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塔》 一卷全 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都错了。 要说是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不会有错。 ◎ 或许就像《大卫·科波菲尔》一样,我必须把我在哪里出生念幼儿园的时候有多么人见人爱高中时代的初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等等这些乏味的琐事当作起点,来写这本札记。但我会尽力缩短篇幅,务求不让各位读者觉得太无聊。 我出生于奈良,在大阪待过一阵子,青春期又回到奈良居住。考上大学以后,我住在京都,到今年冬天为止,算算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几乎都在京都度过。升上大四的那个春天,我人虽然在农学院的实验室里,但因为某种原因,我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那时,我的烦恼可以说是形形色色、无边无际。不过,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想去想。事实上,是没有那种必要。我也不打算写那些事。我对年轻人的烦恼没什么兴趣。 目前,我是“休学中的大五生”。在大学生里,是等级最低的一群。 ◎ 从我进大学开始,一直到大学三年级这三年当中,一言以蔽之,就是“与花无缘”吧。所谓的“与花无缘”,其中含义其实很令人绝望——那是与女性完全没有缘分可言之意。 我高中时代的一个朋友,后来去京都念了京大以外的大学。他的说法是“京都的女大学生都被京大生抢走了!”听到他这么说,我一阵愕然。 就算我把眼睛睁得跟圆盘一样大然后四处张望——在我身边会跑去掠夺其他大学的女生的英雄好汉,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包括我在内,没人有那种心思,大家全都是守身如玉。像那种高举着火把,一边大喊着“女大学生在哪里啊啊啊——”,一边到其他大学去狩猎女生的恐怖京大生,到底在哪里?直到现在,我还是将这个说法定位为一种谜般的都市传说。 不过,要是各位误解我很后悔过这种与女人绝缘的生活,那就麻烦了。自我厌恶、后悔之类的词都与我无关。我怕的是自己那不受拘束的思考方式会被女人们给打乱;对我来说,纯男性的社交行为已经很足够。俗话说“物以类聚”,对那些聚集在我身边的男人们而言,我们不需要女人,或者不被女人所需要。因此,我们可以致力于纯属于男人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然而,我们爬得太高,事到如今,根本下不来。大伙儿都很谨慎恐惧,一边想着千万不能掉下去,一边还得闭上嘴,拼命跳着只属于男人的土风舞。 ◎ 可是,这么一来,我回归社会的可能性便逐渐降低,要是继续跳着这种只有男人的舞,我就真的不可能走回头路啦,搞不好我会就这样跳一辈子,然后成为毒男舞的开山祖师……然而,大三那年几乎要绝望的夏天,我终于安全上垒!直到现在,一想到我当时的背叛行为,我还是会感到些微心痛。 不知羞耻地说一声,我之所以会脱团,就是因为我有了女友。 她是体育社团的新进社员。那时,虽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我这个幽灵社员却饱受学长和学弟的轻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的竭尽所能滥用特权、出尽法宝,只求能够接近她。一些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大骂我居心不良,存心欺骗纯情可爱的小学妹。老实说,我其实被骂得很乐。我自己都对居然这样欢天喜地的自己大吐口水——只不过是有了“女朋友”,你就得意忘形啦——如此这般。 她的名字是,水尾小姐。 我应该会没完没了地写一堆关于她的事情吧。现在,目前,她是我唯一的女人。要描述我的生活,少掉她怎么成呢?尽管如此,请各位放心,这本手札不会变成那种哭哭啼啼乱放星光的罗曼史。她是如此的知性可爱、天马行空、语无伦次,就像猫咪一样,还有点太过爱睡。她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但,很可惜的是,有一个大问题—— 她根本不甩我。 ◎ 我稳稳地坐在这个乱七八糟、只有四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写这本手札,内容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有些读者可能会说“我对你的日常生活没兴趣”而干脆不读,我得说,你们真是太英明了。放眼看去,更轻松简单、读起来更愉快的书籍到处都有,谁要读这种“男人味”四溢的手札啊?读完这本书,身上的体臭肯定会浓上一倍。要是诸位读完以后跑来跟我抱怨,那就麻烦了。按照我个人的经验,体臭一旦变浓,就不可能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有谁有胆读完这本手札,想必会学习到很重要的一课。当然称不上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毕竟良药苦口。 不过,因为苦口就是良药这样的保证哪里都没有。 因为毒药也是苦的。 ◎ 我住的公寓就位于比睿山的山脚下。现在已进入十二月,东山的红叶随风起舞,京都的气温越见严寒。我所栖息的这间陋屋,实在是不能拿来当作跟冬将军pk的场所,通常我会像抱着火盆一样地抱着电暖器不放。我方情势,简直是压倒性的不利。 我站起身,从占了这个房间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档案夹。a4纸上所敲的一字一句,都是我省下吃饭洗澡的时间,每晚敲键盘敲出来的成果。 已完成的相关报告达十四份。如果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就是一份超过两百四十页的大论文。我就是为了要做这个研究,把遗传工程学的东西丢在一边不管,最后落得不得不从农学部的研究室逃亡的下场。 先不管那些了。我这个研究,涉猎范围可以说相当广泛,我在每个层面的观察也都相当缜密、思维奔放,而因为文笔华丽,这份论文的文学价值也随之提升不少。 一年前的十二月,这份论文还有很多不完整的地方,所以我认为我应该要花更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以期提升这份论文的正确度。就在这时,她单方面对我发出宣告,要我“停止研究”。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丧志。我的良心不允许我中途放弃曾经努力的研究。所幸,凭借我的研究能力、调查能力以及想像力,即便是失去她的协助,也能持续进行相关的研究。 我会通过我与她之间断断续续往来的邮件搜集资料,并且在大学内外进行实地调查,再加上,我还观察了她每天的各种行动,因此研究仍在持续顺利地进行当中。而这个研究的第二目标,即使探究:她为什么会拒绝我这样的人? 不讳言,我曾经深陷于与她相恋的妄想之中。我没办法扼抑住我的johnny(注:暗喻男性器官。),以至于频频显露令人无法忍受的丑态。不过,在我确定我对她的恋慕以及我的自怜都会造成阻碍,致使我无法冷静地继续研究之后,我便当机立断,马上切断了那些缠绕在我身上的拖泥带水的感情丝线。 对我而言,她不只是我爱慕的对象而已。她在我的人生当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个谜一般的存在,而一个具备知性的人,当然对这个谜团感兴趣。顺便一提,这个研究与现今的热门话题“跟踪狂犯罪”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可以事先提醒诸位读者注意。 ◎ 在这些研究资料当中,有七张a4纸黏上了隐形胶带,像是屏风一样被折叠起来。那是按周一到周日,分别记录她一天当中大概有什么行动的资料。只要参考这些资料,就可以大致锁定她目前的所在位置。虽说像她这种好好上大学的人,行动上没什么大变化,但有时候我必须要去实地考察,在那种时候,这份资料就很重要了。 星期二的傍晚,她应该会在上完第四堂课之后,到生协(消费合作社)的书店去翻翻书或者买一两本书,然后再回家。有时候她会去超市买个菜。即便是已经升上了三年级,语学(注:包含日语文 法、语文结构的专业课程。)的功课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非得事先预习不可,所以她不会在路上多作逗留。我抬头看了看时钟,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才下课。嗯,去书店等她应该比较好。 我开始热身,仔仔细细地活动筋骨。我反复地横向跳跃,这个运动对我迅速隐身很有帮助。虽说被她看到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为了能够冷静地进行相关研究,还是要避免与研究对象发生直接接触才是。 等到身体温暖了些,我精神抖擞地拿出围巾——这是住在芦屋的婶婶可怜我冻得要命而送给我的——在寒冷的天气中踏出步伐。 ◎ 已经是十二月了,我一边踩着脚踏车,一边忍受那仿佛要切开身体一般的冰冷痛楚。