但我没想到成品与一般市面上贩售的泡菜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同样品种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就会变成不同味道——我原本想耍耍帅,从这知识延伸谈谈与人生有关的意义深远的话题,却想不到要谈什么。非常抱歉。 再说,日本产辣椒做出来的泡菜并非全然不好,说来还挺下饭的,三块就能够配一大碗饭。感觉在完稿前的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光靠泡菜与白饭过活。 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杉井光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花一个礼拜写完第一章后,冰箱中的泡菜也发酵得不错了。好,试试味道——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超辣的。 听说日本产的辣椒与韩国产的辣椒品种并没有不同。同样品种,在日本的土地上长大后就会变得辛辣,以韩国的土壤培育,则会变成甘甜醇厚的味道。我虽听过这种说法,但我没想到成品与一般市面上贩售的泡菜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同样品种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就会变成不同味道——我原本想耍耍帅,从这知识延伸谈谈与人生有关的意义深远的话题,却想不到要谈什么。非常抱歉。 再说,日本产辣椒做出来的泡菜并非全然不好,说来还挺下饭的,三块就能够配一大碗饭。感觉在完稿前的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光靠泡菜与白饭过活。 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杉井光 序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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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劝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愿所感应纳受给诚恐诚惶降烈来座敬白大哉贤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一 远歌 听见歌声。 数道稚嫩的声音重叠,唱着清澄高亢的曲子。 每个人的歌声都稍微有些不稳、脱拍,又彼此挨近汇聚成庞大的声流,变化为如同乘风飞越高空鸟群般的旋律。 丰日在池边树丛间站着听了好一会儿。 水面上倒映着身穿白色狩衣、腰悬太刀的童子身影。他的这副姿态几百年来不曾改变。 抬起头,只见一群着白衣的女孩,在隔着水池的庭园那头铺着木板的宽阔厢房里,坐在地上把脚伸出屋外,朝满布云朵的天空唱歌,歌声纤细空灵。从丰日所在的位置无法分辨出谁是谁。 绕过水池,来到靠近庭园厢房,一下子就看见每个人的脸,但丰日还是一个名字也想不起。 女孩们注意到丰日,停止唱歌。 「丰大人。」 其中一个在脑袋左右两边将头发扎成环状的矮小女童朝丰日挥手。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碍到你们了?」 「幸亏是丰大人,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会被骂的。」 那位女童说,其他五人也跟着小声呵呵笑。 「真是一首好歌,谁教你们的?」 「没人数我们,自然就会了。」 女童歪着头。 自然就会了,那么这首歌是这女孩做的吗——丰日心想。 「唱歌不是你们的工作。」 「可是千木良大人也说过音乐之心很重要。」 「你打算对其他人也用这种借口怠慢练习吗?」 「呀啊!」 女童抱住头。其他五人大笑出声。 对于巫女来说,音乐的确是必需品。但活着需要享受音乐的心吗——丰日心想。 「趁着你们还是孩子,别管使命什么的,尽情玩要就是了。等到像我这般年纪,自然会忘记唱歌这回事。」 因为你们最后将会成为活祭品,没有办法长大。 丰日在心里继续说着。 「丰大人自己也还是孩子呀。」 女童说完笑了起来。她每次一笑,脑袋两侧扎成细环状的头发就会缓缓地、缓缓地摇晃。让丰日想到蝴蝶翅膀。就像是吟咏着短暂春天度日的蝴蝶。 「我看来像个孩子吗?」 丰日的身高也和女孩们差不多,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的时间从十三岁开始就停止了。女孩之中甚至有人外表看来比丰日年长。 「你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喔。」 头发与丰日同样高高扎起的女孩说完,站在丰日身后背对背。 「啊,真的耶。」 「丰大人好娇小喔。」 女孩们围上来,像抚摸猫咪般碰碰丰日的长发或太刀的刀鞘。这么说来丰日才注意到,她们的确比上次看到时稍微长高了些。她们就是这样长大、追上自己、变老、衰弱,然后死去——丰日这么想。 我必须杀了这些女孩子吗——这想法突然涌上心头。 不是为了人民的生存,也不是为了平息我的孤独——纯粹是想要留下这群抛下时间暂停的我,逐渐超越的年幼女孩们。 「丰大人。」 他听到低沉的声音,感觉到手上的触感。 突然回过神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童就站在身边。她的双手叠在丰日手上,以带着夜晚水面颜色的眼睛仰望丰日。 「怎么了?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沉痛的声音说着。丰日有些惊讶,最后牵动嘴角。 「我露出哪种表情?」 「该怎么说,很寂寞的样子。」 「这样啊。」 「您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丰日叹气,转开视线。要去远地的不是丰日,而是女孩。 手上感觉到有股温暖,只见蝴蝶发型的女童握着丰日的左手,以充满各种想法的眼睛仰望着丰日。 「怎么了?」 四目交会,女童的脸立刻染得像夕阳般通红。 女童张开嘴正想说什么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哇,哇,有人来了。」在她身后的其他女孩焦急大喊。 蝴蝶发型的女童转身离开丰日。 「不快点回去练习——」 「会被骂。」 女孩子们消失在仓库内准备自己的工具,留下丰日一个人。 想不起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最近大事不断,忙得我越来越健忘。丰日在脑中搜索着记忆企图想起,接着视线落在铺着木板的地上。 脚步声停在门外。丰日从现场消失,溜出庭院,直接回到树丛里,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 或许别想起来比较好。 那个女孩拥有最强的力量,恐怕将遭遇最残忍的死法。 不知道名字的话——比较容易动手。 * 伊月打开弓场殿的木门,只见年幼的御明们手里拿着弓跑来跑去。弓场殿是宽敞的木头地板空间,右手边没有墙壁,直接连接庭院,因此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宽广,不过身穿红白色巫女服装的六名女童慌张来回移动的样子,让人想起脏乱又狭窄的火护众总部大屋。 有的御明自仓库里拉出载着试射用稻草包的台车,有的在寻找装弓箭道具的布袋,有的把弦装上弓身。伊月想起直到刚才为止还听见的歌声,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茜,我来看你们练习了。」 她对一旁的熟面孔出声一喊,茜吓了一跳转过身,稚嫩脸庞左右扎成环状的头发跟着甩动。 「啊、啊,伊月姐姐,你来啦。」 她仿佛现在才发现伊月似的回答,一边准备把护手——保护拉弓弦手指的皮手套——戴上,伊月看到,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护手戴反啰。」 「唔呀!」 被这么一说才注意到的茜连忙脱掉护手。这回伊月笑了出来。 「别、别笑人家。」 茜红着脸。 「怎么?是伊月姐啊。」 说着跑来的是与茜差不多年纪的小御明。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高高扎成乱糟糟的一束垂下,所以看来比茜稍微高一点,不过也顶多到伊月的肩膀而已。 「对不起,我们马上开始。喂,茜,难得伊月姐来看我们,别慢吞吞的。」 「等一下等一下,桐叶别拉我。」 ——对了,她叫桐叶。 伊月目送揪着茜的衣领把她拖走的御明背影,总算想起她的名字。废火仪式结束后这一个月以来,伊月到火垂苑来看过大家练习弓箭好几次,所以对她有印象,却怎么也记不起名字。 「伊月姐,我们马上准备好,不要告诉女官喔!」 「你今天一整天都会陪我们吗?」 其他御明们也一面准备弓箭一面对伊月说。 第一个准备完成的桐叶从「卷稻射礼」开始。所谓「卷稻射礼」是站在最近位置上射击台子上的筒状稻草袋,用以调整射箭姿势、确认射箭感觉的基本练习。 ——好怀念啊。 ——我还是御明时,如果也有这么多人在,一定会过得更开心。 伊月茫然想起自己还在火垂苑时的岁月。想到再也无法见面的常和,她连忙摇头甩掉自己的想法。 「伊月姐姐,你一结束工作就过来了吗?」 戴好护手、绑好衣袖的茜看到伊月的弓和箭筒后问道。 「啊啊,嗯。抱歉,有点脏。」 她才刚彻夜讨伐化生回来,身上的白衣被煤炭弄得漆黑,整个人疲惫得要命。 「你不累吗?」茜露出担心的眼 神。 「不会。只要太阳升起,我就睡不着了。」 从乌云满布的天空很难判断,不过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伊月把箭筒放在地上,从包袱取出自己的弓。 「刚才的歌,印象中好像在哪里听过,歌名是什么?」 「呃,啊,那个……」 茜仍欲言又止的时候,桐叶已经回来了。她说: 「那歌昨天就听见了,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嗯,对,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可是去问女官,每个都说没有听到什么歌声,听见的只有我们。大家讨论着那首歌时,就顺口一起唱了起来。喂,伊月姐该不会也没听见吧?」 「诶,因为我昨天人在东国。」 「啊,原来如此。」 「可是,你有听见吧?」「对吧?」御明们互相点头。 伊月想起上个月的事。从天空传来直接呼应火目式的歌,自己和佳乃两人一直听着的那首歌。对了。因为唱歌人数变少的关系,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就是那首歌。 「那个,伊月姐姐,茜是第二次听见那首歌。」 「火焙巡礼的时候也听过吧。」 「是的……那么伊月姐姐那时也听见了吧。」 ——这下子可以确定了。 ——佳乃说,那是霞楼……第一任正护役的响箭声音。 「茜好诈,自己一个人和伊月姐一起外出。」 「哪有什么诈不诈,是丰大人的命令啊。再说那一趟很辛苦。」 伊月几乎没听进桐叶和茜互相争论的声音。 ——再度听见那首歌,这是怎么回事? ——无名陵又开了吗? 总之等一下去问问丰日——伊月心想。 「不过,那首歌真好听。」 「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 「不晓得会不会再由天上传来?」 听到御明们小声讨论,伊月心情变得复杂。时子——堕落成为半化生的前任火目,就是被这首歌吸引往陵寝去的。 ——吸引火之血的歌……? 伊月与茜四目交会,茜细微的情感动摇透过火目式传过来。 ——茜知道多少呢? 一个月前追着时子来到无名陵的茜,对于围绕这国家中枢的忌讳事应该几乎都知道了,可是伊月却没有打算追问细节。 咻——划破空气的箭声切断了伊月的思考,一抬头就见桐叶开始练习射箭。茜也沉默地转身往射箭场边缘走去。 「伊月姐,让我们看看响箭。」 「啊,我想看我想看,让我们看看!」 伊月站在射箭场上示范时,御明们这么说。 「在近处看过几次的茜一直说好厉害、好惊人。」 「拜托你,伊月姐。」 「唔嗯。」 伊月很苦恼。 「自己还没能射出响箭时,最好不要听别人的响箭。」 「这样吗?为什么?」桐叶追问。 「……因为会迷失属于自己的声音。」 伊月口气严肃地回答。她过去曾在佳乃与常和响箭的魄力下,差点迷失属于自己的乐之音。 「可是我也想见识伊月姐的响箭。」桐叶鼓着双颊说着。「只有茜能够看到,这样未免太好诈了吧?」 哪里好诈——伊月不懂。 「那么桐叶射响箭让伊月姐看的话,伊月姐也会射响箭给我们看吗?」 「啊,也对,你前阵子成功了。」 其他女孩们这么说。伊月有些惊讶地盯着桐叶的脸。 「你射成了?」 桐叶满脸通红。 「那个、那是、那是偶然射出来的,只有那一次而已,后来一次也没射成。」 手在脸前挥舞着说。 「可是就算只有一次,能够射成很好啊。还记得那声音吗?」 「因为只是碰巧的,所以……不太记得。」 桐叶低垂视线,握着弓的双手不安地扭动着。 「嗯嗯。这样啊,茜后来也射出响箭了吗?」 茜摇头。 「可是、可是茜想要试试,伊月姐姐可以帮人家看看吗?」 「等一下,我、我也要!」 茜站上射箭位置,桐叶也不认输地跟上。 「桐叶老是不服输呢。」 御明之中的某人小声窃笑。 伊月在茜和桐叶背后看着两人并肩,手拿甲乙箭架箭上弓,她「呼」的吐出一口气,因为弓场殿的空气突然变得闷热难受。两名红白衣装的女孩轻轻站上射箭位置,两张弓配合呼吸笔直朝天,放下时弓弦张满。 伊月原本就知道茜的火目式犀利,不过桐叶背影散发出的火气也炽烈得不遑多让。四周产生热气,两人的背影仿佛水面波纹互相碰撞一般摇曳。 ——不行。 ——放出的力量太大了。 伊月感觉侧腹上的火目式有股闷痛的热,但现在已经阻止不了。 茜扎成两个环状的头发仿佛蝴蝶翅膀,桐叶绑成一束的马尾犹如老鹰尾部的羽毛,轻飘飘地浮起。 两人的热与力量相互对抗,终至—— 分离。 闪光四散、爆音响起。「呀啊!」在后面看着的御明们发出惊叫,箭矢被放开后立刻离弦燃烧,发出焦臭味。 「彻!」 「彻!」 茜与桐叶喊出不像女童的尖锐声音。放下弓端正姿势的两人,再度凝视标的架上乙箭。伊月想要上前阻止,却碍于魄力无法靠近。 两人放出乙箭。 两道火线疾奔而出,在半路上就啪地爆出火花粉碎,黑炭在迎面而来的风中飞舞。 「彻!」 「彻!」 两人唱和,从箭筒中抽出下一组甲乙箭,仿佛被看不见的某人双手操控似的,茜和桐叶呼吸同步,反复举弓、拉弓、放出燃烧的箭矢。箭矢几乎在半空中就烧尽,中庭箭道上散落大量灰烬,别说乐之音了,连刺眼的红光也没有出现,有的只是烧光的箭矢而已。 「够了,住手!」 箭筒里的箭几乎用完之际,伊月总算开口大喊。 茜放下正要举起的弓,气喘吁吁地转头。 桐叶蹲坐在地。 「心、气、力没有充满全身,身体也没能充分伸展,因为你们一心只想着让箭发出声响。」 「呜呜呜……对不起。」 茜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之前射出响箭正好是在『彻』的百回练习途中,所以……」 桐叶也无力地说,颤抖的头发看来像是害怕发抖的小马尾巴。 所谓「彻」的百回练习,是秉持干劲不断、不断地重复「射」与「礼」的练习方式。事实上没有射到一百次,不过礼式不能省略,也不准喘气休息,属于相当严厉的练习。她们恐怕是在这严厉练习中一瞬间放空了,才会射出响箭吧。 「不能由内部意识火目式,否则会破坏十文字规矩。」(注:十文字规矩指射箭时包括站姿、施力等要保持十字形) 「可是、可是不那样的话,箭不会燃烧。」 「从外部意识。火目式不是出口,而是入口。」 「我听不懂伊月姐姐在说什么……」 茜和桐叶一起抬起泫然欲泣的眼睛仰望伊月。伊月呻吟着搔搔头。弓的大部分要仰赖心,想射出响箭更是如此,要她用言语说明实在困难。 「茜,你来一下。」 茜碎 步走近。伊月把手放在她额头的五颗红色胎记——火目式上。 「咦?啊、那个、伊月姐姐?」 在伊月手掌底下的茜满脸通红。 「就这样子射看看。」 「唔耶?」 「别在意我的手,快点试试。」 茜接过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背对伊月张开身体,摆出举弓姿势。伊月站在茜娇小的身体正后方,轻轻触摸茜额头上的火目式,避免遮住她的视线。 桐叶和其他四位御明沉默地静观这奇妙的射箭模样。 茜凝视着远处的箭靶,高举弓。阵阵热流从伊月指尖流向茜,伊月只是接受它。就像纸吸收漏水一样,最后火气停止流出。同时茜的双手拉开弓身与弓弦,缓缓放下弓。 ——来了。 伊月开始感觉到被一股力量吸入。 力量流入茜张满弓的双手间,可是流入箭矢的力量不断向外延伸,从伊月指尖熔出的热——不对,是整座弓场殿的热,注入被推开的空隙。 伊月眼前的茜,身体被朦胧的红光包围。 最后那光芒分裂成两道。 进出火的箭矢贯穿大气,数百个钟一起敲响的乐之音回荡在弓场殿。 隔着中庭的箭道彼端,箭矢射中彩霞靶,化为数千光粒四散,回应钟声的回响。 钟声的余音消失后,弓场殿好一阵子仍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帮过头了…… 伊月战战兢兢地拿开放在茜额头上的手。茜跳着转身,蝴蝶翅膀状的头发在头上弹跳。 「伊月姐姐,刚刚那是?」 伊月正要开口回答,总算回神的御明们哗然跑向茜、围上她。 「茜,好厉害!」 「响箭耶响箭!你成功了!」 「那个,可是,刚刚的声音是伊月姐姐的。」 「啊啊,嗯,对不起。」 伊月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搔搔脸颊。 「我注入太多力量了,刚才那是我的乐之音。」 原本只是为了让茜明白力量从火目式流入的感觉,结果自己反而被吸进去。伊月再次在心里对茜的资质感到惊讶。 「不过你应该大致能够体会了吧?」 「咦……啊……好像是。」 「伊月姐,也帮我弄!」 「我也要!」 「不是我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只要一触摸,就会感觉到力量由外面流进来。大家也试试看。」 伊月说完,御明们个个吵闹骚动,开始触摸肩膀、背上、脖子上的火目式,并且僵硬地举弓上前。 「这样子有点痒耶。」 「别压太用力,我没办法拉弓了。」 「伊月姐姐,得直接摸到才行吗?」 「嗯。尽量靠近点。」 御明们终于分好有人负责摸、有人负责射,接着以比平常缓慢的动作开始「射与礼」。虽说她们还没办法发出乐之音,但站在后面看也知道她们几乎已经能够让箭矢燃烧得刚刚好。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而转头。 桐叶仍然蹲坐在射箭位置旁边。 「桐叶不试试吗?」 走近一问,桐叶背对着伊月摇头,只见她束起的头发像扫帚般晃动。 「我不用了。」 「为什么?桐叶的力量虽然强大,却不是很稳,试一下比较好喔。」 「不用。」 「为什么?来,站起来,我来帮你吧?」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伊月姐姐,那个——」 茜由背后走过来说。 「桐叶的火目式,呃……」 「哇啊!」桐叶突然跳起转身。「笨蛋茜!不准说!」 「——在屁股上。」 桐叶的脸染上酸浆果般的朱红。 「笨蛋!茜这笨蛋!笨死了笨死了!」 桐叶拍了茜的脑袋好几次。「唔呀!」茜缩起身子大叫。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的伊月连忙出手阻止。 「别这样,桐叶!」 她抓住桐叶细细的手腕。桐叶仰望伊月,脸越来越红,眼角泛着泪水。 「不是、那个、呃……」 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的伊月吞吞吐吐。桐叶甩开伊月的手跑开,直接开门离开弓场殿。 「喂,桐叶!」 伊月立刻跟在后头追出走廊去,可是已经听不见桐叶的脚步声,长廊上到处都没看见桐叶的身影。 「我去找她,你们继续练习。」 才一走出走廊,身后立刻有小小的脚步声跟上。转头一看,是茜。 「那个、啊,茜也一起去找。」 她们两人在苑外找到桐叶,就在火垂苑与隔壁淑景舍连接的走廊转角,而且桐叶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跑出苑外,女官们又会啰哩八唆的喔。」 火护装扮的丰日像抓着小猫一样拎着桐叶的衣领说。桐叶不悦地绷着脸,一点也不打算与伊月或茜有眼神交流。 伊月看到桐叶那张侧脸,不晓得为什么有股令她喘不过气来的怀念感觉。 在火垂苑与佳乃,还有常和度过的那些日子。 ——这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这家伙正在抽抽搭搭地哭,问了却什么也不说。」丰日说。 「呃,那个——」 伊月和茜面面相觑。这实在很难解释。 「诶,无所谓。快点回去练习。」 他把桐叶抛向伊月。 「哇!」 咚。桐叶小小的身体撞进伊月胸前。 「伊月,你不是才刚讨伐回来吗?」 「啊啊,唔、嗯。」 「不稍微休息一下?」 「我睡不着。再说我最近很少来看她们练习。」 「是吗?」丰日微微一笑。「别太欺负御明啰。」 说完转身准备从走廊上迈步走开。 「说什么欺负……啊,丰日,等一下。」 「怎么?」 伊月叫住他后才想起桐叶和茜也在场,她不希望她们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你们两个先回去,我马上过去。」 「啊,好。桐叶……对不起,我们走吧?」 「别拉我也会走。」桐叶仍旧一脸气呼呼的。 两名年幼巫女消失在走廊转角。仅仅一瞬间,伊月看到茜的侧脸时愣了一下——或许是发型的关系吧?还有身高及声音——都好像…… 「越来越像了。」 丰日说。 ——丰日果然也有同样想法吗? 「她就快追过常和的年纪了。然后更……」 伊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当上火目、现在人在烽火楼顶端的女孩。每次见到茜,她总会想起那张再没机会见到的脸,而有些难受。 常和已经不会变老了,但茜终究会追过她长大。 不对,搞不好茜也会—— 「……常和?啊啊,原来如此,是常和啊。她的确与常和有点相似。」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头。 「难道你说的不是常和吗?」 「啊啊,嗯。」 童子欲言又止地转开视线。这是在丰日身上难得看到的反应。 「……我觉得她有点像霞。」 霞。 第一任火目的名字。 「不晓得为什么,和你说过之后,我就经常想起她,反而想不起最近的事情,真伤脑筋。」 「该不会是老人痴呆吧 ?」 「也许是。毕竟我也算是老爷爷了。」 说完,白衣童子以悲伤的眼神笑了笑。伊月忍不住看向地上,因为她想起从丰日那儿听过有关霞楼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不是有事找我?」 听他这么说,伊月吓了一跳抬头。 「啊,嗯,没错。」 伊月说出关于御明们在弓场殿里唱的那首歌。丰日越听脸色越灰暗。 「原来是那件事。」他压低声音说。 「你早就知道了?」 「不,歌的事情我不晓得。霞在位时,全国都能听见歌声,但她现在已经是骨骸,似乎只有拥有火之血的人才能听见——嗯,这下子我懂了。」 「懂什么?」 丰日环顾空无一人的走廊。 「这话不能在这里说。」 「啊,是吗?要去火垂苑吗?」 「不,那里也……」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由下方贴近伊月的脸。 「你今天晚点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就是太阳下山前回总部大屋啰。」 「留下来过夜。我会派人去通知『止』组。」 「咦咦?」 「偶尔在宫里用餐,回味一下也不错吧。」 「可是你要我睡哪里?我的私人房间不在这里。难道要我睡火垂苑吗?」 「你可以来夜御殿睡。」 伊月僵住。 她的脑袋一时间无法理解丰日的话。 所谓夜御殿,就是天皇,也就是丰日的寝宫。伊月到目前为止曾多次造访,不过都只限白天时间,晚上被叫到寝宫的意思也就是——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也是我的妻子不是?这有什么不妥吗?」 「呃、诶、可、可是——」 伊月知道自己脸上一片火红,舌头也转不过来。她的确是更衣——天皇的侧室之一,但这不是为了进出宫里方便的名目而已吗? 「我会先交待女官,所以你可以使用热水。皇宫的澡盆虽然比不上总部大屋的,倒也是相当不错。」 「等、等、等一下……」 丰日不听她说完,便径自转身快步走开,只剩伊月呆立在走廊中央,丰日的话和因此产生的各种想像在脑海中不断旋转,连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来,都被遗忘在意识的角落了。 「我听见了,外槻宫大人。」 突然有人从背后喊她,伊月吓得跳起回头。 身穿华丽蓝色及泛蓝的白色五衣唐衣裳的女御从走廊转角缓缓现身,连无人走廊上阴沉的空气都因为她的出现,霎时间变得明亮。女御身后跟着两名身着樱色服装的女官。 「为、为子大人。」 「你看来精神不错,外槻宫大人。」 人称后宫最受天皇宠爱的弘徽殿之妃——为子嫣然微笑。 「外槻宫」是为子替天皇侧室伊月命的名,而这称呼最近似乎也传到了伊月的同僚火护众「止」组成员的耳里,变成他们经常拿来捉弄伊月的话题。 「请让我先向你祝贺一声恭喜。」 为子脸上带着蓟花般坏心眼又楚楚可怜的笑容说。 「……祝、祝贺?为、为什么?」 「因为外槻宫大人你获得了陛下的恩宠,再没什么比这更值得恭贺了。为子我虽然几乎无法压抑羡慕的心情……不过我这个旁观者也看得出陛下对于外槻宫大人你无比呵护。」 「呃,为子大人,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实在……」 伊月往后退,想要逃离步步逼近的为子。 「诶,你又在装傻了。我想外槻宫大人你一定早有觉悟这一天迟早会来吧?」 「觉、哪有什么觉悟!」 伊月不自觉提高了声调。她的确一直佯装不知情,但是她不想承认。 「你别担心,陛下他十分温柔的,特别是在寝宫里。」 「那个、我说……」 伊月的双手在面前挥舞,她也不晓得此刻的自己到底打算否定什么。 过去她一直试着不去想,但是这里是后宫,是天皇妃子们居住的地方。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丰日睡在「以」组总部大屋,而另外一半时间都在这个后宫过夜。当然,不是一个人。 「从御明提拔进后宫的女孩少未经事,所以时常紧张过头。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甚至该说是美好呢。」 「少、少未经事吗?」 「是的。宫里的闺房事与外头有着不同的礼仪和规矩。对了,如果方便的话,就让我来教你吧?」为子执起伊月的双手。 「为子大人……」 见伊月一脸困扰,连身后的女官也忍不住出声,但为子仿佛眼前摆着甜点的小女孩一样,眼睛闪闪发亮,完全没听见。 「呃、呃……」 闺房的要领。 ——可以的话,当然是听听比较好吧? ——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 「知道了就能够成为妃子吗?」 女官身后有人开口。茜突然探出头来,伊月吓了一跳。 「啊、茜?我不是叫你回去……」 「因为伊月姐姐迟迟没回来嘛。」 茜皱着眉来到伊月旁边。 「伊月姐姐是丰大人的妃子,这是真的吗?」 她鼓着脸,紧揪住伊月的袖子不悦地说。 「我还以为必须是为子大人这样官家出身的公主,才可以成为妃子。」 「陛下不会在意身份的。」 为子弯腰眯起眼睛,摸摸茜的头。 「丰大人那么喜欢伊月姐姐吗?」 ——为什么这么介意? 「是的,这已经是……不过这也不是与茜无关喔。对了,茜也跟着学学宫中女子夜晚的要领如何?」 「咦?啊、呃——」茜惊吓又困惑。 「请等一下,为子大人!」 伊月极度惊慌地介入两人之间。 「这个孩子才十一岁喔!」 「是茜不能听的内容吗?」 在茜追问的视线注视下,伊月顿时词穷。 「丰大人和伊月姐姐在做那么、那么没办法说的事情吗?」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见伊月回答不出来,茜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猛然转身跑过女官身边,消失在走廊转角。 「茜……?」 伊月呆然看着转角,连叫住她都办不到。 为子以袖子掩口偷偷笑了出来。 「还那么小就知道吃醋,真是可爱。」 「咦咦?」 茜在吃醋?吃谁的醋? ——是我吗? ——也就是茜对丰日……是这样吗? 这想法让伊月不晓得该惊讶还是该笑。他们两人外表上看来确实很登对,丰日也经常进出火垂苑,不过这……尽管如此…… 「外槻宫大人不懂女孩子纤细的心呢。」 为子微蹙眉头,歪着头说。 「咦,不是,可是茜……咦咦?」 伊月简直困惑到了极点。看见这样的伊月,为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看来我还是教教你身为妃子的要领,比较妥当吧?」 在为子的魄力下,伊月求助地看向为子身后的女官,但两名女官也只是露出爱莫能助的苦笑站在原地罢了。 「不是什么难事,重点是要有怜惜彼此的心。」 为子温柔地握住伊月的双手说。 「……啊。」 伊月觉得为子 的话听来莫名含蓄。 「你是第一次,会感到很难为情也是莫可奈何。见到你羞怯的模样,陛下会更有感觉。可是你不能够害怕。」(插花:自重啊==) ——现在是在说哪桩? 「再说陛下十分厉害,因此外槻宫大人虽是第一次,也无须太紧张,全交给陛下就行了。」 ——厉害?什么东西厉害? 伊月已经快到极限了。 「陛下已经是那个年纪了,想必阅女无数。至于说到陛下的巧妙之处,我也……哎呀?」 「伊月大人!」 听到女官近乎惨叫的喊声,以及靠近的脚步声,伊月不晓得什么时候眼前已是一片黑,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诶诶,脸全都红了呢。」 为子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血液集中在脑袋,脸上一片热的伊月倒在为子的胸口。 * 夜晚。 清凉殿,藤壶上御局——天皇寝宫隔壁邻接的小房间。 在四盏烛台照耀下,两名女官跪在坐着的伊月前后替她梳发、化妆。伊月浑身僵硬。 「伊月大人的肌肤真是水嫩呢。」 「如果头发每日也在我们的照顾下,就会变得有光泽了。」 女官露出陶醉的眼神说着。 