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知卿遥》 第一章 赐婚 景宣帝六年,冬。 祁阳长公主杜杳的名字,就是在这是重新被提及,扬起一片哗然。 早在六年前先帝驾崩,这位公主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逐渐被朝臣遗忘。 只是时隔六年,当今圣上却忽然拿出了先帝的密旨,昭告天下,将恰恰十八的长公主杜杳,嫁给了端平侯孟辞。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封密旨,大多人都惊讶得忘记去思考了。 婚期定在腊月初七,是这一年,最寒冷的一天。 杜杳起得极早,她贯来浅眠,今日又醒得格外的早。 心里不大安宁,就是极暖和的被窝,待着也是浑身不舒坦。 于是早早梳洗了,去檐下看四处雪景。 积雪足有数尺,便如蓬松的棉被,极平滑地将四处都裹得严严实实,万物都像是乖乖地裹着被子安眠。 极安静。 秋水站在杜杳身侧偏后几寸,于是恰恰就能看见一个侧脸。 四处银装素裹,一片银白,于是极皎白的光彩印在杜杳脸上,越发衬得一张脸洁白如玉。 秋水便移不开眼,公主真是好看。 眉平而长,额间一枚朱丹印,画作月牙儿,极尊贵的凤眼微微上挑,眼波像是极沉极干净的潭水。 这样雪白而精致的一张脸,衬上艳红如血的朱砂印,该是艳丽的,偏偏眉眼沉静得将这份明艳压下去,化作清贵气。 秋水忽然心疼起来,这样如花一般的年纪,谁家的娘子不是明媚张扬的。 偏偏,这样高贵的长公主不是。 长公主杜杳,被整整软禁了六年。 这六年,连一丝儿天光都见不得,在方寸之地苟延残喘。 秋水还记得,先帝在时,把长公主视若明珠,搂在怀里千宠万宠,生怕受了一丝委屈。 外人看起来威严古板说一不二的先帝,关起门来,却是举着公主坐在肩头,笑得胡子都一翘一翘的。 就是玉玺上头缺的那个角,旁人不知道,秋水却是晓得,那是长公主年幼无知,拿着玉玺玩耍磕掉的。 “公主,该去准备着了。” 郑姑姑轻声提醒道,于是杜杳和秋水一同收了思绪。 “好。”杜杳垂了垂眼睫,便转身回了里间,倒是没有注意到墙角一闪而过的衣角。 瑾南宫的众人都默不作声地准备起来,虽说事情冗杂,却安静得厉害。 杜杳闭眼去任她们摆弄,心里却开始叹息起来,如今她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就是离开了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她恍恍惚惚地上了花轿,再被搀扶着下了花轿,都是恍惚的。 “新妇子到了――”极大的一声欢呼,杜杳微微回神,便听见耳边嘭地一声,再就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响。 杜杳微微掀起眼睫,眼前浓烟滚滚,四处都是人,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一堆衣衫破烂的小童凑做一团,抻着脑袋去瞧杜杳,眼睛亮亮的,满是羡慕。 有一个被挤掉了鞋,也顾不上捡,直直瞧着杜杳,蜡黄的脸上满是不掩盖的向往。 杜杳对他微微一笑,将心里的酸意压下去,便移开眼,极端正地举着团扇,迈开步子往端平侯府里走。 一阵极凛冽的寒风吹过来,杜杳十八幅的赤红裙摆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广袖鼓涨欲飞。 鹅毛般的雪花呼啸着扑打过来,落在幺红的衣摆上,明艳得惊人。 那丢了鞋的小童远远地看着杜杳,目光呆滞,只见白茫茫一片天地中,一个艳红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端平侯府的地面铺了红毯,走上去悄无声息,杜杳执着团扇,脊背峭拔如一支修竹,余光便将堂内的人一览无余。 最先瞧见的,便是一个精瘦的老人,极清瞿的一张脸,须发皆是花白,唯独一双眼锐利而明亮。 正捻须微笑。 杜杳执扇柄的手紧了紧,于是泛出森白的骨节来。脸色也苍白起来,越发衬得眉间朱砂印幺红艳冶。 内阁首辅林修,手揽大权,当初一剂汤药送走先帝的人,也是把她关在瑾南宫六年的人。 杜杳一步一步走过去,再看不见林修,僵硬的步子才重新轻缓起来,于是腰间环佩叮铃声也清脆了几分。 于是她看见了端平侯孟辞,该成为她夫君的人。 着朱玄二色的玄端,萧萧肃肃的模样,应当是极好的风度姿容。 杜杳只一眼便移开眼,看向孟辞身后的人。 坐着一个妇人,那夫人身姿纤瘦,端端地坐着,艳丽得有些扎人的眉眼极冷,就是笑着也盖不住里头的不悦。 孟辞的母亲,赵氏。 杜杳记得,上次在宫里,她悄悄去找阿梓,却无意间走错了路,在屏风后听见赵氏与心腹抱怨。 赵氏说,这样一个公主,说好听了是身份尊贵,想必事情也多,说不好听了,就是个倒霉星,沾上了便要与林修对抗起来,往后不知道要被拖累得多厉害。 便开始算计起来,她听见那心腹对赵氏道,六年过去了,长公主手里什么权势都没有了,不过担个虚名。落到赵夫人手里,看不惯,随便使个手段囫囵杀了也是了,与首辅大人打个招呼,左右有益无害。 后宅里,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多了去。 杜杳虚虚浮浮地在心里笑,也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就是父皇给她留的底牌,也在这么些年,被林修一点一点除去,她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 可就是没有什么依靠的,有她这个人在,林修就不敢松懈。 林修杀她父皇,是趁父皇病重,用了一剂汤药。若不是她躲在屏风后头,兴许也看不出来父皇是被害死的。 若是杀她,平白无奇的,林修不会轻举妄动。 