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吧!企鹅罐》 主要人物简介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高仓冠叶 takakura kanba 高仓家的长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异性缘良好,有交不完的女朋友。但他全心想守护的只有妹妹阳球一人,为了让妹妹延续性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高仓晶马 takakura shouma 高仓家的次男,与冠叶是双生子,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擅长理家,厨艺高超,是模范家庭主夫。个性稳重善良,常为他人设想,往往因此卷入麻烦之中。 高仓阳球 takakura himari 高仓家的么女。因罹患怪病,于小学五年级时停学,住院疗养。但在三年后医师诊断为无法治愈,且只剩几个月可活,遂回家和哥哥们共度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一顶企鹅帽却改变了她的命运。 高仓剑山 takakura kenzan 高仓三兄妹的父亲,目前行踪不明。 高仓千江美 takakura chiemi 高仓三兄妹的母亲,目前行踪不明。 荻野目苹果 ogino 十六岁,就读樱花御苑女子高中,擅长做咖哩。手上持有某种物品而成为高仓冠叶与晶马追踪的对象。但她本身也在执行某种特殊的命运任务。 荻野目桃果 oginome momoka 苹果的姐姐,丧生于十六年前的意外。 多蕗桂树 tabuki keiju 外苑西高中的生物老师,冠叶与晶马的班导师。与荻野目家是旧识,与桃果有非常特别的关联。 时笼百合 tokikago yuri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当家花旦,是位明艳照人的美女。 久宝阿佐美 kuho asami 当红少女模特儿偶像,是杂志《siteen》的招牌。 夏芽真砂子 natsume masako 使用类似高尔夫球的球体为武器的神秘女性。口头禅是:「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渡濑真悧 watase saoshi 管理奇异图书馆的神秘美青年,容貌特殊:双眼仿佛蕴藏着宇宙,长发飘逸,发色雪白中还交杂着淡桃和浅绿色。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高仓冠叶 takakura kanba 高仓家的长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异性缘良好,有交不完的女朋友。但他全心想守护的只有妹妹阳球一人,为了让妹妹延续性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高仓晶马 takakura shouma 高仓家的次男,与冠叶是双生子,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擅长理家,厨艺高超,是模范家庭主夫。个性稳重善良,常为他人设想,往往因此卷入麻烦之中。 高仓阳球 takakura himari 高仓家的么女。因罹患怪病,于小学五年级时停学,住院疗养。但在三年后医师诊断为无法治愈,且只剩几个月可活,遂回家和哥哥们共度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一顶企鹅帽却改变了她的命运。 高仓剑山 takakura kenzan 高仓三兄妹的父亲,目前行踪不明。 高仓千江美 takakura chiemi 高仓三兄妹的母亲,目前行踪不明。 荻野目苹果 ogino 十六岁,就读樱花御苑女子高中,擅长做咖哩。手上持有某种物品而成为高仓冠叶与晶马追踪的对象。但她本身也在执行某种特殊的命运任务。 荻野目桃果 oginome momoka 苹果的姐姐,丧生于十六年前的意外。 多蕗桂树 tabuki keiju 外苑西高中的生物老师,冠叶与晶马的班导师。与荻野目家是旧识,与桃果有非常特别的关联。 时笼百合 tokikago yuri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当家花旦,是位明艳照人的美女。 久宝阿佐美 kuho asami 当红少女模特儿偶像,是杂志《siteen》的招牌。 夏芽真砂子 natsume masako 使用类似高尔夫球的球体为武器的神秘女性。