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草人偶》 一卷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神仙兔 录入:↑我媳妇 修图:小自卑のero 小小的木门微开,仿佛等着人。 止进狭长的露地(注1)就看到玄关右侧开着侘助山茶(注2)。自邻家改建后,就只有那里还照得到暮冬的太阳。 蓉子将带来的钥匙插入百叶门上的钥匙孔旋转起来。转一圈时,要将两扇门重叠的部分稍稍抬高。这是诀窍。 祖母在世时完全不需要钥匙,门总是开着。蓉子的父母经常苦口婆心地劝她:「这样不安全,在家时最好也把门锁上。」但她还是一次也没锁过。她都快八十八岁了,要她改变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大概很难吧。「现在可不是那么太平的时代呀!」即使有人如此告诉祖母,她似乎还是不以为意。 祖母过世之后,祖母的时代也随之告终。 带上门的时候感觉不大顺溜。得在门槛涂点蜡,蓉子心想。就像祖母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今天是祖母过世后第五十天,昨天是七七,丧礼和七七都是在寺庙办完的,因此已经很久没进这屋子了。 站在三合土地上,密闭房子特有的浓重味道就迎面袭来。那是种类似线香味混和霉味,此外还掺杂某种东西的气息。 蓉子没脱外套就直接走进客厅,打开所有窗户。沿廊(注3)玻璃门和遮雨窗一打开,房子就开始深呼吸。走廊尽头是储藏室、厨房,再转进去有间四叠半(注4)的房间。她爬上二楼,把三个房间的窗户也全部打开。 接着又到楼下浴室,打开水龙头。流出的水起先带着茶色,但一会儿就变得透明。拿水桶接水,从更衣间旁的架子上拿出擦手巾和祖母缝好备用的抹布。把抹布放在水桶中漂洗,再着实拧干。拧干吸满冬天冰水的布中有种特别的疼痛感,手都红了。 「去,到那边去,仔细用擦手巾把手擦干。绝不能以为反正都得弄湿,就偷懒。让湿湿的手吹到风最糟。只要每次都仔细擦干,手就不会裂了。」 蓉子一边模仿祖母的口吻,一边用毛巾擦干双手。再用擦干的双手把拧过的抹布摊开,跪在地上擦起相连的两个榻榻米房间。擦到一半已微微渗汗,便脱下外套。 虽然看起来很干净,但房子毕竟久无人居,榻榻米上还是看得出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抹布很快就变成黑色,于是再把抹布拿去清洗、拧干。用毛巾将手擦干。摊开抹布,找到还没擦完的地方,又开始唰唰地擦起来。擦完之后,收拾水桶和抹布。 接着,打开房间的壁橱,取出被炉桌专用的棉被铺好。又从储藏室取出被炉桌,插上电。对了,还得将电源总开关打开才行。 拿张椅子放在厨房门口垫脚,把上头的总开关打开。一时传出嗡的通电声。整个房子哆嗦了起来。 「好,接下来该莉卡小姐(注5)了。」 祖母的名字是「麻」,莉卡小姐则叫她「麻子小姐」。 因为「麻小姐」叫起来别扭嘛。 还有,莉卡小姐要蓉子别叫她「莉卡妹妹」。那是蓉子第一次叫她莉卡妹妹时的事情。 或许莉卡小姐有她自己的考量吧。蓉子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便改口为她加上「小姐」的称呼。 事实上,后来每次发生事情时她都展现独到的判断力,让人不禁心悦诚服地尊称她莉卡「小姐」。 如此渊博的见识,莉卡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祖母过世时,莉卡小姐表明自己想陪麻子小姐一段,将守孝一阵子,于是回到祖母家(莉卡小姐如此希望,所以蓉子带她去的),闭门不出。 这四十九天里,莉卡小姐是否都陪着麻子小姐,并看到她前往极乐净土了呢? 蓉子上了二楼,走进里边的六叠房间。那是祖母口中的「人偶房间」。因为这里原本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偶。如今却闲置着。 祖母过世前大约一年左右,就开始寻找能够认养各尊人偶的地方。她迹近狂热似地寻找博物馆、寺庙、喜爱人偶的人,以及那些人偶最希望去的地方,这件工作需要相当耐心。因为祖母得一边斟酌每一尊人偶的来历和相关的由来传说,一边挑选满足下列双重条件的地方—人偶自己满意,而对方又懂得珍视该人偶。为最后一尊人偶找到领养处之后不久,祖母就如沉睡般安详地过世了。 虽然那些人偶已不在,它们的气息却似乎还留在房间里。蓉子朝壁橱走去,一路上仿佛一一拂开肉眼看不见的布幕似的。她打开门拉出长方形衣箱状的桐木箱。 ——简直就像白雪公主的棺木。 蓉子心想。 「莉卡小姐,醒来呀!我要打开了哦!」 说着便迅速打开盖子。包裹在柔软的白色羽二重(注6)布料中(莉卡小姐喜欢羽二重)的莉卡小姐依然沉睡不醒。 一片死寂。 「讨厌,莉卡小姐怎么了嘛?像个人偶似的。」 蓉子笑着说,莉卡小姐却完全没反应。蓉子笑不出来了。因为若是对有生命的东西打招呼,即使对方没出声回答,她也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确接收到自己讯息的回应。然而现在莉卡小姐却完全没有这种回应。她只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原来莉卡小姐还没回来呀…… 蓉子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蓉子!回来了吗?玛格丽特来电话!」 把莉卡小姐从祖母家抱回来后,蓉子一直心不在焉地待在自己房间里,这时突然听到母亲待子在楼梯口叫着自己。 「喔!」 她连忙站起身来。 玛格丽特是特地来日本学针灸的,和蓉子同年。蓉子教玛格丽特日文,而玛格丽特教蓉子英文;大概是要更改语言交换的时间吧。不过玛格丽特的日文近乎完美,因此蓉子也不算教她,感觉只是聊天而已,平常交谈也都是用日文。 「喂,玛格丽特吗?」 「蓉子,这个星期四呀,不好意思,取消。突然有点事情。」 这句话文法对不对呢?蓉子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 「嗯,我知道了,那下星期四见喽。」 说着挂了电话。 她和玛格丽特是透过「植物染料研究协会」主办的山林健行认识的。 蓉子没上大学,以非正式弟子身分到柚木的工作坊去上课。柚木也是「植物染料研究协会」的会员。忙起来的时候甚至得住在工作坊里,空间时却可以连续两、三周无所事事。 「啊,蓉子。」 蓉子正要走上二楼,却被母亲从厨房叫住。 「什么事?」 「情况怎么样啊?祖母的房子。」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形呀?」 「没特别乱啦,没问题的。不过,我把莉卡小姐带回来了。」 「没被老鼠啃坏吧?」 「倒没什么问题……」 但也不是完全没问题。 「那个房子呀……」 母亲语气一沉。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老是这样放着不管也不是个办法,房子没人气的话就会荒芜。话虽这么说,又舍不得卖……」 「我们要搬过去住吗?」 这样也不错。蓉子心想。 「这我们也想过,不过现在这个家的地偏又是祖上传下来的……」 母亲的嫁妆是这栋房子,而父亲是招赘的。过世的祖母是父亲那边的内祖母。 「那要用人吗?」 说着,蓉子真觉不情愿。 「嗯,租给女学生怎么样?学生不会长 期定居,女孩子的话,应该也不至于把房子弄得太乱。」 是这样吗?蓉子脑海里浮现几个朋友的房间。 「我看你还是别太乐观。」 「不过,是有这打算。你也投个赞成票吧?」 蓉子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好呀,只要你让我也住在那里。」 自己并没有特别想搬离家里。 许多朋友上了大学就开始在外独居,自己看了也没特别羡慕。 蓉子这时却觉得有点焦虑不安,或许也因为莉卡小姐还没醒过来。 「或许这样也不错。」蓉子搬出去独立的事情就因父亲的这句话定案了。 其实,有管理人过去同住,当然比只有房客住在那里好,而且如果蓉子真想从事印染工作,以后也需要一间专用的工作坊。这就是蓉子父母亲的考量。 蓉子很早以前就喜欢染东西,经常拿红茶和洋葱皮来染手帕之类的,最近也开始染羊毛。因此,万一要做饭时厨房偏偏被她占住,那可就麻烦透了。但如果她要走这行维生,又不能对她多有抱怨。 