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食》 1、第 1 章 宝儿蔫着脑袋跟在王姑姑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上。 王姑姑走路的速度很快,带着一种宫人惯常的争分夺秒,宝儿有点跟不上,她刚刚挨了板子出来,屁股还疼着。 这条御花园的小路上并没有人,宝儿悄悄的拽了一下王姑姑的衣角:“二姑,二姑……” 王姑姑转过身来,她眉间带着深深的刻痕,眼神也不耐的很,要是别的小宫女见了,肯定要发憷,宝儿可不怕,她讨好的笑了笑,见王姑姑没有甩开她,又去拉她袖子。 “二姑,真的不是我的错,你是知道的,我在田埂子上都能跑,怎么可能平地里……” 一句话没说完,手就被挥开了,宝儿缩了缩脑袋,小声的说道:“我解释了,有人绊我,娘娘不听,扇了我一巴掌,现在还疼呢。” 王姑姑使劲敲了一下宝儿的脑袋,差点被气笑了:“把你能的,我跟没跟你说过,丽妃主子在的时候,活计让春华冬雪她们干,这次是赶上我在,不然那五十板子过去,你能活活被打死!” 宝儿有点害怕了,她小声的说道:“我想站在边上的,娘娘直接叫的我……” 王姑姑也知道这事不怪自家侄女,怪她,教规矩的时候就没舍得下狠手,想着万事有她在,分派人手的时候还特地把人分在丽妃宫里,不曾想丽妃娘娘一贯的好性儿,还没过三天就出事了。 五十板子好过,尚方司的人都认识她,这点面子还是有,难就难在丽妃不光说了五十板子,还要把自家侄女赶到浣衣局做苦役,那地方乱的很,多的是去干了几年活,放归时一身伤病,好好的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 宝儿怕她担心,连忙笑嘻嘻的打岔:“二姑,没事,真的,我也早就不想在那些主子手底下干了,不就是洗衣服吗?我十六岁了,只要再等九年就可以回家去啦!” 王姑姑没好气的看着她,她这个傻侄女她还不知道?他们王家是十里八乡的地主,大户人家养女儿苛刻的很,反而是小富人家知道宠,宠得一身皮肉嫩过宫里的娘娘,脑子却小得跟核桃似的。 浣衣局不在皇城里,只有犯了错的宫人才会被罚去,王姑姑也没了辙,掏了掏袖袋,掏出十几两银子来,叮嘱道:“一会儿带你过去,到了那里什么话都别乱说,让你干活,就把银子给掌事的,好歹先拖几天,二姑给你想办法,找找人……” 宝儿吓了一跳,连忙把银子塞回去,宫里的月俸不高,她一个月拿二两银子,二姑六两,平时还要花用,攒这十几两银子不容易,她又不是不能干活,其实她觉得这次被人绊,可能就有她平时少干了不少活的原因。 “拿着,你刚来不知道,那种地方的掌事只给银子面子,姑姑这里还要等两天才能给你周转,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王姑姑给宝儿拢了拢衣襟,在她耳边道,“但凡有事,当时忍着,心里记着。” 宝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王姑姑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脑袋,一路无话。 浣衣局是八局里唯一一个不在皇城的,因为实在脏乱,宝儿和王姑姑挥了挥手,低着脑袋坐上马车,惊讶的发现车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哭的脸花花,一个木着脸坐着。 宝儿已经很能辨认宫里人的衣裳了,哭的脸花花的那个穿着素净的棉衣,料子却是只供主子穿的,她缩了缩,转而去向木着脸的那个搭话,“你们也是要去浣衣局的吗?” 木着脸的宫女没说话,倒是一直在哭的抬起头来,拖着哭腔道:“滚开!什么下贱奴才也来笑话我!” 宝儿讨了个没趣,瘪了瘪嘴,窝在角落里不说话了,她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千层底的鞋被浸得透湿,两只脚像是结冰了,当着不认识的人,她不好意思把鞋脱了焐一焐脚,只好默默数着时辰,期望早点能到地方。 她其实已经隐隐约约能明白浣衣局是什么地方了,只是对苦役还没有什么概念,见同车的两人万念俱灰的模样,她捏了捏袖袋里的银子,心里悄悄的打起鼓来。 在来之前,她娘给她带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只是来了宫里不到一天就被同寝的宫女给偷了,她其实知道是谁偷的,只是她揪着那个人问的时候,被其他宫女一起骂了,骂得她直哭。她到现在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被偷钱的人是她,她反过来还要挨骂,最后那五十两银子也没找回来。 穿着素净的主子一直在哭,一边哭还一边骂,宝儿直到下车也没听清她骂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宫里的主子不光说话好听,连骂人都软软的。 浣衣局的门口立着两只石狮子,一只稍稍移了位,宝儿看着别扭极了,总想着把那狮子移回去,就这一愣神,人就被推了一把,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素净的主子就骂了起来:“瞎了你们这帮奴才的狗眼!本宫是当朝太傅之女,陛下亲封的昭仪……”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胖得满脸横肉的粗壮婆子拎着头发拽起来,一直拽进了门槛,宝儿缩了缩,小心翼翼跟在后面,那个木着脸的宫女走在她身后,似乎对素净主子被教训的事情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进了浣衣局,一股怪味迎面而来,宝儿看去,只见一大块空地上晾晒着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衣物,许多面色愁苦的宫人端着盆穿梭其中,见她们几个进来,有的只是木然的看了一眼,有的却露出兴奋的笑容来。 宝儿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的回了一个笑容过去,对方一愣,随即笑得更厉害了,几乎都要笑出眼泪来。 宝儿的视线还没从那人身上收回来,忽然一声响亮的鞭响传来,她愣了一下,却是之前那个粗壮婆子挥着手里的鞭子,狠狠的打在了被拖进来的素净主子身上! “你竟然敢打我!你这个下贱的奴才……”素净主子尖叫出声,随即又是一声鞭响,这一鞭打在了她娇美白皙的脸上,随即蔓延出一道狰狞红痕,看得宝儿心里一抽。 粗壮的婆子似乎是这里的管事,没人敢出声,她冷笑一声,别有意味的眼神落在浣衣局的宫人们身上,宝儿跟着众人一起缩了缩脖子,粗壮婆子忽然对着哭得更厉害的素净主子又是一鞭,“哭,再哭?” 素净主子捂着脸抽噎几声,到底还是不敢再哭了,粗壮婆子冷笑道:“本来想好声好气的跟你们讲规矩,就有人非要闹,以为你还是天仙的娘娘不成?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冷宫里的娘娘翻身是常有的事,可来了浣衣局的蚂蚱,就没一个能再跳回龙门,来了这里,就给我好好干活,谁要是敢闹,我打死她!” 宝儿不知道粗壮婆子是不是故意在吓她们,二姑虽然说了会给她周转,可是这里是连主子都出不去的地方,二姑又不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她咽了咽口水,努力的把粗壮婆子说的规矩一条条记下。 在来浣衣局之前,宝儿抱怨过宫里五个人的大通铺,来了浣衣局,宝儿觉得五个人的大通铺已经够好了,这里的房间竟然是二十个人一间的,也没有床,一地的铺盖,踩上去似乎都能隔着薄薄的被褥感觉到地面的寒气。 宝儿有点想哭,她这辈子都没睡过这样的床,早知道就把在宫里的铺盖带过来了,那个虽然闻起来怪怪的,至少很厚。 收拾了铺盖出来,天已经黑了,同寝的宫人们都回来了,宝儿又看到了那个对她笑的人,那个人也看到了她,不过她没再笑了,只是撇了一下嘴,宝儿又对她笑了一下,有点傻气。 二十个人把一个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让宝儿有些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里竟然还夹杂着两个老太监,她倒不是像其他宫女一样害怕太监,可是这里是睡觉的地方,太监和宫女怎么能睡在一个房间里? 只是同寝的宫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宝儿以为他们会说说话,不曾想连灯都没点,从进门到全部睡下连片刻都不到。 宝儿捏着袖袋里的银子,想起白日里那管事婆子凶狠的模样,瑟缩一下,还是没敢去。 一层的铺盖隔不住地面的寒气,宝儿把盖在身上的被叠了叠,压在身下,缩在被窝里,努力的用体温焐热一块地方,然后整个人蜷缩起来,才算是好受一些。 入夜,低低的哭声传来,宝儿睡得朦朦胧胧,隐约知道是素净主子的哭声,素净主子人生得好看,连哭声都好听得很。 2、第 2 章 次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叫起,宫里叫起都是小太监在院子外打铜锣,这里却是管事婆子扯着嗓子喊,见有谁磨蹭的,就一鞭子甩过去。 宝儿算是幸运的,她的铺盖在最里面,旁人吵嚷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怕那鞭子落在自己身上,她用最快的速度掀开被子,然后真真切切的打了个寒颤,不敢耽搁,她连忙把脱在一边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袖袋里依然沉沉的,宝儿安心不少,穿了鞋子就赶紧起身,和家里不一样,宫里是没有朝食的,只有中午一顿,傍晚一顿,她昨天一个下午都在马车上,这会儿饿得头发晕,只好干咽了一口口水,跟着管事婆子来到院子。 也许是见她乖巧,管事婆子并没有警告什么,只是用鞭头指了指推车上的一堆衣服,道:“你刚来,活计少,今天一天把这些都洗完就行,打水在东边数第二个院子,晾晒在前院,不用我教你怎么洗衣服吧?” 宝儿有些心虚的点点头,她来宫里也有两个月了,衣服脏了都是和别人一起送到浣衣处,然后第二天就能干干净净的领回来,还真是……没洗过。 管事婆子有些疑心的看了看宝儿,喝道:“把手伸出来!” 宝儿有点害怕,缩了缩脑袋,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手背并起来给管事婆子看。 “啪” 一鞭子狠狠的甩在她的手背上,白嫩的手背顿时肿起一条红红的鞭痕。宝儿疼得面皮一紧,手条件反射就缩了回去,管事婆子阴阳怪气的说道:“哟,还来了个娇小姐,这双手真漂亮啊,可惜怎么就没能按到贵主子身上去呢?” 宝儿手嫩,平时碰破了皮都要养好几天,这才一会儿,手背上的鞭痕已经肿出了青黑色,衬着白皙细嫩的皮肤,实在有几分狰狞的感觉。她从小娇惯到大,来宫里这几个月受的委屈比前十几年都多,只是想到二姑,她还是忍住了,缩着脑袋抿着嘴。 管事婆子又说了几句,见她不吭气,也觉得没意思起来,用鞭头敲了敲推车,警告道:“今天一天之内,把这些衣服洗完,要是有一件不干净,丢了我们浣衣局的名声,我抽死你!” 说完,管事婆子又朝着昨天和宝儿一起的素净主子和木脸宫女走去,宝儿松了一口气,看着推车,又有点犯愁起来,这一个推车上的显然都是太监宫女的衣服,分门别类的装在布袋子里,每个布袋子上都有姓名,她数了数,在这里的起码有百十来个布袋子。 分给她的盆是新的,一个挺大的乌木盆,宝儿盘算着起码要打三次水才能把盆装满,看别人都已经洗上了,连忙跑去管事婆子说的东边第二个院子里去打水。 冬天的水冷得刺骨,泡着红肿的鞭伤反而好受了些,然而皂角下水,伤口处顿时就刺痛起来,宝儿洗着洗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来宫里之前,她娘说要买个丫头替她进宫,左右是那些饭都吃不饱的穷苦人家巴不得的事,当时她爹说,要是出了什么事追查下来,这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可来了宫里她才知道,只要是有点钱的人家都是买丫头送进的宫,上面也根本就不管,那些主子只要有人使唤就够了,二姑跟她根本就是白来的。 想到二姑,她又有点想哭了,宫里的主子一句话让人生,一句话让人死,二姑都要被放归的年纪了,还天天为她操心,这回又来了这里,还不知道二姑要为她急成什么样。 成平二十六年的冬天比往常要冷上许多,大雪封堵了皇城,浣衣局清闲了几日,随即就被堆积如山的衣物覆盖。 承乾殿的火盆烧得殿内暖意融融,瞧见主子爷隐隐有要咳的意思,李湛英连忙让人取了香炉来,细碎的果木炭打底,一勺远山香下去,淡淡的青烟从香炉镂空的花纹处散出来,清冷又提神的香味立刻将火盆的烟火气驱散开来。 应天帝习以为常的接过李湛英捧来的茶,抿一口,茶水的温度丝毫不差,他眉间的刻痕稍稍平复了一些,把手里的奏折扔到一边,语气淡淡的说道:“又是参太子的。” 李湛英小心翼翼的说道:“诸位大人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皇上也说了,殿下办事的能力不差,就是惫懒了些。” “他哪里是惫懒,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一副孩子脾性……”应天帝说着,眼里却升起丝丝缕缕的慈爱之意来,他自己没有发觉,李湛英却察觉到了,眼里精光收敛,嘴上慢慢的换了话头。 今日的奏折略多了些,应天帝也没了召妃嫔侍寝的心思,李湛英伺候应天帝更衣洗漱,留了小太监在隔间伺候,换了身衣服,出了承乾殿。 “干爹,刚才王姑姑来过了,听说主子爷在里面,就没叫您,让我给您留个话,让您听见就去找她。”殿外伺候的小太监连忙凑上来,满脸都是讨好的笑意。 李湛英随手赏了他一颗珠子,走出没两步,又折回来,颇为认真的说道:“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小太监连忙给他看了看,李湛英五官普通,然而脱了御前伺候的蟒袍,乌锦金边的衣裳穿着,大毛的披风盖着,白底镶玉的官靴踏着,实在贵气。走出宫去,说是谁家的官老爷也是有人信的。 李湛英还是有几分犹豫,有点后悔自己刚刚没照个镜子再出来,理了理衣襟,又顺了顺下摆,这才带着几个伺候的小太监离开了。 承乾殿离东宫近,才走出没多远,就撞上一行东宫的宫女,李湛英抱着暖手站着,看一行宫女朝他行礼,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其中有个格外大胆的,旁人都低着头,就她抬起头朝他瞧,乌溜溜的眼睛带着小钩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李湛英嗤笑一声,连一丝眼角余光也未留,大步走远。 待到走出那群宫女的视线范围,几个伺候的小太监终于忍不住噗嗤噗嗤的笑了起来,李湛英由得他们笑,只是瞧着快到地方了,才道:“都收敛些。” 尚仪局是皇城里专门掌管礼仪教学的地方,新一批的宫人早就教导完,分派各宫各殿,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见到李湛英进来,当值的宫人连忙站起来,道:“见过李总管,小的这去叫王姑姑!” 李湛英抬手示意不用,只道:“她在哪里,带我过去。” 几个伺候的小太监熟门熟路的找地方坐了,李湛英摸出几两银子来,让其余的宫人给他们整治些酒菜,宫人们接了银子,连忙应承下来。 王容的住处在尚仪局东院,李湛英来过许多次,然而每一次来,他都紧张的不成样子,当值的宫人敲了敲门,就有应答声传来。 王容只披着一件棉衣从房里出来,头发稍有些乱,想来是刚睡下不久,见了李湛英,有些惊喜的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明日才来,主子爷睡下了?” 李湛英嗯了一声,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拢在王容身上,给她系上,“天冷,怎么不穿好衣服再出来?” 王容抿着嘴笑:“怕你等急了。” 李湛英把她冰凉的手塞进暖手捂里,回过头,赏了带路的宫人几两银子,“警醒着点,前边要是传唤,立刻叫我。” 宫人连忙应了。 王容给李湛英倒了杯茶,又去点上火盆,这才把披风解了,一件件穿起衣服来,一点也不避讳着李湛英。 “怎么这么急着叫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李湛英把茶捧在手里,还没喝上一口,就问道。 王容有些犹豫,李湛英把茶放下,关心道:“是银子不够使了?我上次就跟你说,银钱的事不必忌讳,你们女人家上上下下都要仔细着,我拿着银子也没处花……” 王容连忙按住他,“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湛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捧着王容的脸颊,柔声道:“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情,你说,我做。” 王容就犹豫着把话说了,末了,叹道:“都怪我太偏爱她,这次多半也是她恼了人的缘故,让她离了主子宫里也好,只是浣衣局那种地方,实在是待不得的,所以想求你帮帮忙。” 李湛英想了想,问道:“可是丽妃宫里新来的那个伺候洗漱的宫女?” “嗯,我想着她笨手笨脚的,去端茶倒水的实在难为了她,就让她去做了洗脚的差事……”王容有些发慌,连忙道,“怎么了,她难道还恼了主子爷不成?” 李湛英眉头锁了起来,倒是不瞒着王容,说道:“不是恼了主子爷,那天主子爷去了丽妃宫里,正好见了丽妃洗脚,当时我就在主子爷身后,看得真切,丽妃的脚都要被那丫头的手衬成木桩子了。主子爷夸了几句,要不是天太晚,丽妃又有几分老人的面子,那丫头就要被收了。” 3、第 3 章 应天帝五十有余,年轻时同皇后恩爱甚笃,只是皇后一直无所出,三十岁上到底还是开了选秀,长子乃是皇后亲妹所生,眉眼肖像皇后,应天帝大喜,封了太子。 李湛英不算应天帝身边的老人,他是接了他义父的班,义父告老前声声嘱咐他,让他千万不要被宫里的浮华迷了眼,其他妃嫔再得宠,也不能靠,这些年他冷眼瞧着主子爷身边换了这个换那个,还好几口鲜嫩的大姑娘,其实宠一阵也就过了。 王容也懂这个道理,就是不懂,她也没有把自家年华正好的侄女送到龙床上的道理,见她忧心,李湛英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急,这事有周转的余地,主子爷记人不记名,把人弄得远远的,也就没事了。” “这会不会让你为难了?丽妃娘娘那里,再不好交代了……”王容眉头仍然蹙着,她之前以为侄女只是笨手笨脚恼了丽妃,李湛英有几分面子,把人从浣衣局捞出来不算什么,可既然是差点引起了主子爷注意,才让丽妃妒恨,丽妃定然是会关注几分的。 李湛英闻言笑道:“莫怕,这事我有法子,明天是大朝会,先对付过去,后天早晨我让小章子跟你去一趟浣衣局,先把你侄女接出来。” 王容仍有几分半信半疑,忽然就听李湛英道:“对了,你那侄女若想清闲,平平安安熬过几年等放归,最好是寻个对食。” 王容惊道:“这不成,她……” “你且安心。”李湛英道:“必不会让她真的被欺负,我有个干儿子,是太子身边得力的人,这事我不能出面,交给他办最好。” 王容道:“我只是怕她接受不来。” 李湛英顿了顿,说道:“东宫里人口简单,我那干儿子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又不是让他们住在一起,只是担个名分,也不用担心再惹了主子的眼,让她想想吧,要是实在不成,我去求皇后。” 王容就带了几分愧疚,望着他,道:“是我难为你了。” 李湛英轻叹一声,把王容抱进怀里,温柔的替她梳理发丝,“不难为,能为你发愁,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几天大雪把东宫通往承乾殿的路堵得死死,天刚放晴,一大批的宫女太监就被赶着来扫雪。 白底镶玉的官靴踏在被清扫过的地面上,连一丝尘土也没沾,一路扫雪的宫人纷纷见礼,长青对他们微微点头,路过浣衣处时并未停留,倒是身边跟着的小太监一把将一个薄薄的布袋子扔在浣衣处的大桶里,缓声道:“这衣服没洗干净,退。” 浣衣处的人连忙把布袋子拆开,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哪里不干净,小太监就把鸦青色的官服下摆翻过来,指着边缘处半块油渍,道:“这衣服寄出去就是这样,寄回来仍然是这样,你们浣衣局未免也太敷衍,是瞧着我们掌印衣服干净,根本就没动吗?” 浣衣处的宫人都要哭了,连忙再三保证,其实他也觉得委屈,就这藏在衣服下摆里的这点油渍,也就这赵掌印自己瞧得出来。 小松子才说了两句话,再回头都要小跑才跟得上自家掌印了,他喘了几口气,才笑嘻嘻的说道:“大人,浣衣局最近真的是越来越敷衍了,我前头送过去六件衣裳,不是这里没洗干净,就是那里还脏,我全给退回去了!” 长青道:“我说的是重寄,你给退了,浣衣局的规矩是退件一次,浣衣的宫人加罚一年苦役,你倒是会作威作福。” “嘿嘿,我这可不是作威作福,谁让他们欺负到我们东宫头上来的?我可问过了,除了东宫,其他宫里送出去的衣物,可没一件不干净的呢。” 长青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下次别再这样了,都是苦命人,何苦互相难为。” 小松子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没说出来,其实他觉得自家掌印就是心太软了,宫里都是人吃人,哪里来的这么多好心。 东宫一贯比承乾殿起得早些,平日里在许良媛那边,太子只恨天亮得早,昨夜一宿睡在太子妃处,半夜里就在盼着上早朝。 长青一路朝太子妃住的兴华苑走,身后左右各八名太监,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红木的托盘,上面是太子的朝服,他自己捧的是太子冠和金印,一路上东宫宫人纷纷见礼,只是到了兴华苑,就被太子妃的人拦住了。 几个太子妃身边的丫鬟一边拦着他们往里走,一边甜笑着给长青塞银子,嘴上说着好话:“太子昨夜宿醉,要迟些起,还请掌印给个面子,迟上半个时辰再来。” 长青避开朝他伸来的芊芊玉手,收敛眉目,垂着眼眸道:“再有一个时辰就是早朝,殿下一向不喜忙乱,借过。” 大丫鬟燕儿柳眉倒竖,刚要骂人,就见东边小路上一群太子侍卫没个正形似的朝这边走,脸颊顿时一红,瞪一眼长青,不说话了。 长青也不多话,他手里捧着太子冠,这些丫鬟敢拦别人却不敢拦他,见他朝前走,小太监们连忙跟上。 几个丫鬟气得发疯,却因为当着外男不好发作,跺着脚追了上去。 兴华苑一夜颠倒红烛,太子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一见长青简直像见了救星,鞋都没穿就下了床,小太监们纷纷上前,太子张开双臂由得他们给自己更衣,长青把金印给太子佩好,还没来得及上冠,太子就拿了发冠往外走。 长青明显的听到重重帘帐内,太子妃一声带着冷意的轻哼。 还没走出兴华苑,太子就一路倒着苦水:“我让你四更天过来,这都马上五更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那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寿……” 长青一边跟在太子身后,一边给他整理衣物发冠,等回到长毓殿时,太子一身朝服整齐,发冠也一丝不苟起来。 连镜子都不用照,太子让小太监伺候了洗漱,长青又上前给他整理了一下衣物,太子瞧他低眉顺眼的样子,玩心起来,抬手捏住他的下巴,“长青,你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家呢。” “殿下,再迟就赶不上早朝了。” 长青淡淡道。 太子就笑了,他本来不大喜欢用太监,觉得都太圆滑,不值得信任,也就这个不喜不怒不吭气的招了他的眼,还时常觉得投缘。 转过内殿,早就侍从上齐早膳,太子一早起来胃口不大,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把御膳房端来的一碟白玉小笼包推给长青,道:“赏你的,太子妃那边你担着点,要是实在逼得紧,我把侍墨给你。” 长青低眉顺眼,“殿下忘了,前天您刚收了侍墨姑娘做通房。” 太子想了想,“那就凝雪吧,凝雪性子好,长得也不算难看。” “殿下忘了,一个月前您幸了凝雪姑娘。” 太子轻咳几声,想了想,拍拍长青的肩膀,认真的问道:“东宫里除了兴华苑,长得稍微周正点的丫头,还有我没幸过的吗?” 长青也认真的想了想,十分诚实道:“回殿下,没有。” 几个小太监都忍不住笑了,太子抹了把脸,道:“没事,你要把眼光放长远点,千万不要从了那个恶婆娘。” 长青抿着嘴笑了,微微的点了一下头,黑沉的眸子里仿佛带着光亮,太子愣了一下,总觉得长青笑起来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李湛英昨天一天没得空,也就是早朝的时候才有时间出来,瞧着东宫在忙扫雪,他就没进去,赏了个小太监,让人把长青叫出来。 东宫原先有个走廊通往承乾殿,后来开了路,这走廊又弯弯绕绕的,也就渐渐荒凉下来,李湛英抱着个暖炉还嫌冷,迎面瞧着自家干儿子穿着主子跟前伺候的鸦青色麒麟服,腰线都勒出来了,显然里面连个衬的棉衣都没有。 李湛英拧眉道:“穿这么少?” 长青对着李湛英行了一礼,起身后才道:“没事,一早上忙,穿得多的不方便,而且也不算冷。” “霜前冷,雪后寒,现在仗着年轻硬抗,到老你就知道苦喽。”李湛英把暖炉给长青,自己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长青笑了笑,接过暖炉,才道:“义父急着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交代?” 李湛英道:“听说最近太子妃要把身边的丫头给你,太子可说了什么?” “自然是不让的,”长青道:“太子妃想在太子身边安插人,连迂回都不肯,太子有些不乐意,让我留意着找个对食敷衍过去。” 李湛英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心里有人没有?” 长青顿了顿,道:“义父,我不想找对食。” 4、第 4 章 对食是太监和宫女搭伙过日子,前朝忌讳这事,经常有因为对食被生生打死的,本朝不忌讳这个,但是大部分的宫女到了年纪就会被放归,回了乡男人多的是,所以大多数宫女都是瞧不上太监的。 李湛英年轻时也和长青一样,觉得没意思,看着手底下人一个个找了对食,甚至觉出几分厌恶来,觉得那些宫女无非就是寂寞了想找个人,又或者是有个对食使唤起来方便,他甚至还见过私下里谈了好几个对食,借此得来许多银钱的。等后来真遇上对的人,才觉得从前的自己可笑。 说是这么说,他倒没有劝的意思,越是没了根的人越是痴,那些能掏的都掏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的,他见多了,所以倒也不强求,只是把王容托他的事情略讲了讲,见长青微微有些沉思起来,他道:“不是大事,主子爷那边我有计较,只是让你担个名儿,你要是不愿意,还有别的法子。我只是想着正好你这边要人,也是两全其美了。” “如果真如义父所说,自然是好法子。”长青顿了顿,眸子微微抬起来,看向李湛英,道:“只是,主子爷瞧上的人,太子未必瞧不上,若担了我的名,她日后后悔起来,又怎么说?” 李湛英想了想,道:“毕竟是没影的事,眼前先这么着吧。” 长青摇头道:“还是先问清楚,我这里可以拖延,真成了,这位姑娘在宫里的时日,也不会有什么盼头了。” 见他坚持,李湛英无法,只得依他,不过还是哭笑不得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当义父的要推你进火坑,年纪轻轻的,心思倒重。” 长青由得他说,一边听,一边眼眸略微弯了弯,李湛英就有些叹气了,捏了捏他单薄的衣袖,语气里带了几分温度:“一会儿你让小松子去趟织造局,你这身衣服穿了有两年了,也不知道换。” 鸦青色的麒麟服用上等宫缎缝制,新制的在太阳底下能发亮,摸着也柔软,长青身上这件已经磨掉了亮光,绣图也黯淡,看着有几分黑沉。 长青笑了笑,眼里带上几分温柔之意,李湛英看得更想叹气了,摸出一张泛黄的银票来,塞到他手里,见他推拒,只道:“拿着,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早跟你说,别人打点你,你拿着就是。谁说拿银子一定要办事?这点道理都不懂,早晚手底下人要跟你离心。” “多谢义父关心。”推拒不过李湛英,长青只得把银票收下,“太子平日的打赏不少,我想着再收太子妃的银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而且要是让太子知道了,定是要恼的。” 李湛英平日不大关心东宫的事,颇有几分稀奇道:“那许良媛呢?太子宠了那么久,竟是个蠢的不成?” 长青就微微的笑了起来,黑沉的眸子都染上了亮光,他温柔的说道:“很快就没有许良媛了。” 微微清冷的声音碰撞在落雪的沙沙声中,一阵寒风吹拂过去,几分凉意蔓延而上雕着龙纹的白玉方柱,又淹没在层层深雪之间。 青黑的鞭痕被泡发,周遭已经烂得通红,还破出许多小口,伤痕累累的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似乎还能摸到细碎的冰,宝儿只觉得每搓一下衣服,都能隔着搓衣板把手上的皮肉搓下来,好在她已经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做表面功夫,大部分的厚重衣服过一遍水就晾,只有实在不干净的,才要洗上两遍。 靠着这一点小聪明,她总算把昨天的百十来袋衣服给混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运气,那管事婆子抽查了几件,全是她洗过的最干净的衣服,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大早起来,又是一个推车的衣裳等着洗。 宝儿已经不想着去贿赂那个管事婆子了,前天和她一起来的素净主子被欺负得实在受不了,给了那管事婆子好几件首饰,没想到那管事婆子收了东西不认账,还把让人把素净主子的东西全翻了一遍,值钱的都拿走了。 搓了一早上衣服,宝儿只觉得腰和背都不是自己的了,她的手一开始疼,习惯了反而没感觉了,只是觉得累,这种累好像完全没有尽头似的,她刚来时觉得这里的伙食不是人吃的,只是待了一天,她只恨自己抢不到。 宝儿饿得头发晕,手底下的动作也缓了几分,然而一瞧见管事婆子大步走进来,她连忙打起精神,努力的搓着手底的衣服。 蓝底的布鞋在眼前停下,宝儿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一脸阴沉的管事婆子,注意到她手里抓着一大把布袋子,她咽了咽口水,“李监工……” 管事婆子一把抓着宝儿的头发把她拎起来,让她看这些布袋子,“这些都是你经手的吧?你自己看看,这是洗过的衣服?啊!” 宝儿被揪着头发,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她连声告饶道:“我重洗,我重洗……” 管事婆子都要给她气笑了,狠狠的一脚踹在她身上,宝儿一个避之不及,整个人都扑在乌木大盆里,冰冷冷的水把她的棉衣浸透,她瑟缩一下。 头皮很疼,被踹的肚子也很疼,她模糊的视线看向恶狠狠的数落着她的管事婆子,她感觉眼前的人好像不再是个人了,而是记忆里镇子上那条凶恶的,差点把她咬死的大狼狗,正朝她滴着口水。 周遭洗衣的宫人没人出声,除了管事婆子的骂声之外,只有搓衣服的声音此起彼伏,宝儿有种难言的恐慌,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没了声音,也没了人,只剩下她和这只即将要咬死她的大狼狗。 又是一脚踹在身上,宝儿瑟缩着身子想要避开,却没了那个力气,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宝儿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骑在她爹的脖子上,她娘戴着好看的金簪子走在后面,她爹笑眯眯的指着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水田,跟她说,宝儿,你看,这些全是咱家的。 那水田真大,她爹说要背着她一直走到尽头,可走到她爹累得走不动了,还是没有走完。 宝儿记得,她娘常常跟她说,她怀着她的时候家门口一颗树开了十个月的花,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鸟儿过来围着,所以她是小姐的命,生下来就是要享福的。 那个时候真好啊,每天睁开眼睛没有做不完的活,李伯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都不敢欺负她,还带着她上山抓蛇玩。 以前她不知道什么叫享福,现在想想,以前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在享福。自从来了宫里,她就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睡的是通铺,吃的是冷饭,见人就要跪,一句话说不好,就要被打板子。 宝儿是硬生生哭醒的,她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被包成了粽子,整个人睡在又软又暖和的床上,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了,直到身上的疼痛一阵一阵传来,才慢慢回过神。 王容推门进来,就见自家傻侄女愣愣的看着手发呆,又好气又心疼,道:“别愣着了,起来把粥喝了。” 宝儿反应过来,连忙道:“二姑,二姑!” “叫什么叫,不认得了是怎么的?”王容盛了一碗粥,转过身刚要说什么,就见宝儿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二姑,我真的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我不是做梦吧?”宝儿惊叫起来,她的眼睛是那种很好看的形状,瞪大了也不显生气。 王容摸摸她的头发,也有几分心疼,叹道:“好了,都过去了,你也是笨的,我让你打点一下管事的,怎么还让人欺负成这样?” 宝儿一边拼命扒拉着粥碗,一边顺口道:“她……她把人家,东西拿走……照样给活,干……” 宝儿实在是饿得狠了,吃得急,说话就不利落,王容怕她噎着,也不问了,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手边。 一碗粥灌下去,宝儿长出一口气,又喝了口茶,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翻了翻自己的袖袋,然后整个人就蔫了,看向王容,“二姑,你给我的银子我本来没动的,不知道怎么的没了……” 说着,她都要哭了,刚来宫里她就丢钱,这下还把二姑给的一起丢了,她怎么就这么笨! 王容沉默了一下,然后示意宝儿低头,宝儿不明所以的低头一看,然后抬起头,仍旧不明所以。王容都要给气笑了,一点她眉心,“傻东西,你穿回来的那身已经洗了,这是刚给你领的。” 宝儿知道银子没丢,长出了口气,王容见她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把自己受的委屈放在心上,倒是又心疼了一会儿。 5、第 5 章 暖意融融的承乾殿内,应天帝把奏折批完,打了个哈欠,微有些倦意,正在这会儿江时敬恭恭敬敬的捧了召寝牌来,他想起后宫里那些个没了颜色的老人,越发无味起来,抬手让撤了。 李湛英连忙传了更衣女官来,应天帝本有些倦怠,也想着就这么歇下,不曾想平日里更衣的四个女官里换了个新人,生得有几分明艳姿色,他起了兴致,目光落在那女官身上。 应天帝不像先帝,方才打眼一看颇有些惊艳,看得细了就发觉这女官虽然模样生得好,却至少有二十上下了,他兴致淡了点,打量了一下那女官双手,越发没意思起来。 不经意想起那晚在丽妃宫里见过的伺候宫女,模样还在其次,撩人的是那烛光下几乎泛着柔光的双手,那玉手轻抬,缓缓撩起一点水花,简直成了一副画似的。 应天帝失了兴致又起了兴致,想着天色也不算晚,便对李湛英道:“上次丽妃宫里那丫头,你可还记得?让江时敬传她来侍寝。” 李湛英面露几分难色,“主子爷,这会天晚了,等人再送来,岂不耽误?” 应天帝还从来没见李湛英这般没眼色过,挑了一下眉,道:“想骗朕?说实话。” 李湛英没吭气,倒是身后的小太监连忙道:“主子爷,不是李总管不想召呢,上次回去之后李总管就跟我们说,主子爷定是留意上那丫头了,得先教教规矩。” 内侍和朝臣不同,应天帝并不觉得李湛英揣摩他的想法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只是道:“那如何就不得见了?” 小太监刚要说话,李湛英拦住他,说道:“回主子爷的话,不是什么大事,那丫头犯了点错,让丽妃主子打了几板子,发到浣衣局去了。” 李湛英说的轻描淡写,但应天帝还是能从他神色里看出来,哪里是打了几板子,是他忘了,以丽妃那个横性子,只怕人早去了半条命。 “罢了,养好伤再送来。”应天帝带了几分愠怒的摆摆手,李湛英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应天帝道:“又怎么了?把话说清楚。” 李湛英叹气道:“主子爷不知道,老奴让人去看过了,那丫头也是没福气,在浣衣局待了不到两天,手已经烂得不能看了,哪里还能陪王伴驾呢。” 应天帝越发恼怒了,他当时就看上的人,只是顾忌着丽妃的面子才没说什么,不曾想丽妃一点也不感念,浣衣局虽然是苦役,也没有干了两天活就烂了手的,必然是她又交代了什么。 春宵没度成,还窝了一肚子气,应天帝气得来回走了几步,又听见殿外隐隐有人声,更气了,“去看看,门口闹什么?” 李湛英身后的小太监连忙去了,回来的时候缩了脖子,一五一十道:“回主子爷,丽妃娘娘派了人来,说主子爷批奏折辛苦,丽妃主子亲手给炖了汤,让送进来呢。” 宫里这些年选秀少,上了妃位的都是跟了应天帝二十多年的老人,送汤送水的面子还是有,只是这会儿应天帝还在气头上,简直像是烈火浇油,他沉声怒道:“不过是个妃子,还把自己当成皇后了不成?让她滚!哪来的回哪儿去!” 殿里宫人大气不敢喘一声,殿外送汤的大宫女更是懵了,她们家娘娘是个知机的,也不常派人来惹主子爷厌,偶尔一两次显一显面子,传出去也好听,怎么就惹了主子爷的火呢? 应天帝气性大,在寝殿来回转了几转,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偏生身上还带着火气,眼前一双玉白小手来回撩动心弦,他越想越气,着李湛英拟了旨,撤去丽妃妃位,降成丽嫔。 李湛英请了玉玺,恭恭敬敬呈上,心里却是微微一叹气,宫里妃位是满的,丽妃是因为生育皇子有功,才破格从丽嫔升的丽妃,这下打回原形,又没了年轻时的姿色,不知道还有没有翻身的一天。 应天帝把玉玺盖上,着人去宣旨,气消了些,只是身上的火还泻不去,李湛英十分有眼色,微微上前一些,压低声音道:“主子爷,撤丽妃是件大事,不如同皇后娘娘商议一下?” 应天帝顿了一顿,看向李湛英,整个人的气息都乱了几分,“她,她……对,要和她商议一下。” 五十多岁的帝王立刻变成了怀着一腔心事去见心上人的少年郎,平时穿的常服换了个遍,连披风的配色都留意到了,哪里还见一丝火气,承乾殿的宫人见怪不怪,李湛英松了一口气,知道今天这关算是过去了。 宝儿在自家二姑房里呆了两天,简直觉得身上要锈了,宫里的日子一天也不能闲,闲的时间长了,人就会胡思乱想,想出路,想将来,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怎么想,她也没想到自己要和一个太监绑在一起。 宝儿皱着脸翻着茶杯玩,说句实在的,她没进宫前以为太监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尖声尖气涂脂抹粉的娘娘腔,可来了宫里,她发觉太监和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有那种上了很大年纪的老太监才会显得怪怪的。 虽然对太监没什么恶感,可马上就要她去和一个太监对食,这也实在有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就是觉得不大乐意,只是想到浣衣局里的那种日子,看看自己包成粽子的手,宝儿又有些难受起来。 浣衣局是主子都出不来的地方,这次二姑能找人把她捞出来,肯定是付出了不少代价的,没准儿让她去给人当对食也是代价之一,她已经让二姑为她操了那么多心了,要是还因为一时的任性,让二姑欠了人家的人情,那也太不知道好歹了。 宝儿愁的脸皮都皱了,她知道宫里的对食和外面是不相干的,她在宫里找了对食,不耽误放归后回乡定亲,九年的时间而已,就像她来的时候她娘说的,忍一忍,很快就过去的。 王容进宫也就是宝儿这个年纪,因为之前没舍得下狠手教规矩,这回就什么也没瞒着她,让她自己拿主意,本以为她要考虑很久,没想到茶还没喝上一口,人就跑来了,一脸毅然。 “二姑,我想好了,让我去吧,我已经十六岁了,不能再让你操心了!” 王容想着这话没错,怎么就听上去那么奇怪呢?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哪里奇怪,索性不想了,说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既然说准了,我可就给你安排了。” 宝儿眼里都带上了泪花,一把扑进王容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她知道自家二姑肯定是为她好的,这样为她好的二姑都不得不去把她送给太监当对食,想来那个太监肯定是个很有权势的老太监。 一场早朝哼着小曲儿回来,太子多吃了一碗饭,把几个幕僚叫来,眉开眼笑说起早朝上的事情。 “昨天半夜里父皇把丽妃的妃位给撤了,老三今天上朝又被骂了一顿,派去治理益州水患,没个三五年回不来,你们没瞧见,老三当时那个脸绿的啊……” 接过长青端来的茶,太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抹了抹嘴,笑得都呛了,“益州,益州……哈哈哈哈哈哈!” 首座幕僚却皱着眉,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殿下,此事不可不防,三皇子手下能人众多,不见得没有后手,若是让他成功治理水患,只怕圣心有变。” 太子最腻烦有人在他兴头上泼冷水,脸色有些不好起来,不曾想周遭三四个幕僚都不懂眼色,齐刷刷附和起那首座幕僚来。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惹得太子一张脸拉得老长,没一会儿就把人都给撵走了。 长青给太子续上半杯茶水,轻声道:“殿下何苦跟这些人置气,无事愁三分,本就是他们的饭碗,若殿下事事顺心,这些人就没饭吃了。” 太子觉得长青这话有道理,但还是恼怒道:“本来好好的心情,全让他们给破坏了,益州水患有那么容易治理?” 长青没说话,太子又念了几句,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正在收拾着杯盏的手一顿,长青看向太子,面上忽然带了几分犹豫之色,太子挑眉看向他,“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长青犹豫着说道:“殿下,益州水患是什么样的,奴才不知道,可是奴才知道,主子爷心里疼谁。三皇子就算治好了水患,主子爷也未必会多看他一眼,可要是殿下在其中做了什么,三皇子嚷嚷起来,被主子爷知道,这才是坏事啊。” 太子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渐渐清明起来,又闪过一丝厉色,不过瞬息,恢复平静,长青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微微低头一礼。 6、第 6 章 太子的脸色变化虽然不明显,但心里却是一阵天翻地覆,有句话叫当局者迷,因为皇后和母家关系不睦,他靠了皇后就不能再亲近尚书府,东宫这几年养的幕僚都是下面人搜罗来的,如今再想想,朝堂上那些浑水,这些白身怎么就比朝臣还清楚,献出诸多计策,让他奉为上宾? 又或者说,这些年老二老三渐渐势起,父皇待他一日不如一日,全是从养了这帮幕僚之后的事情。 背后一阵冷汗袭上,良久,太子长出一口气,坐回座位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冷了,微冷的茶水喝下肚,头脑却越发清明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了长青身上,忽然笑了:“我倒是小瞧了他们,还没怎么着呢,就算计到我身上来了。” 长青顿了顿,道:“殿下说的奴才不懂,只是觉得刚才那些人说的实在不像,三皇子对殿下不恭,主子爷自然会为殿下做主,殿下若是私下处置了,才要伤主子爷的心。” “好了,不提那些烦心事。”太子摆摆手,道,“昨天太子妃又要把燕儿给你,我刚要推,燕儿说跟你已经有了私情,你怎么说?” 长青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道:“回殿下,奴才从未和燕儿姑娘私下接触过,如果只是跟着殿下去兴华苑的几趟就能让燕儿姑娘对奴才产生什么私情,那殿下还是多带奴才去几趟吧。” 不知道怎么,太子就是喜欢长青微微低着头自称奴才的模样,也许是那副长相实在招人喜欢,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觉得这样的长青看上去顺眼极了,多看几眼,连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子妃就会折腾,等有空了,带你去一趟兴华苑,你跟燕儿对个质吧。”太子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挑了一下眉,道:“开春大选,东宫也要多一个侧妃,到时候要添人手,你自己留意,碰上喜欢的,我给你做主。” 长青心思转动,白皙俊美的脸庞上忽然浮现一丝薄红,他轻声道:“殿下,奴才心里已经有人了。” 太子有些怀疑道:“前天你还说……” 长青微微低下头,黑沉的眸子里染上几分喜色,唇角微微弯了弯,道:“让殿下见笑了,奴才……没想到她会答应。” 大宁皇宫虽然不禁对食,但因为宫女满了二十五岁就可以放归,瞧得上太监的宫女很少,太子觉得这也在理,加上长青无意立了一功,便笑道:“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儿?什么时候也带来让我瞧瞧,正好前两天你们良媛主子说她那儿缺人使唤,给你调来,近水楼台,不是更好?” 长青微微顿了顿,道:“是司礼监王姑姑的侄女,谢殿下开恩,能在良媛主子身边当差,是她的福气。” 太子想到李湛英和王容的关系,脸上的笑意更深,摆摆手就算允了,长青微微低下头,掩去眼里一丝暗色。 太子正当盛年,东宫却没几个正经主子,除了太子妃娘家势大之外,也是因为实在宠爱许良媛。许良媛本是太子妃陪滕,不曾想一朝入宫就得了宠幸,如今太子三十上下,一儿一女全是许良媛所出,赐住南园。如今又怀了一胎,只等着开春临盆,就要封侧妃。 宝儿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大丫鬟冬儿见状,不放心的警告道:“良媛主子如今六个月的身子,让你近身伺候是殿下的恩典,若要想些旁的心思,小心你的脑袋!” 宝儿缩了缩脑袋,她其实觉得自己已经不怕死了,她就怕再让她回去做苦役,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比起来,只是端茶倒水什么的,已经好得多了。 南园本是侧妃规格的园子,比起兴华苑要小一圈,但在整个东宫来说,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宝儿一进宫就在司礼监学规矩,后来去丽妃宫里不到几天就被发往浣衣局,看什么都新鲜,瞧她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冬儿越发看不上,话里也就敷衍了许多。 “你先去把东西放下,良媛主子待会儿要见你。”冬儿瞧着宝儿大包小包的样子实在不像话,皱着眉头道。 宝儿有些踌躇,小声道:“姐姐,我住在哪儿啊?” 冬儿不耐道:“跟我……你不是赵掌印的对食吗?赵掌印独门独院的,你去跟他睡一起不就好了?” 宝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冬儿脚下拐了个弯,宝儿缩了缩脑袋,还是拎着大包小包追上去了。 太子一贯不喜用宦官,能用女官的地方用的都是女官,只是掌印一职无法让女子经手,东宫里职位最高的宦官就是太子掌印,若非不是太子盛年,东宫里又时常能见到侍卫朝臣,不知道多少宫女想和掌印结对食。 饶是冬儿见了那独门独院,也有些眼红,瞥一眼哼哧哼哧跑过来的宝儿,更是皱眉,只道:“门锁了,你把东西放在门口吧,这里没人拿的。” 宝儿心里觉得,不和人家打声招呼就想住人家的房子,实在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她天生嘴笨,见冬儿一副精明样,自己先软了三分,只好老实的把东西放在门口。 这会儿正是中午,还没走几步,迎面就撞上几个青衣小太监说说笑笑的走过来,冬儿皱着眉头,宝儿眨了眨眼睛,对着几个小太监笑了笑。 领头的小松子也眨了眨眼睛,笑道:“两位姐姐是来找我们掌印的吗?他不在。” “我不……”宝儿刚要说话,冬儿翻了个白眼,说道:“这是你们掌印的对食,良媛主子还等着,你把她的东西拿进去吧。”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宝儿只觉得脸上发热,张了张嘴,拉拉冬儿的袖子,“姐姐,南园没有房间住吗……好奇怪。” 冬儿皱眉道:“床铺满了,你一来就要我们空出个床位给你不成?有现成的房子不住,跟我们挤什么?” 她说话的语气着实不大客气,宝儿顿时就不敢出声了,小松子眨了眨眼睛,对着宝儿笑了一下,“这位姐姐,没事的,掌印不常住这里,多半是跟着殿下走,他呀,大概早就睡惯良媛主子的隔间啦!” 这话捧了许良媛,又安了宝儿的心,冬儿嘴唇翘了翘,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些,只道:“就你油嘴滑舌!好了,良媛主子还等着,我带她先走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小松子抹了把脸,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这个……是掌印的对食?瞧着傻得快冒泡了,掌印好这口? 宝儿低着头一路跟着冬儿进了南园,南园里处处种着梅花,这会儿正是梅花盛放的时节,一进去,幽香扑面,让人心旷神怡。 不敢多看,记着二姑来时的嘱咐,宝儿拼命的低着头,直到一声淡淡的女声叫起,她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 许良媛年约二十上下,容色只在清秀之间,胜在一双眼睛生得极美,波光流转间自有七分风情,剩余的三分则在身段上,即使身怀六甲,仍然婀娜生姿,举手投足之间韵味十足。 虽然伺候过丽妃,但丽妃毕竟上了年纪,来往的妃嫔也大都同龄,宝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女人,脸上不由带出一点,见她傻气,又是宦官对食,许良媛温柔的笑了笑,只道:“今后就在房里伺候吧,会梳头吗?” 宝儿老实道:“会给自己梳头。” 许良媛的视线落在宝儿蔫不拉几的垂鬟分肖髻上,微微一顿,道:“那就伺候洗漱……”话没说完,又瞧见她两只包得紧紧的粽子手上。 宝儿只听见上头良久没有声音,正有些不安,就听见许良媛淡淡的说道:“去照顾铃铛儿吧,有什么不懂的,画雀会告诉你。” 房间里炭盆熏得人暖暖的,一出来,迎头就是一阵寒风,宝儿打了个寒颤,冬儿把她带到后面的院子里,里头几个小丫鬟正打牌,桌边,一只雪白的大猫眯着眼睛半睡半醒,见人进来,懒洋洋的睁开眼睛,宝儿看得稀奇,这猫的眼睛竟然是一蓝一绿的。 “铃铛儿是良媛主子的爱宠,只是最近不能碰了,留在后院里,说清闲也清闲,但要是铃铛儿少了一根毛,你们几个加起来都不够抵的!” 冬儿这话其实是在警告,谁知道这人没能近身伺候良媛主子,会不会怀恨在心苛待主子爱宠?铃铛儿可是殿下送给良媛主子的定情物,连太子妃想要都没要成! 宝儿却一点也不明白她的苦心,反而十分惊喜,看着铃铛儿,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用伺候人!不用做苦役!只是照顾一只猫!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7、第 7 章 宝儿原先也是养过猫的,不过都是乡下的那种土猫,给口吃的就能围上一大群,挨挨蹭蹭,一个比一个能撒娇,她对养猫自认还是有点心得的,高高兴兴应下了差事。 这屋里养猫的丫头有四个,正好凑一桌牌局,等到送走冬儿,几人见宝儿没有凑上来说话的意思,也就回了牌桌,脸上神色都有些冷,宝儿一贯是热络的性子,但最怕热脸贴冷屁股,纠结了一下,见猫碗里没了食,寻摸几下,给猫喂食。 几个丫鬟倒也看见了,只是什么话都没说,宝儿蹲在铃铛儿身前,一边倒食一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了摸猫背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宠物猫的原因,铃铛儿只是懒懒的撩了一下眼皮,随后优雅的低下头,象征性的吃了几口。 乡间猫刁,喂饱了就跑,宝儿还从来没摸过这么乖的猫,顿时有些惊喜起来,顺了顺猫背脊,又去给铃铛儿挠下巴,铃铛儿竟也没有反抗,只是轻轻的蹭了一下宝儿包着厚厚棉纱的手。 正在这个当口,一个丫头打输了牌,一把将手上骨牌扔在桌上,发出一声响动,铃铛儿像是察觉了什么,发出一声警惕的低叫。 宝儿觉得有些奇怪,那打输牌的丫头就踢了铃铛儿一脚,嘴里骂着:“叫什么叫?晦气!” 铃铛儿喵嗷一声,十分熟练的窜进一处杂物堆砌的缝隙中,见那丫头骂骂咧咧,似乎还要去找东西撵猫,宝儿立刻站了起来,“你打它干什么?” 打输牌的丫头生了一双凌厉的杏眼,闻言哼道:“有你什么事?既然是新来的,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我们不都是来照顾猫的吗?”宝儿十分不解,但看着那杏眼丫头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自己先软了几分,想了想,说道:“刚才冬儿姐姐说,那猫……” 杏眼丫头冷笑道:“你还真以为养个猫要这么多人?实话跟你说了,我们都是太子幸过的,许良媛用着养猫的借口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为了不让我们见太子,这猫是死是活,她管个鬼!” 宝儿缩了缩脑袋,再看去,果然见几个打牌的丫头个个都花容月貌,只是神色间带着冷意,看她的眼神就和丽妃主子看她的眼神一样,透着几分高高在上。 二姑说过,这宫里只有主子跟奴才,奴才被主子幸过,也就成了主子,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主子,气势更软了几分,只是杂物缝隙里的铃铛儿叫的实在可怜,她忍不住小声说道:“良媛主子是良媛主子,猫是猫,猫那么小……” 杏眼丫头冷声道:“我怎么它了?我是饿着它了冷着它了?要你来管?” 宝儿跟她说不通,又见众人都压抑着火气盯着自己,缩了缩,和猫蹲到一起,小声的说道:“生气也不能乱撒气啊……” 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笨的人,杏眼丫头的气势一滞,只觉得自己刚刚一番警告犹如重拳打棉花,有些恼火道:“算了算了,看你也不是被幸过进来的,是许良媛让你来照顾它的?” 宝儿老实的说道:“是。” 四个丫头交换了一下眼色,杏眼丫头的语气陡然转变了几分,“那你可以出去这后院,也可以出南园了?” 宝儿啊了一声,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杏眼丫头的脸上忽然带出几分压抑的喜色来,一个鹅蛋脸的丫头亲亲热热的过来,把宝儿扶起来,宝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害怕了,警惕的看着几个人,杏眼丫头忽然觉得,这个新来的丫头……跟铃铛儿真像。 手里被塞了一把碎银,宝儿愣愣的,就听那杏眼丫头说道:“你可以出南园,能不能帮我们姐妹给太子传个信?他上次说过,要收我做宝林的。” 宝儿莫名的觉得杏眼丫头握着她手的力道大得出奇,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纱都把她捏疼了,她连忙道:“你别……别呀,我是刚来的,连太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说见他了。” 几个丫头闻言并不气馁,那鹅蛋脸丫头温柔道:“太子常常过来南园,你只要寻到机会,在他面前提到我们姐妹的名字就够了,许良媛之所以把我们关在这里不见天日,不就是怕太子想起我们吗?” 宝儿有些愣愣的想,一个人得有多健忘,才会把喜欢过的人忘得一干二净,连名字都要别人提才能想起来? 几个丫头对宝儿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牌也不打了,把宝儿摁在炕上坐着,亲亲热热的跟她说话,得知她是因为对食在这里才被调来的,没了跟她们争宠的条件,态度更加殷切了几分,宝儿起初还听着,后来都有些害怕了。 几个丫头起初争着讨好宝儿,后来话题渐渐偏离开来,一直到开始谈论着出去之后要如何在太子面前说许良媛的不是,谈得兴起,把宝儿忘得一干二净。 天色渐晚,外间来了个婆子送饭,几个丫头谈过一场,都有些累了,懒懒的让宝儿去端饭,看到平日吃的几样素菜,还骂了一会儿。 吃过饭,宝儿把地扫了,外间院子的杂物也整理了,给铃铛儿倒满了猫食,回来之后几个丫头都睡了,四个人一张炕,还只有两条被褥,好在屋里不算冷,宝儿轻轻推门出来,刚走几步才发觉不对劲,铃铛儿就如同一抹影子似的坠在她身后,见她回头,还低低的叫了一声。 “你回去呀,快回去。”宝儿摸了摸猫头,小声的赶它,“别怕,她们答应以后不打你了。” 铃铛儿蹭蹭她的手,仍旧不愿离开,宝儿没有胆子带它走,轻声哄了一会儿,铃铛儿眯了眯一蓝一绿的猫瞳,好像理解她的话了,甩了甩尾巴,转身进屋。 夜色下的南园没有了白日里的美好,黑漆漆的梅树连带着影子都扭曲的可怕,而且透着几分阴冷,宝儿能看到不远处影影绰绰,心头压抑着害怕,但想到归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 上了回廊,宝儿蔫叽叽的低头走路,拐弯的时候,忽然迎头撞进一个胸膛里,她惊叫一声,却被揽着腰稳稳的扶住,她连忙后退几步,刚要说话,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 十数盏宫灯打在前头,两列侍卫跟在身后,一个鹅黄衣衫的主子神色淡淡,朝她投来一瞥。 宝儿是真的吓到了,愣了一下,连忙跪下,一张嘴,却连话都不会说了,正在这当口,她听见一声清冷悦耳的声音低声道:“还不给殿下请罪?” 长青打着宫灯,略照了照宝儿,目光落在她被包着的双手上,眸光轻动,随即口中道:“她初来乍到,许是被殿下威仪震慑,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太子颇有些感兴趣道:“这是你的对食?叫什么名字?” 宝儿愣愣的抬起头看向长青,就见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微微升起几分无奈神色,“她叫宝儿,刚进宫没多久,性子蠢笨,让殿下见笑了。” “挺不错的,” 太子微微的收敛了神色,淡淡的说道,“女人嘛,就要蠢笨些才好,要是都活得跟个男人似的,还有什么意思?” 长青微微低头,一众仪仗也不敢出声,太子刚从太子妃那儿受了气出来,要是刚才撞上来的是别人,只怕早就被迁怒,活活打死了。 太子气消了不少,一低头就见撞上来的丫头正傻傻的看着长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道果然是有了私情的,便起意道:“今晚就让小松子伺候,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吧?好好聚一聚,春宵苦……哈,说说话也好。” 发觉长青身子微微一颤,太子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愉悦看他一眼,他不好男风,但就是喜欢看长青那张不喜不怒的脸庞上露出不一样的神色来,或是喜色,或是难堪。 华贵的仪仗慢慢走远,宝儿还跪在地上,愣愣的看着眼前鸦青色的麒麟服上精美的绣图,一只修长的手忽然出现在眼前,她抬起头,就见刚才替她说话的那个人微微俯身看着她,神色里几许温柔,犹如夜色下静谧的黑潭。 宝儿不知怎么的,愣愣的伸出一只包成粽子的手,放在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上,然后站直身子。 “太子每次来都要经过回廊,所以这边是没人敢走的,过花园有一条小道,可以出南园。”长青替宝儿拢了拢散乱的发丝,道:“东宫也不梳垂鬟髻,明日早起,换成百花髻吧。” “你,你别……靠的这么近。” 宝儿不习惯被陌生男子这样亲近的接触,连忙想要挣脱开去,脸颊红得要滴血,长青微微挑了一下眉,对着侍卫脸红的宫女他见得多了,对着他脸红的,还是第一个。 8、第 8 章 长青的居所离南园不远,四面空旷,离了望眼数不尽的梅树,宝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一路无言,她挠了挠脸,干巴巴的扯起话来。 “那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宝儿亦步亦趋的跟在长青身后,微微低着头,小声的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长青回过身,目光落在宝儿身上,被他看得不自在,宝儿脸红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刚才,谢谢你。” “没什么,义父让我照顾你,你也不必这么拘谨。”长青语气缓和几分,说道:“我叫长青,你初来乍到,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我都会一一提点你,只要别犯大错,平平安安到放归没什么问题。” 宝儿有一肚子疑问要问,然而比她的问题出声更早的是她的肚子,咕咕一声,她顿时红了脸,刚才那个送饭婆子送的是四个人的分量,她被匀了小半碗饭,没吃饱是肯定的。 长青微微怔了一下,薄唇上翘,眸子轻弯,宝儿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不敢对上这个人的眼睛,好像这个人的眼睛有什么可怕的地方,看得久了就会把人溺死在里面。 奴才的住处总是比不得主子的,宝儿跟着长青推门进了院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来宫里之后,见过的最好的地方了,院子里种着一棵极为高大的银杏树,雪铺在几块菜地上,映着月光,没来由的让宝儿安心。 两排房屋相对圈出一块院子空地,上屋三间是住处,下屋三间放杂物,东厨和便所是单独辟出的,还有一口井,比起外面精致又冷冰冰的宫殿,宝儿简直一眼就喜欢上这里了。 “许久没回来,米都发霉了,还有几斤白面,放葱姜吗?”长青点上厨房的灯,见宝儿探头进来看,淡淡的说道。 宝儿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道:“我,我什么都吃的。” 长青黑眸里一丝笑意掠过,取柴生火,有些生疏的打水和面,宝儿干站了一会儿,才醒悟似的去帮他烧水,只是她从前在家里没干过这个,手又不方便,差点把一桶水浇在身上。 “好了,屋里有炭盆,你要是真想帮我做点什么,去点炭盆,嗯?”长青匀面下锅,下的是两个人的分量,调味料大多都散着霉气,他眉头微拧,只是放了几片葱姜,撒了一点盐。 小松子是个伶俐人,冬儿只是让他把东西拿进屋,他却把宝儿带来的被褥用品一应都整理妥当,但不敢擅自做主张,只是把东西都整理在闲置的房间里,还开了窗散味。 宝儿看到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脸都要红到脖子根了,端着面进来的长青却不觉得有什么,只道:“南园是个泥潭,能不和其他人住在一起就尽量别住,我平时不回来,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要是实在不方便,我搬去下屋睡。” 宝儿连忙摇摇头,“这是你的地方,我能住在这里就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能把你赶去下屋呢?” 长青目光落在宝儿身上,少女的眼睛十分清澈,透着几分傻气,然而那种认真又诚恳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不由得也跟着弯了弯眼眸,道:“吃面吧。” 面是削面,长青的手艺不算好,也不算坏,宝儿却是当真饿了,吃得头也不抬,长青半碗面都还没吃完,她已经把面汤都喝干净了。 “你手不方便,碗筷放着我来收拾,嗯?” 油灯下,长青微微低眼,眼底蕴藏着几分笑意,他的容貌俊美的过分,偏偏性子又那么好,温柔的让宝儿的心都跳了起来。 宝儿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上床的,厚实的被褥盖在身上,却盖不住脸上热烫,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男人,她反复想着刚才的事情,总觉得自己哪里表现的不好,让人看了笑话去。 迷迷糊糊的睡去之前,宝儿想着,要是和这个人对食的话,她好像一点也不亏啊? 半夜里,刚停了没几日的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雪花落在屋檐上细碎的声响没有惊醒熟睡的宝儿,长青把灯吹灭,才褪去外衣,洗漱入睡。 隔日雪已没过膝盖,宝儿醒来时就不见了长青人,她这才想起昨天冬儿姐姐并没有交代她每日行程时间,只以为自己迟了,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赶到南园。 刚进院子,铃铛儿如同一道雪影从高处窜进她怀里,宝儿很是惊喜的摸了摸它的头,大白猫身上落满了雪,她连忙抱它进屋,拿帕子给它擦。 四个丫头还在睡着,宝儿给铃铛儿倒了猫食,看了看昨日收拾过的地方,呆了一下,她好像……完全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要是放在别的宫人身上,肯定要慌,宫里一贯就是把人当牛马用,没活干才是坏事,但宝儿是清闲惯的人,她一点也没有多想,高高兴兴的抱着铃铛儿玩了起来,铃铛儿乖巧极了,缩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一蓝一绿的猫瞳微微眯着。 直到过了晌午,宝儿才发觉不对劲起来,再懒的人,也不至于睡那么久吧?她吞了吞口水看向床榻,昨天那四个丫头仍旧睡着,一动不动,简直就像…… “啊!啊啊啊啊啊!死人了!” 宝儿眼睛瞪大,双腿软在地上根本动不了了,她死死的盯着被掀开的被褥,昨日见过的杏眼丫头一双好看的杏眼瞪圆,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她死的那一刻,狰狞极了,鹅蛋脸丫头的脸青黑一片,舌头伸出,宝儿吓得哭叫起来。 铃铛儿熟练的窜进杂物堆,一蓝一绿的猫瞳盯着床榻上的死人,一蓝一绿的猫瞳波澜不惊。 宝儿叫了很久也没有叫来人,反而是自己腿越来越软,她哭得脸都花了,爬了几步爬离床边,好不容易扶着墙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还没跑出多远就见到了长长的仪仗,宝儿还记得昨晚的事情,不敢再跑,连忙跪到一侧,使劲的把头低下,只是她刚才哭过,还止不住嗝,单薄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太子一下朝回来就忙不及赶来南园,他昨夜多喝了几杯酒,怕伤了许良媛,就幸了大丫头冬儿,因为睡的迟,差点没赶上早朝,也就没来及给许良媛解释,他步伐匆匆,却仍然留意到了跪在路边一个劲在哭的宝儿。 “大中午的,跪在这儿哭什么?抬起头说话。”太子挑眉问道。 宝儿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长青,她担惊受怕了好一会儿,见到认识的人,再也忍不住,哭哭啼啼的说道:“死,死人了……我,我不知道,我以为她们在睡觉……” 太子愣了愣,长青轻声道:“殿下,前线大捷的好日子,东宫出事,不宜声张。” 宝儿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哭得脸花花,太子顿了顿,说道:“先把人带下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青视线落在宝儿身上,微微低头应是。 宝儿完全被吓坏了,长青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只是她也刚来,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死的四个丫头分别叫红香,绿玉,画雀,画眉,原先都是在许良媛身边伺候的,都被太子幸过。 许良媛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子,平日里太子过来,大半都是她张罗的伺候人选,南园里略有姿色的丫头几乎都承过宠,可重点是,验尸的人回来报,死的四个人全都有了一个月到三个月的身孕不等。 死四个丫头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但死四个皇嗣就是天大的事,太子妃多年不孕,太子这些年膝下只有许良媛生的一儿一女,四个皇嗣,简直让他的心都在滴血。 长青微微低头道:“找了有经验的侍卫,四个全是凌晨时分被掐死的,昨夜我和宝儿在一起,她没有作案时间。” 太子简直气结,背着手走来走去,“我当然知道不是她,这四个丫头我都有印象,时辰也对得上,她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第一次了!要不是我护着,只怕麟儿都会遭了她的毒掌!” 长青低眉道:“殿下,此事本应该禀告圣上彻查,但……前线大捷,大将军又立一功,正是举朝欢庆之时,若真查出些什么就不好了。” 太子冷哼道:“还能查出些什么?无非就是那个毒妇!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反倒要去害别人孩子!不就是仗着她母家势大……” “殿下!”长青打断道,“此事尚未有定论,何况就算真的是太子妃,大将军功在社稷,手握三军,即便是闹到圣上面前,也不会有结果。” 太子气得把桌案掀了,眼睛红得要滴血,“姬婉!姬镇!姬威!早晚有一天,我要你们人头落地!死无全尸!” 9、第 9 章 宝儿吓得实在不轻,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死人,尤其还是那种可怕的死法,她只觉得无论睁眼闭眼,那四具尸体的样子都浮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逃离不开。 长青问过话,就让小松子把宝儿带回去,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出在南园,四个丫头被关在后院也有段时间了,许良媛逃不开干系,南园乱着,自然也没空管一个昨天才被调来的小宫女。 “宝儿姐姐,你别怕,这是皇宫,有真龙天子庇佑的,”小松子一边扶着路都走不稳的宝儿,一边劝,“而且死人嘛,常有的事,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要害怕呢?” 宝儿脸色发白,握着小松子的胳膊不肯松开,小松子无奈,只得换了个姿势,让她扶的稳当些。 一到地方,宝儿就缩进被窝里不肯再说话,小松子抓抓脸,去给她烧了点水,又劝了一会儿,才推门离开了。 宝儿是真的害怕,她觉得她这辈子都忘不掉掀开被褥的一瞬间,杏眼丫头那圆鼓鼓的似乎要掉出来的眼睛,昨天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变成一具骇人的尸体,这让她莫名的惶恐,甚至连小太监那安慰的语气都扭曲成了阴冷的调子。 她第一次知道,皇宫和家的区别。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细细的猫叫声传来,宝儿慢慢的睁开眼睛,却见夜幕半沉,雪白的铃铛儿窝在她左侧的枕头上,一蓝一绿的猫瞳微微眯了眯,沉静的看着她。 “铃铛儿!”宝儿吓了一跳,白日里她昏昏沉沉的,压根没注意到铃铛儿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她刚要说什么,铃铛儿靠近一点,轻轻的蹭了蹭她的脸,猫胡子刺刺的,却让宝儿一直在慌乱的心微微安定下来。 宝儿从床上起来,想给铃铛儿找些吃的,刚推开门,就对上了同样正要推门进来的长青,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铃铛儿发出一声低低的猫叫,带了几分亲昵,朝着长青眯了眯猫瞳,然后整个猫犹如一道雪影似的,熟练的窜进他怀里。 “小松子说你一天没吃饭了,我回来看看你。”长青放下铃铛儿,把灯点上,微微昏暗的烛光打在他脸上,落下一片睫毛的阴影,微微回身道。他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格外安宁祥和的感觉。 宝儿不知怎的低下头,小声说道:“没事,已经好多了,就是当时有点害怕……” 长青黑眸微弯,他一点也不提起白日的事情,反而如同闲话家常似的道:“置办了一些家什,让膳房送了点东西过来,想吃什么?” 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宝儿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回过神的时候,长青已经去了东厨,东厨火光微亮,在夜幕里透出几分温暖来,似乎也在这无边黑夜里点亮了她心里的某个角落。 铃铛儿似乎很喜欢长青,一直在他脚边转悠,时不时还用雪白的皮毛去蹭他靴面,长青却不搭理它,在上屋和东厨之间走动着,不一会儿就端来了四菜一汤。 “膳房入夜之前可以送菜,你现在手不方便,以后我不在,可以去南院第一间叫小松子,让他来做饭。” 宝儿就是手方便的时候,也没做过这些,只是她不想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实在娇气的可恨了,暗暗下了决心,要学好做饭。 她脸上的神色实在太过明显,长青有些失笑,看着她分拨出一只小碗,几样菜各自盛上一些,放在铃铛儿面前,还格外认真的吹凉,不知怎的,总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 “这些日子就留在这里吧,南园那边正乱,等事情过去了再说。”长青低着眉眼,语调淡淡,“这次的事,是真的很严重啊。” 宝儿已经不太害怕了,闻言却还是心有余悸的点点头,铃铛儿蹭着长青的靴面,低叫一声,似乎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最近,不要乱跑。” 长青把碗筷收拾了,似是关切似是警告的说了一句,宝儿连忙点点头。 又是一夜雪满皇城,大丫鬟燕儿一大早就带着丫鬟们深一脚浅一脚的扫雪,兴华苑不像南园,大部分都是从将军府带来的家生子,十几个丫鬟里一个偷懒的都没有。 姬婉披着一身厚厚的披风,抱着暖炉立在廊檐下,明艳的眉眼掩盖不住周身冷意,“行了,别扫了,扫给谁走?” 燕儿放下手里的扫帚,喘着气迎上来,声音不太匀,“小姐,昨天前线捷报,这都打了好几年了,眼看着要大胜,殿下就是再宠许良媛,也要掂量掂量。” “掂量着,赏我一个孩子?”姬婉细眉微挑,凤眼里带出几分说不出的厌倦。 “小姐……”燕儿连忙道,“小姐就是再讨厌太子,也要等小皇孙出生之后啊!没个孩子傍身,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姬婉淡淡的说道:“他视我如洪水猛兽,逼不得已来一次,简直像要折了他的寿,我还嫌他脏呢。” 燕儿心疼的不知道怎么是好,“小姐……” 正在这个当口上,一个小宫女匆匆忙忙的跑进来,低声附耳对着姬婉说了些什么,随即就见那红唇微微勾起,凤眼里带上几分冷意,道:“来人,更衣。” 太子在南园哄了许良媛一夜,离上早朝还有一个时辰,摆驾去了兴华苑,长青微微落后一步跟在太子身后,好看的眉眼低垂着,小松子简直想为自家掌印撒一把同情泪了。 为了拦住太子发难兴华苑,自家掌印差点磨破了嘴皮,却抵不上美人温香软语一夜,本来这事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许良媛,也不知道许良媛跟太子说了什么,一大清早的,太子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气势汹汹的奔着兴华苑去。 许良媛好风雅,一进南园处处梅香,太子妃却爱奢华,兴华苑比起太子寝殿都要精致几分,绕过九曲回廊,穿过白玉拱门,再上青金石阶,这才来到正院。 太子妃就抱着暖炉站在廊檐上,挑着眉头,撩了眼皮,象征性的行了个小礼,也不等叫起,就自己站了起来,转身往房里走。 太子深吸一口气,叫道:“姬婉!你跟我把话说清楚,少做出那种谁欠了你的样子来,你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让我断子绝孙不可?” “殿下没欠我,是我欠了殿下的,我跟殿下也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不共戴天。”姬婉微微转过身来,下巴轻抬几分,眼眸里满是漫不经心。 被那种居高临下的视线激怒,太子上了廊檐,一把抓住姬婉的手腕。长青微微敛目,撩袍跪在扫过的雪地上,一众仪仗也跟着他跪下。 “姬婉!你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你这毒妇,害死宛儿一个孩子还不够,还想让我皇嗣断绝!你怎么就这么狠?” 太子死死的抓着姬婉的手腕,他的力道大的惊人,眼珠子里都染着血气。 姬婉拧眉,“我已经重复很多遍了,从许宛住进我姬家,做我陪滕那天起,她就没资格撞我名讳了。” 太子气得咬牙,“姬婉!” 小松子被这吼声吓得一抖,长青微微按住他肩膀,无声的对他说了几个字,小松子顿时就不敢动了,一众仪仗更是低眉敛目,他们比谁都明白,主子吵架的时候,奴才最好是做个隐形人的道理。 正在这时,外间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的跑进来,太子冷冷的朝门口看去,小松子以为他要撞在枪口上,不防那小太监大声道:“殿下,宁骁侯有信,信上说十万火急!必须面见殿下才肯上呈!” 太子怒意上头,红着眼道:“胡说八道,哪来的什么宁骁侯?我怎么不认识?” 姬婉冷笑一声,没说话,就见那小太监低着头道:“圣上昨日刚封了骁骑校尉……” 太子咬牙冷笑,大步走向那小太监,“去,把人叫进来!我倒要看看,他姬威一个黄毛小子,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找我!” 小太监屁滚尿流的爬了出去,不多时,一个士卒打扮的人被领进来,一见太子就呈上一封皱巴巴的信笺来,长青微微挑起眉头,注意到那士卒并不曾下跪。 信笺被打开,太子拧着眉看了半晌,冷声道:“这鬼画符的什么东西?” 士卒笑嘻嘻的抬起头:“殿下,你看不懂人话吗?” 太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打在了脸上,他愣神一下,才发觉从进来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的士卒竟然是……“姬威,你大胆!” 话音刚落,士卒打扮的宁骁侯又是一拳上去,这一拳直接把太子打翻在地,然后,他直接一脚踩在太子胸口,挑着眉看向一众就要上前的宫人。 “我和姐夫几年没见,切磋切磋拳脚功夫,你们可别插手,不然真的伤到哪里,我可不负责。” 10、第 10 章 太子气的眼睛都红了,他也是自幼弓马娴熟,撑着起来想要回手,但姬威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本事,面上带着笑,手上却不留情,专挑那些让人疼又不会留伤痕的地方打,不一会儿就把太子打没了脾气。 “姐姐,你说姐夫这手软脚软的,是不是平日里太过劳累的缘故?你也是的,贤惠不能这么贤惠法,” 姬威一脚把太子踹倒在地,步伐欢快的对着廊檐上的姬婉走去,边道,“你看这下可好了,陛下赏了我个侯爷做,却偏偏让我兼领东宫教习职,教姐夫兵法骑射,才试了回刀,这身手不行啊!” “殿下……” 长青上前,想要扶起太子,却被狠狠挥开,太子盯着姬威的背影,双拳死死握紧,似乎已经把这个人恨进了骨子里。 姬婉起初也觉得解气,但眼看着自家弟弟下手越来越重,心里也慌了,生怕闹大,听他这一说,眉头顿时松开,笑眼弯弯的摸了摸自家兄弟的脸庞,“瘦了,高了,也黑了,以前跟小姑娘似的,还是现在好些。” “那是你没看见爹,”姬威满不在意道,“我跟捷报一起回来的,爹在后面清点大军,他更黑,脸上还添了道疤,说不在意,我瞧见他偷偷对镜子比划来着,你见了别再往他心里添堵,当没看见就好。” 姬婉笑得明艳,眼角却带上了泪花,她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姬威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东宫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求了皇后娘娘才得来的差事,娘娘说只要不打死打残,陛下那边她来说,敢欺负你,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姬婉进宫那天就是大军出征的日子,这些年她在东宫苦熬,只能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大将军之女的身份,她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父亲回来了,弟弟回来了,她头顶上的天,回来了。 姬威眨了眨眼睛,一把将矮了自己不少的姬婉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哭吧,哭了这一场,以后就没人敢让你哭了。” 姬婉感受着弟弟结实的胸膛,凤眼闭上,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气势汹汹站起来的太子不知怎的顿住了脚步,他愣愣的。这个恶婆娘好像还是第一次哭,自从嫁给他之后,她永远都在用那种厌恶的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看着他,原来,她也是有第二个表情的。 “殿下?”长青抬起眼眸,看向呆愣的太子,面上带了些担心的神色。 太子这才回过神,对上那两行泪,他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不自在的说道:“念你们姐弟几年没见,刚才的事情我不跟你们计较,姬婉,我们的账以后再算!” 姬婉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太子更气了,气冲冲的走了,长青微微落后一步,和燕儿交错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视线。 从王容那儿出来,李湛英也没回承乾殿,径直去了凤仪宫,应天帝的大笑声从里面传来,他微微垂了眸子,几步进去,果然见皇后娘娘正跪着礼佛,自家主子爷从不信佛的一个人,竟也跟着跪着,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皇后看。 凤仪宫的宫人早就习惯,都垂着头在边上伺候,李湛英几步站到边上,仍旧被眼神好的应天帝注意到了,笑着和皇后搭话,“梓童,你瞧这奴才,丢下主子一个时辰,回来连个罪都不请,全是惯的。” 李湛英连忙笑道:“奴才是怕打搅了主子爷和娘娘说话。” 皇后年过四十,常年礼佛不施脂粉,容色比起后宫的妃嫔也黯淡许多,但落在应天帝眼里,就是玉貌天颜,她淡淡开口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应是不应?” “宣儿确实做的过了些,”应天帝连忙说道,“他是小孩儿心性,该有个人好好管教管教,打!该打!宠着个奴才秧子,前头还上书要给那个庶长子请封世子,我给压下了,他也不嫌丢人。” 皇后微微垂下眼帘,不轻不重道:“婉儿是个可怜孩子,和我当年一样,我倒是想心疼她,太子是青出于蓝啊。” 应天帝果断道:“奴才生的东西,我是连玉碟都不想给他们上的,你放心,我不会让婉儿受委屈。” 皇后瞥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微微闭上,轻声道:“好了,我也累了,你走吧。” 应天帝想说什么,但那双淡淡的眸子朝他一瞥,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出了凤仪宫,应天帝微微回头,李湛英连忙上前,就听自家主子爷道:“皇后宫里的份例再添一成,她的衣服都旧了。” 李湛英连忙道:“主子爷,织造局是万万不敢短了凤仪宫的,只是娘娘不用,说穿着旧衣服习惯了。” 应天帝顿了顿,道,“让你添就添,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李湛英连忙应是。 宝儿在屋里待的无聊,把换下的衣服都叠了,正好见长青昨日换的衣服还没来得及送去浣衣局,也拿来叠了,放进专门的布袋里,她把布袋子来回看了几遍,终于确认了这就是那次导致自己被管事婆子打的罪魁祸首。 只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怨了,只觉得有缘,她看着布袋子傻傻的笑,眼前全是那个温柔又好看的人,她已经开始期待起每天晚上他回来,或是跟她说几句话,或只是笑笑。 长青似乎很忙,小松子说他平日里很少回来睡,但自从她来了之后,再晚也会赶回来,宝儿也知道,他好几次是夜里被叫醒,然后匆匆忙忙出去的,她有些心疼,想让他别两头跑了,可是对上那双好看的眸子,她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宝儿抱着铃铛儿,有些泄气的想,她一共才跟她说过几句话啊,怎么就这么自作多情,觉得人家是为了她回来的呢? 铃铛儿轻轻蹭了蹭宝儿的脸,宝儿顿时就把刚才的烦恼都忘了,抱着铃铛儿一下一下的顺着毛,铃铛儿十分乖巧,由得她蹭。 夜幕低垂,听见院外响动,宝儿连忙去开门,正见长青站在门外,她不由得红了红脸颊,退几步,让他进来。 “上次的事,已经没事了,我找人安排你去梨花院掌事,明日就上任。那里原先是幕僚的住处,现在空出来了,不用管太多,看着点账本,别让底下人贪了就好。” 宝儿愣愣的,好半天才想起来道:“可,可我不认识字啊……” 长青也愣了愣,看着眼前少女纠结无措的模样,他无奈道:“看账本需要会的字不多,正好我最近空闲,你可以把账本带回来,我帮你看,顺带教你认字。”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宝儿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问道。 长青轻笑一声,雪光映着月光,落在他脸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没事,是我之前没问清楚,难为你了才是。” 宝儿蔫不唧唧的,以前在家里,娘不是没说过要给她找个女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可是她那个时候贪玩,爹只说女先生不好找,让她哥教她,她哥受不住她缠,帮着她糊弄,没多久也就不了了之了。 长青似乎真的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可宝儿总觉得自己丢了人,卯着劲的想要证明自己,长青看在眼里,不由失笑。 梨花院说在东宫,实际上只是东宫连着皇城的一处地方,这是应天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让人辟出来给一母同胞的弟弟景王偶尔留宿用的,后来被太子用来养幕僚,如今空下,也是上上下下十几号宫女太监的大摊子。 宝儿从来没管过事,一个晚上都在念叨,长青让小松子跟着提点,见宝儿不知所措,小松子便道:“姐姐,没什么的,先见管事,然后把人都叫来,说几句就好。头上换了个掌事,那些人只有比姐姐更憷的。” 听了小松子的话,宝儿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小松子本以为她定是要出洋相的,没想到宝儿起初紧张了一点,等到人齐了,她反倒不害怕了,几句话说完,就让人散了,前后一点差错也没有。 “姐姐,你以前管过事吗?”小松子好奇的问道。 宝儿揪揪袖子,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以前我家也是有十多个下人的,来了宫里这么久,都快忘啦。” 小松子圆圆的讨喜的脸蛋上满是忍住的笑意,宝儿让两个管事的嬷嬷带她看了看,心下更定,毕竟只是个留宿外男的地方,这梨花院除了精致些,人手多些,四处摆设奢华些,其余都和她家里差不多。 正看着,外间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少年音,“这是姐夫给我安排的地方?” 11、第 11 章 说实话,姬威一点也不想住在宫里,只是他的府邸还在赶工,再加上他和姬婉好几年没见,这才勉为其难应下。 梨花院是个不大不小的院落,前后三进,姬威一眼就看中了院前的空地,施展得开手脚,他对住的地方倒是没别的要求,两个亲兵一前一后抬着他的枪,落地时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把追风牵进来,哎,这里有马棚吗?” 姬威看了一圈,大步朝宝儿走来,宝儿愣了愣,指着后院道,“有,在后面。” 两个亲兵才放下枪,又去院外牵来一匹异常高大的黑马,宝儿连忙定了定心神,带着两个亲兵去马棚。 梨花院原本是给幕僚住的地方,马棚常年没人用,木栏都积了一层灰,好在那马丝毫不介意,乖巧的被牵着进了马棚,这时一个亲兵对宝儿抱拳道:“有劳姑娘了,姑娘是这里管事?还请给我兄弟二人安排个住处。” 宝儿也是才来,只知道下人住处,对着两名高大威武的亲兵,一时犯了难,小松子连忙低声道:“宝儿姐姐,东厢。” “两位跟我来。”宝儿低下头,两个亲兵背着包袱跟在她身后,并没有搭话的意思,这让宝儿松了一口气,带着两人去到东厢。 安置下两个亲兵出来,正见那少年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堂前,手里马鞭轻一下重一下的敲在靴面上,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老太监连忙对着宝儿道:“去把人都叫来,认一认新主子。” 梨花院伺候的人不多,很快就都齐了,跪在正堂前一片,宝儿跪在前面,微微抬眼就能看到新主子的马鞭,心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忐忑。 “你们都是东宫的人,平日里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管事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小松子犹豫一下,还是跟着宫人们退下了,姬威的视线落在宝儿身上,微微挑了一下眉,“叫什么名字?” 宝儿连忙低下头,“回主子的话,奴婢宝儿。” 姬威笑了,“这名字真占便宜,谁都要把你当宝,我看你娇娇柔柔倒像个小姐似的,进宫多久了?” 这话着实不按常理出牌,宝儿有些奇怪,但还是实话实说道:“奴婢进宫三个月了。” “三个月,都能管人了,你是官家女?”姬威又道。 宝儿想了想,说道:“奴婢是军户出身,家父曾在军中立二等功,之后遣返,所以秋时入宫采选,比旁人都高一个品级。” 姬威问道:“是在南疆景王军中,还是西北大将军帐下?” 宝儿不明所以,只觉得这个主子问的事情有点多,她低头道:“回主子的话,家父原先是西北大将军帐下虎贲军司旗官。” 姬威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对着宝儿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宝儿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连忙退下。 人刚走,站在边上的章金就咧嘴笑道:“少将军,人家把咱当猴耍呢。” 一记马鞭轻敲在亲兵头顶,姬威不耐道:“真有什么问题,不让她近身也就是了,何况也太明显了,我那姐夫也不至于没脑子到这种程度。” 章宁跟他哥唱反调,“就是,我看啊,这是个巧合,虎贲军伤亡大,退下去的人多了,一年文一年武,去年采选宫女,全是挑的军户人家。”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武将辩论自然也辩不出个结果来,反把姬威吵得头疼,索性一人给一记马鞭,大步走了出去。 宝儿正带着几个人扫地,今年的雪实在有点大了,有时候早上才扫过的地,到了晚上又能洋洋洒洒铺满地面,她冻得缩手缩脚的,鼻尖有点红。姬威也觉得冷,盔甲用来挡西北的风沙还好,却挡不住透进骨髓的寒风,偏偏他又没有冬衣。 地扫到一半,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枪鸣,宝儿还握着扫帚,随即就被小松子带着往边上站了站,扫雪的宫人也都纷纷停下,低着眉目。 英武少年身姿翩然,手中银枪动如雷震,翻转呼啸,带着西北无尽的风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银枪游弋,随着几声枪鸣,雪光四散。 几个小宫女脸红心跳,宝儿起初看入迷了一会儿,只是握着扫帚回过神,看着扫了一半的雪地重新变得狼藉,很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练完枪,总算暖和了一些,姬威把银枪重新放回去,一回头就见那管事宫女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愣了愣,这才看到雪地的模样,他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道:“这雪明日再扫也不迟。” 他话音刚落,那带了几分控诉的眸子顿时变得喜滋滋的,眸子的主人那张漂亮的小脸蛋都似乎更加明亮了。 姬威带着三千精骑在沙漠里迷路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只雪白的兔子,也许是被什么人带进来的,那兔子不怕人,蹦蹦跳跳蹭到他马下,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他,那时候他的感觉很奇怪,明明很烦躁,他还是下了马,把那只兔子塞进盔甲里。 后来他成功突袭呼延王庭,一场血战,三天两夜,直到遍体鳞伤到了军医帐,解开盔甲时才发觉那只兔子仍旧乖巧的伏在他怀里,只是后脊被捅了一个血洞,已经死得僵硬,那时他的感觉也很奇怪。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那种奇怪的感觉了,可对上那双陌生的眸子,他忽然就愣住了,心头微软,不知怎的,总想让那双眸子变得亮一点。 梨花院的账本堆的很高,宝儿只拿了两本回去,原本是想等长青回来,让他教她认字的,只是这一夜,长青没有回来。 南园灯火通明,数十个侍卫一铲一铲挖开园子里的土,太子脸色惊疑不定的看着一具具被蒙上白布抬进院子里来的尸身,长青微微垂着眸子,脸色不变。 “殿下你相信臣妾,臣妾是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许良媛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她忽而转头对姬威道,“表弟,表弟你也不相信宛姐姐吗?这是有人蓄意陷害!” 姬威挑眉,“我只有一个姐姐,是当朝太子妃。” 姬婉坐着,淡淡的抿了一口茶,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大丫鬟燕儿低着头,拢着袖子,站在她身后。 太子疲惫的说道:“七个人,都是我在你这里幸过的丫头,有什么想解释的,你说,我听着。” “还用解释什么?梅香压血气,难道这一个园子的梅树全是我姐姐让种的不成?”姬威说着,倒是有些奇怪了,“东宫这些年都没查过人手?我看死得最早的那个,得有五六年了吧?” 验尸的人道:“侯爷好眼力,最早的约是六年前夏末死的,最近的就在上月。” 许良媛脸色惨白,看向太子,太子顿了顿,道:“你有解释吗?” “六年前,我给殿下生了麟儿,殿下说,要上书给我请封侧妃。”许良媛的眼眸里带上了泪花,轻声道,“我想伺候殿下,可是太子妃不让,说刚生产过,身子不干净。” 太子握拳,“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 许良媛摇摇头,眼泪一滴一滴,滑落脸颊,她按上隆起的小腹,轻声道:“殿下爱重我,每日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直到那天,我夜里起来,看到殿下在幸聆音。” “那一夜真长。” 聆音就是那个死了六年的丫头,太子拧着眉道:“我连你什么时候杀了她都不知道,你就因为这个杀人?” 许良媛低低的笑,“殿下,你真的爱过我吗?” 太子沉怒道:“你这是承认了?你杀这些人,全是因为妒嫉?你就不害怕我杀了你?” “当然怕,杀聆音的时候,我怕得夜里抱着麟儿直哭,做梦都是殿下问起聆音,然后查出真相,可是殿下忘了。” 许良媛失神的喃喃:“殿下根本就不会记得她们,殿下是最爱我的,是不是?” 见太子隐隐有些触动,姬威嗤笑道:“后宅手段多了去了,死在园子里的六七个,只怕不声不响被磋磨死的,过了明路的,更多?” 长青低声在太子耳边道:“殿下,这些年南园发往苦役的宫人确实是最多的,去年一整年,一共二十三个,其中十九个,都是殿下幸过的。” 太子咬牙看向许良媛,许良媛按着小腹,抽泣道:“殿下,我死不足惜,只求能让我生下这个孩子,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六个月已经显怀,想起一双儿女,太子的脸色很明显缓和了下来。 姬婉看向姬威,姬威低笑一声,重重一脚踹在许良媛小腹上,然后翘着脚坐回去,道:“好了,现在你不用生了,可以领罪了。” 12、第 12 章 太子一见许良媛被踹了肚子,脸色顿时就变了,刚要斥责,姬威抬头看他,不及弱冠的少年眉眼间杀气却丝毫不减,冷笑一声。 “别跟我扯什么皇嗣,燕儿说姐姐进宫这七年流了不止一胎,这也罢,我倒想问问殿下,她肚子里的是凤子龙孙,地上的这些尸骨怀的都是狗杂种不成?” 许良媛伏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但一双似水秋眸却盈盈含泪看着太子,似有怨,似还情未了,似已有死志,那泪光楚楚,不是绝色的面庞上竟还隐隐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来。 太子被姬威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又见许良媛可怜模样,脑子一热,竟然从侍卫腰间拔出剑来,架在姬威脖颈,“你,你擅杀皇嗣,可知该当何罪?按我大宁律,罪妇有孕,当缓刑两年再行发落,你这是知法犯法!” 姬威下巴抬起,毫不在意的将脖颈完全暴露在刀刃下,嗤笑一声:“大宁律还说杀人者死,我十一岁随父西征,到如今七年,大大小小征战百场,刀下亡魂不计其数,得陛下亲封侯位。怎么,踹掉一个狗杂种,就得偿命?” 太子气得刀下再进一寸,姬威仍旧翘着脚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看他,嘴角还带上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殿下,冷静,此事不宜闹大。”长青连忙按住太子,慢慢的移开刀锋,给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人把太子拉开。 姬威瞥了长青一眼,笑容更加嘲讽了,太子却冷静下来,把手里的刀扔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道:“把许氏带下去,依法惩治。” 许良媛被带了下去,姬威那一脚踹得实在太狠,随着人被拖下去,地上慢慢的蜿蜒出一道深深的血迹,多半已经落胎了。 太子红着眼睛看着人被带下去,忽而转头看向姬家姐弟,然而姬威只是象征性的鼓了鼓掌,挑了一下眉头。姬婉面容沉静,什么话也没说,行了一礼,自顾自起身走在前面,姬威落后她一步,侍从连忙低着头跟上。 “殿下……”长青轻声道:“此事虽不宜公开,但在东宫已然不是秘密,未免陛下从旁人口中听到消息,殿下还应该亲自去一趟承乾殿,请罪才是啊。” 太子仍旧站着,似乎神智被从身躯里抽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长青顿了顿,让宫人侍卫都下去,太子一动不动的站着,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第一次见宛儿,她在屏风后面弹琴,弹的是秦风无衣,那时我就在想,这女子真不同一般。”太子低低的喃喃。 长青低声道:“总有姑娘会为殿下弹更好听的琴。” 太子摇头,眸子里带上几分泪意,他哑声道:“不同的,那曲无衣,再也听不到了。” 长青不再说话了,他的眸子带了一种某名的光亮朝外间看去,月色挥洒,翻起埋过尸的黑土,满园梅树倾倒脏雪中,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景致,淡淡的梅香绕梁几日,终究会消散在凛冬的寒风之中。 姬威不喜欢梨花院那几颗光秃秃的梨树,一早起就让人过来砍了,梨花院的宫人见惯了山羊胡子的老幕僚,还是头一回看到这许多高大健壮的兵卒,尤其是宫女,都红着脸揪着帕子远远的围看。 只有宝儿不看,在她看来,那位和她住在一起的赵掌印要好看得多,她每日看到那张俊美容颜,心都不够跳了,又哪里还需要看别人呢? “宝儿姐姐,主子叫你。”屋里伺候的白鹊碎着脚步,穿过廊檐,见宝儿在扫雪,又道,“主子让别扫了,他要出去一趟,让姐姐跟着。” 因为是原先是幕僚在住,所以梨花院年轻的宫女不多,姬威又把太子送来的两个宫人转手送到了兴华苑,能带出去的只有一个白鹊,未免失了面子,便让宝儿一同随行。 姬威正在更衣,他习惯了自己来,也没让人伺候,见白鹊带着宝儿进来,随意的看了看,忽而挑了挑眉,总觉得宝儿和白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明明发式和服饰都差不多,但就是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章宁知道自家少将军的臭毛病,也跟着看了看,笑了:“一个上了妆,一个没上,我说怎么看着不对。” “宝儿,怎么不上妆?”姬威微微低眼,看向宝儿,声线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 被那双明亮的凤眼注视着,白鹊脸都红了,宝儿只是愣了一下,干巴巴的说道:“我,我不会……” 姬威抬了抬下巴,对白鹊道:“带她去上妆,不急。” 被脸颊红红的白鹊的一把按在梳妆镜前,宝儿别扭极了,她这辈子也就在进宫采选的时候描过一回妆,还被同寝的宫女一杯热茶泼花了,现在想想,都能回想起那时候满脸紧绷着,连吃东西都不敢张嘴的感觉。 打了底妆,白鹊提着眉笔纠结了一下,宝儿的眉毛是天生的柳叶眉,画一笔都嫌多余,只好鼓着嘴去给她点唇。 宝儿的唇是菱唇,前头微微翘着一个尖角儿,一抹唇脂点上,简直如同画龙点睛似的,白鹊只觉得自己描妆的手艺好到了家。 忙忙弄弄了好一会儿,姬威简直要以为两个宫女半路跑去睡午觉了,正不耐烦间,白鹊推着宝儿进来了,章金和章宁正对着门口,两个人本来在说话,却忽然没了声,姬威有些奇怪,一转头,顿时愣住。 宝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行了一礼,连忙站到了白鹊身后,姬威回过神,见章金和章宁还在发愣,一人给了一记马鞭。 “今日是东阳郡王设宴,为主子接风洗尘,到了地方,伺候宴饮即可。”章宁落后一步,轻咳一声,对宝儿说道。 宝儿连忙对他感激的笑了笑,章宁有些不自在的挠了挠脸,黝黑的面庞上泛上一点红晕。 转过宫辇,又上马车,姬威坐在里面,外间寒风冷冽,宝儿搓了搓手,小口的呼气,白鹊连忙拉住她,低声道:“妆会花的,忍一忍。” 宝儿只好把手揣进袖子里,她的心情其实是有些雀跃的,皇宫戒备森严,自从进了宫,除去被发往苦役的那一回,她还是第一次出皇城,看着老百姓都觉新鲜。 东阳郡王是靖国长公主之子,年方二十,京城一等一的纨绔子弟,本来姬威一点也不想赴宴,他久在西北,和京城的权贵没什么交情,只是东阳郡王一连请了好几回,实在盛情难却。 宴会就设在郡王府,姬威轻车简从惯了,只带了章金章宁两兄弟,白鹊和宝儿,要不是递了帖子,门房都差点看走了眼,三声通报,东阳郡王亲自从府邸里迎了出来。 “宁骁侯赏脸过府,本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恕罪啊!”爽朗的笑声传来,宝儿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东阳郡王是个面容和善的胖子,看上去总有一股亲近的感觉。 姬威笑了笑,也没多做客套,东阳郡王引路,他只落后半步,随即到了席上,在上首第二位落座。宝儿连忙低着头,和白鹊一左一右站在姬威身侧,章金和章宁错开半步,同样分列两旁。 这次设宴只为姬威,来的多半是一些官员子弟并皇室偏支,气氛自在,而且东阳郡王十分健谈,姬威本来兴致不高,被他三言两语挑起话头来,杯盏里的酒很快就空了,见白鹊缩着脑袋不动,宝儿连忙侧身斟酒。 台上正演歌舞,东阳郡王十分热情的对姬威道:“世弟,这是我托人从西域置办的舞姬,同大宁女子比起来别有一番风情,你看如何?” 西域的舞姬似乎一点也不怕冷,不仅露着两条玉臂,连细长的腰身都显露出一截来,一身亮晶晶的丝帛碎晶,舞动起来好看极了,只是宝儿看着都觉得冷,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姬威的视线落在为首的舞姬身上,眉头轻挑,似笑非笑道:“不错。” “喜欢就好。” 东阳郡王笑眯眯的,圆胖的脸上满是喜悦之意,“不瞒世弟说,我这可是听说你喜欢,才花了大价钱托人弄来的,听闻世弟曾经缴获一把呼延王的弯刀,爱如珍宝,我以美人相赠,换世弟爱刀一观,如何?” 看刀只是借口,为的不过是结交罢了,东阳郡王笑眯眯的看着姬威,见他不错眼的盯着那一行西域舞姬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姬威也跟着笑,笑声里带着淡淡的寒意,宝儿眨了眨眼睛,看着那行舞姬下了高台,朝着他们这边越走越近,不知怎的心头一跳,随即就被姬威一把带进怀里,抚上发鬓,取下绾发的银簪。 “刀自然可以一看,只是美人还是免了吧,本侯在西北多年,看惯了粗野女人,就喜欢我大宁温婉娇柔的姑娘。” GET /u/167/167599/60220341.shtm HTTP/1.0 Host: www.yawenku.com X-Forwarded-For: 185.191.171.1 X-Real-IP: 185.191.171.1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text/html, application/rss+xml, application/atom+xml, text/xml, text/rss+xml, application/xhtml+xml Accept-Encoding: gzip,deflate User-Agent: Mozilla/5.0 (compatible; SemrushBot/7~bl; +http://www.semrush.com/bot.html) 13、第 13 章 姬威话音刚落,那行舞姬已然近身,当头那个拔下鬓上金簪几步上前,章宁看到金簪尾尖微红,知道是涂了剧毒,但今日是来赴宴,入席之前就已经解剑,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身边的白鹊就朝那舞姬推去。 宝儿被带在姬威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发鬓散下,姬威一脚把白鹊踢开,手中银簪先却舞姬一步,没入她喉咙。 领头舞姬身死,那行舞姬并未停下脚步,而是更加迅速上前,姬威推开宝儿,夺下已死舞姬的金簪,以簪为短剑,片刻之间,连杀两人,这时宴上众人纷纷反应过来,东阳郡王大叫道:“来人,拿下刺客,要留活口!” 姬威冷笑一声,手下却丝毫不容情,微微使力,就把刚刚制住的舞姬扭断了脖子,章金和章宁也很快制住了其余刺客。 宝儿被推到角落,还没喘上一口气,被姬威杀死的那个舞姬失了支撑,朝她倒来,那舞姬脸上还带着狰狞的恨意,只是瞳孔已经发散,宝儿正好对上那双没了生气的眸子,她瞪大了眼睛,只是那么一眼对上,她的腿已经软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郡王不必惊慌,我来京这一路,遇上的刺杀已有六起,没什么好问的,不过是些呼延余孽罢了。”姬威扔掉舞姬的金簪,满不在意的说道。 东阳郡王咽了咽口水,宴席上的宾客都吓得不轻,姬威不明所以,接过章宁递来的布帛,擦了擦溅在脸上的鲜血,踢开脚边的尸身,坐回席上。 一地的尸体很快就被拖了下去,章宁抓了个活口,姬威确实没有要问的意思,十分随意的就让带了下去,白鹊连忙低头过去伺候,只是再也不敢去看姬威那张还带着青涩的少年脸庞了,姬威也没管她,目光落在颤抖着身子爬起来的宝儿身上,只觉得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更严重几分。 宝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白鹊搀扶着在凳子上坐着了,白鹊也害怕,在姬威面前还撑着,等离了他的视线,哭得眼妆都花了,宝儿呆愣愣的,她之前只是见过一回死人就吓破了胆子,这一遭却是直接见了杀人。 一个人死在面前和一个死人在面前是不一样的,宝儿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是她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 “之前冬儿姐姐说,宁骁侯是个杀人喝血的怪物,我还不信,这下见到真的了……”白鹊抽泣着,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那些刺客手上就后怕。 宝儿想安慰她,可是等到她僵硬的舌头终于能动弹,白鹊早就离开了,屋里黑漆漆的,她想去点灯,可是腿还没有力气。 不知道在黑暗中僵硬了多久,外间传来了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雪光伴随着月光挤进来,也让宝儿看清了来人,是长青。 一点烛光将整个屋子照亮,长青还没来得及放下火石,就被宝儿扑进了怀里。微微僵硬一瞬,长青很快就恢复了温柔的神色,轻轻的拍了拍宝儿的后背,“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宝儿不是委屈,只是害怕,但被这样关切的语气询问,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许多委屈来,把脸埋进长青的胸膛,呜咽一声,抱得死紧。 长青不习惯和人这样亲近,他一边轻声哄劝着,一边试图让宝儿放手,可是宝儿说什么也不放,抱着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根稻草,他也有些无奈了,知道她必定是出了事情才这样反常,只好由得她抱。 哄了好一会儿,宝儿才缓过来了,她大半个身子都窝进了长青的怀里,鸦青色麒麟服上那干净的皂角香味传进鼻端,一声一声平稳的心跳让她也跟着安心下来,到最后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害怕才抱着这个人,还是因为想抱着这个人,才害怕。 “过了膳房送饭的时辰,想吃什么?我去做。”长青见宝儿安定下来,也松了一口气,拍拍她的发顶,忽然发觉她一直戴着的那根簪子不见了。 宝儿摇摇头,仍旧抱着长青不肯松开,她脸上的妆早就蹭花了,长青轻声哄道:“明日我休沐,想抱多久抱多久,现在先去洗把脸,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眸子看着她,声音十分轻缓,似乎有着无尽的耐心,关切的语气让宝儿心头微颤,宝儿小声的嗯了一声,红着脸退出他的怀抱。 仍旧是面,撒了葱和易熟的腰花,一口温热的面汤喝下去,一路从喉咙暖进胃袋,宝儿抬起头看向长青,长青吃饭的时候很专注,白皙的指尖落在筷子三分之二处,面入口之后,轻轻咀嚼几下,慢条斯理的咽下。 发觉宝儿在看自己,长青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她一眼,宝儿连忙低下头,耳根却悄悄的红了。 收拾过碗筷,长青让宝儿把手上的棉纱解了,靠近烛光看了看,这些日子天冷,宝儿手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不少,却又生了冻疮,又红又肿连成一片,他取了药膏来,打开盒子,匀出一些白如凝脂的药膏,一点点抹开在宝儿手上。 重新裹上棉纱,系好,长青把药膏放回去,见宝儿脸色已经好了许多,才问道:“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是梨花院那边……” “不是,” 宝儿低下头,小声的说道:“今天我跟着主子出宫了,宴上有刺客,主子把那些人……都杀了。” 长青轻声道:“害怕?” 宝儿低应一声,长青就没再说话了,他轻轻的拍了拍宝儿的头,去宝儿房里点了灯,出来的时候,又被宝儿扑进了怀里。 “我,我想跟你一起睡……”宝儿小声的说道。 长青僵住,良久,就在宝儿越来越忐忑不安的时候,她的头顶传来一道无奈的声音:“好。” 没了棱角的竹钩挂起灰白的床帐,整齐的被褥叠在一旁,不知洗过多少次,干净的被褥带着一股暖意,宝儿抱着被褥跟着长青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床榻,和一个男人同床而眠,明明是传出去要被十里八乡戳脊梁骨的事情,但她只觉得安心。 长青把宝儿的枕头放在里侧,把自己的枕头换了个边放着,灌了暖袋给她掖进被褥里,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宝儿,失笑道:“我去倒杯水来,你先睡。” 宝儿知道他是好意,等门关上,红着脸把鞋脱了,上了床榻,这才窝在被褥里把衣裳一件件脱出来,长青等了许久才进来,宝儿已经乖乖巧巧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了。 “只准这么睡一晚,明日把被褥搬回去,知道吗?”长青吹熄了灯,对宝儿说道。 黑漆漆的房间里,宝儿看不到长青的脸色,却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老旧的床榻吱呀一声响动,长青背对着她把靴子脱了,掀开被褥。 白日里那样惊险,还见了杀人,宝儿本以为自己会很久才睡着,然而旁边被褥里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被那股熟悉的,安心的气息包裹着,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把暖袋悄悄的塞进旁边的被褥里,弯着嘴角,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长青是和衣而眠的,让宝儿睡在他的床上已经是极限,他根本不可能真的放下防备,关系好的宫女可以做到同进同出,然而太监永远是不可能的,没人愿意被看到自己残缺的一面。 什么时候进的宫,长青已经忘记了,记事以来他就在宫里打转,义父说他跟很多人比起来是幸运的,半途进宫的太监要行宫刑,而年纪很小就进来的只是从小勒死,不让生长,等到大了,自然而然就没了那个能力,于寿数无碍,也不是太过伤身。 很小的时候他不明白,只知道疼,无边无际的疼,后来他明白了,也不必再疼了,却有些怀念起那时的疼来。 长青有的时候在想,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见到他现在的模样,会不会愧疚和心疼,可是每一年的放归日,从来没有人拿着牌子来寻他。 大约是这宫里太冷,冷得让人厌倦,才有了对食,可对食对食,不过是相对而食罢了。 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从身侧传来,长青闭上眼睛,他知道她是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懵懵懂懂的和他挤在一起,以为那一点点的关心和照料就算是情爱。