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约定》 一卷全 台版 转自 桜羽(blog.sina../makeinunovels) 西方魔女死了。 第四节自然课正要开始的时候,办公室的职员把小舞找去,告诉她妈妈马上就会来接她,要她到校门口等着。 小舞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乏味的生活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顿时心中充斥着不安与期待,严肃中又带点兴奋。小舞怀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乖乖地到校门口等候妈妈。 不一会儿,开着深绿色小车的妈妈来了。小舞的妈妈是英日混血,她的发色与眼珠看起来接近黑色,却又比黑色来得柔和些。小舞很喜欢妈妈的眼睛,但是今天妈妈的眼神感觉好累、好疲倦,脸色也显得苍白。 妈妈把车停了下来,示意小舞上车。小舞连忙跳进车里,关上车门,妈妈立刻启动引擎出发。 「发生了什么事吗?」小舞小心翼翼地问。 只见妈妈深吸了一口气,说:「魔女她……病倒了,好像已经不行了。」 霎时,小舞觉得四周的声音与颜色都消失了,只听到耳朵里传来血液澎湃流动的声音。消失的声音与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恢复过来,但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小舞知道,她的世界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 「她还……」 活着吗?后面这三个字小舞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她大叹了一口气后,接着问:「她还能说话吗?」 妈妈摇了摇头,说:「我接到医院的电话通知,他们说是心脏病发,有人发现她昏倒,赶紧把她送到医院,但那时候已经没了心跳。院方想解剖她的遗体确认死因,但我想,像她那样的人绝对不肯答应,所以就拒绝了。」 是啊,像她「那样」的人一定不愿意。小舞将椅背向后放倒,用手臂捣住双眼,她觉得身体好沉重,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哀伤,应该说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打击太大。接下来,她们还得面临长达六个小时的车程,开到高速公路得花一小时,在高速公路上还要开四小时,最后还得花一个小时下高速公路。搭着颠簸的小车要走这么漫长的车程,实在有些辛苦。 小舞移开手臂,凝视前方的挡风玻璃,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玻璃上,妈妈却没启动雨刷。昨天电视上说天气已进入梅雨季。啊,应该是气象台那么说的。 雨势渐渐转大,已经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妈妈还是没有启动雨刷。 小舞悄悄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哭了,她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让眼泪流下。妈妈一向都是这么哭的,很久以前小舞就看过了。 「妈妈,雨刷。」小舞轻声地说。 妈妈一时之间慌了手脚,她先是惊觉自己在流泪,然后才发现外头正下着雨。 停顿了一会儿,妈妈才开口:「对喔,下雨了。」 妈妈随即启动雨刷,拭去玻璃上的雨珠,在雨刷来来回回之间,路边法国梧桐的嫩叶一下出现,一下又消失不见。 法国梧桐冒出新芽,总令人觉得「生气蓬勃」。小舞不着边际地这么想,一面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妈妈。 「谢谢。」妈妈反射性地道谢之后接过手帕,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用手帕擦去眼泪。 小舞觉得身体好重,渐渐向下沉。突然,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拉回两年前的春末初夏,恰巧是现在这个时节,她和奶奶共度的那一个月。小舞觉得鼻腔深处彷佛嗅到了当时屋子里、庭院内的气味,还有光线、空气的触感,都如此鲜明。 小舞想起那时候,妈妈表情严肃地告诉她:「没错,她是货真价实的魔女喔!」之后,她和妈妈私底下就会叫外婆「西方魔女」。 小舞想起了那一个多月的事。 两年前的五月,小舞刚从小学毕业,升上国中。一开始都是因为每逢季节交替时,她的气喘就会发作,之后虽然气喘不再发作,小舞却变得不想去上学,只要想到去学校她就会难受到快不能呼吸。妈妈为此感到很头痛,但她很明智,丝毫没有哄小舞或对她发脾气的意思。 刚开始她曾试探性地问过小舞:「差不多该去上学了吧?」 但小舞只是紧盯着妈妈,语气认真地回答:「我不要再去学校了,那里只会带给我痛苦。」 听到小舞的回答,妈妈只好暂时打消念头,不过还是设法说服小舞。 「好吧。那,暂时先向学校请假好了,反正也才刚开学不到一个月,你也别那么快就下结论。我想可能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的关系,说不定过两个礼拜,你就会恢复精神、充满活力。」 小舞有些意外,因为妈妈完全不问她:「为什么学校会带给你痛苦?」难道是害怕知道原因吗? 小舞的妈妈也是混血儿,自小就很难与学校的同学打成一片,加上当时这附近并不像现在有所谓的国际学校。小舞心想,妈妈或许是因为听了自己的话会让她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事,所以不想再追问下去。不过,妈妈还是在日本念到大学毕业了,妈妈好厉害喔。而我,才念到国中就已经放弃了…… 当晚,妈妈打电话给只身在外工作的爸爸。虽然小舞已经躺在床上,但她仍聚精会神、竖起耳朵仔细听妈妈说的话。 「嗯……现在已经不会气喘了,可是她却说不要去上学……嗯,要是对她太凶,说不定会造成反效果。为什么不去上学?嗯,那孩子就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她太敏感了吧。我想,大概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从小她就是不好带的孩子,这样子将来很难在社会上生存的……总之,我会先带她回乡下和我妈住一段时间,那儿空气好,对她的气喘也有帮助……我是听过『拒学症』啦,该不会……我是真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变成那样。如果是真的,这打击实在太大了……嗯,我知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可是她一直都是那么优秀的孩子,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接下来妈妈似乎开始和爸爸聊起他的工作,但小舞已经无心再听下去。原来妈妈对我很失望。这让小舞感到非常地难过,她好想冲出房门,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但「不好带的孩子」、「将来很难在社会上生存」这两句话就像是船锚般重重地压住她的心。小舞也知道这是事实。 「只好认了。」小舞轻声低语。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说,此刻她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些。 「真的只好认了。」小舞又说了一次。 彷佛这句话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不过,比起去学校,被妈妈说成这样我还勉强可以忍受。而且,妈妈还说「要带她回乡下和外婆住一段时间」。 小舞自小就非常喜欢外婆,她也常把「我最爱外婆了」这句话挂在嘴边,这样的话她从来不曾对爸爸或妈妈说过。也许因为外婆是外国人,所以让她更能表现最直接的感情。每次外婆听到小舞那么说,就会微笑回答:「i know.」她们俩这默契十足的互动,就像是伙伴间的秘密暗号。 想到能和外婆一起住,小舞心里满是欢喜,但同时也升起一丝的不安,毕竟「一起住」和「偶尔去玩」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要是外婆知道我的情况,会不会很失望呢?像妈妈对我感到失望一样。而且我对外婆也不是那么了解。想到这儿,小舞开始有些担心。 不过,即使有不了解的地方,那也是小舞喜爱外婆的原因之一。 ◎ 一周后的周日,妈妈开车载着小舞前往外婆家,从小舞家到外婆家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后车厢放着行李袋,以及装着教科书、文具、衣物、漫画与书籍、牙刷和马克杯的瓦楞纸箱。 妈妈有些 惊讶地说:「你连马克杯都带啦?外婆家也有茶杯啊。」 不过小舞觉得如果带了她用惯的马克杯,就算住在外婆家也能营造「自己的空间」的氛围,这么一来也比较不会想家。 小舞有时会非常想家,这令她感到很困扰。说「想家」或许有点奇怪,因为就算是待在自己的家,有时候她也会莫名地「想家」。这种奇怪的感受,她只能解释为「想家」,而这样的心情让她感到内心无比的寂寞。 究竟这种感受是从何而来的呢?或许去了外婆家也会发生相同的情况,也不清楚带了马克杯会不会有用,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着比较妥当。 妈妈驾驶的车沿着漫长的坡道进入了山区。 过了一会儿,总算看到右手边出现略显阴暗的孟宗竹的林子,接着又看到荒废的民宅,宅院里传来好几只狗一起吠叫的声音。 妈妈放慢车速,将车子转进左手边的小路。这条小路非常窄,就连妈妈开着小车也得小心翼翼。两旁的枫树枝哑交叠密布,形成了天然的隧道。 转了一个大弯后,车子来到比小舞身高略高的老旧门柱前停了下来,那里就是外婆家的前院。院子中央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橡树,周围则是小路、花草及其他的树木。 小舞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的时候,外婆刚好从屋里走了出来。 小舞的外婆有着一双接近黑色的褐色大眼睛,几近半白的褐色头发,随性地在后脑勺盘了个发髻。外婆的骨架大,身高也高,她看着小舞,露出不见牙齿的神秘微笑(与其说是微笑,那笑容似乎有着别的涵义) 妈妈走向外婆,毕恭毕敬地伸出右手摆在外婆的肩上,并将左手从外婆的身后抱住她,亲吻了外婆的双颊。妈妈回过头看向小舞。 小舞跟着走上前,说了声:「外婆,好久不见。」 「欢迎你来。」外婆用流畅的日语回答,接着伸出双手捧着小舞的脸颊抚摸。 小舞和妈妈顺着院子来到外婆家的后方,从厨房后门进入屋内。 推开镶着玻璃的厨房后门,映入眼帘的是大约零点五坪大小的日光室,要进到厨房还得再通过一扇门。其实与其说是厨房,倒不如说只是铺了磁砖地板的隔间,就算穿着鞋也能自由进出。 厨房里,面向后院的窗边摆着餐桌和椅子,小舞和妈妈坐在那里,喝着外婆泡的茶,从铁罐里拿出饼干。 妈妈和外婆聊起一路上看到镇上改变了许多,也聊到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切安好,以及院子里的植物长得很健康……总之就是在闲话家常,完全没提到和小舞有关的事。 外婆的后院种了青葱、山椒、荷兰芹、鼠尾草、薄荷、茴香和月桂树等植物,有时她做饭做到一半,会进到院子里顺手摘一些来用。小舞漫不经心地看着外头,心想这些植物果真在阳光的照耀下长得很健康,不过,妈妈怎么还没跟外婆提到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小舞起身走向夹在两道门之间的小日光室,称不上是室外也算不上是室内的这个空间,玻璃墙面摆着好几块细长的木板,上面放着小盆栽、修枝叶的剪刀及洒水器。下方因为没放木板,长年累积的泥渍使玻璃看起来非常的脏,砖瓦的地板角落还长了杂草。 突然间小舞察觉到妈妈的声音似乎压低了,大概又在说自己是个「不好带的孩子」了吧。虽然很想知道妈妈在说什么,但就是听不清楚。 小舞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墙角的杂草,上头开着蓝色的小花,像是勿忘我的小花。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外婆强而有力的声音。 「我很高兴可以和小舞住在一起,我经常感谢老天爷给了我像小舞这样的孙女。」 小舞听了闭上双眼,然后慢慢地深呼吸,又睁开眼。眼前的蓝色小花彷佛散发着动人的光芒,看起来真是可爱。小舞悄悄地伸出双手,用手掌包住那朵小花。 「小舞。」是妈妈的声音。 小舞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回应。 妈妈见状,笑了笑说:「我们来做三明治吧!你到后面的菜田采些莴苣和金莲花。」 「好!」小舞开心地回应,接着奔向屋外。 菜田在月桂树的对面,一踏进田里,脚立刻陷进松软的泥土,田里长满杂草,上头的露水让小舞的膝盖都湿了。莴苣长得很大,小舞抓住中间的部分使劲地拔,结果莴苣上的胖蛞蝓滚了下来,害小舞起了鸡皮疙瘩。采下莴苣后,她急忙跑到月桂树下,从茂密的金莲花丛中摘了几片叶子,然后回到厨房。 妈妈正将奶油抹在切成薄片的面包上,外婆则在炒蛋,顿时蛋香加上奶油香弥漫着整个屋内。 「这样够吗?」小舞问。 「够啊。」妈妈和外婆异口同声回答。 因为真的太巧了,她们不禁互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妈妈似乎决定让外婆继续说,只耸耸肩露出微笑。 「你把那些拿去洗一洗,然后放到滤筛里。」外婆缓缓地向小舞下达指示。 「莴苣要洗几片?」 「三、四片吧。」 小舞剥下三又二分之一的莴苣叶,和金莲花一块儿放进滤筛内清洗,并沥乾水分。 外婆走了过来,向小舞说了声:「谢谢。」接着拿起莴苣叶,用手掌一片片用力地拍乾水分摊平后,撕成适当的大小,摆在两片妈妈刚刚准备好的面包上,然后再从冰箱里取出火腿各放一片,金莲花的叶子也依序放上。 剩下的面包只摆了几片莴苣叶、撒了些盐,或只放上炒蛋,最后将面包重叠,放在砧板上随意地切成三等分。当外婆做三明治的时候,妈妈把煮好的热开水从水壶倒进茶壶,准备等会儿要泡红茶。 「小舞,从柜子里拿个盘子出来。」 听到外婆这么说,小舞拿了一个大圆盘问:「这个可以吗?」 「对,那就是平常吃饭用的盘子。」 小舞把三个盘子摆在台子上。外婆随即将切好的三明治放进盘中,接着从台子下的抽屉内取出桌布铺在餐桌上。 「小舞,请帮忙拿杯子过来。」 「啊,小舞,你不是带了自己的杯子吗?」妈妈看了看小舞,接着说:「对了,你的行李都还在车上呢,去把行李拿进来吧!」 「不会吧,我自己一个人拿啊?」 「只有一个行李袋和一个纸箱不是吗?车里有推车,你就用那个推进来吧。」 「好啦!」小舞边叹气边走出厨房。 来到前院,她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正不断地往车内打量。 那个男人看起来就像在盛夏的阳光下照出的影子般黝黑,身材圆滚滚的,只有一对眼睛显得异常闪亮。 小舞有些害怕,不过还是得先把行李从车里拿出来。 男人也注意到小舞,有些难为情地撇开视线。车里有点乱,小舞在来的路上吃剩的饼干袋和果汁罐还扔在里头。 小舞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厚脸皮,心中升起一股怒意,于是冷冷地说了声:「你好。」 那男人仔细地端详起小舞,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突然,他毫不客气地开口问:「你是哪来的家伙?」 小舞虽然被吓到了,还是冷静地回答:「这里是我外婆家。」 男人又盯着小舞看了一会儿,说:「你来玩啊?」他的声音依旧很大。 小舞有些迟疑,但还是回答他:「我来这里住一阵子。」然后轻声地加了句:「因为生病的关系。」 「你还真是好命啊!」男人说完这句话,便走出门外。 小舞听了很不是滋味,觉得一肚子气。就连打开后车厢的时候,双手也因为气到发抖而使不上力。 他凭 什么那样说我?没得到允许就擅自进入别人家,竟然还敢那么大声地说:「你是谁?」他凭什么那么嚣张? 小舞从后车厢取出推车,迅速地组装完毕,把瓦楞纸箱摆好,再将行李袋放在上头。刚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此刻的她只觉得满腔怒火,气到忘了用绳子固定行李袋,也忘了推推车时要小心留意,因此途中有好几次行李袋掉了下来。 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进到厨房,外婆和妈妈早已坐在餐桌边等着小舞,小舞强忍着快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出刚才发生的事。 妈妈听了,露出困惑的表情。 「好过分喔,不知道会是谁?」妈妈边说边看向外婆。 外婆看到小舞就坐后,回答说:「大概是源治吧,因为听到狗叫声,又看到没见过的车停在我家,他是担心我才过来看看。」 「源治?咦!他回来啦?」 妈妈皱起眉,打开小舞的行李袋,取出她的马克杯,拿到流理台用水冲了冲。虽然行李袋掉了好几次,所幸杯子没事。 「那个人是谁?他住在哪里?」小舞还是觉得很生气。 「源治住在马路对面,有时我会请他帮我做些院子里的杂务,或是托他帮我买东西。」 