平时我会尽量避开这种无意义的痛苦,尽量不到下界(注:指相对于主角公寓所在的地势较低的地区。)去,但是为了做研究,我不能这么任性。 我或许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专门针对她做研究的研究者,我有这样的自信和骄傲。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做出有辱这份骄傲的愚蠢行为。换句话说,只要是为了保有这样的骄傲,再怎么没有意义的行为也是崇高的。像是自我厌恶,或是被他人的想法所阻挠等等,我敢说,那些事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不需要回头看,不需要在意,只要抬起下巴,孜孜不倦地前进就可以。 我毅然决然抬起头,迎着凛冽的北风,骑着“真奈美号”持续向前。 沿着御荫通,我向下界前进。刺骨的寒风从北向南吹,就在我要到达东大路通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我停下了车。乍看之下,眼前的这条东大路通,跟平常的东大路通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条东大路通,虽然看起来像是通往洛北(京都北部)或是贯穿京都南北,但其实光是骑到祗园八坂,就会让人两脚瘫软,半途而废,马上想掉转九十度回九条通去。这是我讨厌的路的类型。我常常需要穿越东大路通,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要是一不小心,就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了。 但是,那一天我感觉到的不对劲,其实跟东大路通本身的构造无关。这种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但更令人讨厌。 我看向路灯,灯饰在上头闪闪发光。虽然规模比不上神户灯会(注:神户luminarie灯会,每年12月举行,起源于1993年,是神户的圣诞灯饰大会,为纪念阪神大地震的罹难者而举办的纪念活动。),不过也不像家用圣诞灯饰那么寒酸,一路看过去,几乎每个路灯都点缀了这些灯饰。我突然想到,我从御荫通一路西来,路灯几乎也都装上了灯饰。感觉上,似乎只要稍微大意一点,我的夙敌就会抓住这个机会扑过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为之颤抖。 怪物在街头昂首阔步……那名为圣诞节的怪物。我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田中神社当中所供奉的大国主命,居然会容许圣诞节入侵到这步田地,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我知道,特别是四条河原町一带,目前更是被“圣诞法西斯主意”所席卷。所以进入十二月以来,我就没再踏进过四条河原町,但我没想到,敌人的魔手居然已经延伸到东大路通。但是,现在没时间详述现今日本圣诞节的问题了,我得先赶过去才是。 带着些许遗憾,我一边抬头仰望那些灯饰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当中兀自灿烂,一边骑着“真奈美号”离开。 ◎ 京大前方的百万遍(地名)十字路口,走上归途的车子与学生多不胜数。西北方,小钢珠店灯火通明。夕色余晖,在百万遍上方蔓延开来。 正对东大路通的京大生协的书店,是京大最大的书店,我也常常来这里。说起来,我真正有了向她示好的念头,也是在这个书店。那时,她就站在书店里翻书,当我看到她,随即进入了我一般称之为“出神”的错乱状态。 她在书店打发时间的时候,总是随意而快速地穿梭在书架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圆滚滚的猫咪一会儿跑到这里舔几口水,一会儿又跑到那里舔几口水。一发现自己想要的书就完全沉迷进去,像是换了个人般。有人认为,这样的她其实很有魅力。 我恣意在书店里游目四顾,走过一个书架又一个书架,伪装成一个除了勤学外别无他想的年轻人,却毫不懈怠地寻找着她的身影。她似乎还没有来。我看看时间,四点刚过,应该还没下课吧。 然而,一旦她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即使手里就捧着书,我也读不进去。我不是因为想着她的关系所以心不在焉,对我来说,在书店等她这个行为会唤起我的记忆,让我想起跟她交往以前,我是处在怎么样的一个无意义的烦闷当中。对我这样纤细敏感的人来说,即使到现在,面对这种状况时仍会像那些青春期的国中生一样,一旦想起那样的回忆,还是很难保持冷静。 我的脸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羞耻回忆而涨红,我把被室外空气冻得冰凉的手掌贴在脸颊边,拼命地想让血液退下去。“菩提萨婆诃”——我唱念着真言。 就在我无可奈何地捧着脸颊,做出一副少女模样的时候,有人叫了我。 “你在做什么啊?” 不是水尾小姐。是曾经跟我隶属同一个社团的植村大小姐。 ◎ 关于植村大小姐,我曾经私底下送她一个“邪眼”的称号。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活了二十四年,没碰到过比她的那双眼睛更恐怖的东西。“即便是在他人视线下,我的骄傲也不会粉碎。”这是我十七个座右铭其中之一。但是“邪眼”大小姐的视线却每每轻而易举粉碎我的骄傲。 像是去集训时,我们这样的男人,嘴上总是会来个几句我们拿手的妄想,进行如此这般的高级游艺。在这种集训中,有些家伙就是非得要用打火机烤鱿鱼不可,而在那样的情况下,男人的体臭与鱿鱼烧焦的味道可说是浑然天成,合为一体,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心地良善品行高洁地一句话都不吭。最后,我们当然会进入更加刺激,想像力更能够奔腾且通融无碍的境地。 然后她出现,瞪了我们一眼,使我们眼前那座牢不可破的妄想之山一瞬间崩溃。她再一瞪,连剩下的那些碎片都云消雾散、无影无踪,骄傲什么的当然更保不住。在她的注视下,我们就像是大正时代(注:公元1921~1926年。)十四岁的少女一样羞涩,像是借住别人家的猫咪一样缩成一团。 我憎恨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强逼我们感觉到那令人厌弃的羞耻,所以我给了她“邪眼”这个称号。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在心底默默给她一个称号的做法,没办法真的去抵抗什么。 为什么在她的注视下我们会这么不堪一击呢?我想应该是因为她的眼球构造比例上较大的关系。但不只是这样,不然我们应该连在凸眼金鱼面前都会感到无比的羞耻吧!无论如何,每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很想大叫“拜托你不要继续再看了!”但那毕竟是败犬的台词,我伸直背脊,就像装上了竹尺一样,一定要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才能与她的眼球相对。 事实上,那双眼凌厉尖锐的程度,光是要与她的眼球相对,就够我受的了。 ◎ “你有听说忘年会(注:日本人年底举行的聚会,用来回顾一年来的成绩,并准备迎接新年的挑战。)的事?”植村大小姐说。 “没,没听说。” “之前说要二十六日办,不过还在安排中,所以我要跟你确定你的时间。” “我都可以。” “你不回老家?” “除夕才回去。” “这样啊。” 她点点头,看了看手上的笔记本。“ 除了就业组以外的人应该都会来。” 然后她看着我,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八成是在考虑要把我身体里的怪东西拉扯出来,加以分析,然后粉碎。一定是这样。 “你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是我要问你吧?” “我在用功。” “我也在用功。” “你还在硬塞那些没用的东西啊?” “我可是把我的人生都赌在那些没用的东西上了。” “又在胡诌。” “我没那个意思。” 她那双邪眼放出光芒。我才正在祈祷能够找出一个聪明一点的借口,马上就听到我那骄傲哇啦哇啦崩落了一地的声音。本来想韬晦低调一点,现在却没办法讲究什么手段了。万不得已,我拉开了视线,脸上挂上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算是在跟她说话,我还是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你在等谁?” “咦?” 她的敏锐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到底她是用哪种研磨剂去这么不分昼夜地抛光她的直觉,才能敏锐到这个地步?再这样跟她搅和下去,最后会发生什么事,连我都不知道。 “那,我先走啦。” 我想从她那双眼睛的魔力下逃走……越快越好。所以我说着模糊的话语,一下子就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切断。 “我再邮件通知你。”她说。 即使我已经离开植村大小姐身边,但是感觉上……不论我跑到哪里,她的那双邪眼都能盯住我不放,让我焦躁不堪。