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姬的眼泪》 序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失去了单边翅膀的蝴蝶, 最终只能陨落坠地; 不知为何而流泪的我, 也只能追寻着遗失的半身,飘飘无所依。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 我还记得很清楚。 时间是气温才刚逐渐上升的上午。暑假到来后,包含我在内,三年三班共有八个人齐聚在杳无人烟的校舍里。我们八个人因为期末考的数学2考不及格,只得到学校补习。担任班导的马渊, 据说在我们学校里就如同是化石的代名词。上课时间一到,没有任何闲话家常或是开场白,马渊便准时开始上课。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腋下与背部一带早已湿透,并有汗渍扩散开来。 那一日,是预定为期三天的补习的最后一天。 被迫关在既无冷气也没有电风扇、如同地狱般闷热的教室里;被迫无止尽地听着马渊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被迫面对难解的数学习题对于这些事,所有人都显得闷闷不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因汗水而不断滑开,手臂底下摊开来的教科书页面也湿了一片。倘若能干脆地打起瞌睡来, 肯定会轻松得多吧,但想必连睡魔也对这份炎热莫可奈何,我们八个人全都没能坠入梦乡。而又 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了。 我将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 马渊判定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后,走向窗户,往外探出身子。他的视线转往下方后,「啊」地发出一记短促又轻微的低叫声。 「你们所有人都待在教室里,继续坐在位置上,千万不要乱动。」说完这些话后,马渊神色僵硬地冲出教室。但是我们才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八个人全都站起身,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察看。接着每个人各自发出了「咦!」或是「哇!」的惊叫声,更有女同学发出刺耳的尖叫。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别开目光。 在我们教室的正下方,沿着校舍而建的水泥台基旁,在常绿灌木的阴影下,有位女学生仰躺 在地,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如同蜘蛛网,脸蛋上的双眼圆睁。某位女同学开口:「……咦,那不是吉野同学吗?」 没错,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吉野彼方。 我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警察、家人、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无论是谁问我,我都如实且钜细靡遗地说出了「我该说的话」。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这是我该做的事,而处在与我相同情况的阿旭,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失去了单边翅膀的蝴蝶, 最终只能陨落坠地; 不知为何而流泪的我, 也只能追寻着遗失的半身,飘飘无所依。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 我还记得很清楚。 时间是气温才刚逐渐上升的上午。暑假到来后,包含我在内,三年三班共有八个人齐聚在杳无人烟的校舍里。我们八个人因为期末考的数学2考不及格,只得到学校补习。担任班导的马渊, 据说在我们学校里就如同是化石的代名词。上课时间一到,没有任何闲话家常或是开场白,马渊便准时开始上课。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腋下与背部一带早已湿透,并有汗渍扩散开来。 那一日,是预定为期三天的补习的最后一天。 被迫关在既无冷气也没有电风扇、如同地狱般闷热的教室里;被迫无止尽地听着马渊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被迫面对难解的数学习题对于这些事,所有人都显得闷闷不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因汗水而不断滑开,手臂底下摊开来的教科书页面也湿了一片。倘若能干脆地打起瞌睡来, 肯定会轻松得多吧,但想必连睡魔也对这份炎热莫可奈何,我们八个人全都没能坠入梦乡。而又 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了。 我将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 马渊判定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后,走向窗户,往外探出身子。他的视线转往下方后,「啊」地发出一记短促又轻微的低叫声。 「你们所有人都待在教室里,继续坐在位置上,千万不要乱动。」说完这些话后,马渊神色僵硬地冲出教室。但是我们才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八个人全都站起身,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察看。接着每个人各自发出了「咦!」或是「哇!」的惊叫声,更有女同学发出刺耳的尖叫。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别开目光。 在我们教室的正下方,沿着校舍而建的水泥台基旁,在常绿灌木的阴影下,有位女学生仰躺 在地,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如同蜘蛛网,脸蛋上的双眼圆睁。某位女同学开口:「……咦,那不是吉野同学吗?」 没错,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吉野彼方。 我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警察、家人、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无论是谁问我,我都如实且钜细靡遗地说出了「我该说的话」。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这是我该做的事,而处在与我相同情况的阿旭,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失去了单边翅膀的蝴蝶, 最终只能陨落坠地; 不知为何而流泪的我, 也只能追寻着遗失的半身,飘飘无所依。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 我还记得很清楚。 时间是气温才刚逐渐上升的上午。暑假到来后,包含我在内,三年三班共有八个人齐聚在杳无人烟的校舍里。我们八个人因为期末考的数学2考不及格,只得到学校补习。担任班导的马渊, 据说在我们学校里就如同是化石的代名词。上课时间一到,没有任何闲话家常或是开场白,马渊便准时开始上课。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腋下与背部一带早已湿透,并有汗渍扩散开来。 那一日,是预定为期三天的补习的最后一天。 被迫关在既无冷气也没有电风扇、如同地狱般闷热的教室里;被迫无止尽地听着马渊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被迫面对难解的数学习题对于这些事,所有人都显得闷闷不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因汗水而不断滑开,手臂底下摊开来的教科书页面也湿了一片。倘若能干脆地打起瞌睡来, 肯定会轻松得多吧,但想必连睡魔也对这份炎热莫可奈何,我们八个人全都没能坠入梦乡。而又 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了。 我将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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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了。 我将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 马渊判定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后,走向窗户,往外探出身子。他的视线转往下方后,「啊」地发出一记短促又轻微的低叫声。 「你们所有人都待在教室里,继续坐在位置上,千万不要乱动。」说完这些话后,马渊神色僵硬地冲出教室。但是我们才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八个人全都站起身,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察看。接着每个人各自发出了「咦!」或是「哇!」的惊叫声,更有女同学发出刺耳的尖叫。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别开目光。 在我们教室的正下方,沿着校舍而建的水泥台基旁,在常绿灌木的阴影下,有位女学生仰躺 在地,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如同蜘蛛网,脸蛋上的双眼圆睁。某位女同学开口:「……咦,那不是吉野同学吗?」 没错,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吉野彼方。 我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警察、家人、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无论是谁问我,我都如实且钜细靡遗地说出了「我该说的话」。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这是我该做的事,而处在与我相同情况的阿旭,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台版 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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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失去了单边翅膀的蝴蝶, 最终只能陨落坠地; 不知为何而流泪的我, 也只能追寻着遗失的半身,飘飘无所依。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 我还记得很清楚。 时间是气温才刚逐渐上升的上午。暑假到来后,包含我在内,三年三班共有八个人齐聚在杳无人烟的校舍里。我们八个人因为期末考的数学2考不及格,只得到学校补习。担任班导的马渊, 据说在我们学校里就如同是化石的代名词。上课时间一到,没有任何闲话家常或是开场白,马渊便准时开始上课。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腋下与背部一带早已湿透,并有汗渍扩散开来。 那一日,是预定为期三天的补习的最后一天。 被迫关在既无冷气也没有电风扇、如同地狱般闷热的教室里;被迫无止尽地听着马渊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被迫面对难解的数学习题对于这些事,所有人都显得闷闷不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因汗水而不断滑开,手臂底下摊开来的教科书页面也湿了一片。倘若能干脆地打起瞌睡来, 肯定会轻松得多吧,但想必连睡魔也对这份炎热莫可奈何,我们八个人全都没能坠入梦乡。而又 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了。 我将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 马渊判定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后,走向窗户,往外探出身子。他的视线转往下方后,「啊」地发出一记短促又轻微的低叫声。 「你们所有人都待在教室里,继续坐在位置上,千万不要乱动。」说完这些话后,马渊神色僵硬地冲出教室。但是我们才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八个人全都站起身,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察看。接着每个人各自发出了「咦!」或是「哇!」的惊叫声,更有女同学发出刺耳的尖叫。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别开目光。 在我们教室的正下方,沿着校舍而建的水泥台基旁,在常绿灌木的阴影下,有位女学生仰躺 在地,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如同蜘蛛网,脸蛋上的双眼圆睁。某位女同学开口:「……咦,那不是吉野同学吗?」 没错,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吉野彼方。 我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警察、家人、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无论是谁问我,我都如实且钜细靡遗地说出了「我该说的话」。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这是我该做的事,而处在与我相同情况的阿旭,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失去了单边翅膀的蝴蝶, 最终只能陨落坠地; 不知为何而流泪的我, 也只能追寻着遗失的半身,飘飘无所依。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 我还记得很清楚。 时间是气温才刚逐渐上升的上午。暑假到来后,包含我在内,三年三班共有八个人齐聚在杳无人烟的校舍里。我们八个人因为期末考的数学2考不及格,只得到学校补习。担任班导的马渊, 据说在我们学校里就如同是化石的代名词。上课时间一到,没有任何闲话家常或是开场白,马渊便准时开始上课。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腋下与背部一带早已湿透,并有汗渍扩散开来。 那一日,是预定为期三天的补习的最后一天。 被迫关在既无冷气也没有电风扇、如同地狱般闷热的教室里;被迫无止尽地听着马渊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被迫面对难解的数学习题对于这些事,所有人都显得闷闷不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因汗水而不断滑开,手臂底下摊开来的教科书页面也湿了一片。倘若能干脆地打起瞌睡来, 肯定会轻松得多吧,但想必连睡魔也对这份炎热莫可奈何,我们八个人全都没能坠入梦乡。而又 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了。 我将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 马渊判定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后,走向窗户,往外探出身子。他的视线转往下方后,「啊」地发出一记短促又轻微的低叫声。 「你们所有人都待在教室里,继续坐在位置上,千万不要乱动。」说完这些话后,马渊神色僵硬地冲出教室。但是我们才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八个人全都站起身,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察看。接着每个人各自发出了「咦!」或是「哇!」的惊叫声,更有女同学发出刺耳的尖叫。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别开目光。 在我们教室的正下方,沿着校舍而建的水泥台基旁,在常绿灌木的阴影下,有位女学生仰躺 在地,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如同蜘蛛网,脸蛋上的双眼圆睁。某位女同学开口:「……咦,那不是吉野同学吗?」 没错,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吉野彼方。 我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警察、家人、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无论是谁问我,我都如实且钜细靡遗地说出了「我该说的话」。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这是我该做的事,而处在与我相同情况的阿旭,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失去了单边翅膀的蝴蝶, 最终只能陨落坠地; 不知为何而流泪的我, 也只能追寻着遗失的半身,飘飘无所依。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 我还记得很清楚。 时间是气温才刚逐渐上升的上午。暑假到来后,包含我在内,三年三班共有八个人齐聚在杳无人烟的校舍里。我们八个人因为期末考的数学2考不及格,只得到学校补习。担任班导的马渊, 据说在我们学校里就如同是化石的代名词。上课时间一到,没有任何闲话家常或是开场白,马渊便准时开始上课。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腋下与背部一带早已湿透,并有汗渍扩散开来。 那一日,是预定为期三天的补习的最后一天。 被迫关在既无冷气也没有电风扇、如同地狱般闷热的教室里;被迫无止尽地听着马渊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被迫面对难解的数学习题对于这些事,所有人都显得闷闷不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因汗水而不断滑开,手臂底下摊开来的教科书页面也湿了一片。倘若能干脆地打起瞌睡来, 肯定会轻松得多吧,但想必连睡魔也对这份炎热莫可奈何,我们八个人全都没能坠入梦乡。而又 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了。 我将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 马渊判定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后,走向窗户,往外探出身子。他的视线转往下方后,「啊」地发出一记短促又轻微的低叫声。 「你们所有人都待在教室里,继续坐在位置上,千万不要乱动。」说完这些话后,马渊神色僵硬地冲出教室。但是我们才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八个人全都站起身,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察看。接着每个人各自发出了「咦!」或是「哇!」的惊叫声,更有女同学发出刺耳的尖叫。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别开目光。 在我们教室的正下方,沿着校舍而建的水泥台基旁,在常绿灌木的阴影下,有位女学生仰躺 在地,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如同蜘蛛网,脸蛋上的双眼圆睁。某位女同学开口:「……咦,那不是吉野同学吗?」 没错,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吉野彼方。 我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警察、家人、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无论是谁问我,我都如实且钜细靡遗地说出了「我该说的话」。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这是我该做的事,而处在与我相同情况的阿旭,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第一章 从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搭上私铁,乘坐约二十分钟后,再于终点站转搭jr线,乘坐约十五分钟。这是我迄今持续了两年又数个月的上学路线。 原本现在还是暑假期间,但从今天起全班同学要一起进行彩排,因此必须到学校。在即将于九月初举办的文化祭上,我们班预计演出话剧。纵然也曾想过,这个时期的考生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真的好吗?但我们学校既没有运动会也没有远足,相对地则是致力于充实文化祭,因此每年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也是卯足全力。但是,一旦文化祭结束,就得切换成正式的考生模式 ——因此文化祭在考生们心目中,就像是迈入决战前的最后一场盛宴。 尽管现今已届八月底,热浪的威力仍丝毫不减,人们喘不过气来似地走在充斥着沉闷热气的车站里。而我也是其中一人。虽然因汗水而黏贴在背上的衬衫让人感到不快,但我仍然快步走向准备搭车的月台,这时,有人叫住了我。 「你是三年三班的榎户川?」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身后站着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从制服和校徽来看,可以肯定是同校的学生,但长相我完全不认得。 他以近乎恐怖的认真神情指着自己的脸,压低嗓音道: 「我乃是前副将军水户光圀是也。」(注1:圀音同「国」,水户光圀即日本民间传说中的水户黄门——德川光圀) 面对突如其来发生的状况,我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不晓得对方看到我的反应后有什么想法,下一秒他忽然哈哈大笑:「我开玩笑的啦。」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问了句:「你相信了?」 怎么可能啊。 「我叫由良,八班的。」 不认识,这个名字我也没听过。 见我默不作声,由良毫不生分地丢下一句:「我们一起到学校吧。」旋即迈开步伐。 「……等一下。」 「嗯?」 「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嗯。」 「咦,那……怎么了吗?找我有什么事?还是你认错人了……」 「不不不。」由良摆了摆手。「因为,就是你吧?」 「什么?」 「目击到吉野彼方跳楼自杀那一幕的人。」 霎时间,心脏像是浸到了冰水中,冷意瞬间袭向四肢百骸。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 尽管已来到了走下月台的阶梯前方,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由良也停住不动,仰头朝我看来,然后瞪大双眼。「啊,喂。」 下一秒,某个自后方走来的人猛力撞上了我。我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但险些踩空阶梯——撞上我后背的,是女高中生三人行的其中一人。从制服可以看出,她们是与我们学校位在同条路线上的女校学生。撞上我的那名女孩子,用黏贴着不自然且过浓的假睫毛的眼睛瞪向我,咂嘴啐道:「很挡路耶,白痴。」 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我也不是想多嘴指责什么,只是咂嘴这项行为不太好吧。不仅是以身为一个女孩子而言,更不如说,是以身为一个人而言。 而下一瞬间,由良做出了更甚于她的暴行。 他转向咂嘴女,用整座车站都能听见的大嗓门咆哮: 「这都怪你自己要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吧!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应该要自己机灵点避开吧,你这个蠢女人!」 真是一番粗鲁至极的话。别说是被骂的当事人和她的同学了,就连经过的人群也惊愕地瞪大双眼看向由良,抑或是不敢直视地快步走过。当中的几个人,还以带有责难的目光瞥向同行的我,而非由良本人。我如坐针毡,一瞬间甚至想过要装作不认识他,立即逃离现场。 在凝结的气氛当中,唯独由良一人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咧嘴笑道: 「那我们走吧。」 他转身背对呆若木鸡的女高中生三人组,悠然自得地走下阶梯。虽然很没志气,但我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我们背后传来了惨遭痛骂的少女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情况变得很奇怪。 由良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一点也不正经。不仅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超冷的冷笑话,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女生破口大骂。另外,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提及在一个月前自杀的同班同学。这在我们之间早已成了禁句。 情况变得很奇怪…… 由于电车内的座位几乎都已坐满,我们肩并着肩握住吊环。 我偷觑向玻璃窗上隐约映照出的由良他的头发就像是任其生长般地蓬松杂乱,但毕竟现在这个时节天气正炎热,看着看着反而是自己觉得热了起来。仔细一瞧,还有像是睡翘的乱发,显得非常不修边幅。但由于由良是个外表出众的美男子,包含那份邋遢感在内,反倒呈现出一种个人特质。我很少会觉得男生是美男子,却能坦率地承认由良算是。我从不知道同年级当中,有一个容貌这么出色的家伙——不过,就算长得再漂亮,我也不会特地去观察男孩子就是了。 电车开始发动后,由良有气无力地抓着吊环,一骨碌地转身朝向我。 「榎户川你啊……绰号是『柯南』对吧?」(注2:榎户川与江户川的日文发音相同。此指漫昼《名侦探柯南》中的江户川柯南一角。) 「…………」 「我猜中了吧,嘿嘿嘿。」 我默不作声。 的确,因为这个姓氏和从小就戴眼镜的关系,我的绰号倒不如说,初次见面的人,对于我的名字和外表所留下的第一印象,都是那个有名的少年侦探。以往我曾有好几次试着改戴隐形眼镜,但体质方面实在不适合,因此到现在我依然戴着眼镜。 不过进了高中之后,就没有人再用这个绰号称呼我了。 「喂喂,柯南。」 「…………」 「三班文化祭要做什么?」 「……演话剧。」 「柯南会出场吗?」 「不,我负责搬大型道具。多人场景时会露一下脸,但不会演戏。八班呢?」 「这个嘛,谁知道。」 「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什么兴趣。对了,目击到吉野彼方跳楼自杀的人,只有你而已?」 ……又来了。问这种事,他是打算做什么。不,铁定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心吧。完全没有考虑过问这种问题,对方会有什么感受。 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别人的心情。 感到不快的同时,我回想起了由良在车站里像是煮沸的热水般瞬间突然生起气的模样。由良可是个不论对谁,都不晓得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情的家伙。要是他在电车内大吼大叫可就糟了。 我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不,不只有我。」 「你,还有三班的谁?」 「还有阿旭。依照学号就座的话,就坐在我前面。」 「这么说来,当天是按照学号的顺序就座罗?」 「嗯,就是这样。」 「当时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吗?」 「就算我说了名字,由良你也不认识吧。」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说来听听。」 「有川内、北上、阿贺野、中川、米代,以及信浓。」 由良边「嗯嗯」地应声,边扳着手指计算。「那么加上阿旭和你,全部共有八个人吧。」然后点了下头。「教室里明明有八个人不,加上老师是九个人。也就是说,明明有九个人这么多,却只有你们两个人目 击到有人从教室窗外掉下去?」 「吉野当时是从教室后方坠落下来。教室的前半部拉起了窗帘,大部分学生又都坐在靠前面的位置上……所以目击到的人不多。」 「原来如此。喂,你真的亲眼见到了吉野彼方掉下去的画面吗?」 「……嗯。」 答腔的同时,我不由得回想起来。 吉野坠落的那一瞬间。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在敞开的窗户外头,有人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我确实与她四目相接了。那双眼眸,那张脸庞,都像是对某件事感到惊讶般。 在看见的那一瞬间,呼吸在喉咙深处里冻结—— 光是回想就让人抑郁不快。 那双眼睛…… 让我想要大喊: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有铅块灌进了胸口一般。 「你真的看到了吧?」 「嗯……」 「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由良缩起下巴,露出挑衅的笑容:「还是会很好奇嘛。」 熊熊的怒火迅速往上窜升。 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 「不好意思,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不想再去回想了。只因为感兴趣就来打听问东问西,我真的很困扰。」 「哎呀,你在对我生气呢。」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不想回想吧,算是有轻微的精神创伤。」 「啊啊,原来如此,精神创伤吗?」 「嗯。」我粗鲁地应声。「那是当然的吧。毕竟我看到了非比寻常的光景啊。」 「嘿嘿嘿。」 由良仅有声音在笑,脸部却毫无笑意。 诡异的面无表情。 「我实在无法喜欢,人用精神创伤这几个字来当作免死金牌的想法。」 「……你是什么意思?」 「你就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就好了。」 「什么啊,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再跟我说话了。我自己才不想跟你这样的人」 「哎呀呀,话题一下子就跳远了呢。我可从没说过我看你不顺眼喔。我的意思只是,原来你是个只关心自己的人啊。」 「你、你在说什么啊。」 「就只会搬出精神创伤这四个字,主张自己受到的伤害比任何人都还要深。只要是人类,任谁都有一、两个无法彻底愈合的伤口,既然如此,还特意主张这点的话,就像在自豪『我有在呼吸呢』一样。你不觉得吗?」 电车迟缓笨重地停下。 若干乘客在这站下车,新的乘客涌入,车门关上。 然后再次轰隆隆地发动。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真是歪理。」 「嘿嘿嘿。说是歪理,的确是歪理。但说是说教,也算是说教喔。就看你怎么解读了。嗯,不过目前为止都没听到你说『你太轻率了』,或是『这样对吉野彼方太失礼了吧』,这点我倒是觉得很可惜——这样说的话,以说教而言会比较顺耳吧,呐?」 「…………」 「应该要尊重死者,对吧?」 「……你最没有资格这么说吧。」 由良哈哈大笑。「也许喔!」 「我说啊,你为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 「榎户~」 熟悉的嗓音。 我回过头。由良也跟着转头。 一个女孩子踩着跨过阶梯般的步伐,钻过乘客间的空隙朝我走来。 「织惠。」 「早安!」开朗地笑着打招呼的她,是三年一班的日高织惠。看来是从隔壁车厢走过来的。 织惠站在我身旁,握住吊环。 今天她将略微长过肩膀的头发,在后颈的左右两侧绑成了两条辫子。织惠的发量看来虽多,却又细细柔柔的,所以编在一起后,辫子显得相当小巧,与放下头发时给人的感觉相差很多。 「……早安。」 「早安~」他们两人应该素不相识,但由良也莫名其妙地亲切寒暄。然后看向我,问道:「女朋友?」 对此,织惠很快地做出反应答道:「才不是呢,我们只是从小学起都同校。」 「啊,那么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罗?」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连续剧喔,其实只是孽缘而已啦。榎户,对吧?」 织惠称呼我为「榎户」。因为我的姓氏是「榎户川」。 「呃……对啊。……二班今天要准备文化祭吗?」 「不是,我今天有管乐社的练习。因为距离文化祭所剩时间不多了,所以大家都在拼命练习。你呢?」 「全班彩排。」 「是吗?三班是演话剧吧。正式演出时我会去看的。」 「我可没有上台演戏喔。」 「所以我才会兴致勃勃地想去看呀。」 「这~样~啊~?」 由良歪过头。「虽说是孽缘,但你们感情挺好的嘛。」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是、是吗?」织惠难为情地微笑。 「…………」连我也觉得有点尴尬。 「嗯?」由良状似发现到什么事,突然偏过脑袋,然后身子往前一弯把我推开,凑向织惠的脸庞。「织惠,你的肤质真好。」 才第一次见面你就直呼名字吗!虽然是因为不知道姓氏也不能这样吧! 话说回来,「肤质真好」又是怎么回事?让人无言。这是一般男高中生会若无其事说出口的台词吗? 在极近距离下听到对方这么说,织惠仓皇失措。「谢……谢谢你。」 「你有男朋友吗?」 「咦?」织惠不知所措地看向我。「那个……」 ……不要看我啊。 我垂下视线。 「没有吗?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是你喜欢的类型吗?织惠完全是我欣赏的类型喔。我喜欢皮肤很好的人。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八班的由良,请多多指教。」 「咦?咦?」织惠的双颊涌现红晕。 我的内心也是波涛汹涌。「……喂!」 这家伙真的是莫名其妙耶。 「由良,你别再开玩笑了。」我一把将在我眼前的由良脑袋推回去。「别捉弄这家伙了。她很单纯,马上就会误会。」 「哼。」由良用饶富深意的贼笑表情看我。 「什、什么啦?」 「等一下,榎户!你说单纯是什么意思!」织惠一拳揍向我的后背。 虽然不痛但又很痛。「喂,你这家伙真是……」 「不准说你这家伙!」 由良嘻嘻傻笑。「完全被吃得死死的呢。」 ……这混帐。 之后,直到抵达学校之前,我不得不一直留心由良与织惠两人。 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我走进气氛和谐又吵吵闹闹的三班。 果不其然,人口密度一茼的教室里充斥着闷不通风的热气。加上没有风,说不定比户外还热。所有人都拿着自备的垫板,当作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使得教室内部显得格外缤纷多彩。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这所学校的学生们,一定都会心生一个大家早已重复过数千数万遍的疑 问。而今天,又有某个人像是诅咒般忿忿地提出这个疑问: ——为什么这间学校没有冷气啊? 对于这 个疑问,就像是某种固定句型般,也有个既定的回答。就像是说「山」,对方就会回「川」一样(注3:「山」和「川」是往昔日本忍者使用的一种常见暗号。);就像是说「谢谢你」,对方就会回「不客气」一样。 ——如果装了冷气,暑假就会变短喔。 一旦有人说出这个回答,这个话题基本上就算结束。并非是有人如此决定,而是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常态。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非常荒谬、毫无道理可言。冷气设备完善,暑假也毫不缩水的学校所在多有。 好热喔。真的好热。为什么这么热啊?明知抱怨也无济于事,但我们就像是面对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般,继续发着牢骚,歪着头拿垫板当作扇子。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我试着向坐在隔壁的熊野询问有关由良这个人。 「八班的由良?啊,我知道喔。就是外星人嘛。一年级时我跟他同班。」 「为什么说他是外星人?」 「啊,大家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那家伙真的很奇怪。无论是个性,还是言行举止。虽然不至于不正常,但一般人还是难以理解。所以呢,不知不觉间大家就称呼他为外星人了。」 「喔……」 经他这么一说,我再次试着回想由良这个人。 善变的个性,奇怪的笑声,许许多多不知有无弦外之音的微妙发言。压根不晓得他在想什么的贼笑表情—— 原来如此,将那个不知所云的男人称作「外星人」,真是贴切至极的比喻。 「还有啊。」熊野往前探出身子。「由良他头脑很好喔。这方面才真的是外星人等级。」 「真的假的?」 「真的喔。旧帝大(注4:旧帝国大学,狭义上是指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于日本本土所设立的七所国立综合大学,相当难考取。如尔后改为东京大学的东京帝国大学。)一类的大学,应该轻轻松松就能考上吧。不过,听说他的志愿是附近的美术大学。」 「美术大学?」 「应该是想要画画吧?而且他又是美术社。」 「是喔。」 他会参加美术社这一点还真教人意外——不,仔细想想其实也还好。 那个由良若成为艺术家,总觉得应该很合适。 「有些人如果太过与众不同,周遭的人可能会对他敬而远之,或是排挤他,一不小心还有可能遭到霸凌,但幸好那家伙长得很美形,所以感觉上活得很随心所欲呢。」 「喔……」 「人长得帅真好呢。长得那么俊美的话,说不定女孩子也是任他挑选呢。啊,对了对了,文化祭每年都会有同好举办『俊男美女选拔比赛』吧。由良一、二年级的时候,都是被推荐入围,然后在预选的匿名投票时进入前几名。不过,等到了决选,问他愿不愿意出场参赛时,听说他都是严加拒绝。说自己绝对不会参加,觉得这种事情很麻烦。」 「我记得赢得那个比赛的话,好像可以拿到一些不错的奖品吧?」 「对啊。像是学校餐厅的餐券一年份,或是能在拉面店『世界轩』使用的餐券等等。奖品一年比一年豪华,还有人在猜这是不是为了引诱由良参赛。」 「咦~我完全不晓得有这回事。因为我对那方面的活动一点兴趣也没有……」 「嗯,说得也是嘛。如果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倒也罢,但如果是漂亮的男孩子,根本不关我们的事。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由良?」 「啊,那个,早上凑巧看到他。」 「喔~」 熊野似乎相信了我的说法,但无论再怎么好奇,一般人也不会因为「凑巧看到」,就特意到处打听另一个人的事情吧。——我对由良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耿耿于怀。虽然只要不去在意就好了,但就是在意得不得了。像是有鱼刺梗在了喉咙里,怎么样也无法无视……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的时候,熊野又开口了。「对了,前阵子你模拟考试考得怎么样?」 「嗯?呃……还算可以吧。」 「你的数学2没问题吧?我记得你老是考不好。」 「不,这次的话……我想没问题。」 「是吗?那太好了。嗯,毕竟这次的数学2超简单的啊。平均分数也很高。我也差一点就要低于平均分数了呢。因为根本没读书嘛。啊哈哈。」 「……啊哈哈。」 我明明比平常还要用功读书,却还是低于平均分数呢。 偶尔同年级生不经意的冒失话语,会让我感到非常不快。 其实现在也是。内心气愤得不能自己。 但我还是挤出笑容来压下那份不快。 我想,考生都处在一种很特殊的精神状态下。 试探彼此的底细。不经意地炫耀自己。脸上若无其事但内心却妒火中烧。笑容的背后是不甘懊悔。带着优越感安慰别人。诅咒的同时称赞对方,鼓励的同时也牵制住对方。虎视眈眈却又好战。势不两立,时而却又同仇敌忾。 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但是这些事情,其实对身体很不好吧。 我回想起了早上由良在车站内破口大骂的光景。虽然粗俗,却是非常直接的情感流露。如果能像他那样怒吼的话,内心肯定不会累积压力吧。就这方面而言,他还真是健康。而且仔细一想,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初次见面的我才会那么生气。……对了,当时他是说什么?我记得是——这都怪你自己要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吧!还真厉害。 真好。 我也好想试着说一次那样的话。 关于吉野彼方—— 说实在话,我对她所知不多。三班的同学也都跟她不熟吧。 既没有亲密的朋友,自春天以来,好像也一直拒绝上学。 偶尔虽会看到她神出鬼没地出现,但注意到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个难以捉摸,仿若迷雾般的女孩子。 柔顺的黑发,长长的睫毛,一双黑亮的双眸。尽管散发着些许冷漠的气息,但五官清秀,是个漂亮的女生。 谁又想像得到这样的她,竟然会在暑假从校舍里跳楼自杀呢? 根据我与阿旭的证言,吉野应该是从比三楼高的地方由于顶楼禁止进入,平常又都上锁,因此是从四楼,而且是从三年三班正上方的教室,也就是生物准备教室里跳楼摔下。 之后虽然马上叫了救护车,运送吉野前往医院,但是听说几乎是当场死亡。尽管没有找到遗书,但最后依据周遭的情况判定为自杀。 葬礼很快就开始筹办。但由于是秘密下葬,学校方面应该没有任何人参加。 也因事情是在暑假期间发生,所以校方还没有出面做任何说明。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应该会说点什么吧,但目前这件事在学生之间,至多就是彼此间会窃窃私语:「听说暑假期间有个学生在学校里死掉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不可能会有。因为若要谈论这件事,话题未免太过沉重。文化祭也没有任何打算中止或是缩小规模的迹象。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或许也忌讳大肆张扬吧。 关于这件事,一切都是静静地谈论,静静地进行,并且静静地结束。为了不引发多余的骚动, 大伙都暗暗地提醒自己——这已是一种了然于胸的默契,没有人对此存有任何怀疑。除了由良以外。 夕阳西斜,班上弥漫着一股作业差不多该告一段落的氛围,这时有个人悠哉地走进教室。 「彩排进行得如何?顺利吗?」 是阿旭。和我一样目击了吉野的坠楼画面,三班的男学生——他的身材高挑,体格壮硕, 但参加的社团活动却不是运动类别,而是管乐社,跟织惠一样。负责的乐器我记得是中音萨克斯风。 当我问他为什么选择那项乐器时,他丢给了我相当愚蠢的回答:「因为很帅啊,感觉女生看到了会尖叫。」嗯,不过这家伙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人类在打算做某些事情时,也许大多都是基于一些「愚蠢」的理由。 为什么要玩音乐?因为想受女生欢迎。 为什么要打听别人的隐私?总觉得很好奇嘛。 为什么要读大学?因为大家都在读啊。 就像这样。 阿旭朝这里走近后,熊野问:「管乐社的练习结束了吗?」 「还没,现在是休息时间。我很在意班上的情况,所以过来看看。」 「还真敢说~明明就没有打算帮忙。」 「哈哈哈。」阿旭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嗯?」从制服裤中拿出手机。 「哦,是我可爱的女友传来的简讯。」 「笨蛋,用不着特地跟我们报告。」 阿旭好一阵子默不吭声地操作手机。 「对了对了,之前我把跟女朋友亲吻的画面拍成了手机图片,想看吗?」 「啥?笨蛋,去死,我才不要看。上头肯定也有你的脸吧。」 「那当然啦。」 「超烦人的!让人浑身无力!如果是一个女生又全裸那就算了,为什么还得看你的色脸啊……不过,还是借我看一下好了。」熊野坐起身子,凑向阿旭。 两人低头看向手机萤幕后,分别发出「呀~」和「呜哇~」的叫声。 阿旭笑嘻嘻地抬起头来。「榎户川你也要看看吗?」 「我不用了。」 「什么嘛~」阿旭自讨没趣似地噘起嘴。 「啊(真是年轻气盛啊!笨蛋情侣看起来无忧无虑的,真让人羡慕呢。」熊野重新坐回椅子上,唉声叹气。「你拿那种照片出来向别人卖弄,女朋友不会跟你抱怨吗?」 「怎么可能抱怨。更何况拍这些照片的正是我女友,连这张也是刚刚她寄给我的。」 「呜哇~搞屁啊。你女朋友是喜欢到处炫耀的类型?」 「我想应该不是吧,总之是个爱撒娇的家伙~」 「莫名其妙,你们真烦耶。」 真的很烦。这种时候的阿旭,总是让我感到退避三舍。 阿旭表现得就像是已经忘了自己曾目击到吉野跳楼自杀一事。 ……不,搞不好他真的已经忘了。 毕竟他是个脸皮厚到甚至令我羡慕的家伙。 为了准备文化祭,学生们四处奔走喧哗,运动社团也发出气势磅礡的吆喝声。位在四楼尽头的美术教室,像是与这些声立口隔绝般地悄然寂静。打开门后,一股独特的气味窜入鼻腔。由于我只在一年级时上过列为选修科目的美术课,再次踏进这里,可说是睽违已久。 由良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特别教室里。 手上拿着调色盘与画笔,面向立于画架上的画布——这是我个人对美术社员擅自怀有的印象。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美术社员由良,模样与我的想像截然不同。他身上穿着围裙,普通地在椅子上,普通地对着桌子,在a4大小的纸张上挥舞画笔。 由良头也不抬,仅仅转动目光,认出我的身影后,不发一语地将视线拉回笔尖上。 我就这么站在门边。 由良摆出了像在写书法的姿势,让画笔沾满可说是萤光色的明亮粉红色颜料,再落于纸上,渲染开来,时而融入绿叶的蓝——他在画瞿麦花。画纸上没有事先描上草稿,桌子周围也没有任何供他参考的资料,也就是说,由良正仅用颜料,将盛开在自己脑海中的瞿麦花呈现于画纸上。 画完了一片花瓣之际,由良搁下笔,伸手拿起放置在脚边的宝特瓶装绿茶。「想入社吗?」 在三年级的这种时期,不可能加入成为新社员吧。 我站在大口喝着绿茶的由良身旁。「这是水彩画吗?」 「嗯,算是水彩吧。」 由良答得随便。察觉到他的视线正看往其他方向后,我跟着望去。 教室后方,固定于墙壁的柜子上,立着一幅平贴在画板上的水彩画。 那幅画。 我不由自主地像是被吸引般,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幅画。 上头绘有无数的蓝色蝴蝶。翅膀像是花束般重叠相连,勾勒出形似于某种结晶的几何学轮廓。随着往画布下方移动,翅膀的蓝色开始混杂着跟方才画瞿麦花一样的鲜艳粉红,时浓时淡,最终如同泡沫般消失无踪。望着眼前宛若朝霞般强烈鲜明的浓淡色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由良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平静嗓音问。 「……虽然我不太懂画,但总觉得,很厉害。」 「能让不懂画的人涌出『总觉得很厉害』这种想法,表示这幅画是上乘之作。」 但只有一件事。 画布的右下角是一片空白,也没有任何草稿描线。从整体的感觉看来,似乎也不像是在运用画面的空白—— 我转头看向由良,试问:「难道这幅画还没完成?」 「嗯。」 「那这片空白的部分要画什么?」 「不知道。」 「?」 意思是他还无法决定要画什么吗? 那么,方才他画的瞿麦花可能是练习作品吧。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由良轻捏起刚画下瞿麦花,还带有湿气的纸张。 「这个是在模仿那张画的笔触。」 「模仿……?」 「对,我怎么样都学不来。」 这么说来,这幅蝴蝶并不是由良画的罗? 可是,无论是独特的浓淡色彩,还是上色的方式,我觉得他都掌握到了这幅画的特色,倒不如说,就算说是一模一样也无妨……不过,这也只是我这个外行人的看法。 「那你在模仿谁?」 由良从椅子上坐起身。「吉野彼方。」 「咦?」 「那幅蝴蝶是吉野彼方画的。」 瞬间脑袋一片混乱。 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对方。 终于,我像是梦呓般回道:「吉野是美术社的社员啊?」 「没错。」 「啊,那个……我想你应该知道吧,吉野她不是一直拒绝上学吗?而且也很少在教室里露面,所以关于吉野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这幅图画得很棒吧。」由良走到蝴蝶画作跟前,像是要填补右下角的空白一般,将手上的瞿麦花图叠置于其上——「不对。」如此低喃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力捏起手中的画纸,将其当作抹布般揉成一团,然后用低手投球的姿势将纸团丢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这个男人的言行果真是难以预测。 「谁知道呢。」我只能这么回答。 「甚至会让她在中途抛下这幅画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然后由良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地看向我——「你觉得呢?看到吉野彼方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你,有什么想法?」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只有本人才会晓得吧。」 「你完全不好奇吗?」 「由良你很好奇吗?」 「很好奇。」 「若说我不好奇,那当妖寔骗人的。可是,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应该去探究吧——」 「你猜日本每年有多少人自杀?」 又是毫 无预警的提问。 我依然不知所措。「干嘛突然问这个?」 「提问的人是我。别管那么多,快回答我。」 「我不知道。」 「用直觉回答我就好。」 「……大约五千人?」 「根据警方的报告指出,平成十年(1988年)以后,从未低于三万人次。」 「咦……还真多呢。」 「是啊,比起死于交通意外的人数还要多喔。那么,一年三万人,简单加以计算的话,除以三百六十五之后大约是八十二,再除以二十四的话大约是三也就是说依计算结果看来,在人气电视剧从开始播放到结束的一个小时内,日本国土内就算有三个人自杀身亡也不足为奇。在这个国家里啊,自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而算是家常便饭。不过,我们却没有感觉到每天有这么多人亲手杀了自己呢。因为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若不是相当具有争议性,根本不会报导自杀案件。倘若每起自杀案件都要报导,那么报纸版面全都会是自杀新闻了。」 「说得……也是呢。」 「关于死亡,就是应该避而不谈,应该与生活环境隔离为了遵循现代这样的风潮,自杀案件都被相关人士和行政机关一一压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若是要藏起尸体或是尸臭味,嗯,这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为什么也要无视于有一个人选择了死亡这项事实?明明这些事就经常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周遭啊。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逃避现实吗?」 「…………」 「然后,就算我一个人提出了这种问题,也是无济于事。再继续这样下去,吉野彼方自杀一事,肯定也会毫无例外地化作五位数以内的资料,最终被埋没再也看不见吧。然后她的一生就此宣告结束。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很空虚吗?明明在不久之前,她还是个确实存在于这里的同年纪女生啊。是个既年轻又健康又漂亮,才华洋溢的女孩子。无论是肌肤还是头发,甚至就连内脏,肯定也都充满光泽闪闪发亮吧。」 「…………」 「这样一个女孩子死掉之后,她的肉体也会跟着灰飞烟灭。我这样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是,这真的非常可惜。真的真的非常可惜。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可惜的事情呢?我实在百思不解。」 「…………」 在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时候。 在这种尽可能让一切平静过去即是美德的现况下。 为什么只有这个男人毫不别开目光呢?为什么不让它静静过去呢? 这是他的个性使然?抑或是…… 「喂,榎户川。」 「……什么事?」 「要不要和我两个人一起调查看看?」 「调查什么?」 「调查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 由良说道,同时静静扬起微笑。 真的是个奇怪的家伙。 「调查……这样太轻率了吧。之前不是才有个人教训过我,说应该要尊敬死者吗?而且你不是讨厌轻率的人?」 「但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喔。我看不顺眼的,是轻率的人不知道自己轻率。」 「况且你说调查,究竟是要怎么做……」 「嗯……?」由良边脱下围裙,边大剌剌地咧开嘴角。 第二章 「……好热。」 我与由良离开学校后,并肩走在烈日当空下的柏油路上。我只是跟着由良走罢了。当我问他要去哪里时,他只是丢给了我「到了你就知道」这样的回答。 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由良变得与方才判若两人,不再兴致勃勃地打开话匣子。明明之前上学时,或是刚才在美术教室时,没人叫他说话,他也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难道是因为受不了这阵热气?但不对,他连一滴汗也没有流,看来神清气爽地迅速移动。这家伙是不太会流汗的类型吗?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都不说话? 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于是我决定试着主动与他攀谈。「文化祭当天你要做什么?」 「为什么问?」 竟然把问题丢回来……「不,就随便问问。」 由良哼了一声。「基本上会帮忙看顾美术社的展览吧。之后就是跑去『冒牌将棋会馆』,跟围棋将棋社的社长了结多年来的恩怨。」 「喔、喔……还真是有意义呢。」 「你呢?负责舞台活动的班级在正式上场之前,都很闲吧。」 「咦,我吗……社团方面会摆摊位,虽然我已经退社了,但是人手似乎不足,所以应该会去帮忙。」 「你是哪个社团?」 「弓道社。」 「那么摊位就是那个吧,每年惯例的丸子店。」 「嗯,是啊。」 对话就此中断。 一言不发的由良。 尴尬的我。 一言不发的由良。 绞尽脑汁找话题的我。「那个,我是独生子……」 「喔。」 「由良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哥哥。」 「咦~大学生吗?」 「高专生。」 「咦!哇!什么科系的?」 「机械工学科。」 「是喔~我以前读的那所国中没有任何人考上耶。你哥也很优秀呢……啊,我只是偶然间听别人提过,听说由良你成绩很好?」 「嗯。」 ……这家伙回答得还真是干脆。 不过他如果表现谦虚,我反而觉得毛骨悚然。 「我数学2老是考不好,教我微分的诀窍吧。」 「只要盯着算式瞧,不久就能解开了吧。」 「什么?」 「那种东西不要用逻辑去思考,要重视敏锐的直觉。」 真不愧是外星人。还真是会让所有数学家都刮目相看的不可思议解法。 对话又就此中断。 我们又继续默不作声地向前行。 不久之后走入住宅区。明明是住宅区——不,正因为是住宅区吧,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别说狗或猫,连一只麻雀也没见着。传进耳中的仅有蝉叫声,以及装设在家家户户外头墙壁上,冷气室外机的轰隆运转声。……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在这种光是站着就会喘不过气来的炎热日头下,应该没多少好事之徒会在没有什么要事的情况下,出来外头闲晃蹓躂。会这么做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由良吧。 我为什么现在在做这种事情呢。 原本还有很多其他该做的事情啊。像是与大道具组工作人员讨论、采购材料、报名模拟考试。也差不多该加把劲解决那些多到要命的作业…… 我很清楚。非常非常清楚。 明明清楚,我却说不出口「还是算了」。 也许是我体内某个决定正确优先顺序的器官,因为这份酷热而故障了。 抑或者,该说是被由良弄坏了比较正确吧。 ……是啊。 由良很危险。蕴含着毁坏一切的危险性。 我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呼……」我从书包中拿出宝特瓶,喝了一口早已变温的运动饮料。「由良你那么好奇吉野为什么自杀吗?」 「嗯。」 「为什么?就只因为你们同样是美术社员吗?还是有其他原因?」 「吉野彼方是我的未婚妻。」 「什么?」 「我开玩笑的。」 「…………」 「当然也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我与吉野彼方之间,除了同为美术社社员之外,还有另一种联系在。」 「联系?」 「嗯,虽然非常微不足道,但是那种联系会持续一辈子吧。」 「那是什么意——」 「到罗。」 由良停下脚步,眼前是栋屋龄看似已超过三十年的房屋。 样式是极为普通的二层楼住家,玄关旁的门牌上写着「吉野」。 「喂,由良,这里是——」 「吉野彼方的家。」他边回答,边按向装在大门上的门铃。 叮咚。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仆么,就只足按门铃啊。」他回答,然后又按了一次。 叮咚。 「快住手!」我拍下由良的手。 由良不满地瞪向我。「很痛耶。」 「吉野的家人就住在这里吧!你到底想做什么,见面的话你要跟他们说什么?难不成要直接问他们令嫒为什么自杀吗?」 「我想现在没有人在家喔。」 「……为什么?」 「因为吉野彼方她家只有她们母女两人而已。女儿过世之后,母亲卧病在床,后来就回老家养病了。现在这间屋里没有半个人在。」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只要愿意花点工夫就能知道了,不是什么难事。」 由良伸手穿过大门的铁栏杆空隙,不假思索地拔起门闩型的门锁,大摇大摆地走进吉野家前庭。「有人在家吗?」他边扬声呼喊边敲了敲玄关大门,但果然没有回应。他又试着转动门把,但想当然尔上了锁。「果然没人在。」 「没有人在家的话,更是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回去吧。」 「别这么轻易就放弃嘛,我们还年轻啊。」 由良究竟在想什么?只见他毫不踌躇地从玄关走向庭院,依序试着打开沿途看见的窗户和出入口。但是全都上了锁。 「由良!快住手!」 「别叫那么大声。」语毕后,由良钻进住家与围墙之间狭小的缝隙。 这样不好吧!如此心想的同时,我还是追在他的身后。 绕到屋子背面后,由良停下步伐,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墙的一个区块。正好在他头部高度的前方,有扇面积仅有报纸一面版面大小的推拉窗。应该是厨房或是厕所的窗户吧。 由良沉思默想了一阵子后—— 突然伸手探向窗框,将它往旁一推。窗户毫无抵抗地顺利滑开,并没有上锁。但是就在滑开了约十公分之际,「喀嚓」一声,便无法再往旁推开。似乎是窗沿上装有阻挡器——但是窗户这么小,就算全部打开了,体型一口向大的男高中生想从这里进入屋内叨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够了吧,我们快点回去。」 由良无视于我的劝阻,继续紧盯着那扇窗户——然后慢条斯理地伸向纱窗,喀答喀答地上下摇动后,竟然就将纱窗从窗沿上卸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 由良沉默地将拔下的纱窗塞进我的手中。接着又伸向玻璃窗,上下摇动,同样地从窗沿上卸了下来。然后又是推到我的手中,再伸向剩下的最后一扇窗户。至此,我终于惊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浑身不寒而栗。 「不行啦,这样做不好吧。」 「总比打破玻璃来得好吧。」他如此答腔的期间,又干脆地卸下了第三片窗户。依然又是推到我的怀里。抱着三片相当具有重量的窗户,我想逃也逃不了。 就这样,眼前的窗户化作了毫无防备又不具意义,单纯至极的四角形缺口。 内部不出所料,是间厕所——由良将置于窗边的芳香剂和备用厕纸往旁一推,边小心着不碰倒那些东西,同时大胆地纵身一跳,仅用手臂的力量让身子滑进窗里。在狭窄的空间中,他灵活地转动身躯并弯起双脚,中途还做出了脱下鞋子拿在手上此种惊人特技,眨眼之间就已站在厕所里头了。 我完全哑口无言。 由良泰然自若地从我的手中拿过两片玻璃窗,重新装回窗沿上。 「装上纱窗之后就绕到玄关来,我会替你开门。」 他迅速地说完后,「啪!」一声关上窗户。 「一般常理说来,独生女的房间都是在二楼。」 由良看来心情愉快,仿佛随时会哼起歌来,如此表示之后,他便走上楼梯。眼前是老旧房屋中常见的陡峭阶梯,每当施予了体重的重量后,踏板就会发出吱呀声响。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静沉着?他的神经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明明现在我们在做的行为,是所谓的非法入侵民宅。这很显然是犯罪。假使被人发现的话,绝对吃不完伽蓍走。而且这里还是自杀同学的住处。如果让人知道了我们闯进这种地方,不晓得会传出什么闲言闲语。不晓得会被贴上什么标签。不晓得会受到什么质问。不晓得会被揭出什么秘密。 心跳频率逐渐加快。基于与酷热不同的理由,全身涌出汗水。 果然跟这个怪人过来是错误的决定。 应该要竭尽全力阻止他才对吧?就算要付诸武力。 ……虽然现在有点晚了,但还是该阻止他吗?要动手吗? 那么他就会放弃吗?还是会抵抗呢? 走上二楼后,在距离不长的走廊上,左右两边仅各有一间房间。至于哪边是吉野的房间,完全用不着烦恼。因为左边的门扉上挂着刻有「kanata」(彼方)字样的木牌。于是,由良伸手探向左边门扉上的门把。 「由良……!」 声音在颤抖。背部因紧张和兴奋而痉挛,膝盖像是刚全力奔跑过般抖个不停。 由良顿住,从昏暗的走廊内部,看向站在楼梯口的我。 「这样做果然还是很不好。你就死心吧,我们快点回去。」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 「你觉得做这种事情好吗?」 「我觉得不好喔。」 「现在的话回头还来得及。喂,我们快走吧。」 由良微侧过脑袋,不晓得在思索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说你啊。」 「怎、怎样?」 「原来如此,是那种角色啊。」 「……角色?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轻笑着耸了耸肩。「是我在自言自语。」 他不疾不徐地打开房门,我却完全没时间阻止。下一秒,温暖的热风扑向我的身体道这只是空气的流动,却还是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个瞬间的情景。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在敞开的窗户外头,有人由上往下掉落,头下脚上。当时吹起的,是一股奇妙的暖风。明明在那之前没有半点风,却只在那一瞬间出现。仿佛那阵风是由坠落的她所刮起的。 眼神交会。 往下坠落的她,正看着我—— 总觉得胸口好沉。非常沉重。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幢屋子多半是因为在大热天下一直紧紧关起的关系,屋内的空气完全没有流通。 「真是个平凡无奇的房间。」 由良毫不忌惮地踏进房间里,环视了一圈。 然后回头瞟向我。 「想进来的话就进来,想回去的话就回去。两者都办不到的话,就待在那里看着吧。」 我无法应声,只能呆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 我不想走进这个房间……不,不对。是没办法进去。 理智上很清楚「要进去简直是轻而易举」。 但是内心在抗拒,在呐喊着:「不要进去!」 这种情绪该怎么形容?……是厌恶感?还是罪恶感? 由良说得没错,眼前是间毫无特别之处,十分普通的房间。一字排开的参考书和问题集显得气势惊人,很有考生的感觉,但从小东西和窗帘花色这种细微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出有女孩子的气息。书桌基本上整理得还算整齐,床舖上却还丢着脱下未折的睡衣——没错,这间房间的主人过世至今已过了一个月,内部却完全没有整理过的迹象二这点可说是相当不自然。这就表示遗属完全没碰过这里的东西。也可能是没有办法整理吧,毕竟这个死讯太突然了。 因此,在这个像是一切从未发生过般的房间里,还残留着房间主人仿佛直至刚才都还待在这 里的生动感。仿佛随时可以重新回到平常的生活一般。仿佛房间的主人随时会出现一般。 ……尽管不冷,身体却泛起了鸡皮疙瘩。 好想吐…… 我行我素的由良发出沉吟,望着塞满书籍的书柜。「说不定这当中的某本书里夹着超重要的便条纸呢,不过我实在提不起劲一本一本找。」 接着他看向书桌,由上依序打开抽屉,很快地确认过一遍。 他也看了一眼桌面,但似乎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物品。 由良在房间里漫无目标地兜着圈子。 怦咚、怦咚,我的心跳声在耳中剧烈回响,像是打着大鼓般扑通狂跳。 「好热……」 待在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就像在洗三温暖一样。与走在户外时不同,现在的由良满身大汗淋漓。只见他动作粗鲁地用手背或是手臂,揩去偶尔滴落至下颚的汗水。看来他并不是不容易流汗的体质。 冷不防地,由良压低声音「呵呵呵」地简短笑了。「如果能像电视悬疑剧里常演的那样,有日记或是信件之类的东西就好了。不过现在这种时代,没有人会勤奋地写日记吧。而且吉野彼方也没有手机。」 「喔……」 「不过相对地,就会有电脑这样东西。」 「咦?」 仔细一瞧,桌面上确实放有着疑似笔电的物品。由良掀开上头覆盖的布,打开笔电,在我还 茫然失措之际,他就按下了电源键。 「不晓得她有没有在写部落格呢,有罥愚(注5:日本热门的社群网站。)的话也成。」 「由良!擅自打开别人的电脑更是不好吧,那就像是个人情报汇集地……」 「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就是来搜集个人情报的吧。」 我张口结舌。 悔恨的浪潮急遽朝我涌来,肺部险些被压得喘不过气。我害怕得不得了。 果然还是该动手,该阻止他—— 就在电脑的启动声空洞地回响之际—— 「喂。」 由良依然背对着我,静静低喃。 在这种情况下,他究竟是想说什么。 「刚才你说过,吉野彼方她一直拒绝上学吧。」 「……我是……说过。」 由良听来像在窃笑。「其实并不是喔。吉野彼方她每天都有来学校。」 「每天……?」 「嗯。来学校后,直到放学回家前,一直待在美术教室里。然后画画,偶尔看看书。不是所谓的到保健室上学,而是 到美术教室上学。三班的人可能不知道吧。」 由良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很可惜。」 「咦?」 「上锁了。」 由良往旁让开一步后,笔电的萤幕跃入眼帘。 的确,画面上显示着请输入密码的讯息。 见状之后,我—— 总而言之,松了一口气。 「就算努力猜密码,肯定也是徒劳无功吧。」由良答答答地按着键盘,开始关机作业。「明明和母亲两人单独同住,却会在放在自己房间里的电脑上设密码的人,想必不会设些马上就能猜到的简单密码。」 由良阖上笔电后,朝房门这里走来。 终于打算回去了吗? 由良看向倚着门口而立的我,笑道:「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不行吗?」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什么感觉也没有的家伙才奇怪吧。」 没有反驳。这回果然生气了吗?于是我抬起头,看向由良。 但由良并未看我,而是凝视着门口旁的墙壁。 他正注视着贴在墙壁上的月历。月历的月份依然停留在七月那一面。 由良站在月历前,翻开下一面。「八月七号,美术馆。」 「咦?」 「八月十五号,扫墓。」 「…………」 「一个打算自杀的人,却预定去逛美术馆喔。」 「……啊,是吗?」 「还预计在盂兰盆节扫墓,这是决心去死的人的特有想法吗?」 「谁知道。」 「吉野彼方真的是自杀吗?」 「谁知道啊!」 我掉头转身,几乎要滚下楼梯般地飞快下楼。我已经到极限了。 回到自家的卧室后,累积的紧张情绪像是一口气倾泄而出般,当我一倒向床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睡着了。想必是精神上的压力太大吧,我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夜晚。身体因汗水的残迹变得湿黏难受,总之我先冲了个澡,之后在起居室吃晚饭。母亲已经先吃饱了。 在为我准备晚饭的期间,母亲始终显得欲言又止。 「你有在读书吗?」 「啊……有啊。」 「你刚都在睡觉吧?」 「睡了一下而已。」 「喂,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吧?没问题吗?我们家可不准你没考上学校喔。」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我不想连回到了家里,还要听到这种话。 这个人神经真的很大条。 「妈妈真的很担心你喔。之前的期末考还考不及格,我记得是数学吧?」 「我们学校设定的不及格分数太高了啦,竟然要四十分……」 「居然考四十分以下,你才该觉得羞愧吧。学校就是认为一般学生都能考到四十分以上,才会设定这个分数吧?」 「吵死了,别川说了!」 我完全食不知味,草草地将白饭扒进口中。 我们学校在这一带是屈指可数的升学高中,校内盛行的风气,即是就算稍微降低目标大学的排名,也要以应届毕业生都能考上学校为优先。对于学生们没考上学校一事,更是抱有近乎于恐惧的心态。斗志远比学生还要高昂的老师们,几乎每天都会不停地告诫我们。一定要考上一定要及格一定要成功。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从入学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一直受到这样的洗脑。 居然在这种学校跳楼自杀。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简直就是恶梦。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用不着说,我当然是开始看书。消化完暑假的作业后,我拿出自己另行购买的问题集。我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念一个科目,边计算时间边做大考中心形式的问题集。 我的拿手科目是国语,但我不喜欢现代文小说。因为每当看见列在选项里的「对于这部作品的解释」,我都觉得像在牵强附会。我总是在想,作者在写小说时,其实根本没在想什么大道理吧——当然,我也知道这些解释是种有系统的编排,我也应该有系统地解答。大考中心的试题都是些将重点摆在「如何引诱考生答错」的刁钻题目,出题者与解题者只要朝那个方向思考就好了。……虽然清楚,但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接受。将第三者事后的注解,加进原先创作者未曾多想的部分里,真的有意义吗? 吉野的事也一样。 某些无法接受她死亡真相的人,便想要牵强附会地捏造莫须有的真相,就只为了保全自己。那么,想要牵强附会的人 究竟是谁? ——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呢? ——甚至会让她在中途抛下这幅画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你觉得呢?看到吉野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也没有。 吉野是自杀,动机成谜。 这样不行吗? 由良。 那个混帐。 明明只要看着事实,只要看着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好了…… 这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嘟嘟震动。我不禁惊吓得跳起。 我拿起手机。有人寄简讯给我。 「是织惠啊。」 打开简讯后,是篇使用了大量表情符号的缤纷简讯。 我现在刚醒~ 醒来后一看时钟,已经这么晚了。 社团练习好累, 一回到家就不小心腄着了…… 「嗯」 我迅速回信。 我也是。一回家马上就睡着了。 天气一热,感觉就更累呢。 回复完,放下手机。 过没多久,手机又因收到织惠的简讯而嘟嘟震动。 就是说啊~ 发现同伴! 「呵呵。」 织惠真可爱。 正如同织惠早上说过的,我们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在读小学时认识对方,又很合得来,国中、高中都是同校。所以从今而后——我不敢奢望读同一所大学,但希望至少能离她近一些。 只要是为了她,所有事情我都会尽力而为。 第三章 这天也几乎没有半点凉风,别说教室了,就连走廊上的窗户也都全部大开,却还是拿这份炎热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楼是三年级的教室,这时所有三年级生都为了准备文化祭而来回奔走。 我们班也不例外。 部分的课桌椅被推到角落,演员组正站在腾出的空间里,搭配动作对着台词。我则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采买完制作大道具时所需的道具和材料后,利用手机里的计算机工具,计算一共花了多少钱。由于没有总会计人员,所以大道具组的支出,就必须由负责做大道具的其中某个人来计算。猜拳输了之后,这份工作就落到我头上来。 班上一片混乱,东西和人都混杂在一起,即便有其他班级的人晃进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因此当由良坐在阿旭的位置上看我工作时,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 「我知道八班要做什么了。」他一面拿着我的垫板当作扇子扇风,一面有几分得意地开口。 「是女仆咖啡厅。客人进来时要喊:『主人,欢迎光临。』」 「应该是『主人,欢迎回来』吧。」 各班的节目,应该最迟在六月底就会决定,但由良竟然在距离开幕只剩不到十天的这时候, 才终于知道自己的班级要做什么。看来他对于自己没有兴趣的事物,真的完全不放在眼里。 「由良负责什么?」 「班上同学叫我扮女仆。」 「什么!」 「呵呵!」由良边压下笑意边仰起上半身。「开玩笑的啦。」说完后,他将后脑勺靠在窗沿上。「你也差不多该习惯我这个模式了吧?」——语毕,他将垫板推回给我,闭上双眼,似乎打算休息。 聒噪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后,我也终于能专心按计算机。 原本演员组在教室中央吵吵闹闹地排演,过不久整组的人一起离开了教室。能在体育馆的舞台上正式排练的时间,都必须根据文化祭执行委员会制定的时间表来安排,受到严格的规定。马上就轮到三年三班的彩排时间了。 剧本、导演组也一起前往后,教室忽然变得安静许多。 剩下的仅有大道具、小道具组。 不过大家依然开心热闹地做着各自的工作。 「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吧。」 冷不防地由良喃喃说道。 明明是细若蚊蚋的音量,不知为何却鲜明地传入耳中。 「谁?」 「吉野彼方啊。」 不知何时由良已张开双眼,将脑袋稍微探出窗外,注视着上面的楼层——也就是生物准备教室的窗户。 「她是从那扇窗户跳下来的吧?」 没错。 吉野正是从由良现在看着的地方往下坠落。 ——天空。校园。好热。阳光。窗外有人。背部朝向地面。头下脚上。当时吹起的暖风。眼神交会。那双眼眸。披散开来的黑发—— 我别开脸庞背对窗户,紧紧闭上眼睛。 胸口作呕,心乱如麻。内心仿佛在大喊着:「我不想回想起来!」 ……明明只要看着已经发生的事实就好,这样一来就能安稳度日。 为什么要掀起波澜?为什么要追根究柢? 明明—— 明明又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害我的心情变得这么沉重。 但是,我非得回答别人的问题不可。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看到吉野彼方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我的义务。 由良挺直身子,重新坐好。「补习当天,你们也是照学号就座吧。」 「是啊。」 由良抽起附近的一张再生纸放在手边,又擅自从我的笔盒中拿出一只自动铅笔,沙沙沙地画下纵横线条,绘出教室的简略示意图。接着问我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如:「阿旭和你的位置是这里吧?」「其他六个人坐在哪里?」「六人当中哪几个是女孩子?」然后依照我的回答在空格里填上姓名,再用圆圈框起女生的名字—— 顷刻间,他就画出了骚动当天教室的景象。 「你画这种图要做什么?」 「画成简图后,比较有益于思考。」 「喔,是吗……」 由良盯着自己画的简图好一阵子后用手指向一点。「这个女生。」 他指着米代的名字。 「这个是念作yoneshiro吗?」 「对啊。」 「她现在在哪里?」 「咦?我看看。」我环顾了教室一圈。 米代是个身材有些丰腴的圆脸女孩。她并不是会尖声吵闹的那种类型,但个性绝不阴沉,也很容易说上话。我记得她是小道具组的,果不其然还待在教室里。不晓得米代是在准备什么道具,只见她正一字一字地剪下报纸的标题。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正好。」由良点点头。「她也是大道具组的?」 「不,她是小道具组。大道具组都是男生,小道具组则都是女生。」 「是吗?」由良嘟哝说完后,站起身吊儿郎当地走向米代。 然后站在米代身旁,很寻常地向她搭话。 「米代同学。」 他想做什么? 米代大吃一惊地瞪大双眼。 我则佯装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实则竖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我是八班的由良。」 「喔……」 米代一脸纳闷。这也是当然的吧。但是由良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在米代前方的位置上,然后带着亲切的笑容说: 「你染头发了呢。」 ……他怎么会知道? 连对方的名字也不晓得,他们应该是初次见面才对吧。 「不过,现在的发色很适合你喔。」 呜哇!好油嘴滑舌。 但是,他的油嘴滑舌十分奏效。 米代扬起了笑容。「咦~真的吗?」 尽管觉得可疑,但似乎并不讨厌…… 「因为现在是暑假,所以我就试着染了一点点。班上的女同学给了我一间知名美容院的介绍卡,用那张卡的话,可以打七折呢。而且暑假期间大家都去染头发了。对了对了,还有女生染成绿色的呢!很惊人吧。」 「咦~那还真是惊人呢。」 原来如此。 只要极力压下平时的怪人模样,面带笑容开朗地与人聊天,由良就是一个水准极高的优质青年。而且又是连男生也公认的美男子。这样出色的异性竟向自己攀谈,对女孩子来说,当然不会觉得讨厌吧。 织惠当时也是—— 由良自身很清楚自己的外表相当出众,也非常清楚该在何时又该怎么运用会最有效果吧……这样一说,他还真像是男公关呢。嗯,不过,反正就是这样吧。 接着由良做出沉痛的表情。「感觉之前很不得了呢。」 「咦,什么?」 「之前发生了自杀案件吧。」 「……啊,是呀。该怎么说呢,嗯,真的是非常不得了。」 「听说榎户川和阿旭都亲眼目击到了。」 