外婆在小舞的马克杯里倒入牛奶和红茶,放到小舞面前。 「好漂亮的杯子,小舞的品味不错唷!」 小舞用力地叹了口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浓郁的红茶混着奶香,真好喝。 听外婆的口气,小舞感觉到她似乎在为那个男人缓颊,心里觉得不太舒服,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马路对面啊……你是说传出很多狗叫声的那间房子吗?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没那么多狗啊。」 「其实源治一直待在镇上,前不久才搬回来住,因为他父亲过世了。」 妈妈面向外婆,轻声地问:「应该是离婚了吧?」 外婆伸出手拿三明治,回道:「我也不清楚,但他现在好像是一个人住。」 小舞也拿起了三明治,并抽出金莲花的叶子,因为那有股像是山葵、芥末般的呛鼻气味,小舞不喜欢那种味道。妈妈看到小舞的举动,没有多说什么。 「那个人常来外婆家吗?」小舞已恢复平静,边大口咬着三明治边问。 「那倒没有。对了,小舞你想住哪个房间?阁楼有两个房间,你想选哪一间?」 外婆突如其来改变了话题,小舞压根儿没想到这件事,赶紧思考起这个问题。 外婆家的一楼有面向前院的客厅、储藏室,正中央是外婆的房间,后院则是厨房。被外婆称为阁楼的二楼,面向前院的是以前外公当成仓库使用的房间,面向后院的则是妈妈以前的房间。外公很喜欢矿石,所以至今房间里仍堆满了他收集的石头。此外,因为那个房间有窗户,小舞担心会再看到那个叫作源治的男人,于是她决定住在妈妈以前的房间。 「我要住妈妈的房间。」 听到小舞的回答,妈妈笑了笑说:「那房间我好久没进去了,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 「那我去看一下好了,顺便打扫打扫。」妈妈说完,便起身走上二楼。 外婆乘机向小舞便了个眼色,说:「你妈妈啊,是要去把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藏起来。」 「什么?」小舞好惊讶。「会是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喔!」 外婆边侧着头,边露出神秘的微笑。 「小舞也有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对吧?」 「这个嘛……」小舞故意装傻。 「每个人随着年纪增长,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就会愈来愈多。小舞的妈妈啊……」外婆边说边拿出香烟、火柴盒和烟灰缸,然后点起了根香烟。「一直在那间房间长大,我想里面一定有很多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吧。」 小舞对外婆抽烟这件事完全不在意,外婆也了然于心。但,妈妈因为小舞有气喘,所以要爸爸戒烟,而且她本来就讨厌外婆抽烟。因此,外婆在妈妈面前都尽量不碰香烟。 厨房里摆了张长方形的餐桌,不大不小刚刚好,桌上放了个约五、六公分高的陶制小花瓶,插着院子里开的可爱花朵, 面向后院的窗台边放着外公的照片。外公瘦长的脸上长满了花白的胡子,头上草帽的阴影让他的脸黑了一半。这照片应该是某年夏天在院子里拍的吧,外公笑得眯起双眼,一旁名叫小黑的黑狗则是乖巧地看着镜头。照片依旧,外公与小黑却已不复见。 小舞很喜欢这张照片。 小舞的外公以前在教会学校的私立国中当理化老师,他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从英国来到日本担任英语老师的外婆,进而结婚、建立家庭。外公在小舞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对外公几乎没什么印象。 假如外公和外婆没有相遇,就不会有妈妈,也就没有小舞,不,应该是说,假如当时外婆没有来日本的话……想到这儿小舞顿时感到不可思议。 「外婆当初为什么会来日本?」 外婆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说:「明治时代初期,外婆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曾祖父——曾经到日本旅行,日本人的彬彬有礼、亲切和善还有毅然的个性让他深受感动。回到英国后,他便常对小时候的我提及关于日本的事,对我来说,日本的存在就像是未来的恋人一样,让我心生向往。」 外婆看向窗外,那眼神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回忆。 「长大后我到某个教会从事活动,某天得知正在募集前往日本担任英语教师的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参加了。」 「家里的人没有反对吗?」 「大概是受到祖父的影响,家里的人对日本并不排斥。不过,那时候谁也没料到我会在日本定居下来,除了我伯母之外。」 「离开后您就没再回去过了吗?」 「蜜月旅行时回去过一次,还有我爸妈过世的时候也回去过。」 「您和外公结婚的事,家里的人也没有反对吗?」 「当然不是非常开心,但只有一开始,大概是担心我吧!不过,我伯母很早以前就认定我会和日本人结婚,所以她很支持我。后来家里的人见过你外公后都很喜欢他,于是就认同了我们结婚的事。你外公啊,就是曾曾祖父常挂在嘴边的那种日本人。」 「这么说来,外婆从小就一直爱着外公罗。」 「哈哈哈,这么说好像也对,人的命运很奇妙,总是隐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伏笔。」 这时候二楼传来重重关上门的声音,接着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原来是妈妈下楼了。 「你打扫得真久呢。」外婆轻声地对妈妈这么说。 「是啊。」妈妈叹了口气,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我想小舞会需要用到柜子和书桌,所以把原本放在里头的东西统统拿出来装进纸箱里……」 「看到那些东西,很怀念吧?」 「嗯。最后用胶带封箱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有一部分也跟着被封印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舞似乎可以体会妈妈当时的心情,虽然她活到现在,也才过了十三个年头。 当晚,小舞和妈妈一起睡在那个房间。隔天早上天还没亮,妈妈就离开了。 其实小舞在睡梦中有感觉到妈妈起床了,但她没叫住妈妈。在这种半睡半醒的时候,如果叫住妈妈,也只能说「再见」、「好好保重身体」、「小心开车」之类的话,这些话说出口只会让自己感到更寂寞。所以,小舞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屋外传来微弱的汽车引擎声,然后强迫自己再次进入梦乡。 当她再次醒来时,身边 已不见妈妈的身影,刹那间想家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这次的原因很明确,所以不像莫名袭来的想家念头那样令她难过,不过,这种原始的爆发力还是很惊人,小舞觉得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就像搭电梯遇到故障不断往下掉的那种疼痛感,还伴随着孤独。这种时候,也只能慢慢等待内心平复下来。 于是小舞默默承受那想哭又不能哭的孤独感,离开房间来到厨房。她心想,或许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这种感觉究竟从何、为何而来。 外婆见到小舞出现,立即露出微笑说:「早安!」接着把吐司放进烤箱里。 小舞也回道早安,喃喃地说:「妈妈好像很早就回去了。」 「是啊。她可能已经到家了吧,早上车比较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 小舞摇了摇头。现在我还忍得住,到了紧要关头我才会打电话给妈妈。啊,外婆手里拿着我的马克杯,看到它我就有精神多了。 小舞双手捧着马克杯,喝了口外婆为她泡的红茶,眼睛悄悄地瞥向正将炒蛋装进盘子里的外婆。她们四目相接,外婆再度露出微笑。 小舞心一惊,急忙瞥开视线。她感觉外婆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就连她想家的心情也被知道得一清二楚,小舞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给外婆造成困扰。 「今天我们到后山活动活动吧!」