今天是没办法继续进行“水尾小姐研究”了。要是因为不够冷静而引发致命的失误,那可真就死翘了。无论如何,水尾小姐都会从这边回她住的公寓,我想,我在途中进行观察应该会比较安全吧! 于是我走出了书店。 ◎ 水尾小姐住的公寓在睿山电车元田中站旁道路复杂的南西浦町。跟我的城堡——那栋摇摇欲坠的木造二层楼房屋——不同,她住的是钢筋水泥建造、楼高六层的房子,应该是新盖没多久的小套房。每个房间都有私人的卫浴,玄关有自动锁,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出入。与我那来者不拒、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城堡相较,可说是云泥之别。但是,像我这种不轻易跟他人打交道的人,住在那种破烂的住所,反而是我人格高洁的证明;而像她那样的年轻女子,如果要在现今世道纷乱的年代独自生活,这种程度的公寓重装备应该是最低限度基本需求。若要再考虑到那些讨人厌的跟踪狂,警备还要更加严格才是。警备这事认真起来没完没了,约莫有个十几二十头杜宾犬就差不多。虽然我很想自愿担任二十四小时的警备任务,但我可没那么闲着没事干。要做的事堆积如山,所以实在是非常遗憾。 为了能够看到她回家,我站在一辆停在路边的环卫车旁,快手快脚地掏出手机,开始巧妙地扮演一个二十出头、已经等人等了十五分钟而满心焦躁的年轻人。 不知不觉中,日落的时间提早了。我一边等着她,一边注意到夜幕正逐渐低垂,过往行人可能会有疑心,不过相对而言,我比较不需要担心会被她看到。 从我站的这个地方往右看,睿山电车的路线朝东北方延伸出去,再往前一些就与东大路通交叉,往一乘寺的方向去。也因为这条线本身便深入商业区,所以看上去有一半像是轻轨电车。有几次,正当我漫无目的在街上闲晃,睿山电车突如其来地穿过我眼前的薄暮。每当我看到睿山电车,它都像是装着另一个明亮世界的箱子,越过了密集杂乱的街道。我非常非常喜欢睿山电车。 当我看到睿山电车穿越薄暮,总会想从离我最近的无人车站跳上车,让它带我到某个地方去。但是,我在京都生活了五年,搭上睿山电车的次数屈指可数。 ◎ 拖挂了两节车厢的睿山电车通过我眼前。 就在它通过时,我看见了手上抓着吊环的植村大小姐。她往这里瞪了一眼。刹那间,我全身僵硬,努力压抑着胸口的巨大冲击,应该是我想太多了吧?她住在京都南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搭睿山电车。我应该跟平常一样,只是想太多了而已。 一时之间,她的邪眼似乎真的紧追着我不放,那样的影像突如其来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常常会在沉溺于自我思绪时,感觉到藏身在电视背面,或者是走廊阴暗处的邪眼,像这种时候,我都会浑身紧绷。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毫无关系的过路人,缓缓地一齐往我身后邪眼的所在方向看过去;严重的时候,我公寓的天花板上甚至会啵啵啵冒出许多邪眼。那些邪眼一起瞪着我看,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更大的问题是,邪眼一旦出现,我马上就觉得很难为情,进而委靡不振,无法持续满怀热情耽于我那高层次的思索中。对此,我自然是相当愤怒,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会惧怕一介女大学生的眼球?然而即使再怎么害怕,我也无力去做什么,只能屏息以待,等着邪眼消失。因为我这样的高度思索频频被打断,我个人的圆满也跟着遥遥无期。这可是社会整体的损失。下次邪眼出现的时候,我一定要坐下来跟它好好谈一谈。对手虽然只是眼球,不过,俗话不是说,“眼睛比嘴更能传情”吗? 就是如此……我站在夜色当中,径自思考着。 植村大小姐应该多少知道我跟水尾小姐之间的事吧。对于一个知性的、以情感上的合理化为目标的人类来说,我自信应该没有谁能够像我一样,把心底那无可扼抑的情感如此掩饰压抑住。饶是我与植村大小姐一起在社团里待了四年,一旦碰上她那不知道是用哪个牌子的研磨剂日夜彻底打磨光亮的眼力,不论是日常生活当中的那些小事,还是我愚蠢的心思,我想她肯定还是能看得通透。 我确实是在一时之间被这样的妄念所惑,但毕竟就是一时之间的事而已。要是她打算以刹那间的观察来衡量我整个人的人格,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试着提出论文,向植村大小姐申论讲解。 ◎ 我戒慎恐惧于邪眼的威胁,另一方面又持续等待着水尾小姐。 脑海中,浮现她骑着自行车前进的模样。她一心三用看着前方,拼命地踩着自行车,到底在急什么呢?看她这个气势,我不禁想这样问。我也相当担心她到底会不会注意到周围的电线秆啊自动贩卖机之类的路障。她那个人,多少有些瞻前不顾后,日常生活中哪里会碰到危险,根本没人晓得,她应该要更加注意一点才对。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理由去对她提出这个忠告。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特点——她的脸上,总是会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她的习惯。不知道在愉快什么,但有时她的确会一个人微笑。就是这么奇特的场景,掳获了某些男人的心。 无论我再怎么等,都等不到她出现,我想她应该是已经回去了吧。我绕到内侧的停车场去,抬头看着她的住处。灯还没有亮。“应该是去高野那边的书店了。”我在心里想着。寒气贯穿了我的指尖,我发着抖。从停车场的另一边暗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逐渐走近到我身边。 街灯照亮了他的脸,我想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要叫警察咯。” 男人无比严肃地对着我说。不过,这人的底子很轻,我马上就看穿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看走眼,或者他玩真的也说不定。我决定先礼貌地回应他那粗鲁的言语,看看情况再说。另一方面我也准备好了,两只脚调整了方向,略微弯曲,马上就可以起跑。我不得不说,不论是我的心,或是我的身体,反应都敏捷快速得不得了啊。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要是再继续跟着她,我就会报警。” 这个男人,大概以为我是那种满心妄念、企图要对她动手的大坏蛋吧。这家伙实在是太失礼了!我的心头一股火起,但我不认为我有必要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一般见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少在那里打马虎眼。” “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打过什么马虎眼。”我稍微加强了语气。 “我知道你。要是你再做这种事,可是会被警察逮捕的。就算我现在就把你这种家伙抓起来,在法律上也完全没问题。” “你是谁?” “我没必要告诉你。我会来找你谈,是因为她说被你纠缠,让她感到非常困扰。” “你说要谈?……我什么都没做。” “如果你再跟着她,我真的会叫警察过来。”男人伸出食指,语带威胁地指着我说。 ◎ 我就着街灯的白光,仔细地观察他的脸。 这家伙,看起来没有大一生的生涩,也没有像我这种已经在大学生活了五年的人那么烂熟。如果说是跟她认识,那应该就是大三生吧。刚好是半生不熟的年纪,眼睛不是眯细、放冷,就是所谓的“吊眼”。仔细看看,这家伙还嫩得很,压根沉不住气,就算摆出架势瞪着我,还是无从掌握我的心思。从这一点来看,他的眼力大概连植村大小姐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而他抿紧嘴唇吐出那些苛刻的言语时,还发着抖——这点很微妙,当然,也没逃过我的眼睛。他的眉毛比一般人薄一点,拿这个做文章就太可怜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他的鼻子虽然又直又挺,脸上却飘散着一股五官全都长坏了的哀愁。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故意拿他脸上的零件出气,也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有些人脸上的样子跟他差不多,可是人家好歹是个正派人。或者说,这不仅是他长相的问题。若要说他的五官歪斜不正是因为分担了他那打从体内喷射而出的小人气息,我也不觉得过分。 归纳我从他脸上所得到的情报可以推测出来,像他这种器量狭小的人,等级大概连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实在应该无视这个家伙,抬脚走人就是。器量的差异太大,我不觉得跟这种人有交谈的必要。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非得好好考量不可。如果这家伙也认识她,那么这家伙就有相当高的几率也是法学部的人。像这种人,会到处去参加司法考试,有如迷失在魔宫中一般,可以说根本就成了半个废人,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只是这样,这家伙或许真的有办法驳倒我这法律外行人也说不定。