把空下来的祖母家二楼租给房客,二楼腾出一部分给蓉子当工作坊,如此就一举两得了。 「不过,就不知道这么旧的日式房子,会不会有年轻女孩子喜欢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换成自己,大概也会感到犹豫吧。母亲很喜欢最近才改装好的系统厨具,而奶奶家的水槽还贴着旧式的瓷砖。 「这个嘛,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会喜欢。」 蓉子若有所悟地说,她想到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现在租的房子楼下是餐厅,因此随时都飘着某种味道。熬汤的味道,炒肉的味道,总觉得空气中似乎无时无刻不飘着细微的油脂分子。 虽然玛格丽特看来并没有为此特别苦恼,但蓉子记得她曾说过因为房租便宜,所以只好忍受。她还说,去年年底曾参观旧式民宅,并沿中山道(注7)旅行。玛格丽特对这种房子一定有兴趣。 祖母家虽然离那种被指定为古迹的老式民宅还有一大段距离,但的确有着历经好几个世代所营造出来的恬静生活氛围。蓉子直觉玛格丽特一定会喜欢。 于是,隔周玛格丽特来的时候,便对她提起这件事。果然不出所料,玛格丽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不过,我可能会在楼下熬煮染料,所以会有一些味道。这一点和你现在的处境倒是没什么两样。」 为了保险起见,蓉子附加说明。 「没这回事。」 玛格丽特摇着头说。 「这完全无所谓,植物没关系,我讨厌的是油烟。」 于是两人就到祖母家看看。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从二楼的三个房间中挑了一间做为自己的房间。 出乎意料,其余的房客也一下子就找到了。 蓉子常去帮忙的染织工坊来了几个美术大学的女学生,要买织布专用的线。其中两个正好要重新找房子。蓉子的老师柚木说: 「一位是内山纪久(注8)小姐,好像是因为现在住的地方有人抱怨她织布的声音太吵。另一位是与希子小姐,姓……嗯……好像姓佐伯吧,说不定你也见过。听说她研究的是纺织图案,自己也想实际试试,却苦于没地方摆织布机。」 这两人蓉子也认识。纪久个性文静,给人略带神秘的印象。与希子比较直爽,是个好恶分明的女孩。 或许是绝佳组合呢。要是她们能来住的话就太好了——蓉子回答。 「那她们下次来的时候,我要她们跟你连络喽。」 柚木说,削着梅树干的手完全没停。 蓉子想起公园进行梅林修剪时,都有大卡车来将成堆的梅枝载走。除非一定得使用老干材,不然应该可以利用那些梅枝吧。 「修剪梅树时会锯下很多梅枝,应该可以向他们要一些吧。」 「这个嘛,刚剪下来的嫩枝看起来水嫩嫩的,感觉好像会是很棒的染料。不过,梅树呀……」 柚木稍稍面带难色地微笑道: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歪七扭八、长满树瘤的老干才能染出漂亮的颜色唷。」 于是两个人又静静地削着木片。 女生宿舍的事情已顺利敲定。时序进入四月、学校开学之前,三个人便陆续拎着行李搬进来了。 三个人位于二楼的房间也定下来了。两间相连的和式房间以纸门分隔,给纪久和与希子住。玛格丽特则住走道对面的房间。 行李搬得暂告一段落的那天晚上,蓉子的父母亲特来打招呼,完成形式上的契约,同时也为她们开了个简单的欢迎餐会。 即将成为客厅的大榻榻米房间里摆上餐桌。蓉子及父母亲,还有三位房客,应该是六个人,却摆了七个座位。 纪久和与希子发现的时候,心里纳闷还有什么人会来,但令人吃惊的是,多出来的位子竟然是为蓉子的人偶准备的。 关于那人偶,蓉子的父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 「打从蓉子小时候,这就成了我们家的惯例……」 因此纪久和与希子只以为独生女蓉子大概是把人偶当成妹妹了。不管女儿几岁,父母亲还是当她没长大,这是天经地义。不过,这样怎能狠下心放手让自己的宝贝女儿担任宿舍管理人呢? 有点尴尬的餐会终于结束了。父母亲回去之后,蓉子又到厨房去为大家泡红茶。还搞不大清楚房子格局的三个人只得留在座位上。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人偶上。无花纹淡红梅色缩缅(注9)的和服袖口微微露出颜色稍深的红梅色长襦袢(注10),同色的假襟(注11)很好看。 「好漂亮的缩缅喔。」 纪久忍不住低语。 「梭面?」 玛格丽特问。 「你看,布料表面是不是凹凸不平?这就叫缩缅。简单说来,这种有皱褶的布料就叫做缩缅。」 纪久郑重其事地回答。 「依皱褶粗细可分为各种不同的缩缅唷。」 与希子接着道。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莉卡小姐穿的衣服都是这种布料,我一直以为是这就是日本布,原来叫做缩缅呀。」 「没错,小小的白鱼干就叫缩缅杂鱼。」 与希子的话似乎使得玛格丽特更坠入新的五里雾中,纪久赶紧岔开话题: 「她叫莉卡小姐吗?这尊人偶。」 「是的。」 玛格丽特一本正经地回答。 玛格丽特对蓉子和莉卡小姐之间的交情并不十分了解,不过她知道这是蓉子十分珍爱的人偶,而且曾经寄存在某处一阵子。 上次语言交换的时候,玛格丽特注意到书桌上的莉卡小姐,便说: 「啊,莉卡小姐回来了。」 ……才没呢。当时蓉子心想,回来了却又没回来。她略带伤感地望着过于端庄的莉卡小姐说: 「嗯,她在祖母家待了一阵子。」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追问,蓉子就喜欢玛格丽特这一点。其实玛格丽特本来就对人偶没什么兴趣。 「我从小就没玩过人偶,对那种浪费时间的游戏完全提不起劲。」 听到她说玩人偶是浪费时间的游戏,蓉子本想反驳,却又一时想不出话来。听她这么说,心里虽然十分错愕,但自己也觉得似乎真的满浪费时间的。于是反问: 「那你都玩什么呢?」 玛格丽特瞪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 「嗯,看书,还有跟父亲一起去钓鱼……我只对practical的事物有兴趣。」 「practical——实用的,对吧?」 蓉子确认。 「shi yong……啊!实用。」 玛格丽特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脑袋有点当机,忍不住用力点着头。人偶,不实用。 这时蓉子捧着装满红茶器具的深茶盘进来了。 「刚刚听玛格丽特说才知道,这尊人偶叫莉卡小姐喔。」 纪久沉静地低声说。 「对呀。」 蓉子点点头,把茶盘放在自己的座垫旁,边坐下来边思索着:这下该如何说明莉卡小姐的事情呢?她从容不迫地拿起茶壶,把红茶往一个个杯子里倒,似乎想趁此机会确认现场的气氛。 蓉子一一为每个人送上茶杯时依然保持静默,但她已觉察空气中并无任何奇怪的不协调,换句话说,现场并没有类似僵硬的紧张感。虽然今天是四个人初次见面,但似乎正各自一点一点释放出无法言喻的部分,并彼此融合在一起,相互熟稔起来。 蓉子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后,心想告诉她们应无妨,于是打开话匣子: 「莉卡小姐刚来的时候……」 莉卡小姐是以前祖母送给蓉子的。 问她九岁生日想要什么呢?她回答:「莉卡洋娃娃(注12)。」 谁知道,收到的桐木箱里装的却是有着漆黑头发的日本传统市松人偶(注13)。直到现在,蓉子都还清楚记得自己打开礼物时那种虚脱和郁闷的感觉。那人偶还附有一份祖母亲手制作的「使用说明书」。莉卡小姐备有个人专用食器盒(注14),箱内有一式小巧却一应俱全的整套餐具,蓉子必须由自己的三餐中分别取出一小口帮她盛上,这就是那份「说明书」的重点。 这仪式宛如扮家家酒的延伸,蓉子玩得十分投入。一旦亲手喂她吃饭,心里也日渐涌出怜爱的感情。到了大约第三天,当自己盯着莉卡小姐看的时候,仿佛可以感到她似乎也回视着自己;到了第五天,甚至有好几个瞬间,以为她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第七天傍晚,突然传来「蓉子……」蓉子听到莉卡小姐用仿佛切实踩在蓉子心里似的口气说话,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没那么意外。