口头禅是:「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渡濑真悧 watase saoshi 管理奇异图书馆的神秘美青年,容貌特殊:双眼仿佛蕴藏着宇宙,长发飘逸,发色雪白中还交杂着淡桃和浅绿色。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高仓冠叶 takakura kanba 高仓家的长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异性缘良好,有交不完的女朋友。但他全心想守护的只有妹妹阳球一人,为了让妹妹延续性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高仓晶马 takakura shouma 高仓家的次男,与冠叶是双生子,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擅长理家,厨艺高超,是模范家庭主夫。个性稳重善良,常为他人设想,往往因此卷入麻烦之中。 高仓阳球 takakura himari 高仓家的么女。因罹患怪病,于小学五年级时停学,住院疗养。但在三年后医师诊断为无法治愈,且只剩几个月可活,遂回家和哥哥们共度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一顶企鹅帽却改变了她的命运。 高仓剑山 takakura kenzan 高仓三兄妹的父亲,目前行踪不明。 高仓千江美 takakura chiemi 高仓三兄妹的母亲,目前行踪不明。 荻野目苹果 ogino 十六岁,就读樱花御苑女子高中,擅长做咖哩。手上持有某种物品而成为高仓冠叶与晶马追踪的对象。但她本身也在执行某种特殊的命运任务。 荻野目桃果 oginome momoka 苹果的姐姐,丧生于十六年前的意外。 多蕗桂树 tabuki keiju 外苑西高中的生物老师,冠叶与晶马的班导师。与荻野目家是旧识,与桃果有非常特别的关联。 时笼百合 tokikago yuri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当家花旦,是位明艳照人的美女。 久宝阿佐美 kuho asami 当红少女模特儿偶像,是杂志《siteen》的招牌。 夏芽真砂子 natsume masako 使用类似高尔夫球的球体为武器的神秘女性。口头禅是:「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渡濑真悧 watase saoshi 管理奇异图书馆的神秘美青年,容貌特殊:双眼仿佛蕴藏着宇宙,长发飘逸,发色雪白中还交杂着淡桃和浅绿色。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高仓冠叶 takakura kanba 高仓家的长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异性缘良好,有交不完的女朋友。但他全心想守护的只有妹妹阳球一人,为了让妹妹延续性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高仓晶马 takakura shouma 高仓家的次男,与冠叶是双生子,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擅长理家,厨艺高超,是模范家庭主夫。个性稳重善良,常为他人设想,往往因此卷入麻烦之中。 高仓阳球 takakura himari 高仓家的么女。因罹患怪病,于小学五年级时停学,住院疗养。但在三年后医师诊断为无法治愈,且只剩几个月可活,遂回家和哥哥们共度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一顶企鹅帽却改变了她的命运。 高仓剑山 takakura kenzan 高仓三兄妹的父亲,目前行踪不明。 高仓千江美 takakura chiemi 高仓三兄妹的母亲,目前行踪不明。 荻野目苹果 ogino 十六岁,就读樱花御苑女子高中,擅长做咖哩。手上持有某种物品而成为高仓冠叶与晶马追踪的对象。但她本身也在执行某种特殊的命运任务。 荻野目桃果 oginome momoka 苹果的姐姐,丧生于十六年前的意外。 多蕗桂树 tabuki kei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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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苑西高中的生物老师,冠叶与晶马的班导师。