尽管从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执来看,我觉得我杞人忧天的可能性很高。不过,也不能说这绝对不会是他的陷阱,说不定他就是要等我上钩,然后拿出在法学部学得的必杀技把我说倒,送我到警察局去。我不认为一般人能够理解我那伟大的研究,就算是亲自去跟警察解释,我也不认为那些警察有可能理解。 像这种器量只有小猫牛奶盘大小的男人,我能够忍耐着引导他吗?以这个男人的狭小程度来看,什么都不要说直接走人,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他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无言地踏出脚步,他“啊”了一声,马上像是闪躲一般地退开。当他意识到我是要回去了,随即便得意洋洋地对着我的背后放话:“喂,你听懂了吗?”我想,这种感觉就像穿着濡湿的t恤一样——这男人的内里完全透了出来,我还看出他其实松了一口气。 “不要再缠着她!”他没完没了地又加了一句。 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确认我爱用的数码相机还在。我先往前走,做出要离开的样子,然后突然回身对着他的脸咔嚓了一下。他满脸活像是看见霰弹枪般惧怕的表情。对付这个连名字都不报,又猛把我当成犯罪者的家伙,我也有可以伺候他的手段。 他对被我拍照这件事相当愤怒不安,不过没有那种敢扑上来抢相机的胆子,看起来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再乱下去麻烦就大了。我运起逃生专用的脚力,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个男人嘴里虽然大喊“站住”,但应该是不得不叫一下吧。 ◎ 太阳已经下山了。街上的圣诞灯饰愈发灿耀生辉。田中神社内,御神灯在此时亮起点点橙色光芒,那令人安心的明亮,感觉上却被那些圣诞节的扫兴灯饰给压倒了。因此,我选了相对而言较为昏暗的小巷走,避开那些轻薄发光的电动饰品。我实在是气昏头了,居然把我的爱车“真奈美号”留在水尾小姐那边的大厦前……明天一定要过去把车拿回来。 我一边吐着白雾,一边往前走,吐息在寒风中凝结。内心对于她的愤怒,也在此时再度涌起,混入白雾里。即便我知道,不能被这样的感伤牵制住我的脚步,却仍是逐步陷入泥沼之中。 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想必现在正得意洋洋地向她报告事情的始末吧!诸如自己像块豆腐一样抖个没完的事情,肯定会三缄其口。那家伙应该只会告诉她,他是如何威风地让我在他面前伏地忏悔自己的罪过。 “不要紧,他要是再来,我就把他赶走!” 那家伙,想必正大喇喇坐在她的房间里,一边畅饮番茄汁,一边大放厥词。那家伙,一定没有控制自己不要在那里抽烟喝酒的自我管理能力。我饶不了那家伙。我最没办法原谅的还是她。 就在一年前的圣诞节前夕,她单方面否定了我。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像我这种骄傲的男人,就算听到她彻底否定我,也依然是淡定自若,而后当然是毫不留恋、自此抽身。我们在我住的地方做了最后一次交谈,然后便握手向对方道别。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可以绅士地替我们之间的关系画上休止符。 我明白她是因为不能理解我的伟大而不得不否定我。每个人所具备的能力都不一样,所以我也能成熟地切断多余的感伤,回到没有她的生活中。在那之后,我的“研究”与我对她切也切不断的恋慕无关,说到底,我应该还是冷静且守礼的。像是寄出奇怪的信件、拨打无声电话、在她附近放一些恶劣的留言……诸如此类的事,我从来不做。她应该要感谢我,而不是唆使那种男人来侮辱我。 我用力踩上柏油路,一股力道灌注在我的脚上。 我在黑暗中吐出的气息愈发灼热,简直像是火车喷出的蒸汽一般。我一边吐着蒙蒙白烟,一边往北白川安静的住宅区前进。这个时间,是该回家吃晚餐的时候了。一个站在门前的小女孩看到我,脸上一愣,跟着便跑回家去,然后,我听见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从北白川别当(地名)的交叉口往东走,就到了御荫通。 朝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被称为山中越的狭窄道路,直通琵琶湖。而御荫通转为山中越的那一段路,看起来是愈见狭窄、倾斜。这段路再过去一点,就是我那栋快要垮掉的公寓所在。我在周末晚上出来买烟时,常常会听到奇怪的引擎声,然后,就像是与未知的事物相遇一般,会看到闪着青白色光辉的车子开上来。那应该是要去跟从宇宙恒星系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来的外星人通讯联络的吧!我的房间在公寓最内层,因此很少被那些粗野蛮横的家伙制造出来的噪音打扰。门灯闪闪烁烁个没完,我斜眼看了看,抬脚走上水泥台阶。踏进正门玄关,眼前是一片黑暗。走廊灯是由住在这里的人随意打开或关上,因此有时会因为大家都觉得“今天没那种心情”,结果整栋公寓到深夜都是一片漆黑,看起来跟弃屋没什么两样。这栋公寓原本就颇为萧条,近年来拜入住者急剧递减之赐,鞋柜里的新鞋也大幅减少。反而是先前住在这里的人,因为故意把他们的破鞋丢在这里不管,那些鞋子便腐烂发酵,随着各家的美味成分逐渐熟成,菌丝也缓缓地以几 何学的模式逐渐延伸出来,让整栋公寓看起来更绝望,活脱脱就是个废墟。 在这栋公寓中,我没有什么机会跟其他的居民打照面。一般的人类集团如果个体数目较少,通常会更加团结,但是,目前住在这栋破烂公寓的大学生们,似乎是尽其所能地避开其他的住户,这个倾向随着个体数目的减少愈见显著。到了现在,就只能听见门开开关关的响声,但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所以无法确定那都是人类做出的行为,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还有自己以外的住户。不过,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似乎有谁像幽魂一样地浮游在我身边,而我也更能够充分领会,我那无比透彻清晰的孤独。 我走过走廊,走到我的房间门前。有什么东西正蹲在那里等我。 是招财猫。 ◎ 在荞麦面店之类的店家前,常常看得到狸猫状的信乐烧(注:日本六大烧陶古窑之一,也可作为相关陶器制品的代称。)这些狸猫身上多半垂挂着巨大的睾丸、酒瓶与账册,总是瞪大眼看过往的行人,像有什么不满,又像满怀敌意,是一种相当诡异的装饰品。有些店门口的狸猫相当巨大,简直就与金刚力士(注:佛教护法神之一,长相凶恶,力大无穷,形象大多狰狞威猛。日本宗良的东大寺、法隆寺金刚力士像相当有名。)不相上下。如果倒下来,刚好可以压死两三个小孩,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看起来有点让人生气,但又能令人感到些许愉快。 招财猫虽然也很常见,不过我还没看见过这么巨大的招财猫。放在我房间门前的这只招财猫,是我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所看过的最大尺寸。这个尺寸的招财猫,不要说是金钱与客人,甚至灾厄以及那些不该召来的客人,都会被它招来。“通通都给我滚过来!”它像是豪气干云的大娘会如此喊话般,感觉上相当爽快。 我把招财猫拉进来,放在四叠半榻榻米的正中央,脸上是怅然若失的表情。我与这只巨大的招财猫对视,这家伙虽然只是个装饰品,却洋溢着生命力,相形之下,我弱了许多。搞不好这只招财猫等一下会“啪”的一声张开了嘴,把我吞吃入腹也说不定。 我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镜子。我的脸就像是蛤蟆一样,油汗奔流而下。接着,有人敲了我的门。我把门打开,门外的饰磨扯着笑,一边窥看着我。 “我把梦想球拿来了,来你这边一起把它打开。”他说。 然后,他就把那个滴溜溜的绿色球塞到我眼前。 ◎ 就在十二月那漫漫长夜的最末,我们挖出了梦想球。 所谓的梦想球,是把一张写着“二十岁时的自己”的纸张用黏土固定,然后一边在脑中描绘着自己二十岁那一天把梦想球打开的景象,一边将之封印的伤感仪式。那个梦想球就是我的战友——饰磨大辉——在中学时封印的东西。他回老家时,在装满了过往不堪回忆的纸箱里翻出这个东西。虽说他应该要在二十岁生日时把这个梦想球开封——这时候距离他应该要开封的二十岁已经过了很久。他说他不想一个人打开,希望我也列席参与。 事实上,饰磨应该是害怕打开梦想球后,被那奔流而出的伤感所淹没吧。虽然我们早就发誓要排除那些多愁善感与罗曼蒂克,要在现实的生活当中勇敢地活着,但我们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有时也会被抓住弱点。梦想球的存在,可以说是散发着一股危险的香气……感觉就像是会突然被刺戳到灵魂最柔软的那个所在一样。 想像一下,一个人独自在深夜打开封印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梦想球的情景,就算只是这样想,便痛苦到连灵魂都需要局部麻醉的地步。