她不知道,情爱不过是那些上位者的取乐把戏,他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 为什么会心软?也许……他只是想把这一夜,当做是这一生唯一一次的放纵,明日过后,一切原样。 GET /u/167/167599/60220343.shtm HTTP/1.0 Host: www.asxs.com X-Forwarded-For: 185.191.171.7 X-Real-IP: 185.191.171.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text/html, application/rss+xml, application/atom+xml, text/xml, text/rss+xml, application/xhtml+xml Accept-Encoding: gzip,deflate User-Agent: Mozilla/5.0 (compatible; SemrushBot/7~bl; +http://www.semrush.com/bot.html) 14、第 14 章 宝儿发烧了。 辗转半夜,快凌晨的时候长青才得以入睡,一直到中午醒过来,才发觉宝儿仍旧睡着,满脸病态的红晕,呼吸都透着热气。 宫人是没资格延请太医的,哪怕到了李湛英的级别,没有主子格外开恩,也至多只能派人去太医院拿些常见的药物,若是一副药治不好,也只能听天由命。 探了探宝儿的额头,长青松了一口气,不是太热,太子对女色糊涂,却算得上是一个宽容的主子,他这里还有前几次太医开的药,几剂药下去,也差不多能好起来。 宝儿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头疼,她想睁开眼睛,却没那个力气,朦胧间感觉到微凉的布巾搭在额头上,生了冻疮的手被仔细擦洗一遍,仍旧掖回温暖的被褥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死死的抓住了那只手,嘴唇一开一合。 “别,别走……” 长青轻声道:“不走,我去交代小松子一声,让他给你告假,你安心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陪你。” 宝儿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回到了家里,格外任性的抓着长青的手,怎么说都不肯放手,长青无奈,抽开手离了床边,只说了一声,“我一会儿回来”,就转身出了房间。 外间难得一场晴,积雪化了一半又结成了冰,扫雪的宫人拿着扫帚和簸箕一点点铲走地上泥泞的冰雪,露出原本平整的青石路。 李湛英拢着暖手,大毛的披风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风口都不觉得冷,平日里宣旨的差事只用首领太监苏敬去做,只是这回东宫的事闹得实在不像,主子爷在气头上,才叫他来宣旨,算是对太子的敲打。 看着太子抿着嘴接了旨,李湛英叹了口气,对太子道:“殿下,这该忍的时候,稍微忍一忍,不坏事。” 太子没说话,李湛英也不再多言,东宫出事的那天晚上,宁骁侯一脚踹掉许良媛腹中胎儿的事情也就传到了主子爷耳朵里,然而察言观色,他发觉主子爷并没有太过恼火,反而隐隐有些放任的意思,他也就明白了。 未及弱冠,军功封侯,自古以来也就两个人,上一个是什么下场?这是捧杀。西北大将军之位,天下三分之一兵权,终究太扎眼。 宣了旨出来,路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宫人,李湛英想了想,才想起今日是寒食节,也是宫里一年一度的放归日。他也是自幼进宫,辗转三十多年,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把放归日当做寻常休沐看。 司礼监仍旧是那副冷清样子,转到宫人住处,来到王容的院子,里头正熬药。见他进来,王容也没抬眼,只道:“你坐一会儿,我把药熬了给长青送去,我那侄女小姐身子丫头命,昨天吹了会儿风,受了惊吓,一早上起来就病了,长青那孩子不会熬药,那么贵的药生生熬坏了两幅,才想起来找我……” 李湛英拢着暖手站着,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容,不算英俊的脸庞上带着温柔的神色,王容被看得不自在,用抹布擦了擦手,摸了一下脸,“我脸上抹灰了?” “没,抹灰也好看。”李湛英只是看着她笑。 王容被他逗乐了,嗔怪道:“几天不见你人,一来就想用糖罐子给我下迷魂汤,我都是当嬷嬷的年纪了,别想蒙我。” 李湛英帮她擦脸,是那种伺候主子的细致,“你在我心里,还是小姑娘呢,总担心着一刻瞧不见,你就跑丢了。” 王容忍不住笑了,推他,“你见过快三十岁的小姑娘?我要是在老家,孩子都要……”话没说完,自己止住了。 “李嬷嬷她家里人来接了,你也知道,司礼监的人想放归得要凤仪宫那边同意,她没门路,我瞧她一大把年纪了四处求人的,不容易,要是能帮,咱帮一把?” 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可以放归,但有了品级的,被主子幸过的,御前得力的,自己不想走的,总有许多过了放归年纪仍然留在宫里的,过了放归的时机再想出宫,就得找门路,李湛英以前是专管这个的,后来升做太监总管,管这个的就成了苏敬。 苏敬是李湛英的干儿子,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事谈不上人情,一句话就够了,所以王容说的也随意,李湛英笑了笑,点头。 王容把药罐端上了炉子,也终于松了口气,李湛英给她倒了茶,顿了顿,道:“开春要放归一批宫女,你前年不肯,今年就别拒了吧。” 王容瞪着眼睛看着李湛英,“李湛英,你什么意思?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李湛英叹气,“你明知道我的心。” “我就是知道你的心,才不走的,”王容哼一声,把抹布扔到李湛英脸上,“让我走,你脸还要不要了?当初是谁非要跟我好?我跟你好了,想跟你好一辈子了,你反倒让我走?” 李湛英把抹布拿下,轻咳一声,正要说什么,看到王容眼里倔强的不肯流下的泪光,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耽误了你,我有一些积蓄,你拿着回去,可以顺着心意找个男人过日子,比在宫里看人脸色强。” 王容道,“这话以后不准提,我现在在这里闲着,哪里看人脸色了?拿着你的钱找男人过日子,你不恶心我还恶心。” 李湛英就不再提了,他见多了那些掏人心掏人肺不把人榨干不罢休的,却遇上了最傻的,可他宁愿她也能掏他的心,掏他的肺,让他不必再为她牵挂。 宝儿喝过药,一觉睡到了傍晚才醒,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劲,长青探了探,发现烧已经退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粥?” “不想吃,你别走……” 宝儿摇摇头,她不想吃东西,只想看着眼前这个人,不想让他离开。 长青被攥着袖子,无奈只得轻声哄道:“我不走,去熬了粥就回来,乖一点。” 宝儿脸上慢慢浮现一丝红晕,乖乖的松了手,朦胧的看着长青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忽然一声“喵呜”,把她惊醒过来。 铃铛儿轻轻巧巧跃上床榻,窝在宝儿身边的枕头上,猫爪子抬起,按在宝儿鼻尖上,宝儿蹭了蹭大白猫冰冰凉凉的爪垫,从被褥里伸出手,把铃铛儿抱在脸上,贴着暖暖的猫肚皮。 铃铛儿眯了眯眼睛,由得她抱,猫爪落在宝儿头上,轻轻的拍了拍,似是安慰。 “南园要被封了,两个小主子一并幽禁,这猫你喜欢就养着吧,记得看着它,别让它乱跑。”长青把灯点上,这才去了东厨。 宝儿有些惊喜的摸了摸铃铛儿毛茸茸的猫脑袋,铃铛儿往后窝了一点,用脸去蹭宝儿的脸颊,猫瞳满足的眯起来,似乎很喜欢宝儿在被窝里睡了一天热乎乎的小脸。 和铃铛儿玩了一会儿,宝儿忽然想起来,宫人是不允许用超出规格的首饰的,她来的时候带的首饰都被退了让家人带回去,只有一根发的簪子,还被新主子用去杀了人,明日晨起就没有簪子可以戴了。 这时外间传来小松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就见长青端了粥进来,铃铛儿立刻跳下床,围着长青打转。 “昨天我见你簪子丢了,这是寻了会手艺的宫人打的,和原先的差不多制式,可能有点长。”长青把簪子给宝儿,放下粥碗让她自己喝。 新打的银簪透着一股清透的光亮,拿在手里实实在在的,一看就不是宫里发的那种空心簪子,宝儿红了脸颊,小声道:“等我发了俸就还给你……” 长青笑了笑,没说什么,宝儿端起粥碗,白粥里打进了两个鸡蛋,嫩黄的颜色配上一点青葱,淋了一勺黄灿灿的香油,一口下去,再没胃口也暖进了五脏六腑。 屋里暖意融融,屋外寒风呼啸,姬威下了马,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进了店才算好些。 “大小姐的诞辰要开春呢,少将军你也太心急了。”章宁还是第一次进首饰店,见里头来往的都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下人,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威也不在乎周围人朝他看来的目光,对伙计说道,“把你们这儿最贵,最好看的簪子拿出来。” 姬威年方十八,尚算少年,然而一身战场上杀出来的气势却吓人得很,要不是看他衣饰华贵,伙计都要以为是来打劫的了,不过听这口气就是贵客,连忙照办。 一根一根的簪子被取出来,放在桌上,珠光宝气闪耀一片,姬威对女子的首饰了解不多,然而眼光却挑得很,不是哪颗珍珠不够圆,就是哪块宝石切的不够亮,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转身就走。 一连看了好几家店,姬威都不满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章宁道:“我记得送回来的战利品还没交接,你去一趟,把那根呼延王妃的凤血玉簪拿来。” 15、第 15 章 平西之战一打七年,个中艰苦不足为外人道,朝廷军饷一年不如一年,几乎稍微老成些的将军都有以战养战的习惯,上交给朝廷的战利品全是挑剩下的,章宁也没有想太多,抱拳领命。 呼延王妃是所罗的公主,她戴的凤血玉簪乃是前朝公主和亲所罗时带过去的嫁妆之一,当年为了显示两国友好邦交,玉簪采用的是所罗工艺,精美的花纹遍布白如凝脂的簪身,簪头一点凤血红,流光溢彩。 章宁接过莲花金箔的簪盒时,只觉得军需官看他的眼神都是绿的,似乎只要发现他有一点想要中饱私囊的意思,就能扑上来咬走他一块肉一样,他连忙解释:“这是少将军要的,大人,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名字倒过来写!” 军需官的目光仍旧流连在簪盒上,不耐烦的摆摆手,要不是少将军要的,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给,这样的重宝交上去就是一份大功,没准儿还能戴到皇后娘娘头上去呢。 章宁吃了一鼻子灰才把东西拿回来,姬威只是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随意的放在了一边,章宁忍不住劝道:“少将军,军需官说这不但是呼延王妃的簪子,还是前朝的东西,公主的制式,让大小姐戴,合适吗?” “我姐什么东西戴不得?”姬威回答,他手里的弯刀显露出一点锋芒,满是老茧的手指在刀锋上匀开一抹特制的油脂。 章宁劝了一句就没再往下劝了,三军上下没人不知道自家少将军的脾气,认准了的事情,无论错对都要走到底,正常人带着大军在沙漠里迷了十天的路,谁都知道要往回走,但少将军认准了那条方向,第十一天,杀进了呼延王庭。 姬威手里的弯刀锋芒十足,擦拭过后更是隐隐透出一抹饱蘸鲜血的幽红,三道血槽连成一线,刀身遍布利芒,章宁知道,这刀无论捅进人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是必死无疑,因为血是止不住的。 每次就是擦刀也要擦出几道小伤口,姬威把弯刀扔到一边,利落的扯下随身的棉纱,把受伤的手指包起来。 “少将军,飞鸽传书。”章金急匆匆的走进来,手里还抓着来不及放飞的鸽子。 姬威拧眉,“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用飞鸽传书,以往的军情,半路被拦截下来的还少吗?” 章金抓着鸽子,连忙说道:“梨花院位置特殊,鸽子直接飞进来不会经过其他地方,而且这次是紧急……” 姬威也看到了那只鸽子爪子上印着火漆的竹筒,摆摆手接过竹筒,开了火漆,从里面抽出一条薄如蝉翼的丝帛来,丝帛上并没有字,姬威拿了蜡烛靠近烤了一会儿,十数行细如蚊蝇的蓝字浮现其上。 漫不经心的神色陡然变换几分,姬威看罢丝帛,顺手就在蜡烛上烧了,脸色却慢慢的沉了下来。 “少将军……”章宁话音未落,自己就反应了过来,打开四面门窗,遣走附近的宫人。 姬威冷笑道:“朝廷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以前克克扣扣也就罢了,这才刚打了胜仗,军饷就少了一半,抚恤金更是只字不提,现在还准备撤了节度使,说不撤军,比撤军狠。” 章宁和章金对视一眼,章宁连忙道:“少将军,我爹他……” “这是义父那边探的消息,章大人没事,御史台拟折上书章大人在任期间苛捐杂税,怨声载道,谏左迁上梁都护以观后效,倒是打的好算盘,不是上头交代,区区一个御史也敢如此?” 章金愤怒的说道:“西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指着朝廷的粮饷。二十万大军要饿死一半!西北百姓感念恩德,举家助军,到头来成了我爹的过错了?” 姬威由得他火,手里的弯刀转了几圈,一把拍在桌上,“我这遭一回来就知道不好,自古以来哪有未及弱冠就封侯的道理,打量着我年纪小,把我当猴子耍!传信给我爹,没朝廷的支持,抚恤三军不容易,等个三月五月再动身。” 章宁稳重一些,连忙按住就要冲出去的章金,对姬威道:“少将军,这样你和大小姐都会成为朝廷的人质!” “现在他不敢动我们,”姬威冷笑道,“义父留在京城的人手不少,真到了那个时候,想逃出去也不是难事。” 章宁不再说话了,一回来就听到坏消息,姬威有些意兴阑珊的把莲花金箔的簪盒扔到一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宝儿呢,一早起来就没见人。” 章金还窝着火,没说话,章宁道:“早上有个小太监替她告了假,说是病了,烧得厉害……大宁的女人就是娇气,那白鹊,早上还瞪我了来着!” “你推人送死你还有理了,”姬威懒得较真,给了章宁一鞭子,“去给人家姑娘好好的认个错,她要骂你你就听着,她要打你你就给她打,哄哄就成了。而且我瞧那丫头长得不错,你俩有缘,要是成了请我喝喜酒。” 章宁撇撇嘴,然后就见姬威坐了回去,顺手给了章金一鞭子,章金都习惯了,自家这个少将军有强迫症,拍了章宁一下就必定要拍他一下,踹了章宁一脚就必定要踹他一脚,要是哪一天他和章宁穿的衣服不一样,他能盯着他们两个人看一天。 宝儿的烧晚上就退了,在床上躺了一天,到了晚间的时候,想到要搬回自己的房间,她说什么都不肯起来,长青无法,只能让她继续赖着。 今天是进宫以来久违的闲暇,就算是病了,宝儿的心情也是很好的,晚饭用得早,长青本来不想那么快进房间,只是难得的晴天撑到了傍晚,又开始下起小雪,外间实在太冷,只好在宝儿压抑着雀跃的期盼眼神里解开外衣,上了床。 和喜欢的人睡在一章床榻上,宝儿红着脸抱着铃铛儿假装梳毛,时不时偷瞄几眼长青,铃铛儿被她梳得烦了,喵呜一声挣脱开去,挤到长青的怀里。 “这猫……看上去很喜欢你呀。”宝儿终于找到了话题和搭话的借口,顿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看向长青。 长青摸了摸铃铛儿的毛,说道:“殿下常幸南园,我跟这猫一起睡在隔间惯了,良媛主子其实是怕猫的,常常让人把它饿着,喂它几回,就知道亲了。” 宝儿也听白鹊说起过许良媛的事情,只要想起自己还在那梅树底下走过,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但是有长青在身边,她不知道怎么的就不害怕了,伸手过去摸了摸铃铛儿,铃铛儿轻轻的蹭她的手,乖巧极了。 “以前我也养猫的,我娘跟我说,最早我们家养的是狗,只是有一年我差点被大狗咬死,后来一见狗就哭,才改养的猫。”宝儿靠近一点去摸铃铛儿,铃铛儿蹭着脑袋,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长青道:“宫里有专门的猫狗房,主子养的猫狗都从里面挑,我就是猫狗房出身。” 宝儿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惊喜的说道:“真好,宫里的猫狗一定比民间贵多了,是不是很可爱?我听人说还有能藏进袖子里的小狗……” 长青微怔,猫狗房是仅次于浣衣局的苦役,猫狗房出身的太监是最卑贱的一等,他状似不经意的提起,也是为了让宝儿能认清,他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好,没想到……真是个意外的答案。 看着宝儿兴奋的神色,长青没有发觉自己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觉过去那段时光也不是那么不堪回首了,他弯了弯嘴角,向宝儿形容起藏在袖子里的小狗,垂着耳朵的猫,会跑轮的小老鼠,语气越来越轻缓,带着几分愉悦。 铃铛儿似乎发觉自己受了冷落,喵呜的叫着,抬爪去拍宝儿的脸,宝儿连忙回过神,抓住铃铛儿软软的没有指甲的猫爪,在肉垫子上亲了一口。 长青微微弯了眸子,按住恼羞成怒的铃铛儿,熟练的给它顺了顺毛,铃铛儿顿时软了身体,咕噜着在他怀里东蹭西蹭,露出雪白漂亮的肚皮来,惹得宝儿又是好一阵的抚摸。 “铃铛儿真的好乖,好乖!”宝儿惊喜的叫了一声,她的眼睛亮亮的,瞪圆了看向长青的时候,和铃铛儿简直一模一样,长青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她发顶摸了摸,顿时,两个人都怔住了。 宝儿先反应过来,脸蹭的一下红了,背过身去抱着被,心虚的说道:“我,我要睡了!” 长青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铃铛儿在他怀里软软的蹭,猫毛蹭得痒痒的,就好像——隔了一层皮肉,直接蹭到了他心尖上。本以为自己这一夜还会像昨夜一样辗转难眠,但他却很快进入了梦乡。 16、第 16 章 寒食节过后便是早春,最后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似乎要把整个天地覆盖下去,只是去到梨花院的一路上,宝儿的鞋子就被雪浸的湿透。 新主子不在,宝儿松了口气,到隔间脱了鞋,放在炭盆边上烤,外间伺候的小宫女秋燕来了一趟,没瞧见她,宝儿见她蹭到桌边似乎是在擦桌子,也没管她,敲了敲鞋底,把积水敲出去,秋燕一抖,似乎被吓着了,朝隔间张望一下。 “没事,我烤火呢,” 宝儿见她小脸惨白,连忙对她笑了笑,梨花院的宫女大多都是刚进宫没多久,又没门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秋燕才十三岁,是最小的,宝儿平日也多照顾几分。 秋燕揪着衣角低着头,小声道:“宝儿姐姐……” 宝儿奇怪的看向她,“怎么了?” 秋燕连忙摇摇头,拿着擦洗布巾和小桶,飞快的跑出去了。 宝儿只觉得莫名其妙,把鞋放在炭盆边上,脚底冰冰凉凉的,好在隔间一应用品都很齐全,她换了备用的鞋走出去,迎头撞见白鹊。 一天不见,白鹊的精神却好了很多,宝儿笑了笑,道:“主子没在?” “一早就去校场了,说是东宫教习,”看四下无人,白鹊压低了声音对宝儿道:“就前天那个杀神样子,要是真打,他能把咱们殿下给打死!” 宝儿已经像当时那么害怕了,但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背后毛毛的,见白鹊心有余悸的样子,她连忙拍拍她后背:“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 白鹊这才不说话了,宝儿把账本都归到一起,准备晚上带回去,长青说开春这段时间正是一年间最闲的日子,可以教她认字,想起他说这话时温柔的神色,宝儿只觉得心都要醉成一汪水了。 梨花院不是内宫,要时时刻刻在主子跟前伺候,姬威也不是很苛刻的主子,只要打扫得宜,一般也没什么事情,宝儿一天都没有看到姬威,心情更是好了许多,抱着账本袋子的回去的路上,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长青回来的很早,没了许良媛,太子一时半刻也提不起临幸侍妾的兴致,几乎从前朝回来就歇下,心灰意冷得很。 膳房送的是五菜两汤,三荤两素,长青不喜荤腥,宝儿却喜欢得很,一口肉一口菜吃得扎扎实实的,末了把鱼汤一气喝干。 “急就之用,就按账本上的字来,其余的以后再慢慢教你。”长青翻开宝儿递来的账本,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把装账本的蓝布袋子抖开,十几册账本落在桌上,并一只莲花金箔的长方簪盒。 宝儿愣了愣,“我拿账本的时候还没有这个的……” 长青把盒子打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宝儿还没来得及看里面,长青就合上了盒子,按了按太阳穴,“把你从今天早上到刚才回来,遇到的人和事都说一边,按顺序。” 宝儿隐隐猜到了什么,也有点害怕了,顺着长青的意思回忆了一遍,看着簪盒就像在看一个能把她吃下去的怪物,怕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听了她的回忆,长青道:“能进正堂拿到簪子的只有你和白鹊,以及早上莫名其妙来擦桌子的秋燕,簪子不可能是昨天晚上丢的,不然早就被发现了,只有在宁骁侯早上离开之后,照你的说法,袋子是晚间回来的时候才拿出来装账本,期间只有白鹊来过一趟。那么,一是白鹊偷了东西专程来陷害你,二是秋燕偷的东西,以为被人发觉所以先下手为强栽赃给你,白鹊是帮凶。” “不可能是白鹊啊,我跟她……”宝儿道。 长青打断她,“你和她认识不过几天,何况再近的关系也不能抹除她的嫌疑,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簪子。” 宝儿不再说话了,这一场无妄之灾她从头到尾莫名其妙,要不是长青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长青沉吟一会儿,道:“现在再放回去已经迟了,那边肯定已经发现簪子不见了,毁掉也不成,如果真的是白鹊和秋燕联合起来陷害你,她们的口供就是一致的,毁了簪子,你也洗不清。” 宝儿慌了,“我……” “听我的,明天早上去梨花院,什么话都不要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长青拧着眉头。 宝儿连忙道:“那我……” 长青温柔的笑了,“既然想陷害,不如让这场陷害更彻底一些。” 精致名贵的簪子被一把摔碎,长青把几段碎簪拢起来,一并放回簪盒,仍旧塞在账本袋子里,宝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长青道:“你要记住,你不知道这盒子是怎么到了你袋子里的,你根本没见过这个盒子,里面有什么,你也不清楚。” “我,我是要在主子面前装不知情?主子会相信吗?”宝儿眼泪都掉下来了,不论这簪子是谁偷的,东西在她这里,她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现在还要演戏,这不是开玩笑吗? 长青替宝儿把眼泪擦干净,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温柔道:“记住现在的委屈,不是哭给我看,是哭给主子看。” 宝儿止住了哭声,愣愣的看着长青,长青对她弯了弯眸子,“别怕,我们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长青温柔的眸子,宝儿心里的慌乱和委屈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安心。 积雪覆盖了整个梨花院,只是踩上去都觉得冷,正堂前却跪了成片的宫人,两列亲兵把守两侧,刀全是出鞘的,在雪光下显露出锋芒来。宝儿呆了一下,就见章宁上前,冷着脸道:“昨天正堂失窃,主子说要偷窃之人自首,一刻不出声,众人就跪一刻,去跪着吧。” “失窃了?”宝儿愣愣的说了一句,见章宁脸色,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只好走到众人前,跪了下去。 章宁接过宝儿手上的布袋子,替她放回隔间,然后又才回到姬威身后,提刀站着。 宝儿和白鹊跪得近,她一来白鹊就小声道:“还是你运道好,我们从昨天夜里跪到现在了,主子不搜查,就让跪,已经拖下去两个了。” “到底是谁偷的东西……”宝儿气鼓鼓的说道,瞪圆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慌乱,似乎觉得一大早遇到这种事十分气愤。 白鹊眼里闪过一丝惊色,宝儿一直在注意着她,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不过她收敛的很好,没有被白鹊察觉到。 姬威翘着脚坐着,手里的马鞭一下一下打在地面上,敲了左边一下就必然要敲右边一下,神色悠闲极了,似乎失窃的人不是他一样。 雪地是真冷,厚厚的冬衣很快就被雪水浸透,两条腿都快冻僵了,宝儿大病初愈,这一折腾就有些受不住,她这还算是好的,其他人跪了一夜,就差把两条腿跪废了,尤其是秋燕,她冻得受不了,在后排低低的抽噎着。 姬威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见人群中又有摇摇欲坠似要晕倒的,淡淡道:“晕倒的不用再拖下去了,放着,刚才晕倒的那两个泼醒,架过来。” 众人心中都十分凄惶,再跪下去是真的要死人的!或者说就算是死了人,主子也不会在意,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出偷窃之人。 宝儿摸了摸膝盖,脸上露出一点要哭不哭的神色来,似乎十分的委屈,姬威瞥了她一眼,忽然道:“给你们一个机会,昨天一整天,见过有人靠近正堂的,说出来就不用跪了。” 他这话纯属陷阱,去正堂要绕过前院,看到别人靠近正堂,说明自己也在附近,然而他话音刚落,秋燕就叫了起来:“我见到宝儿姐姐早上去正堂的!” 姬威似笑非笑的看向秋燕,没说什么,抬了抬手,立刻就有亲兵上前把秋燕从雪地里拎了起来,拖到前面。 “我当然要在正堂……”宝儿忍不住回道。 秋燕跪了一夜,有气无力的撑着爬了起来,盯着宝儿说道:“我看到宝儿姐姐在擦桌子,晚上还提着一个袋子走了!” 宝儿懵了一下,瞪圆了眼睛,“我什么时候擦桌子了,明明我在隔间看到你擦桌子,我问你话,你还跑了。” “袋子。”姬威挑眉,“什么袋子?” 宝儿气鼓鼓的瞪着秋燕,道:“回主子的话,奴婢认识的字不多,月底对账有点困难,所以平日里经常带账本回去……” 姬威盯着秋燕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宝儿,有些不确定道:“把袋子拿来。” 章宁问了宝儿,知道就是自己帮着放在隔间的袋子,连忙去拿,从隔间出来,章宁提着蓝布袋子,脸色有些古怪。 姬威接过布袋,探手进去,很快就摸出了一只莲花金箔的长方簪盒,他看向秋燕,“你说的,是这个袋子?” 17、第 17 章 秋燕被冻得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看到了一线希望就不想放开,丝毫没有察觉到姬威话里的陷阱,连连点头,指着宝儿。 “就是这个袋子!奴婢亲眼见宝儿姐姐带回去的!” 宝儿委屈的都要哭了,急道:“主子,我真的不知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我每天都把账本带回去看,白鹊可以给我作证的!” 白鹊连忙道:“主子,确实是这样,秋燕她年纪小不懂事,看错了也是有的。” 姬威把簪盒在手里转了个圈,打开,脸色丝毫没有变化,他看向宝儿,轻声道:“昨夜你为何没有发现簪盒在你身上?” “我,奴婢……”宝儿张了张嘴,脸颊微微的红了,然而姬威逼视的目光却让她躲不开,她只好小声的说道:“奴婢其实不认识字,带账本回去,是做样子的。” 意料之外的答案,却是最合理的解释,姬威点点头,军中将士不识字的多了,他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看向秋燕,淡淡道:“是你失手打碎了东西,想要栽赃别人?” 秋燕不明白怎么回事,愣了一下,大声叫道:“我没有,那簪子明明好好的……” 这话音刚落,章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白鹊尚没有反应过来,宝儿缩在袖子里的手却微微的攥紧,姬威懒得再说话,让人把秋燕带下去,坐了一夜他也有些累了,起身就走。 “行了行了,都散了,今天放一天假,都回去休息吧。”章宁让跪着的人都起来,见宝儿愣愣的跪着,似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逃过一劫的,不由得失笑,过去把她拉起来。 宝儿撑着起来,连忙后退一步,“多谢章校尉,不知道秋燕她……” “宝儿姑娘还是别管了,”章宁摆摆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关切道:“归京日子闲暇,如果宝儿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把账本交给我,我在军中对账惯了。” 宝儿连忙道:“不麻烦校尉了,我已经请了人教我认字,不会耽误月底对账的。” 殷勤没献成,章宁也不生气,黝黑的脸庞透着几分红晕,目送着宝儿离开,咧出一口白牙。 “你行啊,一会儿瞧不见就勾搭小姑娘去了,”姬威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一记马鞭敲在章宁肩上,挑着眉毛。 章宁嘿嘿的笑了笑,“这不是西北婆娘看多了,没瞧过这么娇嫩的吗?少将军,你前头不是说……” “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姬威警告道:“东宫的丫头玩玩还成,动了真格的,别怪我不打招呼。” 章宁不说话了,章金瞅着他笑,似乎十分的幸灾乐祸,然而还没笑完整了,姬威顺手给了他一马鞭,这下笑的人成了章宁。 宝儿扶着白鹊到房里,白鹊坐在床上把衣裙褪下,宝儿看她两条腿已经跪得又红又肿,膝盖处还泛出丝丝缕缕的黑紫色,吓人得很。 对于自己的伤,白鹊并没有显得很在意的样子,反而有些心神不宁,宝儿没说话,拧了干布巾来给她擦腿。 “秋燕那孩子糊涂,也不知道主子要拿她怎么办,”白鹊压低声音对宝儿,“要不我们去看看她?” 宝儿盯着她道:“她要害我,我还要去看她?” 白鹊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宝儿,我的意思是秋燕她还小,不懂事,主子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我怕他会……” “你要去你去,不要带上我,我还没大度到别人要害我,我还巴巴的凑上去关心她的地步,你以后也不要跟我说话了。”宝儿其实已经有些相信长青的话了,她一贯是个老实脾气,发起火来格外吓人,白鹊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就不太敢再说话了。 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宝儿大松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和人翻脸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当她真的这么做了,反而释然。 秋燕的结果如何没人知道,被姬威的亲兵拖下去之后就没有消息了,后来白鹊又来找过宝儿几次,宝儿忍住了没理她,事情渐渐的也就过去了。 梨花院的梨树被砍了重新种上迎春树,只是仍旧叫梨花院,也不知道是哪一天,院里的迎春树就全开了,嫩黄黄的花朵飘洒开来,前院后院到处都是细碎的落花,旁人看来诗情画意,但对宫人们来说,又是一桩累人的差事。 原本开春东宫要多一个侧妃主子,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并没有成,应天帝亲自赏了太子两个秀女做良媛,听说一个是工部侍郎的女儿,一个新科状元的妹妹,都生得如花似玉。 春雨连绵,长青打着伞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宝儿趁着最近的闲暇功夫,把账本上的字都差不多认全了,还从王容那儿借来一本诗经,让长青教她认别的字。 炭盆放在床下,积了一层薄灰,关上门,微凉的春雨就被挡在了门外,长青拢了伞,搭在墙角,深黄伞面上雨水滚落,在周遭青石的地面上蔓延开,渗透进缝隙里。 宝儿眉眼弯弯的招呼长青过来吃饭,轻咳一声,把一碟色香味有别于膳房的鱼香茄子放在长青的碗筷旁,那碟鱼香茄子通盘纯黑,泛着油光,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笔,长青不由得失笑,还是认命的坐下来。 “月底宁骁侯就要搬去侯府了,本来想着梨花院空下来正好让你躲清闲,但是新主子那边人手不够,梨花院要闲置,所以想问问你,觉得哪个主子好一点?” 宝儿看着长青,不假思索的说道:“你说,我听你的。” 一口茄子下去,辣气冲天,长青面不改色的吃完,端起茶喝了一口,在宝儿亮晶晶的眼神里,缓缓说道:“赵良媛看着傻气,不太苛责身边人,本来是个好去处,但她的两个陪嫁丫头大概是家中长辈给的,利害得紧。李良媛是书香门第出身,素来清高,目下无尘,秋节院的宫人都对她有些意见,但我建议你去李良媛身边。” “听说李良媛的脾气不好……”宝儿眨了眨眼睛,很快就在长青似笑非笑的神色里反应过来,“真的脾气不好的主子,就不会有这个名声传出来了,对不对?” 就像杀人不眨眼的宁骁侯,梨花院根本就没人敢多一句嘴,更别提背后传出他残暴的名声来了,李良媛与其说是脾气不好,还不如说是没有手段,管不住底下人。 长青见宝儿眼睛亮亮的,像是铃铛儿在求爱抚求夸奖的样子,忍不住莞尔,抬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殿下虽然常去赵良媛处过夜,但一个是消遣之用,一个却被当成心底知音,在秋节院比丛春院安全得多。” 宝儿被拍了头,脸颊红红的,躲开长青的视线,拿了猫食去喂铃铛儿,猫食是问过膳房的师父弄的配方,一些肉碎伴着骨粉捏成一个个小团子煮熟,可以喂好几天,铃铛儿喜欢极了,只是平日里还是爱凑到长青碗边蹭上几口。 吃完饭,宝儿自告奋勇的去洗碗,长青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拦着了,去铺了床,看到床上并排的被褥,不由得叹了口气。 妥协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宝儿是个实心眼的丫头,偏偏还自以为聪明狡猾,大约是第一回仗着生病赖在他床上又睡了一晚的原因,她心里就有了认知,装病被识破就真病,大冬天拿着冷水都敢往身上浇,他实在怕她把自己折腾出毛病,只好让她赖着。 这一赖就赖到了春天。 洗漱完,长青和宝儿并排靠坐在床上,翻着诗经,长青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宝儿一个字一个字的跟着读,读完今天的,又抽查了一遍昨天的。 “这些我都会读了,我想学写嘛。”宝儿抱着长青的胳膊,“我还没看过你写的字呢,一定比我哥好多了!” 长青失笑:“你会看字迹吗?” “嗯,我知道什么字叫端正,什么字叫鬼画符!” 宝儿不想丢了面子,撑着说道。 不想戳穿她,长青披了件衣服去拿纸笔,顺手写了字,拿着回来,宝儿盯着看了半天,对“儿”有种莫名的熟悉,她一拍脑袋,“这是我的名字?宝、儿。” 长青这才想起自己教了她那么久的字,却忘了教她名字,忍俊不禁,把写着宝儿两个字的纸给了宝儿,让她拿着看。 宝儿反反复复的盯着那两个字,直到入睡还在念着,她的睡姿很老实,除非是故意的才会越过被褥的界限碰到他,然而从一开始的僵硬到不自在再到习惯,长青不知道自己的底线还能低到什么程度。 借着月光看了看睡梦中的小姑娘,长青摸了摸她的头发,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宫里太冷,身边睡着个人,暖得让他几乎以为是场黄粱梦。 18、第 18 章 去东宫的已经尘埃落定,其他的秀女却还在紧张的角逐着,应天帝年纪不高不低五十许,正是对女色的欲求最不经心的时候,前几年的选秀都是匆匆略过,真能留在宫里的不多,也就是这遭给太子挑了两个,才让应天帝提起兴致来。 长青听着李湛英的抱怨,笑吟吟的没说话,一见他这样子李湛英就来气,索性不说了,拢着袖子去帮王容添柴,王容挥手赶他,“走走走,我这儿火刚好,你乱加什么柴呢!” 两边碰了灰,李湛英灰溜溜的坐到桌前和宝儿一起等吃,看着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他也有些新奇,原本他不想和王容的家人见面,可今日是王容的生辰,主子爷许了他一天假,一来就撞上两个人,没得法子。 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王容介绍完他,小姑娘有些腼腆又有些新奇的看着瞅了他几眼,大大方方叫了声姑父,这一声叫出来,他和王容都愣了好久,反应过来,各自的眼眶都有些湿,小姑娘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欢快的跑去帮厨,又和他一样被赶了回来。 “姑父,我之前见过你的,远远的看着气势好吓人,没想到你就是姑姑喜欢的人啊!”宝儿瞪圆了眼睛看着李湛英,似乎对他十分好奇的样子。 一句“姑姑喜欢的人”挠到了李湛英的痒处,李总管笑弯了眼睛,看着宝儿,怎么瞅怎么可爱,哪里还有一点气势逼人的样子来。 长青正在切菜,他切菜的时候利落极了,一看平时就没少干,王容见了,说他:“我说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糊锅,连柴都不会放,你这孩子也太实心眼了,以后别惯着她,有什么事让她跟着学,窝里横的丫头,最喜欢偷懒!” “宝儿已经学会洗碗了,”长青笑了笑,又道:“前天还给我做了几道菜,味道比膳房的差点,很有天分。” 王容也是担心宝儿,毕竟人在屋檐下,可真受了委屈她也是不依的,就这样刚好,长青把她脸色的变化收在眼底,弯了弯眸子。 宝儿听坏话耳朵短,听好话耳朵长,听见长青夸她,立刻叫了起来:“姑姑,姑姑,是真的!长青一个人把菜都吃完了,汤都没给我留呢!” 王容把一盘炒素鸡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李湛英,两个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宝儿不明所以,举着手给王容看,那只白白嫩嫩的手在日光下显露出来,手背上一点红红的燎泡,简直像是雪地里一点红梅,晃得人眼花。 “行了行了,显摆你那猫爪子,谁刚开始学不是满手燎泡的,照我说,就该烫烫才好!”王容嘴上说着,还是心疼的去找药膏,宝儿连忙拦住了。 长青道:“用过药了,每日三敷,不是一种的怕撞了药气,姑姑不用担心。” 李湛英闻着味道有些熟悉,挑眉看向长青,道:“柳太医独门的玉雪时花膏?这是主子都要等排队的东西,太子赏的?” 长青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闻言只道:“柳大人来过东宫几回。”其余的没再多说,李湛英却是反应过来了。 宝儿才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菜上齐全了就开始吃,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盯着长青和王容做菜,她每次夹的都是长青做的,李湛英的筷子也像长了眼睛,专盯着王容做的菜。 外间日头正好,春日的阳光打进窗纱,晒得人身上暖暖的,宝儿和长青坐在一条长凳左右边,抬起胳膊都能碰到,她眼睛亮亮的,见李湛英给王容夹菜,她也给长青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长青不喜荤腥,李湛英刚要出声,就见长青面不改色的夹起碗里黄澄澄油汪汪的红烧肉,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他还没松一口气,宝儿又夹了一筷子,噘嘴道:“你这么瘦,一定就是因为平时不吃肉,今天姑姑姑父都在这里,我看你还敢不吃。” 她一连夹了三筷子,见长青都吃下去了,才算满意的点点头,自己朝着红烧肉进发了。 李湛英颇有些新奇的看着他们,王容却挂下脸来了,一筷子敲在宝儿手背上,“人家长青想吃什么自己不会夹,要你折腾,我瞧你六块下去了,再吃,当心肥成个猪,回了乡看谁要你!” 宝儿有点委屈的看了长青一眼,本以为他会替自己说话,没想到他微微顿了一顿,就垂下了眸子,竟然假装没看到了! 回去的路上,长青和平日一样的沉默,可宝儿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今日的沉默不同于往常,她讨好的去拉长青的袖子,长青退了一步,道:“在外面,不要动手动脚的。” 宝儿更觉得委屈了,跺了跺脚,走到长青前面,故意走得很慢挡着他,长青没说话,只是随着宝儿的步伐变化走路的速度,竟然不管宝儿怎么走,都恰恰好好保持在她身后一步距离。 这几日太子下江南查账,轻车简从,没让内侍随行,长青就闲暇下来,宝儿却是和姬威告了假才得的一日空闲,本来开开心心的,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惹姑姑不高兴了,一直拉着脸,都回家的路上了,长青也怪怪的,她委屈极了。 忽然,前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宝儿吓了一跳,顿住脚步,这里是靠近南园的一条小路,南园埋过尸,她平时都不敢走,没了人烟,四面寂静,这哭声就实在骇人了点。 “我,我们换条路走吧……”宝儿白着脸去拉长青的袖子,长青没有避开。 哭声越来越近,宝儿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然而在她惊叫出声之前,灌木丛转角处窜出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哭得满脸是泪,连路也不看,撞到宝儿身上。 原来哭声是这个小孩儿发出来的,宝儿才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小孩儿穿着精致的料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长命锁,锁是金的,雕着龙纹,一看就是主子才能用的东西。 小主子也是主子,宝儿连忙要行礼,却被长青拉住,长青淡淡道:“是南园的小主子。” 宝儿登时就想起那四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咽了咽口水,撞到她的小孩儿却抬起了头,满脸泪痕的盯着长青道:“南园怎么了,你这个狗奴才,也敢来取笑我!” 五六岁大的小孩瞪着眼睛说话本应该十分可爱,然而江麟脸上却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傲气——只有主子才有的气势,宝儿吓住了,正不知所措间,长青笑了笑,道:“小主子跑出来,是想见殿下吗?” 江麟的眼睛亮了,叫道:“我要见父亲,你快带我去!”他并不是完全不懂事,母妃做的事情他已经了解了,但是这不是那些奴才也敢对他不恭的理由,他是皇长孙,父亲唯一的儿子,怎么可能像那些奴才说的,再也无法翻身,只能在小院子里熬日子? “殿下亲自下的令,让小主子在佛前晨昏定省,为良媛主子赎罪,小主子连殿下的话都不听吗?” 江麟反应过来,怒道:“阉狗,不过是父亲给了你几分脸,现在竟然敢戏弄我!” 长青的脸色不变,宝儿却是反应过来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把将江麟推倒,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江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道:“你干什么!” 宝儿愣愣的,长青按住她,道:“走吧。” “我,我推了主子……”宝儿看着江麟泪光中带着凶狠的神色,有些害怕,长青按住她的肩膀,眸子深不见底,却让人安心。 回到家,长青把灯点上,见宝儿仍旧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在后怕,他失笑道:“没事,南园的主子是翻不了身的,主子爷盯着,殿下不敢明目张胆,只让我暗中关照几分,再等上一两年,有了新的小主子,殿下的性子很快就会忘了的。” 宝儿还是怕,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她一把抱住了长青,气鼓鼓的说道:“他竟然骂你!要不是他是主子,我就打他了!” 长青把宝儿散乱的头发拢了拢,语调轻缓,带着几分温柔,“和小孩子计较,也不嫌丢人。” 宝儿仍旧气鼓鼓的,她一点都不觉得和小孩儿计较丢人,而且那个小主子小时候都这么坏,长大了难道就能很斯文?凭什么要因为她比他大了十来岁,就得让着他?那要是比他小,杀了他还不犯法啦? 乡下重男轻女,男孩儿大都是前几胎生了好几个丫头才得的命根子,宠得都要上天了,宝儿从来也没让过,说起来如何整治坏小孩儿,还得意洋洋的,一肚子的歪理。长青却觉得这样的宝儿,很可爱。 19、第 19 章 侯府建了不过两月,却精致豪奢,有许多地方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超出了规制,占地面积比起边上闲置的景王府还要大些,姬威发觉了,却不客气,让他住就住。 离开梨花院那天下着小雨,姬威没什么行李,只有太子妃让人给他做的几身衣裳。宝儿都叠好放在箱子里,章宁接过去,姬威上了辇车,回头看了一眼宝儿。 “回去吧,没什么好送的,记得把卧房收拾了再走。” 宝儿连忙应了,她已经被定去李良媛身边伺候,那边人手紧,早晨送了姬威离开,下午就要过去,虽然忙,但主子的话不能不听。 姬威也就随意的点点头,辇车走动起来,宫里的辇车是按品级乘坐的,姬威的辇车是宝儿在宫里见过的最好看的辇车,上覆华盖,却不遮风不挡雨,发觉连绵的雨丝把姬威身上的衣服打得透湿,她连忙跑了几步,把手里的黄油布大伞塞到章宁手里。 章宁愣了愣,接过伞,宝儿跑回屋檐下,瞧见姬威从章宁手里接过伞打上了,才算松了一口气。 回到正堂,白鹊正在隔间收拾东西,见宝儿进来,翻了个白眼就出去了,宝儿也不和她生气,把正堂打扫了一遍,想起主子的话,又去了卧房。 姬威的卧房从来不给人进,就算是白鹊这样贴身伺候的宫人也没进去过,推开虚掩的门,宝儿眨了眨眼睛,卧房里四面空荡,显然已经被收拾的干净,只有靠近南墙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素面烫金的簪盒。 宝儿奇怪的拿起簪盒,打开,里面是一根制式十分简单的银簪,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之前被主子用去杀人的簪子。 想起那天的事情,宝儿就觉得背后发凉,手一抖,却发现簪盒下面有东西在晃的声响,她把红绸布的垫子拿开,只见簪盒的底部静静的躺着一对精致的凤尾金步摇。 这大约是……补偿?宝儿拿着簪盒看了半晌,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个主子心思倒是好的,可这种制式宫女是戴不了的,就像长青说的,很多太子一时高兴赏的东西,全是打着宫廷制式没法用的。 宝儿把自己那根银簪揣起来,步摇仍旧放回簪盒,知道主子赏的东西不能还,只好和长青一样压箱底。 一场雨下了一早上,中午的时候渐渐开始放晴,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清新,春雨过后人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好,何况宝儿不是第一次换主子,已经有了些心里准备。 和许良媛不同,李良媛是个相貌十分清丽的美人,衣裙也素淡,太子赏了满院的金银珠宝都没能换她一笑,宝儿和几个新来的宫女向她行礼,她也不咸不淡的。 “都起来吧,我不喜人跪,站着说话就好。”李良媛看向宝儿,打量了一下,说道:“你就是太子派来的管事宫女?叫什么名字?” 宝儿连忙回道:“回主子的话,奴婢宝儿……” 李良媛摇头,美目微微一扫宝儿,沉吟了一下,道:“这名不好,以后就叫凝脂吧,正配你这好模样。” 宝儿有点委屈,她的名字是爹娘给的,主子一句话轻飘飘的就给改了,但李良媛说的认真,也没有要她的回应,只好认下。 秋节院比起梨花院不算大,李良媛才搬进来没多久,已经换了一副样子,院子里的池塘盖上了小一点的水榭,宝儿也算是第一次伺候年轻的女主子,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日子还能过得像李良媛这样精致。 入口的茶水要年前的松针雪泡,吃的但凡有一点不顺意就不再动,风起要弹琴,下雨要做诗,晚间点的蜡一定要是新制的荷花蜡,穿出去的衣服穿了一次再不穿第二次,偏偏她又美得出尘,这些听起来很矫情的事情做来一点不显矫情,反而透着一股莫名的理所当然。 宝儿发誓太子每次来,看着李良媛的眼神都像在看着庙里的观音菩萨。 把诗稿按着前后时间收起来,又攒了一盒子,宝儿数了数,分门别类的放好,就见书桌边李良媛蹙着眉,提笔又是一首五绝诗。 “主子,太子那边说晚上要过来,是不是先去梳洗一下,换个发式?”宝儿硬着头皮说道。 李良媛头也不抬,身边的丫头苏荷也不搭话,低眉顺眼的磨着墨,宝儿没法子,推门出去,见外间起了风,脸色更愁了,果然还没走几步,就听里面李良媛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凝脂,去把我的琴拿来。” 李良媛弹琴之前要焚香更衣,宝儿趁着机会想让苏荷给李良媛梳个可以见驾的发式,苏荷却不搭理她,顺着李良媛心意,连一根簪子都没上,却有一股清水芙蓉之感,宝儿纠结着想,不怪太子每次来都不生气,对着这样的美人,讨好都来不及。 早春微寒,又是在水榭里弹琴,宝儿冻得直发抖,李良媛穿的是仿晋的衣衫,那种古式衣衫宽袍大袖的,更冷,可脸上一丝一毫的别的意思都没有,指尖轻抚琴弦,犹如高山流水般的琴声就流淌在水榭之间了。 平日里太子过来,要是见到李良媛这副模样,痴迷都来不及,可今日有些不同,一进院子听到琴声就发火:“别弹了,你整日里就除了摆弄这些东西,还会干什么?” 李良媛蹙眉看向太子,手下琴声顿了,见他满脸不耐烦神色,冷哼一声,拂袖起身,竟然连搭理也未曾搭理他,就朝书房走去。 宝儿连忙看向长青,长青在太子身后对她微微的摇了一下头,宝儿立时会意,没有像苏荷那样跟上李良媛,反而似乎被吓着似的跪在原地,低着头。 太子果然也没有注意到她,大步跟在李良媛身后进了书房,宝儿瞧见小松子悄悄的落在了后面,不多时就凑了过来,把她扶起来。 “宝儿姐姐,你先回去避一避,良媛主子不会注意到的,她今天呀,有的哭了。” 小松子说话的声音很低,宝儿连忙道:“怎么回事啊?太子是在前朝受了气,回来找良媛主子撒吗?” 水榭里四下无人,小松子压低声音道:“不是什么秘密,今天早朝良媛主子的哥哥上书弹劾姬大将军五条大罪,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听说回去的路上,宁骁侯还拦了轿子,把良媛主子的哥哥腿给打断了!” 宝儿吓了一跳,即使再没见识,她也知道姬大将军是位在丞相之上的柱国大将军,重臣中的重臣,良媛主子的哥哥才封的六品御史,这,这简直就是找死去的啊! 小松子笑了一声:“文人嘛,站着说话不腰疼,喝点酒更上头,太子好不容易保住了良媛主子哥哥的性命,还让主子爷骂了一顿,心里不舒服,回来瞧见良媛主子爱答不理的样子,更是火上浇油了。” 书房里隐隐约约还有怒斥声传来,宝儿心里七上八下的,见她担心,小松子连忙道:“宝儿姐姐,没事的,掌印说让你先回去,膳房的菜帮他在锅里热着,今天殿下肯定是要留宿的。” 宝儿听见长青两个字就觉得安心,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点了宫灯往回走,小松子猫着腰出了水榭,书房的门没关,外头也有人守着,他索性不进去,和门口的太监站在一处,略微低着头。 长青给太子斟了一盏茶,刚递到手边,李良媛冷哼了一声,太子怒气上头,顺手就把茶盏砸了,一地的碎瓷片,长青微微低头站在太子身侧,其余的伺候宫人却不得不跪,运气好的只是跪,运气不好的也只能咬着牙跪在碎瓷片上。 “你说是我哥哥的错,怎么不说圣上包庇大将军?我哥哥列的这五条大罪,句句属实还有人证,哪一条错了?”李良媛看完,把太子扔过来的折子又扔了回去,砸在长青身上,长青低着头没吭声。 太子恼怒至极,狠狠的拍桌子:“你们李家三代为官!为何就如此蠢笨!姬家手握重兵,能办早就办了,还用他李为先一个六品御史上折!这就和削藩一样,父皇二十年前就惦记着削藩,为什么一直拖到今天?” “有兵权的人不能逼!逼着逼着会逼反了!反了!有姬家和景王互相钳制,才有朝廷休养生息的时日!简直是愚不可及!” 李良媛从来没见过太子发这么大的火,也有些吓住了,只是还强撑着道:“我哥哥一个读书人,哪里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你又没跟他说,他怎么知道不能弹劾?再退一步说,那个宁骁侯还把我哥哥的腿给伤了呢,我们不找他算账已经……” 太子气个仰倒,见书桌上还铺着李良媛写的伤春诗词,更气了,一把撕成碎末,长青垂着眸子数了个一二三,果然刚数完,李良媛一声娇呼,已经被太子粗鲁的抱起往着卧房走去了。 20、第 20 章 秋节院离太子寝宫最近,回去的路上宝儿撞见了太子妃,太子妃一向深居简出,这一回难得的用上了全幅仪仗,远远的看着就是一条长龙,看仪仗的方向是往太子寝宫去的,宝儿心里咯噔一声,跪在地上缩着脖子,一直到仪仗过去才敢抬起头。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膳房的菜已经送到了,宝儿把菜一样样端到桌上,不知怎的一点胃口都没有,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等长青。 和秋节院不同,桌上点的是寻常的白蜡,宝儿闻了半天也没闻出白蜡和荷花蜡的区别。等了许久,一直到桌上的菜全都不冒热气了,浓白的排骨汤上结了一层淡淡的油花,长青还是没回来。 想起太子妃冷着脸朝着太子寝宫去的模样,宝儿有点担心,这会儿天色暗沉,外头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实在放心不下,宝儿撑了一把伞,锁了房门,朝着秋节院走。 一路上也没迎到长青,到了秋节院,只见太子妃的仪仗满满当当的站在院子里淋着雨,连一把伞都没有,却没人动,小松子正侯在外头,宝儿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太子妃进去了?” “都来了半个时辰了,本来殿下正幸着良媛主子,就等入夜排个当值的,没想到太子妃一脚把门踹开了……”小松子苦着脸说道:“殿下都气疯了,良媛主子也闹,还动了手。” 宝儿吓了一跳,就听小松子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殿下护着良媛主子,扇了太子妃巴掌,结果没打过太子妃,伤了手臂,掌印去请太医了。” 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宝儿双手紧紧握着伞柄,见她紧张,小松子连忙道:“宝儿姐姐,没事,你没来之前,闹得多着呢,最狠的一次,太子妃把太子的腿打断了,太子划了太子妃的脸,当时跟在太子身边的人全挨了板子。” 被他这样一说,宝儿更担心了,小松子连忙补救道:“不是,都是熟人,塞点银子,打得轻飘飘的,几天就能下地。” 越描越黑,小松子圆圆的脸蛋皱成了一团,迎面瞧见长青正带着太医往这边走,可算见了救星,拉拉宝儿的袖子。 长青看到宝儿,对她摇摇头,宝儿想上前的脚步就顿住了,他身后的太医似乎是一路疾走过来的,在门口喘匀了气,理了理衣襟,跟着长青进了秋节院。 秋节院里灯火通明,太子坐在上首,衣衫都还不太整齐,捂着手臂脸色阴冷,太子妃盛装正服坐在旁边,她妆容明艳,神情冷傲,灯火照着那张如花面庞,美得不似凡人,相比坐在下首垂眸咬唇的李良媛,不知高出多少,却换不来太子的一个眼神。 太子的伤是被太子妃砸的,养尊处优惯了的手臂上一圈青紫痕迹,看着吓人得很,要是寻常人,不用药,几天就消了,可这是太子,柳太医不敢说没事,毫不含糊的把了脉,用了最好的伤药,包了几层,还开了药方。 太子冷声道:“今日的事情我不跟你计较,回去好好想想,什么叫三从四德,我还从没见过跟夫君动手的女人……再有下次,我即刻上书奏请父皇,休了你这恶妇!” “江承,你少拿话吓唬我,这辈子我要是能见着休书,笑都要笑醒了。”姬婉冷笑,“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经世之才,连眼睛都是瞎的,你以为你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太子气得一把砸了茶盏,姬婉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目光落在李良媛身上,“管好你哥哥,再有下次,断的就不是他那条腿了。” 说完,拂袖而去。 手臂还疼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瞥一眼脸色委屈忍着哭意的李良媛,不知怎么的再也提不起兴致来,就好像高高在上的天仙落了凡尘,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跟着烟消云散了一样。 宝儿等在外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等到太子妃一行离开,本以为安定了,可没一会儿太子也跟着离开了,长青跟在太子身后,对她微微投来一瞥,宝儿立时会意,有点失望的点了点头。 长青不回去,宝儿也没了回去的兴致,回到秋节院,李良媛拢着雪白的荷花披风站在窗前哭,一头散乱的青丝被雨水打得透湿,苏荷急得一个劲儿的安慰,宝儿劝了几句,不由分说的把窗户关上了。 “都别管我!”李良媛低声哭道,“他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当成什么……” 李良媛哭得伤心,苏荷也忍不住跟着哭,一主一仆哭声此起彼伏,宝儿实在怕李良媛哭出什么毛病来,劝道:“主子,殿下一贯心软,您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好好的认个错,说几句好话不就成了?” 李良媛抽噎着道:“我没错,为什么跟他认错?刚才太子妃那样凶神恶煞的对我,他连一句护着我的话都没有!” 宝儿确定,刚才小松子明明说殿下是因为护着良媛主子才跟太子妃动手的,只是没有打得过太子妃而已,原来在良媛主子的眼里,这就是没有护着她吗?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李良媛哭了半宿,连口水都没喝,好不容易等她哭累了哄睡了,宝儿已经精疲力尽,一转身就见苏荷偷偷的抹着眼泪,眼睛红红的。 “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在隔间睡,主子有事我会应的。”宝儿拍拍苏荷,苏荷泪水涟涟的点了一下头,哭着回房了。 隔间并不舒服,一张小床占去大半空间,腿都伸不直,宝儿和衣而眠,听着里间李良媛均匀的呼吸声,有些奇怪的想,明明过着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主子们就是不开心呢?她只要想到以前不用干活的日子,做梦都要笑出声来的。 隔日李良媛病了,病中的美人别有一番风情,本来就白皙的脸庞透着一抹病态的嫣红,不上妆都美得让人怜惜,苏荷去请太医,李良媛却抓住了宝儿的手,“去,叫殿下,我想见他……” 宝儿有点为难,昨天才闹了一场,太子现在应该在气头上,可是李良媛死死的抓着宝儿的手,一定要她去请太子。 没奈何,来到太子寝宫前,宝儿留了个心眼,只让小松子去叫长青,不一会儿小松子出来了,长青走在前面。 宝儿连忙把来意说了,就见长青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奇怪道:“良媛主子不知道,殿下要早朝的吗?” 这会儿正是早朝时分,太子还有户部的职务在身,一般下了早朝还要去一趟户部,至少也要中午才能回来,宝儿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良媛主子病糊涂了,昨天哭了一夜,今早吐得昏天黑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约是她脸上的忧愁太过明显,长青笑了笑,低声道:“主子的事不用太操心,只要牵连不到自己身上,敷衍着来,尤其是后宅的主子。” 宝儿连忙点点头,“那我要赶紧回去了,良媛主子吐得厉害,身边不能离了人。” 长青道:“等殿下回来,我会转告,若是……”剩下的话,他还没说出口,宝儿已经跑得远了。 离秋节院还远着,就能听见里面一片的笑声,宝儿有些奇怪,进了院子,还没等去向李良媛复命,苏荷已经一把扑过来抱着她,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凝脂,主子她有身孕了!柳太医刚诊的,已经一个多月了!” 宝儿愣了一下,见李良媛撑着起来送了太医,苍白的脸庞上也是掩盖不住的喜意,满院的宫人都在笑着说恭维话,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一股隐隐的,和别人截然不同的感受漫上心头。 无法理解自己一瞬间心头闪过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宝儿很快调整过来,就听李良媛问她:“凝脂,太子呢,不是让你去请太子了吗?” 宝儿连忙把长青的回答说了一遍,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李良媛的脸色,又道:“殿下一回来就听到这个喜讯,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良媛红着脸,低头摸了摸小腹,嘴上却道:“才不理他,都不来见我。” 这边正高兴着,忽然外间跑进来一个小太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道:“主子,丛春院那边请平安脉,也得了喜讯!” 李良媛的脸色一滞,随即薄怒道:“她有身孕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太子,倒上赶着来告诉我!以后再不许提。” 小太监苦着脸,连忙应下,只是李良媛本来好好的心情也都被坏了个干净,气得来回走了几步,又捂着心口要吐,宝儿吞了吞口水,迟疑了一步,苏荷却一点也不嫌弃,高高兴兴上去伺候。 21、第 21 章 有了身孕的女人总要比平日更加爱娇一些,苏荷年纪虽然和宝儿差不多大,却半点靠不住,宝儿只恨不得长出十只手来,才能把李良媛照顾得妥帖。 宝儿连着在秋节院的隔间睡了好几天,长青倒是跟着太子来过一次,只是太子待了没多久就走了,宝儿连话都没和长青说上,一回头就见李良媛气得直哭,还用手去锤肚子,她一哭,苏荷也跟着哭,宝儿心力交瘁,撑着哄劝了一会儿,回到隔间就没再起来。 醒过来的时候,铃铛儿正窝在枕头上,见她睁眼,用雪白的尾巴轻轻的扫了一下她的鼻尖,宝儿听见外间长青和什么人正在说着什么,只是实在没力气去听。 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苏荷高高兴兴的告诉她良媛主子有身孕了,一会儿是太子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的背影,一会儿是太医院御膳房织造处来回跑,天旋地转,眼前都是雾茫茫的一片。 长青送走直抹眼泪的苏荷,一进房就看到宝儿撑着要起来,不由失笑,把她按了回去,语调轻缓道:“倒是会赶时候偷懒,你把良媛主子都吓着了,让养好身子再回去。” 宝儿眼前还直发晕,看到长青的脸庞才慢慢回过神来,“我,我怎么了?” “累的,大约还有些血气不足,养几天就好了,”长青有些无奈道:“让你敷衍着来,怎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有什么事不会交代手下人去做?” 宝儿有点委屈:“良媛主子不喝别人泡的茶,不让别人动她的琴,太医开的药不准别人近,御膳房送菜一定要不错眼的看着,我有什么法子……” 长青不和她争,把铃铛儿抱下床,端来一碗红枣粥放在桌上,“好了,把粥喝了,我晚上回来看你,殿下如今兼理吏部,前朝就不能没人伺候了。” 宝儿眨了眨眼睛,看着长青温柔的和她说话,突然红了脸,小声的呢喃了几声,长青没听清楚,不由自主的俯身一些,宝儿抓住机会,立刻抬起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的把自己闷进被褥里,假装什么都没干一样。 长青是真的愣住了,跟在太子身边那么久,该见的他都见过,从来都是心如止水,甚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然而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却让他的内心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 被亲的那一小块地方似乎被点着了火,热烈的感觉一路从脸颊蔓延到心底,把整个心都烘热了。 不知道在被褥里蒙了多久,直到脸上的热度开始消散了,宝儿才小心翼翼的把被子揭开一个小缝隙,她原本以为过去那么久,长青应该离开了,可透过缝隙,那抹熟悉的鸦青色仍然在眼前。 “你,还不走呀?”宝儿对上那双黑沉眸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干巴巴的说道。 长青似乎回过神来了,只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就转身离开,然而步伐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踉跄,宝儿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落在温热的红枣粥上,傻笑着摸了摸嘴唇,脸又刷的一下红了。 小松子是第一个发觉自家掌印.心不在焉的,难得能够出宫,被带出来的宫人脸上恭谨,但雀跃的神色却是掩盖不住的,只有自家掌印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叫了两遍才醒过神,这和平日里的掌印一点也不像。 六部在皇城南侧,出了宫不多远就是,官道上不见半个闲杂人等,长青这是第一次跟着太子来到吏部办公的地方,眼神却丝毫不乱,心里暗暗记下了来时的线路,内侍和仪仗不同,太子初次进吏部,带着仪仗是显示身份,等下次再来,至多只会带两个内侍了。 吏部尚书是二皇子的外祖父,太子一贯看他不顺眼,脸上却不表露出来,寒暄几句,吏部尚书带着太子往各司巡视,长青跟在太子身后,垂着眸子。 “吏部负责天下官员升迁调动,乃六部之重,地方官员每逢年底上京述职,并参加审核,通过并优异者记名,遇升迁则右,通过而平庸者仍旧放归原职,不通过者酌情予以考察,平日官声素廉者仍旧放归原职,若有上报不公者,三审过后则贬。” 太子不咸不淡道:“听着倒是公平,做起来很辛苦吧。” 吏部尚书脸色都没变动一下,只道:“殿下过奖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吏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参观就花了一个下午,回去的时候,吏部尚书笑得和善,隐晦的让太子做好明日来做事的准备,太子回了一个笑,然后回去的路上,他把辇车上的茶盏砸了,滚轮碾过,一地碎屑。 “全是一帮狗奴才!”太子喘匀了气,想起吏部尚书今年又往宫里送了个女儿,十五六岁如花似玉,选秀还没结束就封了昭仪,更来气了,这个老匹夫莫非还想再让父皇生出个四皇子来吗? 长青劝道:“殿下日后就要在吏部理事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放宽心为好,气坏了身子,得意的是别人。” 太子接过长青递来的茶盏,怒气未消,冷声道:“父皇封我做太子,就是定了,那些个人上蹿下跳的,莫非还想让父皇废了我吗?” “殿下,您也不想想,这历朝历代,哪有废太子的先例啊?”小松子插口道,“陛下疼殿下还来不及呢,就像前头波斯国进贡的国宝,一共就两件,满宫的主子眼巴巴的瞧着,陛下不还是给了殿下吗?” 这马屁拍的倒是响亮,可惜拍在了马腿上,太子瞥了小松子一眼,冷笑道:“还有一件,赏了宁骁侯。” 小松子缩了缩,驼着背不再说话了,这会儿外头有小太监进来通报,说是秋节院那边的主子又吐了,想让殿下去看看。 太子烦得不得了,眼睛一瞪,小太监就连滚带爬的去回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来通报,说是丛春院的主子想殿下了,问殿下能不能去瞧瞧。 两边都打发了,太子把没批完的奏折一推,靠在椅子上按了按太阳穴,长青垂着眸子没吭声,就听太子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女人啊……” 长青低声道:“两位良媛主子同时有孕,自然都想着多得殿下几分关爱,这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太子不知怎的,眼前忽然闪过姬婉冷笑的脸庞,他几乎有些茫然的想着,这个女人要是有了身孕,也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每天都盼着他过去,一刻看不到他就心慌,看到他就笑得像朵花一样吗? 想象只持续了一瞬,太子很快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失笑,姬家是一定要办的,与其有了感情之后难舍难断,倒不如一开始就相见两厌,他也不会让姬婉留下孩子,流着姬家血的,都是祸害。 两个良媛都有了身孕,有了许良媛的前车之鉴,太子也没有留宿顺带幸个丫头的意思了,连着几天睡在了自己的寝宫。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春雨下了几场,院子里的菜地都长出了青葱的颜色,月光下看着就安心,长青本以为宝儿已经睡了,轻手轻脚进去的时候,却见黑暗里,一人一猫四只眼睛齐刷刷的看着他。 铃铛儿是最喜欢见到长青的,只要长青靠近,它就算是睡着了都能跳起来,宝儿有的时候很奇怪,明明对铃铛儿最好的人是自己,长青甚至都不准让铃铛儿上床睡,可是铃铛儿就是和长青亲。 “还没睡,怎么不点灯?”长青吹灭灯笼,把铃铛儿抱下床,打了火石点上蜡烛,就见宝儿坐在床上,捧着脸看着他。 小姑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和地上一个劲撒娇的铃铛儿像极了,长青失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宝儿回过神,认真的说道:“我生气了。” “怎么了?”长青道,他把脚边的铃铛儿拨开,铃铛儿不厌其烦的再次扑上去,又被拨开。 宝儿见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恼了,大声的说道:“我亲你了,你就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长青拨猫的手一顿,铃铛儿以为是在和自己玩,兴奋的喵呜一声,亲亲热热的去蹭长青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宝儿才听见长青的声音响起。 “你是想,和我对食吗?” 宝儿刷的一下红了脸,揪着无聊在被窝里辫的小辫子,结结巴巴的说道:“你,我……你愿意吗?” 烛光下,少女白皙的脸庞泛着羞涩的情意,长青认真的看了她许久,直到宝儿有些不安了,他才轻声道:“愿意。” 宝儿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得不能看了,对上长青那张好看的脸庞,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像一只鸵鸟一样,一头把自己扎进温热的被褥里,却未发现——那双黑沉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和纵容,恍若深情。 22、第 22 章 几场春雨浇出了皇城的新绿颜色,又是一年四月初,正是先帝忌日。 远在南疆的景王一个月前就从封地出发,一万精骑随行,李湛英低头瞧着主子爷接到折子起脸色就不太好看,悄悄打发了捧着召寝牌正要入内的江时敬,默不作声站在后头。 本朝从高祖起香火就不旺盛,先帝专情,后宫里只有昭文皇后一人,应天帝和景王是同胞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个皇权在握,一个裂土封王,面上还存着几分交情,心里早就没有当初的情分了。 “规格还照往年的例,让太子出城十里迎接吧,毕竟是他叔父。”应天帝把折子扔回桌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让老二和他一起去,照应着点。” 李湛英连忙应了,不一会儿红衣侍官低着头急匆匆呈上一封密折,应天帝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惫懒道:“念。” 李湛英恭恭敬敬接过密折,念道:“西北密报,大将军于十九日整军潼关,翌日启程归京,随行部众仅两千余人。” 应天帝低声喃喃道:“姬镇……是个忠臣啊。” 李湛英不再说话了,低着头把密折呈上,应天帝看也没看,把密折随意的放在一边,江时敬又来了一回,李湛英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是收了银子的,心里暗暗骂他不长眼,果然主子爷只瞧了一眼召寝牌,脸上就浮现出一股淡淡的怒气。 应天帝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也只有李湛英这样跟了他许多年的才能看出一点情绪来,江时敬还没明白,低眉顺眼的捧着召寝牌,李湛英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好在应天帝不是个太过于迁怒的帝王,很快就缓和过来,摆摆手让江时敬下去了。 “湛英,你说,朕真的做错了吗?”应天帝疲惫的声音响起,李湛英知道自家主子爷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却还要小心的斟酌着。 “主子爷,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自古以来大多数君王都是三宫六院的,娘娘只是孩子心性,还是主子爷宠出来的。” 应天帝没说话,李湛英也不敢再说话,泡了一杯茶,递到应天帝手边上,又低着头缩了回去。 宝儿养了几天,再回到秋节院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比以前清闲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苏荷靠不住,李良媛的娘家又送来一对双胞丫头。姐姐叫如诗,妹妹叫如画,名字像小姐,干活做事却麻利得很,李良媛显然也更习惯让这对丫头伺候,除了不担一个管事宫女的名头,几乎什么都被她们管去了。 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肯定要失落,但是宝儿一点也不觉得,如诗如画没来的时候,她被指使得团团转,只恨不得把一个人分成十个人来用,好不容易清闲了,她真的不想再过之前那样的日子。 自从李良媛有孕,太子只来过一次,秋节院上下虽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是渐渐的也调整了,自古母凭子贵,就算真失了宠,只要生的是个小皇孙,就还有翻身的机会,这个道理连宝儿都明白。 李良媛闹过几场,大约也是真的知道太子不会再过来,反而慢慢安定了,每日里抱着肚子弹琴作诗,按着太医要求的定时散步散心,脸色渐渐变好了,脾气也淡下来,倒也有了几分母亲模样。 相比之下,太子在吏部的工作并不顺心,吏部尚书虽然因为立场的问题和太子不对付,但公务上的事真没必要和太子作对,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太子在户部做惯了,一直主管钱粮的人忽然成了管人的,一时之间很难适应,而太子对自己的要求又定得太高,难免急功近利。 又被应天帝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回东宫的路上,太子的脸都是黑的,一回到寝殿,就把身上繁琐的衣饰都扯下来,气冲冲的端起茶喝了一口。 “王临江一个巡盐御史,中饱私囊成瘾,他们家那别苑比我这东宫还大!你知道他那个从青楼赎回来的小妾叫什么名?赛贵妃!呵,区区几品小官,过的是皇帝的日子啊!年年有人弹劾,年年都因为官声清廉被留任,百姓愚昧!我入理吏部第一个案子就是这个王临江,还被驳回,父皇是不是故意想要和我作对!” 长青把太子手里的冷茶换成温热的,见他余怒未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殿下,您拿着往年别人参王临江又被驳回的折子去撤他,被驳回是肯定的。主子爷刚才发那么大的火,照奴才看,并不是要保这个王临江,而是觉得殿下太过草率,也太轻信……为君者偏听偏信,是为大忌。” 太子猛然回过神来,仔细回想一下,发觉确实如此,父皇骂他,骂的是他做事不认真,当时他只以为父皇站在了王临江那边,觉得他冤枉了王临江,然而再想想,他也确实过于随意了。 想通了,太子的脸色顿时阴转晴,眉开眼笑的端起茶喝了一口,“你不说我都没反应过来,父皇心,海底针,听他说句话都得长十个八个心眼的,一不注意被骂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长青低头,垂下眸子,温声说道:“做奴才的,总要多留几个心眼,殿下是当主子的,哪里用得着处处小心,遇见事了,也自然有奴才替殿下操心。” 这话听着顺耳,太子就喜欢看长青低眉顺眼的样子,一口把茶喝完,精神抖擞的铺开笔墨,把自己这些日子派人查的有关王临江的罪证重新整理了一遍,他自小师从数位大儒,做的一手好文章,洋洋洒洒写来,别有一番储君气度。 写到一半,外间柳太医求见,太子的手一顿,看向长青,长青压低声音道:“三月底有的,前两次都做的明显,这回没了许氏挡着,柳太医说能研制一种新药,不着痕迹不被发觉,约莫是有成果了。” 紫毫笔尖顿在半空,墨珠一路顺着滴成线,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污了半篇文章,长青看着太子僵立许久,还是道:“以后别让他出现在我面前,这些事我不想听,你看着办就好。” 长青微微低头应下,心里也有些叹气,出去打发了柳太医,回来见太子仍旧站在桌前提着笔,替他换了盏茶,不再说话了。 宝儿回去的时候带了一包蜜饯甜杏,是李良媛让御膳房做的,后来做了一大盘送来,闻着味道又不想吃了,如诗如画都不吃,她和苏荷两个人一人分了一半,她尝了尝,立刻就把剩下的都用手帕包了起来,准备带回家给长青吃。 长青已经很习惯每天回家了,只是有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宝儿也很习惯等他,长青回来的早就等他一起吃晚饭,回来的迟就把饭菜在锅里热着,睡个回笼觉起来,就差不多能等到他了。 好在天公作美,天刚黑下来没多久,长青就回来了,铃铛儿闻风而动,喵呜一声扑上去蹭长青的腿,雪白的大猫又撒娇又黏人,就差没舔上几口了,宝儿拨开不情不愿的铃铛儿,自己红着脸蹭到了长青的怀里,噘着嘴道:“我好想你呀!” 把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长青拍拍宝儿的后脑,失笑道:“才一天就想我了?” 宝儿抱着他的腰不肯放,理直气壮的说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良媛主子说的,我都三个秋天没见着你了,能不想吗?” 长青更加无奈了,身上挂着个宝儿,熟练的用靴面拨开锲而不舍蹭上来的铃铛儿,走了几步,把灯点上:“我每次回来你都不点灯。” 宝儿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她就喜欢看长青点灯的样子。一点烛光在他手里打亮,最先照亮那张好看的脸庞,鸦青色的绸缎本该是冷得像冰的色调,被点亮的那一瞬顿时就温和起来,烛光扩大,然后把他整个人也照亮,成片的黑暗被驱逐开去,让人看着心就暖了。 “你拿的是什么啊,太子赏的?”宝儿扭头看了看桌上三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被长青顺势放下。 “你上次不是说要学刺绣吗?这是我让人从宫外带的,针线布料都齐全,没事的时候,打发时间也好。” 宝儿顿时就苦了脸,她也就是那么一说,怀着一点小心思,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贤惠能干,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长青他还当真了! 长青看她脸色,忍不住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好了,骗你的,是姑姑托我带给你的衣服,进屋试试吧。” 宝儿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抱着盒子,眼睛都有些发蒙,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原来长青也会开玩笑啊…… 23、第 23 章 宝儿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宫里的衣服只有春冬两季的,也不够合身,二姑给她做的这几身衣服都是东宫的制式,但用的料子显然不同,穿起来舒服得很,除此之外,盒子最里面还有一捆缝好的月事带,够用两三个月了。 看到这个,宝儿立刻红了脸,悄悄瞥一眼外头,把月事带收了起来,她进宫的时候才来的初潮,每次都是二姑帮着料理,前些日子又有点忙,到现在都没学会自己做,也难为二姑寻了这么个借口把东西送来。 宝儿把新衣服换上,头发也乱了一半,怀着一点不一样的小心思,她翻出梳妆镜来,比着给自己梳头,只是她实在没学过太多发式,又只有一根簪子,手忙脚乱的梳出半个凌霄髻,还没等下一个步骤,手上一酸,顿时就散了,只好委屈的把银簪摸起来,准备梳回宫女的发式。 忽然,手里银簪被轻轻的抽出,镜子里多了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宝儿刚要回头,就被按住脑袋轻轻拍了一下,“别动。” 厚实的乱发被一绺一绺梳开,几道发辫编得精细,也不知是怎么扭转反复过来,就在发顶盘出一个好看的凌虚髻来,丝丝缕缕的碎发被编进发髻里,两条细长的发辫落在耳畔,被银簪一绾,变成垂挂,脑后留出一缕整齐长发,绕了一朵发辫花,梳到胸前。 宝儿看着自己在镜中变换了一副样子,乌溜溜的眼眸里满是惊奇,忍不住道:“真好看……” 长青也没想到只是换了个发式,原本只是寻常美貌的少女能变得这么……动人,她微微眨着眼睛,宛若画中的仕女,含羞带怯的一笑,就像春日初绽的牡丹,让人心动神驰。 长青把梳子放下,嘴角微微的弯起,“嗯,真好看,比主子都好看。” 宝儿满心当这是夸奖,对着镜子美了好一会儿,直到眼角余光瞥见床上还摊开着的盒子,顿时就像屁股上着了火似的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就进来了……” “膳房的菜都快冷了。”长青笑了笑,“我想着你换个衣服应该不用这么长时间,除了在梳头,也没别的了。” 宝儿连忙红着脸把长青推出去,把其余的衣服都叠起来,月事带仍旧压在盒子最底下,盖上一层衣服,又把盒子放在另外两个盒子的底下,才往衣柜里面放。 做完,又忍不住去照了照镜子,宝儿这才注意到长青梳的并不是宫女的发式,也不算是主子的发式,但就是好看,而且居然前后只用了一根簪子就能梳出这么繁复的发髻来,她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连一道工序都学不上来。 “我今天晚上不睡了,明天去给苏荷看,她肯定要羡慕死我的!”宝儿掀开帘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拿着帘子当水袖,遮盖住半张脸,对着长青,“看,像不像天上的仙女!” 长青失笑:“好了,仙女,快来吃饭。” 宝儿这才美滋滋的窜出来,见长青没动那包蜜饯甜杏,伸手去拆开了,拿给他:“这个特别好吃,我特意留给你的,快尝尝!” 长青不喜欢甜食,但还是接过去,才闻到味道,就挑起了眉:“御膳房做的?” “对呀,最近良媛主子的膳食都是从御膳房送的,听说丛春院没有这个待遇,主子高兴了好久呢……之后殿下就不过来了。”宝儿说道。 长青微微顿了顿,吃完一片甜杏,就不再说话了,宝儿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奇怪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长青失笑:“倒也没什么,只是一点猜测,李家在前朝得罪了大将军,殿下敲打一下良媛主子实属正常……娘娘心里,怕是有打算。” 宝儿听不懂,她都换过三个主子了,就算李良媛真的失了宠,也跟她没什么关系,跟着吃了一片甜杏,御膳房的东西就是好吃。 隔日早晨,六部不朝,文武百官一行随太子出城十里,迎接景王归京,二皇子一早起来穿的是单衣,站在风口等了半个时辰,看着同样穿着单衣,却披着披风跟几个大臣谈笑风生的太子,气得给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脚。 长青微微低着头,皇城里跟皇城外是两个天气,他知道的事情别人未必不知道,但知道跟想得到是两件事情。 景王是昭文皇后次子,应天帝即位之后,被发往南疆就藩,南疆幅员辽阔,地广人多,但自古以来就是一块乱地,派去治理的官员压根起不到半点作用,朝廷派兵平乱倒是能管一段时间,但只要撤兵,该乱还是乱。 当年分出这么大一块地给景王,应天帝一点也不心疼,却不曾想,二十多年过去,偌大的南疆被治理得井井有条,治理得南疆百姓只识景王不认君上,青壮以能入伍为荣,早已成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等在这里的是应天帝,文武百官都要闹起来,但等的是太子,景王有辈分压着,相反是太子露出一丁点不高兴的苗头来,第二天就得被谏官的折子参到气死,不是每个人都有胆子等在官道上拦轿揍御史的。 太子自然懂这个道理,他不仅没有着急,跟旁边几位大臣聊得热烈,更是面带三分笑意,尽显风度。 日头渐高,远远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景王前些年入京还是轻车简从,随着岁数渐长,也开始惜身起来,随行大军人数正好卡在京都守备的底线上,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长青来东宫五年,景王进京三次,只跟着太子见过一回,但绝不会错认,身着甲胄的亲王看面容不过三十许,温和的细眉凤目掩盖不住周身威严,万军阵前,指挥若定。和高台上太子的年轻稚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遥遥相对就让人看出巨大的差距。 一万大军就地扎营,几百骑兵跟着景王一路驾到高台前,太子先行一礼,文武百官再拜三次,景王下跪接旨,随后太子和景王同下高台,一并入宫。 长青跟在太子车驾身后,太子与景王虽是同行,车驾却是错开半个马身的,于公,太子并未封王,于私,太子乃是晚辈,这也是往年的规矩之一了。 “去年本王在封地,听说宸妃死了,怎么瞧着你穿得这么鲜亮?”景王隔着车驾,似乎很有几分好奇的看向太子。 长青看向太子,就见太子深吸了一口气,道:“皇叔,母妃是五年前病故的。” 景王点了点头,又伸脖子对二皇子道:“老三,你二哥没来?怎么过去一年了,才长这么点个?” “皇叔,侄儿是子巡,三弟在益州治水,赶不回来。”二皇子咬牙说道。 景王好看的眉眼就弯了起来,“你们哪,一个个小老头似的,我就是开个玩笑,瞧瞧那苦大仇深的样子。” 长青发誓自己看到太子气得咳了好几下,用拳头锤了一下胸口,才算是平复下心情,这时又听景王笑眯眯的说道:“本王来的前一夜,父皇托梦让别来,他说皇兄埋伏了人要杀本王,这一梦醒啊,本王就吓得把那点家当都带来了,不然都不敢来。按着父皇的意思,就是每年在封地给他烧点纸得了。” “皇叔说笑了。”太子咬牙说道,“父皇和皇叔乃一母同胞,手足情深,怎么会对皇叔有燃萁之意呢?” 景王笑眼弯弯,纠正道:“你这个例子起的不好,煮豆燃豆萁,自古都是这么干的,侄儿啊,这不是安慰本王,是恐吓本王啊。” 太子气得心肝疼,脸都绿了,瞥见二皇子在忍笑,更气了,隔着车驾踹了二皇子一脚,二皇子轻咳几声,“皇叔,皇城要到了,别开玩笑了。” 景王凤目微敛,稍微打量了一下二皇子,随即笑眯眯的不再说话了。 迎驾一行回程时,文官坐轿,武将骑马,勋贵则是车驾,姬威的车驾就跟在景王侧旁,和皇家两兄弟的玩笑告一段落,景王目光落在姬威身上,姬威对着景王挑了一下眉头,似乎有些好奇的伸出手,扯了几下景王的甲胄。 这举动有些莫名和无礼,太子正要呵斥,就见景王哈哈的笑了两声,左右侍从把车帘放下,不再搭理他们了。 长青在宫里不是没走过那么多的路,只是走路和跟车是不一样的,车驾的速度再慢也比人要快,何况还完全不能露出一丝气喘的神色来,回到皇城,两层单衣已经湿透。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太子踩着人凳下了车驾,入眼满是勋贵高官,凤子龙孙,人和人仿佛生下来就有了不同。 24、第 24 章 李湛英从承乾殿出来,一路上没敢耽搁,进了凤仪宫,凤仪宫里佛香袅袅,绕过正殿去到佛堂,就见皇后跪在佛像前清瘦的背影,管事宫女对他摇了摇头,李湛英也就在门槛处低头候着。 一卷经念完,皇后这才起身,接过嬷嬷端来的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李湛英身上,李湛英连忙行了个礼:“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陛下有旨,让娘娘主理后日大祭事宜,并宴群臣。” “今年行昭回来,还让我主理大祭?”皇后垂了眸子,淡淡的说道:“就让淑妃去办吧,她从前也没出过差错,我近来身体不好,也许很快就能亲自去向先祖请罪了,这旨,你拿回去吧。” 李湛英虽然来的时候就知道结果,但还是劝道:“娘娘,这都多久之前的老黄历了,陛下心里真正在乎的是谁,您还没数吗?让妃嫔主理大祭不是没有先例,可丢的是您的面子,陛下是心疼您啊!” 皇后恍若未闻,指尖细数细瘦手腕上白玉菩提的佛珠,李湛英无法,只得收了圣旨,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退出佛堂。 “娘娘,王爷他定是想见你的……”管事宫女低声道。 皇后一颗一颗数着佛珠,面容沉静,眼眸里瞧不见一丝光亮,也仿佛没有听到管事宫女貌似大逆不道的话,佛香袅袅,氤氲了迟暮美人,晃眼间还是当年红颜。 皇城的路一点也不短,下了车驾改乘辇车,景王瞥见身后姬威辇车制式,似乎很有几分惊讶,太子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知惊讶过后,景王就把头扭过去了,盯着他笑眯眯的。 太子背后一阵发凉,然后就听景王道:“子连啊,刚才我瞧着你们下车踩着的都是人,我在南疆久了,不知道原来现在京城里,凳子比人值钱了?” 太子还没说话,那边姬威从车驾上跳下来,正要上辇车,听了这话,眉头一扬,笑了:“王爷,这你就不知道了,人比凳子值钱,所以踩就踩这值钱玩意儿,不像我们这些泥腿子出身,连人都不敢踩,让人笑话。” 他这话说出来,刚才踩着人凳下车驾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只是碍于场面不好出声,就听景王笑道:“那我以后还是踩凳子吧,当年高祖是泥腿子,我也是泥腿子出身,不好跟人家勋贵比身价。” 这话说的太子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勋贵们更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辇车粼粼,过不多时就来到了太极殿,太极殿是平日里朝会的地方,文武百官分列,由侧门进殿,太子引着景王从正门入,应天帝正在上首龙椅之上,景王并未避讳什么,大大方方的行了君臣礼,上前几步,越过丞相,越过太子,站定。 “一年未见,皇兄真是一点没变,老当益壮。”面容年轻的亲王打量了一番发鬓霜白的兄长,想了想,诚恳的说道。 应天帝早就习惯了,淡淡的说道:“南疆这些年的税一年比一年少,我当你穷得没饭吃,今天一见,活得挺好。” 景王笑道:“再穷也不能短了我这个做王爷的吃食不是?要是臣弟真快饿死了,皇兄不会不管吧?” 应天帝不咸不淡道:“油嘴滑舌。” 景王笑眼弯弯,没再说什么,六部由吏部始上奏,南疆和朝廷的对立不是一天两天,自然没人在今天给应天帝找不痛快,尤其是户部尚书,就差抖着一身的肥肉站到景王跟前,拿着账本一条条告诉他,我们朝廷有钱。 太子见机,把那日参奏巡盐御史王临江的事情重又提起,他事前本就做了十足的功课,加上文笔润色,一本奏折声容并茂的念完,许多老臣的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色,并且明里暗里瞟着景王,毕竟谁都知道,景王没儿子。 景王仍旧笑眼弯弯,应天帝也没有表露出什么,顺着太子的意思处置了王临江,过不多时便散了早朝,叮嘱了景王几句就让他离开了,连让他留宿宫中的客套都没有。 早朝上大大的出了一回风头,太子一早上都乐得很,提早放了长青回去休息,兴冲冲的去吏部办公,看在别人眼里,自然又是一番好夸,江氏皇族子息单薄,能和太子对比的也只有两个亲弟弟,但凡他有一点上进,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秋节院清闲,但是白日里宝儿并不回来,长青自己收拾了床榻,打了水烧热,一件件脱去衣裳,最后里衣扯开,露出大片苍白肌肤。 院子里就有井,洗澡本来是很方便的事情,可自从宝儿来了之后,他就一次没有在房里洗过澡,宝儿回来的总是比他早,半夜里他但凡有一点动静都要惊动铃铛儿,与其冒着风险,不如不做。 长青把自己浸在热水里,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的身体,比起那些小小年纪浑身伤疤的下层太监来说,他甚至算得上是养尊处优的,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讨好大人,在其他人还被一步一鞭调.教规矩的时候,他已经能弯着笑眼和管事的宫人说话,仿佛天生就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没有伤疤,看上去完好,不代表就不残缺,宫里是有统一洗浴的地方的,宫女的洗浴房永远是热热闹闹的,就像宝儿经常和苏荷搭伴同去,而太监的洗浴房,从来只有低着头沉默而快速的清洗,偶尔撞见当值的侍卫来洗浴,无论有多少人在,片刻之后,全是回避。 长青记得,他第一次下定决心想要向上爬,就是很早的时候受不住洗浴房里众人的目光,那时他还不太懂,但已经本能的想要一个单独的空间。却不曾想,时隔十年,他再一次把自己弄到了遮遮掩掩的境地。 铃铛儿在浴桶外轻轻的挠着桶壁,长青垂眸看着它,嘴角微微翘起,抬手一捧热水浇在它头顶上,铃铛儿吓得喵呜一声跑远,不一会儿,又委屈的蹭过来。 “喵呜……”铃铛儿小声的叫,雪白的猫爪挠着湿湿的桶壁,一蓝一绿的猫瞳直直的盯着长青看。 长青伸出湿漉漉的手掌,轻轻的拍了拍铃铛儿的头,铃铛儿不喜欢潮湿,却爱极了长青的抚摸,眯着眼睛,小声的撒娇叫着。 难得的一次沐浴时间,长青却没有留恋,擦洗过后就起身,取了干净衣物换上,重新把房间打扫干净,铃铛儿晃着尾巴看着他,乖巧的不去打搅。 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对长青来说是陌生的,他不是宝儿,宝儿是个闲散性子,别人以事事以主子为先,生怕失了主子的信任,只有她巴不得少做些事情,对她来说,只要饿不死,日子就能过下去。这其实也是很多宫女的想法,毕竟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太监只有老了,病了,做不动事了,才会被遣送回原籍。 从来东宫之后,长青一直都很忙,以前是为了在东宫争一个位置,之后则是看不见尽头的忙碌,让主子习惯是件好事情,然而主子太习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奴才就必然要更辛苦,像这样留给他能够安安静静的思考的时间,从来不多。 长青认识很多年岁大了被遣退原籍的老太监,他们有的劳累一生,到最后老无所依,有的也曾作威作福,只是当主子不再需要他们,就会有更作威作福的人来盘剥走他们的一切,再一脚碾死,他不想变成那样,却又清晰的知道,他正走在那条路上。 宝儿和苏荷对着嗑了一个下午的瓜子,看着如诗如画两姐妹来回的忙碌奔波,苏荷起初还为了自己的失宠哭过,然而跟着宝儿嗑了几天瓜子,她就不哭了,甚至在心里暗暗的期盼着如诗如画更能干一点。人都是懒的,只要享受过清闲,给再多好处让干活,都提不起精神来了。 李良媛是真的信任如诗如画两姐妹,她再折腾,两个人也够使唤了,甚至怀着一点对苏荷的歉疚,给了她和宝儿许多的赏赐安抚她们,两个人面上难过,心里都开心着,宝儿更是天一擦黑就要偷懒,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早。 远远的就看见院子里晾着的衣物,宝儿奇怪的推开院门进去,正见长青在菜地里翻弄着什么,走近了才知道他是才种菜,铲尖挖个小坑,两三颗菜籽种下去,土一平就种好一块,白皙的手指翻飞间,简直不像种菜,而是翻花绳了。 “真好看……”宝儿在长青身边蹲下,头歪向他那边,兴致勃勃的说道:“我爹肯定会高兴的,他常说我哥是读书人有出路,以后家里的地都是要给女婿的,就怕我找不到人家呢。” 长青顿了顿,看向宝儿,宝儿被他看得脸发红,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你看着我干嘛呀,你都答应了要娶我的……” 25、第 25 章 长青看了宝儿很久, 好看的唇弯了弯,柔声道:“外头有飞虫, 进屋去,你上次说想吃如意酥, 做好了,在蒸笼里热着。” “真的!”宝儿兴冲冲的往东厨跑,拢着一层湿抹布,打开蒸笼,果然见一碟黄亮亮的如意酥放在里面,看样子还是刚刚炸出来的。 如意酥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会做的人不稀罕做, 不会做的要花很多心思, 宝儿最喜欢吃这个。长青会做,但很少做,不知为什么,看着宝儿惊喜的模样, 他忽然就觉得那些繁琐的工序不算什么了。 长青做的如意酥里加了槐花蜜, 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脆,宝儿吃得抹抹嘴,相当自然的拿起一块,喂到长青嘴边,长青微怔,反应过来,只道:“你吃, 我不吃甜的。” 宝儿不依不饶的说道:“咬一口又不会被毒死,尝尝,不然我要生气的。” 如意酥一贯香气扑鼻,又是照顾宝儿的口味做的,只是闻着就知道的甜腻,长青拧着眉头咬了一口,发觉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吃,宝儿已经把那块被他咬过的如意酥拿走了,他愣了一下,正见宝儿噘着嘴,把缺了一个边的如意酥一口吃掉。 猝不及防,长青心头重重一跳,宝儿丝毫没有察觉,她以前在家里是最挑嘴的,有的东西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都是腆着脸给别人吃,家里没人嫌弃她,她也从来没有嫌弃过别人的口水,坏习惯养成的容易,想改就有点难。 四月柳絮漫天,宝儿习惯了每天晚上打水洗头,柳絮是个黏腻东西,她自己洗得不干净,长青帮她过一回,后来就被赖上了,长青正习以为常的准备烧水给宝儿洗头,宝儿在屋里就叫:“今天不洗了!我要早点睡,明天良媛主子要回府省亲!听说是皇后娘娘特许的。明天可以在宫外呆一天,我跟苏荷说好了一起去逛街的!” 长青把水壶放下,进里屋就见宝儿已经在翻着明天要穿的衣服了,不由失笑:“明天要出去,还不把自己打理干净?多大的姑娘了,让人看着笑话。” “也没有多脏……”宝儿把头上黏着的柳絮扯下几丝来,心虚的说道:“我昨天才洗的头,三天前洗的澡,比苏荷干净多了,她都不洗!” 长青看她顶着一头柳絮说话,实在好笑的很,拿了镜子给她看,宝儿吓了一跳,这才明白为什么回来的一路上,所有人都对着她笑了。 “不洗也可以,总要择干净,明天抹些桂花油,别总往树底下蹭,不就省事了吗?”长青多点了一盏灯,让宝儿自己拿着镜子,坐到她身后,给她择柳絮。 宝儿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着长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又红了,小声的说道:“我刚才打眼一看,以为头发都白了,吓死了。” 长青把宝儿的头发散开,厚实的柳絮直接择掉,细小的一点点的挑出去,闻言有些漫不经心道:“人都会老,有什么好害怕的?” 宝儿抱起围着长青团团转的铃铛儿,给它挠下巴,感受着长青的指尖在自己发间穿梭,美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是呀,我是害怕,你还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呢,我就白头发了,你肯定会不喜欢我了啊。” “害怕……我不喜欢你?”长青的声音低缓,到了尾音的时候,几乎有些轻不可闻了。 烛光温柔的照亮方寸之间,一片落针可闻的安静,只有宝儿清亮亮的声音带着几分低落响起,“你这么好,我就没再看到过比你更好的人了……” 少女神色天真,眼神清澈,若是这话让别人听来,必定感动万分,而长青只觉得讽刺,更有一股压抑许久的恶意叫嚣着出笼,指尖都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良久,轻轻给宝儿梳拢长发。 宝儿没怎么察觉气氛的改变,她抱着铃铛儿顺着毛,心上人温柔的给她梳着头,这场景简直是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美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扭过头轻轻的在长青唇角亲了一下。 苏荷说,她以前在李府里见过的一对就是这样偷偷抱着亲的,虽然害羞,但是长青不主动,她也只有自己主动一点,宝儿红着脸闭上眼睛,试探的蹭到了长青的唇上,想要分开两片唇瓣,然而刚要环抱上他的腰,就被一把推开了。 宝儿是坐着的,被推了一把,坐着的凳子歪了一下,重重的摔在地上,她还没反应过来,疼得眼泪就下来了,睁着泪眼愣愣的看着长青。 长青霍然起身,退了一步:“抱歉,我……” 宝儿擦了擦眼泪,抿着嘴看着长青,长青低眸看她,宝儿咬了咬下唇,小声道:“你其实……不喜欢我,之前答应跟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不想让我丢脸,是不是?” 宝儿自己爬了起来,拼命的去擦一直在掉的眼泪,声音都变了,红红的眼睛和鼻子被一遍遍的擦,狼狈极了,长青看在眼里,低叹了一声。 “我不想让你后悔,你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清楚。”长青叹了口气,伸出手给宝儿擦眼泪,轻声说道:“等你出了宫,会有人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你会给他生孩子,子子孙孙,幸福美满。” 宝儿抽噎道:“谁说我不清楚?我不想出宫,不想嫁给别人,和你在一起不就是没有孩子吗?我可讨厌小孩了,而且生孩子很疼,我一定受不了的。” 这话简直幼稚得可笑了,所以长青也笑了,他笑眼弯弯的说道:“别犯傻,你还不懂。” 宝儿擦了擦眼泪,抽泣着说道:“我不懂什么?我知道我喜欢你,你只要不嫌弃我,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你之前都答应要和我对食的!” 最狼狈的事情被一次一次的提起,长青再好的脾气都有些冷意上头,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因为我不是男人。” 宝儿吓住了,仔细端详她的神色,长青忽然笑了,细眉凤目笑意温和,他柔声的解释了什么叫夫妻伦常,什么叫太监,就像是把陈年的伤疤一点点的撕开给宝儿看,他看着宝儿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心中竟然升起一丝近乎凌虐的快意。 宝儿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细弱的肩膀微微的发抖,她不是怕了长青的话,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长青生气的样子,长青说的这些事情,她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长青的性子一向很好,她以为长青不在意这些,所以平日里也没有在意,原来……不是不在意,而是在意到了骨子里,反而藏得深。 冷冰冰的床榻上少了一半的被褥,长青搬去另外的房间,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宝儿抱着膝盖缩在床角掉眼泪。 到了三更天,宝儿听见隔壁起了些动静,不一会儿院门处有些响动传来,她知道,长青出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委屈的把自己蒙在被里直哭,直到眼睛哭得肿起来,眼泪都哭干了,还是想哭。 回府省亲是难得的恩典,即便是后妃都很少有这种面子,秋节院从凌晨起就开始忙碌,宝儿一夜没睡,早起用冷水洗了脸,她的眼睛消肿很快,只是脸色不太好。 苏荷是李府的家生子,家里三代都在李府做事,听说要回去,除了李良媛,就是她最高兴,宝儿不想影响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她兴奋的说着什么。 李府比不上许多京都人家的富庶,也不是什么勋贵,李家老爷在刑部担着个员外郎的虚职,能被说道的地方,也就是他们家一门祖父子三代都是状元郎,宝儿听苏荷一脸骄傲的说着,却打不起一点精神来,只能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李良媛省亲难得的出了场大阵仗,宝儿和苏荷在后面的小轿里,都能感受到排场有多大,前头李良媛已经进了正门,她们还在半道上,苏荷掀起一角帘子,给宝儿指着周围的路。 “一会儿忙完,我带你到张婆的摊子上吃豆花,以前少爷最喜欢带小姐过来吃,后来小姐大了不好出门,都是我来给小姐买了带回去,这家便宜,三文钱一大碗,我都偷偷吃一碗才走呢。” 宝儿抿了抿嘴,看苏荷一脸的兴高采烈,还是点了点头,说话间轿子在门前停下,苏荷拉着宝儿下了小轿,从侧门进了李府,转过几道,就到正堂。 李良媛今日是盛装,远远的看不清脸都能看清她的红唇,苏荷朝那边张了张,欢喜道:“正忙着,如诗如画都跟在小姐身边了,快,我们抄小路,吃了豆花再回来!” 宝儿被她带着跑了几步,只觉得之前沉重的心情有所减缓,还没长出一口气,苏荷带她跑进了一处拐角的灌木丛,穿行没几步,几声粗重的喘息不远不近的传来。 26、第 26 章 宝儿和苏荷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恐惧,苏荷半个身子已经进了灌木丛, 听到声音之后,悄悄的后退出来。 万幸那边并没有察觉什么, 宝儿和苏荷走远一些就开始跑,差点没跑断了气,一直到出了李府,两个人才慢慢的停下,撑着膝盖喘气。 一人要了一碗豆花,宝儿拌了一点麻油小菜,苏荷加了黄片糖, 两个人都有些惊魂未定, 宝儿还没问,苏荷已经憋不住的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声就知道, 是三姨娘和表少爷, 那两个人好起来我是一点都不惊讶,一个是睡惯了窑子,一个是老爷从窑子里赎出来的……” 宝儿端着豆花,忽然顿住了,看向苏荷,道:“他们做的就是男女之事?很舒服?” 苏荷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但是宝儿的眼神很认真, 看看没人注意,她小声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刚才进门过来扶我们的那个人,我跟他好了两年多,他说愿意等我到出宫的。” 宝儿想了想,刚才下轿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小厮过来扶苏荷,那小厮个子挺高,看着也白净,她笑了笑,真心的说道:“你们很般配。” “穷光蛋一个,还说要跟着少爷念书,去考个秀才……”苏荷羞红了脸,明贬暗褒的嗔道,见宝儿眨着眼睛看着她,害羞的咬了下唇,低声道:“那事……是真的快乐得很,有的时候简直就想死在那时候,才叫圆满呢。” 宝儿抿了抿唇,有些出神的想,莫非就是因为没法做这种事,长青才会那么生气吗?可她只是和长青待在一起,就已经很快乐,想死在那时候了啊。 苏荷红着脸说了一会儿,见宝儿愣愣的,想起她和一个太监结了对食,顿时有些歉意,她拍了拍宝儿的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好了,现在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顺其自然,等你以后出宫啊,有了男人就懂了。” 宝儿勺底轻轻搅动着白嫩的豆花,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低低的说道:“就不能留在宫里,不要男人吗……” 苏荷吃着豆花,没看到她掉眼泪,差点笑出声来,她理所应当的说道:“你还跟我同年的呢,怎么那么天真啊,女人哪有不找男人的,娘家能养你一辈子啊?找个男人,生几个娃,日子过得舒心,一辈子就圆满了。” 宝儿低着头,眼泪大颗小颗的落下去,有的滴在桌上,有的掉进碗里,苏荷吓了一跳,连忙去拍宝儿,“哎,你哭什么呀?别哭,别哭,怎么啦?有事情你说啊,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我没……”宝儿左右手一起擦,拼命的把眼泪擦干净,只是眼泪止不住的想往下掉,把苏荷都急坏了,脑子里灵光一闪。 “是那个赵掌印?你喜欢他,所以不想出宫了?” 宝儿陡然被说破心思,脸上丝毫遮掩不住,苏荷抓了抓脑袋,干巴巴的说道:“那是个太监啊……你总要嫁人的。” “哎,小姑娘,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太监也是人啊,要是两情相悦,有什么不能在一起的?”忽然,一道清朗含笑的男声从隔壁桌传来。 苏荷吓了一跳,知道是自己刚才太过惊吓,不小心叫大了声音,她心虚的缩了缩脖子,瞪向说话的人,却不曾想那人穿着普通,却生了一张英俊含笑的脸庞,苏荷反应过来,顿时红了脸。 见宝儿愣愣的,隔壁桌那人笑了笑,端着自己的豆花坐了过来,苏荷本来是要恼的,但不知怎么的,被那双含笑的眸子看了一眼,她就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哭成这样,你的心上人看样子很心疼你。”那人打量了一下宝儿,忽然笑了。 宝儿睁着泪眼看向那人,明明是个很英俊的中年男人,可她就是从他身上看出了一丝爹爹的慈爱来,不由得委屈抽噎:“他哪里心疼我了……” 那人笑道:“与其让你哭一辈子,不如让你哭一次,这才是真心疼……也是年轻人啊,都想着为对方好,都觉得离了自己,她能找到更好的人,两边都这么想,这一辈子不就蹉跎过去了吗?” 宝儿眼泪掉的更凶了,她就知道长青是个好人,就算是发火都是为了她好,可是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她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就想和他好好的过日子。 那人看着宝儿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小兔子似的,还直掉眼泪,低笑一声,伸手想来拍她脑袋,被宝儿警惕的避过,他不由得失笑道:“怕什么?我要是有孩子,得比你大好几岁呢。” 宝儿不信,这人面容年轻的很,至多只有三十岁,她都十七了,比她大好几岁,那得二十出头,本朝婚嫁尚迟,哪有人十来岁就生孩子的? 见宝儿警惕,那人也只有放弃,只是他笑眼弯弯,看不出一丝遗憾的样子,语调仍旧温和:“小姑娘,一件事,自己认定了就不要改,你想想看,如果没能和那个人在一起,会不会想起来就难受,直到死都不甘心?如果会,那就别放弃。” 宝儿擦了擦眼泪,连忙起身对着那人行了个礼,“多谢这位大哥点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荷瞪大了眼睛,什么叫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去跟那个太监过一辈子吗?这叫什么点拨,推人进火坑吧!她刚要嚷,那眉眼含笑的男人就弯了弯眸子,把豆花一口喝完,拍了三文钱在桌上,起身施施然离开了,憋得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宝儿,你还真信那个神经病啊?”苏荷急忙忙的拉着宝儿说话,都开始有些口不择言了:“他是个太监,太监就不是男人,我娘说断了根的人心最毒,走路都要离着那些太监远着点……” 宝儿低头把豆花一口喝完,也拍了三文钱在桌上,深吸一口气,起身就要走,苏荷拉着她一路说话,宝儿充耳不闻,直到她顺嘴说的话越说越过分,宝儿才停下步子,看着她。 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却有一种水洗过的清澈,似乎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苏荷愣了愣,就听宝儿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是真的喜欢他,想跟他过一辈子的喜欢,你要是为我好,就别说那些话了……真的,我听着心都疼。” 苏荷不懂,可是宝儿的神情太认真,她张了张嘴,小声的说道:“我不说了就是了……等二十五岁早着呢,也许你什么时候就想通了。” 宝儿咬了咬下唇,只要长青愿意和她好,无论她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五岁,都不会想通的。 转过二道街,景王晃晃悠悠进了一间酒楼,没人招呼,他也不恼,直上二楼,四面雅间都大开着,姬威在北边栏杆边上朝底下看,两个亲兵都在。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小侯爷不做那骑马人,也别去当红.袖揽客啊。”景王笑眯眯的进了雅间。 姬威连忙上前,行了一个大礼:“义父!” 章金和章宁齐声道:“见过主子!” 景王让章金和章宁起来,又把姬威拉起来,顺手给他掸了掸灰,打量了一下少年眉目,颇有些感慨道:“长大了,像个大人了,也比你爹年轻时候好看多了。” “我姐姐比我还好看呢,我爹说都是我娘的功劳,以前都说她是第一大美人。”姬威笑道。 景王笑眯眯的说道:“以前的京城第一美人是皇后,你娘是后来的,这话别在皇后面前说,她爱漂亮,会恼的。” 姬威顿了顿,笑了,没再说什么,雅间的菜早已经上齐了,章金和章宁守在二楼楼梯口,密切观察一切可疑的人。 “这么沉不住气,急着见我?”景王含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又放下。 姬威道:“西北军上下承蒙义父多年扶持,爹爹拉不下脸,我是没那个负担的。要不是义父派章伯父鼎力相助,西北军不被呼延蛮子打死,也被朝廷磨死了。” 景王摇摇头,说道:“这不是你闹腾的理由,我资助西北军,是因为西北军守着的是我大宁国土,并不是想挟恩求报,你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换一个沉不住气的皇帝,九条命也不够抵。” 姬威深吸一口气,低头道:“我原本以为我犯的事越多,越被猜忌,越能让我爹看清楚时势,没想到在他心里,我和姐姐的命……” “我要是你爹,一巴掌打死你都是轻的。”景王抬手敲了一下姬威的头,“造反造反,说起来轻飘飘的,你以为是打呼延蛮子,扯个大旗说打就打,打死了就成事了?” 