「好像是呢……由良同学跟榎户川同学感情很好吗?」 「嗯,我们是好朋友喔。」 别再说了。 我握紧手中的自动铅笔。 由良继续问道:「米代同学你没有目击到吗?」 「嗯。」 「嗯?可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又看着黑板,整体而言,你的视线是朝向窗户那边吧。不管 怎么说,一定都会看见那么大片的窗户啊。」 米代摇了摇头。「因为那天我不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怎么说?」 ——反问时,由良脸上的笑容已然褪去,不知米代是否有察觉到。 「嗯……因为上马渊老师的补习课时,会用到数学2的参考书,所以我都直接将参考书放在桌子里。毕竟写作业时不会用到,又很笨重,特地带回家太麻烦了。不过那一天是补习的最后一天,我来到教室一看,却找不到我的参考书。我心想真是奇怪,但到处都找不到。最后就只好放弃,移到中川同学旁边的空位上,请她让我一起看参考书。」 「喔~」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或许我也会目击到呢……」 「为什么你会找中川同学一起看?位置上而言,找榎户川或是阿旭比较方便吧?」 「咦~?你这个问题还真奇怪。毕竟他们是男生,我和他们两个人又没那么熟呀。」 「是吗?嗯,说得也是呢。那么,参考书后来有找到吗?」 「说到这个啊……我真是个笨蛋呢。」米代害臊地笑道。「我以为我一直放在桌子里,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我收进置物柜里头了。事后我才发现。」 「这样啊。」由良用和蔼的笑容掩盖掉冷静的认真神情。「对了,米代同学在话剧里负责什么?小道具组?喔~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接着又闲聊了几句后,由良站起身,悠悠哉哉地坐回我前头。 「……由良你以前就认识米代吗?」 「完全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知道她之前的发色?」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可是刚才——」 「只要看头发,马上就能分辨出最近有没有染头发吧。」 是吗? 接着由良拿起笔,在方才的简图上添了几笔。 「那么,有得出什么结果吗?」 「嗯。」由良动作缓慢地伸手托腮。「厘清了不少事情。」 「好比说?」 「由于米代移动到了中川的隔壁,因此能看到未拉起窗帘的后半部窗户的人,就只剩下你和阿旭。坐在教室前半部的人,以及身体面向黑板的老师,都看不见后半部的窗户吧。这样一来,只有阿旭和你目击到吉野彼方,便是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当然的吧。那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才搞懂这些事情。」 由良抬起视线,冷笑道:「这是当然的?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说说我的一个推论吧。假设这起事件中,有个具有恶意,名为的人。」 「又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总之你先听我说。听好罗,这终究只是个假设——假设对而言,吉野彼方必须在那个瞬间、从那个地方、经过那扇窗户、在那种情况下,以自杀这种形式死去。又假设目击到的人,必须仅有阿旭和你两个人。再假设除了你们两人之外,不想要有其他目击证人。那么——」他用中尖敲了敲目已议出的简图。「这时喉,必须洐除什么障碍?」 「……谁知道啊。你够了吧,真是无聊。」 「没错,就是米代。」 「我什么都没说耶。」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米代,无论如何都会阻挠到。于是便想让米代离开这个位置。那么该怎么做才好?想到的方法,就是弄丢她的参考书。倘若那个当下必须用到的参考书不见了,米代就不得不移动位置,请其他同学让她一起看参考书。」 「…………」 「整体看来,米代是属于喜欢与女生交流情感的类型,所以比起坐在附近的阿旭和你,就算稍微远了点,她还是会选择麻烦其他女同学。」由良用笔尖敲向简图中的一点。「而在这种情况下,旁边有空座位的女同学,就只有中川一人。于是米代就会移动到中川隔壁的位置,也就是教室前半部」 「…………」 「如此一来,的目的就达成了。」 「……可是,没有理由这么做吧?」 「如果这是伪装,那么想得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即是是为了隐瞒吉野彼方其实是在何时、又在哪里、为什么、又是如何死掉的。倘若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会对很不利。换一言之,与吉野彼方的死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 然后由良笔直地看向我。 与吉野彼方的死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 有关联。 「你在说什么啊。」 由良张开嘴,正打算说些什么时—— 「喂,麻烦你让开。」 我和由良吃惊地抬起头。 站在我们身旁的人是—— 「……阿旭!」 多半是社团的练习告一段落了吧,阿旭回到了教室。 阿旭嫌恶地低头看着光明正大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由良。 「你这混帐又在到处打听消息了吗?」 咦? 怎么回事? 我看向由良。 由良眼神挑衅地仰头看向阿旭。「你终于露脸啦,也太慢了吧。」 一副一直在等阿旭的口吻。 不对他其实一直在等阿旭吗?所以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 本来我还在想,他今天是有什么事才会来教室找我…… 原来是在等阿旭吗? 可是,为什么? 「阿旭,这是怎么回事?你和由良原来是朋友吗?」 「我们才不是朋友。这家伙前天跑来找我,纠缠不休地一直问我吉野自杀的事情。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明明警方都已经判定为自杀了,他还在疑神疑鬼。当时我没有理他……没想到这次就找上榎户川你了。」 由良接下阿旭冰冷的视线,轻声笑道:「下回要找一起做坏事的同伴时,记得找个胆量大一点的扑克脸吧。榎户川内心的动摇全都写在脸上了。」 「……!」 「再加上他根本不晓得我在做什么、我在找什么,所以不由得一直注意着我,我走到哪就跟着我到哪。明明心里吓得半死,对吧?」由良试图套我的话。他的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很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他在说昨天我们非法闯入吉野家那件事。他在说当时我的反应、我的行动。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他一直在试探我吗? 就连现在也是。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 这才是由良的本性。 无论是言行举止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怪人、讲话轻佻的痞子男,还是开朗又和蔼可亲的优质青年,这些不过都是他众多假面具中的一张——真正的由良,一直巧妙地运用那些假面具,并隐藏在面具之下,用机械般冷澈的双眼,目不转睛地观察对手。 由良呵呵一笑后,爽快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教室。 我呆若木鸡地目送他的背影。 「喂,阿旭……由良他——」 「不要再跟那家伙说话了!」 就连小学时期也未曾听人说过的,既幼稚又拙劣的命令。 然而隐含在话音当中的涵义,却是既深且远。 「你应该明白吧。」 不等我回应,阿旭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不久剧本、导演组回来了,教室内部又忽然热闹起来。演员组以外的工作人员全都聚在一起,开始商量讨论。在舞台上实际表演之后,发现了一些应当修正及改善的地方。主要都是由亲眼看过舞台排练的剧本组,站 在讲桌旁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们的说话声完全没有传进我的耳里。无论是谁发表了多么优秀的高见,全都左耳进右耳出。我害怕不已。整个人坐立难安,终于再也忍受不住—— 尽管全班都在讨论事情,我还是伸手戳向眼前阿旭的后背。「阿旭。」 阿旭不耐烦地应声:「干嘛?」 「由良……该不会察觉到了吧?」 「…………」 「他察觉到了。」 「不要被他影响了。」阿旭没有回头,压低音量。「既然你跟他说过话了,就应该明白了吧。由良他啊,脑袋有问题。不论那家伙说了些什么,都不会有人当真的。只要你不露出马脚,就不会有事。」 「…………」 「喂,你听明白了吗?给我振作一点啊。」 软弱的我只能低垂下头。 只能按着因恐惧和紧张而感到窒息的胸口,又因后悔和罪恶感而浑身发抖。 想要牵强附会的人—— 究竟是谁? 我记得很清楚。 也不可能忘记。 由于太过记忆犹新,一入夜就被梦魇缠身。 最近都睡不好。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那一日,是预计为期三天的补习最后一天。当时包含我和阿旭在内的八名学生加上一名老师,共计九人都在教室里。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的视线朝向窗外。这间教室由于位在三楼,视野很好——我满身大汗。但流下的那些汗水,不单纯只是因为天气炎热。我的心脏扑通狂跳,又因太过紧张,呼吸有些困难。尽管如此,我还是毫不打盹地望着窗外。也只能看着窗外。 因为计划就是如此。 当时没有风。天空很蓝。几乎要吞没了远方建筑群的积雨云。白灿灿的校园,漆黑如墨的影子。刺耳的夏蝉大合唱。坐在我前方位置上的阿旭「和我一样」,漫不经心地看着校园。然后,时机到来了。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直至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够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窗外—— 什么也没有经过。 是我和阿旭套好了口供。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发出惨叫的人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因为计划就是如此。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 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我们两人在演技方面都是门外汉,但我想我们都演得不错。甚至可说是演技逼真。不,也许那并不是演技。当时的我们确实感到紧张、害怕,身体不住发抖。 暗自祈祷着,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进行。 希望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于是—— 当天,聚集在三年三班里的九个人,一同发现吉野的尸体。 没错—— 早在我和阿旭发出尖叫声之前,吉野就已经坠楼死亡。 我们套好了证词,隐瞒了吉野真正坠楼的时间。 4 黑暗当中。 脸庞因恐惧而痉挛的她,正看着我。 我确确实实曾与她四目相接。 ——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有什么问题吗? ——不要靠近我。 ——别过来!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敞开的窗户。 窗外有人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柔软的人类躯体撞上坚硬地面的声响。 「咚」的一声。 「哇!」 听见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了打嗝般的尖叫声后,我张眼醒来,但房内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正躺在自己房里的床舖上。转头看向放在枕边的时钟,涂有萤光剂的时钟指针,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是半夜。 没错。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不可能会忘记。 由于太过记忆犹新,一入夜就被梦魇缠身。 光是回想就让人抑郁不快。 那双眼睛…… 让我想要大喊: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有铅块灌进了胸口一般。 今晚依然是盛夏之夜。好热,吸了汗水的衬衫好重。 为了再一次入睡,我阖上双眼。但是许许多多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不去,静不下心来。眉头自然而然地皱起。 让我下地狱吧。我一直这样子苛责自己。 直至坠入梦乡之前。 今天也是全班彩排。 外头依旧万里无云,热得要命,让人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上学但我还是一如往常前往学校。从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搭上私铁,乘坐约二十分钟后,再于终点站转搭j了线,乘坐约十五分钟。这是我迄今持续了两年又数个月的上学路线…… 我怎么会没有察觉到呢。 昨天与今天,我都未在电车里瞧见由良的身影。话说回来,我在这条路线上看过由良的次数,就只有他第一次向我搭话的那天早晨而已。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我几乎没有旷课过,既然如此,在两年又数个月的期间里从未见过他的话,就表示……由良平时并不是利用这条路线上下学吧。 换车之后,我寄了简讯给同班同学熊野。 之前我提过的八班的由良, 你晓得他住在哪里吗? 我也觉得这样的内容很奇怪,但还是寄了出去。 在即将抵达下车车站之前,熊野回信了。 又是由良吗?你该不会成了他的粉丝吧? 我不晓得他住在哪里, 但那家伙是走路上学, 应该住在学校附近吧? 「……果然。」 而且…… 我是从那天早上起才又开始到校。因为文化祭迫在眉睫,全班开始准备彩排,我才会到学校去。在那之前一直放暑假,社团活动也在第一学期就退社了,我主要参加的暑期辅导课程是补习班,而非校内的。因此自那次补习之后,我就没有理由必须到校——换言之,由良是先调查了三班的练习行程表,再特地早起到那个车站来,等着我出现。 也就是说,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从遇见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试探我。 一大早气温就高得让人汗流不止,现下的我却觉得有些寒意。 由良的这份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仅因为想知道吉野自杀的理由,就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郁郁寡欢地低垂着头,穿过校门。 「榎户~!」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么奇怪的绰号叫我。 我抬起头。 她正站在校舍四楼的某间教室窗边,向我挥手。 「织惠……」 扎着辫子的织惠朝我展现明朗的笑容,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四楼的那一带是地球科学教室吧? 管乐社平时都是各组各自带开,在空教室里练习。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期,为了准备文化祭,不论哪一间一般教室都老早挤满了人。所以她们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移动到特别教室吧。 每年管乐社的文化祭发表会都非常隆重盛大 ,也是舞台表演项目里的重点节目。况且,文化祭的演奏会对于三年级生而言,就等同于是毕业公演,所以大家都是卯足全力吧…… 位在四楼的她显得既遥远又渺小,但依然耀眼无比。不是比喻,是真的很耀眼。 所以我像是自正面承接着阳光一般,眯起双眼。 织惠。我的青梅竹马。不,是孽缘。……两者皆是便利的名词。只要我们两个人一直被这句话束缚着,我就能待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欢笑。纵然不能越过那条界线,却能保持着和平美好的关系。只要我不暴露出欲望,就能一直维持现状。 只要关键的话语一句都不说,就能保持原样。 从地球科学教室的窗户向外探出身子的织惠,依然朝我挥着手。所以我也抬手回应她,只见织惠的笑靥变得更加灿烂。 我希望她脸上能有更多笑容。为了她的笑容,说不定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时,忽然有个人像是幽灵般,从织惠的身后现出踪影。 即便对方背对着我,无法看清长相,但那个发型加上那条围裙—— 他倏地抬手拉起窗帘,遮起织惠的身影。 下一秒,我拔腿狂奔…… 我穿过鞋柜玄关,一路上险些撞上好几名学生。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楼梯,跌跌撞撞地冲进四楼的走廊,奔向疑似是织惠刚才露脸的那间教室—— 地球科学教室。 我「砰!」地打开教室大门,闯进里头。 教室十分宽敞,前半部摆放着谱架、椅子和乐器,并未看到其他管乐社员的人影。可能都跑去其他地方了吧。 站在窗边的织惠惊讶地看向我。「榎户,怎么啦?跑得这么急。」 她没事。 安心下来后,我顿时虚脱乏力。 由良就坐在织惠身旁的一张椅子上——果然穿着围裙。既然穿着围裙,就表示他刚刚是待在美术教室里吧。地球科学教室与美术教室位在同个楼层,也许他是听到了管乐社练习的声音,才会过来这里。由良依然坐着,低头看向将手支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我。 「真没想到你会脸色大变地马上冲上来呢。」他仅勾起嘴角露出微笑。「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把她推下去?」 织惠怔怔地看向由良。「你在说什么啊?」 一眨眼的工夫由良又戴上优质好青年的面具。「没什么啦,榎户他以为织惠被我抢走了,在大吃飞醋呢。」 「……咦?」 「织惠!」 我突然扯开喉咙大喊,织惠吓得肩膀一震。 「……帮个我忙。能麻烦你去我的班上……那个,从我桌上拿古文辞典过来吗?那是之前我跟由良借的,我想现在还给他,所以……」 倘若是平时,织惠至少会俏皮地说句:「那种东西你自己去拿啦。」但在这个当下,她也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氛围吧。织惠听话地颔首,走出地球科学教室。 啪哒啪哒啪哒,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的桌上确实放有古文辞典,但向由良借的这句话,则是天大的谎言。 「呵呵。」由良眯起眼睛。「这么不想被小织惠听到吗?」 由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四楼,我还有些气喘吁吁。但我面向由良站好,尽管有些断断续续,还是勉强质问:「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到底想做什么……」 「嗯?」 「在别人的身旁徘徊打转,又做些试探性的举动,或是煽动别人……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你想得到什么东西……你这个人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想要的,」由良脸上的笑容尽褪。「就是吉野彼方死亡的真相。」 「……咦?」 「我不会让真相就此埋没。」 「搞什么,到了现在这时候……你还在说什么啊。饶了我吧。吉野她是自——」「不对。」 由良用前所未有的坚定低沉嗓音,打断我说的话。 「不对。」 然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地—— 仿佛自己也在确认般地开口。 「那家伙,绝对,不会自杀。」 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在在让听者不寒而栗。 我边压下内心的动摇,边努力反问他:「你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肯定?」 「因为她画到一半。」 「……画到一半,是指那幅画吗?」 我想起来了。 那幅放在美术社里,大群蓝色蝴蝶纷飞乱舞的鲜艳水彩画—— 可是…… 「这算什么理由啊。」 「连吉野彼方是美术社社员也不晓得的你懂什么。」 「那你就懂吗?」 「我每天都在她身边看着。」 砰!教室大门霍然敞开。我吓一大跳地回过头。这回冲进来的是怒气冲天、表情狰狞的阿旭。 在他身后,则是一脸不知所措的织惠。 阿旭重重地踏着步伐朝这边走来。 「阿旭!等一下!」 不顾织惠的制止,阿旭先将我推开,然后站在坐于椅子上的由良面前。他的脸庞因盛怒而显得铁青。 由良和昨天一样,面不改色地抬头看向阿旭。平静到近乎冷酷。 困惑不已的织惠拉住我的衣袖。「我碰巧在走廊上遇到阿旭,跟他说榎户和由良在地球科学教室里,然后他就突然大发雷霆。」 「……喂,阿旭。」 但我的叫唤声完全被阿旭的怒吼掩盖掉。 「你这个人够了吧!又想多管闲事了吗!」 见到阿旭是真的气得暴跳如雷,织惠身体一僵。 另一方面,由良则是满不在乎地答:「我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 「少罗嗦!够了,你快点给我出去!不要一直死赖在这里!真是碍眼!」说完,阿旭伸手朝向坐着的由良的肩膀。 由良用力拍开他的手。 「……你这混帐!」 阿旭勃然大怒,捉住由良的衣领,想强行拉他起身。于是由良也迅雷不及掩耳地朝阿旭伸出右手——手上握着美工刀。他不知何时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了美工刀,此刻正抵在阿旭的脖颈上。 阿旭倒抽口气僵住不动。 我和织惠也惊骇地动弹不得。 因为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会出现刀子…… 事态发展得太过突然,使得思考几乎停止。 同时,由良用大拇指推起美工刀的滑扣。 卡卡卡卡卡。 尖硬冰冷的声音响起,阿旭的神情显得益发僵硬。 织惠也全身僵直地甚至发不出悲鸣。 一股冷意也急遽袭向我的五脏六腑。 由良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为什么?」 「……咦?」 「阿旭,你总是这个样子呢。老是沉不住气,为什么?」 「…………」 「嗯,其实我也不在乎啦。对了,能请你放开我了吗?」 阿旭用力咽了下口水,慢慢地松开由良的衬衫。阿旭那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手,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划过空中。 间隔了约莫一秒之后—— 由良呵呵一笑,移开阿旭颈项旁的美工刀。 然后将美工刀举至他眼前。「里头并没有放刀片喔。」 仔细一瞧,那把美工刀里确实没有装进关键的刀片——当下阿旭虚脱的模样,甚至让人怀疑他搞不好会当场失禁。 由良低笑了声,轻轻地将美工刀丢向我。 我慌慌张张地接下美工刀。是 因为没有放刀片吗?感觉格外轻盈。 「那种东西没办法杀人吧。」 由良丢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球科学教室。 被留在原地的我们三人之间,笼罩着诡谲的沉默。 然后—— 阿旭踉踉跄跄地走向椅子,半跌倒似地坐在椅上,无力地低垂下头,又火大地搔抓脑袋。 「……可恶!那家伙个性真的很恶劣!」 「……阿旭。」 阿旭完全不看我。「你也快点回教室去吧,班上开始练习了。」 我看向织惠。 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切经过的织惠,表情显得泫然欲泣。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完全看不懂……」 ……就是说啊。 我回到教室,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旁大道具组的同伴们正忙碌地辛勤工作,精神抖擞地互相讨论,却一句话也没有传进我的耳中。脑袋一片空白。 就这样不晓得经过了多久—— 放在制服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通知我收到了简讯。 寄件人是阿旭。那家伙竟然会寄简讯给我,真是难得。 我有些惊讶地打开简讯,见到内容后,更是诧异万分。 现在马上到生物准备教室来。 竟然偏偏是生物准备教室。但说不定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冲出教室,奔上通往四楼的阶梯,在走廊上奔跑一阵后,抵达生物准备教室前方。接着我调整呼吸,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教室入口。 只见教室里—— 「……你……」 他正站在明亮的窗前,胸前还抱着外形略为扁平的木箱。 那双眼睛就像是立在玻璃橱窗里的人体模型般,既空洞又没有生气。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阿旭呢?」 这间准备教室与其他教室相比之下显得相当狭小,堆满了各式各样不知名的物品与文件,在并排于墙边的铁架和桌子之间,仅空有一条像是野兽小径的狭长步道。循着这条步道,好不容易才能走进教室内部。我边小心着不让堆放在桌子旁边的纸箱小山崩塌,边一步步慢慢靠近他。 「喂,阿旭在哪里?」 他不发一语。 逆光下是一张美丽的脸庞。 不由得让我觉得他并非现世之人。 亡灵。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其实是亡魂吧? 谁的亡魂? 那当然是…… 不明所以的恐惧窜上背脊。 「你说话啊,由良!」 由良依然保持沉默,手上的手机断断续续地震动起来。 有人打电话来了。 由良咧嘴一笑。「时机刚刚好。」然后突然将手机丢向我。 「哇!」我惊险万分地接下手机。「这、这是做什么?」 「接电话吧。」 「为什么?这是谁打来的?」 「别问了,快点接吧。」 不容分说的语调。 画面上显示的来电者是「公共电话」。 我按下通话键,胆颤心惊地将手机凑至耳边。 「……喂?」 一瞬之后,有人回话了。 「喂,你是谁?」 这道声音。 这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 「阿旭?」 「咦,是榎户川啊?是你捡到我的手机吗?」 「啊,这个是阿旭你的手机吗?」 「嗯,对啊。」阿旭松了口气地应声。「太好了,是认识的人捡到。我的手机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现在我是用一楼的公共电话打的。我马上过去拿,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 我看向由良。 由良目不转睛地回望向我。 「我现在……在生物准备教室……」 沉默半晌之后—— 阿旭以僵硬至极的嗓音反问: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捡到手机的人不是我,是由良。我也是因为由良用你的手机传简讯给我,才会被叫来这里——」我正想继续说下去时,由良不知何时已欺近我身旁,一把抢过手机。 「快点过来吧。」由良朝话筒简短说了这句话后,按下结束通话键。 接着,他坐在置于窗边的折叠椅上,再一次将手机丢向我。 「我们一起等他吧。」 这回我没能顺利接住手机。 阿旭的手机掉落在地,发出轻脆的声响。 5 没过多久,阿旭就冲进生物准备教室。 一踏进来,他就质问由良:「你刚才在地球科学教室里偷了我的手机吧!」 由良悠然自得地微笑。「记得要确实管理好自己的个人情报喔。」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居然不惜耍这种小手段,叫我们到这里来……你够了吧,根本像是只赶不走的苍蝇,你脑袋真的有问题!我已经不想再跟你扯上关系了!」 「我承认我像只赶不走的苍蝇,也承认我脑袋有问题。但是,我只是希望你们回答我的问题而已。只要你们愿意回答我,我就不会再缠着你们。」 「……问题?」 「在那之前,先让我确认一件事吧。为何吉野彼方会选在生物准备教室跳楼自杀呢?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我与阿旭神情僵硬到近乎麻痹地互相对望。 由良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事人则是带着高深莫测的冷笑表情,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们。 阿旭回答。「因为这里是三年三班的正上方吧。」 「嗯,真是简单明了的理由,让人不由得想要点头赞同呢,不过真的是这样吗?你们也知道,吉野彼方从春天起就一直拒绝上学。对于自己的班级,应该没有那么强烈的执著吧?不不不,搞不好她是想让三年三班的同学们亲眼见到自己的死亡喔?这么说来,应该不会选在不晓得有没有学生在校的暑假吧。」 「……那么,说不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谁会知道打算自杀的人在想什么,好比说,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四周正好没人,或是门没有上锁之类的」 「不,会选在生物准备教室,绝对是必然。」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如果是生物准备教室,她就怀有强烈的执著吗!」 「嗯,算是吧。因为吉野彼方会来生物准备教室这里,单纯只是有事。」语毕后,由良将一直慎重抱着的木箱转过来,让正面朝向我们。 由良一直抱在怀中的,是蝴蝶的标本。在糖果色木箱的玻璃盖内侧,并排着颜色大小不一,由细针钉起的蝴蝶。 「就是这个,你们好好看看。」由良敲了敲玻璃盖。 他的指尖正指着—— 一只拥有鲜艳光泽的蓝色蝴蝶…… 「那是什么?」 「玉带摩尔佛蝶(morpho rhetenor),鳞翅目眼蝶科摩尔佛蝶亚科。换言之即是摩尔佛蝶的一种。分布在中南美洲广阔的范围里,尤其又集中生长在亚马逊河流域一带,是种大型蝴蝶。拥有会散发金属光泽的蓝色翅膀,但是聚集在主要食物来源,也就是树液与腐烂的果实上头时,就会收起翅膀,进而露出背部朴素的枯叶图案,所以很不起眼。另一方面雌蝶呢」 「喂。」阿旭焦虑不耐地打断。「所以那又怎么样?」 由良瞥了我一眼。「你应该明白吧?」 我不由得别开目光。 「吉野彼方是以这只蝴蝶 为模特儿,在画那幅图。」 我低垂着头,回想起来了。 那幅放在美术教室里,大群蓝色蝴蝶纷飞乱舞的鲜艳水彩画—— 「这个标本是生物教室的所有物,严禁带到教室外头。想看的时候,就非得特地跑来生物准备教室不可。吉野彼方和我不一样,不会随心所欲地乱画大自然的景物。她既不看照片也不看素描,而是着重于参考实际的物体。只要一有需要,她马上就会跑到生物准备教室来,观看这个标本。也许看几分钟,也许看几小时,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由良从折叠椅上起身。「吉野彼方那天早上,也为了看这个标本而来到了生物准备教室。」 「你为什么能够这么断言?」 「因为跟前一天比起来,画上的蝴蝶数量增加了。表示她有再动笔过。」 由良走向窗边的柜子,拉开左右侧推型的门板。当中一字排开放着相同的标本箱。由良小心翼翼地将蝴蝶的标本箱收回柜子里。 「我看到那幅画有所进展后,才发现当天吉野彼方曾来过美术教室执笔作画。至于她为什么会到生物准备教室,理由我也晓得。但是,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跳下去。明明前一刻还在画画,又为了参考标本而来到生物准备教室,为什么她会跳楼自杀?吉野彼方绝对不是自杀。」「砰!」 的一声巨响,他关上柜子的门板。「回答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哪有什么事情……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不说的话,我就告诉大家,是你们杀了吉野彼方喔。」 「笨蛋,我们才没有杀了她!是她自己——」说到这里,阿旭惊觉不妙地倒抽了口气,紧捂住嘴巴。 由良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来。「你们果然晓得。」 「…………」 「你们看到了什么?」 由良的眼中再也没有怀疑。 反倒是阿旭濒临崩溃边缘。 糟了——我想。这下完了。 阿旭慢吞吞地回答。「真的不是我们杀了她。」 「阿旭……!」 「我们那一天,确实是在生物准备教室里。」 「为什么到这里来?」 「阿旭,住口!」 「吵死了!」阿旭瞪向我。「我已经受够了!再也撑不下去了!」 真是个笨蛋。 于是阿旭转向由良,开始述说。 那天早上的事。 那一日是补习的最后一天。 当天依然非常炎热。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一如往常提早到校,在教室里预习。其他同学都还没来。接着走进教室的人是阿旭。阿旭一看到我就走上前来,请我帮忙。「我有东西忘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找。」我问:「你忘了什么东西?」阿旭答:「是管乐社要用到的乐谱。」…… ——喂,榎户川,拜托你啦。那是很重要的乐谱。帮我一起找吧。 ——你怎么会把乐谱忘在生物准备教室里啊。 ——呃……因为一些事情。 ——干嘛,很不舒服耶。快点说吧。不说的话我可不会帮你。 ——那你能答应我,这件事不跟任何人说吗? ——咦?搞什么啊……好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其实啊,我之前跟女朋友两个人一起偷溜进生物准备教室,偷了一张这回校内模拟考会出的三年级试卷。 ——什么? ——因为听社团的学长姐说:「生物老师荒川都把试卷保管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你也知道我女朋友生物的成绩很不好吧? ——那种事谁知道啊。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就决定去找找看……呃,当然,一开始我也是半信半疑。我和女朋友都觉得,不可能会放在这么简单显眼的地方吧。没想到实际上一找,竟然真的有。 ——那么,你……你们偷了吗? ——只偷了一张。 ——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 ——我也知道啊!可是事情都已经做了,我也没办法嘛。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把能够查出我们身分的东西丢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到了昨天,我女朋友才突然说,当天她带在身上的管乐社乐谱到处都找不到,一定是放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 ——原来是你女朋友的乐谱啊? ——嗯,是啊。所以我就跟她说,反正我今天要补习,就去帮她找找看吧……而且如果是今天,荒川也还没回学校。所以拜托你了,榎户川,帮我一起找吧! ——什么啊……我才不管你们。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别这么说嘛!榎户川,拜托你! ——跟我又没有关系。 ——拜托你了!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还是说,你忍心对我的女朋友见死不救?你真不是人!这样还算是男人吗! 结果,我输给了阿旭的百般恳求,决定帮忙一起寻找乐谱。我们两人鬼鬼祟祟地走向生物准备教室,四楼看起来没有其他学生的踪影。生物准备教室并没有上锁。阿旭说:「明明没有老师在使用,不知为何却总是开着。」于是我和阿旭溜进生物准备教室里,开始寻找乐谱。但是生物准备教室里的东西太多了,而且非常杂乱,不知是否用得到的讲义也堆积如山。要在这种情形下找到薄薄的乐谱,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任务。 根据阿旭告诉我的特征,乐谱是长笛负责的部分,全部共有三张,装在印有企鹅图案的粉红色资料夹里。 我与阿旭卯足了劲寻找。由于是在窗户紧闭的狭小准备教室里到处翻找,既热又让人难受,我便将教室尽头的对开窗户开了一小条裂缝。虽然没有风,但感觉轻松多了。 接下来,我们不晓得又找了几分钟,最后我终于在散乱于桌上的讲义小山中,发现到了粉红色的资料夹。就是印有企鹅图案的那个资料夹。我拿出夹在里头的乐谱,正要高声呼唤阿旭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乐谱的一隅写着「日高织惠」这个名字。 ——……为什么? ——啊,你找到了吗?太好了!榎户川,谢谢你! ——为什么织惠的乐谱会在这里? ——咦?怎么啦?我不是说过我的女朋友—— ——你的女朋友,是织惠吗?你们两个在交往……? ——咦?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日高没有告诉你?我们在交往喔。你们两个人不是从小学起就认识的好朋友吗? ——………… ——我原本在想,如果你知道了日高遇到危机,一定会愿意帮忙,所以才会拜托你一起找。没想到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我……榎户川,你真是个好人呢。 突如其来地,教室的入口敞开。我和阿旭都一阵惊惶。 一个女孩子正站在教室门口。对方也露出惊讶的表情。黑色长发,白皙清秀的五官,长长的睫毛,一双黑亮的双眸。由于隔了很久一段时间才又见到她,所以我花了点时间才回想起来,那个女生确实是—— 「……吉野?」 是跟我们同班的吉野彼方。从春天起就一直拒绝上学—— 她似乎不认得我们,只是困惑地歪过头,大感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着我们两人,同时走进生物准备教室。 「要找老师的话,他不会来这里喔。」 当时似乎是我第一次清楚听见吉野的声音。 嗓音相当轻脆悦耳。 「……嗯啊,好像是呢。」「那我们去教职员室看看吧。」 我和阿旭随声应和,走出生物准备教室。 在走廊上走了几步之后,阿旭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在原地。「怎么了吗?」我问,阿旭嘀嘀咕咕地开口。 ——喂,榎户川……吉野她会不会把看到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 ——没事的啦,你也看到她的表情了吧。她根本没发现到我们是她同班同学。 ——可是…… ——没问题的啦。阿旭,你太瞎操心了。 ——这可不见得。吉野说不定之前曾看过我们,事后就会回想起来,然后心想:「当时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啊?」铁定会很好奇。 ——⊥应该不会吧…… ——话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咦?嗯,这个……的确。明明平常很少来学校,却在暑假期间跑到生物准备教室来。难不成吉野是生物社社员? ——生物社在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没有社员,就废社了喔。 ——是吗? ——……我还是很担心。为了以防万一,先堵住她的嘴吧。 ——堵住她的嘴?那要怎么做? ——我听班上的女生说过,听说吉野二年级的时候,曾传出她在做援助交际的谣言喔。 ——咦! ——而且升上三年级之后,她又完全不来学校……平常到底在做些什么啊。真可疑。 ——就、就算很可疑,那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要让一个女孩子闭上嘴巴,方法可是多得很。 ——你是什么意……喂,阿旭!阿旭! 阿旭折返回生物准备教室,在我来得及阻止前就用力推开了教室入口。 吉野站在准备教室的中心一带,她抬起头用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眸严厉地瞪向我们。 「这里也太乱了吧。」 她似乎正在依序整理被我们弄乱的文件与物品。 「别再弄这么乱了。至少整理一下吧,否则会被怀疑到我头上来。」 她看来相当恼怒,环视了准备教室一圈。 「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站在我身旁的阿旭浑身一震。 吉野揶揄地说:「这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关于吉野这一番话,我想除了挖苦之外,并没有其他涵义。 但阿旭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将脸凑向我,小声低语:「你看,她在怀疑我们……果然回来是对的。」 「咦?不,那是——」 阿旭不理会我,兀自朝吉野问道:「倒是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不能对别人说的事吗?」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们。」 阿旭邪恶地笑了。「对了,吉野同学你二年级的时候援交过吧。」 ……不是「听说你曾经」,而是「你援交过吧」? 喂喂,话题跳太快了吧。 听见这句话后,吉野露出困惑的神情—— 然后静静地冷笑。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把那种谣言当真。」 如此不快说道的她,显得无所畏惧又浑身带刺,散发出成熟大人的氛围。我对她的印象完全改观。本来还以为她只是个既梦幻又弱不禁风的少女—— 然而阿旭也不肯就此罢休。「身为援交惯犯的吉野同学明明平常不怎么来学校,一到暑假却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 「难不成你是在这里开店?啊~真是个好主意呢。毕竟这里很少会有人过来嘛。」 「……什么?」 「对象是老师吗?还是学生也可以?」 「什么啊。你是不是看太多没营养的色情书刊了?」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想阻止他。「喂,阿旭你别再说了。」 但当时的阿旭,也许是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他不耐地推开想制止他的我,越说越兴奋。「今天预计接几个客人?」 吉野多半是在看来格外兴奋的阿旭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神情僵硬地向后退。「等一下……怎么回事?」 「喂,你做一次要多少钱?」「阿旭,别这样!」 吉野不安地看向我。「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有什么问题吗?」 真的。这样太过分了。 总之我心想一定要阻止阿旭,于是捉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甩开。接下来我又伸手从腋下扣住他的身体,却反而被阿旭撞飞开来。他完全不手下留情。我重重地摔倒在地,腰部撞上一个疑似塞满了书籍的坚硬纸箱。我倒抽口气。 阿旭正逐步接近吉野。 吉野板着脸,一步步地逃进准备教室深处。「不要靠近我,我要大叫罗。」 「叫啊?不过现在是暑假,我想不会有任何人赶过来喔。」 这回吉野的脸色明显刷地惨白。她已经被逼到了墙边。 阿旭更往她靠近。 「别过来!」吉野也更往后退。 她的脚踏上沿着墙壁堆起的讲义小山。 但是在踏上的那一瞬间,那座小山就崩坍了。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 「……!」 刹那间她反射性地伸长手。如果她伸出的双手是碰到墙壁就好了。可是,身后是片对开的窗 户。抑或者,如果那扇窗户有上锁就好了。可是,那扇窗户并未锁上—— 是我打开的。 因为室内太过闷热,忍不住就打开了。 对开的窗户顺着她倒下的力道,更加朝外开启。 「啊。」 心脏一阵紧缩。 吉野倒下的身体飞出了窗外。 我与阿旭踢开散落于脚边的纸箱和讲义,冲向窗边。 然后跃入眼帘的是——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有人由上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 咚。令人嫌恶的声响。她纤细的身躯撞向地面。 呼吸在我的喉咙深处冻结—— 沉默笼罩在我与阿旭之间。 实际上应该只有几秒吧,却觉得仿佛静默了数十分钟。 阿旭率先开口。 ——……那样……是死了吧? ——………… ——这样就死掉了吗?真的假的…… ——………… ——这不是我害的吧?是意外吧?因为是那家伙自己脚滑才……对了,都是因为窗户开着,所以—— ——闭嘴!笨蛋! ——………… ——一定要通知……通知老师才行。我现在就去教职员室,阿旭你—— ——不行!老师会问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在这里吧。我们所做的事情就会被发现的。这样一来一切就完了。而且就算说吉野是自己掉下去的,老师们搞不好也不会相信。说不定会怀疑我们是为了封口,就把她推下去。 ——可是,那你说该怎么办!要放着吉野不管吗! ——放着不管就好了!一定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别开玩笑了,你要我们跟尸体排在一起上补习课吗!我们的教室就在正下方喔。尤其是我们的座位又都在窗边……果然还是该告诉老师! ——榎户川,你就不顾日高会有什么后果吗? ——什么? ——最先提议的人是日高喔!是日高找我一起去偷试卷的!我有试图阻止她,可是日高根本不听!现在试卷也是藏在日高那里!你真的无所谓吗?要在老师面前供出日高吗?你们是青梅竹马吧?那家伙想要靠推甄上大学喔,你想毁掉日高的人生吗? 好狡猾。 你太狡猾了。 竟然用织惠当挡箭牌。 不。 居然从我身边夺走织惠—— 阿旭,你真是太狡猾了。 也许阿旭早就知道了我对织惠的心意,所以才会央求我帮忙他一起寻找。也许是看准了只要事情与织惠有关,我就绝不会轻易告诉他人。另一方面,也许织惠也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心意,所以才没有向我坦诚她与阿旭的关系。也许织惠并不如我想的,是那般天真单纯的女孩子。在阿旭和织惠眼中,也许我只是个可怜的人,是个只能投以苦笑的丑角,是个需要的时候能够呼来唤去的便利存在。「到底是不是这样?」但我没有勇气向两人确认真相。因为就算确认了,对我肯定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得保护织惠不可。 纵然不会有回报。 纵然这是不对的,我还是…… ——所以,榎户川,你快点想想办法吧。有没有什么能瞒过大家的方法…… ——………… —— 喂,榎户川。 ——……那么,就这么做吧。 ——怎么做? ——我们的教室就在正下方。就当作吉野是在补习课期间……补习课一开始后没多久,她就自己跳下来了。而我们两个人就当目击证人。既然目击证人有两个人,大家一定会相信。刚好时间距离现在约在二十分钟后……时间间隔不长的话,例如死亡推测时间之类的……应该也能蒙混过去。虽然我也不太清楚……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不然你还能想到其他的办法吗!现在就提出来啊! ——………… ——………… ——……我明白了。 ——好,那么—— ——不,等一下。榎户川,还是行不通吧。 ——为什么? ——还有米代。米代的位置可以看到窗户。假如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我和榎户川你看见了,米代却没有看见的话,未免太不自然了。果然还是不行。 ——是吗……不过,只要能想办法让米代移动的话……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咦? ——米代的事就交给我,你好好想其他事吧。 接下来我与阿旭迅速地展开行动。为了呈现出吉野自杀的情景,我们将窗户开到最大,然后抹除我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最后佯装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关上教室前半部分的窗帘,等着其他六名同学陆陆续续到校——阿旭应该是在这期间,藏起了米代的参考书吧。 我们一面祈祷着,希望不会有人发现在现在这一刻已倒在底下的吉野的尸体,一面聆听补习开始后的讲课声。 尔后—— 由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 盯着吉野坠落的那扇窗。 「……由良。」 「我就在想。」 「咦?」 「我就在想,吉野彼方她绝不可能会画到一半,就丢下那幅画不管,跑到其他地方去。」 接着由良走过我和阿旭身旁,打算离开生物准备教室。 「由良!」 听见阿旭近似于悲鸣的呼喊后,由良停下脚步,手正要触碰门把。 脸色苍白的阿旭像是生了锈般,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由良。 「……我们,会变怎么样?」 由良又以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反问:「什么怎么样?」 「这之后,我们会受到什么处罚……?」 「什么处罚?你是指法律上的?还是道德上的?我又不是专家,怎么晓得。」由良回答的同时,偏过脑袋,表情显得若有所思。「不过,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尤其是警方或是学校,今年的入学考试和毕业也只能放弃了吧。因为铁定会被判有罪,不过我想会处以缓刑吧。」 阿旭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虚脱无力地当场瘫坐在地。 我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全身使不上力。不过,我还是故作坚强,至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问:「你会告诉别人吗?」 由良微笑。 「假使我一时兴起,说不定会喔。」 尔后,他打开大门,走出生物准备教室。 在闷热的生物准备教室里,我和阿旭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 阿旭如幼儿般的呜咽声,空洞地回响着。 我心灰意冷地低头看向瘫坐在我身旁的阿旭。 ……这个笨蛋,竟然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都没有考虑到织惠吗? 如果真想保护她的话,应该要再坚强一点才对吧。 由良意欲动摇的对象不是我,而是阿旭。他是借由对我穷追不舍,将阿旭逼到绝境。无论是偷溜进生物准备教室,还是逼近吉野想封住她的嘴,罪魁祸首都是阿旭。我虽然确实是共犯,但真要说的话,都是被迫受到牵连。阿旭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远比起我,阿旭心中「要是那家伙说了的话」的强迫观念更为强烈,精神方面才会极度紧绷,最终的防线也就容易溃堤由良正是相中了这一点。在与我和阿旭接触的期间,准确地看透了这一点。 果然,由良很危险。蕴含着毁坏一切的危险性。 ……那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 该怎么—— 处置由良? 6 走在不见人影的四楼走廊上,再走进美术教室。 我从敞开的门扉望向里头。不出所料,由良就在教室里。他正站在窗边的不锈钢流理台前,打开一个水龙头,让水哗啦啦地大量喷下,身子向前倾。我以为他在洗脸……但不对。他是在呕吐。上半身像在用力咳嗽般地痉挛颤抖,不停发出作呕声,仿佛要榨干体内的水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 像在诉说着自己已到达极限的背影。 由良不再呕吐后,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仅一瞬间噙着泪目朝我看来。然后他又转向流理台,洗脸漱口,用围裙的下摆擦了擦脸,同时以一如往常的语气问道:「你是来封我的口吗?」——他的身影显得极为憔悴,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比之前小了一圈。但是从他离开生物准备教室到现在,并未经过多少时间,所以想必是我的错觉吧。 「……不是。」 「那不然呢?」 上学用的书包正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肩上。之所以这么重,并不是因为里头放有参考书和宝特瓶运动饮料,而是因为里面放有铁槌。是做大道具时会用到的,当中最大又最重的一项工具。我从教室的公用道具箱里将它带了出来。我将用这个铁槌—— 「你想到可以堵住我嘴巴的方法了吗?」 「…………」 「说不定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喔。」 语毕后,由良虚弱地扬起微笑,离开流理台,边脱下湿答答的围裙,边站定在蝴蝶画的前方。 那幅立在固定于墙面的柜子上,吉野所绘的画—— 他背对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是某种陷阱吗?这家伙竟然会让自己如此毫无防备。不对,谁管他是不是陷阱,既然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怎样都好。我蹑手蹑脚 地接近由良身后,将手伸进始终敞开的书包口。我的指尖马上就摸到了铁槌的握柄,然后紧紧握住。 在这种情况下,我反而冷静到了堪称异常的境界。由于能够极度冷静地客观看待事物,脑袋清晰地让我心生一种近似于晕眩的快感。很镇定,同时又很兴奋。双脚扎实地踩在地面上,同时又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灵魂出窍就是这种感觉吗?这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现在我的精神正处在一种异常的状态下吗?虽然自己觉得很正常,但也许这点才是不正常之处。 这时由良以清澈响亮的嗓音开口: 「是我拜托吉野彼方画蝴蝶的。」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停下动作。正扩散至四面八方的意识开始悉数往由良的声音集中。 由良以抛球般的姿势将解下的围裙丢出,围裙「啪沙」一声勾在附近的赫密斯石膏像上。 「我非常喜欢吉野彼方的画。我无法像她一样画得如此美丽。」 我恍然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 我用力握紧书包里握着铁槌的手。眼下的距离只要一伸出手,轻易就能碰到由良。已经离他这么近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应该很简单。只要狠狠敲碎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物体就好。敲碎那颗塞满了多余知识的脑袋,敲碎那张巧夺天工的美丽脸庞。只要这样做就好了。只要这样…… 「吉野彼方总是只画花。我也想看看她画其他的东西。她会怎么动笔描绘出其他的事物呢? 我非常有兴趣。所以我就问她为什么只画花,结果她反而问我,我希望她画些什么?她说——『我要画由良叫我画的东西』。」 我在做什么。 现在不是入迷地听这些事的时候。得快点行动才行。 快点,快点,快点。机会只有这一次。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由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所以我告诉她,希望她能画蝴蝶。我只是不经思索的临时起意,吉野彼方却开始认真地动笔画起蝴蝶。」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碰蝴蝶画的右下角空白—— 「我一直很在意,吉野彼方究竟想在这里画上什么?我拼了命地摸索寻找,心想可以的话,就由我来完成吧……可是,我决定放弃了。我明白到这只是白费工夫。因为这是只有吉野彼方才能完成的画。」 吉野彼方究竟想在这里画上什么? 说不定由良想得到的答案,就只是这样而已。 也许他是在想,只要查明吉野死亡的真相,就能得到解答。 不知不觉间,我已松开了手上的力道。自手中滑落的笨重铁槌沉进书包的底部,书包的绳子再次沉甸甸地陷进我的肩头,好痛。好痛。好重……我刚才真打算挥舞如此沉重的东西,去敲打人类的头部吗?怎么搞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精神正常的人根本办不到。毫无真实感。顿时觉得只有在虚构故事里,才会发生这种情节。尽管只是一瞬间,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办得到呢?还觉得自己非做不可。 冷不防地,由良的身子转了一圈面向我。 由于出乎意料,我不由得吃鷘地往后退了一步。 由良感到不可思议地微偏过头。 我无法直视这样的他。 最后,由良爽朗地征笑。「要喝点东西吗?」 「……咦?」 「我从刚才口就很渴。啊,对了,我们社团有可乐。就放在冰箱里,很冰凉喔。你要喝吧? 我去拿过来,你在这边稍坐一下。」说话的同时,他快步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从敞开的门扉里传出了冰箱开关的声响。 我无力地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书包从肩头滑落,「咚」的一记沉闷声响,掉落在地板上。 我抬起头,看着吉野所画的蝴蝶,自问自答。 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又在哪里? 话说回来,又真的有所谓正确的答案吗? ……可是,这又不是答案卡,并不会为这个世上所有的事物,准备四选一或是五选一这样明确的选项,当然,既不会也无法去对答案。所以很难察觉到自己选错了。或是就算察觉到了,也不可能在看完解说后,就能说一句:「好的,这题结束了。」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倘若选错,也得依循错误的选项做些该做的事,完成各式各样繁琐的手续——规则就是如此。如果对此敬而远之,严加拒绝,是不对的。跟自己想不想要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活在这个世界里了,无法活在其他的时空,所以只要世界一直遵循着这样的规则运转,为了附属在这个世界之下,选了错误答案的人,就必须遵照正当合理的手续活下去才行。连这种事情也没发现到吗?你真是个笨蛋。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没过多久,由良两手拿着装有可乐的玻璃杯走了回来。 再将其中一个杯子递向我。 「……谢谢。」 我接过杯子,将可乐凑至嘴边。想必喉咙真的渴了吧,我大口大口灌下可乐。在口中蹦跳的甜甜碳酸让人神清气爽。凉意沁透舌头、食道、胃部。莫名地,心情平静下来。仿佛灵魂回到了体内。 由良坐在我的对面。「班上的话剧准备得如何了?」 他要跟我闲话家常? 你真的不明白吗?就在前一刻,我可是想敲碎你的头颅喔? 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不晓得他会有什么表情。 开玩笑的。 我不由得苦笑。「普普通通吧。」 「有自愿参加什么活动吗?」 「不,并没有。由良呢?」 「我也没有。不过我在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委托下,负责制作了海报。」 「咦?海报……是指那个海报吗?那个主要宣传用的海报?车站里也有贴的海报?那是由良画的吗?」 「干嘛那么惊讶?」 「咦?呃,因为大概从七月初开始,到处都看得到啊。」 「嗯。附带提一下,去年的海报也是我做的。」 「是……是吗?哇……」 「这是执行委员会正式的委托,规定比较严格,有些地方也很麻烦,但相对地也有好处可拿,所以我就接下来了。」 「嗯……好处吗……」我接着道:「对了,听说校内同好举办的『俊男美女选拔比赛』,由良你每年都有入围,却一直拒绝出场比赛吧?」 「这件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你为什么不参加?」 「那种比赛,想参加的人自己去参加就好了。」 「听说奖品很豪华喔。」 「我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接着由良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嗓音说道:「话说回来,榎户川,其实美术准备教室里啊,有很多各式各样危险的药物喔。」 「咦?」 由良每次变换话题总是突如其来,但这也未免太过出人意表。 这次他又打算说什么…… 「好比说,白色颜料是由氧化锌和铅白、黑色颜料是由碳黑、红色颜料是由四氧化三铅等原料所制成。将各种矿物加工之后,就能制造出各式各样的颜料。不过,问题在于黄色颜料。黄色颜料是由主要成分为铬酸铅的铬黄,或是主要成分为硫化镉的镉黄等原料所制成。不过呢,其实这些东西都是非常猛烈的剧毒。」 「…………」 「由于毒性太强,还被列为《毒物暨有害物质取缔法》管制的毒药喔。」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 这杯可乐…… 难不成—— 「没事的。」 第四章 无论走到哪里,目光所及皆是学生,大家忙碌地东奔西跑。……是吗?这么说来,已经是文化祭前一天了呢。星期五全天都用来准备文化祭。我都忘了。今天不用上课……啊啊~早知道就不来学校了。可是,除了学校之外,我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 该怎么办才好? 该去哪里才好? 我无法走进教室,但又提不起力气到街上游荡,最后决定留在学校。但是我能停留的地方有限。若想留在保健室里,就必须向保健医师说明理由。太麻烦了。所以我选了二楼的图书室。就算赖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有怨言。 但是我并没有在看书,只是趴在桌上。 好想睡。 真的好想睡。 可是睡不着。 睡不着的诅咒。 好一段时间,我就这样静止不动—— 「……去上个厕所吧。」 我走出图书室。 前往二楼南端的厕所。这里与设有教室的大楼有一段距离,因此平常总是没有人影。 我如厕后,洗了洗手,再顺便洗脸。 忽然间我抬起头,看向映照在镜中的自己。 这张苦瓜脸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吗? 「……呵呵。」 虽然我也感到莫名其妙,但一股笑意涌了上来。 这阵发笑,与其说是情感的表现,我想更近似于打呵欠或是打喷嚏吧。所以无法靠自己的意志使其停止。 「呵呵,哈哈。」 笑了一会儿之后,我关紧水龙头。 啊啊~真像是个笨蛋。 我脑筋开始不正常了吗?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好几个人鱼贯走进厕所里,阻断了我的思考。又遇上会邀朋友一起上厕所的女生们了吗?我一边心想,一边透过镜子看向她们然后大吃一惊。因为她们所有人都戴着像是外头商店在贩售、外形搞笑的怪物橡胶面具。 德古拉、骷髅、僵尸、科学怪人…… 当这些面具一字排开,看起来实在不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光景。 四名女生戴着怪物面具,在面积不算大的女生厕所里,各自站好,挡住我与出口之间的路线。 由于戴着面具,所以我看不见她们的表情,但全员很显然正盯着我瞧。 我心怀警戒地看向怪物们。「干嘛?」 德古拉开口。「我问你,你知道自己的班级在文化祭上预计做什么吗?」 「……什么?」 不晓得。因为我一直刻意不和班上扯上关系啊。怎么可能会知道。 这个女生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是五班的同学吗? 见我默不作声,德古拉摇了摇头,像是想说:「真是没救了。」 「是鬼屋喔。」 骷髅和僵尸也点头附和。 「鬼屋是项每年都很受欢迎的活动,所以每个班级都很想负责承办鬼屋,甚至到了要抽签决定的地步。」「我们班当初也是内心不抱太大希望地提出申请喔。因为这是全班做出的决定。」「没想到我们运气很好,竟炚菗到了,所以大家全都拼了命地在努力。」 果然是五班的同学啊。 话虽如此,所以那又怎样? 这些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情呢? 她们想表达什么……? 「那么,你虽然是在中途转学进来,但好歹也是班上的一员吧?」「所以啊,我们也希望你能来帮忙。」「而且好不容易是举办鬼屋呢…也有只有你才能胜任的角色吧?」 什么啊。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我帮得上忙吧。」 话一说出口后,没来由地,我忽然想起星期一一的休息时间,在女生厕所里不小心听见的那段闲言闲语。 ——就连头发也很有公主的感觉。 ————哎呀,这样子与其说是公主,比较像是贞子吧。 ——只要让那个人悬空吊在鬼屋里不就好了吗? ——那也太恐怖了吧。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段对话呢?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很不安。被一群看不见表情的怪物们包围,当然会感到不安,但这不是主因…… 总觉得,这里,很让人难受。 我不想待在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才行。 我强行地钻过怪物们之间的空隙,想要离开厕所。但是—— 「给我站住。」僵尸用力推了我的肩膀一把。 我踉跄着脚步,被迫回到厕所深处。 僵尸移动至洗手台前,剩余的三人则排排站在她身旁,挡住我的去路。 「你还能帮上什么忙?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吓人的角色呀。」「你那头滑溜溜的长发吓人的效果很棒呢。」「对呀对呀,只要稍微再加点东西,就能变得更恐怖了。」 当我察觉到时,骷髅已经按着水管口,将管口朝向我。水管在瓷砖地板上卷成一团,另一头与洗手台的水龙头衔接——然后僵尸一口气扭开水龙头。 我完全来不及闪躲。 冰冷的冲击撞向我的身体。我像是被撞飞一般,跌坐在厕所的地板上,但她们仍然毫不留情地继续以水柱攻击我。期间我一直无法呼吸。当水柱终于消失之际,我早已变成了落汤鸡。 「……唔咳!咳咳!」 「呵呵。」女孩子们的暗暗窃笑声在厕所里回响。 我回过神来后,浑身发抖——「你们在做什么啊!」 「你这反应不错呢,好可怕。真有鬼怪的感觉。更像是鬼屋里的妖怪了呢。」「她要是就这样子站在暗处里,我真的会被她吓死呢。」「就是那个吧,浑身滴着水的恐怖女人。」 「你们是笨蛋吗?究竟在想什么啊!竟然做这种事情——」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咦?」 「只听声音的话,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吧?」「就算看到了我们的脸,搞不好也不晓得我们的名字呢。」「况且你就算要跟别人打小报告,又要怎么说?难不成你要说,有一群戴着怪物面具的女孩子们用水泼我吗?」「对方听你这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吧。」「只会觉得你脑袋有问题喔~」 怪物们发出强忍住的窃笑声,达成目的后,一同转身走向出入口。 「……搞什么啊。」 莫名其妙——不对。总之,她们就是看我不顺眼,才会想要教训我一顿吧。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能羞辱我就好。遵循她们自己心目中所谓的正义或是仁义。 明明不敢露脸,明明单独一个人时,就不敢当面找我麻烦。 明明我如此弱小,但只要不戴着面具,不集体行动,不将我赶进厕所这样的密室里,就不敢对我出手。 所以我才不善于应付同年龄的女孩子。 所以我才会打从一开始就不和她们打交道,但越不和她们打交道,越是会招来反感…… 真是蠢毙了。 当怪物一行人准备踏出厕所时,唯有科学怪人一人停在原地,动也不动,低头紧盯着坐在地上的我。 「……?」 我看着她,然后发现到了。科学怪人的胸口上,系着一条不符学校规定的红色斜条纹领带。 「啊。」 在我来得及开口说话前,科学怪人就已经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拿出某种圆筒状的东西,并且将它朝向我。「噗嘶——」伴随着这阵尖锐的声响,某样东西朝我喷来。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 血。 但当然不是这是涂漆。鲜红的涂漆。科学怪人拿在手上的是一瓶喷漆罐。 强烈的稀释剂臭味刺进鼻腔,我屏住呼吸。 「……唔!」 我的上半身几乎无一处例外地染成一片鲜红,手掌上也沾满了涂漆,因此我就算想擦脸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原地呆若木鸡。 在入口前停下脚步的其他怪物们似乎也非常吃惊,惊讶程度与我相差无几。看来科学怪人的这个举动,也是出乎她们的预料。 德古拉胆颤心惊地开口。「为、为什么?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吧……」 「什么?」 科学怪人的凶狠气势非同小可,光是回头去看她们,德古拉等其他怪物们就全都缩起身子。 「事到如今,你们还在说什么啊。这不是你们说的吗?想让这家伙担任鬼屋里吓人的角色。说这些话的人是你们吧。我现在可是在帮你们的忙喔。不然你们看,这样子看来就像是洒了一身的血,很恶心吧。」 「可是,居然用喷漆罐……我们根本没听说你要这么做……」 「只是泼她水的话,根本毫无意义,也不懂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们想让这个女人闭嘴吧?想和她划清界线?那么光是泼水的话太便宜她了。至少要做到这种地步才行。」 「可是——」 「没错,这是为了划清界线。」科学怪人一骨碌地转向我。「你的同学都已经告诉我了喔,你这个援交女。听说你每天都在发情?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才会不断有好色的臭老头一看到女高中生就过来纠缠不休。」 听见她这番话,我终于不得不回嘴。「我才没有在做援交!」 「还真敢说呢,明明只要是男人,你都会哄他们上当吧。就连今天早上也是,你不也在美术教室里跟由良说了吗?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唷……你就是那样子吸引男人的注意,再到处为所欲为吧!」 早上,在美术教室前方险些撞上的,那名系着红领带的女子。 果然跟眼前的科学怪人是同一个人。 「才不是那样……!」 「像你这样的女人,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 「会戴着面具大吼大叫的女人,说的话我也一句都不会信。」 冷静的低沉嗓音。 厕所内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怪物们一同倒抽口气,全身僵直。接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脸庞转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她们的视线前方——即是厕所的入口附近。 由良正穿着围裙站在那里。 ……嗯? 由良……是男孩子吧。 为什么会在这里? 终于有某个人开口。「那个……这里……是女生厕所……」 「所以呢?」 所有人都不再作声。由良毫不迟疑地走进女生厕所内部,穿过目瞪口呆的女孩子们之间,再干脆地越过手上还拿着喷漆罐的科学怪人身旁,站定在我面前。 「我找你好久了。」他解下围裙,递给我。 我怔怔地接下。 「你可以用它擦脸,反正它都已经脏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 由良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手被弄脏,捉住我的手臂,拉起我助我起身,然后跨出大步向前走。我只是任他拉着,虽然有些跌跌撞撞,但勉强能够行走——忽然由良停下脚步。我险些撞上他的后背,也跟着停下。 挡在眼前的是科学怪人。 由良似乎早已察觉到科学怪人面具里头是谁。 「老是做这些事情的话,可不行唷。」 语毕后,他推开科学怪人,打算继续往前走。 科学怪人用既低哑又暗沉,仿若在诅咒般的声音说道:「你袒护的这个女生啊,可是在做援交喔。」 由良再次停下步伐。 科学怪人像是正中下怀般,继续大放厥词。 「有人亲眼见到她带着中年大叔,一起从宾馆里走出来喔。」 ……我已经一头雾水了。竟然已经从「你有在做援交吗?」变成「有在做援交」了。「有人见到你从宾馆街里走出来」则变成「有人见到你带着中年大叔,从宾馆里走出来」……是吗?所谓的穿凿附会就是这样子来的啊。不是误听也不是误会,而是基于人的恶意所衍生而出。总觉得,我真的、真的……已经不想再管了。 由良蹙起眉。「援交?这个人?」 「对呀。」 「……噗哈!」 「有什么好笑的?」 「那不可能。」 「什么?」 「那是谣言啦。」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这个人直到昨天都还是处女啊。」 厕所内部的空气顿时凝结。 不过,当中最呆若木鸡的不是别人,大概正是我。 「这点我不会搞错的。因为——」由良自信满满地指向自己的脸。「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然后转头看向我。「对吧。」 刹那间,我有种眉间被某个看不见的钝器敲了一记的错觉。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总之就是这样,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了。」由良拉着我的手第三次迈开步伐。 哑然失声的我,穿过哑然失声的女孩子们之间,走出女生厕所。 我任凭由良拉着自己,走在走廊上,爬上楼梯。 本日第二次进入美术教室。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女厕里动用私刑耶。这种事居然还真的存在。」 由良让我站在不锈钢流理台前,转开水龙头放水。 「干掉的话可就麻烦了,快点洗干净吧。」 总之我先照着他的话去做,开始清洗沾附在肌肤上的涂漆。红色的涂漆溶于自来水中,边卷着漩涡边轰隆隆地没入排水沟之中。看起来果然就像血一样。虽然就血而言,色彩的饱和度稍嫌高了一些。 我陷入一种自己全身正在淌血的错觉,用力地搓着手臂,甚至感到疼痛。 另一方面,由良在准备教室里进进出出。 我大致洗掉了身上的涂漆。 忽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冲向由良 用双手「咚」地揍了他一拳。其实我是想打他的后脑勺,但目前我的下半身还很虚软无力,无法顺利伸长手臂,最后变成往他的后背一推。尽管如此,力道还是不小,由良当场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 「笨蛋!」 「为什么?」 「少罗嗦!」 「这是无缘无故的攻击!基本上我算是救了你耶!」 「少罗嗦!那算什么嘛!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什么算什么?」 「咦……唔、那个,就……就是处、处……女那句话。」 「啊啊,那个啊……」由良盘腿坐在地板上,哼了一声。「会说出那种下流话的人,大致上都不会想得太多,所以只要我用比对方更加下流的字汇回应她,对方就会吃惊得停止思考喔~」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那么说!我很难为情啊!笨蛋!」 「真是的~真难搞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比起让援交的谣言不断扩散。还是说,其实你在做援交是事实?」 「怎么可能!」 「说得也是呢。像你这种不服输又粗暴又倔强的女人,不管再怎么堕落,都不可能会去讨好陌生的中年大叔吧。」 「没错,绝对不可能!… …因为我最讨厌男人了!」 「所以你也讨厌我?」 「讨厌!」 「竟然答得这么快……」 「讨厌……我也讨厌女人!大家都好脏!我讨厌所有人类!我才不需要任何人!我讨厌每一个人!」 用尽全力嘶吼之后,我气喘吁吁。 喉咙好痛,舌头在痉挛,心脏像打鼓般轰隆作响。 看着眼前完全失去理智的我,由良却很冷静。「还有呢?」 「……咦?」 「你还有其他讨厌的东西吗?」 浑身的力量仿佛被人抽离。 我跪坐在盘腿坐着的由良面前。 「我我自己。」 双脚与手臂不停颤抖,牙关合不起来……尽管现在气候还很暖和,但毕竟全身被泼了冷水,我的身体冰得不像话。浏海还有水珠往下滴落。 好冷。还有,好可怕。刚才真的好可怕。其实我非常害怕。 「我……讨厌自己……」 「哎呀,别这么说嘛。」 由良朝我伸出手。……但又马上缩回去。 接着站起身,面带笑容朝我说道: 「那么,把衣服脱了吧。」 「呜哇~是直运耶,直运。真是煽情~」 直运? ……啊啊,是指直接穿着运动服吧? 的确,我现在是直接在内衣上穿上运动服,可是—— 「没什么吧,这样……很普通啊,才不煽情。」 「没关系没关系,这份浪漫女人是不会懂的。」 在说什么啊。 我身上穿的这套两件式运动服,既不是我的,也不是由良的,而是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的一套运动服。据说是毕业的美术社学长姐捐赠的,美术社员偶尔会穿上它代替工作服。我借了这套运动服后,在美术准备教室里更换。尽管衣服上到处有斑驳的颜料与油漆痕迹,但平时有在清洗,十分干净。 干燥的运动服布料,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由良会毫不迟疑地将我带到美术教室,正是因为这里有这套运动服、毛巾、吹风机,以及用以洗掉涂漆的工具等物品。没想到美术教室里什么都有。 洗好的衣服正挂在美术准备教室的窗边晾干。天气很好,气温又一茼,应该很快就会干了吧。至于衬衫,由良则是下达了「你就放弃吧」的宣言。毕竟衬衫是白色的,又被彻底泼到了涂漆,因此「与其努力洗掉污渍,不如买件新的比较快」。 「头发呢?」由良问。 我的下半部头发也沾满了涂漆。 「……只能剪掉了吧?」 「也不是非剪不可,只要用稀释剂耐心地擦掉涂漆就好了。」 「可是用稀释剂擦的话,很伤头发吧。」 「嗯,多少会吧。」 「那没关系。反正很麻烦,又很臭……而且,剪掉比较干脆。」 「我会剪掉很长一段喔。」 「没关系。」 「你不要自暴自弃喔。」 「不,才没有呢。我本来就在想,要找个时间剪头发。」 「啊,是吗?」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坐在椅子上。「那我帮你剪吧。」 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必须反对,因此我听话地坐在椅子上。 由良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大块布,披在我的肩上,然后拿出剪刀,没有一丝犹豫地开始剪起头发。耳中只听见喀嚓喀嚓的声响,实在非常干脆俐落。成束的黑色发丝不断飘落在地板上。 一开始我也相当忐忑不安,但都已经动手剪这么多了,事到如今就算叫他住手也没有意义,况且由良的剪发技术很安全,不久我也就豁了出去:「反正就随它去吧。」而且,有人抚摸自己的头部,那种感觉很舒服。 十几分钟后,剪发结束。 呈现的成果出乎意料地相当不错。 「嗯~真不愧是我呢。」由良说道,同时打开吹风机的开关,没有特别放轻力道,就只是淡淡地朝我的头发吹送热风。 我任由他摆布。 原先我的头发长得会覆盖住后背,现在则剪成了正好及肩的长度。……好轻。因为太轻了,仿佛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跌倒。我有多久没剪得这么短了呢。感觉好奇怪。脖颈一带凉飕飕的,让人静不下心来。莫名地不安。像是全身衣服被扒了个精光…… 突然有点想哭。 「好不容易我找到了这么上等的材料耶。」 啪。他关掉吹风机。 送风声消失之后,仅有由良的话声显得特别清晰。 「去破坏掉她们那个比赛吧,否则我很难消气。」 真是危险的说法。 我感到有些不安,仰头看向由良。 因为那听来不像在说笑。 「你想做什么?」 「嗯……?」由良一边收拾工具, 一边低声笑道:「不不,没什么,呵呵。」 第五章 在等待我的制服晾干的期间,我们决定偷溜出学校去吃拉面。至于情况为何会演变至此,是因为由良说:「我想吃拉面。」那为什么想吃拉面呢?因为由良说:「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从半夜起我就好想吃拉面。」最后他甚至又说:「我请你吧。」因此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经他这么一说,肚子的确是有点饿了。 穿着制服的由良,与穿着运动服的我。 我们两人肩并着肩缓步走在上午的人行道上。 由良不疾不徐地开口。「我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高津学姐跟我告白。」 「咦?」 「很意外吗?」 ……其实也不算意外吧。「那……那你怎么回答?」 「我拒绝了。因为直到那一天那一秒之前,我们一次也没有说过话,再加上对她的印象也不好。她是先邀请我参加文化祭时举办的比赛,但我拒绝了,然后马上就跟我告白。她说:『那,你愿意跟我交往吗?』……那个『那』算什么嘛。」 「也许比赛只是用来跟你攀谈的借口吧。如果由良答应参加比赛的话,也许情况就会有些许的不同。」 「是吗~天晓得。