如果就在这种时刻,他因为有感而发流下苦涩的泪水,那么之后大概会有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没办法原谅自己。所以,当他要面对过去时,我这个精神支柱,对他来说就是必要的存在。万一他被过去给攫夺丧失了心志,那么我得马上把他给殴飞才行。我一边想着,一边稍微握紧了我的右拳。 饰磨说的梦想球大概有垒球那么大,白色的表面上,烧上了一些蓝色的混沌图样,这种令人感觉不快的图案,想必是象征了饰磨在中学时期的内在状态。我拿出报纸在地板上铺开,他则把梦想球丢了出来。 “如果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梦想,怎么办?”饰磨喃喃念道。 “你忘记里面写什么了?” “我觉得应该是去美国考上直升机驾照之类的,那时我还是中学生啊!” “算了,先把这个打开吧。” 但是,就算我们拿了生锈的老虎钳用力敲打,梦想球还是整颗好好的。这是因为封进去的梦本身就很顽固又强悍的关系?每当他举起老虎钳,白色的黏土粉末就会再度四散,等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把梦想球敲开,四周的榻榻米也已散乱满布着白粉。 梦想球里装的是一个底片盒,饰磨拿出镊子,像是对待考古学的古物一样,把已经变色的纸片夹了出来。 我在旁边看着他与自己在中学时代所描绘出来的梦想对峙,那样的梦想,应该是相当光辉耀眼,而眼下已经二十三岁的他,要怎么去读自己十四岁时所描绘出来的自己?我虽然心急,却无能为力。 他突然笑了出来。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喊:“这才不是我的梦想!”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对着自己在中学时代所写下的愚蠢梦想,有谁会承认呢?面对那赤裸裸的、过去的自己,不想看是很正常的。不过,我们之所以生为人,也是建立在过去失败的堆叠上,就像远古时期的生物尸体化做石油,才能建构起所谓的现代文明。我们必须把过去那些悲惨的愚蠢事迹当作是原料,才能往前走得更漂亮,所以,必须堂堂正正面对赤裸裸的过去才对。我们一定要一边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石油,一边在这个世界上制造诸多废气、破坏破坏环境、生产塑胶制品。 “不,不对,这不是我的字。” 他把那张已然变色的纸片塞到我眼前。 确实,那不是他的字。内容也不是要在进入大阪的私立中学后,往前走三步,手指天地宣称“天上天下,惟我独尊(注:佛经典故,佛陀诞生后于东南西北四方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然后支配全校师生。我把上头写的东西一项项念了出来。 “一、我想进入京大棒球队并取得三冠王;二、我想要平平凡凡就职,找个情投意合的人结婚。” “这个梦想无聊毙了!”他叫道。 “这十年来,你小心翼翼守护周全的是别人的梦想啊。”我轻轻说着。 虽然饰磨总算下定决心要勇敢面对过去的自己,不过却失去了实现这个决心的舞台。他的思绪与大脑所分泌的吗啡在他的体内奔驰,无处可去,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处理。 “我想起来了。”他呆着一张脸,兀自喃喃。 “做好梦想球以后,我把它拿去学园祭展示。学园祭结束以后,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那个时候,要好几个人的作品跟我的梦想球很相似。我当时困扰得不得了,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拿错了。啊,这是谁的梦啊?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写了这么一个梦下来啊!” 他虽然心火焚烧,但在这样的台词下,却仍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在慢慢冷下来的四叠半榻榻米上,我们两个人,都被这个二十岁的梦想给抓住了。这个梦想到底是谁的?没有人知道。我与饰磨,两个人相对无言。 “我没有梦想了。”饰磨呆呆地说。 ◎ 我来针对这个失去梦想的男人,饰磨大辉,作一个记述。 他是我在加入体育社团时认识的 。 在这篇手札的开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致力于纯属于男性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而拼命跑在这绝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饰磨大辉。他往前奔去的姿势实在是太过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员也一起跟上太残酷了!我甚至会想,身为一个人类,不要追上去或许比较幸福。直到现在,只有三个精锐可以勉强跟上他;一个是满脸都是钢铁胡渣的温柔巨人,高薮智尚。一个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户浩平。之前我说过,第三个人就是我。 我们可以说是集学长学弟们那好奇及污蔑的视线于一身的四大天王,当我们卖弄我们得意的妄想时,四周更是会对我们投以异样的眼光。高薮跟井户,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请各位无须太过期待。 总之,有关饰磨这个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学部学生。时常抱着法律书,在百万遍附近游荡,他专心致力于知识的锻炼,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为鼹鼠的简称,用以影射讽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发生于日本大正时代,为一违法狩猎事件,但因牵涉当事人对猎物的名称、法律地位认知的缺乏,日后即成为法界探讨蓄意犯罪与否以及错误认知的代表性案例。)”这种有着怪异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绝。他的头脑或许非常缜密,但在才能与知识上的浪费,却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大二的春天,饰磨在那有如芥川龙之介的不安驱使下,丢了一句,说是要“fullmodelge”,来个彻头彻尾的改变,要让自己“轰轰烈烈一回”之后退社。结果别说是没办法改变,轰轰烈烈什么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后,他只是被吊在虚空之下,陷入孤独的境地当中。 若说他退社会切断与我们之间的羁绊,那真是大错特错。在那之后,饰磨仍旧以思想领导者的姿态,君临在我们这些男人之间。 过往的那段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岁月里,我们曾经诅咒圣诞节、痛骂情人节,也曾经隔着鸭川之类的河流,对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园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节庆,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区会各自设计华丽的花轿参加游行,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时,我们会冲到那些穿着浴衣、吵死人的男女当中一阵乱打,或者是对着清水寺的红叶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东奔西走,挑战这尘世当中的种种。我们的确是奋战过,但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艰苦奋战。敌人太巨大,而我们的同志又太少。 饰磨跟他念工学部的妹妹同住在飞鸟井町的公寓里。我没见过他那个妹妹。但光是听他描述,他妹妹似乎是一个喜爱尼采全集的硬派女子,除此之外,我只知道他妹妹还拥有一种相当特异的语感:她会对某几个语汇感到特别难为情,像是不能在她面前提到“痣”这个字。饰磨如果有什么不爽,就会追着他妹妹连续大喊“痣痣痣痣痣”,很讨人厌。因为饰磨是如此劣质的三棱镜,我在她眼里的形象似乎也相当扭曲。我们没有修正彼此之间的错误印象,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平淡地擦身而过。 此时,饰磨因为司法考试的论文考没有通过,所以明年还要继续接受挑战。他那原本便相当棘手的不快再度重叠上不快,甚至显得太过不正常——简直膨胀到四度空间一样。他对这世间种种的忍受,也因为进入大学以来第五个圣诞节的逼近而到达了界线。 他想要打开这个梦想球,我想是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上转开。不过,结果却反而刺中了他精神上的要害。 ◎ 我跟他一起喝酒。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为了祭奠那个已经失去的梦想。