莉卡小姐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朵传入的,而是从蓉子的双眼间,也就是脸的正面传入的。父母亲似乎听不见莉卡小姐的声音。蓉子年纪虽小,也明白这事最好瞒着父母。 蓉子之所以决定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告诉祖母,是认为祖母和莉卡小姐相处的时间应该比自己长,而且祖母又正是人偶收藏家,所以蓉子想她应该可以告诉自己如何处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 从此,莉卡小姐、祖母及蓉子共度了一段情感十分紧密的日子,仿佛地下组织似的。虽然三人关系因蓉子学校功课忙而日渐疏远,但莉卡小姐的存在对蓉子而言,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或许也因为她没有兄弟姐妹吧。 祖母过世,莉卡小姐一直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祖母家。很久以前,蓉子曾听莉卡小姐提起,人偶身旁没人的时候就会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这次不知是什么情形。对了,莉卡小姐的确曾说要送奶奶到极乐净土的,却没说她会再回来,可也没好好道别…… 这故事对其他三人而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情似真又似假,但眼前的蓉子却将它当成一件毫无疑问的事实恳切地叙述,因此大家更不知该如何判断。 蓉子说完后,大家一时都还摸不着头绪。但玛格丽特和另外两人不同,她已经见过莉卡小姐好几次了,因此开始认真地考虑这段第一次听说的往事。 蓉子以前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件事,应该不是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是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吧。这种事情自己实在无法接受,若蓉子是在以前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会当场否定她,说那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吧。由蓉子现在认真的程度看来,那种程度的否定说不定意味着两人的友谊会决裂,自己又喜欢蓉子,因此一定会陷入两难的局面吧……玛格丽特心想……有没有什么解释可以让如此荒诞不稽的事情贴近现实一点呢……她突然灵光一闪: 「蓉子,我在想……」 玛格丽特食指朝上并看着上面。「我在想」这个片语等于英文的「i think」,而后面应该接着说明自己的意见。这个句法和玛格丽特的母语十分相似,因此她最近常用。 「你和奶奶的感情很好,对吧?对你来说,莉卡小姐就等于是奶奶的精神象征,你因为奶奶过世而大受刺激,一直努力接受她的死,结果连莉卡小姐的存在本身也赶到死后的世界里去了。」 蓉子目瞪口呆,就像鸽子吃到子弹似的。 「啊?」 与希子突然回过神来。 「等一下,也可以这么解释啊,说出来没关系吧?你和奶奶感情非常好,却对奶奶怀有敌对意识,因为你一直想超越她,于是心中产生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杀意。因此,奶奶过世时,你心里有罪恶感,当然是在下意识中。因此,就连和莉卡小姐说话也感到内疚,于是自己制造出无法和她沟通的状态。」 「……啊?敌对意识哦……我……」 蓉子生性耿直,不知不觉竟蹙着眉在心里质问自己是否真有这种意识。 「又或者……」 与希子以更高的声音说: 「你和奶奶感情很好,你发现『相信莉卡小姐有生命』这件事可以使自己和奶奶更加亲密。但既然奶奶过世,也就不需要再如此认为了。」 「啊……」 蓉子越来越迷糊了。 「请你别说了吧。」 纪久温和地制止与希子。 「莉卡小姐对蓉子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哦,别逗她了啦。」 「拜托!我哪是在逗她呀?这种分析方法现在很流行呀。」 与希子有点不高兴。纪久说: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高尚的流行。」 「的确,在逗她。」 玛格丽特肯定地说,或许也是在坦承自己的想法吧。 「嗯……多少有点啦。」 与希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不过我绝对不是嘲弄她,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哦。因为我家也有古老人偶,所以还满能理解的。」 「提到古老人偶,我家也有。」 纪久垂眼说。她的左耳垂有一颗黑痣,那颗痣有点隆起,又正好长在一般戴耳环的位置,因此特别引人注目。 「古老的享保雏(注15)。」 「哦?」 蓉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哇。」 「享保雏?」 玛格丽特问。 「长脸,身形很大,是江户时期制造的人偶。」 「有点可怕喔。」 与希子也补充说明。纪久点头表示「对,就是那个」,同时又说: 「他们端坐在人偶陈列梯台(注16)的最上层,睥睨地望着我,真的很威风。我小时候很怕哦,不过我姑姑出嫁后就被别人要走了。」 她喝了几口茶又接着说: 「最近好像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婆家处不来吧。」 「哎唷,不是我姑姑啦,是人偶啦。」 「我知道啦,跟你开开玩笑嘛。」 「详情不大清楚,不过好像回来了。」 蓉子喜欢纪久如此的感受性。玛格丽特却皱眉嘟哝:「与希子太不合逻辑了。」蓉子打圆场似地说: 「我比较意外的是:与希子竟然也有人偶。玛格丽特是从来不玩人偶的那类人呢。 」 「没错。」玛格丽特轮番望着纪久和与希子,同时点点头。与希子说: 「这是你身上特有的吗?还是海的那一边不流行玩人偶呢?」 「是我身上特有的——这里蓉子强调我这说法很怪——女孩子们都玩人偶的。」 「那你为什么不玩呢?」 「嗯……总觉得,没那么多空闲……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要学呀……」 「我想我能够了解。」 与希子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你有人偶吧?」 「有啊,也有人买回来当土产送我呀……不过最后总是不知收到哪儿去了。」 玛格丽特缩了下脖子。纪久稍微调正坐姿,盯着与希子和玛格丽特说: 「嗳,所以不管什么理由,现在大家都了解,对蓉子而言,莉卡小姐的存在就像家人一般重要。所以,既然莉卡小姐是管理人蓉子的家人,那我们就该如此看待她。而根据蓉子的话,莉卡小姐目前失去意识,换言之目前处于并非植物人,而是植物人偶的状态。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当然我指的是人类就是了——一直不放弃地持续跟植物人状态的对方说话,最后终于恢复意识。因此,只要不放弃,继续关心她,说不定……」 蓉子听了有点热泪盈眶。看她这样子,大家一时都安静无语、默不作声。纪久又继续说: 「所以,蓉子,请你还是让莉卡小姐一直待在这里,依旧继续和她说话,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怪。」 与希子也点头表示赞同。玛格丽特说: 「我不能说我不觉得怪。我想,我还是会觉得有点怪。不过,只要蓉子不介意就好。」 「介意什么?」 「介意我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了解这种事情的人。」 蓉子直视着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这很像玛格丽特的作风。那能不能也请你接受,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呢?接受我明明长到这么大了,还认真地相信人偶有生命。」