外婆突然丢出这句话。 小舞顿时不知如何反应,问:「要做什么?」 外婆拿起吐司和装了炒蛋的盘子,回答说:「去了就知道啦!把早餐吃了,你可以先去后山散散步。」 小舞完全没有食欲,但想到外婆的一片好意,她还是努力把早餐吃完了。她也没有心情散步,但既然外婆都那么说了,小舞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屋外。 外头的天气非常晴朗,和小舞的心情形成明显的对比。早晨清新的空气因为阳光的照耀显得闪闪发亮。沿着后院右手边往里头延伸的小路走去,马上会看到鸡舍,然后是栎树、橡树、榛果树与栗树交错形成树荫的树林。步出树林后,小舞继续漫不经心地走着,结果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树木稀疏分布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大片艳红色宛如红宝石般的野莓。 「哇啊!好漂亮!」 小舞低声叫着,小心翼翼地走过那片野莓。愈看就愈像是真的宝石,水嫩柔软、必须细心呵护的美丽宝石。小舞全身绷紧了神经,费了好一番工夫才通过树林。 步出树林后,小舞来到视野极佳的山丘,这儿已不见野莓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莎草等植物混杂而成的百慕达草皮,四周也已散发出一股初夏的草木气息。 小舞席地而坐,眺望着远处淡绿色的山群,风吹动脚下栗子树的嫩叶,远方杜鹃鸟发出的啼声在山中回荡。 此时,小舞发现之前在学校被沉重的人际关系压得喘不过气的痛苦感觉早已不知去向,彷佛一切从没发生过。 小舞用力地深呼吸,然后轻声地说了句:「我逃学了。」 没错!我现在正在逃学。可是,总有一天我还是得再回到那个讨厌的世界。想到这儿,小舞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唉!不过,待在这里心情的确好了很多…… 「小舞!」 身后传来呼唤的声音,小舞回过头,见到外婆双手提着水桶站在那儿。 「走吧!我们一起去采。」 小舞马上就明白外婆指的是那片野莓。 「外婆,那片野莓好壮观喔。」小舞睁大双眼站起身,朝外婆的方向走去。 「我准备做果酱,所以我们一起努力,多采一些回家吧!」 「好!」 小舞和外婆一块儿并肩蹲下,开始采起野莓。外婆提了三个空水桶来,原本小舞还想采得了那么多吗?没想到最后三个水桶都装满了。 外婆边采野莓边聊起过世的外公,他爱吃用这种野莓做的果酱甚于普通的草莓果酱(外婆说到「野」这个字还特别加重了语气)。她说外公真的很热爱大自然,尤其是喜欢矿物。 小舞边听边想,外婆失去外公后是怎么熬过那段悲伤的日子。不过,实际的情况究竟如何,她也无从得知。 鲜红野莓那翠绿的茎上,不断有黑色的蚂蚁来回爬行。小舞试尝了颗野莓,一股阳光晒过的甜味扩散嘴里,舌尖感受到细微的颗粒。 「小舞的妈妈比较喜欢覆盆子,不过,那还得等上一个月左右才有。」 「妈妈以前也会像这样帮忙外婆吗?」 外婆摇了摇头说:「那时候这儿并没有这么多野莓,直到你外公去世后的隔年才长出这么大片的野莓。」 「这样啊……」 小舞想像起当时的画面。那时外婆一定也像我刚刚那样,对这一大片红宝石般的野莓深受感动。 「说不定这是外公送给您的礼物。」 「就是说啊,因为……」外婆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她接着说:「我发现这片野莓的那天是我的生日,那时,我马上就明白了。你外公送给我这片野莓,让我了解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的生日。」 一时间小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外婆您一定很高兴吧?」 外婆笑着回答:「高兴,真的很高兴,我还高兴到蹲下来哭了呢!」 突然间,小舞似乎看到了当时的外婆,连忙眨了眨眼。 小舞和外婆几乎整个上午都在采野莓,她们提着满满三大桶的野莓回到厨房后门前。那里有两个炉灶,每当外婆要用大锅炖煮东西时就会到那儿。外婆打开炉灶旁的水龙头,一颗一颗仔细地清洗着刚摘下的野莓,放进竹筛里,小舞也在一旁帮忙。外婆说如果洗得不够彻底,做好的果酱里会有蚂蚁。 好不容易终于洗完三大桶的野莓,外婆从厨房内抱来两个大锅,用水冲洗后先摆在一旁。然后,从墙边房檐下的简便柴房里取出一堆木柴及杉树枯叶。外婆在炉灶前蹲下,先铺好杉树的枯叶,再放上小树枝、细柴,接着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火柴在枯叶上点火。没多久枯叶就烧了起来,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外婆将火苗移到小树枝,藉以点燃木柴。 等到柴火开始燃烧,外婆便将粗一点的木柴放进灶内,站起身要小舞把一旁的锅子拿来摆在炉灶上。一接触到炉火,原本残留在锅中的水滴开始蠢蠢欲动,然后蒸发消失。外婆在一个大锅内倒入一桶水,另一个大锅则是倒进一桶水和一半的野莓。 「小舞,厨房的台子下摆了几包砂糖,你去拿四包过来。」 小舞照着外婆的指示跑进厨房,一口气将四包砂糖全拿出来。 外婆见状露出微笑,说:「想不到小舞是个大力士啊!」 小舞听了,这才感受到一次拿四包果然有点重。不过,听到外婆的称赞还是让她很开心。 外婆将其中两包糖统统倒入装了野莓的锅中。 「加那么多糖,不是对身体不好吗?」小舞有些担心地问,因为妈妈总是叮咛她吃太多糖对身体不好。 「没问题的,我们又不会一次吃很多果酱,而且加多一点糖才能保存久一点啊。来,小舞,你负责搅拌。」 外婆一派轻松地把木匙交给小舞,接着从纸箱里取出不同形状、大小的玻璃瓶,打开瓶盖放进另一个煮滚热水的大锅中。过了一会儿,外婆俐落地用长筷与隔热手套捞起锅里的玻璃瓶,放在大竹筛内排好、沥乾。 玻璃瓶很快地晾干了,此时果酱也渐渐滚出白色泡沫,外婆要小舞仔细地捞除那些泡沫。然后,稍微关上炉灶的通风孔,使炉火转小。 小舞照着外婆的吩咐捞除白泡并持续搅拌,外婆接着将剩下的野莓倒入空出来的 另一个大锅内,同样开始搅拌。 「小舞做得很棒唷!」外婆边搅拌边称赞起小舞。 鸡狗乖——鸡狗乖——远处传来竹鸡的叫声。 或许是果酱的香味太诱人,因此引来不少的苍蝇,幸好乾爽的风不时吹来,不至于造成影响。小舞搅拌着锅子,果酱开始变得黏稠牵丝。 「小舞,和外婆交换一下。」 外婆将手中的木匙交给小舞,拿起汤杓在小舞的锅中搅动两、三圈后,舀起果酱装入玻璃瓶内。这些做好的果酱除了平常食用的之外,其余的会被收在柜子里当成外婆外出拜访朋友的伴手礼,或是小舞一家人到这儿玩时,让他们带回家的礼物。 总算把所有的果酱都装瓶了,趁着果酱还热的时候赶紧关紧瓶盖。 「今年多亏小舞来这儿,帮了外婆好大的忙。」 外婆在切成薄片、烤得香酥的吐司上抹奶油,再用汤匙舀了刚做好的果酱摆在上头,像在慰劳她的辛苦般将吐司递给小舞。 小舞非常开心,但还是故做镇定地说:「明年、还有往后的每一年,我都会来帮外婆做果酱。」 外婆高兴地笑了笑,却什么话也没说。 小舞与外婆携手制作的果酱,颜色近乎黑色,是一种很深很深、深透了的红色,尝起来甜中带酸,有一种后山树林的草木气味。 ◎ 当天晚饭前,小舞一直待在房里整理房间。晚餐外婆做了咖哩饭,小舞心想,这应该是外婆特地为了我而做的吧。 饭后清理完餐桌,外婆把装满今天做的果酱瓶的纸箱抱进客厅,小舞手里也捧着装了纸和剪刀的箱子跟在一旁。 她们边看电视边将写上日期与果酱名称的标签贴在玻璃瓶上,外婆的标签是普通的长方形,只简单地用黑笔写上标记。小舞则将长方形的四个角剪掉,使其变成八角形,并用彩色铅笔画上花边,加以美化。 「小舞真有品味,你的标签好漂亮,就连配色也精心设计过,对吧?」外婆说着,摸了摸小舞的头,接着又喃喃地说:「真棒,我有个充满艺术天分的孙女呢。」 小舞听了不禁害羞起来。外婆有时就会这样,毫无忌讳地赞美自己的亲人,而且当她觉得那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就会很自然地说出口,这对她来说就像给植物浇水般稀松平常。 贴完标签后,小舞继续看着电视,外婆则是拿出缝纫箱,开始缝起东西。 过了一会儿,小舞觉得电视的内容变得很无聊,于是凑到外婆身边,问她在缝什么。 「我在缝某人的围裙啊。一条在院子用,一条在厨房用。」 听到外婆的回答,小舞立刻重新看了看外婆手中的东西,那是从水蓝色的旧衣服下摆剪掉大约三十公分的布块,外婆正把松紧带缝进袖口内侧。 「这是你妈妈以前的睡衣喔,上身的部分给你当成在院子里做事时穿的罩衫。下摆的部分拿来做成防水的可爱围裙,这一块可以做成三件唷!」 小舞反射性地回答:「哦!」此刻她觉得胸口有股暖意逐渐扩散,于是像往常那样很快地说了声:「我最爱外婆了。」然后把头靠在外婆的背上磨蹭。 外婆也笑着回答:「l know.」接着继续手上的工作,并不经意地问了小舞:「小舞,你知道魔女吗?」 「魔女?是穿着黑衣、骑着扫把的魔法师吗?」 「嗯。不过,我想她们应该不会骑扫把才是。」 「咦?