我们大吃用烤面包机烤热的炸豆腐,咬着从超市买来的鱿鱼干。 我们都是非常节制的人,不会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在那之前我们就会从前线退下。如果是不得已要喝,我们会私下找个马桶吐光,以便于撤退。我对自己分解酒精的能耐实在没什么把握,再者,大学生里头喝酒的人,常常会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吐了。这实在很遗憾。虽然说遗憾,不过同样身为学生,我还是很难体谅这些人。口中说着“酒是百药之长”,就要有自己会搞错目标,在居酒屋的楼梯上吐出来的觉悟。 他把放在榻榻米旁边的招财猫抱过来,一边伸手去敲,脸上浮起像是弥勒佛般的微笑。 “干吗拿那种东西来!”我带着怒意问他。 “我妹捡到的,我就拿过来啦。” “我不要。” “你不是喜欢招财猫吗?” “我不想在房间里堆一堆用不上的东西。” 这家伙肆无忌惮地挖我的旧伤,我自然感到十分愤怒。不过我依然忍下了我的怒气,绅士般喝着酒。我们之间的对话自由奔放,想像无比飞跃。甚至是太飞跃了,连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里没有邪眼,我们没有任何顾虑,什么都可以做。也因为太过于奔放不羁,有时我们甚至会突然停止交谈,必须要开始讨论“我们刚刚在说什么”;有时我们的讨论整个岔了题,但要言归正传,却又没人愿意。 “他现在在干吗?” 饰磨想着这个梦想球真正的主人,思绪开始驰骋。 “不知道他过得顺不顺利呐。” “是啊。” “想看看,当我还在说我想考直升机驾照这种蠢话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哪里做好准备了。现在一定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或者已经跟一般人一样就职,说不定已经结婚了!虽然我很不想这么想,不过,他或许已经抓到幸福了也说不定!” “可能吧。” 饰磨流着口水,一脸绝望。 “我饶不了他。” 然后,他转身躺到冰冷的榻榻米上,用运动服把身体卷了起来。“把我的梦想还给我……我的……梦想……还给我。”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翻来覆去,像是要拒绝所谓的现实。最后,安静了下来。 ◎ 我一个人抽着烟,打开了电脑,我拍下的照片随即就出现。在她住的那栋大厦前骂我的男人,他的影像也出现在屏幕上,下颚散着几点贫乏的胡子,嘴巴开着看着我。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绝对是个小伙子,他的威胁就跟狗吠一样,足以触怒人,但是没什么用。照我看来,这家伙是个从头到尾都塞满了难吃红豆馅的鲷鱼烧。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像她那样的人,会选择那样的男人?是因为她认清了我的肤浅?我一直以为她还是单身,结果她跟我分手,选上的居然是这种男人!就算是我,我也不可能沉得住气。远在一年前她抛弃我时,我就已经对她毫无识人之明这一点感到绝望。随着今晚我见到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我的绝望更加深了一层。这根本是在她面前,把我跟那个男人相提并论,对我这种珍稀的存在来说,这是莫大的屈辱;而且,她还指使那个男人来指责我,这简直就是对我的双重侮辱! 我并不是为了要获得读者的共鸣才写下这些。但我确信,不论是神或人,应该都会跟我有同感。这种情况,是她失了作为人类的礼数。我对她的评价,也像世界大恐慌的股价般一路下滑。 我一边喷着烟,一边气得发抖。 “这是谁啊?” 饰磨突然爬起来,站在我身后窥视,开口说道。 我跟他说了我被屏幕里的男人非人道中伤的始末。 饰磨刚刚才失去了他在二十岁时的梦想,对他来说,我的体验似乎是相当强力地催化刺激了他的哀伤。他那双很少露出情感的眼,如今散发着光芒。 “侮辱你就是侮辱我,我不会放过他!” 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不认为我有这种必要去损失一个可贵的朋友 。我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对饰磨说,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何方神圣。 “是法学部的学生吧,我来查查看。” 因为他们的做法太卑鄙了,一定要对他们施以天罚才行。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意见一致。 不过,那从头到尾都是天罚,跟我个人的怨恨以及我扭曲的恋爱心理都无关。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要导正他们的傲慢,要让他们觉悟,进而使他们成为有良知的人类。 “不用说,他们这些人,打从根本上就错了。”他说。 “因为,我们当然是不会有错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导正这些错误。” 在这栋逐渐变得寒风刺骨的公寓中,我与饰磨,热切地互相握着手。 ◎ 饰磨在半夜三点的时候回去了。 我把被子铺开,将日光灯关掉。巨大的招财猫影子随即在小灯泡的橙色光亮当中突然上升,我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终于能够睡了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做了有关她的梦。 梦里,我把“以太阳能电池为动力的摩登招财猫”当礼物送给她,接着,那个噩梦一般的圣诞夜又重复了一次。我因为愤怒以及羞耻而嘴里不断罗嗦着,饰磨弯着腰,把一个巧克力蛋糕剁碎。她则是端着一张仿佛生锈钢筋一样的冷漠脸孔,看着我。 ◎ 翌日,我因为挂心被我留在水尾小姐的大厦前的爱车“真奈美号”,所以马上过去一趟打算把车子接回来。 ——说不定就在我打开自行车锁的那一刹那,那个在大厦里与她度过猥亵一夜的男人,就会跟她一起手牵手走出来……我沉溺在这样自虐的妄想之中,觉得现在简直就是一个人孤立在这个冰冷的盆地,只有“真奈美号”支撑着我的内心。严格说起来,她并不是女性,但事态紧急,她不会拘泥于这些细节。我把手插到外套的口袋里,默默走着。 我在脑海中清楚地描绘出“真奈美号”的模样——长久以来一直伴随在我身边的爱车。 不管刮风下雨,不管贫穷富有,不管健康或疾病,她都跟我在一起。不止是来回于大学与公寓之间而已,日常生活当中的点点滴滴,她都帮了我很大的忙。她的外表简单朴素,但在这样的风貌当中,似乎又有点什么能够招惹人家的注意。把她放到街上,只要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带到十条自行车保管场去。每当她被带到那里,我就会搭京阪电车过去把她带回来。我得去相关单位的大叔那里把费用缴清,然后从那堆饱受风吹日晒、带上些许赃污的自行车当中把她给救出来。“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有许多次,我把她救出来以后,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打从心底感动到不行。 虽然我与她之间的羁绊很深,不过,她也有十分难以相处的地方。下御荫通的时候,刹车往往不太管用,然后我就会跟着她一起,消失在北白川别当的交叉点上。 “不可以丢下我不管喔。” 我温柔地对她倾诉着。在这个时候,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用她那被风雨打得班驳了的坐垫冰我的臀部。看到她这么令人伤感的模样,我更加难以舍她而去。刹车故障就故障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人来罗嗦这个!一股破灭的冲动驱使着我——岩仓也好鞍马也好大原三千院也好,就让我们一起前进吧! 啊啊,“真奈美号”啊,请你原谅我把你留在那里就逃走。请你原谅我这个没用的人吧。 直到我抵达水尾小姐的大厦为止,我都抬头看着寒冷的夜空,默默忏悔着。确定水尾小姐跟那个让人不愉快至极的男人都不在,我随即开始找寻“真奈美号”。但是,我找不到她。应该是附近那些多管闲事的住户把她移开了吧?我一边想,一边确认周遭的状况。不过,完全没有任何线索。 我泫然欲泣地在那附近踱步了一阵。不是我无法接受事实,而是我并不认为会有人过来这边的住宅区,专程把“真奈美号”带去保管场。如果事情如我所想,只能说她是被某个带有恶意的第三者给拐走了! 我呆站在那里,握紧了我变凉的拳头,仰望那灰色的寒冷夜空。 啊啊,我心爱的“真奈美号”到哪里去了?被哪个可疑的男人骑去兜风了?是不是被丢在哪条孤寂的街道上?她是不是一边等着我,一边还有冰雹打在她那破旧班驳的坐垫上?太可怜了,世界上难道没有神也没有佛了吗? 如此一来,我再也没办法探索水尾小姐的脚步了。我无力地循着来路离开。 我对“那个男人”满怀愤怒。 他要是先出个声,我会把“真奈美号”丢了就跑吗?当然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胸口几乎要被那别离的伤悲给扯裂一般。 我一定要惩罚他! 我喃喃自语,一边祈祷着希望饰磨能够尽快查明他的真面目。 ◎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饰磨都失去联络。 