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将左手摆在胸前打着转,说: 「……还是,有点纠结,不过我会尽力。」 蓉了微笑起来。或许纪久和与希子无法了解,蓉子却十分清楚,要玛格丽特接受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困难。 「谢谢你。玛格丽特。」 「嗳,睡了没?」 与希子和纪久的房间只隔了一道纸门,而与希子的床又铺在纸门边,因此虽然已经躺下了,却还是想跟隔壁搭话。 「还没呀。」 纸门后面突然传出说话声,纪久吓了一跳却依旧回答了。她心想:这样对心脏不好。 「你觉得蓉子如何?」 「觉得她如何?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好人,也不会太聒噪。」 「不好意思哦,我老是聒噪个不停。」 「哎呀,别这么说嘛。」 「我想问的不是蓉子,应该说是莉卡小姐。你真的相信吗?你不觉得诡异吗?」 「……不知道耶。不过感觉得出来,对蓉子而言,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这我也感觉得出来。不过,你不觉得恐怖吗?」 纪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嗯,我想:关于人偶,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是完全不关心的人,因为一点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人偶就像家具或风景的一部分,没什么特别的。第二种是超级有兴趣的;有兴趣过了头,甚至还自己动手做起人偶来了。第三种是超级厌恶的,就是那些说人偶好像有生命、觉得他们恐怖的人。第二种人和第三种人完全是两个极端,但其实在情感投射这点上倒是一样。」 「你是指蓉子和玛格丽特吧?」 「……我想也不是那么单纯。姑且撇开玛格丽特不谈,似乎也不能把蓉子轻易归到这三种的其中任何一种……」 自己从蓉子身上接收到的那种独特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一般人在交谈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彼此搜寻共通的感觉基底,再以此展开对话。有精神方面疾病的人就无法做到这点,因此,这种人周遭总是弥漫着不安定的氛围。 蓉子并未给人这种不安定的感觉。相反地,不论她在哪儿,都能和周围和谐相容,给对方安心感。 纪久如此概略说明之后,又说: 「所以我觉得,不能推说蓉子古怪就算了。」 「我可没说蓉子古怪哦,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呀。你都没什么不舒服吗?」 纪久又沉吟了一会儿: 「目前还好。你呢?」 与希子听了,不知为何似乎也安下心来: 「我也是,就目前来说。」 「那今天晚上就聊到这里,睡吧,晚安。」 「晚安。」 早上,楼下传来有人做事的声音,虽不至于太吵,却不绝于耳,不知不觉竟变成乐队的声音,在与希子的梦中出入穿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旋转木马绕着正中间的某样东西转个不停,梦里回过神来,发现其实它正呈螺旋状往上攀登:心里不禁纳闷它要到哪儿去。旋转木马随着乐队的演奏旋转着,转动的却是草原中心的那个东西。 乐队渐行渐远,与希子终于醒了,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我搬家了呀。」清新而让人不知所以的怀念青草味夹杂在空气中漂荡着。 下楼到厨房一看,纪久也早已起床,坐在餐桌旁。纪久看到她便说: 「啊,早啊。」 「早。这什么味道?」 「蓉子今天早上去摘艾草。她说趁新鲜最重要,就立刻去熬汁了。现在在外面染生丝。」 「啊?艾草吗?难怪。」 正想说这味道包藏了无限的回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时,蓉子出现了。 「来得正好,刚刚告一段落。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快去洗脸吧。」 与希子依言先去洗脸,心里边想:要是起床时间就此固定下来,可就有点讨厌了。 莉卡小姐也上桌了。她坐在一张旧的儿童餐椅上。 「啊,你来了呀。咦?今天不是穿和服呀?」 莉卡小姐身上穿着鸭跖草(注17)花样的连身洋装。 「谁手制的吗?」 「嗯,我妈以前亲手给我们俩一人缝了一件一样的,不过当然,我的那件早就不能穿了。」 「人偶不会长大吧?」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低声说。 「不过蓉子可是长大了。」 这时玄关门喀啦喀啦地开了。玛格丽特走了进来,脖子上缠着毛巾,喘着气说: 「我回来了。」 「喔,你跑步回来了呀?」 「嗯,这是我的平常。」 这句话日文很怪。大家同时发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光想都觉得麻烦,干脆算了,反正意思懂就好。大家面面相觑,由对方表情的变化如实读出这种心思后觉得好笑,便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啊!饭喷出来了!」 「糟了!快把火关小!」 蓉子慌张地说,同时开火煮起味噌汤。 纪久看看锅里说: 「好用心喔,还用小鱼干熬汤底呢。」 「昨晚就预先熬起来了。因为还有祖母用剩的米、味噌和小鱼干。」 「那,汤里放什么料呢?」 「啊!」 完全忘了这回事。祖母在世时,总是把所有东西都备齐。大家不禁担忧地看着蓉子。 「没办法了。今天早上摘的艾草还剩下一点,就放那个吧。切细一点撒在上面,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艾草味噌汤散发着原野的味道。配菜只有祖母腌的梅子。真是简朴至极的早餐。莉卡小姐的碗里也盛上相同的食物。 然而大家都安静而满足地享用着。 「虽然我没见过蓉子的奶奶,不过她可真了不起,过世了还这么照顾孙女。」 与希子抓起一颗梅子有感而发。 收拾碗盘后,大家会去做各自的工作。蓉子也到庭院去继承未完成的工作。用水冲洗浸过染媒剂的丝,再晾到拉得高高的绳子上。心里突然想到与希子刚刚说的话,反刍起来。 祖母这实体已经消失,祖母的房子却依然没忘记她的气息,她的个性似乎因实体消失反而更显浓厚。 祖母的根本精神至今仍「孕育」着房子里的某种东西。草木也是,沉睡在人偶中的「气」也是。从未知的该处,正要编织出蓄势待发的萌芽力量。 那温暖而积极的力量似乎还充塞着整间屋子,因此蓉子心中完全没有失去祖母的实感。 纪久的老家在一个以贵族流放地而闻名的岛上,位于一处面海的高台。她在那里住到小学毕业,国中、高中虽不住在岛上,但现在上了大学,逢暑假还是会回去。岛上没有机场,所以必须转搭电车到港口,再坐上半天的船。现在已经改成高速艇,因此比以前方便多了。 一直到小学,父亲最小的妹妹都与他们同住。她是祖父母上了年纪之后才出生的,名义上虽是姑姑,却觉得她像姐姐一般。 那岛上的纺织相当出名,家家户户都有台织布机。年轻的姑姑总是坐在织布机前,喀啦喀啦地织着布。不知为何,纪久特别喜欢姑姑那台机器的节奏,较不喜欢母亲和祖母的,不论她织的是什么。 纪久家古时候是岛上的大户人家,不知第几代家长为了增加岛民的现金收入,设立了纺织公司。如今纪久的父亲即为该公司代表。父亲和祖父都是年轻时即离开岛上出外念大学,再从外面带着妻子返乡。因此,母亲和祖母织就布疋(注18)消遣时所演奏出来的声音,和岛上土生土长的人所演奏的,之间总有些微妙差异,声音中带着奇怪的甘甜。 姑姑在旧历女儿节那天嫁到岛上另一头村子里的老房子。公司生产的都是捻线绸(注19)一类的布,连一般简式礼服(注20)都不适合做,但当时为了准备姑姑结婚的装束,还特别订购金丝银丝来纺。这事纪久至今都还记忆鲜明。 与希子出身s市。那是个古老的城下町(注21),离此电车车程两小时。她和纪久同一所大学,即将升三年级。目前正热衷研究中近东游牧民族所织、名为「奇勒姆」(注22)的毛毯图案。 她的论文基本架构是:一个民族的传统造型与图案,即为该民族世界观形之于外的表现,就像曼陀罗。