与荻野目家是旧识,与桃果有非常特别的关联。 时笼百合 tokikago yuri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当家花旦,是位明艳照人的美女。 久宝阿佐美 kuho asami 当红少女模特儿偶像,是杂志《siteen》的招牌。 夏芽真砂子 natsume masako 使用类似高尔夫球的球体为武器的神秘女性。口头禅是:「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渡濑真悧 watase saoshi 管理奇异图书馆的神秘美青年,容貌特殊:双眼仿佛蕴藏着宇宙,长发飘逸,发色雪白中还交杂着淡桃和浅绿色。 序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第一章 我们的家,孤零零地座落在东京都内一个不算太差的地点。是一栋仿佛被时代抛在后头的独栋平房,有平坦的暗红色屋顶,古旧的木造玄关拉门旁有个红通通的信箱。正对被粉刷成一块块蓝、黄、绿、粉红的镀锌浪板墙的,是个狭小的院子,只不过晒了点衣物就挂满了。幸好院子旁有块长期闲置的空地,那里只放置着几样游乐器材,因此在这样的晴朗日子中,客厅的采光相当良好。晒晒温暖明亮的阳光,一定会对身体有好处。 我一边以连自己都觉得干净俐落的动作切着葱花,一边回想今早做的梦。 在黑暗中朦胧浮现的轨道,以及设置在隧道一头、不时照亮这一切的那盏小灯。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以及舒适的晃动。从地下铁第一节车厢的窗户看到的景色。我的意识漂浮着,无法逃离这扇车窗的视界。因为好像会有怪物突然冲出来,我抑制不住恐惧,却别不开视线。列车并没有靠站的迹象,车内也没有广播或其他乘客的气息与声音。 不管我如何侧耳倾听,仍然连从哪个人的耳机流泄出来的音乐或衣物摩擦声都听不到。唯有车辆奔驰的喀答、喀答声,响彻我的全身。 我越来越害怕,只是一个劲地盼望能快点到达下一站。这是地下铁,所以要是没有确实照时刻表到站,可就伤脑筋了。得让我下车才行啊。 发出无声叫喊的瞬间,我醒了过来,发现那是一场梦。拜这场梦所赐,我比闹钟还早起了十分钟,瞥见一旁熟睡的老哥时安心了些,接着梢作打扫,随便看一下晨间新闻打发时间。然后我如阳球所期望,在味噌汤里加入一大堆豆腐丁,将阳球在腌菜中最喜欢的小黄瓜从糠床(※以米糠拌盐水等所制成,用来腌制腌菜。)拿出来,整齐地摆到小盘子上。糠床是我们家从以前就有的东西。在这么难闻的一整片茶色之中,竟然能制造出腌菜,这让以前的我相当讶异,而且看到妈妈若无其事地将手插进去时,我内心发出了「呜哇」的惊呼。结果我现在却落到会备上塑胶手套伸手进去迅速搅拌后为成果感到满足的田地。 一个高中男生竟然拥有糠床,连我自己都想叹气。 我熄掉瓦斯炉的火,直接用汤勺尝过味道后,独自满足地点头。高仓家早餐的固定菜色是白饭与加入许多料的暖呼呼味噌汤。当我注意到时,我早已成了这个习惯的继承人。 等老哥醒来并折好棉被后,我们全家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铺有杨杨米的客厅矮桌上,三人份的碗筷整齐排放在一起。电子锅冒出温暖的白色蒸汽。冰箱上用阳球喜欢的可爱磁铁贴着经过我严选的超市传单跟折价券。在玄关里我们三人的鞋子相亲相爱地并排,这样就已经是个「完美的早晨」。这是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 我将味噌汤盛入碗里,放上托盘端过去,视线无意间落到放在矮柜的照片上。容纳在长方形相框中的,是年幼的我们兄妹三人和双亲。 这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中,没有父亲与母亲存在。因此,早餐也是由我这个继承人来煮。 我讨厌命运这个词语。出生、相遇、别离、成功、失败,得到幸福或遭遇不幸,假如这些都已事先由「命运」决定好,那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薄盐鲑鱼、煎蛋卷、热腾腾的味噌汤跟腌菜。 「老哥、阳球,早餐准备好喽!」我一次将那两人唤过来。 诞生在富裕家庭的人,诞生在贫困之中的人。由美丽的母亲生下的美丽的人。并非如此的人。以及在饥饿与战争之中诞生的人。假如这一切都必须用「命运」一词带过,神明岂不是非常不讲理又残酷吗? 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唯一清楚明了的就只有我们将一事无成这件事实。 「我开动了。」阳球发自内心感到欣喜,声音带着笑意,率先双手合十。总是花很多时间打理的阳球,今天头发已经梳理整齐,嘴唇也因擦上护唇膏而充满光泽。