他说要在法学部里进行秘密调查,但是到底有没有调查我不知道。原本我应该要把他当成一名侦探,然后像那些情节惊悚的推理连续剧一样,让他把整个故事给推展开来。不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当然也写不出来。 现在的我,跟大学处于绝缘状态,所以我没办法大白天就进学校里去。虽然我很喜欢校园北区银杏林的红叶,但今年秋天一次也没去看过,我并不觉得孤独。如果半调子地去与外界接触,肯定会被孤独感所困扰。只要不存有一开始就想去接触的心,自然就不会尝到孤独的滋味。就我的立场而言,我对大学可说是无所求,但大学方面似乎不能说是对我无所求。虽然我觉得比起专程寄催缴信来催缴还没有给付的学费,大学应该可以更激烈一点向我要求些什么,不过这也不成,如果露出那么想要的表情应该会被人当成傻瓜吧!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把学费交到京都信用金库去,而大学自然是理所当然收下了,理所当然啊! 我的生活大概就是到东大路通的寿司店打工、在公寓里读书与思考,或是到附近的二手书店绕一绕,几乎全是由这三个点所构成。再适当加入与朋友聚会、研究水尾小姐、去录影带店等等,整个日常生活便宣告完成。 若要说在平坦顺利的每一日当中,我能够窥得什么称不上是了不起,但还能算得上是人生奥秘、层次高尚的经验,那其实与什么深奥的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的年轻人,只会死命依赖着现代文明过活,虽然,我也跟这些年轻人一样过着这种日子,却往往还要摆出“我是被选中之人”的臭架子。不过这些被选中的人,往往都会恍惚不安,但在我的日常生活当中,则完全不存有这些东西。如果你问我有什么根据让我相信我就是“被选中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好几个答案。但是,我也相信在某个阴暗潮湿、令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想多看一眼的黑暗中,还有尚未见世的宝物沉睡于其中。我相信有的。 所谓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简单过过就算了的。真正的丰功伟业,尽皆是秘密完成于与戏剧性的日常生活无缘的所在。虽然很遗憾,我没办法在这里写明那是什么,不过,身为一个要在世界上留下痕迹的人类,我只想要平静地过日子,以保持我思绪的平稳。只要放着我不管就好。只要在我有一点寂寞的时候,稍微关照我一下就好。 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希望得到关照的时候,得不到关照,希望大家可以放着我不管,偏偏又有人来烦我。 ◎ 就在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默默思索时,各种扰乱却源源不绝相偕来袭。nhk的收费人员、传教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问卷调查,简直就像宿命般频频出现在我的公寓中。就我而言,最令我烦恼的,大概是那个姓汤岛的家伙来访。 他是我在社团里 低我两届的学弟,也就是说,他跟水尾小姐同年。他的体格很瘦弱,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任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一个怎么看都像是幽灵的人。 在我退出社团时,我背负了一阵子的债务——是社团借我的。而我不但不出现在例会当中,甚至因为种种缘故,暂时没办法还钱。那个时候,就是担任会计的汤岛亲自来到我的公寓,我再也逃不掉,才乖乖把借款还清。 但是,在那之后,汤岛却常常来找我。 他似乎不认为我把钱给结清了,虽然我明明就已经把钱还掉,但是他似乎发生了什么根本上的误解,就算是我跟他如此这般声明,汤岛仍是笑得云山雾绕般神秘,“不,那是你算错了。”他只这么说,其他什么却不讲清楚。我试着跟社团谈汤岛的事,学弟学妹却告诉我“汤岛已经没来社团了”。 听他们说,他从升上大三的那个初夏开始,就愈发像个幽灵,连人在不在都没人晓得。在这样的情形下,等到他的朋友们终于察觉这家伙不见人影,也早就不晓得他是生是死。其实没办法跟汤岛取得联络,他们也很烦恼,要退出社团也有相关手续要处理,就这样没消息,造成他们很大的困扰。 “他下次若过来,请学长一定要跟他说。” 所以,这件事就莫名被丢到我头上来。 虽然说我要做的,就是把汤岛这虚幻的讨债鬼拉回到现实世界,不过那家伙总像是隐约浮在离地七十公分的地方过日子,我很有可能说服不了他。很有可能在我试着说服他的期间,他觉得我也是他那个世界的人,所以他才会来找我。我的推测完成,但我随即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是同病相怜,但我很不想认定我跟他有同一种病啊! 汤岛应该很讨厌他自己吧?是不是彻底讨厌是另一回事,但他不像那些半调子的人,他并不小气吝啬,也不惹人讨厌。汤岛在催促我还掉那个他想像的债务的空当,会不断厌恶地对自己说话。 不论精神能保持多么平静,这样我还是受不了。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开门应对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连门都不开,当作没听到。在这种时候,汤岛会在门的那一边小声吟唱带有古风的歌曲:“东寺之塔朝左转、七条车站到。京都京都大声喊,勇哉驿夫声。桓武之都为起始,都城千余年。”(注:出自《铁道唱歌》。创作于明治时代。多用于教导学童日本地理。是以歌词中也常见铁道沿线的景点、站点、名产、历史与文化等。)我则会因为愤怒,而以“红花开在山坡上,绿早薰岸色”(注:出自《逍遥之歌》。此歌为日本旧制第三高等学校著名校歌,创作于明治三十八年,泽村胡夷词曲。多用以颂扬学校以及学校所在地的种种,或者是抒发学生的志向。)来应战。而这是在做什么,我完全搞不清楚。 ◎ 就在我苦闷地待在公寓里,等着饰磨联络的时候,汤岛来了。 原本我是要无视他的存在,不过他开口说:“学长,我要发疯了……”我没办法置若罔闻,我的心太痛了,所以把门开了一条缝。也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我的脆弱。那痛苦的思绪情感,总是缠绕着我。 汤岛站在走廊上,一张脸又青又白。 “干吗,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老是看到幻觉。” “你看到什么了?” “我晚上睡不着爬起来……我的公寓,似乎有什么乒乒乓乓地跑过去。我打开窗户一看,居然是睿山电车!” “你住哪里啊?” “乘寺,附近应该没有电车路线经过。” “那不是很奇怪?” “学长,睿山电车会走到铁道外头去吗?这种事可能吗?” “不,不可能吧。” 汤岛直直盯着我的脸看。 “我想我快疯了。” “的确很糟。”我说,“不要想太多,脑袋放空就好。” “可是我做不到。” “你不是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吗?” “我没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吗?” “你也没去社团吧?大家都很担心。” “因为我实在不想去……” “那,去运动看看?” “去运动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要想,去爬大文字山。就这样翻山越岭,直接走到琵琶湖。期间你什么都不要想。” “那样除了疲劳之外什么都不能获得吧?我要做的事很多。” “你再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真的可以吗?” 汤岛默然。 “走出你的房间吧。去大文字山,会对你比较好。”我说。 那一日,汤岛乖乖回去了。 我则是之后苦恼了好一阵子。原本我是想,早知道就跟他讲来找我谈之前先去找大学的心理咨询;不过,就算我这么说,汤岛还是不会听吧。他凭借自己的力量到大学校园里去,应该不会很辛苦。而且,大文字山应该可以救他。但在社团的时候,我不会去说这种话。为什么现在我可以听他说那些苦恼呢? 在家闷闷不乐时,我也会出去走一走。我想,我必须要摆脱汤岛带来的忧郁才行。 我去了录影带店。 ◎ 这个世界上,像我这种在生活上禁欲到这种程度的人并不多,我认为沉溺在享乐生活中,与其说是活化经济的要件,更可以说是一种人生奖励。因此,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方式,自然也更该被谴责。就经济效应来说,像我们这种人的贡献跟冬眠的熊差不多。但我没有丢失我的骄傲,仍与世人的谴责继续对峙。 禁欲的生活—— 任谁听到这样的词汇,首先都会想到以前的和尚吧!他们为了要维持禁欲的生活,使出了各式各样的手段。如果他们不再操弄这些手段,世界就会一下子大放光明,那就太耀眼了,他们根本没办法正眼看待,什么上化菩提下化众生的更说不上。有些人的确是弄得过度了,忘了自己的本心。我自然是希望我们可以不要重蹈这些人的覆辙。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持理性。我们应该要支配johnny,绝对不能倒行逆施。 