可若是在后宅里,赵夫人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再去与林修通气,便是他们双方共同获益的事情。 一个杀了心腹大患,一个得了林修扶持。 真是再好不过。 杜杳想着,一步一步走过去。 雪白的刀光忽然炸开在眼前,杜杳下意识地偏身躲开,肩膀瞬间火辣辣地疼起来。 四处都是尖利的叫声,器物跌倒的声音混着踩踏推拥声,在杜杳耳边交织成一片,混乱地撞击着耳膜。 她什么都看不见,耳中“噗呲”一声极清晰,先是布料破碎,后是皮肉刺破,再是鲜血涌出的声音。 似乎有人来拽她的袖子,胳膊被抓得极紧,她也不觉得疼。胸口是冷而疼的触感,疼得觉得整个人脑子都迷糊起来,意识像是都被提了起来。 疼,真疼,冰冷的箭头扎进血肉里,心脏紧紧皱缩,疼意在四肢百骸里叫嚣。 连骨头都觉得疼,可是她再也没有力气了。杜杳觉得身子越来越冷,可是连打寒噤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面前恍恍惚惚浮现赵夫人的脸,艳丽的脸上含着恼恨,说到时候弄死这个癞皮狗就是了,孟家才懒得荫庇她。 连让她进门都懒得等了,真是厌恶她啊,杜杳恍恍惚惚地想。 面前又是林修害死父皇的画面,被父皇举起来的场景,走马灯似的,样样都晃了过去。 最后面前却是那门外丢了鞋的小童,赤着一只没有袜子的脚,裤脚破烂得到了小腿,参差不齐地挂着碎布,上衣全是布丁,漆黑的,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一张脸,脏得一片漆黑,看不清眉眼,仔细看却是皮包骨头的蜡黄,被北风吹得皲裂通红,从漆黑的污垢中显露出来。 可是一双呆滞的眼黑白分明,先前直勾勾地盯着她,于是有些可怕。 她眼前怎么也晃动着这双眼,直直盯着她。 也不知有多久,她终于陷入一片黑暗,这是就这么死了? “百姓和乐而自足,天下大治。” 杜杳耳边忽然响起父皇的话,父皇是位忧国忧民的帝王,可是长期缠绵病榻,心有余而力不足,终致大权旁落。 大齐有女帝先例,她自幼便晓得,要将大齐天下护好。 只是,她从未使上力。 真是,遗憾啊。她就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才沉沉落入黑暗里去。 第二章 书画 六月的上阳城热得像个蒸笼,碰见一丝儿的日光便能叫人皮开肉绽,实在厉害。 只是事情却是耽搁不得,该出门还是得出。 只好舍了睡懒觉的时辰,趁着日头还没探出头,赶紧去把事情做了。 于是一大早的南陵街,就热闹起来。 慕稚娘也不例外,一大早就赶紧用箩筐把绿油油的青菜装了,再在摊位上摆好了。 就是清晨日头并不灼人,也忙出了一头汗。 她倒是没急着休息会,而是仔细擦了汗,再把额头被细汗黏住的碎发整理了,才坐下吆喝起来。 “卖青菜――顶新鲜的青菜――” 慕雉娘有把清亮的嗓音,像是脆生生的荸荠,咬一口,先是水润清脆,再透出津津的甜来。 混在一众小贩的叫卖声里,格外明显。 着绛红道袍的少年脚步有些急,还是微微侧了侧目,扫了慕稚娘一眼,匆匆离去。 慕稚娘的目光却是追随着少年远去,那少年容色原本就白皙,被明晃晃的日光一照,越发清透如玉。 极温雅清俊的眉眼,透出峭拔的英气来,是极好看的张脸。身姿纤长,被宽大的道袍罩着,显得越发有清瘦的士子气息。 因为步子急,于是行走间越发广袖飘飘,衣袂翻扬,宛如仙人。 直到少年走远,慕稚娘的目光才缓缓收回来,愣了愣,却没有再去吆喝的兴头。 慕稚娘是贯来都在这里摆摊的,偶然一回见到了这位少年,便忍不住暗赞这样好的气度容貌。 再就知道了,这少年是半个月经过这里一回,每回都是差不多的时辰,也都是步履匆匆的做派。 那少年的容貌,她也曾偷偷瞧过,却不敢直视,惊鸿一瞥,对右眼眼角偏上一枚胭脂痣记得分明。 总归,是卫玠潘安般的人物。 只是那少年却是急急忙忙,没有丝毫杂念,只是步履匆匆一路到了绮墨阁。 绮墨阁显然才初初开门,两个伙计还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靠着门打瞌睡,里头的掌柜也支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 听见脚步声,惊了惊,猛地一抬头,于是撞落了柜台上的毛笔,墨汁溅了一袖子。 一见来人,眼睛一亮,于是连袖子都顾不上擦,急急起身来迎。 那绛红衣衫的少年才慢吞吞从袖子里拿出个卷轴来,装裱得极为细致,看得出来是精品。 掌柜的一双斗鸡眼泛出精光,紧紧盯着那卷轴,袖子里的手暗暗搓起来,灰黑的眼珠子滴溜滴溜乱转。 少年倒是不着急,玉白的十指握着卷轴,搁在柜台上,慢慢展开来。 因为着急,掌柜的搓着油腻腻的十指便摸上来,抻着脖子,眯着眼对光去看,于是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来。 “这,这是醉溪先生的画作……” 于是枯瘦且油腻的手颤抖起来,原先混浊的眼里光彩愈甚,激动得很了,死死盯着着少年人,斗鸡眼泛出一圈红。 少年人对着那手轻微地皱了皱眉,面上一片平静,慢慢把卷轴全幅铺开。 “是仿本,并非是原作。” 这话就像是一盆冷水,霎时把掌柜的热情浇灭。 “什么!这是仿本?!” 语调忽然拔高,极质疑地看着少年人, 见少年人的表情没有变化,又匆忙且仔细地看了一遍,确实看不出什么破绽。 若是连他也看不出破绽,其余人,更不消说了…… 他想着,于是越发急切地看着少年。 那少年脸上浮起了极浅淡的笑容,便指向一处,道:“这里,醉溪先生写字时收势偏爱往回折,是一气呵成。这里却分明是业已收笔,再去故意添一笔往回折,想必是一不小心用了自己的方式,若是极仔细瞧,却还是能看出补救的痕迹。” 掌柜的这才不说话,面色却开始往下沉。 一个仿本,有什么用。 他往日带来的,可都是祁阳长公主与醉溪先生的真品。 少年人对掌柜的态度变化恍如不查,仍旧是温润平缓的做派,连嘴角一丝极淡的笑容都不曾有什么变化。 “仿本虽说没有真品贵重,只是这幅仿品,却有些不同之处。”