27、第 27 章 要是旁人和姬威这么说话, 早要撩起他的火来了,可是说话的是西北军上下的大恩人, 姬威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 “这不是随时能披上义父的虎皮吗……君王昏庸, 太子无能,朝廷无道,这天下早晚是要落到义父的手里的。” 景王瞥他一眼,跟看傻子似的,姬威抹了把脸,有些不自在的说道:“我看说书的都是这么演的,我演的不像?” “假。”景王嗑了片瓜子, 把瓜仁吃了,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说道:“你爹是跟朝廷还是跟我,我是不在意的,有你这个小内应在,坑死你爹没商量” 姬威搓了搓手, 轻咳几声, 似乎有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景王瞥他一眼,“你半辈子都在战场上过的,怎么,还怕打仗?” “跟那些蛮子打,马革裹尸也算光荣,跟自己人打, 下去都没脸见列祖列宗啊……”姬威干笑了几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逐渐变得低沉,“就是半辈子都在战场上过去了,才知道什么叫打仗,前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是我这个爵位能把当初死的那些个弟兄的命换回来,那一辈子淡饭粗茶,也没什么。” 景王也是上过战场的人,闻言拍了拍姬威的肩膀,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下了战场,还没疯的基本自己都能想通,姬威也很快调整了过来,笑了笑。 章金和章宁一直盯在二楼楼梯口,景王只是道:“行了,没什么事要谈的话,我走了,别总是揣着,越是紧张,人越盯着你不放。” “义父,这是去年章伯父总计送来物资的数目,你过目一下……”姬威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正要说什么,景王已经摆摆手,下了楼梯。 章宁道:“少将军,收起来吧,王爷又不是收账的地主,何况这些早进了西北军的肚子里,就是写了欠条,你从哪儿还啊。” 姬威欠条没送成,打了火石,把羊皮点了,正点着羊皮,他忽然挑着眉发笑,对着手里焦糊的一团,一字一句道:“我就拿这江山来还。” 章金和章宁二脸懵逼,姬威摸了摸鼻子,“昨天的说书讲这段的时候,你们两个不还跳起来鼓掌的吗?” “少将军……以后,少听点说书吧。”章金忍不住说道,然后他和章宁两个人就一人被赏了一鞭子。 夜幕低垂,星落如棋,月光照着院门前长长的影子,静谧而美好。 长青其实不是很想回去,他知道自己昨天过分了,宝儿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而他因为被戳了痛脚朝她发火,又狼狈又可笑,让他连回想都蹙眉。 院门里隐约透着微光,长青知道宝儿已经回来了,她回来的总是比他早。人的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短短几个月她就让他习惯了每晚回家有一盏灯,习惯了身边睡着个人,他发那么大的火,大约也有发觉自己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 她说害怕他不喜欢她,他更怕,他怕自己离了她连日子都不会过了,她有依仗有退路有反悔的机会,而他什么都没有。 深吸一口气,长青推开院门,忽然愣住了,水缸里满满的,菜地都被浇了一遍,院子里晾晒着成片准备送去浣衣局的衣物,正屋的门开着,桌上歪歪扭扭摆着几道卖相不太好看的菜,东厨里传来油锅滚开的声响,噼里啪啦,恍若炸在他的心头。 “啊,等等!我菜还没摆好……”宝儿探出头来,一脸的锅灰,眼睛却亮亮的,“你先去歇会儿,吃完饭,我有话要跟你说!” 长青沉默的看着宝儿忙前忙后,几乎看不出之前那个很有几分娇气的小姐模样,在宝儿过来给他擦凳子的时候,他轻轻的按住了她的肩膀:“别做了。” “都好了,我擦擦就好,然后吃饭!”宝儿伸手去擦凳子,被长青握住了手腕,她没忍住,低呼一声,长青发觉不对,不顾她的遮掩,把两层单衣捋起一圈,果然见了白嫩手腕上一大块通红的灼伤。 长青拿了药膏来给宝儿涂,他的手法很好,药膏也好,一层半透明的,冰凉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一点疼痛也没有,宝儿眨着眼睛看着他,嘴唇一点点的翘了起来。 “我今天碰见个人,他跟我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就可以在一起,没什么好说的。”宝儿小心的看着长青的脸色,说道:“我知道我笨,说话有的时候不过脑子,但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保证,这是我这辈子最真心的话。” 长青看着她,良久,轻声道:“女人该有的,我一件也给不了你,戴不了金银珠宝,也没有凤冠霞帔,被人使唤,被人作践,到最后无子傍身,老无所依……你也许会恨我。” 宝儿望进他沉静的眸子,认真的说道:“我跟什么人一起过,过什么样的日子,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而且你怎么会知道我出了宫,就能嫁给比你更好的人,过比现在好得多的日子了?” 长青失笑,良久,拍了拍宝儿的脑袋,“你要是以后后悔了,不要告诉我,自己一个人偷偷的走。” 宝儿抬起头,噘着嘴,轻轻一吻印在了长青的唇上,这显然是个小心的试探,昨天的事情她还记得,被推开一次就够了,被推开两次,她就真的要哭死了。 长青低叹一声,一手按住宝儿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从未有过的亲密让宝儿陡然睁大了眼睛,唇瓣轻轻厮磨,两个人的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宝儿轻哼一声,拼命抱住了长青的腰,直到一吻结束都不肯放开。 “我把你的被褥拿回去了,本来想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就把你赶出去抱着树桩子睡。”宝儿气哼哼的说道。 长青失笑,该说他好运气吗?目光越过蹦蹦跳跳去盛饭的宝儿身上,落在一桌卖相奇差的菜上,他有些无奈的低叹了一口气,是啊,他的运气真好。 铃铛儿拒绝吃宝儿盛给它的饭菜,胖了一圈的猫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种似乎正在思考猫生的深沉神情,颇有几分宁死不屈的意味,宝儿气得跳脚,拿着锅铲扬言要给这只“挑食的胖猫”一个教训。 里屋里被褥摆放的整齐,看得出来宝儿是横下了心的,长青和宝儿以前就算同床,也是一人一边侧着摆的,她却把两只枕头放在了一头,长青顿了顿,还是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宝儿如愿和长青睡在了一边,可是太过兴奋反而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大着睁眼睛,时不时偷瞄长青几下。其实长青也睡不着,他反复的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一辈子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定的,他从前没有想过身边多出一个人的将来,在完全没有任何打算的情况下答应和一个姑娘厮守到老,简直是话本里的情节。 “我,我看到铃铛儿刚才从窗户边上走过去了,这么晚,它竟然还不睡……”宝儿干咳一声,没话找话说。 长青无奈道:“猫是白日里睡的,晚上正是精神的时候,你按着它也睡不着。” 宝儿翻了个身,对着长青,语气轻轻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也睡不着,怎么办?” 长青闭着眼睛按住她的肩膀,“昨天没睡,今天再不睡,小心白天犯困,让主子打板子。” “良媛主子人不知道多好……”宝儿噘着嘴说道,“太子妃其实也很好,长得那么漂亮,比我们良媛主子都漂亮,太子真幸福。” 长青失笑:“长得漂亮,就是幸福?肤浅。” 宝儿哼道:“你说我肤浅,那肤浅的人喜欢你,只能说明你更肤浅!” 长青轻轻的拍了拍宝儿的头,轻声道:“好了,睡吧,马上要天亮了,想睡都睡不成。” “不想睡,我害怕睡醒了,刚才那些都是我编出来的梦,梦醒了,你就不理我了。”宝儿抱着长青的胳膊,把脸埋进枕头里,小猪似的哼哼着说道。 长青无奈,一下一下的拍着宝儿的肩膀,宝儿起初还说着话,不多时话语里就带上了几分困意,长青借着月光看清了她入睡的模样,唇角弯了弯,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像是做了什么美梦,宝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粉嘟嘟的嘴唇翘了起来,长青不知怎的越看她和铃铛儿越像,不由失笑。 铃铛儿在床下挠了挠,轻巧的顺着床帘上了床,长青瞥它一眼,铃铛儿小声的喵呜一声,听得出里面的讨好意味来。 怀里的铃铛儿已经安然入睡,长青对上床上的铃铛儿可怜巴巴的猫瞳,顿了顿,闭上眼睛,竟是第一次默许它睡在床榻上了。 28、第 28 章 大祭之日。 如诗如画一大早就忙着给李良媛梳妆打扮, 宗庙祭祀只能带太子妃,祭祀后的宫宴却是可以去的, 丛春院那边更是从三天前就开始准备。 还没开始显怀,李良媛的肚子并没有什么起伏, 但如画还是缝了一个垫子在李良媛的小腹上绑好,显出一点孕妇的样子来,宝儿本以为李良媛会反对,然而她只是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就任由如画动作起来,按照如画的说法,这是不能让人小瞧的意思。 李良媛是第一次参加宫宴, 兴华苑那边派了管事嬷嬷来教导规矩。宫宴从傍晚开始, 一直要到夜里,所以早上开始就不能吃喝,以免宫宴时三急,被人笑话。李良媛是有孕的身子, 最是娇贵, 受不住饿,刚要抗议,就被如诗按住了,宝儿也连忙上前和管事嬷嬷说了几句好话。 管事嬷嬷岁数看上去有点大了,说话一针见血,提点的也是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至少宝儿觉得她没有什么坏心, 仔细的把她说的一条一条都记下来,实在记不住就拿纸写下来,李良媛却不觉得,被说一句就回十句,但说不过,差点没被气哭了。 “我家自小请的就是宫里出去的嬷嬷教的礼仪举止,当初选秀女也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怎么到了嬷嬷嘴里,就成了上不得台面处处纰漏了?”李良媛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嬷嬷若不是真心来教规矩,那便请吧,秋节院用不起您这样的主子。” 如诗连忙去拉李良媛,却被她侧身避过,宝儿知道,良媛主子这是气急了,其实她也觉得,良媛主子的礼仪举止已经够完美的了,只是这话不能现在说,她急忙看向管事嬷嬷,果然见那张半老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 “良媛主子的话,老奴也想问,主子若不是真心来学规矩,何苦折腾这许多时间?”管事嬷嬷淡淡道:“宫里出去的嬷嬷是什么样子老奴不清楚,老奴愧蒙皇恩,应天三年为清江公主正仪,成平元年执掌司礼监,成平六年随金华公主和亲呼延,成平二十四年归宁,幸掌太子妃仪膳。” 她话说的淡然,却像是一个个巴掌呼在李良媛的脸上,“老奴跟过三位主子,教导过十几位贵人,良媛主子是第一个觉得老奴不配执教的。” 宝儿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嬷嬷,即便是对上主子都没有什么卑躬屈膝的神色,她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李良媛已经咬着唇低下头,做出了让步。 不得不说管事嬷嬷的教导虽然严厉,成果却十分可观,如果说之前的李良媛走路如同画中仙子弱柳扶风,那么经过教导之后,她走路的神态就变成了真正的大家闺秀,宝儿是看不出什么气质差别的,只是觉得明明大体上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区别,却让李良媛的仪态变得更加顺眼了。 给李良媛正仪过后,管事嬷嬷的目光就落在了如诗如画并宝儿苏荷的身上,她微微皱起了眉头道:“宫宴时伺候的人有定数,太子妃是六人,侧妃四人,良媛最多带两个,多了。” 宝儿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自从李府送来了如诗如画,她和苏荷就都处在了失宠边缘,如果只能带两个,想也知道良媛主子会带谁,果然管事嬷嬷话音刚落,李良媛就开口。 “那就如诗如画吧,我用惯的了,有劳嬷嬷指点一下她们……” 管事嬷嬷顺着李良媛的目光看到了如诗如画两姐妹,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她道:“走几步让我瞧瞧。” 如诗如画听话的走了几步,就听管事嬷嬷道:“从前没学过宫里的规矩?我还从来没见哪家小姐身边的丫头走起路来摇着屁股踮着脚,跟青楼挂牌的姑娘似的。” 这话实在刻薄得很了,即使是一贯有主意的如诗如画两姐妹都气红了脸,宝儿还愣着神,管事嬷嬷就转过头来,对着她和苏荷道:“你们两个,过来走几步。” 宝儿揪着帕子,有点紧张的低下眉眼,和苏荷一起,小步走向管事嬷嬷,那管事嬷嬷的眼神锐利极了,落在身上和刀子似的,她连头都不敢抬,然后就听稍微有些缓和的语气响了起来。 “不算太规矩,走得倒娉婷,也是本事了,有多少人端着小姐的架子走着丫头的气势,能有个小姐样子不错了。待会儿教教你,也就成了。” 宝儿都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看着管事嬷嬷皱着眉去跟苏荷说话的时候,才慢慢回过神,再去看,如诗如画两姐妹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刀子,她连忙低下头,却按捺不住的有些欢喜,太子现在基本不过来秋节院了,她才刚刚和长青说开,恨不得一天到晚都跟在他身边,看他做事呢。 学了一个下午,一口水都喝不成,宝儿却兴奋得很,趁着没走,还跑到后院对着井照了照,生怕头发散了,本来是要描妆的,但管事嬷嬷拿着胭脂在她脸上抹了半下,就拿着湿布给她擦干净,苏荷都有点委屈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凤仪宫派的辇车到了,管事嬷嬷跟的是太子妃的辇车,宝儿和苏荷跟在李良媛的辇车后面。 “那个嬷嬷对着我们主子,脸黑的像炭盆,对上太子妃倒是笑得挺慈祥的。”苏荷被折腾了一天,气哼哼的和宝儿咬耳朵。 宝儿有点短视,离得太远,看不清管事嬷嬷的脸色,按了按苏荷,小声道:“别闹,宫宴这么大的事,没有嬷嬷的提点,指不定我们今天要丢多大的人,太子妃也是好心。” 苏荷声音低低的,很有几分不服气,“主子怀着殿下的孩子呢,我们丢人丢的也是东宫的人,她当然要管,背地里指不定多恨我们,你别忘了,那个嬷嬷就差没明说主子小家子气没规矩了。” 宝儿也觉得管事嬷嬷刻薄了些,但是要不是她,她也没法看到长青了,不想说她的坏话,只好憋着不说话。 宫宴设在离前朝最近的重光殿,酉时就有车驾陆陆续续的进入皇城,宴上红木长桌排开,勋贵在前官员在后,女眷同席,东宫的席位在最前,太子的妻妾里算得上品级的只有两个有孕的良媛,所以坐的是侧妃的位置,只在太子妃身后一些。 宝儿一眼就看到了长青的鸦青色麒麟服,他正微微俯身听着太子说些什么,好看的眉眼都像要发光的样子,形状优美的嘴唇一开一合,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夜那个小心翼翼的亲吻,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见长青朝她看来,连忙转过脸去假装在看别的地方。 长青低笑一声,宝儿耳朵长,听见这声笑,脸都红到耳根了,鼓足勇气,瞪起眼睛朝着长青看去,长青的视线已经偏离开了,她顿时有种赢了的得意。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视线一偏,就对上了一张英俊含笑的面庞,对面的席上,昨天那个隔壁桌吃豆花的男人正对着她挑眉呢。 宝儿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那个人,苏荷也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差点就要叫出声来了,宝儿比苏荷先反应过来,连忙掐了她一把,低下头错开视线,苏荷不敢说话了,但是眼神波动的剧烈,宝儿对她摇摇头,不管昨天坐在她们身边吃着豆花的男人有多平易近人,现在也是抬头看一眼都算大不敬的主子。 “王爷,看什么呢?” 周显顺着自家王爷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了东宫女眷,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别过眼。 景王抿了一口酒,笑眯眯的说道:“没什么,不少日子没回来了,看什么都觉得亲切,哎,你瞧子连身边那个内侍,像不像芊芊年轻时候的样子?” 周显差点没让茶水给呛死,拿内侍跟皇后比,自家王爷这不着调的性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可是顺着景王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在那青衣内侍身上,周显还真愣了一下。 “像吧?”景王笑眼弯弯,“长得像,不说话的时候神态也像,就是伺候人的样子不像,谁敢让芊芊这么伺候,她肯定要把桌子都掀了。” 周显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自家王爷,从进来他就发现了,应天帝身边坐着的是个妃子,不是皇后,连宫宴这样的日子都能让妃子代劳,看样子陛下是打定主子不让自家王爷见皇后了。 景王把杯盏里的酒喝了,瞥见周显样子,嗤笑一声,“行了,以为唱戏哪?去去去,吃你的席去。” 周显退下了,景王的视线落在了应天帝身边的空位上,仍旧笑眼弯弯的,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发觉,他喝的酒比平日多了将近一倍的分量。 29、第 29 章 李良媛不胜酒力, 喝了两杯就有些发晕,宝儿端了茶水递过去, 小心的布菜,这也是管事嬷嬷教导的, 她眼角余光瞥到隔壁赵良媛那边,发觉伺候的都差不多,顿时放下了心。 酒过一轮,外间传来一声通报,本来有些嘈杂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宝儿顺着众人视线看去,见殿外大步走来一个满身青黑盔甲的将军, 带路的侍官将人领到大殿正中, 那将军从容不迫把兜鍪取下,露出一张英武端正的脸庞,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武将礼。 “臣姬镇拜见陛下,呼延之战一别经年, 臣幸不辱命, 取来呼延王首级,为陛下千秋贺。”他话音刚落,身后小将就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侍官,恭恭敬敬再拜。 自从大将军进殿,宴席中就没有了声音,宝儿也好奇的偷摸看,但没想到大将军带来的不是贺礼, 而是人头,她手抖了抖,很快定住了,李良媛却是毫不犹豫的皱眉,露出厌恶的神色来。 侍官将盛放着首级的锦盒呈上,李湛英面不改色的接过,见应天帝没有反对,微微垂下眸子,将锦盒打开,呈给应天帝看。 锦盒里安安静静的躺着一颗首级,上京一路颠簸,首级的卖相不太好看,但能看出是做过处理的,应天帝认得这副面容。当年他刚刚登基没有多久,内忧外患,只能送出公主向呼延和亲,就是这个首级的主人洋洋得意的娶走了他最小的妹妹。 深吸一口气,应天帝道:“金华公主的后人可带回来了?” “翁主正在殿外等候,另有呼延王与王妃所生三子二女,臣本想一并杀之,翁主以命相护,只能将人一起带来,交由陛下处置。” 应天帝点点头,让人赐坐,侍官将姬镇引到太子下首,太子连忙起身行了半礼,恭恭敬敬唤了声岳父,姬镇面色不变,坦然受之。 宝儿十分新奇,东宫里太子就是天,她还从来没见过太子对一个人这样恭敬过,目光悄悄的落在了姬镇身上,还没看清,姬镇锐利的视线就朝她逼来,宝儿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却是再也不敢抬头了。 瞥见自家女儿身后两个席位,尤其是李良媛明显的凸起来的小腹,姬镇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捏着酒盏的手略微紧了紧,姬婉察觉到了,对着姬镇满不在意的笑了笑,起身给他斟酒。 先帝后宫只得昭文皇后一人,所生子女都是一母同胞,金华公主前些年病逝呼延,只留下一个女儿,无论是应天帝还是景王,都有些感慨,姬镇落座之后,应天帝很快就让人把金华公主的女儿带上来。 伴随着殿外的脚步声,两个侍官在前,引着一个穿着大宁服饰的少女进来,那少女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看上去是刚刚才学的规矩,但没有一个人笑话她,景王笑眯眯的神色都收敛了些许,似乎透过这个少女就能看到那个豆蔻之年远嫁他乡的妹妹。 应天帝难得的起了几分慈爱之心,语气轻缓了些,道:“平身吧,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那少女却不动,直到身后的侍从小声的叽里咕噜对她说了些什么,才眨了眨眼睛,大步走向应天帝。靠得近了,众人才发觉,金华公主的女儿长相完全就是个胡人的样子,皮肤粗糙,头发打卷,也只有那双黑色的眸子才能勉强有些宁人的样子。 应天帝却慈爱的很,发觉少女听不懂他说的话,转而去问侍从,“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侍从用半生不熟的汉话答道:“回陛下,公主的名字是萨娜,已经在草原度过了十八个冬天,美丽的金华王后给萨娜公主起过一个汉名,叫念宁。” 应天帝沉默了许久,道:“好名字啊……” 景王盯着萨娜看了许久,忽然低笑一声,有些意兴阑珊的别过眼去,似乎这个妹妹生的女儿还不如殿中龙纹柱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萨娜公主在侍从的提点下对着应天帝行礼,头还没低下,就忽然大叫了一声,然后发了疯似的想要跑出去,侍从连忙拦住她,用呼延话叽里咕噜的安抚着,萨娜公主小声的说了几句呼延话,同时盯着宴席的一处,乌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惧。 应天帝看去,只见姬威靠坐在座位上,正提着酒壶给自己斟酒,不由问道:“萨娜怎么了?她认识宁骁侯?” “陛下不知道,这位萨娜公主的夫婿名叫阿赛,是呼延的大将,好虐俘虏,好吃人肉,末将破王庭那日就让人把这个狗贼捆在他平日煮食人肉的大锅里,活煮了喂给呼延俘虏吃,大概萨娜公主也在那些俘虏里面吧。” 姬威似笑非笑的说着,简直像是开玩笑的语气,然而看着萨娜公主惊惧的几乎死过去的眼神,众人还真没有把这个当成玩笑的。 李良媛本来正在小口的喝着鲜鹿肉煮的汤,猛然听了这话,脑子一阵眩晕,哇的一口就吐了出来,宝儿连忙拿帕子给她擦,还好李良媛并不是宴席上反应最大的,坐在陛下身边的淑妃娘娘差点没把酒盏泼在自己身上。 姬镇瞪了姬威一眼,姬威对他咧开嘴,笑道:“末将已经给公主赔罪过好几回了,不过公主好像并不是很想见到末将。” 应天帝还从来没见过姬威这样的人,但人家都说了,那就是个好吃人肉的疯子,说他对公主大不敬?就萨娜这副鬼样子,谁知道她是金华公主的女儿?没当成胡人砍了就不错了。 这时侍从已经安抚下萨娜公主来了,知道那个残忍的魔鬼只是她舅舅手下的一名将军,萨娜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应天帝,乌黑的眸子里都是恳切,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话,应天帝看向侍从,侍从脸上露出些许犹豫的神色来。 “尊敬的陛下,萨娜公主想问您,能不能答应她一个条件,如果您能答应,那么萨娜公主愿意从此以后像她的母亲那样留在大宁,留在您的身边,直到飞鹰带走她的魂灵。” 应天帝刚要说话,景王却是毫不避讳的嗤笑了一声,道:“皇兄,先别急着答应,听听她说什么。” 萨娜公主含着恨意看了姬威一眼,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姬威的脸上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来,侍从拉着萨娜公主跪下,恭恭敬敬的说道:“萨娜公主说,希望尊敬的陛下能够为她报仇,公主和阿赛将军是草原上人人都羡慕的一对,然而这个残忍的魔鬼不仅杀死了阿赛将军,还逼着公主像秃鹫一样吞食阿赛将军的尸身,这是对王族血脉的侮辱,鲜血必须要以鲜血偿还。” 景王笑眯眯的看着应天帝难看的神色,饶有兴致看了看殿上跪着的主仆,殿中气氛一时凝滞,就见太子从席上起身,道:“父皇,此事万万不可!西北军多年劳苦,乃是为国而战,杀敌守土天经地义,宁骁侯断无一丝错处,父皇,万不可以以此事寒了千万将士之心啊!” 姬威稳稳当当的坐着,连动都没动,因为杀一个敌将让大宁的将军偿命,简直是天方夜谭,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太子也就是递个梯子。果然应天帝脸色不太好的说道:“萨娜不懂汉话,定是这个呼延人在其中挑拨,拉出去斩了……带萨娜下去休息。” 呼延侍从连忙想要辩解,被侍卫一个手刀砍在后脖颈,眼前一黑,立刻不省人事,也直到死都不会有感觉了。萨娜公主察觉到了什么,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叽里咕噜,还朝着应天帝的方向叫着什么,却被毫不犹豫的拖了下去。 本来以为的亲人重逢成了一场闹剧,应天帝的脸色不太好看,太子见机,岔开话题说了几句,重又坐回去,众人也都不是不知事的,纷纷跟着附和,没过一会儿,宴席上的气氛慢慢开始缓和起来。 姬婉没管太子,绕过来,端着酒壶给姬镇斟酒,倒出来的却是白水,姬镇有些好笑,轻声道:“还怕爹酒量不成?” “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再有酒量也不能喝多了,别跟那些酒囊饭袋一样的,他明天肯定又要头疼一天。”姬婉的白眼朝着姬威那边翻,明艳的脸庞上带着久别的娇纵。 姬镇古板的脸色难得浮现出几分笑意,拍了拍女儿的手,语气和缓:“这小子在军营里滴酒不沾,回来了放纵些也没什么,他平时管自己比管手底下兵都严,知道分寸。” 察觉到父女俩的视线,姬威朝着这边弯了弯眸子,眉头上挑,还把手里的酒盏晃了晃,一副欠揍的皮实样子。 30、第 30 章 宫宴一直持续到半夜,伺候李良媛梳洗完,宝儿已经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回到房间,长青还没回来,铃铛儿蹭蹭她的腿,喵呜的小声叫着要吃喝。 厨下清冷,宝儿翻出一点面下锅,做削面。锅还没烧热,院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她连忙探出头叫道:“你先去洗漱,我下面呢。” 盆里一团面正在醒着,锅里刚打上来的水冒着一点热气,宝儿把铃铛儿抱起来,才出东厨,就见长青对着烛光在照着什么,她还没出声,长青忽然回头瞥了她一眼,撩起的袖子又放了回去。 “怎么了?刚刚……”宝儿奇怪的看了看长青,忽然看到他臂弯上一点黑灰,连忙拉过他想要查看。 长青侧身避开,轻声道:“没事,蹭了一点灰,我去换身衣服。” 宝儿见他脸色有点差,态度顿时变得十分坚决,长青无奈,只好给她看,那片黑灰是被什么东西烧出的洞,隔着两层单衣,烫了他的左臂,宝儿把长青的袖子拉上去,只见一块铜钱大小的烫伤,边缘是黑的,其余则是血肉的红。 “这是怎么弄的啊,疼不疼?”宝儿心疼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连忙去翻药膏,她望着那块烫伤连碰都不敢碰,还是长青从她手里接过药膏,敷了一些上去。 长青笑道:“隔着衣服呢,不疼,东国公喝醉了,殿下让送到宫门口,他手里点着旱烟,不留神被烫着了。” 宝儿见过旱烟,烟锅烧着烫人不假,可就那一点点的明火,隔着两层衣服被烫成这样,哪里是一不留神的事情,明显是被按着烫了一路,宝儿这么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什么东国公,也太欺负人了……” 长青无奈:“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你这样我下次都不敢跟你说了,怕你哭不完。” 宝儿连忙把眼泪擦干净了,但还是心疼,长青哄她,“伤都是这样的,当时疼过了,一会儿就不疼了,这话别往外说。” 宝儿点头,长青对她笑了笑,说道:“我去煮面,你不知道要弄多久,明天还得早起,吃了赶紧睡吧。” “我都要弄好了,你还伤着,坐着等吃,没得商量。”宝儿把长青按坐下,连看都不敢看那块伤口,跺了跺脚出去了。 桌上烛光明明暗暗,照亮了长青白皙俊美的脸庞,乌黑的眸子微微垂落下去,视线落在手臂的烫伤上,不知怎的,显出几分阴冷来。 忽然,清脆的少女声音从厨下传来,“放不放醋?” 长青微微的挑起了眉头,应声道:“不放。” 宝儿把面盛出来,她的口味淡,只加了一点麻油,给长青的面则拍了蒜,没放醋,另盛出一只小碟来,放了一点面,和铃铛儿的猫碗并排放着。 雪白的大猫凑近一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微微的眯了眯猫瞳,团起身子守在猫碗前,等着面凉。 “那个东国公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宝儿低头吃着面,嘴噘着,很有几分忿忿不平的意思。 长青先抿了口面汤,才下筷,闻言笑了,“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把他当成人罢了。 宝儿没听出别的意思,气鼓鼓的念了几句,见长青兴致不高,眨了眨眼睛,把昨天吃豆花遇到景王的事情跟他说了,末了,带着几分赞叹说道:“要是我们伺候的是王爷这样的主子就好了。” 长青顿了顿,道:“不喜欢秋节院?” “哪有……”宝儿心虚的看了一眼长青,小声的说道,“我在秋节院不知道多清闲,良媛主子一点也不为难人的。” 长青轻声道:“在良媛主子那儿伺候不了一辈子,再看看吧。” 宝儿听他这话有点奇怪,低头吃了口面,忽然愣了愣,看向长青:“不会是良媛主子这胎有问题吧?” 长青忍俊不禁,“怎么可能,要是她真的顺利产下皇孙,没准还有更大的造化呢。” 宝儿哦了一声,还是觉得怪怪的,索性不想,埋头吃面,长青看着她,眼眸弯了弯,学着她的样子,低头吃了一大口面,唇角忍不住的上扬几分。 宫宴那夜太子就歇在兴华苑,长青拿捏着时辰,四更天去叫起,按照以往的经验,进门就是一道大关,不曾想门口并没人拦着,一路到了正堂,太子已经衣衫齐整坐着喝茶,太子妃一如既往明艳照人。 瞧见太子身上服饰,长青脚步就是一顿,面容憔悴的青年发冠微乱,衣衫仍旧是昨日的,靴子上还沾着御花园小路上特有的白土,这不是起得早,而是根本就没睡下。 “更衣。”太子放下茶盏,有气无力的说道。 回寝殿的路上,太子的脚步都是打飘的,长青隐隐能猜出一点,却抵不过太子主动朝他吐苦水:“一整晚摆个臭脸,我都多久没去她那儿了?连房都不给进,真以为姬镇回来了就能给她撑腰了是不是?我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殿下。”长青轻声道:“昨日早上,大祭前,柳太医去了兴华苑请平安脉,因太子妃失眠多梦,经血不调,他……开了药。” 太子愣了愣,低骂了一声,恼火道:“下次这种事情不要告诉我!” 长青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本来一路在嘀咕抱怨的太子也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用过早膳去早朝,一路无言。 李良媛在宫宴上吃了些克物,半夜里害喜害得厉害,如诗如画伺候了一晚上,直到早上才跟宝儿苏荷换了班去休息,宝儿捏着鼻子去处理秽物,回来的时候苏荷已经把李良媛哄睡了,正在轻手轻脚的擦地。 宝儿帮着她把一地的污秽弄干净,连口水都不想喝,反胃反得厉害,和苏荷一起出了房间,迎面一股新鲜的空气,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我跟如画要了秤,足足瘦了三斤多……”苏荷把宝儿带进她房里,神神秘秘的撩起衣角给她看,细细的腰身看得宝儿眼睛都直了。 苏荷对着宝儿眨了眨眼睛,促狭的说道:“你之前裹得那么紧,几回洗澡都还藏着掖着,我都让你看了,也让我看看?” 宝儿拼命的摇头,她肚子上一圈肉呢,就是最近也没瘦下来,反而更胖了,苏荷却不依她,宝儿连忙挣扎,两个人打闹了一会儿,苏荷忽然捂着嘴从床上下来,找了痰盂干呕了几下。 “没事吧?是不是刚才让那些东西熏着了?”宝儿过来,拍了拍苏荷的后背。 苏荷本来只是干呕,被拍了几下,顿时忍不住哇的一口吐出一大滩秽物来,宝儿吓了一跳,连忙去给苏荷倒水。 “肯定是昨天受凉了,我一受凉就犯恶心,”苏荷摆摆手,接过宝儿倒的水,漱了漱口,吐在痰盂里。 宝儿松了口气,忍不住开玩笑道:“要不是你这么瘦,我还以为你也和良媛主子一样害喜了呢,吓死我了。” 苏荷有些惊疑,随即掐着指头算了算,才放下心道:“主子是一月底进的东宫,现在都四月了,如诗如画不说了吗?三月显怀,要是真有啊,我早就显怀了,没事。” 宝儿打趣了苏荷几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李良媛醒了叫人,才匆匆忙忙的去伺候。 李良媛害喜害得厉害,柳太医一天来了三次,独门的药方都用上了,就是止不住,宝儿腿都快跑细了,直到如诗如画来换班,才算是松了口气。 宝儿是最喜欢晚上的,这代表着一天的劳累过后难得的休息时间,就连月色都显得十分温柔,照着回家的路,天上的星辰都成了夜幕里一闪一闪的游鱼,雀跃极了。 经过南园时,前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在宫里待一段时间就能听出来,主子的脚步声和奴才的脚步声是不一样的,一群奴才走过去,脚步声是轻微而规矩的,一个主子带着奴才走过去,脚步声是轻微而规矩的奴才步子里带着几分杂乱无章的主子步伐。宝儿还没见人,就听到了第二种脚步声,立刻反应过来,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地上。 几双靴子从眼前走过,宝儿忽然瞧见一双眼熟的,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正对上姬威的眸子,熟悉的脸庞凑近几分,她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叫了声:“侯爷安好。” 姬威直起身子,眯了眯眼睛,道:“是你啊,就说瞧着眼熟,你现在是在秋节院当值?这衣服真难看。” 这话没法接,宝儿只得低头撇嘴,假装没听到,姬威对她挑了一下眉,像是忽然起了兴致道:“我让人去趟秋节院,把你要过来,还在我身边伺候,如何?” 31、第 31 章 宝儿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斟酌着说道:“谢侯爷美意,只是奴婢在良媛主子那里做惯了,怕是不能……” 姬威本来也只是顺口一提,他身边伺候的人多了,也不至于多稀罕一个东宫的丫头,只是瞧着宝儿惊愕的眼神和慌张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悦起来,狭长的锐利眸子微微眯起,“她倒是养熟了你,爷问你一句是情分,就是不问,你又能怎样?真以为你那什么良媛主子能护得住你不成?” 宝儿愣愣的,她在姬威身边伺候的时间不算短了,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升起丝丝缕缕的害怕,脸上也显露出几分来,眼圈都有些发红,简直像只被提着耳朵拎起来的兔子。 “噗嗤……”姬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自己倒是先笑了,后退半步,高高在上的语气陡然变换成了少年清亮的声线。 “好了,眼睛都红了,我就那么吓人?你……念在你伺候过我一场,以后遇到了什么麻烦,记得来找我。” 少年的靴底踏在青石地面上,身影慢慢的拉长,直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宝儿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刚才的事情对她来说可谓是莫名其妙了,她有遇到不能理解的事情就问长青的习惯,长青总是能给她不一样的解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本能觉得今天这事不能说给长青听。 这边莫名其妙,那边却是更莫名其妙了,几个侍官跟在宁骁侯身后,总觉得是自己没睡醒,如果刚才没看错,是宁骁侯想收通房,没成?要知道宁骁侯年少功高,英武不凡,是京中多少女郎的春闺梦里人,别说区区一个宫女,就是官家小姐也都上赶着想去做妾的,就这么,被拒了? 姬威也没在意别人看他的眼光,几步绕开花园,转进兴华苑,本来外头都要宵禁了,他一个外男不好进去,但他有东宫的腰牌,又是姐姐想见他,所以一路通行无阻。 姬威进去的时候,姬婉正对着烛光绣花,将门小姐很少能有他姐姐这般海棠牡丹似的雍容美貌,也很少能修得他姐姐这般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样样精通,小时候他只觉得姐姐能配得上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后来才渐渐明白,一个女人要的,绝不仅仅是个尊贵的身份。 “来了也不吭声,连个通报都没有,没规矩。”姬婉把手里的绣绷放下,姬威瞧了一眼,绣的是山水墨画,那个倒是比花鸟虫鱼难绣得多。 姬威也不客气,自己提了马扎坐到姬婉身边,靠近了,笑嘻嘻说道:“我又不是外人,再说了,你大晚上让人把我从府里叫来,就规矩了啊。” 姬婉瞥他一眼,把手里的绣绷又拿起来了,四五根绣花针插在上头,针尾的颜色深浅不一,姬威撑着头看她绣,少年俊俏眉眼在烛光下亮得几乎发光。 “我记得你学过医理,我这两天心神不宁,宫里的太医我是不信的,你给我把把脉,看到底是怎么了。” 姬威这才发觉,姬婉的脸上描了妆,他脸色微沉,一把抬起姬婉手腕,两根手指搭在她脉门上,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姐,没人告诉你,你有身孕了吗?谁给你吃的寒凉东西,差点连胎都坐不稳!” 姬婉早前就有猜测,如今只是证实了,她按上小腹,轻声道:“昨天太医就来过,说是经血不调,他开的药,我之前觉得是许氏,后来觉得是太子,再后来就懒得去想了。” “许氏都死了,那两个护着自己的狗杂种还来不及,除了江承还能是谁?”姬威霍然起身,“我去知会爹一声,让你回府小住些日子,起码先保住胎,其余的事,日后慢慢跟他算!” 忽然,姬婉握住了姬威的手腕,美目微眯,低声道:“江承那个人我清楚,他不想让我有孩子,说明朝廷有对姬家下手的心,你别冒这个险,要是我猜的不错,哪怕是我把孩子生下来,他也是不会留的。” 姬威咬牙说道:“我跟爹在西北打了半辈子的仗,起初也不过就是想要守家卫国,可笑我拿性命侍君王,君王以鸩酒待我!他只当自己在折腾帝王心术,却让阵前流血的将士衣不裹体,食不果腹,死无可依,老幼无亲。他江家做的好啊,都这样了,还要害你!此等君上……” “别说了。”姬婉的眸子微微的眯起,看着姬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清楚爹的性子,你想做的事情,他必定不会同意。” 姬威轻声道:“姐,你放心,我不做谋逆臣子,只想要个从龙之功,我知道这江山还没到改朝换代的时候。” 姬婉拧着眉看着他,知道这个弟弟自小就有主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听,但还是不放心:“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太子是绣花枕头,那两个就完全是草包,你……”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景王?” 姬威正要说话,耳朵忽然一动,随即一脚把紧闭着的房门踹开,正见一抹朝着走廊奔去的宫人身影,他眯了眯眼睛,几步上前,按住那人肩膀,反转过来,面庞却有些熟悉。 “白鹊?”姬威挑起眉头。 姬婉也追了出来,她找姬威来之前,就已经吩咐燕儿把院子里的人都遣走,这个新来的宫女却胆大包天跑来偷听,还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白鹊吓得脸完全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过来的,只是看着姬侯爷那张已然带上了狠意的面庞,连声告饶:“侯爷,娘娘,我什么都没听到,我……” 话还没说完,姬威已经扭断了她的脖颈,姬婉被他吓了一跳,蹙眉道:“说杀人就杀人,这么个大活人死在这儿,你让我像许氏那样挖个坑埋尸不成?” 姬威还提着白鹊的尸体,闻言笑了笑,伸一只手去推姬婉,把她往房门的方向推,嘴里讨好道:“好了,你回去,这个我来处理,你只当没见过这个人罢了。你去你去,明天我让爹上书,你还是回来住一阵子,哪怕是落胎,也不能照着他们的法子来,总要弄个不伤身的。” 姬婉也不想瞧见死人,见姬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只得一甩袖子回了房,外头传来姬威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就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李良媛害了一天喜,隔天早上胃口却好了起来,连着吃了三碗肉糜,倒是一旁伺候的苏荷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宝儿连忙接过苏荷的差事,替李良媛布菜,苏荷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捂着嘴跑下去吐了。 “主子胃口这么好,肚子里的肯定是小皇孙呢,都说男孩儿折腾人,越会折腾,以后越聪明。”如画嘴甜,哄得李良媛脸色都红润起来了。 宝儿老老实实的布菜,心里却在嘀咕,她娘常说她在娘胎里就是个折腾的,生下来就皮实,反倒是她哥,娘胎里就文静,长大了也知道读书,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郎。 李良媛接过如诗递来的帕子,仪态端庄的擦了擦嘴角,缓声道:“生男生女,左右不过是个念想罢了,让我在这深宫里,能有个依靠。” 宝儿本来还在心里嘀咕,听了这一句,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跟着心酸了,她悄悄看了看李良媛,明明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家呢,要是生在平民百姓家,这会儿正是议亲的时候,嫌东家郎君不够俊,西家郎君不够高,哪像这会儿,孩子都有了,孩子爹连看都懒得过来看一眼。 苏荷漱了口回来,脸色仍然不好,李良媛看她一眼,终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不忍道:“一会儿柳太医过来,让他顺便给你也看看,等开了药,你就回去歇着吧。” “谢谢主子!”苏荷连忙笑道。 李良媛只喝了肉糜,所以用完膳,桌上的菜看着还是齐齐整整的,她按了按太阳穴,轻声道:“这些赏你们了,我要小睡一会儿,柳太医来了就让他先给苏荷看脉。” 如画连忙上前服侍,李良媛搭着她的手袅袅婷婷的走了。早上起来宝儿已经吃饱了饭,但是主子赏的都是好东西,哪怕不饿,她也和苏荷一起吃了些,见桌上有糕点,还寻了油纸来包了几块,准备带回去。 如诗给自家妹妹留了两道菜,见宝儿拿得多,就有些不乐意,哼道:“别人还要吃呢,你这是吃不完兜着走啊。” 宝儿嘿嘿的笑了几声,苏荷帮腔道:“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都没你一个吃得多呢!” 如诗素来和宝儿苏荷不对付,轻哼一声,才吃没两口,外间来了人,说是柳太医来了,她撇了撇嘴,对苏荷道:“主子赏你的恩典呢,去吧。” 32、第 32 章 柳太医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眯着眼睛笑的时候很有几分平易近人,他给苏荷搭了脉,别有些意味的眼神落在苏荷的小腹上,不答病因,只问苏荷月事多久没来了。 宝儿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苏荷的脸更是刷的一下就白了,然后就听柳太医笑眯眯的说道:“姑娘,这是喜脉,已有三月之久,算算日子,该是良媛主子刚进宫那会儿的事情。倒比良媛主子还早两个月,也是你的造化了。” 如诗如画一直是在李府老太太身边伺候的,闻言简直气得要跳起来,指着苏荷的鼻子骂:“好哇!让你陪小姐出嫁,倒一早惦记上姑爷了,苏荷!你也是吃李府饭长大的,怎的如此不知羞耻!” “我,我……”苏荷白着脸,话出口已是哽咽,眼泪蓄在眼眶里,宝儿反应过来,连忙去拍她后背,苏荷也不知是多大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宝儿的手腕,眼底都是惊慌失措。 柳太医只当她是被如诗如画骂得下不来台,不禁心里暗暗嗤笑这两个丫头的目光短浅,东宫总共也就两个小主子,还都受了厌弃,除了那边赵良媛肚子里的不太健康的一胎,也就是这丫头和李良媛罢了,怀了龙种,就算是山鸡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别人不知,宝儿却是知道的,苏荷肚子里的这胎十有八.九是那天省亲时她指给她看的小厮的,然而这话现在说出来就是个死,陪着李良媛进了宫,自然也就入了宫女籍。宫女除非是被主子临幸,否则一旦查出和旁人私通就是个死,而且要牵连九族,这是二姑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事情,就怕她和宫里的很多宫女一样,被那些高大英俊的侍卫骗了去。 苏荷显然也清楚,她要是一早知道自己怀孕,肯定偷偷的就给堕了,绝不至于到了让太医发现,不上不下的尴尬地步。 宝儿的手腕被苏荷抓的紧紧的,宝儿担心的看向她,却见她一片惨白的脸上忽然带起一丝红晕来,低下头对柳太医行了个小礼,柔声道:“多谢大人提点,要不是您,奴婢还真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殿下的……”话未尽,含羞一笑。 “哪里是老夫的功劳,这是姑娘的福气啊!”柳太医笑着摇摇头,他有心想卖个好,就道:“姑娘这胎稳当,老朽开个安神的方子,喝上几服,或可缓解害喜的症状。” 宝儿瞪大了眼睛看向苏荷,苏荷死死的抓着她的手,手心里都是汗,微微的发着抖,就像是在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宝儿抿了抿嘴,一句话都没说。 她不说话,如诗如画却气得很,如画瞪了苏荷一眼,竟是直接跑出去了,宝儿心跳如鼓,面上却没带出来,送了柳太医出去。 柳太医一走,苏荷就拉着宝儿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死死的抓着她的手,小声的哀求道:“宝儿,我从来没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一次,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我不想死,我还想出宫,我还想嫁人,我……” “殿下幸没幸过你,他自己心里还没有数吗?”宝儿都要急死了,“就算他没想起来,你这胎生下来又怎么办?还真当小主子养不成?这是混淆皇族血脉的大罪!” 苏荷咬牙道:“我不会让这胎生下来的,你放心,只要过了这一关,我立刻堕胎,你只要什么都不说就行了,就算我被查出来,也和你没有关系。” 宝儿为难极了,但是看着苏荷哀求的神色,她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苏荷按上小腹,脸上露出一抹狠意。 出了秋节院,柳太医马不停蹄赶到太子寝宫,想把这件喜事上报给太子听,没成想在外头就被长青给拦住了,“主子爷在里面,大人还是回避一下。” 应天帝疼爱太子,时常会过来东宫考校太子功课,柳太医也见怪不怪了,想着讨彩头,索性就没走,站在回廊底下等,长青看出了他神色里的喜意,顿了顿,道:“大人此来怕不是给殿下请平安脉的吧?可是有喜事?” 主子跟前的红人不能得罪,柳太医谨慎的笑了笑,把苏荷的事情说了,笑道:“本就是双喜临门的好事,没想到还有一桩,日后怕是除了南园的那一位,就是这位小主子为长了。” 南园的案子太骇人,小小一块地方也不知道埋了多少凤子龙孙,许氏的一双儿女连玉碟都没上成就遭了厌弃,八成也是长不大的了。 长青微微挑了一下眉,“三个月,拿得准吗?” “胎象误差不会超过二十天。”柳太医想了想,又道:“这位贵人的胎十分稳,皇室子嗣艰难,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稳的胎。” 婴儿的健康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妇人怀胎时是否稳当,能让柳太医反复的提起这个稳字,说明这胎还真是有些造化的,长青不置可否,让小松子取来花红本,翻开三个月前的记录。 帝王临幸宫女,会有随行彤史记录,东宫没这个职位,但是太子和主子爷一样,有幸宫女的习惯,才有了花红本,太子也知事,即便有时兴起在外成了事,回来也会补填上,长青翻着,顺口道:“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柳太医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叫宝、宝儿,还是荷花儿来着……” 长青头也没抬,“叫苏荷吧?李良媛身边伺候的那个。” 柳太医连连应是,长青把花红本翻了个遍,从三个月前的记录翻到四个月前的,又回转过来翻了翻两个月前的,都没有苏荷的记录,他拧眉道:“可能是私幸,你等一会儿,这事先别提,等主子爷走了,我跟殿下核实一下。” 这话说了他自己都不信,太子没有私幸的习惯,私幸多了可能会造成混淆皇嗣的后果,长青把花红本拿给小松子让他放回去,只让柳太医先离开。 柳太医还惦记着在太子面前卖好,试图塞银子给长青,长青没说话,心里叹气,有的时候他是真的很不明白,有的人脑子是怎么长的,手里沾着血,还天天往太子跟前凑,怕他闻不见血气,想不起他来?在太子的心里,他早已经和那死去的两个胎儿挂上钩了。 李湛英从侧殿门出来,正好撞上长青,他摆摆手,让长青跟他来。倒也没走几步,就在回廊底下背风的地方站着。 “主子爷正和殿下说话,没半个时辰说不完。”李湛英跟殿外伺候的打了招呼,才站定,就瞥见长青腰间歪七扭八的荷包,挑了挑淡色的眉。 长青自然发觉了他的眼神,低笑一声,“她绣花不成,荷包缝得倒是好,前天漏了我三钱银子,今天掉了两个铜钱。” “那洞开的再大点,你就能去喝西北风了。”李湛英嗤笑一声,“不过……倒真是他们家的女儿,别看你姑姑现在挺能顶事的,刚进宫那会儿,笨得让人欺负了还给数钱呢。” 长青弯了弯眸子,“她一点亏都不肯吃,哪里是被欺负的性子,就是笨点,好好教也就成了。” 李湛英道:“好好教啊,那就先教绣花,也难为你戴得出去。” 长青知道李湛英是开玩笑,不过他并不觉得好笑,把歪七扭八的荷包取下来,说道:“她这是第一次做荷包,针脚不算密,裁得倒是整齐,也会藏线,没学过绣花的人能绣出好几朵看得出花样子的图案,也实在很不错了。” 李湛英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理了理自己腰间精致的荷包,带着一点n瑟的心情说道:“得了,这个你要是喜欢可以收着,等你姑姑有空闲,我让她给你做一个。” 长青一点也不嫉妒,他温和的说道:“喜欢的才要带在身上,收起来了,就不是喜欢了。” “我说你今天是来跟我炫耀的不成?”李湛英回过味来了,不过倒也有些新奇,瞧了瞧长青,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不想找对食,这是怎么,动真格的了?” 长青轻声道:“您和姑姑不也是这样吗?” 李湛英看了他一眼,没说太多,只是道:“她心里愿意就成,姑娘家多的想一出是一出,她以后要是不想在宫里待,你也别勉强,这是缘分的事。” 长青垂下眸子,李湛英说的话其实没错,这是宫里很多太监的想法,宫女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宫女没有残缺,出了宫有的是男人要,但是他不想这样,一点也不想这样。 他想要所有他想要的,都能陪在他的身边,他想要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念想,而那念想都寄在了心里,被她死赖着要了去,她总不能拿了他的念想,把他丢下不管。 33、第 33 章 应天帝走后,太子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足足一个时辰,长青没有去打搅他,让小松子警醒着些伺候,自己去了一趟秋节院。 宝儿不知道自己替苏荷瞒着是错还是对,可是她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苏荷肚子里的孩子一旦被查出来不是太子的就是个死,万一瞒住了,也是要提心吊胆一辈子的事情,她不太敢想后果,苏荷却是慢慢的冷静了。 打发走如诗如画,苏荷回了房打理了一下自己,她虽然没有被太子幸过,却也知道些东宫的事情,太子风流,常幸宫人,以前南园的丫头十个里有五六个都是被幸过的,所以她才有底气去赌一赌,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也怪不了别人。 宝儿小心翼翼的低着头伺候,李良媛脸色难看的厉害,目光落在打扮一新的苏荷身上,简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如画冷笑着说:“主子,您瞧她那轻狂模样,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小姐了。” 苏荷捏着帕子没说话,低眉顺眼的模样,若是平日自然很讨人欢心,可是如今……李良媛捂着一起一伏的胸口,气得眼前都在发黑。她对太子已经渐渐的没什么念想了,但是三个月前,正是她刚刚进宫,和太子浓情蜜意的时候,那个时候,和她一起长大的丫头就已经背着她上了太子的床,真是好手段,让人恶心透了。 “小姐,我……”苏荷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小姐的事情,小姐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奴婢不在乎。” 李良媛把手边的茶盏砸了,“爬床都爬出龙种来了,还说没有对不起我!” 宝儿第一次见李良媛发火,一贯温柔的神色像是被撕碎的画像,扯开云淡风轻的外表露出狰狞血红的内里,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低着头。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一声通报,说是东宫掌印求见。若是放在从前,李良媛是看不上一个太监的,就是太子来了她都要给点脸色瞧一瞧,然而她已经失宠许久,见识了人情冷暖,自然知道不能慢待,让人好声好气请了进来。 墨色缎面的靴子踏进一步,玄色的布料露出一截来,外头则覆盖着花色繁复的鸦青色麒麟缎,一个小太监在前头撩起帘子,长青微微抬头,目光落在里头,看清情形,唇边带上一抹笑意。 “请良媛主子安,苏姑娘之事,柳太医已经说了,奴才此来是为向苏姑娘核实一下时间,不知能否通融?” 他话说的恭谨,然而却是陈述的语气,李良媛眼里带上冷意,说道:“问吧,我也想知道,殿下是什么时候,怎么幸的她。” 长青的目光落在里间伺候的人手上,在宝儿微白的脸色上停顿了一下,心下知道李良媛是不打算给这个苏荷留半点颜面了,面上却不露出些什么,轻声道:“苏姑娘,太子每次临幸宫人,在花红本上都有记录,奴才查了四个月到两个月之间的记录,都没有发现你的名字,应该是殿下私幸,还请苏姑娘给个确切时间,最好能有些让殿下想得起来的细节,这样奴才好和殿下核实一二。” 苏荷早有准备,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是二月初三,那晚殿下喝醉了,良媛主子身上带红,奴婢心里存了非分之想,就……和殿下成了事。” 李良媛冷笑一声,如诗如画脸上更是带上了鄙夷的神色,长青一顿,道:“苏姑娘确定是二月初三?二月初三那天,殿下并未饮酒。” 苏荷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她似是回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道:“那就是二月二或者二月四吧,总之这个日期前后了,那天我太慌了,没记得住多少。” 长青点点头,让随行的小太监把苏荷说的话逐字逐句的记下来,脸色并没有一丝的不对。 苏荷见过了长青这关,总算是松了口气,脸上也带出些轻松模样来,她下意识的朝宝儿看去,却见宝儿根本没看她,目光落在长青的脸上,满满都是担忧的神色。 心里咯噔一下,苏荷死死的按着自己的小腹,她差点忘了,宝儿和这个太监是一对,那她会告诉他吗?会因为害怕被她连累了他,而把她揭发出去吗? 长青让人把苏荷的话记下来,李良媛的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行了,长青知道分寸,没再刺激她,恭恭敬敬的退下,宝儿连忙向李良媛告了罪,小步的追了出去。 出来的时候,长青的脚步就放慢了一些,他刚才瞧着宝儿的脸色就不对,知道她肯定是有话想和他说,果然宝儿追了出来,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里,满脸都是惊慌的神色。 长青微微后退了一步,抵着宝儿让她站直,眸子里带了几分关切之意,轻声道:“怎么了,慌成这样?” 宝儿张口就想把她知道的说出来,然后视线就落在了跟着长青一起来的几个小太监身上,脸色就有些犹豫了,当着这么多人,她说出来苏荷就是个死,还不如私底下告诉长青,过一会儿就是和如诗如画换班的时候了,她可以晚上告诉他。 长青看出了她的为难,但没多想,他总是不愿意见到她为难的,微微的笑了笑,柔声道:“别怕,有什么事情,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宝儿摇摇头,抿嘴道:“你先回去吧,不是我的事情,一句话解释不清楚,晚上我再……” “宝儿!”苏荷从里间出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在水里浸泡过似的,直勾勾的盯着宝儿,上来拉她的手。 长青微微后退一些,目光落在苏荷死死的握着宝儿的手上,顿了顿,说道:“苏姑娘?” 苏荷扯开一抹笑容,对长青道:“赵掌印还不回去复命?我跟宝儿是好朋友,这会儿正心慌,想跟她说说话。” 苏荷的力道实在有点大了,宝儿被捏得手腕疼,但是她知道她心里有多慌,不由得犹豫了一瞬,看向长青:“你,你先去吧,我跟苏荷说会儿话。” 长青点点头,转身就走,身后几个小太监连忙跟上,宝儿见苏荷仍旧不肯松开手,以为她是害怕了,连忙拍拍她后背。 苏荷深吸一口气,对宝儿说道:“去我房里吧,那儿安静。” 宝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苏荷对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又不会害你,你怕什么?” 苏荷的房间是单人间,以前许氏身边几个丫头都是一间房睡的,不是因为秋节院待遇比南园好,而是南园的人手太多了,住的地方就有些不够用,秋节院人少,几个贴身宫人一人能分一间房。 苏荷给宝儿倒了杯茶,用的是她这里最好的茶叶,宝儿却有些坐立不安,她捧着茶,小声的说道:“你叫我来,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宝儿,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苏荷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宝儿连忙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只是想让长青他有个准备,万一……” 苏荷笑了:“能有什么万一?我出事的万一?你宁愿让我死,都不想要你那个情郎担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风险,是不是?” 宝儿发觉苏荷的神色实在有些不对劲,她警惕的瞪大了眼睛,起身就往房门口的方向跑去,然而只听苏荷一声冷笑,桌椅挪动的声响传来,宝儿一回头,就见苏荷咬牙白着脸用小腹重重的撞着桌角,一连好几下,她脑子一嗡,对上那抹苏荷慢慢朝她勾起的冷笑,整个人都懵了。 长青走到半路,步子忽然一顿,把小太监记下的苏荷所说的话又看了一遍,眉头蹙了起来,他几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了宝儿欲言又止的神色,和苏荷那死死握着宝儿手腕的模样,小太监疑惑的问道:“掌印?” “苏荷那胎有问题,走,回去见殿下。”长青果断的说道。 刚送走自家父皇,外头柳太医求见了三回,太子烦得不得了,让人把他赶走,想喝口茶都是冷的,砸了个茶盏,见长青急匆匆回来,冷哼一声。 “你倒是长本事了,方才我叫你,你人呢?”太子冷声说道:“是不是都打量着爷不如你意了,连伺候都不肯尽心了?”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却是太子常用来训斥长青的,长青没说什么,连忙把苏荷的事情说了,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话,就听太子沉吟道:“她说是喝醉酒后成的事,那就是私幸了呗,总不会是父皇的种。” “殿下,良媛主子是一月底进的宫,柳太医言误差不会超过二十天,苏姑娘说是二月初和殿下成的事,可若是一月底就揣着肚子进来,这时辰正好,殿下究竟幸没幸过苏姑娘,可要想清楚了。” 长青的手在袖子底下攥紧,脸上却是一派的担忧神色,他压低声音说道:“前朝恭王妃,不就是带着下人的种,混淆了半辈子的皇室血脉吗?殿下贸然认了,日后万一查出些什么来,传出去,那是天大的笑柄啊。” 太子本来漫不经心的脸上带了几分凝重,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只说二月初他还记不起什么,一提二月初三,他就想起来了,那前后正是他生母忌日,别说私幸宫女了,就是酒他都不饮的。 34、第 34 章 苏荷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仍旧响在脑海,宝儿跪在堂下,整个人都是懵的,明明还是春日里,她却觉得浑身冷得发抖。 李良媛本来只是恼,训斥苏荷几句还成,苏荷怀了太子的孩子,真要让她动别的念头,她也是不敢的,不成想一个错眼,就被人推小产了,她第一反应是解气,第二反应就是气极。苏荷在她这儿出的事,犯事的又是她的侍女,传到太子耳朵里,不就是她指使的吗? 有了这个念头,她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了,茶盏一合,冷声道:“凝脂,你可知罪?” 宝儿愣愣的抬着头,都没反应过来凝脂是在叫自己,李良媛见她的模样就知道是被吓傻了,也懒怠再问,让人把她带下去看管。 管事的婆子还没来得及拎人,只听外间一声通传,太子大步走了进来,脸色黑沉的扫视一圈,道:“谁是苏荷?” 长青的目光落在宝儿身上,心知自己的猜测成真,他脸上不露声色,轻声说道:“殿下,方才那位苏姑娘并不在这里,许是下去休息了。” 李良媛行过礼之后就扶着腰起了身,太子瞥她一眼,没说什么,李良媛抿了抿嘴,上前几步,又行一礼,道:“殿下,臣妾看管不严,凝脂和苏荷平日里就有些矛盾,我没想到她会和苏荷起了争执,苏荷她被推得撞了桌角,已经……小产了。” “小产?”太子冷笑一声,喝道:“把人带过来,她说怀了我的孩子,我倒是要认认看。” 听到小产两个字,宝儿忽然清醒过来了,连连磕头道:“主子,主子,不关我的事,她是自己撞的肚子,苏荷她,她……”话没说出口,长青轻咳一声。 宝儿条件反射的朝长青看去,长青微微垂了眸子,定定看她一刻,宝儿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多时,两个侍卫拖着身下染血的苏荷进来,苏荷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宝儿看着她,咬着下唇,苏荷却没有看她,有气无力的低着头。 太子拧着眉,有些不愿意靠近,长青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侍卫顿了顿,把苏荷的脸抬起来,太子盯着看了半晌,道:“有几分印象,但我没碰过她。” “殿下,如此说来,便不是旁人故意推她小产,而是她自己想借小产之名将此事混过去,才下手陷害。”长青轻声说道。 宝儿连忙向太子磕头,口中道:“殿下,苏荷是自己一连在桌角上撞了好几下才小产的,若是奴婢下手,奴婢和她差不多的力气,她又怎么会丝毫不挣扎,由得奴婢拿桌角撞她?奴婢当时发觉不对已经跑出了门口,身上并没有一丝和人扭打过的痕迹。” 苏荷看了宝儿一眼,宝儿说不上来苏荷看她的眼神里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身上很冷,冷得透进心里,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长青,长青对她微微的笑了一下。 太子冷笑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贱种,妄想混淆皇室血脉,来人,拉出去,杖毙。” 苏荷不想死,她抬头看向李良媛,看向太子,目光又落在宝儿身上,哑声说道:“奴,奴婢没想冒充……”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拖了下去,太子今天一天憋了一肚子的气,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李良媛,起身就走,长青落后一步,跟上。 宝儿原本是跪着的,听到外间凄厉的叫声,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李良媛也从来没经历过把人活活杖毙的阵仗,何况杖毙的还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丫头,看着脸色发白的宝儿也来了气,怒道:“滚下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宝儿跌跌撞撞的回了院子,她连开门的手都是抖的。其实这不算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刚来东宫她就见过那四个被毒死的丫头,后来宁骁侯更是当着她的面杀了好几个行刺的舞女,但这些是不一样的,苏荷不是和她无关的凤眼丫头,也不是那些行刺的舞女。 铃铛儿有些奇怪主人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不过没有见到长青,它也就懒得动弹,仍旧窝在台阶上晒着太阳,毛茸茸的细长尾巴惬意的摆在身后。 宝儿不知道苏荷现在是还挨着打,还是已经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按理说她应该害怕,应该替苏荷难过,但是刚刚死里逃生,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她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蒙着被躲过这一天,假装一切都是一场梦,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本就挨了应天帝的训斥,还被迫看了一场闹剧,太子的心情一点都不好,去丛春院看望了赵良媛,回来把一桌的公文都扔下,直接让人更衣就寝。 太子正是盛年,身边很少离了女人,一个人就寝的时候不多,一旦有就是做奴才的一桩难得的闲暇,长青加快了回去的步子,推开院门,果然见里头房门大开着,走进房间,床榻上团着一个小团儿。 宝儿紧紧的抱着长青的枕头,侧着头对墙,她听见长青回来的动静,反而把枕头抱得更紧了一些,身上的被褥裹得死死的,好像生怕长青过来把被掀开一样。 “天都没黑呢,现在就睡下了?”长青把铃铛儿的猫食倒满,寻了水壶给它加满水,铃铛儿其实一点都不饿,象征性的吃了一点,就去舔长青的手指。 宝儿仍旧裹着被子不吭声,她现在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安静的待着,也许缓到明天就好了。 无比自然的收手,避开铃铛儿的舔舐,长青轻轻的拍了拍猫头,背过身去,解了衣襟,把厚重的官服外衣挂到屏风上。宝儿听见动静,但是没回头,她把被蒙过半个脑袋,只露出一个鼻尖来呼吸。 长青坐在床沿一边脱靴,一边轻轻的拍了拍床榻里侧鼓起的一小团儿,话里带着几分笑意,道:“我的枕头。” 宝儿闷闷的把长青的枕头放了回去,视线仍旧对着墙,长青也不勉强她,掀开自己那半床被褥,躺了进去。 “这会儿睡了,大概半夜就要醒,你醒了记得叫我,要是一个人害怕的话。” 天都没黑,哪里睡得着,宝儿憋着闭了一会儿眼睛,还是撑不住的翻身过来,枕着柔软的枕头,盖着温热的被褥,身边躺着个人,她的心渐渐安宁下来,不防长青忽然睁开眼睛,对着她笑眼弯弯。 “你,你没睡呀……”宝儿没什么底气的说了一句废话,把脸埋进枕头里。 长青话里带了几分无奈,道:“好了,别憋着了,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的?我又没怪你。” 宝儿闷闷的的声音从枕头底下传来,“我没想到她会害我,我都已经替她保守秘密了的。” “看得出她破釜沉舟就是为了赌一场,你替她保守秘密,又知不知道,宫女私孕是大罪,意图混淆皇嗣更是要株连九族,本朝包庇罪犯者同罪论处,本就是个死局。”长青轻声叹道:“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宝儿小声的说道:“我当时想着,反正没人知道,我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殿下的啊……” 长青笑了:“若是她这遭瞒过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顺理成章变成了龙种,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以为替她瞒着是情分,可旁人并不会这么以为,她只会觉得你抓住了她的把柄,只有死人的保证才最安全。” 宝儿不说话了,她……其实也不是不清楚这个道理,可是她和苏荷毕竟是好朋友,好朋友出了事,谁又真能这么冷静,把所有的后果都想到了呢? 长青摸了摸宝儿的头,无奈的说道:“也就是你,把情分看得这么重,宫里待久了,谁把你那点真心当回事?” “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宝儿咬了咬唇,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她小声的说道:“你也,不把我的心当回事吗?” 长青顿了顿,抬手在宝儿脑袋上敲了一记,板着脸:“我要是不把你当回事,还有谁把你当回事?你今天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宝儿不信,她就没见过长青脸上露出过笑和不笑之外的表情,还差点吓死,傻子才信。 长青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靠近一点,对上宝儿瞪大的眼睛,轻轻的,轻轻的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那个吻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了,仿佛怕稍微重了一点,就能把她吻碎。 宝儿眨了眨眼睛,抬起脸在长青脸颊上亲了亲,又噘着嘴在长青唇上啄了一口,反应过来自己刚做了什么,她的脸都红透了,一扭头缩进被窝里,蒙着头裹得紧紧的,打死也不肯出来了。 35、第 35 章 有的时候宝儿觉得很奇怪,无论她遇到了什么事情,只要长青陪在她的身边,她就一点也不害怕,就像现在这样,长青睡在她的旁边,她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那么平和,那么安定,让她不安的心也跟着平复下来。 一点轻微的分量忽然落在耳畔,随后就是一声讨好的喵呜,宝儿的被还蒙着脸,铃铛儿已经跳上了床,坐上她的头顶,欢欢喜喜的去蹭长青了。 “别闹,下去。”温和的斥责声没有一丝火气,铃铛儿却叫得凄惨极了,活像是不给它饭吃,宝儿忍不住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戳了戳铃铛儿圆圆的屁股。 长青撑着头看她,低低一笑,宝儿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外间天色微暗,一抹余晖透过暖色窗纱落在他的脸庞上,额间几丝碎发蔓延到了眼尾,明明笑眼温柔,却无端端生出些许惑人神态来。 目光控制不住的落在那颜色好看的薄唇上,想到刚才的亲近,宝儿顿时红了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把铃铛儿抱着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长青。 起初是止不住的心跳,就像怀里不住闹腾着要亲近长青的铃铛儿,不多时铃铛儿也犯了困,宝儿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和铃铛儿一起点着脑袋睡熟了。 窗外夜幕渐渐铺陈开去,几声夜鸟低鸣过后,一切恢复了宁静,就像这皇城的夜晚,有人辗转,有人安宁。 昨日闹过一场,宝儿其实并不是很想过去,尤其听说苏荷就是在秋节院正堂外被杖毙的,她总觉得正堂外的那块地都泛着血腥气。 李良媛约莫是受了些刺激,半夜里害喜害得更严重了,折腾到天亮,一个早晨都没起。宝儿松了口气,如诗如画一贯和她不对付,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也没心思找她的茬了,路过正堂时脚步都是加快的,对后宅女眷来说,死一个认识的人,真的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了。 春日里阳光正好,不算刺眼也没有太冷,宝儿坐在小凳子上,拿着绣绷歪歪扭扭的绣花,这是二姑教她的,心神不宁的时候就做点女红,耐着性子做,做过一阵子,心也就安定了。 暖黄色的绣线在雪白的缎子上穿梭,宝儿只绣了一点花蕊和一片花瓣,眼睛就酸得不行,刚起来走了两步,就见前院伺候的小宫女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急忙道:“凝脂姐姐,殿下派了好几位嬷嬷过来,说是要给宫女们挨个验身,正找你呢……” 宝儿差点没让手里的绣花针戳出一个洞来,她当然知道什么叫验身,刚进宫的时候就验过一回,谁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愿意被一群人看着检查身子干不干净?何况那会儿还是个老太监负责监管,她差点没吓哭了,还是二姑找了熟人才免了她那一关。 不过这么说,宝儿倒是猜到了,定是苏荷冒认皇嗣的事情惹恼了太子,为了警告更为了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才要挨个重新检验。 秋节院东边砌着池塘,池塘上盖着水榭,绕过水榭池塘就是一小丛竹林,竹林里有一处仿造前人山居的小屋,平日里除了李良媛会去,只有粗使的丫头会过去打扫,这会儿便临时充做验身的地方。 秋节院伺候的人不多,粗使的宫女在后头排着队,宝儿进去的时候,如诗已经验过身了,正低着头整理裙摆,房间里人不算多,四个验身的婆子并六个负责监管的小太监,宝儿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记录着什么的小松子,顿时想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如画解了腰封,尽量避开太监的视线脱衣,遮遮掩掩来到婆子跟前,坐上摆在正中的长桌,宝儿别过眼,揪着手里的帕子,就听那替如画验身的婆子喝道:“把手拿开,要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有什么好遮掩的?” 如画低低的抽泣声传来,宝儿也跟着咬了唇,她一点也不想让这些人瞧自己的身子,更别说还要让那婆子……她只要想一想,就快要掉眼泪了。 那边又说了些什么,宝儿没注意听,然后就听那婆子高声报了一句:“过。” 一个字报完,如画得以解脱,哭哭啼啼的把衣服抱起来,躲进屏风后一件件穿上,宝儿却提起了心,咬着嘴唇磨蹭着不想动弹。 小松子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名册翻过一页,正要说话,负责验身的婆子瞥了宝儿一眼,朝她招手,“过来,把衣服脱了,脱干净,别磨蹭。” “嬷嬷,您看,这位姑娘是我们掌印的对食,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小松子连忙拦住婆子,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只要有人在旁监管不就成了吗?掌印的身份只有更高的。” 宝儿注意到小松子一边说话,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塞进了那婆子的手里,她有些紧张的看着那婆子,似乎是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分量,那婆子刻薄的脸庞上露出些许笑意来,摆摆手,小松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把宝儿拉到屏风后面。 “宝儿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掌印一会儿就到,太子说了,今天验身这一关谁都得过,不过监管可以让掌印一个人来,待会儿就在屏风后头验,你别怕啊,掌印交代过的事情,就没有不成的。” 宝儿小声的应了一句,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必定是逃不过的,但比起被六七个小太监看光,她……还是更宁愿让长青一个人看。 外间又过了几轮,抽泣的声音不住传来,宝儿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绳子了,外间房门轻扣,熟悉的脚步声落进耳朵里,宝儿连忙站起身,正见长青半遮着视线,绕到屏风后。 “刚才处理了些事情,我来迟了。”长青轻声说了一句,仿佛能安抚进人的心里。 宫女的抽泣声还在继续,宝儿摇摇头,小声说道:“长青……还好有你在,我不想让别人看我的身子。” 长青一顿,唇角微微的弯了起来,宝儿低下头,揪着手里的帕子,发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色顿时通红,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说道:“我,我刚才看到里面那么多人,都快吓死了,小松子也在,好几个人呢,如、如画刚刚都哭了……” 忽然发顶落下一个轻轻的抚摸,宝儿愣愣的抬起头,正对上长青温柔的像湖泊一样的眸子,她的心顿时漏掉了一拍,只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嗯,我知道,别怕。” 宝儿忽然就什么也不怕了,她一把扑进长青的怀里,有点想哭。她发觉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像长青对她这样好,他生怕她受一点点的委屈,把她当成手里的珍宝。 小松子一进来就瞧见两个人抱在一起,顿时屏住呼吸,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退出去,宝儿见了,连忙抹掉眼角的湿意,退出了长青的怀抱。 “外头都验完了?”长青看向小松子,小松子连忙点点头。 监察的小太监都退了出去,负责验身的婆子只留下了一个,长青这才点头放那婆子进来。验身的婆子品级很低,平日里只能和一些刚进宫的宫女打交道,那婆子和小松子说话不觉得有什么,对上长青的视线,顿时矮了三分。 宝儿背过身去解衣带,衣裙落地,被那婆子捡起来搭在屏风上,宝儿有些犹豫的看了长青一下,正要扯去最后一层底裤,长青轻声道:“嬷嬷,就这么验吧。” 那婆子不敢不应,半跪下身子,隔着一层薄衣伸手去探验宝儿清白,她是做惯了的,手下也知道轻重,只是宝儿别扭极了,满脸通红,偏过头只盯着屏风看,长青微微垂着眸子,视线看似落在宝儿身上,其实是落在宝儿身侧的茶盏上。 不多时,那婆子站起身来,道了声过,再不敢多待,急匆匆的走了出去。宝儿满脸通红,看了长青一眼,眼尾带着嫣红的水雾。 “我先出去……”长青低声说了一句,刚要离开,宝儿轻轻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角,长青回过身看她,宝儿咬了咬唇,小声道:“我的衣服,搭在屏风上的,刚才……掉到那一边去了。” 长青轻咳一声,快步绕到屏风外,把宝儿的衣裙捡起来,也不敢再往里看,背着手把衣裙递给了宝儿。 宝儿低着头,满脸通红的把衣裙穿好,走了出去,外间人已经散了个干净,她出来时只见长青一个人站在台阶下,本是背着身的,听到动静,转身过来。 微风轻抚竹林,春日的阳光落在那身鸦青色麒麟袍上,照出几分缎面的光亮,那人回眸看她,修眉凤眼,微带笑意,那一瞬间,恍若画中仙。 36、第 36 章 转过五月,就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夏裳换了春衣,撤了垫被,换了今年新制的竹席,原本不透风的窗纱也换成了半透的薄纱。 在乡下的时候,宝儿一到六月就离不开冰,如今这年月制冰方便得很,寻个跑腿的到镇子上,就有专门的道人守着摊子卖冰,一盆能用一天,可宫里这么个锦绣繁华的地方,冰反而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即便是李良媛这样的身份,一个月的冰也不太够用。 皇城比江南热得多,宝儿热得都不想动弹,但是李良媛爱折腾的性子就显出不好来了,越是天热,她就越是要使唤人,经常指使宝儿大老远的跑了一趟,回来却说不想要了,宝儿一开始还不觉得,后来才渐渐明白,李良媛这是故意折腾她。 苏荷终究是和李良媛一起长大的丫头,比如诗如画都亲近,即便理智上知道不关其他人的事,看到宝儿还是会忍不住来气。 江南水乡养出的姑娘大多皮肤娇嫩,宝儿更是娇养,捂出的一身雪白皮子,最怕晒,来回跑了好几天,脸上手上都被晒出了红印,半夜睡在竹席上,更是一压就压出一身的红棱子。 “热?”不知道是不是外头蛙鸣阵阵,长青的声音比以前更好听了,宝儿闷闷的嗯了一声。 盛夏时节最是恼人,前几天拉了蚊帐,床榻和外间被隔绝开来,仿佛从前睡在一张床榻还不够亲密,宝儿臊得很,一直都是背对着长青睡的,这会儿她有心想去看看长青说话时的表情,又怕羞。 长青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响起,“明天我让小松子去一趟,让人送冰来,是我疏忽了,往年一直不住这里,要份例没用,也就省了一份花销,委屈你了。” 宝儿身上疼得很,一听长青这话,好像身上的疼都忘了,她啊了一声,愣愣的:“你还有份例?” “不算多,够用些日子了,其余的的打点些银两,过了这两个月还是成的。”长青闭着眼睛说道。 宝儿翻了个身,对着长青眨了眨眼睛,外头月光亮得很,这么近的距离,她几乎能数清长青的眼睫毛,她的声音压低了,“良媛主子是一个人用,都嫌不够呢,如诗说要打点,都不知道到哪里打点。” 长青的眼睛仍旧是闭着的,宝儿撑着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会儿安宁极了,心情也松快,没有什么事情压在心里的那种感觉。 “主子有主子的规矩,奴才有奴才的路子。”长青轻声说道:“负责各殿用冰的是内务局,平日里也是他们把着各宫的份例,在宫里积年的主子都知道要往内务局打点,不成文的规矩是,每月领份例的时候留下三成不取。知道打点的主子日子就过得比别人松快些,兴华苑一直是这么做的,两位良媛主子初来乍到,又没人提点,大约早就得罪了内务局都不自知。” 宝儿小声的哼哼,“才不告诉她,让她热去吧。” 长青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宝儿身上,“在秋节院,受委屈了?” 宝儿不自在的往后挪了挪,小声的说道:“也不是,主子不是坏人,她心里有气,不会撒,除了让我多跑几步路,也没别的了。” 长青失笑,“你以为都像丽妃似的,把人拖出去打板子,才叫给你委屈受吗?” 宝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嘀嘀咕咕的说道:“就是受委屈了,也只能受着呗,她是主子我是奴婢,还能怎么办啊……” 说这话时,宝儿其实很难过,她一直是家里娇养长大的,让她承认自己是奴婢,比让那些生来就是家生子,或者纯粹乡里的丫头承认,要困难得多。然而现实如此,无法辩驳。 长青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睡吧。” 宝儿又觉得身上疼了,看着闭着眼睛的长青,有点委屈,她说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要长青安慰一下,没想到他根本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噘着嘴抱着被翻过身,赌气似的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盛夏热意催生睡意,她也就真的睡着了。 床上拉了蚊帐,铃铛儿左挠右挠也跳不上来,发出细细的叫声,长青睁开眼睛,看了委屈叫着的铃铛儿一会儿,伸手拨开蚊帐,把铃铛儿抱了上来。 六月正中,一年四季最热的时候,皇城少植被,被烈日的阳光直直烤着头顶,手里还捧着两盒叠在一起的糕点盒子,宝儿只觉得走路发飘,视线都在模糊,薄底的绣花鞋都像是要被磨破了,热得脚心都是汗。 李良媛不喜欢见她在秋节院待着,总要想些什么理由把她指使出去跑腿,御膳房是常去的地方,要出了东宫,绕过相邻的承乾殿,再转过长长的御花园,经过甘露殿,凤仪宫,司礼监才能到,回去的晚了,还要被骂偷懒。 没人愿意跟着她,秋节院上下都知道李良媛是在故意折腾她,孕中的妇人最爱撒气,没撒到她们头上已经是谢天谢地,谁还特意出去惹眼呢。 大中午的,御花园里空荡荡的,宝儿走了几日,已经知道最近的小路,鹅卵石铺成的路最磨脚底,尤其烈日暴晒下的鹅卵石烫得很,隔着鞋底都像是在烙饼,宝儿急匆匆的埋头走着,冷不防前头灌木丛里转出一个人来,她收势不及,整个人都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小心点……”清亮的少年声线在头顶响起,宝儿抬起头,正见姬威那张熟悉的脸庞。 手里的糕点盒子散了一地,宝儿连忙后退几步,低身行礼,视线落在一地散碎的糕点上,想起李良媛,眼里都快漫上泪花了。 姬威看了看地上的糕点,挑眉道:“晒成这样,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家主子就为吃几口糕点,大中午的这么折腾?” 宝儿低着头没吭声,姬威嗤笑了一声,抬脚踩碎一块糕点,头也不回的走了,宝儿跪在地上,把散碎的糕点一个个拾进盒子里,眼泪却不住的往下掉,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很委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一直在犯错。 过了御花园,宝儿提着摔坏的糕点,脚步沉重的朝着东宫的方向走,才经过承乾殿,身后就有人唤她,她回头看,是个不认识的内侍。 那内侍手里提着两个糕点盒子,气喘吁吁的朝她快步走来,宫里不准疾跑,那内侍脚程快,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把手里的糕点盒子塞给宝儿,拿走了她手里那两盒。 “这位姐姐,侯爷交代小的,让去御膳房拿两盒一样的糕点,不过金丝芙蓉糕要现做,只怕来不及,就用了现成的碧玉荷花糕换,侯爷让姐姐回去跟你家主子说,金丝芙蓉糕被他拿走了。” 宝儿抱着两盒还散发着香气的糕点盒子,整个人都有些发愣,那内侍看到她脸上犹带泪光,了然的笑了笑,道:“这位姐姐,没什么事的话,小的就先走了。” 大太阳底下,宝儿把眼泪擦干净了,抱着糕点盒子往秋节院走,她一直都知道的,宁骁侯看似杀人不眨眼,其实是个好人。 回到秋节院,李良媛果然也没太在意糕点的种类,只推说不想吃了,赏了如诗如画一人一盒,又淡淡的说了一句,让宝儿去织造局取她新制的夏衣,宝儿没吭声,低头行了一个礼,就走了出去。 如诗如画毫不遮掩的说笑声在背后响起,宝儿抿着嘴,低头朝前走,步子越来越快,就是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天越来越热,南边干旱,北边洪水,朝堂上忙翻了天,太子兼领户部吏部两个重要职务,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前些日子差点没把人都熬废了。到了六月中,应天帝还是心疼了,许了他十几日假,让他好好歇一阵。 忙惯了的人,一歇下来就容易想其他的心思,两个良媛都怀着孕,有了许氏的前车之鉴,太子就不太乐意过去,几个通房都是身边看腻了的,底下人讨巧,从地方上寻摸了几个姿色好的姑娘,送到太子别庄上,反倒让他比没休沐前更忙了些。 出宫去别庄自然不需要带上内侍,连着好几天清闲,东宫的小太监们就着寝殿的冰盆,乘凉打了几天牌,小松子是小太监里的头头,经常带着他们一起吃酒吃席,众人过得惬意极了。 长青索性不去,宝儿常常忙了一天,回来就看见他一脸清闲的坐着看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憋了好几天,正想着发作,李良媛忽然就不折腾她了,不光不折腾,还笑着跟她说话,温声细语的,好像之前的事情都是宝儿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37、第 37 章 六月是荷月,秋节院的池塘里渐渐蔓延开青翠的荷叶,偶有几朵鲜嫩的荷花苞从层层碧叶中探出头来,袅袅婷婷,姿态喜人得很。 李良媛不折腾了,宝儿仍是有些发憷,每日也不在她面前晃悠,常躲远了去到池塘后的小屋,或就在水榭里绣花,开始宝儿还悬着心,一连好几天过去,都没再有什么风浪,她才安定了。 她是清闲了,长青却不知为何忙了起来,即便是太子不在,他也每日忙到很晚才回来,宝儿有的时候都等不到他回来,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连着小半个月都是如此。 这会儿正是一年四季里最恼人的时节,白日里酷暑难耐,晚上蚊虫叮咬,连呼吸都是冒着热气的,宝儿才被折腾几天就晒得一身伤,何况是长青这样的早出晚归,她心疼的没法子,堵了几回都没从长青口中问出到底是为什么,还是小松子看不下去,悄悄的拉了宝儿说话。 “宝儿姐姐,这你就不知道了,东宫掌印主管东宫各项事宜,本来该是三人轮值,殿下不乐意身边跟着太多人,只让掌印一个人管,之前兴华苑和南园那边一直是独立出去的,掌印也就一直只管殿下寝殿的事情,”小松子低声的说道:“后来两位良媛主子进宫,殿下没管,一直是由她们自己负责各项事宜,前些日子姐姐受了委屈,掌印就把职权都揽回来了……” 若是兴华苑,自然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份例,丛春院有太子时不时的照拂,也没人敢苛待,可秋节院那边久未承宠,想过得顺心,自然不能得罪把着份例的人。 宝儿当然懂这个道理,可是她心疼,东宫那么大,上上下下多少人多少张嘴,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尤其这样的天气,哪怕坐着不动都是煎熬,更何况是忙着公务呢? 见到宝儿的神色,小松子连忙趁热打铁的说道:“姐姐,掌印这么下去不行的,好好的人把身子熬垮了可怎么是好?掌印都是为了姐姐,姐姐也该劝劝掌印啊,本来就是三个人轮值的职务,一个人做三个人的事,这不是要人命吗?” 送走小松子,宝儿把房里的灯都点上了,站在院门口等长青回来,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比起平日不算早,本以为长青也不会回来的太晚,没想到她硬生生站了快一个时辰,远远的才有一抹昏黄的灯笼光亮映入眼帘。 宝儿平时实在等困了,从不会委屈自己,都是乖乖上床睡觉,然而今天一直咬牙等到半夜,见到长青的时候,差点要哭出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外头干什么?”长青打着灯笼,略照了照,就见宝儿恢复了白嫩的面皮上四五个显眼无比的蚊子包,忍不住蹙起眉头。 宝儿气哼哼的把院门拴上,拖着长青往屋里走,她动作太急,差点没让拢着油碟的灯笼底撩了手掌心,长青把灯笼拿得远一些,免得烫着她。 屋里点着艾草,蚊子少一些,但几盏灯都点着,蚊子在灯下飞来飞去,发出细细的嗡鸣声,恼人得很,宝儿把给长青留的两个包子用油纸拢着,带了几分强硬的把人拉上床,收好蚊帐。 “你先吃,吃完了我有话跟你说。”宝儿把包子递给长青,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他,大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越是单纯的人心思越是玲珑剔透,即便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长青也一眼就看出宝儿眼里掩盖不住的关切,他无奈的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宝儿把床头早就放凉的茶水端给他,长青把茶水慢慢的喝完,手里的包子却是咬了一口就不再动了。 盛夏时节,越热越不想吃东西,尤其是那种忙过之后整个人都累得不行,明明很饿,却什么都吃不下的感觉最折磨人,宝儿有过这种经验,也没说什么,把包子收拾了。 这些天小松子每日都来送冰,满满的一盆,能用一夜,长青起初出了些汗,进了卧房就好得多,宝儿把冰盆放在了床底下,透过竹席,微凉的寒意蔓延上来,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了,现在我们来说正事。”宝儿把枕头挪到一边,盘腿坐在长青的正对面,正襟危坐的样子一点也不吓唬人,反而透着几分小大人似的可爱。 长青的视线落在宝儿脸上,忍不住莞尔,他轻声道:“脸上痒不痒?箱笼里有芦荟膏,我去拿给你。” 宝儿按住了他,恼道:“你不要扯别的事情,我是真的有话要跟你说,小松子都跟我说了,你不要想不承认。” “他跟你说什么了?”长青无奈的说道:“我还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你想让我承认什么?” 宝儿死死的盯着长青的脸,不放过他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小松子说你把东宫的杂事都揽到身上去了,就为了想让我过得松快些。” 其实这话很有几分水分,小松子白天的那个表情,就差指着宝儿的鼻子说,姐姐,放过我们家掌印吧。 长青把外衣解了,叠在床头,回眸瞧见宝儿仍旧盯着他不放,不由失笑道:“本就是我的事情,之前还好说,现在两个主子都身怀有孕,这些事就不该再让她们操心了,并不是都为你。” 宝儿不信,“那不能等过了六七月再说吗?非要在这个天忙活?何况操心的又不是主子自己。” 长青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依不饶的宝儿,无奈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愉悦,他抬手摸了摸宝儿的发顶,轻声道:“我现在忙,以后才能过得松快,是不是最近回来得晚,惹你担心了?” “你哪里是回来的晚了,分明都没怎么睡,你瞧瞧你,眼皮子底下都青了……”宝儿歪头避过长青的抚摸,气哼哼的说道。 长青看着宝儿,神色里透着说不出的温柔,他缓声道:“以后不会了,之前是不熟悉流程,现在各处都已经打点妥当,很多琐碎的事情就可以交给手底下人去办了。” 宝儿哼道:“知道你厉害,比主子都厉害,三个人的事情一个人办,说明你比别人多长了三个脑袋呢!” 长青无奈道:“好了,是我错了,别恼了好不好?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一定和你商量。” 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宝儿发觉自己连个生气的理由都没有了,顿时更加生气了,背过身不理他,把外衣一件件的扔出蚊帐,抱着被气鼓鼓的闭着眼睛,假装睡觉。 长青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宝儿摘掉发髻上的银簪,梳子还在外头,他就用手指替她梳理了一会儿,宝儿闭着眼睛,仍旧是那副气鼓鼓的样子,耳朵却悄悄的红了。 宝儿的耳朵生得很有福气,形状好,厚厚的耳垂有半截小指那么长,白皙又圆润,大宁的女孩儿一般从小都会打耳洞,但是宝儿没有。长青看着那双白润润的玉坠子似的耳垂,忍不住想道,换了他是宝儿的父母,也舍不得让人在上面打出个洞来。 即便是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长青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温热的手指穿梭在发间,温柔的让人心都碎了,宝儿的耳朵红得更厉害了,她死撑着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乌黑油亮的头发被慢慢的梳理整齐,散在枕上,长青的视线掠过宝儿轻薄的亵衣,连一丝停顿都没有,掀起薄被一角,盖在她腰腹间,免得夜间受了冰盆的寒气。 宝儿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上翘的弧度了,她听不见长青的动静,又担心他没睡,机智的打起了小呼,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声音,这才迅速的撩起眼皮。她一睁开眼,就见长青已经闭着眼睛睡了。 她松了一口气,连忙翻过身背对长青,脸朝墙壁,双手揉揉自己烫得吓人的脸颊,按按胸口过快的心跳,很是自欺欺人的把自己的脸埋进轻薄的被褥里,假装脸红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身侧呼吸声浅浅,宝儿蒙被蒙了半天,又忍不住悄悄的探出头来,盯着双眸微闭的长青,只觉得这人怎么看都好看,没一处不完美似的,她红着脸,双眼在夜色里发着亮。忽然,她老鼠偷油一样飞快的在长青脸颊上啄了一口,随即缩回了被褥里。 窗外夜幕深沉,月色微黯,满天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最靠近月的那一颗启明星,几乎盖过了皓月之辉,亮得灼人。 细细的呼吸声终于变得均匀下来,长青睁开双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夜色里恍若星辉绽放,他视线落在熟睡的宝儿身上,微微一顿,随即起身下床,仔细的掖好蚊帐,出了房间。 38、第 38 章 夏夜多蚊虫,出了摆放着冰盆的房间,迎面而来一股热风,嗡嗡的蚊子声在耳畔闹腾,长青挥了挥袖子,略驱赶了几下,寻了布巾,去院子里打水洗浴。 天不热时还能减少洗浴次数,这会儿的天气,一天不洗就浑身发腻,长青无意让人有窥见一丝他身体的可能性,只能等宝儿睡熟了再出来,好在她也实在能睡。 一圈艾草灰撒下,恼人的蚊虫立时飞远,解下的衣裳搭在放着盆的凳子边。井水微凉,浇在身上,似乎把迎头的热风都散成了凉意,很好的缓解了白日的疲惫,长青微舒一口气,迅速擦洗完身子,穿上里衣,才似松了口气一样,重又打了盆清凉井水。 白日里一丝不苟束进发冠里的青丝散落,额间几绺碎发被浸湿,清透的水滴顺着眼角蔓延至下巴,一滴滴滑落进衣领,棉白的里衣被打湿,隐隐约约露出些许肌肤颜色来,铃铛儿悄悄的跟着蹭了出来,团在艾草灰前眼巴巴的看。 长青洗完头发正在擦拭,见到铃铛儿,嘴角微微的翘了翘,难得有些顽皮心思,抬手弹了滴水珠打在铃铛儿头顶,吓得它喵呜一声,差点跳起来。 回了房,迎面就是一股水泽寒气,宝儿仍旧保持着他走时的姿势熟睡着,长青用布巾擦拭干湿漉漉的发丝,这才低身进了蚊帐,重又躺在宝儿身边。 一连忙了小半个月,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极度的劳累,然而身边卧着一个温热的身体,浅浅的呼吸响在耳畔,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长青想着,也许这就是寻常人家的日子,美好得让人留恋。 宝儿嘴里嘀嘀咕咕了几句,似乎是做了什么梦,长青侧耳听了听,只听得清一句模模糊糊的“长青”,嘴角不由得慢慢的弯了起来。 长青并没有骗人,小半个月的时间,大部分琐碎的杂事都已经分摊下去,一些略微重要些的,已经不足以再让他早出晚归的忙碌了,只是才闲下没多久,太子就被人抬回了东宫,断了一条腿。 本就是瞒不住的事情,遮掩也无益,太子才回来没几个时辰,事情已经传遍了皇城,就连秋节院这样的内闱都传开了。 这些天太子在别庄过得醉生梦死,冷不防听底下送来的侍妾提了一嘴京中诗会的事情,原来今年是大考之年,为先帝冥寿加开的恩科,参加会试的学子们早早就聚集在了京城,会试在秋天,学子们复习之余也忙着拉同年的关系,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会。 太子自幼师从大儒,自认有些学问,被人勾起兴致,索性就换了便衣,装作学子去参加诗会。不曾想这一去,就出了大事。 如今这年月,虽然是科举入仕,但真能考取举人功名,得到会试资格的,还真没几个寒门子弟,本来太子一身便衣,只带了几个人,混在这些人里头并不算显眼,但巧就巧在他一眼就看中了一个赴宴举子身边女扮男装的姑娘,有心想和人套个交情,把人买到手。 本来太子的想法也不算出格,女书童是学子里的流行,上京一趟山高水远,带着丫头夜夜添香,说出去太坏名声,但真没几个人舍得如花似玉的通房,便让打扮成小童模样跟在身边,又有情趣又方便,可巧就巧在这赴宴的举子身边跟的不是通房丫头,而是贪玩出来见世面的妹妹。 太子一贯霸道惯了,他是便衣,不怕丢份,又见那举子衣着普通,哪怕解释清楚了误会,也咬死了非要把人带回去,那举子竟也是个倔脾气,把太子丢来的银票扔在他脸上,拉着妹妹就要离席。太子从前并未玩过仗势欺人的把戏,头一遭就被人狠狠下了面子,也恼了起来,命手下人把那对兄妹拿下。 他却忘了,此刻带的不是身经百战的太子禁卫,那举子有几分武艺在身,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个护卫打倒在地,见太子呆头鹅似的站着,心头火起,一拳砸在太子面门上,那几个护卫都吓傻了,大叫了一声太子爷,那举子连个停顿都没有,又上去一脚,把他腿骨生生踹断。 平日那几个请都请不动的太医们在后头隔着屏风商量方子,长青端了茶水进来,太子自觉丢人,正躺在床上脸朝里侧,听见长青进来的动静,撇了撇嘴,扭头接过茶水,漱了漱口。 那举子下手毫不留情,到了这会儿,太子吐出的水里都还带着血丝,脸颊上更是肿起老高的一块,青里都泛着紫了,更严重的是断裂的腿骨,那条腿之前就断过一回,这遭又断在同一块地方,虽说以现在的医术,不大可能留下什么后遗症,但疼是跑不掉的了。 “今天丢人丢大发了,那起子窝囊废五个人打一个都没打得过,竟然还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报爷的名号。”太子抬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伤处,“嘶”了一声,龇牙咧嘴的说道。 长青轻声道:“殿下,待会儿主子爷过来,可别这么说话了。” 太子想想都窝火,冷哼道:“受伤的是我,丢人的是我,现在躺在这里的也是我,我除了嚷嚷几句还能干什么?那个江梦生,爷早晚让他哭着跪下来求饶,还有他妹妹……” 想起白日里女扮男装一身英气的姑娘,太子的神色不觉带了几分触动,脸色也柔和下来,落在长青眼里,只剩无奈。 平心而论,太子是个好主子,但女色上,实在是没法说。今天爱了这个,明天爱了那个,明明就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薄情人,偏偏又总以为自己情深。 应天帝来的很快,通报太监叫了三声,太子深吸一口气,从床上翻滚下来,不小心压到了腿伤处,顿时惨白了脸,勉强支撑着行礼,做足悔改的模样 应天帝不为所动,撩袍坐了,目光落在李湛英身上,李湛英连忙斟茶,弯着腰递了过去。 太子一条腿跪着,骨折的那条腿只能支着,疼得额头上直冒汗,应天帝瞥他一眼,“行了,起来吧,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 长青低着头扶着太子,太子撑着站直,满面羞愧的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仗势欺人,还让那些个狗腿子把名号报了,当着那么多举子的面丢人。” “你还知道丢人!”应天帝把茶杯狠狠顿在桌上,“一国储君,你的身份何其尊贵,为个不知道哪个烟花柳巷出来的丫头,腿也断了,脸也丢了,朕当你不知道丢人的丢字怎么写!” 太子低下头,小声的辩解道:“父皇,儿臣当时鬼迷心窍了,而且那个江梦生,开始不知道儿臣的身份,后来那些人报了儿臣的名号了,他还上来踹了儿臣一脚,儿臣真的气不过。” 应天帝道:“你报了身份,还被打断了腿?” 长青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按了按太子的手臂,然而太子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薄怒道:“儿臣做错事无话可说,但那个江梦生明知道儿臣身份还对儿臣下了重手,对儿臣何等蔑视,对父皇何等侮辱,此为大不敬之罪!” 应天帝眯了眯眼睛看向太子,视线落在他脸颊的伤口上,轻声叹了口气,道:“这事你自己处理,别伤了人命。” 太子连忙应是,应天帝拂袖而去,长青连忙扶着太子挪到床边,打水给他擦汗。 寝殿里的冰盆摆得成列,大夏天的还处处透着凉意,比别庄舒坦多了,太医给上了药,伤口处冰冰凉凉的缓解了疼痛,太子才躺了一会儿,就有些睡意漫上,长青收拾了东西,正要出去,冷不防外间又是一声通报,说是景王来了。 景王是四月那会儿上的京,往年他四月来五月走,惜命的很,但这遭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说要消完暑再回南疆,应天帝烦他烦得不得了。 见父皇和见皇叔是不一样的,太子假惺惺的等人进来了才掀被作势要起来,景王也假惺惺的快步上前把他按回去,叔侄两个假惺惺的说了几句话,才步入正题。 “子连,刚才来的路上皇叔撞见你父皇了,这刚跟他说几句话,他就说江梦生的事情全权交给你了,皇叔也只好来找你了。”景王似乎很有几分忧愁的蹙起了眉头,叹了口气。 太子摸不清他的来意,干笑了几声,“皇叔有话直说,侄儿能办的一定办。” 景王瞅他一眼,脸上忽然笑开了花,说道:“子连啊,你被抬回来之前,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了江梦生,皇叔跟那个江梦生有几分交情,你看,能不能把这事按过去,大家皆大欢喜?” 太子眉头一跳,“皇叔,江梦生犯的是大不敬之罪,你让侄儿替他脱罪,把皇室尊严放在何处?” 景王忽然哀怨的叹了一口气。 39、第 39 章 即便看上去年轻,景王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那张颇有几分英俊的脸庞上露出妇人般的哀怨的神色,着实把人狠狠噎着了,太子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长青在景王身后对他微微的摇了摇头。 摇头意味着收敛,太子眉头一挑,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瞥长青一眼,反觉得他有些逾越,目光收回,视线落在景王的脸上,太子沉声道:“皇叔,不是侄儿不肯给你这个面子,而是天家颜面不容亵渎,侄儿有错在先,却不是那江梦生欺辱侄儿的理由,自然,总归起因是侄儿不对,侄儿也不会杀了他就是。” “天家颜面,”景王摸了摸下巴,脸上的玩笑神色慢慢收敛起来,淡淡说道:“你要是把人处置了,更丢天家颜面,不光丢你的颜面,把你父皇的,你皇叔的,全都丢干净了。” 太子听这话怪异,冷声道:“皇叔,有话还请直言。” 景王却不吃他这套,拢着袖子站起身,一边叹气一边走了,背影摇摇晃晃的,仔细看上去,甚至还透着几分年轻人的活力。 太子险些气个仰倒,他从出生就是太子,整整三十年。地位尊崇,却没有与之相符的权势,平生最恼那些不给他面子的人,自然,到了他这个份上,敢不给他面子的是少数,而这些少数人,他没一个镇得住的。 长青思量了一下景王说话时的神色语气,总觉得实在不像替人求情,反倒更像是在给殿下一个改过的机会,他有心想提醒一二,瞥见太子恼怒模样,还是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景王一路出了宫门,车驾连个弯都未曾改,疾驰五城兵马司,抓人的是南城兵马司,车驾几乎横穿了大半个京城,刚停稳,前头一匹马从斜刺里冲出来,直奔着马车撒开四蹄,护卫警觉,按上腰间刀兵。 可巧这时南城兵马司大门里走出个人来,见了这情景,几步上前,手中马鞭一响,勒住马脖颈,凭着力道硬生生的把马拉停。 马上那人是个干瘦男子,手里一把强弩正对马车帘正中,忽然马被拽停,一个收势不及,被狠狠扯下马背。姬威反手剪住那人两条胳膊,照着他腿弯来了一脚,干瘦男子一声惨嚎,姬威顺手卸了他下巴,将两只胳膊一齐折断。 景王没用凳子,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少将军,身手不错,多谢。” 姬威挑了一下眉,扬声道:“光天化日,五城兵马司大门口,行刺当朝亲王,身为大宁子民,出手是应该的,王爷不必言谢。”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景王却能从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看到一丝得意,不由有些失笑,小孩儿正是嚣张却不惹人讨厌的年纪,虽带着几分狠厉,倒也单纯。 干瘦男子被卸了下巴,叫也叫不出声,胳膊断了,腿也疼得没法动,姬威不屑碰他,踹了一脚,景王无奈道:“这样的身手,还来行刺,看来本王真的很招人恨啊。” “招人恨是本事,我就怕哪天不招人恨。”姬威笑了,对景王道:“王爷,姐姐明日归宁,末将要赶紧回去了,这人交给王爷。” 景王瞥一眼被折腾得没了人形的干瘦男子,对姬威点点头,“去吧,女儿家归宁是大事,你姐姐这些年不容易,让她在家里舒心些。” 姬威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抱拳一礼,“王爷说的是,末将先行告退。” “王爷,这人……”护卫首领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已经是来京的第三起了,京城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啊。” 景王没说什么,只道:“把人压下去吧,能审就审,不能审,我看他也差不多了,给个痛快吧。” 护卫首领应是,立刻就有护卫把人拖了下去,景王抬头看了看南城兵马司的匾额,抬脚走了进去。 兵马司只是六品衙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扔一块砖头能砸死三个侯爷四个尚书五个员外郎,中午抓了个和太子打架的,南城指挥使方盛就差点没把脑袋磕出包来,刚才宁骁侯又来了一趟,他赔了半天笑,千恩万谢把人送出门,还没歇下喝口茶,外头通报,景王来了。 方盛就差滚着出来迎接了,景王也不和他客套,直截了当道:“带本王去见江梦生。” 要是一天前,方盛压根不知道这人是谁,可现在,江梦生的名字能刻进他脑子里一辈子忘不掉,这位爷一脚踹断太子爷的腿,梗着脖子被压进大牢,连句求饶话都没有,就冲着这位爷的勇气,天字第一号班房特意腾给他。 外头烈日烧灼,牢房里反而阴凉,左起最后一间就是关江梦生的地方,牢房是泥地,景王缎面白底的靴子沾染了许多灰土,看得方盛恨不得跪下去给他舔干净。 走了一会儿,远远的隔着牢门就能见到一个穿着囚服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眉眼俊得厉害,戴着重枷,靠墙坐着,即便是一身囚服也无损他清高的气质,方盛擦擦头上的汗,点头哈腰的说道:“王爷,这就是那个江梦生了。” “把门打开,把人放了。”景王道。 方盛点头哈腰,正要应是,忽然反应过来,愣愣道:“王,王爷……这人是太子爷让关的,下官做不了主啊!” 景王瞥他一眼:“我让你放人就放人,即便他有罪,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关得起的。” 江梦生抬头看了景王一眼,俊美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薄红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方盛本来就听景王那话说得奇怪,这会儿目光落在江梦生的身上,惊觉这个书生面容生得和景王有五六分相似,顿时惊了一下,莫非,这是王爷在外头生的儿子? 有了这个念头,他也不敢再拦了,伤了太子是大罪,寻常百姓死一万次都不够赎罪,但要是皇亲国戚,那就不一样了,即便是处置,也是由宗人府全权办理,和他这小小的六品衙门真没多大关系。 牢门打开,重枷解下,江梦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景王竟然也不嫌弃牢房脏污,抬脚进来,对上江梦生的视线,方盛觉得景王肯定是要教训一下儿子,顿时识相的低下头,冷不防听见景王轻声道:“二叔,小姑已经安顿好了,我是来接二叔出去的。” 方盛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他大张着嘴,非常像一只呆头鹅,其他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江梦生把散乱的头发绾好,闻言说道:“青青又闹腾了吧?方才我好不容易拦着她不再动手,她还把我们的身份给叫破了,都是家里给惯的。” 景王疑惑道:“不会啊,子连一直叫着要给二叔你一个教训,若是知道二叔身份……”话音未落,他就想起了那个十六岁小姑娘的辈分,先帝堂妹,算起来,她该是太子的姑奶奶。 江梦生也想起了这茬,摇摇头,无奈的说道:“我之前并不知道太子身份,他强要带走青青,我只得动手自保,后来下手重了,也是因为青青说破自己的身份,他仍然不知悔改,不曾想是误会。” 宁朝高祖是泥腿子出身,开国之后一帮子穷亲戚都跟着鸡犬升天,高祖元年那会儿封王侯都是成村成村的,外头威风八面的凤子龙孙回了乡,到处都是二大爷三姑奶奶。自然,江家子嗣一贯不丰,真算起来,嫡系的江氏子弟也就分了两支,一支封王称帝,一支在乡下种地。 江梦生的祖上是嘉帝江离,嘉帝早年生了先帝的父亲孝宗,快入土的年纪又得了个小皇子,孝宗早逝,等到先帝即位,小皇子刚刚五六岁,当时朝内外正乱着,前有呼延作乱,内有招远大将军起兵造反,先帝索性就把人送回老家养,小皇子的岁数比他们两兄弟都小,生的一双儿女,辈分也就摆在了那里。 方盛猫大点的胆子,景王前头刚把人带走,他后脚就派人去给太子送信,打定主意不想让自己落下半点不好来,事实也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太子压根就没时间去想他一个六品衙门好不好来了。 江梦生换过衣服,就和景王一道进了宫,他虽然以前没来过皇城,但也不犯怯,老家是龙兴之地,那边几乎稍微有点年纪的人家,都能翻出一大片御赐宝贝来,宫里的好东西大多都在库房,以他的眼光,还真不至于怯场。 应天帝面无表情的听着景王解释前因后果,手按在龙椅的扶手上,都恨不得掰下来一块砸烂他那张老妖精似的俊脸,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二叔身上,一口气差点没噎上来。 40、第 40 章 所谓一表三千里,同堂百步亲,当年高祖对着一帮出了五服的亲戚尚且要敬重着,更别提没出五服的堂叔了,应天帝别扭得很,江梦生倒是自在的行了礼,解释了一下自己上京的前因后果。 句容是龙兴之地,家家户户都是豪富,平民老百姓手里有点银子总要惹人觊觎,刚上任的句容县令周年喜是江南漕运总督的乘龙快婿,背靠大树好乘凉,一来就把贪婪本性暴露无遗。