她的脸色看起来不错,我松了口气。 「我开动了。」我和老哥也跟着说。 「哦,今天的早餐看来费了一番工夫啊。」老哥随便揉了揉看起来十分困倦的眼睛。然而当阳球伸手拿起味噌汤碗轻轻吹气,准备将碗就口的时候,我们都睁大眼,仿佛想将那个模样铭刻在心似地直盯着看。 阳球垂下纤长睫毛的侧脸很美丽。白皙纤细的喉头微微颤动。 「好好喝。」阳球陶醉地一笑。 「好喝吗,阳球?」老哥用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的模样这么问。 「嗯。因为我很久没喝到热呼呼的味噌汤了嘛。」 「这样啊。毕竟医院的汤总是冷的呢。」老哥同情地说。 阳球仿佛想说「不用担心」似地微笑着,视线落到味噌汤上。 「是呀。不过呢,更重要的是,小晶的味噌汤有着跟妈妈一样的味道。」 「阳球……」没错。我们其实非常清楚,这个早晨缺少了关键的事物。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像现在这样围着餐桌,维系这个家庭直到永远,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不需要更多理由。反过来说,只要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们要继续维持着这个高仓家。 「我想也是。这家伙现在已经完全是个家庭主夫喽,不管是超市特卖i、垃圾分类方式还是洗衣跟熨烫的方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饭也做得很好吃。」 我傻笑着应和语气开朗的老哥,阳球说:「小晶会成为好老公呢。」 「是吗?」我烹调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去意会妈妈的味噌汤是什么味道。不过毕竟是妈妈的孩子,或许在我调味成喜欢的味道时,自然而然就会变成那样。而既然阳球会因此感到开心,那么这样就行了。 「喂,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有哪里不一样了?」忽然间,阳球淘气地说。 「咦?我今天早上有滚滚,没发现啊。」我不经意冒出傻话。所谓的滚滚,指的是那个将黏胶纸做成滚筒状的东西。早上的简单打扫当然要靠它。老旧的吸尘器会扬起灰尘,声音也很吵,不适合在早餐前使用。 「你又做出了什么吗?」老哥东张西望。 阳球喜欢各种生活用品,也喜欢洋装,而且因为手小又灵巧,她时常用缝纫机缝些东西,或是打毛线。其中也有我跟老哥无法理解的物体,但是从她的角度来看,那些都是「可爱的玩意」,而可爱的玩意大多以「新朋友」的身分被装饰在阳球的房间或客厅。 根据阳球的说法,这个世界几乎都是由可爱的玩意组成的。若问她剩下的成分是什么呢,阳球就会装傻说「谁知道呢」,她也不大清楚。 「正确答案是——窗帘!」 阳球的声音让我们将视线移向窗帘。的确,我今早没有滚滚窗帘。 「啊,是在角落。」我注意到后靠近一看,发现在粉红色的窗帘上,有一行用美丽的书写体缝制出的「i"m home.」的红色文字,以及小小的花卉图样。「我还真的没注意到呢。」 「我看看。」老哥从一旁采过头。「阳球,你刺绣的技巧变得很高明呢。」 阳球心满意足地笑了。 关于那些光片,无论接受到多么详尽的说明,我们都不可能全盘理解;而且就算能理解,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无论如何,重要的都只有阳球是否能恢复健康。 「非常遗憾,以现代医疗的力量、已经无法再多做些什么了。阳球小姐剩下的日子最多只有几个月,或者……」鹫塚医师支吾着。 「怎么会……」全身的力气仿佛渐渐流失了。闻惯的医院特有气味。鹫塚医师那看起来异常洁净的白衣。照穿阳球体内、散发朦胧光芒的医疗用显 示器。 「『或者』是什么意思啊。别开玩笑了,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老哥猛地起身,连圆凳也撞倒在地上,他抓住鹫塚医师。 「冠叶!」我站起身来制止老哥,但他还是用力揪住鹫塚医师的领口。 「钱我会想办法。在日本治不好的话,让她到国外接受手术就行了。如果需要移植器官,就拿我的去用!所以不要说你什么都做不到。拜托你不要这么说啊!」老哥忽然松开手,瘫倒在地,当场将头贴到地上。「求求你,请你救救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算用我的命来换也没关系,所以请你救救阳球!」 我说不出话。看到老哥慌乱的模样,我有种现实硬是被摆到眼前的感受。而我就连像老哥那样大吼都做不到,只能伫立在那。我只能站在那里,遭各式各样的感情与记忆的浪潮吞噬。 「高仓先生,医生不是神啊。」