总之自那之后,我明明已经甩了高津学姐,她还是死皮赖脸地一有事就来找我,直到文化祭前一天,一直缠着我说:『希望你能参加比赛。』然后今年也一样。她有多缠人,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也一直不断拒绝。结果去年我没有参加,当然今年也不打算去。」 「…………」 「然后今天早上,高津学姐特地跑来美术教室。就在你凶巴巴地说完话又跑掉之后。我还以为她会跟往常一样,又叫我参加比赛。但是她却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一脸认真地问我:『你跟刚才那个长头发的女生是什么关系?』」 「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我想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嗯……」 「我只是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太老实了……」 「说得也是呢1毕竟后来演变成了这样的结果。……高津学姐离开美术教室之后,我就觉得她的样子有点古怪。因为她完全没提到比赛的事。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就到处找你和高津学姐。然后,情况就变成那样子了。女孩子真是难懂呢~」 「……是啊。」 我们走到转角有便利商店的十字路口。现在是红灯,我与由良背对着那间便利商店停在原地。就在行人号志灯即将转为绿色的时候,一名疑似是客人的中年男子从便利商店里走了出来。 手上提着塑胶袋的那个男人就是赖在我家里不走的那家伙。虽然是彻头彻尾的偶然,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我因为太过震惊,身体顿时像是冻结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由良似乎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就在这段期间,那家伙发现到了我,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哎呀,你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呢?我还以为是谁呢。」然后又注意到站在我身旁的由良,不正经地咧嘴邪笑。「怎么,是你的男人吗?」 声音发不出来,无法动弹。 明明脑海中疯狂想着得逃跑才行。 「小子,平常都是你在照顾这家伙吗?」 够了。 不要再说了。 我费尽一番工夫才伸出手来拉扯由良的衬衫。「走吧。」 但是由良不知在想什么,反抗我的力量,依然站在原地,还特意转身面向那家伙,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平时承蒙您的照顾。」 那家伙嘿嘿一笑。「哈哈哈,照顾吗?是是,不客气不客气。」 「……喂,我们快走吧!」 听见我近似于悲鸣的呐喊,由良的面无表情中掺杂了少许惊讶。 我捉着由良的衬衫,快步折返回过来时的路。这回由良不再抵抗,任由我拉着往前走。 「喂~」于是那家伙张口呼叫。 我决定予以无视,但是—— 「我要搬出去了~」 听到这句话后,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扭头转身。「……咦?」 那家伙驼着背站在距离约十公尺外的地方,边用指尖挖着耳朵,边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今天啊,我的女人打了电话过来。说她已经不生气了,叫我过去她那边。嘿嘿嘿。也就是说,今天起我会搬到她那边去住。这段时间打扰啦。」 我不晓得该回些什么才好。 虽然心里想着,得说些什么才行。 由良静静地来回看着我与那家伙。 那家伙将目光从我移到由良身上,像在品头论足似地上下打量他之后,又咧嘴朝我不正经地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外貌协会的嘛。」 丢下这句话后,那家伙很快就离开了。 「……什么嘛。」 我整个人安下心来,呆站在原地,一旁的由良则开始嘀嘀咕咕。 「外貌协会、外貌协会、外貌、协会、外贸……」他顿时像是大功告成般,双眼闪闪发亮地看向我。「喂喂,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很酷的冷笑话,想听吗?」 「……不必了。」 「咦~」 我不顾由良一脸不服,径自迈开步伐。边走边反刍那家伙说的话。 我要搬出去了。我会搬到她那边去住。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那家伙不会再待在家里了吗?那个家,终于仅只属于我与妈妈了吗?……咦?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总觉得太过让人措手不及,太过轻而易举。我并不是在期待着什么戏剧性的发展,只是,我至今经历过的,那些像是人间炼狱般的苦恼又算什么? 「那个~」由良拍了拍我的手臂。「快被你拉长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到我一直抓着由良的衬衫在走路。 我放开他的衬衫,同时停在人行道正中央。 由良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们两人沉默无语地站在原地好一段时间。 一名中年妇女骑着淑女脚踏车经过我们身旁。 麻雀惬意地啁啾啼叫。 天气真好。 由良平静发问。「刚才那是谁?」 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既深且长的气,仿佛卸下了所有警戒。「……我爸爸。」 由良微微皱眉。「亲生的?」 「亲生的。」 母亲离婚之后,由于我是跟随母亲,所以姓氏不再相同。但是我身上有一半的遗传因子,无庸置疑是来自那个男人。我打了个哆嗦。但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无论我怎么掩饰隐瞒,这点绝不会改变—— 「那个……关于那家伙啊,就是一般世俗间常看到的那种无能父亲喔。」我转向由良,笔直地望着他。「如果要说明那家伙是一个多么差劲的人类,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吧。喜欢喝酒、喜欢女人、喜欢玩乐,这些恶习他全都有。甚至会向女儿伸手借钱,却一毛钱也没有还过,但是若不借他,他马上就会变得凶神恶煞,甚至是暴力相向,根本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真的很难相信吧。我问你,你曾经害怕接到借贷公司打来的电话吗?你能想像当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跟女儿说『让我揉你的胸部』时,女儿是什么心情吗?……你一定不懂吧。嗯,我也尽量不去深入思考。」 「…………」 「虽然他原本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几年前,也跟一般人一样做着能拿到薪水的工作。可是啊,后来好像跟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于是辞掉工作,白天也开始喝酒,不仅如此,还莫名其妙自称是创意工作者,号称为了创作活动,拿走了家里的存款后就好几个月下落不 明,根本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 「…………」 「妈妈她日子过得非常辛苦,好不容易今年春天跟他离了婚,然后逃也似地搬了家。就在她心想终于可以换个新环境过生活时,却在工作场所大量便出血,火速被救护车载往医院。听说是因为长时间承受过大的压力,胃部或是肠子开了一个大洞。妈妈现在还在住院,医院离这里有段距离。虽然直到妈妈出院之前,我都是独自一人,但是我们的新生活终于要开始起步了,往后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所以在妈妈回来之前,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要好好加油,保护好这个家……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但就在这时候,那家伙突然闯进了我家。说什么他被女人赶出来了。直到找到能住的地方之前,希望我们先收留他。自那之后,他就厚着脸皮住进我们家里。」 由良只是静默不语地望着像是溃堤般,滔滔不绝的我。 被迫听我说这些话,他对我会有什么观感呢? 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会觉得我很麻烦吗? 「如果告诉妈妈我现在跟那个男人两人单独待在家里,她一定会非常担心,也会非常害怕。病情会恶化的。好不容易快要治好了呀……所以我没有找妈妈商量。我心想,既然已经决定什么都不说,那么就只能靠自己咬牙苦撑过去。为了不让妈妈发现,为了不加重她的负担,只能我自己想想办法。至于钱,也只能自己想办法筹措……所以我开始打工。但我知道我们学校禁止打工。另外,因为我不想回家,不想见到那个父亲,所以就都在网咖里过夜。可是那间网咖位在s车站附近,也离宾馆街很近……班上好像有位同学看见了我在那一带游荡,然后这件事情又不断传开,莫名地我就变成了援交惯犯。结果,我遭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误解,班上同学也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还被人泼洒颜料,真的是糟透了。那个男人虽然是我的父亲,却也是瘟神……」 呵呵呵。 没来由地,笑意涌了上来。 「像这样说出来之后,突然觉得……真是老套呢。好像是随便找人演出的日间肥皂剧一样。很好笑吧。你可以笑没关系。」 「我不会笑的,这又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是吗?」 「是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压抑自己呢?」 听见这句话后,毫无预警地,一颗泪珠滑落我的脸颊。 我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哭,因此有些吃惊。 就连由良也呆住了。「不不,我的意思也不是叫你哭喔。」 「我、我知道啦……那个、我今天好像……泪腺比较发达一点……鸣呜……呼、呜……呜呜呜呜。」 「咦……咦,喂,不要真的哭起来啦。这样看来好像是我惹你哭了一样。」 事实上,经过我们身边的人群,似乎以为我们是情侣在吵架,纷纷朝由良投以责备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对难得不知所措的由良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感到轻松多了。仿佛除掉了一直梗在心口上的东西。所以一直累积至今的泪水才会停不下来……所谓的烦恼,也许在向某个人倾诉,或是在得到他人的安慰时,其实就已经消除了一大半吧。 世界轩是间位在站前道路后方的拉面店,距离学校不远,走一段路就到了。直到由良告诉我,我才知道这拉面店在拉面爱好者之间颇为有名,还有客人会专程自远方慕名而来。 挂有门帘的店门前摆放着几张圆椅,我们两人抵达之际,已有四个人坐在椅上。各自不是把玩手机,就是恍惚发呆,借以打发时间。 「……在排队耶。」 「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也去排吧。拉面店的换桌率很快,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我们两人排至队伍的最末端,几乎同时,店员正招呼前头的两个人入内。我和由良便坐在圆椅上。 明明距离吃饭时间还有点早,却已经有这么多人在排队,看来果真是间人气拉面店。 「这是我第一次排队吃拉面……」 「这里的拉面就算得排队等待才能尝到,也很值得。」 「那么好吃吗?」 「嗯,重点就在于汤头。虽然是浓厚的豚骨风味,却有着妙不可言的滋味与浓郁的甘醇,再加上利用酱油锁住所有味道,让人喝汤时不禁一口接一口。面条则是百分之百使用了北海道产小麦的熟成多加水面(注7:多加水面是指加水率超过35%的面条。)。弹性十足的嚼劲和小麦隐约甘甜的香气,再搭配上豚骨酱油汤头,可说是天作之合。另外拉面店自制的叉烧肉也很好吃。我真的觉得能创造出那种叉烧肉的店长是个天才。」 坐在由良隔壁,看来是位上班族的中年大叔一本正经地低声说:「小哥,你很了解嘛。」 「不敢当不敢当。」由良朝大叔如此应道后,又转向我。「总之呢,整体而言就是非常好吃。该怎么说呢,就是一碗拉面里面,却充满了创造性喔,创造性。」 「喔……」 「什么嘛,竟然回答得这么兴致缺缺。」 「你很喜欢吃拉面呢。」 「可以的话,我真想在豚骨汤头之海里游泳哩。」 「……喔。」 「话说回来,吉野你看起来好像不常吃拉面呢。」 「是啊,吃的次数确实不多呢。」 忽然身旁传来轻笑的气息。 「?」 由良斜着眼饶富深意地瞅着我,咧嘴贼笑。 「干嘛?」 「刚才你是以吉野的身分回应我吧。」 「……啊!」我不由得捂住嘴巴。 我太不小心了。 我明明向由良自称是「益田水衣」呀。 竟然一时大意……! 「果然。你根本不是益田水衣,而是在第二学期开学典礼时,转进二年五班的吉野彼方。」 没错。 我的名字是吉野彼方。名字与由良相同——第一次去美术教室那天,社长给我观看社员名册,当我见到由良下面的名字时,不由得心想:「这下糟了。」所以当他问起我名字的时候,我才会不由得脱口说出另一个名字。 益田水衣是五班的一名女同学,就坐在我隔壁。我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所以只有她的名字我记得非常清楚。也因此当时脑海中瞬间就浮出了这个名字。 期间,只见用完餐的客人从店里走出来,店员又招呼排在我们前头的两个人进入店内。客人的流动率真的非常快速。 「我完全被你骗倒了呢,一开始你就先驰得点啦。我真是太没面子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 「也没有为什么,很简单啊。我之前说过我到处在找你吧。因为我不晓得你是哪一班,总之就先询问我们班上的人,认不认识益田水衣。没想到很快地就知道你在五班,所以我跑到五班去。结果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益田水衣,却与我认识的益田水衣长得截然不同。当下我才知道原来你用了假名。于是我向真正的益田水衣说明你的特征,再问她认不认识你。最后得到了吉野彼方这个名字……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使用假名吗?」 这时,店舖的对开拉门喀啦喀啦地敞开,店员探出头来。「有空位了喔~两位请进!让您们久等了!」 「好的~」由良兴奋地答腔,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走进店内。看来他喜欢拉面这点似乎不是在说谎。 「…………」被反将了一军。我也慢吞吞地步入店里。 店员们朝气蓬勃的招呼声迎面扑来。店里滞留着沉闷的热气,却几乎没有交谈声,只有吸食面条的声响不断回荡。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脸上浮着一层薄汗,默不作声地动着筷子。 店员领着我们前往吧台最深处的两个空位。 我点了一碗普通拉面,由良则是点了特大碗拉面,又再追加好几种配料,另外还加点了炒饭和饺子。 「你吃得完这么多东西吗?」 「当然吃得完。对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为什么使用假名?」 「……也没有为什么。」 「因为名字和我一样,所以不想报上姓名?」 「…………」 「我又不在意。还是说你那么讨厌我?」 「不、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彼方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既然我们名字一样,我想你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已经不想要你再缠着我了。」 「真过分。」 「因、因为由良给我的第一印象很糟嘛。你的确是个奇怪的人啊。一看到别人,就说什么『给我你的头发』,或是『你的头盖骨形状真完美』之类的话。」 「那是事实啊。」 「又完全没在反省……」 「我可是用最高等级的话在称赞你耶!」 「对由良来说也许算是吧。」 饺子上桌了。煎得恰到好处,露出完美金黄色焦面的饺子,一盘共有六个。 由良迅速地拿起手边的酱油、醋和辣油调成饺子沾酱,然后再将小盘子推到我面前。「一半给你。」 「我、我不需要一半那么多……」 「为什么?饺子也很好吃喔。」 「等等还要吃拉面,我吃不了那么多。一个就好了。」 「咦~食量真小~」他嘴上嚷嚷着,但看来并没有不高兴,然后大口大口吃起饺子。 我也吃了一个。 「好吃。」 「对吧。」 好一会儿我们都默默地吃着饺子。 一半以上的饺子皆已消失之际,由良继续动筷,同时开口。「今天早上在美术教室里,你这么说过吧,『你以为你抓到了我的把柄吗?』也就是说,昨天我碰到了你,又看到听到了对你不利的事情,这样说对吗?」 真是奇怪的说法。 难不成—— 「你真的不记得了?」 在n车站前的速食店里,我与那家伙火药味十足的争吵场景。 这么说来,当时他一直低垂着头。直到我大声咆哮之前,一直。也许只听声音的话,根本不晓得是我吧。两人的目光也仅在一瞬间相接。也许他并没有发现到那个人是我。……啊,也说不定由良的近视非常严重。不不,抑或者单纯是我认错人了? 「这件事我现在还在想。」 他这么应道,接着两碗拉面和炒饭也上桌了。 见由良兴冲冲地吃起拉面,我也仿效他。 「好吃。」 「对吧,呵呵呵。」 尔后两人沉默不语。我也明白了为何店里都没有交谈声。 我根本不懂汤头是豚骨还是鸡骨,更不晓得面条原料的生产地,但是这里的拉面非常清新爽口,我觉得很好吃。 比起只点了一般大小拉面的我,点了特大碗拉面加上炒饭的由良,却已比我早一步吃完。由良边等着我吃完,边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啜饮冰茶。 「有件事我想先向你确认一下。昨天你是在哪里,被我听见了你不想让我听见的对话?应该不是在学校吧。」 「嗯。是在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 由良一脸老大不高兴。「果然。」 「你住在那附近吗?」 「不是。」 「那你到那里去是有什么事吗?」 「来我家的话,我就告诉你。」 「什么?」 见到我露出十足不信任的表情,由良慌忙补充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为了揭开谜底。答案就在我家。」 以学校为起点,走了约莫十五分钟。 眼前是间黑色砖瓦与白色墙壁互相辉映的豪华日式住宅,门口贴着写有「由良」两字的名牌,以及保全公司的标签。 「好大的房子……」 「老旧的房子大部分都盖得很大啦。」 喀啦喀啦地打开格子拉门后,眼前是片铺有大粒圆石的美丽前庭。沿着踏脚石前进后,我们抵达气派精致的主屋。好像专卖高级日本料理的料亭一样。虽然我从未去过料亭。 走进宽敞的水泥地玄关后,由良先是朝二楼大声呼叫。 「阿宛!」 他随意地脱下鞋子走上玄关,在楼梯下方又呼喊了一次。 「阿宛!你下来一下!」 于是二楼传来了开门声。 咚咚咚,有人走下楼梯。 「干嘛呀?一回来就叫我。」 紧接着一名男子露脸现身。 而那张脸—— 「至少说声『我回来了』吧……哎呀?你带女伴?」 跟由良简直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由良重新转向哑口无言的我,介绍道:「这家伙是我哥。」 「咦……咦!什……难不成……你们是双胞胎?」 「嗯。」 「你好你好,我是由良宛。宛如的『宛』。小彼平时承蒙你的照顾了。」 ……双胞胎。 我来回观看站在玄关前的两个人,越看越觉得—— 「好像……」 「「当然,毕竟是同卵双胞胎嘛。」」 哇啊啊,完全同步耶。 长相自是不用说,但连身高、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真要指出容易分辨的不同点的话,大概就只有发型吧。由良(弟)的头发感觉就是任其生长,但由良(兄)却蓄着俐落简洁的发型。其余的部分则全都相像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也就是说,当他们戴上帽子,无法辨别发型时,根本难以区分出他们两人。 「阿宛就读高专。」 那所高专最近的车站就是n车站,而且没有既定的制服。 「啊。那么,难不成我昨天见到的人,不是由良,而是您……」 「嗯,大概吧。」 「是吗……」 原来我见到的人不是由良彼方,而是由良宛。 「喂喂。」由良(兄)用手肘戳了戳由良(弟)。「在你们自顾自地聊天之前,先介绍给哥哥我认识吧。这一位难道是小彼的女朋友?」 「嘿嘿嘿。」 「不、不是的。」 「咦~」 「哎呀呀。」 由良(弟)刻意地假咳了一声后,扬手指向我。「这一位是吉野同学,前天就是她把夹竹桃插在我的头上。」 「噗,真的假的!啊哈哈哈!那是你做的吗?啊哈哈哈!干得好哇!干得好!」 「…………」 「那全名呢?」 有种既视感。我记得由良(弟)之前也问过相同的问题。真不愧是双胞胎。 「呃……」由良(弟)有所顾虑地稍微观察了我的神色,因此我便自己报上姓名。「我是吉野彼方。」 「彼方?」果不其然,由良(兄)瞪大了双眼。「跟我弟同名?」 「是的。」 「咦~真是少见呢~啊,那如果吉野同学你嫁进我家,届时两个人就都会变成由良彼方,场面可真是麻烦呢。」 「真的耶。」 「我……我才不会嫁进来。」 「咦~」 「哎呀呀。」 「对了,用不着用敬语啦。反正我们同年。」 这么说来的确是。阿宛虽然是由良的哥哥,但算是同年。 高专似乎还在放暑假,所以虽然现在是平日,又是一般上学时间,但他依然待在家里。 如今我正坐在由良家的客厅里。 「昨天傍晚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嗯,我有去喔。」阿宛大力点了个头。 「暑假结束后马上就有小组实习,所以我去了趟学校与同学讨论,回程时顺路进入店里,吃了点东西。」 「「果然。」」我与由良互相对望。 「什么什么?怎么了吗?为什么这么问?」 「吉野她好像在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见到了你,但是她不晓得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就误认为是我了。」 「啊~是吗……哦哦,好像很久没出现了呢,由良混淆。」 「真的。是自国中以来吧,由良混淆。」 因为搞错由良宛与由良彼方,所以称为「由良混淆」吗?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错认他们两人的人。我想也是吧,毕竟两人如此相似,若是有人误认也不足为奇。 阿宛伸手托腮。「不过,并没有因为这样引发什么问题吧?」 「「……问题吗?」」我与由良再次对望。 「咦?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呃……你还记得当时在店里,坐在你附近的人吗?当时有两个人,是一名中年男子和穿着制服的女孩子……也就是我。」 阿宛歪过头。「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呢。」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 真不敢置信。 我们明明那么大声说话。 阿宛思索了一阵。「当时我在看书吗?」 「我想是的。」 「这应该就是原因了。我聚精会神念书的时候,会完全看不见周遭的事物。」 真是惊人的集中力。不过脑袋聪明的人,也许都有这项特长吧。 听说阿宛就读高专的机械工学科。在我的印象当中,这所学校,尤其又是这个科系,全都聚集着聪明绝顶的人。集中力高的话,成绩也会跟着很好吧。 「所以,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个……」 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由良迅速开口: 「什么也不记得的话,那就算了。」 「是吗?」于是阿宛也没有再追问。 ……这样子好吗? 对方不会好奇吗?好比说,我这般竭力隐瞒,是想隐瞒什么事情? 当然,那种事情如果可以不用告知他人,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可是,明明将他们全都牵扯了进来,结果却连一句说明也没有,总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但是,目前我还是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嗯~」阿宛更是偏过脑袋。「这么说来,当时穿着小彼学校制服的女孩子,好像真的坐在我旁边呢。不过那时候,那个女孩子的头发好像比较长吧。」 「啊,这件事呢——」由良又迅速插嘴。「是因为她干脆地剪掉了头发。」 「……嗯。」 「喔~剪了真多呢。」 「阿宛,这就是所谓的改变形象啊。」 「原来如此~」阿宛连连点头。「啊,对了。」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我再去倒杯茶吧,大家好像都喝完了。对了对了,我记得家里还有点心,我顺便拿过来吧。」 「啊,请你不用这么费心。」 「没关系,我们家的家训,就是不能让走进我家的女孩子空着肚子回去。」 「这种家训我怎么第一次听到。」 弟弟低声咕哝,阿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彼,来帮忙吧。」 「什么?」 「昨天老妈从教室的学生们那里收到了点心吧。你还记得那些点心收在哪里吧?」 「不记得了。」 「很好很好,看来是还记得。我们去拿吧。因为要准备三人份,所以你得来帮忙。」 由良嘴上嘀嘀咕咕抱怨着,仍是站起身走出和室。 「吉野同学,你稍等一下。」接着阿宛也走了出去。 一个人被留在原地的我,无事可做,只能发着呆。 我闭上双眼,试着深呼吸。鼻间是榻榻米好闻的香气。对方拿出的坐垫也是松松软软,坐起来非常舒服……啊啊,对了。如果能躺在这片榻榻米上,再拿这个坐垫当作枕头,一定会非常舒服吧……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些想法。 一旦浮出了这些想法,它便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然后变得非常想要付诸实行。 不不不,这样不行,不可以。这里可是别人家的客厅,而且自己还是第一次前来作客叨扰。怎么可以躺下来滚来滚去,绝对不行。就连小孩子也不会这么做……啊啊,可是,只躺一下的话,他们不会发现到吧。最近这一阵子,我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不不,这种借口是行不通的。绝对不行。不可以这么任性……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想睡得不得了。所以,拜托了。对不起。一下下就好。一下子就好,请允许我。只要由良或是阿宛的脚步声一接近,我马上就会若无其事地起来…… 我暗暗在心里叨念着借口,同时往横一躺,让脑袋枕在坐垫上。唔~哇~!果然很舒适~好~舒服喔~呼啊~ 躺起来正如想像,不对,是超乎想像地舒服。 啊~受不了,真想紧紧抱住这个坐垫。 静静地横躺下来后,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身心有多么疲倦——然后一阵猛烈的睡意朝我袭来。浓密的黑暗笼罩住我,眼皮无法睁开,身体动弹不得。感觉就像是全身正一点一滴地沉进柔软的泥土之中。睡魔诱惑着我。虽然有点可怕,但是那感觉实在是太过甜美,让人一点也不想起身反抗…… 第六章 我猛然地睁眼醒来。那种速度就像是从昏暗的水中疾速往上浮起,并以破竹之姿划开水面一般。陌生的天花板率先跃入眼帘。我现在在哪里?瞬间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但接着马上就想起了自己前一秒还躺在由良家的和室里,自那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心跳急速加快,我跳了起来。然后发现到自己身上正盖着柔软的毛毯,身体底下则是一张铺有白色干净床单的被褥,甚至还有松软的枕头。 哇哇哇? 怎么会变成这样?又是在什么时候? 隔着纸拉门照射进来的阳光,还很明亮。看来太阳还高挂在空中。 我轻轻打开拉门,走至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某扇门后传出了声响,我往那里走去。我不自觉地屏住气息,从嵌于门板上的玻璃窗窥看内部的情形。那间房间看似是间起居室。看来这栋房屋外观虽是纯和风,但内部也有西式的房间。 阿宛正坐在摆设于房间中央的沙发上,面向电视玩着电玩。 我边打开门,边战战兢兢地出声。「那个……」 阿宛霍然回过头来,一见到我就叫道:「呜哇~!你醒啦!」 见他这副模样,我有些畏畏缩缩。「那个,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啊,我看看,呃~正好刚过一点呢。」 呜哇啊啊。 我睡了整整一个小时吗? 我羞愧地抬不起头来。「对、对不起,我……不小心就睡着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一定很累了吧。」 「对不起。我本来只是在想,偷偷地睡一下就好。没想到睡了一个小时。」 「嗯?啊,不不,不只一个小时喔。」 「咦?……啊,难……难道是半夜一点?应该不是吧?外头很明亮喔!」 「嗯,当然不是,现在是下午一点。」 「是……是吗……」我安心地抚胸松了口气。 「是整整二十五个小时喔。」 这句话让我刹那间停止思考。「咦?」 「吉野同学你连续不间断地睡了整整一天喔。」 我脸上的血色顿时尽褪。「骗人的吧。」 「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但是仔细一瞧,眼前阿宛身上的穿着确实跟先前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他是穿着黑色t恤,但现在却是绘有图样的白底t恤。总不可能在一个小时内就换套衣服吧…… 「可是,怎么可能,竟然睡了一整天……再怎么夸张,也不可能一直都不醒来吧……」 「哎呀~吉野同学你睡得可熟了呢,简直是不省人事。这几年来,我已经很少看到有人可以熟睡到这种地步了。后来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我们心想让你太晚回家也不好,于是下定决心叫醒你。没想到不管怎么叫你或是摇你,你都不为所动。啊哈哈哈。所以最后就决定放任不管,让你在这里住一晚也没关系。后来还替你铺了床单,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呀啊啊啊。 我涨红了脸。「哪会困扰呢,反而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对不起……」 「没关系啦。对了,我们都没有打电话通知你的家人,这样没问题吗?虽然小彼说过不联络也没关系,但还是先打通电话比较好吧。」 「啊,这件事……嗯,不要紧的。反正就算打电话回去也没有人接……」 啊~好丢脸。丢死人了。有洞的话真想钻进去。 啊啊,幸好昨晚没有安排打工。 ……对了,那由良呢? 我四下张望之后,阿宛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惑。 「啊,小彼去学校了喔。」 「学校……」 既然我睡了一整天,而昨天是星期五,那么今天就是星期六,也就是文化祭第一天。 原来如此。毕竟美术社也有展览,由良当然会参加文化祭呀。全校大概就只有我这名学生,明明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却无故缺席吧。 当我思索着这些事情时,阿宛轻快说道: 「好,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你都睡了一整天了,肚子应该饿了吧?想吃点东西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做些简单的料理吧。对了,你也可以在我家洗个澡喔。」 咦咦——! 我连忙摇头,同时不由得往后退。「不行啦,不行不行!」 「为什么?」 「真的不能麻烦你们到那种地步。」 「反正我们家的热水是二十四小时供应,很快就沸腾了喔。」 「不是这个问题……而、而且我也没有带替换衣物。」 「替换衣物的话,我老妈已经准备了一套给你。」 「……呃……」 嗯~真是设想周到…… 这种能够应付任何状况的圆融个性,该说「真不愧是由良的哥哥」吗? ……说得也是呢,有那样的弟弟,无论面对何种状况都能无动于衷吧。 「啊,对了。小彼说过等你一醒来,就打电话给他。」 阿宛兴冲冲地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开始通话。 他与话筒另一端的人讲了几句话后,接着转向我。 「他说拿给你听。」 我接过阿宛的手机,抵在耳边。「喂?」 「睡得还好吗?」 是由良的声音——虽然与阿宛几乎如出一辙,但感觉上还是有点不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透过电话与由良交谈,感觉真奇妙。 「……嗯,对不起。」 「干嘛道歉?我可不记得你做过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 「不过,你睡得可真熟呢。看来你真的很困。」 「似乎是呢。」 「嗯,虽说把这当作是住宿费用也不太好,不过我把你的睡姿画成了素描喔。毕竟难得有机会可以参考实际的女孩子睡脸嘛。」 「骗人!」 「骗你的~」 「…………」 「啊哈哈哈,我再怎么乱来,也不可能会做那种事啦~」 「……如果是由良的话,说不定就有可能。」 「真过分,说得好像我这个人不知分寸一样。」 「…………」 「对了,吉野,你接下来有时间吗?」 「咦?嗯。」 「那来学校吧。」 这项提议令我裹足不前。 毕竟昨天才遭遇到了那种事。 在现在这种还是有可能遇到那些人的情况下,我一点也不想去学校…… 「为什么?我不太想去……而且就算去了,一定也会玩得不开心……」 「不,你一定会玩得很开心。我会让你很开心的。」 「?」 「快点过来吧,我在美术教室等你。」 于是我告别了由良家,开始迈步前往学校。 屋外是大晴天,气温也没有高到令人浑身倦怠的地步,今天想必是最棒的文化祭好天气。 起先我只是有气无力地走着,但渐渐地对自己走路的速度感到心浮气躁,因此不由得开始加快脚步。而且流经身旁的空气与风景也很清新怡人,不知不觉间我已变成全力奔驰。 总觉得四肢的动作非常灵活,呼吸也很顺畅。 仿佛我能奔跑到世界每个角落。我的身体原先有这么轻盈吗? 毕竟我穿着运动服,剪掉了一头长发,之前又嚎啕大哭了一场,父亲也不再赖在家里,也解开了由良分身之谜(?)。而且也睡了好长好长一觉。也许是因为我摆脱掉 了那些沉重的、束缚住我的、令人闷闷不乐的事物吧,身体才会变得如此轻盈。 算了,无所谓了。 总之,为了享受这份解放的感觉,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奔跑。 对了对了。而且,由良正等着我。 随着越来越接近学校,人潮也急遽增加。在这种有节庆的日子里,就算有个穿运动服的女孩子奔跑于其中,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所学校的文化祭是办在星期六日,其他学校的学生和一般民众也能自由进场,所以这两天学校的内部与周围,真的都非常热闹。 校门前一带已经聚集了不少一般民众。可以说不论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好比说一群相约碰头的小学生或是国中生、穿着他校制服的一群女孩子,还有亲子、老夫老妻、年轻情侣等等。 我混在一般入场的民众当中,跟着穿过校门。校门前装饰着志工制作的入场大门。这是他们以今年文化祭的主题「复古浪漫」所呕心沥血做出来的杰作。另外张贴于各个角落的海报,用色与文字印刷也都下足了苦心,非常可爱。 鞋柜玄关前方是摊贩村,聚集着饮食类的模拟商店。不管是活力旺盛的吆喝声,还是飘进鼻中刺激人食欲的香气,我一律予以无视—— 我走进校舍,前往四楼的美术教室。 远离了祭典喧嚣的美术教室,显得幽然静寂。 「你来啦!」 该说是果然吗?由良今天依然穿着围裙,在窗边调配肥皂泡泡水。宽敞的美术教室里飘散着洗衣精清香的气味。 我按着胸口,努力调整呼吸。「因为……由良你……叫我快点过来啊……」 「你一路用跑的来?」 「……嗯。」 「嘿嘿嘿。」由良心情极佳地连连点头后,「锵~!你看这个。」将某样道具推至我面前——那样东西的形状与扩音器十分相似,但吹气的孔明明只有一个,出气的孔却像滤网一样有好几个。这东西要用来做什么呢? 由良挺起胸膛。「这个是肥皂泡泡大量制造器。我替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泡泡君。」 「泡泡君?」 「只要用这个一吹,肥皂泡泡就会不断涌出,甚至到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步。」 说完,他将泡泡君宽口的那一边浸在桶装的肥皂泡泡液里几秒钟。 接着往狭口的那一边,用力吹了一口气。 无数的小孔里确实冒出了大量的肥皂泡泡,还真的到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步。 望着飞出美术教室窗户的大大小小泡泡,我不由得发出叹息。 「很厉害吧。」 「这是由良你亲手做的?」 「嗯。为了配合泡泡君的性质,我还独自研发了肥皂泡泡水的配方。这可是我肥皂泡泡研究的集大成。虽然还远不及杉山兄弟,但也很了不起吧。」(注8杉山兄弟指杉山弘之和杉山辉行,以研究肥皂泡泡而闻名,经常利用肥皂泡泡进行各种表演,甚至进行学术性研究。) 由良在电话里说过的「你一定会很开心」,指的就是这个泡泡君吗? 嗯,的确,似乎会很好玩。 「那、那个,我也可以吹吹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先等一下吧。」 「?」 由良大大地咧开嘴角。「我找到了一个秘密的好位置,先移动到那里去吧。」 「擅自走到这里来,没关系吗?」 「应该有关系吧。」 我想也是。 在由良的搀扶下,我从三楼的窗户,踏上连接南栋二楼与东栋二楼的走廊屋顶。文化祭期间,校舍只对外开放到二楼。三楼以上基本上禁止非相关人士入内。由于目前校舍内部空无一人,没有任何人发现到我们。 这条走廊的屋顶是由水泥建成,因此十分牢固,但毕竟有一定高度,可以强烈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感觉有点可怕。 我战战兢兢地接近边缘,探头往下察看——只见大批人潮正在下头行走。 「要在这里吹泡泡吗?」 由良「咚」地放下装有肥皂泡泡水的桶子。「这里的空间很宽敞,四面八方都没有障碍物。既没有墙壁也没有天花板,立足点又狭窄。若想观察肥皂泡泡飘浮的动向,学校当中这里是最适合的场所。」接着他看了一眼手表。「不过现在下头的人实在太多了,等人少一点的时候再吹泡泡吧。」 「嗯。」 我与由良背靠着墙壁,并肩坐在窗户底下。 由良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钳子,为泡泡君做最后调整。 我则摊开放在美术教室里的文化祭节目单,观看内容。各个班级、各个社团、同好……各式各样的团体都举办了形形色色的活动。各自的宣传短文也都洋溢着十足的活力,光看就觉得很有趣。办活动的学生们现在铁定也玩得很开心吧。 在体育馆举行的舞台活动也有很多,诸如话剧、乐团演奏、舞蹈表演等等,五花八门。每项活动短则十五分钟,长则四十五分钟。至少去看个其中一场表演,应该也不错吧。 而我也在行程表的其中一个空格里,发现到了「俊男美女选拔比赛」。 高津学姐今天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在举办这场比赛呢…… 然后,我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昨天女生厕所里发生的情形。 她所散发出的敌意、憎恨,让人不由得浑身寒毛直竖。 虽然每当回想起来就觉得非常可怕,但是那也表示,她是那么地竭尽全力,那么地喜欢由良吧。非常地想要得到自己喜欢的人。纵然她的所作所为让人火冒三丈,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也很意外,自己竟然会这么想。 话说回来,由良为什么不想参加这项比赛呢? 我没有问过他理由吧。 大概又是基于「因为我没有兴趣」这样的原因吧。毕竟他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那个,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为什么不想参加那个比赛?」 「……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兴趣?」 「啊~这也是原因之一啦……该怎么说才好呢。」他停下动着钳子的手。「该怎么说呢,那个啊……」 他支支吾吾,眼神游移。 这个人也会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啊。 我暗暗感到意外,同时等着由良继续说下去。 「……那个~」 「嗯。」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外表指指点点。」 「即便对方不是在批评你?」 「我讨厌别人奉承我。非常讨厌。至今只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 「况且,在根本还不了解我为人的时候,就专挑长相来夸奖我的话,我不由得就会心想:『我是不是只要有这张脸就好了?』或是『既然如此,那即便内心不是我,只要是阿宛也没什么分别吧。』」 「怎么会呢……」 「没错,我的个性就是这么别扭。所以只要我不经意地站在长相相同的阿宛身边时,差别就会非常明显。因为阿宛是个待人亲切,个性成熟稳重的青年啊。」 「可是,阿宛会那么成熟稳重,都多亏了由良吧。」 由良倏地定住不动。 咦?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我……我没有说错吧。如果没有由良,阿宛就不会变成现在的阿宛。换句话说,现在会有阿宛这样一个人,都是因为他有由良你这样的弟弟,各方面都为他带来了影响……」 由良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我,无比严肃地说:「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是吗?」 「对了,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在想……」 「什么?」 「吉野你真是个怪人。」 「咦!由良你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哈哈,那么我们彼此彼此。」他又瞥了一眼手表。「那么现在,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咦?」 「来吹泡泡吧。」他将两个泡泡君的其中一个递给了我,然后坐起身,拉过装有肥皂泡泡水的桶子。 我接过泡泡君后,将出气口浸在肥皂泡泡水里,嘴唇再抵在吹气口上。 有洗衣精的味道。真令人怀念。 「好久没吹泡泡了呢。」 真的是久违了,久到连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也回想不起来。 我朝泡泡君吹了口气后,它不愧是肥皂泡泡大量制造器,只见不计其数的泡泡向外涌出。 「好厉害!我只是轻轻吹了一下耶。泡泡君的性能真好。」 「对吧,呵呵呵。」 接下来好一阵子,我和由良都专心一意地吹着泡泡。转眼间,我们的周遭便充斥着泡泡君吐出的大大小小泡泡的确,如果是在这里,肥皂泡泡就能毫无阻碍地往四面八方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仰头一看,只见肥皂泡泡一个个往高空飞去,透着阳光,可以清楚看见泡泡表面有虹色的大理石花纹在滴溜溜旋转。 「好棒喔,太棒了。」 我伸长身子,大力地用手挥向肥皂泡泡们密度最高的一带。传来的触感若有似无,掠过肌肤的感觉有些酥痒。若能摸到白云,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喂。」身后的由良出声唤我。 我回过头。 由良盯着自己的脚尖说: 「你真的不加入美术社?」 我望着由良低垂的脸庞。 目不转睛地望着。 自从遇见他以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他的脸。 原来这个人的五官是长这副模样呀。 看起来是个非常具有鲜明存在感的人—— 但是,我想这不只是因为有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他身上吧。 「……我可不想要有人用石膏取我的头型。」 见到低垂着头的由良失望地垮下一张脸,我又补充道: 「能答应我不取我的头型吗?」 由良抬起目光,像在询问我话中的涵义。 「我会加入美术社。因为我有很多想画的东西……请多指教罗。」 他依然苦着一张脸,但嘴角上扬,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微笑。「请多指教。」 「感觉很恐怖呢。」 「我们超级欢迎你喔。」 「嗯。」我感到有些难为情,低下头去。 之后好一半晌,两人都默然无语地吹着泡泡君。 接着我猛然察觉。 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吵杂。 不不,现在是文化祭,吵杂是当然的,但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这阵喧嚣来自下方。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靠近屋顶边缘,提心吊胆地往下察看。「哇啊!」 「怎么啦?」 「正……正下方……聚集了好多人!」 「嗯哼,是吗?」由良看来并不感到惊讶,继续吹着肥皂泡泡。 平地上,这所学校的学生与一般民众全都混杂在一起,摩肩接踵,一同仰头望着天空,指着如同降雪般纷飞落下的大量泡泡,闻心地笑闹着。这么说来,我与由良方才确实一直很热中地吹着泡泡,制造出来的数量应该很惊人吧…… 「大家都因为泡泡聚集过来了,怎么办……」 「别担心,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咦咦咦?」 目光与我相接之后,由良咧嘴得意一笑。「我说过了吧,要破坏掉那个比赛。」 咦? 啊。 ……是吗? 我想起了方才观看的文化祭节目单。现在这个时间,那个「俊男美女选拔比赛」正要开始在体育馆里举行。但是由于我们制造出的肥皂泡泡,人潮显而易见地都往这里涌了过来。 对了,这条走廊的正下方……如果从设有摊贩村、文化祭期间最热闹的鞋柜玄关前方走,应该会是前往举办舞台活动的体育馆的最短路径。 「肥皂泡泡在空气中漂浮的时间并不长,无法完全破坏掉一场为时三十分钟的活动,但是只要人潮都往这边涌来,肯定就能重创她们节目一开始时的气势。这种重视排场与气氛的活动,若在起跑时狠狠摔了一跤,一定会大受打击吧。真期待她们把这种无聊的活动不断往后拖延,最后整个活动变得支离破碎呢。」 先前由良一直频繁地察看手表,似乎很在意时间,原来是在计算这个时机吗? 「你……你这个人真是坏心耶……」 「呵呵呵。」 就在这时,由良的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 是星际大战黑武士(darth vader)的主题曲。 由良整个人跳起来似地起身。「快开溜吧。」 「咦?」 「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人正往这里赶来。」 「你怎么知道?」 「正好执行委员会里的某个成员欠了我一点人情。我先前跟他说,我可以跟他一笔勾销,但相对地委员会冲上来时,他得打我的手机通知我一声。」 「通知……就是刚才的黑武士?」 「没错,执行委员会对于游击队可是毫不手下留情。」 游击队?是在说我们? 啊,这个行为的确算是呢。 就在我如此思索之际,由良已一把捉起我的手腕。 「快走吧!」 昨天也是这样,我强行被他拉着起身,又任由他拉着我到处跑。 由良率先跳过窗户,落在校舍三楼的走廊上。我也扶着由良的手,正要爬过窗沿时——这才注意到眼下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 「等一下!对不起!」 「怎么了?」 「我把泡泡君放在外面了!」 「……啊,哈哈哈!没关系啦,就丢着吧!我再做给你!」 由良边说边爽朗地开怀大笑,显得非常开心,所以我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正如同由良在电话里宣告过的,看来今年的文化祭我会玩得非常开心,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冬天逝去,春天降临,学长姐们毕业了之后,我和由良升上了最高年级。当上社长的人自然是由良。但是我们两个人都不可能积极地拉拢新进社员,因此一年级的新社员入社人数,以令人唏嘘的结果告终。不过,多亏了仅是为了凑齐人数而慰留住的幽灵社员们,美术社才得以继续保存下来。 成为毕业学长姐的前任社长回来游玩之际,还开玩笑地说:「再过几年,美术社说不定会消失不见呢。」……也许以后这不会是玩笑话。 升上新的班级后,我更是很少接近教室。总觉得我无法顺利融进那个班级里。不过,至今也从来没有遇过可以让我顺利融入的班级就是了,但这回又格外无法融入。 不知为何,只要一踏进那间教室,我就銋八法轻松自在地呼吸,胸口无比沉重。甚至无法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来我真的无法适应聚集了许多同年龄人的地方,毫无道理可言。若说我对他们抱持着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情感,或许也算正确。 总之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我每天持续着美术教室上学的日子 ,而非保健室上学。在这里——在他的身旁,我便能如鱼得水地呼吸。可以坐上好几个小时不停作画。只要待在这里,我的内心就无比平静。 十月过后,妈妈就出院了。虽然现在还是得定期做健康检查,但基本上身体安然无恙,她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每天过得生气勃勃。 自那天之后,爸爸不曾再出现在我与妈妈的面前。 终于,制服再度替换成了短袖。 我的头发也变长了许多。 季节更迭,校内再次开始弥漫着文化祭的氛围,每个人心神不宁。 某天放学后,在美术教室里,他忽然问: 「你为什么老是只画花?」 正画着水彩画的我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身旁的他。 他穿着平常那件围裙,大感不可思议地歪过头。 「我很久以前就很好奇了,你总是只画花呢。你不画其他东西吗?」 总是只画花。这么说来确实是如此。但并非是基于某种特别的理由,单纯只是因为我喜欢画花,也想画花,所以才会画下它们。况且,虽然用「花」一个字就能道尽,但各种花儿之间也是有着千差万别。画夹竹桃与画大丁草时,两者需要的技术可是截然不同。就连画樱花和画牡丹,两者间也至少存有着描绘风景与描绘静物的差别……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并不代表我坚决只画花。 「说得也是呢,偶尔也该画画别的东西。」 「对啊对啊,快画来看看吧。」 「可是……」 这所学校的美术社基本上都是自由活动,每个人想画什么、想做什么,都随你自己高兴。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传统,我至今才能毫无顾忌地始终只画花。因此真要我画其他东西的时候,我可就伤脑筋了。除了花之外,想画的东西。想不出来呢。该画什么才好呢?怎么办?要画什么…… 啊。 我想到了一个很棒的主意! 「欸,你有什么希望我画给你的东西吗?」 「咦?」 「接下来,我要画由良叫我画的东西。」 「这算什么啊?」 「哎呀,有什么关系呢。到底有没有嘛?希望我能画给你的。」 「裸女图。」 「……我明白了。」 「等一下,我开玩笑的。」 他笑道,同时用指尖像梳拢般地抚着我变长的头发。 「我并没有一定要你画什么,大概就像是『我要画这个东西罗~』的感觉。」 「所以我现在想画由良想看的东西呀。」 被我这么一说,他似乎无法再反驳。「咦~那,我想想喔……」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都一直摇头晃脑,发出「啊~」、「唔~」的呻吟声。 最后说道:「蝴蝶好了。」 「蝴蝶?」 「嗯,我想看吉野你画的蝴蝶。」 蝴蝶。 听起来非常美妙。 「我知道了!」 顿时我的脑海里只萦绕着这件事情。 我心情无比轻快地宣告: 「你等着看吧。」 嗯,所以,没错—— 来画一群花束般的蝴蝶吧。 完成一张美丽的画作。 然后再献给你,代替要价不菲的豪华花束。 因为画永远不会枯萎凋零。 倘若届时你能欢喜收下,我也会非常开心。 记事表 「关于本书」 《赛姬的眼泪》一书,在日本首次于二〇〇九年一月由电击文库所发行,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于media works文库创刊之际再次出版发行。再次出版时针对书中的许多细微之处进行了小幅度的修改,如订正错字漏字、格式更改以及调整字数、用语等等,但基本上内容没有太大差异。 「电击文库与mw文库」 在电击文库系列中,以单本完结的作品除了少数例外之外,都会面临经过一段时间后,便会自书店书架上消失的残酷现实。 而《赛姬的眼泪》于电击文库出版时也没有例外,面临了与时并退的命运。至少在我家附近的书店里,已不再放有这本书。哈哈哈,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回本书有幸重见天日,并再次放在新书区里,真的是非常幸运。这种机会非常难得,我很感激。 「也许有续集」 在《赛姬的眼泪》这个故事之后,规划了《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两本 续集。内容是《赛姬的眼泪》多年后的故事。若各位还想多看一点由良跌跌撞撞的故事,届时也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关于封面」 在本书再次出版发行之际,「封面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也随之产生,但是我想答案只有一个,本书再次沿用电击文库版由也老师所绘制的封面。关于这件事,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没有多加犹豫,很快就决定了。对于作者来说,又能有如此美丽的封面来点缀自己的作品,自然是无比高兴。《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的封面也会麻烦也老师,敬请各位期待! 「顺便说明何谓「记事表」」 原本「记事表」是《赛姬的眼泪》最初刊载在电击文库版时的卷末,算是一种后记。我想若将后记写得像是用语集,肯定会比较有趣,也比较容易发挥吧,因此当时以「作品中出现的名词+解说(?)」这样的形式,写了约莫三页左右。改版发行时,后记也得重写,但毕竟机会难得,因此我就以「记事表」这样的形式来撰写后记。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智囊团/a田先生、k野老师、n老师。 协助/t子小姐、受我若无其事地逼迫而帮助我的友人。 建言/有川浩老师。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文中提到的电击文库和media works文库,为《赛姬的眼泪》于日本发行时的书系名。此处为忠实呈现作者原意,故未加以修改。 「关于本书」 《赛姬的眼泪》一书,在日本首次于二〇〇九年一月由电击文库所发行,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于media works文库创刊之际再次出版发行。再次出版时针对书中的许多细微之处进行了小幅度的修改,如订正错字漏字、格式更改以及调整字数、用语等等,但基本上内容没有太大差异。 「电击文库与mw文库」 在电击文库系列中,以单本完结的作品除了少数例外之外,都会面临经过一段时间后,便会自书店书架上消失的残酷现实。 而《赛姬的眼泪》于电击文库出版时也没有例外,面临了与时并退的命运。至少在我家附近的书店里,已不再放有这本书。哈哈哈,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回本书有幸重见天日,并再次放在新书区里,真的是非常幸运。这种机会非常难得,我很感激。 「也许有续集」 在《赛姬的眼泪》这个故事之后,规划了《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两本 续集。内容是《赛姬的眼泪》多年后的故事。若各位还想多看一点由良跌跌撞撞的故事,届时也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关于封面」 在本书再次出版发行之际,「封面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也随之产生,但是我想答案只有一个,本书再次沿用电击文库版由也老师所绘制的封面。关于这件事,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没有多加犹豫,很快就决定了。对于作者来说,又能有如此美丽的封面来点缀自己的作品,自然是无比高兴。《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的封面也会麻烦也老师,敬请各位期待! 「顺便说明何谓「记事表」」 原本「记事表」是《赛姬的眼泪》最初刊载在电击文库版时的卷末,算是一种后记。我想若将后记写得像是用语集,肯定会比较有趣,也比较容易发挥吧,因此当时以「作品中出现的名词+解说(?)」这样的形式,写了约莫三页左右。改版发行时,后记也得重写,但毕竟机会难得,因此我就以「记事表」这样的形式来撰写后记。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智囊团/a田先生、k野老师、n老师。 协助/t子小姐、受我若无其事地逼迫而帮助我的友人。 建言/有川浩老师。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文中提到的电击文库和media works文库,为《赛姬的眼泪》于日本发行时的书系名。此处为忠实呈现作者原意,故未加以修改。 「关于本书」 《赛姬的眼泪》一书,在日本首次于二〇〇九年一月由电击文库所发行,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于media works文库创刊之际再次出版发行。再次出版时针对书中的许多细微之处进行了小幅度的修改,如订正错字漏字、格式更改以及调整字数、用语等等,但基本上内容没有太大差异。 「电击文库与mw文库」 在电击文库系列中,以单本完结的作品除了少数例外之外,都会面临经过一段时间后,便会自书店书架上消失的残酷现实。 而《赛姬的眼泪》于电击文库出版时也没有例外,面临了与时并退的命运。至少在我家附近的书店里,已不再放有这本书。哈哈哈,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回本书有幸重见天日,并再次放在新书区里,真的是非常幸运。这种机会非常难得,我很感激。 「也许有续集」 在《赛姬的眼泪》这个故事之后,规划了《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两本 续集。内容是《赛姬的眼泪》多年后的故事。若各位还想多看一点由良跌跌撞撞的故事,届时也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关于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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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书再次出版发行之际,「封面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也随之产生,但是我想答案只有一个,本书再次沿用电击文库版由也老师所绘制的封面。关于这件事,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没有多加犹豫,很快就决定了。对于作者来说,又能有如此美丽的封面来点缀自己的作品,自然是无比高兴。《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的封面也会麻烦也老师,敬请各位期待! 「顺便说明何谓「记事表」」 原本「记事表」是《赛姬的眼泪》最初刊载在电击文库版时的卷末,算是一种后记。我想若将后记写得像是用语集,肯定会比较有趣,也比较容易发挥吧,因此当时以「作品中出现的名词+解说(?)」这样的形式,写了约莫三页左右。改版发行时,后记也得重写,但毕竟机会难得,因此我就以「记事表」这样的形式来撰写后记。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智囊团/a田先生、k野老师、n老师。 协助/t子小姐、受我若无其事地逼迫而帮助我的友人。 建言/有川浩老师。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文中提到的电击文库和media works文库,为《赛姬的眼泪》于日本发行时的书系名。此处为忠实呈现作者原意,故未加以修改。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多放步爷不要米线 残酷而令人沉醉,绝望却无比甘甜, 属于笨拙人们的——甜美剧毒。 知道由良这个人,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而已。 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那类似站在高处往下望时,从脚窜上脊梁、近乎紧张的麻痹感;类似梦到脚滑下楼梯而惊醒的一瞬间,那种忐忑无助的心情;类似看着云朵感受着天空高度时的,那种晕眩。 这样的由良彼方, 和我一样来到这座小镇, 和我一样,追寻着同一个谜题…… 也许我正谈着毫无希望的恋爱。 但就算这是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我,还是无法放弃…… 【六月十二日】 啊~我受够了,可恶,胃好痛。 真是的,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优柔寡断。 这间附厨房的单人雅房里,乱七八糟放了一大堆东西。搬进这里才刚过四个月,好几个尚未整理的纸箱堆放在房间角落。我盘腿坐在最近似乎不怎么勤奋更换床单的脏兮兮床舖上,眉头深锁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机。 我要打电话给那个人。 然后告诉他,我的结论。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但真到该打电话的时刻,我却婆婆妈妈地裹足不前。荧幕上已经调出该打的电话号码,接下来只要按下通话键就好。只要「哔」地轻轻按一下就好。但是,「按下通话键」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困难异常。 可是,非打不可。 快点,你已经决定了吧? 这是通非打不可的电话。 没有理由犹豫。 把心一横按下那颗按键吧! ……啊啊,可是,果然很恐怖。 就这样反复地一来一往,很没出息地,几十分钟过去了。室内温度明明不高,我却微微冒汗。 好久没有为了打电话这么紧张了。应该是自高二那年冬天,向当时喜欢的女孩子告白以来吧?那时我也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拿着手机开开阖阖,磨磨蹭蹭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电话打了,我也确实传达出自己的心意。虽然对方以一句「请让我考虑一下」就挂断电话,并在三天后以简讯回复了我:「对不起。」 不过,现在那种事情无关紧要。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电话给他。 真的,也差不多该打了。 好。那么,这次等到这个闹钟的分针指向6,我一定要打。就这么办。毕竟对方是认真工作。 的上班族,再继续拖下去的话,会造成对方困扰。而且如果没办法在今天之内打出电话,我一定会后悔。这并不是一件今天不做,可以拖到明天再做的事情。 东想西想之间,床上枕头边的闹钟分针正一步步地逼近6。 上吧,没问题的。 这种事情要早点解决。 打吧! 我屏住呼吸,鼓起勇气按下按键。哇啊啊啊,我按了!可恶,怎么样都好了啦!我将早已被体温弄暖的手机贴在耳边。 冰冷无生命的电话铃声撼动着鼓膜。 一声、两声…… 明明才过了一点点时间,想挂断电话的冲动就已经涌上心头。 三声、四声…… 『喂?』 心臓惊得用力一跳。但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下定决心。「喂,是柏尾先生吗?您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嗯,可以啊。怎么了吗?』 「那个,是关于姓氏那件事。」 『啊,你考虑过了吗?』 我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将汗水弄湿的掌心朝运动服抹去。 然后吸一口气。「我想,果然我也和妈妈一起改姓柏尾吧。」 『这样啊。』 「我自己也考虑了很多,不过就算改了姓氏,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反而改姓之后会比较方便吧?再者,我也觉得柏尾这个姓很帅气。啊哈,啊哈哈。」 『这样啊。』 「哈哈……呃,所以,嗯,总之就是这样,那就麻烦您了。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才回复。」 以上。 就只是这么一点小事而已。 化作言语根本不到一分钟就能讲完的事情,我却苦恼了好几天,旁徨无助、暴跳如雷,甚至还动手打人,一路上难看地跌跌撞撞。事到如今回首望去,真的很蠢。简直没有比这更逊的事情了。但是,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我很烦恼,既痛苦、想逃走又想放声大叫。我竭尽了自己的全力。 虽然我不认为有人可以理解—— 『你烦恼了很久吧?』 我的心情就像是胃轻飘飘地往上浮起。 因为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一时语塞。 必须说点什么才行。继续沉默不语的话,对方会以为他说对了。 「不,怎么会呢,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 『是吗?那就好。』 「嗯……」 『截至目前为止,周遭的人都一直强迫你做出重要的决定吧?依你这个年纪,我想一定会对你造成压力吧?但是,即便有压力,你也会假装若无其事,不让周遭的人担心。』 「……不——」 『我一方面觉得你很独立可靠,一方面也很担心你是否在勉强自己,会不会独自一个人承受太多而崩溃。当然,寿子小姐也很担心你喔。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无时无刻都担心着自己的独生子。』 「…………」 『不过,你能同意,真是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呢。谢谢你。寿子小姐一定也很开心喔。』 「不,别这么说……我才要谢谢您。那个,不好意思,好像有快递来了。我先挂断,之后再马上重新打给您,能请您稍候一阵子吗?真是抱歉。」 然后我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 当然,根本没有什么快递。现在也不是快递会来的时间。 我已经到达极限。 「唔!」 喂喂,这没什么好哭的吧? 但是,泪水就是涌了上来,我克制不了。 一别腰垂下脸庞,泪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膝盖的运动裤上。 「咕……呜咕。」 哎哟喂,喂~快看啊。这里有个今年就要二十三岁的魁梧大男人正躲在床舖一角哭哭啼啼呢。这算什么啊。哈哈哈,快指着他嘲笑他吧。 「呜呜呜。」 啊啊~真是够了,「呜呜呜」什么啊。难道你是青春期的多愁善感玻璃心吗?饶了我吧,真是难看到了极点。这副德行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见啊。 但就算如此自我解嘲,泪水还是停不下来。 柏尾先生。 我并没有佯装若无其事。 也没有感受到压力。 大概……也不会因为承受太多而崩溃吧? 因为我始终认为消化这些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这就是我的罪业。所以现阶段,我还能继续勉强下去。 只要有人打从心底真诚无伪地为我着想,我就很开心了。我也很高兴有人由衷地担心我。也很高兴,我能够实际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甚至心想,光凭如此我就能活下去。所以我哭了。 ——为什么明明有事,却要说没事呢? 我忽然想起了说过这一句话的女孩。 是啊。嗯。那时候的我绝对称不上是没事。 但是,果然,还是没事。 只要还有人会对我这么说,并担心着我的话。 情感的波涛逐渐平复后,我缓缓地深呼吸。 鼻涕随即流了下来。 我抽起面纸轻擤了擤鼻子,重新打电话之前,试着发声:「啊——啊——」我非常仔细地检查自己没有鼻音以后,才再次拨打电话。 「喂,柏尾先生吗?刚才突然挂断,真是不好意思。」 『嗯。』 听到他的声音,我突然想,这个人该不会早就看穿了一切,知道我刚才其实在哭哭啼啼——不,知道了我的所有纠结与挣扎呢?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隐隐约约这么觉得。但是,这不是让人讨厌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深处变得温暖。 『话说回来,那个,得请你别再叫我柏尾先生了呢。』 「咦?」 『因为从今以后你也姓柏尾啊。』 「啊,说得也是呢。那么,呃——」 『这种时候,该改口叫我爸爸了吧。』 话是没错,的确是没错啦。 但如果真的要喊出口,还是很令人难为情。 「呃,那个就慢慢来吧……」 他在电话另一头爽朗地笑了。 之后又交代了一些联络事项,通话就此结束。 我紧握着手机,茫然失神地注视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 啊啊,我不由得体认到——我果然还是个小鬼头呢。 中小学的时候,甚至是到了高中,我都觉得二十二岁完全算是大人了,也认为当自己的年龄慢慢增加以后就会变成大人。但是,实际上当自己真的二十二岁了,身体层面上也确实体现出了这段时间的成长,但在精神层面上,我却不由自主地强烈觉得自己跟过去梦想着「我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大人吧?」的那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当然,变化是有的。但是,那不过是基于经验法则而变得精明老练,至于论及是否已经变成真正的大人,这我就有些不敢肯定。 我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呢?只要还没有生下小孩,就会永远处在孩子的阶段吗?可是,我总觉得就算生了孩子,我还是我。话说回来,大人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才算变成大人? ……算了,就算一个人在这里思考这种问题,也得不出解答吧。 总之,现在先睡觉吧。我感到筋疲力竭,随意地朝床上一倒。 阴霾似乎一扫而空了。仿佛清掉了经年累月的所有垃圾一般、仿佛笼罩在眼前的模糊雾气全都拭去了一般——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解放感。已经感觉不到令人不快的冷汗了。逐渐平息的泪水也令人心情愉快。我闭上双眼,有种自己会睡得非常香甜的预感。 我听见了雨声。 又下雨了吗?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由于整副心思都放在打电话上,我没有察觉到四周环境的变化。今天一早起就是晴天,看来只是非常短暂的放晴吧? 半睡半醒间,我忽然想起了那名青年。 我知道他的身分,但不知道取得联系的方式,所以无法向他报告事情的经过。之前也没有正式道别。不晓得现在这时候,他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他是在今天早上消失了踪影。 在那之前,我将自己裹在旅馆的棉被里,作着令人发昏的梦。梦境漫无边际,由于太过朦胧模糊,连内容也无法确切回想起来。 唤醒我的,是腹部挨到的一记重击。 我边发出「咕恶」的呻吟声边张开眼睛。 妮妮低头看向我的脸庞说:「阿春,快起来。」 「……我说你啊。」 「欸,阿春,那个人不见了。」 「啊?」 「他走了。」 我揉着困倦朦胧的眼睛,同时反问:「你说谁怎么样了?」 「就是由良啊,由良他不见了。」 在理解她话语涵义的那一瞬间,我猛然往上跳起。跨坐在我胸口一带的妮妮发出了微弱的悲鸣,滚向一旁。我一把掀开被单,冲出房间,砰的一声拉开隔壁房间的拉门。的确,房内没有人影也没有行李,只有折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放在房间角落。看见那叠棉被的瞬间,后悔的心情便以惊祷骇浪之势涌上心头。我掉头转身,冲下楼梯。走到玄关之际,楼上传来了妮妮的大喊:「就说他已经走了嘛!」但我不予理会,从鞋柜里扯出自己的帆布鞋,随随便便地套上双脚,打开旅馆的玄关大门。 迎面扑来的空气轻快得令我惊讶。 雨已经如同幻觉般地停了。 尽管多云,但泛白的天空却澄澈得一望无际。 但我现在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幅清澈的美景,踩住帆布鞋的后跟部分,跑在毫无人烟的道路上,不久来到了宽敞的车道。公车站就在这里,但四周半个人影也没有。 总之我先跑向公车站,别腰看向时刻表。 「糟了。」 手表和手机都放在旅馆里,我完全无从得知现在是几点几分。 我环顾四周,想找寻时钟或是能够代替时钟的东西,但这里是可以形容为超级乡下的地方, 而且又远离城镇,周遭只有田地、空地和拉下了百叶窗的房舍——不,角落有一座小地藏堂,几乎被长度和人类差不多高的杂草埋没。疑似来供奉花朵的一名老人正静默地坐在围住了小地藏堂的石块上。见他戴着手表,我冲上前去问道:「那个,不好意思,能请您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吗?」 老人见到初次见面的年轻人突然接近自己,仍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告诉了我现在的时间。 公车早在十分钟前就开走了。 见到我非常沮丧的表情,老人说道:「公车一个小时后会再来的。」但是,我并不是因为没能搭上公车而感到沮丧,所以只对他的建议回以礼貌性的笑容。 睡意早已被吹跑到了远方。我恍然低头审视自己,发现自己一身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刚睡醒,恐怕连头发也处在睡翘的状态。虽说急着出门,这样子还是太邋遢了。到现在我才突然感到丢脸。我搓着眼角揉去眼屎,勉强当作是整理仪容。 「那个,老爷爷,难道公车来的时候,您也在这里吗?」 「在啊。」 「那么,您有见到一个长得非常漂亮,年纪大约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吗?」 老人这时首度将脸庞转向我。 然后发出了有如空隙间漏风般的笑声。 「如果是光有漂亮脸蛋的男人,在这世上可是随便抓都一大把喔。」 老人起身,拿着空空如也的篮子,慢吞吞地踱步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我吐了一口气。 「……说得没错。」 这时我总算重新穿好一直踩在脚跟部位的帆布鞋,走上回旅馆的道路。在睽违数日的阳光照射下,目光所及之处都像再次睡醒一般绽放着光辉。道路上随处形成的水洼仿佛是一面又一面的镜子。路边的青草带着朝露,显得闪闪动人。空气有如经过洗涤般干净清爽。 然后,我赫然顿悟。 ——这是无可奈何的。 关于布施正道,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论是他的存在还是生活方式,都已无法有任何改变。所以就果决地放弃,接纳所有的一切吧。 我不是自暴自弃。只是察觉到了,我只能这么做而已。也只是领悟到了,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只有默默咽下,才能划下句点的事情。想否定也只是徒劳。竟然为了靠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解决的事情,一直举棋不 定地烦恼,真受不了我自己呢。真想活得轻松一点。所以,我就接受吧。纵然其他人不接受,唯独我必须接受才行。 这不单是为了布施正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试着轻轻握住右手。昨晚揍了由良的那一带还隐隐作痛。 由良生气了吗?所以才会什么也不说就离开?我很想向他道歉,也想对他说:「多亏了你,我才能豁然开朗。」 没办法。 将来还有机会再见面吧。毕竟就读同一所学校。 「嗯。」 我重振精神,打开旅馆的玄关大门。 而且,我也差不多该收拾行李准备回去了。 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要如何向妮妮道别。 结果,我在这个村子住了两晚。 既觉得漫长,也觉得只有一瞬间。 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人生史上最密集紧凑的四十个小时。 第二章 【六月十日】 我马不停蹄地骑着爱车驰骋了数小时,所幸一路上都没有下雨。 沿岸的收费道路笔直地往前延伸,视野非常良好。如果是晴天,在这条路上骑机车一定很畅快吧。但很可惜,今天的天空覆着有如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天色十分阴暗。深灰色的海面尽管海浪不高,却也有些波涛汹涌,看起来仿佛积愤已久,正在压抑忍耐。 下了收费道路后,穿过防风林,终于来到了一处看似住宅区的地方。 对于那个村子的第一印象,就是「什么也没有」。 那里完全没有「人气」这种东西。奔跑在路上的车辆数目,顶多只称得上「有车」,因此红绿灯几乎没有存在意义。也看不见可能会有居民聚集的店家或是广场。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格外宽敞。空地很多,田里的土掺满沙子。多半是海风强烈的关系,放置在屋外的所有金属物品,例如脚踏车、水管、铁皮屋顶等等,都生锈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 多么萧条荒芜的村落。 不只是因为今天天气灰暗才有这种感觉。况且,我也不觉得这里的居民多到足以称作村子。 在马路上随兴地骑了好一会儿后,总算发现了路人。是名看起来像是刚做完农地工作,准备回家的中年男子。我叫住他,询问有无可以住宿的旅馆设施,却被露骨地无视了。 垂头丧气也没有用,所以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上网确认旅馆设施的所在地。或许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吧,但一整年在亚洲各地流浪之后,不知不觉间就养成了不仰赖网路搜索,而是向当地的人事物取得当地资讯的习惯。 这座村子似乎只有一间旅馆。我将地址记进脑海,急忙前往。 旅馆的名字叫做海潮庄。 构造与一般民宅相差无几,看似是家族经营,是间小规模的老旧不供餐旅社。但我不是来玩的,只要能躺在被窝里睡觉,我就心满意足了。 由于没有脚踏车停放区也没有停车场,我将机车停在旅馆旁边。 见到一名大婶待在疑似是柜台的区域里,我出声叫她,登记入住。这间旅馆是预先付款制。 我也许会住两晚——事先丢下这句话后,我暂且先支付了一晚的费用。 大婶笑呵呵地找了我零钱。「今天客人真多呢~」 有团体客入住吗?但是,旅馆里没有半个人影,除了自柜台深处传来的电视声外,四下悄然无声。 「现在明明不是到海边玩水的季节,却还有两名年轻男子来这里投宿,真是罕见呢。」 两名……吗?这样子就叫做客人多的话,真教人担心这间旅馆的经营状况。 总之,这位大婶看起来很爱聊天。混在不即不离的闲话家常中,我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那个有名的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就在这个村子里。」于是——「有有有!上了坡道以后,再朝海边走一会儿,就会看到一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喔!」大婶很干脆地泄露出有利情报。 我在适当的时机点上打断了还想继续闲聊的大婶,将安全帽和行李放进分配到的房间,很快地又回到屋外。 走出旅馆之际,外头开始下雨了。 仿佛是饱和之后缓缓渗出一般,雨滴重得黏贴在肌肤上。 由于我匆匆忙忙就出门,当时思虑不周没有将折叠伞放进行李,只好在旅馆斜对面的杂货店里买一把便宜的塑胶伞。撑开了单薄又不牢靠的雨伞后,我老实地走向大婶告诉我的路线。中途,稍微停在原地,看向手鋳。时间刚过下午四点—— 这时我倏地恍然回神。 我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一大早就起床,骑着机车奔驰了好几个小时。还特地买了雨伞,在大雨中走在陌生的乡间村子里徘徊。 重新思考之后,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一年前在亚洲各地流浪的时候,心情也和现在差不多吧?