姓江的还好些,不管怎么说都沾了些皇室血脉,其他人家却遭了殃,一年不到,被各种苛捐杂税几乎盘剥走大半家业。 江梦生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陛下不知,族中几乎没有勋爵在身的人了,江宁府不肯管这事,草民带着一众乡亲告到江南道御史府门前,被衙役驱赶,年轻人还好,三叔公岁数大了,至今还下不了床,乡亲们没法子,只有让草民厚着脸皮上京来。” 应天帝道:“那又为何混在举子里,还有小、小……”他噎了一下,愣是叫不住小姑两个字来。 江梦生倒是十分理解,接过话头道:“家里没什么人了,草民上京,不放心青青一个人,路上遇见一行结伴而行的举子,草民没出过远门,就顺水推舟和他们一道上京,赴宴是盛情难却,加上青青想出来见见世面,不曾想会遇到太子。” “哦,也是巧了,太子平日不常胡闹,一闹就闹到了长辈头上,朕替他向二叔致歉了。”应天帝不轻不重的说道。 江梦生顿了顿,说道:“伤了太子是草民的过错。”说完,就不再说话了,像个木桩子似的戳在那里。 大宁疆土辽阔,一个小小的县令,再干五十年都不一定能见上天颜一面,应天帝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看江梦生凝重的脸色只道:“明日早朝交朝会议,罪证属实,办了就是。“ 景王忽然低声笑了一下,应天帝朝他看过来的时候,又轻咳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江梦生却不像景王这样给面子,直截了当道:“陛下,不是办周年喜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事情,草民同乡亲们一路告了数十个州府有余,一听是句容县令,连门都不给进,有的还要故意刁难。陛下,草民记得大宁律法里,并没有不准民告官这一条。” 应天帝眯着眼睛看向江梦生,江南富庶,是朝廷的钱袋子,自古错综复杂,往来讲的是场面人情,这不过是寻常的官官相护,真要拔出萝卜带出泥,谁都不干净。都是能用的官员,一句话就想彻查,这辈分未免也太值钱。 应天帝没说话,李湛英低着头斟茶,应天帝接过茶盏,缓缓的喝了一口,换个会察言观色的大臣来,早就知道这是主子爷不高兴了,话不能再往下说了。但是江梦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抬起头直直的看着他,等他给出一个答复来。 年轻人俊极的眉眼透着几分期盼的光亮,那光亮里照出自己的影子来,莫名的有些难看,应天帝顿了顿,颇有些没趣的把茶盏放下。 景王看得可乐,但见江梦生一头雾水的样子,还是递了个台阶:“二叔,朝堂之事不是随口说说就能办的,一个官职空缺下来,补上去的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事,个中许多事情,都要仔细斟酌。” 即便是景王给递了台阶,应天帝仍然看他不顺眼,只道:“此事明日再议,若无其他事情,二叔还请移步驿馆休息吧。” 这是很不待见江梦生的意思了,景王笑道:“皇兄,这段日子就让二叔跟我一起住吧,王府太大,就臣弟一个人,怪冷清的。 应天帝就差没把“你小子还不赶紧滚蛋”几个字写在脸上了,就连迟钝的江梦生都发觉这两兄弟之间气氛不对,景王却连表情也不曾变动一下,只当应天帝答应了。 太子意图强抢民女,本就是件荒唐事,何况还抢到了自家小姑奶奶的头上,不仅荒唐,更是可笑了,然而流言传了没两天,五城兵马司就开始加大巡防力度,见到有人嚼舌根的就抓进牢里松松筋骨,没过几天,街头巷尾传着的就成了哪家小姐和下人私奔,哪家公子为了头牌一掷千金的风流事。 即便外头不再传了,太子的脸还是丢得一干二净,东宫这几天,宫人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主子迁怒。 太子腿伤着,不必每日早起上朝,应天帝也有意让事情冷一冷,顺带把太子一道冷了,长青知道太子不顺意,所以能顺的事情就顺着些,实在顺不了的,就只能低头挨骂。 六月将将过半,东宫的气氛却如秋日肃杀,连内闱都沾染了几分压抑,整个东宫像是一个安静的□□桶,沉默在爆发之前,只等一个引子。 长青回来的很早,天都没黑,宝儿在院子里弄了个旧盆,正给猫洗澡,乡下没有给猫狗洗澡的事情,这还是长青教的。 铃铛儿平时算得上乖巧,一沾水就要发疯,宝儿按不住它,折腾了好半天,猫毛才湿了一半,她自己都快把半盆水浇透在身上了。 见到长青,铃铛儿更是激动,喵呜喵呜的叫着,简直像是被正室夫人折磨的小妾见了疼她爱她的老爷,连叫声都比对着宝儿的温柔。然而老爷并不爱小妾,撩了下摆和夫人蹲在了一处。 “按住它后脑,猫只要头不碰水,不会闹得太厉害,等身上洗干净了,再给它洗头。”长青毫不费力的把铃铛儿四只小爪子抓在手里,对宝儿说道。 宝儿连忙照做,似乎是察觉到了老爷的态度,铃铛儿蹬了蹬后腿,心如死灰的歪头靠在宝儿怀里,水灵灵的猫瞳闭上,连喵都不喵了,由着正室迫害。 正室宝儿按着猫头,给它擦洗了一遍,又抹了猪胰子制的澡豆,来来回回洗了三遍,铃铛儿瘫成了一块猫饼,最后洗头的时候,连动都不动了,由得宝儿拿干净的布巾把它包起来,抱进房。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杂草疯长,透着窗纱看去,满眼的青翠欲滴,宝儿挑出一小把荠菜,推长青回屋,信誓旦旦的要给他煮粥吃,长青瞥一眼还夹杂着几根杂草的荠菜,什么都没说,帮宝儿烧锅炉。 水还没烧开,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长青没什么朋友,宝儿更没,平日他们这里只有小松子会过来,宝儿已经能听出小松子的敲门声了,这回的敲门声比小松子的轻缓,比他的礼貌,宝儿愣了愣,催长青去开门。 长青打开院门,王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似乎没想到会是他来开门,笑了笑,“宝儿在里面呢?她是不是又偷懒了?” 长青让开门,微微低头道:“姑姑来得巧,宝儿正说要煮荠菜粥,很勤快了。” 宝儿听见动静,手里的汤勺都来不及放下,急急忙忙从东厨里跑了出来,见到王容,脸上的笑意顿时绽放开来,好看的眸子弯弯成了月牙儿。 “二姑,你怎么想起过来看我了!快快快,里边坐!”她欢乐的说道。 宫里是最容不得跳脱的地方,要是旁的宫女这么和她说话,王容的脸能拉得老长,可这是自家宝贝了十几年的小姑娘,只有宠溺,“我想不起来看你,你怎么也想不起来看我了?小没良心的。” 宝儿嘿嘿的笑,连忙把手里的汤勺递给长青,亲亲热热的抱着自家二姑的胳膊,把她往屋里带,见到她这顺手至极的举动,和长青脸上无奈又纵容的笑,王容不知怎的,心里咯噔一声。 见了亲二姑,宝儿立刻把发的誓忘得一干二净,好在长青也没多指望她,说了几句话,就拿着汤勺往东厨去了,宝儿笑嘻嘻的拉着王容说话,她倒也知机,没把前些日子吃的苦抱怨出去,只是讲了讲这几天东宫压抑的气氛。 “我都好几天不敢笑了,连说话大声一点都要被人瞪,长青更是,昨天是小松子把他扶回来的,听说是殿下心情不好,让身边人跪了一个下午呢……”宝儿挑挑拣拣的跟王容说着话,眼神一直往王容带来的篮子上瞟,篮子盖着一层碎花布,看不到里边,但她闻见香味了。 王容还能不知道自家侄女的德行?又好气又无奈的瞪她一眼,把篮子上盖的布掀开,“怕你嘴亏,琢磨着做的,下次想吃什么,你说了我好做。” 碎花布掀开,露出篮子里五六样吃食,水晶肴肉,鲫鱼豆腐,山芋炖排骨,并两碟模样精致的点心,都是老家的菜式,宝儿见了,顿时高兴得眉眼弯弯。 “二姑对我最好了!等等啊,我去叫长青来吃,膳房做的淮扬菜一点不地道的。”王容还没说话,她已经高高兴兴的跑出去了。 41、第 41 章 王容进宫十年,她离家的时候,宝儿才五六岁,走路要抱,吃饭占食,一个不顺心就哭闹,她刚进宫那会儿,依稀还能瞧出五六岁时的娇惯模样,可见这么多年都是那么过来的,这才离了眼皮子底下多久,见着爱吃的,第一反应都不是伸手了。 长青在锅上煮着粥,荠菜粥讲究火候,熬得浓稠适中,荠菜里的香气融进米粒里,一口下去,鲜进肺腑,他倒是不大爱吃这个,宝儿喜欢,吃过一回就盯着田里的荠菜不放了,只要有空就一根根的挑拣出来,央着他做。 他今日眼皮总有些跳,切菜煮粥时就更加小心,冷不防宝儿欢欢喜喜冲进来,拍他后背,对着荠菜切下去的菜刀一歪,在指尖侧边上划出一道小口来。 宝儿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抓着长青的手,把他的手指含进嘴里,以前她受伤了,姥姥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只要含着,过一会儿就不会太疼了。 长青看着宝儿,寒星般的眸子微微垂了下来,薄唇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好了,我没事,只是破了个小口子,血都没几滴。” 宝儿噘着嘴,抱着长青的手不放,脸上的表情别提多心疼了,好像疼的人是她自己一样,空不出嘴来说话,她就哼哼了两声,轻轻的吮了一下长青的手指。 大约是十指连着心的缘故,指尖被柔软的吸吮了一下,长青的心头也跟着跳了一下,仿佛被吸吮的不是手指,而是牵着他心口的那条经络,目光落在宝儿的身上,长青不知为何,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几分。 “好了,我去拿药……”宝儿看着那伤口,心疼得不行,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刚进屋就见王容正站在卧房边,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翻了药膏和棉纱,对着王容急匆匆的道:“二姑,我不小心把长青弄伤了,你等下啊!” 长青刚出东厨,正对上忙着朝她跑来的宝儿,和屋里王容的视线,他顿了顿,对王容礼貌的点了一下头。 “来,我给你包扎,”宝儿握住长青的手,仔细的给他上药,嘴里小声道:“都怪我,毛手毛脚的……” “是我刚才分神了,不关你的事,”长青轻声安慰了一句,清清凉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又被棉纱一层层裹紧。 包好伤口,宝儿才有时间转头和王容说话,“二姑,你怎么站着啊,门……”她这才发觉,两边卧房的门都是开着的,她平日和长青住的那间打理得整整齐齐,另外一边虽然也打扫,但床板光秃秃的,墙壁边缘蔓延上了一点青苔,一看就是长久不住人了。 宝儿“啊”一声,像是什么秘密被忽然戳破了,心头一块大石头狠狠的砸了下来,她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小心的去看王容的脸色:“二姑……” 长青垂下眸子,第一次不太敢对上别人的视线,之前说的再好听,真到了这一天,他发觉自己没有半点底气去对着宝儿的家人说,他想和宝儿在一起。 他是个太监,一辈子都是,不可能改变,也没办法改变。这和爱不爱喜不喜欢没关系,他从进宫那天就没了找个姑娘好好过日子的资格,这不是他选的路,他却没办法回头。 王容深吸了一口气,对长青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骗的宝儿,我就问问你,你还有半点良心吗?” 长青没吭声,宝儿却受不了这话,她站到长青前面,对上王容的视线,起初缩了缩,但还是直起了脖子,“二姑,我没有受骗,我是真的喜欢长青,我想跟他在一起,长青他没有骗我,是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的。” “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王容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宝儿一眼,“你以后是要出宫的,坏了名声,谁家还敢要你?” 宝儿看了长青一眼,都快哭了,她咬牙对王容道:“二姑,你跟姑父不也是一样在一起了吗?你不是也没出宫吗?我想和长青在一起,就像二姑你跟姑父那样,你能给自己做主,我为什么不行?” 王容怎么也没想到自家的孩子竟然还学会拿话堵自己了,她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跟你不一样,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 “我也知道。”宝儿打断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会后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这辈子就认了这个人,就是爹娘站在这里,我也这么说。” 宝儿的眼睛太亮,亮的就像几年前的自己,到底是亲姑侄,王容想起那个冬夜,她也是这么抱着李湛英,说的话都不带变的。 目光落在一脸倔强的宝儿身上,王容长出一口气,良久才把话说出声:“一辈子,说的轻巧,再过十年,你要还是这么想,那就是命吧。” 宝儿听出了她话里的缓和,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二姑……” “傻丫头,比你二姑还傻。”王容没好气的说道:“眼睛瞪这么大干什么?我跟你说,你跟我这里好交代,等你爹娘来了,看你怎么说。” 宝儿嘿嘿的笑,抱住王容的胳膊摇晃,声音又娇又软,甜得要冒泡泡:“谢谢二姑,二姑最好了!”至于什么十年,压根没放在心上,那是好远好远的以后呢。 长青的视线落在宝儿身上,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滚着复杂的情绪,在她看过来的时候,轻轻的扯了一下唇角,似乎也很开心的模样。 被长青温柔的视线注视着,宝儿顿时红了脸颊,跺了跺脚,王容看了看宝儿,又看了看长青,自家这就是个小傻瓜,人家那是人精子,除非是人家那边不想了,但凡下一点心思,自家这个小傻子不得被拿捏一辈子?她顿时更愁了。 解决了一处心头大患,宝儿连睡觉嘴角都是翘着的,长青撑着头看她,情情爱爱的东西他看得多了,却没经历过,初时只当是顺着小姑娘的一点心血来潮,后来见她认真,他也不觉慢慢认真起来,信了她的心,也把她放进心里,但终归还是没把小姑娘的话当承诺来听。 然而方才,对上那双清亮剔透的眸子,对上那眸子里某种类似坚守的东西,他似乎是拨开了云雾,见到了一点黎明前的光亮。 江梦生在景王府住了二十天,前十天满城的流言里都是他,后十天满朝的朝臣嘴里提的都是他,真正的出了名堂。 句容是龙兴之地,不算那些只是有幸沾了个江姓的老百姓,也有嫡脉一支,庶脉三五,子嗣虽不丰,但也是正经的宗室。 那个被打伤的江姓长辈是和高祖不同支的嫡脉,祖上封过亲王,几代传没了勋爵,也不至于就到了让区区一个县令欺压的地步。所以即便不耐烦,应天帝还是派了亲信去探查此事,没想到这一去,就捅破了江南半边天。 那亲信和应天帝一样,见是个小小县令的案子,半是敷衍半是不耐烦,不过毕竟已经上达天听,查证时还是让底下人下了一番苦工,查证完属实,应天帝朱笔御批了个抄家,没经过任何渠道,亲信直接带着手谕去的,抄完就惊呆了。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应天帝让李湛英把密折当着众臣的面念了,底下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内情的低着头不吭声,一无所知的义愤填膺,还有些刚刚入朝听政的新官,嘴张的都快闭不上了。 江南是税收重地,最近十年间,国库每年收上来的银子平均六千万两,江南一地就占全国税收的三分之一,每年上交将近两千万两白银,江南也就得了个天子钱袋的美名。然而句容县令上任不过半年,就已经攒起了将近十三万两的家底,这正好是句容县一整年的税收。 亲信查得仔细了一些,发觉句容县除了强征富户之外,对寻常百姓的税收,比起朝廷定下的要高上一倍,然而暗访了许多百姓,都说税一直就是这样,二十几年了从没变过。 这只能说明,除了刚上任的句容县令在贪,他的上一任也在贪,更甚者,上上一任,同样在贪! 应天帝本来只是不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江南官场变动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皇帝来说,没有几个官不贪,能办实事就是好官,然而泥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只是黑了点,而是一滩烂泥,萝卜的根都被泡坏了,不挖只会烂掉更多的根。 江南官场排外,上交的税收却从未少过,应天帝也就懒得梳理,人的心态大抵都是这样,若自己独占吃食,赏旁人一口吃的不会心疼,要是旁人从你碗里拨走了一半,可就不是心疼的事了,那是要杀人的。 42、第 42 章 两江总督许鸿文来头不小,乃是当朝皇后舅兄,当年正是他见妹妹无法生育,做主把最小的妹妹送进宫里,才生下的太子。 也因为这事,皇后对娘家芥蒂很深,许鸿文丢了在京的职务,应天帝作为补偿,右迁许鸿文至两江,任总督之职,主管江南江西两地军政,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许鸿文也没有辜负皇恩,在他治下,两江税收逐年上升,是能官中的能官。 应天帝喜欢能官,这世道庸人太多,一个能官能撑起半边江山,前提是这个能官没有拨去他半碗吃食。 江南贪墨案从立案之初到查证抄家,前后不过花了二十天,彼时六月刚过,又是一年丰收时节,丰收的却不是乡人的稻谷,而是朝廷的国库。 两江总督府看着清贵,油水却是前所未有的肥厚,不算房契地契各种外物,仅仅是抄没出的现银就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钦差让厢军搜查了三天,寻了十几个算账先生,清点了七天,才整理出一份清单来。 朝廷国库一年的收入是六千万,一个两江总督全部的身家竟就有一亿八千万!钦差差点没吓软了脚,逐字逐句的看过,确认不是算盘多打了几进,抖着手扶稳了乌纱帽,往京中上书,随书附上清单,果不其然让应天帝掀翻了御桌,气得七窍生烟。 任谁也没想到两江总督倒得这么快,连许鸿文自己也没想到,因为许鸿文主管的是军政,为防止他狗急跳墙,钦差来时事前并没有泄露半点风声,也正是因为这样,又牵连出一桩大案。 厢军从许鸿文在江宁的私宅里翻出了各地官员上缴的赃银账本,和句容一样,几乎各县官员每年都会给许鸿文送去半数税收银两。两江自古就不是起兵之地,许鸿文再贪,也就是个贪官,本来应天帝气也有个限度,然而在这些之后,钦差小心翼翼的附上了一本薄薄的账本。 账本是许鸿文亲笔,并不是他贪来的银钱,而是一笔一笔的银子支出,看上去倒有些像是底下官员向上官逐年送的孝敬,他倒也仔细,没写去处。然而他是两江总督,谁能,谁又敢收他从朝廷那儿贪来的银子? 李湛英小心翼翼的低着头,瞧见应天帝捏着账本的手都在发抖,更是不敢做声,太子是宠了三十年的太子,陛下却不是三十年前的陛下,正是因为这个,钦差没敢泄露风声,只把账本悄悄收起来,随密折呈上。 偌大的御书房针落可闻,不知过去了多久,李湛英听到主子爷一声轻叹,问他:“朕老了?” 李湛英连忙说道:“陛下,您瞧着还是当年的样子呢。” “朕也觉得朕不老,可是他们都觉得朕老了。”应天帝把账本放回去,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朕花了三十年培养出一个太子,歪了根,坏了苗,当断。可是他们觉得朕不能断,不敢断。” 李湛英知道这话已经不是在和自己说了,也不能接,他微微弯着腰,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木头人。 应天帝的目光落在账本上,一条条,一页页,比起许鸿文庞大的家产,数字不算多,可他教过太子,底下的银子不能收,贪官都是纵容出来的,孝敬了你一厘,他就敢拿一吊,孝敬了你十万,他就敢拿一百万,太子不听。 许鸿文是个什么东西,凭他能镇住两江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太子给的胆,太子给的势,底下官员才做了哑巴,在他面前粉饰太平。 贪花好色,敛财不止,党羽勾结,他对太子的期望有多大,如今的失望就有多大。 良久,李湛英听见应天帝一声淡淡的吩咐,“来人,拟旨。”他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不光是江南的天变了,这朝廷的天也要变了。 过了六月,天气转凉,李良媛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渐渐的不爱动了,宝儿见过乡下怀孕的妇人,八个月都能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然而换在宫里,三四个月就要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多走一步路,就能颠掉孩子似的。 没了苏荷,和李良媛最亲近的就是如诗如画了,宝儿知道李良媛不喜欢自己,也不往前凑,之前的事情她还记着,正因为这样,她担了一个管事宫女的名,过的比李良媛都清闲。 太子断了腿不能动,哪里都去不成,长青不像往常那么忙了,昨天还教她认了好多字来着,宝儿低着头绣着花,嘴角都是翘着的,满心满眼的甜丝丝。 手里的绣活是张素色的帕子,比着长青袖口的麒麟纹绣的,将将完成了一半,宝儿不是从小学的绣活,比起之前歪歪扭扭的小花,倒是好了不止一筹,碧青色的绣线刚走完一折,外头忽然有人声喧哗开来。 宝儿没听清外头在叫着什么,站起来走了几步,平日里相熟的一个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宝儿连忙把人扶稳,问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良媛主子用了膳,正在小睡,你们把她吵醒了,再……” 话还没说完,小宫女急道:“哪儿还有什么良媛主子啊,陛下下旨废太子,禁军刚才已经把殿下带走了!” 李良媛刚从前院出来,听了这话,腿一软,差点晕倒过去,如诗如画也吓了一跳,连忙定了定心神,一边一个把自家主子扶住。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陛下好好的怎么会废太子……”李良媛呆呆的呢喃了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话。 宝儿也是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不是她见识少,实在是历朝历代以来从没有过废太子的先例,就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而且……太子废了,那东宫怎么办,她和长青怎么办呢? 一种恐慌从心底升腾出来,宝儿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李良媛,看了看满园慌乱的人脸,脑子顿时一嗡,不管不顾的跑了出去。 东宫不算大,平日里很快就能走到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路,周围的一切都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仿佛要将她全部吞噬,像是急切的想要逃离着什么。规矩,教条,主子,奴才,宝儿什么都忘了,只想在这一刻见到长青,确认他的平安。 太子寝殿却没有秋节院那么乱,宝儿来的时候,小松子正等在角落里,看到宝儿,连忙上前拉住她:“宝儿姐姐,掌印让我在这里等你。” 听到掌印两个字,宝儿脑中陡然清明了起来,她连忙抓着小松子的手,急道:“他人呢,他怎么了?他在哪里?” 小松子顿了一下,说道:“殿下被压去宗人府受审,掌印被禁军带走了,说是问话,掌印走前让我给姐姐留话,说……他可能回不来了,让姐姐别等他。” 宝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自己一路浑浑噩噩,没个清醒,直到在院门口瞧见一脸担心的王容,她才像是反应了过来,叫了声二姑,眼泪就流了下来。 王容在小锅炉上炖了蛋羹,铃铛儿不大熟悉陌生的环境,喵呜呜的扒拉着床榻边缘,宝儿团在被褥里,脸颊晕红,眼睛紧闭,显然是发了高热。 “话本上的小姐才为个男人要死要活,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几天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就是长青回来了他也不要你。”王容一边数落着,一边麻利的切葱花,她在屋里烧的小炉,就怕一个离了眼皮子底下,她这侄女就做了傻事。 宝儿呼吸间冒着不正常的热气,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只是听见长青两个字,眉头还是略动了动,小声的呢喃着什么。 王容没听清,外间有了敲门声,她把围布摘了,看了宝儿一眼,快步去开门,不曾想大白天来的竟然是李湛英。 王容把宝儿的房门开着,才拉着李湛英在外屋说话,李湛英朝里头瞟一眼,压低声音道:“还不肯吃饭?” “都烧糊涂了还惦记着你那干儿子呢!”王容气不打一处来,提高了声音道:“不是我压着吃了一点,你那讨债的干儿子没死,这傻丫头先把自己给饿死了。” 李湛英也无奈,拉着王容坐下,给她顺气:“她还小,跟她生什么气,再气坏了身子。” 王容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李湛英笑了笑,轻声道:“我这刚得的消息,就来找你了,殿下犯的主要还是前朝的事情,长青没事,只是要跟着殿下圈禁,主子爷让挑几个人去伺候着,所以想来问问你,要是……” “是你个头!”王容怒气冲冲道,“他是东宫掌印我都不乐意让宝儿跟着他,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你自己问问他,好不好意思惦记着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然而她话音刚落,宝儿细弱的声音就从里屋传来:“我,我去……” 43、第 43 章 宝儿这几日在病中浑浑噩噩,王容说什么,她左耳听着,右耳穿着,捂在被里,几乎成了块发霉的面团,然而李湛英一句话,却像是狠狠扒开了她的天灵盖,倒灌进一场凉风,让她从无边无际的茫然中清醒过来。 王容瞪了李湛英一眼,进屋数落宝儿:“去什么去?你瞧瞧你这副鬼样子,半条命都去了,还伺候太子,而且我可跟你说,宗人府不是东宫,这一去可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是一辈子,你真去了,后悔都没地后悔去。” 宝儿不说话,只是愣愣的掉眼泪,她这几天吃得少,水也没喝几口,哭起来都艰难,像根蔫干的小白菜可怜巴巴的挤出最后一点汁水,王容又是恼又是心疼,李湛英在外头伸脖子,讨好的笑。 “你跟孩子这么凶干什么,何况这里头还有文章,主子爷这是一时之气,心里头其实还是……” 王容瞪他,李湛英就不说话了,好脾气的笑了笑,宝儿用最后一点力气拉了拉王容的袖角,小声的说道:“二姑,你让我去吧,我本来看上的也就是这个人,不是什么身份。” “他有什么身份?”王容简直要气笑了,“别说是他,就是主子爷看上你,我还嫌糟蹋,咱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配不上他是怎么的?” 宝儿不说话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一点求助的神色,看向门口的李湛英,李湛英赔着笑,劝了几句,劝得王容一甩袖子,恼道:“我管不了你,这就去信给你爹娘,让他们来管你!” 听到爹娘两个字,宝儿以为自己会发憷,会害怕,可是她竟然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即便是爹娘,也不能不让她喜欢他。 宝儿再次伸出手,小心的去拉王容的袖子,眼睛里满是恳求,“二姑,能不能等我去了,你再去信?我怕赶不及,主子爷派了旁人去了,我就没法子去了。” 王容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当那是多大的美差!成了,我也不管你了,你去啊,这不现成的路子吗?李湛英!” 李湛英像是被主子爷点名似的,反应过来之后,露出一点苦笑来,这回,他可真是把人惹火了。 宝儿本就是心病,得了王容的首肯,没两天病就像吹气似的好全了,人瞧着还有些病态,下地是无碍了,李湛英扛着王容一道道的眼刀子,临出门,对宝儿道:“我这是为长青的一点私心,你要是后悔了,我不跟他提这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宝儿摇摇头,经过这几天,李湛英发觉她好像长大了不少似的,就听她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后悔,但是现在我不后悔,而且我知道我不去,以后一定会后悔。” 李湛英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在前头,宝儿看一眼院子里站着的王容,跟上去了。 宗人府是高祖六年设立,主要负责皇室事宜,宗令由景王挂名,左右宗正都是应天帝的叔伯辈,上了年纪,平日里都是由东国公并辅国公代理,宗人府不在皇城内,过了六部,正在官道最尽头。 去伺候太子不是什么美差,人也不能多,除了宝儿之外,李湛英挑了两个太子平日颇怜爱的通房,并一个手脚麻利的煮饭婆子,去宗人府的路上,那两个通房的脸都是木的。 宗人府从前至多关押过一些犯了错的宗室子弟,因为历朝历代从没有废太子的先例,宗人府给太子安排的圈禁地方是最好的,前后三进的院子,平日也没什么人敢去打搅。 太子先前吵着要见应天帝,过了几天,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真的回不去了,人就开始有些萎靡,后来就开始要酒喝,宗人府不敢不给,送的还都是好酒,太子每日成坛成坛的喝,仿佛喝醉了就能不必面对现实,他就还是从前的太子。 长青起初劝过,后来渐渐也不劝了,他其实也有些茫然,跟着太子是宫里最好的前程,他进东宫也未必不是当初步步算计得来,可忽然之间,太子倒了,他规划好的未来陡然坍塌,看不到一丝出路。 “咣当”一声,空了的酒坛被狠狠砸在墙上,太子半眯着醉眼,嚷道:“去,给爷拿酒!” 宗人府的人不敢来触这位废太子的霉头,酒都是一次送来好多,堆在酒窖里,长青朝着前院走,忽然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他:“长青!” 长青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下一刻,怀里重重扑进了一个身影,抬起脸,是那个他已经不再敢去想的人。 宝儿死死的抓着长青的衣襟,眼泪扑簌簌的掉,她想说好多好多的话,然而一开口鼻子就酸了,她把脸埋进长青的胸前,一个劲的蹭,似乎想把自己揉进他的皮肉里,再也不分开。 长青的手几乎有些发抖,离宝儿的腰身只隔着薄薄一道空气,他却不敢落下去,似乎落下去了,就会发觉是一场梦,怀里的人就会消失掉。 宝儿却早一步抱上他的腰,紧紧的抱着,怀里无比的扎实,似乎什么都落到了实处,长青的手慢慢落了下去,轻轻的抚摸着宝儿的后背,良久,才吐出三个字:“傻姑娘。” 傻姑娘哭得天崩地裂,看得后头下车的两个通房面面相觑,本以为这个是和自己一样,作为太子的通房不得不来伺候的,可人都扑到太监怀里了,联想一路上这人神色,合着不是爱太子爱得不能自拔,是爱一个太监爱的不能自拔? 两个通房走路都避开了这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对,似乎怕沾染了什么毛病似的,宝儿却不管不顾,死死的抱着长青不肯放开,长青轻声叹了口气,“是义父送你过来的?” “我求姑父,让他送我过来的,”宝儿抽噎了两声,红红的眼睛望着长青,“你都瘦了,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意料之中的答案,长青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宝儿擦了擦眼泪,不自觉的噘了噘嘴,一字一句的说道:“可是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我们都说好了的,二姑已经骂过我很多次了,你再说,我要生气的。” 长青不再说话了,他抬手抚上宝儿的脸颊,叹了口气,“好,我不说了。” 酒窖在前院侧边最右一间,宝儿跟在长青后面,眼睛还是红的,神色已经好了很多,见到一排排整齐的酒坛,她还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太子没醉的时候喝的是烈酒,烈酒伤身,等他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长青就会给他换上清淡些的酒,到底不是真正的酒鬼,太子也没尝出分别来,醉醺醺的抱着酒坛,一口一口的喝。 两个通房初时还想着,到底是要和太子共患难了,若是能讨了他欢心,至少比起从前多数时候独守空房好得多,她们本也不是有封位的侍妾,太子再落魄也是皇帝的儿子,生个一儿半女,没准还能母凭子贵。 然而这种想法止步于见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太子之后,她们平日见到的太子是高高在上的,男人颜钱权占了其中两样,就是天大的魅力,何况太子三样都占,太多的女人嘴里不屑着,心里惦记着。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没了太子的尊位,好似就连精气神都一起被抽走了,塌陷的眼窝,拉碴的胡子,骂骂咧咧的模样,哪里还像是昔日举手投足,撩动半城贵女心弦的太子爷? 两个通房来前都是精心打扮过的,胭脂水粉描出的精致颜色,绫罗绸缎裹出的苗条身段,然而站在太子门前,神色变换得难看极了,就像是前一秒还舒展着翅膀的白鹅,后一秒就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似的。 长青早就料到了两人这样的表现,也不多言,把手里的酒坛放在桌上,太子的眼珠子动了一下,落在酒坛上,然后慢慢的把酒坛捧了起来,一口接一口的喝。 女人大多都是讨厌酒鬼的,瞧见太子这个样子,两个通房也没了凑上去的意思,对视了一眼,朝着长青袅袅婷婷的行礼:“赵掌印,您看,我们姐妹过来,住处是个什么章程?” “东厢四间,西厢六间,想住哪儿住哪儿,”长青淡淡的说道,“别叫掌印了,当不起,还有,这里只有殿下一个主子,你们去把衣服换了。” 两个通房都是宫女出身,平日里其实不算受宠,只是在通房里得些面子,听长青这么说话,起初还没觉得有不对,随即就反应过来了,现在没了太子妃,没了良媛,她们两个可是太子的女人,哪有奴才这么跟她们说话的? 长青瞧这两人认不清楚现状的模样就有些不耐烦,没理她们,对宝儿点了一下头,示意她跟自己来,宝儿看了两个浑身喷香,害她打了一路喷嚏的人,轻咳一声,跟在长青后面走了。 44、第 44 章 三进的院子不算小,虽然和东宫没得比,但是在宝儿看来,已经很好了,她来之前还以为圈禁就是蹲大牢。 长青带着宝儿出了正堂,一路来到后罩房,后罩房一排六间,都不算大,宝儿一眼就看到长青那间挂上了帘子的,高高兴兴的跟他往里挤。 房间不大,一张小床撑着蚊帐,南边一个衣柜靠墙放着,边上是洗脸架子,其余就是一片空荡,都不像个住处。 她带的东西不多,一卷被褥里裹着个小得可怜的包裹,拿在手里轻飘飘的,长青看着宝儿,她人也是小小的一团,脸上还带着稚气,就是这么个小东西,敢带着一卷被褥从皇宫深院里出来,跟着他待在这儿,也许一待就是一辈子。 “这床有点小,我看隔壁还有个床,我们把它搬过来,拼起来睡,好不好?”宝儿抱着被褥比划半天,有些失望的撅了撅嘴,扭头对长青说道。 长青忽然笑了,宝儿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好看过,不由得呆了呆,脸颊都有些红了,小声的说道,“你别笑了,你笑得我心好慌的。” “嗯,不笑了,我去搬床。”长青轻声说了一句,眉眼里却还带着些微的笑意,宝儿几乎不敢看他,低着头跟他一起去。 整理好床榻,长青带着宝儿看了一圈新住处,宗人府不敢慢待废太子,一应的东西准备得都很停当。前院耳房二十个侍卫日夜轮流换岗,后头靠西厢有书房,经史子集一应俱全,都是太子从前的书,正堂的东西瞧着素净,也是寻常人家望尘莫及的清贵。 看完一圈,宝儿嘴巴都闭不上了,这哪里是圈禁,明明就是清修。 长青如今怎么看宝儿怎么觉得可爱,弯了弯眼睛,柔声道:“宗人府不在皇城里,前院的侍卫禁的是太子的自由,孙婆婆平日出入采买不拘时辰,你要是嘴甜些,帮着孙婆婆做些事,没准她能带你出去。” 宝儿都好久没出过宫了,听到这话差点没高兴得跳起来,她喜滋滋的说道:“这可比在宫里好多了,自在,我之前还以为是跟着太子一起在牢里,每天吃牢饭,还得干活呢。” 长青轻声叹了一口气,“是我带累了你。” 宝儿摇摇头,抱着长青小声说道:“都是伺候人,在哪里伺候不是伺候,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长青的手顿了顿,还是落在了宝儿的腰间,这一落,仿佛有一颗种子落地,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一棵参天巨树,开花结果。 太子倒台,是令许多人猝不及防的事,然而这只是一个开端,应天帝似乎狠狠憋了一口气,整肃朝政,清理官场,严打贪墨,午门外天天有官员被推出去斩首,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青石砖,连着几日的秋雨连绵,都未曾涤荡干净空气里弥留的血气。 孙婆婆撑着油纸伞走在前头,宝儿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提着篮子跟在她身后,地面有些滑,她走的小心极了。 宫女的衣服太扎眼,宝儿穿的是刚进宫那会儿换在王容那儿的衣服,江南的样式,苏绣的碎花,是来京城前特意找了绣娘做的。只是她长了一岁,衣服有点小了,穿着不太合身。 “说起来,二十年头前,也有过一回,那时候也是杀贪官,杀得接连几个月,都没人敢出门啊。”孙婆婆上了年纪,就爱把年轻时候的事翻来覆去的讲,宝儿听得耳朵里都要长了茧,还不得不做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附和。 孙婆婆的步子迈得很小,却不要宝儿扶,为此她每天出门都要早半个时辰,免得赶不上饭点,这回又下了雨,她走得更慢了。 才出菜市口,前头忽然闹哄哄的,有童声嬉笑着叫:“杀头啦!杀头啦!” 宝儿握着油纸伞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孙婆婆说道:“闺女,大清早撞见死人是好兆头,而且杀的是贪官,都是该杀……” 她话未说完,前头押送囚犯的囚车行来,周围都是围着的人,宝儿连忙拉着孙婆婆往边上走,忽然就听一声苍老的悲呼:“陛下!臣李晋深受皇恩,不敢懈怠,一生为国为民,从未有半句怨言,今陛下杀臣,臣不敢喊冤,只是臣对天发誓,从未结党营私,收受贿赂!” 那人的名字听起来耳熟得很,宝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百姓中有人哭嚎道:“青天大老爷!李大人是个好官,陛下为什么不开开眼,不开开眼啊!” “我们一路从颍州追到京城,就是为了替李大人喊一声冤,不能杀了李大人!” 宝儿愣愣的看向囚车,囚车里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身后的囚车里该是他的家眷,年纪小一点的哭哭啼啼,稍大一些的,脸上已经有了赴死的决然,即便是女眷,也没有太多害怕的神色,实在和以前那些脑满肠肥的贪官不太一样。 孙婆婆忽然念叨了一句,“造孽,造孽啊……” 一直到回了宗人府,孙婆婆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宝儿也是剥了一半豆子才反应过来,那个李晋就是她以前听的说书里传唱的,颍州太守李晋李青天。 最近这些事实在有点多,宝儿撞见过几次,已经能看得出来,方才那一行囚车,即便是缩在角落里的幼童背上都插着斩字令牌,显然是满门抄斩,之前那些贪官,都有好多人只是杀头,家眷流放的。 宝儿想了半天也无果,剥了半碗豆子,渐渐的也就放开了,左右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想再多也无益。 在宗人府待了也有小半个月了,宝儿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很安逸的,太子整日里待在正堂不出去,大部分时候喝酒,喝醉了就睡,饿醒了就吃,吃饱了接着睡,简直好养活得很,虽然有些对不起太子,但是宝儿觉得,这样的太子比以前讨人喜欢多了。 长青习惯了事无巨细的照顾太子,然而太子自己都懒得打理自己,得到太子的许可后,他空闲的时候就去书房看看书,很能打发时间。 太子的书和学子们平日读的书是不一样的,更别提长青只是寻常太监识字的水准,看起来很是吃力,好在上面有太傅的注释,看了一两本之后再看别的,就有些融会贯通。宝儿跟着认了些字,她不喜欢那些看着一点内容都没有的大道理,反而很喜欢写着许多故事的史书。 因为太子才睡下没多久,孙婆婆也就没做什么大菜,买好的鸡鸭捆在灶台下,把几样清淡的炒菜端上了桌。 两个通房就有些不乐意,觉得被慢待了,这里唯一能给她们做主的人是太子,但太子清醒的时候少得可怜,而且信任身边的太监多过信任她们两个只睡过几回的通房,只得咬牙忍下。 宝儿很喜欢孙婆婆的手艺,膳房做的菜都是千篇一律的,长青做的东西她都吃腻了,偶尔换换口味,爱得不得了,即便只是清淡的炒菜,也吃得香喷喷的。 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都没人出声,吃完,两个通房理直气壮的把碗筷撂下,袅袅婷婷的回房,宝儿把筷子收了,回头正要把碗拿去厨房,就见长青端着碗进来,什么也没说,和她一起收拾。 “今天菜市口又有人杀头了,还是满门抄斩,孙婆婆开始还跟我说是杀贪官,没想到杀的是颍州的那个李青天。”宝儿说着闲话,手脚麻利的洗涮着。 长青用干净的抹布擦洗宝儿洗完的碗筷,闻言一顿,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宝儿奇怪的看他一眼,“怎么了?” “没事,”长青低头继续洗碗,缓声道:“只是想起了昨天讲的一个故事,前朝武帝带着太子游园那个。” 宝儿不知道一个杀头怎么让长青扯到历史故事上去了,她歪了歪头,说道:“就是那个给了太子一根长刺的荆棘,然后讲了一篇乱七八糟的大道理的那个?” 长青忍不住笑了,擦洗着手里的碗筷,低声道:“杖有刺,吾代尔除之,方可握。” 太子毕竟做了三十年的太子,或许品性有误,但能力毋庸置疑。三位皇子早已成年,废去太子,想再从头教导两位皇子已经来不及,可无论是治水治了一年不见一丝成果的三皇子,还是出身卑微没有震慑朝臣之力的二皇子,都是担不起太子这个担子的。 杖有刺,吾代尔除之,方可握……大概是真的回不去了,长青微微垂下眸子,看着半池油污,轻声叹了一口气。 宝儿哼了两句小曲,扭头见长青还在思索着什么,有些不高兴了,嘀咕着说道:“那故事没意思得很,也怪怪的,哪有人特意拿了荆棘,还要把刺削掉的,削了刺,打人都不疼了。” 45、第 45 章 长青从前没听过这样的歪理邪说,不由得失笑了一下,太子平庸,武帝斩杀权臣能将是为太子铺路,正如将荆棘上的刺削去,握之平整,方能稳固江山。 若是陛下还有意让太子复位,有这么多年积威在,太子想要收拢朝堂虽然不会很轻易,也到不了要清肃朝堂才能坐稳江山的地步,陛下必定是要在二皇子和三皇子之中择其一,所以他才说回不去了。 什么打人疼不疼的……长青嘴角刚刚上扬一些,忽然就顿住了。杖有刺,吾代尔除之,方可握。然无刺之荆棘……何以震群狼? 若这天下仍旧盛世安稳,诛杀权臣也就罢了,可前有大将军领军西北,后有景王虎踞南疆,岂非不妙之局? 还未曾深想,长青已然惊起一身冷汗,宝儿把碗擦了,回过头就见他在发呆,不由得噘了噘嘴,用湿漉漉的手指去点他眉尖,带着鼻音的软哼响起:“想什么呢,看了几天书,人都傻掉了。你快去前院看看殿下醒过来没有,一会儿杀鸡啦。” 眉心一点清明将长青的神志拉回现实,他无奈的笑了笑,把宝儿湿漉漉的手握住,用干布细细的给她擦干净,才道:“好,我这就去,你没见过血,这个放着,我来就好。” “孙婆婆说早晚要有这遭的,迟不如早……”宝儿嘀咕着,目光落在灶台下活生生的,被草绳捆着的鸡时,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长青道:“怕什么?除非哪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才要有这遭,就是见了孙婆婆,我也这么说。” 宝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满心满眼的甜滋滋,又怕长青觉得她轻浮,连忙转过头,硬邦邦的说道:“那,那我去看看殿下,你当心啊。” 说完,低下头就往外跑,长青分明瞧见了宝儿脸上那一抹红晕,知道她是害羞了,不由得失笑。 菜市口一连几日都有人被推来问斩,宝儿和孙婆婆出去买菜的时候,走的都是巷子里的小路了,秋雨连绵之后就是干晴,空气中挥散不去的血腥味蔓延进鼻端,无端端压抑。 京城的气氛似乎很容易被朝堂渲染,闹市街头没了往日嬉笑的孩童,来往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宝儿和孙婆婆走在一起,手里拎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没了前些日子的新奇,只想快点回去。 回宗人府的路上要经过官道,官道上没有往来的百姓,偶有巡兵走过,还会上来盘查一番,好在孙婆婆有出入的手令,没几天就在这一片的巡兵里混了个脸熟,连手令也不需要带了。 宗人府在六部最尽头,平日里经常能看到官员出入的车驾,最近却几乎看不到了,一片空荡的死寂里,疾驰的马蹄声擦肩而过。 姬威拉住马,回头看那一老一少的背影,方才惊鸿一瞥,他还不太确定,看到那熟悉的背影时,他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那方向是……宗人府? “少将军?”章宁也跟着拉住马,“大将军还等着呢,走吧。” 姬威顿了顿,调转马头,淡淡的说道:“走吧,回府。” 大将军府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比起朝廷给他新建的侯府要寒酸不少,姬威在门前下马,门房还没来得及把正门打开,他等不及,大步从侧门走了进去,一路来到正堂。他爹正坐在那儿,读书人似的,手里端着杯茶,淡淡的朝他一瞥。 在西北这么多年,姬威就没见过他爹什么时候衣冠不整过,就是半夜敌袭,他爹也是第一时间盔甲锃亮,常常杀了三天三夜,他甲胄杀得破破烂烂,头盔上的缨子都被削得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爹也至多就是染了一点血,军师说他爹这叫儒将——一点都不像亲生的。 “不等通报擅入正堂,还有没有规矩?这要是在军营,看我怎么治你!”姬镇放下茶盏,看姬威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忍不住蹙眉。 姬威笑嘻嘻的,大步走进去,一屁股在姬镇下首坐了,章宁章金跟他惯了,老老实实的在他身侧护卫,姬镇见了,又喝道:“怎么自己就坐下了?这般骄横,等回了西北,我必要跟你章伯父说明,省的两位贤侄受你闲气。” 姬威这就不乐意了,马鞭敲敲靴面,扬眉说道:“章宁章金跟在我身边,做的是亲兵,什么时候将军入席,要先让亲兵坐?” 姬镇和这个儿子八字不对盘,闻言也不跟他废话,只对章家两兄弟说道:“是犬儿怠慢两位贤侄了,两位贤侄坐,都是惯的,还请贤侄多多担待。” 章家两兄弟悄悄打量姬威神色,见他挑眉,顿时汗毛竖立,连声说不敢,其实他们跟在姬威身边久了,并不觉得他态度有多恶劣,反倒是大将军这般温声细语,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行了行了,回来一趟不是为了听你讲客套话的,我还要给姐姐看城外的庄子呢,京城这几年地皮翻了好几番,算起来我手里那点银子,也就够置办个不大不小的,想弄个带温泉的都不够。”姬威掏了掏耳朵,很有几分烦躁的说道。 姬镇见章家两兄弟不敢坐,也不强求,闻言只道:“有家不住,住什么庄子?城外那些地皮鱼龙混杂,东国公养的六房外室都在那,也不嫌寒碜。” 姬威眼睛瞪大了,“他还买得起六个庄子?我的年俸比他高得多,还有这么多年的战利品……” 姬镇淡淡的瞥他一眼,语气里带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不是全让你换军饷了吗?” 姬威就不说话了,西北军的军饷提起来就让人气得发抖,这些年基本就是以战养战,现在呼延被打残了,朝廷连阵亡将士的抚恤金都不发,他还是主将,在西北一日三餐也难得见荤腥。 “刚才下朝之后,陛下单独找我,意思还是要裁军,把那些年老体弱的裁撤下去,年后再调新兵上来,”姬镇语气缓和了一些,道:“你手底下的人都是有经验的,我准备把你的人派去训新兵,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姬威一听就火了,拍桌子道:“裁军?成啊!先把遣散费发了,兄弟们给他江家打了十年的仗,年轻的一身伤病,年纪大的没儿没女,回了乡连门手艺都不会,你总不能让我的百夫长千夫长去卖力气过活,多了不要,每个人能够娶房媳妇买亩田的银子,那我什么意见都没有。” 姬镇无奈道:“二十万西北军的军饷不是小数目,朝廷也难,阵亡的将士家眷有同袍扶持,总不会饿死,何况裁军就是为了让将士们的日子好过些……” “说的冠冕堂皇,好像你没有默许南疆那边送银子似的!”姬威冷笑道:“我只知道,前线的将士们快饿死的时候,是章伯父开的粮仓,他景王给我和兄弟一口饭吃,他就比那个坐在龙椅上尸位素餐的狗东西强!” “姬威!”姬镇喝道,随即看了一眼外头,语气缓了下来,“你还小,不懂这些,景王安的绝不是好心……君为臣纲,刚才的话,不得再提。” 姬威冷笑一声,站起身,一脚踹翻茶几,大步走出正堂,章家两兄弟连忙向姬镇告罪,跟了上去。 出了正堂,姬威深吸一口气,见姬镇没有追上来,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重重吐出一口气,章宁知机,连忙上前道:“少将军……” “得了,别跟我说话,”姬威淡淡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们哥俩心里门清。” 章宁讪讪的,姬威冷笑一声,绕了个弯进了垂花门,这就不是外男能进的地界了,章宁和章金在门前止步,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太子没废的时候,姬婉回府省的亲,太子废后,东宫封禁,应天帝不提,姬镇也就乐得装傻,姬婉仍旧住在没出阁前的闺房。 姬威进来的时候,姬婉正在水榭里弹琴,他听说以前太子特别宠爱一个会弹琴的良媛,此刻也不由得想道,若是太子见过他姐姐弹琴时的样子,只怕再也看不下去别人的了。 秋风拂过面颊,姬婉一曲未终就停了手,站起身来,淡淡的朝姬威看来,就这一眼,和正堂上的姬大将军像了个十成十,姬威摸了摸鼻子,干巴巴的说道:“我是去买药了来着,没买着。” 姬婉按上小腹,燕儿连忙扶着她走出水榭,姬威迎上去,笑嘻嘻的说道:“姐,我没跟你开玩笑,现在谁都不知道你有孕,把这孩子生下来多好,我找个丫头收房,把孩子认成我的,跟咱们家姓姬,以后给你养老送终呢。” 姬婉终于给了他一瞥,“你的孩子,就不能给我养老送终吗?我好不容易才解脱出来,你还要再让他的孩子折磨我几十年不成?” 46、第 46 章 太子被圈禁之后,两位有孕的良媛仍旧住在东宫里,不知是什么章程,姬婉却一点也不留恋那个冷冰冰的东宫,更不留恋肚子里的这块肉,如果可以,她简直希望这些年的日子只是一场噩梦。 姬威也就不再说话了,目光落在姬婉的小腹上,蹙着眉叹了一口气,道:“你之前就滑过胎,还不止一次,再流一回,只怕日后就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姬婉闻言微微顿了顿,神色仍是未变,姬威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姐,周传峰三年前就已经娶妻了,娶的是军中一个同袍的遗孀,他们过得挺好的,回京之前听说刚要临盆,也不知道是男孩女孩。” “他……”姬婉起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冷淡道:“过去的事了,提他干什么?” 姬威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摸了摸后脑勺,干巴巴的说道:“我,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他之前说要等你一辈子,我怕你对他还有愧疚。” 姬婉袍袖微紧,面上却不露丝毫,轻声道:“什么愧疚不愧疚的,总不能我嫁了人,还要旁人为我守一辈子,那我成什么人了?” 姬威直觉他姐心里不痛快,也没往下说,忽然就听姬婉道:“你……药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秋风吹皱一池静水,姬婉艳丽精致的眉目微微有些恍惚起来,姬威见状,正要说些什么,姬婉瞥他一眼,道:“我累了,你走吧,这事只别让爹知道就好。” 姬威还想说什么,被姬婉的眼神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他微微低下头,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燕儿扶着姬婉,面上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小心道:“大小姐……” “我没事,”姬婉轻声道,“早该猜到的事情,只是想装装糊涂罢了,那个坏小子,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给我。” 燕儿又是担心又是气:“少将军怎么能这样,他不知道大小姐心里只有……” 姬婉按着小腹,一步步走回水榭,她姿容绝艳,仪态万方,即便是脸上没什么表情都美得很,燕儿只觉得自家小姐遇上的男人全都瞎了眼睛,一个嘴上深情背地无义,另一个更是彻头彻尾的薄幸郎君。 石桌上横放着一张琴,姬婉目光瞥过,不由得就回想起了七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日,她远远的隔着屏风给周传峰弹琴,满心满眼的欢喜,他说打完仗就来向她爹提亲,只愿她等成个老姑婆,没人肯要,他才好把老姑婆请回家,做堂上花。 他是个武将,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肚子里却没半点墨水,嘴里说的话永远不好听,她打扮得美了,要发愁她被别人瞧了去,她不打扮,又时时疑心自己对他不上心,她能数落出他一堆缺点,却爱极了他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彼时离别,她为他弹无衣,心里想的却是桃夭,不曾想,只过数月,她就披上了东宫的嫁衣,盖头掀起,相对两厌。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细细想来,心中万般情绪,竟不过如此而已。 秋风轻拂落叶,带起一片寂寥深意,扫帚扫过青石砖,沙沙的留下几丝灰尘的痕迹,宝儿扫了没一会儿,又是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枯黄叶子一片一片的落下来,她气得把扫帚一扔,回屋喝水去了。 自从得到太子的许可,长青几乎把书房当成了第二个住处,每日一有空闲就往书房去,宝儿觉得他如果不是在宫里的话,一定是个比她哥厉害得多的秀才,她哥读书可从来没这么用功过。 孙婆婆平日都在外间住着,宝儿实在累得扫不动了,把扫好的落叶归到墙角,正拎着扫帚准备回房,冷不防路过前院的时候,听到太子含含混混的声音,和碧玉的尖叫吵闹声,她愣了愣,毫不迟疑往前院里走。 碧玉是两个通房里的一个,比宝儿还小一岁,太子醉得昏沉,不知道怎么发了酒疯,死死的抱着她的腰不让走,他身上酒味太重,手底下又没轻没重的,这些日子积攒的怨气冲上碧玉的头脑,她竟然尖叫着,使劲的抓着太子的头发让他松手。 疼痛并未唤醒太子的神志,他仍旧抱着碧玉不放,嘴里小声的念叨着什么,若是个俊秀公子这般情态自然好说,可他一连多日不肯洗漱,身上又脏又臭,一脸胡子拉碴,压根看不出本来相貌,碧玉都快要吐了,拼命的推拒着。 “母妃……”太子脸颊泛着醉意,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的抱着碧玉,似乎还想磨蹭。 碧玉终于受不了了,拔下头上的发钗,尖叫着朝太子的手臂上扎去,一连扎了好几下,太子还是不肯放手,喃喃的说着什么。 宝儿进来,正见这一幕,以为是太子醉酒,想要欺负碧玉,连忙上前道:“他……” 碧玉一见宝儿,更是羞愤欲绝,手下的发钗狠狠的扎进了太子的手臂里,太子吃痛,放开了一瞬,碧玉趁机推他一把,踉踉跄跄的推开宝儿,跑了出去。 “母妃,别走……”太子喝得烂醉,倒在地上起不来,却怕宝儿离开,爬了好几步,抱住宝儿的腿,低声哀求,“承儿听话,母妃,你别走。” 宝儿吓住了,长青不太让她来前院,她知道太子常常喝醉,却不知道他竟然能醉成这样,这根本就是连人都分不清楚了,她试探着说道:“殿下,殿下?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太子抱着宝儿的腿,眼眸里醉意迷离,孩子似的哼哼,带着几分撒娇,几分委屈,“母妃,承儿好疼,你不在,都没人管承儿了……” 宝儿被抱着腿,不上不下的,尴尬极了,正要像碧玉一样挣脱,听了太子的话,不由得愣了愣。 “父皇眼里心里,只有皇后,他哪里疼我,”太子喃喃的说道,“母妃你说过,只要父皇喜欢我,只要讨了父皇欢心,就有我们母子的好日子过,你说要当太后,要把以前的账算回来……可是你死了,皇后活着,皇后不喜欢我,父皇不喜欢我,他还要废了我……” 过了好久,宝儿才反应过来,她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太子却似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再缠上来,宝儿松了口气,正要悄悄的跑出去,忽然就听太子干哑的声音响起。 “舅舅要害我,谁都要害我,把我害死了,他们就舒心了……母妃,你信我的,是不是?” 宝儿回过头,太子的眼眸里仍旧是一片醉意,醉意里却透着几分近乎孩子似的执拗,曾经的天之骄子狠狠地摔在泥泞里,却抬着头,执拗的问一个逝世的人信不信他,那抹眸光,恍若纯白。 秋风带起一片落叶打在宝儿脸上,微微的疼意让她立时清醒过来,她看向太子,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不忍让这抹眸光黯淡下来,她张了张嘴,“我相信你。” 太子的头忽然低了下来,嗑在地面上,宝儿吓了一跳,小心的靠近了一点,才发觉他是醉死过去了,连忙去书房叫长青来。 宫里的发钗制式没有尖头的,碧玉起初下手的那几下虽然重,却只是破了点皮,但最后那一下也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别的什么,竟然狠狠的扎进了太子手臂上的皮肉里,血肉狰狞的样子实在可怕。 宝儿倒吸着凉气看长青给昏睡着的太子上药,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了,长青见状,微微侧身给她挡住视线,才缓声道:“她哪来的胆子,敢对殿下下这么重的手,等明日让宗人府的人来发落吧。” “碧玉她可能是被殿下吓到了,刚才殿下还叫我母妃了来着,醉得不轻。”宝儿想给碧玉求情,犹豫了一下,说道。 伺候了太子几年,长青心里清楚,真的喝醉的男人是不会有什么旁的举动的,所有的酒后乱性都是借酒行凶,太子喝成这样,那碧玉就算是天仙美人,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什么被吓到,不过就是见太子落魄了,心头有怨,趁机发泄罢了。 几团沾着血的棉花扔到托盘里,长青给太子包扎好伤口,对宝儿道:“好了,你先回去,殿下醒着的时候不让人碰,趁着酒醉,我给他擦洗一下。” 宝儿“哦”了一声,撅了撅嘴,正要出去,忽然想起了太子刚才说的话,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长青。 长青挑眉道:“怎么了?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宝儿被他看得脸腾得一红,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小声的把太子醉后的话跟长青说了一遍,这才站起身,火烧火燎的推开门,出了房间。 47、第 47 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七月刚过,景王就启程回了南疆,他来时皇子开道,百官相迎,走时却没什么声息,自然,朝堂上出了那么大的变故,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了。 江南贪墨案牵连出一帮朝中重臣,应天帝丝毫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连尚书都撤换了两个,一场惊天风波从六月底持续到八月初,朝堂慢慢恢复平静时,已然到了深秋时节。 八月初三是太子的生辰,往年还要办宫宴,如今在宗人府,记得的人只有长青,连太子自己都忘了。 也许是实在醉得记不清人,太子清醒之后并未和碧玉计较,也让宝儿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是,从那天之后,太子就不喝酒了,也不愿意再把自己关在屋里,宝儿知道太子的腿还伤着,特意向孙婆婆借了竹椅,和长青两个人抬他出来晒太阳。 刮过脸,乱糟糟的头发被打理得整齐,换了一身干净衣物的太子微微闭着眼睛躺在竹椅里,恍惚间让宝儿有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她从前有些憷太子,可是也许是秋色暖阳太温柔,透过干枯树影,照着太子的面容,都不显得可怕了。 “明天让宗人府的人把我以前那架焦尾琴拿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弹弹琴,看看书。”太子闭着眼睛吩咐长青。 长青微微应是,即便被废,应天帝也没有在其他方面为难太子,何况这要求压根算不上要求了。 “李湛英下次来,让他把那两个丫头带回去,见天的不见人影,要她们来干什么的?”太子眼睛微微睁开一些,视线落在正在扫地的宝儿身上,又慢慢闭上,懒散的说道:“你的对食?” 长青顿了顿,点头应是,轻声道:“是个傻丫头,死活不肯留在宫里,非要跟过来。” 太子就不说话了,良久,才听到他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好福气啊……” “殿下……”长青低声道:“太子妃娘娘和两位良媛主子,心里也是有殿下的。” 太子看也不看长青,闭着眼睛,淡淡的说道:“不用你骗我,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我不曾对她们上心,自然也不求她们对我情深义重。” 若是从前的太子,决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对别人上了一分心,就必要别人还他十分,只准自己对别人无情,不许别人对自己凉薄,长青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约是这些天在宗人府的日子,真的让他改变了一些罢。 前院的落叶许久未曾清理过,宝儿废了半天的力气才算扫出两堆落叶,还有一大片地没扫,可太子眼皮子底下,她又不好偷懒,穿两层夹棉的天气,竟让她累出一头的汗来。 太子睁开眼睛,看向有些走神的长青,不知怎的笑了一声,“行了,去吧,你在这儿,挡我太阳呢?” 长青连忙谢恩,走到宝儿身边,接过了她手里的扫帚,帮着她一起清扫落叶。 沙沙的扫地声响不绝,太子闭上了眼睛,头一次感觉身边如此安宁,似乎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做,他不必违心的去说那些他不想说的话,也不必去做那些他不想做的事。他第一次发觉这三十年不见尽头的太子生涯,竟然让他那么累,压得他快弯了脊梁。 就像是一直紧绷的弦断了,远离刀光剑影,天地间不见一丝喧嚣,反而难得清静。 中午孙婆婆做了一桌的菜,要是放在寻常人家,过年都吃不上这些,然而宝儿见过东宫主子的膳食,第一次见太子清醒着入座,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直到看着太子微微蹙起眉头,咬断一截青菜,慢慢的咽了下去,才算是松了口气。 平日里众人都是围着桌子吃饭的,因为太子落座的缘故,宝儿和长青站在后面,两个通房一左一右的给他布菜,孙婆婆更是连厨房都没出,气氛比之前多了些许诡异。 宝儿忙了一早上,肚子饿得空落落的,尤其一低头就能看到桌上各式各样的菜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低着头把长青腰间的荷包拽过来玩。 两人身前就是用膳的太子,长青没想到宝儿这么大胆,荷包绳子系在腰带上,被不上不下的拽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挪到腰间,把荷包绳子直接解了下来。 宝儿正玩着,冷不防荷包到手,她连忙看向长青,长青对她摇了摇头,宝儿眼尖,瞧见他耳后红了一块,不知怎的心头一动。 长青刚松一口气,一双玉白小手却在他眼皮子底下明晃晃的伸过来,扯了扯他挂在腰间的腰牌,他看向宝儿,却见她嘴角翘翘的,得意洋洋犹如偷吃了油的大花猫。 一个错神,腰牌就被解了下来,长青飞快的看了一眼太子,发觉他并未回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无奈,瞥宝儿一眼,她正低着头把玩着那块腰牌,长青却能发觉她眼角余光瞟过来,在瞧他的反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大庭广众之下做小动作,紧张之外,又有一些刺激和淡淡的甜意,长青失笑,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宝儿的行为。 他这样子,宝儿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了,她脸颊一红,瞪了长青一眼,把荷包和腰牌还给他,低下头理了理垂落在胸前的细长辫子。 孙婆婆端了长寿面过来,本朝尊老,年过花甲者,一概面官不跪,太子也没让她行礼,直接叫人退下了。 碧玉之前刺伤了太子,听说太子没再喝酒之后,吓得几天都没敢出房门,一直到发觉太子好像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才算是放下心来,这会儿伺候得比旁边的侍墨殷勤得多,稚嫩的小脸上挂着甜美又讨好的笑意。 长青瞥一眼宝儿,她还比人家大呢,整天傻乎乎的,还替别人操心,他就没再见过比她还傻的人了。 宝儿直觉长青看她的眼神不对,沿着他的视线看到碧玉,顿时火了,瞪了长青一眼,带着点警告的意味,似乎是不准让他再看了,长青无奈极了,正要回一个眼神过去,就听太子道:“连菜都布不好,你们来是干什么的?让我伺候你们的吗?” 碧玉和侍墨连忙起身要请罪,太子看也不看她们,微微回过头,“长青,你来。” 长青上前一步,立在太子身侧微微靠后一些的位置,一瞥就知道刚才两个人犯了什么错,布菜用公筷,稍微懂一点的奴才都被教过,这两个大约是通房做的时间长了,不大伺候人,竟然直接用私筷给太子布菜。之前太子一直忍着没说,直到碧玉忍不住吃了一口,又用咬过的筷子去给太子布菜。 侍墨和碧玉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宝儿也忍不住替自己悬起心来,好在长青伺候的很好,直到用完膳,太子也没叫她。 孙婆婆做的长寿面分量十足,超出了太子平时的饭量,长青本以为太子不会吃完了,没想到他拧着眉头,把一整碗面都吃了下去,撑得脸色都发白了。放下筷子的时候,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焦尾琴下午就送了过来,放在书房里,太子只略拨了拨琴弦,试了一下音色,就没再动了。 一年前这日,东宫设宴,丝竹不绝,天子含笑,百官俯首,不曾想只是过了一年,太子的生辰,竟就过得如此平淡。 宝儿扫了一个早上的地,又在太子身边木桩子似的站了一个下午,回到屋里的时候差点没散架了,连洗漱都犯懒,摊进被褥里就不肯起来了。 长青无奈,替她擦了手脸,脱了鞋,宝儿仍旧摊着不动,长青顿了顿,替她解下腰带,脱去外衣,“去里边睡,里面的被褥厚一点,最近天冷。” “不想动……”宝儿眨了眨眼睛,噘着嘴说道,“我要你替我脱!” 长青失笑道:“别闹,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宝儿重重地哼了一声,鼓着脸颊自己把两层夹衣脱了,挪到里侧,钻进被褥里,长青吹熄了灯,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星月微亮。 隔着宝儿睡的里侧墙壁,禁军成列的立着,透出无言的肃杀,见到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巡兵唯恐避之不及的绕道,秋夜寒凉,刚出皇城有冷风扑面,李湛英连忙给应天帝系上披风。 应天帝立在宗人府侧边的围墙下,面容看不出喜怒,李湛英却能猜出几分,压低声音道:“陛下,今儿是大皇子的生辰,是例外,您要是想他,不如去看一眼吧。” 应天帝没说话,望着高高的围墙,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轻咳几声,李湛英连忙递上帕子。 应天帝起初只是气不顺,咳了几下之后,又一连咳了好几下,才缓了过来,李湛英擦了擦头上的汗,正要把应天帝用过的帕子收起来,却忽然在上面看到了一点血色。 48、第 48 章 李湛英心中暗惊,飞快的收好帕子,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应天帝也没有太注意他,目光落在宗人府的围墙上,良久,叹了口气。 “走吧。”应天帝淡淡说了一句,一点留恋也没有的转过身,给了李湛英一个背影,清瘦的轮廓,微白的发鬓,掩盖不住的沙哑嗓音,李湛英第一次发觉到,这个男人,是真的老了。 这个念头初进脑海,就是一阵天翻地覆,李湛英连忙低下头,小步跟了上去,把刚才的念头死死扼在心底,帝王不经老,一旦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老了,那和天翻地覆也没什么两样了。 皇城有宫禁,帝王龙辇走过,除了马蹄车轮和禁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再无一丝动静,月色苍白,寂寥无声。 快进承乾殿的时候,正好要经过东宫,李湛英走在辇车边上,用眼神示意驾车的人,让他绕路,辇车上的应天帝微微的闭着双眼,似在小寐。 绕过东宫,转到御花园,李湛英终于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前头的禁军首领低喝一声:“谁!” 禁军首领从灌木丛里揪出一个慌慌张张的女官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把人反剪了双手拎到帝王车驾前,立刻就有两个禁军上前,按住女官。 应天帝从假寐中睁开眼,目光落在狼狈的女官身上,瞥一眼禁军首领,禁军首领连忙行礼道:“陛下,末将是在灌木丛里发现这个女子的,那丛灌木位置特殊,待会儿龙辇经过,这女子若是暴起,恐伤龙体。” 那女官低叫了一声,慌张的抬起头,辩解道:“回陛下,小女绝不敢有谋害君上的意思,家父是……” “左相张兆之女,朕记得你选秀落牌,已经放回家去了,怎么还在宫里?”应天帝微蹙眉头,看着张邵月身上的女官服饰,有些不悦的说道。 他记得这个女子,本是内定了要给太子的侧妃,这些年朝堂上半数官员都明里暗里对太子示好过,却以左相为首,带起一批中立官员,为了巩固太子的位置,他亲手圈了张邵月。 不曾想刚刚开春,前线捷报传来,姬威大破呼延王庭,姬镇替他收复西北十三重镇,他总不能在这样的风口上打姬家人的脸,就将此事搁置了。 张邵月似乎没想到应天帝会记得自己,愣了一下,才低下头,小声的说道:“小女才艺不精,羞愧落选,本是要回家的,丽嫔娘娘看中小女,让小女做了一等贴身女官。” 宫里的女官都是从官宦人家挑的不假,可是至多挑一些五六品官员家的女儿,或是高官府上不受宠的庶女,为的是她们从小的教养,张邵月是左相的嫡女,就是给太子都是做侧妃的,让她去伺候人,这是作践。 应天帝不悦的拧起眉头,张邵月却慌了,柔顺的露出一截白皙后颈,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陛下,小女不是有意冲撞圣驾的,丽嫔娘娘要吃御膳房的松花糕,小女见了圣驾,怕被问责,一时糊涂,躲了起来,求陛下……” 宫里过了二更就不得再随意走动,何况又是独身一人,遇上禁军,可不会听什么解释,这哪里是想吃松花糕,明明就是欺辱人。 应天帝目光落在张邵月身上,正当年纪的少女眉眼间带着盈盈泪意,因为良好的教养强忍着不在御前失态,虽然慌乱,却透出一股大家闺秀才有的端庄气质,偏偏在这端庄里,又满溢出一些小姑娘才有的天真美意。 打量了几下,应天帝正要收回视线,冷不防张邵月忽然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对上帝王的视线,少女怔愣片刻,白皙的脸颊顿时红到了脖子根,连忙低下头去。 应天帝忽然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也和太子一样,多少闺秀趋之若鹜,只是那时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又和景王较着劲,没多看她们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佳人已成他人妇,这张邵月还是婷婷少女,看他的眼神竟然和那些闺秀们差不多。 心念电转,应天帝的视线却一直没有从张邵月身上离开过,过了好一会儿,应天帝才说道:“罢了,你回去吧。” 张邵月连忙谢恩,红着脸低下头去,柔顺的模样很是动人。 秋夜风寒,李湛英低声道:“主子爷,咱们是回宫,还是去哪位娘娘那儿……” 应天帝瞥他一眼,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你倒是机灵,罢了,今儿太晚了,明日再说。” 李湛英附和着,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仍旧跪在原地的张邵月身上,颇有些纳闷的想道,真神了,明明和皇后一点也不像,却让主子爷记挂上了,这要不是巧合,背地里指点的人,得有多了解主子爷?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碧玉和侍墨被换成了一对姿色颇为不错的宫女,长得漂亮,干活却麻利得很,宝儿没有问碧玉和侍墨去了哪里,她其实也并不是很喜欢那两个人。 宗人府送来了新制的衣裳,不出意料的,太子的衣裳虽然布料没变,但制式变了,不再绣龙蟒,而是改成了山水花鸟,青松游鱼,长青的直接没了宫中印记,穿起来倒像是寻常的百姓。 知道宝儿不必再穿宫里的衣裳,王容特地给她做了好几件冬衣,每一件都比她自己做的强,宝儿受了打击,把给长青做的披风藏了起来,不给他看了。 临近年关,宫里传来了喜讯,应天帝老来得子,龙心大悦,直接把怀着孕的昭仪封成了贤妃,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太子正在弹琴,闻言连琴声都没停,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这一年过得犹如一场梦,宝儿记得自己刚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见着衣着光鲜的主子就知道跪,连直视主子的容颜都不敢,不曾想只是过了一年,就在关皇亲国戚的宗人府里过着了。 炭盆在边上烧着,书房里暖意融融,一曲终了,太子微微闭上眼睛,轻声道:“宝儿,来给我捏捏肩。” 太子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温和,宝儿连忙应是,走到太子身后,给他捏肩,长青正在斟茶的手一顿,脸上却没有露出半丝异色。 “借着江南贪墨案,父皇折了我半数的人手,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他那么不分青红皂白,连调查都不肯调查,就要废我,这些天我倒是明白了,他嫌我手伸得太长。” 接过长青的茶,太子轻抿了一口,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许鸿文从十年前就在给我身边的人送银子,这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但是他不查,他怕我。” 宝儿直觉这话不对,捏肩的手都有些抖了,太子却没管她,轻声说道:“历朝历代,从没有过三十年的太子,他怕了,越老越怕。” 长青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低声道:“殿下……” 太子弯了弯嘴唇,明明是云淡风轻的表情,眼里却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癫狂,“他是怕我,才要废我,所以不可能了,不可能再让我回去,老二,老三,不管他们谁当了皇帝,我都会死。” 宝儿有点害怕的朝长青看去,期望他能安抚一下太子,却见一直微垂着眸子的长青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道:“无论殿下想做什么,奴才有死而已。” 太子的目光真真正正落在长青身上,良久,他轻轻的拍了拍长青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透出无言的深意。 北风萧瑟,吹白了京城大地,冰冷的鞭柄硌得手心的茧子生疼,姬威从马背上下来,呼了口气,暖了暖手,大步走进大将军府里。 无论他同不同意,开春就要裁军,他总得向自家老子服软,才能把想留的兵留下来,不至于无人可用。 西北军是驻军,人员定额十万,和呼延开战后,朝廷多开了五万名额,十五万的人数,和呼延大军正是旗鼓相当,宁人的体质又比不过常年在马背上过活的呼延人,所以战时伤亡很大,姬镇几次上书不成,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在西北又加收五万兵员。 应天帝的意思是裁撤去战时加开的名额,再把十万驻军中的老弱兵员遣送原籍,人数定额仍旧十万,军饷不变,这对留下的西北军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也很能起到安抚三军的作用。 然而没有抚恤金,没有遣散费,被裁撤的兵员却是真的要落到姬威所说的,去卖力气过活的地步了,姬镇也不忍,然而朝廷不开军费,说什么都白搭。 姬威拿着武将名录走进正堂,一本薄薄的册子,大半都被圈了红圈,又被他加画了叉,一抬头见他爹脸色不好,撇撇嘴,说道:“你怎么把我的人一大半都给撤了啊?” 49、第 49 章 姬威带兵不久,手底下人不算多,只有一个随他破了呼延王庭的骁骑营,满打满算一万兵员,姬镇到底是偏爱他,他营中的兵马是最精良的,自然也没几个符合裁军里所说的老弱病残。 姬镇揉了揉太阳穴,道:“不止你手底下的人,旁的营全撤了的都有,要裁去一半将士,我是想着让年轻力壮的回乡,照顾着些老兵,让他们有个准备,能多拿几年粮饷也是好的。” “把青壮裁干净了,让那帮老弱病残拿拐棍打仗?”姬威坚决不同意,他本以为自家老子是想让自己服个软,故意圈了这么多正当年纪的好手,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想的。 姬镇道:“陛下跟我透过底,西北这么些年苦过来,至少要休养生息几年,何况呼延都打散打残了,也没什么战事可打,青壮回乡至少能有生计过活,朝廷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军费支出了。” 姬威捏着名录,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尖锐的说道:“他这是要我们死!二十万西北军撤成十万,还都是老弱病残,只要他动一动念头,那我们就……” “住口!”姬镇顿了顿,冷声道:“从前不管你,是因为战事紧张来不及管你,你当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和景王那些瓜葛?蓄意接近当朝重臣之子,他能安什么好心?你自己好好想想。” 姬威学着姬镇冷笑,“就算你的陛下是个圣明君上,现在太子倒了,无论二皇子三皇子哪一个最后上位,你别忘了,我们是废太子妃的娘家,差一点点的外戚,你儿子封无可封!除非我跟姐姐都死了,你当不稳你的大将军!” 姬镇拧起眉头看着姬威,少年人的眉眼里透着说不出的戾气,似乎实在气得狠了,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道:“当然,我跟姐姐都死了,对你大概也没什么触动,你满脑子除了忠君还能有什么?姐姐已经被你毁了,大不了再搭一个我,算是报了你带我来这世上的大恩大德。” 姬威话里话外都透着反意,姬镇简直想不明白,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他儿子生生教坏的,他发觉自己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少年无知也无畏,一心都是别人给他画好的陷阱。 还没吵出个结果,外头一声通报,说是户部侍郎周孝先求见,姬镇有些意外,不年不节的,事先连个帖子都没下,显然是有急事找他,可这个周孝先他压根不认识。 姬威见他走神,冷笑一声,把手里的名录拍在桌上,转身就走,迎面撞上等在外头的周孝先,连个招呼也不曾打,大步走了出去。 周孝先第一次造访大将军府,念及自己来的目的,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不算其他,姬镇对这个户部侍郎也算得上同情了,太子从前主理户部,自然要培养一批得力的人才,户部尚书除外,两个管事的侍郎都是太子的人。这一遭江南贪墨案虽然不曾波及户部,但作为板上钉钉的废太子一脉,左侍郎被抄家流放,周孝先平时为人谨慎,一时还没有被弹劾,也快了。 侍郎是三品官,见了柱国大将军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姬镇为人随和,很快叫起,心中也不由得思量周孝先来的目的,他是武将,懒得去梳理朝中的弯弯绕,思量片刻,还是开门见山道:“周大人此来,若是为了保命,那便是找错人了,姬镇人微言轻,怕是护不住大人。” “大将军说笑了,”周孝先捧着茶水,苦笑道:“下官为官二十载,自问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君上之事,君若要臣死,臣只问心无愧,没什么好怕的。” 这话说得豁达,饶是姬镇也颇有些赏识周孝先,话里不免带出一些来,周孝先失笑,也不绕弯子,对姬镇道:“不知大将军如何看待废太子一事?” 姬镇的女儿是太子妃不假,可他的兵权太重,重到应天帝就算废了太子,也没说要将太子妃一同圈禁,朝野上下好似全都忘了这事,也没人把太子|党的帽子往大将军头上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废太子。 姬镇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亲口定的罪,大人又何必来问我?” 周孝先摇摇头,目光落在伺候的下人身上,姬镇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屏退下人,周孝先这才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若是下官说,太子贪污一事乃是子虚乌有,甚至是被人栽赃,大将军可信?” 姬镇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锐利的视线落在周孝先的脸上,带了几分警告似的说道:“周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下官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问题是大将军知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呢?”周孝先笑了笑,不着痕迹的观察了一下姬镇的神色,继续说道:“姬家百代将门,历经三朝不倒,民间有句话叫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姬家。” 姬镇不知他是何意,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话连他听了都刺耳,更别提落进君上耳朵里,他看着周孝先的眼神从欣赏到警惕再到毫不掩饰的不耐。 周孝先顿了顿,又道:“陛下清肃朝堂,真正的贪官污吏只得半数,另外半数都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颍州李晋,江宁宋直,谁不是百姓心里一等一的好官?无人和大将军提及此事,是因为陛下不想让旁人把大将军视之为太子|党,可一年两年,陛下这么想,以后呢?无论是谁继承大位,大将军仍旧是新皇眼中的太子|党,必除之而后快。” 说到除之而后快这句时,周孝先微微压低了尾音,姬镇手里的茶盏微微裂开了一个口子,周孝先道:“哪怕大将军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侯爷想一想,小侯爷至情至性,本就不适合官场。日后新皇登基,以小侯爷的性子,怕是要玉碎了都不肯瓦全,若大将军能助太子一臂之力,从龙之功,秦晋之谊,还怕不能护佑小侯爷一世长安?” 这周孝先实在是个当说客的人才,来了不到半个时辰,把姬镇说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又打蛇随棍上,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饶是姬镇也不由得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犹豫就是妥协,周孝先心里有了底,脸上的笑意也就愈发真诚,言多必失,他不再多说,十分有风度的起身告辞。 昨夜京城一场小雪,寒风似乎能透进人的骨子里,长青一早就出去了没回,宝儿干活都没精打采的,快到中午的时候,长青才回来,一回来就去了正堂,宝儿缩手缩脚等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长青才从正堂出来。 “可急死我了,殿下让你干什么去?一大早上不见个人影,我都要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宝儿嘀嘀咕咕的抱怨着,把怀里焐了许久的暖袋塞到长青的手里。 暖袋已经不太热了,但也许是手太冷,长青还是感觉到一股暖流漫上心头,他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轻声道:“路上见了,想起你上次说想吃,本来想趁热给你带回来,耽误了,好在这东西冷热吃都不妨事。” 宝儿接过油纸包,鼻尖动了动,一股清香的栗子味道传来,她脸有点红了,还是强撑着说道:“你不要转移话题,我是问你去干什么……” 话没说完,长青就在廊檐下低头,轻轻的在她脸颊上吻了吻,他的唇很冰很凉,落在她软软暖暖的脸颊上,却灼人得很,一触即分。 宝儿的脸腾得一下全红了,她飞快的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看见,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又羞又气道:“你,你干什么呀……” “殿下交代的事,我不能跟你说,又不好不理你,只好亲你。”长青清澈的眸子里染上一点笑意,故意说道,“还是,你不喜欢我亲你?” 长青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撩人的意味,宝儿都差点傻了,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的呀!”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宝儿简直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只恨不得把自己挖个坑埋了。长青倒是笑了,他笑得眉眼弯弯的,不知怎么的,宝儿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说不上来的舒心,还没深想,已经落入了一个不算宽阔却十分温柔的怀抱里。 “再忍一忍,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吃苦。”长青对着宝儿的耳朵,一字一句,轻声又坚决的说道。 宝儿不信,心里却是暖暖的,她轻声应了一句,把脸埋进长青的怀抱里,她的世界只有这么大,想不了太多,想不了以后,只求能安安稳稳和心爱的人好好的过日子,这就是她的全部。 50、第 50 章 宝儿没想到,回去的日子竟然来得这么快。 年关未至,院中新雪还未消融,李湛英带着圣旨来的时候,太子正在书房看书,起了兴致,还和长青说起当年太傅教导他的趣事,宝儿正在孙婆婆的眼皮子底下炒菜,雪白的肉片伴着葱姜,翻炒出朴实香气。 跪在庭院里的时候,宝儿都差点没懵了,废太子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么懵,李湛英念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是加在一起,就没法子理解了,复立……太子? 直到小松子带着一群人忙前忙后的替他们收拾院子,上了一层薄灰的桌椅被一把抹净,被王容带着避进里间,坐在还没有铺被褥的床板上时,她才愣愣的回过神,不相信的掐了自己一把。 从离开皇宫的那天,她就没想过还能够回来,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废太子的先例,更从没有过复立废太子的事情,她本以为自己会和长青在那个小院子里度过余生,却不曾想一转眼,什么都恢复成了原样,就好像之前的那些是一场梦。 王容把喜滋滋团团转的铃铛儿抱起来,轻声哼道:“你这猫在我这儿都瘦了一圈,平日里也不爱动,一回来就高兴得不成了,真是个养不熟的。” 听到铃铛儿熟悉的叫声,宝儿抬起头,眼睛愣愣的,嘴上却已经反应过来了:“二姑……” 王容一见她这模样,心就软了,叹了一口气,说道:“叫你要跟去吃苦,人都瘦了,脸也黑了,你看看你这手,刚来的时候多白嫩,才去了几天,都生茧子了。” “二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宝儿凑过去,把自己生了茧子的手给王容看,“而且生了茧子多好呀,我都一个冬天都没生冻疮了,做事都利落了呢。” 不管怎么说,王容都心疼,和宝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外间小松子带着人把屋里都收拾齐整了,转去院子里扫雪除草,王容瞧了瞧没人,压低声音,对宝儿道:“宝儿,你跟二姑说,这些日子,没受什么委屈吧?” 宝儿不明所以,奇怪道:“我能有什么委屈受啊?长青他对我可好了。” 王容见她一脸不解,也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但又怕宝儿只是不懂,拉着她坐到床沿,声音压得低低的,“就是,你跟长青,晚上睡一张床的时候,他欺负你没有?” 说这话,王容也是很犹豫的,一方面她清楚长青的人品,可另外一方面,宝儿连宗人府都肯陪着他一起去,难保这么多日子,两个人没有情到深处发生些什么,现在出了宗人府,宝儿仍旧有二十五岁被放归的权利,至少在她二十五岁之前,她想让她还有得选择。 王容的表情宝儿一下子就看懂了,她脸刷得一红,低下头揪了揪衣角,小声的说道:“二姑,你说什么呀,羞死人了……” “你只要回答我,他欺负你了没有?”王容急道。 宝儿揪着衣角,蚊子似的哼哼:“我倒是想欺负他来着,他连身子都不给我看,我听说别的对食不是这样的,正想法子呢。” 弦外之意就是没有,王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没松一口气,忽然就从字面上理解了自家侄女的意思,面皮都差点没绷住。 宝儿脸颊粉红红的,说的话却像是个已婚的妇人,王容还没来得及斥责,忽然想到,也许宝儿已经把长青当成了自己的丈夫,她就是个已婚的妇人,再也不必为了旁人的眼光,去做害羞的小女儿姿态了。 劝告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王容犹豫不决间,怀里的铃铛儿忽然挣脱开,朝着外间飞快的跑去,她和宝儿一起看向门外,正见长青弯腰抱起铃铛儿,缓缓进来。 即便再不喜欢长青,王容也不得不承认,她见过的人里,没有几个能比他更俊俏出众,若不是穿着奴才的衣裳,怕会迷得更多的姑娘要生要死。 宝儿连忙从床板上下来,迎了几步,高高兴兴的跟长青说话,可以想见,要不是王容还在这儿,她都要把铃铛儿挤开,自己窝到长青怀里去了。 “才说到你呢,不是说要到晚上才回来吗,是殿下那边没事了吗?” 长青把怀里腻腻歪歪磨蹭着的铃铛儿放下,对着王容点了点头,才笑着和宝儿说话,“殿下被叫去前朝了,他还嘱咐我,让我早些回来见你,二姑也在,不如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长青的厨艺不咸不淡,倒是宝儿有几分天赋,耐下性子和孙婆婆学了两个月,做的菜已经很有几分自己的味道了,她眼睛亮亮的看向王容,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王容却摇了摇头。 “你们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正是说话的时候,我要先回去了,这几天雪后寒,记得多加几件衣裳。” 送走王容,小松子带来的人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和王容是一样的说辞,都要长青和宝儿两个自己好好说说话,然而等人都走光了,宝儿看看长青,长青看看宝儿,却是都笑了,从来没有分离过,又哪来的正是说话的时候? 宝儿其实还是没有想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从宗人府被放出来的,难道真的是陛下查清楚太子并没有贪污受贿,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才复立太子,重新让他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吗?那太子那天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长青没有回答宝儿这个问题,收拾了床榻,把被褥铺平整,询问宝儿要不要沐浴,宝儿很快就被沐浴吸引了注意力,欢欢喜喜的去打水了。 储君复立,东宫解禁,早已习惯的衣裳重新穿在身上,莫名的沉重几分,沉重但又踏实,这意味着重新回到手中的权柄。 宣政殿仍旧如同往日肃穆,靴底轻触地面,带起久未听闻的脚步声,太子微微抬眼,看向龙椅上老态龙钟的应天帝,他第一次发觉这座压在他头顶上的大山已经老了,老得只需要一个措手不及,就能打得他全盘皆乱。 衣摆撩起又放下,端端正正跪在殿前,太监的宣读声入耳,太子低下头,一如往日恭谨,似乎走过一趟宗人府,所有的尖锐和戾气都褪去了,几个曾经教导过太子的大臣都暗自点了点头,唯有左相仍旧带着疑虑的神色。 朝堂已经清洗过一轮,很多熟悉的面孔都瞧不见了,太子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意思,接过圣旨,跪地谢恩。 应天帝眯了眯眼睛,说道:“姬爱卿当堂为你翻案,列出十数条铁证,朕已知悉江南贪墨案乃是弄巧成拙,但身为一国储君,被人蒙蔽多年,你仍有失察之罪,当由史官记下此事,为后世鉴。” 太子微微捏紧了袍袖,并没有表示出丝毫不满,三跪九叩接旨。 将近年关,这是宝儿在宫里过的第二个年,第一年过年那天,一帮刚进宫的小宫女围着一桌笑闹了一夜,没想到这第二个年,竟然就是在二姑的院子里,和姑父,和长青一起过了。 小年夜那天,外头下了好几天的雪停了,屋里点了两个炭盆,烧得暖暖的,李湛英难得的喝了几杯酒,酒意上头,拉着长青说了好久的话,宝儿喝了一点王容的果酒,甜滋滋的泛着酒意,目光迷离间瞧见长青朝着自己走来,她傻笑了几声,踉跄几步,把自己倒进了长青的怀里。 “义父,姑姑,宝儿醉了,我先送她回去。”长青把宝儿扶了起来,可是醉醺醺的宝儿只知道要往他怀里钻,他没法子,只好把人半抱着拢在怀里。 李湛英也喝了酒,说不出个囫囵话来,王容代替他,说道:“早点回去,有她兄长在,守岁就免了,让她安生睡吧。” 长青应了一声,带着宝儿出了屋子,离了暖意融融的房间,冬夜的寒凉扑面而来,宝儿打了个寒颤,更加抱着长青不放了,长青心疼她,想了想,走了南园的小路。 南园荒废许久,就连封禁东宫时都没人去,宝儿醉醺醺的抱着长青的脖子,一路呢喃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长青猜想那大概是江南的方言俚语,甜甜软软的,带着一股奇怪的撒娇意味,即便是听不懂,都让人忍不住想要顺着。 刚过南园没几步,低低的哭声不远不近的传进耳朵里,宝儿迷离着眼睛看了看四周,酒意都被吓醒一半,拼命扒拉着长青的胸膛,似乎想要找个门,把自己放进去,才好躲起来似的。 长青低声哄道:“别怕,没事的,只是个……”他话没说完,杂乱的灌木丛里冲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童,眼睛在月色下瞪得圆圆的,还带着几分倔强的泪意。 51、第 51 章 小童比之前看着大了一点,只是眉眼间已经没了昔日的趾高气昂,见到人,本能的缩了缩脑袋,圆圆亮亮的眼睛映照出几分月色来。 长青半抱着宝儿,没法行礼,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道:“小主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江麟听到回去两个字,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又夹杂着些许惧意,他瑟缩着说道:“赵,赵大人,你能帮帮我吗……” “外头天凉,小主子还是尽早回去吧。”长青微微的笑了笑,却是避开了这个问题,江麟的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拉住了他的衣摆。 宝儿喝了酒,脸颊红扑扑的,见了江麟,没认出来,酒意上头,凑近一点,小声的说道:“哎,你是不是偷吃东西被家里发现了,怕挨打呀?” 她醉着的时候,说的话是家乡的方言,江麟听不懂,却能察觉到她话里的善意,鼻头一酸,眼圈一红,低头道:“姐姐,帮帮我,帮帮我……” 宝儿笑嘻嘻的,去拉长青的袖子,口音被江麟带了回来,嘀嘀咕咕的说道:“长青,走,我们送他回家,说几句好话,别让他家里人打他啦!” 长青的目光落在畏畏缩缩的江麟身上,良久,微微的弯了弯唇,对宝儿柔声道:“好,不让他家里人打他。” 南园不大,江麟认识路,这不是他第一次跑出来,刚被禁南园那会儿,他一直觉得父亲要是知道了他的处境,一定会帮他把那群对他冷嘲热讽的刁奴活活打死,抱着这样的希望,他一次又一次的跑出去,一次又一次的被人赶回来。 那些人起初只是背地里用他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闲话,后来渐渐地就成了当面,废太子的消息传开之后,他彻底没了指望,那些人也就更没了顾忌,他的奶娘扣下他的份例,去给自己的儿子做衣裳,伺候他的宫女们睡他的房间,把他赶去院子里。 如果只是这样,江麟会恨却不会妥协,让他真正没了指望的,是他那天拼了命的跑出南园,撞见帝驾,他想要上前行礼,想要倾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委屈,然而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即他就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他看见他的父亲站在帝驾后,朝他看来的目光是那么的厌恶锐利,他看见那些宫人各式各样古怪的神色,看见钳制着他的禁军身上光可鉴人的铠甲,忽然就在上面看见了自己可笑的狼狈的影子。 江麟忽然就不挣扎了,他明白了,他已经脱离了“皇室”这个群体,强要挤进去,只会落得一身狼狈,没人会承认他,他已经失去了高人一等的资格。 南园翻尸时挖出的一个个坑并没有填上,雪覆盖在上面,很容易一脚陷进去,而南园的宫灯已经很久没人点了,借着夜色,江麟带着长青和宝儿熟练的避开这些坑洞。 “如意几天前就病了,她们说熬一熬就好了,可是她病得越来越重,就要死了……”江麟鼻子很酸,却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话尾不免泄出一丝哭腔。 长青的神色没有多大变化,宝儿醉乎乎的没听懂,只是听出了江麟的哭腔,半抱着长青,伸出手摸了摸江麟的头,“好啦,不哭,男子汉大丈夫,挨几下打算什么,大不了就说是我吃的!” 她说话颠三倒四,身上还带着酒意,江麟的眼圈却是更红了,自从生母去世,就再也没有人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关心的话了。 走了不多远,就能瞧见影影绰绰的光火,南园是被封禁的,只有江麟的院子可以住人,再近一些,院子里的笑闹声传进耳朵里,江麟几不可察的捏紧了拳头。 推开院门,里屋的笑闹声很大,压根没有察觉什么,江麟抿着唇带着长青和宝儿来到后院,后院盖着个不大的棚子,几块夹衣上扯下来的旧布勉强遮盖住了寒风,光秃秃的床板上铺着几层宫人的被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上面,面无血色,紧紧的闭着眼睛。 “她们占了如意的房间,如意冻病了,她们说反正不是主子,请不来太医,等她死了,上报个病殁,也就完了。”江麟哑声说道。 长青目光落在江麟的脸上,忽然弯了弯唇,轻声道:“你知道我要经过那条路?” 江麟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长青也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江麟的声音才蚊子似的哼哼出来,“我,我是想去碰碰运气……” “我会让人去请太医,顺便处置了这些人,”长青顿了顿,才慢慢的说道:“小主子的运气,真的很好。” 江麟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低着头,小声的说道:“谢,谢谢赵大人。” 长青弯了弯黑白分明的眸子,撩起破旧的帘子,抱着宝儿往外走,没再说话。 折腾了一天,回到家,宝儿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平时不打呼的人喝了几杯酒,呼声打得有规律极了。 长青喂了猫,替她脱去外衣,顿了顿,还是把里面几层厚衣服都解下,宝儿舒舒服服的窝进了被褥里,嘴里又咕噜了些让人听不懂的方言俚语,睡得熟了。 江麟的事情长青并未上报,若是许良媛刚死那会儿,也许太子还会存着几分旧情,可如今两位新主子相继就要临盆,太子的心思也放在了朝政上,一个注定上不了玉牒的皇长孙,谁也不会为他去触太子霉头。 宗人府一趟,再回东宫,宝儿没再去李良媛身边伺候,太子把她安排在了书房伺候笔墨,宝儿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书房伺候笔墨的有四个人,全是太子的通房,平时没什么活计干,太子一来就抢破头。 太子的行程一向排得很满,早上天还没亮就要上早朝,早朝过后去吏部,午膳一般就在吏部用了,快傍晚才能回来,一回来就要到书房处理应天帝派给他的公务,经常要忙到天黑才能松一口气。 太子放松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就是女人,女人,女人,光是宝儿来的半个月,她已经不下五回撞见太子在书房里办事,起初她还满脸羞红,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面去,再后来也就习惯了,甚至还期待起太子来书房办事,这样长青就有时间跟她在外头说说话了。 暧昧的喘息调笑声从书房里传出来,宝儿欢欢喜喜的从侧间跑出来,果然见长青一脸无奈走出来,带上门,几个小太监被赶到了墙根下,排成一排,都低着头。 “这次是谁呀,红莲,秋墨?”宝儿眼睛亮亮的,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小声的问长青道。 长青更无奈了,按住宝儿的脑袋,“是秋墨,小声点,别让殿下听见了。” 宝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对长青道:“这下红莲要气死了,殿下就该多宠宠秋墨才对呢,书房里这些人就她最受欺负。” “有人欺负你了?”长青挑眉道。 宝儿使劲摇摇头,说着她也有些茫然,以前不管到哪里,她都很容易被欺负,可是这回换了个新环境,身边都是些厉害的丫头,却没人欺负她了,不仅不欺负她,还每一个人都对她很温柔的样子,不管真不真心,她反正舒心极了。 离了书房,到廊檐下,长青这才笑了,点了点宝儿的眉心,轻声道:“别猜了,这是殿下的主意,书房里的丫头都是跟着殿下好几年的,知道轻重,宫女间的欺负无非就是聪明人欺负蠢人,蠢人欺负窝囊人,你又蠢又窝囊,和她们没有利害关系,真聪明的人反而不会欺负你。” 宝儿气得打他,长青低低的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更蠢更窝囊,才会被你欺负,行了吧?” 长青一笑,宝儿就有些受不住,噘着嘴故作生气的把脸转开,却掩盖不住耳根微红,长青笑得更温柔了,替她把垂落在脸颊的碎发拢到耳后,低声道:“别生气了,我下次再也不跟你说实话了,好不好?” “知道就……”宝儿刚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气得又打了他好几下,长青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似乎不是被打,而是被亲了好几下似的。 正闹着,外间有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通报:“殿下,快去告诉殿下,秋节院的主子临盆了!” 长青听了听,书房里的动静还没消,只得略咳了咳,“这会儿不好去打搅殿下,再等片刻。” “可是,可是……”小太监急道:“良媛主子是难产了啊!” 他叫的声音太大,书房里的声响略顿了片刻,随即就是一阵剧烈的动静,过不多时,太子的声音懒洋洋的传了出来:“更衣。” 52、第 52 章 李良媛这一胎保得实在不容易,皇室一向子嗣凋零,她的身体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胎儿在腹中就见弱,本来好生养着也没什么大碍,不曾想又经历一场废立太子的大喜大悲,这才招的难产。 秋节院不算远,只是外头刚刚下过一场雨,路上泥泞,太子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三四个太医聚在房门外,见太子进来,连忙行礼问安。 “情况怎么样?能救吗?”太子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急躁,看向面露难色的太医。 其余人还在犹豫着,柳太医连忙上前道:“殿下,良媛主子胎位不正,小皇子先出了脚,而且大半个身体已在外头,若要再行移宫之术,恐时间上来不及,为今之计,只能大小择其一。” 太子顿了顿,拧眉道:“没别的法子了?前朝张妃能破腹产子而身无恙,你们莫非就是一群废物,连前朝的太医也比不得吗?” 柳太医被说的面色潮红,还是恭敬道:“殿下,张妃乃是事前便知胎位不正,故而做足准备破腹取子,良媛主子原本是正胎位,这遭是意外难产,除非把生了一半的小皇子再推回去,重新分娩,只是胎儿长久在母腹中,一是体弱,二是损智,三则命不久矣啊!” 李良媛身份不高,虽有个状元的兄长,也是扶不起的阿斗,而她腹中胎儿姓江,乃是他将要上玉牒的长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里面也不知听没听见外头说的话,李良媛渐渐失去了喊叫的力气,情况再容不得拖延,太子闭了闭眼睛,咬牙道:“保住胎儿。” 宝儿被吓住了,小幅度的拉了拉长青的袖子,长青没说话,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抚。 柳太医挎着药箱进了里间,不多时,李良媛的叫声就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没人说话,似乎只剩下了婴儿的哭声,本该是欢庆的时候,宝儿却只觉得背后发凉,一阵寒毛直竖。 刚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也止不住啼哭,早就备好的乳娘低眉顺眼进去,抱过婴儿擦洗干净,裹出一个襁褓,交给太子看。 这一看不要紧,太子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差点没把孩子给摔了,宝儿奇怪,偷瞄了一眼,只见那红皮猴子似的小脸上,额头靠近左眼的地方,正赫然印着一大块青紫胎记,几乎要盖住小半张脸,有些吓人。 胎记在脸上,对皇室而言,无异于生而残疾,这就注定了和大位无缘,一个残疾还要白占去他长子的身份,这算什么东西! 太子把婴儿放下,深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一拂袖,转身离去,长青低下头跟在他身后,宝儿却犹豫了一下,望向被孤零零放在桌上嚎啕大哭的婴儿,咬了咬下唇。 如诗如画红着眼睛从里间出来,见到柳太医,一副恨不得上来咬死他的神色,见到宝儿,似是愣了一下,如诗按住眼圈微红的如画,对宝儿道:“好歹是主仆一场,既然来了,给主子磕个头再走吧。” 宝儿没有反驳她,看了看被乳娘抱起来哄的婴儿,低头进了里间,她也是见过不少死尸的人了,看到床榻上的狼藉,仍旧有些发寒,李良媛还保持着分娩的姿势,痛苦皱起的脸上分明带着血色的恨意和不甘,华美的被褥遮盖住她的小腹以下,只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腿,鲜血打湿了被褥。 宝儿想起初见李良媛的那天,宽袍大袖的少女恍若从魏晋山水画卷里走出的仙子,见到她,漫不经心的一瞥,似乎没什么能入了她的眼,她本以为这样娇贵的名花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仔细疼爱的,然而如今却被粉身碎骨,碾入了尘埃里。 如画哭着替李良媛换衣裳,宝儿默不作声的磕了头,上去帮着一起,柳太医下手狠极了,刀口一直从下身蔓延到肚腹,几乎就是把人撕开了取出的孩子。血已经不再流动,然而刀口大敞着,依稀能看见内里,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血腥,小宫女们都不敢进来,如画一见就哭,如诗咬着唇,也忍不住恨红了眼睛。 “主子平日里的份例都放在什么地方?取一些银子过来,趁着那些太医还没走光,央个人来把刀口缝起来,好歹让主子完完整整的去了。”宝儿深吸一口气,对如诗说道。 如诗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的去了,宝儿端了温水来,替李良媛擦了擦凝固在身上的血迹,奇异的,最初的心底发寒过去之后,她反而没了害怕的感觉,听见外间此起彼伏的哭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这院子里,唯一没哭的人了。 如诗央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医进来,好歹算是替李良媛缝上了刀口,那老太医也是个善心人,没收如诗的银子,只是捻了捻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收起药箱,如诗如画一直送他出了秋节院。 秋节院里人心惶惶的,李良媛的尸身要等上报了司礼监,再由司礼监派人来收取遗体,再行下葬事宜,如诗如画是李府里送来的人,对这些流程完全不了解,宝儿刚进宫那会儿被教过一些,磕磕绊绊的帮衬。 快傍晚的时候,李良媛的尸身才被司礼监的人抬走,宝儿松了一口气,知道司礼监很快就会来清点秋节院的人手,小皇孙还这么小,大约很快就要被送到别的主子那里去养了。 如画哭得差不多了,把一脸的泪水印子洗干净,抽噎着对宝儿道了谢,要不是宝儿,只怕司礼监的人都来了,她们还乱哄哄的,由着主子开膛破肚的躺在那里呢。 这情况确实谁也没有想过,本来能以为替太子生下上玉牒的长子,没想到好事变丧事,小皇孙还是个天生带胎记的,受了厌弃。没了主子,秋节院里竟然难得的安静,气氛沉重得很。 宝儿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才跟如画说了几句话,外头忽然就下起了雨,如诗哄睡了小皇孙,从里间出来,见外头雨势渐起,开口道:“等雨停了再走吧,我去烧几个菜,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呢。” 如诗和如画都是李府的家仆,李良媛不在了,她们或是被遣回府,或是留在宫里照顾小皇孙,这要看李府的意愿。 几道惊雷划过,滂沱的雨势下,天空越来越来沉暗,如诗寻了伞来给宝儿打上,才到门口,就见不远处的小路尽头走过来一个人,一袭青衣带伞。 宝儿不知为何就有些安心,她打着伞快步走过去,挤到长青伞下,把自己那把合上,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回去了?” “嗯,回去了。”长青抬手,把宝儿歪掉的发簪重新簪好,给她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叹了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没什么的。” 宝儿知道他说的是李良媛,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太伤心,只是觉得……”她觉得半天,愣是说不住自己想说什么,只好又摇了摇头。 长青替她把话说完,“觉得殿下太残忍,李良媛死得太不值,是不是?” 宝儿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松了一口气,锤了长青的手臂一下,“你别瞎说,要是让人听了去,那就惨了!” “下着这么大的雨,挤到我们伞下来听?”长青失笑,轻轻的拍了拍宝儿的脑袋,柔声道:“宫里就是这样的,有的人命值钱,有的人命不值钱。今天这种情况,要是放在太子妃身上,就是殿下让保小,也没有太医敢听他的。” 宝儿小声的说道:“因为太子妃有个当大将军的爹,她的命就比良媛主子值钱吗?” 长青摇头,语气仍旧温和:“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即便是主子,也分值钱和不值钱,今日是大将军有权,等哪一日大将军没了权,太子妃也就一样不值钱。” 明明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可是宝儿就是觉得,长青在说这话时,神色薄凉极了,比太子说保小时的表情还要吓人一些。 “可是李良媛在太子的心里不值钱,在她的家人眼里很值钱啊……”宝儿想反驳长青,只是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没什么底气。 长青把伞微微的朝宝儿那边偏了偏,语气里带了些许莫名的情绪,低低的说道:“但她的家人没有掌管她生杀的权力,就像……” 你在我眼里很值钱,值钱到让我恨不能挖开自己的心,把你填进去,才好长长久久的护着你,可是在掌管你生杀的人看来,你如同路边草芥,随意可采摘践踏,碾入尘埃,我想护你在羽翼,却要仰仗着他人的鼻息。 53、第 53 章 过了小半个月,丛春院那边也传了喜讯,赵良媛生了了男婴,比秋节院的小主子讨喜得多,眉眼秀气,不哭不闹,太子喜欢得很,即便再忙也会时常抽出一些时间过去看望。 太子妃回宫那日正是清明过后三月三,裁军事宜正式提上日程,是个人都知道姬家即将失势,至少也是从手握天下近半兵权的大将军转为寻常的戍边元帅,太子反而一改常态,抛下正得宠爱的赵良媛,扎扎实实在兴华苑陪了太子妃好几天。 两个良媛相继生产,按理说这会儿正是封新人的时候,太子却似成了话本里的痴情郎,即便太子妃连房门都不让他进,他都没有丝毫要幸旁人的意思,到了晚上就在兴华苑的西厢睡下,过得好似苦行僧一般。 然而应天帝却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风声,应天帝听闻了东宫这些日子的情况,竟然亲自挑了四个相貌出挑的官家女送到东宫来,赏赐了许多东西,闹得阵仗还不小。 