用来薰衣服的薰香味道,让伊月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梦呢? ——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无视丰日的话直接回总部大屋就好了呀。可是她却因为不舒服,而待在为子私人的房间休息,和御明们一起吃晚餐还泡了热水澡,结果时间就这么流逝,而夜晚也来临了。 ——我还是决定现在就回去——这样说应该会被骂吧。 这气氛实在不适合说这种话。 最后两名女官离开伊月,趴伏行礼。 「卑职两人原本应该待在上御局里服侍的。」 「可是陛下命令将伊月大人您打理完毕,卑职等就可退下。所以——」 说完,她们就离开了房间。 伊月一个人留在夜晚的寂静及几近呛人的白檀香之中。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连耳朵都能听见。 她在衣袖中用力握拳。 ——果然不行,还是逃走吧。 「伊月,人都离开了吗?」 门另一侧的夜御殿里传来童子的声音。伊月吓一跳,颤了下肩膀。 「啊……啊啊,嗯。」 「进来。」 丧失逃走机会的伊月僵在原地无法站起。 咻。木门开了条缝,伊月几乎要跳起来。 「你在做什么?再磨磨蹭蹭的,天就要亮了。快点进来。」 丰日从打开的缝隙露出脸说了。他早已松开头发、换上白无垢的睡衣了。伊月视线落在膝盖上犹豫时,丰日踏进上御局拉住伊月的手让她站起身。 「啊、等、等一下。」 阻止的声音只是空响,伊月已经被拖进夜御殿中。一听到身后的门关上,伊月的心脏跳得更快。昏暗寝室的四个角落摆着点燃的烛台,御帐台——用帷幕包围的睡床在黑暗中相对醒目。 ——啊啊,我、已经不行了。 「坐在那边。没有其他人在,你可以尽管放轻松。」 丰日说完,双脚伸出床外在床上坐下。伊月也无力地跪在他旁边,脑袋一片空白。 「进入正题。」 丰日将身体转向伊月。「啊!」伊月反射动作起身,朝枕头的方向后退。 「那、那个,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脸也好红……」 「因、因为、那个……」 「镇静点。我是因为有事要告诉你,不希望被人听到,才把你叫来这里。如果你声音那么高亢,我又何必这么做呢?真的是——」 「……咦?」 伊月呆然半张着嘴。丰日蹙眉。 「御明们昨天不是全都听见歌声了?你不是来说这个的吗?」 「啊……」 她的脑袋突然冷却下来,甚至感觉听见了原本澎湃涌上的血液退潮声音。 「因、因为、那个——」 伊月的嘴一张一合,无法好好说话。 「你、你把我找来,我、完全、那个——」 这回换作是丰日愣住。他马上忍不住夸张地噗嗤笑出来。看来大概是很好笑吧,他先是双脚乱踢滚倒在床上,面朝屋顶放声大笑,接着趴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笑到肩膀颤抖。 冷静下来的伊月脑子里感觉到难为情及愤怒,她抓起枕头对准丰日的后脑勺丢过去。 「好痛。你做什么!」 童子眼睛呛泪地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笑意。 「吵死了,笨蛋!」 光是枕头还不够,伊月把手边能够拿到的梳子、香包、竹篓一个个丢过去。 「等等,你生什么气啊!」 「笨蛋、笨蛋!别做这种会让人误会的事!你、你以为我会有什么感觉!」 「你有什么感觉?」 「我……我怎么可能告诉你,笨蛋!」 没有东西可丢之后,伊月才总算平息怒气。可是难为情的部分还是抹消不了。 「你真的很有趣耶。」 丰日笑嘻嘻地说。伊月不满地撇开脸。 「如果单纯在半夜把你找来,一定会被怀疑呀。我还以为这点小事你会懂。」 「你一开始这样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会误会。」 「算了,快点进入正题。」 丰日以拳头掩口小声窃笑后,背部靠向包围御帐台的其中一根柱子坐着。 最后笑意消失,他开口: 「……你还记得无名陵吗?」 伊月端坐好,点点头。 无名陵——封印历代已退位火目的墓地。 那场几乎快烧毁灌木林环绕的陵寝的对战,伊月仍记忆犹新。 「前几天,陵寝遭到侵入了。」 「……咦?」 「被拿走很多东西,所以无从判别企图,不过听了你的话之后,答案就出现了,目标是霞的遗骨。」 丰日的话太过唐突,伊月几乎无法理解。 丰日递出一张纸给愣住的伊月,伊月接过来一看,似乎是建筑物的平面图,上面用墨写满了四角形、线条和细小的文字,根本看不出哪个表示什么。 「你看反了。」 「咦?啊。」 照丰日说的翻转之后,看不懂的东西仍旧看不懂。 「这是什么?」 「是殡宫。我检查火烧残骸后画下的平面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不过还没完全画完,一方面是因为烧毁得太严重了。」 「为什么要画图?直接问建造工人不就得了?」 「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跑去问自己正在怀疑的嫌犯。」 伊月偏着头,越来越弄不清楚状况了。 「我从头开始说。你还记得时子的样子吗?」 「啊啊……嗯。」 时子,变成化生的前任火目,拥有异常的巨大眼珠和生物般能够自在舞动的黑发,但也拥有人类的外貌。一年前在烽火楼顶看到她时,明明是一具干尸。 「在殡宫的镇火封印中长达一年的时间,却能够恢复那个模样,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我的怀疑就是由这里开始。调查之后才发现,似乎有人在殡宫上封条后, 偷偷潜入破坏封印。」 伊月咽了下口水。 「……是谁?」 「别急,让我依序说完。大门的锁是我打开的,封条也没有重贴的迹象。既然如此,可以判断入侵者是由大门以外的地方进入。」 丰日拿起伊月手上的平面图。 「于是我开始着手调查火灾废墟。没烧完的地板还剩下很多,我发现镇火封印上被人画了逆叶矢。」 「逆叶矢?」 「就是这个。」 丰日把平面图给伊月看,指着中央的圆。那大概是镇火封印的简略标记,上面画着三圈同心圆,圆周上有五处被画上楔形符号,每三个连成一组。伊月曾见过多次镇火封印,却不记得见过这楔形符号。这就是逆叶矢吧。 「只要有这符号,无论任何圆形封印都会失效。」 「……原来如此。」 「别对其他人说。到这里我们只知道镇火封印遭破坏,还不清楚侵入陵寝的方式。不过我查到殡宫建筑有多处奇怪的地方。」 「奇怪?」 「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沟渠,而且即使把火烧等因素也考虑进去,墙壁和柱子还是有一部分尺寸不够。这些虽无法当作证据,不过……已经足以叫我起疑了。」 「是谁?殡宫是谁建造的?」 「我派长谷部打造的。」 伊月听到这个似乎在哪儿听过的名字,偏着头、然后终于想起来。 长谷部——培育现任正护役常和及茜等御明的新兴权贵。 「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的话都只是我的推测。长谷部基于某个目的,让时子堕落为化生。」 「所谓目的是?」 「你也稍微动动脑。」丰日微微一笑。「如果你也得到同样的结论,那么我就能够确信自己的想法无误了。」 ——虽然你这么说…… 对于长谷部,对于无名陵,伊月知道的实在不多。 她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想过关于皇宫背后黑暗的部分。 ——不过,丰日刚才是不是说过什么? ——霞楼的……遗骨,怎么了? 歌。 是歌声。 那个时候——被时子抓住,听到那首歌的时候。 佳乃说,陵寝打开了。 「看来你发现了。」丰日说。 伊月盯着童子阴郁的脸。 「让时子变成化生是为了开启无名陵……?」 「与其说是为了开启无名陵,应该说是为了让我去打开无名陵才对。假如废火仪式进行顺利,他们就无法跟随我到无名陵,也没办法看到打开陵寝的方式了。」 我太大意了——丰日以沙哑的声音这么说。 「费那么大一番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清楚,再说也还无法断定这是长谷部搞的鬼。不过有两件事可以确定。」 丰日定睛注视着伊月,举手竖起食指。 「霞的遗骨从陵寝消失了。」 接着竖起中指。 「遗骨现在正在京都里。」 「……因为歌声。」 伊月总算把整个情况连结在一起。 御明们听见霞楼的响箭声音、听到那首歌。这点是唯一不容动摇的事实。 假设那是霞楼遗骨发出的声音——也就是遗骨目前在京都里。 「……那首歌是怎么回事?长谷部打算做什么,你应该有线索吧?」 「我猜——是为了吸引火之血。实际状况如何我也不知道。」 火之血。 这么说——长谷部打算把化生聚集到京都来吗? 就像佳乃之前做过的那样。 「总之必须当心长谷部。我虽然不晓得他的意图,但不能大意。」 「就算你叫我要留心……」 「火垂苑里恐怕有他派来的间细。」 伊月吊起眼角。 「你该不会是怀疑茜吧?」 「有理由不怀疑她吗?」 丰日马上反问,伊月顿时语塞。 「派人潜伏在火垂苑里确实很难想像,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能够放心说话的地方大概只剩下这里了。」 丰日环视两间长的宽敞正方形夜御殿。天皇的寝室——从警备与保密的角度来说,京都中的确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连火垂苑也无法放心吗? 伊月心情变得阴郁。比起来,以化生当对手四处奔波、弄得一身血和煤炭还比较轻松。 「很早之前,长谷部曾提议要送一位指导师父进火垂苑……千木良,这名字听过吗?」 「啊……听过。」 茜还有常和提过,说是弓箭师父。 「我也记得曾经听过,却想不起来。」 「不是从茜或者常和那里听到的吗?」 「不,是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丰日说的「以前」到底是多久之前呢?一年前、十年前、三百年前都有可能,只要想不起来,对于丰日来说都成了「以前」。 「诶,算了。总而言之我决定召她进火垂苑。」 「咦咦?」 「那个名叫千木良的女人,听说年过三十仍拥有强大的火目式。想也知道,那女人若有那种程度,年幼时怎么可能没有以御明身份进入火垂苑?太可疑了。」 「为什么要把可疑的家伙召进火垂苑?」 「我想看看长谷部的底牌。」 丰日突然凑近伊月的脸。 「所以我决定顺着他们的计划,再看看他们打算在宫里做什么。」 「你打算整天待在火垂苑里监视那女人吗?你也没那种闲工夫吧?」 「我没说我要做。还有人比我更适任不是?」 伊月一瞬间不解地歪头,最后张大了嘴。 「是、是我吗?」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么多?真是迟钝。」 「可是、可是,我也有火护的工作要做啊。」 「我已经和矢加部打过招呼了,千木良从明天起进宫,所以你暂时离开『止』组。」 「给我等一下,这算什么!你怎么可以擅自决定!」 伊月挥起的拳头被丰日一把抓住,另一手则遮住她的嘴。 「蠢蛋你太大声了。」 「嗯、唔。」 「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够胜任这个监视火垂苑的工作。」 「可是……」 「所以你从今天开始暂时加入『之』组的行列,记住了。」 「『之』组?我怎么没听过这一组?」 火护众三十六组,虽说不见得全都熟悉,但她确实不记得有冠上「之」字的组别。日文四十九个字母之中,被认为不吉利的「忌讳字母」通常不会当作组名使用,而「之」字应该也是其中之一。(注:「之」的日文「し」发音同「死」) 「前几天刚成立的。」丰日毫不在意地说。「因为考虑到这次需要有人私底下运作。你别在意,只是有个名目而已,目前成员只有你和领头两人。」 伊月仍鼓着脸。丰日能信赖、又能够自由进出火垂苑的确实只有自己了。她清楚这点,但丰日瞒着她擅自在背地里进行,还是让她郁闷难消。 ——不对,还有一个…… 伊月突然想到,可是又立刻摇头打消念头。 ——应该不可能。 「怎么了?」丰日的脸凑近过来。 「嗯……没有,我只是想到就 算不是我,派佳乃也可以。不过这应该没可能,对吧?没事,别放在心上。」 「她可是放火烧掉京都的罪大恶极之人啊。」 「我知道。」 「我不是说过不能放她出来吗?」 「我知道啦。」 最后见到佳乃时,她肩膀上的肉被撕裂,体内的血快要流干,伤得很重。伊月听茜说了才知道,佳乃最后仍旧保住一命,不过从那之后,她就不曾再见过佳乃。 「你担心佳乃吗?」 伊月摇头。 「她还活着对吧?那样就好。」 「是吗?」 不是担心,只是想见她。此时伊月终于明白。 自己还有事情想跟佳乃道歉,还必须向她道谢,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然而,这种时候火目式却无法传递自己心里的话。火目式能够连线的时机,总是每当自己满心都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想法时。 呼——灯火熄灭。伊月沉没在黑暗中。 「什、什么?」 她慌张地直起腰。 「我们谈完了,该睡了。你也相当疲倦了吧。」 「啊,唔、嗯。」 今天的确是相当累人的一天。紧绷的情绪一解开,强烈的睡意就袭上眼皮,可是—— 「我该睡在哪里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床被只有一套喔。」 黑暗中,丰日钻进伊月身边的被子里。 「不,可、可是——」 伊月正要站起身。 「现在出去的话,会引起女官们大骚动,以为出什么错了。」 「唔……那、那么我去睡墙角。」 丰日拉住正打算离开御帐台的伊月衣角。 「现在虽是九月,不过太大意还是会感冒喔。」 天气的确有点凉。 「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 「……真的?」 「你以为我会强迫你吗?」 「敢碰我,我就揍你。」 短暂的沉默后,代替回答的是安稳的鼻息声。 伊月叹气,翻开被子在丰日旁边躺下。 ——和丰日同床共枕。 ——还真是……不可思议。 新火目上任已经一年多,随着时光流逝,伊月反而越来越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对待丰日。一辈子恨你——她明明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如果无视他或者表现敌意,一定就不会这么困扰了。 ——丰日是怎么想的呢? 童子的侧脸在黑暗中仿佛云端的月亮。 ——他是不是仍想要死? 脑袋想着没有答案的事情,伊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 醒来时,四周还是一片昏暗。 环绕睡床的帷幕缝隙间射进微弱的青色光芒。 是好久没睡在宫里的关系,所以身体想起当御明时的早起习惯了吗——伊月在棉被里想着。按理说她没怎么睡才是,身体却不可思议地没留下一丁点疲倦感。 伊月坐起身。 丰日仍在身旁熟睡。鼻息安静地叫人不禁担心他是不是死掉了。黑色长发拢在一起收在枕边的化妆箱里。这原本是女性睡觉时为了避免头发睡乱而使用的方式,这样看来,丰日真的很像女孩子,安稳的睡脸上没有平常讽刺的笑容,也没有狡猾的阴影。 ——这家伙睡觉时真可爱。 「嗯嗯。」这时丰日突然翻身,伊月连忙跳出被子外。 见他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伊月松了口气。 她注意到自己莫名无法冷静,大概是因为身上的薰香味道。她蹑手蹑脚地离开夜御殿。藤壶上御局里没有人在,一套全新的红白火护服装折叠在那里。 伊月拿起衣服,走过没有半个人的昏暗走廊,几乎是靠摸索的方式在浓雾中来到水井旁。久违的晨间淋浴让她心情舒畅。洗去沾染在身上的宫中空气后,她才感觉自己回到了火护身份。 火护服装穿着完毕时,伊月突然被一股剧烈的诡异感觉袭击。 ——什么东西? 最先感觉到有东西流进火目式,不是热,也不是令人喘不过气的力量。那感觉反而是舒服。 ——这是…… 庭园对面隐约传来女官们的惊呼声。 女官们个个把身子探出面对中庭的走廊,仰望仍旧微暗的天空。这时伊月注意到了。 ——歌声。 是记忆中那首数千人合唱、如细语般温柔的歌声。她听见了,虽然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那首歌就是霞楼的响箭声音。 伊月仰望笼罩天空的深灰色云朵,见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诶,怎么会有这种事——」 「喔喔……这太可怕了……」 女官们喃喃说着。 天空有一部分染成了朦胧的樱色,云朵表面带着微光。 由那道光膜游离出无数的红光粒子,飘荡着往地面落下,大气几乎快被飞舞的光粒子埋没。 「……怎么会有红色的雪……」 女官的声音在伊月听来好遥远。 从云朵满天的九月天空飞舞而下的,没错,就是闪闪发光的红雪。 二 红雪 雪花飞舞。 隐约释放出红色微光的异样雪花。 在满布云朵的天空中能够见到的范围内,全部包覆上一层浅桃色的膜,数千万的光芒碎片从表层凋零剥落,被风带着飘落地面。 可是没有一片雪落到地上,而是消失在分隔云与大地的大气某处,没留下光芒。所以如果视线往下,只会看到和平常没两样的庭院景色,以及被风扰动的树丛,只有池水面隐约倒映了天空浅红色的光芒。 丰日跪在地上,视线始终落在水面上。 比想像中还快,根本不到十天。 他从怀中拿出成把的细长纸捻,那是印着镇火纹样的符纸。纸捻投进池子里马上散开沉没。看样子必须在皇宫四周刻上镇火封印才行,这样应该能够暂时安心吧。 「丰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他起身回头,树荫底下站着那位蝴蝶发型的女童。 「不可以到外面来。」 女孩跑近,抓住丰日白衣的袖子。 「大家都在说这是不好的预兆,也会出现好多化生。」 「你不可以出来。快进到屋顶底下。」 「所以我才来找丰大人。」 「我无所谓。我就算遇到化生也不会有事。」 脚会被撕裂;手臂会被啃蚀;全身会被烧成黑炭。 再加上——虽然无法实现,但他真心希望化生能够毁灭这副躯体。 可是蝴蝶发型的女孩没打算放开衣袖。 「……丰大人为什么想要寻死?」 丰日轻轻屏息,接着慢慢把气吐出口,避免自己内心的动摇被识破。 「我没有想要死,只是……无聊罢了。」 这种小孩子也救不了我吧——丰日如此心想,同时回答。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假设这片土地全变成了焦土,人类一个不剩地全遭毁灭,到时候独自伫立在黄昏之下的自己该怎么办? 应该笑吗?或者该吟一首歌?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女童拉近紧握的衣袖说。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后,摸了摸蝴蝶模样的头发。 「不可能的。」 「因为丰大人是神人……只有伟大的公主才能够嫁给您吗?」 她以认真的眼神说。丰日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 「……你渴望成为公主吗?」 他只好苦笑着转移话题。 「不是的。」 「你的气质也很好,或许很适合华丽的衣裳呢,公主。」 「请叫我的名字。」 被称作公主的女孩眼里呛着泪水,声音蕴含怒意。可是丰日不晓得她的名字,他决定今后都要故意叫她「公主」。 「我不能待在丰大人身边吗?」 这该如何回答呢? 我该怎么说,才能切断她的期望呢?丰日一直想着,然后开口: 「我是逆天而行的人,无法和其他人一起在同一个地方生活。」 「那么,请带我走。」 那时她没说完的就是这句话呀——丰日心想。自己这么想见某个人、想和某个人说话到连这么小的女孩子都同情我吗?他忍不住再度苦笑。 「恕我拒绝。」 「可是丰大人有好几位新娘,我也——」 「那些都不是我的妻子。」 丰日打断公主的话,眼睛一阵湿。 那些女孩全是人民呈上来的。我没有妻子,因为我无法和人类女子生孩子,这正是我无法与人类共同生存的证据。 「你们总有一天会留下我一个人死去。」 「只要有人能待在丰大人的身边就行了吗?」 丰日再度凝视公主的脸。 「是谁都无所谓吗?」 他好一阵子无法回应。 他不曾想过这点,不过确实如此。 恐怕真的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阻断孤独和无趣就好。事实上丰日就是这样走过悠长的岁月,与那些人只在这数也数不尽的漫长人生中留下一次接触。 他仰望天空。 樱色光芒染红的天空不断吐出红雪。 就算能够阻止这次降临,也消灭不了化生。人类总有一天会灭亡。 既然这样—— 丰日的视线回到蝴蝶状头发上。头发底下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丰日。 可怕的想法浮上脑海。 这个女孩子很强。「只当作活祭品真浪费」。 可是我真的能够办到那件事吗? 「……丰大人?」 「快回去。」 「丰大人也一起走,大家都很担心。」 丰日咬唇甩开公主抓住袖子的手,转身背对她。 「够了,回去,你妨碍到我了。」 他已经无法继续看着她的脸。 这是——比将她常作活祭品杀掉更恶劣过份的事情,可是丰日脑中已经开始描绘起具体的情况。有好多事情必须问问千木良才行。 「……对不起。」 背后传来声音,接着过了一段令人有些呼吸困难的时间后,终于听见踏着砂砾远去的脚步声。丰日叹口气看向池子。 倒映在水面的天空不断飞舞着红雪。 * 伊月回到清凉殿时,宫中早已骚动吵闹不已。女官们在走廊上大步来回。 「吟诗会中止了。」 「女御发热倒下了。」 「总之别到外面去。」 不断听见这些对话,让她实在没有勇气大剌剌地踏进夜御殿去。 她悄悄走在通往仁寿殿的走廊上。已经换上巫女服装的伊月相当醒目,擦身而过的女官们转过头想要和她说些什么,伊月只是跟着点头致意。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伊月昨晚被天皇招进殿内侍寝了吧。 她偷偷看了看仁寿殿大厅,冰冷偌大的木造房间里早已有好几名公卿在里面。仁寿殿平常只用在宴会或盛大庆典,现在要在这内殿商讨国事,意味着商议内容相当机密且重要。 ——看来没机会和丰日谈话。 她把身子探出走廊,仰望云朵染着不祥光芒的天空,强风狠狠地吹乱片片飘落的闪耀雪粒。不晓得那些雪片消失在天空何处,没有落到地面上反而令人感觉不舒服。 ——红雪。 ——丰日提过。 伊月想起上个月从丰日口中听到关于霞楼的事。丰日的记忆也被三百年的岁月给风化了吗?他说得相当含糊、断断续续,但他的确提到了红雪。 ——现在是同样状况? 伊月相当不安。 「外槻宫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喊她。 一回头,只见走廊中央站了位穿着华服的女御。是为子。明明还是清晨时分,她的打扮却同样无懈可击。 「您早。」 伊月退后一步点头鞠躬。 「外槻宫大人昨晚辛苦了。今天早上脸色不错,真是比什么都要令人高兴呢……天空的颜色比起来就差多了。」 仿佛随口说说般,为子微笑着。 ——这个人完全不会惊讶或惊慌失措吗? 伊月内心惊叹不已。 「陛下人在哪里?他有没有说什么?」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伊月有些难以招架。 「……呃,因为我出来时,他还在睡……」 为子睁大细长的眼睛。 「陛下还在睡?」 她的口气可谓激动。伊月吓得往后退 。 「你看到陛下睡着时的模样了?」 「呃、是的。」 「诶诶,这个真是……」 伊月不懂为子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丰日的睡脸比红雪更值得惊讶吗? 这时后宫突然更加吵杂。 「梨壶更衣晕倒了!」 「有人看见化生!」 「什么?在哪儿?不、不快点逃的话——」 「女童说在外苑见到可疑的人影。」 「该怎么办,啊啊,这该怎么办才好?」 平常总是倨傲尊大、泰然自若的后宫女官们惊慌失措地兜圈子。后宫宁静的晨间空气被无数脚步声及尖锐的女性声音打乱。 ——这下糟了。 印象中曾经听身为火护众「以」组领头的丰日说过,对于京都来说,真正可怕的不是化生带来的灾祸,而是混乱民众造成的人祸。 伊月向前踏上一步准备想办法平息骚动,这时候—— 「安静下来。」 凛然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 是为子的声音。她的声音绝对算不上大,但女官们全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月也不自觉地跟着看向为子的侧脸。女童般微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展现出的是她身为左大臣女儿的后宫大人物威严。 「看看你们的样子,在皇宫里这样太随便了,不要轻举妄动。」 瞬间一片宁静。为子静静地走到走廊的十字交会处。 「梨壶病了吗?」 她询问旁边的女官。 「不、不是,似乎只是不舒服而已,脸色很难看。」 「那么送汤药过去让她好好休息即可。然后,看见化生是真的吗?」 为子环顾四周,女官们也面面相觑。 「如果是真的,响箭应该会出现才是。假如有人看见了,快将详细情况通知火督寮,其他没事的人,去神祗省要些绘有镇火封印的符咒,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祈祷,这样做有没有问题?」 「……遵命。」 「真是非常抱歉,为子大人。」 恢复冷静的女官们诚惶诚恐地朝为子行一礼后解散。 为子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伊月。 「——天上的事情交给天,在地面上生活的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事了。」 平常的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伊月深感佩服。 「话说回来,刚刚我们说到——」 几分钟前的威严到哪去了?为子兴味昂然地走近伊月一步,伊月感觉到危险而退到走廊边。 「陛下的睡脸,是什么样子?」 「呃、咦咦?」 丰日的睡脸?为子应该看过无数次了吧——伊月心想。 「只要寝宫里有其他人在,陛下绝对不会睡觉,因此所有妃嫔到目前还没有人拜见过陛下睡着的脸。」 「真的……吗?」 叫人难以置信。 就伊月记忆所及,丰日经常在她面前睡着。猎杀化生回来后,直接走进弓场殿里当着伊月的面躺在地上睡,还有废火仪式那次,也是靠着伊月直接睡着。 「诶,这当然是因为外槻宫大人不一样的关系。陛下是孤独的人,所以恐怕打从心底对人不信任吧。」 为子眼神满是忧郁地说。 「我真羡慕你能让陛下安心,想必他的睡容一定很可爱,对吧?对吧?」 为子一步一步凑近。伊月苦笑着不置可否,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只在我面前睡? ——有这种事吗? 「那个、可是,丰日他……不是,陛下他在总部大屋——」 话说到一半,伊月想起即使以前在「以」组大屋,她也不曾见过丰日睡觉。说起来她根本不曾在晚上进入男人们的寝室。 ——的确只在两人独处的时候。 「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后宫其他妃嫔,她们肯定羡慕死了。啊啊,如果能够看到陛下的睡脸,我愿意付出一牛车的黄金也不足惜。」 「呃、呃——」 伊月拼命想找到逃离现场的借口。 「对、对了,我必须回火垂苑去了。御明们可能也为了这场雪正害怕着。」 「诶,对,说得也是。」 为子蹙眉。 「御明们就有劳外槻宫大人你了。」 御明们聚集在火垂苑的睡房里。茜早已换上巫女服装,也有人仍穿着睡衣。所有人靠在一起,脸上充满不安。 「伊月姐姐,外头没事吧?」 茜站起身大步走近。 「不晓得。我想和丰日谈谈,不过看来不是时候。」 「丰大人啊,我刚才见到他了。」 「咦咦?在哪里?」 「那个,听说下起红雪,所以我跑去弓场殿看看。我在庭院那边,见他拿着符咒正在做什么。他还嫌我碍事,把我骂了一顿。」 他不是去商讨国事了吗——伊月不解。 ——看来丰日果然知道些什么。 这时伊月看了看四周,发现—— 「……桐叶呢?」 「桐叶她……去练习了。」 「跟她说了天空的样子不对劲,最好不要外出,她却——」其他御明说。 「那个笨蛋。」 伊月敲了茜的脑袋后,离开房间。 「伊月姐姐,那个——」 背后传来茜担心的声音,伊月回头勉强露出笑容。 「别担心,我去弓场殿。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们乖乖待在这里。」 说完便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 来到弓场殿门前时,伊月突然感觉侧腹一阵痛,脚步一个不稳而跪下。火目式在发烫。 ——怎么回事……? 有一股莫名的闷痛想要割破皮肤潜进来。伊月手扶着门忍住,咬牙拉开门。 她看见射箭位置的木板地上倒着一个红白装束的娇小身影,扎起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地上。 「桐叶!」 伊月跑上前去抱起她。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她灼人的高热体温,脸上像火烧般通红,微睁的眼睛没有焦点。 「伊……月姐……」 发颤的嘴唇逸出含糊的声音。 「桐叶!振作点,桐叶!」 伊月在她耳边喊着,不晓得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也影响了火目式,引来阵阵疼痛。 伊月突然注意到怀中桐叶的身体——腰部一带围绕着淡淡的桃色微光。 和飘雪的颜色一样。 ——这是…… 伊月从射箭位置边缘往庭院探出身子,仰望天空。 屏息。 覆盖在低垂乌云表面的红色光膜,此刻大大隆起如巨大冰柱,光聚成的圆锥指着地面。那个巨大柱子周围环绕、乱舞着无数闪动的光粒。 ——那是…… 就在烽火楼的正上方,一股冰水直接流入背脊般的颤栗感直袭伊月而来。 喀哒。弓场殿的门发出声响,转头只见两名女官跑进来。 「伊月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别过来!」 伊月扯着嗓子制止,侧腹上的火目式刺痛回响。她发现视线变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女官们的脸。 「快叫药师多准备些杀草虫药来熏烧御明们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一步也不准她们出来。还有——」 伊月抱起瘫软的桐叶。桐叶小小的身体仿佛火块一般。 「去离宫找神祗官,我们需要镇火封印。」 「那、那个,桐叶大人 怎么了?」 「叫你们别过来!」 伊月差点因为自己的叫声而晕过去。 