为了要支撑这个美好却又充满泪水的禁欲生活,录影带店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每当johnny逮到空隙,耍性子想逃离理性的桎梏时,为了要取悦它,为了要常保我内心的宁静,每隔几天我就得弄点新鲜的材料回来。 从前,我在自行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青春期特有的罪恶感总是困扰着我。每到晚上,我的枕头都会被汗打湿,我曾经无力地问johnny——这家伙微笑着,在我的下半身耀武扬威——“你到底还要多少?”不过,一个理性的人类应该要冷静地与这个世界对抗,而不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自我厌恶之中。我在大一秋天时恍然大悟。如今我已经完全不抵抗了。在这个以下克上的时代,我不知道johnny什么时候会取代理性而起。如果事态变成那样,到时我会在深夜跑到木屋町(注:江户时代{公元1615~1868年}曾经是风花雪月的场所。)发出“啊呵、啊呵”的怪声,往路过的女性怀里塞入长到不行的情书吧! 为了世界和平,每个人都应该负起责任,镇压住自己那狂暴的灵魂。说起来虽然心酸,但生活在这个社会中,我们有这样的义务。我一边感叹着,一边左右游走于这些为转移那可憎的生殖本能的矛头而生的庞大作品群里。那些y染色体的哄笑高声响彻在各个角落,我一边听着它们的笑声,一边确认是否有新作。 跟水尾小姐交往的时候,应高要理性留守的johnny突然兴奋起来,任性得不得了,而我就像是被反抗期的孩子们驳倒的父 亲,对于顽皮捣蛋的johnny只能束手无策,那时我可以说是完全失去了理性。相当的可怖。如果要详细描写当时的混乱,对读者、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好处。要把那种无聊丢脸的事情当成是什么重大事件一样报告,太愚蠢了。所以,我没有那个意愿去书写我与她之间的性生活。这是我事先要声明的。 ◎ 总之。 那一天,我在录影带店寻找着那些美女的新作,专心致志,毫无杂念。 遗憾的是,我的爱车“真奈美号”被拐到十万八千里远,所以我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到达录影带店。我不是那种厌弃绅士的义务,毫无责任感可言的男人。在这样的逆境下,我体内那头野兽愈发的狂乱。为了要抓紧缰绳,我得要更加强我的绅士风范才行。 我一边存着这样的念头,一边小心翼翼注视着四周,注意不要碰到熟人。即便这是奠基在社会和平的基础上建构而成的行动,这种绅士行为还是不能大肆宣传。 不过,我总觉得似乎有某个人,从这些连绵不绝的展示柜的某一处窥视着我。当然,我不是说这个样子——一个为了要降伏体内野兽而挑选录影带的男人——看不得,而是我希望,可以不被看到的话就永远都不要被看到。虽说我不觉得有人会专门去欣赏这个样子,不过那强烈的视线,仍是挥之不去。 我的视线搜寻着,不论怎么看,都只是桃色迷宫的延续,而那视线到底从何而来的,无从得知。 ◎ 这一年,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周,京都的天气冷到笔墨难以形容的地步。我的身心简直都要被冻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感觉冬将军快要穿透我那公寓的破门,跟我一起挤在这个房间里。只要稍微疏忽一点,冬将军与二等兵就会争先恐后冲进来,用冰枪冰剑穿刺我的身体。因此,我只得不顾温度计半疯狂回转,兀自打开电暖气,试图赶走那些家伙。 出去外头,气温更是低到我的太阳穴都为之痉挛抽动的地步。我脸上的皮肤无限紧缩,到太阳穴附近已经不太够了。感觉像是只要拿针刺下去,我的脸就会整个爆开一样。这太可怕了,光是想像就觉得很恶心。我把我的想像清楚地写在电子邮件里,寄给饰磨。 气象报道说二月上旬会很冷。不过再冷下去,真到了二月,大概会冷到跟昭和基地(注:日本派驻在南极的观测基地。)的浴室差不多。冰河期快到了吗?照这样下去,现代文明一定会被封入冰山中。我们终将必须待在雪屋里,一边烤着麻薯,一边等着冰河期过去。 站在冰冷的马路旁,我想起了社团友人的事。 即便是在寒风大作的深冬,他也只穿着秋天的薄衣。有时,他就只穿一件t恤而已。看在穿得一身鼓鼓的我们眼里,真是胆战心惊。人们都说,他的血液里一定含有乙二醇(注:又名甘醇。无色无臭,多用以制作防冻剂或溶剂,可致死。)。他位于田中大久保町的住处,即使是夏天也冻得让人想死,去玩的人一小时之内就会毙命,玫瑰花也会冻结,甚至香蕉都冻到可以当槌子钉钉子。大家都说,冬将军就是从他的公寓出发的。 但是,他还是前往东京就职了。真是悲哀啊,他现在过的应该就是每天从员工宿舍搭上坐满人的电车一路摇到公司去的生活,客满的电车的那种闷热与痛苦,他应该很难受吧。 如果他能够生在冰河时期,想必能成为英雄才是。我想他会把毛皮搁在腰上,精神抖擞地走在冰河上,英姿焕发。仔细想想,生错时代的人还真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应该要生在一个更精彩的年代。跟他们不一样的是,在那时代,只有我才是真理。如果生在那样一个时代,我将没有敌人,能够瞬时之间便掌握人心,我将自由自在悠然在酒池肉林之间,银行存款也会一下子暴增。像是戈耳迪之结(注:希腊神话中,小亚细亚佛律基亚的街城有一座宙斯神庙,庙内有一辆战车,国王戈耳迪在其上打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绳结。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绳结,谁就能成为亚细亚之王。这个绳结即是戈耳迪之结。传说戈耳迪之结百年来无人能解,最后由亚历山大大帝以宝剑断开。喻义为要有激烈作为才能解决问题。)这种东西,我也可以一刀两断。亚历山大大帝没能爬上征服世界的梯子,但是我可以…… 就在这样的幻想当中,京都的冬日,一天一天过去了。 ◎ 饰磨寄了电子邮件来。 我去弘前大学的时候,遇见了在小学时代的好友。 十一年不见,他已经被内定为京都大学的助教。他连在今年春天时才刚入籍的可爱老婆都带来了。 我做了这样的梦。 梦想球里写着的那个“情投意合的女性”,似乎对我的心,对那个肉球,造成了超出我预料之外的伤口。 我的灵魂居然还有所欠缺,真是可耻。 把受伤当作是一种耻辱,如果他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调查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我在心里想着。 ◎ 在逃出农学部的研究室以后,我一周数次在外送寿司店打工。我不是为了要透过劳动学到什么大学学不到的重要事情,也不是为了要高人一等才来这里工作。我的目的就只是赚钱而已。我不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从劳动中学到什么。 不过,我并非对经营店铺的老板与老板娘毫无感激之意。读到这里的读者应该都知道,我是一个古板的男人,往往会因为太过于拘泥而无法继续前行。也就是说,我这个人并不机灵。我有自信,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美好。虽然就我个人而言,这可以说是好的特质,但就世间标准来看,这样的特质显得愚蠢。尽管如此,这家开店已经十年的外送寿司店的老板与老板娘,仍以令人无法置信的大方接纳了我的愚蠢。就算找遍全国所有的角落,这样的店也是别无分号。我很尊敬他们。但若要说老板对我的恩惠实在是比山还高,老板娘给我的恩惠实在是比海还深,这就真的是说谎了。 在这个寿司店里,我工作的范围,从洗盘子到捏寿司都是,不过大部分是外送。我骑着丑丑的机车,载着寿司跑遍大街小巷。托这个工作的福,我对京都这乱七八糟的街道组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到现在,不论是哪里,我都有自信说我可以钻得进去。 就外送地点来说,大学的订单很多。每当我以寿司外送人员,而非学生的身份穿过大学的门时,总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我把寿司送到社团时代的学长熊田所在的理学部实验室的时候,他都会训斥我“你啊,也来学校上课吧”。在那时,我总是会在心里想着“我才不想听你说这些东西咧”。熊田学长在大二的时候,曾经创下花了一整年只拿到区区四个学分的壮举。那一年当中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到现在还完全是个谜。而他千心万苦取得的四个学分到底是什么,更是不可解的谜团。然而,现在的他已顺利考进研究所,过往的事情自然也就束之高阁,提也不提。 而在医学部,给人感觉“才色兼备”的女学生非常多。她们穿着白衣,容光焕发地投入研究中。每次送寿司去,对我这个把自己从大学放逐出来的人来说,这些女孩子的存在,总是能够让我品尝到受虐般的快感。 只是送送寿司而已,仍是让我如此五味杂陈。 ◎ 有人用手机打电话来订寿司,讲的有些语焉不详。对方是女性,人似乎是在田中东春菜町的一角,要稍微走进去一点。按照她的说法,我必须要从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楼旁边转到里面去才行。 “那是在哪里啊?” 我把订单内容传达给老板,老板则是歪了歪头,然后就开始捏寿司,动作非常轻快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