在暧昧不明的冲动驱使下,总之就不顾一切地飞奔离开——然后半路上一个人停下脚步的时候,常常会忽然恢复理智。然后问自己:我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再仔细深入回想,我在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当中,似乎已经干过了不少次相同的蠢事。明明我一到重要时刻就会胆小退缩,却只有行动无谓地迅速呢。 ……回去吧,回到那已经住惯的城市。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是啊。 别再干这种蠢事了。快点回去吧。 正想转身时,我甩一甩头停住脚步。 不能逃走。 不能现在在这里回头。一旦养成了逃避的习性,就再也治不好了…… 该进?还是该退?我在无法做出明确抉择的情况下,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上了坡道,再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进,很快就看见了「黑白相间的大房子」。近似立方体的二楼建筑确实是黒白相间。有着在阳光照射下想必会灿然生辉的白色墙壁,和经过琢磨般的黑色柱子与玄关大门。在这片穷乡僻壤的土地上看见都市风格的双色调房屋,不禁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如果只是呆站在别人家门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很可疑,所以我决定先在这附近走走。 走路期间,我时不时偷偷瞄向那栋工作室。现在每扇窗户全都密实地拉下卷帘,难道没有人在家吗? 工作室后方是停车场。但说是停车场,也没有该有的铺装,地面不仅坑坑洞洞,更是杂草丛生。感觉上像是周遭的居民擅自将车子停在无人修整的空地上。 有一名撑着红伞的女孩正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年纪大概还不到十岁吧?虽不至于是乡间罕见的美少女,但是个侧脸清秀,有着纯真清新气质的女孩。 我和她四目相接。 并非基于值得表扬的理由而到处闲晃的我,正面地接下了女孩笔直的目光,不由得有些被她震慑住。在被怀疑前,快点离开吧——在我别开视线的几乎同一时间,女孩用强硬的口吻说了:「救救新太郎!」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咦?」 「新太郎!」女孩竭力伸长了手,指去的方向是—— 「……猫?」 女孩正站在树旁。树龄大概还年轻吧,树没有很高。在树干中央附近往外延伸的分岔树枝上,攀着一只浑身僵硬的小猫。八成是借由猫咪特有的瞬间爆发力和好奇心顺利地爬到了高处,却没有从树上下来的技巧,处于进退两难的窘境吧?这很常见。 少女慌慌张张跑向我,捉住我的上衣连连拉扯。 「喂,快点救它!」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自小学参加儿童会(注:儿童会是指在小学中由孩童们自发成立的自治组织。)举办的露营以来,已经很久没爬树了,但树也没有高到需要施展爬树的技巧。就算脚滑掉了下来,只要不是太严重的失误,应该不会受什么伤。 我收起雨伞,交给少女保管。起脚踩上树干,随便抓住了一根树枝。树干与树枝虽然都不粗壮,但似乎至少支撑得住我的体重。我轻轻松松地就到达了新太郎攀住的那根树枝。 尽管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但夹杂着米白与灰色的短毛仍然显得柔软又充满光泽。尾巴又长又细,相貌十分高贵,淡褐色的眼珠非常美丽。这只猫该不会是价格昂贵的品种吧? 我伸出手后,新太郎背上的短毛全部倒竖起来,「喵——!」地发出了如怨灵般的厉叫声。 我明明好心来救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简直像我想把你抓来吃了一样。话虽如此,紧缩着四只脚的新太郎似乎不打算移动,所以我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然而,当我一将它抱在掌心里,新 太郎就像开关启动了般开始挣扎,扭动身子,最后张口咬住我的手指。小归小,既尖又利的牙齿攻击力仍是超出我的想像。 「好痛!」 我往后一仰,顿时踩空了当作踏板的树枝。树干上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当作踏板,我只能往下坠落。女孩发出了短促的尖叫;但原本高度就不高,连可说是冲击的冲击力道也没感受到,我就着地了。然而因为没有踩稳,我直接跌坐在地。更难看的是我还往后滚倒。 「新太郎!」 女孩冲上前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新太郎,急忙将它抱进怀里。但猫大爷这时候也「喵——!」地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失去理智般疯狂扭动,然后从害怕得放松了力道的女孩怀中纵身一跃,快得如同一颗子弹般冲向树丛的方向。 「啊——」女孩气恼地跺脚。「被它逃走了啦!」 我边揉着腰杆边起身。「那是你的猫吗?」 「是呀。」 『它跟你完全不亲近嘛。」 「那是……因为它还是小孩子嘛!」 女孩极力主张着构不成理由的理由,这时终于转而担心起人。「你的屁股没事吧?」 「没事。」我向她点头。跌倒的地方是片草地,而且外套又是防水材质,并未脏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女孩目不转睛地抬头看我。 「……怎么了吗?」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这不是逼问,比较像是基于纯粹好奇心的发问。不符合年纪的表情以及装大人的语气令人有些莞尔。 「嗯,我是外地人喔,正骑着机车四处旅行。」 女孩一脸像是听见了异世界的语言般,像鹦鹉一样复诵地反问:「机车?」 「你知道山坡下的海潮庄吗?」 「知道。」 「我就住在那里。」 女孩的脸蛋顿时一亮。「是吗?我知道了!」 是知道了什么啊?女孩说完后就掉头转身,跑往新太郎逃走的方向。 但是,在弯过转角之前她又停下脚步,回头叫道:「妮妮!」 「咦?」 「我的名字!」 「妮妮?」 「对!」她带着满面笑容,消失在转角的另一头。 妮妮……吗?真奇怪的名字。是本名吗?还是绰号? 「那么……」 我也决定离开这里。 绕了一圈回到工作室正面时,只见一辆黑色四驱车行驶在车流量很稀疏的道路上,边溅起水花边往这里驶来。怎么了吗?我好奇地看着,发现那辆车停在工作室的正面。我心想那也许是布施正道的车,因此不由自主地赶紧躲进阴暗处。但是,下车后现出踪影的驾驶人完全是另一个人。是名身穿西装,很有上班族气息的男人。 男人急急忙忙走向玄关,按下对讲机。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所以可以清楚听见男人口齿清晰的发音。 「我是田越,前来迎接您了。」 紧张与兴奋互相混杂,再变质成麻痹的感觉流窜向四肢百骸。 不久之后,黑亮的玄关大门打开,从中走出的是—— 再一次见到布施正道这个名字,纯粹只是偶然。 时间是一周前,地点是我就读的美术大学校内消费合作社。老字号艺术期刊《美术之箱》最新一期平放在书籍专区,刊头特辑是「最新丨翱翔于全世界的当红艺术家」,当中列出了布施正道的名字。看见封面上的宣传文字时,我震惊地松开了手中的钱包,零钱洒落一地。 起先,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因为我认为自己认识的布施正道,名字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是,翻开杂志阅读报导后,随着看见他的几幅作品,这个可能性也崩垮消失。因为刊登成彩色照片的那些作品确实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创作出的作品。光是如此那倒也罢,我还能暂且大感佩服地心想:布施正道也是个只要有心就办得到的男人嘛。然后就能努力地装作没有看见。比起布施正道变得有名,更让我震惊的是,以布施正道的身分出现在照片上的人物,竟不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 创作者后方标记的姓名是布施正道,作品也千真万确是布施正道的创作。但是,被介绍为创作者的男人照片,却不是布施正道。 为什么? 我的脑袋像是成了一团浆糊。 「我认识的布施正道」怎么了?在做些什么? 自那之后,我的行动迅速又强硬到了连自己也目瞪口呆。我花了几天时间就找到了布施正道工作室的所在地。毕竟我就读的是培育美术菁英的学校,门路多得很。尽管如此,我也只查到「在〇〇县的〇村」,不晓得详细的地址。但是,单凭粗略的调查,可知〇村似乎被大海与山包夹,面积狭小,人口也不多。这样一来,我想只要去了就会知道了。更多的情报,在当地取得就好了。我未向周遭半个人提起这件事情,草草收拾了行李,就跨上机车启程—— 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我才猛然回想起现在的状况。 将脸转向工作室。 自黑亮的玄关大门后方出现,又坐进黑色四驱车里的,果然是《美术之箱》上刊载的彩色照片中的那名男人,也是世人以为是布施正道的那名男人。虽然也有可能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将脸部大幅整形,但如今见到本人以后,这个假设也被推翻了。体型完全不一样。「我认识的布施正道」身材高跳体型清瘦,但那个男人尽管也身材瘦弱,却相当矮。 是另一个人。 也就是说,那个人是冒充了「布施正道」的冒牌货,用一副是自己的创作般的嘴脸发表那些作品——应该吧,但真相又是如何呢?也许是因为有什么苦衷,他只是在本人的应允下担任代现人而已。关于这个疑惑,直接问对方是最快的,但是,想来想去我都做不到。要我直接跑过去问,打死我都办不到。 啊——可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话说回来,我明明都跑来这种地方了,到底在做什么啊…… 载着冒脾货的四驱车正从住家占地驶向车道。后挡风玻璃还谨慎地换成了深色玻璃,无法看见应该坐在里头的冒牌货。 我仅目送着在视野里越变越小的四驱车。 无法肯定自己现在隐忍的究竟是咂嘴声还是安心的叹息。 ……再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吧。 既然当事人都出门了,现在也无事可做。我决定回到旅馆。 由于是仅供住宿的旅社,没有供餐。 肚子饿了的话,只能寻找其他的店家吃饭。 话虽如此,在可以从旅馆走到的范围中只有三间店,分别是定食屋、咖啡厅和小酒馆。根据旅馆的大婶所言:「过了县道,还有一些店家。」但是,徒步走到县道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在这种雨势下,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 由于想吃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我前往定食屋。 抵达的时候,天色已十分昏暗。 那是间摆着六张桌子、干净整洁的小店。店内没有其他客人。疑似是老板的大叔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看着报纸,我一进入店里,他就起身说:「欢迎光临?」 「要开电视吗?」 「啊,好的,那麻烦了。」 大叔态度冷淡地打开柜子上电视的开关,说道:「决定好菜单再告诉我。」然后就走进了店后头。奇妙地亲切,也奇妙地冷漠。 电视上播放着傍晚的地方新闻。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地方电视台主播从容不迫地播报新闻,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察看贴在墙壁上的菜 单。 自从上午在休息站吃了天妇罗乌龙面和鲷鱼烧之后,我便不曾再进食,所以饥肠辘辘,但也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这里靠海,鱼应该很好吃吧?基于这种单纯的想法,我朝着店后头喊:「不好意思,烤鱼定食——」 「麻烦来两份。」 身后响起他人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地回头,大门前站着一名帽子戴得盖住眼睛的年轻男子。 他是何时进来的呢? 男子又接着扯开嗓子喊:「麻烦再给我啤酒。」 店后头传来了老板懒洋洋的应和声。 男子将收起的塑胶伞插进伞架,指向我前面的座位,对我笑道: 「我可以坐这里吗?」 除了我和他外,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当然,其他张桌子也空着。明明不认识,真不明白他为何要求与我共桌。在还搞不清楚状况,还在怔怔发呆时,明明我没有说好,男子就直接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 他胸前抱着裹着暗色布料、跟自己手臂差不多长的棒状物体。年纪大概比我再小一点吧?偷猫向帽檐底下,是张轮廓非常立体端正的脸庞——但真要说起来,我总觉得这名男子似曾相识。 由于帽子让我看不见整张脸,所以无法肯定,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我的错觉吗? 男子的嘴角扬起了亲切和善的笑容说:「那辆机车是你的吧?」 「咦?」 「停在海潮庄的那一辆。」 「……嗯。」 「我也住在那里。」 旅馆的大婶说过,现在明明不是到海边玩水的季节,却有两名年轻男子前来投宿,客人很多。原来就是说他啊。 「你为什么来这座村子?有认识的人吗?」男子一边问,一边拉开旁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那个棒状物品。 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可以的话,我很想一个人独处,但现在才拒绝好像不太自然。 嗯,算了。就接受这个挑战吧。 「不,并不是的……我正在骑车旅行的半路上。由于骑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仅累了,又开始下雨,所以心想不要太勉强自己。尽管旅途有些中断,还是决定找间旅馆投宿。」 「喔~那么,你会顺路到这座村子只是偶然罗?」 「嗯。」 「这样啊。」于是男子摘下帽子。 那张脸。 我确实该觉得似曾相识。我认识他。 「由良彼方?」 下一秒,他笑容里的温度急遽下降。 脸上虽然还在笑,眼睛深处却像冰一样冷冷地流露出了警戒。 「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吗?」 「啊,对喔。就算我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吧……如果吓到你,我向你道歉。我和你就读同一所美术大学喔。不过,我是设计系四年级的,和你没有什么交集。」 由良没有解除警戒。「既然没有交集,为什么?」 「哎呀~因为由良是名人啊。」 「名人?」 他仿佛在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般地皱眉。有艺术家气息的人都不大在乎自己的评价 「嗯。说到只画蓝色图画的日本画系三年级美男子,除了由良彼方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吧?」 「喔……」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很少有人会在本人的面前说本人的传闻吧?」 「嗯,也是啦。不过,真教我惊讶呢。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同校的人。」 由良恢复开朗的笑容。「真巧呢。」 总之,看样子是成功解除了他的警戒。 老板拿着啤酒瓶和开瓶器走出来,另外还有两个杯子。将这些东西放在我们的桌上后又回到后头。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座村子呢?」 「喔。」由良边颔首边拿起开瓶器说:「我来见一个熟人。」 「这样啊。」 他轻松地打开了瓶盖。「你能喝酒吗?」 「咦?嗯,还可以。」 「那么别客气。我请客。」然后为两个杯子咕噜咕噜地倒入啤酒。 「不,可是——」 「你今天不会再骑机车了吧?还是说,你不喜欢喝酒?」 「啊~不好意思,我很喜欢……那我不客气了。」 于是,干杯。 我大口灌下啤酒。 然后不由自主地低声呢喃:「真好喝。」 由良也喝了一口之后,重起话题:「那个,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对喔,我还没告诉你吧。抱歉,我是……春川。」 「春季的春,跟一般常见的川吗?」 「嗯,对。叫我阿春就好了,大家也都是这么叫的。」 闲聊期间,两份烤鱼定食也上桌了。餐盘上是白饭、味噌汤、腌菜,以及附了萝卜泥的烤鱼。大概是视觉和嗅觉都受到了剌激,食欲忽然一涌而上。看来我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饿,性急地拿起筷子。 由良悠悠哉哉地将手伸向酱油罐。「对了,阿春,你知道吗?那位布施正道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喔。」 心臓一跳,我险些松开了手上的筷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动员了所有的意志力克制住,不让内心的动摇表现在脸上。 「喔……是吗?我都不晓得。」 我想,我的佯装镇定勉强成功了。 应该没有任何不自然,成功地和平常人一样回答了问题。 由良也没有注意到不对劲,接着说道:「好像是真的喔。他在国外广受好评,自称是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最近日本的美术类杂志也经常出现他的报导,名字开始广为人知了呢。」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和那个可疑的头衔。」 「我一直认定布施正道这样的当红艺术家会住在都市里,所以知道他住在这个村子里的时候,有些意外呢。不过,住在这种安静的地方,果然比较能够专心投入创作吧。」 「也许吧?」 我很想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为了让他以为我真的肚子饿得受不了,我一心只注视着眼前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吃下,几乎没有咀嚼就吞进胃里。 上一学年度,我休学了一整年,前往亚洲各地流浪旅行,所以国内各个领域的新闻我都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一名学生,对于张开天线收集到的业界情报,即便寡闻,也不至于愚昧盲从。这一年来,布施正道这个名字几乎渗透到了日本艺术界的每个角落——夹带着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这个头衔。虽是一连串让人完全看不懂具体而言究竟以什么为职业的文字排列,但国外的艺术爱好者皆给予他的作品极高的评价,更以高价收购。 我想,那些艺术爱好者大概脑袋有点问题吧。 姑且不说这个了。 布施正道的作品中,尤为知名的是称作「j卡片」的系列作品。媒体在介绍布施正道时,可 说是一定会提到这部作品。布施正道其他还有好几个称得上是上乘之作的创作,但一般都将「j卡片」视为他的代表作。 现已公开的有骑士四种和皇后三种。今后也预计依序创作并发表国王四种和鬼牌两种。 一般扑克牌花色是黑桃、红心、方块、梅花四种,在「j卡片」系列当中,骑士也是依这四种花色分别作画。国王也预计发表四种。但是,不知为何只有皇后仅创作了红心、方块和梅花三幅,「黑桃皇后」并不存在。关于这件事,在《美术之箱》最新一期刊登的采访中,布 施正道的回答洋洋洒洒如下: 「只要是为创作而活的人,我想心中都有着为自己带来灵感的存在,『黑桃皇后』正是我的灵感泉源。现在的我并不认为非得创作出这位缪斯不可,今后也没有这个打算。但是,如果直觉到『非做不可』的那个瞬间到来,我也许就会跟随着那股冲动开始创作吧?」 真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可疑长篇大论。 我非常地看不顺眼。 明明是冒脾货。 但姑且不说这个了。 据说那部「j卡片」作品是「淡化了扑克牌花色从古至今的特征,以创作者独自的构图和工序所绘成,融合了『和风』与『西洋』、『古典』与『新潮』。」(引用自《美术之箱》最新期刊) 会这么形容——是因为这些画皆以原色广告颜料为基底,再贴上撕成了细条状的旧衣和遭解体的衬衫,借由贴绘的形式勾勒出人物。另外,那些人物也都经过日本化,从骑士变成了忍者,从皇后变成了艺妓或是花魁。 照这个模式,今后发表的国王系列大概会是武士或殿下吧?但会怎么呈现鬼牌,这就有些难以预测了。 另外,布施正道广为人知的是,他会在「j卡片」系列作品中的某一部分使用极具特色的暗红色。除此之外的颜色都是堪称剌眼的原色或萤光色,由于彩度相差过多,那种红色显得格外醒目,更正确地说是很突兀。这种暗红色运用在「j卡片」系列的各个重点部位上,比如骑士的轮廓或是皇后的口红等等。 关于意境格外深奥的这个暗红色,布施正道本人完全没有提及,但美术评论家认为:「借由加上了这种红色,成功地为容易让人感到单调又沉闷的画面增添了紧张感。打个比方,这就像是和服上可见的『点缀色』,可说是看似创新,实则成功体现出了日本固有的传统审美观。换言之,『身为日本人的布施正道』的精髓就凝结在这种红色里。」 嗯哼。 我虽然是在学的美大学生,但老实说,现代艺术真是让人一头雾水。 走出定食屋时,由良提议道:「要不要在旅馆接着续摊啊?反正在这种什么也没有的乡下地方,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我无法马上回答:「好啊。」因为我本打算夜里再偷偷去察看冒牌布施的工作室情况。虽不晓得由良口中的「续摊」会喝多久,但无论如何,如果真的去了,肯定无法随心所欲行动吧?如果有可以中途离席的妥当理由那倒也罢,但这里是非但没有休闲设施,更没有便利商店的超级乡下地方。再加上外头雨势又大,很难捏造外出的借口。况且,我的说法是「旅行途中恰巧来到了这里」。如果半夜在不熟悉的土地上晃来晃去,想必非常可疑吧。 该怎么做才能自然地推掉这种邀请呢?……别主动进攻,试着防御性地剌探好了。 「可以带食物进旅馆吗?有些旅馆不喜欢房客带食物回去吧?」 「这点没有问题。旅馆的老板娘说过了,只要不弄脏房间就好。因为那里不供餐,我登记入住的时候就先问过方不方便带食物进房间。」 啊,这样子吗?还真是设想周到。 ……真是麻烦呢。这种注意细节的处事方式不合我的个性。 不出多久,我又转念心想:「其实也用不着去察看吧?」而且我本就不打算观察情况后,要采取什么特殊行动,更无意按下玄关的门铃,顶多只能算是一时兴起:「总之想先过去看看。」傍晚出门的冒脾布施也不一定已经回来了……说得也是,今晚就喝酒吧。嗯,明天再加油吧。 因此,在旅馆斜对面的私人经营杂货店里买了饮料和下酒菜后,我和由良回到了旅馆。 在由良的房间开始喝酒,过了一会儿后。 咚——咚——的重低音声在木造旅馆里幽幽回荡。 这是什么声音呢?见到我一脸大感不可思议的表情,由良说: 「一楼走廊有一座大挂钟喔。你没看见吗?」 「嗯。那么,也就是说——」 我看向手表,正好指着七点。 时钟的声音也响了七下。 「是宣告七点的钟声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尽管算是初次见面,却意外聊得很投机。从我说到机车打开话匣子后,由良接着就说:「我也想考机车驾照。」我便说了考取普通重型机车驾照时,在驾训所里发生的各种插曲,气氛热络了一阵子。 但热络归热络,都是非常不即不离的客套内容。彼此都认为跨越一定的界线,或是被跨进一定的界线不是件好事——只要谈过话后就能感觉出这点。不深入追究,但也不让对话中断。这既是礼仪,同时也是默契。虽不会变得更加熟稔,但只要了解规则,知道对话就是这样运作,其实也就轻松没有负担。和善于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人聊天,就像玩某种脑力激荡游戏一样,非常有趣。 在两个人已经开了数瓶发泡酒后,我起身去上厕所。 回房间的途中,从走廊角落的公共冰箱里拿出了剩余的啤酒罐。虽心想这样子也许会喝不完,但照这个速度,又好像可以全部解决。 房内,由良支在矮脚桌上托腮,倒拿着啤酒罐敲向玻璃杯的边缘,想倒到一滴也不剩。由于是连电视也没有的安静房间,坚硬的碰撞声听起来分外清亮。 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后,我打开新啤酒罐的拉环。「我有个简单的疑问。」 「请说,」 「由良为什么老是只画蓝色的画呢?」: 「我想我也不至于只画蓝色吧,但的确画了很多就是了。不过,夕阳天空的画是红色的,雪景的画也是白色的啊。」 「可是,自订主题的画都是蓝色的吧?」 「经你这么一说,也许是吧?」 追根究柢是大忌吗? 我正想说「好像是吧」以结束这个话题时—— 由良却接着说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同时咕噜咕噜倒酒,自酌自饮。 ……这家伙真是酒桶耶。 「你知道吗?天空和富士山会是蓝色的,都是基于瑞利散射(注:瑞利散射(rayleigh scattering)是由英国物理学家瑞利所发现的光散射定律,此定律能够解释天空和大海为何呈现蔚蓝色以及夕阳为何是橙红色。)这个原理,也就是说,只是因为光和空气的关系,才会看起来是蓝色的罢了。并不是大气和山脉表面本身是蓝色的。海洋和游泳池也一样。只要掏起来一看,就只是普通的水。既透明,又一点也不蓝。」 「嗯。」 「生活在色彩泛滥的现代文明里时,很难感受到这个事实,但在自然界当中,本身就是蓝色的存在却极端稀少。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还是可以零星在某种矿物和某些动植物身上看到,但比起红、黄、绿等其他颜色,仍然相当罕见。」 「嗯……好像是呢。就连人类的蓝色眼睛,也是取决于黑色素的多寡呢。黑色素本身是黑色的,果然也跟蓝色扯不上关系……啊,那么,那个也是吗?你知道吗?就是有着闪闪发光蓝色翅膀的蝴蝶。我记得在亚马逊一带出没,呃……叫做什么名字呢?」 由良额首。「摩尔佛蝶。」 「对对对,就是那个!」 「那种蝴蝶也一样喔。它们并非拥有蓝色素,而是每一片无色的鳞片上,都有着不用电子显微镜就看不见的无数细小沟状刻纹,照向那些深沟的光线会在薄薄的翅膀里不停反射,互相干涉,然后就形成了有着金属光泽、人称摩尔佛蓝的那种蓝色。」 「原来是这样子啊。」 「就是这样子喔。」由良露出自我解嘲般的笑容。 「越是追寻越是无法捉摸,越是接近越是看不清楚。那么,蓝色这种颜色究竟存在于哪里呢?其实只是误以为这个颜色就近在身旁,但根本遥远得无法伸手触及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见到他空洞的笑容,我心中暗感讶异,同时想着:「怎么了吗?」虽然我对他认识不深,却觉得这种发言不像他会说的话。看起来虽不像醉了,但难道是喝醉了吗? 这时,有人轻敲房间的拉门。是旅馆的大婶吗?但是,「敲拉门」也真是奇怪。一般只要出声叫唤就好了啊。总之,由于我比较靠近拉门,我应着:「来了来了。」同时拉开拉门。 「咦?」 站在那里的不是大婶,而是傍晚要我「救救新太郎」,自称是妮妮的那名女孩。大概是入夜后变冷了吧,她穿着米白色的开襟毛衣。 「咦?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了吗?」 毫不理会呆在原地的我,女孩彬彬有礼地行礼寒暄。「晚安。」 「啊,这真是太多礼了,晚安。」 背后传来了由良发出轻笑声的气息。他一定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吧。 「我来为刚才那件事情道谢。」少女说,递出手上的纸袋。 「哎呀,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多礼啊。不过,谢谢你。感谢你这么费心。」 接过的袋子里放了几个个别包装的烘焙点心。只要是食物,不论是什么我都很开心。明天就当作早餐吃掉吧。 女孩略微移动身体,看向房内。「朋友吗?」 似乎是指由良。 「嗯,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今天刚在这里认识。」 女孩连连眨眼。「不是朋友吗?」 「如果你是问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那倒不是。算是住在同一间旅馆而结识的朋友。出外旅行,很容易因一点小事就与人混熟喔。」 「喔~~」女孩佩服地看向我,再看向由良。 接下她的视线后,由良微笑道:「你好,我是由良。」 「我是妮妮。」 由良歪过头。「是本名吗?」 「是本名喔。」 「嗯……」由良一脸沉思地瞪着虚空。「妮妮、妮妮、妮妮。」然后在嘴里反复念诵,看起来就像一脸正经八百地学猫叫。 「妮妮吗?真是个好名字呢。」 「谢谢你。」 然后—— 尽管对话已经告一段落,女孩也毫无离去的迹象……嗯~如果这时对象是成年人,就可以说:「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但她还这么小,又是女孩子。让她待在两个大男人正大口大口喝酒的房间里,多少让我感到犹豫。 我将纸袋放在矮脚桌上,重新转向女孩。「那个,妮妮小妹妹。」 「叫我妮妮就好了,请不要在后面加小妹妹。」 「咦?啊,是的,抱歉……那个,你是和某个大人一起来这里的吧?」 小脑袋瓜连连往两旁摇晃。「我一个人过来的。」 「咦?一个人走夜路吗?外头明明在下雨?」 「嗯。」 「家人应该都知道妮妮来这里吧?」 「现在家里没有半个人在喔。」 「……这样啊。」我起身,回头看向由良说:「那个,我先送这孩子回家。」 由良边打开鱿鱼干的包装袋,边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砰」地撑开雨伞。 走出海潮庄的我和妮妮肩并着肩走在夜路上。 多半是下雨的关系,只穿一件了恤会觉得有点冷,早知道就穿外套出来了。我心里有些后悔。雨静谧地不停下着,又细又长如同丝线一般,没有停歇的迹象。 穿着长筒雨靴的妮妮撑着傍晚见过的那把红色雨伞,脚步轻快地走着。「欸欸。」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咦?我没有介绍过自己吗?」 「没听你说过唷。」 「我是春川……不,叫我阿春吧。」 「喔喔~」妮妮一边旋转红色雨伞,一边大感钦佩地点头。「阿春吗?真是个好名字呢。」 「能够得到你的称赞,是我无上的光荣。」 「呵呵呵。」 街灯间隔相等地设置在路边,但路上既没有人影也几乎没有行驶的车辆,是条幽暗荒凉的夜路。她一个小孩子走在这种路上到旅馆去吗?我有些吃惊。这么说来,考虑到妮妮也能够自由出入那间旅馆,就表示即便是夜里,旅馆玄关也没有上锁吧。这样子真的好吗?在现今这个时代, 纵然是乡下地方,治安世不一定比较好啊。 无预警地妮妮开始小跑步,冲向前方数公尺远的大水洼。在我追上她的短短时间里,她一下子哗啦哗啦地踏步,一下子涮地踢起水花,玩得十分开心。 我问出掠过脑海的疑惑:「那个,你的爸爸和妈妈现在在哪里?在工作吗?」 「妈妈在工作,爸爸不在。」 「啊,抱歉。」 「并不是过世喔,只是没有住在一起而已。爸爸在东京工作,我和妈妈两个人不久前开始住在这里。为了治疗我的病。」 「治疗?」 于是妮妮说了一串又长又复杂,仅听一次根本就记不住的病名。「是先天性疾病喔。」 「简而言之,是哪里生病了?」 「肾脏。」 「……肾脏。」 「听说住在空气和水质好的地方休养比较好。」 「这样子啊……啊,喂,那你更不该晚上在外头乱跑吧。」 「别把我当成病人。只要别突然做些激烈运动,就几乎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问题喔。」 「这样啊……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晚上还是不能在外面乱跑吧。」 这么说来,妮妮原本是住在东京的人罗?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她在这块土地上显得突兀,又带有都市人的氛围,原来是这样子啊。说话口气格外老成,大概也是受到那一方面的影响吧?「话说回来,那之后新太郎怎么样了?你找到它了吗?」 「对了!欸!你听我说!」妮妮一骨碌转身。「新太郎真是太过分了!我一直到处找它,但因为找不到,又找得好累,我就回家了,结果没想到它已经回到家里了!」 「猫都是这样子的吧?既然会乖乖回家,我想是很称职的家猫呢。」 「也就是小狗会跟着人走,猫咪会跟着房子走罗?」 「哦?怎么,你也知道一些艰深的事情嘛。」 我们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悠悠哉哉地走在下着雨的夜路上。走上坡道后,朝着通往大海的道路前进,不久之后—— 「那就是我家。」 妮妮伸手指着一栋非常普通的二楼民宅。 ……隔着空地,一旁就是冒牌布施的工作室。 原来如此。我是在工作室后方的停车场见到妮妮。因为那里也算是妮妮家后面。 「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呢?」 「咦~我也不清楚,但妈妈说是艺术家。」 「艺术家吗?」 「很可疑吧。」 真的。 我不禁苦笑。「你知道他都创作什么作品吗?」 「不知道。因为邻居好像很少在家。」 「喔——」 边走边聊的期间,已经到了妮妮家门前。 「其实我很想请你进屋,再请你喝杯茶。」 「啊~不用了不用了,你不用招呼我。倒不如说,还未出阁的小姐不能晚 上随随便便请男人进屋喔。」 「说得也是呢。」一脸装模作样地点头后,妮妮自口袋里掏出钥匙,动作熟练地打开大门。从正面乍看之下,所有房间都是暗的。看来家里现在真的没有半个人在。 「你妈妈平常都这么晚回来吗?」 「之前这个时间就已经回家了喔。但是,妈妈从四月起因为公司的调动,变得很忙,所以最近都很晚才回来。」 「这样啊。」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会买新太郎给她吧? 为了排解妮妮的寂寞。 能够在一起的时间或许不多,但妮妮的母亲确实很爱她,也很重视她吧。 「再见啦,妮妮。要关紧门窗喔。还有,不要再出来外头闲逛了。」 妮妮微低着头,嘀嘀咕咕地动着嘴唇,低声说了些什么。 「咦?」 由于听不见她的声音,我弯下腰,将耳朵凑近妮妮的脸庞。 「你说什么?」 于是,妮妮立时弹起小脸,张口咬住暴露在她眼前的我的脖子。 「呀啊!」 狼狈无措的我想往后退,但只要一动,脖子上的血管就隔着一层肌肤与妮妮的牙齿互相摩擦,叽叽叽的诡异声在耳畔响起。 「好痛痛痛!好痛好痛!喂,你这像伙!快点放开我!」 把心一横强行后退之后,这才勉强成功挣脱了妮妮的虎口。 「你干什么!」 被妮妮咬住的地方传来湿答答的触感,我还以为流血了,打了一个冷颤,但看向摸过脖子的手后,黏在手上的是口水,不是鲜血。霎时我感到浑身虚脱,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连连用t恤衣领擦掉口水,说:「你干什么啊!」 「因为看起来很好吃。」 「因为阿春的脖子看起来很好吃。」 简直莫名其妙! 斜眼瞥向哑然失声的我后,妮妮动作迅速地钻进玄关大门打开后的缝隙。「阿春,晚安。」 「……晚安。」 「啪当」一声大门关起,接着是「喀嚓」钥匙锁上的声音,确定妮妮的气息也移动进了房子深处后,我才离开妮妮家,走向工作室。 和傍晚一样,我在工作室附近绕了一圈,同时在心里反省:现在的我简直就像跟踪狂。整栋工作室都是暗的。 还没有回来吗? 虽有些火大,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如果亮着灯,如果那个男人已经回来了……我又打算做些什么呢? 明明是自己,却也不了解自己。 回到旅馆房间后,由良用意味深长的贼笑迎接我。 「竟然会有女人造访旅行当地的旅馆,阿春真有两把刷子呢。」 「托福托福。」 我在原本的位置盘腿坐下,没有将发泡酒倒进杯里,直接就着罐口喝酒。 由良放下刚才用来打发时间的文库本,打开柿种米果的袋子。「那孩子家里真的没人吗?」 「真的没人喔。」 「这么说来——」由良指向还放在矮脚桌上的纸袋。「这是她依自己的判断送过来的吧?」 「……啊——」 「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那么小的孩子想贡献点心给你呢?」 「嗯……大概是因为我从树上掉下来吧。」 「啊?」 不仅被猫咬,又被小孩子咬。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忽然间我清醒过来。 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脑袋一片混乱。 仅亮着一盏小灯的昏暗和室。我以折成两半的坐垫为枕头,将外套当作是棉被,直接睡在榻榻米上。 我拼命促使昏昏沉沉的脑袋进行运作,试着回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送妮妮回家,回到旅馆之后,我和由良又喝了好一段时间。但由于吹到了晚风,再加上一直只喝发泡酒,身体变得很冷,因此我决定洗澡。于是理所当然地,酒精一股作气发挥了效用,我整个人醉得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然后我一回到房间,没铺棉被就睡着了。嗯,直到这里我都记得很清楚。这么说来,这里是我的房间吧?咦?还是不是?总觉得不是。我似乎直接倒进了之前i直待着的由良房里。这里到底是谁的房间呢?不晓得。我试图以浑浑噩噩的脑袋厘清这一切,但思路就是无法清晰。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啊,对了,我好像感觉到了人的气息,然后就—— 这一瞬间,我打了个类似哆嗦的寒颤,抬起头来。一道黑色人影正蹲伏在房间的角落,撑起了上半身,静静地凝视着我。由于四周昏暗,我当然看不见对方的脸孔,但可以感觉到彼此的视线互相交会。 全身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 「是……由良吗?」 询问的同事,我没来由地察觉到,对方并不是由良。 人影没有回答我就开始移动。在仅能勉强辨视出物品轮廓的微弱光线中,人影边弯腰边蹑手蹑脚地迅速欺近的模样,既不自然又令人浑身发毛,仿佛是在恶梦中看见的场景。人影默不作声地举起手臂,握在手上的某个东西在小盏植色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了仿佛带着水气的幽光——是小刀。刀长约略只有十公分,但刀锋十分锐利。那把刀逼近我的脸庞。 「不准出声。」 用不着他警告,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心跳速度一口气加快,冷颤窜过四肢,醉意和睡意也全被吹跑。 我几乎处在恐慌的状态下。不过,大脑的某一部分还竭力保持着冷静,并且以最快速度运作,各种想法掠过脑海,诸如:「这是抢劫吗?」「只要给他钱,他就会离开了吗?」—— 人影又说话了。虽然对方压低嗓音、散发出骇人气息,但听得出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挂轴在哪里?」 「……啊?」 「就是你拥有的那幅挂轴。」 什么? 他在说什么啊? 大概是对我怔怔的反应感到不耐,男人又拿着小刀逼近我。 「快点说,你这个——」 说到一半,男人忽然噤声回头。 他的背后站着一道人影。 这回才是由良。 早在男人做出反应之前,由良就已率先动手。他高举起手上某个圆形物体,用力往下一挥,毫不迟疑地敲向男人的太阳穴,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然后男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往横倒在榻榻米上。 由良拿在手上的——是我的全罩式安全帽。 紧接着由良迅速跨坐在男人身上,拿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胶带,啪嚓一声封住男人的嘴巴;再取出一卷胶带,丢向茫然呆坐在原地的我。 「把他的脚捆起来。」 咦?由良斜眼瞥向瞠目结舌的我,开始捆绑男人的双手,从手腕至手肘裹了好几层胶带。 他要我也跟着照做吗? 要将这家伙绑起来吗? 「可、可是……」 我国中起就在打篮球,早打过无数以伸缩胶布帮人包扎成被人包扎的经验。但当然,一次也不曾以捆绑为目的把工作用的粗糙胶带缠在人身上,所以自然是畏畏缩缩不敢行动。 但是,这个男人不但半夜闯进来,还手持小刀威胁他人,是个危险份子。想办法让他无法动弹才是上上之策吧。就算报警,大概也要等上一段时间,警察才会抵达。 「别发呆了,动作快。」 由良以毫不掩饰焦躁的声音教唆我。 ……这是非不得已。于是我拿起胶带, 并拢男人的脚踝,开始一圈圈地缠绕。 啊~真是讨厌。呜哇~感觉真恶心。这种事情打死我也不干第二次。 而且也不能保证男人不会突然醒来开始挣扎啊,太恐怖了吧。 缠绕得相当密实之后,我捡起男人掉在榻榻米上的小刀割断胶带。然后,事到如今才对小刀的锐利度感到不寒而栗。 「呼——」我吐了口气,与男人稍微拉开距离。「好了,那报警吧。」 「不行。」 「啊?」 「因为我有事情想问这家伙。」 「……你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认识这种冒失鬼。」 「那这家伙是谁啊?为什么做这种事情?」 「他是来偷这个的。」 由良轻拍了拍放在一旁的东西。 是从在定食屋第一次见到他起,由良就一直慎重抱着的、裹着暗色布料的细长形物体。 「那是什么?」 「这家伙不是问过你吗?问你挂轴在哪里。」 「是问过没错……」 这时楼下传来了声音。 「客人,怎么了吗?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巨响喔?」 是旅馆的大婶。 此处是位于宁静乡间村里,没有其他房客的小旅馆。殴打人的声音和人倒下的声音势必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的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但是…… 由良却几乎要惹人发笑般地陡然改变语气,温文和善地答道: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撞倒矮脚桌了。不过你放心,我完全没事喔。」 「是吗——?」大婶拉长了尾音应道,可以感觉到她朝着里头的房间开始迈步。直到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房门关上的声音在远方响起之后,我和由良才终于放松紧绷的身体。 昏暗之中,由良轻声笑了。「阿春,我啊——」 接着是「啪嚓」,以剪刀剪断胶带的声音。 然后,由良将使用完毕的胶带轻丢在榻榻米上。 「曾经说过我到这个村子,是来见一名熟人的吧。更具体地说,其实我是来见布施正道的。」 一瞬间,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总觉得从他口中说出的「布施正道」这个名词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变成了某种暗指来历不明人物的代名词。 由良抬头看向我,双眼反射了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弱灯光,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肉食性动物般,发出黯淡的光芒。 「你也一样吧?」 楼下的挂钟响起了钟声。 一下、两下、三下…… ……十二下。 又是新的一天。 我知道由良这个人是在五月初。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而已。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类似站在高处往下望时,那种从脚窜上脊梁、近乎紧张的麻痹感;类似梦到自己的脚滑下楼梯而惊醒的那一瞬间,那种忐忑无助的心情;类似看着云朵感受天空高度时的,那种晕眩。站在这幅抽象画面前,只有这一类感觉涌上心头。 是因为涂满了整幅画的深蓝色引人联想到了天空吗?但是,这并不是单纯的蓝色。仿佛是各式各样的颜色混在一起后,再用蓝色包含住所有颜色,支配所有颜色…… 嗯……我无法精辟地说明呢。 但是,站在这幅画面前的那种感觉,该形容为飘浮感吗?总之就是非常强烈。这幅画释放出的冲击感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感受到了某种非比寻常的引力后,好一半晌我都无法让目光离开这幅画。正因为有这种邂逅,赏画这件事才教人难以自拔。 绘画大楼一楼的c展示室。 陈列在里头的是日本画系学生的作品。 由于现在制作的作品遇到了瓶颈,我就约了同样是篮球社、雕刻系七年级的利根学长一起来这里,当作是转换心情,同时也希望能得到些许收获,一间间地看过位在校圜各处的展示室。 我主修设计系的产品设计,但我认为比起冒失地乱看同领域的作品,欣赏领域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作品更能带来良性的剌激。而且,有时候也会闪过意想不到的好点子。所以姑且不论优劣, 我很高兴身旁就有朝气蓬勃的画廊,最棒的是不需要门票。 片刻过后我挣脱了画的咒缚,回过神来,终于有多余的心思注意画的细节。于是在画的一隅发现了作者的签名,「kanata y.」。 再看向贴在作品旁边的画作说明。 作画者是「由良彼方」,日本画系三年级生。 我顺便察看作品名称,却发现是「untitled.」。 既然完成了一幅好作品,应该取个好名字才对啊。 名字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喔,还是说,是故意不题名的呢? 胡思乱想期间,似乎已经厌倦了赏画的利根学长走到我身旁。「你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嗯?喔喔,是由良彼方啊。喔……又是蓝色的画呢。」 「你认识他吗?」 「哦,当然。真不愧是阿春,眼光真好。看来你留级的这一年来游遍整座欧亚大陆,不是装装样子而已呢。」 「跟那个又没有关系。那么,由良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学生?」 「嗯……在设计系也许不算有名吧,但由良出名是在于他只画蓝色的画喔。光论知名度的话,在纯美术这块领域上,好像已经与犀并驾其驱了吧。」 「喔——」 犀是油画系四年级的学生,创作出许多写实风格强烈的输画作品,是我们学校的名人之一。而且,快笔多产。参加了各处举办的公募展(注:公募展是指民间艺术协会或团体主办的展贤会,展出作品为公开募集而来。)和比赛之后皆得到盛赞,拥有辉煌的得奖纪录,听说许多画廊也争相邀请犀展示作品。 竟然与那位犀并驾其驱。 「他才三年级而已吧?真是厉害。」 「但是,由良之所以有名,不只是因为他的才华喔。说句实在话,其他也有好几个人的实力与由良不相上下。」 「喔喔,那为什么由良的知名度比较高呢?」 「这是因为他乍看之下不修边幅,但仔细观察后,却是个超级大美人喔。」 「喔喔!」 之后,我们离开了c展示室,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在绘画大楼内。走在日本画系创作室并排的走廊上时,利根学长忽然停在一扇敞开的教室大门前,小声说道:「啊,有了。」 我也跟着小声。「有什么?」 「我刚才说的彼方同学。」 「你说什么——」我与利根学长并肩探头看向教室内部。 这间宽敞的创作室里只有一道人影——在尽头的墙壁旁边,有一张相当大开本的图画纸,整张纸上静谧地覆满了九寨沟河水般的蓝色。跪在这幅画前不停挥舞着画笔,穿着围裙的人似乎正是由良彼方。 「……是男的嘛。」 「啊?对啊。」 「什么嘛——」 「谁说过是女的了啊。」 「不,可是……」 那幅蓝色的画,我总觉得相当女性化。 是我的错觉吗? 由良慢吞吞地移动,似乎想拿取身后的某样东西,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过头,大幅度地旋转上半身,然后终于察觉到了站在门口的我们。那一瞬间的表情——我想起了竹内栖凤(注:竹内栖风(1 864-1942)为日本画家,是近代日本画的先驱。)的「班猫」中,那只身子柔软的双色猫。仿佛出声一叫,它就会一溜烟逃走,但又显得挑衅意味十足。但是,这也只是一瞬间。 由良露骨地皱起脸,尽管闷不吭声,却板着脸孔,明明白白地散发出了威吓的气息,像是在说:「干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他显得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又重新转向画作开始动笔。 ……个性很孤僻呢。 打扰到他作画也不好,因此我们很快就离开原地。 走出了绘画大楼后,「喂喂。」利根学长另起话题。 「阿春知道那个叫做人的写真偶像吗?只有一个英文字母的a。」 「啊~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啊。就是参与了某某乐团的宣传影片拍摄后,瞬间爆红的那个女孩子吧。她很常出现在杂志上呢,长得真是可爱。」 「是啊。那双锐利的眼睛真教人神魂颠倒。」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就是看起来很凶悍这点好。」 「跟其他写真偶像比起来,长相也绝对堪称是极品。」 「臀部也是极品喔,而且还是d罩杯。」 「没错没错,明明叫做a,却有d。」 「明明不晓得学生餐厅的菜单价格变了,却晓得时下当红写真偶像的罩杯尺寸,这一点还真有阿春的风格呢。」 「吵死了。那么,那个a怎么了吗?」 「你不觉得由良跟a长得很像吗?」 「梦话留到作梦时再说吧。」 「不不不,我说真的。你试着想像看看吧。如果将由良缩小一点,再变成女生的体型,头发留长,脸颊和身材再有肉一点,根本就是a了嘛!」 「蠢毙了,怎么可能像……好像还真的有一点像?」 从创作室里瞪向我们的由良。 从写真杂志的世界向读者送秋波的a。 将两者摆在脑海里头,试着比较。 嗯。 「经你这么一说……」 「你看!对吧?很像吧?开始有这种想法再去看由良以后,反而会觉得大家竟然都没发现,真是不可思议呢。该不会他们是亲戚吧? 「呃……应该只是刚好吧。我常听人家说,所谓俊男美女指的都是在该国文化中最平均的长相,反过来说就是没有个人特色,所以越是深入观察,越会觉得俊男美女都长得很像喔。」 「也是啦。」 当时,这个话题就这样潦草结束了。 尽管如此,「由良彼方」这个存在仍然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那个由良彼方,为什么会追着布施正道来到这里呢? 第三章 【六月十一日】 抢匪似乎醒来了。察觉到自己的手脚不仅被捆绑住,嘴巴也被堵住后,开始边「唔唔唔」地呻吟边扭动身子挣扎。 糟了。又会让大婶起疑心的—— 由良背对着我,在男人身旁蹲下。 「再不安静,我会连你的鼻孔也塞住。」 听到这一句话,男人马上安静下来。大概是从由良冷若冰霜的声音里听出了他认真的程度。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然后我很快就会放你回去。」 抢匪对由良的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但额头冒着大量冷汗。 「是布施正道派你来这里的吧?」 男人倏地别开目光。是表示他不打算回答吗? 对此,由良没有显露出半点焦急或是困扰的神色,只是朝我展现笑脸。「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打开那扇窗户吗?」 呆坐在窗边的我虽然摸不着头绪,姑且还是听从他的指示打开窗户。夜晚的冷空气和毛毛雨凉凉地吹了进来,亢奋的脑袋也清醒了几分——才刚这么想而已,由良就捉起男人的衣领,将他抬起然后在榻榻米上拖行,最后拉到窗框上,将男人的半个身体推出窗外。他该不会要把男人丢出去吧?我吓得缩成一团,但由良还捉着男人的腰带,因此男人的腰部就挂在窗框上,仅有上半身往外垂挂。但是,只要由良在刹那间松手,男人就会头下脚上地朝地面掉落。 男人顿时眼眶含泪,用被捣住的嘴巴发出「唔唔唔」的呻吟声并扭动身体。 「再出现一次刚才那种态度的话,我就会松手。挣扎或是做些不必要的举动,我也会松手。总之,只要你做了惹我不高兴的事情,届时你的脑袋瓜子就会与地面做最亲密接触了。这里是二楼,虽然不高,但我也只能祝福你只是喊声痛就没事了呢。」 这家伙太乱来了吧! 都到这种地步了,我再也无法坐视不管。「喂!」我一把捉住由良的肩膀。 但是——「别碰我。」眼神中清楚传达出这句话的由良一瞪,我就不得不闭上嘴巴。 「请你安静看着吧。你多管闲事的话,我也会松手喔。」 怎么这样——由良毫不在乎我过于微弱的抗议,「听好了。」大力摇晃男人的身体。 「我只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而已。只要你的态度良好,我们彼此就不会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所以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吧?还有,我话先说在前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力气。要是耗上太久时间导致我累了,手说不定就会违背我的意志和努力而自己松开喔。你应该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吧?」 尽管头下脚上,男人还是颤抖般地点头如捣蒜。 「那么,我再问一次相同的问题。是布施正道派你来这里的吧?」 男人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虚弱地点头肯定。 「他命令你偷走挂轴吗?」 肯定。 「你和布施正道是什么关系?亲戚吗?」 否定。 「手下那一类的?」 否定。 「对方是花钱暂时雇用你的吗?」 连连点头。 「那么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你偷走挂轴罗?」 肯定。 「你应该不是随便敷衍我吧?」 由良放松捉着腰带的力道。于是男人的身体被上半身的重量拖得往下大幅度滑落。男人拼命摆动双脚,只差没有扭断般地疯狂摇头。 我暗中摆出预备姿势,打算假使由良真的放手,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男人的双脚将他拉上来。 但是,由良重新牢牢地握紧腰带。「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男子又不住点头。可以看见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 ……啊啊,够了,这种事情真教人看不下去! 「已经够了吧,快点住手!」 我一面捉住男人的腰带,一面推开由良。 由良没有反抗,很干脆地将位置让给了我。 我拉起男人的身体,让他倒回榻榻米上。由于将男人推出了还在不停下雨的屋外,他的衣服从腰部以上都淋得湿透。流下他脸颊的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抑或是汗水。 男人的呼吸急促到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出现呼吸过度的症状。 「你没事吧?」 照理说,这家伙曾拿着小刀威胁我,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但不论事情的经过如何,在这种状况下,精神上受到最大打击的人左看右看都是他。 我仰头看向一旁的由良。「喂,你已经问够了吧?让他回去吧。」 由良笑着颔首:「可以啊。不过,在那之前——」 说话的同时,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叮咚叮~~ 伴随着牧歌风的快门声,他对着男人不知所措的脸拍了一张照片。 「为了以防万一,要留张照片当作证据。」他转向哑然无语的我,笑嘻嘻地如此宣告。「那么,我们走吧。」 「虽然我没有资格这么说啦……」 走上了坡道的一半时,男人回头看向我。 我、由良和抢匪这样奇妙的三人组偷偷溜出旅馆后,如今正一个挨一个地走在下着绵绵细雨的路上。 「朋友还是慎选比较好喔。那个小伙子脑袋真的有问题。」 他努了努下巴指向由良。 虽已撕下了嘴巴和双脚上的胶带,但男人的双手仍被胶带紧紧缠住,因此无法撑伞的他完全淋成了落汤鸡。 我别开目光说:「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刚好住在同一问旅航而已。」 「是吗……话说回来,你们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啊?」 由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接下来会回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吗?」 男人似乎已对由良怀抱着近乎恐惧的情感,听他这么一问,略微地向后退。「不行吗?」 「不,当然可以。回到布施大人的住处后,你尽管一五一十钜细靡遗地向他报告,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吧。」 男人看着由良的眼神,已经不像在看一个人类了。真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正作着恶梦的人的眼神吧。 最后男人就带着这副表情离开了。 「那么接下来——」等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由良才轻声低语。 「不晓得对方会有什么动作呢,真教人期待。」 然后冷不防转身,开始在烟雨中迈步。 「要回旅馆吗?」 「我要准备洗澡,再重新躺回床上睡觉。」 明明直到前一秒还处在快要冲破临界点的紧张态势中,一下子恐吓他人一下子又被人恐吓, 他却若无其事得仿佛这项事实压根没有发生过。 我忽然想起了抢匪临走前,忿然丢下的「他脑袋真的有问题」这句话。 ……这句话也不见得不正确呢。 总之,呆站在这里也毫无益处,我跟在由良的身后往回走。 这座村子的柏油路貌似平素就未确实铺修,到处都是龟裂和小凹陷。像今天这样一旦下雨,那些小凹陷自然就会堆积泥水,形成了如陷阱般无数个又小又深的水洼。这些小塌陷意外地难缠。为了避开水洼,我们时而靠右走时而靠左走,一边不规则地蛇行一边往前进。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保持沉默。 但是,就在快要可以看见旅馆的时候,由良低声说: 「为什么要说谎呢?」 隔着透明的塑胶雨伞,可以看见由良的视线投在我身上。 「你至少可以回答『曾听别人提起』,或是『我稍微去看过工作室了』啊……用不着笨拙地隐瞒,随口回答就好了吧?就是因为你撒谎,才会被我缠上,最后还被牵扯进这种事情里。」 「你在说什么?」 「就是布施正道这件事。」 尽管预料到了,这个回答还是带给了我不小的冲击。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我告诫着自己,进而反问: 「布施正道怎么了吗?」 「还想继续装傻吗?真是不屈不挠呢。」 由良的嘴角挂着微笑,眼中却有着意图看清我反应的冷静与透彻。 「当我在那间定食屋提及布施正道的时候,阿春说了:『不知道。』、『只听过名字和头衔。』但是,这不可能。因为阿春抵达旅馆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布施正道的工作室。」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情?」 「因为在阿春站在远处眺望布施正道工作室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也在那里啊。但你好像没有发现到我。」 「什么时候?又在哪里啊?」 「就是黑色四驱车停在工作室前面,自称田越的男人按下对讲机的那时候。快与对方迎面撞上的阿春于是躲进暗处的举动,我都看在眼中。我认为当下的那个反应相当不妥喔。因为简直像在昭告众人,你正以现在进行式做某些亏心事一样。明明只要假装是路人,直接走过去就好了。而且在那之前,你也在工作室附近绕了一圈察看情况,没错吧?」 「……你到底是从哪观察我的?」 「难不成之后我还得连观察你的理由都列出来吗?」 我撇开视线。「算了。」 然后我在马路的正中央停下脚步。由良也立即停住。 我瞪着浸到了脚尖的水洼。 帆布鞋已经变得又湿又脏,恐怕直到早上都不会干吧。 真想咂嘴。 「可是,我先声明,那家伙才不是布施正道。」 「我知道。」 我耗费了莫大的意志力,才忍住不让脸颊抽搐颤抖。 不晓得由良是否察觉到了他可说是对我投下了震撼弹这件事,平静地切入正题:「上周发行的美术杂志《美术之箱》里,刊登了布施正道的相关报导。姓名和作品都是布施正道,但以创作者身分出现在照片上的人物却不是。不是布施正道的男人正自称是布施正道,堂而皇之地发表作品——由于我对这项事实感到疑惑,才会为了确认真相而来到这座村子。」 「我也是。我也一样是看了最新一期的《美术之箱》后,就吓一大跳……总之决定先来这里看看。」 陷入沉默后,只有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塑胶雨伞上的声音回响着。 犹疑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问问看: 「那个男人,自称是布施正道的那家伙,你觉得究竟是谁?」 「天晓得。」 「真正的布施正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现在人又在哪里?」 「天晓得。」由良又重复了一次,转头看向虚空。好一阵子都只将若有所思的侧脸对着我,接着无预警地开口:「我们联手吧。」 真是天外飞来一笔。「啊?」 「虽然理由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样。我和你都想证明现在的布施正道是冒牌货,进而知道正牌布施正道的消息,对吧?」 「是……是没错啦。」 「但是,我们既不熟悉这座村子,也不熟悉这片土地,完全处于客场的劣势。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想彻底调查某件事情,与其一个人单打独斗,两个人一起行动肯定更有效率。拥有相同目标的你对我来说非常方便。对你来说,我应该也是一样。只要彼此互相利用就好了。若能因此达成目的,这样的代价很便宜吧?」 「等一下,在讨论联手合作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我下定决心,将身体旋转了九十度,面对面地笔直注视由良。「既然长相、名字和作品你都认得,就表示你和正牌布施正道彼此认识吧?」 「是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为了布施正道跑来这种地方,还处心积虑地想挖出真相?你的动机是什么?」 「这是非常私人的理由。我不打算对只有暂时性合作关系的人透露。」 来这一招吗? 我不禁露出了极不高兴的表情说:「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理由。」 由良在喉咙深处发出咯咯轻笑声。「我一点也没有兴趣知道。」 「……你个性还真是不错呢。」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请现在在这里明明白白地表态吧。」 真是不可一世。 我从未见过有人盛气凌人到这种地步。 但是,虽然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我却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可靠。 由于不想服输,我狠瞪般定睛望着由良。 「我奉陪。」 由良满意地笑了。 拆开暗色布料后,紧紧卷起的挂轴就出现在眼前——但更正确地说,那并不是一般人眼中的「挂轴」,而是「类似挂轴的东西」,但由于不知道名称,暂且就称作「挂轴」。 单看手势,由良似乎已相当习惯处理这类物品。果然是因为他是日本画系的学生吧。 由良按着解开了细绳的挂轴其中一端,轻轻将它摊平在榻榻米上。 鲜艳的色彩显露在外后,旅馆的三坪大空间仿佛因而变得明亮。 直到刚才我还懒散地盘着腿,这时却忍不住立起膝盖,往前倾身,入迷地注视着挂轴。「……的确,看来这是布施正道的作品没错。不论是过度细腻的拼贴也好、以独特的样式延展开来的藤蔓花纹也好,还是这个『red blood』。」 隔着挂轴正面相对的由良歪过头。「『red blood』?」 「嗯。在熟知布施正道作品的人之间,似乎都这么称呼必然会出现在作品里的这个暗红色。虽不晓得是谁开始起头,但听说是因为颜色很像干涸的血,才会称为『red blood』。」 「喔……」 「而且,这个诡异的称号还伴随着与它十分相称的诡异谣言。」 「什么谣言?」 「听说这种红色当中混杂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 由良微蹙起眉。「本人的血?」 哎呀,这则传闻吓到他了吗? 「终究只是谣言而已啦,谣言。」我连连摆手。「这就像是一种比喻,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这种红色奇怪到会引人这么联想。喏,别人不是常说嘛,『颜料就是画家的血液』。由此延伸的话,反而会觉得这个比喻真是贴切呢。」 「阿春个人听到这则谣言时,有什么想法?」 「咦?」 「私底下认识布施正道的阿春听到这则传闻后,不曾有一瞬间当真吗?」 「…………」 「在为呕心沥血之作上色的颜料中加进自己的血,说不定布施正道这个男人真做得出这种事情——难道你连一秒也不曾这么怀疑过?」 虽然满肚子问号,但听到这个问题时,我的胸口一阵悸动。 这个问题必须审慎回答才行。 我有这种感觉。 「……不,我完全没有怀疑过。」 「为什么?」 「如果要加入鲜血,当然,就必须伤害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才行吧?为了采集血液。」 「是啊。」 「布施正道并不是不惜忍受割开皮肤的疼痛,也想完成某件事情的那种男人。他没那么有志气。 与其非得那么做不可,他还宁愿选择搁下画笔吧?因为他是个对于续画没有半点信念和热情的家伙。光看那个头衔就知道了吧?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哼!换言之,不是画也没关系。根本就是透过头衔向众人宣告,只要能以艺术家自居,表现的媒材是什么都无所諝。」 「嗯哼。」由良轻哼一声,将掌心叠在立起的一边膝盖上,下巴再靠上去。 「更何况,根本也没有职业画家会在准备出售的画里涂上自己的鲜血吧?不但会使得颜料劣化,整体的保存性也会变差,最重要的,是没有买家会收购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作。」 「这可就难说了喔。这并不是单靠形式上的价值观,就能决定价格的东西吧?以血绘制而成,这种将悬疑要素或恐怖要素做为小道具的诡谲感,说不定能成为卖点之一。」 「嗯……是吗?虽然我无法理解啦……那么,说这种话的你又有什么想法?以画家的身分回答我吧。你会在自己的画里涂上自己的鲜血吗?你做得出来?」 由良低垂下头,左右摇晃着上半身。 这种百无聊赖的动作相当孩子气。 「一般而言……不会那么做吧。」 「对吧。」 于是,关于「red blood」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比起这个,有件事情更让我在意。 「那个,虽然我很害怕问出口,但方便我问吗?」 「请说。」 「这幅画作上的人物是『黑桃皇后』……没错吧?」 「是啊。」由良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不敢置信地再次凝视挂轴上的画。 画中的人物是一名黑发女性,手上拿着一朵以「red blood」上色的红色花朵。此外,在色彩缤纷的背景上,加以设计呈现的花色无庸置疑就是黑桃—— 如果这是其他人头脾或是其他花色,我不会感到困惑。但是,这幅挂轴画作不论横看竖看,都是「黑桃皇后」。 关于「黑桃皇后」,冒牌布施曾在杂志的专访上说过:「现在的我并不认为非得创作出这位缪斯不可,今后也没有这个打算。」尽管如此,那幅「黑桃皇后」实际上却存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现在问有点太慢……」我抬头瞪向由良。「这是真迹吗?」 「当然。」 「真的,真的是布施正道的真迹画作吗?」 「是的。」 「可是,你怎么得到这幅画作的?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作品。」 由良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是怎么得到的?」 「谁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啊。」 「一,买的;二,捡的;三,有人送的;四,偷的。那么,正确答案是哪一个呢?」 这个混帐,现在又不是玩猜谜游戏的时候,况且我也没有那个心情。 我敷衍了事地回答:「依你的个性,应该是四吧。」 「你讲话还真不留情呢。不过,如果是偷来的,我又是怎么偷的呢?」 问我怎么偷的,我怎么会知道啊。「好比说悄悄潜入工作室……不,可是,那间工作室那么大,应该会安装防盗系统,所以不可能吧。」 「装了防盗系统,不代表就无法行窃喔。」 「你讲话真直接。」 「那么,假设这样子如何?我是直接按下玄关的门铃,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运用自己是美大在校生这个身分,出示自己的学生证,搬出某知名教授的名字,再随口捏造理由,说我想写一篇关于现代社会中抽象派艺术之作用的论文,因此特意前来采访。然后就走进屋里,用业界相关的话题填补谈话间的空档,一边让对方松懈心防,一边趁着家人不注意时,迅速偷走手边的挂轴再一溜烟地逃走。」 「嗯……这样子倒是有可能……吗?」 于是由良边「啊哈哈」地大笑边挥手。「怎么可能!如果对方是那种会傻乎乎地让没有预约的来历不明陌生人进入家里的家伙,才不会在个人工作室里安装月租费不便宜的防盗系统呢。更何况,也不可能将『黑桃皇后』放在谁都触手可及的地方啊。」 我突然觉得很火大。「看来再讲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真是扫兴呢~」 「快点告诉我答案啦!」 「是是是。」由良朝我立起三根手指头。 「……怎么可能!」 由于我认为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由良轻轻摇头。「我没骗人。真的是有人送我的喔。当然,还是本尊送的。」 「什么时候?」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为什么布施正道会把作品送给你啊?」 「正确说来,布施正道并不是送给我,而是委托我转交给某个人。但是,那个人处在无法接收委托物的状态,所以才会一直留在我手上。」 「那个『某个人』是谁啊?」 「这是阿春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这家伙的拒绝台词真的全都让人很火大。 我有知道的权利啊——!但一旦不小心脱口而出,事态肯定会变得非常复杂,所以我强压下逼问他的冲动。 「假设这是真迹好了——」 「我说过了,这是真迹。」 「如果是真迹,这作品一旦问世,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吧?毕竟关于这幅『黑桃皇后』,创作者本人都已经在公开场合上断然宣布过他『既没有创作,也不打算创作』,也就是存在于幻想中的作品。如果这幅画实际上存在的话……会引起极大的骚动喔。情况也会变得很棘手吧?」 「只要不问世就好了啊。」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非常富有机智的提议。 「不不不。」但下一秒我很快改变念头。 为了重新设定思考方向,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差点就要同意对方了。 「问题不在于这里吧?」 「不然问题在于哪里?」 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由良拿起矮脚桌上的两公升装宝特瓶,将乌龙茶咕噜咕噜地倒进自己的杯子中。 「『黑桃皇后』并不是没有画出来。十二幅人头牌加上两幅鬼牌,布施正道确实一幅也不缺地画了总计十四幅画喔。」 「要喝吗?」他问,我点点头。 于是由良也在我的杯子里倒入乌龙茶。 「尽管如此,冒牌布施却表示自己并未创作『黑桃皇后』,是因为那家伙冒充自己是布施正道,开始发表、出售作品时,就已经少了『黑桃皇后』这幅画。」 「因为两年前就已经送给你了?」 由良颔首,将倒满了乌龙茶的杯子推向我。 「也就是说,冒牌布施是在这两年内顶替冒充了本尊。但我不清楚冒牌布施是否知道『黑桃皇后』的存在。总而言之,他无法发表手边没有的东西,所以才会在具权威性的美术杂志专访上, 编出那种煞有其事的说法欺骗世人。那家伙终究只是锊身。只要不委托本尊,就不可能创造出新的作品。但是,只要事先那般声明,就不会有人怀疑为什么没有『黑桃皇后』。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是一则表达出艺术家坚持的佳话,在业界间一直被流传下去。」 「说得……也是呢。」 的确,冒牌布施是在这两年内冒名顶替的吧。 虽然没有告诉由良,但其实我也大约是在两年前见过布施正道。 当时是天气开始真正变热的八月初。 母亲即将再婚一事逐 渐化作现实。 我则怔怔地想像着自己跑到日本以外的地方流浪—— 「但是,正因如此,『黑桃皇后』是我们面对冒牌布施时的王牌。」 「咦?」 糟了。 刚才有些恍神了。 「我是在九日晚间抵达这座村子,比阿春早了约莫半天。你觉得到达之后,我做了些什么事呢?」 「咦?呃,不知道。」 「其实我已经说出答案了喔。」 我将倒满了乌龙茶的杯子凑至嘴边,非常漫不经心地说:「该不会是直接按下玄关的门铃,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吧?」 「宾果!」由良开心点头。 咳噗! 被我喷出去的乌龙茶滴滴答答地溅在矮脚桌上。 「十日早晨,我造访了那间工作室,在展示『黑桃皇后』这幅画的同时,说了:『我拥有你是冒牌布施正道的证据,不想这幅画被公开的话,就找个时间和我谈谈吧。』然后就掉头走人。」 我无法自一时间变得错综复杂的思考中找出恰当的回应,嘴巴徒然地一张一合。由良将干毛巾丢向我。 没能成功接住的毛巾空虚地坠落在挂轴上。我连忙捡起毛巾。「那么,难道刚才那个男人并不是抢匪——」 「我问他是不是冒脾布施雇用的时候,他点头了吧。对方打算抢走我用以威胁他们的挂轴,当作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这回事吧。不愧是剥削他人作品的家伙,连做法也很龌龊。」 我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你还格外设想周到地准备了胶带和剪刀……该不会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嗯,或多或少啦。」 乌龙茶自我的下巴往下滴落,我错愕得话都说不出来。 「依所能想到的最强硬手段抢走挂轴——会有这种反应,在在证明了对方确实正做着亏心事。如果有正当理由,像是本尊有无法公开露面的苦衷,所以派出了替身之类的,就不需要这么焦急吧。」 「…………」 「阿春,你有在听吗?」 「……我在听啊。」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叹气了。 疲惫感忽然一涌而上,我的脑袋无力地往下低垂,以手上的毛巾无谓地仔细擦拭脸庞。「你是笨蛋吧?」 「也许吧?」 「太乱来了啦。」 「因为我没有其他手段可以选择。」 由良带着僧侣般的平静气息,果断地说出骇人的话。 我是听到雨声后才醒来呢?还是醒来后才听见雨声呢? 早晨到来后,雨依然阴郁地不停下着。室内如黄昏般昏暗。我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一看,快要九点了。睡太久了呢,我想,同时坐起身,瞬间觉得胸口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好痛?」 我伸手摸向肚子,果然胃部一带传来了像是隐隐刺痛又像阵阵发麻般的不快感。我不记得曾吃过腐败的食物,所以是平日的压力影响到胃了吗?再加上现在又是空腹,总觉得再这么痛下去,可能会在胃壁上开出大洞。 多半是昨晚喝的酒还残留在胃里,身体莫名沉重,虽然没有食欲,但是什么都不吃也不太好。于是我慢吞吞地步出走廊,从公共冰箱里拿出了利乐包装牛奶。是昨天去杂货店的时候顺便买的。我将附在包装上的吸管插进利乐包,边喃喃自语说:「幸好事先买了。」没来由地,我觉得牛奶对胃痛很好,在想像画面中,似乎会在胃壁覆上一层膜。 昨晚妮妮给我的纸袋中,胡乱地塞了个别包装的玛德莲蛋糕和磅蛋糕等烘焙点心。全部吃掉的话,应该能填饱肚子吧。因此我连同牛奶一起大口大口吞下。 大致上吃完之际,由良拉开拉门走进房内。 「你去哪里了?」 「我在一楼。刚才借了厨房煮了早餐,吃得很饱呢。」 「是喔?这间旅馆可以借厨房吗?」 「不,是我向旅馆的老関娘提议,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天就由我煮大家的早餐吧。于是老板娘很爽快地将厨房让给了我,但不知不觉间,附近的阿姨们也陆陆续续聚集到这里来,结果变成了小型宴会,最后就用厨房里最大的锅子煮了味噌汤。」 毕竟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亲自下厨做早餐,闲来无事的太太们当然会聚集过来啊。 「你这个太太杀手,快点滚回午间连续剧里头吧!竟然在我只能凑和着吃小朋友送的点心时做这种事!」 「我也不是想让阿姨她们吹捧我,才下厨煮饭啊。」 「啊?」 「我问到了很多有趣的消息呢。听说冒牌布施从早到晚都独自待在那间工作室里,并没有家人或是疑似助手的人出入。还有,你还记得昨天到工作室迎接冒牌布施的男人,自称是田越吗? 听说他是鹤见画廊的管理人。一有事情,就会造访工作室。」 「鹤见……」 「听说布施正道的作品都由那间画廊一手包办。画廊自身位在东京,却为了冒牌布施,每次都特地跑来这里,可以说是非常勤快呢。」 「是啊。」 不,等一下。 对于创作者换了一个人这种大胆又严重的事态,私底下接触频繁的中间经纪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既然已经发现了,却还保持着融洽的关系,不就表示鹤见画廊和冒牌布施共同保有这个秘密,也就是互相勾结罗? 我对由良提出自己的看法。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由良干脆地同意。 总觉得事态越来越一发不可收拾,我暗暗打了个哆嗦。 但是,由良没有表现出半点焦急的神色。 「听说前阵子鹤见画廊的上一任老板去世了,好像是因为癌症或某种疾病吧。现在的老板是第二任。据闻第二任老板上任以后,经营的方针也有了些许改变,变得极度偏重实际利益。不过,这种事情也很常见。」 「也就是变得不介意做出拥立冒牌货再卖画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 「没错。」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那个,不好意思,这样子很像是中途打断你,但为什么附近的阿姨她们会拥有这些消息啊?」 「听说工作室会雇请清洁女佣一周来一次。但那些清洁女佣并非隶属于公会组织,单纯只是这附近的阿姨大婶罢了,所以才会三不五时有消息向外流出。不过,清洁女佣本人也只会说出她觉得向外传播也不要紧的消息吧。」 「也就是《家政妇的见证》吗?」(注:《家政妇的见证》为日剧片名,女主角石崎秋子以家政妇的身分被派遣至上流家庭后,观察了众人互相欺瞒的模样,最后会在家人全员到齐时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再离开。) 「三姑六婆的情报网是很可性的喔。还有,我光是为了问出这些消息,不得不被迫毫不保留地坦白招出我喜欢的女性类型,再被迫倾听栽培菊花是一连串多么艰苦的过程,又不得不听她们没完没了地教导我如何制作梅酒和梅子酱。」 见他难得一脸憔悴地说出这些话,我不由得慰劳他地说: 「辛苦你了。」 上午眨眼间就过去了,正午也平安无事地宣告结束。而后,就在一楼走廊的挂钟告知已经下午一点之际,到达忍耐极限的我走进由良的房间。 由良将挂轴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同时将坐垫折成对半当作枕头,随意地躺在榻榻米上,悠悠哉哉地看着文库本。 见他这么轻松写意,我又一阵光火。「喂!」 「什么事?」 「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是怎么回事!这么悠悠哉 哉没有问题吗?」 「不管有没有问题,但只要对方不采取行动,我们也没办法啊。」 然后我行我素地翻到下一页。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又一派泰然自若,但对方真的会与我们接触吗?我们就在这里发呆、一动也不动真的好吗?由我们主动出击不就好了?」 「这么焦急也无济于事喔。」 「只要突然登门造访,出其不意就好了吧?」 「突击这招我昨天已经用过了,所以今天是岩流岛作战。」 「照你这样说,佐佐木小次郎指的是我们才对吧?」 「啊哈哈。」这时由良总算放下文库本,坐起上半身。「别担心,对方一定会来的。不来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但对方肯定更加伤脑筋吧。」 「…………」 「才下午一点而已,一天还长得很,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现在先待命吧。」 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我将手伸向拉门,正准备离开房间时—— 由良半自言自语似地说:「当然,等到确定对方真的不会来的时候,我们就主动出击。我不会半途而废,一定要在今天之内解决这件事情。想尽快结束这件事情的人,不只有阿春而已喔。我也想一股作气了结所有事情,在十二日回到家。」 半副身子已经探出走廊的我回头看向室内。「为什么?」 倚着矮脚桌托腮的由良冷淡应道:「嗯,总之就是很多原因。」 啊~你看,又来了,秘密主义又来了。 我并不想刨根究底地追问详情,但由良隐瞒的情报一旦太多,我的压力也会随之增加。话虽如此,想从由良那里问出情报想必不是一件易事,若想问出情报,我大概也必须向他坦承自己的秘密做为代价。这我敬谢不敏。所以终究还是得出了安于现状的结论。 但是,再继续窝在屋里的话,总觉得膨胀到了极限的不耐就会爆发,倾泄而出。 