一下子多了四个主子,东宫从来就没这么热闹过,太子风流不假,但对外是给足太子妃面子的,这些年上了品级的妾室不超过三个,这一回倒是一步就位。 “殿下,这是宋良媛送来的汤,说是熬了一个下午呢。”秋墨端着一盅汤进来,见太子低着头没看她,偷偷给了伺候笔墨的宝儿一个眼神,宝儿立刻会意,后退了小半步。 太子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嗤笑一声,“哪家出来的姑娘,还知道怎么给男人炖补汤,也不嫌丢人,放着。” 秋墨连忙走近了些,放了汤水,和宝儿换了位置,低眉顺眼的磨起墨来。 几本奏折很快批完,太子一抬头就见秋墨半倾着身子给他磨墨,春衫薄透,加上这姿势撩拨人得很,他挑了挑眉,微微侧头,瞥见宝儿低着头已经退到了后面,顿时有些无趣了,淡淡道:“去把架子上那册高祖本纪拿来,我看会儿书,晚上去兴华苑。” 四个通房里,秋墨的脾气最软,本来是瞧着太子一直不去四个新主子那里,太子妃那边又冷落他,鼓起勇气才来邀宠,不曾想太子宁愿去兴华苑吃冷落,也不肯幸她,眼圈顿时红了,委委屈屈的去拿了书。 太子有些烦她,随口让她出去,秋墨眼圈更红了,背过身就掉了眼泪,快步走了出去。 “不是她们在这里伺候几年了,把书房伺候的人都换成太监才叫清静。”太子抿了一口长青递来的茶,有些叹气,“女人太蠢了也不好,一天到晚除了邀宠没个别的,没意思得很。” 长青没说话,太子瞥他一眼,道:“那四个人怎么样,是谁的人分得清楚吗?” “回殿下的话,奴才已经打听清楚了,周良娣是周孝先周大人的爱女,没什么可说的,宋良媛是新任颍州太守之女,按说该是陛下的人,但行事过分张扬,像是靶子,郑昭训是礼部右侍郎庶女,瞧着是来凑数的,倒是杨承徽出身皇商之家,身份太低,能做人,反而摸不清楚来路。” 太子听了,摸了摸下巴,没一会儿自己也乐了,嗤笑一声道:“倒不知我那父皇,什么时候学来这些妇人手段,不过是几个后宅女人,左右我不过去就成。” 若是旁人说这话,自然不敢这么笃定,然而太子自小见惯了绝色佳人,平日放纵归放纵,真要说到定力,还真没几个人比得过他,毕竟美人看多了,也就是一块肉罢了。 传过膳,外间天色已然微黯,太子没要长青跟着,直接去了兴华苑,他复位绝大多数是姬镇之功,而且有过被废的经历,他这储君之位坐得并不稳当,与其把希望寄托在那个老糊涂的头上,倒不如和姬家站在同一阵线,虽然他也赞成裁军,但至少不是现在。 宝儿把书房收拾了,事实上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略略整理一下书,文房四宝归位,也就成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回宫之后,空闲就多了起来,比在宗人府的时候都要空闲,不仅是她,长青也是。 “刚才秋墨都哭了,你先回去,我去找下她,跟她说说话就来。”宝儿推了门出来,没想到长青还等在外头廊檐底下,朝他摆摆手。 长青轻声道:“让她哭去,再不回去天都要晚了。” 宝儿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我就跟她说几句话,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上,好不好?” “你想提醒她?”长青瞥一眼四下无人,靠近了宝儿些,低声道:“殿下在书房里说的话,不能外传,一个字都不成。” 宝儿确实是想提醒一下秋墨,要是别人她也不会的,只是秋墨性子软,常常受欺负,要是因为惹烦了太子被赶出去,只怕就没什么翻身的余地了。 听了长青的话,宝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解释一下,却又在长青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神里败退,长青不常用这种温柔地近乎残忍的眼神看她,每次这样,都是她犯错或是即将犯错的时候。 宝儿的妥协总是来得很快,长青笑了笑,缓和了语气,说道:“宫里最忌讳交浅言深,你和秋墨她们不是一路人,平日里就不深交,忽然跑去提点她,反倒不讨好。” “我……”宝儿张了张嘴,小声的咕噜出几个字来,“可是……我也想要交朋友的啊……” 长青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笑了笑,说道:“你见过我身边,有什么朋友吗?” 宝儿想说小松子,想说一直跟在长青身边的那几个小太监,而后就在长青含笑的面庞上反应过来,那些对长青来说,并不是朋友,就是小松子他们心里,也不是把长青当成朋友看待的。 长青揉了揉宝儿的脑袋,柔声说道:“人跟人有了利害关系,就交不上朋友了,主子是这样,奴才也一样,只是有的人面上亲近,骗一骗蠢人,不要被骗了。” 直到回到家,宝儿都很沉默,从长青的话里,她窥见了这座冰冷皇宫的一角,远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之所以入眼所见的那么简单,只是因为她太卑微,也不够聪明,看不了太远。 因为太子一力主张养兵待战,裁军之事争较了三四个月,仍旧没商议出个结果来。 若是从前,太子的影响力绝不足以同应天帝争锋,然而经历了一番废立,太子一脉被清肃大半,剩余的官员人人自危,知道两头讨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定了太子,倒比从前更加紧密团结。 一直到了六月底,大将军亲自上书,应天帝直接批复,西北军裁撤五万,军饷照旧,并追加抚恤金,虽然和太子预期差得有些远,却是他第一次在朝堂占据上风。 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六月刚过,宫里就传出了喜讯,年前封的张贤妃生了一双龙凤胎,龙凤胎出生那日不知怎么回事,一抹龙形云霞一直停在贤妃宫上方不散,直到龙凤胎降世,被龙形云霞遮盖住的日头忽地大盛,一时奇景。 本来这是个好兆头,不曾想过不多久,京中就有流言四起,说是今上的四皇子乃是天上紫微星转世,生而神异,是注定要做皇帝的。 太子差点没气出了病,张贤妃之子是紫微星转世结合他调戏良家女子被打断腿的流言一起听,都不用说书先生了,好一场天命所归! 为这事,朝堂都好几天的鸦雀无声,生怕惹恼了太子殿下,应天帝倒是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一副老来得子,龙心大悦的模样,陛下天天笑得温和,殿下每日黑脸上朝,文武百官夹在中间,简直酸爽。 然而这还没完,应天帝得了一双龙凤胎,连着几日都在和众臣商议取名事宜,满朝文武不知道多少才子,取了几天,就是没取出个让应天帝满意的名字来,站在第一排,一抬头只能瞧见龙椅上那双大脚,然而他能想象得出来应天帝红光满面的样子,太子简直气得连朝都不想上了。 早朝过后,惯例是取名事宜,百十来个名字又一一被驳回,太子很想说起什么名儿啊,直接叫江狗蛋吧,江狗生也行,要不然江阿狗。 心里正想着,冷不防后头吏部尚书出列,顿了顿,满面笑容说道:“陛下,臣听闻四皇子出世那日云霞漫天,紫气东来,倒不如唤作宸字,正合上天美意。” 这话一出,满朝寂静,太子微转过头,看向吏部尚书,眼里几乎冒出火光来,然而他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应天帝大笑着,连说了三声好。 沉怒隐去,太子咬着牙,慢慢的调整了一下表情,勾起唇,微微的笑了一下。 54、第 54 章 宸即紫微星,不但和他母妃撞了封号,还和他名字中的承字同音,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然而文武百官似乎有志一同忘却了这个巧合,纷纷附议起来。 一直到下了早朝,太子脸上的冷意才慢慢的浮现,他对刚出生的婴儿没什么恶感,然而应天帝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冷透了他的心,三十年的宠爱似乎都成了镜花水月,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为了皇权,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深吸了一口气,太子放下车帘,对驾车的人说道:“迟些去吏部,先走一趟大将军府。” 驾车的人不敢耽搁,调转马头,转过一道弯,直奔着大将军府邸而去。 姬镇也刚刚下朝,只是他在京中并未曾有官职,下了早朝也就回府了,他的马乃是西北神骏,即便是一同出的皇城,太子来时,他也已经更换过朝服,正在练武。 太子没着人通报,径直在官家的指引下来到了练武场,七月落叶满京城,姬镇手持红缨梅花枪上下翻飞,只看身形,丝毫没有四旬男人的模样,银枪挑起落叶,锋芒未至,落叶已碎。 听到陌生的脚步声,姬镇猛然回头,目若寒星,只是银枪还没掷出,他就已经反应过来,停了步子,远远的对着太子行了个礼,半跪下来:“殿下。” 比起旁人,这个礼不算什么,太子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心里却也明白过来,姬镇是为西北军的事感激于他,毕竟战事早已过去,朝廷要是想给抚恤金早就给了。之前在朝上,他提出这一条只是为了做出个样子来,好压父皇一头,顺带收买人心,然而姬镇这副态度对他,倒让他有些怔忪。 怔忪只是一时,太子很快就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扶起姬镇,口中道:“岳父不必行此大礼,子连愧受。” 姬镇从前没有和太子打过太多交道,每次见面,太子给他的印象都不错,然而念及自家女儿,他还是没法对这个年轻人有好感。 这一回却不同,太子给了西北军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就值得他低这个头,何况自家女儿的性子他不是不了解,这桩婚事本就不如她意,能给太子好脸色就怪了,还能指望堂堂储君温柔小意待她不成? 心思电转,面上却不曾表露什么,姬镇一抬手把银枪扎回兵器架,接过管事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对太子道:“殿下有事,不妨随我到正堂相商,举凡我能做到的事,决不推辞。” “岳父说笑了,小婿此来只是……”太子顿了顿,说道:“为了婉儿之事。” 正堂落座,身侧有美貌侍女低眉顺眼斟茶,太子目不斜视,对着姬镇微微点头一礼,道:“岳父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婉儿同我成婚多年,一直无子,岳父也知道,宫里的女人若是没个孩子傍身,日子过得有多苦。” 姬镇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顿了顿,“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把手里的茶放到一边,目光里带上几分认真,“我也心疼婉儿,此番东宫添了两个男丁,我的意思是,让他们都记到婉儿名下,算作婉儿亲生。岳父放心,我既然说了,就绝不会再闹出什么生母嫡母之争来,让婉儿伤心。” “如此是好事。”姬镇沉吟道:“只是殿下好意,臣心里明白,不知道小女的意思?” 本就是临时下的决心,太子轻咳一声道:“岳父也明白婉儿的性子,让她认别人的孩子,比登天都难,所以我这次来,是想让岳父亲自劝劝她……” 话音未落,外头一声少年清亮嗓音传进来:“谢太子殿下的好意,只是我姐姐福薄受不起,殿下的凤子龙孙,还是给别人养去吧。” 姬威一身秋衣从外间走进来,手里抱着个襁褓,语气嘲讽的说道。 若是从前,听了这话,太子肯定都要气得跳起来了,只是他如今也算是经历了一些风浪,又抱着一颗结盟的诚心,虽然脸色还是控制不住的黑了下来,但至少没有当场发飙。 姬威一进来,十分敷衍的给太子行了个礼,然后直接坐到了右侧下首,正对着太子的面,低头逗弄里怀里的婴儿来,太子恼怒得很,然而目光还是忍不住被姬威怀里的婴儿吸引过去。 那婴儿还很小,只是生得实在漂亮极了,淡淡的眉已经见了锋芒,一双黑亮眸子几乎能照见人影,似乎是瞧见他了,那婴儿咧开红透小嘴,朝他笑了起来。 还没瞧够,姬威却可恶得很,直接把婴儿转了个面向抱进怀里,低头逗弄起来,婴儿咿咿呀呀跟着他乐,再也不给他一个眼神了。 “怎的把开儿也带来了,”姬镇瞪了姬威一眼,随即对太子道:“殿下不要见怪,犬子初为人父,什么都新鲜,失礼了。” 太子算了一下太子妃有孕的时日,脸上就不免带出一些狐疑来,顿了顿,说道:“这是府上的小公子?” 姬威瞥他一眼,得意洋洋的说道:“我的丫头生的孩子,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吗?瞧瞧,不是亲生的,能这么像吗?” “姬威!”姬镇实在头疼极了,他这个儿子自小不分尊卑,说话做事全然没有半点规矩,一副狗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 太子倒是没在意这个,目光死死的盯着那个婴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果然,很像。” 姬威长相随父,十分英武俊美,一双剑眉锋芒毕露,目若寒星,只看眉眼,几乎是和婴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那鼻子那嘴巴,分明就是一副江家人的样子。 “小公子很可爱,”太子面上微微带出一点笑意,眼神却阴沉下来,“不知可否让我抱一抱?” 姬威不明所以,但十分警惕,挑眉道:“还是免了吧,我儿子怕生,让别人抱了,他会哭的。” 太子看向姬镇,姬镇也不明所以,对姬威道:“休得无礼,还不把开儿给殿下!” 姬威不情不愿的把手里的婴儿递给太子,口里还道:“只抱一下,他今天奶喝得多了,会哭还会尿。” 压根没心思听姬威说什么,太子一把接过婴儿,手颤了颤,毫不犹豫的打开襁褓,解开婴儿身上的衣服,露出白嫩背脊来。 “喂!”姬威喝道:“你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太子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说,这是你儿子?” 姬威自认一切做的天衣无缝,连犹豫都未曾犹豫,“本来就是我的儿子,殿下还想强抢不成!” 嘶拉一声,太子硬生生的把自己的衣服扯开一线,露出背脊上一点浅金色龙鳞胎记,面色沉怒如同山雨欲来,姬威和姬镇都愣了一下,只见那婴儿背脊上,同一块地方也有着同样的胎记。 “我江家自高祖一脉始,一直遗传这块龙鳞胎记,不是什么大事,不足为外人道,”太子咬牙冷笑道:“姬威,你的丫头好啊!同床共枕八年,连我身上的胎记都不知道!” 姬威没想到会有这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来话,姬镇倒是反应过来了,抬手一个茶盏硬生生砸在姬威的头上:“逆子!今天当着殿下的面,把开儿的事情说清楚!” 鲜血蜿蜒,从额角滑落到脸颊,姬威擦了一把,语气里带上几分冷意,“你尽管治我的罪,我不在乎。” 太子气个仰倒,语气里带上毫不遮掩的杀意,“私藏皇室血脉,这是杀头大罪,你倒是有理了?” “八年,三胎,只有这一胎活了,要不是躲回家来,这孩子只不过又是乱葬岗一团碎肉,”姬威冷笑一声,看向姬镇,“我给姐姐看的脉,明摆着被人下了黑手,殿下既然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要。” 这话恍若一盆冷水浇过头,太子盛怒之下,竟然隐隐有些理亏,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已然缓了几分,“此事我会让人查清楚,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今天开儿,我肯定是要带回去的。” 姬威还想说些什么,姬镇喝道:“逆子,还不向殿下谢罪!” 太子抱着襁褓,看着不情不愿的姬威,眼神带上了几分冷意,“不必了,岳父留步,子连告辞。” 出了大将军府,太子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儿,婴儿太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咿咿呀呀的叫着,藕节般的手臂轻轻拍在他胸前,黑亮亮的眸子里映照出他的脸庞来,似乎有点冷了,婴儿张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鼻头可爱的皱起。 太子顿了顿,有些生疏的把婴儿的衣裳裹回去,系好襁褓,这才踏上人凳,上了车驾。 55、第 55 章 殿下去了一趟大将军府,抱回个婴儿,连吏部都不去了,径直进了兴华苑,也不知道和太子妃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就冷着脸宣布,这是他在宗人府时太子妃给他生的孩子,只是这些时日朝政忙乱,一直没有机会带回来。 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太子被废,喜事自然成了坏事,太子妃有孕也没什么必要大告天下,前一阵子太子确实忙乱,再加上两位良媛前后产子,太子妃赌气不说也是有的……要是殿下脸上的冷意不是那么骇人就更好了。 太子妃生的孩子显然要比两位小皇孙大上一两个月的样子,殿下两个兄弟至今还没有嫡子出世,江麟已然上不了皇室玉牒,所以这孩子又是长子,又是嫡孙,身份可谓尊贵。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太子并没有把孩子留在兴华苑,而是直接抱回了寝宫,落在旁人眼里是疼爱,落在宝儿眼里,不知为何又添了一丝怪异,她没有多想,只是目光还是忍不住的被婴儿吸引过去。 太子妃是大美人,殿下长相也很英俊,生的孩子自然漂亮,但吸引宝儿的不是婴儿的相貌,她也跟着殿下去过几回丛春院,见过那个不哭不闹,很得殿下宠爱的小皇孙,这个婴儿也不哭不闹,然而和小皇孙那种病恹恹的不哭不闹不同,那双像极了姬家人的眸子是安静的,举手投足间透着灵动的懂事。 长青回来的很快,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乳娘,宫里自然是不会养乳娘的,都是有主子怀孕的时候,就让人在宫外寻来的妇人,月份要比主子大,对体貌也有要求,在主子怀孕的期间,乳娘被好吃好喝的养着,等到小主子降世,就能立刻喂养。 折腾了一个上午,婴儿似乎也饿了,乖巧的喝了一会儿奶,在乳娘的怀里挣扎几下,咿咿呀呀要太子抱,太子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了婴儿。 “殿下,您今日缺勤,需要派人去吏部打一声招呼吗?”打发走乳娘,长青低声问道。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太子的脸色就能猜到一些,这事实在是不宜声张的,殿下的处境早不同以前,闹到主子爷那里,又是一场是非。 太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只道:“明日父皇问起,只说我头疼就是,这些奏折放着,明日早朝我也不上。” 只要姬府那边不走漏消息,私藏皇嗣这事就天知地知,旁人自然看得云里雾里,他正好借此冷一冷姬家,好让他们听话些,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大可能,然而能让姬家那两姐弟稍微消停些时日,就算不错,毕竟现在他的人手折去半数,姬家算是他最大的底牌了。 想着,倒是真头疼了起来,太子抱婴儿抱得手酸,让长青接过去,口中道:“这孩子先在寝宫里养着,找几个妥帖的婆子,丛春院秋节院那些可以减点,不要短了他。” 婴儿入手,朝他好奇的瞪大了眼睛,长青顿了顿,接过婴儿,应了声是。 做戏做到底,太子倒是真的回了寝殿,谁来也不见,连太子妃都过来了两趟,不过话里话外都是要见孩子,长青得了太子的嘱咐,自然不会让步,态度恭谨让人挑不出错来,然而却硬生生没让太子妃进门。 多了个小主子,要愁的事自然不是一点点,乳娘对孩子都是有经验的,然而皇室的凤凰蛋可不是自家狗蛋,哭了尿了都是大事,不敢找太子殿下,每次都要小心翼翼的让人寻了长青来,琐碎的汇报。 长青从前并没有照顾婴儿的经验,不过他是猫狗房出生,对刚出生的幼崽很有几分感情,时间长了,那位小主子也渐渐习惯了一哭闹就见到长青,不知怎么的又养成了一见长青就不再哭闹的习惯。 过了七八月,深秋的落叶碾入皑皑白雪,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年关刚过,小主子就被送回了兴华苑,大将军回了西北,宁骁侯仍旧留在京城,殿下仍然是殿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只有看不见的车轮缓缓向前。 开春又是宫女放归时节,东宫的宫人一贯要比其他殿里的难一些,因为很多到了年纪又想被放归的宫人都是受过宠幸的,太子宠幸宫人很少给名分,然而没名没分也是太子的女人,出宫成了问题,一年又一年,留下来的人太多。 这和宝儿是无关的事情,她早就不想放归了,即便是想,她的年龄也不够,所以她也就一直没有把这个当回事,直到清明那日,二姑红着眼睛来找她,一句话也不说,抱着带来的被褥进了侧边房间。 宝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得在门外团团转,然而不管她说什么,里头就是不应她,正在这时,院门口有敲门声传来,宝儿刚要去开门,就听王容一声变了调的“别去”,那声音里分明拖着哭腔。 “二姑,到底怎么了?”宝儿站在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挠了挠脑袋,小声的对里面说道:“是不是姑父惹你生气了啊……” 王容没回答,只有一阵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宝儿慌了,“二姑,有什么话你跟姑父说清楚,他多顺着你啊,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跑过来哭,别憋着好吗?” 院门没锁,只是从里面掩住了,长青推门进来,他不是客气,而是担心宝儿不方便,两个人住终究会磕磕碰碰,有一回他就撞见了宝儿在屋里洗澡,自此之后每次回来,他都要先敲一敲门。 宝儿见了长青,立刻安心了,拉他到院子里,飞快的把二姑过来的事情跟他说了,急道:“二姑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这里头肯定是有误会,我一提姑父她就哭……” 长青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自家义父能怎么把人欺负成这样,义父的性格他了解,放在心尖上的人,就是一个神色不对,他都要惦记好半天,而且……做到高位的奴才,没有几个是笨的,怎么可能会有误会? 这话他倒是没说出来,只是安抚的按住宝儿的肩膀,让她冷静下来,柔声道:“好了,急也没用,等义父过来,让他亲自跟姑姑说,好不好?” “可是……”宝儿还想说什么,却在长青温柔的眼神里败退,她鼓了鼓脸颊,又去扒门缝了。 自从生下四皇子之后,张贤妃真真正正得了份独宠,主子爷连凤仪宫都不去了,每日下了朝,除了承乾殿就是张贤妃的琼玉宫,倒是比以前更好伺候些,毕竟见了后宫的娘娘,就是他们这些奴才退场的时候了。 李湛英从琼玉宫告退出来,三四月的春夜犹带几分寒凉,他紧了紧衣襟,本要往顺腿的方向走,猛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硬生生拐过弯。 没了主子的承乾殿虽然仍旧点着灯火,却显出几分空荡荡的,一路过来都有人给他行礼,李湛英懒得理会,他的住处就在承乾殿,是块单独辟出来的地方,前头好几个总管太监都住这儿,好随时伺候着,到了他这,什么东西都没换。 刚转过弯,一抬头,就瞧见长青打着灯笼站在门口,他吓了一跳,“大半夜的,你过来干什么?” “义父,是姑姑让我来的。”长青笑了笑,敏锐地发觉李湛英的脸色有了一瞬间的变化,他顿了顿,又说道:“姑姑让我来问义父,是不是真的想跟她断了,她说她说得出,做得到。” 李湛英显然被这话戳了一下心尖,他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也不小了,我就是想找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她不肯让我纳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断……就断了吧。” 灯笼照得李湛英的脸明明暗暗,长青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道:“这样啊,是哪位姑姑这么有福气?”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李湛英有些烦躁地说道,“你就这么回去跟她说,让她别痴心妄想了,早点回乡嫁人,看在这么多年她跟我的份上,我会给她补偿的。” 长青的眸子微抬,视线落在李湛英身上,“这话我可不敢跟姑姑说,不如义父跟我去一趟,当着姑姑的面把话说清楚,姑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李湛英的脸色变了变,直视着长青的双眼,冷冷说道:“你把我的话传到就是,我对她没情分了,还去见她干什么?” “义父,你在说谎。”长青慢慢的说道,“说谎的人会下意识地盯着撒谎的对象看,是因为他要观察自己的谎话起到的效果,这是义父你教我的。” 56、第 56 章 长青回去的时候,三更已然过半,宝儿一直没睡,披着衣服在外头等他,见他回来,连忙上前几步,问道:“怎么样,姑父他说什么?他人来了没有……” 话没说完,就看到长青空荡荡的身后,她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长青把手里的灯笼吹熄,收拢起来,见她模样,顿了顿,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 “张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看上了义父,主子爷已经给她做了主,这是金口玉言的事,为了姑姑好,你还是劝劝她,出宫去吧。” 主子一句话,当奴才的就得认,主子不关心奴才的苦衷,更不关心奴才的喜悲,主子知道他赏的就是恩典,哪怕是一盏砒|霜,奴才也得高高兴兴扯着笑脸咽下去。 宝儿是听过张贤妃的,出身高,相貌好,能做主子爷孙女的年纪,这一年间几乎独宠,哪怕是宫里有名有份的妃嫔,见了她都得低三分,都说就主子爷现在这样子,除非是皇后肯从佛堂里出来,才能让他清醒些。 长青按上宝儿的肩膀,宽慰道:“姑姑出宫是好事,她在宫里就有品级,出了宫,嫁了人,有年俸,比在宫里好。” 宝儿有些担心,朝屋里张望了一下,小声的说道:“那位姑姑不知道姑父有人了吗?我想着,是不是告诉她一声,那位姑姑既然有面子能让主子爷为她张眼,想必也不会想自己所嫁非人的吧?” 她这话听着有道理,却显然没深想,长青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义父和姑姑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而且琼玉宫的那个宫人是张贤妃母家带来的人,和她年纪仿佛,又怎么会真心看上义父?不过是张贤妃拉拢义父的手段。” 宝儿不说话了,这局压根没法解,张贤妃是主子,他们是奴才,即便知道这些都是手段,主子爷乐意,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屋里王容似乎也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渐渐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宝儿连忙上前,王容的眼圈红通通的,她擦了擦眼泪,哑声说道:“这些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就为了让我死心,就为了让我走,让我去嫁人,他要把自己逼成什么样子?” 长青微微低头道:“姑姑,义父这是为你好。” “我不要他为我好!”王容把脸上的眼泪都抹干净了,对长青说道:“既然他不来见我,你就跟他说,我出宫之后,就住在他皇城外的那个宅子里,我这辈子等着他,等到他七老八十也行。” 宝儿和长青对视一眼,宝儿有些难过的拉了拉王容的袖子,小声说道:“其实可能……也不用那么久了。” 她这话王容没听懂,长青却懂了,宝儿是在太子书房伺候的,跟着太子见过几回圣驾,主子爷一回瞧着比一回见老,五旬的人头发白了一半,面上却红润得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回光返照一类的字眼,他警告地看了宝儿一眼。 李湛英在应天帝身边的时间其实不算太长,他不像前几任总管太监一样好金银,这些年攒的银钱也只够在皇城外买个不大不小的宅子,王容跟着他去过几回,有那宅子的钥匙。 长青把王容的话给李湛英说了,见他一副震惊焦急的模样,有些不解:“义父,姑姑没有误会你,还肯为你守着,这是好事……” “谁让你告诉她的?”李湛英简直都有些发慌了,他来回走了好几步,“我这样的岁数,就是陛下没了,也不到告老的时候,难道真要她等我到七老八十不成?我怎么……”怎么舍得。 长青不能理解李湛英的想法,在他看来,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配不配的事情早要在这之前说清楚,一旦说清楚讲明白,就容不得其中一方后退了,若是他在李湛英这个处境上,宝儿做出和姑姑一样的选择,他会心疼,但也会高兴。 王容决定的事情一向不容李湛英反对,她甚至都没给李湛英见自己一面的机会,就和大批被放归的宫人一起出了宫,别人是回家,她也是回家,只不过是回了自己和李湛英的家。 即便李湛英再不待见,主子爷亲口赐的对食,他也只能认下,宝儿远远的见过几回那个周姑姑,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小,长相也美,可她就是讨厌她,连带着连李湛英都不肯见了。 长青知道她心里难受,只是该安慰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不过就是无能为力四个字而已,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奴才做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主子眼里的一条狗罢了,心血来潮瞧着你和另外一条狗相配,难道你还能张口说不? 好在宝儿也不是不知事的性子,相反,长青发觉,她很容易成长,一件事情只要错过一次就不会再错第二次,善良仍旧有底线,天真绝不会过分,比起王容,她更像是适合待在宫里的人。 只是有时,还是不免心疼。 放归宫人的事情,东宫这仍旧拖到了快六月,太子一向不在意这些事情,长青起初还是一个两个的询问,时间长了也明白了一些,他也不再犹豫,大笔一挥,将到了年纪的,并且半年内没有受到宠幸的宫人全部放归。 宫人的品级一年一升,宝儿不知不觉也成了进宫两年的老人了,她是军户籍,进宫就比别人大一级,渐渐地也有新进宫的小宫女跟在她身后叫起姑姑来。 四皇子江宸上玉牒在春尽夏初那会儿,钦天监测算出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东宫的三个小主子也跟着一起录入了皇室族谱,大公子江开,二公子江平,三公子江元,又是这六朝皇城,一代凤子龙孙。 盛夏过后就是初秋,宝儿最喜欢这个时节,连皇城里都能闻见成熟稻谷的清香,秋风吹散灼人的热意,阳光温柔如同长青的眸子,少一丝太冷,多一分太热,就像一锅白粥熬到正恰适宜的时候。 铃铛儿比之前大了好几圈,是个可以生小猫的大猫了,宝儿一直想给它找个伴,只是宫里很少有野猫,猫狗房里的那些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她不想为这个去让长青赔人情,好在铃铛儿自己也不在意这个的样子。 最近太子去了益州治水,颇见几分成效,据说还要改建水坝,东宫的日子也比别宫清闲了许多,尤其是宝儿和长青这样一直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长青自己给自己批了假,要带宝儿出宫转一转。 皇城里只有主子可以乘坐辇车,不过到了长青这个级别,不必在主子身边伺候的时候,走宫道还是可以坐专门的马车的,只是要寒酸得多,宝儿一点也不介意,高高兴兴地和长青挤在一起。 “一会儿先去东城转一转,买点东西,再去姑姑那里,对了,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到清平巷看看孙婆婆,要是时间还够的话,我还想去吃豆花!” 宝儿穿的是她自己做的衣物,绣工已经很不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赋,明明她学的是宫绣,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的绣工总是透着股苏绣的感觉,莫名精致,长青的衣服也是她做的,穿着能感觉到领口要歪斜一些,看上去却没有大毛病。 她拉着长青的手臂喋喋不休的说着,很有几分唠叨婆娘的样子,长青由得她说,唇角微微的弯着,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神态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和怜惜。 外头驾车的是小松子,小松子如今已经是正式的上了品级的宦官了,态度却还像从前一样,到了地方,他停了马车在宫门侧旁,殷勤的上前掀了帘子,“掌印,宝儿姐姐,我就只能送到这儿的,出了宫门往南走,有专门拉车放轿的,包一天也就半吊钱,城外放轿的在三亭口。” 宝儿连忙谢过了小松子,她这会儿走着去自然不嫌累的,等一天下来,不需要也需要了。 每次出了宫门,宝儿总是要松一口气的,就像是小时候好不容易能出去玩了的那种心情,出了笼的小鸟儿似的,长青看在眼里,眼睛里的笑意微微有些淡了,他替宝儿撩起脸颊边垂落下来的碎发,仔细掖好,轻声道:“先去东城,你说的。” 宝儿朝他眨了眨眼睛,噘嘴道:“先去吃豆花吧,吃饱了再去东城,我早上起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快饿死了。” “明明是你说要出宫吃,让我陪着你饿了一顿,”长青失笑,“你饿,我就不饿吗?你倒是有理了。” 宝儿挽起他的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音,带着几分小得意似的拉着长青往前走,哼,她怎么着都是有道理的。 手被拉着,熟悉的温度从肌肤传进内里,又缓缓化成了一股热流,流入心底,长青微微弯起眸子,由得宝儿拉他走。 57、第 57 章 京城在天子脚下,六朝繁华之地,自古富庶,即便是走在路上的平民百姓,瞧着也比别处的头抬得高一些,长青对皇城外的道路谈不上熟悉,也不会走错路。 比起宝儿的兴奋,他的感觉就要淡得多,从进宫的那天起,他就注定了要在皇城里一生辛劳,以前不是没有过太监出逃的事情,只是没有户籍,没有生计,就连体魄都要比寻常男人弱上许多,能活着追捕回来的很少,大多数都是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还在宗人府那会儿,宝儿最喜欢菜市口一家的豆花,三文钱一碗,白嫩嫩的点着葱花,只要一勺麻油小菜,能吃得肚皮滚圆。 京里外来人口多,吃咸吃甜的都有,长青也吃咸的,却不爱葱花的味道,两人一张桌子对面慢慢的吃着,偶尔说上几句话,旁人看上去,活脱脱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 卖豆腐脑的是个四十来岁十分爽利的老板娘,这会儿不到饭点,没什么生意,擦了擦桌子就坐到宝儿的身边来,笑眯眯的搭话:“闺女,好久没来了,这是你家相公?” 宝儿来过不少次,长青却是一次也没来过,她闻言顿时脸一红,看了长青一眼,小声的嗯了一声。 “陈大娘,早听宝儿说你家豆花好吃,你看,一会儿要走亲戚,她还闹着要过来吃了再走呢。”长青把手里的勺子放下,对着老板娘笑了笑,说道。 京城这地界,平民百姓的眼力都不差,这陈大娘摊子支得好,熟客里不乏当官的,本来她没大注意长青,这一细瞧就有些纳闷了。要说是普通老百姓,这身气质未免也太不符,要说是读书当官的,又不见有那些年轻书生的傲气,尤其是那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有些官相了。 陈大娘还在思忖长青的来历,嘴上说了几句客气话,宝儿却是被一句相公说得脸红,慌里慌张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吃着豆花。 长青没太注意陈大娘端详似的目光,他见宝儿模样,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叠好的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 说话间又进来几个人,显然是一起的,陈大娘连忙上去照应,长青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见是户部侍郎周孝先,身后还跟着几个品级略低的小官员,这会儿正是下朝时分,显然是赶不及回府用膳,准备在这里对付一顿了。 太子之前主理户部,户部的官员大多都认识太子身边的人,东宫掌印是正三品职,和周孝先算是同级,只是宦官毕竟不是同僚,众人都犹豫着朝周孝先看去,那边周孝先却是毫不犹豫地对长青微微点了一下头,“赵大人。” 宫外相遇,又是便服,这一声略为含糊的招呼,对太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给面子,长青的神色却没什么动摇,对着周孝先点头道:“周大人。” 两声简简单单的招呼,户部其余的官员自然也是如梦初醒,纷纷对着长青行礼,陈大娘看着咋舌,心理暗暗地想,这莫非是朝中哪家官员子弟,所以年纪轻轻就上了高位,连周大人都要让步几分? 宝儿不认识周孝先,只是见这些人都还穿着上朝的朝服,心里就憷了几分,虽然皇帝太子都见过了,可在平头百姓的眼里,还是官员更压人一些,她加快了吃豆花的速度,不一会儿就端着空碗,眼巴巴瞧着长青了。 从陈大娘那里出来,宝儿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里又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连官员都要给他家相公打招呼呢,要是让爹娘知道……好吧,让爹娘知道了,多半要气得打断她的腿。 东城离菜市口有一大截路要走,只是路上有很多摊子,宝儿舍不得坐上马车或者轿子,只管拉着长青一路走走看看,秋日的阳光不干不燥,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连带着心情都雀跃了几分。 长青在一家首饰铺前停了脚步,宝儿奇怪道:“给姑姑送首饰?她那里好多呢,都戴不完。” “你的簪子旧了,该换了。”长青温和地说了一句,带着宝儿进了首饰铺,他选的这一家不大不小,东西也都还算精致,最后宝儿心惊胆颤地顶着刚梳好的发式出来,这几样首饰戴在头上一点点分量,却足足花掉了四十两银子。 宝儿拉过长青,压低声音:“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殿下赏的?” 长青看着宝儿笑了笑,轻声说道:“你现在是二等宫女了,只戴一根簪子让人笑话,我要银子又没什么用处。” “不是殿下赏的……”宝儿反应了过来,连忙说道:“那能不能退了啊,谁说你要银子没用?像姑父那样,多攒一攒,在城外买个宅子,以后出了宫还能有地方住,多好啊!” 长青顿了顿,看向宝儿,“宅子?” 宝儿没想到长青一副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表情,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当然要有宅子啊,以后等你告老了,我跟你一起出宫,难道还要厚着脸皮去住娘家吗?当然是现在趁着年轻攒起来啊!” 太监告老,一是病得快死了,二是老得做不动了,长青一直把告老当成一个终点,却没想到在宝儿看来是歇息。 于是他笑了,语气柔软下来,“好,买宅子,不过这些东西没必要退,你也说了,我还年轻。” 宝儿是最承受不住长青的笑的,不管她对这张脸有多熟悉,只要那双好看的眼眸里泛上星星点点的笑意,浅淡的唇慢慢弯出一个恰当撩人的弧度,她都会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心跳如鼓。 东城买了糕点茶叶,宝儿还特意拎了两只鸡鸭,长青忍俊不禁,但还是从她手里接过鸡鸭,把略轻一些的糕点盒子给宝儿捧着,再行一段路,雇了马车出城。 李湛英在城外的宅子并不在那些达官显贵爱去的地界,置办了也得有几年了,附近都是些商户人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在里面半点也不显眼,甚至有些门庭冷落,任谁也想不到,这是皇宫里一品太监总管的私宅。 马车在宅子门前停稳,很快就有个上了年纪的门房老大爷过来应门,宝儿来过几回,那老大爷一边开门,一边也就朝里喊:“翠儿!小姐跟姑爷过来了,还不快去告诉夫人一声!” 里头响亮地应了一声,没有宫里的规矩,透着股快活劲儿,宝儿把东西放下,对着老大爷笑了笑,拉着长青往里走。 宅子不大,也没什么人,李湛英本来买了十来个人伺候,因为只有个女主子的缘故,他挑的人都是年纪不大,手脚麻利的,只是王容瞧着一个个的可怜,也没让他们做活,都安置到后院,平日里教教他们认字,里头倒是很有几个聪明的。 宝儿很难得才有机会出一次宫,见了王容,亲亲热热的拉着她说话,长青时不时接几句话,不过他和宝儿倒是很有几分默契的没有提起李湛英。 不知道是张贤妃的大宫女年轻貌美惹得李湛英真动了心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次说到王容的事情上,他总是十分坚决想让她回乡嫁人,开始还是劝,后来就不过来了,很有几分冷落的意思,连带着和长青都不太说话了。 宝儿知道,要是以前,以王容的性子,被人这么对待,估计是真能气得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的,但是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和李湛英的感情不是假的,知道他有苦衷之后,更是不会走了。 出城就要一个时辰,回去还要去看看孙婆婆,快傍晚的时候,宝儿就告辞了,王容也没留他们,说了几句话,一直送他们到院门口。 马车摇摇晃晃,驾车的是个黑瘦的小孩儿,一边驾车一边哼着歌,隔着厚实的帘子,听不清晰。宝儿抱着长青的胳膊,忽然小声问道:“要是殿下以后也给你找人,你会不会像姑父那样对我啊……” “不会。”长青按住宝儿的手,一点点握紧,语气轻缓地说道:“我若是义父,圣旨接得,对食结得,姑姑放不得。” 这话出口,其实是有些过分的,尤其是和李湛英的出发点比起来,甚至显出几分自私了,然而宝儿听了这话,却安心极了,她歪头蹭了蹭长青的胸膛,噘着嘴说道:“殿下才不会呢,殿下是个好……” 一句话没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放在任何人看来,殿下都不能算是个好人,然而他们呢?他们是依附着殿下生存的奴才,殿下只是对奴才好一点,在他们眼里,不就是好人吗? 长青把她神色看在眼里,也笑了笑,轻声说道:“利益无关,看不出人品的。” 宝儿鄙视地瞥了长青一眼,这显然是句废话,就他们两个,还想能和殿下有利益关系? 58、第 58 章 去时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到了回去的时候,时间就飞速的流转过去,秋日黄昏,将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 宝儿本来就打算在回程的时候顺路去看看孙婆婆,这会儿时间还够,也就没着急回宫,下了马车再走几步路,就到了清平巷,这边她来过一回,还是孙婆婆给她指的路,只是到了门前,门是上了锁的,问了邻家才知道,孙婆婆前几天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 长青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虽然他也知道,以孙婆婆的年纪,这几年见不着,怕是日后再不得见了。 难得出一次宫,有了长青的安慰,宝儿还是很快收拾起心情,拉着长青想再最后逛一逛,这会儿天色不早不晚,长青也就由着她。 东城到灵源寺一条街是京城最好玩的地界,转过清平巷,很快就到,宝儿高高兴兴地拉着长青的手朝前走,冷不防听见前头一阵马蹄脚步声,长青把宝儿往后带了带,“留神,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五城兵马司……”宝儿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急匆匆从街口行过,百姓无不避让,看他们的方向,竟然是往皇城去的。 长青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眸子微微眯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对宝儿道:“你先回宫,我有事情去办,一个人没事吧?” 皇城就在眼前,几步路的事情,宝儿摇了摇头,但见长青神色凝重,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有危险?” “殿下走后五日,陛下任命张贤妃的兄长张鹏为京畿巡防守备将军,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孙朝河是左相门生。”长青低低的说道,语气里带了几分冷意,“五城兵马司两千人,京畿巡防军八千,禁军只有三千人,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宝儿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到,很快想到了被派去益州治水的太子,益州和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即便是快马加鞭,至少也得十天才能赶回来,这活脱脱就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长青按了按宝儿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回去之后,宫里要是乱了也别慌,带着小主子躲在南园,千万别往兴华苑去。” 宝儿紧张地点了点头,长青不再多说,捏了捏宝儿的脸颊,低声道:“等我回来。” 猜测终究是猜测,宝儿回去的路上还在想着,要是长青猜错了,他大概一会儿就能追上来,然而随着掠过身边的马蹄声越来越密集,她的心顿时就沉了下来。 长青口中的小主子指的是自然是江麟,江麟是太子长子,皇室长孙,然而却因为犯妇之子的身份上不了玉牒,宫里称呼其他三位小主子,都按序齿算,只有江麟一直被不尴不尬地称为“南园的那位”,或者仍按幼时称谓,唤一声小主子。 宫里仍旧和来时没什么区别,然而宝儿已经不敢赌了,她一回来,跟谁都没打招呼,收拾了几件衣物用品,抱上铃铛儿,径直朝南园去。 南园里的人都是长青安排去的,江麟早慧,如意小主子也是个厉害的,却拿捏不住人老成精的嬷嬷,所以长青只给他派去了四个年岁不大的小宫女,规矩上差些,胜在乖顺知事。 宝儿一来,听雪就连忙上前招呼,面容上挤出些许讨好来,“王姑姑,您怎么来了?” “你们别管,我在这里待几日。”宝儿把东西放下,抱着东张西望的铃铛儿,也张望了几下,问道:“小主子呢?” 听霜正在收拾房间,闻言伸头道:“小主子昨儿个看书看得入迷,睡得迟,中午刚醒,还在后院跑圈呢。” 没圈禁之前,江麟已经认识不少字了,同时还跟着东宫的教习师傅学武,圈禁之后,还很是沉寂了一阵子,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也渐渐地把以前丢掉的那些都捡回来了,读书是好事,长青得了空也会把在宗人府看过的那些书默出一部分来,让他自己去看。 宝儿没法理解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满篇没个故事的文章能有什么意思,当初听到长青过目不忘把这些都背下来时也没多大触动,但是听霜这语气,江麟似乎还很喜欢? 圈禁江麟的院子比当初圈禁太子的院子小得多,主子的房间就两个,剩余四间下人房,前后各有一片空地,只能说比她和长青的院子稍微大一点。 绕到后院,果然见江麟正哼哧哼哧地跑圈,宝儿本来很不喜欢他的,不仅是因为许良媛,更是因为曾经他脱口侮辱长青的那些话,然而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江麟整个人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毕竟是一点点大的孩子,稍微懂事一点,就足够让人心疼了,何况江麟懂事的不是一点点。 “姑姑!”一抬头就看到了宝儿,江麟咧开嘴笑了笑,上前行了个礼。 铃铛儿瞪着眼睛看着江麟,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宝儿不明所以地把铃铛儿放下,就见铃铛儿欢欢喜喜地蹭进了江麟的怀里。 江麟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地抱着铃铛儿,给它顺了顺毛,看向宝儿,“姑姑,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宝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江麟说,犹豫了一下,然而就是这一下的表情变换,已经被江麟捕捉到,他敏锐地眯了眯眼睛。 抱着铃铛儿顺毛的动作一顿,江麟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盯着宝儿的眼睛,“姑姑,出什么事了?” 宝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间隐隐传来哭叫呼喝的声响,隔着大半个南园听不清晰,然而这里是东宫,江麟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有人造反!” 他这一声叫得太响亮,宝儿连忙捂着他的嘴,小声地说道:“别让他们听见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进了皇城,殿下还在益州,这些天千万不要出去。” 江麟被捂着嘴,心思已然电转,他眨了眨眼睛,示意宝儿放开他,宝儿放开他,神色里的紧张却是掩盖不住的,江麟说道:“不管是张贤妃要反,还是陛下临终授意,已经到了兵镇的地步,东宫怕是逃不过的,尤其是……”他的三个弟弟。 宝儿没听明白江麟的言下之意,神色更加紧张了,江麟毕竟也只是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推论已经很不错了,宝儿的神色非但没有给他安全感,反而也让他心里一紧。 “姑姑,我们就躲在这里,哪也不去?”江麟犹豫着说道。 长青交代过的事情,宝儿从来不会忘记,她点了点头,说道:“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江麟心里没底,真要让他说出躲去哪儿的话,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听见外头声响越来越大,即便不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他还是拧了眉头。 南园荒凉,平日里连膳房的人都不大愿意过来,米面倒是充足,宝儿和四个小宫女加上江麟和如意两个小孩子,吃上一个月也富余。 就这一会儿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黑了,外间的声响时大时小,听得人心里没个着落,听霜听雪和另外两个小宫女大概知道了这会儿的情形,却比宝儿要镇静得多,说到底她们只是宫人,外面的说到底也是五城兵马司或者京畿巡防军,冲进来要杀的也只会是江麟这个太子之子,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呢? 心里这么想,自然不会说出口,听雪给江麟如意两个小主子蒸了蛋羹,宝儿不挑嘴,尤其是这个时候,然而吃起来也不安心,她总要想长青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会不会出事,想着想着,就有些想掉眼泪了。 在宫外肯定是危险的事情,尤其她和长青都是宫人,那么多人都认识长青,要是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住,肯定是活不下来了,她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让长青一个人留在宫外? 有的时候一些事情没法深想,越想越后悔,宝儿低着头捧着碗,眼圈就红了,坐在她身边的如意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姑姑,你哭什么呀?” “姑姑没哭……”宝儿下意识地擦了擦眼泪,然而话一出口,就是哭腔,对上如意晶莹剔透的眸子,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江麟说道:“姑姑,赵大人他?” 不提长青还好,一提长青,宝儿心里就难受得厉害,她缓了缓,深吸一口气,“他没事,京城里肯定是要封锁消息的,尽早让殿下赶回来,才是正事。” 江麟就不说话了,说实在的,他只是个连玉牒都上不了的皇孙,这个江山是太子坐还是别人坐,和他都没什么关系,区别可能在于,太子坐了皇位,他能安安稳稳在这个小院子里度过余生,四皇子坐了皇位,他或和现在没什么区别,或死。 59、第 59 章 李湛英从内殿里出来,外间的声响传到承乾殿这边已经不算大了,这会儿也没什么人在意,其实主子爷从一年前身子就不行了,只是不管是他,还是主子爷自己,都没想到大限之日会来得这么快。 一出内殿,迎头就撞见张贤妃的兄长,若是从前,一个外臣敢这么大大咧咧进入帝王寝殿,还佩着剑,拖出去杀个百八十回都不够,只是这会儿主子爷就差一口气,连他这个内侍都心灰意冷了,更别提其他人。 果然,张鹏也未多看他一眼,按剑径直进了内殿,里面传来张贤妃的说话声,仍旧温声细语的,听在李湛英的耳朵里,却无端端多了一丝冷意。 “怎么样,前朝稳定下来了没有?”张贤妃让大宫女秋心给自家兄长倒了杯茶,张鹏毫不客气的接过喝了一口,长出一口气。 当着病榻上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应天帝,张鹏一点避讳都没有,张口就道:“没事,你别担心,爹在呢。太子废过一回,朝中人脉不多,又有盖了玉玺的诏书,只等龙驭归天,事情差不多就成了。” 张贤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如花面容上带起一抹释然,随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担心道:“太子毕竟有大将军做后盾,万一他们……” “这你就别操心了。”张鹏摆摆手,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姬镇远在西北,他一儿一女都是留在京中做人质的,我让人把他们两个抓起来,就有了筹码。用断子绝孙的代价换从龙之功,姬镇再怎么着也要掂量几天,够朝廷拨调大军的了。” 姬家的实力是摆在明面上牵制南疆的,朝廷这些年不声不响弄出的动静绝对不小,各地厢军加在一起,实力不容小觑,这些兵力只属于手握皇权之人,何况有天子诏书在手,他们就是正统,又有何惧? 却不料张鹏话音刚落,外间就有人急匆匆来报:“将军,不好了!宁骁侯他带着家兵冲进宫里来了!” 张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拎着小兵的衣领,眼睛瞪大,“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将,将军……宁骁侯不知道得了什么消息,带了家兵,一路杀进宫里来了,拦不住啊……”小兵被吓住了,畏缩着说道。 这话把张贤妃也吓了一跳,随即就听张鹏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侯府和大将军府家兵都是有定数的,那些家兵加起来至多两百个人,两百个人!五城兵马司是吃干饭的吗!” 京畿巡防守备军自然不好就这么擅离值守,起码要等到应天帝咽气,再打着戒严的旗号进城,然而禁军得了帝王旨意,不敢擅动,五城兵马司的人手已经尽够控制皇城。照他的想法,抓一两个人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小兵瑟瑟发抖,张贤妃倒是反应过来了,急忙问道:“他们往哪里去了?这边人手够不够,不会打过来吧?” 换了旁人,应天帝还没咽气,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带兵打承乾殿,然而姬威本就是个理法之外的存在,张贤妃问完,张鹏也是一个激灵,看向小兵。 “回娘娘的话,小的来的时候,宁骁侯已经带着人往东宫去了,弟兄们不敢朝他们动手,死的死,伤的伤,不知道这会儿人是不是已经进了东宫。” 这,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怎么说应天帝还在弥留之际,无诏带兵入皇城,较起真来,姬威这可是叛乱之罪,要灭九族的。 然而这会儿,姬威是他们准备用来和姬镇谈判的筹码,谁死了他都不能死,张鹏一时也想不出个好法子,只咬牙说道:“让人把东宫围起来,活捉姬家姐弟,至于姬府家兵,杀无赦。” 小兵连忙领命退下,脚步匆匆,张贤妃也有些恼了,冷声道:“到底夜长梦多,还是赶紧让宸儿坐上皇位要紧,父亲那边我去说,你让人去把宸儿带来。” 张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朝着没知没觉的应天帝看去,唬了一跳,声音都不自觉压低了:“帝王入葬,那可是要经过御医勘察的,妹妹,他这都差不多了,急什么?犯不上啊。” “十天前就说差不多了,死活吊着一口气不肯走,平白放着恶心人,”张贤妃瞥一眼老态龙钟的应天帝,秋水似的明眸里划过一丝厌恶和快意,“而且连诏书都做得,还找不来几个御医不成,做得干净点不就得了?” 自家妹子这话说得其实不无道理,筹谋了这么些日子,眼看着一切快要成定局了,突然闹出姬威的事情,这么大的动静,还不知道有没有走漏风声,要是应天帝一直撑着一口气不死,他们难不成还要等到姬镇兵临城下吗? 张鹏想通得很快,然而对上应天帝那双睁着的,昏黄的,泛着血丝的浑浊眼睛,心里还是忍不住蔓延出凉意来,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对皇权的敬畏更甚鬼神,很多时候嘴上说得痛快,真的对上了才知道深浅,尤其应天帝做了一辈子的皇帝,即便现在连人都认不得,五官里带出的威仪还是震住了张鹏。 见张鹏死死地看着床榻半天,就是不动手,张贤妃有些恼了,骂了声废物,一把扯过他手里的枕头,几步上前,只是对上应天帝的脸庞,她也不免瑟缩了一下,随即把枕头扔给大宫女秋心,“你,你来。” 秋心看了看张贤妃,又看了看张鹏,这两兄妹的神色是很像的,恐惧里带着几分下意识的兴奋,秋心顿了顿,低下头,用双手把枕头按上了应天帝的脸,然后死死的捂住。 十天水米不进,神志已经不清,应天帝连一丝抵抗都没有,也不知道秋心捂了多久,张鹏终于鼓起勇气去探了探应天帝的脉搏,是停的。 秋心腿一软,就这么瘫在了床榻边,张贤妃连忙把枕头拿开,却正好对上应天帝圆睁的双眼,她吓住了,反倒是秋心,颤抖着手慢慢地给应天帝合上了双眼。 “陛下,龙驭归天……” 李湛英身后还跟着来请脉的御医,刚走到殿门口就听见这一声,顿时整个人都嗡了,直到相熟的御医拉扯了他好几下,他才下意识地跟着一起跪了。 张鹏第一时间就去调遣京畿巡防守备军,准备开始全城戒严,打定主意要在太子回来之前定下胜局,至于姬威,他就不信,那区区两百的家兵能在皇城里闹出什么水花来。 久违的丧钟声响彻皇城,外间的喊杀声不减反增,宝儿心惊胆战,然而也不知道是南园小冷宫的名声在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喊杀声虽大,还真没有朝他们这边来的。 四个小宫女终于也意识到了什么,外间响动完全不像是戒严,反倒更像是打杀人,宝儿还算是好的,听霜听雪已经吓坏了,几次想要收拾东西跑出去,都被宝儿拦住了。 “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万一是乱军在杀人,你们就这么跑出去,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叫人放心?”宝儿拧着眉头,板着脸的模样,倒真有了几分姑姑的气势。 听霜瑟缩着说道:“我们可以躲到宫人房里,就算是乱军,搜的也是主子的地方啊……” 宝儿想也不想说道:“南园是主子的地方吗?外面上了封,一路荒得长草,我们的院子最僻静,就是一间一间搜也要花点时间,我们听到动静就躲去地窖,比什么都不知道就往外冲要安全得多。” 这话是有道理,听霜也就没再说话,这会儿正是三更时分,如意受不住已经去睡了,不敢点灯让外头看见,黑漆漆的,众人守在一起,倒有些莫名的安心感。 丧钟声接连不断地敲响,悲凉里带着几分悠长,似乎昭示着帝王的威仪远去,江麟从里屋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漫天的星辰,他黑亮的眸子里映出几分不解,眉头微微的拧了起来。 “小主子,怎么出来了?”宝儿不由分说地给江麟穿上一件外衣,嘴里数落,“都入秋了,晚上要多穿件衣服,着凉就坏事了。” 江麟顺从地让宝儿给自己穿衣服,稚气的脸蛋上透出几分不符年纪的苍凉来,“姑姑,以前只有娘亲会这么和麟儿说话。” 宝儿愣了愣,意识到江麟口中的娘亲不是太子妃,而是许良媛。 似乎看出了宝儿的想法,江麟看着宝儿说道:“她们都说有那样的娘亲,我也一定很坏,就算小时候好,以后也肯定会变坏。” “她,她们怎么能这么说呢……”宝儿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她想安慰江麟,却不知道从那里安慰起,因为江麟表现得实在太过冷静了。 江麟摇了摇头,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又没有说出口,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地抱了抱宝儿的腰,宝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江麟的后脑勺。 江麟忽然一把将自己扎进了宝儿的怀里,像一只失去母亲的小兽,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又找到了避风港,即便连它自己心里都清楚,这避风港脆弱得不堪一击,然而这一瞬间的温暖,已经足够暖热它手脚。 60、第 60 章 外间是个什么情形谁都不清楚,天亮过后,丧钟停歇,然而东宫里的喊杀声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担惊受怕了一夜,宝儿醒过来的时候,四个小宫女都已经不见了。 “天亮那会儿,靠近南园有脚步声,她们都跑了。”江麟脸上并没有太意外的意思,宝儿吓了一跳,连忙披上衣服往外走。 江麟以为宝儿要去追她们回来,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宝儿径直去了下屋,确认了米面蔬菜都在,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江麟怔了怔,这下却是真的笑了出来。 宝儿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扭过头对他说道:“还好,要是她们把东西都带走了,还真没地找去,外面不知道要乱到什么,能多储备一点是一点。” 江麟顿了顿,认真地点点头,宝儿看看没有上锁的下屋,也有些担心起来了,索性院子里有地窖,江麟和如意太小帮不上忙,她自己一袋米一袋面把这些东西都搬了过去,想了想,又去如意房里拿了被褥,一齐搬进地窖。 “你们在地窖里躲好,我一会儿给你们煮几锅饭送下来,这几天就先藏在地窖里,要是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出来。”宝儿费力地把地窖板掀开,对如意和江麟招呼道。 如意没说什么,江麟拧起了眉头,“姑姑,你不一起吗?” 宝儿擦了擦头上的汗,摆摆手说道:“其他的地方都上灰了,就这里有住过人的痕迹,乱军要是进来看不到人,很容易搜到地窖里去,而且我们都躲到底下去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会更危险的。” 她这话倒是没什么错处,江麟却有些接受不了,他摇头道:“姑姑,你带如意躲进地窖里去吧,乱军来南园必定是寻我的,你们藏好就行了。” “说什么胡话呢!”宝儿差点没笑出来,点了点江麟的眉心,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姑姑是个宫人,乱军总不能见人就杀啊,要是真来找你的,你丢条命,姑姑后悔一辈子,那划不来。” 江麟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宝儿已经不由分说把他往地窖口推,如意闷不吭声跟了进去,她年纪比江麟还要小一点,却乖巧得过分了。 一连煮了四五锅白饭,宝儿想了想,又把青菜炒了一大锅,放了双倍的盐,摇摇晃晃打了两桶水搬进地窖,关上地窖板的一瞬间,她都差点想就这么倒在地上不起来了。 下屋还剩下两袋米面,她从早上忙到现在什么都没吃,铃铛儿饿得发慌,过来蹭她的脸,宝儿长出一口气,打起精神,抱起铃铛儿,准备去填饱一下肚子。 灶还没熄,宝儿切了把青菜煮汤,另外端上半锅米洗净淘干,铃铛儿似乎也知道她在做什么,围着她的腿喵呜喵呜叫着,时不时用脑袋去蹭她裙角。 正在这会儿,外间的声响不知怎的越来越近,似乎是冲着这边来的,宝儿心里一个咯噔,靠着墙想听个仔细,就听见不远处正堂传来一阵响动。 深秋落叶铺满南园,大大小小的尸坑很难分辨,姬威一身盔甲走在前头,要不是反应快,都不知道要踩空多少次。 “弟兄们,都留神,别把这些落叶坑踩平了,待会儿五城兵马司那帮杂碎过来,正好借这坑打个埋伏。” 跟在他身后的家兵闻言顿时更加小心了,姬婉系着素色披风跟在姬威身后,怀里还抱着孩子,脚步却一点都不慢,偶尔踩进坑里,都能很快稳住身形。 “南园这块地势不错,可退可守,先在这里撑几天,我来之前已经让人去给爹传消息了,要是他肯来救我们,先锋军急行至多六天就能到,要是不成……”姬威没再说话,姬婉却看出了他眼里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姬婉轻声道:“他会来的。” 会吗?连姬威都不敢肯定,他十岁上战场,首战杀十人,看在旁人眼里是一场风光的开始,然而只有他知道那一战的凶险。 没有亲兵,没有护卫,甚至没有防护到位的盔甲,他就像战场上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兵一样迎战。最后他活了下来,后背三箭,左腿一刀,和伤兵一起住进了军医帐,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大将军,对着旁人嘘寒问暖,却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 章宁看出了姬威的神情不对,他连忙上前岔开话题,“少将军,弟兄们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饿着肚子,我带几个人去搜一搜附近。” 宫里自然是有膳房的,章宁的意思哪里是去搜南园,分明是准备铤而走险,姬威拧起眉头,看了看从昨天起一路跟着他浴血的家兵。 “刚才路上,杀的那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呢?” 姬婉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章宁和章金却明白了,能被从西北军中调来京城的家兵自然也都是亲信,立刻就有一个家兵说道:“丢在一个坑里了,属下记得地方。” 姬威对他点点头,又道:“章宁,你带几个人跟他去,其余人三个一组,进坑埋伏。” “我带开儿躲进坑里,不用管我们。”姬婉说道。 姬威点点头,他是一路杀进宫里来的,脸上溅的血污几乎把他还算白皙的脸庞弄得狰狞,此刻什么温情的话说着都嫌矫情,他不再多说,敏捷地躲进一个尸坑里,用落叶掩盖住自己。 姬府的家兵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兵油子,对上五城兵马司这些娇生惯养出来的酒囊饭袋,一个打十个还真不是说说而已,一路杀到现在,两百家兵只轻伤了十几个人,五城兵马司却不知道撂下多少具尸体了,章宁一行人不一会儿就扛着几具尸体回来,一眼没看到人,还愣了一会儿。 姬威从尸坑里冒出头,一抬眼就瞧见章宁一行人身后被捆着双手堵着嘴的宝儿,不由得拧起眉头,“人哪来的?” “回少将军,我们回去搬尸体,突然听见一个小院子里有动静,没想到是东宫的人。”章宁也奇怪,不过还是说道:“她已经看见我们了,属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就把人带回来了,不知道少将军的意思是?” 宝儿瞪圆了眼睛看向姬威,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姬威拧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抬手道:“先别管她,等打退五城兵马司的人再说,这猫哪来的?” 顺着姬威的视线看去,只见章宁怀里赫然是一只皮毛雪白的异瞳波斯猫! “这,这……”章宁老脸一红,抱着铃铛儿干巴巴地说道:“少将军,属下是瞧着这猫叫声挺大,怕它坏事,所以把它和人一起带来了。” 姬威差点没给气笑了,他抬手让人把宝儿带过来,对上宝儿那双圆滚滚的小鹿似的眸子,他眯了眯眼睛,冷声说道:“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躲在坑里别说话也别动,不然我第一个杀了你。” 宝儿是见过姬威杀人的,闻言拼命地点头,姬威满意地点点头,解开捆着宝儿双手的腰带,他抬眼一瞥某个抓着裤子的家兵,抬手把腰带扔了过去。 铃铛儿重新回了怀抱,宝儿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姬威让人把她带进最靠近正堂的落叶坑里,一进去就对上太子妃凉透的视线。 “太子妃娘娘……”宝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行礼,姬婉瞥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宝儿却正好看到了她怀里的江开,顿时喜大于惊,看那样子,似乎都想伸手过来摸摸了。 她见江开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小的婴儿,一转眼都两岁了,眉眼长开之后更加漂亮,这会儿正在太子妃的怀里睡觉,小小地张着嘴。 “别说话。”姬婉冷声说道,她不知道姬威为什么要把人留下来,这会儿情形凶险,多留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五城兵马司的人是不算什么,可丧钟敲了一夜,等到新君上位,禁军也加入进来,他们必死无疑。 宝儿顿时不敢说话了,怀里的铃铛儿饿得发慌,挠了宝儿胸口好几下,却没有得到食物,急得喵呜喵呜地叫,宝儿连忙低下头给它顺毛,冷不防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扼住了铃铛儿的脖子。 “娘娘,娘娘,”宝儿吓坏了,低声哀求,“我保证它不会再叫了,娘娘,求您了,求您……” 姬婉冷冷地看她一眼,怀里的铃铛儿拼命挣扎着,然而却很快翻起了白眼,宝儿心疼地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姬婉这才收回手,低声道:“闭嘴!” 铃铛儿得以喘息,一整条猫吓软了爪子,缩在宝儿怀里,再也不敢叫出声来,宝儿拼命地点头,把铃铛儿护在怀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自己的小命却是真真切切的握在了别人的手里。 61、第 61 章 南园的尸坑不算多,多的是当年翻园子的时候被刨开寻尸的坑洞,藏下两百人绰绰有余,宝儿抱着瑟瑟发抖的铃铛儿,连呼吸声都不敢放重,很快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被太子妃抱在怀里的大公子却是醒了,两三岁的孩子正是爱闹腾的时候,见到宝儿怀里毛茸茸的铃铛儿,顿时欢喜地叫了一声,落叶底下,宝儿的心一紧,随即就听见姬威一声令下,周遭坑洞里众人顿时不再躲藏,毫不迟疑迎了上去。 五城兵马司派来东宫一千余人,和两百家兵缠斗一个日夜,不仅没有碰到姬威一根寒毛,还损兵折将,这会儿正是怒火高炽的时候,本就占着人数的优势,姬府家兵又失了先手,不多时竟然就死伤了十几个人,姬威咬牙,拔剑砍下身后偷袭之人的头颅,一把扔开,冲进战圈。 头颅一路滚到姬婉和宝儿藏身的坑洞里,正落在宝儿身侧,宝儿脸色惨白,看了看正捂着江开嘴的太子妃,太子妃的脸上虽然也有惊色,然而却比她镇静得多,宝儿似乎受到了鼓舞,连忙咬牙移开视线,不让自己去看那还圆睁着双眼的头颅。 正在这时,就听一人高喊道:“刚才那一定是大公子的叫声,先找太子妃!” 姬威眯了眯眼睛,一把拔出刺进一人胸膛的剑,折断剑尖,对准出声那人,随即剑尖飞出,正中那人眉心,然而出声那人倒下,他的话却是传进了众人耳朵里。 张鹏虽然命令不得伤害姬家姐弟,然而姬威如此凶悍,便是抱着杀他的心思和他对上,都占不到一丝便宜,相比之下,不会武功的太子妃和大公子就好拿捏得多,宝儿几乎是立时就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朝着这边奔来。 姬婉看着怀里懵懵懂懂的江开,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对着宝儿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亲人?” “娘娘,我……”宝儿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姬婉的打算,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她怕自己一出口,就是骂人的话。 姬婉解开江开的外衣,看了铃铛儿一眼,宝儿握了握拳头,还是默不作声地接过了衣服,姬婉看着宝儿,低声说道:“你若活着,我和开儿承你的情,你若不幸,我会让人重赏你的家人。” 宝儿颤着手,慢慢地把头发散了,披上太子妃的素色披风,给铃铛儿系上江开的外衣,遮盖住它一身雪白皮毛,外间喊杀声越来越大,好几个冲着这边来的脚步声猝然变成倒地的声响,然而姬府家兵终究人少,还是有两个脚步声越靠越近。 来不及犹豫,宝儿从坑洞里爬上去,死死地抱着铃铛儿朝正堂方向跑,身后的脚步声果然也没有迟疑,朝着她追来。 “在这儿!太子妃在这儿!还有大公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顿时又有几个人追了过来。 宝儿低着头抱着铃铛儿拼命地跑,这一刻她的大脑完全是空白的,身后追着她的人似乎不是人了,而是一些奇怪的扭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身边的空间也似乎变成了诡异的纸片,耳边只有风声和她自己的心跳声,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只知道这感觉莫名的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腿弯似乎被什么重物狠狠地击打了一下,身子迅速失去了平衡,随即额角撞在青石铺成的路面上,散乱的头发遮盖住了眼帘,似乎有什么模糊了视线。 最后的最后,宝儿似乎看到了满天星辰,月朗风清,打着灯笼的长青在走廊上微微侧过头,低眼看她,他眸子里星星点点的笑意浮现上来,然后,唇角一勾。 无边的黑暗顿时将她笼罩,耳边喧闹声一刹那消失不见,神志被一丝一缕从身体里抽离,宝儿朦朦胧胧地想着,这下是真的结束了……她的人生,她的一生,就像李良媛那样,因为某件更值钱的东西,轻易地在别人的手里完成了皆大欢喜的交换。 张鹏跪在承乾殿外,身侧都是在朝的官员,帝王驾崩不是小事,按理守过一夜灵,就该太子接旨即位,然后再以新君身份操持大行事宜,然而京畿巡防守备军已经围住京城,又有应天帝亲笔诏书在手,他们的胜局已经定了,唯一让他烦躁的是,东宫那边还没有好消息传来。 整整一天一夜,一千对两百,竟然还让他们退守到南园去了,那姓姬的小子把皇宫当成他的西北战场了不成?要是按他的脾气,能直接放火烧了东宫,只是如今皇位的事还在扯皮,姬镇手握十五万大军,这事不仅不能闹大,他还得帮着瞒着,一丝风声都不能传出去。 张贤妃红着眼圈从内殿里出来,看着殿前跪了满朝文武,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从李湛英手里接过诏书,刚要打开,就听户部尚书说道:“贤妃娘娘,微臣斗胆,只是陛下大行,诏书该由皇后宣读,这是规矩。” “陛下去时,交代过让姐姐殉葬,”张贤妃轻轻地抽泣了一声,“现下姐姐正在准备,怕是不能来了,这诏书还是由本宫来宣读吧。” 帝王驾崩,无子妃嫔殉葬,这是前朝的规矩,高祖看不惯这个,立国之初就废了,而且即便是前朝,也没有让皇后陪葬的道理,户部尚书还想说什么,陡然又想到帝后之间的纠葛,以陛下的性子,这事确实做得出来,也就不再出声了。 张贤妃和跪在下首的左相张兆对视一眼,张兆对她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她顿时安心不少,打开封好的诏书,正待念出,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大宫女秋心忽然跪了下来,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娘娘,你不要再错下去了!害死陛下,矫诏谋反,这是要灭九族的呀……” 秋心人在抽泣,话却掷地有声,张贤妃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她反应过来,秋心已经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对着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哭道:“各位大人,奴婢实在不想的,陛下是被我家娘娘和张将军一起害死的,陛下昏睡了十天,娘娘矫诏想要立四皇子为帝,等不及,就和张将军拿枕头把陛下活生生给捂死了……” “贱人,你说什么!”张鹏眼睛都要瞪出来了,霍然起身,一脚踹在秋心胸前,秋心被踹得吐了一口血,爬起来继续对着百官磕头,声声血泪,丝毫不似作假。 正在这时,周孝先和几个同僚都站了起来,周孝先说道:“李总管,不知陛下去时,殿中可有人在?” 李湛英愣了愣,主子没了,奴才的天也塌了,他这一日夜几乎成了个游魂,忽然被问起来,他一张口,声音都是沙哑的,“回周大人的话,主子爷去的时候,贤妃娘娘让奴才去叫御医给主子爷请脉,当时殿中只有贤妃娘娘,张将军和这个宫女,奴才回来的时候,主子爷已经没了……” 周孝先道:“如此,不如请李总管宣读一下诏书,看看这宫女的话是对,还是不对,诸位大人看,可好?” 左相张兆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斥道:“一派胡言,区区一个奴婢的话,就能指正当朝贤妃并二品京畿巡防守备将军?笑话!” “奴婢,奴婢人微言轻,愿以性命证明!”秋心颤声说了一句,随即狠狠地冲向承乾殿外的龙纹柱,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秋心的身子已经软了,只在龙纹柱上留下一道血痕。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撞柱身亡,这决心实在不能再用一句胡说八道盖过了,张兆顿了顿,说道:“即便如此,也该先寻太医检查陛下死因,岂能以诏书证明贤妃二人罪责,若陛下临终心里属意的人选就是四皇子,你周孝先又当何罪?” 张兆提出让太医来检查应天帝的死因,然而周孝先知道那是一句废话,他们都在这里跪了一夜了,太医要是检查出了个什么,早就大白天下,哪里还能到这会儿? 御史李从今当即就道:“太医一家之言,不可尽信,不如从大理寺寻两名仵作来为陛下查验。” “放肆!”张兆还没说话,张鹏已经跳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说道,“陛下万金之体,怎么能让下贱的仵作触碰!李从今,你好大的胆子!” 要是张鹏不跳出来,众臣还没有那么怀疑,然而张鹏这一番话说得更像是欲盖弥彰,周孝先当即冷笑了一声。 “陛下教导太子多年,爱之深责之切,宫里几位皇子里,除了太子无人能当大任,如今君王驾崩,储君在外,你们不说等太子归来,反而急着宣诏,若说心里没有鬼,我是不信的。” 62、第 62 章 周孝先话说得直白,让张鹏和张贤妃一齐变了脸色,张兆却是丝毫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周孝先,你想造反吗?” “不及丞相。”周孝先冷笑一声,“丞相大人也不必和周某扯皮,周某知道,这皇城内外全是你们的人,可笑陛下将京畿巡防重任交于大人之手,本是爱重,大人如今倒是回报得好啊!” 他这话说完,跟着他站起来的官员也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话里话外,无非是张家人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文武百官谁也不傻,太子在外,本该由皇后宣读诏书,突然一下换成了张贤妃,这里头的东西就很值得说道了,何况就张鹏被挤兑了几句之后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简直就是明摆着说明了这事不简单,然而除了坚定不移的太.子.党,谁也不敢馓嘶胨褪侵苄11纫宦觯乱彩潜r吮厮赖木鲂模晃盟幕首用徽圆凰车氐腔酶右桓鋈蘸笮耸Φ睦碛砂樟恕 张兆正是清楚这点,才不耐烦了,在他看来,区区一个周孝先,还打不破他在朝多年盘恒的势力网,就像蚊子叮一口不痛不痒,却很能恶心人。 “陛下驾崩,周大人忧思过度,坏了脑子,一时犯了糊涂,诸位大人看,不如让周大人下去休息休息?”得到张兆的眼神,立刻就有一个官员起身说道。 张兆点点头,淡淡地说道:“说的是,来人,带周大人下去休息,陛下的死因稍后会由太医检验,现在还请娘娘继续宣读诏书。” 听到父亲发话,张贤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连忙整理了一下仪容,深吸一口气,打开手里的诏书,念完,情真意切地捂着脸低声抽泣,似是十分感动于皇恩浩荡。 “承蒙陛下恩典,老臣感激不尽。”张兆仍旧是那副公正不阿的神色,淡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看今日就让新君即位,明日为陛下操持大行事宜。” 正在这时,礼部尚书犹豫着说道:“张相,这,按照从前的规矩,该是文武百官口头参拜新君,待大行事宜过后,再行即位……” 张兆顿了顿,他是真的被周孝先气急了,差点都没想起来这一出,他算了算,本朝帝王大行一切从简,三日尽够,太子远在益州,哪怕驿站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也要六天,想从益州赶回来,更要十日之久。半个月,一切早已成定局。 时间充裕,张兆也就不急在一时了,无视了张鹏快要杀人的脸色,微微点头,这下直至文武百官参拜新君毕,也没有再闹出什么花样。 张鹏憋了一肚子气,又被自家老子的冷脸吓退,回来越想越气,听到派去东宫抓人的一千士卒全军覆没,连个报信的都是腿快的逃兵,更是气得要吐血,只是这几天正是风口浪尖,张兆让他消停些,左右是拿捏姬镇,人在皇宫就是在他们的手里。 困守,这情景对姬威而言绝不陌生,七年的行军生涯,他遇到过的困境比这多得多,然而人会麻木,心却不会。 “行了,别数了,七十三个人,我记得清楚。”姬威抬袖想要擦去脸颊上的血迹,然而他的袖子也沾满了血污,一擦上去,倒是半边脸都红了。 章宁喘了一口气,把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尸体搬开,“老吴是个好汉子,四个鳖孙叠一起把他栽这儿了。” 姬威看了看满地伤兵,低声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大家了……” “少将军,这话是怎么说的?”离他最近的伤兵咧嘴笑了,“兄弟们在京城这么久,一直都没能杀个痛快,还是在皇宫里,啧,要是能活着出去,这话我得跟我儿子说,跟我孙子说。” 话音刚落,四下里都是哄笑附和声,姬威知道他们这是在安慰自己,心里承情,多说无益,拍了拍伤兵的肩膀,站了起来。 章金倒提着两个人头大步走过来,就有人取笑道:“老章,刚才杀到一半你人不见了,我还当你跑了,原来是去抓落单了?” 擦一把脸上的血汗,章金把人头扔地上了,一句话没说,又往回走,那人纳闷,然而不多时,章金就抱了个头发散乱的宫女回来。 “没跑多远,撞着脑袋了。”姬威抬手摸了摸宝儿额角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有些不耐,“她好好的跑什么……” 话音未落,就看到宝儿身上的披风,顿时一愣,刚才他一直注意着最后面的落叶坑,那几个杂碎叫着太子妃的时候,他还朝着那边杀过去了,自然比别人看得清楚。 他看到的是个侧面,宫女服饰清晰入目,雪白猫尾看得真切,没注意到什么披风不披风的,电光火石间只以为那些杂碎瞎了眼认错人,虽然不耐,还是让章金追上去,没想到…… 手里的动作不由自主放得轻柔了些,姬威看看自己一身血污,就这一个探伤的工夫,已经把宝儿衣裳蹭了几道血痕,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把脸抹成了个花猫。 说话的工夫章宁兜着铃铛儿回来了,铃铛儿还裹着江开的外衣,大概是嫌弃章宁身上的血腥味,不住地在外衣里扑腾着,雪白的尾巴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你认识她?”姬婉从落叶坑里出来,正见姬威抱着宝儿,眉头微微蹙了蹙,问道。 姬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说道:“刚回来住在东宫那阵认识的,她是管事的宫人,不算太熟悉。” “那就好。”姬婉淡淡地说道:“我在太子书房见过她,大约是个通房,太子还挺乐意带着她的。” 姬威手一顿,给宝儿探脉象的动作也停滞了一下,随即他就笑了:“特意跟我说这个,还怕我跟太子抢女人不成?” 姬婉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姬威身上,走近几步,说道:“受伤没有?” 姬威受伤惯了,寻常的刀伤箭伤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伤了,虽然身上有几处火辣辣的,但他还是摇摇头,目光落在宝儿撞得惨烈的额头上,低叹一声:“身上的伤养养就成,撞着脑袋,可不是小事。” 姬婉还没说话,就见姬威把人放平在地上,站起了身,走向几具五城兵马司服饰的尸体,她不明所以,然而下一刻,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因为姬威竟然一把拎起了一具尸体,扯开尸体的衣裳,随手拿了把剑,活生生从尸体的腿上割下一块肉来! “外间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大家将就一下吧,去几个能动的,找些树枝回来。”姬威很寻常地吩咐,章宁也很寻常的应了一声,满地的家兵里,虽然有人面带苦色,倒是没一个露出惊讶神色来的。 姬婉愣愣地看着姬威下了吩咐,看着家兵们皱着眉头在尸体堆里挑挑拣拣,这才明白了之前姬威让人把路上杀的几个人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一回头就见姬婉惨白的神色,姬威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倒是章金给他把话说了:“大小姐,您别犯恶心,不是逼得没法子了,谁吃人肉?又不是呼延那些狗杂种,这是前些年没得粮食吃,西北军有人活生生饿死……大将军带的头。” 姬婉不相信,明明之前姬威还能那样义正言辞地指责萨娜公主的驸马吃人取乐,结果一转眼,他自己也这样。 见她神色,姬威没再说什么,叹了一口气,道:“你可以不吃,我去找找有没有活物,实在不成,把那猫给你杀了吃。” 姬婉拧着眉头,微微后退了一步,目光落在章宁怀里不住扑腾着的铃铛儿身上,更是背心发凉。 帝王大行三日,姬府家兵也就困守南园了三日,第四日丧钟不再高鸣,天色也难得晴朗,有云霞蔓延开去,远远看去,竟似皇城上空紫气升腾。 这情景和当日四皇子出生何其相似,百姓明里暗里地嘀咕,莫不成真是紫微星降世?有了这天象辅助,就连文武百官都似找到了什么好借口,纷纷理直气壮起来。 四皇子江宸将将抱在手里的年纪,话都说不利索,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被张贤妃抱着一步步朝上首龙椅走去,禁军首领站在张兆身后半步,禁军分列大殿内外,张兆捧着传国玉玺,只待四皇子坐上皇位,按上玉玺,百官三呼万岁,就算礼成。 这其实是有些礼制崩坏的意思在里面的,前朝即位大典绝没有这么随意,然而本朝高祖是个泥腿子出身,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当年他劈手从相国手里夺过玉玺,自己一溜小跑坐上龙椅。有了这个先例,子不越父,父不越祖,后世子孙自然也不好办得隆重。 张贤妃心里着急,步子迈得虽然小,走得却很快,然而她穿的是繁重的袍服,步子一急,在上御阶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扑通摔了一跤,她怀里的四皇子撞了脑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张兆脸色难看了一下,冷声道:“还不快去把娘娘扶起来。” 正在这时,外间一声轻笑传来:“依奴才看,这就不必了吧。” 63、第 63 章 张兆眯眼看去,只见大殿尽头一个人缓缓走来,待走近了一些,文武百官都是哗然,因为那人身上穿的竟然一身宫里的宦官衣裳,面上倒是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似的。 “陛下大行,办得如此匆忙,各地官员都来不及进京送行,怎的就办上登基大典了?”长青轻声道,“直隶总督宋大人,新任两江总督戚大人,辅国公,镇国公,几位大人正在殿外求见。” 张兆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心头一沉,直隶总督宋宁主理京畿,山东,河南,河北等地军务,是一等一的封疆大吏,也是他的妹婿,他这些天算到了太子算到了百官,愣是没算到他也会来插上一脚,更别提他之后的那些人,也是个顶个手握兵权的主儿。 长青刚刚通报完,以宋宁为首的一行人就走了进来,张兆脸色阴晴不定地瞧着宋宁,似乎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宋宁看这个舅兄的脸色惯了,本能地有些发憷,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强自镇定下来,还笑了笑。 “我来时路过京畿大营,里头人都走空了三分之二,追了一天一夜才把大军追回来,张兆,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要逼宫啊!” 文武百官一阵哗然,正在这时,辅国公和气地笑了笑,“想必诸位大人也是被这厮给胁迫了,诸位大人还请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去保护你们的家人老小,这会儿大约已经安全了。” 张兆脸色阴沉地被带了下去,张鹏似乎想要叫骂,被一个手刀砍在后脖颈,张贤妃嘶声尖叫,头上的珠翠散了一地,还是抵不过,被拖了下去,只剩下一个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四皇子。 长青和宋宁错开一个身位,见宋宁满脸兴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模样,顿了顿,低声恭谨道:“宋大人,四皇子的事情,当由殿下回来之后再行处置。” 宋宁陡然反应过来,即便是犯了谋反大罪,为人臣子的也没有替主子做决定的道理,他背心一阵冷汗,立刻闭口不言了,辅国公让人把四皇子带了下去,仍旧安置在从前住处。 京畿大营的人接手了皇城守备,自然发觉了五城兵马司人去地空,再一查探,人竟然都在宫里,还有半数成了尸体横在东宫,等在南园找到了太子妃和宁骁侯一行的时候,众人就不得不佩服张家的大胆了,这步棋其实下得颇妙,下成了自然能牵制西北十五万兵力,然而没想到宁骁侯不去破局,反倒砸了棋盘。 宝儿醒过来的时候,长青正在给她擦脸,浸了温水的帕子轻柔抹开她额角伤口边缘处的药膏,换了三个太医,都说脉象平稳,然而人就是生生昏睡了四天五夜,下巴瘦得见尖。 帕子抚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宝儿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不多时就睁开了,长青愣了一下,连忙轻声问道:“醒了,饿不饿?” 宝儿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瘪了瘪嘴,拖着哭腔说道:“窝要撒思……” 长青疑心宝儿没睡醒,因为她偶尔说梦话时,就是这样软乎乎像是在撒娇的调子,他知道这是江南的方言俚语,但是他听不懂,只好耐心道,“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窝要撒思。”宝儿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水雾,目光里满是陌生的警惕和难耐的渴望,长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地沉了下来。 正在这时,一个小宫女端着水盆进来,长青头也没回,说道:“叫小松子让柳太医过来一趟,你去寻个会南方方言的宫人来。”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小宫女没有一点迟疑,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出去了,宝儿裹在被褥里,似乎是清醒了一点了,眨了眨水雾迷离的眼睛看着长青,小声地嘀咕道:“有噶噶好看的……” 长青没说话,看着宝儿,对上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眉头微微拧起,宁骁侯说宝儿是忠心护主,想为太子妃引开追兵才伤成这样,他不信,第一她没这个忠心,第二她没这个胆子,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没说。 柳太医很快就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一起蹭过来的太医同僚,毕竟谁都知道现在京畿大营接管皇城,玉玺高悬只等太子归京,太子一回来,自然要论功行赏,没见就连朝中几位重臣,对着赵掌印都眉开眼笑的吗? 不曾想宝儿一见柳太医,眼睛顿时瞪得滚圆,像是被吓到了,哭腔连连地往被褥里钻,嘴里叫着不清不楚的话,长青蹙眉看向柳太医,柳太医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这,老朽还是出去吧。” 宝儿闹腾得厉害,一眼看着简直像是傻了,经过几位太医联合诊断,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说是因为头部受到了外物的刺激,她把很多事情选择性地忘掉了,一般这种情况只是一时,然而有人的一时是几个月,有人是十几年。 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长青送走太医,按了按太阳穴,小宫女找来的宫人也到了,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因为被先帝幸过,没得位分也出不了宫,对着床榻上鼓起的小包儿温言细语问了半天,呵呵地笑了。 “她一醒就一直在说这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长青有些急,连忙询问道:“有劳嬷嬷,帮我问她是不是饿了?” “我要撒思……”宝儿发出一声哀鸣,然而就是窝在被褥里不肯动,长青担心地看向她。 嬷嬷一开口,是流利的官话,“大人,这丫头是憋着想方便,你又一直在这儿,她说了好几遍,是想让你出去。” 长青愣了,反应过来,白皙的脸庞上染了一抹红色,看一眼床榻上鼓起的小包,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推门出去了。 方便完,宝儿长出一口气,才有工夫打量起周围来,她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扭头对嬷嬷说道:“婆婆,窝爹娘哪个去咯?这开哪个地方哦?” 嬷嬷试探着说道:“闺娘,多大咯?” 宝儿眨了眨眼睛,想都没想,大声回答道:“拾五岁咯!前个刚锅的生辰捏!” 长青知道,宝儿是十六岁进的宫,在寻常人家,十六岁已经是定亲的年纪,但她娇宠着长大,亲事上就挑剔了些,不曾想朝廷已经在她家乡遴选过宫人,不到十年又是一场,只得进宫。 现下她忘记了进宫的日子,只记得自己十五岁,云英未嫁,受尽宠爱,反倒让人有些心酸起来了。 宝儿有些拘谨地看了长青一眼,又看了长青,总觉得这个好看的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让她不由自主地斯文了起来,可是她已经饿了四天四夜,见了吃食压根把持不住,只好委委屈屈地吃一口,偷瞧一口这人,怕在他眼里看到轻视的神色。 “太医说你刚醒,最好用白粥养胃,过几天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虽然知道宝儿现下是听不懂他说的话的,长青还是耐心地和她说话。 宝儿不知道怎么有点脸红了,她小小的点了一下头,偏过头去,拉了拉嬷嬷的袖子,“婆婆,这个丝哪个哦,他缩的丝哪里的话?” 嬷嬷含笑看了长青一眼,说道:“闺娘,你不记得咯,这是你夫君,你都嫁锅来有一整子咯,前个把头阔着了,一哈子想不骑来了,白嘿怕。” 宝儿顿时惊了,看了看长青,又看了看自己,她就说怎么自己忽然长高了那么多,原来是撞到头,忘了很多事情吗? 长青不知道嬷嬷笑眯眯地和宝儿说了些什么,只发觉宝儿看他的眼神从警惕到好奇,再到惊喜,然后竟然是大大方方地对着他的脸,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来了。 “他有噶噶好看的……”宝儿小声地对嬷嬷说道,“就丝他缩的话窝听不懂,丝外地的啊?还丝北方的吧?” 嬷嬷忍住笑,认真的点点头,然后就见宝儿红着脸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长青,从眉眼看到嘴唇,从脸庞看到肩膀,从肩膀看到腰臀,大大的眼睛里渐渐地流露出欢喜的情绪来,要不是一点大姑娘的矜持作祟,怕就要扑上去了。 长青只觉得这眼神奇怪,但宝儿这样热情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还是对着她弯了弯眼眸,唇角一勾,忽然,宝儿小声地叫了一声,捂着脸往嬷嬷肩头倒,长青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想要察看一下,就听宝儿含羞的,一点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 “窝不行咯,太好看咯……” 长青茫然看向嬷嬷,嬷嬷却是忍不住地笑了,笑完,把宝儿说的话如实告诉了长青,长青似是没想到宝儿会这么说,愣了愣,低低地笑了起来。 64、第 64 章 江承归京比想象得要快一些,不过十数日,城门大开,满朝文武翘首顾盼,终是在夕阳余晖下迎来了皇城的新一任主人。 张兆这么多年在官场上聚集起来的人脉不是作假的,若非不是直隶总督宋宁临时倒戈,只怕这遭还真能让他改朝换代成功,而宋宁倒戈,为的大约也就是个从龙之功,江承心知肚明,毫不犹豫把他划归自己人的行列。 应天帝走时尚是深秋,等到江承登基,已至小雪,索性就等年关过去再议建元之事,江承也不着急,他初登皇位就把两个弟弟赶到封地,吸取了景王的教训,他给的封地虽然富庶,但地方小得可怜,兄弟两个加起来,在封地也凑不出一万青壮的那种。 既无远虑,更无近忧,然而江承的日子却没有想象中的好过,第一是原本主理的一部变成了六部,天下三十六省大小事宜统统要他过目,几乎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第二是东宫妃嫔迁移后宫事宜,应天帝后宫不多,然而个顶个住的是后宫最好的地界,这些人都占着辈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觉得憋屈,第三其实不算什么事,就是他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他登基做了皇帝,没道理妻子的封号还是太子妃,然而江承心里确实不怎么乐意封姬婉做皇后,无论是明君昏君,在位期间废后总是一项争议,他是肯定要办姬家的,只是早晚的区别,封了日后还得废,史书工笔总要把这事记下,让后来人听。 想到这个,江承就烦躁极了,当皇帝的日子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他自小就是太子,站在高处惯了,一时的繁华过后,他很快就清醒了,一清醒就发觉到这个皇位带给他的掣肘,比他当太子时还要大。 堆积如山的奏折一本本归类好,江承一看心里就冒火,再瞧瞧手底下这一封:山阳县一村民同邻人拌嘴,持斧怒杀之,刑部判处开春斩首,陛下恳阅。 鸡毛蒜皮!江承气得一把将奏折摔在地上,又翻开一封,是个七品官参六品官的密折,参对方贪污公款五十两银子,什么东西! 长青在殿外把披风解了,递给守在门口的小松子,小松子压低声音道:“大人,主子正发火呢,留点神。” 长青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垂下眸子走了进去,正巧江承一封奏折砸出来,砸在长青靴面上。 弯腰把两份奏折一起捡起来,江承抬头看到他,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烦躁地说道:“这些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上折子,生怕朕看不到他们,恼人得很!” “主子刚刚登基,各地官员自然急着表现一二。”长青把捡起来的折子放回御桌上,温声说道:“很多杂事本来丞相可以代为批阅,只是右相年事已高,左相……” 张兆倒台,江承登基半月有余,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重立左相的事情,宋宁上上下下的钻营,未必不是瞧上了这个位置。 长青是自己人,江承也没有防着他的意思,冷笑一声说道:“张兆经营多年,险些让他改朝换代,可见丞相这位置权利太大,换个有本事的怕他是第二个张兆,没本事的上台了也没用。” 江承眉眼间带了一丝果决的杀意,长青也就不再说话了,微微低着眉眼给他斟上一杯温茶,江承入口的东西一向不能太热,茶水也要温凉到恰到好处,然而很多茶叶的口感都取决于对应的温度,要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就是经验了。 温茶入口,江承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几分:“许太医送走了?” 长青微微垂眸,脸上带起一丝感激的神色,“是,蒙主子恩典,许太医医术果真了得,虽然还是认不得人,但说话总归是能听懂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江承脸上浮现了些许笑意,说道:“倒是白养着她了。” 长青微微一顿,没有附和,江承自然也是不需要他附和的,乘着兴致翻了几封奏折,他脸上的兴味很快就淡了,盛世太平,各地官员送上来的折子不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溜须拍马彰显文采。 “这些放着,明日早朝再说。”江承把手里的奏折扔在桌上,有些惫懒地摆了摆手,长青见状,温声说道:“主子,按照您的吩咐,宫里新到了一批乐师,不如唤他们来弹奏几曲?” 应天帝好丝竹,宫里养的乐师水准都是顶尖的,然而江承不喜欢这些上了岁数的,专门让人寻了一批年轻乐师来,国丧期间不得近女色,听听曲儿解个闷倒是没什么,太子点点头。 编钟排开,竹帘打上,一列乐师规规矩矩低头走了进来,江承半眯着眼睛靠坐,长青微微后退一步,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伺候。 有江承亲口吩咐,找来的乐师自然个个都年轻俊俏,惹得殿里伺候的小宫女们都悄悄地红了脸,然而丝竹声起,却还真不是应天帝在时的水准。 江承拧着眉头睁开眼,目光落在竹帘后的几个乐师身上,本来想说什么的神色忽然就平静了下来,直到一曲毕,他才瞥了长青一眼,低声道:“你安排的?” “主子说什么?”长青疑惑道。 江承见他目光不似作假,眉头轻轻的挑了一下,似是有了几分兴趣,他指尖敲了敲桌面,淡淡说道:“都退下吧,那个吹箫的乐师留下,给朕单独弹几曲。” 直到离了大殿,殿中断断续续的萧声响起,长青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列乐师里,被单独留下的那个身形矮小,唇红齿白,约莫,是个女人。 国丧期间……长青没再深想,踏着月色离开了承乾殿。 承乾殿离东宫的那个小院有些路程,但是宝儿一心认定了那就是她的夫家,她头上的伤还没好,他也不想那么快就告诉她真相,只好辛苦些,每天来回奔波几趟。 回到院子,江麟正在认认真真地教宝儿读三字经,其实他自己开蒙用的还是左传,倒不知道从哪里翻腾出这个来。 一见长青,宝儿就像见了救星,眼巴巴地朝着他望,长青的心顿时就软了,对江麟道:“一天别教太多,她记不住的。” “哪有,姑姑很聪明的。”江麟对长青的话很不满,反驳他说道,然而一回头见宝儿的神色,他脸就黑了。 桌上点了油灯,还有两根蜡烛,把屋里照得雪亮,长青把沾了雪的披风挂在屏风上,回头说道:“今晚雪大,南园那边路不好走,留下吧。” 江麟摇摇头,“我不能把如意一个人留在南园,前些日子她在地窖待怕了,一到晚上就哭。” “那我送你回去。”长青去里屋取了灯笼,用桌上的蜡烛点了灯芯,见江麟身上单薄,又寻了件披风来给他披上。 江麟小小的一团,裹着个大人的披风竟然也不显得可笑,反而透出些许沉稳的气势来,宝儿捧着三字经歪着头看他,忽然说道:“阿麟,你以后一定是个当大官的。” “那就谢姑姑吉言了。”江麟笑了笑,好像自己真的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孩子似的,格外认真地道了谢。 长青打着灯笼,微微回身看着宝儿,温声道:“我送阿麟回去,你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我很快就回来。” 宝儿噘嘴说道:“天这么冷,我才不出去呢,等开春,你不让我出去我也要出去的。” 江麟看了一眼长青,见他脸上只有无奈和纵容的神色,不知怎么的,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出了院门,他拉拉长青的袖子。 “怎么了,身上冷?”长青低眼看他。 江麟摇摇头,带了几分犹豫地说道:“赵大人,你说姑姑真的是自愿去给太子妃引开追兵的吗?” 长青没说话,江麟以为是自己的猜测震到了他,声音都急切了一点:“那天我在地窖里听见外面的响动了,姑姑是被抓走的,他们抓走了姑姑,一定就是为了让姑姑替太子妃,是他们害姑姑成了这个样子!” “好了,别说了。”长青轻声说了一句,抬手摸了摸江麟的脑袋,“又下雪了,我回屋去拿伞。” 江麟说完,人也冷静了,这其实是他这么多天以来一直盘旋在心头的想法,陡然说了出去,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哪怕自己说的是实情也没有用。 那是姬家,高高在上的姬家,无权无势,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得在被别人打了左脸的时候,笑脸迎人地问一句:要不要再打一下右脸? 那些上位者,何曾关心过他们的喜怒哀乐。 眼眶酸酸的,江麟用袖角抹了一把,朦胧中看见长青的背影挺直犹如松柏,恍若傲骨。 65、第 65 章 说是百日国丧,大部分的皇帝也就是守一个月左右,江承也不例外,年关一过,建元启明,随后立刻加封后宫,除去原先东宫的几个妃嫔之外,又封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燕嫔,倒是最得宠爱。 有了玩乐的心思,朝堂上的事自然恼人起来,右相年事已高,而且本身管的事情不多,以往朝中的事情大部分都是由张兆来办理,江承心里自然是不想多出个丞相来分权的,然而没有左相就没有他空闲的日子,连着几天他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朝中几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可就是下不定一个决心。 晨起天还未亮,龙床上美人春睡,一出大殿,早春的寒凉透进衣襟,江承昨夜折子又没批完,想到要去面对一帮老头子的冷脸,简直恨不能立刻调转方向回到殿中。 “主子,外头风大,加件披风吧。”长青轻声说了一句,话音未落,江承有些不耐地摆摆手,大步朝前走。 承乾殿离宣政殿不远,应天帝从前都是自己走路过去,算作晨起的锻炼,江承不耐烦这个,尤其天冷,所以每日都是乘坐辇车去宣政殿,辇车速度快,跟车的人就得疾走,好在众人都是习惯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用在朝堂上并不准确,然而用在宫里却合适极了,昔日跟在应天帝身边的老人都被撤换下,长青也成了承乾殿总管,惯常的青锦麒麟服换成了李湛英常穿的红底绣金蟒袍,很有几分大红大紫的意味,倒也不显得怪异。 应天帝在时,每日早朝得开到日头老高,江承不太能理解,他不太乐意见一帮鸡皮老脸的臣子天天对着他说这个说那个,一到早朝就恨不能立刻结束,原来四个时辰的早朝,他一个时辰开完,回去都不一定能睡个回笼觉。 长青知道江承的心思,这些日子朝中不是没人给他带话,想让他这个御前的红人帮着说几句好话,但他知道,左相这个位置太重了,江承自己心里都不一定有个数,贸然进言只会惹得一身腥。 应天帝坐了一辈子的龙椅上陡然换了个人,群臣都有些不习惯,江承倒是习惯,一只手搭在扶手上,用俯视的目光看向昔日这些他得客客气气说话的人,心里的舒坦驱散了一些早起的怨气,还没乐起来,新任户部尚书周孝先出列。 “陛下,昨日黄州雪灾之事……”周孝先一句话没说完,江承心里就咯噔一声,他昨天批折子压根没批到这一出,只得硬着头皮装作已经知晓的模样。 周孝先也没抬头直视君上,把自己已经拟好的章程上呈,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退了回去。 江承松了一口气,从长青手里接过周孝先呈上来的奏折,写得倒是清清楚楚,看上去像是连夜拟的,他大概看过一点,知道不是大事,按着往年的例派人去赈灾就成,又有些惫懒了。 从前当太子的时候,入眼所见都是皇帝的高高在上,皇帝的说一不二,不曾想真做了皇帝,也就是一天天的无聊日子而已,他不喜欢这些烦心乌糟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当太子,他一直以为做了皇帝就轻松自在了,可做了皇帝反而更累,更不自在。 之后早朝上再说什么,江承都没什么心思听了,目光落在百官之首空一人的位置上,陷入了沉思。 左相的位置实在太重要,就连周孝先他也是不相信的,可没有左相,他就得劳心劳力,把时间都花费在那些鸡毛蒜皮里,这似乎是个解不开的结,几乎是第一时间,江承就想到了分权。 前朝设立内阁,十位阁老同理政事,加开东厂,由宦官监督内阁,闻风上奏,数代安稳,然而后来内阁和东厂争斗不休,宦官逐渐势弱,阁臣架空皇权,滥权之下,苛捐杂税,各地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导致前朝亡没。 左相权重,由一人职分化为十人职正是分权的最好方式,前朝的东厂也把内阁可能会有的架空举措化解得一干二净,江承只恨自己没早一点想到这一出。 新帝登基,大部分政策的实行都要更加容易一些,这个念头一生,就在江承脑海里盘旋了多日,帝王之道,制衡之道,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内阁的人选,连着几天上朝,都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张家倒台之后,被活葬进陵寝的皇后也被人抬了出来,好在只是几日光景,皇后并没有大碍,将养了几日,顺理成章封了太后,江承不太乐意见她,好在太后也没有要见江承的意思,仍旧守着自己的佛堂,晨钟暮鼓。 太后没有主动搬出凤仪宫的意思,新任的皇后就有些不尴不尬,后宫里最好的宫殿除了承乾殿就是凤仪宫,次一等的宫殿诸如琼玉宫之类,都是妃子住的地方,换了旁人没什么,让皇后屈尊去住,这是羞辱,江承没搭理,姬婉也没理他,如今仍旧在兴华苑住着。 昔日热闹的东宫变得清清冷冷,只剩下兴华苑有点人烟,小院离兴华苑远得很,附近都是宫人房,白日里还有江麟时常过来陪着不让她走远,宝儿竟然也就一直把东宫当成了自己嫁过来的村子,只以为这村子富庶些,家家户户都是青砖大瓦房。 日头西斜,长青回来得早了些,江麟不在,宝儿也没在学认字,而是认认真真地拿着绣花针比划着缝布料,想起从前那个歪七扭八的荷包,长青忍不住笑了,“怎么想起来摆弄这个?” “阿麟说我以前会做衣服的,让我以后想起来了,给他也做一身。”宝儿头也没抬,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副新嫁小媳妇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想起来,不如就跟认字似的,从头来呗。” 她说话仍然带了一点点口音,模样却乖巧极了,长青看得心软,坐到她身边,柔声说道:“不急,只是几年的事情,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以后时间还长。” 宝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怎么能想不起来呢?我一看见你就欢喜,待在家里心里就踏实,我把这几年的事情都忘了,还能记得这些感觉,所以我们之间肯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要是想不起来,那不亏死了?” 长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晚上阿麟要带如意过来的,多做几样吧。” 宝儿想了想,掰着手指头说道:“阿麟喜欢吃面,如意喜欢如意糕,我想吃饺子!” 一人一样,最是折腾厨子,长青却不恼,只是眉眼弯弯地看着她,她说一句,他应一声,一副温和好脾气的样子。 过了吃青团的时节,重建内阁就提上了日程,江承心意已决,加上十个阁臣的名额比一个左相的位置更能吸引大部分朝臣,这个政策竟然没有受到太多的反对,然而复立东厂,却遭到了几乎是所有朝臣的反对。 宦官和朝臣几乎没有利益交集,反而站在天然的对立面,何况东厂行监督百官之事,为帝王耳目,谁愿意让顶头这片天变成千里眼顺风耳呢?然而朝臣越是反对,江承越是觉得东厂必开不可。 江承想要的无非是轻松快活的皇帝日子,又不是真不恋权位,内阁建立之初,前朝的皇帝就想到了被架空的解决方案,自然是因为内阁的存在本身就是皇权的对立,他总也不可能给了别人权,安安静静坐等着被封住眼耳口鼻,成一个傀儡。 六月盛夏,在百官的口诛笔伐中,内阁建立的第二天,东厂还是复立了,江承不信任别人,拨去的都是从前东宫的宦官,照理来说,东厂掌印太监应该由司礼监掌印来担任,然而对于那个面都没怎么见过的老太监,江承一万个不放心。 放下笔,江承看向斟茶的长青,实际上刚刚有复立东厂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长青了,从入他的眼开始,这个从猫狗房出身的小太监好像就没犯过什么错,让他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而且有条不紊,一丝不苟。 