少年顿了顿,看见脸上的几分不屑,笑了笑,继续道,“这幅画的真品,早就被毁了。” 果然,掌柜的脸一僵。 等换了银钱出门,少年脸上原先极浅的笑容才浓起来,这样一笑,越发显得唇红齿白,俊逸非凡。 顾遥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今共存了多少银钱,一边幻想等钱攒够了要做的事,脸上的笑也就越发抑制不住。 倒是没有注意四周,身边悄无声息地聚拢了一群女子,秋波微漾,漾着漾着就漾到了顾遥脸上。 竟有这样俊朗的郎君! 顾遥正神游,忽然觉得脑袋一疼,便有什么从背上滚落下去。他极快地反手一接,竟是个水灵的雪梨。 身边便传来一阵窃窃的笑声,他瞪圆的眼去看圆溜溜的雪梨,只觉得好笑。 一低头,地上竟然躺了好几个水果,乖乖巧巧地躺在地上,五颜六色的。 顾遥用袖子随便擦了擦,抬头尴尬一笑,塞进嘴里咔嚓咬一口,急忙找了个缝隙钻出去。 瓜果还是从后头砸过来,顾遥忍着后脑勺的钝痛,做出坦然的做派,总归,都是好意。 绛红的身影越飘越远,只地上铺了一路花花绿绿的瓜果,格外鲜亮。 顾遥揉着一头的包,一边暗想,往后还是要再早些出门罢。 看来今日还是不够早,砸他的人委实多了些。 顾遥顺着小巷往前走,到了转角,一觉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第三章 林逸 碧苏与紫烟在后门前急得团团转,却离后门离了几十步。 避嫌似地不敢正视着后门,余光却始终注意着动静。 良久,后门咯吱一声。 碧苏与紫烟皆是面色一喜,下意识看过去。 是个着绛红道袍的少年,容貌清俊,气度沉稳从容。 “姑娘!” 碧苏是有些生气的,今日二小姐又过来闹,偏偏小姐还又跑出去了,她们几个人哪里顶得住二小姐。 偏偏她是奴婢,自然不能给主子脸色看,脸色仍旧不好地继续道:“今日二小姐又过来了,姑娘小心些,在前头还未走呢。” 紫烟在后头拉拉碧苏的衣摆,瞪了碧苏一眼。 顾遥不晓得身后的小动作,随便应了一声,林逸也不知找了她多少次麻烦,委实习惯了。 “只是今日二小姐有些奇怪,似乎是清姑娘与她一齐出去玩……” 碧苏自然是疑心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先前几次见面,这林府二小姐林逸,次次都是盛气凌人的模样,明朝暗讽要赶她离开林府。 总不可能忽然之间转了性子。 顾遥瞧瞧换了衣裳,才从外头进了院子,果然见林逸身边的几个二等丫鬟站在外间。 “表姐今日有空过来。” 林逸原本正闭目养神,一听声音,便抬了眼。 眼前的女子身姿纤细且修长,浅青色燕子衔柳绣花八幅湘水裙,工字褶墨绿如意纹抹胸,外披水绿顺纡绉素色衣缘的长褙子,素雅明净如一支娉婷的修竹。 偏偏有极好看的眉眼,眉平如远山,是有些妩媚俏皮的桃花眼,一点樱唇,下巴尖尖,雪白小巧的一张脸,美得素雅脱俗,干净得叫人恼恨自卑。 林逸原本已经平复了情绪,看见这张脸,火气忽然腾起来,烧得心肝都疼。 蒲柳人家的一个女儿,也敢有这样好的容貌! “下午约了几位小姐出去吃茶,你同我一般年级,也该多结交一些手帕交,便同我一起去罢。” 林逸勉强着自己笑出来,待真的能挤出笑来了,便觉得假笑也并非那么难,于是笑意越发浓了起来。 顾遥静默了会,才道:“好呀,多谢表姐。” 林逸见顾遥这样随和淡然的模样,心里便又升腾起恼怒来,愈发觉得恶心。 于是胡乱聊了几句,林逸便急匆匆走了。 “姑娘,姑娘觉得……二小姐她……” 碧苏是带着试探的,这位表小姐来林府,也还没有两个月,平日又不大说话,她也不晓得表小姐是怎么品性。 顾遥喝了口茶,随意道:“寄人篱下,总不能天天与人作对吧。何况……表姐也是好意,总不能弗了。” 碧苏便不说话。 至于林逸,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意的。 顾遥到林府的第一天,顾遥的姨母宋氏,当天便外出摔了腿。 当天夜里,林逸就盛气凌人地过来,让丫鬟婆子拽着顾遥的行李,要把她赶出去。 骂她是丧门星,命中带煞,先是克了全家,走到林家便害得亲姨母受伤。 顾遥过来投奔林家,确实是因为全家都遭劫匪所害,除了她一人,都死在了劫匪刀下。 林逸把事情都做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不会有好心。 若是有好心,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挖苦嘲讽顾遥? 顾遥心里自然有数,垂了眼,去喝一碗热茶。 碧苏去给顾遥取帕子,一面在心里算计,表姑娘虽然不大说话,可是是极温软的性子,随和得像个小猫。 先前二小姐这样欺负表小姐,想来表小姐也是害怕的,如今二小姐示好,表小姐岂有不识趣的? 难怪答应得这样快。 “姑娘,奴婢给你梳洗一番,好与表小姐一同出去。” 碧苏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手里端着刚刚打来的水,殷勤温柔至极。 顾遥看着碧苏的脸,也跟着笑起来了,应了。 一面伺候顾遥洗脸,一面在心里嘀咕,表小姐这样和善温和地笑,真是叫她觉得眼熟……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碧苏实在想不起来,于是作罢。 窗外柳条被风吹得漾起来,娉娉袅袅的。 已经接近正午,日头火辣辣的,夏虫都热得不敢吱声,于是四处都极为静谧。 顾遥望着柳树,就开始出神。 今年是景宣帝八年,同她死的那年没有什么分别。 林修还是手握大权,阿梓还是一个傀儡人,天下百姓还是活得艰苦。 似乎唯一的一丝变化,便是端平侯孟辞,如今几乎可以与林修的势力抗衡了。 顾遥长长吐了口气,她当年死在新婚之时,而与她成亲的,便就是这位端平侯。 短短两年,便与老狐狸林修平起平坐。当年阿梓更是想办法,要把她嫁给端平侯孟辞。 约莫,不是个简单的人。 其实她不大记得孟辞是什么模样,只记得隔着团扇一瞥,男子着朱玄二色的玄端,一个极为端肃的身影,至于面貌……约莫是俊朗的。 