真的有魔女存在吗?我以为那只是电视和漫画里编出来的故事耶!」 「是啊,可是真正的魔女和你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小舞完全没料到会和外婆聊到这种事,这下子她原本昏昏欲睡的感觉顿时间消失无踪。 「是哪里不一样啊?外婆,告诉我嘛。」 「嗯……小舞生病的时候会怎么办?」 「去医院啊。」 「那如果想知道明天的天气呢?」 「看气象预报。」 「是啊。不过啊,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医院也没有气象局、电视、电台和报纸,甚至连基督教都还没出现的时候,那时的人们该怎么办呢?」 「连基督教都还没出现,呃……那不就是西元前的时代?」 「嗯,那个时代也有很多人生活着,当然没有现在这么多人啦。当时人们只能凭藉祖先传承下来的智慧与知识生存,像是治疗身体病痛的草木知识、如何与大自然共存的生活智慧。面对预料中的困难,培养克服的忍耐力,以前的人比现在的人拥有更丰富的能力。不过,当中也有些人对于某方面的知识特别熟知,于是人们就会去向那样的人寻求帮助,就像病患依赖医师、信徒追随教祖、学生向老师学习那样,而那些人拥有的特殊能力,自然而然地从父母传给孩子、孩子再传给孙子。除了先人的智慧与知识,这种特殊的能力也是如此。」 「所以说……」小舞边整理脑中的思绪边说:「是超能力吗?超能力会遗传吗?」 外婆放下手中的针,把摆在附近的香烟和烟灰缸挪到手边,接着从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火,轻吐一口烟后说: 「这种话听起来或许有些不合常理,不过我们人类或多或少都有那样的能力。只是,有些人的能力更加强烈。像是有的人很会唱歌,有的人很会心算,我祖母就是这样的人喔!」 「她很会唱歌吗?」 外婆边笑边说:「嗯,她的歌声的确很棒,但她更拿手的是预知能力、透视,总之就是那样的能力。」 小舞屏住气息,专心倾听外婆说的话。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祖父曾经到过日本对吧?那时,我祖母还很年轻,才十九岁,她和我祖父已有了婚约。某天下午,她正在缝制结婚时要用的布块,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夜晚的辽阔大海……」 「什么?!」小舞吃惊地睁大双眼。 外婆笑了笑,接着说:「她看到我祖父独自在海里游泳,但她直觉他游的方向是错的,所以忍不住大叫:往右边!就在那瞬间,大海与祖父的影像都消失了,她回过神只见到正缝到一半的布块,才恍然大悟自己刚刚做了场白日梦。不过那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常会那样吗?」 「是啊,她经常会那样。原来当时,我祖父正搭乘从横滨前往种户的船,那天晚上祖父因为睡不着就到甲板边吹吹海风。没想到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剧烈摇晃,祖父就这样掉进大海里。」外婆耸起肩轻声地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掉进夜晚的大海里。」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 「更糟的是,完全没有人发现祖父掉进海里,船就这么愈开愈远了。」 「天啊!」小舞惊呼一声,双手握拳凑近嘴边。「然后呢、然后呢?」 「没办法啦,他只好朝着船行驶的方向奋力向前游,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真是悲惨极了,孤独害怕的他好想放声大哭。那时他心想:『要是我就这么死了,我的未婚妻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叫了祖母的名字。就在那时候。他突然听见祖母的声音在他周围强烈回荡。往右边!」 小舞颤抖了一下,不自觉挺直了背。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往右边游,内心的孤独与害怕统统消失不见。最后他终于游上岸,在海边的渔夫小屋内打着哆嗦,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后来他还听说,假如那时候他没有改变方向,肯定早就被卷入海里的大漩涡。」 「天啊,好可怕!」 「之后,祖父在旅行途中把这个奇妙的体验写在信里告诉祖母。不过,祖母 在回信里只写到她很庆幸祖父平安无事,除此之外就没再多说什么。」 「为什么?她怎么不告诉他,是我救了你喔。」 「因为那个时代还很保守。有很长一段时间,像祖母一样拥有特殊能力的人都会受到排挤、歧视,身处在受某种秩序支配的社会,那样不受秩序规范的能力就会面临被排斥的命运。在祖母那个时代就算不被排斥,大概也难以过着普通的幸福生活。」 「这样啊,如果是现在她早就成为大明星了。」 外婆无力地笑了笑,说:「小舞觉得那样很幸福吗?受到别人的关注,真的是幸福的事吗?」 小舞陷入了沉思,对小舞这一代的人来说,成为电视明星可说是成功的象征。 难道成功不等于幸福吗?不过,要是每天都得活在别人的关注下的确很累人。 「我也不知道。」 「是啊,毕竟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小舞也必须去寻找什么才是属于你的幸福。」 小舞继续思考着,并接着说:「不过,要受到别人的关注,等于自己有比别人更优秀的地方。这么一来,可能也会受到恶意的对待或被欺负……甚至是忽视对吧?」 「即使被欺负或受到忽视,那也是因为受到注目啊。」外婆轻抚着小舞的脸颊温柔地说。 「啊!」小舞突然大叫了一声。「难道,我们家也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家族?」 「答对罗!」外婆露出一抹微笑,说:「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时间也不早了。」 当晚,小舞躺在床上,不断地回想自己是否也曾经发生像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最后,她做出的结论是「我大概没有那样的能力吧」,然后带着安心却有些遗憾的心情进入梦乡。 ◎ 小舞做了个梦。 四周一片漆黑,天上没有任何星光,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身处在宛如黑色天鹅绒的海里,耳边只听到自己拍打出来的浪声。 「我孤独吗?」小舞根本无心考虑到这件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游。孤零零地在海中游着。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在她心底与耳边回响起来。 「往西边!」 ◎ 隔天早上小舞起床时,外婆已在院子里为草木浇水。今天和昨天一样,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小舞穿着睡衣来到院子。 「外婆,早安。」 「早啊,小舞。」外婆关上水龙头,边用围裙擦乾手边说:「小舞,你知道几种植物的名字呢?」说完便露出一抹调皮的微笑。 小舞用手指抵着唇想了一下,回答:「之前外婆告诉过我几种,我看看喔,这是金木犀、这是玫瑰,中间的那棵大树是橡树吧?每到秋天就会掉很多橡果下来……」 「没错,你记得很清楚嘛。那,这又是什么呢?」外婆指向玫瑰丛间,长得很茂盛、像是水仙的叶丛问道。 「是水仙,对吗?」 外婆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耶,外婆。那是什么?」 「那是小舞很熟悉的东西唷——大、蒜!」 「什么?那个臭臭的大蒜?在哪儿?」 「大蒜啊,就和球根植物一样长在地底下,要挖开地面才看得到。把大蒜种在玫瑰丛里,虫子就不会靠近玫瑰,香味也会变得更好。好了,你快去换衣服,准备吃早餐罗!今天吃味噌汤配白饭喔。」 「好!」 小舞很开心又从外婆那儿学到了新知识。不过,关于昨晚外婆告诉她的事,她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早餐结束后,外婆打开鸡舍的门,让鸡群到外头透透气。外婆的鸡舍里养了一只公鸡和三只母鸡,公鸡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抬着头睥睨四周,母鸡们则是乖乖地跟在身后。小舞和外婆每天早上吃的就是这些母鸡下的蛋。 今天是好天气,公鸡看来心情很好,它边做着日光浴边啪嗒啪嗒地振动着翅膀,发出咕——咕咕的叫声,然后用脚扒了扒院子里的土,忙碌地上下摆动头部找寻土里的蚯蚓或小虫。母鸡们也跟着模仿它的动作,一下这儿、一下那儿地啄着地面。