鹫塚医师用低沉而带着哀戚,却清晰明了的声音说。接着他伸手放上老哥的肩膀,要他抬起头。 「什么神啊,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老哥贴在地上的手颤抖着紧握成拳头,而我除了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以外,什么都做不到。我讨厌命运这个词。 于是阳球出院了。这是为了趁不知何时会消逝的生命之火仍散发着光芒时,开朗至极地笑着与我们一起度过这些日子,尽管怀抱着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时她跟最喜欢的填充娃娃与玩偶们一起站在玄关,一脸害羞地小声说:「我回来了。」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勇敢可爱的我们的妹妹。就连我也无法相信她将会离去。我无法顺利将此视作现实。我无法相信我跟老哥,更重要的是阳球,竟然还要被夺走更多事物。 拖长的高亢哼声让我回过神,这才发现阳球已经离开餐桌,躺到红色的小沙发上了。 「阳球,你这样就饱了吗?」我一看,发现饭还剩下超过半碗。她现在是不是还吃不下太多呢? 「嗯,肚子已经很饱了。啊——吃得真满足。」她听起来很愉快地这么说,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摩娑着肚子。「谢谢小晶——」 老哥一边啜饮饭后的温焙茶,一边训斥道:「喂,这样很没规矩喔,阳球。」 「今天是『阳球日』,所以没关系。」阳球开玩笑地鼓起腮帮子说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阳球日?那是啥?」老哥瞄了我一眼。 「小晶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是阳球日。」 「哦——原来如此啊。」 我将视线从偷笑的老哥脸上转开,拈起一根腌菜嘎吱嘎吱地啃。 「欸,小冠,小晶,现在好幸福喔。」阳球闭着眼睛这么说。 阳球的长发披散在沙发上。她身上穿着她在住院时也常穿的那件布满温柔色调的心爱睡衣,纤细洁白的双手双脚随意一搁。 老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阳球,不久,他叹息般地温柔一笑。 「对啊。有阳球,有晶马,还有这个家。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幸福。我感受到一种难以释怀的心情,但是要我在看起来很幸福的两人之间插嘴,这种事我当然做不到。 「欸欸,」阳球猛然坐起身,露出想到一个棒呆了的主意的表情。「那间水族馆里还有企鹅吗?」 就算没人在,我还是会在离家的时候说「我出门了」,这种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呢? 阳球日晴空万里,我们在荻洼搭乘地下铁,前往「那间水族馆」。阳球之所以希望绕远路,搭这条地下铁前往目的地,应该是因为她很怀念我们全家最常搭乘的这条路线吧。反正今天是「阳球日」,我们也按照她的要求,出发踏上久违的三人远足之行。 阳球穿着正面绑着细缎带、缀有许多荷叶边的上衣,以及让腰部看起来特别纤细、有如花朵般绽放的裙子,脚上套着长筒牛仔靴,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像洋娃娃。她的双颊马上就因蹦蹦跳跳而泛红。都到这个时候了,老哥还是睡眼惺忪地呆坐在那。 我抓着吊环看着这两人,再一次为三人齐聚而吃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阳球,确实笑咪咪地待在我们身旁。 「喂,小冠,你模仿一下海獭嘛。」阳球拉着老哥的袖子。 「咦,海獭?啊!」老哥红了脸。 「之前全家一起去水族馆的时候,小冠回家后也一——直海獭、海獭地嚷嚷着,还把橘子放在肚子上。」阳球哈哈大笑。 「喂,你太大声了啦。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吧,亏你还记得那种事。」 「那时真开心呢。」阳球一边说,一边望向黑暗的车窗外。 我正神游天外,没留意到阳球刹那间露出的忧郁神情。但老哥敏感察觉到这点,马上有些慌张地说了声「喂」。 「晶马,你模仿海马的那招也是一绝啊。」 「嗯?什么东西?」我一直看着映照在地下铁车窗上的自己,及不断流向另一端的黑暗。 「怎么搞的,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 「没有啦,因为很久没有出门去玩了。」所以我有种莫名的恐惧。 「真的很久没有过了呢。好像做梦一样。」