我踩着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前进。 话声从后方追来。「你要去哪里?」 「对面的杂货店。我饿了,去买些吃的东西。」 帆布鞋还非常潮湿,因此我借了旅馆的凉鞋。 目标杂货店就在旅馆的斜对面,跑步的话不到十秒就到了。现在雨势较为缓和,特地撑伞又很麻烦,因此我除了钱包外什么也没有带,直接冲向杂货店。 买了泡面和宝特瓶装饮料,走出杂货店时,我发现了一道撑着红伞的人影,正步履蹒跚地从另一头往这里走来。 「妮妮?」 我站在店家的屋檐下呼唤后,穿着长统雨靴的她就踏着脚下的积水跑向我。 「谢谢你昨天的点心……咦?你怎么啦?」 妮妮一把抛开雨伞张手抱住我,脸上的表情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新太郎跑掉了。」 「咦?又跑掉了?」 「我明明很小心了,可是打开门的时候,它就从缝隙间咻地逃走,我一路追到了这里来,可是在这里追丢了。」她低垂着小脸说:「它为什么要逃走呢?欸,你觉得是为什么?新太郎讨厌我吗?」 「嗯……应该不是吧。毕竟它是一只猫,又还是小孩子,可能冲到外面去就是它的本能吧。呃,抱歉,但我也没有养过猫,所以不太清楚。」 就没有养过猫的我来看,猫就算单独出外晃荡,也不需要这么紧张兮兮吧——不过,现在外头下雨,新太郎又还非常年幼,我也能明白她担心的心情。更何况,妮妮坐立难安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那么,我也帮你一起找新太郎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 她这种说法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没关系啦。所以走吧,快把雨伞捡起来。」 为了放下买好的食物和拿伞,我先回旅馆一趟。 我喀当作响地打开关不牢的大门后,发现由良就坐在玄关的低阶上,有些吃了一惊。他正将一个湿透的毛球放在掌心上,用毛巾替毛球拭干水分。 「咦?那是新太郎吗?」 「啊?」 听见我的问话声,站在身后的妮妮冲进混凝土地玄关,低头看向由良的手上。 「真的耶!」她瞬时破涕为笑。 「这只猫叫做新太郎吗?」 「没错没错。什么啊,是你捉到它的吗?」 「我刚刚才在这里捡到它而已。因为我也饿了,想去买点东西,一下来就看到它了。阿春没有把大门关紧吧,所以它应该是从缝隙间钻了进来。由于新加坡猫不太可能是野猫,我才正猜想是有人饲养的呢。」 「对!」妮妮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对对对,没错,就是新加坡猫,就是新加坡猫!」 「那是品种的名称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这家伙现在还真乖巧呢,和昨天大不相同。难道你是用某种能让猫咪乖乖听话的诀窍按着它吗?」 由良蹙眉,像是想说:你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不是啦,因为这家伙昨天也从妮妮家逃走,几乎是处在半精神错乱的状态下到处乱跑。明明无法下来,还爬到树上面去i所以我就上去救它,结果被它咬了一口。」我出示昨天被新太郎咬过的痕迹,手指侧边留下了两个小红点。 「喔……」由良显得有些若有所思。「新太郎是最近才养的吗?」然后询问妮妮。 「上周才来到我们家唷。」 「咦?时间很短嘛,真的是刚来不久呢。」 「原来如此。」由良点头。「新太郎一定是很害怕吧。所以才会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妮妮仿佛在说「这又不是我愿意的」般噘起嘴。「我才没有做些会吓到新太郎的事情呢。」 「你试着设身处地想想吧。假使被迫和家里的人分开,又住进完全陌生的人家里,妮妮也会很害怕吧?」 「或许……吧?」妮妮直勾勾地看着由良。「可是,我会觉得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苦衷啊,所以才不会害怕呢。」 呜哇,就各方面而言,这小女孩太强了。 由良落落大方地点头。「妮妮很聪明又很坚强,也许不会害怕吧。可是,新太郎打从出生到现在,才过了几个月而已。它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却又被迫与温暖的母亲及兄弟姐妹分开,硬生生地被带到了陌生人家里。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觉得它不会害怕吗?」 闻言,妮妮的表情就像被狠剌到一般。 喂喂喂喂,怎么能对很开心可以养宠物的孩子说这种话呢。她会留下精神创伤喔。我必须赶在由良说出更加苛刻的话语之前,制止他才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所以——」由良又沉稳地接着说:「妮妮必须代替新太郎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好好保护并珍惜新太郎才行。你必须让它知道,现在这个家并不是可怕的地方,而是既安全又温暖的栖身之所。也必须让新太郎感到幸福,就如同它待在母亲身边时一样,不,是更甚于那时候。接下来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直到新太郎寿终正寝之前,你都要一直一直爱护它。饲养生物就是这么一回事喔。你应该明白吧?」 接着,由良连同毛巾将新太郎交给妮妮。 「嗯!」妮妮的动作慎重得像在保护一个易碎物品般接过新太郎,然后用力点头。 哎呀,看来事情完美的收尾了呢。 我放心地吁一口气。「真是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自玄关的低阶起身的由良偏过头问:「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连对小孩子也会毫不留情地训话呢。因为你看起 来就是会实行斯巴达教育的那种人。」 「没这回事,我可是很过度保护的喔。那么,挂轴还放在我房里,直到我回来以前,能麻烦你帮我看着吗?」 说完,由良就大步走出屋外。 我不由得出神地注视着被紧紧关上的玄关大门。 虽是事到如今,但那家伙真教人摸不透。 有时冷淡到了让人怀疑他的血液是否遛在流动,有时却又像现在这样,展现出宅心仁厚的另一面。看似对荒诞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时而却又非常认真地看待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再一次心生疑惑。那家伙为什么想找到布施正道?他与布施正道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这样,我茫然发呆了好一阵子后——忽然被站在身旁的妮妮狠狠张口咬住手肘下方。 「好痛!」 我又惊又痛地扭过身子。由于现下我没有穿着外套,想当然耳,手臂都露出来了。她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太大意了! 听说拥有健康牙齿的成年人紧紧咬牙时,能在臼齿上施加六十公斤以上的力量——这是我在美术解剖学还是某堂课上听到的。人体的下颚力量十分惊人,就算是小孩子,这点仍是不变。所以,虽然是再次重申,但我现在正被妮妮卯足全力咬住。 「好痛痛痛!真的超痛!快点放开我!」 我很想现在立刻挣脱她的利嘴,但我这样的成年人一旦使出全力挥舞手臂,肯定会轻轻松松就将妮妮甩飞出去吧,所以当中的力道很难拿捏。 这回大概是因为怀中抱着新太郎,妮妮很干脆地松开嘴巴。 我急忙后退,噙着泪目低头看向妮妮。「搞什么,为什么咬我!」 「因为阿春的手臂看起来很好吃。」 又来了吗?又是这个理由吗?看来这下子只能严厉地训诫她才行了。在这个坏习惯为她的人生带来严重的问题以前。 这回轮到我坐在由良方才坐着的玄关低阶上,让视线的高度与妮妮近乎平行,努力保持着说教的语调,然后说道: 「不行。不可以每次觉得看起来很好吃就晈人。这样会给人造成麻烦,而且真的很痛。」 「对不起。」 我还以为她会像刚才反骏由良一样,伶牙俐齿地回嘴,没想到她非常老实地向我道歉,这反而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是基于某种坚定的信念才咬我的吗?我实在不明白。小孩子这种生物真是令人费解到了连现代艺术也望尘莫及。 妮妮怀中的新太郎百无聊赖似地叫了一声。 她捡起没有收起就放在一旁的红色雨伞,走到还下着雨的屋外。 「阿春还会待在这个村子里吗?」 「咦?嗯。」 「是吗!」她开心地露齿微笑。「那下次见罗!」然后就跑走了。 独自一人被留在旅馆昏暗玄关的我,先来来回回地仔细端详自己被评为看起来很好吃的手臂。嗯……硬要说的话,就像是鸡翅吧?不过,我觉得看起来并不好吃啊。 这时,我忽然忆起由良说过的话。 ——它一定是很害怕,所以才会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难不成妮妮也是?果然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我试着揣测,但马上转念一想。人和猫不一样,这样子去推测太武断了。与其想些无谓的事情消耗卡路里,不如赶紧填饱肚子吧。 向大婶要了热水后,我在自己房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之后由于无事可做,就慢条斯理地用还连着充电器的手机上网,特别以「j卡片」为重点,逐一浏览过搜寻图片后跳出来的布施正道作品——然后发觉到了一件事。 我转移阵地至由良的房间。 他依然躺卧在榻榻米上看着文库本。 「再让我看一次『黑桃皇后』那幅画吧。」 一瞬间,由良的脸上掠过了狐疑的神色,「可以啊。」但他马上起身,将文库本反放在矮脚桌上。 他解开挂轴的细绳,和昨晚一样,轻轻地在榻榻米上摊平,争妍斗丽般的鲜黯色彩就显露在眼前。跪在一旁的我往前倾身,凝视着「黑桃皇后」。 果然。 「画中的人物左看右看,都不是艺妓或是花魁呢。」 已发表的三种皇后都是妖艳的成年女子,更直接一点说,就是全都以「艺妓」呈现。但是,眼前这幅「黑桃皇后」却任由一头黑色长发往下垂落,是个连衣领也乖乖扣起的年轻女子。可以说是少女了吧?外表和气质显然与其他皇后不同。 「只有黑桃的模样不一样,当中有什么涵义吗?」 「说得也是,我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呢。」由良像名侦探般将手支在下颚上,发出简短的低吟。「有一说认为,扑克脾人头牌上的人物都各有模特儿喔。」 「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黑桃国王』是大卫王,『梅花国王』是亚历山大大帝,『红心国王』是查理大帝。以此类推,据说十二张人头脾各自都以实际上存在、或是传说中的人物做为模特儿。」 「咦?是吗?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每一张脾的差异都很明显喔。同样是国王,却只有红心国王的鼻子下面没有胡子,或是只有方块国王往旁边看——话说回来,阿春你是设计系的吧?至少该注意到这点事情吧。」 「我主修工业设计,又不是平面视觉设计。」 「喔~原来你都抱着这种肤浅的心态在学习设计啊。」 看,嘴巴超毒。 「……我的鉴赏力差不差劲不重要啦。那么,你说的和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由良吐了一口大气,盘起双腿。「听说『黑桃皇后』的模特儿是帕拉斯·雅典娜。」 「喔……啊,原来如此。因为『黑桃皇后』是雅典娜,也就是处女神,所以不能画成艺妓,才会画成这样子的少女罗?」 「但终究只是假设。」 「不不不,可以接受。让人疑惑的顶多只有:『那个布施正道有办法想到这么细腻的细节吗?』这点而已。」 「反之,如果是偶然的话,他确实很厉害。」 「嗯,也是啦。」 说完,我就闭上了嘴巴。 但其实,我自己还成立了另一个假设。也就是——会不会是顾虑到了「他打算赠予这幅作品的对象」呢?换言之,可能与由良口中的「某个人」有关。即是由良说「因为处在无法接收的状态」,而未能拿到「黑桃皇后」这幅作品的原所有者。「黑桃皇后」蕴藏的谜题,会不会就是布施正道想着「某个人」而生的隐喻,抑或是一种讯息呢……但现在就算在这里提出我的看法,我也不认为由良会告诉我「某个人」的相关情报,更不会向我说明。所以我决定不说出口。 那么—— 不知由良是否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略微苦笑。 「要理解创作者的意图真是困难呢。」 真的。 我也搞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喔。 这时,楼下传来了大婶呼唤我的声音。 「怎么了吗?」 我边应声边起身,走出房间,步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如同往常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将话筒递给我。 「你的电话。」 听到这句话,我立时心生不祥的预感。 分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现在住在这间旅馆。 「对方是谁?」 见到我的表情变得肃穆,大婶一脸诧异。 「好像是个小女孩。」 说到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小女孩」—— 我向大婶道谢,接过话筒。「喂?」 『阿春。』 果然是妮妮。什么嘛。我抚胸松了一口气,接着在意起妮妮无精打采的声音。「怎么了?新太郎又跑掉了吗?」 『邻居说啊。』 「咦?」 吸鼻涕的声音。 她在哭吗? 『邻居说,要我打电话给住在旅馆的大哥哥们,叫你们来工作室,这样的话,才会把新太郎还给我。还说,不可以告诉妈妈和其他人。欸,阿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知道了。你在家里等我们,我马上想办法……听好了,一定要等我喔!」 我摔也似地放下电话,十万火急地冲上二楼。 「该怎么办啊?」 「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应该有作战计划吧?」 「可以说有。」 「这算什么回答。你该不会毫无计划吧?」 「倒也不是没有。」 「你要利用挂轴当作盾牌吗?像是威胁对方要烧了挂轴之类的?」 「这个计划听起来也很有趣呢。」 「还是说暂时再稍微观察一下情况?」 「我们观察得已经够久了喔。」 「还是请人支援……」 「哪来的人愿意支援我们呢?」 「那就从窗户阆进去,从背后偷袭?」 「你想成为犯罪者吗?」 「不然到底该怎么办嘛!」 「正确答案是——」他停下脚步。 在我们眼前的是黑白相间的巨大工作室。 由良以撑伞的手夹住挂轴,再伸长空出的另一只手,没有一丝踌躇地按下门铃。门铃的机械铃声盖过了雨声,高亢响起。 「堂堂正正地直接迎击。」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在痉挛颤抖。 对照之下,由良的表情既放松又笑容可掬。「我们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所以直接登门造访,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已经半句话都无法反驳了。 铃声余韵消失了。唯独由雨声支配的沉默显得格外漫长,但实际上应该还不到一分钟吧。 不久,黝黑光亮的玄关门打开,走出来的是自称田越的画廊男子。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他有着所谓的娃娃脸,但是梳得非常服贴、看似硬邦邦的泛光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中年男子,所以很难猜出年龄。 「你好啊。」由良轻佻地打招呼。 田越以眼神致意,但似乎在打量由良揣在怀中的挂轴。然后自己也撑开雨伞,走出玄关门廊。 「这边请。」 他打横穿过车库,绕到工作室侧边。看来不打算领我们走进室内。 我们两人跟在田越后头走着。 踩踏潮湿草皮的声音不间断地微弱响起。 「对了。」由良以闲话家常般的语气起头说: 「昨晚特意跑来旅馆办事情的那位仁兄怎么样了?」 田越背对着我们,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但他以有些不悦的嗓音回道:「请问你指谁呢?」 「就是那个被雇用的可怜抢匪啊。亏他还特地带了小刀闯进房里来,却一脸泫然欲泣地被赶了回去,所以我有点担心他,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确实拿到打工的薪水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看手机里的相片吗?昨天我拍了一张当作纪念喔。」 田越停下脚步,仅将半边身子转向我们。 「会派他过去,完全是老师自己下的决定。我们事后听到也非常吃惊。」 「喔?」 「突然出现的你说了那些话以后,老师就吓得六神无主。原本他的个性就很纤细敏感,只要一点小事就会陷入恐慌,所以才会一时想不开,雇用那种像是小混混的男人吧。只希望两位可以明白,老师在做那个决定时,并非是处在可以冷静下判断的状态。」 他看似摆出低姿态,却又没有承认自己的过错。表面上列出借口,暗地里却拐着别说:追根究柢,这都要怪你们吧? ……看来这下子,事情不会发展得太过顺利吧。 由良倾侧过头。「你刚才说了『我们』吧?」 「啊?」 「既然是复数,就表示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画廊的人也与这件事情有关。该不会今天也来到现场了吧?」 田越没有回话,再次沙沙沙地踏过草皮。 没有多久,我们就抵达了工作室后方的庭院。一座阳台自主屋向外延伸,面积大概有十张榻榻米大吧。(注:十张榻榻米约为16.2平方公尺。) 在覆盖了部分阳台的遮雨棚底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自称为布施正道的那名矮小男人,他正低声念念有词,神经兮兮地在圆形折叠桌旁走来走去。站在阳台大门前的女性则手臂交叉,紧盯着男子瞧。戴着细长黑框眼镜的侧脸散发出浓厚的知性氛围。 我们走近之后,当然两人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呜啊,没想到竟然真的演变成当面对峙。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情况呢?真是莫名其妙。 踩着仅有两阶的楼梯走上阳台时,胃开始隐隐抽痛。 不曾向外释放的压力,肯定都累积在容易紧绷的胃袋里了吧。 跟在田越身后,我和由良也收起伞,走进遮雨棚底下时—— 「阿春。」 我听见微弱的呼叫声,猛然回头。只见一道娇小的人影拨开与后方停车场形成边界的树篱,跳了出来。 胃部的疼痛仅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我不禁跑出遮雨棚。「妮妮!」 妮妮冲上阳台,扑进我的怀里。 我略微别腰,以防雨水打在她身上。「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 「咦?」妮妮抬头看向我,偏过小脑袋瓜。 「都怪我们——」 后方传来了由良冷笑的气息。「这话就不对了。」 在场众人的视线皆向由良集中。 但由良闻风不动,依然以不容分说的语气斩钉截铁说道: 「我们在冒脾布施的附近徘徊打转,跟冒牌布施从毫无抵抗能力的孩童手中抢走可爱宠物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你这个小偷,竟然自己置身事外,还敢道么厚颜无耻地撒下这种谎话!」 开口说话的是被一口咬定为冒牌布施的男人。他的语调近乎恐吓,但音量极小,又讲得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清楚,同时动作僵硬地环抱着手臂,像要保护自己削瘦的身体一般。肩膀和膝盖都在微微发抖,甚至教看的人不忍目睹。 「老师。」田越小声唤道,语带告诫。 但是,眼球充血的冒牌布施仍旧滔滔不绝:「说什么拥有我不是布施正道的证据,把人抹黑成坏人,你们那么开心吗?还为了区区一只小猫就大惊小怪,你们这群可恶的小鬼——」 「老师,您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倒是你才该冷静一点吧,别被这群小鬼头骗了!他们只想设下圈套陷害我而已,我都知道喔,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接着冒牌布施眼神谄媚地回头看向戴眼镜的女子。「对吧?鹤见小姐,你也骂骂他们吧。说你不会屈服于他们的威胁,愚弄别人也该适可而止!」 这时,我约略猜到了女子的来历。听她的姓氏,应该与鹤见画廊的老板有关吧。 被称作鹤见的女性却闭口不语。 她穿着线条古典优美的连身裙,外罩一件绝非成衣、做工看起来非常精致的外套。完美无瑕的妆容如女演员般美丽,但 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气息。年纪似乎还不足以称作阿姨,但我也不敢肯定,毕竟女性的年龄无法靠外表评断。 「不论在什么时代,就是有你们这种厚脸皮的人存在。你们就是一群蠢货,明明不懂得什么是艺术,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就假装自己什么都懂,专门鸡蛋里挑骨头。不懂的话就闭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才画画……」 「老师。」田越走向冒牌布施。「太过激动可不好喔。」 但冒牌布施仍像呻吟一般,絮絮叨叨地不停抱怨。 妮妮整个人都吓呆了,躲在我的身后,捉住我的外套。 田越小声说了一些耳语,不着痕迹地推着冒牌布施的后背,极其自然地引导他进入屋内。阳台的玻璃门「啪当」一声关上。 冒脾布施就此退场。 「真是不好意思。」戴眼镜的女子轻声说,甚至微微一笑。「能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吗?他是个脆弱敏感的人。」 话真是看人说的啊。 由良轻轻颔首。「所以才需要两名保镖吧。」 可怕的大叔消失以后,大概是想起了自己面临的迫切问题,妮妮战战兢兢地小声问:「新太郎呢?」 「对了,这孩子的猫——」 「我不晓得喔。」 「什么?」 「大概又在这附近躲起来了吧?因为不久前我才见过它。只要去找,它一定会跑出来吧?」 「……你们骗了一个小孩子吗!」我不由得朝她逼近。 但由良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在原地。 「不好意思,但难不成你就是鹤见画廊的老板?」 女子略微别起嘴角。「我就是。」 我大吃一惊。 根据旅馆周边的三姑六婆情报网,鹤见画廊的上一任老板前阵子已经过世了,现在由第二任老板继承。而且阿姨们还说,第二任上任以后,经营方针也改变了之类的i没想到第二任老板竟是一名女性。 更没想到当事人竟然出现在这里。 但由良临危不乱。「是吗?果然。不过,真没料到会是一位这么年轻貌美的女性呢。」 「哎呀,谢谢你。但就算称赞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喔。」 「不,我真的很意外。我还以为会堂而皇之做黑心生意的画廊主人,肯定是个像狸猫或狐狸的中年大叔。像你这样的女性,应该能找到更多有趣的工作吧。看来这世界也快完蛋了呢。」 ……喔喔,竟然脸上不带半点笑意,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反而是在旁边聆听的我显得畏缩。 与之对峙的鹤见则是掩着嘴角,「呵呵呵」地笑了。「我也觉得很意外喔。真没想到特地跑到乡下地方的工作室,登门找碴的是两个这么可爱的男孩子。不过,能够忝不知耻地做出这种事情,也许正是因为你们还年轻吧。」 这个人也是个狠角色。 空气中开始混杂着令人提心吊胆的火药味,不快指数急遽攀升。 让这两个人聚在一起,是不是很危险啊……? 就在这时,阳台的玻璃大门打开了。 再次走出阳台的只有田越一人。「失礼了。」 「不会。」由良平淡应声。 「布施老师无法在场,希望两位不介意。」 「没关系喔。」 「那么,呃……你说你拥有能够证明,现在在隔壁房间的布施正道老师是冒脾货的证据吧?也就是拥有着不可能存在的『黑桃皇后』。」 「是的。」 「不介意的话,能现在在这里让我们看看那幅『黑桃皇后』吗?」 由良点了一下头,解开抱在怀中的挂轴细绳,小心翼翼地摊开。尽管是在阳光皆被遮蔽的阴天底下,「黑桃皇后」仍是闪闪发光般地绚丽夺目。 两名画廊工作人员亲眼见到画作后,目光变得凌厉,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好一半晌。片刻过后,田越小心谨慎地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 「是真正的布施正道送给我的。」 「证据呢?」 「证据?」 「说不定你说的这些话全是谎话,那幅『黑桃皇后』也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即使真迹就在眼前,布施正道的专属画廊也无法分辨真伪吗?」 田越明显瑟缩。「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由良发出沉吟。「但的确,除了我的说词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说是证据的东西呢。」 「既然如此——」 「送去鉴定就好了。」 「鉴定?」 「没错。」 「鉴定的话,那就由我们……」 「不不不,并不是请美术专业人员鉴定真伪。」由良摇头。「现代人的智慧都是源自于高科技吧。所以我会请适当的检验机关进行dna鉴定。」 听到了意料外突然迸出的这个夸张单字后,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大人都纳闷地皱起眉。只有妮妮天真无邪地一脸茫然。 dna? 怎么回事?那要怎么鉴定? 「难不成——」鹤见猛然倒抽一口气,眉头紧蹙。「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red blood』当中加进了布施正道的血?」 由良干脆点头。「是的。」 别说蠢话了! 鹤见冷冷地皮笑肉不笑。她的表情仿佛能够配音说:竟然将这种愚不可及的谣言当真,真是个蠢小子。至于我呢,则是吓得冷汗涔涔。因为告诉由良这则谣言的人就是我。昨晚,我在旅馆的三坪空间里得意洋洋地吓唬了他。由良好像是第一次听说……那么,由良会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下,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都是我害的罗? 我一边感受着自己脸颊的抽搐,一边捉住由良的肩膀。「喂,你在说什么啊!我说过了吧,那不过只是谣言而已,就像是一种比喻一样。」 但由良摇摇头。「这并不是无凭无据的传闻。」 「啥?」 「『red blood』当中确实加进了布施正道的血。」 「我都说了,那只是谣言!你不也说了吗,一般正常人不会做那种事情!」 「创作『j卡片』的时候,布施正道已经不是一般正常人了。」 他声音与话语中的冷意让我打了个寒颤,不禁屏住呼吸。 由良看向田越。「布施正道是在三年前的秋天左右开始创作『j卡片』系列,然后大约是在两年前的夏天,完成了全部共十四幅画作吧?」 忽然被询问的田越僵直了身子,但仍是摇头。「不,并没有这回事。『j卡片』系列目前仍在创作当中。」 这是他们的设定吧。他们宣称方才躲进了屋里的那个男人才是布施正道,再于《美术之箱》杂志上表示,「j卡片」系列今后也将依序创作并发表——在这个大前提下,「j卡片」系列必须还在创作当中不可。纵然所有的画作其实早已完成。 布施正道会在完成作品上签名,但不会加上日期。如果对象是外行人,创作时间不过只有一、两年的落差,口头上随便讲几句肯定就能蒙混过关。 但是,由良毫不在意田越的回答,坚决地道:「总之,创作时间应该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左右。」田越的表情像是在说:既然你早就自行认定,那就别问我啦。但由良也不以为意。 「以三年前的夏天为分水岭,他才开始使用『red blood』。在那之前的布施正道,并不是一个会在颜料中加进自己鲜血,做出这种超乎常理事情的人。他并未失去理智到那种地步,主要也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胆量每一次作画 ,都要割开自己的皮肤挤出鲜血。」 「那么——」田越话说到一半,由良就抬手制止。 「但是,三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遭遇到了一件事情,足以让他对创作的热情和态度都为之一变。他失去了一名很重要的女性。」 鹤见的眉心覆上阴霾。「……女性?」 「详情我不能说,我只能先声明,那是对布施正道而言,谁也无法取代的女性。」 问题被抢先回答后,鹤见缄口不语,然后变作结冻般的面无表情。为什么呢?比起很轻易地就显露怒色,这种面无表情反而更让人感到恐惧。 「她突如其来的死讯对布施正道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两人既未解开生前的芥蒂,他当然也无法得到任何遗物。由于无法出席丧礼,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布施正道知道这项消息的时候,她死后的一切已经全被打理好了。在晴天霹雳之下失去了她的布施正道由于受到太大的剌激,开始一点一点崩溃,最终产生了扭曲的想法——『人类终归不知何时会死去。我不希望死后就这么被众人遗忘。我想永永远远地向世人昭告,这条生命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能将生命的存在本身画进作品当中呢?』于是他最后想到的就是『red blood』。……呵呵,仔细想想,『red blood』这个命名的品味还真好呢。』 鹤见的面无表情逐渐变成了嘲讽。「真无聊。」 「为什么?」 「假使你说的是真的好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而且明明内容如此隐私,却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两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将这幅『黑桃皇后』交给我的时候,他本人告诉我的。」 「——是吗?那么,你无论如何都要主张『red blood』当中,掺杂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吧?」 「是的。」由良爽朗点头。 鹤见的双眼绽出危险的光芒。「可是,这样一来会产生一个问题吧?」 「言下之意是?」 「在还不确定『黒桃皇后』真伪的情况下,就算鉴定从中采集到的检体也没有意义。在你天花乱坠地说什么鉴定dna之前,必须先确认『黑桃皇后』的作者是谁才行吧?否则的话,你们到底打算与什么做比对,再判定自『黑桃皇后』上采集到的检体是真正布施正道的dna呢?」 她扬起下巴,示意阳台大门。 「依你们的说法,待在隔壁房间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布施正道。创作出那幅『黒桃皇后』的才是真正的布施正道——是这样子没错吧?」 「是的。」 「可是,那要如何取得你们口中所说的『真正布施正道』的检体呢?反过来说,如果那份检体是从本尊身上采集到的,那又要如何证明?有言在先,我们绝对不会主动提供其他的『j卡片』喔。要是被划伤了,我们可担不起这个后果。还有,也不可能提供在隔壁房间的老师的部分活体。dna是非常私人的资讯,如果没有本人的同意,应该就无法送去鉴定。你也无法不声不响地就带走别人的头发等东西吧。」 听见她这么说,由良随即迅速转身。 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他。」 突然遭到指名的我不明就里地缩起身子。「咦?」 田越纳闷地看向我。「他?」 「是布施正道的亲生儿子。」 现场的空气为之凝结。 由良一脸自信满满地注视着画廊的两人,那两人则双眼圆瞪地看着我。我半张着嘴凝视着由良的侧脸。当下的心情比起震惊,更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我……我对由良说过吗? 自己是布施正道的亲生儿子这件事。 ……不!我没说过!绝对没有说过! 唯独这一件事,就算撕裂我的嘴巴—— 那么,为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由良不疾不徐地伸长手,一把拔起我的头发。 「好痛!」 大概同时拔起了好几根吧。 他卖弄似地将夹着头发的手指往前伸。「这是他亲生儿子的部分活体。我会同时提供这些头发做为检体,以取得y—str(注:y—str,y染色体的短纵列重复序列,y染色体为父系遗传,因此儿子的y染色体str只应与父亲完全相同。)相同的父子关系鉴定。」 鹤见似乎无法阖上张大的嘴巴。 「可、可是——」相对地田越则往前倾身:「我虽然不太清楚这种科学方面的鉴定流程,但从一幅画上头,可以采集到足以进行鉴定的血液量吗?而且血液又与颜料完全混在一起,甚至干燥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话……」 「长时间干燥这种状态对检体而言,并不算是不利的条件。举例来说,即便是数十年前生产时医院赠予的脐带,只要条件悉数具备,也能够成为检体。关于数量稀少这一点,应该也不成问题。毕竟现在甚至也能利用使用过的邮票进行鉴定了。」 画廊那方的垂死挣扎也三两下遭到击溃。最后,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现场的沉默如铅块一般,又冰冷又沉重。 就连只是一直紧攀住我的妮妮也屏住呼吸,动也没有动一下。 打破这阵诡谲沉默的,是鹤见宛如出现裂痕般的低沉沙哑声。 「布施正道没有儿子。」 由良静静摇头。「有的。」 「不,并没有。」 「怀疑的话,只要调查他的出身——」 「别再说了!」 我不由自主大叫。 站在阳台尾端的我,惊觉到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后,倏地倒抽口气,突然觉得很难为情,慌忙低下头。 ……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我期望的答案吗?不,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我虽不是带着明确的理念来到这座村子,但至少可以肯定地说,我并非是来此让人挖出自己的过去。因为,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才不会满不在乎地跑来这里。还是说,若要与布施正道对峙,这是避免不了的情况?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既然如此,那我一辈子都不会与布施正道见面…… 「简而言之,我想调查两件事情。」 在充斥了异常紧张气氛的阳台上,唯独由良的步调未被打乱。 「第一,就是能不能从使用在这幅『黑桃皇后』上的『red blood』当中采集到血液。第二,就是假使采集得到,能不能借由与阿春的部分活体进行比对,证明两者之间存有亲子关系。各位觉得如何呢?这样就能够一举解决我们的疑惑:『自称布施正道的男人是冒牌货吗?』以及你们的疑惑,也就是:『〈黑桃皇后〉是真迹吗?』但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和金钱就是了。不,在那之前——」 由良直接无视欲言又止的鹤见、手足无措的田越,甚至还有我,动作俐落地重新卷好挂轴。 「对于你们而言,这幅『黑桃皇后』如果问世,应该才是最大的困扰吧?说白一点,只要能阻止这幅画问世,『黑桃皇后』的真伪根本就无所谓吧?」 田越就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看向鹤见。 鹤见牢牢地环抱双臂,将仿佛要射穿人般的眼神投向我,而不是由良。 「你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吗?」 我一时语塞,在鹤见的注视下别开脸庞。 不知她是如何解读我的反应,仍然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瞧,「呵呵」地尖声笑了。我不晓得她的笑声是源自于何种感情,但在那一瞬间,她的神情似乎透出了一丝疯狂。 第四章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第五章 【七月三十日】 梅雨季节已过,白昼变长,天气变热。 我的姓氏从春川改为柏尾,也已过了一个月以上。 一开始果真会产生很多麻烦。像是包括更改邮件收件人在内的各种申请,和更改身分证上的姓名等等,都必须办理一大堆繁琐的手续,另外我也费了一番功夫逐一向友人告知自己改姓一事。听到这则消息,大家也全都口径一致地问我:「你入赘了吗?」……嗯,考虑到我的年纪,这样子是比较自然没错啦。 但这一方面我不想遭人误解,所以我都一一认真说明: 「我并不是入赘,是因为母亲再婚,我也跟着迁入柏尾的户籍。其实我也可以选择不改姓,只是考虑到对方膝下没有子女,我今后也有可能会继承他的公司。但虽说是公司,也只是一间小型的设计事务所啦。精神疲累?压力?不,完全没有喔。因为我原本就打算靠设计维生,对方能够给予我目标,我反倒非常感激。再说,柏尾先生从我国中时期就非常照顾我,就算撇除他是我母亲的再婚对象这点不谈,他也早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热死了。」 我自以为上午天气应该不会太热,但真是大错特错。气温正以令人感到可笑的速度急遽上升,远方的柏油路面也涌起了热浪。 眼下已届七月底,每一天都在刷新今年度的最高气温纪录,而此时此刻,我正仰仗一张快递的收据,徘徊在清静的住宅区里。每走一步路,挂在肩上的图筒就发出了「叩略叩咚」的轻柔碰撞声。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我再一次看向送货收据。 一个署名「春川先生收」的包裹送到了我隶属的阿武隈研究室。 对此,阿武隈老师的脸色当然不太好看。 「我说啊,春川同学……不,是柏尾同学,将研究室当作你私人包裹的收件地点似乎不太恰当吧。」 我一边拼命道歉一边收下包裹。那是一个由发泡缓冲材密实卷起的筒状物体。看向收据,寄件人姓名栏写着「由良」。一看到这个名字,我就已经猜到了包裹的内容物,但仍在心里否定:「应该不可能吧。」同时撕开缓冲包装,掏出里头的东西一看,该说是果然吗……就是那个眼熟的疑似挂轴物品。就算不解开细绳察看里头的模样,我也晓得。看一眼就晓得了。这是「黑桃皇后」,不可能会是其他东西。 在旅馆喝酒的时候,我记得确实曾经说过自己隶属于阿武隈研究室。是因为不晓得我家的地址,他才会寄到研究室来吧……话虽如此,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竟然事到如今才将这幅画转交给我。 总之,不能将这种东西放在学校里。我向研究室的助理借了图筒,放进挂轴。虽然这原本不是用以收纳挂轴的容器,但我想总比直接拿在路上走来得好。 那么—— 关于这件事情,我想必须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才行。 自从回到这个城市以后,我经常想去拜访由良。但是,我总是找了各种理由,将这件事情往后延宕。反怔就读同一所学校,只要有心,随时都见得到面吧——于是在我不停拖延之后,就进入了漫长的暑假,我更是提不起劲。 对于重要的事情偏偏总是优柔寡断,是我的坏习惯。所以既然这次对方送来了「黑桃皇后」,这不正是前去拜访由良的好机会吗? 没错没错。 再继续将事情拖到以后才解决是不好的吧。 而且妮妮也对我说了,「要和他和好」啊。 就这样,今天我才会四处徘徊,寻找由良的住处。 ……等一下。 我倏地想起,对方可是那个由良,他也很有可能是写了假地址再寄包裹给我吧?就在心中的不安开始膨胀之际,我发现了一栋门牌写着「由良」两字的佐宅。怀疑了你,真是抱歉。但谁教由良老做一些惹人怀疑的事情,他也有不对。 那是一栋非常气派的纯和风住宅。光是从外看去,就觉得占地十分辽阔,正门也很典雅堂皇……喂喂,那家伙该不是好人家的少爷吧?如果是的话,我可会哈哈大笑喔。 姑且先按门铃看看吧。于是我带着些许紧张,正要伸出指头按下门铃时,忽然在背后感觉到了人的气息,于是回过头去。一名年轻女子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见到她的脸庞,我不由自主向后退。不是因为吓了一跳,而是因为她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貌。我的后退仅基于这个理由。是的,这名女子真的美得让人不禁往后倒退。 话说回来。 这个女孩子该不会是人吧? 就是现在当红的d罩杯写真偶像。 我在原地呆若木鸡。 「你找这户人家有什么事情吗?」 喔喔喔,说话了。 慌慌张张的我语无伦次。「啊!呃,敝姓柏尾……不,敝姓春川,呃……请问彼方在家吗?」 「你是小彼的朋友吗?」 不,只是碰巧之前住在同一间旅馆而已。 但这么回答也没有帮助,我暂且先应道:「是的,我们就读同一所美术大学。」 于是她大力一点头。「那真是太刚好了。」 咦?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在意、却无法开口询问。 另一方面,她直接走过我身旁,从容自若地打开大门,「请进。」然后做出引领我入内的动作。「我想小彼应该在后面喔。我也刚好有点事情,所以一起过去吧。请,虽然这里不是我家。」 咦咦?这么轻易就让我进去真的好吗?我犹疑不决,仍是发出了连自己也觉得很没气势的声音低头回道:「嗯,那麻烦你了。」然后跟在她身后穿过格子大门。 从大门直至玄关的一小段路铺满了圆形碎石,富含意境,相当高雅。沿着踏脚石往前走就是玄关,但她走向一旁的岔路,熟门熟路地打开竹篱上设置的门扉,后头就是一座庭院。虽然是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看起来是一座树木和苔藓都受到了无微不至照护的庭院。啊啊啊,「由良是好人家的少爷」这个假说越来越确定了呢。 望着走在我一步前方的小巧可爱圆形后脑勺,我鼓起勇气发问:「那个,如果我认错人的话,我先向你道歉,但你该不会……是a小姐吧?你很常出现在写真杂志上吧?」 于是乎她很干脆地点头。「是的。」 果然!呜哇——!是本人吗! 我的情绪瞬间亢奋起来。「你和由良是亲戚吗?」 「我是他表妹。」 「表妹!」 「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原来如此~」 「我们表兄妹很像吧?」 想像中,我一直以为她有着尖细又娇滴滴的嗓音,但实际上人的声音略显低沉又从容镇定,因此听起来既轻柔又充满知性。对此我甚至心生感动,并肩走在六的身旁。 「嗯嗯,很像很像!」 「我们的母亲虽然差了两岁,但姐妹两人像得仿佛是双胞胎。生下来的孩子又全都长得像妈妈,所以表兄妹都很像。」 「那么你的亲戚当中,少说也有四个人彼此长得很像呢。」 于是她缩起脖子咯咯轻笑。「的确是呢。」 呜哇——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种生物?太可爱了吧!真的是用和我们一样的原料构成的人类吗?这股惊人的引力是怎么回事?我的眼睛完全无法自她身上移开。果然本人太惊为天人了。现在的我似乎可以用「写真偶像之本人与照片印刷物的比较研究」为标题写一篇论文了呢。 而且你知道哪一点最好吗?就是便服啊,便服 !现实生活中的便服!有男人会对此不感到兴奋吗?不,绝对没有。她看起来近乎脂粉不施,头发也不是整整齐齐地束起,而是随意地绑成公主头,这副模样又散发出了一种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性感。我在说什么啊,快点冷静下来。 哎呀,不过,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我记得a最近才刚出了首本写真集吧? 好,等一下就去买吧! 绕到住宅后方,一条长长的走廊在眼前延伸,两名年轻男子正相对而坐,下着将棋。 「小彼,有客人找你喔。」 听到六的呼喊,两名年轻人同时抬起头来。 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相同脸孔。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这是怎么回事?」 有两个由良。这样的事态让我不寒而栗。 a诧异地转头看向我。「咦?」 「奇怪了?咦?……咦?什么?难道他们是双胞胎吗?」 「是啊。」六瞪大双眼。「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我的心情仿佛在密林深处发现到新品种。与未知的事物相遇。 我谨慎到了甚至有些失礼的地步,瑞瑞不安地走向双胞胎。「那个,不好意思,请问哪一位是彼方?」 「咦?」「啊——」 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接着双胞胎明明没有眼神接触,就以令人大开眼界的同步动作咧嘴笑道: 「「你觉得是哪一个?」」 什么! 我冷汗直流,非常认真地来回比较那两张脸。 但是—— ……不行了。我完全分辨不出来。 五官相同、发型相同、体型相同,各自又没有特别显著的特征。而且为什么连身上穿的衣服都那么像? 短袖白衬衫加上暗色系的裤子,再系上暗色系的领带。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做这副打扮?等一下还有其他事情吗? 总之,我举手投降。「抱歉,我看不出来。」 双胞胎同时轻笑出声。 王将(注:日本将棋中,两阵的王分别为「王将」和「玉将」。)说了:「小彼,因为啊。」 玉将淡淡应声:「等一下,小彼,不要假装是我。」 「喂喂,不要叫我小彼啦,场面会变得很复杂吧?」 「你才是吧。竟然自己叫自己小彼。」 「就到这里为止吧。客入很困扰喔。」 「你才该适可而止吧,场面开始变混乱了喔。」 ……怎么办?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做才好?难不成这是一种面对这对双胞胎时,必须经历的一场试练吗? 玉将看向一脸伤透脑筋的我,对王将投以苦笑。「你先离开一下吧。」 王将皱眉。「可是……」 「不。抱歉,但他是我的客人。」 「你做了什么啊?」 玉将扬嘴微笑:「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喔。总之,请你先离席吧。」 「欸。」这时a插嘴。「客人是有事找小彼喔。」 「你来做什么?」玉将头也不抬,冷淡地问。 「我拿土产过来呀,刚才在电话里讲过了吧? 「嗯。拿给妈妈吧,我想她在厨房。我和这个人有事情要谈。」 「呿。」a耸耸肩,很快地离开庭院。啊啊,我倒是想再和她多说点话呢…… 王将也一脸不满,但仍是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于是我在由良家的庭院里,与玉将单独对峙。 玉将撤开将棋盘,将王将坐过的坐垫推到走廊边缘。「真是抱歉,虽然是家人坐过的,但你不嫌弃的话,就请坐吧。」 「啊,谢谢。」 总之,我在对方的邀请下隔着坐垫坐在走廊上,然后聚精会神地打量玉将的脸庞。 玉将正面接下我的视线,游刃有余地微笑。「阿春,好久不见了呢。真高兴看到你依然和以前一样,一脸傻乎乎的。」 「……刚才走掉的是彼方吧?」 「刚才走掉的是彼方喔。」 「那么,你是由良彼方的……」 「我是他的哥哥,我叫宛。」 「由良彼方是弟弟吗?」 「没错。」 「那么,你就是由良彼方的哥哥吧?」 「我都说了,没错。」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请你振作一点。」 我眉头深深皱起。「也就是说,你不是由良彼方。」 玉将终于一脸受不了。「你也还是和之前一样迟钝呢。」 我一股脑踩地而起。「你一直以来都骗了我吗!」 「我骗了你这种话传出去多难听啊。我只能说,我可不记得曾介绍过自己是由良彼方喔。」然后咧嘴贼笑:「但也没说过我是由良宛就是了。」 「什么!」 「我只说了一个谎话——那就是『red blood』当中混杂了布施正道的血,仅此而已。」 「这……这是狡辩!」 「是你自己误会了吧?」 「好过分,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家伙!」 「你在生什么气啊?我害你损失了什么东西吗?」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损失吧!听好罗,这世上有所谓做为一个人,绝对不能说的谎言……不,你也许并没有撒谎,但这不是问题所在,而且我也不期待你有人性——话说回来,你还只在收据上写了姓氏!你这根本是预谋犯罪吧!」 「你希望我向你道歉吗?」 说这什么话! 所谓目瞪口呆指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吗? 我虚脱无力地重新坐回坐垫上。「算了。」 「是吗?」 外头的柏油道路吸收了热气后,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但覆满了泥土与绿意的由良家庭院却宛如另一个世界般温度适中,通风也很良好。 某处的风铃叮铃叮铃响。 凉爽的夏天音色。 「……其实我是想针对揍了你那件事,向你道歉。」 「喔喔?」 「但我放弃了,太愚蠢了。我们都受到了创伤啊,所以是彼此彼此。」 受不了,我认真觉得一直烦恼至今的自己真是个呆子。 不知是哪里好笑,由良宛「啊哈哈」地轻颤着肩膀笑了。「那么,阿春,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呢?不可能真的只是来向我道歉吧?」 为什么呢? 刹那间我认真地陷入沉思。 由于太受打击,好像神经元之间的突触都断裂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打开挂在肩上的图筒,抽出挂轴。「这个。」 「嗯。」 「还给你。」 「我不需要。」 「呃,我也不需要这个东西啊。」 「不需要的话,请烧了它吧。比起我,由亲生儿子烧掉,布施正道也比较能接受吧?不如现在就烧了它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首度兴起冲动,直视自己手上的挂轴。 「烧了它?这也太……」 用不着烧了这幅画吧?不论创作者是怎样的人,作品都没有罪过。只要让它在某个会珍惜它的人手上,过着幸福的日子就好了……但是,说得也是呢,经过这种种事情以后,根本没有可以赠予「黑桃皇后」的对象。 我重新将挂轴收进图筒,牢牢地关上盖子。 「那我就收下了。」 「哎呀?」由良宛歪过头。「这个反应真教我意外。我还 以为你会丢了它,嘴上再嚷嚷着说:『我才不要这种掺杂了不晓得哪个女人的血的画作!恶心死了!我讨厌布施正道!』之类的。」 「……啊~我的确觉得很恶心,也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 「那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老实?」 「嗯……」我思索着说词,将图筒放在一旁。「我想想……简单地说,就是我对布施正道的落魄处境已经产生免疫力了……更正确地说,是放弃了。考虑到我的身分,我总是无法逃避布施正道带来的那些问题吧?所以,如果每一次都因为那家伙做的事情而被影响心情——我的身体可负荷不了。所以为了不让心情因为一点小事就沮丧消沉,我决定先试着积极地放弃,然后再这么心想:『真没办法,好吧好吧,他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叔呢。』」 「喔——」 「你说得没错,我是布施正道的儿子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实。虽然听到这句话钓那一瞬间会非常火大……可是,这是事实。因为被你说中了,我才会怒不可遏。」 「…………」 「嗯。所以,不管附着在布施正道的画上的是血、鼻涕还是精液,我都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 但还是会觉得很烦、很恶心就是了。」 「积极地放弃吗?原来如此……」由良宛轻轻点头,阳光爽朗地笑了。「真想向你看齐呢。」 嗯哼。 是因为在自己家里,身心都很放松吗?这家伙的言行和表情都温和许多。 我不禁觉得,如果是现在,他或许愿意回答我。 「那个,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虽然不晓得我能不能回答你,但如果只是问的话,你请尽管开口。」 「这种让人火大的说话方式真的很有你的风格。」 「谢谢。那么,你想问什么?」 「呃……」 布施正道想赠予画作的「某个人」是谁? 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最后也是最大的谜题。好想知道。 但同时我也心想:「好像也不是非得现在知道不可」。 我瞬间陷入挣扎。 最终,脱口而出的问句是—— 你为什么在自己家里打扮成这样? 「咦?」由良宛似乎始料未及,低头看向自己的穿着。「啊,这身衣服吗?」 「你们在家时应该不是穿西装当作便服吧?」 「当然。这是因为待会儿……要参加熟人的法事。」 「咦?是吗?那我来的不是时候吧,你们正好在忙。」 「不,完全不会喔。距离开始还有很多时间,我们还闲得在下将棋呢。而且我还输了。可以让这一局作废,我反倒很庆幸喔。」他呵呵笑着,耸起肩膀。「没错,是啊,今天这个日子也真是……」 「嗯?」 「我虽然不信神佛,但这样子的命运,果真可以称作是神的旨意吗?」 我不由得脑袋一歪。 心想这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下将棋的时候,你那么不想输吗?」 由良宛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轻轻摇头后,慢条斯理起身。「我去拿饮料。」 他慢吞吞地在走廊上跨步,然后依然背对着我,低声说道: 「坦白说,我松了一口气。」 「咦?」 「我始终都在害怕,自己会不会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是,就结果而言,我成功地转交给了一个任谁都不会有怨言的人。而且那个人还好好地活着。要送礼物的话,当然是送给还活着的人比较好,对吧?就算将死者与死者串连起来,又有谁会高兴呢。」 某处的风铃又发出了叮铃声响。 仿佛与那道轻脆的声音重叠一般,由良宛细声呢喃。 「我运气很好。」 我听得一头雾水。 虽然听不出所以然—— 「像你这样冷血的家伙,也会担心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吗?」 由良宛仅将半张脸庞转向我,勾起嘴角微笑。「那当然。」 弯过转角后,由良宛的身影消失不见。 脚步声逐渐远去。 独留在由良家走廊上的我,心不在焉地看向一旁的将棋盘。 玉将果真处于劣势。 那么。 其实我今天来到这里,还有其他目的。当然,想归还「黑桃皇后」是原本的目的之一,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事情想拜托由良——正确地说,是由良彼方。 昨天篮球社的利根学长约我出去喝酒,酒席之间,他拜托我担任某位雕刻家的助手。听说那位老师不小心严重伤到腰部,赶不及完成迫在眉睫的作品,所以才会临时招募助手。那位老师的工作室位在山上,可能需要住上好几天。我姑且决定前往,但我想如果能再多一个人手,似乎更能够减轻大家的负担—— 我对拿着冰麦茶回到原地的由良宛说明了这件事情。 听完,由良宛将手支在下颚上,一脸深思。「嗯……这件事情总不可能由我出马呢。」 「那是当然的吧。」 「山上吗……」 「如果拜托你弟弟,怎么样?你觉得他肯来吗?」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总之,我先叫他本人过来吧。」 「啊……嗯,拜托你了。」 应声的同时,我内心有丝不安。 因为…… 他可是这家伙的双胞胎弟弟喔? 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内心,「别担心。」由良宛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彼方他可是远胜于我的好孩子喔。」 接着意味深长地微笑。 「但也远比我复杂就是了。」 ……哈哈,那还真是棘手呢! 第六章 1 也许我正谈着毫无希望的恋爱。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远比我还要漂亮的美男子喔。」 「真的假的,好想看喔~!欸欸,手机里有没有他的照片?」 「说到这个啊,他讨厌拍照喔。不管是用手机还黾相机,或是拍大头贴。」 「那让我们见一面吧~」 「不行不行,会被阿秀抢走的。因为阿秀是魔性之男呀。」 摄影师阿秀停下按着快门的手,笑道:「那是什么绰号嘛~」 事实上,阿秀在业界确实是有名的魔性之男。 据说只要是被阿秀看上的「男子」,不论对阿秀有没有那个意思,一定都会在数天之内与阿秀发生关系……虽是有如三流色情漫画里会出现的愚蠢能力,但由于与事实相去不远,所以十分严人。尽管「他」绝不可能转向男人的怀抱,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以防十万分之一,甚至是以防百万分之一。我才不想冒着风险让「他」与魔性之男见面。 但这样的阿秀,也有着他特有的优点。由于阿秀对女人毫无肉体上的兴趣,身为女人的我也不需要对他怀有戒心,既可以在短时间内构筑起信任关系,也能放心地一对一相处。能够放松拍照,也意味着可以拍出好照片。我的意思并不是性向正常的摄影师就不好,只是至少就我而言,能够放松拍照是件很重要的事。至于其他女生是什么想法,我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和阿秀聊天很开心,心灵可以得到安抚。我认知中的优秀摄影师大多都是活泼开朗又擅于聊天,但知道阿秀喜欢男生以后,他与他们就大不相同。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站在男人的角度倾听我的烦恼,也能提供给我女孩子彼此间讨论恋爱时,绝对想不到的解决办法。 「再稍微往后靠一点,没错,很好!嗯!ok,非常漂亮喔!感觉很不错。那么,小a,接下来试着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吧。」 「是——」 以人为艺名开始写真偶像的工作以后,已过了将近一年。 托大家的福,我似乎算是小有名气,这次还得以发行写真集。在据说出版景气长期不佳的这个时代里,能够发行写真集是写真偶像的一个里程碑……好像是这样吧,所以我会稍微努力加油。 今天的场地是借用位在郊外的附游泳池室内摄影棚,身上则穿着白色比基尼。上头有着很像蕾丝的镂空图案,造型上说是泳衣,其实称作内衣比较贴切,但就是这一点好吧。 「脸蛋再稍微转过来一点,下巴也稍微往上抬~没错没错,很好很好。由下往上看。很好~瞪我吧瞪我吧。小a的卖点就是那种挑衅的眼神,所以狠狠地瞪着我吧。ok~你根本不需要摆出笑脸喔。」 「这样子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让人忍不住妄想这个看起来既骄傲又倔强又难以亲近的可爱女孩子,会变得多么煽情性感这一点,才是有趣的地方啊。这就是所谓的傲娇喔~」 「哈哈哈。」 照片会框住「瞬间」。在十九世纪照相机出现以前,「瞬间」这个概念可以说不曾存在。这项技术甚至算是一种魔术了。包括某个人的笑脸、不会再呈现出相同形状的云的流动、肉眼看不见的风的流向,甚至是青春一过就会开始衰老的女人美貌,也能框成「瞬间」,封存进能够拿在手上的物质里,转换成「永远」,仔细想想,这项技术真是异常。以前的人站在照相机前头,会害怕「灵魂会不会被吸走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这项技术内含的异常性吧。 就某方面而言,照片也算是一种悖德行为的产物吧? 话虽如此,包括我在内,被称作写真偶像的女人们之所以能够框住自己最美的「瞬间」,再向他人贩售,全是因为有照片的存在。写真偶像是因为有照片才能存活。此外,也必须有某个人为我们框下在镜头里最美的「瞬间」才行,所以摄影师对写真偶像而言,就等同是能够实现心愿的魔法师。 仰赖着悖德而活下去的女人们。 哇哈哈哈。 正担任魔法师的阿秀问了:「外部层面我知道了,内部层面呢?」 「咦?什么?」 「那个『他』啊。」 「啊……嗯——他有严重的恋弟情结。」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他超级喜欢弟弟,到了让人举双手投降的地步。」 我说道,同时真的举高两只手,撩起头发。 闪光灯不停打在我的身上。 「虽然他本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旁人一看,根本是一目了然喔。」 「可是,应该比恋母情结好吧?」 「嗯……大概吧,但也很难说。」 「恋母情结很麻烦喔~」 「啊,可是~」 我紧抱住软绵绵的偌大羽毛枕头,往横一倒。 闪光灯又不停打在我的身上。 「站在女朋友的立场上时,会希望男生不要有恋母情结,可是,假设自己有了儿子,再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思考,好像又会希望儿子多少有点恋母情结呢。」 阿秀很有男子气概地哈哈大笑。「真是任性呢~」 「可是可是,儿子不就是心爱的男人和自己的综合产物吗?当然会觉得很可爱啊。心爱的东西,就是会想独占吧?」 「过强的独占欲会自取灭亡喔~」 哎呀。 魔法师的小叮咛。 我喜欢的人比我还要美丽。 而且个性温柔,彬彬有礼。 处事机灵,做任何事情都完美周到。 喜欢干净,做菜也很拿手。 此外,也比任何人都聪明。 这种男人还找得到第二个吗?只要和「他」站在一起,其他男人全都相形失色。不管是金牌得奖选手、电影明星,还是一国的首脑,所有人一概都变成了南瓜和马铃薯——也因为「他」以外的男人在我眼中都是南瓜和马铃薯,我无法在其他男人身上感受到魅力。 在我还是花样年华高中生的某一天,曾是朋友的一名女孩子(名字我忘了)对我说:「我交到男朋友了,我们上同一间补习班喔。」然后将利用手机的照相功能拍下的对方照片给我我看。看完照片后,我诚实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哇~好厉害喔。」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你难道打算和这个像昆虫的男人手牵手或是接吻,甚至做更进一步的事情吗?哇~好厉害的勇气\品味\自我犠牲精神喔。」但由于检阅系统自行删除掉了不少单字,我的意思似乎没有正确地传达出去。 那名友人露出幸福的笑容,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应道:「谢谢你!你也快点交个很棒的男朋友吧!」 嗯,算了,谁要和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 倒不如说,我压根不在乎。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只要有「他」就心满意足了。 嗯。 更何况我会开始当写真偶像,也是希望「他」能看着我。 欸欸,你看,我是这么地美丽唷,我也长大成人了喔,不再是小女孩了喔,大家都很羡慕长得漂亮的我喔,大家都想要我喔,大家都想要玷污我喔,但这样的我想要的人只有你而已,每一寸肌肤都是为了你才精心保养,我也是为了你才变漂亮的喔,在这世上只有你可以玷污我喔——间接也好直接也好,我都想让「他」注意到这项事实。 每天持之以恒的肌肤和头发保养,浪费了大把金钱和时间的永久除毛,以及针对不论怎么剪都会再长出来的指甲所做的无意义修护,几个月后就不会再穿的流行服饰追踪……老实说,我都觉得蠢毙了 ,但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一切都是为了「他」才做的;只为了让「他」看我一眼;只为了让「他」开口喊我一声。 小宛,小宛,我喜欢你喔。所以回过头来看我吧。 「我说这个敌人……喂,小宛,等一下……!我没办法伤害这家伙耶,呜哇!我该怎么办才好?武器?更换武器就好了吗?」 「啊,那家伙如果不攻破他的防护道具,一般攻击都没有用喔。」 「咦咦?那是什么意思?啊!糟了!讨厌!怎么办!要死掉了!要死掉了啦——!我该怎么办才好?逃走吗?跟魔王对战时可以逃走吗?」 「要等待。总之先冷静下来,让恢复。再这样下去,你再一击就会死了。」 「咦咦咦咦!等一下等一下……啊——!死掉了啦……」 我说的是电视游戏。 我自己只是握着遥控器按下按钮而已,所以没有受到半点伤害,但从刚才到现。在电视机荧幕里,做为分身代替我战斗的角色没两三下就阵亡了,看了还是让人感到四肢无力直接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的小宛轻声笑了。 坐在沙发上的我虽然只能看见小宛的后脑勺,却仿佛亲眼看见般,可以想见他一定又露出了平常那个笑脸。 「打得真烂呢。」 「……哼。」 为什么呢?比起被称赞「好棒好棒」,被他苦笑揶揄道「打得真烂」,反而更让我开心。 我一边佯装赌气,一边将无线遥控器还给小宛。「这不是普通模式吧?难易度比较高吧?但我还是一路打到了魔王那边,就我而言,这样子算很厉害了哊。」 「嗯,也许吧。但刚才那不是魔王喔。」 「咦?啊,是喔。」 小宛喜欢打电动。 我喜欢在旁边看小宛打电动。 关于电玩,我是一知半解。说实在话,就算一直在旁观看,我有时候还是不知道小宛当下究竟是使用哪个角色,又是如何操纵角色。话虽如此,现在的游戏在动画和特效上都费足了苦心,所以画面很漂亮,就算只是在旁观看也不会腻。因此我从不觉得「只是在旁边看好无聊」,但是,对于一直感到有人只是在旁边观看的人而言,大概还是会在意我是否感到无聊吧?温柔的小宛偶尔会将遥控器递给我,催促道:「你玩玩看吧。」这种时候我都会听话地玩起游戏,但通常都像刚才一样,游戏马上就宣告结束。 小宛按下继续键,一声不吭地再次打起电动——下一秒,以很难想像和我刚才玩的是同一款电动的流畅动作,接二连三地打倒敌人,不停地挺进下一个关卡。真要说的话,我们按遥控器的动作根本上就不一样。我是几乎什么也不想地随便乱按,小宛却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遵循一定的法则按着按钮,而且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给。 虽不曾明确地与他人比较过,但我想小宛电动多半打得非常好。 打电动时,绝对不能触摸小宛的上半身,尤其是手臂。因为为了准确地操纵遥控器,神经都集中在手臂上了。 这是一种默契。 只要遵守这项默契,不论在他身旁待多久,他都不会嫌烦。 我滑下沙发,在小宛旁边抱膝坐下。 「果然还是在旁边看比较适合我。」 「是吗?」 这也是至今重复过了无数次的对话。 但每一次重复,我都会感受到崭新的幸福感。 小宛是我的表兄弟。嫁进由良家的是姐姐桂子,既是小宛的妈妈,也是我的阿姨。嫁到小矢部家的是妹妹枫子,既是我的妈妈,也是小宛的阿姨。桂子和枫子是相差两岁的姐妹,外表如双胞胎般相似,生下的孩子们也全都长得像母亲。因此我和小宛也长得很像。 原本由良和小矢部两家就住得很近,孩子们的年龄又相仿,再加上姐妹俩的感情很好,所以从以前起两家的互动就很频繁。小矢部家是由良家小孩子的避难所,由良家则是小矢部家小孩子的游乐场。 如今由良家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总在调皮捣蛋后,将小矢部家当作是避难所。但直到现在,我仍旧像是逛自家厨房般,经常闯进由良家的客厅,霸占在电视机前,和小时候一样专心一意地注视着小宛的英姿。 呵呵呵。 上个月,小宛顺利地自高专毕业,将在综合精密机械公司任职,而今四月正在培训当中。小宛明明成绩优异,却毫不迟疑地留在家里,选择在当地就职。对此,也有部分亲戚惋惜地喊:「真是可惜了。」但我却是非常欢迎。因为我们还是能像以前一样,一直待在一起。 呵呵呵。 「欸,小宛。」 「嗯。」 「今天社长啊,问我要不要试试看主持广播喔。」 小宛的视线依然紧盯着电视机荧幕不放,冷淡地应道:「是喔。」到底有没有在听嘛。 「节目名称我忘记了,但听说是很受欢迎的节目喔。锁定的收听族群是年轻人,然后听说是主持里头的一个单元。由将来有可能大红大紫的五名女孩子,周一至周五各负责一天——然后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仿效主持人主持节目。基本上主持完共计十二回的单元后,就会接棒给下一个女孩子,但如果广受好评,也有可能继续接任。另外,听说如果能在这个节目大放异彩,还能在当红综艺节目里成为固定班底,也可能会接到电影的演出,或是以歌手身分出道喔。可以说是成为一流演艺人员的跳板。」 「喔……」 「欸,如果我参加了那个广播,小宛到时候会听吗?」 「大概不会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家没有听广播的习惯。」 「是吗?那我就拒绝吧。」 名为a的写真偶像会一直推掉电视剧和广播电台的邀约、悉数婉拒大型报章媒体的采访,甚至在现今这个时代也没有成立半个部落格——全都只是因为小宛「不会听」、「不会看」、「没兴趣」。并非是大众臆测的拥有某些秘密,或这是一种策略,更不是什么「a无法说话」或是「a不是真正的女人,而是电子合成图」。 a的目的归根究柢就只是想引起小宛的注意,并不是在这个业界往上爬。就算去参加小宛「不会听」、「不会看」、「没兴趣」的活动也没有意义。因此,现在a出没的地方顶多就是「小宛有可能会看的杂志里的写真单元」或是「小宛有可能会听的歌手的mv影片」。只要没有发生什么重大转变,今后大概也会继续维持现状吧—— 这样的我,是不将粉丝放在眼里的背叛者吗? 也许是吧? 可是,比起无数的崇拜者,我只想要一个男人。 那么—— 对工作如此挑三捡四的家伙,不可能在这个行业里长久地生存下去(本人也这么觉得),但奇怪的是,a越是限制自己愿意出席的场合,「谜一般的美女」这个附加称号越是定型,反而引起了众人的瞩目、人气攀升,结果工作的委托始终源源不绝。听说是秘密主义这一点让人感到神秘却又「恰到好处」。这个世界真是不正常呢。 2 五月下旬。 造访经纪公司时,凑巧遇见了片濑先生。片濑先生是为我发行写真集的出版社责任编辑,这天他正好带了写真集的样书过来。 我的第一本写真集《game》,终于要在六月中旬发售了。 「哇~快点来看看吧!」 我和我的经纪人盐田以及片濑先生在会议桌旁坐下,各自看起了《game》,行确认。 见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制作的东西如今化作成品后,还是很让人开心 。 封面是简单明了的正面站姿,头发往下垂放,眼神笔直地瞪着照相机。下半身近乎全裸,只穿了一件平口内裤,上半身则套着一件男性l尺寸的深灰色厚重长版大衣。沉重的大衣底下,可以隐约看见白皙又圆润的d罩杯曲线、肚脐和大腿内侧,全都显得柔软又娇嫩,看起来也有些煽情,连我自己也觉得拍得很不错。装订和标题设计也很时髦。可是—— 危险、不可思议、超可爱。 只存在于这里,专属于你的女神「a」—— 这个让人浑身虚脱无力的书腰文案是怎么回事? 一个写真偶像怎么可能「既危险又不可思议」啊,听起来简直像是未知的深海生物一样。 我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有能责编片濑先生则堆起满脸的笑容说了: 「啊,那个文案是我想的喔,很有冲击性吧?毕竟小a可是曾经将那位蚁田送进医院的人物嘛。」 片濑指的是我刚成为写真偶像出道时,一个前来突击采访的资浅搞笑艺人毫无预警地(真的是一点事前知会也没有)就冲进我的休息室,于是我就拿起碰巧在手边的金属球棒打晕对方这件事情。 我对搞笑艺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也因此完全不认识蚁田某人(全名我忘了),自然也不晓得他主持的网路分享用影音视频节目「闪亮亮偶像众幕后访问」。 这个小型节目正如那愚不可及的标题所示,是以访问新人偶像(写真偶像、歌手、女演员统统包括在内)为目的,蚁田某人会没有事先预约就前往女孩子的休息室进行采访——令人不敢苟同的是,蚁田本人还会利用手上的数位摄影机,拍下全程的采访过程。 因此当自己独自一人待在休息室里休息,看到一个高举着数位摄影机、情绪又异常亢奋的恶心男子突然冲进来时,我会误以为他是变态也无可厚非吧? 为了保护自己,我不过是采取了当下所能做到的最佳手段,蚁田某人却因此被送进了医院(由于额头裂开导致大量出血,但幸好不算什么重伤),「闪亮亮偶像女幕后访问」的预计播放内容也做了一点变动。 当然,相关人士都被下了封口令。但俗话说得好,人的嘴巴封不牢,因此这件事情还是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在业界中已然成了半个传说。 烦死了。 在我心中,这明明是一件被归类为「想遗忘的过去」的事情呀。 但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我「对工作挑三捡四」这一点,也才在一定程度内受到默许。 就算如此,我也并不因此心存感激。 「说到小a的关键字,大多都局限在『神秘感』上吧,但我觉得光凭这一点,还是少了一点震撼力,所以就灵机一动,不光是着重在神秘感上,同时也向大众宣扬:你是一个一碰就有可能真的会被烫伤的危险女孩喔!所以最后就想出了这样子的文案,连我也觉得非常能够吸引人的目光喔!」 「喔……」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释放出的危险气息,坐在身旁的盐田经纪人脸色一僵。 唯独感觉不出现场气氛的片濑还口若悬河:「话说回来,你跟蚁田发生的那段插曲真的很耐人寻味呢,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被小a痛打一顿,一举成为传说呢~开玩笑的啦,啊哈哈哈!」 「……哈哈哈。」 那我就如你所愿,痛扁你一顿吧。 我一把抓起桌上分量十足的玻璃制烟灰缸,堆积在里头的烟灰洒进空中,同时我锁定了挂在片濑那张圆脸上的土气眼镜,将烟灰缸用力砸去,镜片霎时粉碎,再绝非夸饰地砸瞎片濑的两只眼睛。「咕——」片濑发出了如鸡被勒住脖子时的惨叫声,往后一仰,身子倒在地板上,我更是一个箭步跨坐在他身上,不停地砸下烟灰缸直到他的脸庞碎得不成原形—— 心情这才舒畅多了。 在我的妄想中已经死过一次的片濑笑容满面地说:「那么,为了配合写真集的发行,关于我们杂志上刊载的写真单元呢——」 之后,直到会议结束之前,高达四次让我大为光火的片濑被我残杀了大约三十次左右。 3 这天一早起就在拍照。 今天的工作是拍摄每月情报杂志的封面,不需要穿泳装。 初次见面的魔法师(摄影师)和杂志的编辑一同上前,向我和经纪人打招呼。 「今天还请多多指教了。哎呀~小a果真非常可爱呢。」 「谢谢您。」 「听说你就快发行写真集啦?真是期待呢~」「我一定会捧场喔。毕竟这可是小a的第一本写真集,绝对会非常畅销。」 「我也希望可以卖得不错。」 「真希望不只今天,往后也能有机会一起工作呢~」「每次小a一上封面,销量就会急速增加,真的喔。」 「感谢您们不嫌弃。」 是是是。 每次的对话都是千篇一律。 在郊外的公园拍摄完毕后,就转移阵地至摄影棚。然后换上夏季洋装,发型和妆容也完美地梳理完毕。由于离拍摄开始之前还有一点空档,我就待在休息室里消磨时间,这时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 打来的人是我高三的同班同学,现在也还经常见面的朋友。 自国高中一贯制的女校毕业以后,既未升学也不学习一技之长更没有打工的我,私底下还会互相联络的对象非常有限。 我一把丢开随手翻阅的女性杂志,接起电话。「喂。」 『哈罗~工作辛苦啦~!』 「彼此彼此。」 『工作结束了吗?』 「现在是休息时间。」 『这样啊~对了,你十二日晚上有空吗?』 「不会又要联谊吧?」 『有什么关系嘛,来参加吧,我请客!你真的是一只很有用的揽客熊猫喔。』 「揽客熊猫这种话不该对着本人说吧?」 『哈哈~!热带大草原的原住民和全副武装的特殊部队出外打猎时,不也会使用鸟型诱饵吗?女大学生为了得到好男人,做相同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对了?只要可以利用,不管是朋友还是什么,我都会加以利用喔!』 「真是无药可救的朋友呢。好吧,看在你这么强势的份上,我就让你利用吧。不过,我很快就会回家喔。」 『好耶——!谢谢你!啊~反正你眼里就只有你那个表哥,男人们就算因为想看小a而一窝蜂聚集过来,却又会因为你太过高不可攀而不敢出手……所以真的是帮了大忙喔!该有的东西,果然就是在当写真偶像的朋友呢!』 「我怎么不觉得你是在称赞我?」 『嘿嘿嘿嘿。那么,等时间和地点确定了以后,我再传简讯通知你!啊,对了,你还记得坂井老师吗?』 「记得啊。」 『听说那个大叔结婚了喔。』 「骗人!」 『对吧~很不敢置信吧!』 「是哪里来的菩萨收容了他啊?」 『谁晓得~听说是相亲的对象,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真是菩萨呢。』 「也只有菩萨能够忍受那个男人吧。」 『对吧~就是说嘛~根本是活祭品啊!然后啊,听说连孩子都生了喔。』 「……咦?」 『人类真是只要有心就做得到的生物呢。明明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一直说他绝对会一辈子都是处男,要成为妖精也绝对不是梦之类的呢!(注:此为一种讽喻的说法,表示没有性经验的男人纯洁得甚至能成为妖精。另有一种讽喻说法是「到了四十岁还是处男就可以成为妖精的伙 伴」。)还说女校肯定是认定他是无害处男,才会雇用他吧——啊,糟了,电车来了!我要挂罗,之后再传简讯给你~』 「啊,嗯。」 对话结束后,我一时半刻仍握着手机怔怔发呆。 ……那个坂井老师也抓住了一般人会有的幸福吗…… 老被讲话尖酸刻薄的学生们狠狠讥讽道「好浓郁的处男味道」、「女校中闪耀的一颗处男之星」的那个人,也有了美好的邂逅,组织家庭生下小孩,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那么,我呢? 明知将自己的幸福与他人的幸福放在一起比较,也只是徒增空虚,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两相比对:「我又是如何呢?」经常挖苦嘲笑他人的我;将活生生的人痛扁一顿送进医院的我;稍微一不高兴就容易心生杀意的我;藐视其他男人、对他们不屑一顾的我;永远只想着自己、瞧不起他人的我。 现在……很幸福吗……? 休息室的门传来了敲门声,盐田经纪人探进脸来。 「小a,让你久等了。要开始罗。」 「……好的。」 我勉强撑起发烧般昏沉沉的脑袋,踩着轻飘飘的步伐走在杂乱的走廊上,进入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温度偏高的摄影棚。里头聚集了许多为了拍摄仅使用一次的写真照片而在此的工作人员,所有人一同欢迎人。 a活泼开朗又和蔼亲切地问候大家。 面带营业用笑容,一成不变地说着场面话时,心里却想着其他事情。 我也想要小孩。 而且是小宛的小孩。 总觉得只有这个方法了。 只有这个方法能将我与他系在一起。 也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我是被需要的人。我如此认为。 「欸,小宛,我们结婚吧。」 「好啊。」 小宛的眼神完全没有离开过电视机上的游戏画面,爽快地一口答应。 ……嗯~他都不肯认真看待这件事情呢。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从懂事时起,「让我当小宛的新娘!」「好啊。」这种对话至今就已经重复过了无数次。事到如今要他认真看待,反而比较困难吧?不,重点是我都到了这个年纪,待遇还是和幼儿时期一样,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一如往常的由良家客厅,直接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打电动的小宛,坐在沙发上盯着小宛后脑勺瞧的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场景。 照这样下去……完全不会有进展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 「欸。」 回头看我啦。 我用脚底轻踩向小宛的后背,果决地破坏暗地订下的默契。 小宛似乎打定主意无视我。 「欸——!」 但我继续踩踩踩。 终究是感到厌烦了吧,小宛按下暂时停止键,「别再踩了。」然后老大不高兴地回头。 「欸。」 「干嘛?」 「大腿枕头。」 「不用。」 「不是啦——我的意思不是要让你躺我的大腿,而是我想躺你的大腿。」 「啥?」小宛一瞬间露出纳闷至极的表情,但大概是在反驳之前就领悟到了反驳也没有用,便老实地起身坐到沙发上。 好耶——! 我往横一倒,将头枕在小宛的大腿上。老实说,人的大腿躺起来根本不舒服。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并不在于躺起来舒不舒服,而是只要能依偎在一起就好了。因为既然不能触碰上半身,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嘛。 电视荧幕当中,玩家角色正以华丽的大绝招击倒怪物。 我闭上眼睛。「你知道『堂表夫妻令人回味无穷』这句谚语吗?」 小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那是谚语吗?」 「好像是喔,字典上也有记载呀。我一直以为是色色的意思,但单纯是指堂表夫妻的感情非常好而已喔。」 「就结果而言,不就是色色的意思吗?」 「是吗?是不是都无所谓啦。欸,既然可以结婚,就表示也可以生小孩喔。」 「是啊。」 「如果我和小宛结了婚,你想要生几个小孩呢?」 「我不需要自己的小孩。」 我反射性地张开双眼。 视线往上看去,见到了小宛的下巴和鼻孔。 小宛又一次重申:「我不想要。」 「为什么?」 「我大概无法爱他吧,也无法让他幸福。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不要有比较好吧。」 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但我听了以后,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受到了连自己也大感不可思议的打击。因为小宛这番话——仿佛是在对我说一样。 我无法爱你。 无法让你幸福。 所以你不在身边也无所谓。 我不想要你。 他仿佛在对我这么说。 当然,我知道小宛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我的自我意识过剩和被害妄想。这些我都很清楚。 可是…… 「因为我和彼方的遗传基因是一样的,就算我不生小孩,只要彼方生了下一代,就能够保存住遗传基因了,所以没有问题。」 口气听不出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哈。 没有问题吗? 「呵呵。」 别笑。 现在不应该笑,而是该确实地让他知道,刚才那些话让我很受伤。 再这样下去会被他误会的。 会被他误以为我是个就算听到这种话,也还笑得出来的女孩。 