与希子希望透过该地织布的节奏感,去体会他们的世界观。 在西亚,实际以游牧为生的人当中,至今还有人使用平置于地面上的简单水平织机,但大多数人都已落地生根,接受业者委托以织布机工作。他们所使用的织布机纵向特别长,故称为垂直织机,就像坐在画布前作画一般织布。 「我喜欢这种方式。奇勒姆的经线与纬线不一定以直角相交,纬线可以从任何方向自由来回延伸,就像作画一样哦。」 与希子认为,应该依照作者要织的东西,来决定织布机的构造,所以她想自己设计。这理论实在太伟大了。蓉子听得出神,同时敬畏有加地认为与希子搞不好是个天才,不疑有他。纪久却微笑地说: 「简单说来,就是你想试试自己能以原始到什么程度的机器织出布来,对吧?」 与希子回答: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接着又提出点子:这房子屋檐特别深,干脆好好利用,在屋檐下打桩固定水平机。纪久大吃一惊: 「喂,你大概是想效法游牧民族在帐篷外摆上那种机器吧?可那是因为他们那一带几乎不下雨才行得通呀!万一下雨怎么办?经线一旦拉好,途中是不能放开的哦。」 「哎呀,我会事先盖上塑胶布的啦。」 与希子的声音不像之前有力。 「这样依旧避免不了湿气呀。第一,流在地面上的雨水该怎么办?桩一打上去就没法移动了哦。」 「嗯……」 与希子仔细想想又说: 「那就放台垂直织机。」 「你打算放在哪儿呢?你房间已经放不下额外的机器了吧?」 与希子没出声,只是指了指和客厅相连的榻榻米房间。 「榻榻米会弄坏的啦!」 纪久丝毫不假以辞色。蓉子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榻榻米上面铺块塑胶板之类的怎么样?」 与希子脸上顿时一亮: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这么说了。」 说着又窥伺纪久的脸色。纪久缓缓重复一遍与希子的话: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这么说了。」 接着又说: 「其实我也想过再摆一台机器的,我老家那边有一个认识的织工不再织布,说她不要那台织布机了……我也希望除了学校功课外也能有一台机器,即使只是每天织点简单东西,只是一直开不了口……」 「你这怎么回事嘛!」 与希子吃了一惊。 「哎呀,那就把隔壁的房间拿来用吧!」 蓉子满面笑容地说。 纪久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利用这个人的善良,不过,这次就抱着感恩的心情接受她的好意吧。 与希子到业余木工材料店的服务处去询问,向他们说明织布机的构造,最后决定木板的裁切和规模较大的工程请他们在店里做,剩下的送到家里自行组装。房间榻榻米铺上了一层软木板,迎接机器的准备已就绪。机器各部分的材料零件送来之后,大家就在与希子的指挥之下开始组装,连玛格丽特都出马帮忙了。不过才刚开始进行,大家就兴致全失,因为实在太过简单了。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侧大木框及支撑木框的脚座而已。 「既没梭子,也没卷布轴,这到底怎么织呀?」 纪久愣住了。 「只要先将经线拉出来固定,再把喜欢的纬线穿进去就行了。这个幅宽一五〇公分,高度将近两公尺,把这当成画布,就可以在上面尽情作画了呀。」 与希子一脸满足。 「不过,这机器没有布辊,所以上面一点的地方,你可能得爬梯子,那可辛苦了。」 「哎呀,没关系的啦。」 与希子仿佛唱歌似地说。 后来,与希子对游牧民族的一往情深不止针对图案,甚至连食物都爱上了。坐在织布机前还边嚼着乳酪,说是有助于集中精神。旁边织着捻线绸的纪久发现后问她: 「摸了羊毛,又用同一只手拿乳酪吃,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可以增加防水性,而且触感更好。」 与希子一点儿也不在乎。纪久后来对蓉子她们嘀咕: 「用那种沾满细毛的手拿东西吃,这种事我还真学不来呀。」 蓉子她们住的那一区只要开三十分钟的车就可以到海边。 那儿有座森林,透过树梢间隙就可以远望海平线,森林一角有槲树(注23)丛生。蓉子小时候曾和家人一起到这里来健行,当时还带着莉卡小姐。 今天是和柚木两人一起来采槲树叶。 戴上厚布工作手套,以长柄剪刀剪着槲树的顶端。 途 中偶尔会被其他树枝绊住,但大片大片的槲树叶还是发出唰唰的声音落下。将水由根部吸收上来,一直输送到枝叶最末端,如此的生命力仿佛因循环被切断而从切口流出,不知何往。周遭弥漫着汁液的气味,更显得绿意盎然。抬头望着茂密的枝叶,感觉里面似乎躲着什么东西,蓉子不知不觉停下手边的工作。 「怎么了?」 柚木问蓉子。 「啊,没什么……实在太绿意盎然了,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个季节真的是这样喔。」 柚木点点头: 「这种绿带着点无以名状的晦暗,用铁媒染可以染出黑褐色,反复多染几次就会变成黑色。染成的线一般都用来织成丧服用的布疋。」 「哦……这种槲树叶适合染丧服呀?」 「嗯……但不是正式的丧服,而是作法事之类的场合穿的。要以植物染料染出纯粹的黑色毕竟不容易,因为必须特意加入多种颜色。充其量只能当成哀悼死者的颜色吧。」 「哀悼死者的颜色。」 这句话在蓉子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 她仰头从被裁落的枝干缝隙仰望高远的天空。 回到柚木的工作坊,立刻将采集回来的槲树叶切碎,直接放进咕噜咕噜沸腾的大锅里,将槲树叶的色素熬出来。这种时候蓉子总感到一股冲动,想坦然表露某种不为人知的性格,有种浮动不安的兴奋感。 然而这回铁媒染却没染出柚木所预期的黑褐色,而是感觉偏暗的栗子色。成束的绢丝末端逐渐晕褪成淡茶色。她又重复染了几次,以去除着色不均匀的部分。 「真有趣呀。即使同一个季节来采,也不见得每年都可以染出相同的颜色。不过,这样就和客人预订的商品不符了,还是让它醒一下,明天再煮一次试试看吧。」 「我想试试其他染媒,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说不定铝会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唷。」 才刚把试染用的绢布放进醋酸铝的媒染液中,说时迟那时快,竟变成意想不到的亮丽颜色。 「啊……」 「哦,偏朱红的粉红色,是珊瑚色呀。」 「竟然可以染成这种颜色啊。」 绢独特的光泽使颜色更显绚丽,然而又带点内敛沉静之感,这和化学染料染出的粉红色有明显差别。 「若是带得回去,把你的份装进麻袋里吧。要是顺便,我就开车送你回去。啊,对了,我刚好要买东西,就这么决定吧。」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于是柚木便将蓉子连同槲树叶一起送回家了。 与希子看到她带回来的试染珊瑚色布片,简直欣喜若狂。 「就是这个颜色!我要的就是这个颜色,要放在我这次织的那块布正中间。」 「颜色虽浅却很饱满,真是漂亮的颜色呀。」 纪久也赞美道。玛格丽特说: 「珊瑚红……真是令人怀念的颜色呀。」 「啊,这和莉卡小姐现在身上的带扬(注24)颜色一样。」 纪久说。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餐桌旁的莉卡小姐身上。 莉卡小姐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从上面正好看得到带扬。果真是这个颜包。 「真的耶!应该是相同染法吧?」 「这就不知道了……我想莉卡小姐的带扬,多半是用祖母年轻时做长襦袢剩下的碎布做的。」 那即使不是用槲树叶,说不定也是用同属山毛榉科的染料染的。染媒应该是白矾(注25)吧。蓉子猜想。 「我正想请人帮我染一些羊毛。嗯,能不能请你帮我用这个染?」 与希子热诚地请求。 「好啊。我带了很多槲树叶回来,明天就来试试吧。那你要帮我切叶子唷。」 「了解。」 与希子兴奋得像个孩子。 那晚蓉子做了个梦。 一株很大的槲树,叶子十分茂密,叶荫缘得浓淡有致,迎风摇曳。 蓉子发现其中似乎躲着什么东西,凝神一看……鸟吗?不,那是……莉卡小姐,是莉卡小姐!原来莉卡小姐在绿叶丛中,像小鸟般忙碌地工作着。啊啊,原来,莉卡小姐在那里呀,蓉子放心了。莉卡小姐看起来很忙,所以蓉子不好意思叫她。 