至于如何俊朗,眉眼如何,她委实不知道。 能知道是圆是扁,就不错了。 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便极感恩。 就算不是祁阳长公主,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她也是满足的。 就算这个身体的身份是一个孤女,可是里头的,还是当初最最尊贵的祁阳长公主杜杳啊! 父皇生前便希望她可以接手杜家的天下,将大齐治理得井井有条,好弥补他余力不足的遗憾。 可是,可恨啊! 她竟然将所有年华都蹉跎在方寸之间,任林修手揽大权,将大齐江山糟蹋成这般。 重活一世,她一定要亲手铲除林修。 再还大齐一个清明盛世,将皇权从外姓手里拿回来。 “姑娘,姑娘。二小姐那边来催了。” 碧苏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温和而从容,有一丝急切,只是硬生生用温柔压着急切,便有些奇怪。 顾遥便睁了眼,脸上也浮起浅笑来了。 林逸便是林修的孙女,顾遥姨母的夫家,便是响彻大齐的林氏。 第四章 茶楼 “那走罢。” 顾遥便起了身,平静地领着碧苏出去。 她早就晓得林家显赫,看了准备好的马车,却还是吃了一惊。 林逸不过是长房的一个庶女,丫鬟却不少,而马车更是气派非凡,排列在街道上,便是长长一条。 只是去与闺阁友人小聚罢了,竟这般铺张。 只是顾遥面上却平静得很,像是什么都不曾看见,顾自去问侍立在前的婆子,便上了后头的那辆马车。 因为才过午时,外头的日头毒辣要命,顾遥便全然懒得掀开帘子。 林家贯来铺张,就是马车里都点着香,烟雾袅袅的,轻纱似的。 也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极为清凉,顾遥一路昏昏欲睡。 待掀开帘子下车,方才注意到,面前的茶楼委实偏僻了些。 不过,倒是还算不错。 顾遥心下警觉了些,勉强提了提精神,也跟着进去了。 跟着林逸一路进了雅间,果然见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世家小姐。 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像鲜花一样娇嫩,就是坐在一起闲话,都是鲜亮的生机。 不对。 顾遥蹙眉,心里便冷笑起来,果然林逸是不怀好意的。 那一众的女郎都着着圆领袍,或是胡服,或是骑装,就算是装饰得仍然华贵昳丽,却也绝对精简英气。 顾遥却仍是上午一身衣裳,尤其是那裙子,比起那些女郎,便显得及其纤弱累赘。 大齐出过女帝,女子身份颇高,礼教对女子的束缚就更少了。 所以,女子着男装胡服的就更多,玩耍男子的游戏玩耍,更是寻常。 果不其然。 “这便是阿逸的表妹阿遥么,听闻是江南乡下来的。” 不及顾遥和林逸说话,便又一人接道:“听说江南那边闭塞,阿遥妹妹怕是不曾玩过马球,-难怪穿着寻常衣裙就来了。” 碧苏的脸涨得通红,唯唯诺诺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一句话都不曾说出来。 贯来怯懦的紫烟却是狠狠瞪着那个女郎,怒道:“你们太过分了!” 结果引来一阵嗤笑,说丫鬟也这样没教养。 “你先出去吹吹风。”顾遥对紫烟道。 扫了碧苏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去瞧那-几位女郎。 上一位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位穿着绣金银花淡蓝色圆领袍的少女接口,俏生生的张小圆脸,说起话来唱歌似的好听,糯糯地道:“说不定阿遥姐姐是知道的,只是今日有几位郎君过来看,”顿了顿,咬咬嘴唇,“阿遥姐姐这般装束,在我们一行人中,可最是惹眼了。” 那少女软软的调子一落,顾遥便觉得-几位女郎的目光越发凶狠。 只是她却无暇顾及,心里思忖起来。 这个圆脸的女郎,她瞧着便十分眼熟,只是实在想不起来。 她前世是住在深宫里的,后来便是无休止的软禁,见过的人其实不多。 这样一个官家女郎,她竟然觉得眼熟,倒是有些奇怪。 “噗――”有一位女郎噗嗤一声笑起来,狭促道:“阿章是怕哥哥被惦记了罢。” 这一瞬的空档,林逸便赶紧道:“兴许阿遥带了衣裳,只是未曾换罢了,你们做什么这样嘴快。” 顾遥抿唇道:“阿姊难道不晓得我有未有带?” 少女有极清冷的气质,就是俏皮妩媚的一双桃花眼,都被浸得冰冷讽刺。 林逸只说是去茶楼玩耍,倒是全然不提是过来打马球的。 她便是故意叫她穿错衣裳,好一起搭台唱戏,笑话她乡巴佬,不晓得打马球的规矩。 林逸自然不怕漏洞,不怕她解释。 着里面几位女郎与她沆瀣一气,是早就晓得林逸骗了她的,就是顾遥去解释,众人必定只会说,林逸行事贯来稳妥为人善良,怎么会这样,必定是顾遥污蔑于自己的表姐。 毕竟,若不是已经通过气,怎么会一来便刻意讥讽。 总归,她解释是没有用的。 顾遥便不解释。 解释无益,浪费口舌。 他们既然要嘲笑,那便让他们嘲笑去罢。 “今日是要去打马球的,只是阿遥似乎……是不曾玩过,这就有些难安排了。先前阿逸说加上阿遥,人数便刚刚好,只是……” 其中一位女郎面露为难,于是立刻便有人接口。 “原是我们不用脑子,阿遥从江南而来,最是穷乡僻壤,又怎么会打马球?” 这话说得讥讽位甚浓,座中不少人便窃窃笑起来,却还都在面上做出端庄的做派。 顾遥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我确实是不会打马球。” 众人见顾遥居就这么认了,便有几位女郎忍不住地笑起来,于是一时之间,有人弯着腰低头窃笑,也有人偏头忍笑,更是有人拖着软糯糯的调子喊“哎呦”。 忽地“哐当”一声,原是孟章笑得太得意忘形,茶杯也弄掉了。 “阿遥姐姐,你也委实是实诚了些,不过,不过,”孟章还是笑得喘不过来气,“我们早就晓得你不会,否则怎么会连打马球都穿常服。