然而心中,似乎总有那么一丝犹疑,江承打量着长青,忽然说道:“把头抬起来。” 长青斟茶的手一顿,微微抬起头,看向江承,江承拧着眉头仔仔细细看他半晌,总觉得他的脸熟悉万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主子?”长青轻声说了一句,黑沉的眸子微微垂了下去,很有几分顺从的模样。 脑海里呼之欲出的答案陡然被切断,念头一个错开再也寻不见,江承按了按太阳穴,摆了摆手,说道:“没事,只是东厂的事情,略有些烦心。” 66、第 66 章 东厂已经在筹备之中,因为是复立,大多事务都有迹可循,进程很快,除去悬而未决的东厂提督之职,似乎也没什么需要烦心的了。 长青心头重重一跳,面上也露出些许犹疑,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一直都很能取悦江承,这次也不例外,内心一丝的犹豫被这股莫名的愉悦盖过,江承笑道:“长青,你在我身边八年,跟着我风光,也跟着我落魄,除了你,我没什么可信的人了。” 江承连朕都不用,改称了我,爱重之情溢于言表,长青连忙低下头,轻声道:“奴才,奴才只会伺候主子,怕有负主子重托……” “什么事情都是慢慢学的,朕身边不缺奴才,这个位置也好坐得很,只要你忠心,朕就敢用你。”江承拍了拍长青的肩膀,事实上他说的话也没错,内阁东厂制几乎完美,只要东厂不被内阁压制,皇权看似落入内阁,其实还是握在他的手里。 长青低着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手心在颤抖,内廷总管,东厂提督,看似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却是天堑,意味着他从内侍变为外臣,彻彻底底地和奴才这两个字分道扬镳。 似乎看出了长青的想法,江承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在他看来,一个奴才得了他这么大的恩惠,必定是要感激涕零,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自然,有二心也没什么,东厂说到底是一帮看着内阁的奴才,奴才得借主子的势,没了主子的势,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从承乾殿出来,迎头就是一阵暖风,烈日烧灼的青草气味混杂其中,愈发难闻,长青的步子几乎有些飘忽,这会儿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辰,若在平时,他该在内殿伺候主子用膳,然后借着主子膳后更衣的一点时间躲进偏殿稍微吃一点裹腹,接着随侍书房,等到晚间回去,晨起复一日。 靠着不算坏的皮相,他在这个宫里过得已经比大多数人好太多,有更多的人在他这个年纪做着最苦最重的活,最后落得一身伤病卷出皇城,若不是身体上的残缺,他的人生简直能称得上顺风顺水,然而就是太顺了,让他几乎觉得不真实起来。 长青回来时,宝儿正在晾衣服,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回来,宝儿奇怪地回过身看着他,下一刻,整个人就都说不出话来了,长青一把揽住她的腰,封住了她的唇。 宝儿的脸红得要冒烟,她,她还从来没有和人这么亲近过呢,最初本能的抗拒过后,就是一阵心跳如鼓,唇上的热度一路蔓延到心底,她害羞得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按上了宝儿的后脑,温柔地加深了这个吻,宝儿红着脸,手足无措地扑腾两下,不自在地抱住了长青的腰,随即腰上一紧。 不知唇瓣厮磨过了多久,长青才松开了宝儿,见她满脸通红,失去的理智才慢慢恢复过来,他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抱歉,我……” 宝儿不明所以,害羞得咬了咬唇,拿手里晾晒的衣裳打他,打了两下才发觉那是自己的肚兜,顿时整个人都似烧了起来,长青反应过来,白皙的脸庞上也带了些许薄红。 “你,你发什么疯……”宝儿把肚兜收起来,别过视线,没什么底气地嚷嚷。 长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一路走来,入眼所见,尽是一片模糊虚假,见了宝儿周遭方有了颜色,一时难以抑制,竟就这么吻上去了,见了宝儿害羞,他恍然惊觉自己在她眼里并不是个太监,而是个男人。 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漫上心头,长青没有哪一次这样希望过宝儿能恢复记忆,他是真的想那个说着喜欢他,要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傻丫头了,一次解释就让他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真的不想再来第二次。 长青早出晚归惯了,宝儿没问他是做什么的,那些衣服料子她也看不懂,什么事情只要想得深了头就疼,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着她不肯让她想起从前的事情似的,尝试了几番无果之后,她也就只好顺其自然。 “今天这么早回来,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宝儿给长青倒了杯凉水,这会儿天热,放凉的水都带着热意,长青接过茶盏,似是想了想。 “无事,只是要换地方住了,”长青顿了顿,说道:“你也知道,这里附近都没什么人家,还是热闹些的好。” 宝儿对搬家没什么意见,只是很有几分担心地说道:“要搬多远啊,我们搬走了,阿麟和如意怎么办,你不是说他们家没什么大人了吗?” 江麟再怎么说也是废皇子,能出南园已经算是宽宏,长青安抚了宝儿几句,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宝儿只得忧愁着叹气。 前朝东厂的遗址上已经建了大理寺,江承也是坏心,特意让人在六部左侧挪出府衙复设东厂,意味着东厂在六部之上,内阁里的阁臣大部分都是兼理六部,长青人还未至,已经成了靶子。 出宫那天外头下着小雨,驱散了夏日的燥热不安,宝儿几次想把马车帘掀开看看外面,都在长青的眼神中败退,她其实还是有几分好奇自家这个夫君到底是做什么的,她也偷偷跑出去看过,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跑得远了,能看到远处层层叠叠的飞檐——她不认得。 东厂全名东缉事厂,为帝王耳目,前朝东厂鼎盛之时,东厂提督被称为立地皇帝九千岁,可见职权,三年国丧不宜大兴土木,然而江承还是撑起了东厂的威风,比六部衙门大上一倍的府衙,上上下下近千的人手,各项职权分配井井有条,丝毫不像一个刚刚成立的衙门。 派来东厂的大多数是从前东宫的人手,长青起初不太习惯,但入眼所见都是用惯的人,很快也就按着江承给的规章条例做了起来。 东厂制度是有迹可循的,只要人手到齐就能开工,然而内阁不是,能为阁臣必定德高望重,朝中一呼百应,然而进了内阁,和自己同行职权的有十个,虽然也有主辅次辅之分,但归根究底影响不大,所以东厂这边都走上正轨了,内阁还没统一起来办事,大小事务仍旧每日雪花一样地往承乾殿飘。 江承气得跳脚,他已经不想每天批那些乱七八糟谁谁谁杀了个人谁谁谁贪污了五十两银子的破事了,要内阁不就是替他办杂事的吗?内阁不干事,那东厂是开着玩的? 前朝东厂六部听政,监督内阁只有闻风上奏之权,江承不耐烦内阁的磨叽,索性大笔一挥,让东厂派人往内阁听政,他相信长青明白他的意思。 长青是真的明白江承的意思,江承还在当太子时,惫懒已经初见端倪,只是上头有应天帝,又有当不成太子的恐惧时时刻刻压在心头,所以不大能看出来,随即出了废太子一事,若换了旁人,这是磨砺,但江承是什么人?他生来就是太子爷,一朝从云端跌落,只会狠狠地磨去他的精气神。 但是内阁听政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阁臣争斗不见硝烟,东厂的存在本就膈应人,这遭监督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了,整整十位阁臣的有志一同的警惕防备甚至陷阱,换个不机灵的去,谁监督谁? 东宫要是有这种人才,他这个掌印的位置也不会坐得那么稳了,长青无法,让人在内阁设了架屏风,把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搬去,由他亲自听政。 前朝皇帝几乎不上朝,江承不到那个程度,而且前期他还真不敢大手大脚放权,故而改为五日一朝,每日各郡县州府事务由内阁酌情处理,遇到大事不决,内阁首辅并东厂提督有直行中宫之权。 长青在内阁听政不过短短几天,几乎所有的阁臣都感到了一股别扭,能入阁的朝臣几乎都在五旬上下了,最年轻的次辅周孝先也有四十多岁,可屏风后那位呢?不过是他们子侄的年纪,面庞白皙,五官极俊,红底金绣四爪蟒袍量身定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子屈尊。 长青倒是没这个别扭,宫里不算资历,一切都是主子说了算,主子瞧着顺眼就成,多的是年纪一大把的老太监腆着脸抱着年轻得宠的小太监的腿叫干爹,虽然不喜,但不得不说这是宫里的常态。 阁臣们没有主动搭理长青的意思,长青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每日做完事情就走,从不停留,如此四五日,终究是周孝先念着废太子时几分情谊,过来和长青打了个招呼,这一个招呼似乎是开了头,陆陆续续有阁臣过来和长青打招呼。 67、第 67 章 宫外和宫里就像两个世界,长青只在宫外待了不到一个月,再回宫时就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江承倒是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怀里抱着个男装打扮的女人,脸上带着几分酒意。 长青只瞥了一眼就认出来江承怀里的女人正是那天留宿承乾殿的乐师,宫里位分高的妃嫔不多,除去周大人爱女和生了三皇子的赵良媛封了妃,其余都不高不低,算是给足了皇后的面子。只有这个男装女人是个例外,身份卑微,却一来就封了嫔,可见圣宠。 “起来吧,没外人。”江承摆摆手,长青也就恭谨起身,江承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也有好些天没见你了,怎么样,厂督的日子如何?” 长青的脸上看不出骄矜之色,反而弯了弯眼角,轻声道:“主子别取笑奴才了,不过是替主子做些杂事,什么风光都是给别人看的。” 江承自然知道,本朝吸取前朝教训,事无巨细皆入帝王耳目,连杀个死刑犯都要御笔朱批,几乎每代皇帝都活不过甲子,他觉得这纯粹是累死的,现在有了内阁,有了东厂,他总算能过上舒心日子。 想到这里,江承还小小地同情了一下长青,内阁那帮老臣他是清楚的,上了年纪的老东西一个比一个唠叨,十个加在一起每日照面,想想都是折磨。 江承的怀里还抱着嫔妃,长青知道这是不想让他拖太久的意思,顿了顿,把来时打好的腹稿删删减减,不重要的事统统略过,就这样,说到一半,江承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来:“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还跟朕说什么,可有大事悬而未决?” 阁臣之间亦有争斗,然而这会儿正是放权之初,所有争斗都体现在拼着证明自己能力上面,如此才好在内阁立身,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内阁办事可谓尽善尽美,连给东厂挑刺的机会都没留下。 长青也没有故意挑刺的意思,说得直白一点,只有内阁立住了,东厂才不会被取缔,在这个层面上,东厂是依附于内阁而存在的。 得到否定的答案,怀里美人娇缠几分,江承更加不耐了,瞥了长青一眼,长青随即会意,低头退了出去。 燕嫔年纪小,一身男装,没有英气,只显妩媚,江承也不知怎的,只受用过一次就爱上了这副打扮,最后更是给了特许,让燕嫔着男装出入宫闱。 “臣妾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位赵厂督呢……”燕嫔开口,娇柔婉转,脸颊上一团红晕,看得江承几乎呆了,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却是一挑眉。 男装扣子一颗颗解开,嫣红肚兜,雪白肌肤,江承低声取笑道:“可惜呀,他是个太监,这宫里除了朕,没人满足得了你这个小妖精。” 燕嫔把江承的头按在胸前,低低地喘息,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上的红晕愈发动人了,“陛下想到哪里去了……臣妾只是在想,那位赵厂督生得那么美,陛下爱臣妾男装,可想过那位女装的模样来?” 江承去解肚兜的手顿了顿,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竟然真的从燕嫔柔言软语中想象出了一副画卷。 清清冷冷的长青穿着女装,衣衫半解回身看他,明明是那样卑贱的身份,神态却是那样矜贵,让人不忍亵渎,又无法停止亵渎。似是亵渎得狠了,他居高临下瞥他一眼,细眉凤眼含着羞恼,却又无可奈何,无法推拒…… “呀!” 燕嫔低呼一声,随即红唇微勾,玉手滑向江承衣襟之中,轻轻地在他耳边吹气,“陛下,臣妾晚上,换赵厂督的衣服穿,好不好?” 江承大约真的是醉了,朦胧间叫了声长青,一把扫去酒水瓜果,将燕嫔按在桌上,燕嫔低低喘息一声,似是情难自已抱住压在身上的男人,眼里却透出几分清明,几分魅态。 从宫里出来天色还早,长青没回东厂,仍旧去了内阁,没了早朝不代表文武百官的日子就轻松了,每日早起府衙点卯,过午将各项事务拟折上呈内阁,内阁批复完成之后,东厂审阅无误,再下发执行,唯一轻松的大约就是早起能多睡半个时辰。 寻常官员忙,内阁更忙,不过忙了些日子,众阁臣还真有些能理解自家陛下,十个人都忙不过来的事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头上,是个人都得想出路,何况得利的是他们。 内阁就设在六部附近,省得来回跑腿,长青下了轿,守在门口的禁军立时对他行礼,长青对着几人微微点头,抬脚进了门槛。 和寻常府衙没什么两样,过了二道门,里头就有说话声传来,长青抬脚没两步,一只文玩核桃迎面飞来,他面不改色避过,果然见首辅孙朝远又在和次辅乌选掐架,两个一身大红大紫官服的老头像斗鸡似的对峙着,其余人有的喝茶看戏,有的事不关己,还有那好事的抓了把瓜子伸脖子直瞧。 “又是上回的事?”周孝先好心拉了长青一把,长青向他道了谢,压低声音问道。 周孝先努努嘴,算是默认了,长青也有些无奈,孙朝远和乌选是同一年的进士,一个是当年的状元郎,一个是探花郎,孙朝远不喜乌选人品,乌选不服孙朝远文采,可巧两个人官运亨通,你升我也升,互看不顺眼了大半辈子,临了却做了亲家。 要是寻常亲家也就算了,偏偏孙朝远的孙子是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娶了乌选的孙女,还憋着劲想纳几房妾,乌选把孙女当眼珠子似的从小宠到大,哪里舍得她受这个委屈,亲自登门把孙女接回了家。不曾想那纨绔和乌小姐从小到大青梅竹马,一见和离书就后悔了,哭着求着不想和离,乌小姐被接回家之后,更是一天八次往乌府跑,低声下气到了极点。 乌选心疼自驾孙女,孙朝远更心疼孙子,两个本来就看不对眼的老顽固最近这些日子三句就吵,五句就骂,十句往上必定要撸袖子展示一下胳膊。 说话间两个老斗鸡已经斗上了,这个抄起手边的砚台,那个抡起鸡毛掸子,之前众人也拉过几回架,最后两头不讨好,这回没人拉架了,两人边打边骂,一个比一个脸红脖子粗。 眼见着孙朝远手里的砚台就要砸上乌选的脑袋,长青看不下去,正要上前,周孝先拉了他一把,他顿了顿,果然见孙朝远手一抖,只是泼了乌选一脸墨水。 从里间出来,周孝先才对长青笑道:“两位大人争斗多年,彼此之间关系看似恶劣,其实比许多同年都要亲近,只是他们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官场上的事,我不太明白,”长青笑了笑,话里带了几分感激:“多谢周大人指点。” 周孝先没见过这么坦白的人,不过倒是出奇的聪明,没人一进官场就能左右逢源,总要有人带着才不会走弯路,若这人虚伪一些,他还真得废不少工夫。 长青哪怕最开始的时候没弄清周孝先的意图,这些日子以来周孝先的主动也让他清楚了他的来意,长青想起当初被圈禁那会儿,他按着主子的名单一个个去找还说得上话的官员,五个里有四个都说要考虑,只有周孝先毫不犹豫应答下来,去了大将军府当说客。 这是个很懂得抓住机遇的人,懂得抓住机遇的人总是很有野心的,和人相处,不怕他有所求,就怕他无所求,长青对着周孝先笑了笑,态度越发端正起来。 内阁议事的地方叫听政院,和周孝先没说几句话,再进来的时候两个老头战事稍歇,看样子还是有人拉了架,抡着鸡毛掸子占了上风的乌选被拉开,他一头一脸的墨汁,几个人架着他去梳洗,还不时挣扎着扭过头瞪向坐着喝茶的孙朝远,骂声中气十足。 想起方才周孝先对两人关系的评价,长青心里忍不住笑了,把地上的文玩核桃捡起来,放到孙朝远的桌前。 “那是他的,不是我的,”孙朝远吹胡子瞪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别有几分得意洋洋地说道:“本官才不像某些人那样低劣,用核桃砸人。” 孙朝远孙首辅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好像刚才抄着砚台泼人一脸墨的不是他一样。 长青笑道:“孙大人的性情满朝皆知,只是这桌子……是乌大人的。” 孙朝远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掸屁股,好像那座位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掸灰到一半,老头忽然扭过头来,盯着长青看。 “年轻人,来了这么久,第一次看你笑。” 长青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就听孙朝远说道:“以后别笑了,这是内阁。” 68、第 68 章 孙老头说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长青挑挑眉,看看四周有说有笑的几位大人们,丝毫没有看出内阁是多严肃的地方。 地方府衙很多时候是比皇城脚下的官府要气派得多的,内阁在六部之中硬挤出一块空地,地方自然大不到哪里去,至少比东厂寒酸,但长青莫名地很喜欢这里,大约就是因为这种轻松的气氛。 内阁处理完的事务要经过东厂审阅,却不是谁都有职权审阅,长青最开始的时候等内阁事务下发再行处理,经常白日没有事情干,夜里却要拖得很晚,如此几日过后,他就和几位阁臣商议,大部分的事情隔一日审阅,有急件可以立刻处置。 若说东厂本来的职务是监察百官,辖制内阁,起到帝王耳目之用的话,那么从长青进入内阁听政开始,帝王耳目就变成了代行帝王之权,好在他并没有指手画脚,没让内阁拿住他的把柄。 日头西斜,屏风外脚步声陆陆续续响起,长青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也没有在这里多待的意思,刚刚起身,就见周孝先从偏间出来,对他一笑:“赵大人,今晚户部聚会,不如一起吧。” “不了,今日是长辈生辰,该早些回家的,”长青笑了笑,温声道:“晚辈下次请周大人喝酒。” 周孝先脸上并没有露出多遗憾的神色来,分外谦和地拱了拱手,转身告辞了,长青把笔墨收好,心下也暗叹几分,周孝先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只是未免太急了些,他不知道这是官场习惯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只是至少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能做得太张扬。 出了听政院,外间车驾已经上前等候,禁军仍旧恭恭敬敬行礼,长青点了头,上了车驾,车夫娴熟地转弯,去的却不是东厂的方向。 转过官道,沿着护城河一路出城,车驾外人声渐稀,直到再也听不见皇城喧嚣,长青知道,到地方了。 车驾还没停稳,宝儿就掀了车帘,两眼弯弯,带着欢喜的笑意,声音脆甜,“快下来,就等你了!” 一下车驾,手就被牵了起来,长青无奈,跟着宝儿一路往宅子里走,门房叫了声小姐姑爷,笑呵呵的招呼自家驾车的儿子。 今日是李湛英整四十岁的生辰,大宅内外早早地操办了起来,还特意请了城里飞鹤楼的厨子置办酒席,招待的都是自家人,长青回来得不算晚,更衣过后,宝儿拉着他去给李湛英敬酒。 换下穿了半辈子的内廷总管衣服,李湛英看着竟然也有几分年轻了,见了长青,笑道:“今天回来得早,没人说什么吧?” 长青微微摇了一下头,“和几位大人一起走的,今天户部聚会,有三位大人要赴宴,大约这才早了。” “那就好,”李湛英点了点头,他谨小慎微了半辈子,长青做的又是宫里没有过的差事,总要忍不住多担心他一些,怕他恼了位高权重的大人们。 说话间宝儿已经坐到王容身边吃上了,三桌酒席他们四个人围了一桌,其余的是王容那些学生们,在这里住了有一阵子,长青连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了。 “等转过年,我想带着你姑姑回老家一趟,八成也就不回来了,”李湛英端着酒盏,看了王容一眼,然后才慢慢地说道:“皇城待了一辈子了,没什么意思,我手头上也有些银子,回乡祭个祖,带你姑姑去游山玩水,也是个活法。” 宝儿正鼓着嘴给银耳羹吹气,闻言连忙点点头,“这个好,这个好!等长青什么时候不忙了,我也让他带我去,一辈子就待在一个地方,多没意思啊。” 话音刚落,一桌鸦雀无声,宝儿后知后觉发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愣了愣,“怎么了?” “没事,”长青给宝儿剥了一只虾,放进她碗里,“会有那一天的。” 王容似乎想说什么,李湛英看了他一眼,她也就不说话了,给宝儿夹了一筷子菜,微微叹了口气。 宝儿咬了一口长青剥好的虾,发觉铃铛儿在桌底下蹭她的腿,她悄悄地把半边虾丢给它,铃铛儿欢喜地叫了一声,低头吃了起来。 长青不喝酒,敬了李湛英一杯之后就没再动,倒是宝儿,一连喝了好几杯,喝得脸颊红红的,被长青半扶半抱着往房间走。 “爹!娘!大哥!”宝儿边走还边嚷嚷着,“让你们一天到晚说我嫁不出去,我嫁出去了!” 王容没喝酒,从宝儿说要和长青去游山玩水的时候,她就没说话了,眉头皱出了川字,李湛英抬手握住她的手,“行了,操心那么多,他们小儿女的事情他们自己烦神去。” 李湛英的手很温暖,王容轻声叹了一口气,把头慢慢靠在他怀里。 回到房间,宝儿扑通一声趴到了床上,长青给她倒了杯水,刚走到床边,宝儿忽然翻身坐起,笑嘻嘻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噘着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猝不及防被亲了一口,长青却只有无奈:“水都洒到床上了,先去坐一会儿,我去换床单被褥。” 宝儿不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把长青推倒在床榻上,揪着他的衣襟压住他,嘴里念着不清不楚的话,噘着还要再亲,一连亲了好几下。 长青由得宝儿骑在自己腰腹上,脸上带着几分纵容的神色,轻声道:“再亲一下,乖乖睡觉。” 宝儿醉眼迷离地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长青,他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心头微甜,忍不住又靠近了一点。 忽然,长青愣住了,宝儿骑跨在他的身上,脸上带着两团可爱的红晕,正两手并用解着他的衣扣,只在他愣神的一会儿,衣扣已经解到了一半。 白皙俊美的脸庞起初是薄红,随即微微发白,长青抬手按住了宝儿的手,宝儿迷离地看着他,长青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抱歉,我……” 话没说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她想要他,他给不了。 宝儿有点委屈地瘪了瘪嘴,像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错事的孩子,她小声的解释:“小莲说,男人都喜欢这样,我以为你也喜欢,我想让你开心一点的……” 长青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 “知道错了就好!”听到长青缓和的语气,宝儿立刻不委屈了,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尾巴,“以后我再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你要告诉我,不准凶我!” 不知怎么的,对上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长青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微微点了一下头,宝儿哼了一声,低头亲了他的脸颊一下,美滋滋的说道:“其实这样就很好了,小莲说的那些都好脏好吓人的,要不是想让你开心,我才不做呢。” 长青轻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 宝儿立刻就高兴了:“我也是!”她从长青身上翻下来,躺到他身边,脸颊上的热度消退了一些,她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肩膀。 合拢衣襟,长青微微侧过视线看着身边酒醉熟睡的宝儿,轻声叹了一口气。 李湛英准备回乡,自然不能再带着王容的那些学生,好在都是签了卖身契买下的仆役,大不了给几个银钱遣散,李湛英没把这话跟王容说,怕她舍不得,长青劝了一回,把这些人仍旧留在宅子里,只是赶走一个好说闲话的丫鬟。 按着李湛英的意思,是把这宅子卖了,再添些银钱给长青和宝儿在皇城里买个宅院住着,长青没肯要,反而拿出了一笔银子,买下了这栋宅子,李湛英不想收他的银子,还是王容劝了才收下。 长青若想在城里住着,那么大个东厂,挪出地方,想怎么住怎么住,住在城外,虽然每日来回麻烦些,却能让宝儿安心,王容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从前避不开也就算了,现在有能力有时机了,谁愿意把自己的伤疤在心爱的人面前揭开? 李湛英和王容走了,宅子却没空下,长青出了银子把那些仆役送去私塾读书,门房渐渐的也不叫小姐姑爷了,改口称呼老爷夫人。 转过年又到了阳春三月,一连几日春雷阵阵,大雨倾盆,城里通往城外的路变得泥泞难行,长青已经好几日没回来了,只让人给宝儿递了口信,说是有事。 宝儿只以为是泥路难走,怕出事,没说什么,却不知道是真的出了事。 启明元年,黄河泛滥,沿河两岸洪涝不止,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西北呼延残部卷土重来,勾结内鬼,大将军姬镇重伤,生死未卜。 69、第 69 章 黄河洪涝自古有之,只是这一遭来势汹汹,仅仅地方官府上报京城的几日,就已经淹没换黄河两岸数十州府,荆州尤为重灾之地,百姓流离失所,难民遍野。 内阁连夜敲定三名钦差人选,由户部分拨赈灾款八百万,若在往年,朝廷承担不起这笔开销,好在先帝在时清洗江南,抄没白银上亿,其中半数充作朝廷军费,另外半数则悉数归于国库,现下拿出一部分来,也不算伤筋动骨。 赈灾银两事关重大,绝不容许半分盘剥,内阁上下连着商议两日,还是孙朝远力排众议同意了长青的方案,将取缔多年的高祖法案临时启用,各地官员贪污赈灾款项达五十两银,即刻处剥皮充草之罪,家人一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此法虽不能久用,但在立法之初还是狠狠震慑了百官。 这一回黄河洪涝是为百年不遇的大灾,殃及百万灾民,朝中上下极度重视,内阁几位老臣几乎吃睡在了听政院,孙首辅更是直接让人搬来了自己的床榻被褥,长青从前只听官场黑暗,处处机关,然而和这些老臣们相处以来,入眼都是这般情景,实在不由得感慨,闻名不如见面。 赈灾之事内阁可以代为处理,但西北之事关乎军权,内阁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擅专,上报之后,没过半日,宫里下旨,大将军伤重,暂移回京疗养,西北军务由副帅周疆代管。 西北军副帅周疆本名周传峰,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当初副帅战死,论战功姬威是第一人,不曾想先帝直接越级加封了姬威侯位,把西北军副帅之职交给了战功平平的周传峰,亲自为他赐名疆字,以示荣宠,算起来,他该是保皇党。 呼延残部纠结关外游族,和内鬼里应外合重伤大将军之后,便大举入侵,虽说此时换帅并不得已,却也是接手西北兵权的大好时机,但周疆此人能否镇得住十五万西北军,还是未知之数。 建元之初就遇上这般天灾人祸,江承急得几天没睡着,好在内阁那边反应迅速,不过几日就将黄河洪涝之事全盘接手下来,赈灾事宜进展颇佳,算是减轻了他的压力,初时的烦躁过后,他反倒发觉了事态对他十分有利。 若在寻常时候,想把兵权从姬家人手里夺出来,不知道要废多少工夫,还得提心吊胆生怕把姬威那个天生反骨的小子给逼反了,这回借着呼延残部重伤姬镇的时机,顺顺当当完成了兵权的交接,只要周疆撑得住,把那帮游族打回老家,就算姬镇养回来了,也回天乏术。 想通了这一点,江承的心情反而好了许多,也有心思去做表面文章了,连发几道圣旨派人沿途照顾姬镇,更给西北军加拨三百万军费,满心寄望周疆能打一个漂亮仗。 荆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朝廷屯兵三万,军粮府库多达十几座,足够三万军士数年开销,但凡被有心人煽动,很容易造成难民动.乱,内阁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在朝廷的赈灾银还没下发之前,就令荆州太守刘宏之开仓放粮。 担心有官员监守自盗,内阁派去的钦差都是平日战斗在朝堂第一线的言官,别管能力大小,个顶个的清正廉明,但凡发觉哪个府衙放的粥米稀了一点,都能把当地官员骂得狗血淋头。 下发政令再简单不过,然而要往下落实就十分困难,旁的不说,贪污五十两银即刻剥皮充草这一条,敢在这个风口浪尖顶风作案的,不是真傻蛋,就是上头有人。钦差难做,只能把事情推给内阁,然而内阁里数位阁臣也各有关系网络,可能今天抓的是某个阁臣家的小舅子,明天就是同村后辈,都是活生生见过的人,为一点银两把人生生剥去皮填进草,这是只有高祖年代才做得出的事,一个放过,两个放过,法案就成了空悬。 由于临时启用高祖法案是东厂那边提出来的,一时间东厂在朝中的名声也坏了几分,说的大多是前朝的事,说什么东厂鹰犬谋害朝廷栋梁,阉宦小人妄图操纵朝纲,连着几日,内阁众人对长青都是能避嫌则避嫌的。 长青初入官场,从不知这世上竟然能有这般颠倒黑白之事,往年朝廷赈灾,事后核查,大部分赈灾款项都不知去处,多少灾民没有惨死在天灾之下,反倒生生饿死在朝廷搭建的草棚里。他提出严刑律法,也是一心想要杜绝此等事件,忙了小半个月,尽心尽力,却发觉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自己。 赈灾之事不顺的同时,西北军节节败退,被呼延残部生生打出了嘉峪关,本朝建立以来,从没有这么狼狈过,江承气得发疯,要不是临阵换将不妥,他恨不能把周疆从西北拎出来活生生凌迟掉。 直到满朝武将的名录翻了个遍,江承才明白当年父皇说姬家一时半会儿动不得是什么意思,不是从他们手里拿兵权难,而是从他们手里拿出了兵权之后,没人接得过去。 姬家从高祖朝始就一直驻守西北,当年整条河西走廊也是姬家先祖拿下的,没人比他们更会因地制宜,换一个主帅容易,换一个会打仗的主帅难。 可越是这样,江承就越不放心把兵权交出去,交给姬镇,他至少还放心,交给姬威,今天破了呼延,明天也许就能调头打回京城,他宁愿把这个疯子关死在京城,也不会交给他一兵一卒。 姬威不能用,周疆打得又实在难看,满朝武将里竟然还挑不出一个能带兵打仗的,江承差点没把房梁给掀了,这个节骨眼上,赈灾事宜又被摆上了台面。 长青微微低着头,他呈上去的是钦差送回来的奏折,里头都是贪墨赈灾款项的官员名单,多的贪了几十万两,少的也有上千两,不知道是不是他提出重启高祖法案的原因,如今满朝都在传他东厂厂督借帝王之势作威作福,为了五十两银子就要杀人。 江承憋着一股火气把奏折看完,他本来就在气头上,看了官员贪污数目更气了,一把把奏折扔到桌上,“重启高祖法案是你提出的不假,但也经过孙首辅同意,由朕亲自拍板,谁不服的让他们来找朕,这些人,全都杀!” “主子……”长青没想到江承竟然会这样维护自己,说话的语气都带了一丝沙哑,“奴才,多谢主子。” 江承气得厉害,压根没注意官员名册里有阁臣李平西的儿子,驸马之父宋顺,还有个后宫妃嫔的弟弟,他摆摆手,只是道:“这一回黄河洪涝百年不遇,全权交给内阁是信任他们,高祖法案在情在理,你做得不错,再遇到这种事情,只管来找朕。” 长青收起江承批复下来的奏折,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主子,这里头有几个人身家背景不凡,奴才想着是不是酌情减刑,至少留住性命……” “笑话!”江承冷笑一声,连眼神都锐利了起来,“什么身家背景大到朕都杀不得?哪怕是皇室血脉,也算杀鸡儆猴。” 长青不再说话了,低下头,江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微微放软了一些,说道:“你安心做事就是,朕总是相信你的。” 从承乾殿出来,长青深吸了一口气,主子的信任让他猝不及防,然而手里的奏折变成了数个权贵的人头,他只觉沉重,其实来时他已经做好了不处置这些人的准备,东厂本就不讨官员喜欢,受些非议也没什么,他只是怕耽搁了赈灾事宜,想要一个主子一个态度罢了。 没走几步路,迎面撞见一个身穿甲胄的青年,那青年俊眼飞眉,面容英武,正是宁骁侯姬威,从前在东宫的时候,长青见过这人几回,顿了顿,行了一礼。 姬威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通报声响起,他连停留都未曾停留,大步进了承乾殿,长青也没去看他,起身进了辇车。 西北之事终究比不得黄河洪涝近在眼前,旁人的事他也不想多做揣测,人各有活法,若说从前他还羡慕过这位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如今也成了无奈。 流水的皇朝,铁打的姬家,这不是赞誉,姬家历经几代皇朝不倒的同时,在百姓的眼里是保护神,在历代帝王眼里却是数姓家奴,因为这句话,姬家势必要受到更多的猜忌,过得比寻常武将更加艰难。 谨小慎微也好,嚣张跋扈也罢,惹了帝王猜忌的下场,总归只有一个,大约那位侯爷,心里也是清楚的。 车帘缓缓拉上,长青最后瞥一眼青年武将挺直的背影,目光微微上抬几分,落在车帘浅色的绣纹上,半带叹息。 70、第 70 章 和长青料想的不错,姬威确实是去请缨的,他不至于因为自家姐姐的事情对周疆有什么意见,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西北落进呼延人的手里。 嘉峪关是河西咽喉,抵抗外敌第一防线,历史上西北军借着雄关天险,不知道打退了呼延人多少次,如今嘉峪关失守,若没个好统帅,连夺关都难如登天,江承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是他不敢用姬威。这个年轻人似乎骨子里就没有对皇权的敬畏,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他的父皇,他能轻而易举地弯膝盖,但一抬头,眼里的桀骜却如利剑不屈。 如果可以,江承甚至都不想见姬威的面,他不是很想承认,在这个比他小了十岁有余的青年面前,他作为皇帝都觉得被压了气势。 姬威却没有这个顾忌,半跪一礼,开门见山:“陛下,末将请大将军之职,一年之内,必取嘉峪关。” 这话说的江承心里冷笑一声,现如今的情况是他不敢放权,他不放权姬威就没出头之日,然而周疆撑不住场面,连嘉峪关都让人夺了去,再让他带兵下去,只怕整个西北都要丢得一干二净,姬威心里应该清楚,他这遭来是示弱的,来求他的,可是从他的嘴里把话说出来,却像是他求着他似的。 “你刚过弱冠之年,那会儿孙首辅为你取的表字,是持之。”江承转身坐回座位上,端着架子淡淡说道:“持心持性方能持国,西北十五万雄兵交于弱冠将军之手,自古从未有过。” 姬威抬着头直视江承,江承本以为他会说些场面话,不曾想姬威竟然直接起了身,“派人监军也好,让我给周传峰做副帅也好,你怎么安心怎么来,我只想西北安宁,国土不失。” 江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第一,签下军令状,一年之后夺不回嘉峪关,你以死谢罪。” 姬威没说话,等着第二条,江承也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你走之后,朕会封开儿为太子,朝廷兵力并不弱于西北军,西北苦寒,即便你能说服这么多人和你一起造反,也撑不过一个冬天。” 姬威舔了一下唇,眼里的锋芒如同大漠孤狼,就是知道这一点,他才没有轻举妄动,南疆不起事,西北绝对反不起来。 “这第三,”江承死死地盯着姬威的眼睛,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怯色,“皇后和大将军当一并留在京城,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休怪朕无情!” 这实在不该是一场聪明人之间的谈话,姬威太直白,直白到江承也懒得和他绕弯子,不过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西北军节节败退,呼延残部占据嘉峪关向南推进,没有了雄关天险,连守土都艰难,若是大将军在,少将军在,绝不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西北军上下都憋着一口气,周疆更是急得快要疯了。 当初那些人找到他的时候,说的不是这样的!他只想接替大将军,和呼延部族相安无事下去,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有妻有子有牵挂,实在不想再打下去了,没了一个大将军,换来的是西北军将士的安宁,这买卖谁都会做,可是这帮无耻的呼延人,不仅骗了他,还威胁他拱手让出了嘉峪关! 周疆不甘心,他是被骗的,却实实在在落了把柄在呼延人手上,今天他们可以让他让出嘉峪关,明天就能逼他让出西北,他得到兵权却像得到了一块烫手山芋。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发来的圣旨明明应该让他愤怒不已,他却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份责任太重,他承担不起,姬威输了和他无关,赢了也能让他安心,不至于日日夜夜愧疚难眠,心头压着一块大石放不下。 姬家在西北的声望几乎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只要打起姬字帅旗,所过之处同袍振奋,百姓欢呼,敌军闻风丧胆,这是历朝沉淀出的将门底蕴,不如世家传承清贵,却在口口相传之中,将百里英雄冢垒成将军碑。 洪涝还在持续,大部分灾民却已经得到了妥善安置,只是这会儿将近五月,黄河两岸不落稻谷,也就没了收成,少不得要养这些灾民到过冬,前期的赈灾款项发得充足,是为这些灾民重建家园之用,如今洪涝不退,正好将银钱换做过冬粮。 这一次的黄河洪涝是百年不遇的大灾,朝廷的雷厉风行也是百年不遇,往年贪污赈灾款项的官员大多有身家有背景,上京一趟走走关系,拖着拖着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一回有了御笔朱批,下令各地查实了就杀。江承西北的战报还没看完,那边数个权贵已然被剥皮充草,倒是内阁李平西李大人的儿子和几个背景相似的衙内,因为被抓期间一直叫嚷着自己的身份,厢军不敢动手,一路送上京城,这会儿好端端地关在牢里。 带头贪的权贵抓的抓,杀的杀,其余官员再也不敢存侥幸心理,灾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风声,说这些都是新帝果断,把江承捧上天的同时,也让他深深地头疼了起来。 怪他当时没看清楚名册,好几个权贵都是不能动的,不是说他动不起,而是这些人背后牵连着的利益网络断不起,旁的不说,牢里关着的也是重臣之子,人心重要,朝堂安稳更重要,他有心放过这几人一马,却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要是当时长青多说一句,也不至于让他到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步……江承想着,心里略微有些烦躁,正在这时,外间通报,数名大人一同跪在宫门外,都是牢里那些衙内的长辈。 江承本以为他们是来求情的,听了传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这些人跪在宫门外,求的是给自家子侄一个速死。 贪污之罪,剥皮充草,高祖对贪官的愤恨之情全都凝聚在这八个字中,然而这世上最禁不住的就是人心的贪婪,到如今贪墨成风,江承知道,这些人并非多大公无私,他们大约自己也是贪的,如今站出来大义灭亲,为的是成就他的名声。 新帝登基,自当四海臣服,不容违抗,他今日放那些衙内一马,来日就会将债记在他们的家族头上,本就是看不清局势的废棋,弃了还能换得帝王愧疚,官场上这些人精会做出怎样的取舍也就不例外了。 江承想要这个名,却不想担这些仇,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长青和东厂,前朝东厂之所以那么容易被内阁打压,究其原因也是替天子背锅得多了,导致名声极差,最后连天子自己都不再信任东厂。 牢里关押着的衙内们最终还是被杀了,午门外斩首示众,各地州府传遍了新帝的名声,江承这些日子走路都带风,与之相对的,长青发觉自己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一是内阁,李平西当日并没有去宫门外跪请,他只有一个儿子,内阁里的阁臣就算有和李平西不对付的,也谅他丧子之痛,有志一同的不再给长青好脸色看,就连周孝先也慢慢开始疏远了他。 二是朝堂,东厂是没有上朝资格的,然而却能入驻六部听政,原本相安无事,出了这件事之后,东厂派去的人常常被为难,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落了单,被下仆关进库房整整一个日夜,回来的时候哭得要断了气。 三是百姓,从赈灾之初,长青就没有想过争功,洪涝是大灾,一分一秒都是人命,他尽心尽力不求回报,却也没想过自己所有的功劳被剥走,还要平白担上好大喜功,为求名声将犯了小过的权贵推上断头台的污水。 江承很承那些官员的情,作为回报,他把那些衙内的罪状大事化小,贪污几十万两银的变成了几万两,几万两的变成了几千两,几千两的变成了数百两,人死后的名声其实比活着的时候还要重要,贪污数目太多更会带累同族子弟,他这一手既得了官员的感激,又得了人心,可谓一举两得。 洪涝之事走上正轨,西北捷报频传,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长青却觉得很累,从前伺候江承再苦再累他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疲惫过,他是个不轻易说累的人,可是他的心不是铁打的,会疼,也会委屈。 红底黑边金绣纹,一品官服,他若不是宦官,只怕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达到今天的地步,还能握着这许多权柄,然而他是个宦官,生死荣辱都在别人一念之间,这些浮华也就成了笑话。 长青第一次,那么那么地想见到宝儿,他想她的笑容,想她的脸红,想她靠着他的肩膀说话,想不管不顾地抱着她,再也不想其他。 71、第 71 章 城外宅子隐秘,当初买下这里就是为了这份清静,然而有心人想要查到这里并不困难,长青从下了马车脸色就变了几分,这几日一直下雨,门前的脚印很大,多且杂乱,根本不是宅子里的女人和十来个半大少年踩得出来的。 富贵儿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他的脸色,怕惹怒了他似的说道:“大人,半个月前这里就来了好多人,每日里只管扯着嗓子叫骂,骂了就走,倒是没伤人,夫人气了几场,后来也就……” “就怎么了?”长青问道,然而他这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什么,闭了闭眼睛。 富贵儿缩着脑袋,小声说道:“就习惯了。” 长青知道宝儿的性子,她不是多忍气吞声的人,怕也是从这些人的叫骂声中猜到了什么,不想替他惹麻烦,才忍了下来。 大门紧闭,富贵儿上前敲了许久才听见门房回应,长青没去听门房连连的解释,大步朝宅子里走去。 多日不见宝儿,她换了身寻常人家的装束,双十年华正是妇人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候,却为他守在这宅子里担惊受怕,长青满心满眼都是疼惜,然而看到宝儿在做什么之后,只有愕然。 十几个少年少女没去私塾,连带着门房一起,和宝儿围着缝麻布袋子,见到他,宝儿高高兴兴地拿着手里缝了一半的布袋子对他晃了晃,一脸的得意洋洋。 “长青,你快过来看!这是我做的!”宝儿把手里那条布袋子扔下,拿起脚边那只缝得整齐漂亮的给他看。 长青过去看她的手,果然许多地方都破了口,这边红一块,那边紫一点,落在本就白嫩的肌肤上,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好端端的,做这些干什么。”长青低斥了一句,然后鼻端嗅到一丝异味,他疑心自己闻错了,然而再嗅几下,那股异味正是从坐着缝布袋子的众人身上传来的。 宝儿有点心虚,没搭话,倒是上了岁数的门房笑呵呵的说道:“老爷不知道,这些天总有人上门来捣乱,金望江这小子拿了装牛粪的麻袋朝他们丢,夫人见了,说让多缝几个小袋子,每个里装几团牛粪,砸人更好使哩。” “大人,牛粪这东西湿的时候臭得要死,沾上一点几天味道都散不了,他们恶心咱们,咱们也得恶心恶心他们呢!” 长青陷入了沉默之中,一身牛粪味的宝儿眨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带上了几分委屈,长青轻声叹了一口气,把她的手握紧,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的众人都能听到。 “把这些东西都收拾了,那些人我会处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连着和那些来叫骂的人杠了不少日子,众人身上也沾得一身臭气,这会儿是雨天,牛粪晒不干,靠近了味道难闻极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青觉得这宅子上下都弥漫着一股牛粪味,他不觉得臭,只觉得可笑。 他知道这事若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绝到不了今天这样的地步,江承的做法让他心寒,然而他的处境却让他清醒,他是高官不是权贵,权贵做了再恶的事也没人敢欺上门来,他可以。 那些衙内的长辈可以为了帝王之愧跪求子侄速死,而他只是坏了声名,却能换来主子的愧疚,而且这份愧疚,绝对要比这些人大。 似乎也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长青笑了笑,然而这笑难看得让刚刚沐浴完的宝儿都有些害怕了,她把衣襟拉紧一些,闻了闻自己身上,确认没有味道了,才敢蹭上前来,讨好地看着他。 “你都好久没有回来了,能不能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呀……”宝儿带了几分撒娇的说道,“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要是不留下来,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长青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留在这里,以后每天晚上回来,不走了。” 宝儿惊喜地看着他,长青笑了,正要说话,就听外间一阵喧闹之声,宝儿脸上浮现出怒气,恼道:“又是那些人,要不是怕犯王法,我就泼滚水下去了!” 长青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不用,翻来覆去只会骂那几句,我都听腻了。”宝儿哼了一声,把湿漉漉的头发绑起来,裹了件披风出去,很有几分要去骂街的泼妇架势。 刚到门口,外间的骂声入耳,都是些不堪的下流话,长青的脸色冷了下去,门房也不敢说话,隔着一道门,挡不住乱哄哄的谩骂声,宝儿走到门口,正要指挥众人扔牛粪袋子,然后想起牛粪袋子都没了,尴尬地抓了抓脸,看向长青。 长青的脸色很不好看,尤其听到那句“如花似玉的小妮子跟谁不好,偏偏跟个烂了心肠的阉人”,他的眸子几乎点着了火,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白皙俊美的容颜上忽地就平静了,细眉挑起几分近乎温柔的冷意,嘴角弯出一个嘲弄的弧度。 “开门。”他轻声说了一句,宝儿担心地看着他,富贵儿却没那个顾忌,立刻上前推开了大门。 外间都是被人雇来的地痞流氓,乌压压二十来个,本以为今天来开门的仍然是那个美貌的妇人,不曾想门一打开,就对上了长青的脸庞。 本朝官员服色是忌讳,即便是天子脚下,也难见几个大红官服的高官,一时间没人注意长青那年轻得过分的容貌,纷纷吓软了脚,领头的见势不好,手里的伞一丢,扭头就想跑,其余人更是油滑,四散着逃开。 “你们可以跑。”长青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本官会请五城兵马司查实你们的户籍,各州府画影图形,一旦抓到,就等着吃一辈子牢饭吧。” 领头的有些迟疑了,其余人的脚步也都放慢,更有那机灵的,直接扑通一声跑回来跪下,连连磕头:“大老爷饶了小的们吧,小的们也是拿人钱财,受人指使,没有害人啊!” 宝儿从长青身后露出脑袋来,义正言辞地说道:“你,就是你,我前天砸你牛粪,你拿地上的石头砸我,我这会儿肩膀还疼着呢!” 跪着的那人涕泗横流,一副可怜巴巴的落水狗模样,嘴里叫着天仙娘娘,不住地对宝儿磕头。 长青目光扫过这些人,知道背后指使的人并不会给他留下话柄,他低笑一声,“富贵儿,你回城一趟,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把这些人带走,跑了的那几个找到户籍,录入通缉名录,至于关多久,等我回去再说。” 富贵儿心里解气,连忙去后院马棚牵马,走过这些跪在地上的地痞流氓身边时,还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天还没黑,南城兵马司的人就到了,领头的还是个有官职的,不顾这些地痞流氓的哀求,直接把人捆了带走,那领头的校尉心里也稀奇,这东厂在朝堂上名声不好是真的,但怎么有人敢闹到人家厂督的私宅啊,再怎么着人也是和内阁那帮大人们平起平坐的,至少比他们家大人官大得多了。 送走南城兵马司的一众人,宝儿高兴了,她这些天尽跟着这些人生气了,几次报官都没人理,说是邻里纠纷,其实就是官府不想管,还是长青好,一回来就把这些人都赶走了,看那样子大概很久都回不来了。 “肩膀怎么回事?”回房的路上,长青问道。 宝儿起初还不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是自己刚才随口说的,长青却记住了,她心里美滋滋的,按了按肩膀,委屈巴巴地说道:“让他们用石头砸的,青了好大一块,又疼又气的,难受死人了。” 长青的语气放软了一些,“上过药了吗?城里有家女医馆,找人过来看看?” 宝儿把房门推开,回身对着长青摇了摇头,说道:“没多大事,就是青了,又没见血,我主要是生气,那些人就是专门来膈应人的,不光骂我,还骂你……” 想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那句烂了心肠的阉人,长青顿了顿,说道:“若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宝儿呆了一下,“可,可你是个好人啊。” “我说的不是这句。”长青看着宝儿的眼睛,轻声说道:“若我真是个阉人,你待如何?” 宝儿不知为何总觉得长青这句话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本来想打个混混把话岔过去,然而长青的眼神实在是太认真了,认真到她觉得如果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的错觉。 “其实吧……”宝儿小声的说道,“我早就想起来了,他们堵着门骂,我气得头疼,疼着疼着就……想起来了。” 长青一滞,就见宝儿低着头,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着,自从我把事情都忘了,你对我就越来越好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72、第 72 章 人的头脑真的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一段记忆消失得干净,回来得也利落,但长青看着眼前的宝儿,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宝儿却以为他生气了,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小狗似的眼神可怜极了,“我,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长青没说话,几步走到宝儿身前,宝儿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害怕,刚要说话,下巴就被捏了起来,随即唇上一热,她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长青的吻不像之前的温柔,带了些粗鲁和急切,似乎是想确认什么,宝儿想要推拒,却不知怎么环抱上了他的脖子,唇瓣厮磨得都有些痛了,长青的动作才慢慢缓和下来,疼惜地轻吻她嘴角。 一股极为陌生的感觉涌上身体,宝儿脸颊微微地红了起来,喘着气别过脸,“我,我去铺床……” “别动。”长青低笑一声,咬了咬宝儿白皙的耳垂,轻声说道:“让我再抱一会儿,我真的好想你。” 这会儿夜深人静的,长青说话是气音,挠得耳朵又麻又痒,宝儿半边脸都酥了,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害羞地想,亲都亲了,咬都咬了,这哪里是抱呀…… 宝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她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只剩下一件薄薄小衣了,长青半压在她床头,几道青丝从他肩头垂下,落在她脸上,他低眼看她,眉眼里都是温柔缱绻的意味。 “好羞人……”宝儿小声说了一句,就要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长青抬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不会让她挣脱开。 宝儿的脸更红了,挣扎的力道也大了几分,“你,你让我把衣服穿上。” 长青笑了,眉头一挑:“可我听说在寻常人家,夫妻裸裎相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宝儿心里就打鼓,尤其这近乎调戏的话出口,宝儿都快要羞哭了,长青无奈,语气也软了,“好了,是我错了,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宝儿挣脱不开,索性一扭头把自己扎进了枕头里,颇有几分自欺欺人的意思,说道:“你看吧,我什么都看不见!” 圆润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一层薄被覆盖上去,宝儿愣了愣,从枕头里露出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来。 “好了,早点睡吧。”长青低声叹了一句,隔着被褥轻轻的拍了拍宝儿的肩膀,语气说不出的温柔。 宝儿以为长青生气了,从被褥里伸出手来,小心的扯他衣袖,“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啊?” 长青微微靠近她一些,黑眸里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柔声道:“安心了?” 宝儿脸颊红红地睡了,她睡着了的样子很可爱,长青心头只剩一片温软,在她身侧躺下,连日来的疲惫一同涌上来,许久不曾有过的困意弥漫,一夜安眠。 百里皇城另外一端,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御前伺候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看着宠冠六宫的燕嫔笑吟吟地穿着一身将军盔甲给陛下舞剑。 小松子低着脑袋,实在不明白燕嫔什么毛病,前些日子穿厂督大人的衣服已经弄得阖宫上下都开始传闲话了,现在居然还变本加厉,她身上那套谁都能看得出那就是宁骁侯盔甲的制式,陛下居然还一副受用的样子,赶明儿也许燕嫔说要穿皇后的凤袍,陛下也能给她弄来了! 但是不得不说燕嫔人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别有一番风味,她身上特制的盔甲轻薄万分,掩盖不住玲珑的曲线,那故作锐利的目光也很有几分勾人意味,就是他们这些太监看在眼里,心头都起了几分火热。 江承以前不是好酒之人,不过宗人府之后就不顾忌了,他年轻,宿醉几回不是大事,所谓醉里看花花更妙,初时他还有些接受不过来燕嫔的大胆,然而几次过后,他几乎要爱上了这种和燕嫔心照不宣的小游戏,每日里开始期待起她的装扮。 燕嫔的剑舞很有几分熟练,江承想起她的出身,兴致略淡了些,放在从前,他会宠幸宫人,却不会看上她们卑贱的出身,燕嫔比宫人出身还要低些,是自小扮了男相跟着父兄跑江湖的贱籍,若不是那点兴趣勾着,他压根不会多看这种女人一眼。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燕嫔一剑斩去身侧烛台,剑尖托着一截正在燃烧的蜡烛,目光陡然扫向江承,带着十足的桀骜不驯,几点红蜡飞溅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犹如染血。 江承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姬威,那个他恨进了骨子里却拿他丝毫办法都没有的人,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姬威,十岁不到的小屁孩就瞪着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嗤笑一声让人带他下去吃点心,小屁孩一把拔出腰间的匕首对准了他。 姬威!姬威! 江承的眼里似乎冒出了火花,而此刻乐声陡然一转,燕嫔的剑舞也跟着放缓放柔,锐利的目光里带上了片刻茫然,转而柔情似水,就像西北的小霸王忽然丢开了无往不利的梅花枪,跪地臣服,哀求邀宠一般。 燕嫔几步折腰,乐声停后,几乎是跪行到了江承跟前,千般温柔万般妩媚地蹭到他怀中,为他斟酒。 殿中暧昧的喘息声不断,小松子支在殿外,对上几个御前侍卫心照不宣的笑容,心里头只觉得厌倦,不知道为什么,从燕嫔换上他们家大人的衣裳开始,他就不喜欢这个女人,总觉得算计太多,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太监的缘故,所以看女人的眼光也发生了变化,像陛下就很喜欢。 燕嫔好扮男装已经是宫里半公开的事情了,她圣宠正隆,但凡有点眼色,也没人找她的不痛快,然而她穿了太监的衣服也就罢了,换一身宁骁侯制式的盔甲邀宠是怎么回事?想要恶心谁? 隔日就是朝会,江承一去前朝,皇后姬婉就从兴华苑一路来到了燕嫔的清露殿,宫里哪怕就是没怎么见过皇后面的,见了那全幅仪仗也明白来人的身份了,明白了,这腿也就软了。 大将军重伤,宁骁侯接替父职统御十五万大军,连日来捷报频传,如今已经打回嘉峪关下,看那架势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呼延残部打回老家,皇后不受宠是真,但架不住人家会投胎,有个能打仗的大将军做爹,还有个支起西北半边天的弟弟。 小松子一接到清露殿那边传话就急得团团转了,燕嫔出身低,陛下少不得要嘱咐宫里多看顾着清露殿几分,平日里有那不长眼的他摆出帝王心腹的架势也就能打发了,可那是皇后,陛下亲自去都未必能打发了,他去不是送死吗? 这会儿陛下去了前朝,他一个内侍再怎么着也不好因为后宫的事情去传话,传出去了皇后和宫里妃嫔争风吃醋,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只好眼巴巴地等着下朝。 姬婉不常见江承的那些女人,在她看来,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怕她并不喜欢江承,只要他能给她在外人面前的尊重就够了,然而江承连这点体面都吝啬于给她,甚至还放任这个卑贱的女人侮辱她还在前线杀敌的弟弟,她忍不了。 燕嫔并没有宫里说的那样盛气凌人,让她跪就跪,不让起也不生气,反而一副温柔恭谨的模样,反倒让姬婉有些拿捏不准是不是听错了传言,要么就是江承让她做的,想来也是,区区一个嫔妃,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 心里有了疑虑,姬婉脸上的神色也就缓了几分,正要叫起,外间一声通报,说是陛下驾到,姬婉冷着脸起身,刚走出一步,就听清露殿的大宫女哭道:“主子!” 姬婉心头咯噔一声,随即就见刚才还一脸温柔恭谨的燕嫔面如金纸倒在宫人怀里,气息都变得急促了几分,而此刻江承大步走了进来,一见殿中情景,脸色就沉了下来。 燕嫔的睫毛颤了颤,小声地叫了一句陛下,人就晕了过去,姬婉身后的丫头见势不好,连忙跪下来说道:“陛下明鉴,燕嫔娘娘刚才还好好的,忽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这是存心想要陷害我们主子。” 江承冷冷地看了一眼姬婉,这个自己名义上的皇后,没说什么,只是让小松子去叫太医,是不是陷害一问就知。 太医很快就来了,不敢多做耽搁,几步上前,隔着一层特制的布帛为燕嫔探脉,姬婉也没有和江承解释的意思,目光落在太医身上,来的是宫里专门请平安脉的老太医,为人最是清正。 太医探了一会儿燕嫔的脉,眉头慢慢地皱紧,半晌才道:“陛下,燕嫔娘娘这是……小产了。” 73、第 73 章 城外待了一夜,隔日长青回城,宝儿赖着不想让他走,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罢休,回去的时候天光大亮,若还在内阁,这是要被孙老骂的。 想起前事,长青的心情晦暗了一些,正巧昨日朝会,这会儿该是进宫的时候,车驾索性就没停,过了六部,直往宫门方向去。 进宫行了不多远就到了承乾殿,迎头撞见小松子一行,如今他不在皇宫,江承身边近身伺候的太监就成了小松子,好在宫里是最不看资历的地方,小松子即便年纪小,这么多年东宫的情分下来,在承乾殿还是很能立得住脚的。 “大人!”见了长青,小松子欢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轻咳一声,让跟着他的几个小太监去忙。 长青进宫是熟门熟路了,身边并没有引路的宫人,等到小松子身边的人都散了,小松子把他拉到一边,看看四下无人,小声地说道:“大人,你这是要去见主子吗?” 长青直觉有事,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人你不知道,昨天宫里都快闹出人命了!”小松子压低声音,“昨天皇后娘娘去燕嫔的清露殿闹了一场,燕嫔小产,主子气得要杀人,不知道是谁多提了一嘴,主子让人从兴华苑把二皇子抱出来,要交给燕嫔娘娘养……” 二皇子是李良媛所出,天生脸上带了胎记,因为江承不喜,生母连个追封都没有,高位的妃嫔瞧不上,低位的妃嫔配不上,是皇后主动要过去的,说给小太子做个伴。 说到二皇子,小松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没想到啊,二皇子一路被抱来一路哭,还是燕嫔娘娘哄了几句,二皇子的衣裳一掀开,全是掐的青紫印子,还有好几块烫伤,下身啊……栓的是那玩意儿!” 长青一顿,“主子让人去查了?” “哪儿啊!”小松子摇头,“皇后倒说是被人陷害的呢,可谁不知道她那兴华苑铁桶一样,几个伺候二皇子的宫人都要被打死了,还一口咬定不知情,主子让人在皇后面前把那几个宫人的舌头割了,想起来就骇人。” 见长青不说话了,小松子小心地说道:“大人,昨夜闹了大半夜,主子气得把皇后关进冷宫了,这会儿刚睡下,要不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过两天再来,这几天宫里不太平,等主子心情好点了,我让人去东厂给你捎信。” 从承乾殿出来,长青直接转头去了南园,昨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宫人们走路的步子都小心翼翼的,低着头生怕惹了麻烦,他绕了僻静的路,径直往南园去。 三位皇子已经序齿,再也没人记得南园里还有一个小主子,好在江麟和如意也懂事了许多,长青时常会来看他们,然而这一回黄河洪涝忙了许久,算起来也有半个月没有过去了。 去南园的路上,远远的就能听见兴华苑里的喧闹声响,长青步子没停,然而一过转角就撞上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燕儿。 “你,厂督大人!”燕儿脸上还带着些泪痕,见了长青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一伸手就扯住了长青的袖子,“大人,求求你帮帮皇后娘娘吧,陛下他不分青红皂白……” 长青后退一步,眉头拧了起来,“燕儿姑娘,这个奴才帮不了你。” 燕儿连忙说道:“不,不是厂督想的那样,奴婢是想求大人帮帮忙,给西北送个信,好让少爷他知道。” 长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往回扯了扯袖子,然而燕儿死死的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一时没办法挣脱,他无奈道:“燕儿姑娘,如今战事正紧,闹到宁骁侯那里,岂不是让前线不得安宁?” “是陛下他是非不分!”燕儿哭道,“大人,上次许氏的事情闹出来,不就是您在暗中帮我们的吗?求求您了,再帮我们一次吧,皇后娘娘一定会感激您的!” 四下无人,长青的脸色微冷,“你这是在威胁我?” 燕儿擦了擦眼泪,拖着哭腔道:“奴婢不敢,但是娘娘她真的是冤枉的……” “许氏之事证据确凿,那四个人也并非死于我手。”长青一字一句地说道:“姑娘想闹,尽管去闹,闹大了,皇后娘娘再添一道罪名,奴才不过一死而已,当奴才的命贱,只怕娘娘赌不起。” 燕儿吓住了,眼泪挂在脸颊上要掉不掉,看上去楚楚可怜极了,长青却丝毫怜惜都没有,主子对奴才从来都是记仇不记恩,他拒了燕儿的对食,顺势在许氏的事情上推一把,只求一个不结仇,却不是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 直到走出很远,燕儿的哭声才渐渐听不见了,临近夏季,连日阴雨,江麟和如意都呆在屋子里,江麟正手把手地教如意写字,用的是他写的字帖。 “赵大人!”如意甜甜的叫了一声,江麟才抬起头,脸上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 长青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本手抄的册子,放在桌上,“之前事忙,没能来看你们,最近过得还好吗?” 江麟眼睛亮亮的,“都好,就是大人给的书都看完了,翻了好多遍,就等着呢!” 长青也没惊讶,江麟继承了许氏的机敏,很多东西和他一样过目不忘,若非被许氏带累,他才是陛下最优秀的皇子。 雨天屋里昏暗,两个孩子没点灯,江麟拿了册子翻看,脸靠得很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长青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写了几张新字帖给江麟,留了十几两银子在里屋,如今小松子是能看顾他们一些了,但平日里的开销还是很少,长青懂宫里的规矩,给他们手里留点银子总是没错的。 出入宫都有专人记录,他如今是外臣,又没得陛下召见,在宫里待的时间不能太长,和江麟说了几句话就得走。 江麟倒是没在意这个,只是说道:“姑姑想起来了是好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姑姑了。” “会有机会的,很快。”长青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温柔,如意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出宫已经临近午时,长青直接去了东厂,这些日子东厂的名声不太好,连带着众人的心情都不太好,见了长青回来,才打起了一点精神,把最近几天的事务整理出来拿给长青过目。 东厂不像内阁,高位宦官不多,长青最常入眼的都是原先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年纪都不大,这会儿四五个小太监正委委屈屈地站着,把这些天在府衙里受的委屈都跟他说了,个个轻声细语,一看就不是能惹事的。 东厂的职务完全照搬了前朝,然而前朝并入了锦衣卫,很多地方用的并不是太监,所以有乱权之说,吸取前朝教训,江承拨来的人手全是太监,于是这也成了东厂被人嘲弄的一个理由。 几个太监受的委屈在长青看来其实不算什么,很多人骂太监,也只会反反复复揪着太监不能人道说事,但凡自己不在意这点了,旁人骂几句也不痛不痒,然而打小进宫的太监很少,大部分是做过男人的,被骂了只觉得是天大的事情。 长青一边翻看,一边劝了几句,这时一个负责督察刑部的小太监低声说道:“回督公的话,属下在刑部未曾受到刁难,刑部李怀玉大人勒令上下严守本分,还说督公所行之事是义举,不容旁人嚼舌。” 刑部尚书李怀玉刚刚上任没多久,原先在地方供职,满朝上下了解他的人不多,没想到是个刚正的,长青顿了顿,把李怀玉这个名字记下,面上却没表露什么。 公务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还有一些是格外混进来的杂事,长青把这些都整理了,准备隔几日一起上呈,他原本进宫就是想告状,东厂刚刚成立,朝堂上连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能靠的只有江承。 临近傍晚,积压一日的公务才将将处理完,长青接过侍从端来的茶水,忽听外间官道上一声高喝:“八百里加急,闲人退避,报西北大捷,大将军已夺嘉峪关!” 捷报连传五六声,渐渐远了,长青从府衙里出来,想起宫里发生的事情,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这件事发生的太过凑巧,放在寻常人看来,这是皇后的运气,刚出事宁骁侯就立了一大功,即便是为安西北军将士的心,陛下也不会对皇后做什么。 但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宁骁侯的厄运,天大的功劳就这样在帝王的心里和内闱阴私挂上了钩,即便口中嘉奖,心里也是不甘心的。 一切的一切,仿佛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想得深了,让人不由背后发凉。 74、第 74 章 黄河洪涝一直持续到了六月中,拨去各地的赈灾款项基本用在了重建上,更有数个州府开始实行以工代赈,从各地上呈的情况来看,这次大灾总算是过去了。 前线士气正盛,军费支出必不可少,算过西北军的人数,江承其实颇为震惊,如今还好些,从前打仗那几年,朝廷拨给西北的军费,哪怕一分也不花在军备上全拨给将士做军饷之用,平均分摊下来也才一人二两银子一年,算起来连一个寻常五口之家一个月的嚼用都不够。 到底是抵御外敌的时候,即使对姬威再有意见,江承也没有在军费上刁难他的打算,但也不会多给,让他有余力去想些别的事情,这其中分寸把握,都是户部一条条计算出来,用最简明扼要的方式上呈给他的。 周孝先也苦,江承从前做太子的时候还愿意装一装样子,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模样来,如今当了天子,坐了龙椅,本性也就放出来了,皇位是最考验人心志的地方,暴戾之君放出本性,是贪图享乐不顾百姓疾苦,贤明之君放出本性,是励精图治想有一番作为,而江承却微妙地占了两者的一部分。 他贪图享乐,然而到了关键时刻脑子又转得很快,基本上就是脏活累活给别人干,到了分薄名利的时候又跳得老高,天生适合当皇帝的性子。 西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军备从来没有这么充足过,有了底气,姬威前一日刚打下嘉峪关,就想着一鼓作气直接把呼延人打回老家,一众将领只觉得自从跟了周疆之后,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自然答应得爽快。 众人之中,只有周疆脸色青白,旁人只当他失了面子,还有那和他交好的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将为帅天注定,周疆是个将才,有出色统帅统御之时也曾所向披靡,但他撑不起全盘战事,众人怨他,也到不了恨的地步。 周疆的手心发汗,他脸色难看并不是为姬威的战功,而是昨夜呼延人又联系他了,这次不再是温声细语好言相劝,而是直白的威胁。 说到底他当初也是鬼迷了心窍,原本他的战功就不到做西北军二把手的资格,是先帝提拔,然而做了几年副帅,他的心思就渐渐不复从前了,姬镇就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搬去了也就海阔天空了,只是没想到他还没享受到号令三军的权柄,就先掉进了呼延人的陷阱。 那个内鬼是呼延人扔给他的弃子,呼延人的手上有他的把柄,他们根本不顾忌他的死活,要他像上次那样,再害一次现在坐在军帐里的大将军。 姬镇是个正直的统帅,他没能娶成姬婉,在姬镇的眼里也和半子没有区别,很容易就能找到下手的机会,然而姬威不同,这个疯子打小就在战场长大,喝过人血,吃过人肉,睡觉都睁开一只眼睛,更别提他和他的关系一直不亲近。 周疆怕死,更怕死后的骂名,呼延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拿回兵权,否则就算他死了,他们也会把他谋害大将军的事情公之于众。 “周传峰,你手底下的将士暂时交给李将军带,”姬威抬手用马鞭指了指周疆的鼻子,直白地说道:“这些天魂不守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呼延人是你爹,明日大军开拔,你当我几天亲卫,跟在我身边哪也别去,省得战场走神,让人割了脑袋。” 姬威这话说得有人羡慕有人同情,羡慕是姬威身边的亲卫从来死不了几个,大多数将军养亲卫是用来挡刀挡枪的,姬威却能把自己身边一众亲卫护得密不透风,甚至跟姬威有血海深仇的呼延人上了战场,都不敢靠近他。 同情则是自从圣旨来后,周疆的身份就一直不尴不尬,圣旨里就差没点名骂他是个废物点心不中用了,江承是格外给姬威卖个好,让他自行处置周疆,姬威也不知道会没会意,仍旧让周疆带着他从前的人手,看来如今,也是装不下去了。 周疆的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对上青年武将锐利桀骜的眸子,还是低下了头,算是默认下来。 六月中正是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京城尤甚,宝儿最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好在今年不用在宫里伺候,外头卖的冰虽然贵些,但用着踏实。 自从东厂给江承背了一回锅,明面上的刁难多了,背地里的路子却广了起来,连着好几个身居高位却不大安稳的官员给长青递了信,嘴上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也就是靠过来的意思,放在从前,这些人长青是理也不会理的,可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人心总是会变的。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偏僻的城外孤宅附近就多了许多人走动,更有那心思多的直接把外宅安到了近邻,大夏天的,一天敲四五回门,不是笑吟吟送东西的,就是打招呼混脸熟的,都是女眷,宝儿开始还惊喜了一阵子,直到发觉这些来的人并不是来和她做邻居的,而是送礼的。 这些女眷也不是什么正房,好一点是一顶小轿抬进门的妾,差一点的索性连名分都没有,眼神勾勾绕绕,话里话外都是房中事,用过来人的语气教她怎么伺候男人,好像多谈一些这些话题,就是好姐妹了。偏生宝儿一开始没看明白,等人混得熟了,又拉不下脸把这些人关在门外,长青回来的时候,就见宝儿对着墙生闷气。 “自己和自己倒是气得起来,跟别人怎么就软了?”这些天的事情长青都看在眼里,不由笑问道。 宝儿气得浑身都发抖,把桌子上精美的檀木盒打开给长青看,“她自己是个污糟人,就非要把旁人看得和她一样,你瞧瞧,你瞧瞧……” 檀木盒里是三根不同大小的玉势,还有一小盒脂膏,长青闷笑几声,见宝儿气得都要哭了,才收敛了笑意。 “你还笑!”宝儿这下眼圈是真的红了,那送东西的是吏部徐侍郎的外室,自称倩夫人,她让金望江打探过,那就是个青楼里赎出来的女人,整天过来拉着她说那些污糟事,逢人就说她们是好姐妹,几回撞见长青,眼里的钩子都要钩到长青衣襟上去了。 长青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倒是能和徐线说一声,让他收敛着些,可你也知道,那个倩夫人出身贱籍,我去说了,必要惹她夫君恼恨,卖回青楼都是轻的,一个不好就是活活打死,你只是恼她,要让她为这个丢了性命,你也是不安心的。” 宝儿没想到这么多,她是讨厌那个倩夫人没错,可要是好端端的人就为这么点事被打死了,她得生生愧疚死。 见宝儿泄气委屈的样子,长青轻轻地拢了拢她垂落在脸颊的发丝,柔声说道:“你不喜欢她,不见她就是了,过几日是吏部尚书六十大寿,我带你去,你多认识些人,和正经女眷来往得多了,这些人自然也就退避了。” “一定要去吗?”宝儿有点害怕了,她是真没见过世面,按说太子都伺候过,见几个官员女眷算不了什么,但是让她去伺候她不害怕,怕的是和她们站在一起,丢了长青的面子。 长青知道宝儿的想法,但不赞同,人都是一点点成长的,他从内侍转为外臣的时候也无所适从了一阵子,但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要是现在让他回宫,去过从前的日子,他反而会感到落差。 人总是要越变越好的,不能总把自己关起来,不去看外面的世界,宝儿被长青温言细语宽慰了一会儿,态度也软了,等到第二天,已经开始高高兴兴准备去赴宴的衣裳了。 官员的俸禄从高祖朝起就没变过,这点钱从来都是明面上的,没有几个官员手底下干净,即便是正直的清流,也得靠着从户部借银子才能维持在京城的日常嚼用。长青对这一点适应得最慢,后来发觉这是官场上的常态,明里暗里向江承汇报了一些,瞧见数目,江承安心了,还告诉他这是正常的,他不收反而成了异类。 长青并没有什么花银子的地方,举凡官员,手里银子的流向无非两个地方,一是女人,二是官场,而他没有需要打点的上司,平日里东厂的人也有的是上下赏赐,银子的流向就只剩了一个地方。 宝儿原本只想裁一身料子稍微好一点的,能不丢面子就成,长青没有驳她,让人给她量了身围,挑着今年最好的样式,最好的料子,一共做了十来身,让她选着穿。 衣裳料子这些宝儿不懂,还是倩夫人惊讶连连告诉她的,宝儿心里甜滋滋,连带着看倩夫人都没那么讨厌了,然而没想到长青一回来,倩夫人看他的眼神更加直白勾人了。 75、第 75 章 七月初,吏部尚书六十大寿,设宴飞鹤楼,一日公务忙完,六部官员三五成群陆陆续续前往飞鹤楼赴宴。 从前这些场合长青是不去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宴中难得的座上宾,因为每次都是孤身一人前来,众人也就默认他没有正妻,虽然听说这东厂督公在宫里是有个对食的,不过男人见得多了,心思也就不纯了,这也是许多人只派府中妾室去打探的因由。 上官大寿是极重要的场合,尤其新任没多久的吏部尚书是个十分严谨的人,最重嫡庶之分,众人从家中接了妻儿赴宴,少不得要安慰一番疼爱的妾室。 长青来得不早也不晚,他和吏部尚书并不熟识,只是公务上时常有些交集,论起来倒比这里大部分官员要熟稔些,女眷在雅间另开三席,长青让侍从带着宝儿过去,见宝儿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他靠近一些,轻轻地给她梳拢了一下垂落的发丝。 “别怕,实在不想呆了,就让人给我传个信,我托了刑部尚书的夫人,她会照顾你的。”长青低声说道。 宝儿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点点头,这会儿边上已经有人取笑道:“厂督大人这是新婚燕尔,舍不得和夫人分开了?” 长青似笑非笑朝那人投去一瞥,出口取笑那人是个四品官,原本没想那么多,被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再也不敢出声了。 宝儿被说得害臊,连忙后退了一点,想着宫里的规矩,心里也没那么怕了,对长青点点头,就跟着侍从往楼上雅间走。 飞鹤楼平日里不是没来过权贵,可这一日来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就是他们幕后东家都得罪不起,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要说规矩,是肯定没有太规矩的。 侍从引着宝儿来到雅间,楼下的大人们差不多都来了,雅间里却只有少数几位夫人聚在一起谈笑,宝儿看了几眼,见都是她娘亲那个年纪的人了,心里的紧张也就消散了一点,正在这时,一个爽朗的女声道:“是赵大人家的吗?” 宝儿连忙点点头,小心地看去,见是一个面容普通的妇人,满目的和善,料想该是长青说的那位刑部尚书的夫人,果然,见她点头,那妇人笑了笑,对她殷切招手,“好孩子,过来,我可应了你家夫君,不让这些母老虎吓着你呢!” 几位夫人之间应该都是老相识,闻言就有人笑闹起来,宝儿被李夫人带着认识了好些人,后头来的都是小官员的妻子,反倒没什么人凑上来。 女眷席上相安无事,到了官员席上,又是另一番情景。 长青和李怀玉并几个官职相差不大的官员坐在一起,对面就是内阁几位大人,周孝先想是有些尴尬,和他正对面,不得已之下敬了杯酒,故作起了醉意,目光移到台上唱戏的班子上去,长青没在意这个,瞧见孙首辅和乌次辅又是相邻而坐,斗鸡似的瞪眼睛,还笑了笑。 吏部尚书是江承当太子时的亲信,后来废太子时期被先帝流放到西北充军,江承当了皇帝也没有忘记这些人,活着的统统加官进爵,没那个运气的就恩泽他们的家人,封赏必不可少,更惨一点的被灭了门的,也都一桩桩翻案,让他们沉冤得雪,所谓从龙之功,就是这些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许多新提拔上来的高官并没有与官职相对应的资历,往往手底下的人比他们本身更得敬重,这些人的数目多了,也就开始互相靠拢起来,原先并没有什么规律,到了后来,渐渐地又有了个中心。 长青不喝酒,仍旧有人一轮一轮上来敬酒,哪怕只是沾唇,也得沾上一点,这是官面上的交情,其实喝过几杯酒并不能算交情,但连一杯酒的面子都不给,就是得罪了。 到场的官员都敬完一轮后,饶是没几杯正经下肚的,长青也升起了几分醉意,白皙俊美的脸庞上泛起些许红晕,眼尾微微发红,这时寿星吏部尚书就笑道:“督公可是醉了?楼上就备了房间,诸位同僚也是,醉了的就去房里歇着吧,夫人们不会去查岗的!” 这话说得暧昧,当下醉酒官员们笑成一片,长青按了按太阳穴,起身道:“无事,天色已晚,家中路远,不陪夫人回去,心里不安生。” “督公和夫人伉俪情深,实在让人羡慕,”李怀玉解围道:“大晚上的,总不能让夫人一个人回去,我这也要告辞了。” 吏部尚书笑得满不在意,“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疏忽了,早知道就在府里设宴招待大家了,女眷在外头确实不安生,几位大人自便吧。” 长青对众人一礼,刚走了几步,只觉头晕眼花,瞥一眼同样喝了不少酒的李怀玉,他心里有了计较,步子稍微放快了一些,让侍从上去叫宝儿下来。 回程的路上,不适感越来越重,昏暗的马车里瞧不见神色,长青脸颊泛着几分潮红,呼吸声都重了许多,宝儿靠着他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席上的事情,她也喝了一点酒,脑子昏昏沉沉的,没个清醒。 长青清醒着,那点酒不至于让他醉得手脚发软,浑身燥热,他疑心自己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仔细想来,唯一可能的就是宴席上的那些酒,他知道飞鹤楼是达官显贵最爱去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背地里的污秽,却没想到这样的日子,竟然能有人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和宴席上的酒水弄混。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大约第二日只觉得自己乘了酒意,但是他不同,他能感受到身体在燥热,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然而……无处发泄,清醒莫名。 马车滚轮声轻微,掩盖不住粗重的呼吸声,宝儿醉乎乎地抬头左看右看,没发觉到什么,抱起了长青的胳膊,小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头疼呢……” 长青哑声道:“好,我看着你,不让你喝了。” “还有多久到家啊?” 宝儿哼哼唧唧的,“好黑,晃得难受,想睡觉。” 长青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灼热的气息让宝儿有些不适地推了推他,没推动,她委委屈屈地抱着他的胳膊蹭,长青似乎是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到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了下来,外间传来富贵儿和门房的说话声,宝儿迷迷糊糊的被抱了下去,习惯性地搂住了长青的脖颈。 许是没喝太多,那药效过得也很快,长青去洗了把冷水澡,回来的时候宝儿已经窝在被褥里睡得熟了,比起四年前,她的脸蛋长开了许多,水灵灵的青桃长成了白里透红的蜜桃,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美貌的妇人。 长青不知怎地想起了倩夫人在无人时和他说的话,床榻上,毫不设防的宝儿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冷静,心在燥动,正在这时,一道烛花裂开的细微声响把长青从思绪中惊醒。 宝儿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唇上一时温热,片刻过后,恢复原样,她蹭了蹭枕头,侧了个身沉沉睡去。 烛火熄灭,长青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黑夜里微微闪着光亮,他的目光落在宝儿的身上,良久,替她盖好被子,梳拢乱发。 城外安宁,皇城之中,一声惨叫惊醒了半个皇宫,江承从清露殿急匆匆更衣出来,小松子走在前头带路,小声而快速地说道:“太医还没查验,不知道是自尽还是人为,是燕儿最先发现的,她贿赂了冷宫的管事去送入秋衣物……” 江承只听了几句就听不下去了,夜色照得他一脸苍白,和姬婉相看两厌了这么多年,他想过无数次要她死,却没想过她竟然就真的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冷宫路远,走到半路辇车才跟上,江承不想承认自己是心慌意乱到把什么都忘了,只能沉着脸上了辇车,小松子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脚底下半点也不敢停,飞快地走在辇车边上。 冷宫凄清,没有一日像今夜这么热闹,江承到时已经有十来个太医候在外头了,只是没他下令,并不敢上前查验皇后的尸身,江承下了辇车,快步走进冷宫里,众人跟在他身后,刚进内殿,江承的脚步就顿住了。 一道白绫入眼,他的发妻就那么静静地悬挂在冷宫最高的那根房梁上,瞪着眼睛不知看向何处,似乎到死都不肯瞑目,又似乎在抗争着什么。 看到姬婉的第一眼,江承就知道她是自尽的,她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屑让他端坐上位审判她的是非,更不想让自己作为棋子被用来牵制西北,她的骄傲让她只能做到这一点,仔细看去,似乎还能看到她嘴角的那抹冷笑。 江承几乎窒息。 76、第 76 章 第一次见姬婉是个什么情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他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所到之处从来都是奉承讨好,他的一生顺风顺水,直到遇到姬婉。 因为姬婉,他娶不了心爱的女人,因为姬婉,他疼爱的长子上不得玉牒,最后更是因为姬婉,生生把许氏逼成了疯子,他一直都很讨厌姬婉,讨厌她的高高在上,讨厌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唯唯诺诺,讨厌她的心半点不在自己身上。 姬婉和他实在太像了,不止是出身,还有性格,他有时看着姬婉就像在看着自己,看着她冷漠厌倦,看着她心如死灰,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换成是他,早就去死了,一个女人,不得丈夫宠爱,拖累娘家,带累子嗣,活着还有什么用处? 可他即使再恶毒地揣摩她,也从来没想过她真的会死,至少在他的想象里,姬婉该像太后那样一直一直地活着,活到姬家倒了,弄个佛堂青灯古佛,膈应他一辈子,他心情好了会去看看她,被嘲讽几句,或者直接打一架,她怎么就死了呢? 江承愣愣地抬眼看着悬在房梁上的那条白绫,似乎那不是什么白绫,而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小松子看着实在不像,小声提醒道:“主子,是不是先让太医查验一下,好把皇后娘娘放下来?” 不知道听没听见,江承没说话,候在外头的太医没有命令也不敢进来,正在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姬婉的尸体随着白绫微微晃动几下,江承忽然瞪大了眼睛,叫道:“皇后没死,皇后没死!快,快救人!” 小松子吓住了,“这,主子爷,刚刚那是风……” “朕说了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呢!”江承一把揪住小松子的衣襟,厉声喝道:“快去叫人,把皇后放下来!你想害死皇后吗?” 小松子没法子,只能出去叫侍卫,不曾想他刚一转身,江承的喉头一甜,哇地一声,吐出好大一滩血来,他听见动静回头,只见江承愣愣地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蔓延开来的血迹,目光几乎茫然。 “主子爷……”小松子张了张嘴。 听到小松子的话,江承失神的目光有了一丝聚焦,他的嘴角还留有血迹,然而出口却是:“狗奴才,还不快去叫人!” 侍卫小心地放下了皇后早就冰冷的尸身,太医想要上前查验,却被江承一把推开,他几乎是扑上前去,见了尸身,他愣愣的。 上吊死的人总是很难看的,在他的印象里,姬婉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即便是落胎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是带着十分明艳的妆容,不,应该说是对着他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卸过脸上那一层妆。 对着那堪称狰狞的面容,小松子都忍不住别开了视线,然而江承看着,却是露出了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来,他对众人认真地说道:“这不是皇后,皇后比她美。” 有太医想要上前给江承把脉,却被他推开,随后这个坐拥四海的男人竟然就那么跌跌撞撞地推开众人,跑了出去。 皇宫里灯火通明,这一夜,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隔日罢朝会,积压了五日的公务原本都是等着朝会上向天子汇报的,突然罢去了朝会,诸多事宜都转不动了,孙首辅被推出去,要他进宫面圣,问清情况。 走到半路,迎头正撞见东厂的车驾,孙首辅对长青的观感其实还不错,年轻人很少有踏踏实实做事的,这个面容漂亮的年轻人就是那少有的百分之几,只是碍着李平西的面子,他也没法明面上对他好声好气了,冷了一阵,倒发觉这个年轻人不仅做事踏实,连心态都是一等一的。 长青对孙首辅也没有太大恶感,见他车驾是往宫门方向走的,让驾车的富贵儿停下,自己下了车驾,走到孙首辅车驾前行礼。 “孙老可是要进宫面圣?”隔着车帘,长青谦恭地弯了弯腰,宛若后辈子侄。 孙朝远一把掀开车帘,“你是从宫里出来的?可知道陛下为什么罢朝会?也省得老夫跑一趟了。” 长青顿了顿,低声道:“回孙老的话……晚辈刚见过陛下出来,昨夜宫里出事,具体什么事情还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吐了血,癔症了一夜,刚才才睡下,实在是事出有因。” 孙朝远一把年纪了,对宫里那些情情爱爱的不甚了解,更不知道皇后在冷宫里,捋了把胡子,斥了一声荒唐,见长青态度谦和,话头才软了些,“那就这样,老夫回去了,你也是,宫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少掺和,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有这个机会就好好干,本朝不兴前朝那一套,什么宦官外官的,归根结底都是为皇室做事的。” 长青这下是真有些惊讶了,孙朝远却不管他怎么想,把帘子放下,让家仆转了道,长青站在官道上愣了好一会儿,才低笑了几声,回去车驾内。 富贵儿在外头道:“主子,还去内阁吗?” 长青目光落在身侧纯金雕龙的方盒上,顿了顿,说道:“回东厂。” 他确实是刚从宫里出来,江承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把天子金印交给他,让他把朝会的事情处理好,出来的时候,小松子却背着人,把什么都跟他说了,还叮嘱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皇后出事确实令人唏嘘,其实以皇后的性子,长青觉得这里头应该有什么蹊跷或者误会,然而小松子说主子清醒过来之后,一心认定皇后是自尽,不准太医动皇后的尸身,怎么劝都没法子,只能等主子发话之后再发丧。 说是这么说,皇后的死活和他一个外臣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事唯一对前朝有影响的地方在皇后的身份,在她那统御十五万西北大军的弟弟上,而不是这件事情本身。 内阁成立之初,江承就想过该不该让他们兼理军务,得出的结论是不成,尤其是西北军务,原本那兵权就够威胁人的了,再和内阁扯上关系,还不翻天了?所以西北军务除去大捷这种一路通报的事情,是全权由东厂负责的。 长青刚回来,就收到了一封密折,密折制度也是从前朝兴起的,看密折的封皮就能知道是哪个等级的官员呈上的,青皮一般上不了天听,到达三品衙门就能拆,再上几层,鹅黄封皮到正红封皮的密折,就能出现在御桌上,不过江承已经很久不看折子了。 这封来自西北的密折是正红封皮,代表上折之人至少也是从二品的官员,长青把从宫里带出来的天子金印妥善放置好,才拆开了密折。 密折上的字显然是做过处理的,方方正正的台阁体,看不出字迹,长青习以为常,然而再看下去,脸色却是变了。 “……助军之事乃为臣本分,然王与大将军多年秘而不宣,必有蹊跷,故臣请陛下查实。” 这竟然是一封告发南疆多年来资助西北军的密折! 事实上以前不是没人质疑过,谁也不知道先帝心里是怎么想的,一直以来拨给西北军的军费实在是少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对此西北军给出的答案是以战养战,先帝信了,于是给的军费越来越少,到最后连抚恤金都不发了。 这事能被告发,说明知道的人不少,这个时候,有动机揭穿此事的西北军高级将领,似乎也只有那么一个人了。 长青把手里的密折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所谓旁观者清,他太知道这封密折到了主子的手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宁骁侯本就不得主子信任,又出了和南疆勾结的事情,即便是他再有能力,主子也不会再用他了。 如今西北战事正紧,临阵换帅本就不妥,因为换上的人是宁骁侯才能安定,若是再换上一个不知所谓的周疆,只怕刚夺回的嘉峪关又要拱手送人。 上密折告发,就是为了不让人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所有的密折都得经过东厂才能上达天听,只要这人不横下心暴露自己身份直接上书内阁,那这封密折的存在就是永远的秘密。 长青死死地看着手里的密折,不知为何,除去对西北战事的担忧,心中还升腾起了一股怪异的热流,他似乎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手里的权柄到底有多大……他为帝王耳目,有天子金印在手,只要他愿意,他能让江承成为瞎子聋子,代帝王口舌,行帝王之事,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帝王之实。 秋风穿堂,拂过长青流着冷汗的面颊,让他生生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后,他才发觉手里的密折竟然被自己无意识地捏折成了两段,心里的深处,似乎有什么跟着一起被捏断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77、第 77 章 这一年的大宁着实不□□宁,前有嘉峪关被夺,后有黄河洪涝,快入冬时又发生一件震动朝纲的大事,皇后病逝。 这事放在其他无论哪个帝王在世,除去皇后母家,对文武百官来说都是好事,天子即位,要在龙椅上坐到寿终正寝,而皇后之位却花落谁家却看运气,运气好了,荫蔽家族二十年不是虚的,然而本朝却不一样。 皇后的家世太过显赫,新晋大将军还在西北前线统御十五万大军抵抗外族,于情于理,这皇后的位置都得空上几年,以示荣宠。 这是正常的逻辑,若大将军仍旧是姬镇,这么想倒也没错,但现如今的大将军是姬威,满朝上下无人不知的疯子,皇后死得太过蹊跷,即便是他们这些外臣心里都觉得和陛下脱不了干系,更别提姬威了,事实上燕嫔宠冠六宫的名头传得很响,她那跑江湖卖唱为生的父兄甚至都入了朝拜官封爵,让人不得不多想。 江承萎靡了几日,似乎也终于明白过来情况了,御笔朱砂亲自下书一封,传至西北,且不提姬威闻听噩耗作何反应,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三日后便入了京城。 呈至宫中的信函里只有一封呼延人上表的降书,这似乎是噩耗还没传至西北之前就已经发出的,等到姬威接到京城的噩耗,这降书已经到了江承的手里。 如此惊险,饶是江承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把降书反复看过,正要让人去取天子金印,才想起前些日子已经让长青拿去处理朝中事务了,这会儿他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只觉浑身松快,心里也惫懒了些,索性把手里的降书重新封口,让人拿去给长青盖印。 这一夜燕嫔又换了身装束,看惯她之前男装俏丽的模样,偶尔一次女子打扮,更显出几分风情,这是宫里那些自小被规矩教养大的闺秀们比不得的,江承即便看不起燕嫔的奉承,心里也喜欢着。 芙蓉帐暖,春华缱绻,美人言笑晏晏,江承轻出一口气,只觉得这般荒唐,似乎能拂去姬婉在他心里留下的影子了。 这一年的京城秋日短,北风刮起那天,宫里刚刚传出喜讯,说是好几位妃嫔同时查出有孕,宫里高位的妃嫔不多,位分最高的除去孕有皇子的赵妃,就是周孝先的女儿周妃了,但赵妃毕竟身份上差些。因为这个,一连好几天,周孝先走路的步子都带风,内阁上下也都恭喜他几分,毕竟看家世看品貌,周妃都是最有可能继皇后的人选。 然而内阁的好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自当初洪涝重灾之地荆州起,突然大范围地爆发了疫病,周遭四五个州府都被波及,许多难民逃过了黄河洪涝,却没逃过来势汹汹的疫病,不知从哪里传来风声,说是朝廷要把得了病的人都集中起来火化烧死,仅仅在疫病爆发的第五日,就有大批的难民向京城方向逃难。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疫病,其实就是大批受灾难民长期聚集在一处,脏乱之下易生疫病,但不是绝对的,长青当初有提出过这一点,内阁也曾就此商议过再开国库,增添人手,防治疫病。 然而这方案提出没多久,勋贵衙内被杀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等那阵风头过去了,疫病没个影,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就没人愿意出头去做了。 这一回的疫病来势汹汹,仅发现三日就已经死了人,初期看上去和正常没多大区别,大批得了疫病的难民无法辨别,一旦被旁人发觉,就已经到了药石无救的时候,更会传染周遭和病人有过接触的人,堪称骇人。 到了必须要内阁拿出个主意的时候了,周孝先权衡了一会儿,有些含糊地说道:“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需要时日,为今之计,应该先行调遣京畿巡防军,把那些暴民赶离皇城。” 这话无非厚非,皇城乃是一朝根本,天子与百官居所,别说是让这些难民带着疫病进来天子会有危险 ,就是他们这些做官的心里都发慌,阎王爷可不管你姓江还是姓姬,这疫病不是闹着玩的,谁知道这些难民被放进来之后,会传染给哪些人? 李平西冷笑一声,看了眼长青道:“此事得派个稳妥的人去做,本官素闻督公大人同直隶总督宋大人交好,不如这事就交给督公大人去做吧,不知督公大人意下如何?” 长青没答话,目光落在孙朝远的身上,孙朝远瞥了李平西一眼,眼里带了些警告的意味,李平西脸上仍旧带着一抹冷笑,他的独子没了,他自己也将近花甲之年,临到头只能从族中抱养和他关系并不亲近的孩子传宗接代,若不是还剩一口气撑着,他简直恨不能扑上去把这个祸乱朝纲的阉狗咬死,哪儿还能站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说话? 谁都知道驱赶难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疫病的危害还是其次,这会儿疫病刚刚爆发没多久,药方的研制还在进行中,但凡迟上几日,逃难过来的难民只会更多,到时候,只要一个行差踏错,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乌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光是驱赶不成,都是难民,我看让人在城外盖几个棚子,把得了病的和没得病的分开,收容些时日,等着疫病方子出来,也是皇恩浩荡了。” “这次的疫病不同往常,得病的人很难区分,”长青摇摇头,轻声说道:“疫病方子如果不尽早研制出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李平西冷笑道:“哪怕死一千个,一万个,都得把他们拦在城外,皇城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孙朝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而且他更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没人肯出去的,本就不是挣名利的好时机,还有可能丢了性命,即便是他,也要三思的。 内阁里气氛一时凝滞,若要派人去驱赶难民,至少也得调遣得动京畿巡防守备军的级别,然而到了这个级别,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臣了,年纪越大,官位越高,越是怕死,孙朝远环顾一圈,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我……” “老夫去!”乌选拍桌子站起身,瞪了孙朝远一眼,“老夫在这朝中几十年了,顶得起这点骂名,你孙首辅还是留着这条老命抱重孙子去吧!” 孙朝远倒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周孝先顿了顿,也道:“两位大人年事已高,此事费心费力,还是让我们这些做后辈的代劳,此事……” 长青的目光从内阁众人身上掠过,注意到周孝先在说了这话之后,立刻就有好几个人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心下不由微叹,起身道:“李大人说得没错,晚辈同宋总督有几分交情,对京畿巡防大营的情况也了解几分,几位大人不必再争了,由我去吧。”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最惊讶的是周孝先,其实他说这话确实是为了堵长青的话头,好让李平西接话,内阁和驱赶难民这事是万万不能扯上关系的,但是东厂可以,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东厂的名声都坏到不能再坏了,百姓的骂声对他们这些官员来说不吝于当头棍棒,然而东厂依附天子生存,这点骂名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众人反应过来,自然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样说来,长青主动站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李平西一声冷笑,心下嗤了句装模作样,倒是孙朝远和乌选两个人对视一眼,看着长青的目光都有些复杂起来了。 长青入朝这么久,他们原先一直防备的东厂擅权之事从未发生过,之前赈灾之事更是让他背了一回锅,至今骂名犹在,算起来不是东厂对不起内阁,而是他们内阁对不起东厂,因为宦官的名头,他们本能地防备他,却忘了他也才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事情敲定,长青也就不再就此事发表意见了,只是和众人一起估算了一下这些日子城外难民的数目,精打细算地调遣了一批粮草和入冬衣物,确保城外的难民不会受冻受饿,能够稍微缓解一下局势。 等到事情商议完,全都列出章程了,众人才习以为常地整理出来上呈中宫,就连孙朝远这个首辅都没发觉,他们已经越来越习惯遇事自己拿主意,等到解决完了再不痛不痒上报给江承了。 江承更没发觉,入他眼的尽是处理好的事务,即便让他自己来,也找不出更好的方案,省心又省力,只是这回他看着上呈的奏本,看着上面整整齐齐列出的章程条例,看着里头众人自问自答般的解决方案,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总有种怪异之感。 78、第 78 章 定了出城事宜,长青也不是爱耽搁的性子,何况他也放心不下城外的情况,带了人骑马出城,接了宝儿,去京畿大营调兵。 安顿难民不是小事,总也不能让得了疫病的难民就那么躺在棚子里等死,征得了内阁的同意,调遣了京畿兵力之后,拜别满口推脱之词的宋宁,长青让人把城外连成片的庄子宅子征来,由户部查询户籍,给予一定补偿,等到疫病过后,再行归还。 其实这还真没操什么心,皇城外的宅子不便宜,大部分是官员外宅,知道轻重缓急,少部分的商贾之家也没那个胆子和朝廷杠上,而且难民大批涌来,城外迟早要疫病连天,消息灵通的人家连补偿都不要,收拾了细软进城躲风头。 头一批的难民不多,有大军镇压,很快被赶进宅子里,户部这一回给银子给得大方,难民有吃有喝,放在平时也是消停了,然而这一遭疫病来得凶,当晚就死了十来个人,第二天新一批的难民赶到,两下里一合计,又闹腾了起来。 长青原本想把宝儿安置在城里,但是宝儿不肯听他的,疫病又是近身才会传染,她整日待在宅子里不出门,料想不会有事,只得依了她。 宝儿不肯走,宅子里却是空了一半,长青也没心思去管那些人,让他颇为意外的是,王容的那些学生里,最滑头的金望江却是带着好几个人留了下来。 隔着一道院墙就是难民的住处,有时候半夜里都能听见外头的哭丧声,宝儿怕得厉害,几次都求着长青不要出去了,这次的疫病是要人命的,看她惊惶模样,长青无奈,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把难民拦在城外是得罪人的差事,几乎有些地位的官员都不会想馓嘶胨怀鋈ブ鞒执缶郑慌铝╃艽笥慕慷家伊恕 得了疫病的难民最开始会在身上显露出红斑来,等到红斑蔓延到脸上,就是死期将至了,得了病的难民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得了病,仍旧同没得病的人同进同出,就会造成更多的人被传染,疫病大多通过口鼻唾液传染,长青让人每日为这些难民脱衣检查,虽然繁琐,但确实隔离出了不少得了疫病的难民。 脚不沾地忙了几日,终于把前后到达的难民隔离开来,得了疫病的单独安排在一起,有专门的医工照料,没得疫病的也要日日检查,虽然仍旧会有漏网之鱼,但情况比起之前要好得多。 能够逃难过来的大多数都是健康的,被隔离出的那一小部分,实在不是长青心狠,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想把这些人一把火烧死,太医院的药方遥遥无期,这些人连日哀嚎,死状可怖,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 城外的局势在雷霆手段下控制住了,虽然外头咒骂声不绝,但情况无疑开始好转,疫病不是其他,在药方没有研制出来之前,得了病只能等死,然而难民不这样觉得,尤其是那些得了疫病被隔离的,对此长青也无法。 来之前他就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难民一心想要进城,是想让朝廷重视他们,从而为他们医治,但现在朝廷也拿不出救人的方子,难民却不知道,在难民的眼里,他所做的无异于把人拦在城外等死,能得到理解就怪了。 连着过去了小半个月,早一批被隔离的疫病难民已经死去,新一批的难民赶到,又查出百十来个身有疫病的,长青不知道往城里催了多少次,然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太医院仍在研究。 眼见着城外的难民已经积压近万人,京畿大营每日巡查都忙不过来,长青的心里有了更深的担忧,这担忧和谁都不能表露,他能做的只是每日赶赴第一线,尽最大的可能安抚。 前一阵还富丽堂皇的宅院走进去,已经变成了脏乱的难民营,到处都是横在地上的陈旧铺盖,很少是一家子聚在一起的,偶有瘦巴巴的孩童像灵敏的老鼠一样从眼前跑过,看过几处,大同小异。 京畿大营的守将没来,长青平日指使的是一个叫李副将的年轻人,从宅子里出来,他见长青的脸色不大好,压低声音道:“隔几日都有人打扫的,这些老百姓大约是赈灾的草棚子待多了,怕被人占地方,连如厕都不去远,污着大人眼了,是末将的过错。” “不是这个,”长青摆手,回头看了一眼宅院,语气里带了些沉重,“人太多了,长途跋涉过来的难民很大一部分是青壮,人数已经和京畿大营的兵力相差不大了。” 李副将似乎没想到长青会这么说,这些日子难民的情况他也看在眼里,同情有之,怜悯有之,然而上官已经想到了更深的层面上去了。 长青没再说话了,只是眉头蹙着,又走了几步,忽然迎头撞见一行衣衫褴褛的难民,十来个人架着一个似乎昏迷不醒的人,和其他难民一样畏畏缩缩地走着。 有京畿守军开道,一行难民很快被赶到边上,长青注意到那领头的难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脚步一顿,李副将愣了愣:“大人?” “把那几个人抓起来,”长青指向那行难民,李副将虽然不知道这几个人哪里得罪他了,还是果断下令让人把这几个人抓了起来。 一行难民措不及防被按在地上,那昏迷不醒的人失了支撑,倒在地上,领头的那个大叫道:“凭什么抓我!当官的了不起吗……” 长青目光落在领头难民被头发遮盖得乱糟糟的脸庞上,顿了顿,语气平和地说道:“小侯爷,许久不见。” 姬威愣了愣,随即反手扼过制住他那人的喉咙,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迅速把几个守军反制下去,李副将吓了一跳,长青的脸色仍旧平和。 “小侯爷打退呼延残部,夺回嘉峪关,得陛下爱重,为何改头换面躲藏在难民营里?”长青的目光落在姬威身上,难民的脸大多都是脏兮兮的,若不是认得姬威的这双眼睛,只怕他还真会看走了眼。 姬威扼着守军脖颈的手下意识地使了力,守军脸色涨红,额头暴起青筋,一副即将窒息的样子,姬威反应过来,手下松了几分力道,看向长青,冷声说道:“我的事不是你该管的,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放我走,二是死在这里。” 长青的目光落在倒地的那个难民身上,轻声说道:“小侯爷想带着大将军离开,是回西北,还是……南疆?” 姬威脸色更冷,长青却笑道:“若是回西北,小侯爷一个人回去,奴才必不敢拦,但若是去南疆,今日奴才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放任小侯爷带着大将军离开。” 长青身边人不多,除了李副将就只有十来个守军,其余的人都被制住了,看上去人数不对等,姬威那边根本没有胜算,然而京畿大营的守军就是十个也敌不过一个西北军精锐,姬威不想杀人,他杀了这些人,必定会给自己带来大批的追兵,放在从前他不怕,跟着他的亲兵心腹也不会怕,可他们要带着昏迷的姬镇。 “江承无道,这天下总是要换人坐的,”姬威直视长青的眼睛,说道:“你放我走,我许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 长青盯着姬威道:“陛下有太子,太子乃皇后亲子,小侯爷本就荣华富贵样样不缺,何必冒险去赌一个改朝换代?” 姬威的面上逐渐浮现出冷意,长青的声音低了一些,“何况,大将军他难道就愿意当个乱臣贼子吗?” “休要多言!”姬威一把敲晕手底下的守军,夺过他手里的刀,喝道,“不放我走,那就死吧!” 长青微微一笑,随即……转头叫道:“来人!快来人!杀人了!来人啊!快来人啊!” 握着刀就要冲上来的姬威一窒,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颇有几分温文君子模样的人竟然能做出,做出这种扯着嗓子大叫救命的事情来! 京畿守军本就在各地巡逻,听见这声音,很快就有脚步声从四面传来,没有时间了,姬威呸了一口,背起姬镇,转身就跑,长青见状,大声道:“不要放走那个昏迷的人,那是朝廷钦命要犯,谁留下那人,赏一百两黄金!” 姬威恨不得转身回去一刀削掉那个贱人的脑袋!可巧来的是飞箭营的守军,远远地就对着姬威一行放箭,姬镇被姬威背在身后,一连中了两箭,姬威眼睛赤红,把姬镇护在身前,自己也被一箭扎在手臂上,章宁忍不住劝道:“少将军,还是把大将军放下吧,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姬威不肯放,他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带走自家父亲,眼见着就要离开京城了,他不甘心! 79、第 79 章 正在这时,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姬威小腿,他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却仍旧撑着不肯放下姬镇,章宁叫了一声,和章金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出手袭向姬威,姬威猝不及防只抗住了章金,章宁一把将姬威打晕过去。 “赵大人,希望您说话算话!大将军留下,请您放我们离开这里!”章宁几人顶着箭雨护住姬威,一边狼狈地招架着,一边大声叫道。 长青微微笑了一下,抬手,京畿大营的人立刻停止了放箭,章宁咬牙,尽量不碰到姬镇的伤口,把他小心地放下,几人护住被打晕过去的姬威,身影很快消失了。 李副将有些惊疑,“大人,这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长青眯了眯眼睛,说道:“西北刚刚大捷,主帅就死在京城,有损朝廷名声,何况有大将军在,西北军反不起来。” 李副将愣愣地看向地上倒着的人,乱蓬蓬的头发遮盖住脸庞,难民的脏污衣衫穿在身上,连日的昏迷使得他身形消瘦,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无法把这个人和威名赫赫的姬大将军联系起来。 长青看得清楚,宁骁侯已经执掌西北军有了些日子,他身边的人却仍旧用少将军来称呼他,而他自己竟然也没有察觉到什么,这说明大将军对西北军的掌控已经到了一种极致的地步,这种掌控并非是打几场胜仗,立几次奇功就能做到的。 军队的传承大约就是这样,除非上一代主帅战死沙场,否则下一任主帅很难真正接掌权柄。 抓住姬威,以主子的性子,只怕是要当场处死的,主帅一死,西北军必乱无疑,但放走姬威,只要姬镇在,西北军就反不起来,就算姬镇只是这么不死不活地躺在这里,也等同于一根定海神针。 姬镇的伤势并不算太要紧,长青让人叫来几个医工,替他处理了一下,起草一份奏章,想了想,并没有让人送进宫,而是转道内阁,托孙首辅看一下风声,若是城中已然发觉大将军失踪,就把这份奏章上呈,若是没有,就把大将军悄悄送回去,算是稳妥。 孙朝远收到消息,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小子疯了,然而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以江承的性子,确实有可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人去探听消息。 姬威一行不欲惹是生非,人是悄悄偷出来的,早晨刚出城,中午就被抓住了,事情还没来得及传进宫里,孙朝远松了一口气,传信给长青,让他悄悄地把姬镇再送回来。 京畿大营这边倒是不需要长青担心,那位年轻颇轻的李副将在军中的声望似乎不错,只是略提了一句,百十来个将士竟然没一个敢嚼舌的。 快到傍晚的时候事情才忙完,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就听外间士兵来报,说是疫区那边一天死了十几个人,里面的人被煽动,外围的守军都快拦不住了。 长青的脸色沉了下来,李副将来回走了几步,按上腰间的剑,咬牙说道:“这些人早晚是要死的,不如一把火烧了,给个痛快。” “不成。”长青蹙着眉头,轻声叹息道:“再添一些守军过去,让医工多劝几句,太医院那里再过些日子,也该有结果了。” 来报信的士兵犹豫着说道:“大人,那些难民闹事的时候把医工打了,几个医工受伤很重,弟兄们不敢跟难民靠得太近,这些日子已经有十来个弟兄……染上疫病了。” 李副将骂了一句,守军被传染也就算了,防护措施做得再好,一百个里肯定有几个倒霉的,只是这一回疫病来势汹汹,肯去疫区照顾病人的医工都是自愿的,这些难民也太不知好歹! 长青深吸一口气,“带路,我去看看情况。” 这话一出,李副将和众人都愣住了,厂督大人这是……要去疫区?这疫病到现在都没个法子医治,染上了就是等死,寻常人躲都来不及,哪有赶着过去的? 然而长青说定了的事情从不更改,他要去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李副将怎么劝都没用,最后一咬牙,提出自己也要去,长青颇为意外,李副将浑然不知,他只是觉得疫区乱得很,以厂督大人的身子骨肯定震不住那些难民,身为副将,自然不会让主将涉险。 疫区脏乱,还没靠近先闻恶臭,李副将微微落后长青半步,十来个守军跟在他身后,得了病的难民都被安置在一个庄子里,从正门到堂前,躺在地上的难民满脸红斑,露出的手和脚上也都是那种近乎全烂的斑疮。 汤药浸过的布帛遮盖住口鼻,李副将看不到长青的脸色,却能看到他蹙起的眉头,连忙说道:“大人,闹事的都被关起来了,要不还是回……” 一个回字没说完,长青看向他,不知怎么的,李副将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微微低下了头。 “先带我去看看染了疫病的守军吧。”长青轻声说了一句,这话却是对着刚才那个通报的守军说的,那守军连忙应是,上前带路。 疫区的难民人数众多,包围庄子的守军足有五千多人,这么多天也才传染上十来个人,说明医工的防护措施做得确实到位,疫病由脏乱而生,这些难民之前一直住在赈灾盖的棚子里,呼吸相闻,水流共用,才会导致大面积染上疫病。 十来个人住的地方是整个疫区最好的,只是都透着一种死气沉沉,长青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有的还搭理几句,有的却是扭过头不肯说话了,这些守军的年纪都很轻,面上还没生红斑,是发现了自己染上疫病主动上报的。 李副将偷偷背过身去擦眼泪,长青从里面出来,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让人把那些难民都带到外面,我有话说。” “大人,使不得啊!”李副将瞪着刚刚哭过的眼睛,“那些难民人多,万一他们要挟持大人……” 长青沉声说道:“我说的话都不听了吗?把那些难民带到外面,我有话说。” 李副将无法,只得吩咐下去,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多了句嘴,让人把周遭的守军调来护卫,长青听在耳里,却没管他。 夜色初临,冬日里的夜晚总是要比其他时候更美妙一些的,然而月下没有相依相偎的缱绻,只有一帮死气沉沉被驱赶着集中到一起的难民,入眼都是腐臭的黑红烂疮,和一双双难看的,昏黄无光的眼睛。 最早一批被关进疫区的难民已经死了,这些大多是刚来的时候没有被检查出疫病,后来染上又被驱赶过来的,大部分人的脸上都生了红斑,有可能今晚都熬不过去。 长青发觉自己原本想说的话有些说不出来了,难民易生动乱,朝廷迟迟拿不出疫病方子,他入眼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难民在各地州府同样无望地等死,他说些好话,安抚一下这些难民,有意思吗? 李副将以为长青是被这些人吓着了,连忙压低声音说道:“大人,要回去的话我安排,这些……” “没事,”长青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些难民先留在这里,让弟兄们和医工一起,把他们的住处打扫一遍吧。” 李副将愣了愣,他真不知道这厂督大人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一群将死之人,住的地方脏乱与否有关系吗?没生疫病的难民每日打扫住处也就算了,是为防治疫病,这些……还需要这个?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上官发话他就做,为人副将的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长青没有和这些难民说什么,守军三五成群跟着医工一起打扫庄子,一直忙活了大半夜,在外头吹了半夜冷风的难民浑浑噩噩地被放回去,几个脾气坏的还一路骂骂咧咧,然而等到地方,都愣住了。 直到从疫区出来,李副将也不太能理解长青让众人打扫疫区是为什么,他脑子不灵光,一向憋着问题就睡不着觉,回去休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长青顿了顿,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算是,尽点心吧……” 这个答案实在有些出人意料,然而却是长青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李副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宅子里里外外的灯都熄了,然而转到长廊,却有一盏孤灯点在廊檐下,长青看去,卧房的窗还亮着一点灯光,照出淡淡的人影,是宝儿。 似乎是在做针线,长青想道,面上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孤灯明明暗暗,打在他俊美的脸庞上,也照亮了那双沉静里透着一丝疲惫的眸子。 有个家能回的感觉,真好。 80、第 80 章 入冬后一天冷过一天,宝儿正在给长青缝冬衣,她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了,平日里饭食都是京畿大营那边送来,好在宫里待过的人,最会熬日子。 长青推开门,屋里点着蜡,宝儿半个身子遮挡在烛火前,一回头,好看的侧脸在墙壁上映照出影子来,长青笑了笑,见宝儿放下手里的针线就要上前,他连忙道:“别,我刚才去了疫区,你找几件换洗衣裳给我,我沐浴了再回来。” 宝儿吓了一跳,她当然知道疫区是什么地方,那里可是天天死人的!她恼怒地瞪了长青一眼,“好端端的去那里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长青好脾气地笑着,沉了好些日子的脸,骤然笑起来竟然有些僵硬,宝儿又气又心疼,翻了几件贴身衣物出来,长青站在门口吧衣裳接过,后退了半步,轻声道:“我去沐浴。” 宝儿跟着他出来,长青避开她一些,无奈道:“天底下的人都躲着病走,偏你要靠上来。” “你就是带了病又怎么的,”宝儿有些奇怪了,“难道你得了病我就能走脱了?让我瞧瞧,你后背心上黑了一大块。” 长青抬手摸了摸身后,触到一点黑灰,他今日外罩了身毛皮大氅,在疫区的时候,后头守军打着火把替他照亮,许是烙了一片,宝儿心疼地摸了摸,“这身好贵呢,你脱下来,等回去找城里金玉坊的师傅补一补,那里的师傅的手巧,补块皮子就跟新的一样了。” “好了,外头风大,我去沐浴了就回来。”长青把宝儿推进门,口里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坏了就别穿了,省省,又不缺那些。” 宝儿在身后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不过可以猜出一点,长青有些无奈,加快了步子。 宅子里有专门沐浴的地方,过了走廊就瞧见金望江几个抱着铃铛儿在打闹,颇有些学子的快活,长青记得他像金望江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算计着在东宫挣上一席之地了,人的命运总是充满了捉弄,说不上谁羡慕谁。 月色如霜,透出几分凄清,远远地似乎还能听见几声难民的喧闹,长青从浴房出来,发上还滴着水珠,正朝卧房去,外头忽然传来急切的叫门声,红木宅门被铜环敲得震天响。 长青听见了李副将的声音,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去开了宅门,果然见李副将带着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大人,这是宫里派来的张太医……” 李副将一句话没说话,长青已经难压激动,哑声道:“可是疫病的方子出来了?” 张太医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看上去着实不像能研制出疫病方子的人,事实上也不是,张太医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说道:“这,厂督大人实在是抬举下官了,诸位同僚多日钻研都没能研究出治疗疫病的方子,下官也……” 长青微微冷静下来,却难掩失望神色,他平时不是这么慌张的人,只是身上担着的人命太重,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不知张太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张太医有些犹豫地看了李副将一眼,李副将顿了顿,向长青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长青微微点头,李副将二话不说,带着人退远。 “是这样的,太医院研究了这么多天的药方,目前已经有了思路,准备用在活人身上试验一二,厂督大人不知道,前一批的难民已经死了,所以院正让下官再来讨要几个病例,若是方子有用,也是这些人的福气。” 长青拧眉,“疫病初期转到发病是三天,要是我记得没错,前一批的难民是两天前送去的,你们的方子没治好人,反倒让他们死得更快了吗?” 张太医有些为难,长青看出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抬手道:“但说无妨。” “这,大人,实在不是太医院的过错啊!”张太医一脸苦色,“是那几个难民送进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冲撞了燕嫔娘娘,陛下对燕嫔娘娘的宠爱您是知道的,直接把这些人都给处死了啊!” 长青只觉得荒唐,太医院虽然也在皇宫里,却和后宫毫不相干,平日去给后宫的妃嫔请平安脉都要走上小半个时辰,一群送去太医院的病例能撞上宫里的妃嫔?还冲撞? 然而张太医一脸苦色不似作假,他现在也没什么资格去管宫里的事情,只能蹙起眉头,想了想,说道:“太医院这次有几成的把握?” 张太医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几成把握还真不好说,不过……也不会更坏了,大人您说是吧。” 长青没再问下去,对远处的李副将抬了抬手,李副将连忙带着守军上前,长青对他道:“太医院要试方子,让染了疫病的弟兄们跟着这位张太医回城,不愿意去的就算了。” 李副将惊讶地看了一眼长青,长青低声说道:“病发三天,去了太医院好歹有个希望,若是方子有用,等发到我们手里,时辰早过了,人也没救了。” 李副将看了一眼张太医,张太医被这冷冷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正发憷着,李副将对着长青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来不及多做寒暄,张太医马不停蹄跟着李副将去疫区带人,长青关上门,这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干透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回过头,见宝儿拿着一身干净的新披风站在暗处,等他关了门才过来,给他披上。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赝品假货的,”宝儿给长青系披风,浅青的系带勒着长青白皙的脖颈,颇有几分官家贵气,闻言,他顿了顿,却是笑出了声来。 “燕嫔,赝品。”长青忍俊不禁,“你倒是会说,好在这会儿我们已经不在宫里了,要是让人听了去,怕要治你的罪。” 宝儿这下听清楚了,稀奇道:“宫里又多了位娘娘吗?主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你见过没有?肯定是个大美人吧?” 长青把宝儿带在怀里往卧房走,她出来得急,自己只穿了身单衣,被裹进披风里只露出一张白皙脸蛋来,煞是可爱。 “没注意瞧,大约是个美人,只是整日里穿男装,不知道怎么投了主子的眼缘。”长青把宝儿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捂着,闻言有些漫不经心地问答。 宝儿眨了眨眼睛,忽然说道:“我知道!” 长青奇怪,“知道什么?” 宝儿轻咳一声,说道:“就是倩夫人上次跟我说的啊……她们楼里的姑娘上了年纪的,卖得不好的,或是熟客玩花样,都会换身行头重新揽客,有的穿戏服,有的扮俊俏公子,有的打扮成丫鬟小童,就是勾着人啊!” 长青很怀疑宝儿前些日子都从倩夫人那里听了些什么,他有心想把话题扯开,又怕伤宝儿的心,含糊地应了几句,正要说话,就听宝儿兴致勃勃地说道:“她还跟我说呢,好扮男装的客人都是爱小倌儿的,也有那本来不爱小倌儿的,被姑娘穿着男装带了几回,心里有了心思,试过几回小倌儿,就再也不来了。” “她说还有收了钱,让楼里的姑娘把人好端端的公子带上歪路的,她刚被赎出来那会儿,那户人家还打上门来,把那姑娘打得毁容了呢!” 长青有些无奈,他就说了一句燕嫔好男装,宝儿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他是真不大喜欢听这些污糟事,偏偏宝儿当成八卦讲,只好叹了一口气,拍拍宝儿的后脑勺。 “该歇着了,明天还要早起。” 宝儿撅了撅嘴,小声地说道:“主子要是被那什么赝品娘娘带着好了男风,我看最该小心的是你,你比所有人都要好看。” 长青无奈地摇摇头,就听宝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还有宁骁侯,还有东南郡王世子,主子要是好了男风,多少人得危险了啊!” 说着说着,卧房到了,宝儿推开门,回头见长青脸已经绿了,她连忙捂住嘴,“我,我不说了,你几天都没回来了,我看到你就高兴,想跟你说话……” 长青的心顿时就软了,叹了一口气,揉揉她的头发,轻声道:“这些话以后不能在人前说,让人听了去,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宝儿乖乖点头,长青低头在她唇上印了一记,语气温柔,“我们已经出宫了,宫里的事以后跟我们无关,哪怕主子真的好男风,他也不会动朝臣,知道吗?” 宝儿更加乖巧地点头,长青的唇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然而心里却有些警醒。 自幼随父兄卖艺跑江湖的燕嫔娘娘,却用着青楼姑娘揽客的手段,还偏偏是那会把人带上歪路的法子,倒了皇后,得了皇子,六宫独宠,这其中种种……当真精彩。 81、第 81 章 连夜送走一批染了疫病的守军,即使心里知道希望不大,众人也不由得惦记了几分,隔日再去疫区打扫的时候也就有了干劲,让众人有些奇怪的是,那些难民竟然不再闹腾了,乖乖被赶到空地上不说,还会自觉避让没有染病的人。 李副将听说了这件事,想了想,越发觉得是厂督大人深谋远虑,这些难民闹腾起来无非是觉得自己被圈在疫区等死,而给他们和寻常难民一样的对待看似是小事,却能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被放弃,人有了希望,也就有盼头了。 长青是真没想这么多,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每日里安顿这些人,把疫病患者和可能得了疫病的人分开就已经够忙的了,他不仅是好几天没有回家了,更是接连好些日子都没有睡一个好觉了,经常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叫起,李副将有的时候都怕他把身子熬坏了。 难得一夜安眠,长青早晨起来的时候发觉宝儿已经醒了,正拿着把小剪刀拨弄着他的头发,他有些不明所以,撑着想要起来,被宝儿瞪了一眼,“哎,你别动,我在给你拔白头发呢。” “白头发……”长青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是,他忙了这些日子,没病倒已经是身子好,生几根白头发算什么。 宝儿絮絮叨叨,“我娘说,生白头发是身子亏了,外头的事情再忙,也要看顾一下自己的身子,你以前还跟我说呢,有什么事情交给手底下人去做,别把自己忙成这样。” 长青看着她递到自己眼前的几根白发,怔了怔,不过反应过来,还是笑了,“外头的事跟宫里的事不一样,我不盯着,难保有人不尽心,一个得了疫病的难民能传染十个,十个传上一百个,外头人都要死光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宝儿的动作顿了顿,眉眼低下来给他拔白头发,说是拔,她其实舍不得连根拔了,那样疼,白皙的手拨弄开乌黑长发,寻到白发根处,用剪子剪下来。 “我睡了之后,没人来找过我?”长青半靠着枕头,任由宝儿给他剪白发,微微偏过脸,让宝儿弄得更方便一些。 宝儿低声说道:“李副将来过一回,说人已经送走了,听说你在睡,让我别吵醒你,就走了。” 长青嗯了一声,发觉宝儿的语气有些不对,连忙别过脸,宝儿猝不及防之下,手里的剪子把长青的脸颊划出一道细长红痕,她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见没出血,才松了口气。 “你……” “你哭了?”长青没在意自己的脸,他见宝儿眼圈微微发红,连忙把她的脸捧到面前,关切问道。 宝儿愣愣地抹了一把眼睛,“可,可能是让风给迷的……” 这会儿是冬天,屋里点着炭盆,透气窗开在屏风对角,哪里能迷了她的眼睛,长青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最近很忙,如果有什么地方惹了你伤心,而我没发现的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宝儿连忙道:“不是,我没伤心,真的!” 长青轻轻地把她带进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脑,宝儿眼圈又有些红了,只是这一次,她顺从心意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长青语气温柔缱绻,“是不是我最近疏忽你了?” “没有……”宝儿的声音小小的,仔细听起来,还带了一点点鼻音,“昨天我想好久了,我跟你说的那些事情你都不喜欢听,你跟我说的事情我都听不懂,我就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长青刚想要说话,宝儿吸了吸鼻子,眼睛里带了一点泪光,“我知道你要说是倩夫人不好,她带坏我了,可是我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以前在家里,我也经常看到娘一起跟姑婆婶婶说闲话,乡下都是这样的。” “昨天李副将来找你,说话很恭敬的,他叫你大人,”宝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话,总觉得自己还是个丫头,可他叫我夫人。” 长青给宝儿擦了擦眼泪,他自小在宫里长大,看惯了周遭拼命想要往上爬的人,从来不知道站得太高,宝儿会怕,他一心想给她最好的,却忘了教她适应,那一次宴会,他一厢情愿地想让她和那些贵夫人结交,其实她心里是很茫然的吧? 宝儿低下头,别过脸,自己给自己把眼泪擦干净了,小声地说道:“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我就是害怕你也嫌弃我,所以……你要是不喜欢我了,再有两年我就该放归了……” “我不可能放你走的,”长青捧起宝儿的脸颊,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温柔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想当然了。宝儿,我这辈子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懂的事情我会教你……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算了,你不习惯的东西想适应我教你,不想适应我就跟着你适应你习惯的东西,只要是你。” 宝儿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她一直知道长青生得好看,却不知道人在沾染了权力之后,俊美的容貌也会跟着凌厉起来,哪怕是说着情话,都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气势,跟她之间,好似隔了一道长江天堑。 “我……”宝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把自己的头枕到了长青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哪怕再多一刻也好,再多一刻,让她在这个怀抱里多停留一刻。 北风呼啸,临近年关,这一年过得实在不太平,好在赶着年关,太医院终究是把疫病方子研制出来了,送去的染了疫病的守军全都平安无事,甚至还赶上了疫区难民发病前,眼见着情况逐渐开始好转,众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京畿大营是守卫皇城最后一道防线,被尽数派遣来驱赶难民本就是无奈之举,等到城外的疫病好转,李副将也得点齐兵马回营,临别那日,长青请了李副将并几个相熟的将领一起到宅邸里吃个便饭。 宅邸里灯火通明,一桌的菜有的是厨娘做的,有的是宝儿做的,更多的是长青下厨做的,事实上在听说厂督大人亲自下厨招待他们几个,李副将一行人简直是受宠若惊,本朝重文轻武,武将的地位是很低的,京畿大营的将军在同等级的督军面前都得赔着笑脸,自然,做到大将军那个份上,也就没这些区别了。 东厂厂督,那可是和阁臣差不多等级的官员了,竟然会这样亲切地招待他们,李副将颇有些感慨,一连敬了好几杯酒,末了,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对长青道:“大人,不知道外头这些难民要如何处置?” 和难民相处的时间长了,李副将也知道了一些情况,这些孤注一掷逃难上京的,大部分是在洪涝里失了生计,有的还家破人亡,理论上他知道这些人都是要被遣送回原籍的,但心底,他还是抱了些希望。 长青想了想,说道:“孙首辅提议让遣送回原籍,考虑到这些人大部分是青壮,也有万数了,明年开春京畿大营扩军,我想着把这些人编成一支军队,省得从各地招兵,还要一大笔兵员费,又给他们活路。” “明年要扩军?”李副将和几个心腹下属互换了一个眼神,长青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给宝儿夹了一筷子菜,把她面前的酒水换成温茶。 李副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很快也就冷静下来了,他大约猜出了一点长青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他的意思,当下便敬了长青一杯酒。 “李将军,京畿的兵力两三万数已是极限,”长青别有深意道,“比不得西北十五万大军,但有时这近水楼台两三万人,却比十五万大军重要得多。” 李副将只觉得满头冷汗,话都说不周全,只能连连应是,注意到长青说的是李将军而非副将,当下心头重重一跳,似乎明白了什么。 送走李副将一行人,长青坐回去,看着一桌冷透的菜肴失笑,他是请客吃饭的,这下可好,客人满脸兴奋饿着肚子回去了。 宝儿手里的温茶已经凉了,她撑着头看长青微垂着眼帘,半端着青瓷碗,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的样子,白皙的手指映着并不如何名贵的青瓷,却有种主子高高在上摩挲着白玉扳指的贵气。 长青抬起头瞥了宝儿一眼,细眉微挑,凤眼里漫上星星点点的笑意,语气温柔道:“怎么,没见过我?” 宝儿没说话,清亮亮的眼睛里倒映着长青微笑的模样,似乎想把这个人记在心里,刻出印子来似的,她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注意,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似乎根本不属于她的人。 82、第 82 章 转过年又是一春,启明元年就这样风雨飘摇地撑过去了,西北那边也没再听见动静,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然而长青知道,送往东厂的密折一封接着一封,昭示着上折那人快要用尽的耐心,正在这时候,大将军醒了过来。 重伤昏迷了许多日子,又被姬威带着出逃身中两箭,就连长青也没想到大将军竟然好得那么快,江承听说了这件事却十分高兴,比起姬威那个疯子,他自然更信任姬镇,何况这会儿西北已经太平,让姬镇去收回兵权,再想从他手里拿回来就简单得多。 姬镇重伤那会儿皇后还没有去世,周围的人一时也不敢告诉他,还是他进宫的时候小太监多嘴说了句节哀,他才知道,出乎意料的,姬镇竟然也没有太过伤心,接了复职的旨意之后,就赶回西北了。 开春没多久果然要扩军,原本这事应该交由京畿大营主将一手操办,然而江承并不信任这位主将,他心里清楚京畿兵力的重要,又曾经实打实经历过京畿大营叛乱,虽然后来法不责众并没有处置太多人,但总是在心里烙下了一个印子,说起来他最信任的人除了曾经陪着他共患难的长青,也只有几个在先帝大清洗中幸免于难的前太|子|党官员。 若非这些官员大部分是文臣,他也不会那样为难,疫病的事情过后,他也总算有了理由,开春过后,朱笔一挥,将京畿大营监察事宜全权交与东厂,兼主管扩军之事,不知是不是愧疚,内阁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长青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京畿大营的事务。 京畿大营最高满员三万人,但实际人数一直在一万人左右徘徊,张家的事情之后,江承就一直盘算着扩军,但他登基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才有精力去筹办。 按照长青的意思,收编难民青壮远远不够,寻常的老百姓想要训练成精兵良将也需要时间,孙首辅对此也很赞同,他认为应该从各地厢军中调遣一部分精兵,再加编一支禁军规格的百人队列,军职要高,把这些精兵分出三六九等来,由这支百人军分别统率,这样才能做到细致划分,令行禁止,实在想要安顿这些难民,可以让各地厢军收编。 至此长青也稍稍改变了一下思路,和京畿大营几位将军商议了一下,孙首辅的提议得到了将军们的一致赞同,朝廷这些年不是没有在军费上支出,只是大部分都耗费在了地方厢军上,放眼看去,全国各地州府加起来的厢军人数至少得有三十万之多,这还不算过了年纪退伍回乡的,按照军令,一旦有战事兴起,退伍将士五旬以下者必须重新入军,这样算来,能参战的人数就更多了。 厢军庞大,从中挑选出的精兵必然更加优秀,京畿大营的将军们都很高兴,长青其实很明白,这是孙首辅在防着他,活下来的难民中除去一部分亲人死在疫区的,大部分都十分感激他,京畿大营地理位置重要,收编掉这近万对一个宦臣心存感激的青壮,实在微妙了一些。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京畿大营的监察之权是江承给他的意外惊喜,监察包括督察,检举,考察,甚至在内阁不能过问军务的前提下,他还有任免之权,只要不是个傻子,想要全盘掌控下京畿大营,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原本东厂的事务就够忙了,再加一个京畿大营,真的是要把人往死里折腾,长青这会儿的脑回路诡异地和刚刚登基时的江承重合了,要是可以把事情都推给底下人去做,那该有多轻松?然而长青是长青,江承是江承,再忙他也总还有一种责任感在,同时为了心底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还不想把手里的权力分薄给其他人。 一直到入夏,东厂京畿两边跑的情况才算是好转了一些,副将李恒远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许多杂事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长青打量着等入秋述职,给李副将提个正职,也算是正式把他划入自己人的行列。 京城的夏季总是炎热的,城外也好不到哪里去,宝儿贪凉,连着几天四五个冰盆放在床底下,也是这几天长青去了京畿大营没顾得上她,一回来就听说夫人闹了肚子,上吐下泻了几天,人都瘦了一大圈,又是气又是笑,让人取了他的牌子,去宫里请个太医。 宝儿躺在床上,圆润的下巴见了尖,苍白的小脸透出几分恹恹,见长青绷着脸不说话,她讨好地去拉他的袖子,被长青虎着脸拉开。 “我知道错了,”宝儿小声地说道,“可是就是热嘛,你又不让我回家,现在才五月过半,我们那边还凉快着呢……” 长青不理她,还离她远远的坐着看公文,宝儿揪揪身下的凉席,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青这么生气的样子了,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然还有些高兴,这是不是说明他心里还是在乎她的,因为心疼她,所以才生气? 长青把视线从公文上挪到宝儿的脸上,他顿了顿,说道:“把自己折腾病了,很高兴?” 宝儿听出他话里的隐怒,几乎有些不敢说话了,她低头揪着身下的凉席,指尖因为用力发白。 “过些日子主子要下江南避暑,这几天把身子养好,再热也别碰冰,你也有些年头没回家了,我带你回去。”长青无奈妥协,也不知道宝儿从哪里学来这些耍可怜的手段,她把头一低,他的心也就跟着软了。 江南……宝儿愣了愣,反应了很久才回过神,就见长青起身,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回去也得把咱们的事情给定了,到底无媒无聘的,不像个样子,你爹娘……” 他说了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低笑一声,说道:“你爹娘不答应,我就强抢了你回京,也是过了明路。” 宝儿抬起头看着长青,这会儿天色还早,外间淡淡的昏黄的夕阳照进屋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微微回身看着她,黑眸里带着几分温柔的情愫,对她弯了弯唇角,他一身不见装饰的深青浅白,却因为那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一副前朝贵公子画卷。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宝儿抿了抿嘴角,努力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新帝下江南不是小事,小的不说,就说往年给先帝准备的行宫,这就不能用了,先帝好下扬州,扬州行宫精致繁复,极尽奢华。但江承听闻苏州水乡气候宜人,美景美色,敲定下江南的时日定在苏州居住,苏州园林倒是多,但没有能称得上行宫的,只好从五月初就开始改建,五六个园林合在一起,亭台楼阁尽力修葺一新,内起大殿,外盖宫墙,无数劳工日夜不休,就这一个苏州行宫,花去四百多万两白银,户部报账的时候,孙首辅差点没跟周孝先打起来。 长青也觉得过分了些,但考虑到主子第一次下江南,行宫已经建成,日后的花费就不必要了,才算安心些,劝住了孙首辅,只是内阁里还是一片吵嚷,先帝朝抄没了不少贪官家产,这点银子朝廷不是花不起,但这根本没必要花! 周孝先其实开始也被这支出吓了一跳,只是想想也是,建造行宫工程巨大,一个月内建成,就算有园林打底,也实在太赶了一些,花费自然要多一点,只是他有心劝,其他人没心思听他讲,尤其是孙首辅,看他的眼神跟看毒瘤没两样。 事实上周孝先心里也憋气,陛下虽然立了太子,但宫里传言太子并不得陛下喜爱,他的女儿刚刚为陛下生下一子,即便燕嫔宠冠六宫,到底出身下贱,他的女儿牢牢把住了后宫大权,日后说不得就是这大宁未来的女主人,他自然想着好好为陛下做事,讨陛下欢心,不给自家女儿拖后腿,这些同僚只知道指责他,却没人替他想一想。 长青没注意周孝先的神情,自从和孙首辅并几位阁臣交好之后,周孝先能教给他的东西就很有限了,何况周孝先是个太聪明的人,聪明人不仅仅意味着好打交道,更代表着心思灵活多变,他并不喜欢多变的人。 孙首辅是真的气着了,往日里一直和他作对的乌选也第一次没有和他争辩,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户部报上的账目,连连倒吸凉气,长青看了一眼,乌选看的那一页正是女眷住所建造清单,只是一席挂帘,竟然就用上了东海珍珠三百颗,西域玛瑙三百颗,羊脂白玉两百段,雪山墨玉八对。 确实过分了些,长青暗暗叹了一口气,按住就要发作的乌选,“建都建成了,主子明日就要启程,大人还是放宽些吧。” 83、第 83 章 说是这样说,内阁众人的心里还是不大得劲,朝廷的钱粮不是大风刮来的,百姓每年上交税收也不是为了让皇室穷奢极欲的,过去的一年灾害连连,江承这当皇帝的还没做出个为民表率的样子来,又要大费周章地铺陈排场,怕会让百姓心寒。 长青也懂这个道理,然而他是宦官出身,自然比寻常官员多了一份小心,这次苏州行宫的事情虽然是主子提出来的,但督造事宜却是由户部全盘接手,可以说完全是周孝先想要讨好主子,才做成这样,还不给内阁透露风声,内阁官员们大多也清楚这个理,只是和周孝先相处久了,不好当着他的面破口大骂,但心里多是问候了他八辈祖宗的。 孙首辅是个倔驴脾气,他才不管周孝先的面子不面子,把手里的账目一摔,推门就走,众人拦不住,再瞧,周孝先的脸色都变了,乌选倒是冷静下来了,把清单放下,冷哼道:“去江南一趟,怕要到七月底才能回来,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去不了了,周大人年轻,不如跟着去吧,也趁着身子骨好的时候多走走看看,没坏处。” 周孝先起初还没明白乌选的意思,直到看到了长青有些惊讶的眼神和众人纷纷反应过来的神色,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过来乌选是要把他排挤出阁臣的圈子,内阁掌管天下政事,每日里处理的大小事务信息量巨大,别说两个月,就是少待十来天都得花费无数精力补上,而当他两个月后从江南回来,会有人给他补上这些吗? 这竟然是要完全断了他在内阁的前程! 要是换个人来说这话,周孝先还不至于那么怕,可说这话的是乌选,阁臣只有十来个,然而内阁从建立之初就被划分为三个小圈子,一是以首辅孙朝远为首的清流实干党,二是以乌选为首的主力决策党,三则是几个说不上话的边缘阁臣抱成团,几乎算不上势力。 乌选并不算干净,靠他自己的俸禄,他在京中一块地皮都买不起,为官之初他就比别人油滑,这也是孙首辅一直不喜欢他的原因,然而他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即便拿了也是有数的,有数到就算把这些全都摊开给江承看,江承也会一笑置之的程度,官场盘桓几十年,乌选比那些纯粹的清官更有手段和门路,因为能官大多数是贪的。 内阁里名义上以孙朝远为先,然而真正做出决策的,大多时候都是乌选手底下的官员,周孝先脸色青青白白,第一次有了那么些许后悔。 然而不管周孝先是不是后悔,次日江承还是启程了,如今正是运河顺风期间,走水路要比陆路快得多,往年先帝乘的龙舟还在,倒是省去了一笔开销,按着孙首辅的意思,长青是不必要跟着去的,东厂事务繁忙,京畿大营扩军事宜也还在商谈,平白空出两个月,很多事情都要耽搁了。 长青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孙首辅盯着他半晌,似乎很新奇他一个太监还有这样儿女情长的心思,换了一个人必定要被惹恼,但长青知道,孙首辅性子直,但没有侮辱他的心思。 “你,好好的呀!”打量半天的孙首辅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对自家后辈子侄一样说道。 长青不明所以,有礼有节地应是。 宝儿两天前就在准备行李,衣裳压在最底下,想起前些日子爹娘传信说她有了个嫂嫂,又拉着长青去买了好几样首饰,准备用作见面礼,京城这边的特产也带了不少,出发前一夜,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去了绸缎铺子,买了一大堆的上好布料。 长青由得宝儿折腾,他知道她心里有多紧张,上京一趟不容易,山高水远的,宝儿的家人也只在她刚刚进宫那一年来过,算算都要有八年多了。 龙舟顺着运河下江南,长青和宝儿走的却是陆路,宝儿的家乡在扬州不远,略靠淮地,也在去年受灾的范围内,不过不重,后来疫病蔓延,也没能在这寸土方圆肆虐多久。 到底是私人的事情,长青也没带太多人,除去五十来个京畿大营挑选出的精兵随行护卫,就是几个机灵些的小太监跟着跑腿,途中又添了两个买来的丫鬟伺候,一个叫松香,一个叫木棉。 上次来京城,还是和一大帮吵吵嚷嚷的丫头一起被送来,沿途什么风景都成了泪景,夜里只能缩在车里咬着衣角哭,连出声都不敢,这一回却有些游玩的心情了,长青体贴宝儿的心情,让车驾放慢了速度。 长青不是第一次出京城,江承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格外喜欢微服私访,可惜京中稍有头脸的勋贵都认识他,后来四处当差,这兴趣才算是真正起来,托江承的福,他也跟着了解了各地风土人情,对于沿途风景之类,他算是看得很淡了。 走走停停小半个月,就到了扬州城,宝儿记得这里,当初她就是和一群同龄的女孩一起被赶到府衙里任由那些宫里来的人挑拣的,那些宫里来的人压根不把她们当人看,前头的人被赤条条地脱了看身上有无瑕疵,掰开嘴开牙口,笑得丑了些都被会鄙夷,轮到她时,是她娘塞了一锭银子到那老嬷嬷手里,才没当着那么多人给脱了衣服瞧。 也是进了宫她才知道,那些被派到各地州府遴选宫女的所谓宫里的嬷嬷,大部分都是宫里最底层的嬷嬷,而遴选宫女也不必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得赤条条,这只是她们抠油水的手段。 长青听了宝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笑容有些顿住了,问道:“还记得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吗?后来在宫里见过她们吗?”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记不太清了。”宝儿摇摇头,说道:“而且记得又怎么样啊,我又没有吃亏……” 长青哑然,见宝儿认真的神色,忍不住笑了,抬手揉揉她的发,说起来,宝儿一直都是关系户,没进宫前靠银子,进宫之后靠姑姑,然后被靠的人成了他,他不仅不厌烦,反而,甘之如饴。 昨夜的驿站似乎已经给扬州衙门通了信,车驾在扬州府衙前还未停稳,就听外间一道喜气洋洋的声音道:“督公远道而来,本府蓬荜生辉,下官已经备下美酒佳肴,为督公接风洗尘!” 随行的青衣太监上前,毕恭毕敬掀起车帘,帘后,露出一张年轻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庞,里头的人没穿官服,然而那身气势却不容错认,扬州知府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做出点头哈腰的样子来。 长青起身出了车驾,把宝儿扶出来,宝儿的视线落在扬州知府的脸上,发觉这不是当年的知府了,她倒是没想太多,却不知道当年的江南贪墨案,连着几任扬州知府都被先帝杀了满门。 “一路颠簸,内子受不住,不知府内可有备好的房间?”长青瞥了一眼扬州知府,若非要给当地府衙一个面子,他更喜欢住在官驿,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他还好一些,宝儿明显不是很喜欢。 扬州知府连忙点头道:“回督公的话,下官早已经备好一切,请夫人安心歇息。” 宝儿确实是很累了,她睡不惯昨夜驿馆的软床,翻来覆去折腾一个晚上,又从早上颠簸到了傍晚,听到可以休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扬州富庶,当初抄没府衙时抄的大多是现成财物,已经建造好的装饰摆设只能放着,抬脚进去,处处奢华,即便只是用来待客的地方也是精致繁复,长青让松香和木棉伺候宝儿休息,在外间还留了两个机灵的太监。 知府也称太守,没什么讲究,只按各地习惯叫,扬州一贯是称知府的,扬州知府比寻常的知府要高上一个品级,却也高不到哪里去,正四品,放在京城那是官轿都不敢打肃静回避的小官儿,长青态度却不坏,由着这位新上任没两年的扬州知府前头引路。 看得出来这人为了给他接风洗尘,也是费了心思的,宴上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菜肴精致,歌舞起兴,几个地方官员态度殷勤又不讨厌地奉承,若是寻常京官,怕是承了这个情,态度就软了。 长青对此没什么感觉,他跟着江承的时候,什么排场都见过,再不要脸的奉承也都听过,远的不说,几年前江承下江南办事的时候,当时的扬州知府给江承办了一回洗尘宴,把自家娇养了十几年的嫡长女推给喝醉的江承暖床,夜里人就被折腾没了,第二天江承都心虚,人家愣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笑得殷勤。 几轮酒后,长青正要起身,忽然就听那新任的扬州知府一脸暧昧地笑道:“督公大人瞧那领舞的少女如何,那是下官的爱女,若督公有意,下官愿将爱女许给督公为妾……” 84、第 84 章 宴席上的歌舞还在继续,长青抬眼瞥了一眼扬州知府说的爱女,不由一哂,他本来也纳闷,说送女儿就送女儿,这要巴结也太露骨了些,等瞧上一眼,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席上那少女一身水红舞衣,眼神身段都撩拨得很,绝不是闺秀的样子,却又比青楼里出来的姑娘多上几分高洁,听得席上扬州知府说话,那少女眼神越发婉媚,清丽的面庞带了娇红,似瞥非瞥朝他看来。 这哪里是知府爱女,分明是自小教养出来的扬州瘦马,而且一见就能瞧出来,是瘦马中的顶级货色。 长青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扬州知府,那知府也大大方方朝他笑,一点也不在意是否被拆穿,反而低声附耳道:“不瞒督公说,下官养了这如烟一十三年,自小教养琴棋书画,百般技巧,接人待客,身份上……明面上也是良家,督公若有意,下官立刻认了她做亲女儿。” “夫人还在府衙里,大人这是要我晚上睡官道啊。”长青没说不要,也没说要,只是含笑淡淡说了一句。 扬州知府似是从来没遇见过当面拒绝他的,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心下觉得是这瘦马身份太低,京城里来的高官瞧不上,咬牙说道:“督公,下官有一亲女,年方……” “本官累了。”长青瞥了扬州知府一眼,起身离席,“大人自便。” 席上几人面面相觑,就有一个瘦高官员摇头说道:“大人,刚才我就想说了,如烟什么身份,东厂督公什么身份,您让如烟悄悄地去给人家暖个床也就罢了,提什么做妾不做妾的,得罪人了!” 扬州知府心下也害怕,他本来是打量着宫里出来的太监没见过世面,想用个瘦马混一混,没想到给人家瞧出来了,还看不上,早知道他就送亲女儿了。 “听闻早年那位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圣上的性子……怕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 “就是,圣上早年也是爱瘦马的,尤其咱们扬州的瘦马……”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扬州知府烦躁地挥手,自言自语道:“让我再想想。” 离了酒席,夜风微凉,长青回到客房时宝儿已经睡着了,客房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却不是给督公的规格,长青知道,他们给自己备的房间不在这儿。 权位实在是件让人迷恋的东西,从前拿他当布景板的官员争相讨好,从前不会正眼瞧他的美人殷殷切切,连他是不是男人都不在乎,只想靠上他这条船,从此富贵荣华。 若换了一个人,为了这个迷失自己都有可能,但他不会,他经历的东西比眼前的浮华多太多,他看得也比别人更远一点,他知道站在这个位置就如同站在一片薄冰上,稍有动作,天下共伐。而且他也并不是很喜欢被人追捧,更不喜欢什么美人瘦马。 男人追逐美丽的女人,这是天性,可他的天性早就被扼杀在冰冷皇宫中,何况他已经有了想要同甘共苦的人。 千百次重复的更衣动作,从防备到拘谨再到平常,八年的时间,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和宝儿都有默契地守住了最后一道底线。 取下发冠,青丝散落,长青微微俯身在宝儿额间亲了一下,躺在她身侧。 就这样吧,谁也不会背叛谁,谁也不会伤害谁,一生一世相对而食,比那寻常人家夫妻,又能少什么? 只在扬州府衙住了一夜,隔日扬州知府连连劝说也没能让长青留下再住些日子,更没机会把真正的爱女送出去,反倒被家里的母老虎知道了养瘦马的事情,揪着耳朵从府衙一路骂到大街。 水路比陆路快得多,江承已经在苏州行宫住了好几天,苏州出美人,江承也图个新鲜,连着宠幸了几个新人,不得不说还是燕嫔更得他欢心一些,在他眼里,女人脱了衣裙身子都是一样的,区别在于谁的花样多,谁的胆子更大一点,在这一点上,出身低微的燕嫔就很能放开。 只是燕嫔这几日不肯穿男装,江承起初感觉不错,时日一长就开始索然无味起来,燕嫔身边的宫人劝她,然而燕嫔就像铁了心似的要和江承作对,日日穿着轻薄夏裳,云鬓高绾,金珠玉饰。 江承就有些发恼,偏偏这次跟着下江南的妃嫔投其所好装扮成男儿模样,一个比一个不堪入眼,江承想起以前燕嫔扮的姬威,那英气如同虎豹的眼神,那嗜血的桀骜笑容,那凛然的剑舞,那被逼得急了才会发出的呼喝……犹如百爪挠心。 一把推开身上柔柔弱弱的男装妃嫔,江承烦躁极了,他不想要这些柔顺的小猫小兔,他要的是那种征服虎豹的快意,就算不是虎豹,像长青那样,像长青那样…… 还没来得及深想,外间乐声悄然响起,一个大红官服的身影走了进来,江承心头一跳,抬眼看去,见是穿了厂督衣裳的燕嫔。 燕嫔戴着男子发冠一点也不违和,细眉似模似样描长上挑,微青的黛色扫过眼尾,勾勒出凤眼的形状,唇瓣不知怎么点的,竟然真的点成了长青那一点薄红的轮廓,江承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张脸,如果燕嫔扮的姬威是需要驯服的豺狼虎豹,那她扮的长青就是一只惑人心神的狐狸,莫名高不可攀,莫名惹人追寻,前者是心上一点朱砂痣,后者是天边一抹白月光。 “臣妾是来给陛下赔罪的,都是臣妾的错,都怪臣妾这些日子心里妒嫉那些……”燕嫔拢拢衣袖,语气温柔,眼神却别样轻佻,她一句话没说完,江承一把抱起她就往内闱走去。 燕嫔抱住江承的脖子,声音转低,“陛下,可要好好的,罚奴才呀。” 日头刚刚西斜,就到了宝儿家所在的城镇附近,宝儿家在镇子上有个三进的宅子,但平时还是住在村里的祖宅,祖宅要大得多,也舒坦得多,车驾停在城镇里,随行的人都安置下,宝儿兴冲冲地拉着长青给他指点周遭的物景。 “看,那边是望仙巷,我姥姥家就住在里面,出了望仙巷再过长街,倒数第三间宅子,那是我们家的!” 宝儿拉着长青的手,给他指地方。 长青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见那巷口的牌楼上是前朝的字体,上书望仙二字,颇有几分古朴。 宝儿一说宅子就有些坐不住,可能也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拉了拉长青的袖子,小声地说道:“我们先去外宅看看,明天再回去吧,马上天都要黑了,我一回去,我爹娘肯定要睡不着的。” 长青没有意见,他出来时换的就是一身便服,走在百姓里也不显什么,宝儿在前头高高兴兴地走,他就负一只手笑眼弯弯在后头跟着。 宝儿家在镇上的宅子不远,走了一会儿就到,出乎意料的是,地方还挺不错,有当初宫里一个梨花院大了,只是建筑摆设都是江南的风格,没什么太过奢华的地方,门口坐着两只石狮子。 门上没有落锁,宝儿说是有门房在耳房住着,算是看房子的,长青注意到宅子周遭十分干净,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衣襟。 宝儿拉着门环敲了好几下,用家乡话叫了几声:“张伯,开门咯!我家来咯!张伯!” 一连叫了几声,才有人来应门,只是过来开门的不是门房,而是个面相年轻的妇人,宝儿盯着她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嫂子?” 那妇人被她吓了一跳,“你找哪个?我们家没得小姑子,我们家小姑子在外地呢。” 长青按上宝儿的肩膀,宝儿连忙说道:“这里是王家不咯?我哥叫王桂生,他要是在,你去问问他呢?” 妇人打量了她一下,目光落在长青身上,眼里的不确定更重了,有些局促道:“那,那你们先进来吧,他在书塾里呢。” 宝儿连忙拉着长青进去了,这个宅子原本就是给她哥住的地方,只是她哥不大乐意过来住,所以才空下了,想想也是,她哥这会儿都成家立业了,哪有还留在祖宅的道理。 长青一看就知道,宝儿的嫂子也是个老实妇人,让家里的丫头去叫宝儿她哥,她自己过来端了两杯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说是去做饭,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宝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这边小地方,人都这样……” 长青摇摇头,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没关系,我很喜欢。” 宝儿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朝外面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瞧见才松了一口气,红着脸瞪长青,“当着人呢,不许这样!” “好,好,都听你的。”长青无奈说道。 85、第 85 章 正说着话,外间传来人声,宝儿连忙上前,长青也起身,抬眼看去,见是个面相不过三十来岁的男子,相貌颇有几分书生俊气,那男子显然是匆忙赶回家来的,六月的天气,急得一头都是汗。 “哥!”宝儿欢喜地叫了一声。 王桂生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忙上前好好地看了看自家妹妹,好几年过去,自家妹妹长高了,也长开了,看模样完全就是一个妇人,眉眼间却还带着几分少女灵秀,一看就没怎么吃苦,让他好歹松了口气,这口气一松,就瞧见长青了。 长青本就生得俊美,在内阁待得久了,也沾染了几分久居人上的气势,不得不说,他站在王家的堂屋里头,不像来做客的,倒像是桌案上头供着的观音菩萨显露了真身,王桂生最多在考秀才的时候见过本地的县令,当下就有些被唬住。 “宝儿,这是……”王桂生犹豫了一下,没把自己的猜测明说出来,实际上他想问,你是不是在宫里过得苦了,受不住了,给人做了妾,才被放回来的。 对于这个妹妹,他是很了解的,她从小就吃不了苦,受了一丝一毫的委屈都像天塌下来一样,当初她进宫,他一连几个月睡不着,担心她冷着了,饿着了,被打了,被骂了,她要是真为了不再吃苦去给人做妾,他也是能理解的。 宝儿没看出自家兄长的想法,她红着脸瞧了一眼长青,见他笑眯眯的,胆子大了一些,拉过王桂生,小声说道:“哥,别问咯,这是你妹夫。” 王桂生差点没把话给说明白了,还是长青笑了笑,说道:“不知舅兄如何称呼?我这次带着宝儿回来,她急着回家,都没来得及准备,一点薄礼,还请舅兄笑纳。” 王桂生心思不属,顺口答了自己的名字,把长青递来的礼物放下,他现在其实更想拉着妹妹好好问个清楚,他不怕妹妹给人做妾脏了他秀才的名声,但怕妹妹受委屈。 长青适时道:“我有一些随从还在镇上,舅兄和宝儿先聊,我先失陪一会儿,把他们安置下来之后再叙。” 王桂生连连应是,等长青的身影离了自家正堂,他再也坐不住了,把宝儿拉过来,急切地说道:“刚才那个是什么人?你跟他多久了,他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无媒无聘的,你做妾都不是良家妾啊!我的亲妹妹哎!你怎么连封信都没有,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宫里再苦,银子都打点不出个清闲的活计?娘不是给你留了五十两银子吗?二姑呢?二姑都不管你的吗?” 他不说话就罢了,一说话就是突突突一长串,宝儿险些都没听过来,等听明白了,火气就上来了,气恼道:“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她嘴笨,一句话没反驳掉,听上去简直像是欲盖弥彰,王桂生哭丧着脸说道:“算了,还能陪你回来这一趟,也是有心了,我跟爹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筹点银钱跟人家好好说说,把你赎回来。” 银钱这上头王桂生不担心,他们家虽然不是几代的乡绅,也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寻常人家买个妾,相貌身段比他那妹妹好得多了去的,最多也就几百两银子,咬咬牙也就拿出来了,他最怕的是这人有官面背景,那有银子都赎不回来。 “你这个人!”宝儿气得发噎,也恼了,说道:“那你去呀,把我赎回来,我就待在家里,一辈子做个老姑娘,吃你的,用你的,花你的,你死了,我还要吃你儿子的,吃你孙子的!” 王桂生眼前发黑,比自家妹妹给人做了妾还要更气人的,是自家妹妹给人做了妾还是心甘情愿的,不让她去做妾,她还要闹腾! 兄妹俩互瞪了半晌,还是王桂生先支撑不住,抬手抹了把脸,妥协地说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还是先见过爹娘再说吧,那人瞧上去比我还小,气势可真够唬人的,你说你没做妾,那样的人家,是你能进得了门的吗?” 宝儿气恼道:“什么什么人家,我打进宫就跟他在一起了,怎么没听说他还有爹娘?你说爹娘,爹娘不答应,我就跟着他回京去。” 王桂生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宫”字,反应过来之后更是几乎尖叫出声:“你竟然给一个太监做妾!” 宝儿差点给气哭过去,反正在她哥眼里,她怎么着就是给人做妾的呗。 她想哭,王桂生更想哭,他是看过话本的人,前朝那些大权宦的事他也都看过,东厂刚出那会儿他还兴致勃勃跟人谈起太监娶女人的心态,万万没想到自家妹妹竟然也跟了个太监,那太监能人道吗?不能人道的太监据说是靠虐打女人取乐的,他妹妹皮娇肉嫩,受得了几次? 这边鸡同鸭讲着,长青估算了时辰,又绕回了宅门前,再次整了整衣襟,颇有些自嘲地想到,只怕这下,他那位舅兄瞧他的神色要不一样了,想来也是,一个太监正正经经登门求亲,稍微有些气性的人家,不把他打出去就不错了。 只是他不怕这些,他想和宝儿长长久久在一起,跟着他已经够委屈了,要是连媒妁都不能给她,那他还算什么男人呢? 正要敲门,后头传来一声小太监特有的尖利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惊慌,“督公,不好了,苏州行宫那边,苏州行宫那边出事了!” 长青伸出去的手一顿,微微回身看向那小太监,小太监穿着便衣气喘吁吁,显然是刚刚得了消息就跑过来的,他看了看四下没人注意,压低声音上前道:“陛下出事了,周大人一个人撑不住,让督公快马加鞭赶紧回去,情况……” “马、上、风?”长青眉头一跳,“消息封锁了没有?知道这事的人还有多少?” 小太监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了,事实上周孝先那边忙得焦头烂额,压根没指望长青能给他带来什么,只是出了这天大的事,堂堂东厂督公还在游山玩水,这就说不下去了,说起来,这还是个顺水人情。 长青略想了想也明白了周孝先的好意,他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想过千百次,就是没想过江承会这样死,一点没有皇帝尊严的,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只是这会儿多想也无益,长青长出一口气,说道:“备车,明日一早赶往苏州,我去和夫人说一声,怕又要委屈她了。” 小太监才不觉得自家督公委屈了夫人,疼对食的他见多了,也没有这么当女儿疼的,自家督公都快把夫人给含在嘴里了,就是昧着良心都不能说出个不字来。 江承马上风一事太过突然,周孝先是外臣,行宫里几乎传遍了才传进他的耳朵里,等赶到的时候,燕嫔娘娘一身衣冠不整,哭哭啼啼,完全没有一点封锁消息的举动,能知道的都知道了,上上下下几号人,他总不能把这些人都集中起来烧死,差点都没哭了。 然而等到稍微冷静下来,周孝先的心思就有些浮动了,他的女儿是宫里目前品级最高的妃嫔,还养育了皇子,他是内阁大臣,掌管户部,宫里有个太子又怎么样?太子自小没娘,不得圣宠,大将军远在西北,总不能带兵过来帮外孙争帝位,他上要是下笼络一番,尤其东厂…… 起了这个心思,周孝先打理起江承的后事顿时更加卖力,顺手还给长青卖了个好,自然,这点人情还够不上让东厂督公出手的价钱,不过价钱是可以商量的,一切要等到回京之后。 来不及多待,长青把小太监传来的消息跟宝儿说了,看着她道:“这阵子事忙,苏州行宫那边我可能顾不上你,你待在家里,我会让人守着你,等到那边事情定了,我再把你接回来。” 宝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住了,她忽然就理解了长青说的事情定了是什么意思,那得这天下换了个皇帝,皇帝坐着安稳了,才能把她接回去。 “我能不能……跟着你啊。”宝儿知道不是任性的时候,可是她真的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人是最难受的事情了。 长青微微拧起眉头,“我带上你,会顾不上你,你待在这里,有舅兄,还有你爹娘,你的日子会过得舒心一些的。” “哪有……”宝儿抬起头,看着长青的脸庞,小声却坚决地说道:“我跟着你,才最舒心,你顾不上我也没关系,我只要能看着你……就够了,真的。” 长青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宝儿的后脑勺,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养的不是夫人,而是个需要疼宠的小女儿。 86、第 86 章 宝儿如愿跟着长青上了车驾,苏州离扬州并不远,连夜赶着过去,第二天也就到了,颠簸了一夜,宝儿昏昏沉沉的,长青让人带她去休息,自己换了身衣裳去见周孝先。 苏州行宫刚刚建成没多久,雕梁画栋间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漆味道,长青步子很快,宫里出来的人都这样,周孝先也是四五十岁人了,一天多的时间,整个人像是老了五岁,然而眼睛却亮得灼人,透着浑浊的精气神。 “带我去见陛下。”没有跟周孝先多叙话,长青直接说道。 周孝先也不在意,擦擦额头的汗,让人带着长青去见江承的尸身,这会儿是正六月,也不知周孝先从哪儿弄来了整块的巨冰挖了棺,江承的尸身就停放在冰棺里头,早有人为江承打理好了遗容,只看上去,是看不出那龌龊死法的。 长青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出来时对周孝先道:“必须尽快赶回去,天热,陛下的龙体放不住,行宫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办,该闭嘴的让他们闭嘴,陛下是劳累过度咳血而亡,起居注也得这么写。” 周孝先犹豫道:“当时事发突然,那么多人都看着,我是有心无力啊,起居注也不好改,负责记录的是尚氏,那……” 长青打断他,“敢用皇室的事来嚼舌,这些人的舌头怕是不想要了,让厢军来替他们割了就是,起居注的事情我来处理,陛下的棺木必须在正午之前上龙舟,周大人,不要自作聪明。” 心思被乍然点破,饶是周孝先也有些变了脸色,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让人叫来苏州的官员,把事情交代下去。 龙舟顺水而行几日就到苏州,从苏州再回京城就要多上一两日,只是来时帝王乘舟,百官相迎,走时却只落一冰棺,未免凄凉。 宝儿没坐过龙舟,再多的新奇也抵不过周遭众人如丧考妣的沉重神色,她想起江承,想的却不是江承昔日如何,而是初进东宫时四具尸体,南园满地的尸坑,被剖腹的李良媛,和困守南园那天模模糊糊一直奔跑的景象。 听说太子妃也过世了,要是在底下遇见,说不定两个人还会打起来,只是那个时候,就没人要为他们打架而挨板子了…… 宝儿乱糟糟地想着,一时又想起还在宗人府的时候,那个喝得醉醺醺抱着她的腿叫娘亲的江承,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消失了,再也瞧不见了。 长青却没有时间去追忆,太医已经查实了江承确实因为马上风而死,这一点无法作假,作为罪魁祸首的燕嫔,就在江承去世的那晚用一把剪刀割了腕,一切看似合理,然而就是因为太过合理了,反而透出一股古怪来。 对于燕嫔这个人,长青一直不甚了解,哪怕是从伺候她的宫人嘴里听闻这女人最爱扮演他,他也没有多大感觉,如果能够审讯,必定能问出些什么,然而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长青轻叹,江承身死,太子年幼,这次回京,只怕不管什么牛鬼蛇神,全都要跳出来了。 内阁早早地得知了苏州的消息,连着几□□中上下的气氛都十分压抑,就在这样的压抑中,龙舟靠岸,冰棺起出,礼部准备大行事宜。 先帝刚走,两年都没到又给新君办丧事,百姓是不管这个的,守住了国孝万事大吉,苦的是官员。 帝王大行事关重大,各地宗亲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京城,就连远在南疆的景王也象征性地派了人送奠仪,让人没想到的是,来得最快的竟然是封地最远的齐王和秦王,作为江承的兄弟,先帝去后,这两个就被放到了边远之地混日子,回来的时候却哭得一个比一个响。 大行那日,周妃牵了小太子出来,小太子江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带着姬家人的英气,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颇有几分可爱,然而这样的场合,没人在意这个。 宣政殿一片缟素,百官戴孝,长青捧着传国玉玺走在棺木旁,只等大行过后内阁拟定诏书,盖上玉玺,太子就名正言顺成为新君,幼主即位对官员来说其实是好事,尤其是对于还未成型的内阁和东厂来说,只是话心里清楚就够了,说出来未免薄凉。 棺木在宫里走过一轮,安放在宗庙,原本是要停放七七四十九天再行下葬的,不过这会儿是六月,放不住,按照先例,停灵七日也就够了,七日之后,新君早已即位,到时再由新君主持下葬事宜。 从宗庙出来,再回宣政殿就不见周妃了,这是前朝的事情,后宫不能干涉,何况周妃还不是太子生母,甚至连个皇后的封号都没有。 孙首辅把拟定的诏书宣读了一遍,见众人都不说话,便道:“陛下未留诏书,但太子既立,陛下大行,自当由太子即位,如无意见,那就请传国玉玺了。” “孙大人,这有些草率了吧?”孙朝远话音刚落,就有直隶总督宋宁出列,他笑眯眯地说道:“太子年幼,怕不能理政,可皇室之中仍有正当盛年的血脉,所谓兄终弟及,您怎么就把两位王爷给忘了呢?” 齐王不大乐意地看了宋宁一眼,仿佛觉得自己被推上风口浪尖了,连忙撇清道:“本王的日子过得安生着呢,还是交给二哥吧。” 秦王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自谦道:“多谢宋大人厚爱,本王……” “兄终弟及,那是太子未立的情况下。”长青打断秦王的话,凤眼微瞥一眼两个亲王,语气平淡道:“太子既立,即是陛下之意,亲政之事自有内阁操心,不劳王爷费心。” 齐王喝道:“这里哪有你一个奴才说话的份!当着百官的面打断二哥说话,还不给本王跪下!” 长青微挑眉头,看了一眼手里托着的传国玉玺,淡淡道:“奴才是陛下的奴才,不是王爷的,至于王爷让奴才下跪,只怕奴才手里的传国玉玺不肯答应。” 他这话一连几个奴才,却像是一个个巴掌扇在齐王的脸面上,齐王气得发噎,一回头看见自家二哥的脸色也不好,心里顿时平衡了,也不说话了。得,这皇位争来又不是他的,他替人做什么马前卒。 宋宁一见不好,轻咳一声,顿时又有好几个官员纷纷出列,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太子年幼,恐不能胜任,秦王文武双全,先帝爱之,天命所归。” 孙朝远握着拟定好的诏书,看着忽然蹦出来的这么多人,心下一跳,知道秦王是有备而来,当下给长青使了个眼色,长青会意,微微点了一下头,孙朝远立刻放心了,这一放心,他把自己的袖子捋起来了。 秦王确实是有备而来,他还是皇子时期就结交了很多大臣,只是那会儿先帝的心不在他身上,他又没有个强大的母家才输了阵,如今江承去了,留下一帮小毛孩子,他要是还争不过,那就是开玩笑了。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顺风草,见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为秦王说话,太子还是个一脸茫然的小毛头,秦王又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众人心里不免就有了偏向,有那心思浮的,也跟着站了出来。 帝王棺木停放宗庙还不到半日,日头正高,宣政殿里却犹如滚水下了油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逼得孙朝远眼睛都红了,乌选那起子人竟然都没争得过,内阁几个官员平日里德高望重,遇上从龙之功,大多数官员别提敬老尊老了,连脸皮都不肯要了。 自然,帝位更替不是嘴皮子说出来的,可秦王这边站了两个总督,宋宁手握直隶大权,连带着京畿大营都在他手上,另一个也是封疆大吏,怎么说局势都是偏向他的。 眼见着皇位在望,饶是秦王也不由得露出些许喜色来,然而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外间一阵喧杂。 “怎么回事?”百官纷纷看向宋宁,这人来了还不够,还要把兵也带着,逼宫逼到连遮羞布都不戴了吗? 殊不知宋宁心里更没底,他根本就没带兵过来,只是叮嘱了京畿大营几个心腹武将,让他们把兵都调到京城附近,好听他指挥而已。 长青道:“宣政殿外是京畿大营五千精兵,孙首辅,继续宣诏吧。”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莫名,只有宋宁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你!那是我的人,你究竟……” 孙朝远得意地看了看秦王一行人变换的脸色,对着宋宁呸了一口:“还问得出来?人家劳心劳力吃住在军营的时候,你还在姨娘怀里哼小曲儿呢。” 长青没说话,低眼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传国玉玺,目光又微抬,似乎看向了天边。 87、第 87 章 京中大局既定,经由内阁商议,连带着宋宁在内的一众秦王党都被抓了起来,满门抄斩是假的,只是以直隶总督为首的几个要职须得换个晓事的来做了。 孙朝远看着清正,心里也是知事的,知道秦王和齐王必定不能放,他倒也果断,直接把人以叛乱之名关进了宗人府,估摸着活不过今冬,随后就是朝堂的新一轮清洗,从地方官员到朝中要职,各处都换上了新面孔。 新君不过五六岁年纪,亲政还早,又没有个能垂帘听政的太后,倒是有个大将军的外公,可惜常年守卫边疆,真正孤立无援,长青不大把心思放在小皇帝的身上,内阁却看重得很,每日内阁廷议过后,都要阁臣轮班去为小皇帝讲课。 长青近日有个想法,前朝东厂最初是监察百官之用,后来和锦衣卫合并才有了审查私刑之权,如今内阁主政,东厂的职能也大大增加,只靠着一干太监往来行事,未免落于下乘,他想着抽调些人手来,重组一个听命东厂的锦衣卫。 孙朝远对他的想法十分支持,这也主要是因为皇城巡防全部几乎依附于五城兵马司,而五城兵马司只是小衙门,轻易得罪不起勋贵高官,遇到许多事情都无法迅速控制局面,而皇宫禁军又不是他们这些外臣能调动得了,总是使唤太监,那他们成什么人了? 征调锦衣卫容易,难的是要挑一个身份上压得住,又能听命于东厂而不起二心的指挥使,不是长青妄自菲薄,这年头笑娼不笑贫,多少人心里羡慕东厂的权势,然而嘴上说起来,总要在后头加声呸,说到底就是看不起他们这些没了根的人,越是身份高,越是这样。 按着长青的意思,这人年纪不能太大,蠢点笨点都没关系,要的是心眼直,敢作敢为,人最好是在勋贵或高官子弟中选出,听了长青的话,孙朝远思量了许久,倒是乌选盯着他半晌,冷哼道:“说的不就是你孙家那小爷吗?” 孙朝远的孙子叫孙盛,是京城一等一的纨绔大少,二十啷当岁的年纪,招猫逗狗爱玩鸟,走街串巷口花花,前阵子为养个二房把自家正妻气得回了娘家,如今幡然悔悟,天天赖在乌府门口,赌咒发誓说自己已经改邪归正,只要娘子肯跟他回家,他马上就去干出一番事业。 首辅的孙子,身份上是够了,只是孙大少的纨绔之名……长青略想了想,看着孙朝远不大好看的脸色,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大人,不如就让小公子试上几日,若是不成,我这里也是过不了关的。” 孙朝远的脸色更坏了,他哪里不知道是乌选在坑他,就他孙子那个纨绔架势,能周周整整坐上一天,那天上都要下红雨,还锦衣卫指挥使呢,锦衣卫指挥屎还差不多! 长青本来只是抹不开面子,没当真,不曾想第二日名满京城的二世祖孙大少顶着一脸的青紫来东厂报道,问什么答什么,让他跟着刚抽调来的精兵训练,半天的工夫,眼瞧着支撑不下去了,孙大少一咬牙一赌气,愣是撑了下去。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长青想了想,没提指挥使的事情,让人调拨了五百个人,给这位孙大少先带着练手。 几场小雨浇灭夏日余晖,临近深秋,重组锦衣卫的最终方案经由内阁通过,没过几天,皇城里就出现了衣着繁复华美的锦衣卫,和前朝的话本画似的,有时出入得多了,还会惊起一片妇人赞叹,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其他。 忙完新君登基事宜,再过一轮锦衣卫,等到长青腾出手来,已经到了入冬的时候,这会儿反倒不好再回江南探亲。 宝儿知道长青忙,他最忙的时候连着四五天没睡一个好觉,好不容易能休息些时日,她也舍不得再催他,让他操心,有时候宝儿在想,要是她和长青这会儿还在宫里,每日里要忙的只是伺候主子,主子歇着了,他们也就歇着了,那日子会不会松快一些,然而见了长青的眼神,她就知道不可能。 长青他是喜欢待在外面的,他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伺候人,他喜欢掌权的日子,没有一点勉强,而她也没有半点资格去求他放弃那些,因为那些她不习惯的东西都是他一点一点挣出来的,她能做的只是看着他,陪着他……在他需要人陪的时候。 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一车一车的布料皮草运进了城外的宅子里,宝儿拢着冬衣站在回廊底下,脸上素淡,瞧着那长相喜庆的丫头脆生脆气念着单子。 “夫人,你瞧督公多疼您呀!那件整块的雪狐皮子缝的披风,哎哟一根杂毛都没有,只怕是宫里的娘娘都穿不上呢!”新买的丫头讨好地说道。 宝儿看了看那披风,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先皇后有过一件,是金狐皮的,只是不常穿。” 丫头不好接话了,宝儿也没再说话,目光落在那一件一件的衣裳上,不知怎的就想起之前长青带着她去裁布料做衣裳的时候了,至少那会儿他还在,现下……算上今天,他已经十三天没回来了。 宝儿知道自己不该任性,就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因为夫君公务忙而埋怨的,可是心里这么想,难过的情绪却不容她遮掩。 新买的丫头惊叫了一声,随即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神无措极了:“夫人,你,你哭了?” 宝儿啊了一声,连忙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摇了摇头,“雪光太亮了,我回房休息。”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这会儿,外间门房通报,说是有不认识的来敲门,自称是夫人娘家来的。 宝儿没想到自家新婚燕尔的哥哥能抛下嫂子从江南跑过来,还带上了爹娘,一家子风尘仆仆,不像个乡里来的财主,倒像是急着逃难过来的。 宝儿娘一见宝儿眼泪就下来了,一把握住她的手就不肯放,边哭边打王桂生,口中骂道:“我说你哥就不是个东西,你回来的事他跟谁都没吱声,不是你嫂子,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王桂生由得她打,清俊的脸庞上一脸苦色,看一眼自家穿金戴银的妹妹,眉毛都纠结在一块儿了,“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你瞧瞧她那样子!都不像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了,爹你说……” 宝儿爹一巴掌把自家儿子扇了个转,胖脸上端着严肃的架势,只是话里就软和许多,他叹气道:“爹把地都卖了,宅子也当了,你姑舅几个都借了点,一共凑了八千四百两银子……等回乡,咱们住你哥的宅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啊。” 宝儿起初都没有反应过来,见了自家娘亲强忍伤心又不好表露的神色,才知道是上次急着走,误会没解开,她有些无奈,只是门口不好说话,连忙把人迎进宅子里。 当初李湛英买下这宅子,里头打理得就很不错,后来长青得了势,却一直没有换住处,也就只能在细处精益求精一些,抬脚走进去,只觉一派富丽堂皇。 宝儿爹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就是王桂生见过世面的,都有些发憷,心头的猜测越发有了底,脸上也带出苦相来,这谁家送女儿进了皇宫,不说奔着去做皇妃,也没想过竟然有能招惹上宫里的太监,还给太监做了外室的,这都叫什么事啊! 王桂生心里发苦,还好听说宫里的太监最爱银子,八千四百两银子不少了,就是刮光了他们县那片地皮,都翻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外头人牙子那里,相貌顶漂亮的丫头,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个。 进门正好撞见还没收起来的布料皮草,几个丫头满脸兴奋地收拾着,宝儿爹识货,一眼看去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旁的不说,就那件被丫头拿在手里比划的狐皮披风,他替人寻摸过价钱,没有三千两银子拿不下来,何况还是那么好的毛色。 自家的姑娘,看上去很得那个太监的宠爱啊……宝儿爹不觉得荣幸,只觉得发愁,他捏紧了袖口几张薄薄的银票,大冷的天,几乎捏出热汗来。 宝儿把爹娘带到厢房安置下,老两口上京一趟竟然没带多少行礼,宝儿记得自家娘亲一向爱打扮,这遭过来,头上只得一根银簪簪发,包袱里也只有几件衣裳,却不知道,家里已经把能卖的都给卖了。 王桂生四处看了看,问道:“那人呢,什么时候回来?” 宝儿一顿,宝儿娘还握着自家女儿的手,立刻发觉她的异样,对上自家娘亲关切的眼神,宝儿不知怎么的,叫了声娘,眼泪就掉下来了。 88、第 88 章 宝儿娘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一手拿着帕子给女儿擦眼泪,一边轻声细语地宽慰,怕父子两个待在这里会让女儿不自在,抬手就赶人。 王桂生嘴里是不肯饶人的,气恼道:“我不走!她还有脸哭!知道丢人了?当初但凡给家里送个信……” “我才没有……”宝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伸手去推王桂生,“娘,我之前就说了好多遍,我没有给人做妾,他自己不信,还来蒙你们。” 王桂生还想反驳,让自家老爹一巴掌扇在头上,宝儿娘也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准吱声了,他也只能把嘴闭上。 宝儿窝在自家娘亲的怀里,这些年她一直没有爹娘在身边,原本不去想那些,只觉得自己已然长大,然而真的到了娘的怀里,她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些日子的茫然,难过,无助,一一浮现在心头,她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只想躲在娘亲的怀里好好地哭上一场。 到底是亲生的丫头,宝儿爹和宝儿娘来前就商量过,到了地方一定不能当着女儿的面给她难堪,最好是好生好气地把人劝回来,不曾想刚来就把人惹得哭了一场。 宝儿哭够了,抱着娘亲不肯撒手,抽抽噎噎的,宝儿娘把父子两个都赶出厢房了,回头拉着女儿的手,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娘,刚才爹说把家里的地给卖了?你怎么不拦着他呢?”宝儿娘也被带着掉了几滴眼泪,宝儿红着眼睛捏着帕子给她擦,想起刚才门口说的事情来,问道。 宝儿娘弯了弯嘴角,给宝儿拢了拢头发,慈爱道:“娘做了半辈子地主婆,福气享够了,而且你爹把地卖了也好,他没得银子花,日子也就踏实了。” 宝儿在自家娘亲怀里蹭了蹭,小声说道:“哥他没说清楚,我没有给人做妾,真的,他上次带着我回去,就是想来家里提亲的,只是……” 想起这些日子朝堂更迭,风起云涌,宝儿恍惚了一瞬,怨不得自家兄长,自家爹娘都觉得自己是给人做妾的,长青已经不是那个东宫里稍微得些脸面的小太监了,他是朝堂新贵,内阁行走,成日里忙的是家国大事,入眼见的是高官勋贵,她该怎么说,说长青是为了先帝驾崩,急着回朝,所以误了提亲吗? 宝儿的话说了一半,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干干涩涩地,想掉眼泪,却又想笑。 “你哥跟我说了一些,”宝儿娘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怕伤了她,“说那人模样还成,可哪是过日子的人?你也不小了,不说能不能人道的事情,能在宫外置办下这么大家业,人家就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不是?” 长青自然是个有本事的人,宝儿点了点头,说起刚进宫那会儿,长青处处指点提携她的事情来,宝儿娘也不打断她,脸色很温柔,也很平静。 “你爹要说起来,其实没多大本事,”宝儿娘静静地听宝儿说完,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说起了宝儿爹。 “别看他在乡里得些脸面,其实拿出去没什么可说道的,他家里本来就有些地,退了行伍回来,是救了大官得了赏的,”宝儿娘笑道,“上头的将军手一松,就是好几百两银子,要是旁人得了这些银钱,敢拼的去做几年生意,多大的家业也办下来了。那没志气的,像你爹,把银子全拿去买地,也没有大富大贵,就是过日子。” 宝儿以前没听过这些,也不抽噎了,红红的眼睛看着自家娘亲,被怜爱地拢进怀里。 “人呐,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平平淡淡是一辈子,是福气,”宝儿娘叹气道,“有本事的人咱们攀不起,图人家有权势?可有权势的人家是那么好进的?远的不说,你舅家那二表姐,你刚进宫那会儿的事,好生生的秀才不肯嫁,非要跟着人家京城来的公子回去,去年传了信,说人没了,给你舅封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陪嫁丫头跑回来说是让大妇磋磨死的,就是大冬天跪在雪地里生生给冻死了,你舅身子骨那么硬朗的人,一下子老得……你要是回去,得认不出来了。” 宝儿摇了摇头,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我……” 宝儿娘柔声道:“我也没有说他不是?娘说的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高低都不成,你要是回乡找个寻常人家嫁了,爹跟娘,还有你哥哥嫂子,他们能护持你一辈子,要是你留在这里,受了委屈,最多也只能像刚才那样,抱着娘哭了。” “他没有给我委屈受,是我自己,”宝儿鼻子抽动几下,小声地说道:“他对我很好,人很好,我们以前也很好……然后,自从立了东厂,他认识的人,他说话做事,我就一件一件开始听不懂了。” 宝儿娘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宝儿这些话一直都闷在心里,和长青都没有说太多,她怕打搅他,更怕把自己的不足暴露在他面前,也怕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任性的人。 “我害怕他要是见过了更多更好的姑娘,会觉得我……”宝儿话没说完,又改口道:“他不会赶我走,可是只要想想,他会在心里觉得我比不上那些知书达理的姑娘,哪怕是个念头,我就很难受,心里疼得厉害。” “我什么都不懂……” 宝儿说着说着又想哭了,宝儿娘给她把眼泪擦干净,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你呀,不知道是传了谁的代,让人操心。” “娘……” 宝儿娘说道:“行了,你哥说什么娘是不信的,娘跟你爹就在这儿住一阵子,让娘看看人,要是不成啊,你哭也没用。” 干净的帕子湿了一半,宝儿的眼睛红通通的,哭过了一场,心情竟然有些开阔起来,她弯了弯眼睛,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他人很好的。” 然而这个很好的人直到年关都没有回来,过年那天,外头车水马龙,往来都是送礼的高官勋贵,宝儿还是从这些人的口中得知长青这么久没回来是去了河南,同新晋指挥使孙盛一道,要从河南厢军中挑选一批锦衣卫。 明明去时,说的是十日之内赶回,这一去就是一个半月,连封书信都不曾有。 宝儿强打起精神,和新聘的管家一起整理了各家府邸的礼单,拟定了回礼的章程,过年这几日挑着一些官场上亲近的人家见礼,说起来简单,或者说是对那些从小培养的大家闺秀来说简单,然而宝儿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磕磕绊绊,接人待客半点不自然。 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贴切的话呢,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是白日的事情,明明那些上门见礼的客人每一个都是那么地有礼有节,可夜阑人静独自回想,宝儿总要忍不住去想,那些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撇了嘴角,眼神嘲笑,就连平日里一些慈眉善目的夫人们,在她的回想里也成了扭曲的光和影。 似乎所有人都在叫她的名字,耳边没有片刻能够安宁,有人笑声善意,有人则是古怪的拉长的调子,脸颊发热,唇瓣发干,宝儿一时又想起娘亲说的那位二表姐来,其实她和那位二表姐并不是很熟,可莫名地想起她来,心头就是一阵酸楚。 她不是那种什么都想要的姑娘,她没有要图长青什么,她是真的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他还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她也喜欢。她没有觉得长青掌权是件坏事,但她却是真真正正地觉得自己在被抛下,她一点一点的配不上他了,也许到最后,她也会成为别人眼里的二表姐,临到头来,落得一声悲叹:太贪。 白皙的手缓缓撩开锦绣罗帐,忽然听见几声抽泣,那手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就落在了宝儿的肩头,“生气了?” 宝儿泪眼朦胧,下巴被轻轻地抬了起来,借着雪光,长青用帕子一点一点地给她把眼泪擦去,他坐在床沿,语气轻缓,“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紧赶慢赶都没赶上陪你过小年夜,我该打。” 长青说着,握起宝儿的手,在自己脸庞上碰了碰,他靠得近,大冬天身上竟然还带着一股汗湿气,衣裳也不如平日的整洁,脚底下沾着雪泥的长靴都还没脱,显然是连夜骑马赶回来的。 宝儿抽噎几声,“下次不许这样了,至少传封信回来。” 长青弯了弯嘴角,替她拢了拢发丝,语气轻柔道:“傻丫头,人都耽搁在路上了,哪里还传得出信?这次是特殊情况,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长青的语气总是很温柔的,宝儿却听得出这其中的差别,他每次反问别人的时候,都是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 89、第 89 章 宝儿就不说话了,披了件衣裳起身,正要去给长青取干净的衣物,被他按住肩膀。 “大半夜的,不折腾了,”长青语气里带着些许倦意,嘴角略弯了弯,说道:“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不值几个钱,胜在新奇,明日陪你去看。” 宝儿嗯了一声,半撑起身子,替长青解了外衣,放在屏风上,这会儿屋里点着炭盆,上等的银丝炭不见明火,不呛也不冷,长青也就由得她从被褥里探出身子来,只是给她掖了掖。 发冠端正地摆在床头,长青和宝儿的发散在一处,拢进枕头缝隙里去,打眼瞧着分不出彼此来,宝儿听见长青呼吸声都还带着喘息,不由道:“哪里就赶着这一天两天了,夜路又不好走,万一摔着碰着怎么办?” 长青倦道:“我再迟一天回来,你不得哭坏眼睛了……” 话音带着些许含糊,宝儿再看去,就见长青盖着鸳鸯被睡得沉沉,借着夜色,能看到他眼下一抹青黑,显然许久不曾睡个好觉了。 想说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嗓子眼里,宝儿侧着头看了长青很久,伸出去的手终究没能落在他的脸庞上,而是轻轻地给他掖了掖被褥。 隔日天光大亮,宝儿心里惦记着事情,睡得不沉,身侧一有动静,她就警醒地睁开了眼睛,正瞧见长青轻手轻脚地系着披风。 “吵醒你了。”长青笑了笑,声音压得轻了些,脸上的神色温柔,“再睡一会儿,我去趟宫里,过午陪你,这次回来也能好好歇一阵了。” 宝儿点了点头,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我爹娘和大哥来了,就住在东边那排厢房,你中午回来,我让厨房多做些菜。” 长青微微挑了一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只是脸上仍旧带着些笑意,他俯身在宝儿唇上落下一记轻吻,在她耳边柔声道,“我会赶回来的。” 宝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恍惚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长青低笑了一声,起身推门出去了。 成年的君王和幼主是不同的,前者哪怕胡闹如江承,只要他人在,就是朝堂一根定海神针,后者即便是天纵奇才,那一小团坐在龙椅上,也不会有多大威势。 因为内阁的存在,朝堂上这一点还不算太明显,可在宫里,五六岁大的小皇帝却是没有皇帝待遇的。 长青到时宫里乱糟糟的,一路走过来都是忙乱无章的宫人在疾走,一直到了承乾殿,抬脚进去,里头鸦雀无声,小松子守在殿外,看到长青简直像是找到了救星。 “督公,快去瞧瞧吧,小主子爷没背上书,周妃娘娘罚跪呢!”小松子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往年这时候,正是大办宫宴召请群臣的时候,然而先帝新丧,最忌喜庆,京城上下闻不见一丝年味儿,长青只是外出办差了些时日,例行上呈行程,却没想到正撞上这一出。 说起来宫里最有资格管教新君的是那位仍旧住在凤仪宫里的太皇太后,然而太皇太后久不理事,宫里也没个太后主事,只得按照旧例让先帝后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嫔行教养帝王之责,这人正是内阁大臣周孝先之女周妃。 新君江开五六岁刚刚记事的年纪,若是好生教养未必不能算作亲生,然而江开似乎继承了姬家人的早慧,无论怎么哄,始终都记得自己有个暴毙的母后,并且对周妃十分厌恶提防,小孩子的恶意总是十分伤人,何况周妃自己有亲生的皇子,教养新君自然也就上不了心,平日里都是做做样子,偶尔罚跪罚抄书,表明自己并未懒怠。 长青进殿的时候江开没动弹,俊秀的小脸蛋消瘦了一些,跪在正黄的软垫上,抬眼看着殿中高祖亲笔写的修身养性匾,和姬家人一脉相承的眼睛里透着些许能让人一眼看穿的戾气。 “陛下,微臣昨日归京,特来禀明。”长青似乎没瞧见江开在罚跪,只是微微俯身行了一礼,轻声说了一句。 江开没理他,手心攥着发硬的龙袍外袖,不长的指甲一点点抠着精致的龙头绣纹,唇瓣似乎咬出了血。 小松子站在殿外翘首以盼,不曾想长青只是进去说了句话,就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来,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督公,您怎么不让小主子爷起来呀,周妃娘娘再厉害,也管不到……” “日后别说这话了,陛下不爱听的。”长青轻声说了一句,又似乎有些不经意地说道:“陛下的性子,随先皇后。” 小松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怔愣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长青见他听懂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走出承乾殿不多远,迎头撞见孙朝远,孙盛如今在长青手底下做事,孙朝远对长青的态度却没怎么变,有时搭理几句,有时也不爱理他,不过今日他的运气似乎不错,孙朝远隔着老远伸脖子叫了声,随即大步走了过来。 “刚从承乾殿出来吧?正好,我问你点事,”孙朝远一点也不客气,“我听说周妃时不时打骂陛下,宫里上下都在传,你瞧人准,刚才瞧着陛下脸色怎么样?” 长青顿了顿,看向孙朝远,孙朝远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见他不答话,还急了,“到底怎么样?你说句话,你不说我自己去问了!” 长青无奈,他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把自己来时见的情况说了说,孙朝远微恼道:“别说她一个宫妃,就是太后也没有这么折辱当朝天子的,哪怕是皇子都有伴读替受教,反了她周家了!” 孙朝远说着,十分气恼地朝着承乾殿方向走去,跟在长青身后的小太监是他从东厂带出来的人,自认心腹,这会儿就小声说道:“孙老这耳目也太灵通了些,这事咱们东厂都不清楚。” 长青没说话,只是按了按太阳穴,周妃的做法大约的确有不妥,然而事实上皇子犯错都有伴读受教,堂堂天子哪里就用得着亲自罚跪承乾殿前的?天子年纪小归小,心眼却一点都不少,只是这会儿手段太稚嫩,让明眼人瞧着一哂罢了。 转过御花园,又撞上乌选,显然也是听了宫里的风声过来看情况的,只是乌选比孙朝远脑子转得快一点,这会儿落在后头,脸上还带着点笑意。 长青上前和乌选见礼,论身份他们如今算得上平起平坐,甚至他的职权还要比乌选大一些,毕竟内阁是十人议政,而东厂是一言堂,只是长青心里明白,他这位置看着高,也容易倒,其实比不得内阁稳当。 乌选笑眯眯的,不和孙朝远掐架的时候,他瞧着就是个笑眯眯的老头,见了长青,也就含笑问道:“这是要回府了吧?走路都像要飞似的。” 要见岳父母,长青确实急着回去,步伐比平日要快了一些,他不由得笑道:“乌大人真是火眼金睛。” “这可不是火眼金睛,我家那几个小子都是这样。”乌选笑眯眯的,“朝廷的事忙,怎么忙也忙不到头,盼着休沐回家,都恨不得那轿子是飞在天上的。” “子孙孝顺,这是乌大人的福气。” 长青也跟着笑。 乌选的心情不错,哈哈笑了一会儿,说道:“他们哪里是想见我这个糟老头子,不过这女人呐,水做的,一天不陪跟你使性子,两天三天就要不理人,十天八天不得见,得恼成个怨妇。” 长青有些不适应和同僚谈起女人的话题,脸上却没有带出来,只是笑了笑。 乌选瞥他一眼,说道:“你当我说妾呢?嗤,我们乌家往上倒十代,没有一脉庶支,别拿那孙家鬼花花心思往里头套。” 被说破心思,长青有些无奈,连声道:“是晚辈的错,是晚辈的错,只是晚辈没有想到……” “得了得了,一瞧就是没正经过日子的人,”乌选打量了一下长青,嗤笑一声,说道:“别管那名门的小姐,还是乡下的丫头,女人的天就后宅的院子那么大,喜欢的你就得陪着哄着,给口饭吃就朝你笑的,那是狗。” 长青连连致歉,乌选朝他摆摆手,“行了,回去吧,别让家里夫人等急了。” 直到长青的背影瞧不见了,跟在乌选身后的家仆才笑道:“大人是为夫人着恼了。” 乌选哼着小曲,背着手摇摇晃晃朝前走,似乎听见了,似乎没听见,家仆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心里不由想道,都说孙老家风清正,为官耿直,可他们孙家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房妾,就连姑爷和小姐青梅竹马,都能闹出那些污糟事来,而乌家名声不好听,府里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连带着大人在内,都是疼媳妇的人。 90、第 90 章 日头高起,新聘的厨娘并几个丫头来来回回地上菜,王桂生坐在自家妹妹对面,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话。 先上的几道热菜已经不冒热气了,宝儿看了看时辰,又见自家爹娘脸色不大好看,就道:“要不然我们先吃吧,他……可能要忙。” 宝儿爹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被宝儿娘瞪了一眼,也就不在说话了,叹了口气,王桂生嘟囔一句,声音不高:“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别是人家在京城还有个地住。” “王桂生!”宝儿爹重重地哼了一声。 王桂生闭上了嘴,再一瞧自家妹妹低着头不说话,心里也有些后悔了,有心想补救,只是还没张嘴,就听门口跑来的小丫鬟欢欢喜喜地通报:“夫人,是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外间大步走来一个身影,逆着光有些看不清眉眼,身后跟着几个随从,王桂生之前见过长青一面,那时长青是便服,气势就已经迫人得很,如今正红麒麟官服在身,俊美面容隐生凌厉,更显威仪。 宝儿爹和宝儿娘显然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长青身后的随从低眉顺眼替他解下披风,长青对着宝儿弯了弯嘴角,凌厉的神色仿佛被打碎的冰面,陡然间换成了如水的柔情,他上前几步,俯身一礼。 “连日事忙,岳父母并舅兄上门多日,未曾来得及见过,是我的过错。” 这一礼实在是谦恭得过分了,只是从惊讶中回过神,宝儿爹侧身避了避,并不受这个礼,只是道:“无媒无聘的,说这些还早,当不起,当不起。” 话是官话,略带些南地口音,长青知道这是还不承认自己的意思,扯唇苦笑一声,对着宝儿娘再行一礼,又对着王桂生点了点头,算是平辈礼节。 伺候的丫鬟把桌上冷透的热菜端走,又重新上菜,如此几轮,才算正式上齐,菜式倒是精美些,却算不得正经宴席,长青叹了一口气,对宝儿爹娘的问话知无不答。 他本就生得极好,又在皇宫官场游走了多年,说话做事都十分有分寸,别说是没见过世面的寻常百姓,就是内阁里的人精也说不出他一个不字来。宝儿爹几乎是怀着恶意和长青交谈的,好几次故意提及了他太监的身份,然而到了后面,竟然隐隐生出愧疚。 长青对自己的太监身份看得已经很开了,从前在皇宫里的时候,日日跟着江承,时常要被调侃取笑,那时在意些,是因为还没有经历更多,如今官场打混,要是还时刻惦记着,自卑着,心态迟早要出问题,这大约也是前朝很多宦官从政之后逐渐性情大变的原因。 江承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傅教他喜怒不形于色,长青不觉得,喜怒不在脸上,便存心头,人非圣贤,长期压抑迟早出错,只有喜怒不形于心,把自身从内到外砌成无缝的墙,才能立得更高,更长远。 一顿饭吃到菜肴冷透,热酒生凉,宝儿爹已经半醉,拉着长青的手,话语里拖着哭腔,把当年军中的旧事翻来覆去地讲,长青竟然也不觉得厌烦,听宝儿爹言语间还十分担心军中苦寒,颇为认真地点头聆听。 王桂生只觉得憋屈,然而他是个秀才,对军务上的事一窍不通,其实他家老子也未必就知道许多,可是看那太监的神色,好像在听一个积年的将军提出建议似的。 宝儿爹醉里嚷着军中故友的名字,嚷着嚷着还掉了眼泪,只是手一直抓着长青的手,那亲热劲简直像对亲儿子。 王桂生瞪着长青半晌,最后也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就走。 好不容易把人劝去休息,宝儿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一见这个年轻人心里就知道不好,相貌好,会说话,有权有势,性情瞧着也温柔,别说宝儿,是个姑娘就得眼热,不能人道,对不知事的女人来说,是很大的事情么? 宝儿娘满心都是担忧,长青似乎看出来了,又似乎没有注意,他谦和有礼地把人送回了厢房,找了两个机灵些的丫鬟换下这些日子宝儿派去厢房伺候的仆从。 “新来的不懂规矩,让秋雪冬末去伺候二老更好。”长青只说了一句,算是解释。 宝儿低着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忽然手被牵起,长青的手微凉,只是长袖落下,把宝儿的手也一同拢在了袖中,挡住了外头的寒风。 “离京那几日,是河南总督段志文托我顺道把今年的税收银子送进京,”长青给宝儿暖手,语气温柔:“不曾想半道上让匪人当成过路货商给劫了,剿匪略花了些时日,不过得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我想着你一定喜欢。” 宝儿这才知道长青为什么会说送不出信,她急道:“那你……” “没事。”长青握着宝儿的手带她往后院走,语气轻描淡写,“一群乌合之众打着义匪旗号干着劫掠买卖,自然也爱惜些名声,他们没伤我性命。” 他的话没说完,宝儿却莫名听出了几分狠意,大约是直觉,她没有问下去,长青微微地笑了笑,黑眸里似有万千星辰闪动,恍若温柔。 后院里有空了很久的马厩,积雪被打扫干净,露出一层平整的青石地,马厩也被打理得干净,原本空荡荡的地方赫然停着两匹通体雪白的马,看上去不像寻常白马,毛发柔软又通透,简直像两只大号铃铛儿,听见动静,两匹白马一先一后抬起头,面相竟然都是难得的漂亮。 宝儿惊讶地看向长青,长青就笑了,“这些日子不忙,本来想带着你到处走走看看,没想到岳父岳母上门,也怪我。” “我,我不会骑马啊……”宝儿又惊又喜,却忍不住黯然地说道。 长青带她靠近马厩一些,宝儿有点害怕,长青笑了笑,牵着她的手放在了白马头上,白马温柔地看着宝儿,耳朵微微地动了一下。 宝儿惊喜极了,长青眼里的笑意难得深了一些,不是乌选提醒,他差点没注意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宝儿这么真心的笑容了。 从宫里出来,他就让人取了原本想送给宝儿的西域奇巧,去向一位爱好广泛的闲散勋贵换了这两匹性情温顺的马来,能换她一笑,也算他初衷。 “等天气暖和一点,我带你去游猎,”长青握着宝儿的手,带着她抚摸温顺白马,语气轻柔,“好长时间没能陪你了,就是九天神佛也别想把我从你身边叫走。” 宝儿眼睛亮亮的,脸颊却忍不住红了,她轻咳一声,瞪了长青一眼,“油嘴滑舌!从哪学来的,也不害臊!” 长青就看着她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宝儿总觉得他的眼神就和那匹温顺的白马一样,看着她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有她,让人心里泛着甜味。 后院地方不大,宝儿只是在马背上坐着走了一圈,出乎意料地稳当,再下来时,她的眼睛已经带上了一层兴奋的水汽。 “不会可以寻人来教,正好阿麟也该学骑射的年纪了。”长青说完,宝儿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长青摸了摸脸颊,“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宝儿摇摇头,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紧张地说道:“阿麟他……可以出宫吗?” “东宫荒废日久,皇子重新序齿,南园早就没人注意了。”长青说道,“我准备过几日就把阿麟和如意接出来,也有人能陪着你。” 道理宝儿都懂,可江麟毕竟是皇子,是先帝亲口下令一生圈禁的儿子,哪怕再没人注意,一个外臣偷渡皇子,这…… 似乎看出了宝儿的想法,长青弯了弯眼睛,却没说什么,替宝儿拢了拢散乱在寒风的发丝,接过随侍手里的披风,为她系好。 宝儿心事重重,但她确实又很想见到江麟,她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从那个尖酸刻薄的幼童到会安慰她会教她认字的小少年,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她知道江麟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让他就那样一辈子被关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等死,她也不好受。偏偏江麟懂事得很,明知道长青现在如日中天,却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每次从宫里回来,她都要偷偷抹眼泪。 不止是宝儿,就是江麟自己听了这件事,都怔愣了很久,他看着眼前含着笑意的男人,涌上脑海的却不是昔日的恩惠,这些年的看顾,而是那一夜南园里,那句轻不可闻的话。 “小主子的运气,真的很好。” 他的运气,似乎来了,只是他真的有这个福分,去承担这份运气吗?江麟犹带稚气的面容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抹坚定。 这抹坚定落入长青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随即像是星子投入湖畔,落下万千星辰的辉光,笑意蔓延开去,隐入凤眼上挑的眼尾。 91、第 91 章 转过年开春,二老终是离开了,长青让人买回了他们家在乡里的家底,王桂生气得不行,倒是让宝儿爹给拉住了,宝儿娘走时欲言又止,宝儿知道她是担心她,只是她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二老刚走,江麟和如意就进了家门,事实上宝儿一直以为长青说把两个孩子带出宫,是要偷偷把他们弄出来,毕竟她是去过南园的,那里荒无人烟许久,稍微买通些守卫就能把人带出来,却没想到长青带得光明正大。 宫里的事情是由不得江开做主的,也并没有人把一个搬倒宫妃都要靠陷害的小皇帝看在眼里,这事只要孙朝远和乌选有一个人同意就能成,孙朝远一贯要比乌选心软些,见了一回江麟,不知想到了什么,考虑了些时日,也就抬抬手放过了。 长青知道,江麟生母许氏之父,曾经是孙朝远的得意门生,只是早逝,在朝堂上没翻起水花来,爱女更是落到给人做陪滕的境地,后来虽得了江承宠爱,到底迷了心性,如今江麟和如意都不在皇家玉牒之列,即便是有人想用他们的身份做手脚都不成,念在旧日情分上,孙朝远会起几分恻隐之心,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江麟初出南园那天,春日暖阳正好,只他仿佛腿脚失灵一般,站在南园前,身后是满地荒凉,抬眼是宫闱繁华,蓦然,泪流满面。 一直到出了宫,他都舍不得放下车驾的帘子,几乎贪婪地看着京城百态,如意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要矜持一些,眼睛也是不错地盯着外间瞧。 江麟十一二岁年纪,比起眉眼像极姬家人的江开,他更像是昔日见过的景王爷翻版,细眉凤眼,真正的江家人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长青总觉得他那双黑亮亮的眸子,莫名熟悉。 京城景象犹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等回过神,车驾已然出了城,江麟也缓过些气来,发觉自己失了仪态,连忙放下车帘,坐得端正。 “想看就看。”长青说道,“等见过你姑姑,我带你在京城到处转转。” 江麟的眼睛亮亮的,“姑姑知道我和如意出来了吗?” 长青失笑,“昨夜就高兴得没睡,一早起来就忙着张罗饭菜,只是她那手艺……你们哄哄她也就是了。” 如意抿着嘴笑,江麟却认真地点点头,“我也好想姑姑,姑姑上次来,还是秋天那会儿呢。” 长青微微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如意悄悄地打量他,又看了一眼江麟,稚嫩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困惑。 宝儿一大早就起来张罗饭菜,因为城外没有新鲜的鱼卖,还特意让厨娘跑了趟腿,厨娘心里惦记着督公吩咐,却不曾想紧赶慢赶都没赶上,她回来的时候,宝儿已经做了半桌菜,锅里还炖着两样汤,一瞧厨房里低着头打下手的丫鬟们,厨娘只觉得眼前一黑。 倒不是说自家夫人的手艺差到哪里去,而是督公一贯心疼夫人,别说让她满头大汗在厨房里呛一个早晨,就是平日里多走了几步路,都要心疼,方才早起更是嘱咐她,让她有什么累人活计拦着些,别累着夫人。 厨娘艰难的视线落在宝儿脏兮兮的罩裙上,见她拿着菜刀就要接过自己手里的鱼篓,连忙拦住,飞快地夺过菜刀,到一旁杀鱼去了。 宝儿擦了擦头上的汗,满心等着厨娘把鱼杀完之后交给自己处理,不曾想厨娘杀完鱼,脚底生风地架锅倒油呛葱姜,这边鱼下锅,那边菜切齐,丝毫没给她机会。 好在菜已经做得七七八八,宝儿洗了根黄瓜,一边啃一边出了厨房,半截黄瓜吃完,就听门房通报,说是长青回来了。 江麟还是第一次来到城外的宅子,本来有一些拘谨,见了宝儿,顿时什么都忘了,几步上前,宝儿原想好好看看他,没想到江麟猛然跪拜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姑姑!” 宝儿反应过来,连忙去扶江麟,“阿麟你快起来,你可不能跪我,我要折寿的,快起来。” “姑姑对阿麟有大恩,阿麟此生不跪天地,不跪父母,只跪姑姑一人。”江麟不肯起,反而磕了一个头。 宝儿扶不起来江麟,无措地看向长青,长青眯了眯眼睛,说道:“让他跪,这是应该的。” 江麟三跪九叩之后,眉心都磕出了红印子,宝儿再来扶他时,他没有拒绝,起身时,低低叫了声姑姑。 如意看了看江麟,也要跪下去,但却是对着长青,长青按住她的肩膀,只道:“不必。” 江麟和如意就这么在宅邸里住了下来,如意还好,她天生就是个安静性子,长青请了女教习教她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这些东西最是消磨时日,江麟就有些难办了。 皇室弃子,一不能科举晋身,二不能上阵杀敌,从文从武都注定是无用功,宝儿很是担心江麟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自暴自弃,但江麟仿佛完全不懂这些,每日里读书识字,勤修武艺,比起宅邸里那些精心培养的学生都要用功。 宅邸里多了江麟和如意,就像是多了两位小主子,江麟是天生的长袖善舞,来了没多久就和宅邸里的人打成一片,更会哄人,宝儿原先在宅邸里其实是有些寂寞的,自从江麟来了之后,哪怕长青不在,他都有办法让她开开心心的。 江麟嘴甜,但却不是对谁都嘴甜,对宅邸里的那些学生,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又带着些恰到好处的试探和亲近之意,只要不是太狭隘的性子,都能和他相处得很好,对下人他并不过分亲近,但也不会折辱鄙夷,偶尔施舍些恩惠,让人心里感念。 长青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宝儿感叹,江麟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八面玲珑,好像只要他愿意,可以讨天底下所有人的欢心,完全不像在废弃小院里圈禁了八年的模样。 她的语气里只有感叹,并没有别的意思,甚至带着几分怜爱和无奈,于是长青就笑了,“他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话是这么做,江麟姓江,再如何也不可能去做商贾,商贾乃贱业,就像宝儿爹,当初大发横财,第一反应也是买地置业。 宝儿只要想想江麟的未来就发愁,长青撑在她头顶,抬手给她拢了拢被褥,语气温柔,“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想无益。” “你这说的什么话。”宝儿嗔怪地瞥他一眼,长青笑了笑,没说话。 春日近夏,睡衫单薄,宝儿伸手给长青拨弄出落在内衫里的长发,不经意带动他衣摆,露出一截窄腰,衣摆翻落,后腰背处隐隐有片金色掠过,长青顺手按住她的手腕,把长发拢到边上。 宝儿也没大注意,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到枕边,长发入夜压在身下十分毛糙,这是她睡前的习惯。 “过些日子江氏宗亲议定,要推举新的宗子,可能又要忙一阵。”长青撑着头看着宝儿,忽然说道。 皇室自然也是宗族,一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由新君兼任江氏族长之位,也就是宗子,只是新君江开年幼,当不得宗子位,这就要由江氏宗亲一同推举,宗子一般都要是家族之中辈分权势威望最高之人担任,这一遭怕是要落在景王头上。 想起景王,长青就有些头疼了,这位主儿从应天帝在时就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朝廷的不满,连年拒交税收银子,时不时还上书哭穷,事实上谁都知道南疆富得流油,一直在招兵买马,野心昭彰。 这些年朝廷两易其主,满朝上下都在担心景王趁机发难,可人家愣是按兵不动,消磨了正当盛年的江承,等来了年幼懵懂的江开。 若是内阁的意见能够统一一点,长青简直想学一场前朝东安之变,哪怕撕掉脸皮也要把景王的性命留在京城,至于景王死后南疆生乱,那无头苍蝇收拾起来,不比师出有名之军简单得多? 只是没人愿意开这个口,而景王也实在不是泥捏的佛爷,这次上京,他大摇大摆带了三万大军,人数和京畿大营兵力基本持平,而且亲卫三千随行,不让那些亲卫进城,他自己也就全幅亲王仪仗站在城门口,说什么都不肯进,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本王觉得有人要害我”几个大字了。 孙朝远一听就摔了茶盏,长青叹了口气,景王看上去谨慎得有些可笑,但不得不说就是这样的明谋,反而踩在了他们的尾巴上。 不得已,由内阁带领百官并新君亲自出迎,好话说尽,景王才像是勉为其难地带着三千亲卫浩浩荡荡进了皇城。 三千亲卫,也正好是皇城守备的底线。 92、第 92 章 宗子推举之时已然入夏,恩科刚过,京城还没从天下举子尽入皇城的热闹中缓过劲来,处处都能听见学子高谈阔论,百姓议论纷纷。 今年的恩科由孙朝远监考,故而高中的举子都能被尊称一声首辅门生,而孙朝远本人,其实是有些意兴阑珊的,加上景王入京的事情压下来,到底也没真收个弟子。 景王入京不是小事,朝中上下都十分警惕,盖因众人心里都清楚,盘踞南疆多年的景王和有势无权的秦王齐王等人不同,南疆的兵力先不提,诸位宗亲之中,只剩下景王一人还有亲王之位,假若江开出事,比起另立一个傀儡幼主,显然是景王的胜算明朗。 孙朝远专门为此调动锦衣卫,连皇宫守备巡防都顾不上,每日里暗中监视景王府动向,确保只要景王一有异动,和亲卫军人数持平的锦衣卫能够第一时间上阵。 简直是有些儿戏的法子,然而景王确实就是这么一个儿戏的人,现在年轻一辈的不清楚,孙朝远心里可是有数,当年应天帝和景王争太皇太后,眼睛都争红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言不合就打,而且是见一次打一次,有一回怄气狠了,景王半夜里拎着砖头翻了东宫墙头,拍了熟睡中的应天帝一脸血。 年轻时候不着调,后来也没好到哪里去,堂堂一个亲王,竟然真就为了一个女人终身不娶,弄到现在知天命的年纪,膝下连个继承王位的儿子都没有。 比起三千亲卫犯上作乱,其实孙朝远更担心景王去面见小皇帝的时候随身揣了把匕首,一言不合就把人给捅了…… 然而直到宗子推举前两天,景王府中一点动静都没有,景王挨家挨户地串门,把京城上得了台面的勋贵家走了个遍,你要说他是收拢人心去的,他无论大小勋贵只要是认识的都串了个遍,大部分还都是没什么实权的空架子人家,朝中官员府上,他还不稀罕去。 长青每次去内阁,都能听见孙朝远在那里唉声叹气,摸不清楚景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孙朝远简直连觉都睡不着,没几天的工夫,人都瘦了一圈。 正在这个时候,孙盛急匆匆地进门汇报情况,连长青心里都冒出“终于来了”这个念头。 孙盛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内阁几人也顾不上许多,连忙凑上前,长青放下了手里的公文,也看向孙盛。 “爷爷,那个宋之清官道上冲撞景王爷,被景王府的亲卫抓起来了,没送五城兵马司,直接抓回去了!” 众人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宋之清是谁,实在不怪他们,而是孙盛直呼其名的多半都是和他同龄的衙内,这宋之清也不例外,是礼部尚书宋正秋之子,今科刚刚落第。 孙朝远紧绷了许久,却等来这么一个屁都算不上的消息,整个人差点都没懵了,孙盛却十分凝重地拧着眉头说道:“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宋之清好端端的脑子也没进水,跑去冲撞亲王车驾干什么?锦衣卫的弟兄们说,他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被……” 话还没说完,孙朝远一巴掌拍在孙盛脑袋瓜子上,“我问你,人是冲撞了景王不假?” 孙盛喏喏,孙朝远怒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让你盯着景王的动向,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汇报!” 长青微微挑了一下眉头,道:“孙大人,先不忙,孙指挥使,你说的那个宋之清,平日里风评如何?” “他?”孙盛愣了愣,耿直地说道:“是周惊蛰那一波人,我平时不爱跟他们玩,这人不是个东西。” 孙盛没接管锦衣卫之前,是京城一等一的衙内,周惊蛰是周孝先独子,在周孝先发迹之后才算正式打进了京城顶级衙内的小圈子,并迅速聚集了一帮不上不下的纨绔子弟,像孙盛这样的老牌衙内就有些瞧不上这些人。 到底是年轻人的弯弯绕绕,孙盛解释了几遍才让这些内阁的老头们理解,长青想了想,问道:“宋之清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哪怕不在衙内圈子里混了,孙盛的消息依旧十分灵通,当下不假思索道:“昨儿早晨这孙子在飞鹤楼占了一个卖唱丫头,不是我说,他家里那么多房妾,一半儿都是这么来的,我跟乌文疑说好了,等忙过阵给他个教训的……” 话还没说完,孙朝远的巴掌再次招呼上了孙盛的脑门,孙盛不吭气了。 长青笑了笑,说道:“那就没错了,景王爷这些日子除了拜访旧友,就爱在飞鹤楼听小曲儿,昨日回程比平日早上一个时辰,原来这里头还有文章。” 孙朝远一瞬间脸色十分复杂,然而没等他复杂完,外间通报,说是景王府又把宋之清放了,只是人被放出来的时候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景王还派了百十来个亲卫直接把人架到闹市口,旁人问起,只说是景王有令。 礼部尚书不算高位,然而也是百姓眼里难以企及的存在,听闻是礼部尚书爱子被扒光了按着给人看,哪怕是大姑娘都得偷着瞧几眼,看看是什么金枝玉叶。 宋之清一没挨打二没挨骂,然而光溜溜被按在闹市街头,被那些下贱的庶民指指点点,他心里把景王千刀万剐,只恨不得立时就死了。 这事内阁不好管,宋正秋只得亲自上门替子求情,景王压根没见他,宋正秋得了人提点,第二次上门的时候把自家儿子这些年强取豪夺来的妾室卖身契都翻了出来,说起来宋之清确实不是个东西,但凡他瞧上的姑娘,即便是良家都能让他折腾成可以随意买卖的贱籍,卖身契拿出来厚厚一叠。 宋正秋老泪纵横,跪在景王府门前把卖身契一张张烧了,景王仍旧闭门不见,他一把年纪只得这一个爱子,没奈何,咬牙拿出大半身家来,许诺为这些强逼来的女子操持下半生。 王府外跪了一天,原本精神还算不错的宋正秋似乎忽然之间老了十岁,连孙朝远都有些看不下去,儿女都是债,宋正秋官声不错,哪怕管着个油水丰厚的礼部,也没怎么贪腐,说到底只是太过溺爱儿子。 长青的车驾离得不算远,见孙朝远似有触动,只道:“孙大人,景王只怕另有打算……”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王府边上巷子转角慢悠悠晃出一顶小轿来,随侍掀了轿帘,年过五十仍旧高大英俊的景王低头走了出来,似乎是没想到府门前还跪着一个人,当下脚步一顿,脸上带出些困惑来。 宋正秋在景王府门前跪了一天,只以为是景王不愿意见他,没想到景王竟然压根就不在府里! 这可不是误会,他堂堂的礼部尚书,豁出去脸皮不要,跪在王府外,除了是真心疼儿子,也未必没有一些惹同僚兔死狐悲的小心思,这么大的动静,没见远远地停了多少官轿?景王怎么可能没收到风声?分明就是在折辱他! 然而谁都知道景王在折辱宋正秋,可他端出这么一副本王全然不知情的模样来,也没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在唱大戏,明谋,又是明谋! 宋正秋的脸青了又紫,紫了又绿,对上景王那瞧稀奇的眼神,更是一口老血堵上心头,恨不得立时厥过去。 王府门前一场闹剧以景王指天画地答应放了宋之清收场,然而宋正秋的动静太大,不止是朝中官员,就连闹市街头的老百姓都知道,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欺男霸女,让景王爷收拾得提前丢了下半辈子的脸皮,还有些外地赶来专为看热闹的,听说宋公子已经被送回府内,还遗憾了许久。 内阁上下绷紧了皮,他们也意识到景王做事看似不着调,其实十分鸡贼,就这遭宋家的事情,宋家破了财又丢了脸皮,换来百姓津津乐道,景王美名远播,上一遭是他们全无防备,知道了景王想做什么之后,一切就简单多了。 经此一役,满朝文武但凡有家里儿孙做了亏心事的,不管怎么闹腾,就是咬死了不让出门,大约要等到宗子推举之后,景王离京,才能放风。 宗子推举当天,宣政殿门大开,宗亲由正门进,百官由侧门入,等到景王站定,一身龙袍的江开在仪仗随侍之下抬脚上御阶。 面君不能抬头,景王却一点顾忌都没有,瞧稀奇似的看了江开半晌,扭过头对身后一个宗亲道:“这小娃娃生得,怎么和姬镇那么像?” 孙朝远耳朵长,当即道:“王爷慎言,陛下乃大将军嫡亲外孙,自然相像。” 景王瞅他一眼,完全没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当回事,笑眯眯的,“孙老,你头上都是汗,很热吗?” 孙朝远面皮一抽,决定不勉强自己搭理这个不着调的亲王爷。 GET /u/167/167599/60220502.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74.125.151.127 X-Real-IP: 74.125.151.12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93、第 93 章 入京的宗亲基本上都是小皇帝的长辈,实在是这几年朝廷换皇帝的速度比寻常人家换衣裳还快,有的宗亲先前还是应天帝的侄儿辈,一下子就成了新君的叔伯辈,御阶底下站成一排,颇有些声势。 景王原本辈分就不低,江承都要叫他一声皇叔,如今更是叔祖辈,江开进殿之后却未曾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那句像姬镇。 孙朝远不搭理景王,景王却不放过他,隔着半个空位笑眯眯的,“几年没来,改制了啊,我还没见过太监掌政呢,等会儿散朝,你带我瞧瞧去?” “王爷慎言。”孙朝远眼皮子都不撩一下,一副行将就木的老人模样。 景王兴致勃勃:“听说你孙子在管锦衣卫,哎哟,好好的生个孙子,跑去在太监手底下做事,憋屈吧?” 孙朝远八风不动,只是听到太监两个字,条件反射地微微拧起眉头。 景王脸上带笑,眼神却透着一股明了的锐利,乌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帘,心里骂了句娘。 孙朝远是朝中公认的耿直人,景王前头说那么多话,听着是瞎唠叨,其实点子全在新出的厂卫制上,孙朝远以为自己不吭气就成了,其实他那不吭气完全就是回护。几句话的工夫,把内阁对厂卫制乃至东厂掌权者的态度全给套出来了,瞧孙朝远那傻样,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木已成舟,乌选心里再骂娘也没法给孙朝远打眼色,孙朝远见景王不再说话了,还十分得意地捋了捋胡子。 宗子推举完全就是个过场,几番场面话过后,数位宗亲联名推举景王为新任宗子,御阶上看不清江开的神色,然而就在景王笑眯眯出列的时候,一方白玉从御阶上滚落,龙椅上的小皇帝竟就这么摔了一直把玩的手盘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宣政殿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连御阶前伺候的太监总管都没反应过来,江开已经走出了大殿。 凝滞的气氛中,景王毫无预兆地笑了一声,朝中官员里有胆子小的,还被吓得一抖。 “小孩儿嘛,憋不住,正常。”景王笑眯眯地说了一句,随即瞥了百官一眼,直接把这事定性成了三急。 官员里立刻有人附和,宗亲们难看的神色也有些缓和过来,说到底宗子推举选在宣政殿当着满朝文武进行,却不是早朝,底下全是江氏长辈,这脸色摆给谁看? 江开却不在意这些,他满心愤怒,江氏宗子一贯都是由新君继承,他年岁小,当不得宗子,这他认了,可推举时压根没人问过他的意见,那几个无官无职的闲散宗亲,凭什么越过他就能做决定?景王不过是个藩王,又凭什么端出那种长辈架势对他评头论足? 他生来是太子,登基为天子,日后自当执掌天下,然而那些人,那些人没有一个不在觊觎他的权势,所有人都要害他! 小松子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江开,一身明黄龙袍的江开就那么直愣愣站在走廊风口,周遭跪了成片的宫人,小松子不敢多言方才朝堂上的事,只道:“主子,水边虫蚁多,不如回去吧,宣政殿里人都已经散了……” 江开没说话,咬着嘴唇,眼睛发红,小松子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得厉害,连忙用帕子给江开擦了擦眼泪。 “主子,”小松子呐呐说了一句,手里还攥着帕子。 没有主子喜欢抬头看人,小松子作为贴身伺候的太监,时时刻刻都是低着头弯着腰的,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却对着个娃娃卑躬屈膝,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江开却没有注意这些,像极了姬家人的眸子里含着眼泪,他身居这世间至尊之位,然而却没人给他和身份相对应的尊崇,他委屈又迷惘,却不知该如何去做。至于那些每日过来教导他的内阁群臣,他的心里已经把他们定性成为了坏人。 盛夏刚过,又是一年多事之秋,提心吊胆了两个月才送走景王并他的三万大军,八百里加急战报又入京城,报南海倭寇犯境,沿海一带数个州府惨遭劫掠,倭寇自海上而来,劫掠后即刻遁走,纵有数倍强于倭寇的厢军,也难以迅速反应过来。 就如西北常年抗击呼延,沿海一带倭寇也是年年犯境,每到秋日丰收时节,这帮匪盗就会三五成群结队而来,不攻州府,只屠百姓,往往厢军到时,倭寇已然带着大批钱粮离去。 平日里西北战报多如牛毛,显不出南海之事来,然而自从呼延残部败退后,西北边防风平浪静,抗击倭寇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大宁正是盛世时节,文人骚客辈出,各家学说鼎盛,然而朝野上下想翻出个能打仗的武将却是天方夜谭,武将职大多是荫官,是继承了祖上的官位,能打仗的武将都在西北。 若皇位上坐着的是江承,哪怕沿海一带千里尽屠,他也不敢用姬家,然而龙椅上坐着的是江开,姬威的侄儿,姬镇的外孙,满朝文武即便有忧心外戚坐大的,也不由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京城调令到了西北,领旨的是姬威,姬镇是西北军中的定海神针,轻易离不得,姬威声望虽高,却还没有到越过姬镇的地步,又是常胜将军,带兵去沿海最是合适。 倭寇只在秋日行动,来不及多做准备,接旨当日,姬威就点齐六万兵马,大军开拔。 对京城来说,再多的战事也只是城门开时加急快马上一声声呼喝,有时报捷,有时报丧,茶馆里学子几句闲谈,即便是当年宁骁侯带兵收复嘉峪关,打灭呼延残部,也最多不过换来几日茶馆说书,几个文人击节而歌。 原先军饷抚恤之事都要由天子过目,江开年幼,这一节也就顺理成章地省去,或者说是走个过场,六万大军自西北南下沿海不是小事,内阁众人只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撕成两半用,他们还算好一些,至少十人分担,东厂却只有长青一个主事之人,几乎每日睁眼就是公务。 从初秋到入冬,沿海战事由一开始的不顺到所向披靡,朝中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还没等松一口气,前线传来战报,说宁骁侯带兵打到倭寇老家东瀛去了。 一瞬间,满朝文武安静如鸡。 一场抗倭之战,花费人力物力无数,好不容易占了上风,沿海也没有太大损失,正是表彰的时候,谁曾想这位爷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东瀛是海上国,也是大宁的附属国,东瀛倭皇年年上贡,岁岁来朝,至少是明面上,两国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倭寇在沿海是匪盗,在东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宁骁侯这么一打,人家还管什么倭寇不倭寇? 前线战事再次吃紧,虽然两国交战并非本意,可到了这关头也没法撤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打,六万大军不够,还有沿海厢军,朝廷这些年在厢军上花费甚多,沿海数个州府加起来,点齐兵马也有十五万之多,这一场战事从入冬打到第二年开春,终是以倭皇呈上降书告终。 然而没有人为此高兴,尤其是户部的官员,攻城略地最费钱粮,东瀛还是个穷国,二十多万大军的军费加起来,数目简直是天文数字,几年前江南贪墨案攒下的国库底子几乎一次就砸进小半,加上那一阵天灾人祸,朝廷一夜回到赤贫前。 连着几个月,孙朝远的脸都是绿的,国库是国之根本,朝廷每年的税收银子都有去处,能攒下来的很少,尤其还要养着大批厢军,这也是当年应天帝一咬牙把江南官场连根拔起的原因,实在是朝廷缺银子。 没法开源,只能节流,长青已经开始接触军务,他估算过朝廷各地厢军人数,加起来足有五十万之多,基本都是应天帝在西北军和南疆互相掣肘期间悄悄壮大起来的,应天帝想平南疆,也想除姬家,然而等他积攒了足够的实力,人已经油尽灯枯。江承最开始也是有这个想法的,只是他贪图享乐,最后也没能成事。 江开登基,姬家已成外戚,不可能反,唯一的威胁只剩南疆,这个时候,养这么多的兵马反而是拖累,长青隐隐约约生起了一个念头。 出了东厂,外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日的夜幕又高又远,繁星点点透着寒冷的光亮,长青长出一口气,起身进了车驾。 车驾里点着炭盆,边上放着宝儿新制的暖手,月白的布料上点缀着点点青竹叶片,细密的针脚缝进了上好的棉花,在炭盆边上放了许久,里外生温,冰冷的手探进去,就是一阵暖进心底的热乎。 “爷,回去了?”富贵儿在外头低声问道。 长青拢着暖手,嘴角微微地泛上一丝笑意,他闭目轻声道:“嗯,回家。” 94、第 94 章 过了冬,国孝也就过了,按理该是大肆封赏的时候,但新君年幼,做不得主,内阁也没有僭越的意思,事情不了了之,只按照惯例为先皇后拟定谥号。 先皇后出身尊贵,又是新君生母,谥号自然也挑拣着好的来,当初先皇后下葬之时,先帝坚称皇后未死,不许拟定谥号,后来先帝暴毙,朝中上下忙成一锅粥,连带着先帝谥号都是急匆匆拟定的,先皇后谥号之事也就一直被搁置,如今正好一次补上。 谥号拟定后交由太皇太后过目,倒是未曾出现大问题,太皇太后只是划去了一个恭字,改为了烈,称孝烈皇后。 女子谥号带烈是美称,然而先皇后之烈并非贞烈,而是性烈。说起来大宁律里,宫妃自戕而死是要诛连族人的,只是先帝并未在此事上计较而已,江开在朝堂上发了好几次脾气,想要把谥号改回来,却未果。 初春时节百废待兴,百官也实在没有精力在一个谥号上大费周章,尤其去岁宁骁侯一仗打空国库,正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长青的意思是撤军,五十万大军的开销每年就要占去小半朝廷税收,若能撤去三分之一,退去老弱,只余精兵,不仅朝廷兵力不会削弱,更能节流。 说起来长青每次提出什么建议,第一个赞成的总是孙朝远,孙朝远和朝中许多大臣不同,入了他耳的建议,但凡深思熟虑过后是能给朝廷带来好处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这是个干劲比年轻人都要大的阁老。 然而这一回,撤军之事事关重大,饶是孙朝远知道撤军的好处,也不能立刻就给出答复,实在是南疆不知深浅,景王之心明眼人皆知,若在这个当口削弱朝廷实力,让南疆知晓,大举入侵,那就悔之晚矣了。 长青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朝廷国库空虚,想要养活五十万大军谈何容易,更别提同南疆开战,长此以往,入不敷出,就算是和南疆真的对上,后勤粮草也跟不上,自古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招兵是很简单的事情,然而没有钱粮,有兵也无用。 不仅要撤军,还要尽早撤,尽快撤,否则,朝廷国力一旦被拖垮,到时不用景王多做什么,三军阵前摆出粮草,烧热大锅,只怕能不战而胜。 不是没有其他的敛财法子,只是朝廷迅速敛财无外乎苛捐杂税,抄没世家,如今新君刚立,正是人心惶惶之时,对阵世家则朝堂不稳,压榨百姓则天下不安,尤其这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长青知道的事情内阁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内阁里的声音太多,几位阁臣各有想法,孙朝远和乌选一合计,发觉除了撤军,竟然真就没第二条好路可走了。 征得内阁同意之后,撤军之事立即提上日程,其实百官心里也嘀咕,从前应天帝在的时候,朝政一向都是慢吞吞的,一件小事,六部互相推诿起来,能办个十天半月,如今起了内阁厂卫制,基本上当日到京城的政务当日就能办下,至多不会越过五日朝会。虽然办事效率高了,反倒比从前的日子轻松许多。 开春撤军,还未入夏,已然裁撤下三分之一兵力,其中半数是老弱病残,另外半数则是军中大比时技不如人之辈,撤军过后,各地厢军训练时用上了从京畿大营传下的练兵法,虽然时辰尚短看不出成效,可从各地情况来看,军中的士气比起之前好了不止一筹。 车驾在宅邸门口停了下来,如今时节正好,院中种了花草,一进去就能闻见花香阵阵,让人心都不自觉沉淀下来。 自从二老来过之后,宝儿就梳起了妇人发式,那一阵长青事忙,不曾办下酒宴,却换了婚书定礼,说起来也算是有了媒妁,长青原先想着等忙过阵再办酒宴,不曾想朝中的事是忙不完的,只好搁置。 宝儿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若是想办酒宴,随便哪天置办几桌酒席就成了,之所以拖了这许久,正是因为长青重视,她要的不多,不要十里红妆满堂贵客,不要三日水席明珠做聘,要的就只是长青存在心底的一份重视。 撤军之事忙完,算是有了空闲,寻人看了黄历,这几日空闲却不在良辰吉日,入夏倒是有几个好日子,正好筹备。 长青进门时宝儿正带着如意做女红,如意是个安静的性子,宝儿的说话声时不时响起,长青略听了听,是在教如意绣花蕊的四样法子。 “平绣的话针脚不要挤在一起排开,太齐整了就容易显得死板,花蕊最好是……”宝儿另寻了块白布绣给如意看,如意的眼睛亮亮的。 长青失笑,自己的绣活都未必好到哪里去,还来教别人技巧,也就能骗骗小孩子了。 宝儿专心地给如意演示,没发觉长青的脚步声,倒是如意一抬头,张口就要说话,长青对她摇摇头,如意就不说话了。 长青走到宝儿的身后,宝儿仍然没有发觉,长青眼里带着一点笑意,站在宝儿身后,白皙的手抚过她发鬓,轻轻给她簪上一根垂珠坠玉的金步摇。 宝儿吓了一跳,回头看去,长青对她挑了一下眉头,宝儿抬手按了按发鬓,脸颊有些红了,嘴里却说道:“你!孩子还在呢,好好的像什么样子……” 话没说完,如意朝她吐了吐舌头,抱着自己的绣筐飞快地跑了。 “好了,现在孩子不在了。”长青从身后抱住宝儿,语气温柔。 宝儿被抱得脸红,却没有挣扎,她摸了摸发鬓,微恼道:“又乱花钱,我一个首饰盒都装不下了,有那些银钱攒下来多好,现在戴过的首饰都要折价,我一个人又戴不了那么多。” 长青抱着宝儿,闭着眼睛,柔声说道:“我见了好看的首饰就想买给你,想着你戴上的样子。” “又乱说。”宝儿嗔道。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长青的目光落在宝儿的绣筐里,道:“这是给阿麟做的?” 那外袍蜷在绣筐里,瞧不出大小模样,颜色却鲜亮得很,除去官服,他一向不爱这些鲜亮颜色,最惯青衣黑衫。 宝儿嗯了一声,把外袍展开了给长青看,语气埋怨里又带了几分溺爱,“他这最近学骑射,身上的衣裳几天就不能穿了,我也懒怠给他绣花样,就白面穿着吧。” 长青低笑一声,“那我穿上身的,是不是到处都绣了花样?” 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宝儿鼓着脸看着他身上的衣裳,外罩的官服内里,几件薄衫全是她的手笔,哪怕是穿在里头没人看的里衣,她都特意跟人学了暗纹绣法,一针一线绣了衣领袖口缝边,就是他那官服边上,都有纹路。 宝儿听如意的女红师傅说,那些大户人家里的妻妾都是这么做的,妻妾多的人家只要瞧一瞧男主子身上的衣裳,就知道哪位夫人更受宠爱一些,因着这个说法,每次瞧见长青身上布满她的绣艺,她都要脸红心驰好一阵子。 “前些日子说带你去踏青的,一直没成行,正好这几天不忙,带着阿麟和如意,我们去京畿踏青?”长青道。 宝儿眨了眨眼睛,她已经能骑好一会儿的马了,就是一直没机会出去,听见这话有些高兴,眼睛亮亮的,“什么时候去?等阿麟回来我跟他说一声。” 长青想了想,说道:“事不宜迟,就明天吧,明天我让李将军派几个人来接。” 李将军就是当初的李副将,扩军之后,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转了正职,宝儿没问长青为什么不派锦衣卫的人来护送他们,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 收拾好行李,后院的马喂得足足的,晚上宝儿还特意去了厨房做了好几个菜,就等明日出门踏青,江麟日日出去,倒不觉得有什么,如意和宝儿一样高兴,高兴得多吃了半碗饭。 却不曾想半夜里一场急雨,打得屋檐响至天明,次日雨声渐小,却不肯停,虽说春雨一滴贵如油,但被扰了出行,宝儿的脸上还是忍不住带出失落的神色来。 长青也没想到天公如此不作美,见宝儿失落,失笑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怜爱,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要忙的事情越来越多,能陪宝儿的日子越来越少,宝儿大约恼的不是被扰了踏青,而是没能和他一起出行。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宝儿的脑袋,宝儿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今日怕是踏不成青了,”长青轻声道,宝儿一听这话,头就有些低了下来,像被霜打了的小白菜。 “踏不成青,还下着雨,不如躲一回懒?”话锋一转,长青微微地挑起了眉头,凤眼里含着一点笑意,低笑道:“今日,就不起了罢?” 95、第 95 章 踏青之事最终还是未能成行。 春雨下了一天一夜,隔日黄昏才慢慢放晴,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清淡味道,然而急促的拍门声却又昭示了一场新的忙乱。 正午时分,春雨未断,太皇太后逝世凤仪宫。 长青记得太皇太后的身子一贯是很康健的,只是常年茹素,有些瘦削,没想到平日里身子康健的人一旦起了疾,立刻就药石无灵了。 这几年间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多了,先是坐了二十多年皇位的应天帝驾崩,又是江承出事,再到新君即位,这个地位尊崇的女人仿佛从夫君驾崩之后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连死都没什么声息。 只是人死得悄无声息,死后却不得不铺陈开排场,好在这几年礼部筹办国丧的经验很足,不必要催促。 太皇太后的谥号是要交由宗亲议定后,再由天子过目的,可惜大宁的宗亲实在没几个辈分能越过太皇太后的,宗子景王又远在南疆,这谥号还是要由百官商议。 谥号是对一个人生前事迹与品格的评定,太皇太后的一生乏善可陈,除去年轻时那点风流韵事,几乎没给百官留下一点印象,就是孙朝远这样的老臣提起来,也是皱眉头。 太皇太后半辈子都是在佛堂里渡过的,又没给皇家生养过一儿半女,无功无绩,谥号太好未免有些过分,但毕竟辈分压在那里,如今又是幼主在位,总不能让新君落个不敬祖母的名声,谥号也就不能太坏,折中即可。 而大宁开国数十代,皇室女子拟定谥号从来都是极尽溢美之词,哪怕是先孝烈皇后的烈字,也算不上恶谥,折中的谥号本身就是一种不认同,实在是这位太皇太后年轻时私德有亏,若非顾念幼主,怕给个恶谥都是可能的。 长青对此没什么意见,事实上他就是有意见也没法子,东厂的权势看似滔天,然而朝廷里某些圈子,却是无论权势多大都进不去的,他兢兢业业立身,在那些清流眼里,也至多能到不是太过刺眼的程度。 百官拟定谥号,交由新君过目,本来是走个过场的事情,却不曾想到新君江开捏着奏本,当朝言道:“皇祖母自幼视朕如无物,亲教生厌,遣周太妃待朕,朕之意将此谥号中仁字改为厉。” 满朝文武安静如鸡。 孙朝远的脸黑成了锅底,见史官抬笔就要记,连忙喝止,他知道新君年幼,心里有什么事情都藏不住,可这样的话是不能瞎说的,史书工笔一旦记下,就是万世骂名。 发觉自己说完,底下没一个人附和,甚至每个人的脸色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不赞同之色,江开的脸色愈发沉郁,见孙朝远还要喝止史官,越发恼恨,只道:“孙首辅,朕说的话今日谁都不准拦着史官记下,皇祖母本就不是朕的亲祖母,莫非她待朕不慈,也是需要掩饰的事情吗?” 其实江开这话说得过了,太皇太后潜心礼佛多年,平日里压根不要人去请安,更别提刁难于他,他恼恨的是前些天太皇太后改动他母后谥号之事,便想着还回去。他也不是很不晓事,知道自己这个皇祖母一生无儿无女,母家也已经倒台,他拿她开刀不仅不会得罪人,更能立一次威,好让百官知道自己不是可欺幼童。 这点心思是个人都能看透,换个成年人来,简直是要被指着鼻子骂猪脑子的,不过江开年岁摆在那里,小小的年纪就能想出这么多诡谲事来,也实在是很神异了。 孙朝远一撩眼皮,心里也是累,他不知道这位新君究竟为什么一心认定了内阁是虎狼,对朝中的有些权势的官员一律抱着敌意,平日里内阁众人教导之言当面应背后骂,这偏执的性子一点也不像江家人,倒和姬家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只是大将军一贯恭顺,宁骁侯心思简单,一脉相承的武将脾气,陛下这处处算计的心思,大约还是继承了先帝几分。 孙朝远不说话,但他直挺挺地站着不肯请罪,显然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江开气得小脸发红,视线从百官发顶掠过,藏在龙袍底下的手在掌心掐出了血印子。 江开是冲着报复和立威去的,如今报复不成,立威不成,反而被狠狠下了脸面,鼻头都泛上了酸意,猛然起身,跑出了宣政殿。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百官起初还会慌乱,如今已经很有几分淡定了。 太皇太后谥号拟定,七日过后,棺椁葬入皇陵,同应天帝葬在一处,皇陵的断龙石才真正落下,非难以想象之人工物力不可掘。 忙过阵已然入夏,这一年的夏日来得略迟,六月里也不过是闷热了几分,没有往年那般灼人,婚事再拖无益,长青寻人看过黄历,将婚期正定在六月初六。 二老得了信,跟着长青派去的随侍走水路上京,恰赶在六月初三到的京城,因着宝儿老家不在京城,太监娶亲也不好太铺张,明面上只能从简。 然而明面上从简,长青却舍不得真的一切从简,成婚时备下的一应物什都是顶好的,三书六礼样样不缺,原本只想着从朝中官员里寻个亲近的做媒证,却不曾想孙朝远听闻此事,直接开口应下。 二老做梦也没想到自家女儿成婚,竟然能请来首辅做媒,内阁制在百姓里还不算深入人心,他们只晓得首辅就是丞相,是顶天的大官了。 宅邸地方不大,只摆了十来桌酒席,然而满眼看去无不是高官勋贵,甚至连宗亲都到场了几个,王桂生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几个官员子弟还十分殷切地同他交换了表字,天知道他那表字是他爹花了十两银子请私塾里先生给取的。 宝儿打进宫里就没想过自己还有身披嫁衣的一天,尤其红绫尽头牵着她的还是她心尖尖上的男人,她心跳如鼓,好似走过无数次的宅邸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似乎能察觉到宝儿的心情,长青放慢了脚步,牵着宝儿的红绫微微地动了动,盖头下,宝儿满脸红霞,却还是忍不住也微微扯动了一下红绫,算是回应。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外头酒席上乱糟糟的,取笑嬉闹之声不住传来,丝竹锣鼓也喧嚣得紧,宝儿却什么都听不到,耳边只有这喜气洋洋的三声,手里只有紧紧握着的红绫,鼻端只余靠近了长青才能闻见的一丝淡香。 那是她前些日子用的香绣线的味道,他里头定然是穿着她缝制的衣裳,宝儿想着,脸颊就红了。 “我不同他们饮酒,你等一会儿,我就来。”松开红绫时,长青低声说了一句,语气温柔。 宝儿嗯了一声,盖头微不可见的点了一点,小声道:“我在房里等你。” 新房大约也不算新房了,哪怕盖着盖头不看路,宝儿也知道怎么走,她不由得就想道,要是她初嫁,不认识新房在哪里,身边的丫鬟不熟悉,更不知道掀开盖头的会是怎么样一个人,只怕这会儿要担忧这担忧那,倒没心思去想着那些甜蜜心事了。 长青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还没坐多久,门就被推开,丫鬟们纷纷退了出去,宝儿在盖头底下能瞧见长青的袍角,随即耳边一点风声,盖头被系着华贵玉坠的如意秤轻轻挑起。 “称心如意。”长青低笑道。 宝儿红着脸把手里抱的喜瓶摔在地上,小声说道:“岁岁平安。” 床榻前的地面上铺着一层毯子,宝儿摔喜瓶的力气太小,这一下竟然没能摔碎,喜瓶咕咚咚在毯子上滚了一圈,她把话出口了才反应过来,顿时脸一白,新婚夜没能岁岁平安,这是不吉之兆。 长青却不在意这个,见她脸色煞白,无奈地笑了笑,把喜瓶捡起来,带着宝儿离了那片毯子,“再摔一回。” 宝儿被他牵着手按在喜瓶上,煞白的脸色又泛上了些许红晕,长青手一松,喜瓶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长青笑道:“岁岁平安。” 宝儿红着脸,跟着说了一句:“岁岁平安。” 两人都是一身红衣,昏黄烛光把身影衬托得美好,长青低眼看宝儿,她眉眼是很好看的,眼神流盼间透着一股新嫁的娇羞,然而神色却是安定而平静的,她信任他,也早已把终身托付给了他。 宝儿的睫毛抖了抖,抬起眼看向长青,见他认真地端详着自己容颜,脸颊越发地红了,小声道:“别看了,都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觉得好看。”长青低笑一声,语调里透着一股难言的温柔,“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这一生何其有幸得你。 96、第 96 章 夏夜闷热,房里几处冰盆放着,待久了竟然能感觉到几分寒凉之意蔓延上背脊,宝儿一天未进水米,长青让厨房端了碗素面送来,含笑看她狼吞虎咽。 “早说了,不拘这些,非要把自己饿着。”长青说着,用剪子撩了撩红烛,剪去一点多余的灯芯,屋里微亮堂了些。 宝儿面吃了大半,又喝了一大口汤,才有些缓过来了,闻言头也不抬:“成婚嘛,不能有一点不好的兆头,我娘那么疼我,她也是这么说的,新妇没进房前不能沾烟火气,不然过不了一辈子的。” 她说的大约是南地风俗,又或者京城这边也有,长青是不懂的,只是看着她模样有些心疼。 一碗素面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宝儿用帕子擦了擦嘴,瞄一眼桌上瓜果点心,再看一眼长青,发觉他眼里透出些许了然的神色,顿时脸颊一红,只是脸颊红了,心里的顾忌也就没了,伸手拿了两片切得很是漂亮的香妃瓜,一片咬着,一片递给长青。 长青微微俯身,就着宝儿的手咬了一口瓜,细眉微微地蹙了一下,“太甜。” 宝儿咬着白生生的香妃瓜,见长青蹙眉,正要收手,就见他不疾不徐地又咬了一口,切出来的瓜片本来就不大,薄薄一片,如此两三口,就吃完了。 “沾上了。”长青嘴角沾着一点汁水,凤眼里微微带了些笑意看向宝儿手里的帕子,宝儿咬着下唇,脸上带着红晕,给他擦了擦。 红烛一声噼啪,昏黄烛光微微一跳,长青握着宝儿的手腕,忽然把她带进怀中,宝儿惊叫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顺从地靠在他肩头。 察觉到腰带被拨弄开,宝儿越发害羞了,只是到底同床共枕了许多年,她咬了咬唇,伸手向下,解了长青镶玉的锦带,小心地为他脱下外袍。 从前也不是没有给长青更衣的时候,只是这会儿红烛正亮,照得喜房昏黄暧昧,这样相对着宽衣解带,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让人小鹿乱撞的感觉了。 长青的皮肤很白,是那种长久不见光的苍白,有些瘦削,然而他抱着她的时候让人安心极了,宝儿含羞带怯靠在他肩头,目光从他背脊向下,眸子却微微一动。 “怎么不说话?”长青轻声笑道,“害羞了?” 宝儿含糊地应了一声,脑子里却乱哄哄的,直到坐上床榻,都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长青只道她是头一回和他坦诚相见,不能适应,低笑一声,正要说话,忽听房门外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 “我,我去开门……”宝儿连忙说道,却被长青按住,他穿上里衣,披了外袍,放下床榻前的隔帘,这才走了出去。 宝儿坐在喜床上,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弄在一起。她若是方才没有看错,长青后腰上那一块金色印记……她见过二皇子出生,照顾过幼时的江开,也看过如意的身子,她想告诉自己看错了,那也许是不知道从哪里沾来的金漆,或者烛光太亮,花了她的眼。 宝儿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没注意门口的动静,长青不多时就走了回来,去取屏风上的衣裳。 “朝中出事了,南疆反了。”长青语气里是压抑的平静,他把衣裳一件件穿好,见宝儿呆愣愣坐在床榻边上,衣衫薄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宝儿抬起头看他,眼睛里带着一点泪花,似乎想要说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长青半跪下来,给她拢上衣襟,认真地说道:“我让你受委屈了,等平了南疆之乱,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去。” “我……”宝儿一张嘴,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看着长青的面容,她从前竟然就没发现,他细长的眉,他含笑的眼,无一处不是江家人的样子。 长青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宝儿点了胭脂的唇,柔声说道:“别哭了,让我离得安心些。” 宝儿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两只手一起擦的,像个孩子,她脸上带着妆,本来十分惊艳,却让自己折腾成了花脸猫,瞧着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你不哭了,那我走了?”长青轻声说了一句,又道:“人都在外头等着,孙老已经上车驾了。” 宝儿抽噎着点了点头,她霍然起身一把抱住长青,抱了一下,又坐回去,倒是记得长青那句让他离得安心些,擦干净脸不哭了。 长青离房时回头看了一眼宝儿,心里不大放心,到了门口快上车驾的时候,珍而重之拜别二老,请岳母多照看宝儿一些。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这是天大的委屈,宝儿娘不放心,进了房见女儿抽抽噎噎,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连声去劝。 宝儿哭倒在自家娘亲的怀里,为的却不是这份委屈,她是在怕,她怕她看到的胎记是真的,她怕长青真的是江家的血脉,若是个寻常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可长青不是,在受过那么多的苦楚之后,在他太监的身份朝野皆知的时候,这个胎记出现,有什么用处? 宝儿想着,若是自己出身皇家,却几经周折沦落到了身体残缺,名声尽失的地步,那时被告知身份,怕是想死的心都有。 要是一个人本就出身卑贱,多想无益,反而能活得有滋有味,可在什么都失去了之后,忽然有人告诉你,那本不是你该受的苦难,你本该过着高高在上的日子,俯视那些曾经俯视过你的人,但这些东西,你再也得不到了,那是绝望。 宝儿娘不明内里,哄劝了好一会儿,因着大半官员方才都在外间,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替自家女儿委屈,但能谅解长青,见宝儿哭成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心疼她新婚之夜遭逢变故,生气她不分场合哭闹不休,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宝儿抽抽噎噎,到底怕惹自家娘亲担心,温水擦过脸,勉强露出了些平静模样。 景王一日前起兵,加急战报星夜兼程才赶上这半夜里送到京城,战事一刻不等人,尤其是像景王这样事先做过长期准备的,孙朝远在喜宴上喝多了酒,一听消息酒都吓醒了,车驾一路往城中去。 朝廷不缺兵,哪怕前一阵刚刚撤军,朝廷缺的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景王起兵定然是有依仗,他本身就精通兵法,更爱招揽人才,他坐拥偌大南疆,比起秦王之流手段更不知高到哪里去,想平乱,定然需要一个有本事的将领。 西北军中能打仗的将军不少,但能带几十万的大军的元帅,非姬家父子不可,好在这会儿皇位上坐着的是江开,不然出兵之事还要扯皮。 按着孙朝远的意思,是想用姬威,毕竟姬威年轻,更有统御厢军的经验,虽然追着倭寇打进东瀛造成国库空虚这事有点坑,但也侧面证明了此人带兵打仗的本事,姬镇太稳,平南疆要的是速战速决,否则后头军备物资跟不上。 乌选比孙朝远想得更多一点,姬威年轻能打仗,朝廷的兵力全压在他手里风险太大,外戚地位再尊崇,哪有自己改朝换代来得风光?年轻人一个冲动,做下什么事都是未知的,他想用姬镇,姬镇是个性情隐忍,西北军的情况他们是清楚的,那样艰苦的条件他都能做到忠君奉君,大军交到他手里,后方才能安心。 至于一主帅一副帅的事情,众人包括长青都没有想过,姬镇和姬威虽是父子,一脉相承的只有带兵打仗的天赋,他们带兵的习惯其实是互相矛盾的,姬镇太稳,多打硬仗,姬威则好奇兵,擅攻城,两人同时掌兵反而是坏事。 长青和乌选想的差不多,他和那位宁骁侯并没有见过几回,然而宁骁侯沿海带兵时却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让他跟在后头擦了好一阵的屁股,他深知此人天马行空的心思,这样的元帅去平乱,不说平不平得下来,就是胜了,他还担心他转头打进皇城。 内阁商议了大半夜,孙朝远却出奇坚持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因为国库撑不下姬镇那样的打法,哪怕算上朝廷每年的税收盈余,至多三年,三年打不下南疆,朝廷的国力就要崩溃,姬威打仗一贯好速战速决,最合他心意。 事情没法再拖,只能略微折中,由姬镇率领北地厢军二十万,姬威领南地厢军十五万,合兵平定南疆之乱。 朝廷就在北地,这也是考虑到了姬威的性格,让他带兵经过京城周围,实在是件危险的事情,再加上沿海之战,大部分南地厢军都是姬威带过的,也更好磨合一点,孙朝远叹着气,看了看户部兵部送来的章程,只觉得头都要大了。 97、第 97 章 所谓多事之秋,农耕过后才是出兵的好时节,如今正当夏日,一场战事下来误了秋收得不偿失,这也是孙朝远苦恼的缘故,这会儿打起了仗,等到年底税收银子肯定要大大缩水,朝廷国库本就不丰,哪里及得上南疆多年经营。 景王自然要比孙朝远更懂这个道理,他筹谋多年,积攒下的家底撑得起他的战事,误一年秋收不算什么,朝廷却不成,伤敌一百自损八十,也是一出好计。 南疆自蜀地起兵,消息传到京城,再有京城发明旨到西北,再到集结兵力,其中花费时日不短,哪怕是以最快的速度,也花了整整十日,这十日间南军连克三城,所到之处朝廷兵马溃不成军,如入无人之境。 朝廷太平了太久,哪怕上头年年换皇帝,底下的将士百姓却是没什么感觉的,盛世安稳,好吃好喝养着的兵马,遇上强敌就溃败,实在是件很能理解的事情了。 朝廷旨意传到西北,西北军中却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激愤,当着钦差,姬镇没说什么,姬威跪了半天就是不接旨,让姬镇踹了一脚才反应过来,他看着钦差手里的圣旨,脸色变幻不定。 姬家父子赶赴蜀地平乱,西北军暂由周疆率领,这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周疆脸上激动得发红,听见动静才发现姬威跪着没动,连忙压低声音道:“少将军,快接旨啊。” 姬威没搭理他,单膝撑着想要站起来,被姬镇一刀背按了下来,姬镇沉声说道:“接旨。” “爹,王爷他……”姬威一句话没说完,姬镇喝道:“接旨。” 姬威握了握拳,按住姬镇的刀背,霍然起身道:“这旨我不接,我没那个脸。” 钦差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姬镇冷声道:“今天你不接旨,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姬威的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姬镇,姬镇的脸色很严肃,二十年如一日的严肃,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对他有一丝疼惜,然而这是生他养他的父亲,下旨的是姐姐的儿子,姐姐辛苦了一辈子,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一条血脉。 可是他没法接这个旨,他幼年随父出征时还握不动家传的梅花枪,十几年来不知生死几轮,性格完全由血与火的战场铸就,他或许不是个正常的人,但他绝对是个合格的武将,士为知己死,将为主君死,这是姬镇教他的,他想让他和他一样,用一身的血肉忠于那个腐朽的朝堂,让那些尸位素餐的蛆虫吞吃干净他的全部。 就在这个恰巧的时候,景王出现了,姬威没什么旁的想法,他只知道景王出手之后,他的将士没有一个饿死冻死,他的弓弩不会在战场上一射就断,他的攻城军备不会出现在对面,他承认做到这些很轻易,然而除了景王谁肯去做这些?对一个武将来说,这些就是全部,一个给了他全部的人,认他做主君,是多艰难的事情吗? 若不是江承死得早,若不是姐姐的儿子坐上了皇位,他早就追随景王而去,如今哪怕就是待在西北他都良心不安,让他上阵,不如让他去死。 姬镇也能猜到姬威的一些想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姬家人都是死心眼,认定了的事情,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非要在南墙上一头撞死才干脆,姬婉是这样,姬威也是这样。 钦差压根就没想到姬威竟然能抗旨,不管抗旨,他还转身就走,当着姬镇的面,当着西北那么多将士的面,当着他这个御赐钦差的面,这要是追究起来,杀头都够了! 战事不等人,钦差厉声喝令左右拦住姬威,然而在西北军的地界对姬家人动手,简直是找死,几个亲卫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按下,姬威和姬镇对视许久,忽然说道:“你去,我不拦着,我不去,你也别管我。” 这简直像是小孩子发脾气时候说的话,姬镇听得懂这里面压抑着的情绪,姬威的神志紧绷如一根弦,逼得狠了,弦会断。 左右被拿下,脖颈上也架了把剑,钦差虽然害怕,更多的是火气,他怒道:“大将军,少将军抗旨不遵,莫非是想造反吗?” 姬镇盯着姬威的眼睛,语气生硬道,“陛下是婉儿的孩子,是你的亲侄儿,景王……” “他也是江承的儿子,江承害死了姐姐!”如同被触碰了神经,姬威大声喝道。 钦差吞了吞口水,跪着的西北将士也都吓住了,姬威的眼睛红了,他看向姬镇,看向西北军的将士,声音忽然就有些发哑,“爹,我不能。” 姬镇的脸色冷了下来,姬威后退几步,说道:“王爷的恩太重,比爹的生恩重,比爹的养恩重,爹的恩,儿可以来世还,王爷的恩,今生不报枉为人。” 姬威忽然笑了,他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泛起笑意,看起来不像个将军,倒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姬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上前几步,然而姬威的刀比他快得多,那把削金断玉的宝刀曾经无数次取了敌军项上人头,这一次也像每一次那样出鞘,却再也回不了鞘。 姬镇愣愣地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热的,眼睛被这抹鲜红刺痛,有什么模糊了视线,耳畔是将士们的呼喊哭叫,然而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姬威对敌人下手从不容情,对自己也一样狠,刀落地,人倒下,被血溅红的眼睛里最后也只倒映了一抹西北的天。 这变故来得太快,钦差已经吓得发抖了,他颤巍巍地看向姬镇,生怕他下一刻就发疯割去他的项上人头给姬威赔命,然而姬镇站在原地许久,忽然道:“整军出发。” 他的声音有些哑,然而仍旧能让身边的人听清楚,周疆颤声道:“大将军……” 姬镇红着眼睛看向他,大声喝道:“整军出发!” 众人都被吓住了,有人想去合拢上姬威犹自睁大的双眼,被姬镇瞪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冷声说道:“传我军令,骁骑营开路,虎威军留下,其余人整军出发,一个时辰后开拔。” 钦差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见姬镇看向他,连忙低下头装鹌鹑,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不敢朝姬威的尸身看上一眼。 消息传到京城,已经是数日之后,彼时西北军全军戴孝出征,气势如虹,还未至蜀地,一路上已然收拢厢军十万。 长青是记得西北那一出事的,只是没料到姬威竟然能忠烈至此,或者说没想到他能傻到这样的地步,景王资助西北,往近了说是收拢人心,往深了想,大约是摸清了姬威的性格,算到了这样的人只要收拢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给他带来利益,至少长青是不信一个志在造反的王爷,能有什么家国大义的。 在长青看来,姬威的死一点也不值当,若易地而处,他所想的绝不会是什么忠孝仁义,姬家已是外戚,再有平定南疆之功,大军在握,不需弄权作势就能一手遮天,如此大好之局,竟然被下成了一盘散沙,除了可惜,还是可惜。 没了姬威,兵合一处,姬镇率领三十五万大军同南疆对峙蜀地,孙朝远原本发愁的是姬镇的稳,没过几日,就开始发愁姬镇的疯了。 是的,疯,一向中规中矩的姬镇像是换了个人,上了战场简直不要命,攻城略地险招频出,虽然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多,但也几度差点造成全线崩溃,伤亡更是愁人。 如果不是姬威已经自戕,孙朝远差点都要以为上战场的是姬威,谁家打仗经得起这么消耗?又不是明天不过了。 然而姬镇确确实实地用着一种明天不过了的势头在打仗,南疆兵马虽然训练日久,但天下太平那么多年,哪来的机会见血?姬镇带兵自有一股杀伐血气,等闲人甚至近了他的身都能被他含煞的眼神吓退,不过半月,南疆兵马节节败退,退守南疆。 朝廷大军半月来跟着姬镇杀敌,又是戴孝出征,撑着喉头一股热气打得激烈,然而这股热气来得快散得也快,半月来几乎每日都要交战,人困马乏,姬镇知道不该,可是看着远远的景王军旗,他还是忍不下心头的恨意。 “传我军令,全军整装,半个时辰后出发,务必在天黑之前追上南军。”姬镇冷声喝令。 周疆脸上全是来不及清洗的血污,闻言连忙道:“大将军,兄弟们打了这么多天,疲惫不堪,何况穷寇莫追……” “不必多言,我军疲乏,敌军亦然,何况他们一直向平原方向逃窜,无处可伏,正是追击之时。”姬镇冷冷看向周疆,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脸上带着平静的煞意,周疆心里有鬼,越发惶恐。 98、第 98 章 前线战报传来时,战事早已结束,南军虽然溃败而逃,却在朝廷兵马锲而不舍的追击下迅速集结起兵力背水一战,不是伏兵胜似伏兵,鏖战三日夜,以厢军伤亡过五万,留下殿后的半数南军全部阵亡为结束。 算得上惨胜的一场战事,姬镇并不满意,乱军阵中,他亲眼看着景王军旗走脱,离那个男人最近的时候,他甚至能看清他的眼神,然而太多的人悍不畏死拦住他的去路,射出去的箭也数次被亲卫挡下,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单纯又偏执的疯子似的青年,他若是在这里,大约就和那些奋不顾身的亲卫一样。 这一次,姬镇没有下令去追,再多的恨也抵不过为帅的本能,他知道自己的将士撑不住了,逞强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打仗要的从来不是两败俱伤之局。 正如姬镇顾虑的那样,他一反常态打起了消耗战,传到京城,第一个拍桌子的就是一力保举他领兵的乌选,朝廷这些年简直称得上风雨飘摇,江南贪墨案,朝堂大清洗,黄河洪涝,疫病,皇权两易,幼主即位,远征东瀛,如今景王又趁势起兵,此时此刻,朝廷需要的是能稳定战局稳定军心的大将军,而不是百战百胜的宁骁侯。 “战事起得太快,本朝也没有王爷叛乱的先例,所以反应慢了一步,姬镇也是太胡闹了!不看着点,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乌选语气很冷,众人都坐正了身子,知道这是阁老准备派遣督军上前线,掣肘姬镇了。 景王起兵之初声势颇大,朝廷明探暗探,探出他发兵二十二万,却不曾想这么多的兵马竟然还是他藏着掖着的结果,南军退守不过四五日,重新整军之后,人数比起发兵时还要多了足足一倍。 想要将这么多的兵马扼死在蜀地,打消耗战肯定不成,朝廷兵马不光人数比南军少,由于国库空虚的原因,后期军备也很难跟得上,所以派遣督军过去,也好让京城和前线建立更深的联系,随机应变。 然而大部分朝臣在京城养尊处优久了,没几个人愿意去到艰苦的战场,仅有的几个还都是年轻官员,渴望借着这个机会建功立业,或者说是一步登天,这些人乌选和孙朝远是看不上的,无关品性,而是这些东西他们能给,景王也能给。 新婚过后一个月,宝儿才等到长青归家,那一日下着小雨,门房听见敲门声都疑心自己听错了,一开门就吓住了,门口站着的不是自家爷是谁?只是他身后乌压压都是淋着雨的骑兵,富贵儿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给长青打着伞。 这会儿天还没亮,宝儿披了外衣光着脚跑了出来,到走廊上正好看到长青,这么些日子没见,他更瘦了,眼底下是厚重的青黑,一看就是许多日子不曾好好休息过,脸上有些沉冷,这样瞧着,竟然带出几分病弱之态。 “回来收拾点东西,怎么鞋也不穿就跑出来了?”长青的声音有些哑,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宝儿缩了缩脚,好在身后的丫鬟追了上来,连忙半蹲下来给她穿鞋,她看着长青,呐呐道:“我,我给你下碗面去吧?” 长青拧着眉头看丫鬟给宝儿把鞋穿上了,才移开视线,闻言微微摇头,“不用,我刚才在乌大人府上用过些粥,这几日有雨,出门记得多穿几件衣裳。” 宝儿连忙点头,长青吩咐富贵儿几句,让他去收拾行礼,抬脚往房里走去,宝儿愣了一下,跟了上去。 房间早就不是那晚的摆设了,雕龙画凤的精美红烛被撤下,换成了简单的白蜡,垂挂着的红绸除去,金绣牡丹红花帐也换成了富贵人家最寻常的纱帘,用来隔绝蚊虫,是他喜欢的样子。 长青的视线落在纱帘后的床榻上,戏水鸳鸯的锦被没换下,有些乱,床底下摆着冰盆,一股凉意传进鼻端,微微清透。 “是要搬去京城住吗?前线的事很忙了?”宝儿看着富贵儿在外间忙来忙去,连长青那一卷不常用的铺盖都搬走了,要知道那可是入冬盖的棉被,这会儿才是夏尾近秋。 长青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没喝,听到宝儿的话,微叹一口气,道:“很忙了,得有些日子不能回来,你在家里好好的,别让我挂念。” 宝儿张了张嘴,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你放心,我不打搅你,我就是……” “不是京城,是前线。”长青一口饮尽杯盏中冷透的茶水,“前线事紧,我得去督军,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年。” 平常时候,督军算是军职,西北军中就有三个督军,然而战时的督军却不同,不仅有督察之权,更有代天行事之名,紧急时候甚至可以先斩后奏罢免一军主帅,权柄还在姬镇之上,如今正是景王叛乱的节骨眼上,若非年老体弱,孙朝远和乌选这两个内阁主事怕要自己上。 长青并不是要贪这份功,也不是很觊觎督军的职权,而是恰当的时候,恰好是他,更无法推拒,于他而言,这是一份责任。 宝儿看着长青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疲惫之色,只觉得心底一抽一抽地疼,她想跟他说别去了,我们回乡,管他外面谁当皇帝谁做将军,只要人活着就很好了,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我能跟你走吗?” 和上一句没什么区别的话,长青几乎以为她没注意听他说话,眉头一皱,抬眼却见宝儿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里几分希冀,几分忐忑。 宝儿的胆子一直不大,她不欺软,却很怕硬,小户人家没什么爱子为之计深远的心思,就养成了她好欺负的性子,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了,她一直是这样小心翼翼的,然而对着他,从开始的拘谨含羞到懵懂爱恋,再到之后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她仿佛是一个生来适合他的女人,本能地亲近他,相识这么多年,她从来就没对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的面前竟然也会怕?长青回想了一会儿,似乎是从自己习惯起夜宿东厂,习惯起隔几日回来看她,习惯起忙时在她面前消失个十天半月,或者更早一点,从他出宫掌权之后,从他见过了更广阔的世界之后。 他贪恋她的温暖,更贪恋她眼里的单纯,他说着会让她变得更好,潜意识里却让她愈发认清自己和那些贵女夫人的距离,他见识过官场的黑暗,清楚那些言笑晏晏的女眷背地里有多少人不干不净。而且他怕啊,他怕她懂的更多,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好。 是啊,他有什么好的?他不过就是猫狗房里最低贱的童监出身,因着那几分出众的容貌,他也想过自己的身世会不会有什么波折,翻看过入宫记录,才知道没什么曲折离奇,跟大多数人一样被亲生爹娘送进宫,寻摸到故里,几片土墙支棱。 这世上多少人抱着金山银山生下来,仿佛来人世间这一趟就是为了享尽王权富贵,也有人出身下贱,心比天高,他不过就是比别人多了几分运气,遇上一个不好不坏的主子,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更会装腔作势一点,骨子里他还是个低贱的东西,连心思都是洗不干净的龌龊。 长青发觉自己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宝儿的眼睛,那双二八少女一样单纯清澈的眸子是他刻意留住的,是他给自己划出的净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的干净地方,然而此刻他自己都不敢看了。 得不到回应,宝儿越发忐忑了,她咬了咬下唇,小声地说道:“我没有要跟你捣乱的意思……可是你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你看看你,这才多长时间,人都瘦成这样了。” 长青由着宝儿抚摸上自己的脸颊,似乎想说什么,宝儿却怕他嘴里吐出拒绝的话语,按上他的唇:“以前还在宗人府的时候,我都能跑出来跟着你,你那会儿什么都没有,日子不还是照样过?现在你什么都有了,我连跟着你都不成了吗?” 她表达的意思不大对,虽然很像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样子,难掩笨拙的口才,长青却能理解她想说的话。 “前线很苦……”长青低叹一声,这话说出口的同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妥协了,索性也就不再多言,只道:“收拾些衣物吧,冬衣也备上。” 宝儿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长青失笑,拍了拍她的脑袋,宝儿反应过来,欢喜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一转身去收拾行礼了。 长青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细眉微微地蹙起了几分厌倦之色,不是对宝儿,是对自己。 99、第 99 章 战事一贯是很紧的,从京城到前线的几日间,又起了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互有来往,倒是僵持的样子。 主帅大营驻扎在玖珑湾,这名是本朝给改的,原先叫九龙湾,因为这地方是前朝龙兴之地,所以得的名,玖珑湾两面夹山,地势极好,进可攻退可守,姬镇把大营驻扎在城镇外的平原地带,以防奇袭。 长青没什么讲究的,除去车驾后一千骑兵护卫,可以算得上轻车简从,骑兵是从京畿大营调配的好手,另有一百锦衣卫充作亲卫,临近玖珑湾,长青吩咐跟来的一位锦衣卫千户,名唤吴子秋的去通报。 细雨如丝,一行人等在主帅大营外,宝儿掀开车驾帘子看了看,见身后的骑兵多半淋着雨,口里不由就念叨起来:“等到了地方,该给人家要些姜汤,这些天雨就没停过,万一病了,人家家里也惦记着。” 她话音刚落,自己倒咳了几声,长青递给她一方帕子,目光淡淡落在帘外,不置可否道:“颠簸了几日,等会儿我入军营,你去休息一会儿,别乱跑。” 宝儿知道长青肯让自己跟来就已经是心软了,当下点点头,分外乖巧:“嗯,我等你,哪里也不去。” 长青弯了弯眸子,抬手抚摸了一下宝儿的头,语气疲惫中带着几许温柔。 “别怪我反反复复叮嘱你,行军带着家眷是军中大忌,督军算是文职,还好些,但也不能惹麻烦,军中总是要比别处更乱一些的。” 宝儿连连点头,正说着,外头传来了马蹄声,是通报的人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军中将领,自然是没有姬镇的,领头的那一个……长青眯了眯眸子,起身下了车驾。 京中勋贵人家下车驾要踩着人凳,虽有几分故意折辱人的意思,但也说明车驾高,和许多四体不勤的勋贵相比,长青跳下车驾的动作很利落,宝儿也想学着跳下来,却被他一手护着腰身扶下来。 “这位便是督军赵大人了吧?大人舟车劳顿,未能远迎,失敬失敬啊。”领头的将领瞧着三十来岁模样,长相虽然不算英俊,但也很有几分武将的正直之气,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宝儿跟在长青身后,以为他会像在京中那样得体地和人寒暄几句,却没听见他开口,再看去,只见长青眉头轻蹙,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周副帅。” 周疆连忙应道:“正是末将,大人有何吩咐?” 原本京中定了姬镇为主帅,姬威为副帅,周疆留守西北,代行帅职,姬威自戕,周疆顺理成章做了副帅,这些日子也算立了几场战功。 长青看也没看他,对吴子秋道:“把他拿下。” 吴子秋是个面相清瘦的年轻人,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命令左右上前制住周疆,跟着周疆来的都是军中将领,多半是西北军旧部,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本能地护在周疆身前。 “周副帅犯了什么错?” “督军大人这是要拿副帅立下马威不成!” 锦衣卫一贯无视官职地位,虽然有几位将军拦路,还是把周疆制住拖了出来,百十来号锦衣卫还是很能唬人的,周疆脸色微白,强撑着大声道:“督军大人,不知末将犯了什么错,要这样对待末将!” 他这话一出,原本被锦衣卫制住的几位将军也愤怒了起来,拼命地挣扎,口中骂骂咧咧,如今战事正紧,上头忽然派来个管束军队的督军就已经让军中很多人不满了,大将军让他们来接督军入营,本就存着一口恶气,现在还被按在了地上,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长青的目光这才落在了周疆的身上,他好像没有听到那些人骂骂咧咧的话,拍了拍吓得后退一步的宝儿的手,淡声道:“本官来时,已让锦衣卫查明,副帅周疆通敌卖国,谋害主帅,嘉峪关之事就是由此人一手促成。” 周疆的脸色都白了,还是撑着嚷嚷道:“你有什么证据?我堂堂西北军副帅,前程无量,吃饱了撑的去和那帮被打残的呼延人做交易?何况大将军待我如同亲生……” “你的确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可呼延人不会帮你掩盖。”长青轻声道:“正因为你谋害大将军的把柄在呼延人的手上,所以你才不得不受呼延胁迫,拱手让出嘉峪关。” 周疆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他真的是很小心了,除去第一次,后来和呼延人的联系都是口信,可呼延人实在是太过狡猾,他没办法才为他们做事,没想到他们利用完了他,竟然还不放过他! 被按在地上的那些将军们起初只觉得这个督军脑子坏掉了,可随着周疆做贼心虚的神色越来越明显,他们显然也发觉到了不对,一个脾气暴的当即喝道:“好你个周传峰!大将军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是清楚的,我西北军那么多将士哪个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我们!” “放开老子!放开!老子要打死这个通敌叛国的狗贼!”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害大将军,是那些呼延人骗我!都是他们的错!”周疆白着脸喃喃,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不敢对上那些将军暴怒的眼神。 长青走近几步,精致的靴子踏在被雨淋透的泥地上,走到周疆面前,靴尖离周疆的头只差一步,他半蹲下身,看着周疆苍白的脸色,忽然低笑道:“周副帅,我是诈你的。” 周疆愣住,反应过来,眼神立刻变得无比怨毒。 长青起身,示意锦衣卫们放开那些将军,才道:“上次大将军出事,正好证明了西北军中有内鬼,而且地位不低,紧接着周副帅就丢了嘉峪关,可惜东厂一直没找到证据,今日正好试探一二。” 自然,长青的话里省略了一部分,江承在时,周疆接连上密折告发姬家父子收受南疆物资,西北军的情况他是清楚的,可以说不收那些物资,军中将士就会饿死,推测出告发之人是周疆的时候,他就对这个人起了疑心,试问哪个将军不希望自己手底下的将士吃饱穿暖,试问哪个半子会告发待他如父如兄的上官? 周疆简直恨得说不出话,牙都咬碎了几颗,要不是被制住,他只怕要当场咬下长青几块肉。 然而总是有人的行动比他脑子里转得更快,刚被锦衣卫放开,就有一个穿着黑甲格外壮硕的将军扑了上去,狠狠咬掉周疆一块脸皮。 “啊!”周疆疼得挣扎起来。 那将军显然是气得疯了,连刀剑都忘了,死死地在周疆脸上咬下几块肉下来,吴子秋连忙上前,和两个锦衣卫一起拉住了那黑甲将军。 “督军大人,张校尉不是故意的,他兄长就死在嘉峪关之战里,尸首找回来,身子都让马踩烂了。”有人怕长青发怒,连忙给那黑甲将军辩解。 长青摆摆手,“无妨。” 他看向宝儿,见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握了握她的手,对那出声之人道:“内子一路颠簸,还受了惊吓,劳烦派几个人带路,带她去休息。” 那人连声应下来,派了身边的亲兵引路,长青低声嘱咐宝儿几句,让吴子秋跟在她身边,自己带着周疆去见姬镇。 前线自然没什么好招待的地方,亲兵带着宝儿一行来到一处不大不小的营帐内,说起来还有些好笑,这是周疆让人整理出来的地方,里头一应摆设都是他备的。 宝儿这辈子就没住过营帐之类的地方,有些好奇,见那营帐外头是牛皮制的,掀了帘进去,里面一段干燥的泥地面,靠近卧铺的地方铺了一层毯子,边上摆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木头屏风,看看头顶,是木架支棱开的营,莫名有几分精巧。 吴子秋不善言辞,宝儿赏了那带路的亲兵几两银子,虽然肉疼,好在那亲兵的态度立刻更加恭敬了几分。 “夫人放心,这营帐离主帅大营很近,虽然平日可能起营吵闹了些,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保护的地方就是这边。”那亲兵收了银子,话也真诚了。 宝儿放心了,让吴子秋把人送到门口,这时几个锦衣卫搬着行礼进来,也不要吩咐,井然有序地收拾起营帐,不多时,光秃秃的营帐就多了几分人气。 吴子秋送了人回来,不说话也不动,只看着锦衣卫们打扫营帐,宝儿有些过意不去,一个正在搬屏风的锦衣卫见状,笑道:“夫人别忙,督公早就赏过咱们了,要是有谁贪夫人的银子,夫人可还要告诉吴千户,让他揍人呢!” 宝儿没想到长青那么忙还记得这些事,不好意思的同时又有些脸红,几个锦衣卫笑了笑,又去忙手里的事情了。 100、第100章 长青直到天色暗沉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宝儿的错觉,她只觉得那些送长青回来的将军们对他的态度都恭敬了许多,不像是初见那时的剑拔弩张。 赶了几天的路,难得有时间休息,宝儿请营帐外的亲兵打了水来,烧热一壶,掺了些冷水,给长青洗漱,这会儿正是入秋时节,冷水嫌凉,热水嫌热,温水刚好,长青也没有要避着宝儿的意思,宽衣解带,自行擦洗。 宝儿又见到了长青后腰处的金色胎记,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太过奇怪,长青显然是不知道的,胎记在后腰处,除非拿着镜子细细比对,否则谁也不会注意到自己背后是有道疤还是几颗痣,长青又从不让人近身,自然没法发觉。 实在不是宝儿要自作多情,江氏皇族身上的胎记一脉相承,无论是形状位置还是颜色都是一样的,发觉了长青的胎记之后,她虽然有些了解,但也让伺候江麟的丫鬟注意了几眼,得知江麟后腰处也有一块龙鳞胎记,问了江麟,连他自己都懵懵懂懂的。 发觉宝儿在盯着自己看,长青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拧了拧布巾,把身上擦干净,披上一件单衣。 “方才问过大将军,最近战事很紧,只有大营还算安全,且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等战事稳定了,我们去城镇上住。”长青翻了翻行礼,取出几本话本志异,就放在床头。 宝儿心不在焉,还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如意身上发现一个胎记,紫兰说阿麟身上也有的……” 长青挑了挑眉,忽然笑道:“是不是一块金色的鳞片形状的胎记,在后腰上?” 宝儿心里咯噔,低下头佯装整理发鬓,小声说道:“是啊,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胎记还能生的一样呢,如意和阿麟又不是双生的。” “无事,江氏皇族都有这块胎记,先帝也有,”长青的声音微微地低了下来,“宗室嫁妇生异姓子则无,有些神异。” 宝儿啊了一声,不再说话了,长青忽然看了她一眼,黑沉的眸子动了动,宝儿没注意,低声喃喃道:“那不是江氏皇族人人都有吗……” 她说这话并不是问句,所以长青也就没有答,外间的雨白日里停了一会儿,现在又下了起来,雨水打在牛皮营帐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隔日金鼓阵阵,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宝儿,她朦朦胧胧睁开眼,见长青正站在床榻前更衣,连忙起身,长青听到动静,把她按回去,轻声道:“你再睡会儿,昨日我和大将军商议好,他今日带兵出征,我留在大营主持后事,晚上也许不回来。” “那,那我等你。”宝儿看着他一件件穿上衣服,寻了件水獭皮的披风系上,起身出了营帐。 这会儿天色还暗着,桌案上却有一点亮光,宝儿迷迷瞪瞪看去,见是自己的梳妆镜,那镜子是银制的,巴掌大小,镶着宝石,颇有几分精致,是长青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给她的。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自己昨晚拿出来照的,还是锦衣卫不知道放在哪儿,所以放在桌上的。 舟车劳顿许久,软塌上卧了一夜,更是将连日来的倦意翻涌了上来,宝儿窝在被褥里,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沉沉地睡了过去。 长青出了营帐,一众亲卫早已衣甲整齐候在外间,吴子秋多看了长青几眼,总觉得自家督公大人有些不一样了,他说不上具体,就是觉得督公大人和往常比,神色更淡,说话更冷,几乎有些凛然的感觉。 新来的督军刚到就整治了通敌叛国的周副帅,和大将军商议了半天,隔日就连大营都交给他了,军中将士也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这是姬镇认可了新任督军,那么对待这位外来者的态度就需要变一变了。 长青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读过兵书,但绝不可能靠着那点纸上谈兵拢过兵权打退南军,他对自己的定位也就只是一个督军,这是他来时的想法。 到了军营,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长青见过的军营最远是厢军,最多是京畿大营,那里一切井然有序,然而这前线大营呢? 不仅伤兵没有个妥善安置的地方,就连军医营都是专给受伤的将军准备的。西北军南北厢军不和,平日出战都要分个先后。火头军做饭从不定点,有运气的抢到吃食,没运气的饿一天肚子,除了西北军还算有条理,其他都不像话。 长青知道这也实在怪不得军中将领,厢军平日里懒散惯了,除去练兵要辛苦些,基本上都是朝廷给吃给喝,养着他们一家老小,时间长了,入厢军就成了还要找人拉关系才能进的美事,一朝把这些人放到战场上来,不提逃兵的情况,单说战力就比不上南军,更别提战时的素养问题。 西北军是很排外的,不管厢军们把自己过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是绝不肯管一下的,尤其是西北军的将领,他们经历过那段,自己的将士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反而饿死在军营的惨淡时期,对于这帮混吃等死的厢军就格外敌视,每逢战事,甚至会有意无意把厢军推到前头当炮灰。 强敌环伺,内中还有动乱,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姬镇自然也了解这些情况,只是他实在没那个精力去管,所以和长青商议了许久,半信不信地把这事交给了他。 军中将领多半是从西北就一直跟在姬镇身边的老人了,姬镇带兵出征,也只带了两个,留下的将领里,有三位将军,四个校尉,十来个千夫长,长青注意到这些人有半数都是昨日见证他捉拿周疆的将领,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声姬镇会做人。 军中内乱,第一个要解决的不是西北军和南北厢军互相敌视,也不是军医营不医治普通士兵,而是火头军的问题。 西北军是没有专门的火头军的,因为西北情况特殊,妇孺皆兵,原先有过的火头军遭遇了几次呼延人夺粮,反倒比正军更加凶狠一些,后来也就渐渐养成了西北军中最弱的一军充当火头军,因为人人都不愿意当火头兵给别人埋锅造饭,所以竞争激烈的同时也很能带动将士杀敌的积极性。 南北厢军则是另外一种情况,他们平日里有专门的火头军做饭,那些火头兵多半是老弱病残,最开始的时候也能做到每日定时造饭,但是和西北军待在一起久了,眼瞧着对面火头兵也提刀上阵杀敌,杀得好了就能让替换正军,这些惫懒惯了的火头兵也找到了借口,西北军什么时候造饭他们也就什么时候造饭,惹得军中一片怨声载道。 如今军中高级将领多半是西北军旧将,自然不会拿这些当回事,在他们的眼里,火头兵和正军是没什么区别的。 长青初来乍到,对这些本不是很清楚,但姬镇心里清楚,他为帅多年,军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明了,但毕竟不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队,事务繁杂他也没心思去理,只能一股脑交给长青去办。 凡是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将士三餐不继是直接影响战局的事情,长青想了想,发觉这事的根源还在西北军上,西北军的火头军其实已经不算火头军了,而是一种惩罚,正军降为火头军是大大的羞辱,而火头军升为正军则成了荣耀的事情,导致没人愿意去当火头兵,厢军那边不一定有全民皆兵的精神,但已经沾染了这种风气。 这样想着,长青索性让人重新招兵,单招火头兵,待遇从优,西北军的火头兵全部转为正军,厢军的火头兵由上官警告,毕竟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上了战场无非多飞一颗头颅。 好在长青初来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有姬镇的支持,并没人敢撩这三把火,何况他做的也不是坏事,不到两三日,军中的作息已然调整了过来,说不上有多大变化,毕竟长青没来之前仗还是照样打,但就是看着感觉精气神不一样了。 姬镇作为主帅,当然是最了解这种变化的人,这让他对长青的态度更好了一点,以往西北军中也有督军,可惜大半都是朝中官员的亲信武将过来镀一层金,也有些能他们打成一片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西北军有什么怪处,在西北军中很得人心的督军,回了朝后都泯然于众,不再有出头之日了。 长青很能看出来姬镇的想法,姬镇和他的一双儿女不同,是个很有头脑的武将,然而武将的心思再细,落在久居官场之人的眼里,还是简单得很。 101、第101章 南疆蛇虫蚊蚁甚多,大军刚来时也着实吃了一番苦头,后来才晓得防备,督军营帐内一早就用掺了驱虫粉的黄泥铺地,味道不大好闻,但有功效。 宝儿在营帐内待了几日,只觉得浑身都带上了驱虫粉的怪味,但她仍然不怎么出去,长青提醒过她的事情,从来不需要重复好几遍,她知道他总是为她好的。 大将军不常在大营,很多时候都是长青在主事,来了不到半个月,军中上下都习惯了有事去找新来的赵督军,长青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东厂的办事效率自不必多问,如今这一套带到军中来,除了一开始的不习惯,竟然很得军心。 朝廷兵马和南军的人数不对等,军备也差一线,现在能占上风主要还是靠着西北军和姬镇的带兵经验,但这也很悬。如今后方正在调遣各地四十五岁以下服过兵役的百姓编军,大约入冬就能到,在这之前,得先靠着这两样,撑住不让南军打出南疆。 姬镇挑的大营地势太好,即便是从远处最高的山上往下看也只能见着一角,景王揉了揉眼睛,接过随侍递上的帕子,语气里带着点笑意,“姬镇这人啊,做官不够聪明,为将又嫌耿直,带兵打仗是真有一手,不愧是我大宁第一的战将。” 他身后站了一列武将,几个谋士恭敬地立在边上,当即就有个年轻武将不服道:“王爷这话也只能现在说说,凭他再厉害也老了,迟早是要让位的。” 景王脸上笑意盈盈的,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会发觉他眼睛里并没有笑意,反而冷得很,他轻声叹了一句,“姬家啊……” “传本王军令,明日先锋军继续攻营,都摆出声势来,不要怕消耗,到底当了这么多年地主老财,家底还是有一些的,别让人家瞧了笑话。” 几个谋士当即就想谏言,被景王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又一个个说不出来话了,只有最前面的老者眼皮都没撩一下,他压根就没听。说起来也怪,大约是江家几代的心眼都长在了自家王爷的身上,无论是当年远走南疆隐忍蛰伏,还是如今起兵夺位,这里头就没谋士什么事,要是自家王爷不姓江,约莫也能吃上谋士这碗饭。 南军接连打了几日,日出击鼓,日落收兵,姬镇原本认为这里头肯定有玄机,然而连着几日都能看见景王军旗招展,前头身先士卒的也的确是景王本人,他杀红了眼,也就没再多想。 战事吃紧,军中大部分的杂事都交在了长青的手里,一连忙了许多日,伤兵的事情也都安置妥当了,长青亲自去军医营查验了几回,确认伤兵无论品级都能得到医治才安下心,战场是很残忍的地方,重伤的基本都带不回来,回来的多半都是轻伤,所以军医营也并不算很忙碌。 查看了几处军医帐,长青忽然顿住脚步,对吴子秋道:“去把医正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吴子秋低头领命,不一会儿就走了回来,身后跟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并两个战战兢兢的药童,长青看向那老者,想了想,说道:“这几日带回来的伤兵你可有看过?” “回督军的话,老朽没有一个个看过,但知道大概情况。”老者连忙说道。 长青点点头,问:“这几日的伤兵人数和以往比起来如何?受伤的轻重和部位……” 老者听得发懵,但还是一一解释了起来,长青脸色微凝,谢过老者,随即毫不犹豫向主帅大营走去。 姬镇这一战又是小胜,他自己不甚满意,这些天和南军算得上互有往来,今日你胜,明日我胜,就这样一直僵持在南疆边境,理智上姬镇知道这没什么不好,拖到朝廷派兵增援才是破局之道,但这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原先憋在心头一股恨意已经快被这样的磨人打法给打散了。 他是主帅,连他都如此,那些本就不太合格的厢军自然更加不堪,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很浅显的兵法,称得上明谋,但想寻个破阵之法,真的很难。 繁复沙盘上红蓝小旗两相对峙,军帐内弥漫着浓浓血气与肃杀之气,数位将军铠甲黑红,面上血污,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姬镇专心致志对着沙盘思索,正在这时,帘帐被毫不客气地掀开。 吴子秋掀开帘帐,微微低头侧身,长青抬脚走了进来,对上主帅帐中黑压压一片的人头,也是怔忪一刻。 “督军可是有事?”姬镇抬头问道。 长青顿了顿,道:“不知大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姬镇眉头一拧,“这帐中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并无不妥,有什么事情,督军还是请讲。” 长青只好叹了一声,说道:“不知大将军近来战况如何?” 督军虽然不必亲上战场,姬镇却也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有几分成算,不会连近来的战事如何都不清楚,那他要问的必然是只有他这个做主帅的清楚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南军是在拖战,接连几日都是在消磨时日,导致军中士气不稳,此事本帅正在与各位将军商议。” “大将军难道不觉得,南军有意消磨时日,其目的并非只为打散我军士气?”长青眉头蹙起,“自南疆绕行蜀地,驿马五日,急行军最多二十日便可直上京都,景王人在战局前更能证明这一点,大将军身先士卒乃为忠义,景王既有意大位,又有什么能让他连惜身都顾不得,日日前线作战?” 长青每次反问的时候都是他不耐烦的时候,他原以为姬镇召集了这么多的将军议事就是为这事,没想到他想的居然是什么军心士气,这一急之下,连给姬镇留些面子都顾不得了。 好在姬镇并未在意此事,军中的将领也没有细心到这个程度的,被他一点,纷纷有如拨云见日。其实这也怪不得姬镇,姬镇原先是守卫边疆的,呼延人想要南下就必须得过他这一关,如今和南疆对峙,此情此景和从前万般相似,所谓灯下黑,就是如此。 听了长青的话,姬镇当下一凛,京城只有两三万兵力,如果景王真的像督军所言,以大军为幌,另派亲信绕道攻打京城,那根本不需要几日工夫,到时杀掉幼主,让他无主可奉,他这个领兵在外的大将军反倒会成为叛逆。 只是猜测始终是猜测,姬镇也不会为这一点猜测就下令拔营后撤,还是要让军情探子前去探路,一来一回又是时间。 这个长青倒是能理解,保险起见,他向京中上书一封,又起密折告知内阁,必要时候千万不能犹豫不决,哪怕是弃宫而逃,只要江氏血脉留有一支,就有希望。 宝儿发觉军中这几日越发地忙乱了,起初在营帐里还能听见外间将士闲谈的声音,这几日就成了急匆匆的脚步声,督军营帐靠近主帅大营,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都很快,有时隐隐的还能听见主帅大营那边传来的怒斥声。 长青回来得越来越晚,脸上的疲惫越来越深,宝儿只能在入夜之后轻轻地给他按揉擦洗,好让他安睡,她有些微的不安,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又过几日,长青从主帅大营回来,神色十分凝重,宝儿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就听他说道:“景王派兵往京城去了,南军攻势正猛,大将军还要分兵,这里待不得了。明日你收拾一下,我送你去驿站,接了阿麟如意,再走水路转道江南,就算京城乱起,也不会打到江南去。” 宝儿脸色苍白一瞬,看着长青,“我不能待在这里吗?就是死呢,我想和你一起的啊……” “乖,莫闹。”长青摸了摸宝儿的脸,“你是我的妻,我死了,你要给我披麻戴孝,清明上香,我们要是一起死了,到了底下,都没个香火供奉。” 宝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一把扑进长青的怀里,“好,我乖乖的,你活着,我等你回来。你死了,我给你披麻戴孝,清明上香,守一辈子。” 长青抱着宝儿,紧紧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误了你,我要是死了,你寻官府给阿麟入户籍,我也不知他是我的侄儿还是旁的什么,总归流的该是一样的血,我给他再生之恩,算他自愿过继也是应当。” 宝儿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长青却似能看到她在想什么一样,低低地笑了几声,“你不是个演戏的料子,我看到了。” 长青睁开眼睛,按住宝儿的肩膀,嘴角带着笑意,那本该贵气迫人的凤眼里一片深渊般的平静,“不提这些,你只记着就是。宝儿,我并没有逼你为我守一辈子的意思,你不守,我不怨,你守了,我就许你个来世。” 他轻轻地刮了一下宝儿的鼻子,笑了,含笑的凤眼里仿佛揉碎了漫天星辰,宝儿擦了擦眼泪,狠狠地点了点头。 102、第102章 景王大军压在南疆边境,却分出十万兵马取道汉中直上京都,且先于姬镇急行军六日,剩余大军全力拦截姬镇的兵马,誓要占得先机。 长青早晨送了宝儿去驿站,随即回了主帅大营,姬镇昨日就已经打点好了行程,比起南疆寸土之地,到底还是京城更加重要一些,姬镇准备率领西北军旧部直追景王那十万兵马,西北军有急行军的经验,即使人数相差一些,只要能及时赶到,那十万兵马也做不成妖。 只是相对的,前线这边就要吃紧一点,姬镇给长青留下的大半都是他在西北军的旧部,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不求有功,但求多撑些日子,等到他回来。 长青知道自己是临危受命,推辞不得,好在身边尚有得用的人手,谢过姬镇一片苦心,接过主帅大印。 宝儿走的是官道,吴子秋骑马跟在车驾后,百十来个锦衣卫随行,一路上宵小不敢近,百姓低头掩面,生怕招惹了麻烦。 这几日不再下雨了,天却越来越冷,来时带的冬衣总算派上了用场,宝儿拢上披风,掀开车驾的帘子,吴子秋打马上前一些,低头询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没事,”宝儿摇摇头,“看路程,我们还有两日就能到京城了?” 吴子秋应是,见她脸色不太好看,顿了顿,说道:“督公不让夫人跟着他,是因为督公心疼夫人,这是夫人的福气。” 宝儿低头叹了一口气,“我倒宁愿没有这个福气……” 吴子秋只觉得这话里有话,不敢再接,低头拉住马缰,退了几步,宝儿也没再管他,放下了车帘。 各地厢军都压在南疆边境上,景王的兵马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好在他们急行军再快也抵不过轻车简从,宝儿前脚从京城接了江麟如意上了船,后脚到了江南,过了好些日子才听见外头传起景王打到京城的事情。 吴子秋并百十来个锦衣卫都在王家住下了,好在王家原先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还养得起这些人,江麟一直对吴子秋的身手感兴趣,一来二去就成了一对师徒。景王造反对江南的百姓来说只是茶余饭后一点谈资,偶尔有几个亲眷在京城的才会悬心。 打听不到有用的情况,宝儿几乎是数着日子过的,王桂生来看过她几回,他比自家妹妹更关心前线的战况,要是那太监死了,他正好给妹妹介绍自己的同窗好友,他那同窗丧妻三年,家中无子又富庶,人品学识也不错,并不介意宝儿做宫女时跟太监对食过的事情,只是年岁大了,急着成婚,因为和他的交情才愿意等一等。若这回错过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适合宝儿的。 王桂生来了几回宝儿就知道他的来意了,起初是不肯见他,逼得紧了,直接让吴子秋把他赶出去,不成想一来二去就连宝儿爹和宝儿娘都打听起了吴子秋的情况,得知他不曾婚配,更是两眼放光,吓得吴子秋都不敢出房门。 半个月过去,外头下起了小雪,这年的雪也跟入秋那会儿的雨似的,零零碎碎,东边下一点,西边飘几片,没个精神,姑姑说那是明年的收成要不好了。 江麟扫干净了自己房门前的雪,又提着扫帚去扫院子,这雪下得浅,放着不多时就化了,人从外面踩了一鞋底的泥,再踩上去,脏得没法子,他又在跟着吴子秋习武,一早上起来正好当做练手。 江麟是不在乎谁坐天下的,除非这天下是由他来坐,否则坐在皇位上的是他的弟弟还是叔祖,对他来说压根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心态也放得最好,只要赵大人能够平安归来就好。 宝儿从前爱睡懒觉,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年岁大了,每日凌晨就起,张罗朝食,还爱坐在那儿做绣活,一做就是一整天,长青说过,绣活最好打发时间。 江麟扫了雪回来,宝儿已经把朝食准备好了,如意还没起,吴子秋带着一帮锦衣卫刚从外面回来,脸色十分凝重。 “师父,怎么了?”江麟最擅察言观色,立刻开口问道。 吴子秋拧着眉头说道:“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督公设下伏计活捉了景王,另一边十万南军抢占了京城,还抓了陛下,大将军包围了京城,现在进退不得。” 这,这倒是一个僵持之局了,两方都没法退让,两方也都占着先手,只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不小心就做了乱臣贼子。 宝儿惊得站了起来,慌张地咬手指头,“这可怎么办,长青他没有陛下旨意,杀景王等同造反,不杀景王……” 吴子秋凝重的神色一缓,反而劝起宝儿来:“夫人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这事还有得商议。” “商议,当本王是傻子不成?”景王被五花大绑在凳子上,脸上却还带着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做客的。 长青坐在主帅营帐里,未曾穿戴盔甲,只一身青衣,外罩一件月白的披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景王,他身后立着的都是昔日跟在姬镇身板的得力干将。 姬镇带兵追击南军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长青便心生一计假装主帅尚在营中,景王算得到姬镇常年守卫边疆,灯下黑,想不到他会分兵打京城,长青正好也利用了景王这一心理,仍旧装作姬镇没有发现,每日尽量循规蹈矩,如此几日,果然让景王放松了防备。 人都是有惯性的,连着几日习惯了那一种打法,陡然变换起来就是个措手不及,景王心理骂娘,面上含笑。 “王爷是江氏子孙,血脉尊贵,雄踞一方,也无子继,何必非要贪心不足去图谋天下?不如就此打住,下官担保王爷能安安心心颐养天年。”长青细眉微挑,目光落在景王的面容上,即便脸上没几道皱纹,眼角眉梢的感觉也不是年轻人的样子了。 景王咧嘴笑了,“小子,你自己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长青微微蹙起眉头,看着景王,景王毫不避讳,说起来也可笑,他当年在宫里见这宦官的时候,那还只是个给人端茶倒水的奴才,如今身份颠倒,他这个做王爷的成了阶下囚,做奴才的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见长青不答话,景王又笑了,“你说本王无儿无女,要这天下没用,你又可否知道,正因为本王无儿无女,没甚牵挂,才有心思去图谋天下?” 他这话说完,才想起眼前这人是个太监,脸上顿时带起一丝戏谑的笑意,这笑容太过扎眼,长青身后一个武将当即就按上了腰间长刀,长青一个眼神看过去,低头退后。 “王爷的心思下官不甚理解,但是,”长青语气转低,眼里带上一抹厉色,“如今王爷人在下官手上,即便没有圣旨,下官不过一条贱命,抵了王爷的命也算值当。” 景王笑意盈盈,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寒风凛冽的冬日,他背后起了一身的汗,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动了杀意,杀了他,南疆大军师出无名,杀了他,十万南军不是内乱就是投降,无论如何都是破局。 他不怕死,但他还有想要的东西没得到,还有想做的事情没完成,还有太多的遗憾没能理清,他怕自己死了,这些东西全都烟消云散了。 似乎看出了景王的想法,长青顿了顿,主动退了一步,说道:“只要王爷答应修书一封,令京中的乱军束手就擒,今日的事情下官可以当做没发生过,放王爷回封地。”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景王笑了笑,眼睛里却带出一抹厉色,“只怕本王修了书,立刻就是个死字。小太监,江承给了你什么好处,小皇帝的性子都未可知,现在就忙着鞠躬尽瘁,有点早了吧?” 长青挑眉看向景王,景王笑道:“本王可是听说我那侄儿心中爱慕于某位宦官,令美姬着官服,拟其声,日夜纵情享乐,到最后都是死在……” “燕嫔,是你的人?”长青眉头拧起,他的话难得带着一点不确定和疑问,因为那实在不像景王会使的法子,比起这个,他倒是觉得左相矫诏夺位的事情有景王的手笔,尤其是那个撞柱自尽以证清白的宫女,若说背后没人,他是不信的。 景王脸上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那得问问你们的秦王殿下,本王可用不出这么下作的美人计。” 解决了心里的疑问,长青不再说话了,让人把景王待下去,他按了按太阳穴,这次能活捉景王,三分是算计,七分靠运气,只是到如今还是僵局,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别想从对方身上拔下一根毛。 103、第103章 和景王的谈判陷入了僵局,京城那边也是同样,姬镇大军围城却不敢轻举妄动,又因为有小皇帝在叛军手上,不能断粮断水,更有叛军捉了朝中官员要挟放行。 这会儿是冬日,孙朝远已经吃了好些日子的冷饭,他上了年纪人就有些受不住,只是还强撑着,乌选的嘴太臭,被人堵上嘴捆了手丢在一边,人蔫答答的缩在角落里。江开身上的龙袍已经皱了,头发也散着,这会儿不知明日生死,连一道被关押的宫人也没心思给他打理了。 江开愣愣地看着龙袍上早已干涸的一大滩血迹,叛军闯宫时,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松子替他挡了一刀,血染红了他的龙袍,他随即被叛军抓了起来,他回头看时,小松子倒在血泊里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母后的死他并没有太多的记忆,父皇的死对他来说也是件很遥远的事情,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死亡,竟然就是最亲近的内侍。 “血……死了,人,再也看不见了……”穿着龙袍的小童呆滞地喃喃自语。 派来看守的士卒嗤笑道:“这小崽子该不会是吓傻了吧?没见过死人?” 孙朝远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到底是他们棋差一招,这些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叛军没有杀他们,不过想来,景王是不会留下后患的。 两边僵持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打进京城的叛军都是景王最为信重的将领,一心都是景王安危,自然不会做出任何让步,长青没法让景王退兵,杀了景王又怕会惹得城中叛军大举作乱,只能按下。 事实上是有破局之法的,若是城中南军投降,杀掉景王便是太平,又或是长青这边放了景王,城中南军杀掉江开,然而前者不可能,后者也不太可能。 如果长青是个正常的官员,那景王自然可以动之以利,晓之以理,可他不是,作为一个宦官,想要掌权,一是遇庸君,二是遇幼主,江开在位对他才是最有利的,景王没法蒙他,更没法用功名富贵说动他,才导致僵局。 景王发愁,长青也在思忖,他并不是一个愚忠之人,哪怕身上的胎记证明了他是皇室血脉,也没法知道他究竟是谁家偏支又或是皇子皇孙,江开在位和景王在位的区别只在于他能获得的权势大小,而非其他。 至于权势……长青闭上双眼,他这辈子曾卑贱到尘埃里仰望,也曾立在万人之上居高临下,他失去的东西够多,得到的东西也够多,若他是个风烛残年之人,定然能说一句此生足矣,但他不是,他还有牵挂。 白日里有很多事情是没法理清的,夜阑人静,长青才发觉自己挂念的并非是那万人之上的权势,也非他那扑朔迷离的身世,而是宝儿。 她娇娇软软像个孩子,夜里没人陪会哭,离得久了也会哭,受了委屈会哭,见他受了委屈也要哭,生来就是被人含在嘴里才能过的,离了他,大约都活不成。 从京城带来的亲信在前头掌灯,长青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路上遇到的将士回礼,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脚步停在关押景王的营帐前。 营帐里的灯光照亮了长青俊美的容颜,也点亮了景王含笑的双眼,“本王就知道你会来,怎么样,开条件吧?” 长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王爷成事之后,请给奴才一个新户籍,奴才此生再也不会踏足京城。” 景王挑了挑眉,“你倒是个聪明人。” 长青没说话,景王不是应天帝,也不是江承,他登基之后必然大有一番作为,江承专为偷闲翻出的厂卫制自然不会留存,他是宦官,不想留在皇宫里,那就要不了权势地位。 亲信上前为景王松绑,景王仍旧坐着,笑眯眯的看着长青,“本王原可以顺势答应下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反悔,毕竟一把年纪了还马失前蹄有失本王的威压。” “谢王爷。”长青微微低下头,景王却道:“别低着头,生了副这样好的容貌,低着头做什么?” 有了江承的先例,长青沉默了一下,后退一步,景王却没在意这个,松了松手腕正要站起身,忽然外间一声通报:“督军大人,军营外有一老妇人求见,说,说是督军大人您的生母!” 长青一顿,看向景王,景王摆摆手,努嘴示意没事,亲信上前又将景王捆了回去,长青低声道:“劳王爷再委屈一时,奴才去去就回,定然将王爷安全送走。” 景王已经胜券在握,自然不差这点时候,反而饶有兴致道:“你那生母也是个有趣的,上前线寻儿子来。” 长青没搭理他,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老妇人被带到了主帅大营,长青进去的时候几乎疑心这是个骗子,那真的是个很老的妇人了,长青未及而立,按年级来说,生母最多五十来岁,然而这个颤巍巍的老妇人满头白发,面生黑黄疮疤,穿着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衣裳,满眼都是热切。 “这位……” 长青话没说完,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道:“老奴见过孙少爷!” “你自称奴婢,并非我生母?”长青淡淡地发问,老妇人似乎没有想到眼前的人这样冷淡,竟然连自己的身世都不在意,不过还是很快擦干了眼泪,连连点头。 “回孙少爷的话,老奴是小姐的奶娘,小姐乃是京城名门,许家次女,长姐是已故太皇太后,孙少爷要是不信,您天生腰后有一块金色胎记,鳞片形状……” 长青记得许家,许家是后族,两江总督许鸿文是太皇太后兄长,因为太皇太后一直无子,做主将幼妹送进宫,生下江承,两位许小姐一位做了皇后,一位生下太子,荣宠无限,倒是没人知道这许家次女的境遇。 只是……想起自己背上龙鳞胎记,长青垂下眸子,听那老妇人继续道:“小姐一直恋慕景王殿下,宁肯自荐枕席,屈身为妾,不想景王薄幸,酒醒之后就不肯再见小姐,小姐珠胎暗结,被大少爷知道差点打死,好不容易逃出家门,景王却不肯认她和腹中的孩子。” 老妇人偷瞧了一眼长青的脸色,声音低了下去,“小姐在外头生了孙少爷,大少爷却让人报了丧,不再认她,小姐去了几次景王府都被赶了出来,气急之下,让老奴把孙少爷送进了宫……” 长青对自己生母的经历并没有多大感触,听到这话也只是好笑地挑了挑眉,原来他虽然流着皇室的血,却也是个不堪的出身,落到不堪的境地,是怨生母自轻自贱,还是该怨生父无情? 那老妇人连连磕头道:“老奴有罪,但孙少爷万万杀不得景王!父子相残,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啊!” 长青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看着那老妇人道:“她怎么死的?” “小姐是思念景王,抑郁而终……”老妇人愣愣地说道。 长青站了起身,淡淡说道:“她要是活着,我必让她再死一回,至于景王,你没来之前我没想杀他,你来之后,我倒是有点想了。” 老妇人吓得连连磕头,她知道自家小姐天真,到死都是一样,做出那样的事情只是因为绝望和怨恨,可却是真真切切害了孙少爷一辈子,正是因为知道,她才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赶来,好不让他犯下杀父大罪。 “孙少爷,这是小姐曾经戴过的发钗,和大小姐爱戴的那支一模一样,景王见了就会明白孙少爷的身份……” 长青看着老妇人额头上磕出的血,心里没有一丝恻隐,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离开了,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老妇人仍旧磕着头跪在地上不肯起,长青有些不耐,让亲信扶起老妇人,这才发觉那老妇人已经没了气息,她跪在地上,额头上的伤深可见骨。 两名亲信听了这等密辛,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候,就听长青叹了一口气,说道:“把她葬了吧。” 两名亲信连忙应是,把老妇人的尸身抬了出去,路上遇见熟识的,都以为是这老妇人猪油蒙了心想来冒认官亲,被识破之后羞愧自尽的,两名亲信有口难言,憋得脸通红。 景王伸着脖子在营帐内等了一夜,都没等到长青回来,他疑心这个小狐狸想变卦,又不知道这样明朗的局面还有什么卦可变,满心都在盘算着等下次见到他该说什么,却不曾想连着几日长青都没来见他。 景王终于有些着急了,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他在这里呆的久了,姬镇会有动静,京中的局势会变,而南疆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他必须要尽快离开。 104、第104章 景王被俘,南疆前线的战局就陷入了僵持,若不是京城陷落,这场战事几乎可以告终,这样两难的局面,能做出选择的似乎只剩下了长青一个人。 就在景王以为这个年轻人是想坐地起价的时候,他被松了绑换上士兵衣裳,带到了主帅大营外,他认识放他离开的两个人,正想多问几句,那两个人却都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景王疑心这里头有什么变故,他也不敢耽搁,寻着记忆里的方向回了南军营地,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好在有数位谋士坐镇,才不至于自乱阵脚,事实上这些谋士在着急忙慌想法子营救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擦了擦激动的眼泪,他们这些做谋士的,在人家帐下十几年,竟然只有主公不在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之前的惊险局面是个人都能看清,谋士们也都没有忙着,暗中联系对面主帅的有,想法子策反敌将的也有,还有的已经策划起了劫营,就是没想到自家王爷是自己个摸回来的。 景王沐浴更衣过后,直接让人牵来了他的爱马,一名武将嘴快,问道:“王爷,是对面那个阉贼投降了吗?我们现在是去……” “得了得了,一口一个阉贼,你家主子还是反贼呢!”景王心里涌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摆摆手说道:“给齐姜传信,让他别担心了,看好小皇帝,让弟兄们收拾收拾,都跟着本王进京吃肉。” 军帐中发出一阵欢呼,百里之外,主帅大营,却是剑拔弩张。 长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十数名西北军将领拔刀同护卫在他身侧的亲信对峙,他的眼神与其说是冷,还不如说是无波无澜,然而就是这副心如死水的模样,落在西北军将领的眼里,却是十足的可恨可恶了。 “阉贼!枉大将军如此信任你,把主帅之位交给你,你竟然私通反贼,阴谋篡位,这是欺君之罪!今日哪怕就是死在这里,爷爷也要你人头落地!” 长青木然地看向那个西北军将领,轻声说道:“消息传到京城,就没有君了,何来的欺君之罪。” “还敢狡辩!”一名黑甲将领怒目而视,“你这阉贼,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外面的将士已经包围了主帅大营,别以为还有谁能来救你!” 长青仍旧立着,脊背笔直,他的视线掠过这些怒目而视的将军,随即闭了闭眼,说他的罪名其实都没错,他明明可以杀了景王,由得京城乱起,保全一身忠义,可他没有,起初是不想死,后来也是因为不想死。 他杀了景王,江开未必能活,南疆一乱,天下必乱,他是必然要死的,而景王活着坐上帝位,哪怕就是反悔想要杀了他,他也有一层底牌,至少能安安稳稳活下去。 到了这个境地,长青才发觉什么功名利禄权势富贵都是假的,他原先在宫里,所见的天地大约一辈子也就那寸皇宫的大小,可等他什么都尝试过了,这些也就不算什么了。一个癫狂的母亲,一个不管他死活的父亲,他的前半生就是个笑话,他的后半生,哪怕是背负天下骂名,他也想为自己活下去,为心爱的人活下去。 “兄长何必与这阉贼废话,割了他的头,给大将军祭旗!”另一个武将拔出了腰间的刀,呸了一口。 长青垂下眸子,看了亲信一眼,亲信立即会意,喝道:“还不快把这些人抓起来!” 亲信话音刚落,主帅大营被掀开,围在外头的将士们一拥而上,把这些西北军将领按在了地上。 领头的那个叫王忠,是留下来的西北军将军里官职最高,最有威望的,此刻被人按在地上捆缚双手,气得脸颊涨红,不住骂道:“反了,都反了!你们……” 长青坐回主帅座椅,凤眼微抬,“带下去吧,莫要折辱。” 厢军头领嘿嘿一笑,连忙应是,他一早就被南军策反了,本想着能为营救景王立一大功,没想到自家主帅第一个撑不住占了这从龙之功,以后他大约还得仰仗这位。 那些西北军将领骂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骂得却越来越难听,两名亲信都有些恼怒,自家督公怎么说也是江氏子孙,天潢贵胄,就像景王造反都没人敢当着他的面骂这么难听的话,自家督公再如何,也不是这些人能骂的。 长青不在乎这些,他坐在主帅的座椅上,闭上眼睛向后仰靠,一瞬间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厢军本就不是打仗的军队,又在一开始就被姬镇的消耗战吓破了胆子,西北军多年历练,战事激烈只会激起他们的血性,厢军却是安逸半生猛遭打击,从上到下就没有愿意继续打仗的,姬镇一走,带走的都是西北军将士,这正让厢军有了想法。 长青也是现在才明白,再迟抓到景王一天,他这个做主帅的大约就要被那些厢军割了脑袋算作送给新主公的投名状,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都结束了,他疲惫地想。 冬雪覆盖了去岁洒在地上的热血,开春时京城换了新君,废了厂卫制,削了内阁,清洗贪官污吏,大赦天下三年,加开恩科,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长青归家的那天正是阳春三月,淡青色的衣裳上沾了许多柳絮,他在巷口牵着马停下脚步,抬头看以前宝儿指给他看过的望仙巷。 慵懒的江南小镇,远离了王城繁华,粗茶淡饭,布衣白裳,长青原以为自己是怕过这种日子的,后来才明白他怕的不过是生死荣辱不由自主,而不是平淡。 背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长青回过身,怀里猛然扑进了一个身影,紧紧地抱住他,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阿麟上户籍了。” “嗯。” “他挺高兴的。” “嗯。” “爹娘给我寻新人家了。” “嗯?” “我说,我得给一个人披麻戴孝,清明上香,不然来世就没脸见他了。” “我骗你的,我也不知道来世的事情。”低低的声音。 宝儿满脸泪水地抬起头,长青叹了一口气,在她红红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 ——正文完 105、番外一二三(完结) 番外一 景王记得自己初见那个女子是五月,那时节天气总是阴晴不定的,就像她的脾气。 皇城的春夏秋冬似乎那么多年都没变过,她的笑靥第一次让他见到了人间的颜色,只是一眼,惊为天人。 他是次子,虽然父皇更加钟意于他,皇位到底还是和他无缘,他不在意这些,年少时的他一心只想着和心爱的女人浪迹天涯,策马边疆,看遍人间风景,可惜他那生来什么都有了的兄长偏还要从他手里抢。 他知道,她是个冷淡的性子,没有多爱他,也没有多爱他那兄长,只是偏生那副冷淡模样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这辈子都没法割下,后来他常常想,要是回到那时候,他就是为了她死也是甘愿的。 后来他输了,比起和他仗剑天涯,她更想要万人之上,凤位尊荣,她以为他不知道,明明兄长宠爱她,她却总要在见他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是喜欢看他和兄长争的,这让她开心,可是他连这颗心都输给了她,又怎么恨得起来她? 不能爱,不能恨,那就唯有狠狠地伤自己,那段日子他醉生梦死,几乎没个清醒的时刻,后来想想,大约也就是那个时候欠下的儿女债。 景王不否认他这辈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许来日史书工笔会把他写成乱臣贼子或是窃国枭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生谋划只为争一口气,临了忽然清醒,竟然有些茫然。 他这辈子欠的人不多,最亏欠的是他的儿子,想弥补,无处弥补,那是个和他很像的孩子,即便落进泥泞也能挣扎着爬回巅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被他无意打落回尘埃里,他心疼,却又清楚地明白自己连心疼的资格都没有。 唯有放他离去,装作什么都不曾知晓,为他撑起最后一点尊严,他知道,与其做他的儿子,大约那个骄傲的孩子更希望自己真的出身卑微,那样至少他前三十年的人生代表的是奋斗和努力,而不是一个笑话。 其实他这辈子何尝不是一个笑话?他半生的筹谋半生的精力全都用在了那场年少的痴恋里,他明知那女人并不是真心爱他,只是不忿兄长有别的女人,折损了她的骄傲,他却无法拒绝她的眼泪,无法面对她的哭诉,甚至为她一点一点,滋生起野心来。 景王想过如果早就知道那个让他欣赏的年轻人是自己的儿子,会不会放弃争夺皇位,只是想了无数次,答案都只有一个,对于这个结果,他不后悔却又后悔,不心疼却又心疼。 真正坐上了龙椅,他平静了,皇位代表着的除了尊荣,还有责任,他半生都在为了自己,余下的日子,得扛起这份责任来,到了九泉之下,还能有脸见一见父母双亲,昔日兄长。 番外二 江麟小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能继承皇位。 他的祖父是大宁的皇帝,他的父亲是大宁的太子,他是未来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娘亲一直这么对他说,所以他骄横跋扈,不可一世。 娘亲死的那天,南园的月亮很冷,他睡在温热的锦被里,被嬷嬷尖叫哭泣着推醒,他睁开眼睛,突然地记住了那一张张扭曲可怕的,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脸。 那些脸最后只留下了几个,他年少的噩梦就开始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子,不再是太子的儿子,不再是江氏的子孙,他的父亲厌恶他,他的祖父漠视他,连以往小心翼翼伺候他的奴才都开始虐待他。 吃不饱,穿不暖,睡马棚,宫里的人心似乎总是要比外面的更冷一些,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存在落进了尘埃里,他们反而欺负得更畅快,他知道,他和如意死了,都不会有人为他们掉一滴眼泪。 姑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江麟不会太多的形容,只觉得那一夜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圆,照在姑姑温柔的脸上,好像蒙了一层好看的纱。 他知道赵掌印是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那天如果不是姑姑在,他不会出手,所以即使是感激,他要感激的人也是姑姑。 南园是个死过人的地方,他却不怕,他比谁都明白,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有了赵掌印的照拂,他和如意终于能过上安生的日子。 在南园的日日夜夜,他不止一次有过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不错的念头,后来才明白自己当时有多天真。 离开皇宫,去做一个普通人,不能出仕,不能从军,他犹豫过,但仍旧点头。 之后种种,恍若梦境。 …… 江麟看话本,经常看到某某是某某的贵人,他想,如果这辈子真要说谁是他的贵人,大约就是姑姑了吧。 番外终章 长青对于龙椅最初的记忆是那段高高的御阶。 御阶是白玉砌成的,很高,很长,很宽,御前伺候的“小爷”们经常会打赏他们这些童监一些很少很少的财物,让他们帮着清扫御阶。 扫御阶很花时间,而且很累,会有很威严的老太监在一边看着,他们得跪在地上低着头,用比自己衣裳还要干净的布帛仔细擦洗,直到上上下下擦得照见人影。 长青是很少挨罚的,他比大多数的童监生得漂亮,能说会道,还会看人脸色。他第一次挨罚,就是因为在扫最高的御阶时抬头看了一眼龙椅,然后不知怎么地就站了起来。 那一次挨罚,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原本几个很好的兼差也被别的童监抢走,他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害他挨打的龙椅模样。 后来江承坐上了龙椅,原本遥不可望的东西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除了龙椅,还有龙袍,玉玺,金印,帝冠,沾手得多了,也就渐渐变得寻常起来。 长青不否认自己对于权势的向往,他本就不是一个多良善的人,没学过礼义廉耻,不清楚三纲五常,只知道到了他手上的东西就是他的,即便是江承想要拿回去,他都要狠狠咬下他一块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长青怀疑自己压根不会爱上什么人,那些宫女太监的对食在他看来和笑话没什么两样,连真夫妻都做不成,哪来的情爱? 所以他不在意义父拿他为别人做挡箭牌,对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姑娘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没想到,一步退,步步退,最终防线崩溃。 然而情爱不是结束,是开始,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姑娘可以不用考虑其他,他却要为他们的将来做打算,他想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为她遮风挡雨。 太子被废猝不及防,更猝不及防的是他一直以为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竟然能舍得下一切跟他去过再也没有未来的日子,宗人府的那段时间黑暗却又让人满心甜蜜。 或许换成旁人,落魄之后再起家,是更懂珍惜,他却不同,他没时间去珍惜曾经拥有过又回来的,他要得到更多,抓得更紧。 长青承认自己爱权,若不是后来天下乱起,景王起兵,他在厂督的位置上再坐十年,必要排除异己除去新君另换傀儡执掌大权,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天命。 …… 笔尖一顿,看着批到一半的字帖底下满页的治国策,长青默默盯着字帖看了一会儿,把字帖在油灯底下点了,火舌细细地舔舐着不再锋芒毕露的字迹。 “吃饭啦!”宝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长青应了一声,把书塾里明日要用的书放在桌案最上头,抬眼看了看房梁,凤眼垂下,似是什么都没什么发觉似的走了出去。 满是灰尘的房梁上面,一封很是干净的正黄诏书微卷一角,露出朱红色的玉玺底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