「照我说的做。拜托,快点!」 「啊、好、好的。」 两名女官畏惧伊月的气势汹汹,逃也似的离开弓场殿。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伊月的耳朵深处、脑袋里开始嗡嗡响起某人低沉的声音。伊月摇头不愿意听。 ——可恶,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注意到。 她咬牙用力抱紧桐叶的身体。 「……伊月……姐。」 桐叶微睁开眼睛,痛苦地呻吟。 「……那……那个……雪……」 「那个不是雪。」 伊月再一次仰头瞪着由天际伸出的光柱。是我的错觉吗?感觉那个尖端好像比刚才更靠近地面了。光柱四周成千上万的火苗欣喜跃动、起伏飞舞,甚至仿佛可以听见振翅声。 ——为什么我竟没发现。 「那是火草虫。」 * 京都南边,三名身穿黑衣的男人跑在荻布大路上。他们虽没执戈,但腰带的红色,更重要的是精悍的外貌,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资深火护。 走在最前面像熊一样的壮汉,是「止」组领头矢加部。 这天是市集日,如果是平常,荻布大路早就人潮汹涌、水泄不通,满街都是要前往一摊接一摊的摊贩购物的京都居民才是,今天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有小孩子跑到街上玩耍,也立刻被母亲拖进家里。有些人家放下窗上的竹帘子,有些居民则面露不安地仰望天空。 天空笼罩浅红色的微光。 矢加部等人的目的地——皇宫上空云朵间垂下奇异的光柱,红雪就在光柱四周飞舞。 「该不会是天空要崩落了吧……」 跑在矢加部身后的束头役吐出这句话。 「别胡说,太不吉利了。」 另一人责骂他。 但是矢加部也是同样想法。恐怕京都的居民们也因为类似的难以言喻的不安而害怕着。 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听到火护之钟的声音在都城各处响起。 「该不会是化生出现了吧?」 「可是为什么响箭没有出现?」 他们穿过皇嘉门,来到都城中央区域——皇城。越过官厅屋顶看见烽火楼的景象时,矢加部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在身旁同样停下脚步的束头役呻吟。 火目所在的高台在热气包围下摇晃。不只如此,代表正护卫役力量的楼顶青炎胀大到高台数倍的高度,像蛇一样扭动翻腾、熊熊燃烧,迸射出青白色火花。 「你快去火督寮,我们必须知道京都里有哪几个组能够调动。」矢加部对其中一人下指示。他的声音听来干涩。 「是。」 「你走一趟神祗省。」接着他对另一人说。 「叫所有人画符咒对吧。」 「对。我去找丰日。」 三名戈众分头跑开。 矢加部一进入皇宫西口的阴明门,就见到火护打扮的童子。丰日正一面后退一面将握在右手的黑沙一点一点地撒在地上。 「丰日。」 矢加部一喊,丰日马上回头。他左手握着大量符咒,腋下则挟着成束的纸捻。 「抱歉,这种时候把你找来。」 「没关系。话说回来,你不参加国是会议吗?」(插花:大概是专有名词……) 「不过就是公卿们互相推卸责任的会议罢了,去了也只是白费力气。」 丰日说着,没停下手上撒黑沙的动作。 「这是……」 矢加部看着从丰日脚下不断延伸到皇宫围墙的黑线。 「这是镇火封印吗?」 「规模这么大,也没多少人能够画得出来。」 「所以才把我叫来?」 「没错。」 矢加部自丰日手上接过符咒和纸捻束。这两样都是画印需要的材料,将这两者在手中搓揉结合,能够燃起威力不强的火势,就会变成黑沙。 「后续就拜托你了,第一圈才画了一半。」 「要画两圈?」 「不,四圈。」 「四圈,需要这么……」 丰日仰望微亮的天空,悲伤地眯起眼睛,看向飞雪围绕的光柱。 「……那时候我也画了四重印,可是没用……没用啊。」 他的声音听来仿佛来自洞穴深处,矢加部感到毛骨悚然。 「那时候是指?」 他忍不住开门问。 丰日转向他,虚弱地笑了笑。 「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吗?」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矢加部想要进一步追问丰日。 「发生过,可是……按说我们应该已经交换了约定,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为什么,为什么又下来了?」 「约定?和谁?」 「那个名字,人类最好不要问。」 矢加部无言。 平时总是以火护身份并肩作战,因此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名叫丰日的童子,是一位充满人类身体所难以推测的秘密、不老不死的神人。 「总而言之,我有事找伊月谈。画印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遵命。」 矢加部吞下好几个涌上喉头的问题之后点头。这时他想起来到「止」组总部大屋的使者说的话。他说——火垂苑一名御明倒下时,伊月和她在一起。 「伊月没事吧?火垂苑似乎发生了怪事?」 丰日低伏着脸摇头。 「她现在在莲晓舍。」 「莲晓舍?」 矢加部觉得奇怪。莲晓舍——不正是之前用来追究大火之责而幽禁佳乃的宫殿吗?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能够当作隔离室。」 「你说隔离?」 轻轻点头的丰日脸上一片阴郁。 「她被火草虫附身了。」 * 那间房间里充满新的墨汁与朱砂气味,以及刚煎好的杀草虫药刺鼻的味道。 这里是蕗壶——莲晓舍里的一间房间。地上描绘着全新的镇火封印,格子门的影子投射在上面。桐叶趴卧在封印中央放置的浅黄色睡铺上,伊月则蹲在她旁边。 一想到这里是过去关过佳乃的地方,伊月就觉得不可思议。 ——佳乃怎么样了呢? ——被移往其他牢房去了吗? 虽说佳乃只是间接原因,但引起那样的事,搞不好连名目上的女御称号都会保不住。下次再发生的话,八成就像丰日曾说过的,会处以极刑吧。 ——佳乃应该也被火草虫附身了才是。如果是这样…… ——此刻应该也听到同样的声音了。 桐叶有时会仰起脖子痛苦呻吟,伊月只能一直握住她的手。遭火草虫入侵的女童肌肤灼热到连汗水都快直接变成水蒸气了。 在伊月脑中回荡的声音,此刻仍然能够清楚听见。 ……名字是—— ……汝的名字是—— ……赐予汝。汝的名字是—— ——不能听。 ——不可以听进去。 她紧紧握住桐叶的手,另一手用力揪着自己的膝盖,甩头想要除去那声音,可是声音及侧腹一带隐约泛出的橙色光芒并没有消失。 火草虫会送来化生真正的名字——佳乃曾经这么说过。接受那个名字时,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伊月用自己的眼睛亲眼见证 过两次。 ——不可以听进去。 「……姐……」 桐叶转头,微微睁开眼皮,吐着灼热的气息说: 「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伊月的肌肤因为寒意而起鸡皮疙瘩。 「没人叫你。」 「……可是、可是,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直听到。」 「不可以听那声音。」 伊月双手握着桐叶仿佛灰烬般滚烫的手吩咐了。 「对不起。」 喃喃说着的桐叶眼神空虚,唇边的唾液冒起白色泡沫。 「对不起,我,不行了,我这么弱……」 「桐叶,桐叶!」 伊月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呼唤她的名字。桐叶虚弱地回握伊月的手。 「我,这样子……应该当不上火目吧。」 伊月摇头。 ——不妙,什么都好,必须让她继续说话才行。 「你并不弱啊,桐叶的火目式不输给茜。」 「可是……我好笨。」 「只要练习就好,拼命练习,我会教你很多东西。你讨厌练习吗?」 桐叶痛苦地皱着脸翻身,转向面对伊月。 「射箭,好快乐……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厉害。」 说完,她试着笑了笑。伊月的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我可能当不上火目,如果是那样,我希望像伊月姐一样……成为弓众。因为我的母亲在去年的……大火中被化生……如果我能够更强的话。」 ——原来如此,她的母亲被佳乃叫来的化生给杀害了吗? ——跟我好像。 伊月吞下复杂的心情回答: 「桐叶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弓众。」 「可以吗?」 「嗯。可以。」 她紧握桐叶的手。 「……谢、谢……伊月姐……」 桐叶说着,身体一下子失去力气,再度趴倒在睡铺上,肩膀小幅度痉挛着。 「桐叶,喂,桐叶!」 伊月的火目式也开始涌起膨胀的热度。视线不稳地摇曳,呼叫名字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她发现趴伏的桐叶脖子上浮现青黑色的斑点,因而感到颤栗。 ——这是…… ——鳞片? 吃掉母亲的蜥蜴、在洞穴中挣扎的巨狼、失去人类姿态的佳乃——惊悚的回忆被一一唤起,与火目式不断涌出的热混杂在一起。 「桐叶,不可以,桐叶!」 她抓住女童的肩膀不断摇晃,已经听不清楚的话语和唾液自桐叶半开的嘴唇流下。 ——找还没…… ——我什么都还没…… 「……、……月、伊月!」 这时她才注意到有人在她耳边呼喊,伊月猛然抬脸想要甩开声音,正好见到绑起长发的火护装扮童子在自己眼前。 「丰日。」 「别摇,让她咬住这个。」 丰日自怀中取出一撮干草状的东西交给伊月。 「塞进她的舌头后侧。」 伊月照做,撬开桐叶的嘴巴,把草塞进去。一股草臭味飘来,是杀草虫药。 「暂时押着,别让她吐出来。」 她以手按住桐叶塞满干草的嘴,紧抱住她一会儿后,桐叶的呼吸马上恢复平静。热度与脸上的红潮虽未褪,浮现的鳞片已经消失。 「……太好了。」 伊月低头看着怀中的桐叶,差点要哭出来。 「这只是暂时压制,没办法保住两天。」 丰日说完坐下,太刀刀尖碰触到地板发出冰冷的金属声。 沉默降临了一段时间。 伊月耳中不断响着呼叫声。 「……抱歉。」 最后丰日的视线落在地面,突然说出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丰日无法回答。 伊月隐约明白丰日在想什么。 「建造这个国家的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也是你,所以呢?那又如何?」 伊月在说话时才注意到自己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说过你别什么都一个人担吗?」 丰日的表情有些扭曲。 她甚至觉得假如后面再多说一句话,丰日就会哭出来。 结果童子反而变回平常讽刺的笑容。 「没错,你确实说过。」 丰日看向胸口起伏、痛苦地喘息的桐叶。 「丰日。」 「嗯?」 「——呼火来了。」 深绿色的眼睛仅在一瞬间睁大。 「你从哪里听到这名字的?」 伊月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第一次听见是在那片不知道是梦或是现实的寂寥芒草原中。 有个和丰日同样面容的男人拥有巨蛇的身体,令人感觉不舒服。 第二次——就是现在。此刻也能够听见。 火草虫带来声音、告知名字的声音,而那声音的主人—— ……赐予汝呼火的别名。 ……汝的名字是—— ……名字是—— 伊月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不去听那声音接下来要说的话。 「佳乃一直都能够听见这声音吧……」 「别听,不可以听。」 「我知道。可是我不确定还能够撑多久。」 伊月仰望采光窗。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正在靠近。」 烽火楼正上方那个自光云伸出的巨大圆锥体变得更加明亮。 「我原本以为呼火命是直接寄宿在火目身上。」 「不是那样。」 「嗯,现在我知道了。」 伊月再次仰望烽火楼的青焰。乱舞的火焰似乎正喜悦地颤抖身体。 「那只是一部分而已。火草虫、化生、我们体内流的火之血,全都只是呼火的碎片而已。」 火之神——观宫呼火命,由天际延伸向地面的本体表面剥落了无数碎片,化为火草虫在空中飞舞。 伊月恐惧地颤抖。她突然想到——这世界的一切都在神的血流中循环。 按理说自己应该早就隐约知道这点,但即使像现在这样直接听见那个声音,伊月仍有几分不愿相信。 呼火是化生的力量及名字的来源,观宫呼火命是给予火目神灵力量的护国之神。 同一个神拥有两种面貌。 「为什么这样?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手吃人,另一手保护人呢?这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人类无法见到呼火,那就是——所谓的神。」 丰日没看向伊月的眼睛说道。 「所以我透过霞和它缔结约定。」 霞—— 伊月几乎就要想起丰日当时说过的话,不过他那时候说得十分含糊且断续。 故事发生在这个国家成立之前,丰日还在旅行的时候。 ——『降下发出红光的雪……出现大量化生,烧毁了好几处村庄。』 ——『烧毁。村庄、村民、田地全都被烧毁了。』 ——『火之神正要降临。』 ——『山林因为雷而燃烧起来。』 ——『河川被黑灰污染——』 ——『火雨。』 ——『青色火焰把人给——』 伊月脑海里描绘着丰日说过的凄惨光景,那几乎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世界。 可是丰日那时却遇到一位女孩 。 霞。 第一任火目。 两人平息了火焰、镇压住发狂的神,然后——建立这个国家的基础。 ——怎么做的? 丰日没有说。 「怎么平息?这、这种情况根本不是火目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啊。」 丰日站起身来没有回答,转身背对伊月。 「丰日。」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知道。」 「你又想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了吗?」 伊月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喉咙深处变得滚烫。 「即使我说了,你也无能为力。」 或许至少能够让丰日轻松些。难道自己连这点忙也帮不上吗?伊月发现只有自己仍像个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可悲孩子。 ——『陛下是孤独的人。』 她想起为子的话。 丰日小小的背影朝格子门走出去。伊月忍不住站起身,跳过桐叶的身体抓住丰日的手臂。丰日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便说道: 「我不应该来的。」 「你不是有话告诉我才来的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脸罢了。」 伊月顿时无言,失望地垂头。 ——在一切终结之前…… ——在我变成化生之前……是这样吗? 「我、我不是说过你没有资格担心我吗!」 伊月扯着喉咙大喊。 「……也对。原谅我。」 童子的声音干涩。 伊月正要开口反驳什么,这时候—— 「……唔啊!」 火目式感觉到一股滚烫的利刃刺入般的剧痛,她忍不住发出呻吟跪下,紧抓住丰日的脚避免倒下。 ——这是……什么? 耳鸣与纷乱的尖锐声响刹那间夺去伊月的听觉。 在那些消失的下一秒,她听见宫外的惨叫。是女人的声音,接着是「失火了!」 丰日甩开伊月的手,以几乎要击碎格子门的力气打开门飞奔出去。伊月则趴在地上。 ——刚刚是灼箭的声音? ——有化生吗……不对,没有响箭。 她只能够听到许多人颤抖的声音,这样反而更加煽动她的不安。 伊月咬牙起身,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桐叶。桐叶虽发出吵杂的喘息声,不过已经比刚才稳定多了。 伊月做出决定,拖着虚弱的身体朝格子门而去。 面对耸立着烽火楼的中庭那条走廊上,全是青白色火焰。 被火焰吞噬的女官搔抓着喉咙,发出尖锐的喊叫。她脸上的皮肤融化、露出空洞,眼珠子和肉块浓稠地流出,一转眼就化为蒸气,只有衣服没被燃烧。她瘫倒在地,露出的白骨也脆弱碎裂,从衣襟和袖口散落地面。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后宫女眷们的惨叫更加剧了恐慌。手拿水桶靠近的卫兵们朝屋顶延烧的巨大火团泼水,火势却没有减缓,甚至即将烧到走廊两端的宫殿。 「水没有用,退下!」 丰日大喊,声音却被席卷而来的悲痛叫声淹没。太过靠近的两名卫兵身体瞬间被火舌卷入,四处都可闻到人肉着火的味道。最后两名卫兵同样只剩下完好的衣物,融化在中庭砂砾上。 来到庭院的伊月推开逃跑的女眷们跑近火源。 ——灼箭的火焰为什么会伤人? ——火之神的力量失控了吗? 「她突然就烧起来了!」 「好、好好好可怕!」 「这是天谴!」 又一声惨叫划破天空。一名来不及逃走的更衣被唐衣裳的下摆绊倒,膨胀扩大的青焰逼近她的身后。女官们呼喊更衣的名字,伊月忍不住遮住眼睛。 白色身影如闪电般快速。更衣的身体被那个小小的人影抱起、抛出中庭。 「丰日!」 伊月大喊着奔跑。火焰吞噬丰日的背部,挣扎滚动着趴倒的童子身体,一下子就被怪异的火焰吞没。 「丰日——!」 伊月正要奔入被火焰包围的走廊,手臂却被某人抓住。 「放开我!丰日他!」 「蠢蛋,连你也想找死吗!」 耳边响起男人粗哑的声音。 白色团块飞出火焰,滚落到伊月脚下的土地上。是丰日,他的全身咻咻地冒出白色烟雾。 伊月甩开抓住手臂的手,蹲下来抱起丰日。 熔解而变成黑色的皮肤,由丰日的鼻梁滑落到下巴,仅仅一瞬间,樱色的肌肉裸露在外。脸颊上少了肉,露出牙齿,马上又被血泡包覆,开始再生。 伊月撕裂丰日的衣服露出身体部分。衣服的布料明明完全没有燃烧,肩膀和胸口的肉却扭曲绽开。根据经验,伊月知道接触空气比较有助于再生。 ——怎么、怎么这么乱来。 丰日动了动烫伤肿起的眼皮,和伊月四目交会。眼珠子仍因为烧伤而呈现白浊。 「……伊月,不要离开封印,要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了,笨蛋!」 伊月不自觉地抓紧抱住丰日肩膀的手。 「总之先将丰日送到室内。」 刚才的粗哑嗓音再度响起。伊月抬头一看,见到那张熟悉的胡子脸。 「……领头。」 「你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出来走动吧。」 矢加部伸手准备把丰日连同伊月抱起。 「等等,矢加部。我看不见,火、火势如何了?」 听到丰日的话,矢加部和伊月同时看向走廊的方向。 火已经消失了。 屋顶和柱子没有半点烧焦的痕迹,仿佛幻影被戳破之后的情况。因为所有人都逃离了,四周只剩下诡谲的寂静。不过交叠倒卧在走廊上的尸骸——一瞬间连骨头都烧熔的空壳,告诉他们这不是幻象。 「消失了,是吗?」 丰日悄声说道。 「对。」 矢加部跪在伊月旁边,把脸凑近丰日。 「我听说京里也发生同样的事情,在没有火气的地方出现青火。」 「看来只有常和果然承受不住。」 伊月仰望耸立在偌大中庭中央的烽火楼。距离如此靠近,高台的轮廓因为热气而晃动,仿佛只是盯着瞧,眼珠子都会被煮熟。顶端的青色火焰呼应着天上延伸下来的巨大光锥,燃烧得更高更旺盛。 ——呼火命的力量倾巢而出了。 大批人踩踏着砂砾靠近的声响传来,是穿戴衣冠的公卿和殿上人(注:能够进入皇宫大殿的显贵)等。 「圣、圣上,这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与天空的异相有关?」 公卿们跪在伊月身边——伊月支撑的丰日身边。他以混浊的眼环视众人,咻地逸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出声。 「——这是降神,神灵即将降临。」 所有人转头。从宫殿外廊来到庭院的老人,头发、眉毛和下巴上的胡子雪白,头戴垂着饰绳的方形头冠。 老人从人墙外头朝丰日深深一鞠躬。 「天文博士,您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吗?」 其中一名公卿说。伊月想起老人是管理天文省的智者。 「恕我冒昧。」天文博士瞥看丰日一眼说。「臣以为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该如何继续隐瞒禁忌的时候了。」 所有人纷纷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 这是禁忌事。 博士的话让大家如此解读。 「……好,博士,告诉他们吧。」 丰日勉强挤出声音,老人听到后再度平伏行礼。 「这是化生搞的吗,博士?」脸色苍白的公卿问了。 老人缓缓抬头,皱起白眉摇头。 「是观宫呼火命想要降临地面。」 「……火之神做的?」 「这是真的吗?」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士的脸上多了沉痛。 「怎么说现任火目都没有第一任——霞楼那般的力量。火目如果倒下,呼火命的力量将会立刻灼烧地面,烧光京城与村落,让拥有火之血的人全部堕落为化生。」 「愚蠢至极。呼火命是国家的守护神,怎么可能害人?」 其中一名官员焦虑地大喊。伊月忍不住想要反驳,却因为喉咙干渴而发不出声音。 「神是狂暴的灵体,并不是为了保护人类而存在。」 博士严厉的声音让所有官员退缩。 事实上传说这个国家建立之际,火之神降临大地,降下红雪,烧尽村落和田地。 所有人的视线离开博士,集中朝向瘫软在伊月怀中闭目的丰日——传承的活证人,可以说等于是这个国家的神人童子。 「可是霞楼已经不在了。如果没有那等力量,就无法承受火之神。」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 丰日睁开眼说: 「……总之,矢加部,封印——」 「御明们——」 「我去——」 「离开皇宫避难……」 「……不……可是——」 男人们对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视线越来越狭窄,仿佛被丢进深不见底的水井般。终于脑袋里的那个声音缓缓浮上来。 ……赐予汝呼火的别名。 ……汝的名字是—— ……名字是—— ——停。停下来! 伊月搔抓水井的石壁,却无法阻止跌落,黏滑的薄膜将伊月吞没。伊月视线模糊,拼命抱紧怀中丰日的身体。 「不妙,快回莲晓舍去。」 耳边听见童子的声音,伊月就快倒下的身体被矢加部粗壮的手臂抱住。伊月咬牙僵持,不愿失去意识。 * 即使夜晚降临,覆盖天空的光芒仍不见衰减。 甚至可说因为阳光的隐蔽,反而使得这个从云里朝地面突出的巨大光锥,以及环绕其四周成千上万的雪粒,在黑暗中更加耀眼。 皇宫到处点起篝火,仿佛要与从天而降的微光对抗,门旁可看到为数不少手持长矛的卫兵。丰日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不管是宫内的火焰也好、宫外的化生也罢,他们全都无能为力啊。 再加上女眷们大部分已经外出避难,现在还要保护什么? 还要保护——什么? 丰日自问,一面穿过庭园,进入其中一座宫殿。 拉开房间的门,从房里的黑暗中飘出一股味道刺鼻的烟。丰日不小心被呛到。 他快速溜进房内,手在背后把门关上。 他借由地板上好几个零星的朦胧亮光,环视了房间一圈。镇火封印的双重圆及饰文画满两间长的正方形大地板,几名身穿白无垢的女童们躺在封印里头。朦胧的光亮是由每个女孩身上各处散发出来的。 抱膝蹲在中央的公主抬起头,蝶状的头发在黑暗中微弱地振了下翅膀。只有公主没有发光。 「……丰大人。」 因为房中充满熏药烟雾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大家都被附身了吗?封印和药都没用吗?」 丰日又一次环顾房内。倒卧的女童们有时扭动身体呻吟,嵌在体内的微光会同时跟着闪动。 「公主没事吗?」 他低头看向蝴蝶状发型的女孩。 「——千木良师父说我天生强韧。」 「这样啊。」 天生——不只是这样。 千木良恐怕一开始就抱着目的把她捡回、培养。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火已经镇住了,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再烧起来。有人避难去了,不过也只是枉然。」 「为什么?」 「那个火,并不是因为某处起火燃烧把人卷入,而是人体本身起火自燃。」 丰日在愕然的公主身边坐下。 「拥有火之血的人,可以接受圣灵进入身体,可是一旦圣灵进入没有火之血的人体内——」 圣灵的力量就会化为火焰消灭肉体。 呼火命此刻已经如此靠近地面,甚至神灵已经能够进入一般人的身体了。 「那么,大家不会有事吧?」 公主看了看躺在四周的伙伴们,以解除了些许紧张的声音说着。 丰日对她苦笑。原来如此,这名女孩很坚强。他不曾想到这点。 「……说的也是,至少她们不至于被烧死。」 「太好了。」 不会——被烧死。 丰日在心里反复说着。 「大家会好起来吧。」 听到公主的话,丰日有股想要冲出房间的冲动。 「千木良师父一定会治好大家的。」 「只要没变成化生,总会有办法。」 「是的。」 在黑暗中只透过火草虫放出的光芒也能看到她无力的笑。 丰日正要开口,突然想起自己不晓得女孩的名字。 犹豫了一会儿,想说的话迟迟无法说出口。 「公主……你上次问过我是不是谁都可以当新娘,对吧?」 听到丰日的问题,公主眨眨眼,马上又仿佛想起似的点头。 「你说的没错。」 自己要保护的是什么呢? 熔毁某人当作地基,又在上面盖了房子,这些是为了谁呢? 「所以你来当柱子。」 「……柱子?」 所以,不知道名字也好。丰日在心中不断这么说着。 「不是当丰大人的新娘?」 丰日想要露出苦笑,却无法顺利笑出来。 「等到这一切平静下来,我就娶你。所以,拜托你了。」 至少也该给她这些安慰,于是丰日撒了谎。 公主的头靠在丰日手臂上。 「这是丰大人第一次有事拜托我。」 「……是吗?」 「嗯,好高兴。」 丰日垂下头心想,为什么还是说了? 最后他在耳边听见细小的歌声。 是那首歌,公主在唱歌。 丰日仰望天花板。没有火之血的自己也能够清楚感觉到,火之神近到几乎要压毁地面的力量。但他并不觉得可怕,反而有种怀念。 呼火来了。 呼火—— * 在莲晓舍的某个房间里。 一直坐在镇火封印内沉思的伊月迎向早晨。 报时的一之钟让她霎时回过神来,仰望房间里唯一那扇与外面联系的采光窗。外头仍有些昏暗,能够看见烽火楼的模样,在厚厚的热气另一侧是太阳孤伶伶地挂在云朵稀薄的东方天际。没有雾霭,会不会是烽火楼的热度造成? ——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思考了多久? 就快要想起来了。 伊月快要想起丰日说过的霞,也就是当时在清凉殿的寝宫内听到的建国故事。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连丰日没说的那些部分也耳 闻目睹,甚至连丰日和霞的对话都听见了? ——不行。 ——已经无法清楚想起。 记忆逐渐从手心溜走。 伊月叹口气,环顾四周密集画满地面的复杂图样,还有躺在旁边小小的身体。 ——桐叶。 女童每次喘息,肩膀就会跟着起伏,散在地面的头发也会隐约摇动。 伊月后来整夜没睡。待在封印中能够稍微缓和呼火的声音与头痛,但她一方面担心不断呻吟的桐叶,另一方面满脑子都是丰日的事情。 ——丰日他…… ——没事吧? 她早知道他不会有事,因为他是拥有不死肉体的神人。即使如此,伊月每次见到丰日投身绝境,总觉得自己也被紧紧勒住了。 ——不必要的平静。 ——外头情况如何了? 伊月想要站起来,腿却使不上力。火目式仍然隐隐发热,她以手支撑、拖着身体爬到窗子底下仰望高空。 「啊、啊……」 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膨胀的那个东西已经无法称作光柱了,此刻整个天空宛若一个巨型漏斗,把尖端深深伸向地面,企图把涌出的火之力全部灌注在烽火楼那一点上头。覆盖天空的成群火草虫以倒立在云海上的光之峰为中心,如波纹般形成多重同心圆飘动起伏着。 耳里、脑中,那个呼唤名字的声音再度喧嚣涌现。 ——来了。 ——已经这么靠近了。 ——如果就这么任由呼火命降临…… 伊月按住刻划火目式的侧腹趴倒,热与痛高涨着。 「唔、唔……」 她趴在地上。野兽般呻吟的声音回荡着,叫人几乎发疼。 ——这是什么…… ——呻吟声? 伊月翻身面对房间中央。不是幻听,是桐叶发出的喊叫。她的脸部抽搐、反弓着身体痉挛着,双手在半空中挥舞,嘴边流出的唾液变成泡沫溢出。 「桐、叶……」 伊月强迫自己起身,因疼痛而皱起了脸。正要靠近的她突然停下脚步。 桐叶散在地上的长发延伸到伊月的脚下。 ——咦? 画着镇火封印的地面上被起伏的黑发覆盖,简直像蜘蛛网般,而桐叶小小的身体就在蜘蛛网中央。 ——这是…… 桐叶看着伊月。 青黑色鳞片的花纹从皮肤底下浮现,眼里发出残暴的黄色光芒,歪斜的嘴边可看见隆起的牙尖,流淌着带血色的唾液。 「姐……伊月姐……」 勉强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女童的声音,而是像扯裂老树根部时的难听声音。 伊月忍不住后退。 「唔……唔唔唔唔唔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朝天吼叫,四肢撑地、身体跃起,蔓延在地面的头发一股脑儿跟着飞起,遮住伊月的视线。下一秒,发尾产生热风将伊月弹了出去,她的背部撞上墙壁。 「——咯啊!」 伊月体内的空气从嘴巴泄出,整个人倒在地上。 艳红的火色映入眼帘,牢里一瞬间就充满鲜红火焰。另一头,木头格子门上攀着什么巨大的虫——不对,延展的头发纠缠、四肢的爪子紧抓着、头下脚上挂在格子门上的,原来是女童。 她的脖子扭曲着往上抬,摆出难以想像的模样,由正面瞪着伊月,黏稠的琥珀色目光穿过火墙。伊月拼命忍住喊叫、呕吐的冲动起身。火焰已经延烧到天花板,喷出的白烟仿佛打算隐藏桐叶变成异形姿态的身影。 「桐叶!」 伊月放低身体闪避烟雾,匍匐前进的同时大喊。 「桐叶,不行,不可以!桐叶!」 烟雾咻地裂开,黑风扫过伊月的视线,手臂感觉到几乎快被从肩膀扯下的疼痛。她被撞倒在地,地上的木板吱嘎作响。 「唔咕!」 口中尝到了鲜血味。定睛一看,右手臂被黑发牢牢缠住。 ——和时子一样。 ——桐叶变成化生…… ——不要,我不要这样! 伊月挥开烟雾抬头往上看,正好和攀在格子门近天花板处的桐叶视线对上。她几乎已经没有人类的身形,肌肤铁青,突出的嘴巴大大咧开,可以看见獠牙。伊月不自觉想起吃掉母亲的蜥蜴,感觉全身因为恐惧而缩得小小的。 