其中一只母鸡发现了蚯蚓还是蝼蛄之类的虫子,结果公鸡一看到立刻从旁边冲出来抢了过去。 小舞觉得这公鸡实在很滑稽,同时也觉得它很可恶,为母鸡们感到愤愤不平。以前她曾拿扫把想教训公鸡,想不到公鸡不但不怕,还朝她飞扑而来,所以她开始对公鸡产生戒心,不敢随便靠近。 自从那次之后,小舞和公鸡似乎都对彼此保持着敌意(虽然没人知道公鸡是怎么想的,但它的确老是偷瞄小舞),互看对方不顺眼。 小舞边留意公鸡的视线边经过鸡群身边,穿过长着野莓的树林,来到山丘上。她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顿时五月的新绿气息充满了整个胸怀。 从山丘往下走,有条斜斜的小路,现在整条路上已经长满虎杖、羊蹄和艾草等植物,但以前外婆曾带着小舞走过这里。 小舞想起那时的事,不由自主地往那条路走去。那时候我和外婆去了哪里呢……虽然记不太清楚,但她依稀记得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妙的东西。 大约走了五公尺的距离,小舞来到一处树木围绕、通风凉爽的地方,从那儿往左走是竹林,往右则是杉林,小路一直延伸至杉林深处。 眼前的这块林荫地,正好位在略显阴湿的竹林与杉林之间,看起来彷佛朝着天空开了个洞,虽然这儿与小舞记忆中的地方不同,但她却对这里相当中意。 地上有几处老旧的树木残干,分散的洼坑里长着几株开了花或正含苞待放的紫罗兰。小舞想像着这些紫罗兰全部盛开的模样,不由得欢喜了起来,但一想到自己没看到那景象又觉得好遗憾。 她找了块残干坐了下来,内心感到十分平静,非常地自在安稳。 年轻的樟树、栗子树和桦树包围着她,小舞坐在那儿,觉得好像有个很重要、很温暖又柔软的可爱东西就藏身在附近,就像是用小鸟胸前的羽毛筑成的舒适小小鸟巢。 「我好喜欢这里。」小舞喃喃地这么说。 和昨天一样,杜鹃鸟又开始啼叫,四周吹起清爽的风,小舞再次细细地回想昨晚外婆跟她说的话,并试着用自己的意思重新解读。 ——假如外婆说的都是真的(应该是真的吧?外婆没必要说谎骗我啊,而且还是那么荒唐的事),那么,我也有魔女的血统罗?也就是说,将来我也会拥有超能力。虽然觉得有点害怕,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以后上学对我来说就不再是那么痛苦的事了。这么一来,我就能像水里悠游的鱼儿一样有办法避开各种阻碍,顺利生活下去。 想到这儿,小舞不禁感到一阵狂喜,眼前的一切好像也变得明亮起来。 当晚吃完晚餐后,小舞鼓起勇气向正在客厅里缝纫的外婆问道:「外婆,如果我努力一点,是不是也可以拥有超能力啊?」 外婆彷佛听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舞看。小舞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很不得体的话,顿时差红了脸。 「是啊,因为小舞不是一出生就拥有那样的能力,必须付出相当的努力才行。」外婆似乎若有所思地缓缓答道。 「那,我会好好努力。」小舞有些无力,但语气充满干劲。「所以,外婆,请您教教我吧。我该怎么努力?」 「好吧。」外婆也很认真地回应。「那么,首先你必须进行基础训练。」 「基础训练?」 「嗯,所谓的超能力,简单来说就是精神世界的产物。想拥有它就必须具备精神力,拿运动来说好了,像是游泳选手也得做陆上运动的训练,排球和 棒球选手也会做与比赛无关的伏地挺身、俯卧起坐或柔软操,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了增强体力。」 「没错,就像运动选手要有足够的体力,想拥有魔法或制造奇迹就需要精神力。你想想,要是手臂的力量不够,很难挥得动球拍或球棒吧?」 「所以外婆的意思是,为了增强精神力必须进行基础训练罗?」 「对。」 小舞心里突然闪过不好的预感。 「精神力,就是指毅力之类的东西吧?」 小舞早就认定自己彻底缺乏像毅力之类,也就是需要持久力的事。假如说,要成为魔女必须具备毅力,那小舞非但不是从零开始,而是从负开始。这么看来,前途还真是令人堪忧啊。 「毅力这两个字,总给人一种必须非常努力的感觉。不过,外婆说的精神力只是要你找到正确的方向,以身心好好地去接受它。」 「嗯……」小舞听了有种似懂非懂的微妙感觉。「那我要坐禅,还是冥想吗?」 外婆又露出神秘的微笑,说:「那对你来说还太早,就像突然挥棒可是会让肩膀脱臼的唷。」 听到外婆的回答,小舞很失望。如果说坐禅和冥想都还太早,那么我想要用超能力预知未来,或是念咒语变身什么的,不就还得等好久好久吗? 「小舞,你听好。」外婆一派从容、压低音量地说:「这世上恶魔无所不在,它会趁人们冥想时意识模糊的时候偷袭我们,特别是精神力较弱的人,更是它锁定的目标。」 虽然外婆的语气听来像在开玩笑,但小舞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外婆,这世上真的有恶魔吗?」小舞怯生生地问。 她心想,外婆应该会说没有。 没想到,外婆非常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有!」 小舞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外婆又露出一抹微笑,接着说:「不过,只要锻链精神就没问题了。」 「要怎么锻链呢?」小舞继续追问着。 「这个嘛。首先,你得早睡早起、均衡摄取三餐,充足地运动,过着有规律的生活。」 外婆或许已经猜到小舞听到这段话后会有什么反应,小舞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我经常看书看到很晚,有时假日还会睡到下午。学校的体育课也常是请病假带过,三餐也没有照常吃……不过,外婆您刚刚说的应该是『培养体力』而不是『锻链精神』吧?」 外婆点了点头,说:「或许你不相信,但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小舞又接着问:「如果像外婆说的,这世上真的有恶魔,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避开它?」 「真的可以,无论是抵抗恶魔或成为魔女,最重要的就是意志力。那是由你自己决定、自己去执行想做的事的能力,只要意志力够坚强,恶魔就不会轻易缠住你。虽然小舞说那些都是很简单的事,但对你来说却是很困难的事对吧。」 完全被外婆说中了!小舞嘟着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外婆笑了笑,说:「小舞想得到最有价值、最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克服最困难的试炼,不然这样好了,你就当成被外婆骗一次,试试看吧。」 此时小舞的心中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那我就……试试看吧!」 外婆听了开心地露出微笑。 「好!我们小舞真了不起,那么,你就先决定好每天起床和睡 觉的时间,然后把它写下来贴在墙上。」 「外婆平常都是几点起床呢?」 「六点。」 「六点?我一定起不来,那我七点好了。」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吃早餐罗。」外婆试图鼓励小舞。 「如果必须睡八个小时……那我十一点就非睡不可了……可是,那时间我还睡不着耶,人家晚上很难马上睡着。」 「嗯、就算睡不着,还是要试着让自己在七点起床喔。小舞平常都几点睡呢?」 「两、三点吧。」 外婆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却也没多说什么。 「接下来,想些锻链头脑和身体的事吧。」 「我对运动实在不在行……」 「打扫和洗衣服,小舞做过这些吗?」 「虽然不是每天做,但我有做过。」 「上午的时间就做做家事当作运动,下午是小舞的自由时间,你就安排一些锻链大脑的活动,像是做做功课或看看书,想做什么都可以。」 小舞听了,眼睛为之一亮。 「今天晚上我会好好思考的。」 「不过,只能到十一点喔。」外婆赶紧提醒小舞。 「对了,外婆,意志力这种东西可以藉着后天的努力变强吗?那不是一出生就决定好的吗?」小舞问道。 「关于这点倒是令人庆幸,就算意志力天生薄弱的人,也可以慢慢变强喔。只要每天花点时间努力,渐渐地就会变强了。就像天生体力差的人,只要肯努力就可以增强体力,起初或许咸觉不到什么变化,所以会开始起疑、产生倦怠感,心生放弃或变得敷衍了事,但一定要战胜那些心态,默默地持续努力。这么一来,当你认为情况似乎都没有改变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某件事,让你发现自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然后,再继续努力下去,日复一日,直到某天又发生某件事,让你找到更加不同于以往的自己,这种情况会不断重复下去。」