「呵呵呵。」 都说别笑了。 我伸手摸向宛的下巴。 「小宛真是天生有所欠缺的人类呢。」 「事到如今你才说这种话啊。」 啊啊——竟见然如此干脆地就说出残酷的话语。 我再一次被迫认清了。 宛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也就是说—— 宛不会喜欢上我。 不会属于我。 宛「个性既温柔又彬彬有礼」、「处事机灵,做任何事情都完美周到」、「喜欢干净,煮饭也很拿手」,这些都没有错。「而且比任何人都聪明」也是事实。但是,宛有着足以埋没这些优点、既严重又致命的一个缺点。那就是「他绝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截至目前为止,宛与为数不少的女孩子交往过。 但是,每一任女友都没能和他维持半年以上的情侣关系。 只要是普通女子,在一起一段时间以后,即便不愿意也会察觉到:「这个人并不喜欢我。」当然,她们会努力让宛喜欢上自己吧?也会抛下羞耻心,紧抓着他不放吧?有必要的话,甚至会使出强硬的手段吧?可是不出多久,她们又会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感到绝望,死了心地放弃宛——由于我非常清楚她们的心境变化,所以不论宛与谁交往,我都予以无视。当然,内心仍会波淆汹涌。可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分手,所以都能勉强视而不见。 明明这种循环一直周而复始发生,为何宛还会与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女生交往呢?这完全是因为宛是属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人。宛从来不曾主动提出交往的请求,都是女孩子自己主动。分手亦然。 我仿佛身历其境。 「由良同学,请你和我交往。」「好啊。」 「由良同学,我们分手吧。」「好啊。」 哇哈哈哈。 五十步笑百步。 我始终以为既然自己身为表妹,就比其他女孩子有利。但是,也许我错了。也许我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不,或许还因为太过接近了,反而处在远比其他女孩子还要不利的立场上。也许我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却一直假装没有发觉。也许我做的所有事情,全都是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4 既然宛已经明白宣告「我不要小孩」,那么我的生殖器官也就可以罢工了,但子宫大人压根不理会我的处境,还是活蹦乱跳地按着行程表照常运作。 「啊~来了……」 嗯,原本我就心想大概会这几天来吧,所以早已做好准备。 走出厕所,回到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区后,我在杂乱地放满了点心和化妆道具等东西的桌上找到一小块空间,脸庞往那里趴去。 真不想动。 同业当中,有不少女孩子都利用口服避孕药调整经期。嗯,这样算是敬业吧,而且如果体质合适,经期就会变短,也能减轻负担,更不会有生理痛,听说好处多多。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吃。因为总觉得很麻烦,要我每天都吃,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买了,我也绝对会忘记吃,况且我又不想避孕。啊,不过,如果宛对我说「吃吧」的话,我倒是会吃啦……呿!那个男人才不会说这种话呢。笨蛋笨蛋!脑袋愚蠢到连我都对自己感到厌恶。哈哈哈~快点笑我吧。我讨厌愚蠢的自己。也讨厌宛。简直像笨蛋一样。全部都好麻烦。啊啊~我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啊。可恶!竟然把我当成笨蛋。我要回去了。我再也不当写真偶像了,再也不穿泳衣了。我最讨厌宛了! 「小a,了喔。」 盐田经纪人的声音让我恍然回神,抬起头来。 看样子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忧郁模式,而且还非常严重。 我呆呆地抬头看向一旁的盐田经纪人,她一脸担心地问;「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不,我没事。」 「真的吗?」 「是的。」 盐田经纪人会如此担心,就表示我的脸色真的很糟吧。 见我起身,摄影助理就以响彻整座摄影棚的大嗓门喊道:「小a要进来罗!」 我将脱下的浴袍递给盐田经纪人。「麻烦你了。」 「欸,小a,身体不舒服的话要说唷。」 「……谢谢你。」 我已经很不舒服了。 下腹部无比沉重,头也有些隐隐作痛,其实我连半步都不想再移动了。我也讨厌身体明明如此不舒服,还要穿着单薄的衣料让大批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瞧。真想回家吃点补充铁质的营养食品,再裹起腹带睡大头觉。 但是,我不能说这种话。 既然已经对工作挑三捡四了,决定接下的工作就要全力以赴做好。这是我的原则。 若不这么做,会无法维持住某些事物。 我挤出营业用笑容,轻轻用动可说是我的强力武器之一的飘逸长发,以鱼儿般轻盈的动作回过头。 「请大家多多指教罗!」 所谓的女孩子呢,就是要一边流着鲜血,一边仍笑吟吟地卖力工作。 今天的工作是拍摄青年漫画周刊的刊头写真单元。为了创刊十周年纪念号,好像推出了写真偶像特辑,而且还是一举刊登十位写真偶像的超大手笔企画。 个别拍摄结束之后,接下来是所有人排在一起拍摄合照。当然,并不是十个人一起拍,只有列为宣传注力的五个人。另外,据说这五个人是「说到现今的写真偶像界,绝对不能不提的顶尖偶像们(盐田经纪人表示)」。如果是这种等级的写真偶像,光要配合每个人的行程就得绞尽脑汁了吧?根本用不着特地一起拍合照,都已经个别拍过照了,只要事后再合成或什么的不就好了吗……我内心这么想道,但考虑到企画的主旨,这么做似乎并不恰当。 顺便说,我最怕拍摄合照这种事情了。基本上对自己的外表有着绝对自信的女人们如果穿着泳装聚集在一起,怎么可能产生利于工作的和平气氛呢。更何况,聚集于此的并不是所在多有的门外汉,而是兼具了能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往上爬的强韧和高傲自尊心的女人们。不能依平常的方式与她们接触。好歹我也读了六年的女校,为了适应女性社会,也学到了一定程度的处世之道,却唯独无法在拍摄合照这种场合得如鱼得水。 假使在这种场合下,还有拍摄幕后花絮用的摄影机环绕四周,情况又另当别论,但这回并不是这种企画。 还有还有,今天铃香大小姐也在场。她是同一间经纪公司的前辈,大概是我对工作的态度让她看不顺眼,她一有机会就会找我的碴。我深知自己并未做些会令同业产生好感的事情,所以就算被人讨厌,我也不痛不痒,但遭受到直接攻击时,还是让人觉得麻烦又郁闷。 正当我兀自苦恼时,眼神就与铃香大小姐对上。 「啊!小a,你接下了这份工作啊~」 用分不清是闲聊还是挖苦的奇妙话题展开的喋喋不休精神攻击。 我个人非常想对她视而不见,但老早之前盐田经纪人就已对我耳提面命道:「绝对不能无视对方。」 于是我上前迎击。 「是的,很荣幸他们邀请了我。由于这是非常盛大的企画,我本来还有些不安,但一听到铃香前辈也会参加,我就觉得安心多了。」 看吧,我戴上假面具以后的这副模样,一点空隙也没有。铃香,快向我看齐吧! 现场还有尚未拍完个别拍摄的四名女孩子,她们各自在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区里放松歇息。毕竟之后还有拍摄工作,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将气氛搞僵,所以这样子的回答比较妥当吧。 但我都如此顾虑时机和场合了,铃香大小姐仍然不肯善罢甘休。 对话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如果是一般人听了,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吧?但知道我与铃香大小姐的关系、或是隐约察觉到了我们关系的人若是在场听了,恐怕会「呜哇——」地手心直冒冷汗吧。就是这种感觉。 实际上,在场的两名女孩子都将视线固定在杂志或手机上,绝对不看我们这边。啊啊,不过,嗯,说得也是呢,那是正确的反应喔,必须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才行。如果我站在对方的立场,也会那么做吧。 不过……是怎么回事呢?铃香大小姐今天分外执著呢。 我也逐渐感到不耐烦,开始敷衍了事地「喔」、「嗯」应声。 「然后啊,对了对了,你还记得那时候的发型设计师吗?」 啊啊~真的很烦耶。「是的。我记得是引地先生吧?」 「没错没错,你记得真清楚呢。果然引地在业界也是有名的帅哥呢。」 不,他其实也没有那么仪表堂堂喔。「是啊,他长得很帅呢。」 「当时引地对小a投注非常热烈的视线喔。也只有在替小a做发型的时候,花了特别长的时间呢,也很兴奋地跟你聊天,可是小a却完全没有发现。总觉得引地好可怜喔~啊哈哈。」 这时,铃香大小姐的声调、表情、举动和措词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尽管无法完整说明是哪里又产生了什么变化,但确实有所转变。 接着女人的直觉倏地出现了反应。 铃香大小姐对引地有意思,抑或者,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如今回想起来,前阵子引地曾给过我私人的名片(但我丢了)。再考虑到这一点,也许是引地在铃 香大小姐面前做了、或是说了对我表现出兴趣的事情,所以今天她才会这般死缠烂打……虽然终归只是我的直觉,但八成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真无聊。 「被那样子的男人讨好,怎么样?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那种事情跟我又没有关系。「跟我没有关系。」 啊,糟了。 一不小心就说出真心话了。 于是铃香大小姐一脸仿佛逮到了我的小辫子般说:「真不愧是小a,感觉游刃有余,完全不愁男人呢。」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就是了。不过,果然平常看起来很文静,言行举止又很可爱的那种女孩子,私底下的模样都会让人跌破眼镜呢。」 我受够了。 我现在正因为心上人神经大条的话语而意志消沉,再加上生理期也来了,其实根本提不起劲工作,还勉强自己听你说话。你却如此迟钝,罗哩罗嗦地不停找碴,真的很无聊。 「哈哈哈哈哈。」 真想让这个女人闭嘴。 我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因此禁句不由得脱口而出。 「是啊是啊,比起花好几百万改造一张脸,装可爱可是简单多了呢。」 倘若平常,我绝对不会说出这种大踩地雷的发言,但此刻的我大概性格有些扭曲了吧。 理所当然地,现场的空气瞬间冻结。 我也在心里想道:「完了!」但是为时已晚。 铃香大小姐跨着大步走向我,使出浑身的力量赏了我一巴掌。 这一击非常强烈,脸颊阵阵发麻,但我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毕竟写真偶像就是靠随心所欲地运用表情肌在赚钱,这点小事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一边充分地故弄玄虚,一边将脸转回正面,定睛看向铃香大小姐。 「是你先出手的。」 于是,我也动手了。 而且是用拳头。 5 所幸铃香大小姐是同一间经纪公司的前辈,在贵为绝对权力者的社长介入下,让我们顺利达成了和解。我往铃香大小姐的脸颊揍了一拳,留下了淤青。也就是说,我在写真偶像的脸上留下了淤青。单是没有发展成官司,我就该谢天谢地了……那么,我遭受到了什么实际上的处罚呢?就是在自家禁足喔。 又不是学生! 不过,站在社长的立场,自己公司旗下的女孩子都像是女儿一样吧,所以即使发生了问题,也会尽可能在私底下进行处理,因此处罚也是从轻发落吧。 这件事不久之后也会被人称作传说吗……不,不可能吧。蚁田某人那时候是因为他自身是资历尚浅的搞笑艺人,所以可以当作一则笑话,但这回却是女人之间既阴险、丑陋又歇斯底里的互殴;而且双方都还穿着比基尼。连职业女子摔角选手都会大吃一惊。 「就连我如果不是当事人,是第三人的话,也会吓得倒退三步吧。」 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穿过由良家的大门。 现在宛不在家。不晓得他有什么事,几天前就去了〇〇县。这个时期的新进社员竟然还特地请了有薪休假(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简讯中他说过今天会回来,但天晓得是不是真的。昨天他也说过「今天会回来」呀。真不可信呢。 不过,现在宛不在,我反而觉得刚好。 没来由地不想与他见到面。 对了对了。 这么说来,今天是《game》的发售日。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却被罚禁足。 最想让他看见这本写真集的人也消失无踪。 嗯—— 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呢。 庭院的方向传来了某种陌生的声响。 当、当、当——类似一种坚硬物质正互相碰撞的响亮声。 是什么东西呢? 我没有走向玄关,打开竹篱上的门扉走进庭院。 一边寻找声音的出处,一边绕到住宅后方,只见「他」正蹲在走廊下边,挥舞着铁槌,敲碎某样东西。虽有着和宛相同的脸蛋,但那个人不是宛,是彼方,宛的双胞胎弟弟。拥有着和宛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一样的遗传基因的人。恐怕也是宛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如果杀了彼方,宛是否就会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呢?开玩笑的啦。 三年前,夏天的某个日子。 所有学生都兴奋放着暑假的时候。 那一天天气非常炎热。 双胞胎一同出门去了某个地方。 彼方穿着高中制服,宛系上了黑色领带。 听说有某个朋友过世了。 当老夫老妻其中一人逝世,留在世上的另一半不久之后身体也会变得衰弱,紧跟在后般地接着死去……这是很常听见的故事。也就是「丧失了生存动力」。我想这种现象多半真的存在,而且跟年龄一点关系也没有。在那之前,正因为有对方在才能支撑起来的某个部分倏然断裂,甚至使人失去了生存所需的力气。换言之,就是精神上的创伤直接反映在肉体上,所以当然不可能与年龄有关。 葬礼之后,彼方就病倒了。 起先大家至多心想:「他应该是夏天不耐热吧?」本人描述的症状也与感冒十分相似。但是,市售的感冒药并未起作用。纵然去看医生,医生也说:「他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就在大家都感到不太对劲的情况下,五天过去了。期间,彼方几乎没有进食,日渐虚弱。 欸,你们参加了谁的葬礼? 我这么问宛,他没有回答。 夏天的酷热确实没有好处,于是我们打开了文明的利器——冷气机,但这回却变成人工的冷空气夺走了衰弱的彼方的体力。 宛待在彼方身边寸步不离。 如果我现在不看着他,彼方真的会死掉。 宛这么说了。 ——小宛,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我就是知道。 ——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 ——………… ——是哪个家伙这么说过呢:「不论多么哀伤,人类也不会单凭哀伤就死去。」那像伙根本没有经历过让他真的非常哀伤的事情吧。人类是真的有可能心痛至死。 如果宛死掉了,我该怎么办呢?又会怎么样呢……光是想像,我就悲伤得不能自己,眼泪滑出眼眶。再继续想像下去的话,脑袋似乎会变得不正常,所以我停止了思考。尽管如此,我与宛生离死别的那一天终会到来吧?虽然我绝对无法接受,但往后那一天必定会到来……我会很伤心吧。说不定会心想,与其不论睡着还是醒着都如此悲伤,我还宁愿死去。 彼方也和我一样吗? 那么,让彼方就此死去是不是比较好呢? 我如此心想。 但没有说出口。 最终,彼方没有就此衰弱至死,但康复之后,这回却又无端从学校四楼摔下来,险些丢了性命。当下他也没有摔死,但被送到医院以后,却被失去理智的宛大骂「你这个大混蛋!」而且揍了一顿,把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 正好一年过后。 宛手上拿了一个细长卷轴般的东西回家。 当时我还是穿着闪亮水手服的高中二年级生,正值非常希望宛能够注意到我的时期,所以用撒娇的口吻缠着他,问了许多问题。 ——欸,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碰巧在路边遇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他就把这东西塞给了我。那男人好像把我误认成彼方了。不过,这也难怪。他应该不知道彼方 有双胞胎兄弟吧。 ——是什么? ——是画喔。 ——画? ——我想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作吧……不过,竟然会想赠送自己的画作,那家伙倒也像一个创作者,相当纤细敏感呢,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一定要陪在对方身边才行」这点,非常值得表扬。如果只是要陪在身边,有画陪伴就非常足够了。 ——是吗? ——是啊。没用的男人会怒声咆哮又拳打脚踢,但画只会安安静静地被挂在墙上,称得上是这世上最无害的东西了吧? 然后,宛一脸认真地对我低语。 一字一句我都记得。 我收了这幅画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告诉彼方喔。 只要是宛的吩咐,我都二话不说照做。 可是,我还是很好奇。 为什么不能说呢? ——因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一定又会病倒吧? 哎呀呀。 欸,小宛,你自己是否察觉到了呢? 你总是只有与彼方扯上关系的时候,才会显露出自己的内心。明明面对其他事情时,你从来都无动于衷。 小宛真的只在乎彼方呢。 像笨蛋一样。 彼方就哪么重要吗? 那—— 如果彼方不在了,小宛会怎么样? 像彼方病倒一样,小宛也会病倒吗? 欸。 如果变成了那样,我会一直陪在小宛身边喔。 就像小宛对彼方寸步不离一样。 由良家的庭院相当宽敞。 绣球花即将进入花团锦簇的时节。明明没有人维护照料,这些生命力强悍的花朵甚至推开了杂草,一年比一年茁壮又娇艳。由白转蓝,由淡蓝转深蓝,再由靛紫转为淡紫。镶嵌艺术般错综混杂的寒色系群十分赏心悦目。今天这样子的阴天,与这种花相得益彰。 我在庭院正中央停下脚步,観察彼方。 蹲着的彼方正将装有蓝色石头的透明尼龙袋放在踏脚石上,动作灵敏地敲着铁槌。偶尔将手伸进尼龙袋子,取出不必要的碎片后,再继续挥舞铁槌。 当、当、当! 海德拉圣口白 这个动作重复了无数次后,他接着将已经敲得相当细碎的蓝色石头移进乳钵。到了这时,我才出声叫他。 「你在做什么?」 彼方走上走廊盘腿坐下,低声简短地说:「做颜料。」 「颜料?……颜料用买的不就好了吗?」 彼方没有答腔,开始用乳钵和乳槌磨碎钵里的东西。 「用买的不就好了吗?」 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吗? 从陈列在店舖里的无数颜料软管中,随便挑选几个不就好了吗?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吧? 「欸,小彼……」 我出声叫唤,但不知是否听见了,彼方只是一味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 这男人,干脆真的杀了他吧。 连自己也大感意外的具体杀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涌上心头。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只有这个男人—— 能够左右宛的心情。 明明我无法让宛的心起一丝一毫的变化。 明明我无时无刻都在努力,明明彼方什么也没有做,明明他们只是生为双胞胎而已。仅只这个原因,却只有这个男人—— 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之后,再砍下那颗构造与宛一模一样的脑袋,然后在还留有体温、滴着鲜血的时候一把丢向宛,让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最后指着他嘞笑他:「你爱的就是那个东西吧!」届时,不晓得宛会有什么表情? 可是,就算那么做了,肯定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我的分量不够啊。 我就是不被需要嘛。 我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嘛。 视野变得白浊,什么都看不见。我就像膨胀到极限、最终破裂的气球般,呆站在庭院正中央哭了起来。脸庞朝着天空,像年幼的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小彼一一……」 这下子彼方也不得不停下动作,将目光转向我。 我…… 我—— 最讨厌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了。我至多只能容忍进入幼稚园前的小孩子,以为哭就能解决问题。炫耀自身的软弱以搏取同情,实在非常可悲。这是厚颜无耻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所以每次见到很轻易就掉眼泪的女人,我都会心浮气躁,很想破口大骂。别以为哭就没事了!然而如此认为的我,现在却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也无法压下呜咽声。可恶! 我甚至连站着都感到吃力,蹲在小彼的脚边,将脸庞埋进膝盖之间,然后又「呜哇——」地放声恸哭了半晌。由于过度用力拉扯嗓子,喉咙开始隐隐剌痛。我抬起流满了泪水和鼻水的脸庞,以和悲鸣没有两样的尖锐嗓音呐喊: 「为什么小宛都不肯喜欢我呢——」 小彼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以看着物体般的眼神望着我。 「你这混帐,快点说句话啦!」 「我以为你早就清楚知道这些事情,还是继续喜欢着阿宛。」 啊。 好像是喔。 眼泪一舔,虽然尝起来咸咸的,我却不由自主强烈觉得,泪水的成分不只包括盐分,也包括了糖分吧?因为哭泣之后,我就会很想吃甜食。于是,暂且止住了哭泣的我便起身坐在走廊上,将放在走廊上的花林糖(注:花林糖为一种日式零嘴,先用面团炸成条状的饼干,再淋上黑糖蜜。)整袋抱在胸前,边频频吸起淌下的鼻水,边像是饥肠辘辘的马匹般,狼吞虎咽地咯咯咯吃了起来。由于吃得太急,还险些噎到喉咙,赶紧大口大口灌下一旁的麦茶。当然,花林糖和麦茶都是小彼准备好的茶点。眼见自己搬过来的食物全被我抢走了,小彼恨恨地瞥了我一眼。 我则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小彼工作。 但虽说工作,从刚才起,他也只是一直磨碎蓝色的石头罢了。 乳钵和乳槌皆尺寸小巧,造型可爱。是小彼的私人物品吗?蓝色石头也是,究竟哪里会贩卖这些东西呢?还是说,是从学校借来的呢?小彼就读附近的美术大学。总觉得美术大学里,平常都会放有乳钵,或是颜料原料的蓝色石头等东西。话说回来,自小学起我就在想,「乳钵」和「乳槌」这种听来有些煽情的名称,就不能想办法稍微改改吗? 小彼默不作声地继续磨碎蓝色石头。 我也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磨碎石头。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好像很好玩,于是试着开口: 「我也想磨磨看。」 还以为会被拒绝,小彼却连同铺在下方的报纸将乳钵推向我。 我赶忙端正跪坐。「总之,只要磨碎它就好了吧?」 「别洒出来喔。」 「嗯。」 牢牢固定住乳钵后,我有样学样地喀喀喀磨起蓝色石头。试着亲手研磨后,嗯,也称不上特别有趣,但因为这项作业很单纯,可以非常全神贯注。我有多久没有做这种像是美劳的事情了呢?在走廊地板上的跪坐,很快就崩解成了侧坐,接着是立起一边膝盖,最后变成了盘腿。我维持着往前倾身的姿势,力量都集中在了乳钵和乳槌上,因此脖颈根部开始发酸,同时微微冒汗。 「……小彼。」 「嗯。」 「我刚刚直到前一秒,都还想着要杀掉小彼喔。」 「喔——」 「真的 是真的喔。」 「嗯。」 「我幻想杀了小彼以后,要砍下你的脑袋,再让小宛抱在怀里。」 「真是超现实呢。」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小宛根本看也不看我一眼嘛。」 「也许吧。」 「呜呜,至少否定一下嘛,呜呜呜。」 泪水和鼻水又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我用衣袖拭去水分,继续磨碎蓝色石头。 「我希望小宛能像我喜欢小宛一样,同等地喜欢我啊。」 小彼「哼」了一声。 那种像是在说「那是不可能的吧」的嘲笑是什么意思嘛。 我也知道不可能啊。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渴望,这就是女人心啊,你明白吗? ……应该不明白吧。 「有什么关系嘛!」 我再次集中精神在乳钵上。 钵里的东西说是蓝色石头,不如说是蓝色粉末更正确。 要用这个画画吗? 感觉真奇怪…… 十九世纪相片出现以前,将视觉效果收纳在四角形框框里的媒介,由绘画全部独占。如果相片是框下「瞬间」的产物,绘画就是包罗了时间、形体、空气等等所有肉眼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将画家的「意象」保存在画布上的产物。这也算是一种魔法,所以画家肯定也是魔法师吧。 我问魔法师:「这个真的会变成颜料吗?」 「会。」 「要用这个画什么?」 「鳞片。」 「喔——」 蓝色的鳞片啊…… 是什么的鳞片呢?鱼?蛇?还是虚构的生物? 不论是什么,一定会很漂亮吧。 因为这些蓝色的颜料饱含了我的汗水、泪水和怨念。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绝对会变成一幅很棒的画喔。」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话语中的涵义,小彼皮笑肉不笑,然后低声轻喃:「阿宛他……只要你不怀抱任何奢望,我想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哎呀。 魔法师的小叮咛…… 6 「呜哇,真的是a耶!」 「真的是本人吗?太厉害了~!」 「果真很可爱呢!」 「小a可以出席这种聚会吗?经纪公司那边不会警告你吗?」 可以啊,反正又不会和你们有任何后续发展。 况且我很快就要回去了。 但这些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因为公司很信任我。」 不过现在正因为对他人动粗,被罚在家里禁足喔。 灿烂微笑。 营业用笑容是免费的喔,记得要买写真集喔。 以揽客熊猫的身分受到朋友召唤的我,正称职地当着温驯和善的揽客熊猫。 六月十二日,晚上七点。 某条繁华街道上的居酒屋。 本日的聚会是男女各四人的联谊。女方是我的好友召集到的平凡女大学生(再加上我),男方是某知名私立大学的排球社社员。听说好像在上一年度的全国大专院校排球比赛上得到了不错的名次。每个男生看起来都外表帅气,教养良好,前途不可限量,但我完全不在乎。 「小a,你要喝什么?」 「呃,我……」 「小a可以喝酒吗?」 「不,我还没喝过酒。」 「啊,对喔,小a现在才十九岁吧?」 「是的。」 「真是好险~差点就要让你喝酒了呢。小a要是因为未成年饮酒而被逮捕,导致演艺事业停摆的话,我们可会被粉丝追杀呢。啊哈哈哈!」 「啊哈哈,不会那么夸张啦。」 「真是的~大家都只理小a。」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毕竟小a真的很可爱。」 「真的好漂亮呢,连女生的我都看呆了。」 「没有这回事啦。」 哈哈哈。 哈哈哈。 ……奇怪了? 明明我处在人群的中心,被人们如此吹捧赞美。 明明大家的脸都在笑。 我的脸也在笑。 为什么内心却如此空虚呢? 提包里的手机「嘟——」地振动。这种振动模式代表收到了简讯。 我悄悄拿出手机,确认收件匣。是妈妈寄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 被罚进足的人 步该在外面乱跑。 可说是机器白痴的妈妈,最近好不容易才能靠一己之力打出简讯,但还无法顺利选字。我总是心想:使用自动选字功能不就好了吗?但似乎这方面也操作得不顺利。 我要回去了,现在就去搭电车——火速回复简讯以后,我站起身。多亏了妈妈的简讯,我逮到了离开的好时机。 「不好意思,我突然有急事,必须回家才行。」 四名男生「咦——?」地讶声大叫,显得大失所望,但紧接着似乎察觉到了我原来只是诱饵。三名女生嘴上说着:「咦~」、「好可惜喔~」但明显松了口气。看表情就知道了,简直是一目了然。 人心的这种变化真的很有趣呢。 但也很累。 我附在朋友耳边悄声说道:「那我先走了。」便走出了居酒屋。 户外的空气混杂了湿气和繁华街道的闷热,比室内更有压迫感。 天空可以形容为仿佛随时会掉下眼泪。如今正值梅雨季节,我今天却一时大意没有带折叠伞。希望在回家之前都不要下雨——我一面在心里祈祷,一面朝车站前进。 「等一下!」这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在这种繁华街道上被人叫住时,我几乎无一例外地充耳不闻——但只有这一次停下了脚步。 因为对方是方才参加联谊的其中一名男生,名字听他说过,但我忘了。 他应该真的是排球选手吧,高大得我必须抬头仰望,体型看似削瘦,但其实是有着扎实肌肉的健壮身材。清爽的短发造型也不让人排斥,相当有男人味。 他似乎是跑出来追我,显得有些紧张,但又字句清晰地说:「我送你到车站吧。」 「咦?可是……」 「天色已经很暗了……让小a这样的女孩子独自一人走在这种地方太危险了。」 「是吗?」 「是啊,当然!」 看起来是个好人呢。 尽管有着非常露骨的企图,但要在那种情况、那种气氛下,从座位上起身说:「我去送她。」应该需要很大的决心吧。 ……该怎么说呢…… 或许选择这种人,我会比较幸福也说不定。 不在乎被人调侃,也要跑出来追我的人。 能够对他人倾注热情的人。 我对他投以微笑。不是营业用的,而是真正的笑脸。 「谢谢你,可是不用了。」 啊啊~我真是笨蛋呢,真是笨蛋。做的事情真的很蠢呢。每当听见别人谈起蠢女人,我都会嘲笑道:「真是个笨蛋。」但自己也同样是愚不可及的女人。看似理性地观察四周,其实眼中只看见自己想看的事物;看似做每件事情都经过深思熟虑,但终究只是跟随自己的欲望起舞。真是无药可救呢。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喔。 搭上电车摇摇晃晃回家的期间,丝线般的细雨开始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嗯,这点雨势的话,直接跑回家应该不成问题吧……但 仿佛在讥笑我的想法太过天真一般,雨势变得越来越大,抵达车站时,已经变成了如倾盆般的滂沱大雨。真是倒霉。我一边苦恼着是否该在紧邻车站的便利商店里买把廉价的塑胶雨伞,一边走出剪票口时—— 一道熟悉的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大吃一惊,停下脚步。撑着雨伞的小宛朝我走来,将我的雨伞递给目瞪口呆的我。 「……小宛?」 「你以为我是小彼吗?」 不以为。 小宛和小彼虽然有着相同的脸蛋,却一点也不像。 我绝对不会认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一说完,小宛就转身在雨中跨出步伐。 我慌忙打开雨伞追上他。 「等一下,等等我啦!」 斗大的雨珠打在雨伞上,发出了响亮到甚至剌耳的啪啦啪啦声响。我追上小宛,与他并肩平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睽违数天不见的小宛脸庞—— 「你的脸怎么了?」 右脸颊有些红肿。 「昨天稍微撞到了东西。」小宛简短地回答。 「看起来很像是被打的痕迹呢。」 「是吗?」 他似乎不太想谈。 但我很在意。 「你去〇〇县做什么了?」 「算是……找人吧。」 「女人?」 传来了轻笑的气息。「很可惜,是男人。」 「喔……」那我就放心了。「那么,找到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 「那很好啊。」 「我真是个笨蛋呢。」 「咦?」 「我现在才回想起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忘记了呢?」 「怎么了吗?」 「在那间摩克汉堡里,那个男人曾经在她面前这么说过:『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呢。』」 「什么?」, 「你想想看,他说的是『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喔。如果是独生女,根本不会用『都』这个字,对吧?我应该在那时候就察觉到男人还有其他小孩。」 「欸,你在说什么啊?」 「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小宛驳回我的问题,音量蓦地一沉。 「听说你揍了同行,被罚在自家禁足吗?」 「…………」 「既然是同行,表示对方也是女孩子吧?」 「……是啊。」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应该打人吧,对方很可怜喔。」 「可是,是对方先打我的。」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做,对方就突然动手打人吧。一定是你说了会激怒对方的话吧?」 那种责备的语气令我大为光火。 我溅起水花,停下脚步。「这都是小宛害的吧!」 小宛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头。「为何?」 ……嗯,的确,刚才那句话很没头没脑呢。 可是—— 「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几乎都和小宛有关啊,所以这回也是小宛的错!」 小宛没有任何回应。 我大感失望。 他一言不发,继续前行。 我也慢吞吞地移动双脚,沉默地跟在小宛的不远后方。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牛仔裤的后方口袋,心想:好想牵手喔。可是,小宛肯定不愿意吧。若将手伸出伞外,手当然就会淋湿。小宛不会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欸」的撒娇话声一度涌到喉头,又被我吞了回去。 可是…… 好想依偎在一起喔—— 那么一起撑伞如何?收起雨伞,再强行进入小宛的雨伞底下……啊,不行。小宛难得在雨天送伞给我,不使用这把伞的话太浪费了,我做不到。 离开车站不久,前方就是住宅区。 耳中除了雨声以外,没有听见其他声音。除了我们之外,也没有其他走动的人影。 路上甚至没有半辆车子。 冷不防地,像是在迷宫中徘徊的不安袭向心头。 我加快脚步。虽然一加快,溅起的水花量也会增加,但我的双脚也早已湿得没有必要在意这点小事了。 「让我在由良家过夜吧!」为了不输给雨声,我尽可能扯开喉咙大喊。 「从这里过去,由良家比较近嘛。我懒得回自己家了,让我在你们家过夜吧!」 话虽如此,其实由良家和小矢部家只有徒步几分钟的距离。 我还以为小宛会不情愿地拒绝我:「别撒娇了。」没想到—— 「好啊。」他爽快点头:「传简讯跟阿姨说一声吧。」 「好。」 我兴高采烈地从提包里拿出手机,传简讯给妈妈。 ……这么说来。 「小宛,你怎么知道我会搭电车回来?」 「阿姨告诉我的。」 嗯,说得也是啦。 毕竟他带来了应该放在我家的我的雨伞,想必与妈妈打过照面了吧。可是,我并没有告诉妈妈我会搭几点几分的电车。 「你为什么知道我搭哪一班电车?」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嗯? 那—— 「难不成,你一直在车站前面等我?」 瞬间,我的胸口盈满期待,但是—— 没有回答。 ……什么嘛,真是的。 明明只要随便回一句话就好了呀。 像是「对啊」或是「嗯」。 明明只要有这么一句话,我的心灵就能受到洗涤。 小宛真是残酷。 我忽地想起了昨天彼方说过的话。 「只要你不怀抱任何奢望,我想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也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正确性。 但是,我能否认同并接受这一点,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真是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呢。 由于猛烈的雨势根本是打横洒在身上,撑伞几乎没有任何意义,抵达由良家时,我和小宛都淋成了落汤鸡。 我比小宛早一步走进由良家,火速脱掉湿得一踏就能渗出水来的鞋子,走上玄关。再拿起鞋柜上的毛巾匆匆地擦拭双脚,然后将用过的毛巾一把丢给小宛。 马不停蹄地又脱下湿透的外套,同时走上走廊。 总觉得好累。我要老大不客气地占据在往常那张沙发上,然后一旦小宛就定位,准备开始打电动时,我就要妨碍他。 燃烧着熊熊斗志的我一马当先地冲进客厅,然后发现到了。 桌上摆着一本《game》。 而且有着已经读过的痕迹。塑胶套既已被拆开,写着「危险又不可思议」的书腰也被拆下,重点是,写真集是叠放在电玩杂志上方——不是电玩杂志下面,而是上面!这在由良家客厅的宛领域当中,可是打破惯例的待遇! 我仰头看向身后的小宛。 「那本是你买的吗?」 「我买的啊。因为你都不给我。」 「……你很想看吗?」 「还好啦。」 冷淡的语气。但是,我的心头霎时紧紧揪起,脸庞开始发热。可是,若被他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又觉得很不甘心,所以我也「喔~~」地冷淡应声。 「那么,怎么样?你看了吧?好看吗?」 「很漂亮喔。」 脸庞刹那间扭曲。「喔……嘿嘿嘿嘿。」 「 记事表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这句由良所说内容是受到了《蓝色的艺术史》(小林康夫,p文化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的影响。这本书的内容浅显易懂,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 【竹内栖凤的「班猫」】 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这句由良所说内容是受到了《蓝色的艺术史》(小林康夫,p文化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的影响。这本书的内容浅显易懂,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 【竹内栖凤的「班猫」】 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这句由良所说内容是受到了《蓝色的艺术史》(小林康夫,p文化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的影响。这本书的内容浅显易懂,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 【竹内栖凤的「班猫」】 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这句由良所说内容是受到了《蓝色的艺术史》(小林康夫,p文化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的影响。这本书的内容浅显易懂,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 【竹内栖凤的「班猫」】 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这句由良所说内容是受到了《蓝色的艺术史》(小林康夫,p文化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的影响。这本书的内容浅显易懂,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 【竹内栖凤的「班猫」】 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这句由良所说内容是受到了《蓝色的艺术史》(小林康夫,p文化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的影响。这本书的内容浅显易懂,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 【竹内栖凤的「班猫」】 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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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序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小说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第一章 【七月二十九日】 那一天前往教务处缴完所有报告后,我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学校。由于还有毕业制作,不算是完全得到解脱,但总之这样一来,明天起就能放长假了。 我看向手表,时间将近晚上七点,天色也终于开始暗下来。 由于已决定毕业后在柏尾设计工作室上班,我目前以工读生的身分在工作室跑腿,顺便兼做培训。但今天不用打工,也没有社团活动,正打算去车站前闺别已久的影片出租店看看时,手机响了起来。打来的人是篮球社学长,同时也是雕刻系七年级的利根学长。 我推想应该是和社团有关的事,接起电话:「喂,你好。」 『辛苦啦~阿春,你现在有空吗?』 「很遗憾地,我有空喔。」 『我现在正在x车站这里喝酒,你要一起同欢吗?』 「喔,我去我去。那间店在哪里?」 『就在车站附近,但不太好找。等你到车站再打电话给我吧,我去接你。啊,要走北口喔。』 于是如此这般,我往x车站移动。 在验票口联络了利根学长,数分钟后他一边挥着手说:「辛苦啦。」一边摇摇晃晃朝我走来,然后漫不经心地朝我背在肩上的图筒瞥来一眼。一瞬间我心里七上八下,但利根学长旋即不感兴趣地别开目光。我顿时松了口——也对,一个美大学生,而且还是设计系的学生,就算带着偌大的图筒走来走去,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看来我有些自我意识过度了。 微醺的利根学长对着形单影只的我喊道:「好的,那么大家请往这边走~」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站前大马路对侧的居酒屋巷弄。那块区域密度极高,根本是只要有缝隙就开一间居酒屋,道幅狭窄的地方更是让人怀疑能不能容下两个人擦身而过。想当热耳此处空气并不流通,不仅像锅炉一样闷热,还充斥着五花八门的味道。一经过烤鸡肉串店家,香气十足的白烟就迎面扑来;一经过韩式火锅店,泡菜的香味就剌激着嗅觉。肚子好饿啊。 夹在立食式居酒屋和泰式料理店的缝隙间,有一道楼梯。定睛一瞧,墙壁上确实挂着疑似是店家招脾的板子。但是,密密麻麻地贴在四周的现场演唱会和新店开张等广告传单实在太过醒目,他不说的话我根本没发现。 「这还真的不好找呢。」 「对吧?不过这里很棒喔,便宜又好吃。」 利根学长领头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天花板也很低,好几次我都险些撞到头。 店内开着冷气,不消多久汗冰就不再分泌。从楼梯的狭窄程度来看,我本以为是间只有吧台的小店,没想到里头的空间意外宽敞。店内立起了许多隔板,难以一眼望到尽头,相对地也因此每张桌子看来就像个小包厢。 在昏暗走道中转了几次弯后,终于来到一张四人座。已有个人一脸出神地坐在桌旁。 「犀?」 「嗨,阿春学长,好久不见。」 轻抬起手回应我的戴眼镜温文男子正是犀和彦。 他以精准的写实性和富含悲怆的绘画手法,再加上快笔多产,在学校内外都享有盛名。如今他在我们学校里是前途最被看好的名人之一。 我和犀见过几次面。我二年级、犀一年级的时候,自从我们两人在帮忙入学考试的校内工读同一组后,就时不时有机会碰到面。 基于他的作风、实力和评价等因素,很容易给人不好亲近的印象,但实际上聊过天后,其实是个相当直来直往的家伙。 我一就座,犀就开口说:「刚才利根学长跟我说了,听说阿春学长改了姓氏?」 「嗯,是啊。」 「是改姓柏尾吧?」他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趁我还记得的时候重新输入吧。」 「还真是让你费心了。」 「柏尾的汉字是木白柏,尾巴的尾吧?」 「没错。」 店员端上了开胃小菜,我姑且先点了中杯生啤酒。 店员离开后,犀就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直问:「你为什么改了姓氏?入赘了吗?」 「并不是。」 这时我又重复了一遍至今已经到处说过无数次的改姓说明。 这段期间,啤酒送了上来。 「那我不客气了。」我拿起啤酒杯后,利根学长和犀也陪我举杯。「辛苦了。」「来,辛苦啦。」「哪里哪里。」三个人轻轻干杯。 我一口气就喝下了半杯啤酒。真好喝。可能因为外头酷热难当,清爽又冰凉的啤酒格外美味。我顿时变得兴致高昂。「对了,我看了前阵子发行的《美术之箱》新人大特辑喔。上头果然有刊出犀。」 「啊,嗯。」 「你被编辑部选为最推荐的十六人之一吧?太了不起了。被列举又还在学的只有犀吧?」 「没有这回事吧。」 「刊登在杂志上的是你的最新作品吧?」 侧身而坐的年轻女子拿着笔在地面上描绘鱼儿。那些鱼儿一被画下后就得到了生命,在地面上来回悠游——就是这样的构图。画面整体偏暗,但鱼的描线是鲜艳的金色,看起来仿佛只有那里绽放着光辉。这是犀难得一见的幻想风作品,但画面又一如既往毫无破绽的和谐完美,画中女子尽管动作慵懒随意,却又脱俗高雅,果然是上乘之作。 「犀大人笔下的女子都很煽情,真是不错呢。」 「煽情吗……嗯,勉强算是一种赞美吧。」 「这明明就是最高等级的赞美!」 「是是是。」 「果然在画女性的时候,会有某些坚持吗?」 于是犀露出贼笑。「想知道吗?」 我不禁心头一惊。「咦?什么啊,真教人不舒服。」 「哈哈哈,没有没有,我才没有什么坚持呢。只不过是因为不管构圆如何,女人都比男人赏心悦目罢了。」 「是喔……话说回来,利根学长和犀这样的组合真少见呢,也可以说很有趣,反正就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话才说完,利根学长和犀就面面相觑。 一瞬间,两人交换了像是在说「谁要说?」的眼神后—— 「那个……」利根学长起了话头。 「招募助手?」 「没错。对方是一位雕刻家,听说前些日子狠狠伤到了腰。」 据说对方有好几件作品都必须赶在八月中旬前完成不可,却又因为腰痛,难以久站也无法提重物,更无法随心所欲行动,所以才会紧急招募能够前去帮忙的学生。 「腰痛就像是雕刻家的职业病呢。」 「喔……」 由于是很临时的召募,几乎募集不到人手,现在正拼了命地召集学生……但从对方即使不是雕刻系——更准确地说,不是纯美术系也无妨的这点,可以看出对方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 「而且可能要在那里住上三天左右,但毕竟是私人住宅,房间数量又不多,总不能叫女生去。因为要是发生问题就糟了,而且你看,最近社会大众又特别在意这类事情。所以才会只限男生,但这样一来,更是找不到人帮忙。」 「那利根学长你去不就好了吗?」 「我后天起好一阵子不会在日本嘛。要去美国唷。」 「真的假的?真羡慕你~」 「我要去看优胜美地喔,优胜美地。」 「真好~纪念品就拜托你了。那么言归正传,那位招募助手的雕刻家老师叫什么名字?」 「他叫做狩野壹平。」 「抱歉,我没听过。」 利根学长露出苦笑说 :「不会,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他完全不是什么有名的人喔。」 「是吗?」 「是啊。不过,你听说过这件事吗——就是石雕场后面,有块空地到处都是任由风吹雨淋的零星石头,从那里再往深处走一段路后,就可以看见好几间老旧的仓库一字排开。最北边的那栋仓库旁边有座女性雕像。」 「啊,我知道。我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就是了。那座雕像伴随很多传闻呢。像是雨天会传来啜泣声,或是情侣一起去看,数天内必定会分手之类的……难不成创作那座雕像的人是——」 「就是这回的主角,狩野老师。」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作者真的存在啊?」 「这是当然的啊,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吧。」 「说得也是啦。」 但还是有种「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的感觉,不免让人有些扫兴。 紧接着,利根学长口沫横飞地为我说明了那座雕像的创作经过。约莫二十年前,昔日还很年轻的狩野壹平老师历经了一场悲恋。情节就像小说一样,相当值得一听。 「——那么,阿春,怎么样?你能来当助手吗?」 「嗯……」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这个时期柏尾设计工作室也不算繁忙,最重要的,是社长柏尾先生每次一有机会就会对我说:「现在你要以学业为优先。然后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要积极参与。因为你在学习的同时,同时也在建立人脉。」每次听到,我都险些掉下泪来。 所以只要说明原委,他应该会通融我休假几天吧。 要去也不是不行,不过—— 「呃~冒昧请问一下,去帮忙的话,会有什么好处吗?像是可以拿到等同暑期研习的学分,或是可以拿到薪水之类的。、 「怎么可能有啊。」 「所以才招不到人吧?」 「无偿劳动是很值得尊敬的喔。」 虽然有很多让人想吐嘈的地方——「嗯,算了。我就去吧。」 「真的吗!」 「嗯,凡事都要体验看看嘛。」 「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 「真的是帮了大忙。」直至目前为止一直默不吭声、小口小口啜飮着啤酒的犀也低声说:「其实我们也不是非找阿春学长不可,只是我和利根学长都认识,看起来又能拜托这种事情的人,就只想得到阿春学长而已。」 「这么说,你也被迫参加了吗?你明明是油画系,这又是为什么?」 「负责这件事的雕刻研究室助教叫高梁,她是我表姐。」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利根学长低着头抬眼看向我,这动作一点也不适合他。 「然后,会找上阿春,是因为还有另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我心中只有不祥的预感。 「其实啊,对方希望再多一、两个人手,但是迟迟找不到。所以能不能请阿春也问问看你的朋友,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人选?正如刚才所言,仅限男性,但条件也只有这样子而已,不管科系和专攻是什么都不要紧。」 「瞧你说得轻松,在这个时期要找到人可是难如登天喔。更何况美术大学原本女生的比率就比较高……算啦,总之我会找找看。」 「好,那就拜托你了!」 「怎么觉得你们是强行把事情推给我?」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人可以拜托了嘛。」 「就算是这样,也别对我抱太高期望喔。因为我也没有人选。」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立在旁边的图筒—— 于是—— 隔天,我与「黑桃皇后」一同造访由良家。 第二章 【八月一日】 「柏尾学长?」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因此我抬起眼皮。 一道黑影正站在我的眼前。 仔细一瞧,只见那张「巧夺天工脸蛋」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 「早安。」 「早安。呵呵呵。」 「怎么了吗?」 「我只是心想,看来不是你哥代替你来呢。」 闻言,由良彼方总算不再面无表情,转而有些不甘不愿地咕哝:「喔……」 他也避开了直射的日光,蹲在大门形成的阴影里。 保持沉默也很尴尬,因此我试着闲话家常: 「你哥告诉过我,说你有在兼职当家教,是真的吗?」 「嗯。」 「是喔,总觉得教人意外。」 邻近的榉树传来了叽哇叽哇的蝉鸣声。 明明只有一只,声音却大得出奇,犹如临终前的惨叫。 「学生是什么样子的人?」 「是个好孩子喔。普普通通的老实,普普通通的臭屁。」 「喔~」 一对一交谈后,我重新体认到一件事。 明明外包装相同,但给人的印象却会因为内在而天差地远。 哥哥宛有着不容分说的存在感,也有着神奇的吸引力,就算不特别做些什么,仍会吸引周遭的人。但是弟弟彼方却非常文静内敛。虽不晓得是不是刻意的,但他就是静静地压抑情感,极力不去主张自己的存在。反过来说,也可说是融入环境的能力很强,这一点与哥哥大相径庭。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明明长相如此俊美,仍很少被人百般吹捧吧? 「不过,你搞不好很适合当家教呢,听说你高中的时候成绩很好。」 由良吐了口气,从背在身上的背包侧边口袋里抽出宝特瓶,喝了一口说:「不,我不太会读书喔。」 「咦?可是……」 「既很少出席上课,又到处闲晃遛达,也没去补习班。你觉得这种人考得到好成绩吗?」 「嗯……」 「相反地,我哥可说是聪明绝顶,跟外星人同等级。」 我回想起了在○○县○村亲眼见识过的、由良宛那恶魔等级的聪颖。 流过后背的汗水都快变成冷汗了。 「啊,嗯,说得也是呢……我亲身领教过了。」 「就读高中的时候,每一次考试都是我哥冒充成我去学校,代替我写考试卷。所以在那间升学学校里,我的成绩才能始终名列前茅。」 「咦?」 「当我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代替我出席的时候,当然就只能我自己出马了,但那种时候,我几乎毫无例外地都考不及格,甚至考零分也不稀奇。然后我哥再代替我参加补考,仿佛判若两人般地考到好成绩。」他用力拴紧宝特瓶的盖子继续说:「每当出现这种情形,周遭的人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纳闷明明我可以考到那么好的分数,为什么不在正式考试的时候就拿出真本事?但问题不在于我有没有拿出真本事,而在于参加考试的人是我还是我哥啊。这三年来,没有半个人发现这件事。」 「…………」 「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学科测验也是拜托我哥去考。不过,术科测验当然是我自己上场。」 我哑口无言,呆若木鸡。由良斜眼睨向我,说: 「我开玩笑的。」 ……啊。 我还心想是不是真的呢…… 「哈哈哈!」当真后我感到难为情,有些反应过度地哈哈大笑说:「说得也是!你们这对双胞胎再怎么相像,那样子还是会被人发现吧?嗯,再怎么说那也不可能嘛!」 「不,意外地并不会被发现喔。」 「咦?」 由良发出了淡淡的轻笑声。 我撤回前言。这对双胞胎搞不好连内在都很像。 就在这时—— 「这不是阿春吗?」「真的是阿春耶。早安。」 两名女学生朝着大门走来。 是同样隶属于阿武隈研究室的八坂和桂。 见她们向我招手,我向由良知会一声后,走向她们。 看起来活泼开朗,皮虏白皙、茶色头发的是八坂;看起来文静乖巧,身材娇小绑着丸子头的是桂。她们两个人感情很好,做什么事都形影不离。 「你们一大早来学校做什么?」 「我们才想问你,你在做什么呢?」「我们是美祭管理委员喔,今天要开会。」 我们学校的学园祭通称「美祭」,在每年十月底会一连举办三天,规模浩大,届时也将有为数不少的校外民众前来参观,每年都是盛况空前。而且毕竟是美术大学,创作活动都是拿出真本事,并下足了苦工,所以不论是企画还是展览,都相当值得一看。也能理直气壮地自夸,质与量都不是一般大学能够相提并论的,是我们学校引以为傲的活动之一。压轴的化妆游行更得到了邻近居民以及行政机关的协助,游行队伍会以校园附近的商店街为中心绵延好几公里,是非常隆重盛大的活动。当地的电视台和报社等媒体也经常前来采访报导,我多少也觉得这活动被校外人士当成了一种特殊祭典。 而全权管理美祭的,正是以学生志工组成的美祭管理委员会。 「美祭的准备工作从暑假就开始正式启动了吧?」 「是啊。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几乎每天都要到学校喔。话说回来,欸,阿春。」八坂突然压低音量说:「那个人是由良彼方吧?」 尽管没有露骨地表现出来,但她的目光对准了蹲在大门前的男子。 我也小声回应:「是啊。」 「咦~骗人~」「你看吧、你看吧。」「真的是美男子呢。」「对吧?」「不过,头发并没有邋遢得那么夸张啊,很普通嘛。」「对呀,今天很普通呢。」 两人兴奋地吱吱喳喳。但从两人兴奋的模样看来,与其说是发现了好男人,更像是发现了珍禽异兽。 「为什么阿春会和那个由良彼方一起行动呢?」「他和阿春是什么关系?」「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那个人有女朋友吗?」 问题连珠炮似地袭来,总之我先依序回答:在篮球社学长的请托之下,我们将担任雕刻家狩野壹平老师的助手,并在他那里住上几天。至于有没有女朋友,我不知道。 于是八坂与桂面面相觑。「狩野壹平就是那个吧?」「是呀,就是那个。」 「那个是什么?」 「怎么反问我们……啊~对喔,因为阿春去年不在学校。」「这样啊,难怪你不知道。」 「狩野老师果然很有名吗?」 八坂呵呵呵地缩起肩膀说:「才不呢,他绝对称不上有名喔。比较像是知道的人就知道吧。」 「怎么说?」 桂直截了当地说了:「听说狩野老师有可能是同性恋喔。」 这则全然没预料到的消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可是—— 「那种事情是每个人的自由吧?」 我佯装冷静地这么回答以后—— 「那当然啊。」「况且如果只是普通的同性恋,根本不会传出谣言啊。」 她们却满不在乎地如此回道。 「那不然你们在说什么?」 「哎呀,你先听到最后嘛。」「狩野老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唷。」 「什么传闻?」 「去年夏天,狩野老师也招募了助手喔,一样是召集了好几个男生。」「然后啊,其中有一个人从工作室回来以后,不久就被大卡车撞 上死掉了。」 「死掉了?」 这就有些骇人了。 可是—— 「这和狩野老师有什么关系?」 「都说了,先听我们说到最后嘛。」「过世的是油画系的……呃,是叫做白谷吧?他发生车祸时的状况有些不太寻常喔。因为是在不可能发生车祸的地点发生车祸,所以大家在猜,他会不会是自己冲出去的。」「换言之,大家在怀疑他是不是自杀。」「听说白谷从狩野老师的工作室回来以后,就一直有点不太对劲呢。」 「……咦咦?」 「所以大家纷纷猜测,该不会他是在工作室遭遇到了让他生不如死的可怕事情,才会痛苦得糊里糊涂冲到了大卡车前面。」「否则的话,他根本是怎么想也不可能自杀的人呀。长得既帅气,朋友又多,绘画功力也很好,将来可说是大有可为呢。」 我大感退缩时,八坂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负责任地说:「不过,终归只是谣言而已啦。意外和自杀本来就很难分辨了嘛。」桂也毫无恶意似地微笑道:「对呀对呀。不管怎么说,阿春还是会去狩野老师那里帮忙,这点不会改变嘛。」 「你们,太邪恶了。」 「什么呀~」「怎么能把这种形容词套在女生身上呢。」 我正想继续反驳的时候,八坂看向手表说:「啊,糟糕,要迟到了。」 桂向我使了个眼色。「抱歉,阿春,我们该走了。」 「咦?嗯。」 「那么,助手的工作好好加油罗。天气很热,要注意身体唷。」「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太放在心上,听过就忘了吧,把它当成只是混杂了八卦女孩的妄想,愚不可及的谣言。」「不过,如果发现了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唷。」「自己的屁股要自己保护喔。」呀哈哈哈!讨厌啦!本来就是这样嘛!嘻嘻嘻。 ……果然很邪恶。 「拜拜啦~」两名女生踩着高跟凉鞋喀登作响地迈步离开。 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走回由良旁边。 嘴上一边嘟嘟哝哝说着:「真是的。」「真伤脑筋。」一边再次在原来的场所蹲下。 我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但大脑还是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来。因为,我根本没想到狩野老师有那种丑闻性质的谣言……油画系的白谷吗?咦?什么?搞不好遭遇到了让他生不如死的可怕事情?还说不定因此痛苦得自杀?呜桂啊,太可怕了。不,在此之前,她们也太不厚道了吧?怎么能将人死一事当作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呢,就算只是混杂妄想的愚不可及谣言。嗯。等等,这么说来,利根学长呢?他知道这则谣言吗?啊!该不会「总不能叫女生去」包含了这层涵义吧……! 各种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交错,我感到头晕目眩,胃部也隐隐作痛。 ……不行,别再想了。我是被捉弄了。那两个女生很清楚我的个性就是这么胆小,只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借此取乐而已。这种事情就是在意就输了。 就在我如此醒悟之际,新成员抵达了。是雕刻系一年级的最上。他个头虽小,嗓门却很洪亮,有如体育少年般大声打招呼:「请两位多多指教!」看来是个容易亲近的小伙子。 过了不久,犀也到了。他穿着薄外套,兜帽罩住了整个脑袋,寒暄也是随随便便。「天气怎么这么热?」然后用呻吟般的声音发着牢骚: 「穿着那种长袖外套,不热才怪吧。」 「呃,因为我的体质不会晒黑,只要一不小心,皮肤就会变得像被烫伤一样。」 「这样啊……」 「我也不喜欢这样,感觉自己实在很柔弱。但天生体质就这样,我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这回担任助手的四名学生都到齐了。 最后与我们会合的是犀的表姐,也就是雕刻研究室的助教高梁千华子。 「抱歉抱歉!我迟到了!」 她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活力充沛地朝我们跑来。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喔。」犀不满地控诉。 「小和,别生气嘛。」 「居然还要学生提醒你,你还真轻松呢。」 互动十分亲昵嘛。看来对方真的是他表姐。 这么说来,小和(笑)和高梁助教在长相方面,确实有点神似。 对了对了,说到表亲—— 在走往停车场的半路上,我挨向由良,窃窃私语地小声说道:「欸欸,我跟你说,我前阵子好不容易买到了《game》喔 由良对此没有面露多少感谢之意,应道:「感谢你的支持。」 备受瞩目的写真偶像a的第一本写真集《game》甫一上市,就一跃成为畅销书籍,好一阵子还难以购得,但最近终于发行再版,变得容易买了。 然后,那位人就是由良兄弟的表妹。 因为不能为他们增添麻烦,所以我未曾公开谈论此事,但还是想要一些特别优待。 我态度谦卑地悄声问:「那个,a讨厌签名吗?」 「只是签名的话,我想她完全可以接受吧。」 「那么,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能请你帮我要她的签名吗?」 「你还真是追星呢。」 「是因为她是你表妹,你才不知道这有多么难能可贵吧,她可是a喔?」 「那种臭脸丫头有哪里好啊?」 「明明就很可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后,已经坐上车的犀便生气吼道:「快点上车!」 坐在高梁助教驾驶的厢型车里,我依然钻牛角尖地不停胡思乱想。 想着八坂和桂告诉我的那则危险谣言。 我直到刚才都不晓得这则传闻。去年度我休学了,在亚洲各地流浪旅行,所以无从得知。其他三个人知道吗? 由良是那种对没兴趣的事情就彻底漠不关心的类型吧。我不觉得他会对这种八卦产生兴趣。最上似乎重考了一年,但毕竟是一年级生,肯定不知道去年学校发生的这件事。 那犀呢?他是油画系,应该认识白谷吧? 但是,犀是那种不愿意的话,就会当场讲清楚说明白的类型。要是知道有奇怪的传言,应该不会参加预计住上好几天的助手工作吧? 也就是说,知道的人只有我? 我必须努力振作才行吗……?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情的期间,厢型车依然持续前行。 车窗外原本只见民家和水泥建筑的景色,宛如渐层般循序渐进地缓缓改变,不久后只看得见林木和岩石。我总觉得在日本,绿色这个颜色的变化比其他国家还要多。 车辆进入山间的狭长道路,危险地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半铺装道路上,最后终于停在了不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只有浓密的绿意堆叠延伸的山脚下入山口。似乎从这里开始,山路便狭窄得无法供车辆通行,因此我们只能徒步前往狩野老师的住家兼工作室。 从学校来这里约莫快一个小时,途中也利用了髙速公路。感觉上是位处深山的荒郊野外,但开车好像只要不到十分钟就能抵达山下的城镇。 四名学生各自拿了行李下车。 才一下车,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强烈绿色气息就充满鼻腔。蝉鸣声此起彼落地响起,非常嘈杂。但是,这里毫无疑问地比都市凉爽。 「那大家自己小心罗,替我向老师问好。」 说完,高梁助教就开着厢型车噗噜噜地扬长而去。 我看向狭窄的山路,轻叹一口气。「没想到还附赠健行。」 「走一小段路而已,就在前面。」犀迈开步伐。 其他三人也跟在他身后,鱼贯踏步前行 。 循着山路往前走了不久以后,就可以看见民房。那是一栋俨然是别墅的小木屋风格二层楼建筑,门牌上确实写着「狩野」。 犀代表大家按下门铃。 但没有人应门。 他间隔了一会儿,又按了好几次,但依然毫无动静。 无比沉重的气氛开始在四人间流窜。 「该不会不在家吧?」最上不安地低语。 犀偏过头说:「但应该有事先联络过老师,说我们今天上午会到啊。」 「这里是住家吧?会不会人在工作室那边?」 「工作室在哪里?」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我离开玄关前方。 绕到住家侧边探头一看,我发现后头还有建筑物,那也许就是工作室。为了和大家商议讨论,我又回到玄关前方,原地却只见犀和最上。由良跑去哪里了?我环顾四周寻找他的踪影后,发现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路,偏离步道,走进了草丛里。 「那家伙在干嘛啊?」 「谁知道。」 由良弯着腰,集中精神在某件事情上。但是下一瞬间,他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起来,将手伸进草丛里。某种东西喀沙喀沙地在草丛里剧烈挣扎。 由良踏开草丛走回来后,右手上抓着一条体长超过一公尺的大蛇。 「呀——!」发出尖叫声的犀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后退。 他和险些直不起腰的最上站在一起,离得远远地抗议: 「那是什么?呜哇!好大!」「笨蛋,快点丢掉!快丢掉啊——!」 然而,由良一派行若无事地举髙大蛇说:「放心吧,这是日本锦蛇。」 「跟种类没有关系!」「快点丢掉啦——!」 我也有些往后退缩,同时看向由良抓着的大蛇。虽然我没有像犀和最上一样表现出极端的抗拒反应,但也不想上前摸它。密密麻麻覆满鳞片的长长别曲身体果然让人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要抓那种东西?」 「因为我想观察鳞片。」 「鳞片?」 「我已经画了不少鳞片,但万如想像中顺利。」他捉住蛇的身体,举高到眼前,聚精会神地端详。「果然光看照片的话,看不出质感。」 「原来如此……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老神在在啊?」 由良随起双眼,仿佛不明白我问题的涵义。「不过是蛇而已。」 「我想现在没有多少年轻人会觉得不过是蛇而已喔。」 至于那只日本锦蛇,从刚才起就几乎不再抵抗,浑身无力地垂着身子,任凭由良为所欲为。不知它是明白了由良不会加害它,还是已经死心放弃,又或者可能是由良按住了会让它动弹不得的穴道。 ……定睛一瞧,这家伙的眼睛还满可爱的嘛。 不过,我还是不想摸它。 由良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日本锦蛇的身体后,似乎终于心满意足,别下腰将日本锦蛇放在路边。日本锦蛇一溜烟地滑行钻入树下的杂草丛,转眼间连气息也消失无踪。 犀和最上踩着胆颤心惊的步伐走回来。 由良凝视着日本锦蛇消失的方向,低声说道:「这一带蛇好像很多呢。」 「噫——」最上吓得直发抖。「这种事情我才不想知道!」 「不,可是,像是那边的石墙特别多……啊,你们看,头探出来了。」 犀和最上犹如脱兔般飞快地逃到了屋檐底下。 目送他们离开后,由良轻踢了下代替围墙的石墙。「这里似乎成了蛇的巢穴。石头间的缝隙想必很凉爽。」 「那还真是糟糕。不过,它们应该不会特意跑到人类面前吧?」 「天晓得。」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受到了视线。 我转身回头。 从打开了些许的玄关大门缝隙间,某个人仅露出了一边眼睛,沉默无语地窥视着我们。顿时胃部狠狠一缩。 是因为和我眼神交会了吧,对方将门打开到看得见脸庞的程度,是名中年女性。紧接着她以毫不掩饰警戒的低沉嗓音问道: 「请问几位是?」 这时犀终于察觉到了女性的存在,往前跨出一步,表明我们一行人的身分和来访目的。 听完所有说明,女性「嗯」地点点头,总算完全打开大门。 犀带头问道:「请问您是狩野老师的夫人吗?」 「是的。」 咦! 什么嘛……老师有太太了嘛! 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果然那只是无凭无据的莫须有谣言。 八坂和桂那两个家伙,果不其然是在捉弄我。 犀圆滑机灵地说:「您应该已经听说我们今天会来拜访吧?」 「当然。」狩野夫人带着开朗的笑容颔首。 直接正面对视后,她是名可说是平凡无奇的普通中年女性。略微烫卷的头发长及肩膀,身上的衣服简单朴素,但又不至于违遢俗气。 虽然她从大门缝隙间紧盯着我们瞧让我吓一大跳,但毕竟是在这种深山里不停默默创造作品的雕刻家之妻,个性会有些古怪也不足为奇。 大概是担心的事情全都化解了,我突然觉得很开心。 狩野夫人也笑容可掬地说:「哎呀,竟然召集到了四个人呢,真是帮了大忙。还劳烦你们特地跑到这种深山里,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请问狩野老师在哪里?」 「在这边喔。」狩野夫人说,四名学生则跟在她的身后。 看样子盖在后头的建筑物果然就是狩野老师的工作室。工作室和小木屋风格的主屋完全独立开来,虽然是平房,但光论占地面积的话,应该比小巧的主屋还要辽阔。整体而言有如临时搭建小屋般简陋,但只有大门是柠檬黄色,非常可爱。 「你们稍等一下。」丢下这句话后,狩野夫人独自一人走进工作室。 期间,从屋里传来了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呆站在工作室前的四名学生完全无事可做。 强而有力的振翅声掠过耳畔,我还以为是蜜蜂或牛虻,赶紧后仰闪开,没想到只是苍蝇。山上的苍蝇都很肥。 不久,这回是一名中年男性从工作室走了出来。他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身高比狩野夫人还矮。脸庞和身体都圆滚滚的,但脖子和从短袖polp衫底下伸出的手臂和双脚却又非常纤细,给人一种整体很不平衡的印象。 他微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 「这次就麻烦你们了。」 这么说来,这一位就是狩野壹平老师罗? ……总觉得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和我原先拟定的形象可说是天差地别,让我觉得很不对劲。令人忍不住想「咦?」纳闷地歪过脑袋,也觉得少了这个人该有的某种东西。但我又无法确切说明那项东西是什么。 老师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叽叽咕咕地小声说:「那么,请你们开始工作吧。」 说完他就离开工作室,走进了主屋。 咦?他要去哪里?没有像是老师的寒暄这种话吗?好比说「你们一路上辛苦了!」或是「我等你们很久了!」这类的……看来是没有呢。就算不是发自肺腑也无所谓,但真希望他至少能说一、两句加油打气的话。 国中国小的时候,每次活动一开始,惯例都会有「校长致辞」这类的程序,当时我还反抗地心想:「根本没有必要吧。」但就与日常生活做出区隔这点而言,其实很重要呢。虽然事到如今才领悟这种事也毫无意义。 总之,这时也只能心想「他 就是这种老师」,乖乖遵从指示了。 待在工作室内的夫人催促我们以后,我们走进工作室。 听说房舍是改建自以往的养鸡小屋,所以面积相当大。钢筋梁柱外露的天花板颇高,看起来很适合做为工作室使用,只不过屋内并未装设冷暖气。据说是就算装了,也会因为内部空间太大而没有效果。 内部东西很多,杂乱无章,看起来根本已是无用的物品成群堆放在一起。另外,不论是作业台上方还是下方,触目可及之处都摆放着无数与人类头颅差不多大小的塑像,让人有些发毛。 由窗帘隔起的一个角落铺着地毯,放有沙发,还有小型厨房,是一处十分舒适写意的空间。模特儿来的时候,大概就是将这里当作休息区使用吧? 接着狩野夫人站在四名学生面前,说道: 「我想请你们将这里的头像翻制成石膏模型。」 犀歪过头问:「您指哪些头像?」 「全部喔。」 全部? 四名学生不约而同吃惊地看向狩野夫人。 「这里的头像,全部吗?」 「是的。」 「不管是作业台上的、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或是放在那边架子上的?」 「全部喔。」 就算她说全部…… 光是放在我们现下站着的地方周边的塑像,粗估也有四十个以上。若再加上摆在里头架子上的塑像,数量更是加倍吧。 要我们四个人将所有塑像翻制成石膏模型吗? 夫人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只要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黏土头像制成石膏模型就好了。这间屋子里头的即可,隔壁仓库里的就不用了。只是翻制成石膏模型的话,不论谁做都一样,所以你们应该没问题吧?应该也知道做法吧?毕竟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嘛。」 「知道是知道……可是,那个……」最上战战竞兢地问:「那狩野老师呢?」 「他会在主屋的工作室制作其他塑像喔。」 「那边不用帮忙吗?」 「不用。」 说得真是斩钉截铁呢。 但最上又再次确认:「可是,既然他腰部受伤,那不是很辛苦吗?不论是组装骨架,还是揉捏黏土,不会很不方便吗?」 「没关系的。揉捏黏土的时候,让他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这样啊。」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无可奈何。 夫人继续提出要——石膏请从堆放在上层的开始使用。工作室里的东西随你们使用。厕所就在外面。有事情要来主屋的时候,请从正门玄关进来——等等诸如此类。 最后留下一句「那就麻烦你们了」,她便匆匆忙忙离开了工作室。 ……嗯嗯……总觉得难以释怀。 而且,为什么是由夫人下达指示啊?狩野老师呢?狩野老师跑去哪里了? 四名学生好一会儿哑然失声。 犀率先吐了一口大气说:「看来这下子会是一番苦战呢。」 「我早就料到他们多少会提出无理的要求,但没想到无理到这种地步。」「数量真是惊入,也难怪腰痛的人做不来。」「不,就算腰不痛,也很难完成吧。」「有可能四天就做完吗?」「话说,我们得在什么时候之前完成才行啊?给个期限吧,期限。」 一旦开始心生疑惑和抱怨,就会没完没了。 「总之,不先起头的话就不会结束。」犀这么说,然后将行李放在地板上,环顾工作室。「先整理场地吧,必须腾出可供我们四人工作的空间才行。要做石膏像的话,也得在地板铺上报纸,四周还要围起塑胶布。」 石膏翻模的制作方式 ~头像篇~ 一、在以黏土制成的像(塑像)后脑勺上插上铝片以分模。 二:迅速又均匀地将与水融合的石膏(石膏液)涂抹在整个塑像上。涂到一定程度的厚度,用铁丝加以补强后,再涂抹上石膏液。 三、待石膏硬化之后,取下铝片,打开分模的区块,挖出里头的黏土,连同心棒骨架一起清除。这即是石膏外模。 四、清洗外模内部,等待干燥以后,注入肥官水(离模剂),使其充分渗透。然后将分模的区块装回原来的地方并固定住。 五、从底部倒入石膏液,并慢慢旋转外模,让石膏能以一定的厚度硬化。然后一边放入补强材料,一边重复这个动作。 六、石膏液完全硬化之后,用凿刀或木槌等工具敲碎外侧的石膏模,取出里头的内模。 ※做法会因塑像形状、石膏状态和作业环境等因素产生些许差异,此时就临机应变。 话说回来,要在没有创作者狩野老师的情况下做这种作业,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不过,既然老师是有苦衷,必须集中精神在新工作上的话,仅由助手们着手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四名学生换上了作业用的连身工作服。 工作服最脏的人果然是油画系的犀。绘画学系会用工作服擦笔,所以与其说是脏污,更可说是他们日以继夜埋头创作的证明。同样是绘画学系,日本画系的由良的工作服却意外干净,但这单纯只是因为由良都穿围裙吧。只论肮脏程度的话,我的工作服则是历史最为悠久。产品设计系的主修中有焊接和涂漆作业,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弄脏。至于雕刻系的最上的工作服,定睛一瞧也有着相当顽固的脏污,但由于衣服是浅灰色,灰尘般的脏污并不怎么醒目。 光看工作服,就可以大致看出一个人的个性。 此外,我们也决定工作告一段落就自己径行休息。话虽如此,夏天在山上既无事可做,也没有要事必须特地前往主屋,所以我们都只是倾洋洋地待在以窗帘围起的休息区里小憩。换言之,我们除了走去设置在屋外的厕所,几乎不会离开工作室。 虽然没有冷气,但因为通风良好,待在工作室内不会像在做蒸气浴。但是,由于一直开着窗户,虫子不停成群结队地飞进来。如果是独角仙或锹形虫跑了进来,我们也会兴奋欢呼,但实际上飞进来的都是苍蝇和不知名的细小飞虫。 休息时间与犀重叠时,我鼓起勇气,但又压低了音量小声问他有关于狩野老师的同性恋疑云,以及白谷过世的传闻。 「啊哈哈!阿春学长,那怎么可能嘛!」 「说……说得也是呢。」 「况且狩野老师有太太耶。」 「说得也是呢。」 犀扶正因捧腹大笑而歪向一边的眼镜。「听说同性恋者中,有人会为了掩人耳目而和异性假结婚,但我觉得狩野老师不是那种人喔。因为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喜欢年轻男人啊,真要说的话,反而是对我们感到棘手,甚至是害怕呢。」 我试着回想在工作室前见到的狩野老师。当时的对话根本不构成对话,他也没有和我们眼神交会。虽不晓得他是否害怕我们,但的确,看起来像是对我们感到无所适从。 犀嘻嘻笑了。「不过,没想到你会把那种传言当真。」 「真是太丢脸了。」 「但是啊,狩野老师去年夏天也招募过助手,以及白谷曾经参加,好像都是真的喔。但他并不是自杀。」 啊。 原来他真的过世了吗? 「犀,那个……你认识白谷吗?」 「我们大学的学生人数并不多,所以既然同一科系又同一学年,自然有打过照面。但不算特别亲近。」 「这样啊。」 「不过,我可以明白想将两件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情,编成煞有其事的故事这种心情。毕竟时间也凑巧重叠——而且,你看,山里的工 作室感觉就很可疑啊。好像会成为杀人案件的现场,也不晓得里头都在做些什么。」 「是啊。」我点点头后,还是后悔自己太轻信谣言了。就算一无所知,也不应该盲从。 我在心底向狩野老师和白谷道歉。 「我可以说句话吗?」 最上忽然征求发言的许可。 开始工作后已过了数小时,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指着下午两点。 我用主持人的口吻催促他:「请说。」 「三餐该怎么解决?」 才刚说完,最上的肚子就咕噜作响。真是教人同情的音色。 「其实我也从刚才就在想这件事情。」 正好手头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说:「我休息一下;顺便去问问老师,」然后走出工作室。 由于狩野夫人叮嘱过了,所以我没有从后门走,而是绕到大门玄关。一可能是为了让主屋的空气流通吧,玄关大门打开了一半。 我仅将头部塞进门缝里,正准备喊「不好意思」时,里头的门扉后方传来了人移动的气息和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不在工作室的话……吧。」 「真的……也找了吗?好不容易……」 「电脑……吧。要寄的话……」 「如果被……发现的话……」 是狩野老师和他太太。 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只要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会帮忙找啊。 就在我准备重新打招呼时,里头的门扉打开,夫妇两人走了出来。 「啊,老师——」 「你在做什么!」 那音量大得我不禁缩起身子。 我大吃一惊。狩野老师抖动着脸颊和腹部的肉,踩着重重且偌大的脚步声朝我走来。由于他的面目非常狰狞,我甚至还心想他该不会要冲上来揍我。 