时子还留着人类的样子,但那是因为她没有被火草虫附身。 而现在的桐叶几乎已经—— 「桐叶!」 伊月大喊,桐叶一挥如鞭子般柔韧的黑发回应,伊月的肩膀连同衣服被打得皮开肉绽,下一秒就感觉到火烧般的疼痛。 桐叶的身体在半空中舞动。黑发松软地展开,下一瞬间便摇撼整座宫殿,四脚着地落在伊月面前。被她踏穿的木质地板变得焦黑,冒出带着烟雾的火焰。 「唔咕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喝!」 桐叶发出野兽的咆哮声。 伊月的脖子被惊人的力量抓住、提起。桐叶的手指变成指节隆起的长钩爪。不只手臂,脚上也被黑发缠住紧勒着,伊月的视线逐渐模糊,就快要气绝。 「桐……叶……」 呼唤也不成声。 仿佛自豪抓到的猎物般,桐叶的另一手抓住伊月的身体高高举起,并张开大门。沾血的獠牙因为火焰的颜色而闪耀。 ——桐叶,快回来,桐叶! 她不成声地喊叫着。就在这时—— 紧勒着伊月的力量有些放松。 「唔、唔唔噜唔唔……」 桐叶停止动作,伊月知道她正感到困惑。桐叶的情感透过火目式流了进来。 她赫然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烧焦撕裂,露出了腹部。桐叶的手正好碰到她侧腹的肌肤,而那里刻着五颗星,是伊月的火目式。 「……桐叶?」 沙哑的声音再次呼唤。蜥蜴一般黏浊的黄色眼睛骨碌地转动着。 「唔、噜唔唔、唔咕、咕、咕……」 桐叶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她身后的格子门被烧毁、掉落,卷起火星朝走廊方向倒下。 「桐叶!」 伊月不舍不弃地呼喊她。 「桐叶,别听那个声音!」 「噜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的咆哮吹散火焰和白烟,新的烈焰也燃起、填满空白。伊月的身体被摔到地面上跌跌撞撞,当她好不容易用手撑起身体,桐叶的身影早已被厚厚的火墙吞没。宫殿的墙壁与一根柱子一起坍塌,火星和木屑伴随屋顶倾倒的吱嘎声朝伊月头上掉下来。 ——还留着。 ——她还留着属于人类的心。 伊月在火焰中朝桐叶漆黑的身影爬去,手臂和腿阵阵疼痛。 桐叶正伏身在快要坍塌的墙边,就像即将扑上来的猫咪一般低头紧贴着地面,立起后脚、挺高腰部,从背上流泄到地上延展开来的黑发发尾蠕动,晃动的火焰与产生的影子交杂在一起。 琥珀色的眼睛直盯伊月。尽管如此,伊月仍仰赖手臂的力量拖着身体靠近桐叶。 ——还留着。 伊月来到手能够触碰到的距离,看见桐叶的脸;原本好强的女童面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露出獠牙、青色鳞片上发出微弱光芒的蜥蜴脸。可是她没有动作。 桐叶没有动。 「……不要紧,回来吧,桐叶。」 伊月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变成老树磨擦般沙哑。 桐 叶没有动,只有头发宛如其他生物一样起伏。 「桐叶,你知道我是谁吧?所以——」 「唔噜唔唔唔唔唔唔……」 桐叶呜咽,肉块隆起的肩膀阵阵痉挛。化生与人类的心互相缠斗的痛苦,流进了伊月的火目式里。 噗咭。感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 「唔咕噜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流着唾液,咆哮之后起身举起钩爪。 「桐叶!」 这时伊月身后传来轰然的破碎声。 某个东西以惊人的气势飞过头上,正好由桐叶的身体正面承受。火焰吞噬宫殿的声音全被掩盖,尖锐的乐之音回响。桐叶的身体弹开、撞上背后的墙壁,柱子倾斜,扬起的粉尘自墙上打穿的洞穴喷出。 伊月看见了。 插在桐叶胸口的是一支带着红色火焰的箭矢—— ——响箭? 她起身转头。 只不过是一支箭的箭势,就让原本充满牢中的烟雾从打穿的大洞消散,火星飞舞四散,煤炭如雨般从天而降。烧毁崩塌的墙壁另一侧站着一名身穿红白巫女服装的人影。在寻求外侧空气而喷飞的热风之中,伊月看到几乎透明的亮泽白发,以及绑紧的白色饰绳如羽翼般翻飞。 伊月刚开始还以为那是佳乃。 乐之音、火目式传来的气息,每个都与佳乃好像。可是—— ——不对,不是佳乃。 ——这是谁? 女子从墙上的破洞踏入火海中,左手没有持弓,手上只握着几支箭矢。火焰由下方映照出她冰冷脸庞上隐约的微笑。头发虽似雪般白,长相却年轻水嫩得令人感到不舒服。不管年纪是三十或四十,只要动点手脚,看来就能像不到二十岁的少女。 她举起右手挥开烟雾,手背上浮现火目式的青白色五颗星。 「伊月大人,你没事吧?」 女子以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伊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女人是谁? 「唔唔唔噜唔唔唔唔唔唔……」 背后传来呻吟声,伊月知道桐叶站起来了。 女子从左手抽出一支箭,握箭的右手上火目式发出强光。 「住、住手!」 比伊月的喊叫快了一步,女子高举右手挥下,包围箭矢的红光与火目式的青光描绘出鲜艳的残像,爆风及刺耳的尖锐乐之音迎面而来,抛出的箭矢以闪电之势飞过伊月头上,接着背后传来击碎墙壁的声音及桐叶悲痛的叫声。 「桐叶!」 伊月转身跑向仰倒埋没在灰烬中挣扎的桐叶。几乎被烧光的衣服底下露出了胸部,上面是没有鳞片的人类皮肤,插着的两支箭隐约响着清脆的乐之音,逐渐在红光中气化。 「请让开,伊月大人。」 女子的声音说着。 「她尚存一息,趁着还未完全变成化生前,让我——」 「住手!你想杀了她吗?」 伊月转身面对女子。她的右手上已经握着第三支箭。 「这是桐叶!不是化生!」 「等她堕落成为化生,就不是人类所能应付——」 伊月身后的桐叶发出痛苦的呻吟,同时再度站起。 「住手!不准射!」 「让开,伊月大人,您会被吃掉!」 桐叶的钩爪刺入伊月的肩膀,野兽的愤怒与饥饿涌起、流人火目式。女子高举起右手。 「住手啊!」 光的轨迹撕裂伊月的眼睛,夺目的闪光、尖锐的乐之音,以及爆炸的风压充满伊月的世界。疼痛和灼热只在那瞬间消失了,伊月不自觉伸手抓住,力量在手掌内翻转、撕裂皮肤,扭曲的乐之音由耳朵延伸刺入脑中。 最后——恢复光亮。 被响箭扫过的火星四散飞舞,呆立在另一侧的女子惊愕地睁大眼。伊月举起的手渗出的鲜血沿着手腕流向手肘。 箭矢被伊月握在手中。 承受火的力量而燃烧的箭羽破碎、掉落。 「这、这真是——」 女子喃喃说道。 「伊月大人,您真是太令人激赏了……」 女子紧绷的脸上扭曲成欣悦的笑容。悄然涌上的寒意让伊月一瞬间忘了自己身陷火海。 下一秒伊月的身体被往后拉,左肩窜过一股灼热,温热的东西弄湿伊月的脖子——听到自己喉咙发出的惨叫,伊月才总算感觉到灼烧般的痛楚。 「……啊、啊、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的牙齿——獠牙咬进伊月的肩膀,泊泊涌出的鲜血弄湿两人的脸。力量逐渐从身体流失,伊月就快要倒下,可是桐叶深深嵌入伊月上臂和侧腹的钩爪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不可以,不可以晕过去! 伊月克制住惨叫,甩开不断袭来的剧痛,扯开喉咙大喊: 「桐……叶、桐、叶、听得见我吗?桐叶……桐叶!」 意识集中在火目式上。桐叶从身后抱住伊月,火目式紧靠在一起。 ——传达过去。 ——务必要传达过去。 「桐叶,只听我的声音,桐叶!」 濒临昏迷边缘的伊月拼命抓住自己逐渐远离的意识,继续祈求着说: 「你的名字是桐叶,不是那么糟的名字,对吧?」 桐叶停下动作。 在感觉一切都变得缓慢停滞的世界里,只有温热的鲜血不改速度地自伤口持续涌出。 「回来!」 缠住伊月身体的黑发开始蠕动,咬住肩头的下颚、抓住身体和手臂的钩爪充满力量。伊月感觉凶暴野兽的激愤在桐叶体内膨胀。 「桐叶,笨蛋,开什么玩笑!这样子、这样子——」 压抑住的激情化成哽咽,从伊月口中嘶吼出来。 「在这种地方被杀掉,你甘愿吗?你不是说过要成为弓众吗?桐叶!」 ——我又只能看着她死掉了吗? ——我还是无能为力吗? 「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教你,桐叶,你这样——」 伊月的叫声最后被涌上喉咙的鲜血吞没,体内的疼痛及其他所有感觉仿佛雾散开般,逐渐变得稀薄。 ——还是不行吗…… ——对不起,我什么也…… 伊月的身体趴倒在烧焦的地板上。 当她回神,在模糊意识中抬起头。剧痛回到了肩膀,同时朦胧地包围意识的雾霭被撕裂,空气中充满焦臭味。脸颊因为火焰灼烧而阵阵刺痛,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 火目式感到压迫,化生的气息逐渐消失。 她手撑着地板想要转身,刚凝固的鲜血又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背后的瓦砾中埋着一个娇小身体,伊月忍住折腾全身的疼痛爬了过去。破碎的衣物几乎被烧光,仅剩的布片被伊月的鲜血沾湿,贴在女童的裸体上。她的皮肤到处都不见鳞片的痕迹了。 ——桐叶。 伊月已经发不出声音。 桐叶的眼皮微微睁开。 「……姐……」 沙哑的声音不是野兽的鸣叫声,而是女童稚嫩的嗓音。 「……对不起……我……」 光是这样伊月已经差点落泪。 ——传达到了。 伊月全身虚脱,鲜血和意识一起流出。 远处听见呼火的声音。 仿佛要掩盖那声音般,这时清楚地传来其他声音。 「……良师父!千木良师父!」 是茜的声音,另外也听见 了脚步声。 「千木良师父,伊月姐姐没事吗?桐叶呢?」 ——千木良? ——原来如此,那个女子…… 伊月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那名女子细细的眼睛正凑近看着自己的脸。 唇边是一抹冷笑。 这幅景象烙印在伊月失去意识前的眼底。 三 古血 鲜血蔓延。 是干燥凝固的血池。 惊人的大量红黑色血液被洒在烧焦的土地、完全炭化的柱子与成堆灰烬上,牢牢黏附住。 崩塌的宫殿建材处处更冒着烟,可见零星的火焰颜色,灰色的烟雾在风中飞舞,飘散出刺鼻的气味。 夕阳在远处山间倾斜,一片混乱过后了无人烟的宫殿腹地染上暗红色。只有傍晚时分,着上朱色的西方天空能够让人稍微忘却遮盖高空那不吉利的樱色光芒。 丰日蹲在烧毁的遗迹上,敞开白色服装的衣领,以小刀挖去肩膀连接左臂部分焦黑的肉。左臂不见了,由肩头整个消失,露出骨头、被火烧而封住的伤口与企图再生的血泡互相对抗,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湿黏声音,看起来像是有虫来回爬行。 「丰大人。」 先是女童的叫声,接着听见她屏息的声音。丰日转过头,只见那位蝴蝶发型的公主双手按着嘴巴站在那儿。 「公主,你在做什么?」 丰日的声音严肃到连自己都惊讶。 「不要外出。你是怎么溜出来的?」 她是要用来当作支柱的珍贵女孩,拥有强大的火之血,再加上目前没有遭到火草虫入侵,根本没有人能够替代。丰日应该已经下命严加监视了。 「那个,男人全都逃走了,而且丰大人不在,所以那个——」 丰日仰望夕阳的天空叹息。逃走也没用啊。 总而言之,所幸自己在公主出什么意外之前先发现了她。 「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被火草虫附身,你也看见了,她们什么时候变成化生也不奇怪。乖乖待在千木良身边。」 「可是……」 「为什么一直纠缠我?」 「对不起……可是、可是……」 公主露出含泪欲泣的眼神,呆立在离丰日一段距离的地方,双手在胸前发抖。丰日突然很想笑出来。原来她是在担心我吗?这个只活了十年多一些的年幼女孩在担心我这个拥有不死肉体、活过悠长岁月的人吗?她甚至不晓得接下来我会对她做什么。 「……因为丰大人好几次跳进火里。」 丰日低头看向自己下垂的衣袖——看向自己那只目前不存在的左手。 「……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我曾经置身森林大火的山中整整两天,根据大火完全熄灭后前来搜索的人说,我像个炭块似的紧贴在岩石上。经过十天左右,我的身体就从那状态完全复原了。呵呵,火总有一天会熄灭的……」 丰日知道公主扭曲了脸。 「可是火之神的火焰很强大,也不会衰退,这手臂着火几乎只需一秒钟……持续待在那火中的话会变得如何呢?」 沙。传来脚步声,公主跑进火烧遗迹中,踏过干涸的血池,抱住丰日。丰日吓一跳想要退开,衣服却被牢牢抓住,只剩下一只手的他无法摆脱。 「蠢蛋,没看见我手里拿着刀吗?太危险了。」 「丰大人,不行,不可以。」 公主泪湿的眼睛仰望丰日。 「您为什么想死?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么痛、那么苦……」 话说到一半就被泪水吞没。 丰日愕然了半饷。 终于低头看向将脸靠在自己胸前的女孩那如蝴蝶翅膀般颤抖的头发问道: 「这是我的身体啊,想要怎么做,都是我的自由不是?」 「不行。」 公主的声音变得高亢。 「丰大人如果对我的身体自有主张,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对待丰大人。」 丰日屏息。小刀从右手滑落,插进地面。 「你说什么——」 「丰大人想死,无论几次我都会阻止你,拜托你不要死。」 公主再度埋首在丰日胸前啜泣。 愣在原地的丰日,耳里不断回荡着小女孩的话。 『——对我的身体自有主张——』 她知道。这个女孩知道了。为什么?从旁人的态度察觉到的吗?或者是拥有敏锐火之血者的感应能力? 回过神来的丰日推开女孩娇小的身体,使得她跌坐在血池中,灰烬、砂砾和干涸的血发出摩擦声。 「……丰……大人……」 「回千木良那里去。」 女童想要起身。 「别靠过来!」 丰日如此大喊着跑出去,穿过门奔进林子里,拨开凑近身体的枝干,往西斜的阳光照不进的林子深处前进,寂静与潮湿的黑暗包围着他。 他站在树下的草地上,脚步一个踉跄后跪下。 他想起自己抛下那女孩。 ——不,等她知道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就不会再来找我,应该会直接逃走。或许可以说是我希望她逃走。 不晓得她为什么想要待在我身边。 草地上留下一滴滴的鲜血。 那是由丰日左肩切口滴下的血。 肉块蠕动的声音在傍晚的森林暗处里,听来仿佛是某个人的呢喃。 * 听见呼叫声。 ——那是…… ——我的名字吗? 想要张口回应,声音却发不出来。喉咙极度干渴。 四周被黑暗笼罩,处处点缀着闪耀的隐火,体内像火烧般炽热。 ——喉咙……好干。 呼叫的声音听来更加清晰。 ……汝的名字是—— 只有名字部分含糊、听不清楚。自己无法念出口。 ——只要能够解渴,就能念出名字吧。 ——念出我的名字…… 在有心纠缠不已的黑暗中被不断拉往上方。 终于不舒服的光亮照在脸上。 睁开眼睛。 在正上方看到某人的脸。那人正以真实的声音喊叫着什么,同时抓着我的肩膀摇晃。小小的脑袋左右扎成环状的头发如濒死蝴蝶的翅膀般摇晃,额头上的青白色五颗星耀眼得刺痛眼睛。 「……姐!伊月姐姐!」 都是那女童的关系,使得呼叫声消失、听不见了。再一下下、明明再一下下就能够知道我真正的名字。这家伙——这个妨碍我的家伙是谁? 我看向女童的脖子,纤细、皮肤好像很柔软,咬下去应该马上就能撕裂。 ——咬咬看吧? ——喉咙好渴,想要大量的血…… 女童颤了下肩膀放开手,下一秒我起身撞开娇小的身体,「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吼叫着扑上她,将她压在墙边,跨上她、踩住她的手臂,撕裂般扯开她的前襟,把牙齿对准她的脖子—— 「伊月姐姐!住手!拜托你,不可以!」 ——吵死了,安静点! 我抓住啜泣的女童头部撞向地面,就在我的手碰到额头上的火目式瞬间—— 冰冷的东西一口气流入我的体内。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仰着身子、全身抽搐,朝天花板吐出一口气后顺势倒下。 肩膀伤口的疼痛苏醒。不,疼痛一直都在,只是她没注意到而已。 脸颊靠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扔在颤抖。她流着唾液,企图回想几秒钟前支配自己的冲动。 ——我…… ——刚才打算做什么? 「伊月……姐姐……」 身体底下发出声音。 茜蠕动着爬出来。她泪眼汪汪,破掉的唇边渗着血。伊月感到恐惧而颤栗,拖着还没有恢复知觉的腿离开茜,爬行退到对侧的墙边,紧紧抓着自己的两只上臂 ,想要压制颤栗。 ——我刚才打算做什么? 「伊月姐姐……你要不要紧?」 茜跪在地上想要靠近。 「别过来。」 伊月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冰冷严肃的声音制止。 「……我……我变成、变成什么模样了?」 她双手用力,像要绑缚住自己的身体,同时抬眼询问。 「我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了?皮肤呢?外貌变了吗?」 「……没事,你还是茜熟悉的伊月姐姐。」 「这样……啊。」 原本紧绷的肺部一点一点地吐出气息。伊月看向还没停住颤抖的双手,是人类的皮肤,没有长出鳞片来。 「太好了,伊月姐姐。」 茜像猫一般爬行着靠近,扑向伊月怀里。 「啊、茜。」 「我还以为伊月姐姐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的双手环绕在伊月的脖子上。好温暖,这是人类的体温,不是火烧的灼热——是叫人安心的暖意。 「……对不起。」 摸摸茜的头发。 假如自己就那样回应了呼唤名字的声音……想到这里,伊月毛骨悚然。 ——我已经不是完整的人类了。 环顾房间里,看不出这是哪座宫殿。从挂着帘子的走廊方向射进色彩浓艳的夕阳,照亮地面以墨汁画出的大型圆形纹样。是镇火封印。大概是很着急的关系,圆只有一圈,而且点缀的文字也很潦草。 ——对了,莲晓舍好像烧掉了。 远处传来火护之钟的声音。城里出现化生了吗? 伊月一惊,接着推开茜。 「呀啊!」 女童娇小的身体仰躺在地上。 「不可以靠近我,你会被我传染。」 「可是、可是、千木良师父说过茜不要紧。」 ——千木良? 伊月想起来了。毁掉火焰熊熊燃烧的莲晓舍墙壁踏进来、眼神冰冷的巫女,手背上有耀眼的火目式…… 「师父说长谷部的杀草虫药比较特别,因此茜不会被虫附身。」 「那家伙……说的吗?」 长谷部。 听过丰日的那番话,怎样也无法信任长谷部家。 「所以师父要我一直叫喊伊月姐姐的名字,别让你变成化生。」 「这样……啊。」 的确多亏如此,伊月才能勉强撑住。 「桐叶她,那个……」 没事吗——想问又很难问出口。 「现在千木良师父正看顾着她。」茜说。伊月感到相当惊讶。 「那家伙看顾?」 「其他人也是……都被火草虫附身了。所以一起待在房间里,由千木良师父进行仪式,避免她们变成化生。」 知道桐叶还活着的安心及不安,还有对千木良的怀疑——各种想法一起涌上来。 「那家伙,刚才还打算杀掉桐叶。」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茜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伊月蹙眉。 「她对桐叶射出响箭。」 「那是、那是因为想要阻止桐叶,可是、可是不可能有想要杀了她的打算。因为、因为师父现在正看顾着桐叶。」 「问题是——」 伊月的确听见了。 ——『她尚存一息,趁着还未完全变成化生前,让我——』 她打算杀了桐叶,茜却听不进这些话。 「千木良师父对许多事情都很清楚,火目式又很强,所以、所以大家一定能够好起来。」 茜几分自豪地说。伊月的心情变得复杂,并非如丰日所言的对茜心起怀疑,而是更加深了对长谷部的不信任。 ——那是茜……以及常和的师父。 「的确很强,那家伙……能够徒手丢出响箭,这我不曾听过。」 箭势、乐之音、闪光,全都凌驾于以弓射出的响箭。 「是『射千玉引』。」茜说。 「那是什么?」 「是长谷部家传的技法。我听说如果不会那一招,就无法成为千木良了。」 「无法成为千木良?什么意思?」 「啊、那个、所谓千木良,据说是长谷部家巫女代代相传的名字。长谷部家里一定会生出右手上有火目式的人,负责守护千木良之名,以及各种技法和传说。」 「原来长谷部家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啊……」 伊月能够理解丰日怀疑的原因。以新兴的官家来说太奇怪了。如果这一族有这等背景,为什么过去从不曾送御明进入火垂苑?一定会生出拥有火目式的女子也是叫人难以相信的一点。 ——总之先前往千木良那边。 负责监视她进入宫中的目的,正是伊月暂时移借火护众「之」组的任务。她人正和御明们在一起,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伊月一站起,肩膀的伤口一阵刺痛。 「……唔!」 从巫女服的前襟探看进去,这才注意到从脖子到侧腹一带全部紧紧缠绕着布,布上渗着血。 「伊月姐姐,不可以乱动,你受伤了!」 茜跑近拉住袖子。 ——真亏我还能活下来。 伊月还记得甚至能够听到鲜血大量喷出的声音,她几乎不敢相信左手臂居然还能动。 「不要紧,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哪、哪里不严重?血那么——」 「这里是什么宫?」 伊月轻拍茜的头转移话题。拨开面对外廊的帘子往外看,只见高大的榆树沿着围墙排成一列,迎着斜阳在土地上延伸出浓黑的影子。 「不是后宫……吧?」 「好像叫安福殿。」茜说。 「安福殿?」 是药师和御医所待的建筑物,虽然也在禁宫内,不过应该是位在与后宫相反的南边。为什么把我送到这边来?因为我受伤的缘故? 「现在无法靠近后宫了。」 茜的脸上满是阴郁地说。 一走出外面,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火护之钟急促的声响,伊月忍不住仰望天空。由浅红色天空张开的光之峰跨过整片大地的模样,到了傍晚时分更显清晰。感觉上光之峰已经比最后一次在莲晓舍看到时膨胀得更大了,规模大到几乎叫人担心它会不会就此吞没整座皇城。 视线一转,看向大门对侧的低空,那儿好几处冒起黑烟,看来像正在污染夕阳。 伊月的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想起佳乃发狂的那夜。 ——化生出现了吗? 「伊月姐姐!不可以出去!」 茜从安福殿内跑过来,伊月却不在意地看着天空。 ——可是响箭为何连一次也没出现? 伊月看向后宫中央的烽火楼,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呻吟。 高台影子在浓密的热气墙后摇曳,顶端的青焰火势更加猛烈,如闪电般迸射延伸,就快要触碰到光之峰似的,最后变成无数火花散落消失——这景象不断反复,伊月甚至错觉天地好像逆转了,自己正上下颠倒地站在云上看着雷击大地而觉得想吐。 「伊月姐姐!」 背后传来茜的叫声,伊月仍继续朝禁宫中央跑去。 穿过月华门,正要走进正面大庭时,她与一帮火护错身而过。全是伊月没见过的,但他们的话清楚地传进耳中。 「没想到京都里有这么多人拥有火之血。」 「要是同时全变成化生的话——」 「乾京那边整个 烧光了。」 「只凭『本』组和『千』组实在——」 「嗯。」 「我们光是宫里就应接不暇了——」 火护们跑过伊月面前,往禁宫正面跑去。 ——城里被化生…… ——宫里也出事了吗? 犹豫了一下,她跑向火护们的来处——紫宸殿的方向。 「伊月姐姐,等等!」 茜的声音追了上来。 紫宸殿——举行国家重要仪式的壮丽正殿,它的正面是一整片雪白砂砾与玉石铺成的宽广庭院。那里现在有大批人影在场,持长矛的兵部人士、佩刀的刑部人士,以及衣冠沾满了灰、面色惨白的达官险要们,还有成排的牛车,甚至还看到女官和更衣等后宫女眷。 ——她们逃到这里来吗? 「为子大人,请您尽快上牛车!」 庭院右手边后侧传来女官类似惨叫的声音,女御们僵着不动,她们身上绚烂的衣裳看来像是盛开的花朵。 「我要留下,你们先逃走吧。」 位在女眷中心的是弘徽殿之局——为子。 「您、您在说什么!」 「陛下仍留在这里,臣妾怎么能够舍弃皇宫逃走。」 伊月推开男人们跑近。 「为子大人。」 「哎呀,外槻宫大人,你要不要紧?啊,茜也在。」 伊月惊讶于她居然还能泰然微笑。 「丰日……不对,那个,陛下呢?」 「烽火楼的热气严重扩散,后宫已经不是人能够待的地方了,可是陛下却打算登上高台确认现任火目玉体的异变。」 「你说……他还在里面?」 伊月愕然说不出话。 「是的。我们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为子表情悲伤地说。 「弘徽殿殿下,你不避难的话,其他女官们也不敢离开。要逞强也该有个限度。」 伊月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一回头,只见身着深蓝色衣装、头戴礼冠、年约五十左右、体型精壮的公卿朝这里来。不熟悉宫里事情的伊月,至少也认识这名男子的长相和名字。 左大臣有轮是保,在天皇麾下职掌国家的主政者。 「父亲大人才是快点避难吧。牛车的数量有限啊。」 为子不满地嘟嘴。身为天皇妃子的为子地位比大臣是保还高,但两人是父女,让四周升起片诡谲的紧绷感。 「陛下将政事交给我,我不可能让禁宫变空城。」 「那么我也是一样。」 「您是女性,身体如果出事该怎么办?听说这火只会降临在女性身上。」 「呼火命统治这个国家,无论想逃到何处,必须遭到惩罚时还是要面对。」 「事实上火焰与化生都出现了。」 「那么父亲大人您快前往避难。」 「弘徽殿殿下!」 对于两人灾祸当前还不忘逞强,旁观的众人只有呆然看着的份。 伊月也被两人的魄力压制,当她回过神来,马上介入两人之间。 「总、总而言之,我去把陛下带回来。」 她跑上紫宸殿旁边往中庭延伸的小路。 「外槻宫大人!」 「伊月姐姐不能去啊!」 甩开声音奔跑,越过一个走廊的瞬间,前方吹来的惊人热气让留海有些烧焦,伊月忍不住停下脚步,眼睛也睁不开。 ——丰日在这里面? 矗立在左手边的是紫宸殿,后侧是仁寿殿,而越过热浪那一头就是模糊的烽火楼——建筑物在这股热气之中,几乎没有起火也没有冒烟。火焰只排斥人类的身体。 伊月憋住呼吸、放低身体扑向热浪里。激烈的耳鸣声响起,肌肤处处像被扭裂似的,眼皮只是稍微睁开,热气就从那一点点缝隙钻进来折磨眼球。 眼前出现某个东西的影子。 「蠢蛋!快回去!」 粗野的声音刺进耳朵。仰头一看,只见火护装束的白色犹如铜墙铁壁般稳稳站立着。 「……领头?」 是矢加部。渗出的眼泪让她看不太清楚,不过她看到矢加部的肩膀上扛着人。 「没办法,无法靠近烽火楼。」 这时候越过矢加部庞大身躯的肩膀,听见由中庭传来的惨叫。 「领头,里头还有人!」 「只能放弃了,踏进去会被灼烧!」 伊月被推回小路上,她几乎是让矢加部单手半抱半拖地赶到玉石庭园。 「伊月姐姐!矢加部大人!」 茜跑上前。 「矢、矢加部大人,你被火烧伤了!」 伊月也抬头看向领头。矢加部的右半脸被烧得通红,鼻头上的十字旧伤苍白地浮现,被压伤的耳朵正流着血。「拿水来!快点!」背后传来为子指示女官的声音。 「我没事。更重要的是丰日他——」 矢加部说完,把扛在肩膀上娇小的身体放在自己的腿上。 「丰日!」 童子脸色苍白。白天被火烧伤的皮肤尚未痊愈还紧绷着,现在连火护服装的两条袖子都空荡荡地垂着,伊月跪下卷起衣袖,看见衣服里肩头上溃烂的伤口。 「不可以看。」 伊月把凑近过来的茜推到一旁。 丰日稍微睁开眼睛。 「……火目她——」他以失去血色的嘴唇说。 「靠近不了,连丰日也烧伤了手脚。」 矢加部口气沉重地回答。 「你也——怎么连你也被烧伤。真多事。」 「什么多事!笨蛋!」 伊月忍不住大喊。 「为什么老是这样乱来!」 话说到一半,一股热意涌上伊月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丰日的视线自伊月脸上转开。 「陛下,幸好您没事——」 有轮是保从伊月身后探出头,看到丰日的模样后屏息。 「……是保,你还没离开吗?」 「大火扩散到整座京城,那个……」左大臣表情沉痛,欲言又止。「已经接到不少回报,听说有年轻女子突然变成化生。」 踏过砂砾的脚步声聚集到伊月四周。看看四面八方,全是公卿或省厅的高官。 「流入正护役的力量过多导致箭矢无法成形,因此即使出现化生,也只能够径自逃走。」 身穿天文省浅黄色衣装的年轻男子说完摇头。 「说那什么话?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京城烧光吗?」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分配火护灭火也无法顾及全部。」 殿上人个个口出不吉利的对话,伊月拼命忍住晕眩。强风带来火护之钟连续敲个不停的声响,以及烟雾的味道、血的味道、呕吐的感觉、呻吟、呼唤名字的声音。 ——常和现在无法执行火目的工作。 ——一切会被烧光。 ——宫殿、城镇、房舍、人,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耳中呼火的声音再度升高。火目式涌进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还以为就要转变成高热的团块,岂料最后变成剧痛而炸裂开来。 「……咕啊!」 伊月跪下、跌坐在砂砾上,几乎在同时,背后传来女性的惨叫声。伊月咬牙转过头一看,只见青色火焰在牛车密集停靠的区域膨胀、闪耀。 「失火了!」 「散开、散开!」 「这是神的惩罚!快逃!」 穿戴衣冠的男性 们与着樱色服装的女官们踏响砂砾四散逃开。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中,与车连接在一起的黑牛痛苦地翻滚,最后倒下。牛车中还传出几名女子的叫声。 伊月起身正要跑过去,脚却被某人抱住。 「伊月姐姐,不行!不能去!」 「放开我!」 伊月趴倒在砂砾上挣扎,人们恐慌的声音充满四周。 这时候—— 红白色的影子一下子遮住伊月的视线。 巫女服装的长袖子翻飞,白长发随着逆转的热风飞舞。这个人没有一步犹豫,跳入青色火焰中。伊月看见她手背上闪耀的青白色五颗星。 ——千木良! 火焰完全吞没巫女身体的瞬间,巫女高举右手挥下,锐利的手刀描绘出闪光的轨迹——手刀的目标是自己的左手腕。 鲜血成扇状迸出。 群众间发出压低的惨叫,下一秒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千木良——在跳舞。 她在火焰中吟唱着不像人类语言、起伏激昂的咒语,舞动的双手与火焰的流向同化,她边洒溅着鲜血边跳舞。 伊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千木良的手腕喷出的鲜血在半空中描绘出好几道弧线,青色火焰仿佛被红色鲜血吸去一般逐渐微弱。 「……火——」 「消失了,消失了。」 