江南乡下过来的,不晓得也是正常的。” 顾遥偏过头去抿了一口茶,唇边也浮起几丝笑来。 江南乡下的。 她自进来到现在,她便以这个来嘲笑她。 江南乡下的,不会打马球。 这便是她们瞧不起她的原因,真是好玩,果然都是些尊贵的官家女郎。 自以为出身不凡,瞧不起平民百姓。 “江南乡下的怎么了?” 顾遥的语调极为和缓,温温软软的,不仔细去听,便觉得极其没有底气。 “南蛮子自然是粗鄙野蛮的,怎可与京都之人相提并论?” 就差没有指着顾遥鼻尖道,你是南方不开化的贱民,自然与北地里的官家女郎判若云泥。 就是娇娇糯糯的语调,话里的刺也尖锐得很。 顾遥眉梢一挑,忽地想起这个叫做阿章的软糯少女是谁。 她确实是见过她的,是在前世,顾遥一袭红嫁走进端平侯府时见到的。 这个人,是端平侯孟辞的亲妹,孟章。 差点成为她小姑子的人。 第五章 南蛮 林逸就算是庶女,却也是林家长房唯一的庶女,自幼就养在宋夫人膝下,最得疼爱。 可以说,林逸身份在贵女中,算是颇为出众的。 能与林逸往来的,身份自然不会差。 士族里出来的女郎,大多自幼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更是诗书琴画地渲染着。 于是性情都免不了娇纵,爱好风雅,将粗俗贫民视作蝼蚁粪土。 在这些女郎眼中,南方民众便是披发纹身的粗鄙之人,最是愚昧粗野。 顾遥是江南而来,在她们眼里亦如是。 “女郎何必这样瞧不起贫民,这大齐,若没有这些,贫民,又是哪里来的社稷朝堂。”她顿了顿,唇角泛起冰冷的笑意来,“座中诸位的父兄,都是朝中官员,或是世家子弟,所得的尊敬,原本就是这些贫民所给。若是诸位瞧不起所谓贫民贱民,自然也当不起他们的尊敬。 顾遥的话音一落,所有女郎都对她怒目而视,脸上红红白白。 都是世家娇养出来的女郎,虽是娇纵狭隘了些,却绝不是糊涂之人。 顾遥这一番话,便如巴掌甩上去,所有人自然晓得她的话是对的,反驳不得,于是自能兀自生气。 “哼,士农工商,原本就有贵贱之分。再说了,顾氏阿遥,你不过一介平民,还是江南来的女子,这些大道理干你何事?真以为你的话有什么用。” 座中其他女郎的年纪都要大一些,加上只有孟章身份最尊贵,于是只有她出言来针对顾遥。 就是话说完了,没有人搭腔,孟章还是得意洋洋的模样,全然不曾想一想是不是该出这个头。 不过林逸吱了声,道:“阿遥既然这样强调南蛮子不差于我等,”林逸的话才说到这里,其他女郎便面露不快,她们何等尊贵,这个顾遥,真是!林逸见众人果然面露不快,于是唇角浮起笑意来,“那便让阿遥与我们比试一回,好证明自己的话。” 话一说完,林逸唇边的笑终于抑制不住。 顾遥好奇地看了林逸一眼,林逸贯来直来直去,何时这样耐得住性子了。 先前顾遥来林府第一天,她便直接来赶人,便可见其人没有什么头脑,更不像是什么使阴招的人。 如今这一会回,却是叫孟章当出头鸟,自己半天一言不发,最后却一眼挑起争端。 顾遥是自江南而来,却绝称不上南蛮子。先前孟章说起,她懒得解释,毕竟都挤兑别人时,夸张这一文学手法,是势必要用的。 且,用得越多越好。 只是,林逸却一言成了,顾遥作为南蛮子中的一个,要与这些世家女郎比较,好判出贵贱。 无论如何,都是先把她划做了另一派,好来一起对付她一个人。 再说了,南蛮是异族归顺,在天下人眼里,原本就微妙些,于是却故意将她一个寻常女郎划分过去。 实则又是故意的羞辱。 顾遥年纪已经差不离了,在寻常人眼里,是要倚仗林家觅一个如意郎君的。 世家大族,会要一个南蛮身份的女郎做妇? 顾遥倒是不在乎这个,也不打算要嫁一个如意郎君,活出一个花团锦簇儿孙满堂。 “那便让阿遥与我们比试打马球。” 孟章忽地出声,她的声音清亮,语调软糯,极为清楚地响起了。 马球?顾遥嘴角抽抽,实在不晓得要说什么。 若是她没有记错,先前便是她们嘲笑她不会打马球吧。似乎,叫嚷得最厉害的,便是提出比试打马球的孟章。 “阿章先前不是还道我不会打马球,是自乡下来的粗人么?” 似笑非笑的。 其实顾遥可以用更呛人的话还回去,只是重生为顾遥之后,祖父顾乔教导她学医学诗书,生生把一身傲气磨得温和。 “我们都穿着衣裳,打马球最合适不过。” 这个我们自然把顾遥排除出去。 “阿遥,别磨蹭了,走罢,正好日头已经弱了。” 便有女郎来-拉顾遥,几人便拥着顾遥出去,才不管顾遥会不会打马球。 或许,应该是就是看准她不会打马球罢。 这座茶楼偏僻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茶楼不远处就是打马球的场地,自然空旷。 想来,先去茶楼小坐,便是为了先避开正午的日头,顺带挤兑羞辱她。 她确实不会打马球。 前世在深宫里,年幼时自然不可能接触到马球这么危险的游戏,再稍微年长,便是无休止的软禁。 等到重生回来,江南受胡人影响不多,玩马球的气确实没有流行起来。 所以,她确实不曾接触过马球。 她正有些头疼,便看见孟章已经出来了。 少女穿着浅蓝的圆领袍,革带上金属的带勾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将一把腰肢收得纤细。 原本就清妍娇嫩的一张脸,在这样英气的装束下,显得极为骄傲明艳。 这个孟章,确实有天之骄女的气场。 “顾氏阿遥,快些,我与你较量。” 见只有孟章一人骑马而来,便知是一比一的较量,于是嘴角泛起些笑来。 她还以为要所有人与她自己一个人比较呢。 因为自始至终,这些女郎都在以多欺少。 孟章看见顾遥笑,自然觉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抬,眉梢扬起来,越发傲气得很。 “快些,莫要磨磨蹭蹭。” 顾遥自然晓得不会有衣服换,于是细细挑了一匹马,直接翻身上马。 她翻得利落,八幅的湘水裙裙摆极大,于是翻飞若蝶,好看的很。 看见的几位女郎皆是一咬牙,翻将一个白眼过去。 顾遥自然不曾看见,只是一夹马腹,控了缰绳便朝着孟章过去。 原来孟章也远远瞧着顾遥,不想她骑马竟这般利落,举手投足更是从容淡定,将姿态端得格外的好看,于是心下微微有些不快。 