莉卡小姐虽然是人偶,却有生命。 从前祖母曾说,身体是生命的「驿站」。神社举行祭典的时候,神明的灵魂便乘上神轿,那个地方就称为神灵的「驿站」。 生命是段旅程,我们的身体只是生命偶然投宿其中的「驿站」。同样的,莉卡小姐的生命也暂居在人偶莉卡小姐的身体里。 这就是祖母的解释。莉卡小姐的生命依然活着。 正想走近槲树,却再也见不到莉卡小姐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了。槲树叶荫中,只剩下沾着细碎银色露水闪闪发光的蜘蛛丝披风,架在她原来待的地方。原来莉卡小姐忙着织隐身披风呀。莉卡小姐的隐身披风因微妙的光影折射而不断变化。 正这么想着时,蓉子醒了。 ……莉卡小姐正织着隐身披风…… 柚木曾经说,印染就是将草木的生命转换成颜色。 或许,印染也是在创造生命长远旅途中的一处驿站。 然而第二天却没染成功。 打从熬煮染材的那一刻起,蓉子就有不祥的预感。煮出来的颜色和昨天明显不同。 但她知道与希子近乎痛苦的期待,因此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熬得比前一天更久,最后还是熬不出和昨天相同的颜色。 另三人也陆续到锅边张望,但每个人都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半安慰半鼓励地说: 「也许经过了染媒就不一样了。」 然而即使经过了醋酸铝染媒,也只是变成浸过泥的稻草色。 大家都知道与希子这次拜托她染的羊毛,是她自己一手从原毛开始脱脂、精练、再纺成的。 与希子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使蓉子坐立不安,因为她感觉与希子的怒气和沮丧,正如海啸般朝自己席卷而来。 沉重的气氛充斥整间屋子。 蓉子抱起莉卡小姐,轻轻抚摸那条带扬。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那染液染不出这个颜色呀?莉卡小姐。既然如此,就用铁媒染。对了,用木醋酸铁…… 蓉子站起身来,放下莉卡小姐,取出装有木醋酸铁的容器,开始调起溶液。 纪久看蓉子又开始有了动作,忍不住问她: 「你要做什么?」 「我想试试铁媒染。」 蓉子静静回答。 「铁?可是用铁媒染的话,八成会变黑吧?」 「嗯,不过我想总比丢掉好,因为这可是槲树宝贵的生命呀。」 蓉子拿了几条做丝巾的绢布,以清水洗净再放进染液煮,再经过染媒,果真变黑了。她以清水洗过,再放入染液煮,如此重复几次后,颜色固定下来了,染成朦胧地笼罩紫色调的黑色——灭紫色。 「哇!」 难得纪久也会尖声大叫。 「我喜欢这个颜色!好漂亮喔,真的好漂亮。」 蓉子的表情终于稍微明朗了一些。与希子也靠过来了,大家都有点紧张。与希子沉默地盯着刚染成的湿丝巾好一会儿,接着,缓缓地开口说: 「好漂亮的颜色……帮我染这颜色,拜托你。」 就因她这句话,蓉子祖母的家仿佛活回来了。 「我的捻线绸也麻烦你。」 纪久也仿佛松了一口气 似地笑着拜托她。 ※ 蓉子正将豌豆荚的丝一一拉掉,餐桌上放了尖尖一堆豌豆荚。 屋外是个晴天,微风偶尔会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晴朗午后。 下楼来冲咖啡的与希子拿了水壶、扭开水龙头,往里面装了水后放到火上,便在餐桌边坐下。她看到山一般高的豌豆荚,忍不住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纪久老家寄来的。」 「嗯,这黄绿色真是漂亮,又青翠又水嫩。」 说着,也拿起一个开始拉起丝来。 「怎么样?进行得如何?」 蓉子问起她的谕文。 「根本没办法进行,这么爱睡,我就是为了提神才下来冲咖啡的。」 水壶哔哔地叫了。与希子赶紧起身关掉瓦斯,正要放上滤纸和咖啡粉时,问道: 「要喝吗?」 「嗯,好啊,麻烦你了。」 蓉子点点头。与希子放入两人份的咖啡粉。从庭院飞进一只牛虻,一听到它拍动翅膀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晃动了一下身体,但牛虻根本连停都没停,就从厨房窗口飞出去了。 整间房子里开始弥漫咖啡的香味。 「来。」 「谢谢。」 蓉子停下手边的工作,接过杯子。与希子也倒了一点在莉卡小姐专用的小杯子里,招呼说: 「来,莉卡小姐也来一点。」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莉卡小姐似乎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已经进入非得关上纱窗才能防虫的季节了喔。」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说。 「哎呀!」 蓉子一脸尴尬。 「这间房子没有纱窗耶。」 「咦?真的吗?」 与希子说。她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忍不住站起来检视窗户。 「啊,真的耶。有辽雨窗,但没有纱窗。」 这时纪久刚好回来。 「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这么麻烦。」 「哪里。」 纪久连忙洗手,并坐到桌边加入给豌豆荚拉丝的行列。 蓉子心想:她身上沾满外面的气息。蓉子感觉得到公车及学校里的喧闹包围在纪久身旁。 大体上,蓉子每次见到人,立刻就能从对方身上的氛围感受到某些讯息。这点相当特别,她却因为长期和莉卡小姐相处,自己并没有察觉。 「真是的,一次寄这么多来,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久过意不去地说。与希子说: 「很好呀。我最喜欢趁豌豆荚嫩时,过油快炒一下,再撒点盐来吃,早就想痛痛快快吃一次了。」 「谢谢你这么说。其实还有一封我妈写给我的信,随豌豆荚一起寄到。我最近可能非回岛上一趟不可,她说要建坟。」 「咦?是哪位……」 大家瞬间不禁停下手上动作看向纪久,纪久慌忙说: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把旧坟全部集中,整建成一个新的……」 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因为是乡下,即使只有一座坟,也有自古以来数不清的祖先在里面。有确实祭拜的,或是有成套墓碑的坟,当然可以一目了然;但一百年前出生没多久就夭折、连名字都没取的孩子就只有小石头似的坟,这样的坟到处都是。从前父母在世时或许还照规矩备了花瓶,但现在都找不大到了。大体上,那块石头前面的地上会有个类似蝉的幼虫钻出来的洞,那就是对死去的孩子还有一点记忆的人插香的地方。究竟是人特地挖来插香的洞呢?还是蚂蚁的巢穴呢?还真难以分辨。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都一样,换做成年男人的话就可以建个像样的坟了。不过我倒很喜欢那种不认真找就会错过的古代小孩坟,感觉就像在早春的原野一隅发现笔头菜(注26)似的。」 「哇,好棒喔,好有乡村风情,完全没有坟墓原有的晦暗印象。我一向都觉得扫墓很烦。」 与希子羡慕地说。纪久望着远处继续说: 「喔,我对扫墓的印象总是停留在烈日当空旧历中元盂兰盆节的午后唷。耳边全是寒蝉(注27)的鸣叫声,坚硬的干涸地面。即使如此,乱草却到处丛生,所以不仔细找的话,就会错过那个洞唷。现在听说已经决定要把所有的坟集中起来,盖个列祖列宗佳城,然后来个……揭幕仪式?是这样说的吗?」 「这个嘛,落成典礼吗?」 「哎呀,不管啦,反正这个仪式好像不能不参加,真讨厌。原本有那么多历经风吹雨打的小坟,如今那些地方都将经过整地,弄得平平整整的。我所喜欢的那些连名字都没有、毫不起眼的小坟也一定会被忽略掉,然后改立一个又大、又丑、又招摇的新坟。」 不知为何,蓉子突然觉得必须为纪久的父母亲说几句话。 「丑不丑,不看怎么知道?」 「不,那种东西一定就像阿菊(注28)小姐说的那么丑。」 与希子斩钉截铁地说。 「讨厌耶!干么把我说成阿菊小姐?」 纪久嫌恶地说。 「抱歉,听到『坟墓』、『丑』、『ki-ku』这几个字眼,自然就……」 「丑的是阿岩(注29)小姐吧?你是不是把《番町皿屋敷》和《四谷怪谈》搞混了呀?」 「啊,是喔?反正就是怪谈的形象嘛。」 