每个人都这样小声说着。 等到火焰完全消失时,牛车的帘子、熔解的牛尸体、千木良的服装、四周地面的白色砂砾上,全染上一整片鲜血。 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千木良扯下一根头发饰绳,另一边用嘴咬着,绑住此刻仍流出大量鲜血的左手腕止血。 「快看看里面的人怎样了。」 她指着牛车,以清楚的声音说。 总算回神的女官和御医脸色大变,跑向牛车,抬出帘子内的更衣和女御。 千木良踏得砂砾沙沙作响,朝这边走来。 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公卿们慑于她的魄力,纷纷退开让出路来。 「玷污了南殿前的庭园,尚请陛下见谅。」 她对丰日说道。 她的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到几乎与发色无所区分,但她眼里的冷峻光芒仍未消失。伊月感觉到背上毛骨悚然。 「没关系。多亏你的帮忙……御明们情况如何?」 背靠在矢加部身上的丰日搀杂着吐出的气息问道。 「被火草虫附身,已经太迟了,因此目前在石室内。」 伊月吓了一跳。茜抱着自己的手也传来了她的惊讶。 ——被关在地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陛下,这位是?」 伊月听见是保的耳语。 「长谷部的巫女,名叫千木良。是我找来的。」 「找我来是为了安抚想要降临地面的呼火命。」 说完,千木良又走近一步。 「呼火命果然……要降临了吗?」 「这是真的吗?真是、真是惶恐。」 「你、你是说你知道安抚的方法吗?」 公卿们紧张了起来。 千木良紧抿了薄唇一会儿。但在伊月看来,那像是残酷的冷笑。 ——这家伙…… ——这家伙…… 「陛下也知道吧?」 千木良终于开口。公卿们的视线一起集中在丰日身上。 童子表情苦涩地沉默着。 「回溯到二十六代、三百余年——与建国之初,陛下立霞楼时同样的方法。」 伊月再度看向丰日的脸。 别说。不能说——她注意到丰日脸上苦涩的表情散发出的沉默意念,可是伊月又看向千木良。想知道丰日是用什么办法平息呼火的圣灵,将它送回天上。在场所有人等待着千木良说话。 短暂的沉默被远处的火护之钟填满。 终于长谷部的巫女仰望微光里云朵满布的天空——开口。 「将一名火之女立在柱子上,引导呼火命降临其身,并奉献其他火之血,安抚发狂的火之神,让它返回天上。」 「奉献……火之血?」 有人重复这句话。 「斩断头与四肢,将全身的血液挤出当作祭品,柱子上的人淋着那些鲜血。因此火之血越强越好、越多越好。」 伊月听见许多屏息声。 她也知道自己的喉咙正在抽搐。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晓得这些事? ——为什么这家伙会知道三百年前的事? 「多么残忍啊。」公卿之中有人呻吟。 「如同诸位所见,火之神的火焰必须以火之血平息。」 千木良说。 所有人看向满是鲜血的牛车。 怪异的火焰因为千木良的血而消失—— 「可是用来当作祭品的火之血,这要找谁……」 左大臣是保才说到一半,立刻一愣、绷着脸缄口。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伊月也懂了。 有的,为了牺牲而存在的强力火之血拥有者们,就在这里。 「你是说——要杀了御明她们?」 丰日挤出这句话,伊月感到颤栗。必须、必须说些什么才行,不可能有这等蠢事。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 千木良点头。 「她们每个人都被火草虫附身了,与其让她们变成化生——」 那个冷淡的声音对伊月来说、在伊月耳里听来,都像是讪笑。 ——杀掉? ——要杀了那些女孩们吗? 四周的热气倏地消失,伊月浑身被寒气包围。 ——『这个国家……』 ——『就是这样守了三百年。』 某天夜里丰日以冰冷的声音所说的话,在伊月耳中回荡。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企图压抑寒气,却只是枉然。 「长谷部家的巫女,你说要立在柱子上的人——」 左大臣是保询问千木良的声音空虚地回响。 「是指现任火目吗?」 「不是。现任火目一个人无法承受。如果拥有第一任火目霞楼那般力量的话或许还可以……说起来现在根本没办法靠近烽火楼、以血安抚,必须另立其他人分灵。」 「其他人是指?」 「唯一一位没有遭到火草虫附身的御明——就在那里。」 伊月知道那抓着自己腰部的手指正用力握紧。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千木良手指的前方——想要躲在伊月背后的茜。 「……好像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伊月听见了是保的喃喃自语。 没错,太奇怪了。为什么事情的发展到目前为止全按着千木良的规划进行? 「为什么一定要是没有被火草虫附身者?」 口气明显充满怀疑的是保质疑。千木良露出冷笑。 「火草虫原本就是为了替火之神找寻能够接纳自己的肉体,而来到地面。」 听到的人全都惊恐地仰望天空,看到一群群四处飞舞的光粒后,视线再度转回巫女身上。 如果圣灵降在接受火草虫的人身上,就无法将火之神送回天上,它会继续待在地上,将一切烧尽。因此要将它迎进没被火草虫附身的女子身上——一 千木良细长的眼睛凝视着茜。 「这是为了欺骗呼火命。」 「……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 是保又说了一次,伊月感觉到更强的寒意。一切似乎都按照长谷部的想 法进行着,而且就要被逼到无可转园的地步了。 「你也无法保证立上柱子的人就救得了所有人吧。」 左大臣眯起眼睛发问。千木良点头。 「人类的身体按说无法承受神灵。」 「要将获赐火垂者一个不留的全杀光,这样就没人能保护国家了。」 长谷部的巫女冷笑。 「等到我们失去现任火目、国家毁灭,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这也没办法呀。再说只有五位御明恐怕还不够——我也自愿成为祭品。」 听到千木良的话,公卿们全都呻吟着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做好吗?」是保皱着脸问道。 「这身体早已奉献给观宫呼火命了。」 千木良眉毛动也不动地回答。 「一想到我的血能够成为圣灵的粮食,我就喜悦到难以自禁。」 她的双手紧握住自己的上臂,露出醺醺然的笑容,浑身颤抖。 冷汗沿着伊月的背脊滑落。 ——自己主动要求牺牲吗?这…… 「可是也没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嗯……看来只有采用了。」 「该怎么向御明的家里交待?」 「与其让她们变成化生……」 公卿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听到他们的话,怒不可遏的伊月正要开口,这时—— 「不得已。立柱,备妥鲜血安抚之。」 童子的声音响起。公卿一齐鞠躬。 伊月咽下涌上喉咙的声音,转过身去。 丰日的脸色苍白,脖子和背部使力,相当费功夫地才从矢加部的腿上起身,站在沙砾地上环视众人。 「伯,明天早上之前准备好供牺堂。」 「遵旨。」一名老人深深行礼。神祗伯——也就是神祗官之首。 「等等!」 伊月总算能够说话。 丰日抬眼。伊月一阵冷颤。 ——眼神……好冰冷。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丰日吗? 「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要把御明们……全部、杀光?」 丰日低垂视线,又抬眼看了伊月一眼。 可是他没有回答,转身准备朝东门方向走去。伊月愤怒地街上前抓住他的肩膀。 「放手。」丰日没有回头地说着。 「开什么玩笑!」 原本压抑的灼热情感从伊月口里涌出。 「又要、你又要杀人了吗?又要说什么为了这个国家而杀女人了吗?」 「伊月!」 「外槻宫殿下,注意你的行为!」 听见好几个制止的声音,伊月仍不在乎地把丰日转过来、抓着他的前襟。 「丰日!」 童子的双眼沉积着深深的黑暗,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死人一般。伊月的背后传来长矛、刀子碰撞的金属声,以及聚集而来的脚步声。好几只手伸过来拉开伊月和丰日。 「可恶,放开我!丰日!」 「外槻宫殿下,冷静下来!」 刑部人员将伊月制服在砂砾上,她被扭到身后的手臂一阵痛。 「……她也遭火草虫附身,快要变成化生了。关入石室。」 丰日冰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伊月难以置信地仰望童子的脸。背对着西沉落日的那张脸逆着光,看不见表情。伊月耳里全是自己血液骚动的声音,逐渐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在这可怕的寂静之中,呼火的声音变得高亢。 伊月像要吐一般喊着丰日的名字,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童子的火护装束翻飞,背向伊月、领着公卿们朝门的方向走开。 伊月抓着砂砾,挣扎着想要逃开压制她的手,同时不断呼喊着丰日的名字。不过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呼唤声、哄笑、野兽的咆哮、木头燃烧的吱嘎声——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变成痛苦的耳鸣,即将压溃伊月。 * 牢牢关起的窗户那头传来火护之钟不断被敲响的声音。煤炭的味道,以及烧焦的肉块、鲜血、油脂的味道——让皮肤搔痒的臭气也隐约飘来。 茜心想,最近这一个月,已经很习惯这味道了。 茜进入的地方被称作「兰林坊」,是收纳神具用仓库的一间房间。距离刚才发生火灾的禁宫庭园相当远,不过仍能够闻到臭味。 ——伊月姐姐…… ——火护每个人都在这种味道中战斗。 天皇下令将御明全当作祭品的敕令只有一人反对,就是遭逮捕的伊月。茜回想当时的情况。 ——没想到丰大人连伊月姐姐也…… 茜抓着自己的膝盖,摇头甩开自己的想像。 锵。门外传来清澄尖高的声音,是铃的声音。 茜抬头,这时门板打开,一位红白装束的女子走进来,白色头发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千木良师父。」 长谷部的巫女身后跟着出现两名男子。茜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的装扮似乎也是神职。 「千木良师父,请尽快。」 其中一名男子说完,便从走廊那头关上门。千木良在茜的面前坐下。 「呃,伊月姐姐她怎样了?」 千木良将手摆在正要起身的茜肩膀上。 「很快地,她就要和你一起进入石室了。」 石室。 ——地牢。 「只是姑且能放心,不过至少比起在地面好,听不到火之神的声音。」 茜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大家都会死吗?」 「你害怕?」 千木良微笑。 ——害怕? 感觉不像害怕,与看到袭击村庄的大蜘蛛化生、看见变成异形的中宫时子的模样时,感觉到的东西不一样。 茜摇头。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并不怕。这道理与完全的黑暗与昏暗相比,没什么好怕一样。 「听说霞殿下也和你一样,毫不恐惧地面对降神仪式。」 「……霞?」 这是听过好几次的名字。 「就是第一任火目。听说她原本是长谷部家的典伶。」 ——第一任火目也出自长谷部家? 所谓「典伶」就是主司舞乐之巫女的见习生。当时的年纪恐怕和自己差不多吧。 仿佛自己此刻置身的状况,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注定了似的——茜因为这种想法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霞殿下选择追随陛下,吾等的苦难就是由此开始。」 千木良的视线望着远方。 「苦难……是吗?」 「你知道火目的真相吗?」 茜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佳乃姐姐说过。 ——我以这双眼睛……亲眼见过悲惨的结果。 「烽火楼只会带来苦难。在火焰中喷洒火之血,这太平是为了什么?」 佳乃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说这个国家有问题。 那么—— 「……茜如果不愿意,会变成怎样?」 她战战兢兢地问师父。 千木良的视线依旧遥远。 「呼火命的圣灵会咬破现任火目的身体,朝地面狂吹七天七夜无法平息。接着回到天上——正护役或者御明将不再存在。」 茜感到毛骨悚然。化生阔步在被骨灰埋没的焦土上,逐渐吃光剩下的凡人。 「可是分灵到你身上安抚,也是一样。」 千木良终于看向茜。 师父的眼里有 着第一次看见的悲伤色彩。 「……一样?」 「一样。只是把刹那的烈焰换成了烧焦皮肤的炽火而已,吾等火之眷属的痛苦不会结束。拿火之血当作祭品延续人类生命——霞殿下创造出的枷锁无法终结。」 「可是、可是……长谷部大人他……御狩大人他说过要我变强,才能保护人。」 长谷部御狩——长谷部家现在的一家之长。茜只见过一次,就是一年前刚被带到长谷部家时的事情。当时御狩要她成为保护世人的火目。 千木良扭曲脸庞,那表情看来像是讪笑。 「笑死人,那个男人会谈保护世人?长谷部家的人只把火之女当作锄头或圆锹,一旦有破损就摧毁,一旦生锈了就丢弃……只是道具。」 千木良双手抱住自己的胸,睁大眼睛、肩膀颤抖。 「千、木良、师父……」 茜一时语塞。 ——不懂。 ——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 千木良浊黑的情感流入茜的火目式。 「够了、已经够了,就由你来结束一切。」 千木良紧绷的脸明显变成带着诡谲愉悦的笑。 让吾等呼火之力在那片美丽燃烧的红海中,合而为一。 茜的全身被骚然的诡异感受环绕。 这是谁?此刻眼前这个因为扭曲的喜悦而颤抖的女人,是谁? 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 听不懂—— 锵。铃响了一声。 绑在千木良手腕上的神乐铃切断了茜的思绪。 师父淡淡的微笑就在眼前。 「别担心,交给我就行了。」 千木良说。 ——这样啊,她说不要紧。 千木良的声音直接钻进茜的脑中。 ——千木良师父一定会想办法的。 「千木良师父,时间到了,已净空石室。」 听见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巫女倏地起身。 茜突然感到一股犹如深夜迷途的孩子般茫然,而开始不安。 ——要走了。 ——千木良师父要离开了。 「我一定会在天亮前回来。」 千木良说着起身,低着头的那张脸没入黑影中,看不见。 「在石室等我。」 两名男子领着千木良离开后,茜的耳中仍回荡着千木良的交待。 ——『结合吧。』 ——『合而为一吧。』 ——『在美丽燃烧的红海中……』 * 火花在黑暗中闪动。 粗糙的石制天花板、地板、牢靠的木制格子门一瞬间被照亮,然后再度没入黑暗中。 手搭着格子门气喘吁吁的伊月瘫软跌坐在地。 试了好几次还是没办法。她没办法生出火来烧断木头格子门。 ——可恶。 ——无法像佳乃那样吗…… 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按说四周是完全没有光亮的黑暗,她却看见自己的皮肤有些青黑,指甲不自然的尖长。 伊月感到一阵恐惧。 ——我的身体也快要变成化生了。 等自己变成化生,一挥手臂就能够把这道格子门撞开吧。伊月一瞬间甚至想到了这点,连忙摇头抹消。 ——茜、桐叶…… ——还有其他人,不晓得怎么样了? 伊月被关在大藏(注:古代朝廷放置财物的仓库)地下的石室内。她看到只有茜也同时被带来这里。茜是不是仍被关在里头的石室呢? 分灵仪式。 把茜当作人柱,分摊火目身上的呼火命圣灵,使降临己身,然后喷洒御明的鲜血以平息。光是想像那幅景象,伊月就因为冷意而发抖。 ——丰日…… ——你真的打算杀了御明们吗? 想起最后见到的童子眼中的黑暗,伊月开始想哭。 ——三百年前做过的事…… ——不想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伊月敲打格子门,闷响在洞穴里回荡。 ——不是早知道他杀过好几个人了吗? ——为什么现在才…… 现在才无法原谅丰日,也没打算责怪他,只是为了他没告诉自己而生气。 抱着双膝,额头抵着穿着朱袴的膝盖。 就算千木良不说,丰日也打算这么做吧——伊月明白。 只要说出口,伊月一定会阻止,所以——他才不说。 比起愤怒,伊月更感到悲伤。 ——为什么会想哭? 以袴擦了擦发热的眼皮。 ——结果我仍旧什么也办不到。 ——对丰日来说,也只是大批祭品之中的一人。 为什么自己不必遭到斩杀、被挤出鲜血呢——伊月心想。我应该比那群年幼的御明更危险。 ——佳乃要不要紧呢? 伊月想起据她所知最接近化生的人。 从废火仪式以来,她们一次也不曾再见过。佳乃受了重伤,如果一个差错,可能一辈子半边手臂不能动,但伊月听说她保住一条命了。她现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遭受火之神的呼唤声折磨呢? 现在,伊月总算能够理解当时——在烽火楼顶时,佳乃说过的话了。 放弃当人类,投身吃人的那一方,会比较轻松吧。 即使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 即使清楚这样子痛苦也不会结束—— 把呼唤声赶出耳朵的力气,逐渐衰弱。 ……汝的名字是—— 伊月难受地抱着双膝,倾听脑子里回荡的声音。 那声音有股母亲在耳边温柔哼着摇篮曲的暖意,仿佛冬天清晨的瞌睡一样,叫人难以抗拒。 ……汝的名字是「——」 听到了。 伊月确实听见名字了。 她突然抬头,黑暗中只见旁边蹲坐着一位红白衣装的女孩。 四目交会。 ——是……我。 琥珀色的眼睛捕抓住伊月。 另一名伊月爬近伸出手。露出微笑的嘴边咧开,可窥见獠牙。皮肤长出闪着金黄色光芒的茂密体毛,覆盖脸上和脖子。撑着石头地板的手变成了伸出钩爪的强韧前脚。 听到咻的声音。 野兽的气息吐在伊月脸上。 野兽的脸就在伊月面前,琥珀色的眼睛闪亮刺眼。 ——是我。 ——这是我。 动不了。全身僵硬,仿佛被催眠般动不了。恐惧混杂着甜美的期待,浓浓的情感黏住伊月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汝的名字是——」 野兽说着。那绝不是人类的喉咙能够发出的声音,从它嘴里说出古早时遗失的名字。 「……吾的名字是——」 伊月想要回应。 ——不行。 最后残存的属于人类的部份在大叫。 ——不可以回应! 从紧咬的唇间、从自己的喉咙逸出野兽的呻吟。 ——我的…… 就快被吸入琥珀色的光芒里。 ——我的名字是…… 「伊月!」 声音响起。野兽乱舞着白色体毛,仰身发出奇怪的吼叫撼动石室。不对——吼叫的就是伊月自己。野兽的姿态消失,取而代之站在面前的是人影。对方频频叫喊着什么,伊月因此听不见火之神的声音。呼唤声遭到妨碍,剧烈的 怒火灼烧火目式,伊月起身喷洒着口水,朝那个人的双臂伸出钩爪、露出獠牙—— 「伊月!」 眼前爆出光亮。 「嘎啊!」 仰望天花板吐出咆哮的同时,伊月体内的热逐渐散去。呼火的声音、激烈的饥饿、口渴纷纷流出,手脚失去力气,让伊月差点跌向石头地板。纤细的双臂抱住她,勉强支撑住。 伊月瘫软地把头靠在黑色衣服的胸前,一会儿后恢复呼吸。 ——我…… ——我又被吸引过去了。 抬头。 在眼前的是细窄的苍白面容、泛红的细长眼睛,以及夜晚河流般的黑发。 「……佳乃?」 是佳乃。 这不是幻觉。 伊月的嘴唇颤抖。 原本一直以为或许再也见不到面了。 隐忍着快要哭出来的泪水,伊月眼前的佳乃含泪微笑着。 「太好了,伊月。」 绕在伊月背后的手臂用力将她的身体拉近。 「佳……乃……」 湿润的眼皮靠上佳乃的胸口,能够碰巧摸到的侧腹火目式,流出的情感互相交融。好想见面。一直都好想见面——不用说出口也能传达的想法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佳乃的,伊月不清楚。 好一阵子她的脸颊感觉着佳乃的体温,浑身被倦怠包围。 混乱的脑袋逐渐清醒过来。 ——差点变成化生。 ——是佳乃……把我唤回来的吗? 伊月刚才想要杀掉佳乃,她清楚记得自己直到上一刻还全身胀满了野兽的愤怒,因而不自觉颤抖。 「……对不起,我……又……」 伊月满心为自己感到可耻,自己身为火护,却有一瞬间认为变成化生比较轻松,还差点听进呼火的声音,让她觉得好丢脸。 ——还让佳乃救我,这…… 「被我救有那么不堪吗?」 旁边传来佳乃的耳语。 伊月吓了一跳,推开佳乃、离开她的身体。火目式紧靠在一起的关系,连想法也泄漏出去。 「不……」 伊月尴尬地支支吾吾低下头。她知道佳乃在笑。 「……你为什么在这里?」 嘴巴擅作主张跑出惹人厌的话。佳乃小声地笑了笑。 「帮助穷途末路的部下,是首领的责任。」 伊月看着佳乃甚是愉快的脸,不解地偏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部下?」 「哎呀?你没听说吗?伊月现在是我的部下喔。」 「你到底在说……」 伊月此时重新审视佳乃的装扮,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佳乃身穿无袖的黑衣,类似水晶聚,但为了能够方便行动而把袴缩小,双臂缠着附有手背套的黑布,腰带上有红金色饰绳增添色彩。 在那饰绳的金属扣上有个以菱形包围的「之」字。 菱形文字是火护众各组的证明。 ——火护众「之」组。 伊月差点忍不住大喊出声。 她想起丰日告诉她的事了。暂时离开「止」组,进入成员只有领头一人的「之」组。那么、这样的话—— 「佳……佳乃是『之』组的……领头?」 「请多指教。」 佳乃微笑着说。 伊月脑袋一团乱,连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佳乃会变成火护?为什么她要来救我?擅自带走天皇下令逮捕的犯人,免不了要被判罪啊。 「总之其他的后头再说,我们先出去吧,这里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样。」 佳乃拉着伊月的手穿过格子门。四周太暗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掉在门外的黑色块状物,应该是被热熔解的门锁。伊月闻到了烧铁的刺鼻味道。 我果然不是被赦免了。为什么…… 地牢外就是挖穿泥土、埋进石块补强而成的狭窄通道朝左右延伸,宽度大约能容纳两个人勉强擦身而过。佳乃拉着伊月的手,正要朝有些许光亮射入的左边出口方向走去。 「等等,佳乃。」 伊月拉住她的手,佳乃止步回头。 「茜在里面。得救茜一起走。」 逆光中能看见佳乃皱起眉头。 「……那个人没说可以连茜一起带出去喔。」 ——可以带出去? 「可是我还无所谓,放下茜不管,她会被杀。」 「带出去的话会引起骚动。」 「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发现我逃走时,就会发生骚动了不是?你在说什么傻话。 佳乃冷静的反应,弄得伊月开始焦躁。 「后头再说,总之必须先出去。」 「只有我逃有什么用!」 「这是领头的命令,你敢不听?」 「笨蛋!」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跑向黑暗狭窄的通道深处。直到刚才为止还能够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的,什么时候视力已经衰退,肩膀撞上石壁好几次。 ——那是化生的眼力吗? 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冷颤。 通道出乎意料的长,墙上有好几处大型凹穴,积满了藤篮、麻布袋、木箱。毕竟这里原本并不是地牢而是仓库。 通道尽头有个格子门,伊月看见门后有个白色的小小人影。 「茜!」 她把脸伸进格子之间大喊。 扎成两个环状、貌似蝴蝶翅膀的头发颤了一下转过来。 「……伊月姐姐?为什么?」 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茜的衣服外侧松垮地绑了好几圈锁链。她不是被铐住,只是把腰带捆成像饰品一样而已,但在伊月看来感觉好可怕。 ——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现在就放你出来。」 突然看向手边,这才发现门没有上锁。伊月一瞬间感到不解,但仍不以为意地打开门,正要弯身进去,就听到茜大喊: 「不行,不可以,伊月姐姐,你不能进来。」 茜严厉的口气使得伊月不由得退缩。 「他们说茜就快要成为人柱了,不要和其他火目式靠太近比较好。」 伊月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成为人柱分灵,也就是—— 「千木良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桐叶她们都会被杀掉,你也是——」 「我知道。」 茜说的果决。 「火目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在高台上是什么样的情况,我都听佳乃姐姐说过了。」 ——佳乃? 伊月感觉到背后有人。 「……是的,我说过了。」 伊月转过头,佳乃就站在那里,以毫无感情的眼睛越过格子门看着茜。服装与黑发皆与黑暗相融。 ——早就知道了。 ——茜她很早就知道一切了。 「既然这样——」 伊月转向茜:如果不抓住格子门,自己似乎就要站不住。 「你知道——对吧?不逃走的话,这样下去会被杀掉。」 「不可以。」 「为什么!」 「茜逃走的话,会给千木良师父惹麻烦。」 伊月不晓得该说什么。茜继续说: 「千木良师父说过不要紧,她说天亮前一定会回来。所以、所以茜如果逃走——」 那家伙毫不犹豫地要杀掉桐叶,为什么茜这么信任她—— 正想这样说的伊月,被从后头伸过来的手遮住嘴巴。 「茜,我们接下来要前往长谷部家大宅。」 「……长谷部家?」 茜睁大眼睛。伊月也挥开佳乃按着嘴的手转头。 「我们的任务是揭穿长谷部隐瞒的事情。虽然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千木良师父不、不会说谎的。」 「或许是,但她也不一定说出了全部的事情。」 茜的脸上蒙上一些阴霾。 「我们走吧,伊月。」 「可是……」 没办法放心抛下茜不管。 「没有时间了。」 伊月咬唇起身。 「……我一定会回来,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掉。」 这是对茜说或是对佳乃?也许是对自己吧。伊月低着头把话说完,快步走出狭窄的通道。 大藏是皇城——位在京都中央区块西北边的一大群仓库。 国家的储备财物几乎聚集在此,因此按说夜晚有大批夜班卫兵巡逻。但是她们离开地下石室、穿梭在仓库之间回到禁宫这段期间,伊月和佳乃连一次也没遇见卫兵。 「因为我让卫兵们闭嘴了。」 在微亮的夜空底下,佳乃站在禁宫北边内门——朔平门前面,转过头微笑。低垂的天空沉重地跨越头顶,火护之钟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低空有燃烧黑夜的火焰色,突出的光之峰与耸立的烽火楼顶之间,差不多只剩下两根手指的距离了。 ——让卫兵们闭嘴? 「你该不会杀了他们吧?」 「如果那样做,可不只会引发伊月逃跑的骚动,再说我不擅长对付人类,所以……我麻烦老手帮了个忙。」 「帮忙?」 两人穿过门进入宫中,来到后宫的内庭后榊之园,在漆黑树影围绕的宽广草地正中央,一座孤伶伶的矮小建筑现身。 「我也不习惯做那种事啊。」 听到声音,门旁黑影的部份慢吞吞地出现一个巨大的人影。大约超过八尺的高大身体,还有张熊般的胡子脸,脸上大半部分缠着白布,只露出一只眼睛。右手臂上也毫无空隙地缠着白布。 「……领头?」 「你现在的领头不是我。」 矢加部冷冷地说。 「佳乃只说有事拜托,我没想到是要负责打昏大藏的卫兵。」 「你的伤……不要紧吗?」 矢加部那时候应该也受了相当严重的灼伤。 「与化生相比,这种对手不算什么。你才是,伤口好了吗?」 伊月吓了一跳,手伸向左肩。 肩膀被差点变成化生的桐叶咬破。伊月甚至忘了自己受伤。她动了动左手臂,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已经痊愈了?怎么会这样? 「……快变成化生时,就会这样。」 佳乃说。 「我的伤势也已经完全痊愈了。」 伊月感觉毛骨悚然。 受到诅咒的血,以及一般生物所没有的生命力,此刻就在自己的体内、佳乃的体内呼吸。 「真是讽刺,幸亏如此伊月才能够来帮忙。」 「为什么我……」 「我说过了吧,我们要去长谷部家。之前也秘密调查了一阵子,现在更是不能犹豫了。」 「潜入……吗?」 「是的。我们是『之』组,这工作最适合我们,对吧?」 说完,佳乃露出有些哀伤的表情。伊月偏着脖子,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三名火护领头聚集在庭园密谋计策,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呢。」 佳乃露出自虐式的微笑。 ——三名? 伊月看看佳乃,然后是矢加部的脸,就在这时头上传来声音。 「比起可能有人卧底的宫里,这里比较让人安心。」 伊月抬头看,正好看见白色人影舞动黑色长发从门上高高的屋顶跳下来。太刀发出声响,童子着地站起。 「……丰日?」 伊月的脑袋放空了一会儿。 惊讶过后,取而代之涌上的是愤怒。丰日以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伊月。 ——怎么回事?这到底算什么?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自作主张…… 「那是表演给长谷部看的,必须暂时处置你。」 矢加部小声说。 「因为你必须和佳乃两人潜伏进去,所以希望多少松懈他们的警戒。」 伊月的脑袋能够接受矢加部的说明,但心情上却是另当别论。 伊月一直瞪着丰日的脸,口无遮拦的话,恐怕会大喊出无法收拾的内容。因此她压抑着涌上来的话语,好一阵子静静盯着童子的眼睛。 丰日什么都没说,连笑容也没有。 「你说话呀。」 最后开口说出的是粗鲁的一句话。 「我道歉的话,你会生气啊。」 丰日回答。 「所以我只把事实说完。时间恐怕只剩不到一天了。」 