外婆缓缓地接着说:「不过,增强意志力不像增强体力或其他能力那般容易,而且多数想要增强意志力的人通常本身的意志力较为薄弱,因此容易遭受挫折。」 原来如此。小舞在心中低语着。 「好了,那你回房间去想想明天以后的计划吧。」正当小舞准备离开客厅时,外婆又不经意地说:「我从不觉得小舞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喔。」 小舞吃惊地看向外婆,外婆露出微笑。 「我倒不那么认为。」小舞无力地说出这句后,回到二楼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拿出纸笔开始思考如何安排下午的时间。数学和理化对小舞来说是棘手的科目,所以她得花不少时间去读它们。国语及英语是小舞喜欢的科目,她也想多花一点时间在这两科上。 最后她决定,从文科与理科各取一科合在一起当成一节,下午就分成两节。例如先念国语和数学,稍作休息后,再来念英语和理化。国语的话就从妈妈以前的书架里挑几本喜欢的书来看,至于英语就请外婆教她。 「ok,写好了。」 小舞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门外传来嘎吱嘎吱的踏楼梯声,应该是外婆来了。 「小舞?」外婆轻轻地敲敲门,小声地说。 「喔,请进。」 外婆进入房内,在小舞床边的柱子上绑了个东西。顿时飘出一股厨房里常闻到的味道,让人觉得好安心。 「这是什么啊?」 「它是帮助你入睡的小魔法。night night,sweet night.(愿你今晚有个美梦)」 「谢谢您,外婆,晚安。」 外婆轻轻地摇了摇手,然后步出房外。 绑在柱子上的是装在网袋里的洋葱,不一会儿,小舞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沉沉睡去。这时,还不到十一点呢。 ◎ 隔天早上六点,小舞虽然有醒来,但她心想时间还早,于是又睡着了,后来才又被外婆敲门的声音唤醒。 「小舞,七点罗。」 「喔!」小舞来不及换下睡衣,就 急忙跑到一楼。 「小舞,你先去换衣服,再到鸡舍帮我拿几颗蛋。」 小舞照着外婆的话,先回到房间换上t恤与短裤,然后从外婆手中接过一个大碗,走出屋内前往鸡舍。 小舞并非第一次去帮外婆拿鸡蛋,以前在外婆家住的时候,就曾经在早上和妈妈一起去拿过。刚出生的蛋温温的,壳上还沾了些鸡屎和羽毛,老实说,小舞想到这些刚出生的蛋要被自己吃掉,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听到母鸡闹烘烘的叫声彷佛在说「你在干嘛」,更令她感到内疚。但小舞还是无法将这种感受告诉外婆。 「真是个不好应付的孩子。」小舞不自觉地喃喃说出之前妈妈和爸爸通电话时说的那句话。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原本湿冷的空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变得温暖乾爽。小舞从鸡舍旁的饲料袋里舀了些饲料倒进饲料盒里,鸡群立刻凑了过来,她赶紧拿起放在鸡舍前、绑着细长木棒的厨房汤杓悄悄地打开鸡舍的门。为避免刺激到鸡群,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汤杓,从里头取出一颗蛋。 公鸡边啄着饲料边不时往小舞看去,但它这次彷佛置身事外,除了曾从容地闭上眼,就没有其他太大的反应。 小舞把蛋放进大碗,又以相同的步骤拿出一颗蛋。 回到厨房,炉上的平底锅内火腿早已煎得滋滋作响。 「谢谢。」 外婆一说完,立刻从碗里取出两颗蛋,迅速地在流理台边一敲,接着把蛋打进平底锅里,三两下的工夫就完成了火腿蛋。 小舞心想,如果是我一定会先洗蛋,不过外婆却巧妙地避开蛋壳弄脏的地方把蛋打好。 早餐过后,外婆把她和小舞的餐具拿到流理台,迅速地清洗干净。小舞看了在心里暗下决定,明天起我也要帮忙洗碗。此外,她也很认真仔细地观察外婆的每个动作——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她想帮外婆的忙。小舞开始打从心底喜欢外婆。 「今天垃圾车会到外面的马路收垃圾,小舞房里如果有垃圾就拿出来吧。」 听到外婆这么说,小舞回到房间拿出垃圾桶。 「普通的白纸不要丢喔,如果是彩色印刷的纸张或塑胶制品就放进这个袋子里。」 「普通的白纸,像这种的吗?」小舞拿起写错了的活页纸给外婆看。 「对,这可以拿来生火。」 外婆家的垃圾量大概只有小舞家的五分之一。小舞拿着垃圾袋,前往外头的马路。 从大门到马路的小路上,两旁的枫树枝节交错,形成了凉爽的绿色天花板,透明的风不时从枝缝中吹了进来。 走到一半,有个很大的转弯处,小舞提高警觉看了看小路的两侧。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这儿遇到了蛇。 那年夏天,小舞刚上小学。 某天下午,她在小路旁铺上草蓆,独自坐在那儿画暑假作业要交的图画。 突然间,树上的蝉声戛然停止,眼前宁静的风景也跟着暗了下来。就在那时,小舞右手边的草丛里爬出一条菜花蛇,当下这世上彷佛只剩下它是唯一会动的东西,只见它缓缓地爬越小路。正当它准备钻进左边的草丛时,忽然抬高了脖子,慢慢地左右移动,环顾起四周。 小舞害怕被它发现:心里相当恐惧,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幸好当时那条蛇并没有注意到小舞的存在,要是被它发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即使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小舞仍会想起这件事。那条蛇看到我一定会知道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真不敢想像它会对我做出什么事。 自从那次之后,每次只要经过这里,小舞就会想起那个令她全身发冷的恐怖回忆,不自觉就提高注意力。不过,就算内心感到害怕,要小舞因此放弃走这条美丽的小路,她又觉得很可惜,所以她总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放心!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外头的马路很明亮,对面的竹林被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好几只狗齐声吠叫,是那个厚脸皮闯进别人家的男人养的狗。 小舞把垃圾袋拿到垃圾车指定的电线杆下放好。结果,看到那儿摆着几本用绳子绑起来的杂志,最上面那本的封面是个裸体的女人,摆出奇怪的姿势。杂志完全吸收了湿气,变得歪斜扭曲,在耀眼的阳光中散发出一股阴湿的晦暗气息。 小舞连忙撇开视线,真想把眼睛消毒干净!在这么清幽宁静的乡下怎么还会出现那么煞风景的东西? 小舞对于自己如此信赖的乡下居然会包容这种东西出现,感到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她加快脚步跑离那里。耳边再次传来狗叫声,彷佛在追赶着什么,愈叫愈大声。 我看,那些杂志一定是那个人的,那个外婆口中叫作源治的男人,绝对错不了。小舞内心深处像是涌起乌云般充满了嫌恶感,她使劲地往外婆家跑去。 ——真气人,一切都毁了,全都完了,都是那个粗俗、粗鲁又下流的男人害的!为什么那样的男人要介入我的生活?本来一切都那么顺利。 吵杂的狗叫声让小舞更加生气,嫌恶感与气愤几乎快让她喘不过气。 这时候,外婆正拿着水盆走到后院,打算洗点东西。当她一看到神色大变、迎面跑来的小舞先是一惊,随即又恢复到平日的表情。 「小舞,麻烦你把厨房里的脏桌布和抹布拿来给我。」 顿时,小舞惊觉自己刚刚遭遇到的事绝不能告诉外婆,现在这时候不适合说,而且她也不想提起那本杂志,于是她默默地走进厨房拿出外婆吩咐的东西,此刻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外婆用大锅烧着开水,她向小舞道谢后,接过了桌布和抹布,把那些和肥皂一起放进锅里煮。 「小舞,帮我洗一下水盆里的床单,脱掉鞋子用脚踩一踩。」 小舞仍旧保持沉默,照着外婆的指示,脱下鞋子进入水盆,开始踩踏床单。凉凉的水在脚踝边溅起水花,让人感到心情舒畅。踩着踩着,水盆里开始冒出泡沫,水也渐渐变得混浊。小舞专注地踩着床单,如果可以她想就这么一直踩下去。 「小舞,就是那样,你做得很棒,差不多该把水倒掉,重新倒干净的水进去了。」 小舞先离开水盆,倒掉肥皂水,外婆把干净的冷水倒入水盆。小舞继续像刚才那样踩着床单。最后,水盆里的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之后,外婆和小舞各自拿着床单的一角,反方向扭转床单,床单被挤出很多水,她们把床单重新摊开、对摺。