于是一抽鞭子,孟章的马便跑开好远。 顾遥原是要去问如何比试的,却不想孟章忽地跑出好远,于是一愣地看过去。 谁知便看见远处正走过来的几位郎君,皆是宽袍广袖,衣饰华贵,行走间更是风度翩翩。 第六章 比试 因为孟章背对着那几位郎君,只看见顾遥对着她的方向愣了一瞬,便只以为是自己弗了顾遥的面子,叫顾遥尴尬。 于是不免浮起几丝得意来,远远喊道:“我们就比试骑在马上,谁投进球门的球数多。” 顾遥原本是想要笑的,最后忍了忍,还是没有笑。 于是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 见顾遥一脸沉重,众人心里便得意起来,孟章骑着马,更是笑得眉眼弯弯。 孟章倒是不觉得自己会输,所以心情极为平静,她是一众女郎中最会打马球的。 虽然她的技术算不得好,可是马匹珍贵,马球流行年数不长,至今也只有贵族玩的多。 至于贵族中的女郎,就玩得更少。 孟章已经是贵族女郎中技艺极好的了,而顾遥,作为江南平民出身的女郎,根本不可能接触到马球。 差距这样大,她委实是不会输的,孟章心里清楚。 她原本就不是来比试马球的,只是帮着林逸欺负挤兑顾遥的,见顾遥这般模样,便是目的达成,于是心情越发的好。 于是越发飘飘然,根本就瞧不起顾遥,心里只是想着怎么戏耍顾遥,叫自己赢得更好看,叫顾遥输得更惨。 顾遥无视了所有嘲笑的目光,只是极专注地握着曲棍,在认真看了看球门的位置。 她没有接触过马球,可是。 她极擅骑术,而且,一手步打玩得出神入化。 马球是这两者的结合。 顾遥勒着缰绳,一侧身,盯紧风流眼,手握着曲棍高高扬起,把马球击飞出去。 马球破空划出一条抛物线,极利落地砸进去。 正中。 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叹。 倒不是称赞的意思,只是太不可思议。 而且,为了看顾遥的笑话,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于是所有人都亲眼见着这个被耻笑为江南乡下来的女郎,从未接触过马球的女郎,极漂亮地一下子打进了球门。 所有人都是错愕的,怎么可能! 她她她……哪来的机会接触马球,怎么会这样利落漂亮的身手。 可是实实在在的,那马球确实进了。各自偏头去看一看别人,见彼此眼里都是不敢置信。 一定,一定是意外,于是各人越发目光灼灼地瞧着顾遥,等着顾遥再击不成。 顾遥知道扎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灼热,却也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去调整马匹的姿势。 远处的孟章远远看一眼顾遥,狠狠一咬下唇,于是殷红的唇上泛起白印子来,一瞬间褪去,越发艳红。 孟章对着顾遥狠狠一剜,便狠狠猛地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风流眼,握杆的手都气得有些抖。 第一杆她也进了,只是却没有人注意到,自然不晓得孟章第一杆打得如何利落漂亮。 明明远胜顾遥,却没有人注意到。 孟章气极。 她自幼便是众星拱月的贵女,在这一众女郎中,她也最是瞩目,如今竟然被一个江南乡下来的平民女子比下去。 真是…… 孟章一扬眉,眉眼便尖利起来,握杆的手一紧,便扬起打出一球。 动作太大,惊得胯下马匹一惊,于是她一扬鞭,马蹄一瞬间落地。 这样大的动作,自然有不少人看过来。 果不其然,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叹,姿态确实漂亮。 只是不过一瞬,便又是另一声惊叹传来,孟章以为是顾遥又进了球,朝顾遥望过去,谁知竟看见顾遥朝她正前方望过去。 孟章也转过去,原本红润明亮的一张脸瞬间煞白,眉宇间的张扬终于萎顿下去。 没中。 居然没中。 孟章觉得背后发凉,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不少,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的技艺在女子中算是顶好,那也只是与不常玩耍的女子相较而言罢了。 原本的水平,其实算不得好。所以平日里她极少这样故意将姿态做得好看,因为水平不够,做不到两全其美。 今日委实是太冲动了。 孟章忽地心里冒火,狠狠瞪一眼顾遥,都是她出风头,惹得她意气用事。 顾遥瞧见孟章看过来,却是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静静地调整姿势。 又是一声惊叹,居然又进了。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顾遥,脸上红红白白,交织了半天,林逸终于沉不住气了。 “阿遥,你不是不会打马球吗?”怎地如此厉害。 就是这一众人中最厉害的孟章,第二杆都没中,她却两杆全中。 若是不会,完全不可能这样厉害。 “我会不会,阿姊不是早就调查清楚了,才让我过来与诸位比试马球么?” 林逸被说中,一时间就像是被抽中一巴掌,一股怒气忽地冒出来,呲啦呲啦地烧起来。 她确实是调查过,甚找人不动声色地试探过顾遥的口风,她确实是不曾接触过马球的。 所以今日所见,便更加诡异。 “阿遥分明是,今日现学现卖啊。” 顾遥不喜欢笑,林逸几乎很少看见她笑。 高高坐在马背上的少女挑着眉角笑起来,眉眼灵动得几乎要溅出清水来,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所有人却一时惊骇,于是便沉默下来。 因为稍加回忆一下就晓得,顾遥第一球是在孟章之后才打出去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顾遥身上,自然看见那时顾遥就远远看着孟章打,神色极为严肃认真。 