风势突然变得强劲。 远处回响的火护之钟的声音缠绕伊月的耳朵,甚至几乎可以闻到零星小火的味道。 「我已经交换约定,照理说这件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才对。」 ——约定。 ——建立这个国家时,拿霞的身体接受圣灵降临而交换的约定。 「然而,事实上现在它又打算下来了。有人呼唤呼火。」 「……是那首歌吗?」 丰日点头。 「找到长谷部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阻止的办法。千木良刚才回去大宅了,八成是打算收拾善后。」 「那些家伙到底是谁?」 伊月想起千木良冰冷的眼神,质问丰日。 「他们不只是新起的官家,对吧?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千木良似乎知道三百年前的事情。 童子摇头,两颊的长发在影子里摇晃。他犹豫之后开口: 「有一族称作御鹭部,他们是我建立这个国家之前,统治这一带村落的旧有血脉,也是火之神的狂热信众。身为流浪汉的我,偶尔会以客人身份接受御鹭部的款待。」 「……然后?」 「主掌御鹭部神事的巫女,就被称作千木良。」 伊月屏息。 「我还以为当时已经全数消灭了,没想到他们潜藏在西国……三百年……」 毛骨悚然。感觉有个漆黑巨大的东西正在比脚下大地更深、比这发着晦涩光芒的云朵更高的地方蠕动、盘起、摩擦鳞片,悄悄呼吸着。 「我们走吧,伊月。」 佳乃拉起伊月的手。 「现在只能考虑眼前的事了。」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朝丰日走近一步。 「桐叶她们,怎么样了?」 听到这问题,丰日看向脚边。 接着抬起头,以下巴指指庭园正中央的小堂。伊月一愣,想起丰日那时候说的话——准备供牺堂——他对神祗伯这么吩咐。 「别看比较好。」 推开喃喃说着的丰日,伊月跑向小堂,拉开简陋的单扇木板门。 马上映入眼帘的是中央那根以粗大锁链缠绕好几圈的柱子。 视线往下一看,狭窄的五角形地板上有好几个白色小人影围绕着柱子躺卧。那是换上纯白色服装的御明们。黑暗中火草虫的光亮零星闪动。 「……唔。」 脚下传来呻吟。女童抬起头,微睁开眼睛。是桐叶。长发卷 在脖子上,贴在被汗水弄湿的肌肤上。 「……伊月姐?」 伊月蹲下来执起桐叶的手。她的手滚烫到叫人忍不住想放开。 「桐叶——」 正要叫她,却见到她的脖子上再度隐约浮现鳞片纹路,使伊月发不出声音。 桐叶的手虚弱地回握。 「我听见了。」 桐叶苍白的嘴唇隐约露出微笑。 「伊月姐……在叫我,我听见了。」 伊月只能点头。 「伊月姐,我还不要紧吧?」 桐叶提高声音说。混浊的眼睛已经没看着伊月。 「不要紧,不要紧的。」 伊月用力握紧手。 「……可是好像,已经不行了。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拜托你……杀了、我……」 伊月咬住下唇,听着桐叶气若游丝的声音,无法给任何承诺,连一个谎言都无法说出口。或许对其他人还能够逞强说些什么,但是面对快要堕落成为化生的桐叶,她连说谎让她感到安心都办不到。 ——因为我是火护。 桐叶的手失去力气,自伊月手中滑落。她闭上眼睛,喘着气的胸口不断起伏。 伊月摇头想甩掉桐叶的话,站起来走出小堂外,背部用力压紧关上的门,仿佛要制止什么东西涌出。 她与就站在小堂门外的丰日视线交会。 「你应该没办法动手吧。」 「所以……你打算由自己动手吗?」 伊月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正好有狂风吹过的关系,让声音听起来仿佛山中回音般虚假。 丰日低头看向太刀柄。 「不管怎么说,她们已经被火草虫附身,不可能任由她们变成化生。」 童子抬眼与伊月四目相交。 「明天早上。如果千木良比你早一步回来——我就杀了所有人。」 伊月想要抓住丰日的双手,紧抓在手中的却只是空荡荡、皱巴巴的袖子。他的手被烧掉了,现在少了手臂。伊月拎起童子的衣领,他小小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自己的血流声充满整个耳朵,她甚至连强风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 「你试试看,我会把你——」 「……杀掉吗?」 丰日首次露出笑容。 就像冬天清晨的新月一般,无力且带着淡淡哀伤的微笑。 「如果能够死在你手上,我会很高兴。」 「笨蛋!」 眼前童子的脸突然变得模糊。伊月用力闭上眼睑,咬紧下唇,忍住涌上的某种感情。 「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动手!」 她睁开眼睛吐出这句话。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说出『我不想死』,给我记住,笨蛋!」 丰日的身体被扔在地上,太刀发出巨大声响。伊月转身迈步走开,背后传来佳乃的呼叫声和追上来的脚步声。眼泪因为温热的夜风一下子就干了,在风鸣声中只能听见火护之钟的声音、自己的心跳,以及呼火隐约的呼唤搀杂在一起。 四 长夜 黑夜降临。 樱色的微光朦胧照耀着夜晚。 地面上燃烧着家家户户的火焰颜色扰乱着夜的底部,黑暗成了天空中最孤伶伶的带状景物。 覆盖天空的浅红色光芒残酷地抹除了黑夜的气氛,逐渐增加亮度。朝地面突出的光之峰顶端近到甚至有种伸手就能碰到的错觉。 现在已经清楚知道笼罩云层斜面的红雪,不是雪。不是被风卷动飞舞,而是各自拖着微光的尾巴浮游乱飞。 丰日坐在土地裸露出来的内侧庭园中央紧急建造的小型五角堂前面,仰望天空。那座五角堂是由地面立起柱子支撑地板与屋顶,并用木板填满缝隙而成的简朴小堂。 丰日头靠着的门板另一侧,能够隐约听见好几个痛苦喘息的声音。 这时候,庭园边缘的树林里,出现两团火炬的亮光。 衣服上满是煤炭的两名神官走来。走在前侧年纪较大的神官走近丰日,递出手中成束的红色布绳。 「已经准备好了。」 丰日点点头起身,接过布绳。 「丰日大人,那个东西抵达地面时……会发生什么事?」 跟在后头的年轻神官仰望天空问道。 丰日摇头。 「人与野兽都被烧光,能够在地面上行走的只剩下化生了。」 「怎、怎么那么……」 「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村落被烧毁了。」 另一位年老神官沉重地说。 「所以安抚圣灵的仪式不可少。只要几个女孩的性命就能够解决的话……」 丰日沉默地转头,打开小堂的门。 火草虫的火零星散布在被切割成五角形的黑暗中。 习惯黑暗后,看到的是躺卧的女童们。 立在中央的柱子缠绕好几圈锁链。 那锁链是为了一切准备就绪时,将获赐圣灵的女孩绑缚在柱子上。 「唔……」 丰日脚下传出呻吟。 一名女孩醒了。她转过头,微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丰日。 「……丰……大人?」 女孩们一个个注意到丰日,缓慢蠕动着或发出痛苦呻吟。丰日蹲下,把脸凑近其中一个女孩。 「快睡吧,痛苦终究会消失的。」 「丰大人,谢谢。」 「……对不起。」 「好热喔。」 「谁……在叫?」 黑暗中女童们含糊的声音回荡着。 丰日以红绳将每个女孩的右脚踝与旁边女孩的左手腕系在一起,少了一条手臂的关系,他只能用口衔住绳端,相当费力地绑上。 「丰日大人让我来吧。」 堂外的神官说。丰日摇头拒绝。 这是为了避免斩杀时手脚喷飞而绑上的红绳。他想要独立完成。 成功将五人系在一起后,当作祭品的女孩们成为一个圈,环绕着中央的柱子。 无地自容的丰日起身走出小堂,关上门。门外的两名神官也咬唇低着头。 「……公主,怎么样了?」丰日问。 「公主是指?」 「啊,不,就是柱之女。」 「还在下面。」 年老的神官回答。 「是吗?」 「那个……柱之女也会死吗?」 年轻的神官语气沉痛地问。 丰日摇头。 如果死了,还比较好。 「直到降临的圣灵将火目式的力量烧光为止——她都将以尸骸的姿态继续活好几年。」 听到丰日的回答,神官逸出呻吟。 或许全都失败了比较好——丰日心想。呼火咬破柱之女降临地面,把一切生命烧光,就会带来和平。 「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们。」丰日说。两名神官端正姿势。 「把关着公主的——柱之女的牢房门锁打开。」 年长的神官蹙眉。 「这是……什么缘故?」 「别多问。」 「但是——」 「这是必要步骤,千木良也清楚。」丰日撒谎。 神官的脸仿佛在口中含了苦涩的东西似的,最后还是不甘愿地鞠躬。 目送着朝树林离去的两人背影,丰日心想。 就让公主选择吧,是要长久持续的痛苦死法,或是刹那烧尽的痛苦死法。 他希望公主逃走,这样一来,呼火就会如同破云而下的冰雹一般降落地面,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烧光—— 只有自己留在这片焦土上。 以前也是一样,每个人都留下我自行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守护他们? 为什么——? * 卯京道——京都东部的区域。 藏造大路横贯东西的这一带,已经变成无法称为市镇的火烧平原。 道路两旁是成排烧得焦黑的坍塌房舍残骸,红色火焰在黑暗中处处熏烧,四周充满焦臭味。小孩子在路旁大哭,裹着草席的男女脸色憔悴地推着载运少量行李的手推车,遭弃置的焦尸被野狗包围,连火护都不见踪影。 「好悲惨……」 伊月边跑边说。 她换上和佳乃一样类似水晶聚的黑色装束方便行动,不过仍必须小心昏暗夜路上沿途的车辙,或倒下的柱子烧剩的残骸,避免被绊倒。 「总而言之,先往长谷部的大宅去。」 跑在前面的佳乃说。黑长发随风翻飞,后颈上和耳朵后面隐约可见发出青白色光芒的火目式星星。 我们有必须做的事——虽然脑袋理解这道理,但每次看见与父母走散的小孩,或是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的老人等等,伊月就觉得心如刀割。 她们两人别说弓箭了,根本没有任何武装。因为弓和戈都会影响潜入行动。伊月想起佳乃离开皇城时说的话。 『长谷部家里不只有长谷部家的人,也许还有化生。在这个京城里能够赤手空拳与化生对峙的人,只有两个。』 因此才编制了「之」组——佳乃这么说。 ——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办到。 斜眼看见瓦砾堆中哭喊的人,伊月的脚步没有停歇。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进入长谷部家宅邸腹地。 伊月注意到时,佳乃已经停下脚步。看不到随处燃烧的火苗,也听不见人声,有的只是灼烧喉咙的气味,以及仿佛从地底涌上的骚然声填满黑暗。脚下踩的不是土壤,而是砂砾。道路两旁原本连绵不断的房舍不晓得几时已经消失,她们站在空旷的地方。 「沿着围墙走。」 佳乃小声说。 伊月这才注意到她们是由破碎的围墙间进入大宅腹地。正面可见幅员广阔的建筑物影子,宽广的池水水面倒映着浅桃色的天光。 「这里是……长谷部家?」 「是的。不过……」 两人压低声音沿着围墙走,并四处张望广大的腹地。浓烈的黑烟停滞,看得出主屋屋顶也正喷出烟雾。 ——长谷部也被化生袭击了吗? 「真奇怪。」 佳乃喃喃说着。 「那个名叫千木良的女子应该有能力操纵一般的化生才是,由大宅被烧光看来,这……」 「佳乃与她认识吗?」 佳乃转头。 她双眼上的火目式发出微光。伊月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自己的火目式也在无意识间发热。 「我不认识她,不过我知道她会怎么做。」 「为什么?」 佳乃摇 头,重新转向正面再度踏出脚步。 伊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千木良时的情形。在莲晓舍,桐叶就快要堕落成为化生那时候。响箭贯穿墙壁,白色长发女子现身——伊月当时还以为那是佳乃。 ——因为很相像吗? 绕过水池靠近主屋,主屋没有灯火,也没感觉到有人迹。她们甚至还看到柱子被烧毁导致屋顶崩塌。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佳乃这么说,伊月闭上眼睛,终于从焦臭的寂静中听出端倪。 「……是歌。」 「没错。」 从脚下的土壤中,如水泡般浮上来的乐之音,在耳朵里留下嘈杂后被天空逐渐吸收而去。不集中精神的话听不见。不过的确没错。 这是当时听到的歌声。 是霞楼的响箭。 「在地下吗?」 「我们杀进去。」 佳乃转过头,将手中的某个东西递过来。 伊月不解地接过那东西,是用来挂在腰带上、有着穗子的饰绳,金属扣上有一个被菱形环绕的「之」字。 「答应我,我是领头,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战场。」 佳乃果决说完的口气,以及发出强光的视线,逼得伊月不得不点头。 她把饰绳系上腰带。 循着歌声,两人靠近大宅。飘荡的气味变强。伊月注意到是木头的焦臭味,还有其他味道搀杂其中。 ——这是…… ——我对这味道有印象。 两人由墙壁上的大洞进入大宅内。大洞边缘还冒着烟。 黑暗中,好几个白色物体倒在被烧毁、被踏破碎裂的地板上。伊月屏息停住脚步。 是骨头。 人骨趴在地上。 伊月找到气味的来源,就是化生的肉灼烧融化时的味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口鼻。 「佳乃,这是——」 「是化生……」 佳乃蹲在最靠近的骨头旁边。这些骨头的手脚、身体形状几乎没有毁坏,还穿着烧焦的女性衣物,证明只有肉融化掉落了。 「应该是京里的女子。火之血薄弱却从火草虫那儿接受了名字,所以身体承受不了。」 她又看向大宅深处传来歌声的方向。 「……是被那个给唤来的吧。」 「你认为只要能够停止歌声,就能够阻止呼火吗?」 「不晓得……我还有一件事情无法理解。」 「什么事?」 佳乃沉默了一会儿,以耳朵和眼睛探查大宅内的情况,宅内只充满死亡的气息,没有会动的东西。 「长谷部偷出霞楼的遗骨,以那首歌引导呼火命降临大地……他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意思?」 伊月在充满敌意的黑暗中仍竖耳倾听。 「现在不是能够听到歌声吗?」 「他如何把歌声传达到呼火命耳边的?火之神沉睡的地方相当高。」 佳乃避开骨头,小心翼翼地往大宅深处走去。伊月连忙跟上。走廊地板全被倒下的骨头掩埋。大批堕落成为化生的女子们受到歌声引诱而集合于此,最后精疲力竭地倒下。伊月皱着脸。「不管霞楼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都不可能直接由地面呼唤呼火命靠近,否则那时候——开启无名陵的时候,应该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才对。」 伊月总算听懂佳乃说的话。 她不曾想过这件事。 「应该有什么才对。必须找出答案,否则就算停止歌声,恐怕也只是枉然。」 恐怕只是枉然。 所做的一切恐怕只是枉然。 也许只有杀了茜和桐叶等御明这个办法了。 伊月摇头打消突然浮现的想法。 转眼就变成化生而腐烂的女子们——骨头成了路标,引导佳乃和伊月在没有墙壁和柱子可以确认的大宅之中朝深处前进。简直就像是受到死亡诱惑。 她们两人同样拥有火之血,也许会受到那首歌的牵引走向毁灭。恐怖的想像开始侵蚀着伊月的意识。 终于——她们听到霞楼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澄的歌声,混杂着大批女子低沉唱和祝词的声音。走廊尽头是墙壁,与通往左右方向的走廊交错。墙壁后头应该就是连结主屋的北殿了。 伊月放低身体,从墙边悄悄看了看右手边走廊的情况。假如这是环绕北殿的外廊,那么这建筑物相当宽阔。能看到稍微后侧的墙壁有条纵向光线。那是从门缝漏出的光亮。 听见脚步声,伊月吓一跳缩回脑袋。 门一打开,伊月知道光和吟咏的声音流泄出来。那声音很快的消失,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一定是有人进去了吧。 ——从那儿动手,有困难吧。 ——可是那里头有霞楼的遗骨…… 「伊月。」 背后的佳乃轻声呼唤。伊月转过头,见佳乃手指着走廊左手边。 歌声——从那里也能听见。 伊月定睛一瞧,持续延伸的走廊被黑暗吞没。 在远处的黑暗中——只有那儿有朦胧的光亮。走廊的地板上能看见白色物体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各处。 ——骨头? ——连那种地方都有? 「看来她们打算破坏墙壁进入。」 佳乃小声地说。的确,走廊外壁崩塌,能隐约感觉到风在吹动。 不只有外壁,走廊内侧有道龟裂延伸到天花板附近,从那儿漏出些许光亮。 伊月和佳乃互看对方,点点头。 由墙壁裂缝窥看里面,伊月差点忍不住叫出声。 北殿的地面开了个巨大的洞,不对——应该说这栋建筑物是一个由墙壁包围、覆盖着屋顶、贯穿大地的正方形巨大纵穴。 纵穴的四面墙壁上朝洞穴底端刻划出急陡的坡道,仿佛螺旋一般。洞穴底部一片黑暗,隐约可见五个燃烧的火苗如河面星辰般浮现。就像是地底潜藏着巨大化生在瞪着自己,想要点燃火目式——这个妄想让伊月双脚僵硬。 眼睛总算习惯了黑暗。 她看出来洞穴底部的五个光亮原来是篝火。借着那微弱的亮光,伊月看见描绘在地面的圆形与五角形纹样、成排坐在四面墙壁边的几十名女性——她们的头发剃光,身穿宽大黑衣,眼睛也卷上黑布,吟诵着降神祝词。篝火包围的中央,有名挥舞白发、白袖,进行复杂舞蹈的巫女。 ——千木良。 巫女面前的地板漆黑,那里倒了个人影。 ——那是……祭品吗? 澄亮高亢的歌声,以及阴沉的咒语唱和声,从层层叠叠的地面深处涌上来吹拂伊月的脸。而将那厚厚的声响等间隔切割的,就是千木良手上的神乐铃声。 「……果然是降神仪式——」 佳乃苦涩地说。 伊月这时候被一股奇妙的感觉抓住。低头看向纵穴底部画满了石头地面的纹样,圆形和正五角形交互重叠好几层……还有发亮的五个光点…… ——这是什么? ——好像在哪里…… 「我见过。」 「咦?」 佳乃转过头来。 「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 「看过降神的仪式?」 佳乃的声音变得更小。 「不,不是,那个、那个地面上的——」 「那个印记吗……那么多层的印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在哪儿见过?」 伊月缄口。不晓得,想不起来 。伊月也见过好几种以圆为基调的印记,神坛的地面上、符咒的朱砂,不过这个和那些不同。 ——在哪里看到的? ——快想起来!这是…… ——这是关键。 伊月屏神凝视眼睛底下的光景。五处篝火包围巫女,巫女手背上有另一组发出青光的五颗星。还有躺在纹样正中央的人露出的后颈上,也有微弱发光的五颗青火。 伊月摸着自己的侧腹,正在发烫。 火目式。 ——对了,火目式。 ——那个篝火就是在模拟火目式。 ——我见过和这相同的东西。 ——见过这个印记被刻在真正的火目式上面。 伊月的记忆溃堤涌出。充满水蒸气的浴室、回响的火护之钟——伊月嘴唇颤抖,忍不住抓住佳乃手臂,指甲陷入肉里。 「……伊月?」 「是常和。」 佳乃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呆滞,接着又变成惊愕。 「常和的火目式上刻着那个。」 看向底下的石板,佳乃忍不住说: 「居然……居然有这种事。」 雪白的脸庞变得更苍白。 「原来那个迫烧……是有用意的,从一年前,不对、更早之前就计划好了。」 冷彻心底的寒意覆盖伊月的手脚及全身。 对了,常和当时说过在长谷部家时,千木良亲手在火目式上烙上印记。 现在在石室地板上的印记——以及烽火楼顶常和的骨骸上被刻下的印记。 全部连在一起了。 伊月想起佳乃说的——霞楼的歌声无法从地面上传到呼火那儿,但是只要距离呼火最近的火目身体与歌声的源头透过印记连结在一起的话…… ——培养常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就是为了把歌声传达到呼火所在的地方吗? 如熔岩般的灼热一股脑儿地涌出伊月的火目式。怒火就快从全身的毛细孔喷发出来了。 ——与三百年相比,只活了十二年的常和或许很渺小。 ——但是、但是这样做…… 力量不断涌出,几乎无法阻止。火之力传到了发尾,视线突然染上一片红色,伊月的脑海中充满称不上是风声也不似流水声的轰声,将高亢的歌声与低沉的咒语唱和排除得不留痕迹。 「伊月,克制点,会被发现。」 ——无法原谅。 ——我绝对饶不了这些家伙。 「伊月!」 佳乃用力握住伊月的上臂,伊月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滚烫到连嘴唇都刺痛。视线下方有段距离的地面、圆形和五角形的纹样、千木良的舞姿,以及五盏火焰开始旋转。她晕眩得连脚下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在此时—— 倒在印记中央的人影颤抖了一下。 伊月分辨出那是个趴伏在半干血泊里的白衣女子,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浸满了鲜血而乌黑凝结,皮肤已经变成带紫色的褐色,不可能还有生命气息,但她后颈上的五颗星——火目式此刻却因为呼应伊月激昂的情感而再次发光。 残留在尸体上剩余的火之力回应且燃烧。 ——那是…… ——那个当作祭品的女人是…… 「伊月,不行!」 佳乃抓住伊月的衣领准备从屋顶缝隙离开,却迟了一步。女尸扬起脖子,腐烂的眼球对着伊月,发出难以形容的可怕叫声。 千木良的反应快如闪电,停止舞蹈、转身仰望,和伊月一瞬间四目交会,下一秒她右手上的火目式一闪,从篝火拔出一道余火破空抛向伊月,刺中伊月脚下的墙壁。 墙壁粉碎、飞散,伊月和佳乃的身体交缠、双双滑落,撞上纵穴的斜坡。排列在石室墙边的黑衣女子们一齐弹起,扯下遮眼的布条。 她们的眼睛——超过四十只眼珠子全都燃烧着琥珀色光芒。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伊月站起来。 ——这些家伙全都是…… 印记正中央的千木良脸上挂着笑容。可以看见在她背后地面上,那位当作祭品的女子身体逐渐融化变形。 「……原来如此,看来陛下也采用了迂回战术。」 千木良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声音说。 「不过,歌声已经充分流入天上,没有人能够靠近常和楼,已经来不及了。」 手上的神乐铃响了一声。 「千木良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举手摆出持弓姿势,手上出现闪耀的弓身轮廓,与拉弓的手之间浮现一道火红燃烧的箭矢。 放箭。火之力旋转贯穿空中,吹开石室的黑暗,光炸开、吞没千木良的身体。 可是光突然消失。 被扫倒的篝火残骸散落一地,血泊之中的骨头碎片也飞散各处,巫女——就站在正中央,头发倒竖,目露凶光瞪着伊月,稳稳直立着。她的右手上是伊月射出的箭——她握着的那团火之力仿佛脖子被掐住的蛇一般挣扎翻滚,最后溃散消失。 ——接住了。 伊月愕然。 她知道张满自己双手的火之力因为千木良的冷笑而逐渐衰退。 「好久没有客人来了,这正是最适合的款待方式呢。」 千木良说完挥高神乐铃,才发出响亮铃声,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们已经来到斜坡入口,朝伊月她们所在的地方跑上来。无数的感觉乱糟糟地侵入伊月的火目式。伊月才转过头面对女子们,就被佳乃抓住衣领。 「退开!」 「放开我!我要把那家伙、那家伙——」 佳乃一巴掌甩上伊月的脸,用力拉起伊月快趴到地上的身体,拖着她爬上坡道。 「我们不是为了战斗而来,你忘了吗?」 佳乃的声音刺进耳朵,仿佛在火热的石头上浇水般,伊月心中的激情与理性互相交缠,喷起了水蒸气。 来到斜坡尽头的石室出口,推开沉重的石门,这时听到外侧走廊左右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火炬在黑暗中摇晃。 别让她们逃了。抓住她们、撕裂她们的肉、咬碎她们的骨头、吸吮她们的鲜血。从左右、背后压迫而来的野兽欲望刺进伊月的火目式,连脑髓都像要着火了。 ——她们全是半化生吗? 恐惧消弭了伊月的激愤。她被佳乃拉着,一出石门后马上跳进正面墙壁的破洞里。手臂刮到裂开的柱子,窜过一阵刺痛。被烧成黑炭的地板崩塌,就在她们差点滚落地下时,佳乃的手臂及时撑住。 「噜啊!」 「噜啊喝!」 已经不是人类女性,而是化生的那些东西,吼叫声逐渐逼近。 伊月和佳乃在黑暗的大宅里摸索前进。每当正要转过走廊,就会看见火炬的火光闪动,她们连忙跳进房间里。好几次被折断的柱子绊倒。佳乃拖着左脚,她的大腿被尖锐的木头尖端刺伤。野兽的气息、呼吸、呻吟,松脂燃烧的声音,压迫火目式的感觉,这些不留缝隙地包围两人,逐渐缩小范围。 她们穿过倾斜的木门,跌进小房间里,地上散乱着没烧完的纸屑,公务桌的桌脚折断了翻倒在地上。这里看来是书斋。 「让我看看你的脚。」 说着掀开佳乃的袴。拔出刺入大腿的木片时,她让佳乃咬住自己的手臂,避免痛得大喊。 「能走吗?」 伊月搀杂着紊乱的呼吸问道。佳乃摇了摇惨白的脸庞。 「她们包围过来了。没想到数量这么多。」 「对不起,都怪我……」 无法压制自己的激昂,是因为呼火的声音靠近所造成的吗——伊月心想。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以及这颗心已经快要变成野兽了。 「那个尸体,是茜的母亲。」 「嗯。」 她和茜一起被长谷部家收留之前,伊月只和她聊过两三次,不过伊月认得出她,恐怕对方也认得出伊月,才会死了也—— 「可恶,那些家伙、那些家伙……」 「嘘。」 佳乃遮住伊月的嘴。 房间外面——隔了好几层墙壁的另一头传来神乐铃的声音,以及含糊的说话声。 「……放火把她们逼出来。反正这座大宅已经不需要了。」 是千木良。 好几团火炬的火焰在黑暗中舞动。 接着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烟雾飘进两人躲藏的小房间里。 ——自己放火烧大宅。 ———可恶,看来只有强行突破了。 ——佳乃能跑吗? 伊月转身正想再一次确认脚伤,这时佳乃突然站起来。 火延烧到她们身旁的柱子和墙壁,火光从侧面照亮佳乃的脸。刻着火目式的眼睛迸出微光。 「……佳乃?」 「我先出去。」 「咦?」 「我去牵制千木良,你就趁机会赶回禁宫去。」 「等、等等!那样做的话——」 「我没办法跑太远,我们一起逃会被抓住的。」 佳乃以强硬的口吻平静地说,稍微皱着脸,痛苦地用手按住不断出血的大腿。 「我怎么能够放下你自己走!」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马上就弄不清楚该做的事!」 佳乃冷冷地打断伊月的话。 「不快点向皇宫回报现任火目身上刻印的事情,只有一事无成啊!」 「可是!」 佳乃伸手摸了摸缠在伊月腰带上的饰绳。 「这是领头的命令。」 「……笨蛋,你在说什——」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佳乃的眼里静静燃烧着悲痛的决心。 「我隶属『之』组,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我获赐了禁忌的『死』字。」 伊月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 「我是被判了死罪的人,我犯的过错不会消失。让我只身接任火护,意思就是要我死在没有任何人看顾的战场上。」 「佳乃——」 「说起来我这条命是当时踩着双叶的身体保留下来的,没有理由让伊月你为我担心。」 双叶。 伊月想起那张有着丰盈黑发和温柔微笑的脸庞。她一直在佳乃身边照顾她、守护她、保护她,最后丢失性命。虽然只和她说过一次话,伊月现在仍能想起她的动作、话语的点点滴滴。 ——佳乃也要和双叶一样地…… ——不可以,我绝对不允许。 「我已经受够了。」 伊月抓住佳乃的双肩。 「我不要再看着每个人死去却什么也办不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懂!」 烟雾熏得眼睛好痛。佳乃的脸被火焰照射,形成浓浓的阴影。 「伊月如果不回去,茜她们会被杀。」 佳乃的话难以置信的冷静。 ——这个我知道。 「我知道,可是、可是!」 旁边熊熊燃烧的墙壁发出骨头的吱嘎声后倒塌,扬起火星,屋顶也落下粉尘。 「我们不是火护吗?」 整座大宅开始嘎嘎作响,着火的横梁成了火块插进地面延烧,不过仍能清楚听见佳乃的喃喃私语。 佳乃将手放在伊月的双手上。 「所以,我们前往各自该去的战场吧。」 「……佳乃!」 佳乃纤瘦的身躯放出惊人的火之力,黑发逆卷舞动着。伊月被她的力量压着只得往后退,无法抵抗。 崩塌墙壁另一侧是一片火海,佳乃朝着那里举弓——伊月的确看见空无一物的左手中出现一张弓。强力拉开的双手拳头之间出现发出刺眼红光的箭矢,周围的火焰卷动着,仿佛被吸入箭里。伊月按着腹侧上因回授而刺痛的火目式,另一手遮住刺眼的光芒。 紧绷的力量与高亢的啼叫声一起弹出,贯穿黑暗及火焰迸开。一股风朝伊月正面撞过来,伊月往后仰差点摔倒。 光亮消失时,响箭通过的地方,大宅的地板、墙壁、火焰全都被吹飞,刮过的洞穴里只剩下乐之音的余韵。 被强大的箭势压倒而呆然的伊月,眼角看到佳乃黑发翻飞,跳进火焰之中。不是响箭打穿的空隙,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柱子和墙壁还在熊熊燃烧、无法看清三步远的火海之中。 她的背后一下子就被黑暗及火焰吞没看不见。 伊月喊着佳乃的名字,声音被崩落下来的部分天花板压碎。 屋顶其他部份也开始崩塌。被火吞噬的厚木板擦过伊月的脸掉到地面,卷起搀杂木层的风。 ——佳乃…… ——走掉了。 伊月被火星灼烧的脸颊上留着已干的泪。 看向箭矢通过的轨迹,再度逐渐被火焰埋没。 伊月清楚佳乃的打算。千木良知道这里有两个人,八成也猜到我们会分头行动,且有一方负责声东击西诱敌。 所以佳乃才放出响箭。 那是明显的假动作。接着伪装要逃走,事实上逃走仍是假动作。 佳乃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这么认为。 为了确保伊月能够逃出去,只是为了这样,佳乃做出此刻的自己能够办到的一切行动。 ——所以…… 伊月以手指抹去差点再度涌出的泪水。 ——所以我现在也只能考虑茜等人的事情…… 她再一次朝着吞没佳乃的火墙另一侧大喊。 「随便死掉的话,我不会饶了你!」 一转身泪水被吹散,左右两侧的墙壁连同柱子一起倒下。伊月放低身子,以手护着头,一边朝向从地板到天花板仍在燃烧的走廊飞奔出去。 * 阳开烧毁的遮雨窗,佳乃滚出外面的土地那瞬间,背后的大宅骨架发出致命的破碎声响。一转头只见屋顶的轮廓塌陷、沉没在火焰中。染上浅红色的天空中扬起更明亮的火星。 「噜唔、唔、唔唔。」 「噜唔唔啊。」 渴望鲜血的呻吟声包围上佳乃。佳乃闭上眼睛,以火目式探寻气息。 ——能够办到吗? ——不晓得这招对于还没完全变成化生的人有没有用。 她站起来,睁大眼睛,视线范围全是自己的火目式发散出的青白色光芒。一转头,烧毁的宽阔庭园里,火焰的光亮到不了的黑暗中,琥珀色的眼睛零星闪耀,从远处包抄佳乃,佳乃知道包围网越收越窄了。 佳乃背对熊熊燃烧的火焰,承受无数的视线。 从包围上来的女子们的黑衣可以窥见,她们的手脚满是鳞片和刚毛。 「…………!」 佳乃的嘴里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吼声。 一半已是野兽的女子身体一齐颤抖,有些人手遮着头退开,有些人当场趴下,有些人弯曲身体、低声咆哮回应。 ——无法控制。 佳乃咬牙。 身为天狼之子与生俱来的力量——过去曾经将数千化生唤来京城的力量。 可是现在却支配不了这些半吊子,光是要压制她们的行动就已经费 尽全力。 另一个与佳乃的想法交缠的力量充满大气之中。 听见神乐铃的铃音。 「看来你的力量大不如前了,弓削家的。」 冰冷的声音。 弓削。那是创造、培育出佳乃,然后已经灭绝的一族。 红白色巫女服装自黑暗中浮现。 「如果是一年前的你,应该一眨眼就能操控住了。」 千木良自黑衣女子之间走出来,踏入火焰的光芒中与佳乃面对面。她的左手拿着神乐铃,右手握着一支箭。混着火星的热风吹拂翻动她的白发。 「……没想到你对我的事情也很清楚。」 佳乃拼命支撑着紧张的气场,勉强微笑回答。 「弓削家代代相传的天狼培养法,是从我们手上偷过去的。所以我们的渊源不浅。」 佳乃差点松懈下来。女子们的呻吟变得高亢。佳乃大口吐气,稳定呼吸。 ——什么意思? 天狼。 为了培养出强有力的御明而存在的人造化生——也是佳乃的父亲。 ——不过,这下子就能理解了。 「让开,我必须去追伊月大人,我不想和你正面冲突。」 「你要去可以,不过在你一不留神之际,我会把那些半化生一个不留地全控制住,命令它们从背后攻击你。」 这是虚张声势。此刻的自己恐怕没有这种能力。 可是千木良没有行动,只是继续说: 「一年前,你很强、很美,为什么——要选择当人类?」 千木良的一言一语挖掘着佳乃的记忆。 「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御明就阻止了你?能力足以统御化生的你,为什么?我不懂。照理说如果你舍弃人类,我根本没有胜算。」 佳乃告诉自己不能惊慌。 「与天狼融为一体的你……曾经那么美丽,美得与火之神不分轩轾,我甚至认为如果被你吞下,我也愿意。」 千木良的嘴边露出心醉神迷的微笑。 佳乃感觉到一股令她反胃的寒意。 ——她疯了。 ——这个女人疯了。 这是战争,是心理上的互相削弱。 别松懈,要回击。 「……烧掉大宅,是因为痛恨长谷部吧?」 听到佳乃的话,千木良的肩膀一颤,背后的黑衣女子们咽了下口水并往后退。 「是吧,没错吧?说是为了把我和伊月赶出来,这我也能够理解,不过事实上不只是那样,对吧?」 佳乃踏前一步,大腿的伤一阵刺痛。 「你憎恨创造出自己这样的人,并当作巫女扶养长大的长谷部家,我说得没错吧?火之血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侵蚀掉理性。」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野兽?」 千木良微笑。 看到那个笑容,佳乃背后一阵颤抖。 「就当作是那样。我的确痛恨长谷部家。为了让所有人回归到呼火命手中,我毫不犹豫。像你这样拼命想当个人类,甚至不惜丧失力量,只让我感到可悲。舍弃人类的话——我们就能并肩作战了。」 「那是原本的目的吗?」 千木良只是稍微偏着头。 「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他希望呼火命降临地面,烧光这个国家,直到剩下一片焦土吗?」 「这片土地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 千木良的脸上浮现非常可怕的冷笑。 「那已经无所谓了。」 佳乃已经能够确定。 大宅里只剩下拥有火之血的女性。那么,其他人呢? 千木良或许真是统辖长谷部家的巫女,但是这仍改变不了她是道具之一的事实。 「长谷部家的当家,长谷部御狩人在哪里?」 「我已经不想管长谷部怎么样了,弓削家的。我也让你知道选择当人类这决定是错的吧。」 深沉的绝望包围佳乃。 站在眼前的巫女看来像是尸体。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女人已经什么也不剩,只是一具空壳。 佳乃开口: 「有件事情,你弄错了。」 千木良稍微动了下眉毛。 「要当人类或者化生,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你说什……」 「那是在身旁一起前进的人做出的选择。我的身旁有伊月,而你没有。只是这样而已。」 背后燃烧的建材争相朝内侧崩塌,引发地鸣。热风吹上背部,发尾在视线角落跳跃。千木良没有丝毫动作,她的脸却在火光照耀下逐渐融入阴影之中。 她握着箭矢的右手举到胸前,手背上的五星闪闪发亮。 「要贯穿你的美丽身体,着实让我心痛啊,弓削家的。」 大气中充满热能,千木良的脚下仅存的草丛一瞬间干枯燃烧。佳乃开始剧烈耳鸣,耳朵底下的火目式非常热,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 ——没时间举弓架箭了。 只要手指一动,千木良的箭就会趁隙撕裂我这副身体。既然如此,我只能锁定她掷箭前的那一瞬间。 ——必须争取时间。 ——只要能在伊月抵达禁宫之前,牵制千木良就行。 ——不管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脑海浮现伊月哭丧的表情。 ——假如我死了…… ——伊月会生气吧? 庞大的风团膨胀而起。佳乃的留海飞舞,视线全被白色闪光覆盖。仿佛刀刃斩断金属弦的时候一样,尖锐的乐之音响起,劈开耳鸣声。 佳乃比痛觉、灼热先一步感觉到的,是从耳朵、太阳穴到脖子的温湿触感。 「……啊。」 沙哑的气声掠过喉咙。 她注意到右肩以下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啊、啊。」 喷出的鲜血落在鼻头和嘴唇上。 紧绷的脖子只能稍微往右转的佳乃,看见自己的锁骨、肋骨和肉被切开,红黑色的伤口深深延伸到侧腹上。失去支撑的右手臂像是奇怪的芋虫般倒挂在体侧,沾满流下来的鲜血。 疼痛与灼热终于由身体深处涌上来。 喉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看不见。箭矢,以及投掷的动作,全都没看见。 佳乃跪在烧焦的土地上,意识与鲜血一同流出,止都止不住。 天空和大地转了半圈。 脸颊触碰到冰冷的物体。 是土壤。 好舒服。 佳乃终于发现自己倒下。 还能看见黑色的水在土壤上逐渐蔓延开来。 旺盛狂舞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 「……人类是脆弱的。」 某个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们分散了也好,在京都里放火、吃人,等到天一亮——」 按下来的话被吞没在黑暗中。 野兽的气息与呼吸逐渐远离。 独自被留下的佳乃耳里,终于听见一个声音。 那是呼唤旧名字的令人怀念的声音。 ——我的名字。 ——分给时子的名字。 无数的脚步声、鲜血流出的声音、火焰吞噬木头的声音全都消失,黑暗中只剩下呼火的声音独响。 ——呼火要来了。 ——呼火…… * 突破云海 的巨峰尖端仿佛就快要压碎皇宫。 穿过东边正门——阳明门后,伊月仰望开阔的天空,见到从烽火楼天台迸出的青色火焰触碰到光之山顶。距离逼近到似乎只要从天台屋顶伸手,就能够触摸到发光的表层。此刻黑夜已经被驱逐到天空的一角,雾霭缭绕的红光正准备吞没整个天地。 ——呼火…… ——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了。 烽火楼底下能看见黑烟,以及明亮的火焰色彩。 ——皇宫现在也陷入一片火海。 伊月跑在充满烟雾的宫殿之间,越靠近,火目式越沉重灼热。通过包围火垂苑的围墙外侧,从丽景殿的旁边穿出梨壶之庭那瞬间,她看到大火熊熊燃烧。 后宫着火了。 宫殿屋顶喷出红色火焰,渡殿凹陷崩塌,底下能看到好几个逃难的黑压压的人影。中庭中央的烽火楼伸长影子随着热气摆动,仍旧冷冷地耸立着。 从烽火楼发出的青色火焰,按说应该只会灼烧肉体,既然如此,恐怕原本留在后宫的女眷们已堕落为化生了。 ——该不会是桐叶她们…… 「让开!让开!」 「放弃吧!要塌了!」 她听见男人们的叫声,看见火焰中宽阔的板斧刀刃闪闪发光。是火护。 「伊月!」 粗野的嗓音在背后叫喊。伊月一转头,就看见熊一般庞大的身躯穿着火护服装、手拿板斧站在那里。包扎烧伤的布也被烧掉了吗?他的右半边脸上全被煤炭和鲜血弄脏。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是熟悉的「止」组戈众、斧众成员。 「领头!丰日、丰日呢?」 「陛下还在后榊之园,在供牺堂里。」 回答的矢加部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供牺堂——就是用来斩杀御明挤出火之血,将血奉献给柱之女的小堂。 「难道、该不会已经——」 「我不清楚,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人还在堂外。」 伊月看向快要被光压碎的烽火楼影子。 ——不行,我没有时间前去阻止。 她的视线回到矢加部身上。 「帮我阻止丰日,拜托你,告诉他我、我回来了——」 「可是……到这地步,已经……」戈众的其中一人说。 「嗯……接下来如果连御明们都变成化生,我们可就束手无策了……情况已经……」 伊月浑身被激烈的愤怒包围。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已经怎样?已经无能为力了?要杀掉五、六个女孩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是这个意思吗?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正要朝中庭跑去的伊月肩膀被大手抓住拉回。 「放开我、放开我!」 「蠢货,你打算去找死吗?」 矢加部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伊月拨开绕在胸口的粗壮手臂。 「火目那儿——我必须去火目那里!」 「别闹了,只要进入中庭就会被烧死啊!」 伊月的火目式涌出了浓厚的炽热愤怒,从腰部流到脚上。被撕裂也好——有个声音这么说着——阻扰我的东西全都毁掉也没关系。伊月看见自己抓着矢加部手臂的指甲逐渐变成红褐色的锐利钩爪。 ——不行,还不行! ——忍忍! 伊月咬住下唇,从衣服外头用力按住火目式克制着。 「领头,睛放开我,」 伊月哑着声音说。 「常和……长谷部在常和身上刻了印记,只要、只要把那个消除——」 手臂的力量突然放松。 伊月在矢加部怀中扭动。 「……现任火目的身上?」 矢加部说。伊月点头。 「只要破坏印记,就能够阻止呼火降临了吗?」 「——我不知道。」 所有事情都不确定也不清楚,可是—— 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 「该如何接近烽火楼呢?连丰日都无法靠近喔。」 其中一名束头役说。 「我的话——我想我能办到。」 伊月退一步,环顾「止」组男性们并回答。 她不想说明那个方法。 矢加部严肃的脸上唯一温柔的眼睛与伊月视线交会。 「有什么我们能够做的?」 矢加部以平静但就连卷起火焰的风也压制不了的清楚声音问道。 「请阻止丰日。」 「你没有确实的胜算吧?」 伊月低垂视线,点点头。 「那么,办不到。」 矢加部的声音从伊月低垂的头上传来。 矢加部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心想。 ——正因为信任我…… ——所以不能够睹上这个国家的全部。 「我只能告诉他你往烽火楼去了,其他的——」 伊月抬头。 ——领头。 五味杂陈的情感涌上喉头。伊月不敢保证一开口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所以只是摇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想被人看见。 「散!」 矢加部的号令响起。无数脚步声逐渐离开伊月。最后终于只剩下狂乱呼啸的风鸣声,以及搀杂在其中微弱的呼火声音。 伊月转身,从被大火吞没的宫殿与宫殿之间看到烽火楼的影子。 迈步奔跑。空气中的细微火星沾上皮肤。她钻过快要倒下的柱子,穿过宫殿之间来到中庭的瞬间,惊人的热风推挤包围住伊月,无形的火焰拉扯她的肌肤、头发、眼球,她忍不住要开口大喊,口中却灌进浓浓的热流勒住舌头。 尽管如此,伊月还是没闭上眼睛,她仰望患病似的明亮天空,朝光之峰举起手。 ——呼火,给我名字。 ——告诉我你的别名。 ——我会接受。 埋没天空的火草虫群欢喜地起伏。 ……汝之名是—— 听见了。 「我的名字是——」 伊月跟着呼火的声音。 ……汝之名是—— 「名字是——」 伊月的喉咙迸出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 一股可称得上甘美的惊人触感流窜全身。视线覆盖上琥珀色微光,伊月知道进入侧腹火目式的火草虫带来热血,一股脑儿地注入。 伊月双手伸向天空,钩爪长长地伸展,皮肤长出金黄色的柔软体毛。喜悦自心底涌现,化为咆哮吼出。 「礼!」 伊月的吼叫声让天空、大地、烽火楼的影子微微颤动。 「礼!礼!礼!」 克制不住的冲动支配着伊月的肉身。她知道自己全身肌肉、关节发出吱嘎声后膨胀。朝烽火楼迈出脚步时,体毛一点一点烧焦融化,化为烟雾。露出的皮肤遭到无形的火焰逐渐侵蚀,但是底下属于化生身体的部份开始冒泡、蠕动,塞住伤口后继续变化。 伊月紧抓住最后仅剩的意识不放。 ——放手的话,一切都结束了。 ——别被吞没,别被呼火同化。 失控的炽热燃烧野兽刚毛和肌肉的声音,以及底下新的组织再生的可怕声响混杂在一起,填满伊月的脑袋。 受到诅咒的异形生命力充满了伊月的身体。 ——呼火,如果你要用这力量吃掉我…… ——我就利用这力量回敬你。 吐出带着鲜血味道的气息后,伊月一蹬沙地,朝烽火楼奔去。 * 听见了地鸣声。 土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掉在茜的脖子和头发上。茜的身体颤抖,拖着缠绕身上的锁链,靠向狭窄石室的角落。室内的光源只有由天花板透气孔射入的微弱光芒,四周几乎一片黑暗。诡异的热气充满洞穴石室内,使得茜的衣服底下有些冒汗。 ——上面正在崩塌,我应该不会被压死吧…… 被送进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茜不断受到遭受活埋的幻想折磨。 格子门没有上锁,被送进这里时,丰日曾对她说: ——『如果你想逃走,尽管逃吧。』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茜心想。 ——丰大人一定也不希望我们被杀吧。 茜回想起平常总是超然微笑的童子,当时露出的苦涩表情。 可是茜仍在这里。 她在这里等待。 ——千木良师父说过会回来。 ——她说一定会回来…… 但是——茜心想。情况或许已经发展到连千木良师父也束手无策的地步了。假如一切都来不及,假如只剩下将御明们全部当作祭品这个方法…… ——到时候,千木良师父还有桐叶,大家都会在一起。 ——可是…… ——可是…… 茜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生锈的锁链吱嘎作响。 说不害怕已经成了谎言。 ——常和大人也是这种心情吗? ——在她成为火目之前,也像这样子颤抖吗? 与其说是害怕,茜其实只是孤单。 只要有谁,哪怕是一个人也好,能够待在我身旁…… 闷热的热气让石室像个蒸笼,但茜却感觉寒冷,仿佛整个人被抛进冬季的池水里一般。 每一位火目都品味着这种感觉死去吗?想到孤单一人被锁链捆绑在烽火楼天台上,在烟雾中气绝,茜就止不住颤抖。 霞楼——第一任火目如果知道继承火渡弓的人,个个都在这种孤独中死去,她仍会执意建立这个国家吗? 还有丰日。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走在没有尽头的寒冷之中吗? 那样子——我受不了。 只要有谁,哪怕是一个人也好,只要能够待在我身旁就好。 ——伊月姐姐。 黑暗中浮现她那如猫咪般锐利快活的眼睛。 ——伊月姐姐没事吧? 她说了要揭发长谷部隐瞒的事情。她一定是误会些什么了。可是那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希望她在我身边。即使茜避免不了被绑上柱子当作祭品的命运,只要看见伊月姐姐的脸,我就不会害怕了。 ——伊月姐姐,拜托。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茜在黑暗中祈求。 她只能够祈求。上次是,现在也是。 只能够祈求—— 锵。她听到了铃响。 茜抬头,跪着移动到格子门那边,定晴凝视着外侧狭窄的通道。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踏着土壤的微弱声音回响颤动着。 ——伊月姐姐? 她把脑袋伸进格子里,看着走道。 锵。铃又响了,茜颤了下身体。 这个铃声——印象中有听过。 白色人影从黑暗中缓缓渗出,白发灰暗没有光泽,长袖千早(注:有花乌草木图案的白色巫女衣外袍)和朱袴上沾满煤炭,眼睛隐约带着黄色光芒。 「……千木良师父。」 「你在等我吗?」 千木良露出微笑,拉开格子门。 不晓得为什么,茜这个时候往后退了一步。 是因为师父的眼睛发着光吧? 「我们前往陛下那边去吧。」 说完,千木良伸出手。 「请问……伊、伊月姐姐呢?」 茜听说伊月去了长谷部家大宅。 「师父没见到伊月姐姐吗?」 千木良的脸逐渐埋没在黑影中看不见。 「伊月大人前往烽火楼了。她虽然知道会被烧死——」 茜屏息。 「所以不快点进行分灵,伊月大人也有危险。」 千木良手上的铃一响。 茜点点头,牵上千木良的手。 她的手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尸体一样。 被千木良拉着离开洞穴仓库的茜,仰望很高的仓库屋顶之间的天空,她看见发出浅桃色光芒的云朵前方,胡乱飞舞着成千上万只翅膀带着火焰的小飞虫。从这个距离可以看到烽火楼高台与光之峰顶端就快要碰在一起。臭味乘风而来,火护之钟仿佛要引发头痛般连续不停地敲响。 ——天空就要掉下来了。 穿过仓库之间,来到大马路上,黑夜被天空的光亮,以及燃烧、吞没建筑物的火焰翻搅得不见影踪。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大家都逃走了吗——茜心想。 千木良停下脚步,手摆在茜的双肩上跪下。 带着琥珀色的眼睛与茜四目交会。 锵。 耳畔听到神乐铃的声音。 「千木良师父?」 巫女的另一只手心上停了一只包覆着朦胧红光的飞虫。 「……这是什么?」 茜越过虫的光亮,失神地凝视师父的眼睛。 「你必须让火草虫进入你的身体。」 听到师父这样说,茜无法理解。 接受了火草虫,我不是会变成化生吗? 不正是因为我没有被火草虫感染,才能成为柱之女吗? 可是—— 锵。铃一响。 「必须那样做才行吗?」 千木良点头。 「……茜会死吗?」 「不会死,你会与呼火命合为一体。」 ——与神结合。 「用来当作祭品的火之血——火之神的碎片也会集中在你身上。」 千木良的眼里露出陶醉的光芒。 她拿着火草虫,靠向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这样啊,大家会结合在一起。 ——那样子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茜正要闭上眼睛。 「这就是最后的步骤吗?」 有人说话,由跪下的千木良背后更后方的地方传来。 千木良一跃而起,翻飞的袴摆打中茜的脸颊。 火焰照耀下的土壤地上有好几个黑影延伸,黑色长发在强风中如羽翼般拍打。那个人影正站着,黑色服装与从肩膀到露出的双臂鲜血淋漓。 双眼亮着火目式的青白色光芒。 锵。风吹动了神乐铃。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低吟。 「让我来告诉你火护的教诲。获赐灼箭击倒化生后,要击碎其头部、掏出其内脏、踏碎其骨——千万别忘了这最后一击。以上。」 佳乃回答。 * 看见烽火楼的入口了。 横躺在双开门扉前面的是两具人骨。大概是来不及逃走的卫兵吧。长矛柄、人骨身上的衣物全都冒着阵阵烟雾。 伊月以四肢在沙地上匍匐前进,刺入地面的钩爪因为热而扭曲变形、着火融化,与剧痛一起剥落,底下新的钩爪再度穿破肉长出来。 「……咕……啊。」 覆盖伊月身体的金黄色体毛也着火,化为火星四散半空中后,再度蠕动着长出遮盖皮肤。她身上的衣物几乎都被撕裂,仅靠腰绳勉强拉住贴在身上。 她将身子放得更低,用力踏踢砂砾,越靠近烽火楼越热,四肢因为这每一踢而剧烈疼痛。 踢开倒地的人骨,跑近烽火楼的门,几乎已经变成化生的伊月,害怕描绘在封印符咒上的镇火封印。 ——不能胆怯。 ——我是人,才不害怕镇火封印。 撕下符咒、扯下门锁,踢开门,楼内的黑暗中涌出浓厚的热气,灼烧伊月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闭上眼睛,以手掩面匍匐前进,一只手臂拖着身体翻滚进入楼内。 中空的高台正中央立着一根粗大的支柱,伊月忍不住想起一年前那一晚的事——她和佳乃两人为了目睹火目的真相而爬上楼顶天台那一夜。 ——常和…… ——必须前往常和身边。 手臂被泛着湿润光泽的新肉覆盖,后脚也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伊月直起身体,伸手搭向支柱正面的木梯。 她的手指抓住柱子表面开始攀爬,同时感觉到诡异的力量在背部和腰部跃动。按说身体应该沉重到感觉呼吸困难才对,没想到她的爪子一抓上柱子用力,就有股难以置信的力量将身体举起。烽火楼墙面上隔着固定距离就有一扇采光窗,那些窗子也飞也似的由上往下快速通过。湿黏的物体从脖子上流下,眼前莫名暗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右眼被灼烧的关系。剩下的半边视野逐渐逼近五角形的天花板。 爬到梯顶,她伸手抓住朝柱子左右两边突出的踏脚处跳过去。踏脚处吱嘎摇晃,木屑散落底下的黑暗中。伊月感觉一股闷痛,看向右手,只见指节喷出火焰。 「……噜、噜唔、啊!」 她发出混着唾液的呻吟,左手撕下贴在天花板铁门上的封印符咒。左手手指也起火融化。 无法等待再生,伊月挺直背,咬断吊在铁门上的钢锁。滚烫的铁灼烧牙龈和舌头。 吐掉咬下的锁,拉下天花板上吱嘎作响的铁门,门内冒出了青色的火焰,舔噬着门的后侧和天花板。 ——常和的火焰…… ——在那里头…… 伊月犹豫了。 融化而剩下骨头的女官,以及烧断手臂的丰日影像闪过脑海。 ——别愣在这里! 后脚用力一蹴,伊月知道踏脚处的大板子啪嚓一声折断。跳入火焰中的伊月身体发出哀号,几乎已经无法分辨痛和热,以及声音。一倒在地上,她融化的肉块与流出的体液黏答答的,瞬间就气化变成令人反胃的臭气。伊月支着地板想要起身,手却七零八落,使她再度趴倒在地上。火焰的舌尖一点一点刮去背上的肉。 ——还不行,只不过是这种小火…… 「……叽咿咿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着吹散青色火墙,一转眼伊月看见被五面墙壁包围的房间里。这房间是用来堆放熏净仪式使用的青草。房间里柱子的另一侧有座楼梯,伊月只靠着后脚像在浓稠血液中游泳似的往前爬行。火墙再度闭合,火焰搔抓伊月的背脊。 ——可恶,快动!快动啊! ——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到达上面,撕裂、搔抓、踏碎、咬烂,最后吃掉你! 野兽的冲动窜遍伊月浑身血液。她跑上楼梯,以肩膀撞开再次出现的铁门,门锁弹开,厚重的铁门蹦起,青焰舔遍伊月的身体,同时朝天台喷出去。 「噜唔咕啊啊啊啊!」 伊月吼叫着,连同火焰跳出天花板的出入口。 割人的冷风推挤包围她的全身。 天台——周围没有墙壁,由五根支柱及中央的粗柱子支撑屋顶。被整片火海包围的京都夜晚景象在眼底展开。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伊月朝微亮的天空长声咆哮,拖着前脚,转头往天台中央走去。 常和就在那里。 * 佳乃迎风而立。 左手按住的右肩上涌出鲜血,在宛如黎明月亮般惨白的肌肤上留下几道血痕,透过附近的火焰照耀,呈现湿润的红黑色光泽。被风吹乱的黑发底下的脸庞被黑影吞没,只有那对眼睛清楚地燃烧着青光。 茜的背部毛骨悚然地颤抖。 ——我知道。 ——我认识这个怪物。 「如果呼火命降临在接受了火草虫的人身上,你应该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吧。」 佳乃对着就站在茜面前的千木良问道。 她的声音处处搀杂着某种摩擦般不舒服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沙哑地说。 佳乃微笑。 「因为你打中的是右肩。」 茜死命地凝视着佳乃的右肩,与上次被咬伤是同一个地方。现在按着伤口的左手仍被大量鲜血弄湿,几乎看不到肌肤。 「你恐怕不知情,让这个伤口愈合的是常和——还有中宫时子。」 「你说什……么?」 佳乃踏前一步。 千木良摊开双手摆出起舞的动作。左手的神乐铃发出清爽的声响,右手的火目式开始发出明亮的光芒。 「所以,中宫就在这里。」 佳乃缓缓移开按着肩膀的左手。 鲜血淋漓之中——白色伤痕啪地绽开。 「……啊啊。」 茜的喉咙逸出声音。 黏稠的黄色光线由开口逸出,出现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 ——我知道。 ——这个野兽我认识。 前任正护役——中宫时子。堕落为化生,烧光故乡村庄的活死人女子。原本埋在她左肩上的异形怪眼,此刻在佳乃右边的肩膀上—— 茜眨了眨眼。 ——这是幻觉吗? 刚才明明看见了,但佳乃的右肩仍被鲜血与黑发覆盖着。 「弓削,呵呵……」 千木良带着笑意说道。 「没错,舍弃人类——你才是美丽的。难道你想说自己还是人类?」 千木良说完,缓缓举起右手,火目式的星芒如一群萤火虫般拖着尾光,她的手心里朦胧发出红光,最后凝结成箭羽上燃着一株火苗的箭矢。 「是的,当然。」 几乎与佳乃的回答同时,千木良挥出右手。一道强烈闪光划破茜的视线范围,高亢的乐之音与风压由正面袭来,茜往后仰,差点要跌倒。即使如此茜仍看到了。佳乃的身影消失,响箭空荡荡地穿过,刺进远处燃烧中的仓库,迸出光粒子。 强风吹散火星与响箭的余韵。 茜转头找寻佳乃,这时一个白影掠过视线角落——下一秒侧面的惊人红光把茜打倒在地上,鸟叫般高亢清亮的声音深深钻进她的耳朵。 茜跌在地上,背部撞上仓库墙壁,吐出唾液和砂砾,勉强起身。 在她面前就是千木良的背部,透明的白发因为响箭的余韵而颤动。她的右手,手肘往上一点的地方插了一支耀眼的箭矢,鲜血滴落在地上。 循着响箭飞来的红色路线,茜找到了佳乃。她背对燃烧中的仓库,在大路另一边举着弓。 ——她躲开了千木良师父的射千玉引。 ——而且那么快就射箭回击。 这不是人类能够办到的。茜感觉到一股寒意。 「真是讽刺。」 焦臭的风送来佳乃的声音。 「你的箭就现在的我看来像是静止的。」 她的右肩上仅仅一瞬间闪过琥珀色的光芒。 「那原本就是你天生拥有的眼睛,弓削家的。」 千木良不 改冰冷的声音说。 茜吓了一跳,原来千木良也能看见那颗眼睛。 「中宫只是借用了你的名字。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当人类吗?」 佳乃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人类。 ——那是人类? ——不对。那是怪物。 佳乃再度高举双手,茜这时看见燃烧的红色光箭。惊人的火之力灌入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会被杀。 ——千木良师父会被怪物杀掉…… 锵。茜的耳里听见了铃声。 脚自行动了起来。 「……茜……?」 佳乃放松双手,惊讶地睁大着眼。 茜站在千木良前面。 张开双臂站在佳乃和千木良中间,阻挡箭矢通过。 热风吹拂着她扎成双环的头发和通红的脸颊。 「别射箭。」 眼睛因为刺痛而渗出泪水。 「别杀千木良师父。」 「茜,让开,那个人她——」 铃又响了。 茜的脑袋一阵热,佳乃所说的话后半部被那股热意吞没而听不见。 「茜,助我一臂之力。」 只有千木良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清楚地在脑中回响。 茜伸直右手,她的手掌心吸聚体内的热,最后形成红光,集结成箭矢的形状。 「住手,茜!」 茜的手臂往上一挥的瞬间,佳乃往旁边跳开,却—— 就像是佳乃的邪眼完全捕捉住茜的手臂动作一样,茜的眼睛也同样完全掌握了佳乃的行动。破空挥下的手臂弯曲了箭矢的轨道,红色火焰画过天空,抓住着地瞬间的佳乃。 与尖锐的乐之音同时迸出光亮炸开。沙尘飞舞,另一侧的仓库土墙裂开塌陷。 最后沙尘顺着热风飘散而去。 地上可看见黑色血液成放射状散开。 佳乃推开瓦砾坐起,左侧腹的衣服撕裂,肉被挖了一块,正流着血。 「茜,你的火目式比我的更犀利。」 背后传来千木良愉快的声音。 佳乃站起。 「再来一箭。」 听到千木良的声音,茜的右手一震,接着举起。火之力再度大量涌入,聚集成箭矢的形状。 「……茜,快住手。」 佳乃虚弱地说。她按住腹侧的手指间不断涌出鲜血。 「那个人想要杀掉你。」 茜停住正要举起的手。 「那个人是——」 「我知道。」 连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低沉冷静嗓音,从茜的嘴里逸出。 「可是……」 茜咽下带着煤炭味道的唾液。 「可是茜不害怕,因为大家会在一起。」 锵。风吹铃响。 「只要能帮上伊月姐姐,茜——」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样!」 佳乃悲痛地说。刻划着火目式的眼睛被泪水弄湿。 