外婆用手啪啪啪地拍打床单变皱的地方。接着把床单轻轻地放在薰衣草堆上。 「这样不会弄脏吗?」 「我刚刚在上面洒过水了,很干净的。把床单放在上面,床单就会有薰衣草的香味,可以帮助入睡。」 放进大锅里滚煮的抹布也变得非常洁白,外婆把抹布放在冷水里,慢慢拧乾,然后晾在院子里的晒衣绳上。 小舞持续在水盆里踩着,等到所有的东西洗完后,她也感到有些疲惫。 「外婆家没有洗衣机吗?」 「以前有。不过,后来我一个人生活就很少使用,不知不觉就坏了。」 不知不觉就坏了,虽然外婆好像很难过,却仍不改轻松的口吻,小舞听了不禁笑了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吃完午餐后,小舞去了昨天在后山发现的那片林荫地,在老树的残干坐下,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白面山雀、褐头山雀和银喉长尾山雀等山雀科的鸟成群飞到小舞眼前年轻的榛树上,啼叫了一会儿后又成群飞往别处,四周再度静了下来。 小舞拾起掉落在身旁的枯叶放在手掌上,阳光、布满枯叶的柔软泥土、围 绕在小舞周围像在保护着她的绿叶,以及闪闪发光的年轻树木,小舞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这个地方。 就算只是静静待在那儿,每分每秒都令她感到愉悦。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彷佛品尝到甘霖般。想到自己今天早上为了那件事那么激动,就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今天开始下午有安排活动,连忙起身。再次做了个深呼吸后踏上返家的路。 ◎ 隔天早上,当她和外婆正在吃早餐的时候,外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她说:「小舞,你找个喜欢的地方来种点东西吧。」 当下小舞搞不清楚外婆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外婆。 「外婆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外婆的院子或后山找个喜欢的地方。外婆把那儿送给你。」 小舞一听,手中原本正要送到嘴里的吐司立刻停住。这份礼物来得太突然了,她好高兴,高兴到差点喘不过气。 「哪里都可以吗?」小舞屏住气息地问,害怕这幸运会稍纵即逝。 「嗯。可是,小黑的墓地除外喔!」外婆点点头这么回道。 小舞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身体,像风般轻飘飘地穿梭在院子与后山里,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外婆,我想好了,我最喜欢的地方。」 「好,等会儿你带我去看看,不过,在那之前快把早餐吃了吧。」 虽然小舞现在早就没有心思吃早餐,但她还是乖乖地吃光了。她把餐具拿到流理台,连同外婆的份一起洗干净,然后再用和普通毛巾差不多大的抹布仔细擦乾。外婆家的抹布每条都比小舞家的大。擦完后,小舞接着将餐具收进柜子里,最后把抹布洗净、拧乾并对摺拍打后,晾在厨房后门的抹布架上,顺便也替长在门缝间像是勿忘草的杂草浇浇水。小舞聊来的时候,最先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之后她便每天都这么做,这也是她目前正在秘密进行的事之一。 外婆用剪刀俐落地剪下后院里过度茂盛的鼠尾草,放进用通草藤编织的箩筐里,另一个箩筐里装满了薄荷叶,好像是外婆在早餐前就剪好的,薄荷与鼠尾草散发出一股清爽的青草味。 一旁炉灶上的大锅里,水正开始沸腾。 「小舞,把厨房里的锅子和大碗全都拿出来。」 小舞听从外婆的指示,将厨房内的锅、碗尽可能叠在一起拿到后院里。 「谢谢你。帮我把那些排在地上放好。」 小舞照着做,外婆开始把薄荷和鼠尾草叶放进锅、碗内并淋上热水。 「嗯,ok,等我们回来薄荷茶和鼠尾草茶也泡好了。那,我们走吧!」 外婆笑了笑,示意小舞准备出发。于是,小舞和外婆走在前往后山的路上。 「对了,外婆,您为什么要泡那么多茶?那是我的药吗?」小舞有些不安地问道。 「嘻嘻。不是啦。那是要给院子和菜田喝的,除虫的药。」 「哦。」 当她们来到鸡舍旁,外婆突然停下脚步,说:「小舞,你知道这种草叫什么名字吗?」说完便指向鸡舍前一株长得直挺挺的草。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 「那是白屈菜,看起来很像草对吧?不过它的毒性很强,你一定要小心喔!」 「这样看根本看不出来,它就好像到处都看得到的杂草。」 外婆走向那株草用手捏了一下,它的茎部立刻裂开,然后慢慢流出像血般的红色汁液。 「绝对不能把这个汁液放进嘴里。不过奇妙的是,这个汁液也可以变成很棒的药喔,尤其是当成眼病的特效药。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外婆说的,绝对不能喝下去。」 看到外婆极为认真的表情,小舞也跟着紧张起来, 「别说是喝,就连靠近我也不会靠近的。」小舞语气坚定地说。 外婆听了露出微笑,接着说:「现在最好是这样啦。不过,之后外婆会把详细的用法写给你。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一旁正啄着蚯蚓的公鸡从刚才就不时偷瞄小舞。 小舞也注意到它,对它说了声:「你好!」 想当然,公鸡并没有回应,但它似乎很满足地眨了眨眼,然后继续专心地啄蚯蚓。 「你们感情不错嘛。」外婆开玩笑地说。 「才不呢。」小舞学外婆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我们感情超差。」 「那真糟糕。」外婆边说边笑。 「小舞也愈来愈有魔女的架式罗。」 她们穿过遗留有些许野莓的明亮树林,越过山丘,终于来到杉林与竹林间的那片林荫地。 小舞指着那块地说:「外婆,就是这里。」 外婆笑了笑,迟疑了一会儿后,走入那片林荫地,然后找了块残干坐下。 「这儿就是小舞喜欢的地方啊?看看这些老树的残干,以前我和你外公刚搬来这里之前,它们就被砍掉了。还记得我们到这儿看房子的时候,这里小归小,却是片美丽的树林。当时我看到这些刚砍下不久、散发着怡人气息的残干,心里觉得好难过。不过,现在看到它们旁边开着紫罗兰,周围又有年轻的树长得那么茂盛,你看,还有野玫瑰呢!那时我因为太难过了,从没像现在这样仔细地看过这儿。」 外婆边说边凝视着远方,彷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啊?」 「我想想喔,应该已经有四十年了吧!那时外面那条马路还没铺上柏油路面,窄到连车都过不了。你看,这儿和那片竹林的界线是不是形成了一个落差?」 「嗯。」 「从那里到这儿,再到杉林,还有我们刚刚从后院经过山丘的那段路、菜田、前院,这些地都被你外公买下来了。虽然当时这儿比现在偏僻不便,但你外公还是买下了整座山。」 「所以说,这里也算是我们的土地罗。不过.那片竹林之后的地就不算了对吧?」 「没错。真是太好了,原来小舞喜欢的地方是这儿……不过,这里可以种什么呢?」 小舞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这里的残干这么多,加上四处盘绕的树根,还能种东西吗?可是,如果把这里变成田地,这里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小舞非常喜欢这里,假如外婆说要把某块地送给小舞,她二话不说一定选择这里。 看到小舞不发一语,外婆试着安慰她,说:「这儿以后就是小舞的罗。不过,我们不要动它,暂时保持原样,也许我们可以种一些,嗯……野蓟或是沙参、龙胆草,还有各式各样的紫罗兰,种一些生命力强又温和的植物,而且只需要用铁锹就可以了。然后,到了秋天就随意地埋一些像是雪花莲之类的球根植物。」 小舞听了,眼前立刻为之二见。这就是她想要的,专属于她的「园地」。 「外婆,你的提议太棒了,我最爱外婆了!」 外婆也微笑以对,满足地说:「l know.」 小舞心想,我要把那里变得更舒适。对了,把在后山发现的那棵大约七公分高的小枫树也移到这里好了。如果有个动物的「巢」就更好了,像是小鸟或鞠鼠 唔……不过继续维持现状好像也不错,以后那里就是我的园地了。回外婆家的路上,小舞的脑海闪过各种念头。外婆替她把那儿取名为「my sanctuary(我的保护区)」。 回到后院时,刚才泡的香草茶已呈现浓浓的茶色。外婆把茶倒入浇水壶内并加了点水,要小舞洒在菜田上。小舞在田里来回穿梭、洒着茶水。 外婆也拿起另一个浇水壶在后院洒水,茶水落在紫色高丽菜的叶片上摇晃成圆滚滚的琥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