狩野老师像要挡住去路般地停在我眼前,颤抖着嘴唇说:「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我完全没料到老师会是这种反应,彻底慌了手脚及一时间无法顺利想到可以缓和现场气氛的说词,仅是再老实不过地说出来意。 「那个,我想问两位一点事情。」 夫人也歇斯底里地尖声说:「按门铃不就好了吗!」 「那是……因为我看大门开着。」 「天晓得!」「真是大意不得!」 面对夫妇两人接二连三吐出的谩骂,我也不由得大为光火。 过么说也太过分了吧!把人说得像是小偷一样—— 我很想反驳,也有自信说得赢他们。但是,我硬是咽回肚里忍住了。 现在才第一天,我不想起争执。 我低头致歉:「我并没有恶意,真是非常抱歉。」 大概是见我老实道歉,脑袋冷静了下来吧,老师用力假咳一声。看起来像是平常都习惯轻声细语的人突然大吼后,喉咙感到沙哑,也像是对自己失去理智一事感到难为情。 「那么,你有什么事?」 「那个……我们想请问三餐该怎么解决?」 夫人一边抱怨似地低声念念有词,一边走回屋内,很快又走了回来,塞给了我一张万圆纸钞,和山下城镇的中华料理店点餐单。 ……嗯,光是肯出餐费就不错了吧。 我道谢后离开主屋。 走回工作室的半路上,我从腹部深处叹了一口大气。 尽管我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一点,但还是感到无措且意志消沉。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啊?真是无法理解。 我做了什么非得被那样狠狠恶骂的事情吗? 可恶! 坦白说,我很不擅长面对那个年纪的男性,也就是布施正道那个世代。虽然接触时,我表面上看起来可能没什么变化,但在心里我一直绷紧神经,不让自己感情用事,所以精神上非常疲累。就连待我极好的柏尾先生,我现在也还无法对他敞开心胸,原因肯定也是出在这里。 我真的是直到最近才自觉到这一点。从前我总是爱面子,心想:「我才不可能在意那种事情。」下意识地加以否定——但是自从六月在近海的那座村子里,面对了与布施正道有关的种种以后,我也不得不正视自己心中怀抱着的、那不够成熟又难看的自卑感。 这是布施正道遗留下的、我完全束手无策的纪念品。明明他就算不留给我纪念品,我也忘不了他啊。 再次叹气后,胃部传来一阵痛楚……啊~平常的那个又来了。看来真的得去看医生才行啊。我们分别在下午两点和晚上八点叫了两次外卖。 太阳西下后,四名学生依然默不吭声地继续工作。由于是第一天,我们还不太能掌握进度,所以不能否认似乎有些劳动过度,但我也觉得我们工作得相当认真。 狩野老师和夫人都不曾在工作室里现身。 埋头辛勤工作之后,不久也过了午夜十二点。 第三章 【八月三日】 「我要睡了。」 夜阑人静之际,犀大人如此宣告。 犀大人毫不理会一脸愕然的我们,默默地将三张椅子排成一排,然后放上坐垫当作枕头。 「我已经决定不熬夜了。请让我先一步登出(logout)吧。」 他俐落地摘下眼镜,俐落地打横躺下,不一会儿就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完全不给他人阻止的余地,实在是非常豪爽干脆。 我没有停下工作的手,看向两名学弟。「他这么说。」 「这样很好啊。」由良说:「就算强忍着睡意,勉强自己工作,效率也只会越来越差。况且要是出现失误就糟了,如果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干脆就去睡觉吧。」 「啊,嗯,说得也是啦。」 「所以就是这样,我也想睡了。」 「咦?」 「因为作业正好告一段落。」 由良迅速地收拾整齐,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往休息区移动。他避开地毯上的东西,腾出足以供一个人睡觉的空间后,将自己的背包当作枕头,咚的一声横躺在地。 「由良登出了。」 「……我会再努力一下。」最上苦笑道。 「话说回来,这里的工作环境还真是恶劣呢。既不让我们洗澡,也不为我们准备棉被。连劳动基准法也登出了呢。」 顺带一提,狩野夫妇的常识也登出了喔——但这句抱怨我仅留在心里。 「就是说啊,我们的人权也登出了呢。」 好一会儿,「登出」成了我和最上之间的流行语大赏。数十分钟后,作业告一段落的最上也终于丢下一句:「我也要登出了。」就昏迷般地火速坠入梦乡。 在遍地杂乱放满了仿造人类头颅塑像的工作室里,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人们正尸横遍野般地倒成一片…… 真是一幅惊人的地狱光景呢。 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我也无法继续工作。虽然很不中用,但依我的本事,要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我可无法处理。换言之,我醒着也无济于事。为了明天的作业,早点睡觉比较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看着其余三人的熟睡摸鱼,我甚至心生羡慕。 工作室内看起来最舒适好睡的沙发依然空着,是他们三人对于最年长的我(五年级生)的体贴吧?我决定满怀感激地接受众人的好意,将工作室的电灯关到最小的亮度后,躺在沙发上。但是,仍是没来由地睡不着觉。我应该不至于一换枕头就会睡不着啊。 我从手提包里抽出打算等有空再看而购买的杂志,决定先看看杂志,打开沙发旁的立灯。我本来期待看着小字的话,就会有睡意袭来,却无意间发现了我欣赏的创作者报导,不自觉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待我回过神时,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我阖上杂志,朝立灯的开关伸长手—— 无预警地,有某个人飞身而起。 发生什么事了?我吃惊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由良脸色惨白,连在立灯朦胧的光芒下也显而易见,然后他冲出工作室。 「咦!」 我目瞪口呆。 下一秒,屋外传来了由良非常用力咳嗽的声音。 他在呕吐。 「……咦——?」 我一边小心着不吵醒其余两人,一边跟着起身,悄悄地从半开的门扉探出头去。 在仅亮着诱蛾灯的深蓝黑暗中,只见化作剪影的由良正趴在清洗区的流理台上,上半身因为干呕而不停痉挛抽动。 能吐的都吐完了以后,他似乎终于平复下来。 由良转开水龙头放水。 漱口之后,抬起头,先是瞪向我。 「呕吐的人这么少见吗?」 ……看来心情很差呢。 我猛然回神,蹑手蹑脚地走回工作室。我随便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运动饮料后,再次走到屋外。 在昏暗之中,我步伐不稳地前进。 由良正靠着清洗区的流理台,有气无力地低垂着头。 嗯,呕吐很消耗体力呢。 「喂,你没事吧?」我将玻璃杯递给由良。「能喝的话就喝吧。」 由良一瞬间讶异地睁大眼睛。 最后他接过玻璃杯,咕噜咕噜地一口喝光杯中的饮料。 既然还有力气一口气喝光,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好得很。」 「那……」 「我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都是这副德行。就像是习惯一样,虽然不是每天每晚,但常常像这样呕吐。夏天又特别频繁。」 「是因为受不了天气热吗?」 「——可能也有这层原因吧。」由良深深叹了口气说:「所以,请你不要那么担心。很多画画的人都有些神经质的毛病吧,这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 「是的。」 附近草丛里,虫子开始高声嘶鸣。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其实并不痒,但我不由得抓了抓脖子。「可是,至少在我身边,没有人惯性呕吐喔。」 「是吗?」 「该怎么说,呕吐的话……还是会让人有点担心吧。」 去看看医生比较好吧 但这样子似乎太多管闲事了,所以我说不出口。 况且我自己也对原因不明的胃痛置之不理,更是没资格说他。由良语气淡漠,不干己事似地答道:「但是,我也无能为力啊。「就算要忍到这种地步,你还是非画不可吗?」 「嗯。」 「那还真累呢。」 「画画很累喔。」 他的声音在笑,但看不见他的表情。 由于背对着诱蛾灯,由良的正面形成了一片黑影。 我不晓得眼前的他带着什么表情,但是—— 「每当完成一幅画,每当为画作签名,我总在想:『搁下画笔吧,这是最后一幅了。』」 「那为什么没有放弃?」 「因为虽然画画很痛苦,但不画会更痛苦。」 「…………」 「我已经是这种生物了。」 既然如此,那也无可奈何了吧。 你只能画画了吧。 ——要这么说很简单。 但这种话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可是,我又想不到其他该说的话,只能噤口不语。 由良转过身,灯光洒在他的侧脸上,黑影终于褪去,但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依然看不太出来他在想什么。 「睡觉吧,明天还得工作一整天。」 他跨着大步走回工作室。 我一个人留在清洗区前面。 其他会动的事物消失之后,周遭突然变得荒凉冷清。 但并不是万籁倶寂,声音形形色色。有虫子密谈般的鸣叫声;飞虫聚集在诱蛾灯旁的振翅声;看不见踪影的夜鸟之高歌。分明几乎没有风,环绕在工作室四周的阔叶树群叶却婆娑摇曳,发出了沙沙沙的嘈杂声响。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凄凉孤寂。 是夜晚的山。 诱蛾灯仅照亮了清洗区周边,就只有这一小部分而已。我重新意识到自己正伫立在浓厚的黑暗里。比起人类肉眼可见的事物,肉眼看不见的事物更是多……四周这般漆黑的话,就算有人屏着气息躲在前方的草丛后头窥看自己,我也不会发现吧。 想着这些事情,我开始感到害怕 。 于是我小跑步地跑回工作室。 「呀啊啊!」 凄厉的悲鸣响起。 我在沙发上吃惊得跳起来,张开双眼。 「咦?什么?刚才的尖叫声是怎么回事?」 我在沙发上东张西望。心脏飞快地扑通跳动,甚至有些疼痛。 白亮的阳光和带着绿草香气的微风,正清爽宜人地从敞开的窗户流泻进来。在这般神清气爽的早晨,究竟发生了什么惨案? 在工作室的中心附近,噙着泪目的最上不知怎地跪坐在作业台上,激动地对着我连连摇头。 「不可以把脚放下来!快抬上去!」 「咦?」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脚边。 就在我放于地板上的脚旁边,一条蛇正迅速地滑行而过。 「哇啊!」我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敏捷动作将脚缩回沙发上。 最上转向大门大声呼喊由良学长!由良学长——!」 由良好像在外头洗脸,一走进工作室,看到我和最上的丑态就紧皱起眉。比起聆听有些陷入恐慌的我和最上语无伦次的说明,他一看到在地板上爬行的蛇,似乎就明白了现场的状况。 只见由良毫不踌躇地接近在屋子角落四处爬行的蛇,大手一抓,就捉起了蛇的脖子。身手真是精彩俐落。 我和最上发出了分不清是安心还是赞叹的感慨: 「你真的很厉害耶,我太尊敬你了,真的。」「简直神乎其技!」 「你们太大惊小怪了吧?」 由良如此反驳的时候,被擒住的蛇大幅度地扭动身体,在由良的手臂上缠成数圈,最后使出浑身的力量用力勒紧。 「呀啊啊!画画的那只惯用手!」「要断了!要被折断了——!」 「这只日本锦蛇这么小,力气不可能大到折断手臂的骨头啦。」 由良斜眼瞥向再次开始哇哇大叫的我和最上,右臂上依然缠着日本锦蛇,快步走出了工作室。不出几分钟他又走了回来,右臂上已经没有蛇的踪影。 「我在远处将它放生了。」 闻言,我和最上总算将双脚放在地板上。 眼角仍然闪着泪光的最上歪过头问:「它是怎么进来的啊?」 「蛇不管从哪里都进得来吧,像是天花板上面或是屋檐下。尤其这种像是临时搭建小屋的工作室,到处都有空隙。」 「啊啊!」我和最上动作一致地用掌心捂住脸庞。「我想回去了,一大清早就听到这种让人浑身发毛的事情。」 忽然间,我发现没有看到犀的踪影。 「对了,犀呢?他已经登入了吗?」 「犀学长是最早起的喔。」 「他跑去哪里了?」 「他向老师的夫人借了车,跑到山下的城镇采买食物了。」 「这样啊。」 不久过后,犀嘟哝抱怨说养:「真不该一个人去的。」然后两手提着好几个偌大的塑胶袋回到工作室。似乎不只早餐,他还顺便买了接下来的好几餐份。不愧是犀大人,真是太贤明睿智了。四名学生很快吃完早餐,不约而同地开始继续工作。 过了九点之际,最上低声嘀咕:「我从昨天就在想了,你们不觉得苍蝇也太多了吗?」 自方才起,好几只肥大的苍蝇就在工作室里飞来飞去。由于已经习惯了,我甚至觉得振翅声已成了理所当然的背景音乐。 经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多。 但我又心想,毕竟是在山上,不需要为一点虫子大惊小怪吧。 「嗯,的确。」犀说:「搞不好是外头有狸猫或某种动物的尸体。」 「搞不好喔,毕竟苍蝇数量这么多。」 「咦咦?什么蛇啊、苍蝇还是狸猫的,我真是受够了。」 「差不多可以休息了吧?」由良边脱下棉质手套边起身。「我顺便去外面检查一下。」说完走向大门。 目送着他的背影——我没来由地感到担心。昨晚才听说他好像受不了酷热的天气,要是他一个人在这种深山森林里晕倒,那可就糟了,到时我可没脸面对他的哥哥啊。 所以我也跟着起身。「那我也一起去吧。」 犀也一派悠哉地站起身。「我也去看看吧~」 「咦?大家都要去吗?那我也去吧。」最上站起身,但是—— 「不。」犀制止了他:「要是所有人都离开,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无人能处理了,所以有一个人要留下来。」 就这样,我们三人一同走入森林。 难怪会有人创造出森林浴这个词汇,果然疗愈的效果非常惊人。空气既凉爽,绿色也对眼睛很好,树叶缝隙间透下来的阳光闪闪发亮,无比美丽。 在森林里散步真是不错。 只要没有苍蝇的话。 「确实多得有点异常呢。」犀说,外套的兜帽彻底包覆住了他的头。 真的,不管是特别肥大的还是迷你的苍蝇,全都嗡嗡作响。 走在前方一步之远的由良倏地停下脚步。「好臭。」 的确很臭。 现在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真的是臭气熏天。仿佛有厨余发酵了般,总之是一种让人厌恶的臭味。 这难道是—— 「果然被犀说中了,有狸猫的尸体吗?」 「可能吧?」犀说:「可是,虽然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但就算发现了那种东西,又该怎么处理才好?既然冒出这么多苍蝇,就表示腐烂的情况相当严重了吧?我可不想用手去摸喔。」 「只要用土盖起来就好了吧……啊,应该带铲子来比较好吗?」 由良回过头来,在嘴巴前立起食指,吐出一口细长的气。 听起来就像蛇吐出蛇信的声音。 我和犀立即屏住气息。 由良将手贴在自己耳边,做出「听!」的动作。 我顺从地竖耳倾听。 森林并非悄然无声。风一吹过,树叶就摩擦作响。即便远了些,但只要有小河,也听得见水声。另外还有鸟儿的啁啾声。森林是个总是存在着各式各样声音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中混杂了一种异常的声音。 喀沙喀沙喀沙 仿佛有无数细小生物在蠕动一般。 光听就让人感到毛骨悚然,非常诡谲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由良似乎锁定了声音的出处,几乎没有掀开嘴唇地说:「往这边。」然后迈步前进。 三个人的沙沙脚步声在静谧的夏季森林里回响。 随着走进森林深处,苍蝇的数量更增加了许多。 味道也更重了。 视觉、听觉、嗅觉全被黑压压地阻塞住。 全身的毛细孔仿佛都被堵住了般,我感到呼吸困难。 不知不觉间,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处颇为开阔的空地。 眼前有一棵树龄看似超过数百年的宏伟巨树。 有一个人正靠着粗壮的树干,浑身无力地坐在那里。不,说是勉强有着人类外形的东西或许比较正确。从衣服的颜色形状来看,应该是男性吧……但我也不太能肯定。因为脸部的原样已经荡然无存。 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 未被衣服覆盖而显露在外的肌肤仿佛正不停冒着气泡,但定睛一瞧,可以发现那其实是密密麻麻到看不见缝隙地附着在肌肤上的灰色细蛆,正渴求着肉而蠢蠢蠕动。 眼前是一具人类的腐烂尸体。 我发不出惨叫。 四周的空气实在太过难闻又窒闷,而且苍蝇数量众多,根本无法提供我肺部足以发出尖叫声的空气。苍蝇的振翅声震耳欲聋,简直像是一阵阵宏亮的钟声。 我们三个人往后倒退,慢慢地折返回头。一回到工作室,由良就打电话报警。犀去找狩野老师。我则在玄关旁大吐特吐。 从主屋回来后,犀的脸色十分阴沉。 他说,到处都没有看到狩野老师和他太太。 进入森林的三位学长回到工作室时,浑身散发着凝重的气息和尸臭,又说因为发现了尸体所以要报警。非但如此,连狩野夫妇也消失无踪——突然间被迫面临这些莫名其妙的状况,最上手足无措的模样甚至教人看了于心不忍。他在警察赶到之前,一直六神无主地在工作室内来回踱步。「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没有看到实际情况,才更加害怕吧? 但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目睹到那一幕。 由良向我递出装了运动饮料的玻璃杯。 「这下子立场颠倒了呢。」 我边道谢边接过杯子。「你为什么这么无动于衷啊?」 「不,我并没有无动于衷喔。」于是由良歪过头说:「我也心想,这下子事态不得了了。」 「只有这点感想还真教人佩服。」 忽然,我产生一种既视感。 似乎最近也跟同一个男人有过类似的对话。 不,不是「似乎」,是确实有过。 抵达狩野老师家后,按了门铃却迟迟无人应门,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由良一个人走进草丛,眉头动也不动一下就生擒了一只蛇。 然后他说了: ——不过是蛇而已。 ——想现在没有多少年轻人会觉得不过是蛇而已喔。 回想起这件事后,我不由得有些笑了出来。但真的只是有些而已。 之后的发展实在太过手忙脚乱,教人眼花缭乱。 杳无人烟的狩野老师家一带顷刻间变得人声鼎沸。首先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不久后警车和便衣警察也来了。在电视剧上经常看到的、穿着鉴识课制服的员警也陆续来到。森林里拉起了黄色封锁条,现场以蓝色塑胶布覆盖住。 我们四个学生分别接受了侦讯。从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这种基本个人资料开始,到造访这间工作室的经过、其他三人的身分和关系,及助手工作的详细内容等等,还包括让人想反问:「问这做什么?」的奇妙问题在内,总之我仔仔细细地回答了各种问题。当然,也得详加描述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一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跟着忆起那股腐败的恶臭,再次感到恶心想吐。 警方认为在发现尸体的同时不知去向的狩野夫妇必定知道内情,侦办的大方向似乎往找出他们进行。警方也非常仔细地询问了我对他们的印象、说话内容,还有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况等等。当然,我也说出了当我窥看主屋时,他们以非比寻常的咄咄逼人模样质问我的这件事。 正午之前,高梁助教飞快赶到了这里。 居中为雕刻家狩野壹平和担任助手的学生们牵线的校方负责人,就是雕刻研究室的高梁助教。多半四名学生都是如此作证吧。理所当然地,她也接受了侦讯。 侦讯总算结束后,高梁助教走向我们,脸色铁青地直接切入正题: 「刚才刑警告诉我……那具尸体,有可能是狩野老师。」 「啊?」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由良也瞠大双眼。「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裤子的口袋里放有钱包,钱包里还有健保卡和驾照……当然,接下来会仔细地检查尸体,比对齿型和血型,说不定还会做dna鉴定,之后根据检验结果才能断言。但是,刑警说不论是看随身物品还是体型,那句尸体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狩野老师。」 说完,高梁助教当场泣不成声。 这…… 也就是说—— 「……咦?慢着慢着,等一下。这么说来……」 神色僵硬的最上代替在场所有人,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那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人是谁?」 随后不久,四名学生再次个别接受侦讯。 首先,刑警出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女性就是狩野夫人,但身材圆润的另一名男性,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然而,听说这才是「真正的狩野壹平」。换言之,这张照片上的才是「真正的狩野夫妇」。听到这则事实的瞬间,我很想大叫:「我受够了!」并扑在眼前的刑警身上号啕大哭,但真的那么做的话,实在有失成年男子的体面,所以我拼命忍住了。 关于自称是狩野壹平的那名男子,刑警重新发问,而且比之前更加仔细,可说是钜细靡遗。 狩野夫人是本人没错,却和自称是狩野壹平的男人一起行动,这点教人匪夷所思。刑警也问了不少关于她的问题。 后来,我们还协助警方绘制自称是狩野壹平的那名男人的肖像画。这又是极需耐心和专注力的工作,刑警也很辛苦吧,但我们也是精疲力尽。 最后,由于在现场采集指纹时,必须排除掉学生的指纹,所以刑警也确实地采集了我们的指纹。我当下心想,看来往后的人生都不能做坏事了呢。虽然也没有那个打算就是了。 漫长的侦讯结束之后,我们总算可以回家。 高梁助教似乎还惊魂未定,一直哭个不停,所以改由犀负责开厢型车。 第四章 【八月五日】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蓝色的密度高得让人联想到夏季的天空,越往中心,浓度越深,最终几乎近似黑色——站在摊开于地板上的那幅画布旁,瞬间我战栗地倒抽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正被迫站在切割成四角形的深渊前。每当站在他所画的蓝色画作前方,那股无可抗拒的悬浮感就袭向四肢百骸。 话虽如此,眼前这幅画才刚开始上色而已。但是,也许正因为是在这种一整面都是蓝色的状态下,我才会产生窥看着深海的错觉吧。 在蓝色当中,隐约可以看见底下若隐若现的淡淡草稿,这看起来又仿佛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水面底下蠕动一般,更是让人觉得恐怖。 他还是老样子,总画些惊人的作品呢…… 我暗暗叹气。 站在我身旁的犀也低声喃喃道:「真惊人。」但是,我无法判定这是否是对画作的感想。因为作画者由良正睡在这幅蓝色画作的正上方。 当然,他并不是直接睡在那幅画上。 将大尺寸的画布铺在地板上作画时,有些人会在画布上方打横放置平坦的作业台,当作是脚手架。在我们这所美术大学,这个作业台称为「桥」。也许有专有名词,但我不晓得。 由良正穿着被五颜六色染脏的围裙,仰躺在这座只有五十公分宽的附轮子的桥上。他交叉的手指放在腹部上方,膝盖曲起,轻轻地闭着双眼。蔓延在正下方的整面蓝色,让他看起来就像飘浮水面上的尸体。 「真亏他在这种地方睡得着呢。」 但是,为什么要睡在桥上? 「那么——」犀转头看向我。「这下子要怎么叫醒他?」 「嗯……」 要是随便呼叫而惊动了由良,导致他掉在画作上可就糟了。一旦掉下去,他说不定会在和纸上泛起涟漪往下沉,融解在深海的蓝色里……我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幻想所困,而是担心现实层面的问题。因为要是撞到画布,伤到了和纸与画板就糟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看向四齓。 立于一旁的偌大隔板上贴着同等尺寸的草图,上头琳琅满目地贴满了疑似习作的素描、水彩画和不晓得是哪的风景照,所以无法看清整体的构图。习作当中还有好几张疑似是鳞片的图画。 看来她真的执著在鳞片这个主题上。 我再次看向由良,不知何时他已经张开了眼睛。他转动眼珠子,目光定在我和犀身上。「喂,起来。」我说,他静静起身。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由良用明显困意十足的声音反驳,从皱巴巴的军绿色滑板裤口袋掏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他事不关己似地报告。 我有些错愕地说:「不管是哪一种都很糟糕吧,你的手机到底为何而存在啊?真是的,幸好有来找你。因为联络不到你,高梁小姐可是伤透了脑筋喔。」 「喔。」由良一边无精打采地应声,一边走下桥,穿上散落在调色盘间的凉鞋。一站起身,他就转动脖子,关节咯吱作响。在那种木板上睡觉,也难怪会全身肌肉酸痛。 「你起来啦?」 蹲在蓝色画作旁的犀略显惋惜地微笑。 「亏我还觉得很像是米莱(joh miis)的画作呢。」 一脸睡眼惺忪的由良纳闷地歪过脑袋。 然后,大概是理解了犀这句话的涵义,下一秒他打从心底感到厌恶似地皱起脸庞。「你是指『奥菲莉亚』吗?」 犀露出苦笑。「我这是称赞。」 「那个女人发疯了喔。」 「那并非是不幸。」 由良于是倒抽口气陷入沉默。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受伤。 ……哎呀,真是的。 充满文学气息的对话该结束了吧。 「别悠悠哉哉地聊天了,总之快去第一会议室吧。最上应该已经到了。对方也说过等四个人全部到齐后才能开始。早点结束掉这种事情吧。还有,我这么说是为你好,听说学校高层的人也会来,所以整理一下你那乱糟糟的头发吧。」 「柏尾学长和犀学长请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走出绘画大楼后,我们走在烈阳烘烤着的校圜里,朝着主要大楼迈步。 蝉鸣声十分剌耳。 天空蓝得让人感到不祥。 我摸了摸心窝一带。从刚才起,胃又一直抽痛。 忽然间,我想起了常在年代久远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幕场景:已届中年的中间管理职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胃药吃下。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总是心想,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胃痛,这个大叔也太脆弱敏感了吧……但实际上自己成为当事人后,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喂。」我叫住走在一步前方的犀。 「『奥菲莉亚』是什么?」 「哎呀~」犀回过头来,用像在看可怜孩子般的眼神望着我。于是我说:「干嘛?」 「近年来大学生的学力之低下真是教人感叹呐。」 「犀大人说失礼的话说得还真是神色自若啊。」 「那可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喔。我不会要求你看完所有作品,但至少要知道著名场景吧?」 犀神经质似地推起眼镜的鼻架,瞟向一旁的学生会馆。那是一栋平坦圆筒形的建筑物,里头有学生餐厅、合作社和画具卖场。 「对了,阿春学长的生日快到了吧?」 「咦?嗯。」 「嗯~那你能在这里稍等我一下吗?」 说完,犀就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一楼的商店。学校正在放暑假,但以埋头于独立制作和参加就职活动的人为中心,学生出入依然频繁,所以各个设施都照常营业,只是缩短了营业时间。 他会请我吃什么东西呢——抱着些许期待在原地等候。 数分钟后,犀一面将钱包塞进裤子的后侧口袋一面走回来,递给我一本文库本。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然后,露出融合了善意和挖苦的复杂笑容。 「这是我送给阿春学长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 「……谢啦。」 由于没有理由拒收,我只好暂且感激不尽地收下。 前往狩野壹平老师的工作室担任助手的四名学生在发现尸体当天,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但隔了一天之后,这回是校方召集我们。看来必须向校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行——我精神上还负荷不了,别来烦我啦;不要再叫我重头说明一遍;想知道案情的话,就去问警察啊——由于我完全处在自暴自弃的状态,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干脆缺席,但总不能只有我不在场。 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地点是第一会议室。 最先抵逹的人是最上,其次是前去寻找由良的我和犀,最后是在制作室里睡觉而迟到了的由良——四名当事者终于全员到齐,然后在学校的重量级人物面前,开始了第二次的侦讯。 学校和警察不同,并不习惯这种情况,所以连提问也有些不得要领,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次。 在当事者中,主要开口回答的是犀大人。这家伙的神经绝对不同于一般人。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口齿清晰地说明状况。我、由良和最上只有在校方向我们发问时,才会机械式地回答。 学校也向我们透露了一些之后的搜查状况。 验尸的结果,已确定那具尸体果然就是狩野壹平老师本人。由于被弃置在夏季的 山上,腐败的速度相当快,但其实死亡才不过数天而已。但是,高梁助教表示狩野壹平老师本人是在七月二十九日上午与她联系:「请帮我召集到几名助手。」所以警方认为老师是在不久后就过世身亡。 即便尸体腐烂的情形非常严重,还是得仔仔细细调查不可,警察真是一种辛苦的职业呢……我一个人逃避现实地思索着与正题毫不相干的事情。 警方将冒充成狩野壹平老师的男人和狩野夫人列为重要证人,正倾尽全力寻找他们的下落,但听说目前依然音讯全无。快点抓到他们吧,但请在不会为我造成困扰的地方。 履行完说明的义务,得以离开第一会议室后,四名学生自然而然地聚集在楼梯旁亦聊天区。 犀和由良跑去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和最上则坐在长椅上,各自吁出了一口类似叹息的大气。 犀卡的一声打开宝特瓶的盖子,同时起头说话:「狩野老师应该没有告诉夫人他招募了助手这件事吧。见到我们突然造访,夫人虽然很惊讶,但随随便便将我们赶回去反而会招来怀疑,所以才暂且请我们入内,将我们赶进工作室里,再要求我们做她当场临时想到的工作。」 「……是啊,我早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我本来还说服自己,既然老师忙着制作新作品,那么工作环境太恶劣也没办法,但果然很多地方都非常可疑。要求我们做那么多的石膏模型,真的很莫名其妙。也完全没有说那些作品要提交到哪里等细节,老师本人也没有下达任何指示。」 「他走路方式也不像是腰受伤的人。」由良低声说。他啵啵啵地按压着手中装有碳酸饮料的纸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狩野老师是因为腰痛得非常厉害,难以久站也无法提重物,更无法随心所欲行动,才会招募助手吧?但是那个大叔就像没事人一样站着,也像没事人一样走路。」 ……啊,对喔。 我在看到那个大叔时油然而生、不由得想纳闷地歪过头的异样感——真相八成就是这件事。因为跟我透过事前的资讯所建构的狩野老师形象搭不起来,总觉得少了某些原本该有的东西。我被老师是同性恋者这项错误情报干扰了思绪,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应该当时就说出来吧。」 「我是心想老师当初说腰痛,可能只是招募助手的表面说法,但其他还有不能公开的理由,所以才判定不要多嘴说些麻烦的事情比较好。」 「也对。」我点点头后,聊天区陷入一片静默。 气氛委实太过沉闷,我将视线投往户外。 从楼梯间的窗户可以看见操场。想当然耳,没有半个人影。在这种炎炎日头下,要是待在那种完全无法躲避阳光的地方,没两三下就会不支倒地吧。 最上语调阴沉地开口说了:「也就是说,我们在杀人犯身边度过了一个晚上吧?」 犀偏过脸庞问:「什么杀人犯?」 「因为,既然会冒充成另一个人,目的一定是侵占他的身分或财产吧?为了据为己有,就必须让本尊消失才行。后来发现了狩野老师的尸体,不就表示是那个大叔杀了狩野老师,再将他弃尸在森林里吗?」 ……说得也是呢。 虽然我也尽可能不去思考这方面的事情。 傻乎乎地留在那间工作室里的我们,也许当时的处境相当危险。只是因为刚好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才没有遭到不测。但要是稍有不察露出破绽,我们是否早就已经遭到违手了呢? 我还曾为了询问三餐如何解决,独自一人前往主屋,但其实当时也非常危险吧—— 光是想像,我的背脊就窜过恶寒。 然而,犀摇了摇头说:「听说狩野老师的死因是脑溢血。」 其余三人瞠目结舌地看向犀。 「千华子听警察说的。」犀说,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矿泉水。「听说老师原本就是非常严重的糖尿病及高血压患者。其他还有好几种并发症,好像连眼睛也几乎快看不见了。这回会招募助手,真正的理由或许是病情恶化了吧?」 「那么,出现在工作室里的那个大叔和狩野老师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我想这就不太可能了。毕竟如果不知道狩野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应该不会想到要假冒他这种主意吧?」 「这样的话,他会被追究什么罪责?」 「如果没有对濒死的病人施以适当的处置,那就是保护责任者之遗弃罪;如果明知有尸体却置之不理,则是违反了遗弃尸体罪——大概会是这样吧。总而言之,那两个人也不算是完全无辜,所以警方才会追查他们的下落。」 「喔……」 犀歪过头说:「喂,从刚才起我就觉得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这么消沉啊?」 「咦?还问我们为什么……」 「如果是后悔早知道那么做就好了,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是想像可怕的可能性而精神不济,那就只是浪费时间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最上说:「可是,我果然……还是静不下心啊,总觉得心神不宁。」 「对啊。」我也额首同意:「虽说是被骗了,但我们毕竟擅自碰了已故狩野老师的作品,还翻制成了石膏模型。」 犀扬起苦笑。「石膏翻模又没什么关系。在黏土的状态下,作品无法长期保存,老师说不定还会感谢我们呢。」 「不是那个意思啦……」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但已经没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事情已经落幕了。」犀从长椅上起身。 他一面挥着宝特瓶代替挥手,一面走向楼梯。 「我们别再讨论这件事情了,查案的外行人就算在这里说长道短也无济于事,之后就交给能干的日本警察吧。我们就当作是被蛇咬了一口,忘记这件事,尽情享受剩下的暑假吧。我去社团露完脸后,今天就先回去了。」 ……犀大人的神经果然异于常人。 犀消失在楼下后,最上也慢吞吞地起身。 「那么,我也还有打工……」 「你在哪里打工?」 「就是学校后面的那间便利商店。」 「啊,就是色情书刊的进货种类特别丰富的那间……」 「咦?下订单的人可不是我喔,是店里的正职人员——」 「我知道啦。」 「哈哈哈。那我先走了。」 就这样,聊天区里只剩下我和由良。 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至今始终一声不吭的蝉突然开始鸣叫。 催赶般的沙哑音色在没有人烟的走廊上回响,听起来就像大合唱。 由良一口气喝光纸杯里剩余的饮料。 也就是一口气喝光了碳酸饮料。 他忍着打嗝说:「不晓得他在那里做什么。」 「啊?」 「那个大叔留在那间工作室里,不晓得在做什么。」 「做什么……就是假扮成狩野老师吧?」 「但他根本没有精心假扮吧?而且还二话不说就消失无踪,似乎没有必要不惜冒着被我们认出来的风险,也要留在工作室里吧。」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这时,我忽然回想起来。 当我为了询问三餐如何解决,前往主屋时,那两个人的对话内容听来好像在寻找某样东西。我只隔着门扉听到他们交头接耳,所以不是很肯定,但是—— 总之,我将这件事情告诉 由良。 由良一脸若有所思地歪过头。「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 「但假设他们真的在找某样东西,我就能理解他为何要冒充狩野老师留在工作室里了。」我恍然大悟地说:「最上也说过,会冒充成另一个人,目的一定是要侵占他的身分或财产吧。所以他们会不会是在寻找狩野老师名下的股票或土地权状书之类,可以换成金钱的东西?」 由良沉默了半晌,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但最后只是说道: 「也许吧?」 接着重新背起背包,将纸杯丢进垃圾桶,准备就此离开。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回家吗?」 「嗯,算是吧,但会先去一趟制作室。」 「那你应该没有特别急着要办的事情吧。我想去看看某样东西,要一起去吗?」 由良不解地侧过脸庞。「看什么东西?」 「学校里有一座狩野老师雕刻的雕像喔。」 「雕像?」 「嗯,是女性的雕像。好像不为人知地悄悄存在着。」 我再一次漫不经心地看向楼梯间的窗户。 穿着连身工作服的女学生正好横越过外头。 「我们都只在照片上见过真正的狩野老师吧。明明走进了工作室,随意触碰他的作品,各方面都与他有过密切的交集。」 「嗯。」 「我也不知道他生病了。一直听到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却完全看不见事情的真相——这一点我实在难以释怀。所以我一直扪心自问,在对狩野老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这样让事情落幕真的好吗?只因为对方过世了,就彻底划沾界线真的好吗?我这样子真的有办法接受吗?」 听说狩野老师的葬礼完全是秘密进行。 就连发现了他的我们也没有受邀参加。 「我觉得犀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马上将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所以我在想,如果学校里存有着与狩野老师有渊源的作品,起码该去打声招呼。」 由良始终保持低头紧盯着垃圾桶瞧的姿势。 让人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或是压根什么也没在想。 「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也能明白你提不起兴趣。毕竟这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我也不想勉强你。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就不敢去——」 「不。」由良打断我,低声简短说道:「我去。」 「我讨厌夏天。」 身旁的由良抑郁不快地嘀咕。 现下我们正朝着大门,走在被烘烤得几乎要冒出热气的石板路上。 距离大门最近的建筑物是初濑纪念会馆——包括大大小小的展览室在内,里头还有演说室和可容纳不少人的礼堂,是本校占地内最新颖的建筑物。今天那里似乎预定举办某项活动,学校的行政人员从刚才起就一直进进出出。 经过前庭的池子,再横越过教职员工用停车场。 上学期课程早已结束,但停车场内还零星地停放着汽车。在毫不留情地倾盆洒落的阳光烘烤下,引擎盖和车顶凶猛地散发出了类似杀气的热意。几乎可以在上头烤肉了。 停车场旁,用白色塑胶布覆住了大半外墙的老旧建筑物是旧初濑会馆,也就是初濑纪念会馆的前身。由于已决定在暑假期间拆除,校内四处可见三三两两聚集的工人。 穿过停车场后,走向体育馆后头。 体育馆的大门紧紧关起,如今无人使用,四周一片悄然无声。往常总会有人在做些什么,传来篮球鞋摩擦的尖锐声响,或是球弹跳的声音。 「你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去看的雕像吧?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那尊雕像的诞生经过罗?」 「是的。」 「很好很好,那么就由我告诉你吧,可要仔细听好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 七月二十九日在那间居酒屋里,利根学长诉说的故事如下: 狩野壹平是我们学校雕刻系的学生。某一天,他爱上了油画系的一名美丽女孩。女孩名叫珠子。但是,狩野无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因为珠子正和狩野的好友安倍交往。 明知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单恋,狩野仍想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于是比从前更频繁地与安倍来往,想方设法增加与珠子接触的机会。 然而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某天珠子去找狩野,说自己一直喜欢着他。 但安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在狩野面前诘问珠子,激动之下推了她一把。珠子倒向车道,不巧被迎面而来的卡车辗过,从此香消玉须。 要是自己没有爱上珠子,就不会发生这起悲剧了…… 狩野后悔莫及,于是缅怀着珠子创作了一座雕像。 然后将雕像置放在充满回忆的场所。 「在强大思念下所创造出来的雕像,曾几何时起有了灵魂。从此之后,只要下起类似珠子过世当天的那种静谧小雨,听说就会传来啜泣声。另外也有人说,珠子因为无法和喜欢的男子结合,这份遗憾导致她非常嫉妒恩爱的男女。只要情侣一起去看那座雕像,几天之内就一定会分手。」 「喔……」 「竟然只说『喔』……你的感想只有这样吗?」 「我比较在意推了珠子一把的安倍的后续。」 「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在乎逻辑的家伙。」 两人边说边走,终于抵达了石雕场。 ——石雕场后面,有块空地到处是任由风吹雨淋的零星石头,从那里再往深处走一段路后,就可以看见好几间老旧的仓库一字排开。最北边的那栋仓库旁边有座女性雕像。 我回想着利根学长的描述,同时走往石雕场后方。 的确,颜色和种类都各异其趣的大小石块被任意地放置在此处。设计系的我不太有机会接近这里。可以看到约莫十个造型像是地藏菩萨的石像堆在一起,地面上也滚落着宛如象头神的头像,真可说是不可思议的国度。 铺装道路的路肩停着一辆小卡车,车斗侧面用黑色麦克笔手写着「雕刻研究室」。我瞄了一眼驾驶座,发现钥匙竟然直接插在车上。这样子不会被偷吗? 隔着铺装道路的另一头形成了小规模的杂木林,仿佛埋没在浓厚的绿意中般,几间历史悠久的组合式仓库一字排开。我和由良走进杂木林。 一踏进树荫底下,我就感到一阵晕眩。或许是因为突然从明亮的地方走进阴暗处吧?我全身打着哆嗦。 我搓了搓冒起鸡皮疙瘩的上手臂。「是我的错觉吗?这里气温好像比较低。」 首先我不得不说,这里的排水真是糟糕透了。隔隔着帆布鞋的鞋底也可以感觉到土壤非常潮湿。纵使抬头仰望,天空也被复杂地相互交缠的长长枝桠密实覆盖住,只能隐隐约约瞥见蓝天。树叶缝隙间透下来的日光也在抵达地面前就扩散消失。就算撇开此处向北这点不说,日照程度还是太糟了。也难怪会觉得这里气温比较低。 这么说来,从刚才起蝉鸣声就显得很遥远。 仿佛只有这里的季节变换了。 「果然充满了阴森的感觉呢。如果是这种地方,会诞生出各种怪谈也不奇怪吧……」 「你说的雕像难道就是那个?」 由良说,然后伸手一指。 在座落于最北边的仓库旁,摆放着一座与人同高的石像。 「喔喔,没错没错,而且是女性的雕像。一定就是这个。」 这座石像很有跃动感,仿佛定格在她追着某样事物往前冲的那个瞬间。左脚掌牢牢地踏在基 台上,右手像是想捉住什么东西般往前伸得笔直。但是,由于右手在上臂处就断成两截,所以无从得知手肘以下的部分做了什么动作。凌乱的头发、紧贴在身上的和服,栩栩如生的刻划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怨念,果真是精心杰作。 但是,这名女子绝对称不上美丽。 不论脸部还是手脚,她身上所有的肌肤都腐烂了,肉开始融解,鼻子的肉也被削下。两边眼窝里皆没有眼球,仅往下流淌着浓稠的泪水——但是,她的肢体却又非常美丽,让人无法只以怪异这形容词一语带过。敞开的胸口与由和服交叠处伸出而显露在外的脚,尽管腐烂得坑坑巴巴,仍然充满了妩媚风情。 大概是长年来遭受风吹雨打的关系吧,表面上有许多裂痕,与地面接触的部分也长满了笞藓,触目所及之处皆可发现破损和风化。但是,这也确实使这尊雕像看起来更加凄美骇人。 明明在山上的工作室里,都没看到这么惊心动魄的作品呢。 「魄力真是惊人。」 因为听说是女性雕像,在想像中,我一直以为会很娴淑柔美。 虽是出乎预料的诡异造型,但雕工非常完美,让人觉得放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未免太过可惜。我并不熟悉雕刻,但能在学生时代就创造出这种作品,狩野壹平这个人确实曾是才华洋溢的雕刻家吧。但他后来仍没没无闻,即表示想靠着纯艺术建立名声,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由良冷不防开口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咦?哪里奇怪?」 他继续定睛望着雕像,语气平淡地接着说:「这座雕像是昔日年轻的狩野老师一边思念着心爱的珠子小姐,一边雕刻的吧?」 「傅闻中是这样。」 「但一般会这样子呈现在两情相悦时与世长辞的女性吗?,」 「……啊……」 「原本苦苦单恋,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对方却旋即因不幸的意外而香消玉殒。珠子小姐是这种犹如梦幻泡影的女性吧。想体现这种特别存在时,一般都会留下记忆中最美的姿态才对吧?」 「的确。就算再怎么懊悔自责,也不需要如此夸张地表示吧。看到实物后,我想也许这座雕像并不是以珠子小姐为模特儿。」 「那么,这座雕像是怎么来的?」 「嗯……」我偏过脑袋,环抱手臂。「可能并没有具体的模特儿吧?」 「怎么说?」 「所以啊,举例来说……就是将自己心中盘旋的悲伤和混乱以人物像的形式呈现出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换言之,这名女性就是老师波涛淘涌内心的拟人化吧?」 「原来如此。」 「呃,我刚才的话只是随口说说,听的时候自己打对折吧。」 总之,两个人就算在这里抱头苦思也想不出解答。 向雕像合掌致意后,我和由良离开了现场。 从时间仿佛静止了般的潮湿阴凉处,走进充斥着蝉鸣的灼热向阳地带。暂时停止分泌的汗水也在转眼间如泉水般涌出。 走进主要大楼的背阴处后,由良无预警地停下脚步。 「柏尾学长,雕像的由来你是听谁说的?」 「是社团的学长,他姓利根。」 「你知道那位利根学长又是听谁说的吗?」 「呃,我不知道。」 「利根学长在学校吗?没有预计会过来的话,请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怎么这么突然? 虽然不太清楚他的目的—— 「你是要问他珠子小姐这则传闻吧?只有这件事情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吧。」 「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操作起手机,调出利根学长的号码。「啊,抱歉,果然还是不行。我想起来他现在跑去美国玩了。」 「是吗?」尽管面无表情,但由良应和的声音有些失落。 「好啦,别沮丧。我先传封简讯问他吧。」 「谢谢你。我并没有沮丧。」 就这样,我开始打简讯。标题写道:「请尽快回复」。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你在居酒屋告诉我的珠子传说,是谁告诉你的呢——我打了类似这种问题的内文后,寄出简讯。 既然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对方才会回复,我本打算就此与由良分道扬镖,但利根学长出乎意料地立即回复。 「利根学长真的去美国了吗?其实根本还在日本吧?」 「那么,他上头写了什么?」 我不只听一个人提起过。 不同的场合都有不同的学长说过,同样的传闻我听过好几次了。 但我是在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所以记忆很模糊了。 「利根学长现在是七年级生。既然是一年级的时候听说,表示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吧。」 那也难怪记忆会很模糊。 由良看完简讯,问道:「他说的学长指的又是谁?」 很快地我又寄去了新产生的疑问。利根学长也同样迅速回复了这封简讯。 当然是篮球社的学长啊。 像是田代学长和云出学长。 但他们早在很久前就出社会工作了。 阿春也许不知道, 但汤川学长应该知道吧。 前阵子他还经常到社团露脸。 汤川学长以前肯定也对我说过。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我无法回答利根学长简讯中最后的问题,暂时没有回信。因为我也还不晓得由良的目的。由良看完内文后,表情沉了下来。「汤川……难道是指研究生汤川学长?」 「没错没错。你认识他吗?」 由良含糊不清地应声后,露出了有些迟疑的表情。 「怎么了吗?」 「那个,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跟问利根学长一样。我想请你去问汤川学长,珠子传说是谁告诉他的。」 「这我是不介意啦——」 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吧,由良一脸闷闷不乐,但还是为我揭晓答案: 「我不擅长应付那个人,汤川学长。」 「为什么?」 「他偶尔看到我,就会一直拉我去参加联谊,真的很烦。」 可以理解。 由良彼方一且参加,女孩子想必会蜂拥而至吧。 汤川学长外表憨厚老实,蓄黑发又戴眼镜,长相也很平凡,但精力相当旺盛……讲白一点就是好色,还会肆无忌惮地公然说自己会出入风化场所。周遭的人也时常告诫他:「你收敛一点!」的确,感觉是和由良合不来的类型。 「你讨厌联谊吗?嗯,看起来是不像会喜欢的人啦。」 「我很讨厌联谊。男生和女生明明脸上都笑嘻嘻的,眼睛却炯炯发光,狭隘的人际关系里充斥着欲望和勾心斗角,非常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是不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但说毛骨悚然就太夸张了吧。 由于我不曾踏进研究所大楼,有些迷了路,但终究抵达了并排着日本画专用制作室的区域。每位研究生都能分配到比大学部学生还宽敞的制作空间,因此制作室就形同是自己的基地。 汤川学长神采飞扬地迎接我入内。 「啊~利根已经告诉过我了。请进请进。」 方才我再一次寄了简讯给利根学长,请他先替我向汤川学长知会一声。看来利根学长很顺利地为我说明了情况。 尽管现在是暑假,汤川学长说他仍然从早上起就一直待在研究所大楼 的制作室里。虽然他在私生活方面非常轻浮随便,但说不定创作方面非常认真。 「对了,听说利根上学期必修被当掉了,确定会延毕成八年级生吧?传说中的八年级生耶,真是笑死人了。明明也没有翘课,每堂课都乖乖去上,却接二连三都没拿到学分,这反而可以说是一种才能了吧?」 置之不理的话,他似乎会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因此我火速进入正题。 也就是石雕场后方女性雕像的由来。 「啊~我知道、我知道。嗯,我想我以前也对利根说过。」 这件事是听谁说的? 「是永田学长。他是篮球社的学长,也算是你的学长吧。」 闻言,我终于豁然领悟。 我、利根学长、汤川学长、永田学长——所有人都是篮球社社员。说不定珠子传说就像是一种传统,在我们篮球社里一代传一代,从前辈传给后进。 这么说来—— 「难不成狩野老师以前也参加过篮球社?」 连我也觉得自己的脑筋动得真快。 然而,汤川学长却歪过脑袋说:「谁是狩野?」 「咦?就是刻了石雕场后头那座女性雕像的——」 「创作者是伏野吧。」 「啊?伏野?」 「对。石雕场后头那座女性雕像的创作者是伏野喔,不是狩野。」 出现了神秘的名字。 我一头雾水地再次确认。 「那么狩野是谁?」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听到的是狩野吗?奇怪了,我听到的是伏野,也是这么对学弟说的啊。是利根告诉你这则传闻的吧?那应该是利根记错了吧?」 大学院大楼一楼,出入口大厅的长椅处。 听完我的报告,由良点了点头说:「果然。」 「喂,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利根学长说他同样的传说,听不同的学长说过了好几次吧,而且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所以记忆很模糊。在这种前提下,他转述的传说可信度早就等同于零了。但撇开这点不说,如果说创作那座女性雕像的人是狩野老师,我也觉得有些可疑。虽说中间有二十年的空白,但风格未免相差太多了——倒不如说,水准根本就——」 「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我是不会说得那么直接。不过,真的是完全迥异呢。此外,狩野老师的工作室里头只有塑像。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这二十年来创作方式改变了,有些作家不管是石雕、塑像还是木雕皆有涉猎,但那间工作室里别说是石头了,连石雕用的道具也没看到。」 经他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石雕场后头的雕像真的是狩野老师雕刻出来的吗——我就是在意这一点。」说完,由良朝我递出宝特瓶装的清凉饮料。「感谢你的协助。接下来我会一个人调查。」 「……喂喂。」总之我先接下他递来的宝特瓶。「那怎么行。都被迫陪你走到这个地步了,就让我陪你到最后吧。」 「可是……」 「结果如何很让人好奇啊。更何况,我也是与这件事有关的一份子喔。」 「但就算知道了结果,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喔。」 「没有人会为了利益得失做这种事吧?话说回来,你真的明白吗?我这个男人可是在亚洲各地流浪徘徊了一年,成长率岂止是零,甚至是往后倒退才回来,不仅为周遭的人添了一堆麻烦,最后还留级喔。事到如今,这样的我才不会计较什么利益得失。」 由良怔怔地瞪大双眼,但下一秒,他就轻点了一下头。 「那么事不宜迟,柏尾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请说。」 「我们学校里还有篮球社的校友吗?可以的话,最好是上一世代的人。」 我立即回答:「有。」 一之濑老师就在雕刻大楼的工作室里。 询问他是否知道珠子传说后—— 「当然知道啊。」 他停下正在雕刻的双手,摘下防尘口罩,露出雪白的皓齿微笑。 雕刻系的一之濑老师比起人品和实绩,更为人所知的是他那性感的男中音。那是一种兼具了浑厚和优美的悦耳低音,每一次听到,都令人大感新奇地惊叹:「这声音也太好听了吧!」就连身为男人的我都这么想了,在女学生间更是不用说。她们也经常赞扬道:「真是充满费洛蒙的嗓音。」「光听声音就会怀孕。」「真想被他用那个声音性騒扰。」假使由这位老师朗读,铁定连童话故事都会变成禾林的罗曼史小说。(注:禾林出版集团(harlequierprises limited)是全球最大的罗曼史小说出版商。) 而这位一之濑老师既是本校美术大学的校友,也是篮球社的毕业学长。 我转述了与汤川学长间的对话,征询一之濑老师的意见。 「这样啊。」一之濑老师点点头。「大家好像都把狩野和伏野搞混了呢。」 「那根据老师听到的,主角是哪一位呢?」 「是伏野喔。应该不是狩野。」 「那为什么会冒出狩野这个名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是作者的名字吧。」 「……作者?」 由良往前倾身反问:「您说作者是什么意思?」 「你们口中的珠子传说是虚构故事喔。正式的标题……呃,我记得是叫《泥之假面》吧。」 我和由良面面相觑。 虚构故事? 「是小说那一类的吗?」 「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那是篇恋爱小说,刊登在我们学校文艺社发行的社刊上。」 「那篇小说的作者就是狩野壹平老师……」 「没错。」 一之濑老师似乎还不知道狩野老师已故一事。我们告诉他时,他大吃一惊。但两人好像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 「狩野学长比我大两届喔。」 「狩野壹平老师以前参加过文艺社吗?」 「我想应该是。他在学期间,还曾经赢得了某间出版社的大奖。由于将来有可能变成珍品,当时刊登了他作品的社刊都卖得很好。所以《泥之假面》在学生间也算是广为人知。」 「喔……」 「当时可以说是文艺社的全盛时期吧,社员还包括菱田弘毅。」 「菱田弘毅?」 「你们不知道吗?是小说家喔,但可能确实还称不上是主流作家。」 「呃,我们不太清楚。」 「他是我们学校的校友,和狩野学长是同窗喔。以恋爱小说出道后,现在应该正在某本小说杂志上连载《失眠》。我还没有看过,但听说内容非常有趣,也相当受到欢迎。啊,不过,好像快要完结篇了呢。应该不久之后就会发行单行本了吧。」 虽然内容完全偏离了原本的主题,但我情不自禁听得入迷。 就生物而言,拥有悦耳的声音可以说非常有利吧? 对了,鸟和动物也是,声音好听的物种都很受欢迎呢。 「这么说来,石雕埸后头那座雕像的创作者不是狩野壹平老师吧?」 「不是不是,那是——」 一之濑老师为我们揭晓的创作者之名,是连我也知道的石雕大师。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每次列举出本校出身的名人时,可以说必定都会提到他的名字。 站在那尊女性雕像面前,我还感叹着纯艺术世界的严苛:「没想到都创造出了如此厉害的作品,却还是没没无闻。」但根本没这回事,在雕刻那座雕像时,那 位大师就已经是名声吃立不摇的石雕领域第一人了。 阴森骇人却又妖冶妩媚,仿佛随时都要往前狂奔的动感和极具说服力的细腻造型——果然半调子的外行人创造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的审美观还满精准的嘛。 由良也十分惊讶。「这种厉害大师的作品,怎么会被埋没在那种地方?」 「以前我们学校的大门是在那边喔,大幅改建之后才变成了现在这里。那一带体育馆落成之后,又长出了杂木林,日照变得极不充足,所以也曾有人提议将『黄泉丑女』——啊,就是那尊雕像的名称——移到好一点的地方。但是,听说大师本人却拒绝移动雕像。还说:『让它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好,潮湿的环境更适合这个作品。』」 「这样啊……」 「很有趣吧?雕刻研究室的老前辈们都对此津津乐道呢。」 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当年既是学生也是小说家的青年狩野,某一天发现了一代大师不为人知的杰作「黄泉丑女」,深受感动之余,也启发了他创作的灵感。于是以这尊雕像为主题,写下了恋爱小说《泥之假面》,然后发表在自己所属的文艺社社刊上。结果这篇小说深获好评,在当时的学生间广为流传。 原本「黄泉丑女」在学生之间,是知道的人才知道的存在。一般都谣传雨天之际会传来啜泣声,或是情侣一起去看那座雕像的话,几天之内就会分手。毕竟那样的雕像摆在那种地方,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自然是层出不穷。 在这种情况下,青年狩野以「黄泉丑女」为创作背景的小说登场了。众人毫不抗拒地接纳了这篇小说,故事内容甚至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忘了这不过是虚构的故事。学生们口耳相传之间,又搞混了小说作者狩野和男主角伏野,最终就演变成了「创作女性雕像的人是狩野」—— 「是这样吧?」我确认后,一之濑老师「嗯~」地露出苦笑。 「我想应该是吧,但毕竟一切都是推测,我也无法肯定地断言。」 「不,光是能够成立假设就足够了。」 「最后我想再问一个问题——」由良说:「您认为为什么《泥之假面》的故事会在篮球社内部代代传承呢?篮球社本身,好像和年轻时的狩野老师及『黄泉丑女』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吧?」 「原因很单纯喔。」一之濑老师笑道:「就我所知,在二十年前起就存在的社团当中,从创立以来就不曾中断过的,只有篮球社和文艺社而已。」 「原来如此。」由良额首。「也就是说,学长学弟这种上下关系从来没有断过吧。」 「就算还有其他社团不曾中途停摆,但那都是比较近年来成立的社团了。其他历史悠久的社团,像是棒球社和足球社,中间都有过不只一次,而是两到三次的断层。因为我们学校不怎么热中于社团活动啊。」 「对了,我担任家教的那名学生今年国中二年级,却深信光源氏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喔。」 「啊~这我可以明白。我从前也以为奥斯卡大人是真实存在的人。」(注:奥斯卡为漫画《凡尔赛玫瑰》的女主角。) 走出雕刻大楼后,我们进入学生会馆,在二楼的餐厅吃了耽搁已久的午餐。由于现在放暑假,店家都缩短营业时间,我们勉强赶上了最后的点餐时间。 现在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客人。 一名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趴在最角落的桌子上,动也不动地呼呼大睡。 四名女生聚在中央附近的桌子旁,一脸认真地谈论着某件事。 由良吃着当日定食。 我则点了夏季限定的中华凉面。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很想吃吃看。但果然味道就只有学生餐厅的水准,毫无优点的程度甚至教人不禁落泪。面条既黏在一起,酱汁也太甜了。 「虽然是虚构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却因为太过有名,导致分不清楚那究竟是虚构人物还是实际存在的人物……仔细想想,这种情况很常见呢。」 「也就是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我们学校了呢。」 「这也就表示《泥之假面》是那般出色的小说罗?」 「如果是的话,狩野老师真该成为小说家呢。」 「是啊。」由良随声附和,扒了几口白饭。「我有点想看看狩野老师写的小说呢。」 接下来,两个人都各自默不作声地吃饭。 突然间,我觉得很滑稽,便吸着面条呵呵笑了起来。「我们竟然合掌拜了大师的作品,根本不是狩野老师的嘛。」 「是啊。」 「知道以后,这件事情根本没什么嘛。不过,还挺有趣的,就像在玩侦探游戏一样。也成功了解了狩野老师这个人……嗯,真是太好了。要是就那样回去,一个人待在家里的话,我大概会一直胡思乱想,整个人心烦意乱吧。」 由良喝着茶,纳闷地睨向我。「你怎么开始归纳结论?事情还没有结束喔。」 「咦?」 「接下来要去文艺社,取得佐证才行。」 「你要问文艺社的人吗?」 「如果还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我当然想问,但毕竟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希望应该很渺茫吧。但是,至少有可能还留着以前的旧社刊吧?根据一之濑老师所言,二十年前起就已经存在, 中间又不曾停摆过的就只有篮球社和文艺社了。」 原来如此。这家伙在奇怪的事情上脑筋动得真快。 随后两人都吃完了饭,将餐盘送到归还区。 离开餐厅,走下学生会馆的楼梯时,由良低声说道: 「我知道哪里有中华凉面好吃的店喔。」 是因为留意到我一脸不满地吃着中华凉面吗? 「你对这方面有研究吗?像是拉面那一类的。」 「我参加了拉面研究会。」 「喔……」 反正你最后一定会说「我是开玩笑的」吧!我如此心想,做好心理准备,但出乎预料地由良并没有接着说出这句让人火大的台词。看来他是真的参加了拉面研究会,但这样也让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可是,也用不着摆在那么让人浑身发毛的地方吧,你不觉得吗?」 什么?」 「就是大师说『让它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好』,拒绝移动『黄泉丑女』这件事。以背景而言,那片潮湿阴森的杂木森确实很适合那尊雕像的气氛,可是,把大师的作品放在那种毫不显眼的地方,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由良歪过脑袋说:「虽然僭越,但我好像稍微可以明白。」 「喔?怎么说?」 「举例来说,公共艺术不仅收入或是效益都能得到很大的成果吧?因为有很多人看得见。但是,艺术品也因此变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民众对其视而不见的情况与日俱增。让艺术融入都市的公共空间,使其贴近人们的生活,这项目标也许达成了——可是,也产生了一些问题。就是有多少人愿意怜下脚步仔细观赏?又订多少人愿意让艺术残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呢?」 「嗯。」 「变得像是空气一样的话,果然会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吧。那么倒不如放在更适合的场所,就算是压倒性的少数,却是为了真正需要它的人而存在——我在想,大师也许希望自己的作品这样吧。既然是放在它该待的地方,那也不需要觉得可惜。」 「也就是说姑且不论大师,至少你个人是这么认为罗?」 我吐嘈后,由良只是说了些「嗯~」「或许吧」,回以分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应和。 学生会馆后头就是社团大楼。顾名思义, 是集结了各社团办公室的建筑物。我平常很少到这里来,因为有篮球社活动的日子,我都直接把行李放在体育馆的更衣室。 钢筋水泥建造而成的三层楼高建筑物一片静寂。暑假期间,多数学生都专注在自己的创作上,另外也如一之濑老师所言,大半学生都不热中于社团活动,乃是本校的校风。 走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上,空气十分闷热。 而且,果然没有半个人影。 「这下子搞不好会白跑一趟。」 「不过,还是先去看看吧。」 文艺社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 站在大门前时,里头传来了某种声响——是电风扇的声音。 敲门之后,一道男声说了:「请进。」 我们打开门。 坐在最里头座椅上的人一看见我们,瞬间面露惊讶,但随即扬起浅浅的微笑。 「已经找到了啊?真是出乎预料地快呢。」 伏野是我们学校雕刻系的学生。某一天,他爱上了油画系的一名美丽女孩。女孩名叫珠子。但是,伏野无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因为珠子正和伏野的好友安倍交往。 明知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单恋,伏野仍想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于是比从前更频繁地与安倍来往,想方设法增加与珠子接触的机会。自然而然地,他也与珠子的闺中密友,同样也是雕刻系的章子变得熟稔。久而久之,他们经常四个人一起行动,形成了两男两女的亲密小团体。由于安倍和珠子在交往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大家也以为伏野和章子在交往。伏野没有特意否定。因为他心想,只要能待在珠子身边,不管周遭的人说什么他都无所谓。 不久之后,珠子向伏野恳求:「请你以我为模特儿创作雕像。」既然有机会能够两人独处,这自然是伏野求之不得的要求。看着珠子,伏野倾注所有心力雕刻了好几座石像。但是,珠子却暗中以安倍的名义,将所有石像送去参展。她一直是在安倍的命令下,让伏野创作出优秀的雕像。 安倍始终知道伏野喜欢珠子,同时也嫉妒着他的雕刻才能。 遭到好友和心爱女子的背叛后,伏野终日哀伤感叹,不再动手创作。 章子对这种行为怒不可遏。因为不知不觉间,章子已真心爱上了伏野。伏野的最后一项作品将卖给某个富翁。章子于是半夜偷偷溜进保管场所,修改了预定售出的石像脸部,再在上头敷上了以泥巴做成的美丽容颜。 石像运送到买主手上时,泥巴早已悉数剥落,变成了一张世上最丑陋的脸孔。买主大发雷霆,禁止安倍出入自己的宅邸。气得发狂的安倍将珠子狠狠揍了一顿,失手杀了她。安倍战栗于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从体育馆的外侧楼梯纵身跳下,终结了自己的性命。 章子向伏野表明爱意。但是,伏野怎么样也无法原谅章子的所做所为。被伏野拒绝,堕入绝望深渊的章子跌出车道时,不巧被迎面而来的卡车辗过,从此香消玉殡。 最后只有伏野留在这世上—— 这就是狩野壹平所写的《泥之假面》的正确梗概。 我忍不住直打寒颤。「太惨了!所有人都死了嘛!」 由良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如果这是那座雕像的由来,完全可以理解。」 「这根本不是恋爱小说!是恐怖小说吧!」 犀哈哈大笑:「只列出梗概的话,看起来的确很惊悚,但仔细读过一遍的话,内容可是相当有趣喔。主要人物的心理描写都很生动细腻。」 在不怎么宽广的小房间里,书架挤得满满都是,每个书架上也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本,整个文艺社办公室俨然就像仓库一样。窗户前,坐在电风扇最吹得到的最里头位置上的,正是油画系四年级的犀和彦。据说在第一会议室旁的聊天区解散后,他就一直在这里阅览学弟妹的原稿。 这么说来,我都不知道他参加了哪个社团。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文艺社。 「内容可能很有趣吧,但我有点无法喜欢。我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种充满少女气息的发言真不适合阿春学长耶。」 你管我! 我一直没来由地认定《泥之假面》是短篇小说,但实际上是长篇小说。听说当时是连续六期在社刊上连载。现在半年才发行一次社刊,但二十年前是隔月发行。换言之,《泥之假面》连载了一整年。 全六回连载完后,待最终回结束,就集结成了一册。虽然发行的数量非常稀少,但确实曾在印刷厂印成了书。其中一册如今成了存档样本,留在社团教室的书架上。 方才拿起那本存档样本,大略地翻阅时,犀一边口头告诉我们真正的大纲。 「连载了一年吗?真厉害,不晓得跟硕士论文比起来,哪边比较费神。」 「既然是自己喜欢才写的东西,应该不觉得痛苦吧。」 「先不说这件事了——」 我放下《泥之假面》,隔着桌子瞪向坐在对面的犀。 「不管是这本小说、作者是狩野老师,还是大家谣传时搞混了狩野和伏野——你全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嗯。」 「利根学长在居酒屋对我说这则传闻的时候也是?」 「当然。」 「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订正?」 犀呵呵笑了:「有什么关系呢,又没有造成他人困扰。要是在酒席上说那不过是很久前一名学生写的虚构故事,只会让场面冷掉而已吧?真实存在人物的浪漫故事,比较让人向往啊。」 是没错啦……我支支吾吾。 可是,之后再偷偷告诉我真相不就好了吗?这种机会应该多得是吧。 「总之,因为原作故事不仅长,情节又很复杂啊。传话游戏历经了二十年这般漫长岁月后,故事内容就会遭到省略、窜改,变成更适合口耳相传的传闻,最终就是阿春学长听到的珠子传说了吧,一定是这样。」 「应该是吧。」 既已确认故事的原型,珠子传说的调查至此算是圆满达成。 由良站在办公室角落、塞满了数十年份旧社刊的满布尘埃书架前。他随机抽出其中一本,翻了翻书页后再放回去,接着再抽出一本快速翻阅……如此周而复始。 「没有狩野老师写的其他小说了吗?」 「为什么?你想看吗?」 「是啊,有点想看。」 「狩野老师年轻时当然也写过其他小说,但最有趣的果然还是《泥之假面》。第一次看他的作品的话,《泥之假面》是最好的选择。这本就借你带回去吧。不过,绝对要归还喔。因为只剩下这一本而已。」 「这样啊……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 「我怕搞丢。」 犀一面扶正眼镜,一面蹙眉。「你是很容易丢三落四的人吗?」 「其他东西还好,但只有书本我常常忘记放在哪里。」 「是吗?那……的确很恐怖呢。」 「是的。所以为了防范于未然,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犀发出沉吟:「不过,让你们空手而回也不太好意思呢。」他一边低声念念有词一边起身,又推又挪地移动堆积在窗户下方的纸箱,最后相中了一本平版印刷的社刊,抽起后塞给由良。「给你。库存已经一年以上了,所以不用钱。」 「现在的水准也很高喔,因为有社员的志向是当职业作家。我推荐《微笑蜻蜓》这一篇,总之就稍微看看吧。我们随时都接受对作品的意见和感想。」 「喔……」由良翻了翻犀硬塞给他的社刊。「犀学长 也写小说吗?」 「不,我只负责看。」 走出社团大楼时,整片天空已泛着橙色。横卧在地面上的影子异常高大。倾斜的夕阳已有大半没入远方的水泥森林间,但天气还是很热。 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和由良随心所欲地四处奔波打探,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住的公寓离学校路程徒步约七分钟。回国后从二月开始,我就在此展开独居生活。 由良家的话不久前我才造访过,从学校要走约二十分钟才会到。听说他平常都骑脚踏车或走路上学,但最近开始搭公车。这是明智的选择。因为就连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新闻中,可爱的气象姐姐也一脸伤脑筋地笑着说:「今天有可能会刷新今年度的最高气温纪录呢。」这种大热天在外头走上二十分钟的话,大概会晕倒吧。 我们两人决定一起同行到大门前的公车站牌。 我向由良借了犀给他的文艺社社刊,漫不经心地翻开书页。我记得犀推荐的文章是……《微笑蜻蜓》吧?我继续往后翻,终于发现了《微笑蜻蜓》前篇。写着前篇的话,表示还有后篇吧?接着我看向作者的名字,心头一惊。 「……白谷?」 是一年前在不幸意外中丧生的那个白谷吗? 他生前也是文艺社的社员吗? 可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有哪里教人在意。 因为我问:「你认识白谷吗?」当时犀回答道:「我们大学的学生人数并不多,所以既然同一科系又同一学年,自然有打过照面。但不算特别亲近。」 但事实上,犀和白谷同样隶属于文艺社。 这对犀而言,只能列为「打过照面」的范畴吗? 但就算这样,为什么犀没说他们参加了同一个社团?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重要到必须提起吗? ……是我想太多了吗? 可能只是因为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害我变得神经兮兮吧。 我一边想事情一边走路,结果与一名从图书馆背阴处冲出来的女性迎面撞上。 我顶多脚步有些踉跄不稳,但对方却松开了怀中抱着的手提包。小袋子和装满文件的资料夹等东西散落在石板路上。 「对不起。」我慌忙蹲下,捡拾掉落一地的物品。 由良也帮忙捡取。 「不会。」应声的女性是雕刻研究室的助教,同时也是犀和彦表姐的高梁千华子小姐。 「高梁小姐,你还留在学校啊?」 「嗯,是啊。」高梁助教答道,表情十分阴沉又严肃。由于她平常活泼又充满朝气,这样剧烈的落差反倒让人觉得有点恐怖。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她的气色也很糟。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回的狩野事件,最劳心费神的人一定就是居中为狩野老师和学生牵线的高梁助教了。 「是案件方面还有非处理不可的事情吗?」 「……对。」 「你辛苦了。」 「嗯。」 「如果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跟我们说。」 「谢谢你们。」尽管向我们道谢,她的表情还是很阴郁。 看起来很疲惫呢。我们这些学生只要表现出自己是受害者就好,但她可能还有一些烦琐到我们完全无法想像的手续和文件要处理吧? 高梁助教将散落的物品堆在一起,随便塞进手提包后,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就低声说:「不好意思。」然后迅速飞奔离开。 「应该是有急事吧?」 「可能吧?」由良边歪过头边起身,接着瞪大眼睛。「啊。」怎么了吗?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设于一旁的长椅底下掉着一只手机。由于我的距离较近,我便伸手捡起。粉红色的圆形机身就像糖果一样。「高梁小姐!」我连忙大声呼喊,但她早已消失在教职员工用的停车场里。 ……没有手机的话,应该会很困扰吧。 我对由良投以苦笑。「没办法,我去追她吧。」 于是由良从我的肩膀上拿过书包。「我帮你拿。」 「喔,麻烦你了。」 身体变得轻盈的我快步追向高梁助教。 我在停车场里没有找到高梁助教。 于是我穿过停车场,绕到体育馆后头。由于瞥见了疑似是高梁助教的女性背影,我急忙追上去。抵达石雕场后,横越过铺装道路,就能看见仓库群—— 没想到一天当中会连着两次走这条路。 组合式仓库仿佛埋没在杂木林里般一字排开,全部共计八栋。每间仓库的体积都不算大。 以石雕场为首,与雕刻有关的设施都集中在这一带。管理这八栋仓库的应该也是雕刻系。高梁助教毕竟隶属于雕刻研究室,很可能会在这附近出没。 那么,该怎么办呢?就在我停下脚步时—— 八号仓库的方向传来了声响。 八号仓库座落在最北边,一旁即是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的某大师不为人知的杰作「黄泉丑女」。 原本石像就有着诡异的氛围,但在黄昏的薄暮之中看到,更让人浑身寒毛直竖。 我绕到正面一看,果然大门略微敞开。 平素总是上锁的仓库大门极其自然地打开,显然是方才有某个人进出过,而说到方才进入这一带的雕刻系相关人士,就只有高梁助教一人而已,所以高梁助教就在八号仓库里——我毫无怀疑地得出了这项结论。 我打开门扉,走进仓库内。 内部充斥着老旧木头的香气。 「高梁小姐?」 八号仓库内拥挤狭窄地罗列着木像。由于十分昏暗,看不清楚深处,但数量相当惊人,固定于墙面的架子上下两方都密实地塞满了木像。人物雕像果不其然较多,但也零星可见仿佛是两道螺旋扭曲在一起的抽象雕像——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拿出手机进行确认。是最上寄来的简讯。他同时发送给了我、犀及由良。简讯标题是:「好像不太妙?」 我打工的朋友说, 在学校附近看到一个可疑的大叔四处徘徊, 所以我也跑去看看, 发现好像跟那个冒充狩野老师的男人有点像。 但毕竟距离很远,也有可能是我认错人, 可是乍看之下,体型真的很像。 这件事情报警比较好吗? 叽叽。 身后的地板发出嘎吱声。 我屏住呼吸,回过头去。 一个男人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身高偏矮,有些驼背,还有着圆滚滚的身躯,以及不平衡的纤细四肢。 不合时宜的汗水疯狂涌出,我的心跳速度急遽加快。 男人开口说话了。 「你拿去哪里了?」 这个声音。 是那个男人。那个冒充成狩野老师的—— 我曾被这道声音不分青红皂白地劈头痛骂,所以不可能认错。 可能因为我没有应声吧,男人用比方才要大的音量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你拿去哪里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态度有些强硬地反问回去,然后往他靠近一步。我当然觉得害怕,但我也判定自己可以当场压制住他。不论是体格还是体力,绝对都是我略胜一筹。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空手道有段数的人或是泰拳好手,如果和他扭打在一起,我想我不会输。只要他没有拿出凶器的话—— 男人将手探进肩上背着的袋子。是那种像是买东西赠送的薄型环保托特包。他从中抽出了一把崭新的菜刀。那是把随 处都能买到的普通万能菜刀,搞不好百圆商店就有在卖,但一想到这种状况下他可能采取的用途,我全身的汗毛就往上倒竖,心臓也扑通狂跳。舌头仿佛往上卷起了般僵硬痉挛。不怎么宽广的仓库中弥漫着紧张感,声音几乎要变得尖锐沙哑。 「你为什么会拿着那种东西?」 但是,正如同我很害怕一样——不,男人似乎比我还要害怕。托特包从他打着哆嗦的肩膀往下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他用颤抖的声音第三次重复那句话:「你拿去哪里了!」 「我说过了,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insomnia的档案!」 「insomnia……?」 「你藏去哪里了!」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方陷入沉默。但是,他并不是放弃了。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依稀感觉得到他的怒气正逐渐上升。 