「你们老是自作主张、自作主张要帮别人,根本没有想过被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 佳乃的心情从火目式流入茜。 「……茜,不可以听信!」 千木良的声音响起。即使如此仍阻止不了。茜的眼睛也跟着盈满泪水,她看见身穿樱色服装、黑长发、眼神温柔的女性。 ——这是…… ——佳乃姐的记忆。 死掉了。留下佳乃死掉了。那时佳乃的泪水流入茜的体内。碰触到的手指冰冷得快要裂开,指甲则是滚烫得快要融化。 「将要死去的人可能觉得只要有人陪在身边就够了,可是被留下来的人到死之前都要拖着这些回忆继续走。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懂!」 佳乃的话使得茜的手臂逐渐失去力量。 ——如果茜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如果佳乃姐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铃声一响。 茜的右手缓缓举起。 快要消失的火之箭在她的掌心再度燃起。 「茜,不要听……再一箭,最后一击。」 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 一股寒意爬上茜的背脊。 ——为什么我想要杀了佳乃姐? 锵。神乐铃又响。茜握箭的手高举过头。 是铃。 铃一直在响。 「……千木良……师父?」 身体动不了,想要转头也办不到。 佳乃推开瓦砾,弯着腰拖着脚缓步走近。 「……茜,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茜,快点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铃声!」 「茜!」 佳乃和千木良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茜的意识中旋转,只有铃响格外清晰。 是那个铃。那个铃——在长谷部家也曾听过好几次。师父说过好几次,只要神乐铃一响,就要放下弓、抛下圆锹、搁下笔,收回刀刃后前往大堂,对千木良低头,注意听她说话。 茜高举紧握火之箭的右手,看着佳乃。 就在这时候——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兽的咆哮声划破天际,隐约传到了她们这儿。 茜停手仰望声音来的方向,也就是远处的烽火楼。 高台的影子被青焰环绕。 而茜看到了。 越过照理说不可能看见的距离,她看到浑身被烧烂、一身鲜血的野兽站在天台上。 ——那是…… 可是茜认得出来。 ——那是伊月姐姐。 ——伊月姐姐正在战斗。 背后铃声一响,女人的声音呼唤茜的名字。 茜转身—— 抓住神乐铃,接着捏碎。 华丽的声音、剧烈的红光飞散,暂时占据了茜的视线。 * 刮过天台的强风,激烈地拂动着伊月化为金黄色火焰的头发。 被锁链绑在中央粗柱子上的常和,样子与一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赐火仪式时一样,完全没变。身穿华丽的千早,以发绳扎成两边的头发上缀着珠子发簪,她在微笑。 在微笑。 常和在微笑。 呆立的伊月耳朵、脖子及腋下,融化的肉与体毛一起流下。 『你来了,伊月姐。』 常和说。 『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我?」 伊月以几乎无法发出人类声音的喉咙说道。 『嗯,一直……在等你喔。』 常和的声音——令人怀念的稚嫩声音在伊月脑中空虚地回响。 『好怪喔,这里一点也不冷。很温暖呢。大家都在这边,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常和,你——」 『伊月姐,你是来见我的,对吧……我也好想见你。』 伊月的眼睛涌出鲜血,沿着脸颊流下。 她说不出话。一直都好想再见面,好希望能够见面说说话,明明是这样,为什么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伊月姐来了,我好开心。今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对吧?』 常和朝伊月伸出手。 ——永远在一 五 轻风 「丰大人一直叫着我们的名字呢。」 桐叶说。 「没错,在堂里时不断地叫着。」 其他御明也开心地挥舞着手中缝到一半的衣服说道。 「我们虽然差点被拉走,多亏丰大人救了我们。」 「你是说丰日……?」 伊月有些惊讶,停下拿着针的手。 这里是火垂苑里某个房间。面对外侧走廊的木门敞开,初秋午后几分柔和的阳光射入房里,在昏昏欲睡的气氛中,处处可听见工人们的声音和木槌的声音。 「就在我……快要杀掉伊月姐姐时。」 桐叶的手落在膝上,以沉痛的声音说。其他四名女孩也跟着垂下视线沉默。 「你就别再自责了。」 伊月摸摸桐叶乱糟糟的头发。 「我还活着呀。」 ——只要活着就够了。 伊月看向烽火楼顶端,突然想起常和的躯壳。 从那件事以来已经过了三天。和一年前一样,这座京城遭破坏殆尽,甚至比一年前那次更惨重,京城正要从灰烬之中重新站起。看见围墙另一头为了重建宫殿而打造的鹰架,以及在那上面忙碌移动的工人们,伊月心想这座京城——霞创造的这个国家——虽然脆弱,仍继续存活着。 「可是,好可怕。」 桐叶以阴沉的声音说。 「会不会哪天我又变成那样呢?」 「到那个时候,我会再一次把你拉回来的。」 伊月对桐叶说出曾经对佳乃说过的话。 好一阵子缩着脖子的桐叶终于点头。 「好了,别停手,还有很多要缝呢。」 伊月手指向布堆,以手肘撞了撞桐叶的手臂。 整座缝殿寮被烧掉,宫中大量缺乏布料,加上人手也不够,因此御明们也被派来工作。 「……可是,缝得最慢的是伊月姐姐喔。」 「咦?是、是我吗?」 「还有,伊月姐缝得歪七扭八的。」 其中一位御明拿起伊月辛苦缝好的一件衣服。上面的缝线的确歪歪扭扭,一眼就看得出塞了棉花的衣襟越往下摆方向越宽。 「唔……」 伊月忍不住涨红了脸。她早就后悔不该自告奋勇来帮忙。 「有什么办法,我没有缝过东西嘛!」 无法发怒的她,声音变得粗鲁。 「伊月姐也向为子大人学习裁缝就好了。」 「为子大人很拿手呢。」 「对吧?」 「她教过我们大家裁缝喔。」 伊月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子大人她?」 为子来火垂苑亲自教御明们缝纫? 伊月连自己该对哪个部分感到惊讶都搞不清楚。 门外传来衣裳拖地的声音。 「诶,大家都聚集在这里呀。连外槻宫大人也来了。」 说人人就到——伊月回头。为子正站在走廊上阳光底下。红紫色的唐衣裳与秋阳相辉映。她虽没带着女官,可是一看到她那身与平常一样无可挑剔的华丽装扮,叫人忍不住认为后宫大半烧尽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为子大人。」 「为子大人请看,我的手艺变好了对吧?」 御明们起身跑上前去让她看看自己手上正在缝的衣服。为子微笑着摸摸每个人的头。 她注意到伊月愕然的视线,意义深长地微笑回应。 「上次送给外槻宫大人的衣服,也是我亲手缝的呢。」 伊月只能叹息。 ——这个人真是什么都会呢。 就算看到她在弓场殿射箭,大概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伊月心想。 伊月走出走廊,把为子叫到远离房间的地方耳语: 「您为什么来到火垂苑?」 这三天,伊月始终忙着在京都各处灭火,对宫中发生什么事情完全不知情。 「因为弘徽殿也几乎烧光了。」 为子蹙起柳眉。 「后宫里没事的只剩火垂苑,因此我借用这里当作寝宫。」 御明和女官以外的人住在火垂苑里——伊月有些惊讶。这种状况下大概也无所谓规矩了吧。 「和大家一起睡在寝室也满不错的呢。」 为子露出小女孩般兴奋的表情。 「能够看见还不成气候的御明们的睡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觉得非常满足呢。」 「唉……」 「毕竟她们将来某天也会拔擢进入后宫,事先知道闺房里的模样,往后总会有帮助的。」 知道其他女人的睡姿会有什么帮助——伊月本想问出口,看到为子闪闪发亮的眼睛,连忙打消念头,免得话题往不得了的方向发展下去。 「总之——御明们就拜托您了。」 伊月低头鞠躬。虽说有些时候莫名轻浮,不过为子毕竟是可靠的大人,在这么艰难的时刻,有她在火垂苑才能让人放心。 「就交给我吧。」 为子温柔地微笑。 「我在战场上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握住痛苦者的手叫唤名字,这点事我还能做到。」 这句话让伊月打从心底高兴。 这个京都——这个国家虽然脆弱,却又坚强。 「我也和外槻宫大人仔细分享她们的睡姿吧?」 「咦?不、不用了。」 这人突然在说什么——伊月心想边摆摆手。 这时候从走廊另一头底端传来脚步声。 「伊月姐姐!」 从角落探出头的人是茜。「啊,为子大人。」她低头鞠躬。 「茜看来也很开心呢。」 她们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熟了——伊月有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伊月姐姐,丰大人找你。」 「丰日找我?」 伊月起身。 「知道了,清凉殿对吧?」 「不是。啊、我、我带你去。」 伊月不解地偏头。 「为什么连茜也要去?」 「茜太狡猾了,缝纫工作还有一堆喔。」其他御明们抗议着。 「我、我不要让伊月姐姐和丰大人两人独处!」 茜满脸通红地大喊,并缩回走廊转角去。 伊月愕然。 ——那家伙怎么回事?上次也因为丰日的事情怪怪的…… 为子以袖子掩口偷笑。 「吃醋的样子真是可爱呢。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指的就是这回事吧。」 「您是说茜嫉妒我?因为丰……陛下的关系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诶?」 为子睁大眼睛,接着抖着肩膀大笑。 「看来外槻宫大人还需要多费点心弄懂女人心呢。」 「咦……」 「茜嫉妒的不是外槻宫大人,而是陛下。」 伊月一时间听不懂为子在说什么。 为子咯咯微笑。 ——这是……呃……? 「伊月姐姐!快点!丰大人在等你!」 茜从走廊转角探出头来怒吼。 靠近烽火楼的宫殿几乎全数烧毁。 常宁殿、弘徽殿、丽景殿——过去被盛赞为「过风六草薰」的后宫壮丽宫殿建筑,此刻全成了古战场的尸骨般暴露出凄惨的模样。从后宫北侧的后榊之园到烽火楼底下,一整片区域变成全新的荒地。工人数量不够,因此连重建的计划都还没确立。 在后榊之园的 宽广草地正中央有两条人影。几乎没有东西遮挡,初秋的风吹过两人的黑色长发,其中一人身穿红白色巫女装束,另一人则是全新的火护装束,空荡荡的两条衣袖与红色腰绳正随风摇曳着。 两人脚下横放着长短大小不一的各式木材。 伊月注意到那是供牺堂拆开后的建材。 「佳乃姐也在。」 走在前面半步的茜挥着手跑近他们。 晚了一点才到的伊月看着草地上的木材一会儿后,抬头看看佳乃,接着看向丰日。 「……你又跑出来了。不是说过你两条手臂都没了,要好好休息的吗?」 最先开口说的就是这番话。丰日苦笑。 「任命的时候有点随便,所以我想更少解任的时候正经一点比较好。」 「解任?」 「也就是让伊月回到『止』组。」 佳乃说完,看向伊月的腰际。 伊月也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看,是刻着「之」字的扣环与红穗绳。 好一会儿是沉重的沉默。 「那、那个,茜、先回去了。」 稚嫩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 「……你暂且留下。我想你最好也听听。」丰日制止她。 伊月看向佳乃的眼睛,以不甘愿的心情拿下饰绳递给佳乃。 「……意思是『之』组已经不存在了是吗?」 「不,我仍会继续待在『之』组。」 伊月睁大眼睛,来回看看佳乃和丰日的脸。 ——「之」组的任期等于是死刑的缓刑…… ——佳乃曾经这么说过。 ——可是却…… 「长谷部还活着。当家的长谷部御狩目前行踪不明。再说——」 茜屏息聆听。 伊月也深深凝视着佳乃的脸。 「那位千木良,和我一样是化生父亲与人类母亲所生。」 茜脸色铁青地往后退。伊月由背后撑住脚步不稳的她。 ——为了让茜听到这件事,才让她留下的吗? 「她说,利用人类与化生来制造小孩,这种做法是我家——弓削家从长谷部那儿偷学过来的。所以——」 「或许还会有第二个千木良出现。」 丰日接着佳乃的话说道。 「是的。」 伊月怀中的茜在发抖。 伊月轻轻抱紧她。 「那个做法不该继续存在,因此——」 佳乃的视线突然飘向远方。 「直到找出长谷部之前,我都会是『之』组的成员。」 丰日凝视伊月的脸。 伊月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因为佳乃是火护。 既然是她决定好的事,伊月已经无话可说。 希望她远离战争等话——已经不能说。 所以伊月点头。 往各自的战场去。 「我们走吧,茜。」 佳乃微笑着拉起茜的手。 「咦?啊、呃、那个……」 茜发出既害怕又惊讶的声音。 「因为丰日大人还有话要和伊月说。」 「咦……啊,是。」 茜离开伊月的怀抱,不安地回头两三次,仍被佳乃拉着手带开。 「听说你不断叫着御明们的名字。」 一会儿之后,伊月轻轻地说。沙哑的声音几乎快被风吹动草的声音掩盖过去。 「嗯。」 目送完佳乃她们的丰日转过头。风吹得袖子贴着身体,使得少了两条手臂的身体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单薄无助。 「我听说了桐叶她们的事,你……一直在堂里阻止她们变成化生。」 「我没有其他选择。」 丰日在原本是小堂支柱的粗大木材上坐下。 「……我本来真的以为你打算杀了御明们……对不起。」 想起当时丰日的冰冷视线及平板冷硬的声音,伊月就感觉一阵冷。 可是童子抬起头,冷冷地说: 「我本来确实打算杀了她们,如果我有手可以握太刀的话。」 他看向空无一物、下垂的袖子。 「若是能像当年一样还剩下一条手臂就好了。」 伊月语塞。 「……那时候我杀得毫不犹豫。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早该知道的。」 「骗人,你说的是骗人的。」 还来不及阻止,话已经说出口。 那时候——三百年前,为了创造这个国家,丰日斩杀了女童们,这件事情伊月晓得。那是霞的记忆、是呼火命的记忆,也是丰日的记忆。 可是,那个不是现在的丰日。霞的话、三百年的岁月、各式各样的人—— ——还有我。 丰日不可能没有任何改变。 伊月希望这么相信。 「你也是,佳乃也是,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做到些什么。」 所以这一定是虚张声势,是逞强。伊月这么说服自己。 「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 丰日仰望伊月的脸。 「……咦?」 「那时候,被分灵的呼火命,从现任火目身上涌出的火之神,它应该降临在你身上了才对。你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我原本打算把茜绑上柱子做的事情。」 「是……吗?」 呼火命的确降临在伊月身上,这点她记得。 那片血海她不可能忘记。 「为什么你还能够活着?」 照理说活人不可能承受得住火之神的力量。因此要成为火目,必须熏杀御明,只留下肉体,驱逐灵魂。 可是伊月却活下来了。 她还活着,在烽火楼的天台上。听说伊月被发现手握火渡弓倒在地上时,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 ——那是…… ——记得是灼箭没错。 ——那时候的我成了火目。 这个记忆,伊月还不曾对任何人说。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到所有化生,那股惊人、宁静又美丽的瞬间,伊月还没有对谁提过。好像快要弄懂什么了,哪晓得越是深入越弄不清楚。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种感觉。 「你为什么还活着?」 丰日不断重复这句话。 伊月叹息,来到丰日背后,背对着他坐下。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好一阵子什么回应也没有。温暖的风吹来木层和草的味道,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睡着。 「丰日。」 「嗯?」 「记忆,是你自己封印上的吗?」 原本没打算问的,却突然问出了口。 创造这个国家当时,丰日的记忆、霞的话、幼童的血,与呼火命的约定。 这一切伊月看见了。 突然有东西触碰她的背。 她注意到是丰日把背靠上她。 「我想忘掉一切,却只有霞的名字,无法消失。」 想要忘记。丰日想要消除自己罪恶的记忆。 仍旧留下了霞的名字,无法遗忘。 然后恐怕在他看到那片光之云的时候,霞的名字已经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无论是血迹斑斑的供牺堂场景,或者斩杀幼童那时手臂的疼痛。 这是霞的诅咒。 或者该说是霞的祈求、愿望。 「我真是愚蠢,无论是千木良的事、御鹭部的事,还是呼火命的事——如果我还记得,或许就能够防止一切发生了。」 「已经没关系了。」 伊月叹息。这个国家、人民,远比丰日想像中还要坚强许多。 所以—— 「就忘了吧。」 这样说或许残忍——伊月心想。 「到死都必须背负着才对吧。」 丰日小声回应。伊月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不久,伊月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是丰日的头。 接着听到的是安稳的鼻息声。 伊月笑了出来。 ——如果我也能够稍微分摊你的重担,该有多好。 感觉着背上丰日的身体好小、好轻、有些梦幻。 闭上眼睛,能够隐约听见乘风而来的木槌声。 <完> 后记 过去的我,是连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的迟钝派,记忆力也跟猴子差不多,连国三之前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写手的我,竟不晓得人类会在什么情况下哭泣。 可是在我写这一集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重大意外,因此被迫得到了答案。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我亲近的人发生不幸。不是的,事实上这件意外是我所住的公寓变更契约了。 是的,就是每两年必须付给不动产公司租金和同额手续费这件事。以前我曾经听在不动产公司工作的人提过,这种契约变更的手续费大致上几乎没有法律效力,只要费点工夫,不用花钱也能搞定。可是我没那种耐性,还是直接去银行领钱、拿去不动产公司。很久以前我就听说手续费是一大笔钱,于是做事完全没计划的我难得算好那个月的收支,从中扣除手续费,我想这样应该能够留点钱应付到月底为止的三餐。照理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 然而却因为两万圆的火灾保险费这笔出乎意料的支出,让一切瓦解了。 离开不动产公司时,我的所有财产剩四百二十五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片四月的天空蓝得多么刺眼。 于是我学到了人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还学到另一件事,就是面粉超便宜。在付了手续费的同时,我库存的米也正好吃完了。遭受双重打击的我为了活到月底,研究了上百种计划,最后决定买一公斤的低筋面粉,靠它存活下去。顺便补充一点,剩下的钱是打算用来买《周刊少年jump》的,这是基于人类的尊严。只要有面粉、盐、水,以及尊严,我就能够活下去。这是我领悟到的另一项真理。 这次也受到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插画家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人类的尊严(我自认为)固然重要,周遭的支持更重要。抱歉,也感谢各位的支持。 二oo六年六月杉井光 过去的我,是连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的迟钝派,记忆力也跟猴子差不多,连国三之前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写手的我,竟不晓得人类会在什么情况下哭泣。 可是在我写这一集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重大意外,因此被迫得到了答案。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我亲近的人发生不幸。不是的,事实上这件意外是我所住的公寓变更契约了。 是的,就是每两年必须付给不动产公司租金和同额手续费这件事。以前我曾经听在不动产公司工作的人提过,这种契约变更的手续费大致上几乎没有法律效力,只要费点工夫,不用花钱也能搞定。可是我没那种耐性,还是直接去银行领钱、拿去不动产公司。很久以前我就听说手续费是一大笔钱,于是做事完全没计划的我难得算好那个月的收支,从中扣除手续费,我想这样应该能够留点钱应付到月底为止的三餐。照理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 然而却因为两万圆的火灾保险费这笔出乎意料的支出,让一切瓦解了。 离开不动产公司时,我的所有财产剩四百二十五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片四月的天空蓝得多么刺眼。 于是我学到了人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还学到另一件事,就是面粉超便宜。在付了手续费的同时,我库存的米也正好吃完了。遭受双重打击的我为了活到月底,研究了上百种计划,最后决定买一公斤的低筋面粉,靠它存活下去。顺便补充一点,剩下的钱是打算用来买《周刊少年jump》的,这是基于人类的尊严。只要有面粉、盐、水,以及尊严,我就能够活下去。这是我领悟到的另一项真理。 这次也受到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插画家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人类的尊严(我自认为)固然重要,周遭的支持更重要。抱歉,也感谢各位的支持。 二oo六年六月杉井光 过去的我,是连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的迟钝派,记忆力也跟猴子差不多,连国三之前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写手的我,竟不晓得人类会在什么情况下哭泣。 可是在我写这一集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重大意外,因此被迫得到了答案。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我亲近的人发生不幸。不是的,事实上这件意外是我所住的公寓变更契约了。 是的,就是每两年必须付给不动产公司租金和同额手续费这件事。以前我曾经听在不动产公司工作的人提过,这种契约变更的手续费大致上几乎没有法律效力,只要费点工夫,不用花钱也能搞定。可是我没那种耐性,还是直接去银行领钱、拿去不动产公司。很久以前我就听说手续费是一大笔钱,于是做事完全没计划的我难得算好那个月的收支,从中扣除手续费,我想这样应该能够留点钱应付到月底为止的三餐。照理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 然而却因为两万圆的火灾保险费这笔出乎意料的支出,让一切瓦解了。 离开不动产公司时,我的所有财产剩四百二十五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片四月的天空蓝得多么刺眼。 于是我学到了人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还学到另一件事,就是面粉超便宜。在付了手续费的同时,我库存的米也正好吃完了。遭受双重打击的我为了活到月底,研究了上百种计划,最后决定买一公斤的低筋面粉,靠它存活下去。顺便补充一点,剩下的钱是打算用来买《周刊少年jump》的,这是基于人类的尊严。只要有面粉、盐、水,以及尊严,我就能够活下去。这是我领悟到的另一项真理。 这次也受到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插画家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人类的尊严(我自认为)固然重要,周遭的支持更重要。抱歉,也感谢各位的支持。 二oo六年六月杉井光 过去的我,是连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的迟钝派,记忆力也跟猴子差不多,连国三之前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写手的我,竟不晓得人类会在什么情况下哭泣。 可是在我写这一集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重大意外,因此被迫得到了答案。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我亲近的人发生不幸。不是的,事实上这件意外是我所住的公寓变更契约了。 是的,就是每两年必须付给不动产公司租金和同额手续费这件事。以前我曾经听在不动产公司工作的人提过,这种契约变更的手续费大致上几乎没有法律效力,只要费点工夫,不用花钱也能搞定。可是我没那种耐性,还是直接去银行领钱、拿去不动产公司。很久以前我就听说手续费是一大笔钱,于是做事完全没计划的我难得算好那个月的收支,从中扣除手续费,我想这样应该能够留点钱应付到月底为止的三餐。照理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 然而却因为两万圆的火灾保险费这笔出乎意料的支出,让一切瓦解了。 离开不动产公司时,我的所有财产剩四百二十五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片四月的天空蓝得多么刺眼。 于是我学到了人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还学到另一件事,就是面粉超便宜。在付了手续费的同时,我库存的米也正好吃完了。遭受双重打击的我为了活到月底,研究了上百种计划,最后决定买一公斤的低筋面粉,靠它存活下去。顺便补充一点,剩下的钱是打算用来买《周刊少年jump》的,这是基于人类的尊严。只要有面粉、盐、水,以及尊严,我就能够活下去。这是我领悟到的另一项真理。 这次也受到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插画家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人类的尊严(我自认为)固然重要,周遭的支持更重要。抱歉,也感谢各位的支持。 二oo六年六月杉井光 过去的我,是连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的迟钝派,记忆力也跟猴子差不多,连国三之前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写手的我,竟不晓得人类会在什么情况下哭泣。 可是在我写这一集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重大意外,因此被迫得到了答案。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我亲近的人发生不幸。不是的,事实上这件意外是我所住的公寓变更契约了。 是的,就是每两年必须付给不动产公司租金和同额手续费这件事。以前我曾经听在不动产公司工作的人提过,这种契约变更的手续费大致上几乎没有法律效力,只要费点工夫,不用花钱也能搞定。可是我没那种耐性,还是直接去银行领钱、拿去不动产公司。很久以前我就听说手续费是一大笔钱,于是做事完全没计划的我难得算好那个月的收支,从中扣除手续费,我想这样应该能够留点钱应付到月底为止的三餐。照理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 然而却因为两万圆的火灾保险费这笔出乎意料的支出,让一切瓦解了。 离开不动产公司时,我的所有财产剩四百二十五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片四月的天空蓝得多么刺眼。 于是我学到了人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还学到另一件事,就是面粉超便宜。在付了手续费的同时,我库存的米也正好吃完了。遭受双重打击的我为了活到月底,研究了上百种计划,最后决定买一公斤的低筋面粉,靠它存活下去。顺便补充一点,剩下的钱是打算用来买《周刊少年jump》的,这是基于人类的尊严。只要有面粉、盐、水,以及尊严,我就能够活下去。这是我领悟到的另一项真理。 这次也受到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插画家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人类的尊严(我自认为)固然重要,周遭的支持更重要。抱歉,也感谢各位的支持。 二oo六年六月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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