当时众人只以为是紧张,原来,竟是认真学马球该怎么打! 就这么一眼,居然…… 于是众人沉默得越发厉害了。 第七章 孟辞 孟章的脸色已经黑得可怕,看都不看顾遥一眼,一把甩开曲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曲杆在空中划开一个曲线,直直朝顾遥砸去。 这样热的天气,又连续十击,顾遥被累得够呛,见已经结束,整个人都累得怏怏的。 她整个人犯困,人也松软下来,自然没有注意到破空而来的曲杆。 顾遥只觉得眼前有个影子一晃,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却一瞬间惊醒回来,恢复警觉。 “表兄。” 顾遥这回是真的精神一震,看向面前的人。 林治一身素白衣裳,广袖博带,衣袂临风便翻飞鼓涨,身姿修长,眉眼温润俊朗,风流恣意之态浑然天成。 衬着夕阳晚照,越发照得他玉白的一张脸俊朗不凡,恍如谪仙。 右手垂下来,素白的广袖下竟然可以看见一直曲杆,顾遥愣了愣。 似乎,先前表兄临空一抓,抓的就是这个。 这个曲杆哪里来的,她是没看见,却也晓得此刻场中只有两柄。 一柄她自己执着,还在手里。 另一柄便是孟章手里的。 顾遥望过去,孟章呆呆愣愣的,有些慌神的模样。 果然,手里已经没有曲杆了。 顾遥心里便清楚了,对林治道了谢。 目光却又挪到孟章那里去,孟章身边站着一个男子,因为背着光,顾遥看不清那个人的眉眼面容。 顾遥觉得有些熟悉,忽地想起一个人。 孟辞。 孟章的兄长。 也是顾遥前世的未婚夫,端平侯。 不过,顾遥不确定那人便是,她不记得孟辞的模样。 说来也好笑,她记得前世自己死前是看了孟辞一眼的,可是偏偏不记得他的面貌。 倒是孟章,她看孟辞时一眼扫过去,却是囫囵将她记住了。 顾遥收回目光,去看林治。 “表兄如何过来了?” 顾遥生了张俏丽明艳的脸,雪白细致的模样,一双桃花眼格外艳丽,偏偏长在她脸上只见清澈灵动。 林治一低头,就对上这样一双眼。 眼里水波晃动,笑意浅浅,像是暖融融的日光落进清泉里去了,清凌凌的。 “出来赏玩,便听说阿逸与你都来打马球,便顺道过来了……” 起先还不觉得,林逸一低头,顾遥便觉得两个人凑得太近了,于是不动声色拉开点距离。 林治一愣,也顾自退了半步。 “可结束了?” 顾遥自然点点头,只是却有些心塞。 有些扰乱了她的打算,不过也罢了。 “表兄来了有多久。” 顾遥忽地出声,她忽然想起来之前孟章身后的人影,是几位郎君,那么应该就是表兄一行。 “你上场之时便到了,只是不曾扰你们的雅兴,便远远地看着。” 林治处处都温和有礼,调子温平从容,眉眼间含着笑意,极大方的气度。 顾遥却忽地想起之前的争执,女郎之间的狭隘模样叫人看见了,委实有些尴尬。 只是占理的是自己,顾遥便释怀了。 这些郎君就是与那一众女郎的兄弟,瞧见她们不讲理,倒是也不会嘲笑到自己身上的。 于是顾遥面上浮起笑来,对林治道:“回去也好,表兄快些叫上阿逸姊姊。” 在林治面前,顾遥-自然不好意思直接去找孟章算账,一众女郎之间的玩闹,也不好闹大。 那厢里林逸已经看见顾遥与林治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模样,林逸便暗自咬牙。 不晓得的还以为顾遥与阿兄是亲兄妹呢,他们在一块咭咭呱呱,倒是像是没有林逸这个人似的。 林逸气急,步子又快又急。 “阿逸,今日的事情,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一个交代!” 不防被人一把拉住,且拉得粗鲁,林逸一个踉跄,于是怒上眉梢地转过身,满脸不耐烦。 见是孟章,一股无名火瞬间烧到脑门上。 还交代?不该是孟章给她一个交代么,原本指望她孟章能够叫顾遥自惭形秽,把顾遥比得尘土都不如。 结果呢,先前如何自诩球技卓绝,还瞧不起她们这一众女郎,最后却在顾遥面前一败涂地! 亏她还想尽法子把顾遥带过来,去调查顾遥有无学过马球,更是厚着脸皮与一众女郎逼迫不会马球的顾遥与她比试马球。 结果孟章居然还输了! 输给了没有学过马球的顾遥,还敢过来找她要交代。 “阿章,往后莫要这么骄傲了。阿遥确实是不会打马球的,只是我先前是真的觉得阿章的球技极好……” 林逸尽量放软了语调,只是话还是带了刺,林逸实在生气得厉害。 孟章向来傲气,自然听出来林逸嫌弃她技艺不佳,最后没能羞辱到顾遥。 她今日最是卖力,打马球更是累得要命,最后却被暗暗指责,一时气得面目绯红。 “林逸!你莫要不知好歹。” 脚一蹬,便跑出好远。 场外一棵合抱粗的书下站了个人,因为天色有些完了,日光不算十分明亮,那人有在树影之下立着,于是看起来便十分模糊。 顾遥对端平侯孟辞其人是有些好奇的,于是也望过去。 重重树影下,那人身姿端肃修长,银冠束发,眉目内敛而冰冷,着一件素色直裾深衣,披着玄色大氅。 风一吹,便广袖翻扬,清贵冰冷得恍如谪仙人,--随时便会乘风而去。 这样一个模糊的身影,忽地与她记忆里着朱玄二色玄端的人重合了。 确实是这样端肃又冰冷的一个人,她不曾见过他的面目,只是浑身的气度是藏不住的。 绝对是孟辞,顾遥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 前世,她就是-死在与这个人的婚礼之上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沸腾起来,顾遥却觉得冷,脊背升起寒意来。 她记得那羽箭刺进心脏,冰冷得这个胸腔都被绞做一团,四肢百骸都疼得叫嚣的感觉。 重活一世,她住进林修家,如今还看到了孟辞。 顾遥觉得有些兴奋,抑制不住的兴奋,分明指甲已经嵌进肉里,疼得锥心,可是顾遥还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出来。 “阿遥?” 林治被她古怪的脸色吓了一跳,于是试探地叫一声。 第八章 羞辱 “先前气急,是无意间才掷出曲杆,差些砸到了阿遥,还望阿遥原谅。” 孟章语毕,微微垂了眼睫,脸颊上还满是羞愧的潮红。 