「怪谈过一阵子再说或许不错,因为这房子没冷气。」 蓉子轻描淡写地说。 「岂只没冷气,连纱窗也没有呀,我刚刚发现的。一定会有很多蚊虫。」 与希子一副「这下死定了」的表情。 「我只怕蛾,比蛇跟蜈蚣还怕。」 纪久听了,立刻以罕见的强调语气说,她那气势吓得大家几乎都要倒退一步。与希子接着说: 「那东西很少人喜欢吧。」 「我是真的受不了,生理上无法接受。」 「可是你老家那个岛上应该也有很多蛾吧。」 「有啊,所以才搬走呀。」 纪久恢复一贯的沉稳语调,大家都愣住了。 这时玛格丽特也回来了。如平常一样扎成一束的暗褐色头发,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大家齐声说。 「怎么了?大家好像讨论得很热络。」 「这个房子没冷气也没纱窗。正说到纪久怕蛾,因此逃离自己出身的小岛。」 蓉子完全无视与希子扼要的说明,只是转向纪久: 「蛾这种小东西,这附近也很多哦。你见过夏天晚上公园里点的诱蛾灯吧?」 「不过,镇上更多吧。说起乡下的蛾才真是吓人……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祖母大约十年前过世,就葬在刚刚提到的旧坟里;她过世前住的房间和主屋分开,中间以一段渡廊相连。有一天,我正要去叫祖母,结果发现那渡廊的栏杆上贴着一只我有史以来见过最大的大蛾。这么大哦!」 纪久又罕见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圆圈,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心脏似乎停了,一时动弹不得,接着一点一点往后退,然后凄惨尖叫着逃回主屋。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无法经过那渡廊。」 纪久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仿佛告诉大家这故事说完了。 「蝴蝶呢?你也怕吗?」 「倒不像蛾那么怕……我怕鳞粉,所以从小就不敢摸,光看倒是没关系。」 「不 过,纪久,你织的捻线绸还不是用蚕蛾茧做成的?把蛾破茧而出后的破茧收集起来,拉平做成丝棉,再纺成线织成的,不是吗?」 「就是啊。」 纪久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感慨地说: 「人生真是矛盾呀。」 看来纪久心里对这事一定曾经有过一番挣扎吧。 蓉子过意不去地说: 「这里呀,的确镇上更多啦,不过……你看,这庭院很大吧,树木又长得茂密……」 「好像丛林喔,对吧?」 与希子搞笑说。 「所以,虫很多,蛾也……不过,倒没那么大的。」 蓉子后面那句仿佛是为了安慰纪久而说的;纪久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希望如此。」 「到底还是不能没纱窗喔。」 与希子同情地插嘴说。 「哪有钱呀,纱窗很贵的。」 蓉子尴尬地说。在旁边那间房间铺上软木板,其实也花了不少钱。 「从伙食费里一点一点省吧。」 玛格丽特提议。 目前,伙食费都是每人各出一份表决出来的数目,放进罐子里,由大家轮流以罐子里的钱去买菜。回来后,再把收据和找零放回罐子。在外面临时看到特卖商品时,就先买回来,把收据放进罐子,拿走应拿的钱。收据上面都有注明购买人的名字。 「请某人别再买些莫名其妙的乳酪了。」 轮到与希子买菜的时候,老实说,大家一直很不以为然。但毕竟每个人对食物都各有各的偏好,所以截至目前为止,尚未演变成如此严重的问题。不过必须省钱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把庭院里茂盛得像丛林的杂草赶尽杀绝,统统拔来吃好了。」 不知与希子是否也对乳酪的事情感到内疚,突发奇想地说。 「又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话题一离开蛾,纪久就立刻恢复冷静。 「可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把草除干净,虫就没地方住啦,又可以省下菜钱。」 「不过要吃草也得看季节呀,早春的话或许还行得通。」 「不! 出乎大家意料,玛格丽特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与希子说的很有道理。草呢,虽然早春的时候最嫩最好吃,但也不是说其他季节就不能吃。这全看用不用心。比方说,拔起来烫一下,再剁碎混到松饼里,之类的。」 玛格丽特这时指的松饼就是煎饼,这点大家都心里有数。 「对喔,或许对身体也有好处……」 蓉子最喜欢做这类东西了,最后大家都赞成。 当然,光凭这样省不到什么钱。不过,「吃庭院里的草」这种类似《鲁宾逊漂流记》的作风,还有带着「贴补家用」、「勤俭持家」意味的这种办家家酒的乐趣,深深吸引了四个人。 「拯救纪久纱窗基金正式成立!」 与希子郑重宣布,纪久低头一礼: 「不胜感激!」 目前还是继续过着没有纱窗的生活。 但雨后打开窗时,吹进略带湿气的草香,以及穿过树梢直接吹进餐厅的凉风,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刚开始不懂得应该先去除野菜的涩味,也不知道调理方法,但久了也开始抓到诀窍了。 蒲公英、苦苣菜(注30)、鸡儿肠(注31)等菊科植物,这些野草一般不拿来食用,但只要搀进其他东西里面就容易入口了。为使小松菜(注32)等看起来分量多一点,就加入四分之一强只大概猜得出是菊科的不知名杂草。反正也吃不出来,大家便若无其事地全吃下去了。 但繁缕(注33)虽然是有名的春天七草(注34)之一,但不管怎么洗都还是沙沙的,只要搀进一点就很难吃。与希子她们每次一放进嘴里就立刻发现:「啊,吃到繁缕了。」但川烫之后的鲜绿色实在很美,大家看在颜色的份上,还是吃下去了。 窄叶野豌豆(注35)、小巢豆(注36)等豆科植物也是调配比例后会比较好吃。摘下藤蔓尖端凉拌或热炒都可以,有时也做成菜饭。 炸成天妇罗是最好吃的,但野菜的特殊风味会因此变淡。起初大家都很喜欢,但后来都吃腻了。而且炸过野菜的油因涩味而变质,无法重复使用,因此要做野菜天妇罗时,一定是用炸过很多次的回锅油,而且一定是选味道强烈叫人受不了的野菜来做。 吃惯了之后,庭院也不再杂乱无章。 「全部拔光的话有点可惜喔,连根拔除的野蛮行为我可做不来呀。」 虽然有人这么认为,但到底也不打算任其长成野菜园。有些植物蓉子想试着种种看,而其他人多半也有相同想法。因此就把已经日趋整齐的庭院分成四等分,各自管理。 蓉子想种蓝草(注37),但又觉得自己能力还不够。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养缸(注38),建蓝(注39)。 现在还是先种茜草(注40)吧。 ※ 人行道上的槐树(注41)开始结出白色花穗。 「槐树不论新绿还是开花都很漂亮,从公车站走回家这段路走起来真愉快呀。」 回到家的纪久说。 「人行道那些槐树是不错啦,不过附近运动公园里面的更大。枝叶往四方伸展,不下几百个花穗开得像铃铛一般哦。」 蓉子幼时,天黑后和莉卡小姐穿过公园回家时,曾经看过数不清的白色槐花穗宛如蜡烛般浮现,在黑暗中迎风摇曳时,仿佛听得见铃声怱远怱近地响着。 或许也是因为莉卡小姐在身旁,才会碰上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吧。 「槐树的花也可以吃哦。」 纪久似乎想打破蓉子的多愁善感,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同时拿过餐桌上的《食用野菜》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 这本书是蓉子等人最近最爱看的书,但她们不管可不可以吃,勇于挑战所有野菜。这本书的最大功能,在于确认该植物是不是毒草。 「对,不过有点高。嗯,没工具的话很难采到。」 「又会被看见。」 蓉子走到水槽边,洗着鸭跖草的嫩芽。 根还没长稳、才刚冒芽的鸭跖草很容易从地面连根拔起,所以洗的时候得用指甲将带土的根一一掐掉。 祖母很喜欢鸭跖草,所以一到花季,庭院中就开满淡蓝色的花。 仿佛对耝母还残存着敬意似地,鸭跖草的嫩芽此起彼落争相钻出庭院地面。 「因为耝母除草时总是特别对鸭跖草网开一面。」 