「你也想说我是没用的像伙吧?」 「什么?」 「没错,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家伙,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你才没有资格这么说我。明明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打算说你会报警,借此威胁我吧?」 不不不,我刚才可没有这么说喔。 但就算这么回答也无济于事。 现在需要的是温柔的谎言。 「那个,我不会不听你说明就报警的。总之,请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地告诉我你弄丢了什么东西吧。insomnia是什么?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也会帮你一起找——」 膀! 原先一直敞开的大门突然猛力关上,我和男人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吓得往上跳起。 「咦?」 这间仓库没有窗户。只要一关上大门,就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面西的墙壁上有一处龟裂,从那洒进了微弱光芒,但那样的光量当然不足以照亮整间仓库。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大门另一头又格外响亮地传来了「叩咚叩咚」的笨重声响。 「喂?」 我感觉到男人上前开门。 然而,却被「喀喳」这阵不祥的声音挡住了。 男人愕然低语:「……门被锁上了。」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也很想立即冲到大门前面,但实在鼓不起勇气跑到手上拿着菜刀的家伙旁边。 「咦?为什么?怎么回事?是谁?」 男人的声音困惑到了极点。我本来还以为是他的同伴在外面,把我们关在这里头,但看来并非如此。 和我以及男人无关的第三者正在门外做些什么—— 「是谁?在外面做什么?」 男人扬声呼喊。 但没有回应。 唯独不明所以的叩咚叩咚声接连从门外传来。 但是,这阵声响也在一会儿后戛然而止。 有神秘的声音很恐怖,但太过安静也很恐怖。 当我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站在黑暗中之际,一股异味冷不防窜入鼻腔。是类似油的气味——就在我察觉到时,眼角余光中迸出了一簇火焰。 「……咦!」 面西的墙壁上有一条龟裂。有人正利用那条缝隙,从外头将某种液体倒进仓库内。那些液体被点燃了。 「怎么回事!」 男人的嗓音变得尖锐。 密密麻麻被保管在这间八号仓库里的,不论大小全都是让人狐疑为何要保管的破烂木像。木头的干燥程度适中,做为柴薪再适合不过。一旦点火,整间仓库肯定会在顷刻间化作火海。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们不就—— 火势沿着液体扩散的范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向外蔓延。原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内部一鼓作气变得明亮,讽剌的是,连一旁木像的美丽木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呜哇!」 近乎残暴的热气让我不由自主向后退。 紧接着,大门外响起了女子尖细的大笑声。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幻听。 「菱田,你就一边喊着好热一边去死吧!」 然后,再度传来了仿佛刮玻璃般的尖笑声。 这个声音是—— 「……高梁小姐?」 确实是高梁助教的声音。可是,我不敢置信。这个人真的是高梁小姐吗?这种发狂般的大笑方式,真的是那个既温柔又开朗的高梁小姐吗?是那个开着厢型车接送我们,总是爽朗微笑、朝气十足的高梁小姐吗?……怎么可能。我无法相信。是我误会了吧?一定是声音很像的另一个人。我如此深信着。 但是—— 「《失眠》的档案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你活该!」 这个声音果然是高梁助教。 「你说什么?」男人霎时面无血色。 菱田是这个大叔的名字吗?……奇怪了?怎么回事,总觉得最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不,慢着。冒充成狩野老师的这个大叔和高梁助教彼此认识吗?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会卷进这种事情里?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吧?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害怕菜刀了。我再也顾不得菱田的存在,冲到门边用力敲门。 「高梁小姐!等一下,我也在里面,快点开门啊!」 没有回答。 也没有人的气息。 高梁小姐似乎已经离开了。 「不会吧——」 期间,火势更是益发猛烈。 贴在墙上的严禁烟火标语看来就像恶劣的玩笑。 「可恶!」 我拿起菱田身旁的塑胶布,拍向大火。但连这块塑胶布也因为长期放置,不仅满是灰尘,又变得无比干燥,所以没两下子就被点燃了。 「哇啊!」 我慌忙一把丢开。塑胶布转眼间就熊熊燃烧起来。 沿着地板蔓延的大火转移到堆得密不通风、不放过一丝空隙的大量老旧木像上。火势延烧顺利到甚至让人想笑,不出多久时间,我们就会回天无力了。我放弃继续灭火。总之必须逃离这里才行。但这间仓库没有窗户,也不可能有暗门或通往地下的逃生出口。唯一的大门无法打开—— 换言之,没有出口。 怎么可能。 不可能有这种蠢事吧。一定还有生机。 怎么可能一点逃脱的机会也没有。 事态太过严重,我的思考险些停止运作。就在这时,握着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我的,是高梁助教的手机。来电者的名字显示着「小和」。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接起电话。「犀!」 {咦?} 「是我,柏尾!」 『为什么千华子的手机在阿春学长那里?』 「理由我之后再说明!你快来救我!情况真的很不妙,失火了!」 『你现在在哪里?』 「八号仓库,那座石像旁边的!」 {我马上过去。』 他随即挂断电话。 由于他的应对太过冷静又当机立断,我反而心生不安……他应该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他真的会来救我吧? 另一方面,菱田正想方设法打开大门。他发狂般地不停用菜刀刺向大门,但发现到没有用处后,就将菜刀塞进大门与墙壁的狭小缝隙间,然后在菜刀上使力—— 啪当! 菜刀在尾部断成两截。 嗯,我多少也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哇啊!」菱田发出了没出息的大叫声,开始在仓库内东奔西窜。 第五章 【八月六日】 其实我顶多昏迷了数小时。 虽是三更半夜,但一听说我被救护车载往了医院,母亲和柏尾先生就十万火急赶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所以我们才叫你搬回家里住啊!」为什么是「所以」啊?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反问之后,才知道他们似乎认为,我会昏倒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回国后开始一个人生话。原本这两个人就对于我独自生活一事不以为然,以为我是顾虑他们两人才会搬出去。不不不,才不是这样。顾虑他们才新婚燕尔确实是理由之一,但真要说的话,主要原因是「我想试着一个人生活」。对我而言,两个人再婚不过是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契机罢了——但就算我如此说明,因为我突然住院而惊慌失措的两人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话。看样子关于这件事,必须先等双方都冷静下来才行,而且时间也很晚了,所以我说:「等我出院再说吧。」暂且将这件事情搁在一边。 中午过后,我转到了四人房。 隔壁病床的病人是因肠扭转而住院的三十岁上班族。不知是妻子还是女朋友的小巧可爱女性一直在他身旁忙进忙出,俐落勤快地照料着他。咕!啊~可恶,我也交个女朋友吧。 才刚这么心想,就有个臭男人来探望我。好心酸啊。 是由良。 「身体如何?」 「托你的福,现在完全是生龙活虎喔~」 我现在正自暴自弃着。 由良向我说明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昏倒后,由良就不再理会菱田,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二〇还是二九之类的。菱田虽然错过了跳下去的时机,但莫名其妙的发展让他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想逃也逃不了,只是无意义地在由良身旁来回打转,不久就被赶来的学校警卫压制在地。随后被警方直接带走,现在正在接受调查。 「我也接受了侦讯喔。我想过几天警方也会来询问阿春。对了,听说找到狩野夫人时,她藏身在朋友家里,现在也正接受调查。」 「嗯~……喂,那个,问这种问题可能很失礼,但狩野夫人会协助菱田的原因是……」 「他是夫人外遇的对象。」 「……说得也是呢~」 该怎么说,真的是原封不动地呈现了《泥之假面》的世界呢。 用卑劣的手段利用了伏野的才能后,却遭到深爱伏野的章子报复的安倍;表面上假意讨好伏野,实则遵从安倍指示的珠子。不过两个人在《泥之假面》小说中结局都非常悲惨。 纵使不是刻意人为,优秀杰出的故事仍会为现实造成影响吗—— 「啊,对了!高梁小姐怎么样了?」 「她昨天就自首了。纵火之后,听说就自己跑进附近的派出所。」 「……是吗?」 她平安无事啊。 如果像章子一样死去的话,就真的太令人唏嘘了。 但不至于演变成那种结果呢。 「不可能不追究她的罪责吧。」 「那当然啊。」由良轻轻耸肩说:「单论刑责,高梁小姐会比较重吧,但我想菱田应该会面临到非常严厉的社会制裁,也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另外——对了对了,今后也会追究他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 「听说一年前油画系一个名为白谷的学生死得非常离奇,无法判定是意外还是自杀。」 「……我知道。」 也就是说—— 参加了文艺社的白谷据说是校友狩野老师著作的超级粉丝,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透过何种管道,但两人渐渐私底下也有往来。白谷的志愿是当上职业作家,狩野老师则多少知道业界的内幕,所以推测两人建立起了类似师徒的关系——在这种情形下,白谷很有可能知道了代笔作家一事。「那么,难不成白谷的死亡,有可能是菱田乔装成意外……?」 「也许有这个可能,所以要再次展开调查——警方侦讯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件事情今后会有什么发展目前还无法得知,一切从现在才要开始。」 「是……嘛。」我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今后出版社会怎么刊登《失眠》呢?会用狩野老师的名字吗?」 「这也还不晓得。因为就连出版社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情吧。毕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没错。距离那场疯狂般的混乱,尚未经过二十四小时。 总觉得有种很怪的感觉。 在我看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喂,由良。」 「是。」 「你是哥哥吧?」 闻言,由良无声地瞪大双眼。 「你是宛吧,不是彼方。」 由良勾起嘴角,用鼻子哼笑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我如果认真起来假扮小彼,几乎能顺利骗过所有人喔。」 「你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这里有个疑问。 为什么我能识破眼前的由良是由良宛呢? 非常简单。 因为由良彼方称呼我为「柏尾学长」,而不是「阿春」。 仅此而已。 但没有必要特地揭晓答案,所以我选择对由良宛保持沉默。 「原来春川是假名啊。」 由良宛说,指向病床上的名牌。 上头写着「柏尾遥」—— 「……春川并不是假名,是我改了姓氏。从那座村子回来以后「喔?」 「春川是旧姓,现在姓柏尾。」 「怎么这么突然?你入赘了吗?」 「不,那个,我并不是入赘——」于是,我又在这时简略地叙述已重复过无数遍的那段说明。「那么,你以前是叫做春川遥吧?」 「没错。」 「这名字真像是魔法咒语呢。」(注:春川遥日语念作harukawa haruka。) 真要辩解的话—— 为我取名为「遥」的是布施正道。我母亲寿子本打算与布施正道结婚,所以儿子的名字原先该是「布施遥」。但是,就在要提交结婚申请书的那一刻,布施正道却脚底抹油跑了。据说他临走前撂下的台词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我!」他不是想搞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这么说,这点果真不愧是他。言行举止教人看不下去就是布施正道的基本作风。「这下子没救了。」于是母亲寿子很快死心看开,毅然决然成了未婚妈妈,我则跟随母方的姓「春川」。「春川遥」于焉诞生。不过,今年夏天起我变成了「柏尾遥」,所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截取遥的「haru」,而不是春川的「haru」,今后大家还是可以用「阿春」(haru)这个绰号叫我,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由良彼方。 因为那家伙的名字是「彼方」啊。 我和由良彼方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简直就像是大牌相声组合嘛。(注:此指日本知名相声组合海原はるか·かなた(unabara haruka·kanata),此两人名字音同「遥」及「彼方」。) 但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对了,由良家的彼太郎呢?」 「他也一起来了。不过那家伙不喜欢来病房。现在的话,我想想……应该在顶楼吧?」 搞什么?撇下住院的病人不管,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不过,还真像他会做的事。 隔壁病床的围帘猛然打开。肠扭转上班族走下病床,一边相亲相爱地与他可爱的同伴互相 依偎,一边走出病房。「我请你吧。」「不用了啦。」这段对话传了过来,他们应该是要去咖啡厅或者去散步吧? 拉门式的大门俐落关上。 由良宛漫不经心地望着那一幕,轻声说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 对此我半点头绪也没有,更何况偏偏是那个由良宛摆出了如此谦虚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恐怖又毛骨悚然。 我边往后缩边慎重地问:「谢我什么?」 「当时阿春也在那里,真的是太好了。」 「也在那里?」 「就是菱田和彼方互相对峙的时候。」 「……嗯。」 在仅有底部残存了些许火红的藏青色天空下,暖风往上吹起的腐朽屋顶上。 由良彼方这么对菱田说了: ——请告诉我——告诉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间,看到了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颜色——请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人类在坠向死亡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景象——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吗?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恐怕是认真的。 绝不是挑衅也不是虚张声势。 在一旁听着的我可以肯定。 这世上有些人只要是为了创作,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听彼方描述现场状况的时候,我整个人直打哆嗦。只要他踏错一步,就不可能平安无事,不论身心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由良宛轻咬住嘴唇,搓了搓上手臂。 这里可是病房,所以应该不可能是冷气开得太强。他会感到寒冷,是因为从体内深处油然升起的恐惧吧? 「他能够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阿春不顾现场气氛地吐血昏倒,打破了当时的僵局。这就跟阿春挺身阻止了他没有两样。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没这回事。」 「不,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声音闷在嘴里地含糊应道,同时有种直觉。 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是现在。 我有这种感觉。 「那个,我也不是相对地想要求什么,只不过,还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在他心生警戒之前,我一鼓作气紧接着说完: 「你在○村说的『某个人』,该不会就是指你弟弟吧?」 由良宛的脸庞霎时扭曲。 看起来既像是怀念着某件事而露出微笑,也像静静地发怒,也像为了某件事情感到哀伤。「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呃,那是……就是有这种感觉。」 「…………」 「但这么说好像太不负责任了。我想想,呃,该怎么说……这只是我的第六感而已。因为我总觉得,你会那么无所畏惧又奋不顾身地去做某件事情,应该是为了非常重要的家人吧,所以才……」 由良宛不发一语,倏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别开。 沉默就等于肯定——我可以这么解读吧? 起头的人是我,但对方这般意味深长地陷入沉默后,气氛果然很尴尬。我毫无目标地眼神四处游移,最后投向了身旁的窗户。 或许是受我影响,由良宛也跟着看向窗户。 今日的天空也万里无云到让人无奈。 隔着一片玻璃的户外世界焚烧般灿然生辉。好白。夏季期间,不论是群树、建筑物、道路,甚至是空气,这世界的所有事物皆涂上了张牙舞爪的白。强烈日照的颜色,剌眼反射的颜色。没有蓝也没有红。在这片白茫茫的景色中,人类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一半猜对了,但一半猜错了。」 由良宛依然望着窗户,用非常冷静淡漠的嗓音说: 「我弟弟并不知道我去了○○县寻找布施正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也请阿春对他保密。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我答应你。」 我立即回答。对此,由良宛露出了像是不知所措,但又好似有些安心的复杂神情看向我,几乎没有掀开嘴唇地小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而后,我知道了他与她的故事片断。 正好点滴吊完了,我于是一个人走上顶楼,顺便兼作散步。 打开犹如一块铁板、合叶铰链发出了剌耳吱嘎声的大门后,眼前是仅有水泥地板材延展开来的一整面灰色平坦空间。比想像中还要宽广。围住四边的栏杆高度让人有些心惊胆跳。 盛夏午后时分的顶楼。想必很热吧,术似我做好了觉悟来到屋外,却没有想像中炎热。 是因为风很大吧。 顶楼上拉起了好几条细长的晾衣绳,但上头没有半件衣物,只有尾端残留着一条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忘记拿走的白色洗脸巾。洗脸巾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仿佛在挥舞着白旗。 可能是没有人烟的关系,看起来总有些荒凉。 由良彼方正出神地呆站在水塔形成的阴影中,眺望着远方景致。这间医院位在可以俯瞰城镇的高处,四周又没有高大的建筑物,所以视野非常辽阔。 一见到是我,由良彼方就面无表情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被我揍了一拳才会吐那么多血。」 「笨蛋~那么软弱的拳头怎么可能伤到我。」 像极了迷你模型的街道在眼皮底下往四面八方延伸,在仿佛热油般的大气和蝉鸣声中摇来晃去,看起来没有什么真实感。如果就此置之不理,会不会被从后方欺近的积雨云压垮啊?天空那亮得耀眼的蓝教人有些害怕。 虽然不比想像中炎热,但还是很热。身体很快开始冒汗。但是,由于宛如野兽咆哮般的强风不停迎面吹来,所以不会令人不快。此外,不出所料由良没有流半滴汗。 「柏尾学长。」 由良唤道,视线依旧固定在栏杆的另一头。 声音小得几乎要融入风中。 「为了逃离怎么样也无法逃离的事物,你觉得该怎么做才好?」 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呢。 但是,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对于这个问题,我早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那就面对它吧。」 单是说出这句话,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许多人的脸孔。 温柔的脸庞、怀念的脸庞,还有再也不想见到的脸庞。 每一张脸孔都执拗地剌在我脆弱的地带上。 「因为不论逃到这世上的哪个角落,到头来,自己还是自己。仅是周围的环境改变了,不代表自己也会跟着改变,也不代表就能逃离自己怀抱的那些事物——既然如此,就只能面对它了。只能停在原地,与之对战。然后再咬住、按住它,直到觉得已经足够了以前,不论多么难看都要坚持下去。」 嘿嘿嘿!我很破坏气氛地笑了出来。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正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所以也是为了掩饰害羞。 「背井离乡,在世界的尽头察觉到这件事情时,我可是非常沮丧喔。心想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究竟在干什么啊。这可是我的亲身体验。」 大概是受我影响,也可能只是客套,由良也轻笑出声。 那抹微笑正因为是在无意间出现,看起来更显哀伤。 站在位于高处的医院顶楼上,由良抬头仰望,然后眯起双眼,仿佛想看穿蓝天更深处的景色。喂—— 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发现住院病患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躺在病床上打发时间。 家人和朋友都送来了杂志和掌上型游戏机当作是探病礼物,我自然很感激, 但无法活动身子真是太痛苦了。由于一直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睡意,我甚至闲得整理起书包,结果发现了一本文库本。是《哈姆雷特》。八月五日,在学校高层召唤下前往第一会议室之前,犀从商店买来,声明道:「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然后送给我的那本书。 看来这是假装成文艺青年的好机会。 虽是快速浏览,但我还是看了起来。 然后,翻到了那个场景。于是心领神会。 啊,原来他指的是这一幕啊—— 于是奥菲莉亚做了漂亮的花环,想将那花冠挂在垂下的树枝上,拾巧攀爬而上之际,坏心的技桠蓦地应声而断,奥菲莉亚与花环一同落于流水之上。裙摆向外张开,她宛如人鱼般在河面上漂流,一边哼着祈祷圣歌,不知死亡即将来到,一如生于水中、活于水中的生物。然转眼之间,散开的裙摆吸收了河水,仿若要打断她的歌颦,将这可怜的人儿拖进了河底泥诏里。此后,水面再无变化。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新潮文库/福田恒存译本 「喂,你们有看到由良吗?」 发现了披着美祭管理委员会短外褂的八坂和桂后,我叫住她们询问道。 但两名女生只是歪过脑袋瓜。「嗯~没看到耶。」「不好意思喔。」 「这样啊。」我道谢后离开原地。 边走边感到束手无策。我根本想不到由良会去哪。我早已看过他平常镇日待着的制作室,确定了不在那里。我还以为他不分平日或假日,都日以继夜专心在创作上,没想到我猜错了。 十月底。 今年本校的美术大学学园祭,通称美祭再次豪华绚丽地揭开了序幕。 第一天很遗憾地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但所幸第二天雨就停了。然后,大概是多亏了一些人平日行善积德,今日第三天也是晴天。看样子化妆游行能顺利地如期举行。而且今天又是星期天,肯定会有大批民众蜂拥而至。 虽说如此,距离一般民众入场还有一点时间,仅有学生徘徊奔波的校园十分平静祥和。但是,过去已经参加过三次美祭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走在并列着模拟商店的摊贩区域,忽然想起由良说他参加了拉面研究会。这社团每年都会在美祭摆摊,,没有一年缺席,而且在摆摊时会贩卖真的是坚持从汤头开始精心制作的自制拉面。 一旦开始寻找,我旋即找到了拉面研究会的帐篷。用手写字写着「好吃到让你歪过脑袋的拉面\数量有限\要吃要快」的红色旗子非常显眼。 从店门口走进去的话,会被误认为是客人,所以我绕到后头。 只见帐篷底下一个圆筒铁锅很有拉面店气氛地冒着热气,里面只有一名头上缠着毛巾的男学生。他穿着胸前用明体字清楚标示着「店长」的围裙。 我出声叫住他,询问由良的下落。 「不,我也不清楚。他只有早上来这里露过一次面。」 这里也扑空了吗? 见到我失望的神情,店长偏过头问:「你在找他吗?」 「啊,嗯,算是吧。」 「我打他的手机看看吧?」 「呃,我也打过好几次了,但他好像一直没开机。」 「是吗?」店长发出沉吟双手抱胸。「那家伙今天没有负责顾店。因为第一、第二天都有排他的班,今天就整天让他休息,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今天还会不会回来这里。」 「这样子啊。」 「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要漫无头绪地在这么广大的会场里找人,应该很不容易吧。」 「说得也是呢~」 「总之,要不要先吃碗拉面?你不赶时间的话。」 「咦?啊,也是呢,那就来一碗吧。」 我正打算掏出钱包时,店长就抬手制止。 「当作是试吃吧。不过因为预算有限,所以分量会是最小的四分之一碗喔。」 「咦?不不不,我会付钱的。」 「没关系啦,因为是请你试吃味道。相对地,还请多多替我们宣传。」 太霸气了,真是了不起。这个人根本天生就是当店长的料。 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 这间模拟店的菜单只有自制拉面一种、但分量除了一般外,还准备了特大碗、半碗和四分之一碗共四种。四分之一碗是装在和味噌汤碗差不多大小的容器里。分量看似不多,但也足以充分品尝到汤头和面条,也确实放了鱼板和豆芽菜等配料。用这样的分量请我已经非常足够了。 而且,非常美味。味道正统得就算在真正的拉面店里贩卖也不奇怪。 旗子上的宣传语全是真的。我忍不住歪过脑袋。「真好吃!」 「谢谢你!」 「而且这样的分量很不错呢,一下子就能吃完。」 店长的表情瞬间变得明亮。「对吧对吧!这种祭典一般会摆出许多摊贩,所以大家一定会想每一种都吃一点吧?拉面这样的量也是刚刚好喔。因为对小朋友和女性来说,半碗有时候甚至还太多了。事实上,很常有人点四分之一碗喔。」 这时,「我们回来了!」一对抱着篮子的男女走进帐篷底下。 「喂。」店长问向两人:「你们知道由良现在在哪里吗?」 「我不清楚。」男生耸了耸肩。 但女生以明亮的嗓音答道:「我刚才看到他了喔。」 我快步走在主要大楼和研究大楼间的捷径。 两名女生与我擦身而过,她们都像歌舞伎演员一样,脸上涂白且画上了脸谱。假使是平常,我会有些吃惊吧,但这三天不论谁做什么样的打扮,我都不会感到诧异。 一踏进大门,旁边就是初濑纪念会馆。 我看向手表。距离开放一般民众入场剩不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多数学生都正忙着准备模拟商店和展览。多半是这个缘故,整座会馆非常冷清,甚至没有看到待命的工作人员。 我走进第一展览室。 这里在美祭举办期间,主要展示油画系学生的作品。 由良独自一人呆站在某幅画前方。 「有了,总算找到你了!我找你找了很久喔。」 由良发现我后,冷淡地以眼神致意。 好久没有见到面了。比起先前见到的时候,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但是,一看见他那令人兴叹的蓬松杂乱头发,就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时下流行才把头发留长。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啊,是吗……」 这段对话还真是似曾相识呢。 我并肩站在由良身边。 你在看谁的画?——我张开嘴巴,准备问这个问题。但是,这句话却卡在喉咙深处,转眼间消失无踪。因为根本用不着问。 「这是……」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和第一次见到由良所画的蓝色画作时一样,不,是远比当时还要强烈地如此认为—— 难以形容的不快感在意识底层喧哗躁动。 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仿佛那只手正搔抓着皮肤柔软的部分。 看着看着,我回想起了尸臭。 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苍蝇的振翅声和蛆蠕动的声音也在耳膜深处汇醒。 若要长时间欣赏这幅画作,需要相当坚定的意志力。 明明没有半点赤裸裸的表现,我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鼻酸的画作。 画中是一名女子。 黑发白皮肤的美丽女子。 她仰躺着,露出陶瓷般的嫣然微笑。未聚焦的漠然视线显示出她的神智并不正常,但略微张启的嘴唇却又显得欲言又止,让人忍不住想将耳朵凑向她。 漂浮在女子周围的「黑」应该是她的头发,但看起来却像是昭告不祥的黑烟,也像是某个人的怨念具现化后的模样。 穿于身上的「红」衣轮廓模糊不明,好似是从她白皙肌肤渗出的鲜血,也像是刚凝固的疮痂。 这样的女子眼看着就要没入水中……单凭头发的「黑」与衣服的「红」之浓淡,就表现出了这一点。画家并未直接画出水。所以如果换个角度欣赏,女子看来并非正要没入水冲,更像是就要沉入其他更加恐怖的事物里。 仿佛是仅由红色和黑色绘成的画作。 尽管实际上,肌肤的颜色和散落在周遭的花瓣等,都使用了其他各式各样的色彩,但「红」与「黑」释放出的强烈存在感却让其他色彩都相形失色。明明以如此狰狞又强势霸道的两色所画成,却又仿佛随时都要融解消失在背景里的,如梦似幻的女子。 真是异样的画作。 但是,我却无法别开目光。 「……你听说了吗?犀毕业之后就会去德国留学。」 由良点了下头。 「然后,我也打听到了许多关于那之后的事情……菱田果然因为涉嫌杀害白谷,再次遭到警方逮捕。《失眠》也确定中止连载。虽然很可惜,但我想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事实就是如此,况且最终回的原稿结果好像也不存在。」 由良没有回以称得上反应的反应,但我擅自认定他正侧耳倾听,一个人继续滔滔不绝: 「听说将白谷介绍给狩野老师的人是高梁小姐。但是,为白谷和高梁小姐居中牵线,让白谷能见到狩野老师的人却是犀。犀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狩野老师和高梁小姐有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了吧?另外——《微笑蜻蜓》的前篇你看了吗?」 由良静静摇头。 是刊登在一年前文艺社社刊上的,白谷的作品。 「我看了喔……真教我大吃一惊。内容有点像是推理小说,是某个小说家和他的代笔作家反目成仇的故事。那完全是在影射狩野老师和菱田。当然登场人物的名字都改过了,但读者看了以后,应该都猜得出来吧?《微笑蜻蜓》也许就是白谷的告发文。虽然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而且白谷过世以后,后篇再也没有机会问世。」 我静下来后,这间宽敞无比的展览室瞬时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安静得甚至听不见站在我身旁的由良的呼吸声。 我干咳了一声后,像在辩解般先说了这句开场白:「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犀恐怕早在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事情了。包括狩野老师是菱田的代笔作家、白谷的死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也知道《微笑蜻蜓》代表什么涵义。还有,肯定也认得狩野老师的长相。」这些事情也许不该化作言语说出口。 但是,我就是压抑不了。 一个人要怀抱这么多事情,实在是太沉重了。 「所以当菱田冒充成狩野老师走出工作室的那一瞬间,他应该就发现到了。八成也预料到了狩野老师发生了什么事,以及高梁小姐今后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 那当然—— 是为了完成一幅最完美的作品。 由良有什么感觉呢? 嫌恶? 畏怯? 还是满腹疑惑,觉得无法理解? 或是—— 不甘心? 插图2 1 他维持着微微蹙眉的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并不是喜欢才搭乘客满的电车,是因为不搭乘就无法上学的那辆电车总是人满为患。仅错开一、两班的话,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如果我想搭人少一点的电车,每天早上就会迟到。 车厢内的氧气感觉很稀薄,既潮湿又教人喘不过气。明明现在才六月,不快指数就如此高,一到了七、八月,天气真正开始变热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才好啊?光想像我就浑身无力。对高一的我而言,夏季的客满电车还是尚未体验过的领域。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体验,但不可能。 不过,今天早上的拥挤程度还算好的了。尖峰时刻,站务员必须卯足全力将从门口满溢而出的乘客塞进车厢里,才有办法关上车门,当下站务员的动作粗鲁到简直不像在对待人类。而只要没有这道步骤,就表示这辆电车的拥挤程度还算好的了。 车厢内多数乘客都是大叔和阿姨,但也零星可见穿着和我同校制服的学生。在我的视野中就有一人。在七人座的长椅对面,车门附近,有一名将良发绑成双马尾的女孩子正低垂着头,书包紧紧抱在胸前,嫌瘦的身躯缩得更是娇小。她是和我一样参加了美术社的绢川。我们的住家似乎在同一个方向,上下学之际,时不时会搭乘同一班电车。但是,我们来没有面对面地说过话。 毕竟美术社的活动宗育就是「各自在喜欢的时候做喜欢的事」,所以纵然没说过话或是感情不好, 也不会构成任何影响。 这件事先撇开不说。 虽是猜测,但那家伙大概正被色狼骚扰。 而且是现在进行式。 骚扰她的是紧贴在绢川身后的那个大叔吧。年纪大约三十多岁了。他穿着一般的西装,系着一般的领带,横看竖看都是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他和周遭挤在一起的大批乘客同化,完美地抹消了个人的存在感……但是定睛一看,可以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可疑。 我别开了视线。因为和我没有关系,这是绢川的问题。想斥退色狼的话,只要大声尖叫、向周遭的人求助或是逃跑,采取某些行动就好了。这和在远方的我没有关系。更何况我也不能确定那个大叔是否真的是色狼,也许是我搞错了。真相只有绢川知道。但我不晓得,所以视而不见。 我不想卷进麻烦事里。我往上抬头,心不在焉地看起垂吊在车厢内的广告。 在挤沙丁鱼般的地狱里忍耐约十分钟后,就抵达了规模较大的终点站。大批乘客会在这里一窝蜂下车,所以只要任由人潮推挤自己,自然而然就能下车。 绢川怎么样了呢?一瞬间我闪过这个念头…… 但与我无关。这念头随即又被我抛诸脑后。 步履蹒跚地穿过验票口,转搭上线电车。幸好我是搭乘下行的电车,所以早上不算太过拥挤。坐着电车摇摇晃晃十五分钟后,就抵达了学校最近的车站。 刚入学的时候,我真的很难适应这段路程,甚至后悔自己干嘛要选择这间学校。但是,现在已是六月。虽然搭人满为患的电车还无法恰然自得,但目前我依然无一日缺席地乖乖到校上课。不过,一想到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得搭乘挤满了人的电车,胸口一带就产生一股焦躁…… 算了,就顺其自然吧。 过着日常生活时,我会一一为零星散布的觉得「有些讨厌」的事情盖上盖子,然后稍微忍耐一下,稍微装作没有看见的话,一切就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等于平静的生活。平静的生活很轻松,因为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没错,任何事情都别去深入思考比较好。 越是去想,心情只会越来越糟。 况且,通常思考也解决不了事情。 抵达学校后,我换上室内拖鞋,前往四楼而非教室 。因为我一直将第一节课会用到的世界史教科书放在美术准备教室的社员柜子里。 美术教室位在东大楼四楼的尽头。同一楼层里只有化学教室和书法教室等专科教室,所以一大清早这段时间这一带都没有人影——原本该是这样,但美术准备教室的大门却敞开着。隅田老师已经来了吗?我没有特别感到疑惑,直接踏进准备教室。 里头是一名陌生男子。 男子的腰靠在皮革沙发的椅背上,低头看着手上的素描本。 很年轻,但不是学生。因为他并未穿着制服,而是西装。但看起来也不像老师。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老师……是校友吗?会出入美术准备教室的人,除了学生外,充其量只有美术教师和校友了。不过,会有人一大早来这种地方吗? 察觉到我后,他抬起头来。 他的五官俊美得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好,清爽干净的仪容也好,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秀青年。当他在淡淡的逆光中露出令人心生好感的微笑后,更是俊秀得教人手足无措。 「早安!」 「早……早安。」 「你是美术社的社员吗?」 「嗯。」 总之,似乎不是可疑人士。 为了尽快办完自己的要事,我走向柜子。但如此一来,自然地也会接近神秘男子。也看得见他拿在手上的素描本。那是……喂喂,那不是我的素描本吗! 发觉到我的神色,神秘男子歪过头。「这本莫非是你的?」 「嗯……」 「是吗?抱歉。因为放在这里,我就擅自看了起来。但话说回来……」他再次看向素描本。 「你为什么想画这些东西呢?」 「咦?」 「画在素描本里头的,全是工作中的人吧?」 正是如此。画在这本素描本里的所有图画,都是以路过的人们为模特儿,但也并不是谁都可以,基本上主题统一为「工作的人」。有速食店的店员、站在派出所前面的警察、紧盯着折叠地图不放的送货人员、披着短外褂招揽顾客的手机行店员、边走边讲电话看来十分精明干练的上班族等等。 「其中有什么涵义吗?」 「呃……」 我没有义务对一个初次见面又来历不明的神秘男子,特地脱明这种私人的事情吧——尽管我内心这么想,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了生涩的画作报告。 「……一开始我是想画好人物像,就拜托周遭的朋友当我的模特儿,总之就是不停地画人物,可是身旁的朋友都穿制服,时间一久我就腻了,开始想尝试画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一看到工作的人就逐一画下来,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说着说着,我总觉得连一半也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感到十分焦急。 不自觉间,腋下微微出汗。想浅显易懂地为他人说明某件事情,非常消耗体力。同时也会紧张,担心对方可能会不容分说地严厉否定自己。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悄悄觑向对方的表情。 神秘男子用力一点头。「原来如此,真有趣。」 听到这句话,我稍微松了口气。「是吗?」 「嗯。只画制服的话,确实各方面都会产生偏颇呢。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指使你,就自己主动这么做,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只要别为他人造成困扰,我觉得继续保持下去很好喔。这些风景画也是你画的吗?」 神秘男子翻了翻放在一旁的素描簿。就我略微瞥见的,里头似乎是体育馆和中庭等校内风景的素描画。 「不,那不是我的。但我也不晓得是谁的。」 就在这时—— 与美术教室相连的大门打开,一名将迈入中年的男老师走了进来。 「哎呀,日野同学。」 他是美术社顾问,也是我们学校唯一的美术教师,隅田老师。 「啊,早……早安。」 「早安。你怎么会一大早来这里?」 「呃,那个,因为我都把教科书放在这边的柜子里,只是来拿东西而已,」 「这样啊。」隅田老师点点头后,接着用一贯慢条斯理的语调对神秘男子说:「差不多该去教职员室了吧?」 「是。」神秘男子坦率应声,将素描本放回原位。 「日野同学,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吧。」隅田老师说,以手示意神秘男子。「这一位是实习老师由良,负责的科目是美术。而且他是美术社的校友,也就是你的学长喔。他之后也会常常来社团露面。」 实习老师。 啊,对喔。这么说来,从这周开始有实习老师。记得上星期五的班会时间,班导确实宣布过类似的事情。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美术老师也需要教育实习吗?」 「当然。」由良老师面露微笑。「虽然只有短短两周,但还请多多指教。」 「是……」我一面应声,一面偷偷瞄向由良老师的俊容,多管闲事吧心想:这下子会在女生间引起轩然大波吧? 绢川又会有什么反应呢?——这个念头也瞬间掠过了脑海。 这一天,学生们的闲聊话题全在实习老师这件事情上打转。「听说教日本史的实习老师上课很有趣。」「听说教古文的实习老师超级紧张,念和歌时一直咬到舌头。」「听说教英语的实习老师很可爱。」……每次休息时间一到,实习老师的相关资讯就不断增加。 尤其我们班今天的课不会遇见实习老师,只能靠其他班级传来的情报自行想像实习老师的模样,所以不论教室内外,大家都频繁地交换讯息。 放学后。 有些人火速回家,有些人赶往社团。我则从柜子里拿出扫把,开始打扫教室。这周轮到我们这一组打扫教室。 男生们还算认真地扫着地,女生们却聚集在黑板前面,咬咬暗喳地兴奋聊天。话题果然不外乎是实习老师。 「……然后啊,他好像……」「咦~……嘛!」「……吧,超想看的!」「他应该在休息室吧?」「休息室在哪里?」「听说升学指导室暂时会做为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喔。」「可是明明没有事情,没办法去那里吧?」「对了,那个人负责什么科目?」「听说是美术。」「那明天的美术课不是隅田老师,是那个实习老师会来上罗?」「那明天就看得到了嘛!」 听到这里,我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召开黑板会议的其中一名成员大声呼叫: 「欸,日野~」 看吧~果然来了。 「你是美术社的吧? 正在打扫窗边一带的我慢吞吞地转向女生们,点了点头。 「听说实习老师中有个非常美形的男子,而且负责教美术喔。他应该也会负责指导美术社吧?」「欸~你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吗?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我早已见到了那名实习老师,也听说他今后会来美术社露面,但我想没有必要现在在这里公布这些资讯,于是答道:「我不清楚。」 「啊,是吗?」 发现我并未掌握什么有趣的情报,女生们立时对我失去了兴趣,再次吵吵闹闹地开始交换资讯。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快点扫地啦!」 小声咕哝抱怨的是同班的男生宫川。 他小动作地挥舞扫把,将垃圾扫进畚萁里,同时更是发牢骚道: 「漂亮的男人有哪里好。话说回来,说一个男人漂亮、美形,这算称赞吗?很无聊耶,简直莫名其妙。」 虽然不像宫川一样会说出来,但其他男生大多也这么 认为吧?当然我也是。但是,不敢当面表示不满这一点,正彰显出我们班男女间的权力关系。 女生们完全不知道男生们的不满。「对了,听四班的女生说,那个实习老师好像跟a长得一模一样喔~」「真的假的?」「那样子很不妙吧?」 「a?」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其实是其他名词,正偏头不解时,宫川回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就是不久前毫无预警引退的那个写真偶像啊。」 「喔……」 「由于完全没有公开说明引退的理由,一时之间网路上还造成极大的森动呢。喂,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回学校接收的实习老师共计六人,而且听说全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 实习老师除了教课以外,也会负责主持一年级或是二年级某个班级的班会时间。一学年有九个班,所以机率是十八分之六。我们班一年九班并没有分配到实习老师。 听说由良老师负责带一年四班。 一年四班……我记得就是绢川那一班吧。 不,反正怎样都与我无关。 打扫完毕后,我前往美术教室。 现在的美术社员除了一次也没露过面的幽灵社员外,三年级生有两人,二年级生有两人,一年级有三人,总共七人。这个数字虽不至于担心社团必须停止活动,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听说在我们学校,想在社团活动时创作纯艺术作品的人逐年递减。想画cg或做设计的人会去软硬体设备皆非常完善的电脑社,想画漫画或插图的人则会去定期发行社刊的获研社,早已细分得非常彻底。再加上我们美术社的活动宗旨又很松散:「各自在喜欢的时候做喜欢的事。」所以机动社员的出席率也是极不固定。目前几乎每天都会到美术教室的人只有我而已。 可是,我就是喜欢这种放任主义(更该说是懒洋洋)的气氛。既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没有年长的学长姐会对自己颐指气使。 因此,我们美术社向来都是在静谧校舍的尽头,脚踏实地地勤勉创作—— 但今天美术教室却一反常态地喧哗嘈杂。 「被人称呼为老师,您有什么感想呢?果然觉得很奇怪吗?」 「不,那倒不会。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兼职当家教,偶尔也会去绘画教室打工担任讲师。」 「哇~原来是这样~!」反应超乎必要地夸张。 由良老师正很有美术老师风范地穿着围裙,手上拿着客人用的杯子,面露爽朗的笑容坐在椅子上。以他为中心,美术社员(全是女生)坐成一个圆圈,热闹无比地谈天说笑。 这种公关酒店般的阵仗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种情况也早就预料到了啦。 最诡异的是连两名三年级生都出现了。菊川社长和大和副社长都想进入美术大学就读,所以为了准备考试,都参加了绘画补习班,现在很少到社团露面。 一年级的关也是。她同时参加了摄影社,平日总是待在摄影社那边。明明先前很少出现,现在却摆出一副「我一直都待在这里喔」的嘴脸,坐在由良老师身旁。 如今不在现场的美术社员只有一年级女生绢川和二年级的小丸学长。 真是惊人的出席率。 ……该怎么说,在男生看来,这幅景象真教人不怎么开心。被如此露骨地表现出待遇上的差别后,容貌方面的自卑心果真受到剌激般阵阵抽痛。要人不自卑反而很难。 我呆站在门口时,二年级的佐波学姐注意到了我。「哎呀~日野同学!你在那里做什么呀?快点过来这边坐吧!」 一年级的关也跟着接腔:「对呀,还有点心喔。快点过来吧!」 咦——!这算什么,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待过我!什么啊,想向突然出现的美男子突显自己是体贴细心的人吗?女生真会见风转蛇! 话虽如此,在这时表现出反抗的态度也太逊了,我于是走向围着由良老师的圆圈,在空着的椅子坐下。菊川社长立即将装有冰红茶的玻璃杯递给我。「请喝。」这又是破例的高级礼遇。我也只能微笑道:「真是太谢谢你了,啊哈哈……」 「不过,真是太好了。美术社还完好如初地存在着。」由良老师不疾不徐地开口:「我还担心来实习的时候,要是美术社不在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然后他一面带着和煦的微笑,一面环顾坐成一排的社员。 嗯,那个笑容的杀伤力真是高得吓人。 四名美术社女社员全被击沉。真的如字面所言,遭到撃中而沉落,而且清晰得肉眼可见。她们的眼角和嘴角全缓和开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由良老师瞧。 我在心中发出呻吟,对做得到这种事情的人竟然实际存在感到吃惊。太了不起了,总觉得……这已经超越错愕的程度,根本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我担任社长的时候都没有一年级生加入,真切地面临了存亡危机呢。」 「没错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呢。」回话的是不知几时从美术准备教室走出来的隅田老师。 「美术社能够幸存下来,可以说百分之百都是黑部的功劳喔。因为你毕业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隔年招揽新生时,他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呢。」 「黑部!」由良老师的脸庞顿时一亮,笑道:「真怀念!好久没看到他了,真想见见他。不晓得黑部现在在做什么。」 接下来隅田老师和由良老师以黑部这位校友为话题中心,畅谈起从前的往事。当届的社员们当然被晾在一旁——不甘于这种现状的菊川社长为了引起由良老师的兴趣,绞尽脑汁另起话题:「由良老师那时候有幽灵的传闻吗?」 ……那件事吗? 菊川社长也真是拼命呢。明明只是莫须有的谣言而已。 但似乎还是奏效了。「幽灵?」由良老师的脸庞转了回来。 「对,美术教室的幽灵。」 一见勾起了由良老师的好奇心,女社员们立即争先恐后地开始说明。 「听说半夜美术教室里明明没有半个人,窗户却开着,里头出现了白色的人影。有几个留到很晚的运动社社员都目击到了。」「好像是五月的连假过后吧?某个运动社团的一年级女生看领以后,害怕得不得了,所以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呢。」「可是,出入美术的美术社员却从来没有人目击到,大家也不害怕,所以骚动很快就平息了。」 女社员们兴冲冲地说着根据和出处都很可疑的谣言。明明在讲鬼故事,说话的人却眉飞色舞,听起来不是很可怕。 「喔……」由良老师喝了一口冰红茶。他的反应很冷淡,但目光始终牢牢地定在说话者们身上,搞不太懂他究竟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 「对了对了,听看到的人说,是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学生无神地站在窗边喔。好像是因为好几年前,有个女学生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死掉了,所以大家都在猜可能是那个女生没有成佛,变成了幽灵——」 啪叽! 一种含糊不清,但又分外尖锐的声音响起。 所有美术社员都大吃一惊,看向声音的来源。 由良老师正用手捂着嘴巴,双眼瞪大全身僵直。 捂住的手指缝隙间滴下了鲜血,在围裙上形成斑点。 两名三年级学姐率先有了行动。 「啊,是鼻血吗?」「哇~面纸、面纸!」 「不是。」由良老师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右手。他手上握着方才正凑在嘴边喝的玻璃杯—— 现在那个玻璃杯上头出现了裂痕,边缘缺了一个大口。 「咦… …不会吧!破掉了吗!」「讨厌,怎么会?」 「不是破掉的吧。」隅田老师说:「是你咬破的吧?」 由良老师颔首。「割到嘴里面了。」 说完,由良老师将嘴里的东西吐进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是玻璃杯的碎片。染上血后湿答答的。 「呜哇!」「呀啊!」 社员们皆陷入恐慌,只有一旁的隅田老师非常冷静。「割得很深吗?」 由良老师轻轻摇头。 「那么,总之快去清洗一下吧。」 由良老师点了点头后,静静起身,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社员们因震惊和恐惧而噙着泪目,同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隅田老师从容不迫地说:「由良常常会像刚才那样做出不明所以的举动,要是每一次都大惊小怪,可会没完没了。」 这算什么啊? 所有社员都目瞪口呆。 紧接着,隅田老师也走进了美术准备教室。由良老师迟迟没有回来,这段间隔长得足以让兴奋得一头热的女孩子们恢复理智。 这种气氛就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不久之后,学姐们站起身,开始收拾现场。似乎是对过度兴奋的自己感到难为情,个个沉默不语,连在一旁看着的我也觉得有些凄凉。 我佯装喝光剩余的冰红茶,试着咬住玻璃杯边缘,而且施加的力道还不小,但玻璃杯一点破裂的迹象也没有。究竟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有办法做到咬破玻璃杯这种特技啊? 结果到头来,最可怕的怪谈是由良老师吗? 2 我们学校的学艺科目是选修,分别有美术、音乐和书法,而且只修一个学年。因为是只有普通科的严格升学学校,不太会将时间分配给与考试无关的科目。 学艺科目向来是两、三个班级一起上,因此校内第一批上由良老师课的学生,是一年八班和九班的美术选修生。 星期二第一节,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站在讲台上,一面打开教科书一面概述人物画,看起来毫不胆怯畏缩不知这是他的个性还是机智,明明应该是初次上阵,却一点紧张的神色也没有,上起课来非常从容自若。 「鉴赏人物画之际,我希望各位能够预先了解那幅作品的创作年代,以及当时人们在绘画当中追求什么?价值又在于哪里?比方说教科书第十四页的第三张图——」 昨天由良老师才做出咬破玻璃杯这种怪异行为而受伤流血,但伤口似乎没有大碍,嘴巴既没有肿起来,也没有留下任何伤痕,看起来也不妨碍说话。 「说到埃及的壁画,人物像明明都是侧脸,眼睛却又画成了正面时的模样。另外,手脚也都是从侧面看过去时的模样吧,但胸部却又是对着正前方。结果就形成了这般扭曲的人体。各位了解了吗?」 至于指导员隅田老师,他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恍惚出神地眺望窗外……不,看那样子,搞不好是在睡觉。隅田老师是所谓的眯眯眼,经常让我们误以为他眼睛闭着但其实是张开,然而实际上却又真的是闭着——利用这种取巧的手法,将学生们耍得团团转。 「虽然现代人会觉得这些画有些奇怪,但对于活在当时、画这些壁画的人而言,这就是正确的画。这也是因为对古埃及人来说,用完整的形状画出每一个部位是非常重要的——」 亲眼见到了传闻中的实习老师后,教室内并未如我预期地掀起轩然大波,反而相当安静沉稳。果然升上高中以后,大家都具备了一定的自制能力,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上课期间都不会像中小学生一样喧哗吵闹。 ——我很想这么认为。 但今天美术课的气氛明显异于以往。所有人都坐立难安似地沉不住气。这种情况就称作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这股紧张感难以用笔墨形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老师,我有问题!」 所有学生倒抽口气。 不合时宜地兴奋大喊的人名叫前田,是我们一年九班的男生。可说是每个班级里一定会有一个的起哄角色,明明没有人拜托他,仍会一马当先地炒热现场气氛。 站在讲台上的由良老师似乎没有因为讲课被打断而感到不悦,看向前田说:「怎么了吗?」 「老师有女朋友吗?」 美术教室里的空气仿佛一鼓作气膨胀了好几倍。没错,恐怕大家都想问这个问题。有不少女生也都露出了「前田,干得好啊!」的表情。如今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和眼睛,都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拉往由良老师身上。对于这名美男子的隐私,大家再也掩饰不了好奇心。 由良老师对于现场这非比寻常的氛围眉头皱也不皱,以平静的口吻说: 「那你有女朋友吗?」 教室内的焦点瞬间转移到了前田身上。 「咦~什么嘛,把问题丢回来吗?真受不了,嘿嘿嘿嘿。」前田身体扭捏了好一阵子后,最后害羞地回道:「算有吧。」 周围的男生立即小声地喝倒采。「浑帐!」「给我滚回去!」 「是吗?」由良老师徐徐点头后,目光笔直地望向前田。 「要好好珍惜!」 这一句话他说得泰然自若,破坏力却是无与伦比。 这时在场的所有学生无一悻免地浑身一阵发麻,还有不少人脸颊变得火红。用成语来表示的话,正可说是「一箭穿心」。连发问者前田也被击沉,老实地回答「是」之后就坐回原位。面对数十名多愁善感的高中一年级生,由良老师没有一丝踌躇地投以强烈的直球,却依然一派冷静沉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般,又开始概述古希腊美术的人物表现。 换言之,我们没两下子就被敷衍带过了。 放学后,打扫完教室,我前往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里只有小丸学长和由良老师两个人。由于建盖时面积就比一般教室还大,所以人数一少,便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不不不,原本就是这样了。这才是美术教室本来的模样。是昨天太反常了。 唯一的二年级男生小丸学长正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一如既往地认真刻着能剧面具。他现在似乎正刻著名为小癋见的鬼神面具。(注:小癋见是能剧面具的一种,特徴为面呈红色,双目瞪大,嘴巴紧闭。) 听说小丸学长自从入社以来,就像在做某种修行般,一直不间断地刻着能面。雕刻能面可说是非常古雅的选择,但据悉小丸学长的爷爷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学长也在懂事之前就镇日与能面为伍。更何况他还拥有一套自己的凿刀工具,看得出相当熟悉此道。 由良老师则脱下了代替室内鞋的凉鞋,规规矩矩地抱膝坐在小丸学长身旁的椅子上,专注地看着他那灵活的凿刻动作。这样看来,真不知道谁才是学生,谁才是老师呢。 我随便找了张桌子放下书包。,「……老师。」 「嗯?」 「今天你成功逃脱了呢。」 老师似乎轻笑了声。「真的会有学生问那种问题呢。」 「那么,结果老师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由良老师放下膝盖,让双脚着地,同时对我苦笑。「你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吗?」 「不,我是还好啦。」我不自觉看向自己的脚尖。「是班上女同学因为我是美术社社员,要我来问问你。」 由良老师像在表示感叹般摇了摇头,视线又拉回到小丸学长的手上。「既然大家这么锲而不舍,不回应大家的期待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没有女朋友喔。」 这个答案真是出人意表。 因为我以为他是有女 朋友,才会敷衍我们。 「没有吗?老师看起来明明很受欢迎。」 「是吗?」 「当然是啊,有着那副长相,你还说这种话。班上的女生都超级兴奋喔。」 「那你就对那些女孩子说,男人不只看脸而已。」 「由我来说的话,根本只能算是死鸭子嘴硬吧。」 人类中到底是哪个家伙,最先开口说出「男人不是看脸,是靠内在」这句话的啊?真是太不负责任了。这种话不过是丑人中的丑人为了丑人所说的善意谎言。实际上看到漂亮的人以后,都会对其向心力和影响力感到吃惊,也会被迫体认到自己与他们是不同的人种。因为人类无论如何都会受美丽的事物吸引,甚至到了可悲的地步。 「呵呵。」由良老师微微垂下眼帘笑道:「不论长相如何,只要不敞开心房,就不会有人珍惜你喔。」 他在说什么啊。 受到上天眷顾的人,根本不明白不受眷顾的人的心情吧…… 「那日野呢?」 「咦?」 「你没有吗?」 感觉上由良老师并不是真的感到好奇才问,而是既然被问了这个问题,姑且就先反问回去吧——就是一种形式上的提问。明明不感兴趣还问,真是浪费时间,但相对而言,不在这个时机点反问的话,情况也会有些尴尬。所以这个过程就像是一种社交辞令。 但面对社交辞令时要开心还是不开心,就是个人的自由了吧。 我极度不悦地立即答道:「没有。」 「是喔。那喜欢的女孩子呢?」 「也没有。」 「是喔。」 好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走向美术准备教室。 目前我正专心在绘制油画上,主题是展翅翱翔的隼,参考资料是从图书室借来的彩色图鉴。 我在美术教室和美术准备教室之间来来往往,忙碌地准备作画的材料。 另一方面,由良老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木板,在小丸学长的指导下,动作笨拙地使起雕刻刀……这样一来,真的搞不清楚谁才是学生,谁才是老师呢。 立起画架,放上画布后,我再一次走进准备教室。 教室内充满潮湿的气味,空气窒闷不流通,但因为一早起就在下雨,所以无法打开窗户。雨毫无止息的迹象,不断滴滴答答地打在玻璃窗上。距离日落还有一大段时间,但屋内已经暗到不开电灯就看不清楚细处—— 在昏暗的准备教室角落里有其他人在。 「呜……!」心臓突然开始急遽跳动。 是绢川。她正啪当一声关上社员用的柜子。 接着一言不发地打横经过我,走进美术教室。 我无意识地目送的背影。 绢川是个有些古怪的女生。 入学以来,她一直穿着黑色裤袜,当然这不算违反校规,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进入六月,替换成夏季制服以后,她依然继续穿着黑色裤袜。我偶然间听到了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听说她连体育课更衣和测量身高体重时,也不脱下黑色裤袜。真是神秘。 另外还有一点。 她非常沉默寡言。 入学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以上,我却还没见过绢川跟其他人好好说上话。她并非是无法说话,只是极度地不爱说话。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穿着黑色裤袜,换言之即是没有朋友,也可说是脱离了团体生活。 不过,跟我没有关系。 我抱着画具回到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正站在不镰钢流理台前洗着手,一派轻松地向用瓶子装水的绢川攀谈。 对了,由良老师还不了解绢川的性情。 「你是一年四班的绢川吧?原来你也是美术社社员。」 「…………」 「班会时间我也说过了,我暂时都会来美术社露面,请多指教了。」 「…………」 「绢川现在在画什么呢?」 「……没什么。」 绢川离开流理台后,直接走出了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目送着她的背影,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回小丸学长身旁。「我被讨厌了吗?」 「不是不是。」小丸学长露出苦笑道:「绢川对谁都是那样,请你别在意。」 「喔……」 由良老师看向绢川走出去的那扇大门,侧脸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 ……呵呵呵,由良老师受到打击了吗? 看样子这世上也有不为你倾倒的女生呢。 诸如此类的~ 为此感到大快人心的我,是否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呢? 绢川是用随身携带型水彩组的瓶子装水,所以可能打算在户外写生吧。虽然外头在下雨。 另一方面,小丸学长轻拍了拍由良老师的肩膀说:「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那家伙原本个性就很文静,现在又紧紧关上了心房,或者该说是不让人靠近她吧。不过,这也是有苦衷的,请你多多体谅了。」 「怎么说?」由良老师歪过脸庞。 我也在心里偏过头。这是什么意思? 「是火灾啦。因为那家伙曾遇过很严重的火灾。」 我第一次听说。 这好像也是小丸学长第一次谈及绢川。 有着工匠气质的小丸学长在雕刻能面时,多是淡漠又安静地专注在雕刻上,至少在美术教室里时,是个不多说废话的人。 然而现在却—— 「大概是去年这时候吧,这附近的公寓发生了很大的火灾,你们记得吗?在本地的报纸还刊登了很大的篇幅呢。原因我记得是一个独居男子抽烟,不慎醸成火警。绢川一家人也住在那栋公寓里,很倒霉地碰巧就在起火点的正上方,所以整间房子都烧掉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因此丧命,但她遇到那种事也真的很可怜。」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大感震惊的我不由得脱口问道:「小丸学长,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情?」 「因为那家伙原本和我同年级啊。」 「咦?」 「绢川留级了喔。我想是那场火灾对她造成了打击,总之她一直无法来上学,所以也无法往上晋级。」 「这……这样子啊。」也就是说,她比我大一岁?真的假的?「我都不知道……不过,你怎么都没跟我说啊?」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擅长面对绢川啊,我想你大概没兴趣知道。」 不,我并不是不擅长面对她啦。 但在周遭的人眼里,我看来是那副样子吗? 「而且,这也不是可以逢人就说的事情。」语毕,小丸学长看向由良老师继续说:「不过,我想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就没关系。虽说时间只有两周,但对于拥有内情的学生一无所知的话,有些时候会不太方便吧。所以,我想老师也了解吧,这件事请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 「嗯。」由良老师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则没来由地有种遭到疏远的感觉。 3 还不到一个星期,实习老师的存在就变得一点也不稀奇,这波实习老师的热潮彻底消退。高中生的兴致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不过目前为止,不曾来过美术教室的女生以想考上美术大学为由,拜访由良老师并与他久聊的情况仍是屡见不鲜。那些女生的目的当然就只是想和由良老师聊天而已,很明显对美术大学没有好奇心以上的兴趣,但由良老师仍然笑容可掏地接待她们。 不。 竖耳倾听他们的对话后,我终于发现了。 由良老师非常善于岔开话题,也可以说非常善于让对方跟着自己的步调走。 无论以夺取老师芳心为目的的女学生们如何猛烈地主动进攻,拼命想将话题转往个人隐私,由良老师都会一一挡下那些攻势,但对方却毫无所觉,对话内容依然一丝一毫也没有偏离如何考上美术大学这个话题。这根本是一项特技了,而且老师还做得得心应手。最终女学生们都获得了与美术大学有关的小常识和入学资料,甚至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走出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多半很常遇到这种状况,已经习惯了吧? 毕竟有着那张俊脸嘛。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是我穷极一生也无法习得的技能。 由良老师真的每天都过得随心所欲。他全然不将其他实习老师辛苦备课的模样放在眼里,彻底执行我行我素的作风。一下子画阿格里帕(石膏像)的铅笔素描,一下子躺在美术准备教室的沙发上翻阅漫画,但下一秒又将流理台的排水口清得干干净净。小丸学长在时,就在学长的指导下(立场早已完全颠倒)挥舞雕刻刀,雕着疑似能面的东西。唉~真好,看起来真是无忧无虑。 星期一,放学后。 美术教室里还是老样子,只有画着油画的我和刻着能面的小丸学长。由良老师不在。「我们招待实习老师喝下午茶吧!」因为上星期五他应邀参加了烹饪社主办的茶会,今天可能也受邀前往其他社参加活动了吧……我才这么心想时,他就从美术准备教室里探出头来。 「给你。」然后将一张明信片递给坐在画布前的我。 「从七月底起我会举办约一个星期左右的个展,不嫌弃的话就来看看吧。」 说完,他也将同样的明信片递给小丸学长。 小丸学长一看到明信片,双眼立即熠熠生辉。「个展?好厉害喔!」 「地点只是学生常用的便宜出租式画廊啦。」 「到时也放暑假了,我一定会去。老师什么时候会在?」 我毫不理会由良老师和小丸学长的对话,注视着明信片背面。上头是水纹般的蓝色圆画。仿佛真的水一样,看似正摇曳生波,耀眼闪烁地反射着日光。乍看之下,会以为只有蓝色系的颜色层层相叠,但凝神细瞧的话,每个笔画当中都还掺杂着形似纤维的绿、白、紫色。越是端详越有新发现,真是不可思议的画。 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开口问道:「也有明信片上的这幅画吗?」 由良老师笑着颔首。「有喔。」 「展示的画会贩卖吗?」 「如果有人想买的话。」 「很贵吗?」 「嗯~对高中生而言应该很贵吧。」 「喔……」我级续凝视着明信片上的画。 「对了。」由良老师又接着说。「一个设计的学长把我的画做成了明信片,虽然我不太想什么都拿来赚钱,但毕竟还剩下很多,所以我也预计卖明信片。这一张会卖一百圆。」 「是喔……」 这时,一名娇小的女学生摇摇晃晃地走进美术教室。 单凭绑成两条马尾的头发轮廓,就能知道是谁—— 「嗨,绢川。」由良老师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绢川。明明初次见面时几乎被彻底无视,他看起来却完全不以为意。真是不屈不挠。 相较之下,绢川则是惊惧地绷紧身体。害怕的样子就像小动物一样,让人怀疑只要一发出偌大的声响,她可能就会一溜烟逃跑。 由良老师直爽地递出明信片。「这个,不嫌弃的话欢迎过来。」 绢川战战兢兢地接下明信片。 我一边看着画布,一边将注意力朝向绢川的方向,屏着气息观察事态的发展。 绢川好一半晌专心注视着明信片背面那幅蓝色画作。 「好漂亮的画喔。」 啊。 她说话了。 我不由得握紧画笔,心中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惊。尽管精神集中在凿刀刀尖上、佯装一脸若无其事,但其实小丸学长心里也感到吃惊吧?从我坐的位置无法窥看到小丸学长的表情。还是说,看见绢川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吗? 绢川更是问道:「这念作kanata吗?」 「咦?」 「老师的名字。」 「……啊,我吗?嗯,对,念作kanata。」 kanata?啥?汉字是什么啊?我再次看向手中的明信片。方才我并没有留意,但上头确实写着「由良彼方个展」。是吗?老师的名字是彼方啊?总觉得很像他会有的名字。 「嗯。」由良老师再度点头。「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喔。」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既然是双胞胎,脸一定很像吧?咦~还有另一张相同的脸蛋吗?这算什么?真的有这种事情吗?真教人无法接受! 「我哥的名字叫作宛(ataka)。」 「宛和彼方。」 「对。亲戚和朋友都叫我们宛彼(atakana)。很像是茉奈佳奈吧?」(注:茉奈佳奈(manakana)是日本的双胞胎演员,分别为三仓茉奈和三仓佳奈。) 绢川咯咯笑了起来。「真的耶。」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绢川笑了。 什么啊。搞什么嘛。为什么突然就敞开心房?脸吗?绢川,结果你也是看脸吗?……无所谓啦。跟我又没有关系。 于是,我再次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油画上——却不怎么顺利。 后来,绢川一如往常用携带式瓶子装完水后,就走出了美术教室。她果然是在户外写生吧。明明外头在下雨。 美术教室里仅剩下男丁后,众人分头做起自己的事。 小丸学长是雕刻能面。 我是画油画。 由良老师则是双臂环胸,伫立在我的不远后方处,默默地观察我画画。他并没有打岔说些什么,就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实在让人很难专心。 我重新尊敬起在这种极近距离的注视下,仍能泰然自若地雕刻能面的小丸学长。因为这就表示小丸学长在雕刻面具时非常专注。虽然反过来说,我好像就成了没什么专注力的人。 这样下去会毫无进展。我下定决心回过头。「那个……」 由良老师一脸乖巧地颔首。「嗯。」 「你一直盯着看的话,我很难动笔……」 「啊,要我滚到一边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很烦,快点消失?」 「都说不是了……老师,你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你总有工作吧?」 「真要说的话,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安静地守护日野画画吧。」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用不着守护也没关系!」 「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咦?道件事要问我吗? 「我怎么知道。既然在美术教室,画画不就好了吗?」不假思索地说完,连我也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对喔。老师,请你画画吧。我想看老师画画的样子。对吧?小丸学长也想看吧?」 我并不期待对方会附和我,但还是顺着这股气势征询意见,于是小丸学长也表示:「的确有点想看呢。」 「你看吧。」 「啊~」由良老师皱起脸庞。「画画吗?」 看起来超级不情愿…… 接下来好一会儿由良老师仍是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但看见我和小丸学长都对他投 记事表 【日本锦蛇】 原本有「柏尾鼓起勇气摸摸看日本锦蛇」的场景,但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在校样的阶段就全被删掉了。其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场面,像是「说明蚬汁的功能」、「试着把鱿鱼丝丢进睡得香甜的犀口中」、「极力向没有参加过收音机体操的由良说明收音机体操的美好」等等,但都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被删掉了。 【米莱】 一八二九~一八九六年,英国画家,前拉斐尔派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果然是「奥菲莉亚」吧。顺便说声,跟以「拾穗」和「晚钟」而闻名的米勒是截然不同的人喔。 【黒部】 最一开始,我原本打算《赛姬的眼泪》续篇,要依「阿春篇」、「宛篇」和「黑部篇」的顺序书写。 【美术大学】 本书中的美术大学是作者自己捏造的虚构大学,但为了参考,我也查访了实际的美大、借阅了资料,也顺利访问到了以那些地方为据点的各界人士。 s·a老师、武蔵野美术大学的各位同学,以及k大的k村先生,感谢各位在忙于自身创作的时候,仍为我拨出时间,细心又浅显易懂地回答了我那摆脱不了外行人感觉的模糊问题。多亏了诸位的帮忙,我才能够开心地构筑出另一个世界。非常感谢各位的协助! 【敬请注意】 透过《赛姬的眼泪》、《海德拉的告白》和《生者的纪念日》这三部作品,我得到了许多人的建言,也参考了许多书籍。但是,性质上仍是在创作虚构的故事,所以书中有些资讯可能会依作者的需求,加以另行解释或加以更改。如果有些描写与事实不符,那都是作者特意为之,抑或是疏失。本书的所有文责都由作者自行担负,这点还请多多包涵。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a田先生、k野老师、n老师。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感谢各位! 【日本锦蛇】 原本有「柏尾鼓起勇气摸摸看日本锦蛇」的场景,但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在校样的阶段就全被删掉了。其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场面,像是「说明蚬汁的功能」、「试着把鱿鱼丝丢进睡得香甜的犀口中」、「极力向没有参加过收音机体操的由良说明收音机体操的美好」等等,但都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被删掉了。 【米莱】 一八二九~一八九六年,英国画家,前拉斐尔派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果然是「奥菲莉亚」吧。顺便说声,跟以「拾穗」和「晚钟」而闻名的米勒是截然不同的人喔。 【黒部】 最一开始,我原本打算《赛姬的眼泪》续篇,要依「阿春篇」、「宛篇」和「黑部篇」的顺序书写。 【美术大学】 本书中的美术大学是作者自己捏造的虚构大学,但为了参考,我也查访了实际的美大、借阅了资料,也顺利访问到了以那些地方为据点的各界人士。 s·a老师、武蔵野美术大学的各位同学,以及k大的k村先生,感谢各位在忙于自身创作的时候,仍为我拨出时间,细心又浅显易懂地回答了我那摆脱不了外行人感觉的模糊问题。多亏了诸位的帮忙,我才能够开心地构筑出另一个世界。非常感谢各位的协助! 【敬请注意】 透过《赛姬的眼泪》、《海德拉的告白》和《生者的纪念日》这三部作品,我得到了许多人的建言,也参考了许多书籍。但是,性质上仍是在创作虚构的故事,所以书中有些资讯可能会依作者的需求,加以另行解释或加以更改。如果有些描写与事实不符,那都是作者特意为之,抑或是疏失。本书的所有文责都由作者自行担负,这点还请多多包涵。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a田先生、k野老师、n老师。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感谢各位! 【日本锦蛇】 原本有「柏尾鼓起勇气摸摸看日本锦蛇」的场景,但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在校样的阶段就全被删掉了。其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场面,像是「说明蚬汁的功能」、「试着把鱿鱼丝丢进睡得香甜的犀口中」、「极力向没有参加过收音机体操的由良说明收音机体操的美好」等等,但都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被删掉了。 【米莱】 一八二九~一八九六年,英国画家,前拉斐尔派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果然是「奥菲莉亚」吧。顺便说声,跟以「拾穗」和「晚钟」而闻名的米勒是截然不同的人喔。 【黒部】 最一开始,我原本打算《赛姬的眼泪》续篇,要依「阿春篇」、「宛篇」和「黑部篇」的顺序书写。 【美术大学】 本书中的美术大学是作者自己捏造的虚构大学,但为了参考,我也查访了实际的美大、借阅了资料,也顺利访问到了以那些地方为据点的各界人士。 s·a老师、武蔵野美术大学的各位同学,以及k大的k村先生,感谢各位在忙于自身创作的时候,仍为我拨出时间,细心又浅显易懂地回答了我那摆脱不了外行人感觉的模糊问题。多亏了诸位的帮忙,我才能够开心地构筑出另一个世界。非常感谢各位的协助! 【敬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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