若是再仔细看一看,便能看见孟章咬着唇,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只是孟章就是娇纵,却还是修养破号,于是姿态不算失礼。 无论是否失礼,重点都应该是孟章过来道歉了。 顾遥一愣,倒有些不敢相信,倒是不去注意所谓的“无意”。 孟章先前与一众女郎恣意羞辱于她,更是全然不讲道理地与她。较量,根本就不打算理会是非对错。 若是按照先前的做派,此刻的孟章怕是应该为没有砸中顾遥而生气,要来讽刺一番的。 只是过来道歉这种事,委实怪怪的。 “先……先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 孟章一咬唇,于是头重重垂下来。 顾遥仍旧眉眼冷淡,静静看着孟章,神色全然没有那些女郎所预见的得意。 “先前什么事情?” 顾遥话音一落,孟章就有些疑惑地看她,随即-柳眉倒竖,眉宇间便又腾起先前那般盛气凌人的气场。 “你!” “我如何?”顾遥挑眉,沉静的眉眼便灵动起来,显得格外清亮。 “顾氏阿遥,你欺人太甚。” 孟章觉得自己已经给了极大的让步,而顾遥居然还不领情,存心不让此事就此揭过,于是怒极。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孟章面前这般放肆。 顾遥忽地笑起来,于是眼角微微翘起,有些可爱。罢了,她忽然懒得计较,于是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被咽下去,转而眉眼已经平静了。 “先前什么都没有,阿章不必道歉,再者,那曲杆并不曾砸到我。” 孟章脸上的怒气减了些,却还是面色不善。 “只是,诸位因为阿遥自江南而来,便觉阿遥低人一等。如今已经较量过,诸位可否收回先前之话。” 于是诸位女郎都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原本嘲笑顾遥之事便是林逸提出来的,若是没有林逸与她们商量,就是再瞧不起顾遥,也不会这样张扬地来羞辱她。 她们虽是瞧不起顾遥,却不至于以南蛮子的话讥讽至此。 顾遥的行为做派,其实看起来,并不差她们多少。 于是众人沉默了,暗暗脸红。 真像是被人把脸打得啪啪响。 这个顾遥,分明极为出色。 就是不公平的比赛,都赢得这样漂亮。 若是不论出身,这样沉稳的做派,学习的聪颖度,便远胜她们。 ”可否收回先前之语?” “……收回!” 说话的是孟章,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沉默着,于是极为清晰。 顾遥但笑不语,像是已经预料到是孟章先回答。 这个小妮子,最是傲气。就是之前欺负她,也是孟章出力最多,只是心性也要单纯些。 “错了便是错了,有-收回错话,并无错处。” 孟章盯着顾遥,脸上还是羞得潮红,眼睛却盯着顾遥,眸子清亮。 顾遥便对孟章有些好感,她也是重活一回的人了,也没有那么狭隘。 之前那么多人,却只有孟章出头骂顾遥,怕不是因为孟章与林逸关系好,而是孟章真的瞧不起顾遥,于是也一道羞辱她,全然不遮掩。 而其余女郎,就是瞧不起顾遥,却都不愿出头,便是中庸保身。 真是个单纯的。 顾遥有些想笑,她喜欢直来直去的人。 “顾氏阿遥,下次我必不会再输给你。” 少女的声音有些软糯,清亮得很,这样大声喊出来,一双眼狠狠盯着她,说不出的愤怒。 “南蛮子我曾见过,披发纹身,衣着左衽,没有一丝的礼仪可讲。确确实实……我就是瞧不起,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少女一身浅蓝圆领袍,长发被高高束起,往马上一翻,身姿纤细好看,却又潇洒得很。 孟章往后一望,道:“可是阿遥球技好于我,在此一项,阿遥并不低我一等。” 马鞭一扬,于是便策马离开。 少女娇娇糯糯的调子还在边,人却跑出好远。 顾遥远远瞧着,便终于浅笑起来,真是骄傲,还是瞧不起顾遥,却愿意当众承认自己球技不及顾遥。 留下的一众女郎的脸色原发难看,孟章,贯来娇纵傲慢的孟章,居然认输认错了。 她们,要不要也去认错? 不行!绝对不行,几乎是下意识想。 只是…… “原来深闺里的女郎,竟也喜欢玩这些下九流的手段……” 诸如此语一出,所有女郎都窘迫得恨不得找地方钻进去。 她们居然还忘了,来这里看她们打马球的还有许多郎君,与一些闲人。 这回好了,都来指责她们的作为了。 绕是如此,也还是没有人过来道歉。 都是些心高气傲的女郎,若是道歉,便是打上做错事淡定标签,她们才不愿意。 议论声却没有停止。 诸位女郎落荒而逃。 于是众人赞许的目光都落到了顾遥身上,他们原先只觉得这女郎打马球时一身好风度。 后来才晓得她是现学现卖,委实觉得顾遥不简单。 于是索索碎碎的,便有不少人议论起来。 顾遥却是和林治林逸一起回林府,不理会那些议论。 半晌,顾遥才揭开帘子,对林治道:“表兄,起先不是只有只有女郎过去玩么,怎地来了这样多的郎君?” 就是大齐-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却还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那么多的郎君过来看一众女子打马球,实在与礼不和。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之前并没有看见那么多的郎君。 就是顾遥看见孟章身后有人时,似乎也才三两个,所以顾遥不曾放在心上。 或许是路人呢? 结果结束之后,场地外的树荫下出来了那么多的人。 怪哉怪哉。 林治却是忽地笑起来,稳了稳,才别过头道:“说了怕是你不信,是端平侯孟辞过来教训幼妹的缘故。” 顾遥一阵恍惚。 果真是孟辞,自己猜测出来的和别人口中说出的,感觉自然不一样。 果真是孟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