蓉子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在大碗中仔细清洗嫩绿的鸭跖草,然后放到筛子上沥干,摆到白色盘子上。 正如它的日文名称「露草」,盘子的白将它带着水珠的嫩绿衬托得更加鲜艳。 水槽后面是一扇木框窗户,可以看到丹桂(注42)的嫩叶略带湿气地闪闪发光。屋外天气微阴,今天湿度似乎颇高。 「那个要做什么?」 与希子指着鸭跖草。 「我打算凉拌豆腐,或是放进味噌汤也不错。」 「这样吗……我今天有聚餐,晚上不能在家吃。」 「那帮你留一点消夜吧。」 蓉子说着擦干双手,走到宽沿廊那边去看看媒染的情形。 这时玛格丽特回来了。 「我从河堤摘了窄叶野豌豆回来。」 说着将,最近经常带在身上的纸袋放到餐桌上。 「窄叶野豌豆会不会已经过时,太老了呀?」 与希子老实不客 气地说着,正想张望。 「没问题的,我只摘藤蔓最嫩的尖端部分。」 玛格丽特直接上二楼放下她的东西。与希子摘下一截袋子里的窄叶野豌豆藤蔓,缠绕在指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莉卡小姐乖乖地坐在她对面的专用座椅上。 过了一会儿,蓉子回到厨房,发现餐桌上盖着一条白桌布,屋里都没人在。 布上面沿着餐桌的圆周,朝里朝外交错地排了一圈窄叶野豌豆的藤蔓。两两间隔中,随性摆着鸭跖草的叶片、小小的蛇莓果实,还有春紫苑(注43)般的小花。白色与淡红、各自明度不同的绿、春紫苑花蕊的浅柠檬黄,如此构图真美得叫人屏息。 蓉子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时,纪久从外面回来了。 我回来了——纪久才打完招呼,也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餐桌。 「……我刚刚走在路上,心里一直想着唐草(注44)花纹哦。真叫人震惊呀,这简直就是唐草花纹。」 「不过,又很像莫里斯(注45)的设计。」 「因为他的设计也是以植物为基本……咦?难道这不是你做的吗?」 蓉子连忙摇头。玛格丽特下来后,问她,她也说自己的确摘了窄叶野豌豆回来,但后来的事情就完全不知道了。 「那么一定是与希子喽。没错吧?莉卡小姐一定看到了吧?」 纪久开玩笑地问莉卡小姐,莉卡小姐当然没回答,但纪久心情非常愉快,因为看到那么美丽的东西,又正是自己最心仪的唐草花纹。 「与希子人呢?」 玛格丽特问。 「啊,我刚刚在半路上过到她,她说要去参加聚餐。」 「啊,对,她刚说过。」 虽然很舍不得破坏花草圆舞曲般的环形装饰,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它们做成当天晚上的菜了。 ※ 樱花季节过后,走在山野中经常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紫藤花的帘幕。紫藤季节也过后,就开始发现开在高处的毛泡桐(注46)花了。那是比藤花再深一点的紫色。藤花由上方往地面垂挂,毛泡桐的花则朝向天空。 「毛泡桐花的紫很漂亮喔,真是高雅脱俗。」 纪久的语气仿佛才刚见过这光景似的,仿佛传达出感动的余韵。 「啊,出大马路后第四个十字路口前的那户人家,你知道吧?那是毛泡桐喔。因为旁边有松树,显得没那么醒目。每年我都会『啊,对喔』恍然想起来。」 「染不出那颜色吗?那颜色叫『花紫』是吗?」 「这个嘛,偏深蓝的紫藤色对吧?我想用蓝染后再加红花,不过……」 「蓝染吗……那就有点困难了喔。」 「对呀。」 蓝染一定要有蓝染缸。柚木都是在郊外朋友家染的。 「不过,以前的人还真厉害喔。怎么想得到那种事呀。又是发酵,又是氧化的。」 「现在大家都以这些化学变化的名称来称呼,不过以前的说法应该感觉比较亲近吧,一定也是猜想着『如果变成那样,应该会产生这种变化』,然后一再尝试,对吧?」 「你这倒让我想起紫萁(注47)刚长出来的卷须。」 「对。」 「那中间还卷着松软的棉,对吧?」 「对,对。」 蓉子回答。心理想着紫萁之所以可爱,全是因为那蓬松柔软的部分。 「把那些全收集起来,加上一半丝棉纺成线,再以此为纬线,以绢丝为经线,织出来的就称为紫萁捻线绸(注48)。」 「那得要搜集很多很多喔。」 蓉子兴奋地说,一支紫萁的棉还不及棉花棒头的一半。 「嗯,很多很多……虽然我也没实际见过,不大清楚。」 「不过,为什么是紫萁呢?虽然我觉得能把这蓬松柔软的部分实际拿来使用很棒,可是这工作一定会让人头昏眼花吧。」 「从前日本农村很穷,只要能增加一点分量也好,才会开始这么做吧。不过,据说紫萁的棉具备防水功能,保温效果也很好。」 「喔——」 蓉子微笑地听着。 纪久突然若有所觉问她: 「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一聊到这类话题,纪久就浑然忘我。」 纪久有点脸红。 「你很喜欢吧?那种纯手工的工作?」 「我们大家都一样吧。」 蓉子附和着说。这四个人的共同点果然就是手工。 「我真想趁像紫萁捻线绸这种珍贵的技术还没式微,赶紧到当地去实际看看。日本有很多这类地方性的纺织品哦。」 纪久的话中蕴含着热情。蓉子心想:这人迟早会展开她的旅行计划的。 同样都是纺织品,纪久却偏好研究捻线绸,与希子则对奇勒姆有兴趣。纪久大概是受了老家的影响,与希子又是为什么呢? 蓉子故作轻松地问了与希子这个问题。纪久在一旁织着布。与希子想了一会儿说: 「这个嘛……或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把那一带定位为『西方』的象征性地区吧。虽然我们称欧洲为西洋,但以现今日本来说,却完全不觉得有那么远。虽然各家说法不同,但我认为丝路最西端是在中近东一带哦。提起丝路,就让人想要环游世界呢。身在最东端,心里却想着最西端,感觉就像拥抱着大半个地球似的。」 与希子在胸前摆出一个环抱的姿势。 「好棒喔。」 为什么特别对「西」有兴趣呢? 「应该和玛格丽特想采寻『东』的动机相似吧。或许玛格丽特也在探寻自己心中的极东之地。」 纪久不知何时停下了织布的动作。 「对,或许人是为了追寻某神东西而生的。这样一想,真希望死前可以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喔。」 但真的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些知道死都没找到自己所要找的东西的人,该怎么办?比方说:祖母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祖母找到那东西了吗? ……我所要找的东西是躲起来的莉卡小姐吗?是我尚未领会已死事实的祖母吗?又或者是尚未见到的草木本色呢? 蓉子看着莉卡小姐如此想着,却没说出口。 ……不过,这和追寻又有点不同…… 持续了好一阵子的菜种梅雨(注49)总算停了。树木与其周遭的空气绽放着洗净后的湿润光彩,就在这样一个午后,蓉子等人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蓉子听到玄关有声音,出来一看,原来是位头顶全秃、穿着西装,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他站在三合土地上,不知为何整体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头微微低着。他问:「老太太在家吗?」蓉子答:「我祖母过世了。」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恍惚,显然不知所措,一时张口结舌。蓉子只得又说: 「还没一年。」 那人总算唉声叹气地低声说: 「真没想到,请节哀。」 又说改天再专程到灵前上香。蓉子看他想就此离开,便留他说: 「呃,您应该是有事才来找祖母的吧?方便的话,请到里面用茶。」 遇见认识祖母的人,很奇怪地,心里便想亲近。那人有点犹豫,但看了一眼手表,便说:「那就打搅了。」同时脱起鞋子。蓉子把他带到客厅,榻榻米上散置着莉卡小姐的衣服,因为自己刚才正巧在帮她换衣服。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 蓉子说着连忙抱起莉卡小姐。就在这时: 「啊!这是……」 那人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