阳球低声说。「抱歉唷,让你们绕远路。」 我跟老哥的心都不由得静了下来,老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答出一句「不会」。 我看着窗外流逝的黑暗。看起来漂浮在黑暗中的窗玻璃,清楚映照着我带点呆滞的神情。 毕竟是假日,池袋阳光国际水族馆人潮汹涌,有全家出游的、有情侣,还有和女孩结伴成行的人,例如我们。久违地买票入场时,我也相当雀跃。 理所当然,这里有着和地下铁不同类型的黑暗。玻璃巨大厚实,好像会被那份湛蓝吸进去一样。为了避免走散,馆内每个人行走时都牵着手或招呼彼此,每当停下脚步就会望向水槽之中。有的水槽有巨大的鱼悠然泅泳,有的水槽有色彩鲜艳的热带鱼。有的水槽漂浮着样貌奇特的深海鱼与海藻。 「不舒服的话,要马上说喔。」老哥很有担当地说。 「嗯,没问题。」阳球既开心又怀念地四处张望。 老哥拿手地护着阳球不跟别人相撞,一边在我们前方带路。受欢迎的男人果然就是不一样。虽说我们是兄弟,但在与女性有关的事务上,我跟老哥没半点相似之处。 企鹅在人工岩岸上挤得满满,有的呆站不动,有的快步走来走去,有的排成一列跳进水中,轻快地游了起来。 水中的企鹅和待在陆地上时迥异得有如不同物种,它们优雅地在我们面前来去自如,模样宛如在天空翱翔一样敏捷又美丽。  , 「好厉害——企鹅好会游泳哦。」阳球仿佛想扑上去晈一口似地站在最前排凝视企鹅,发出感叹。的确,长久以来,我都忘了企鹅是可以如此行动的动物。 「嗯。在陆地的时候明明就有点呆呆的呢。」企鹅的翅膀看起来既像鳍,也像手。 「被晶马这么说,就算是企鹅也会不满吧。」 「这什么意思啊。」我瞪了老哥一下。几乎就在同时,他从长裤后口袋中拿出手机。稍微确认液晶荧幕后,他淡漠地说: 「抱歉,我去打一下电话。」 「又要打给女生?老哥,你再不收敛点,总有一天会被刺死哦。」我语带无奈地叹气。 「没问题啦,我处理得很好。」他一边说,一边迅速离开最前排,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其实都知道。老哥有个前女友,曾经一天打好几通电话或寄简讯给他,但就算没发生这种事,老哥甩掉女孩子的时候本来就相当不留情。有一次在跟他上学的途中, 碰到他摆出简直像出门丢垃圾的表情说着「现在不用了」边把情书塞还给对方的场面,害我吓得要命。 总有穿着各色制服、来自各种学校的女生来找老哥,向他告白,然后锻羽而归。 我问他「现在不用了」是什么意思,他就用冷淡的表情毫无愧疚地回答:「意思就是说,我现在已经交很多个了。」 「处理得很好?才怪呢。啊——讨厌讨厌,要是被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传染就糟了。」 阳球露出有别于看着可爱企鹅的表情望着某个东西,不仅没回应我抛去的话,甚至没回头。 「那只企鹅。」阳球轻声说。她笔直伸出手指。 「咦?哪只?」我慢慢循着阳球的视线望去,那里依旧只有看起来都一样的企鹅,或在陆地上慢吞吞地走动,或在水中轻快游泳。我再度看向阳球的侧脸。 「你说哪一只?」 「喂,别跑,很危险喔!」为人母亲特有的温柔稳重声音响起。明明没打算听,但不知不觉间,我的听力都集中到那个方向。 在我们旁边,有个戴着企鹅脸造型帽子的小男生跑来,在差点撞上我的时候止步,然后立刻用高亢的声音大喊:「妈妈——有好多企鹅!」 「哎呀,不要大声吵闹。」 脸上的笑容和说的话完全相反的母亲,以及守护着他们的父亲马上追了过来。 「企鹅又不会飞走。来。」他轻易抱起小男生。「是企鹅喔,你们好。」他说,让孩子从他肩上观赏水槽与岩岸。 小男孩带着洋溢幸福的笑脸,攀在父亲结实的臂膀上探出身子。 「真是的,兴奋成这样。」那位母亲笑得更开心了。 这是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从厨房飘散出味噌汤热腾腾的香味。欢笑的家人。晴朗的秋空。这趟令人怀念的出游。究竟有哪里不对劲呢?一切吗? 现在的我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呢?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能让阳球看到。 「阳球,我们去买纪念品吧?今天不管阳球要什么,我都会送给你喔。怎么样?」我努力说得很开朗。 「真的吗?这样啊,毕竟今天是阳球日嘛。」阳球马上露出笑脸。 「老哥还在讲电话吧,走吧。」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当然,不是因为我讨厌企鹅,也并非讨厌其他家庭。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离开。我一直认为自己比外表看起来更像孩子,是怯懦、无力且失败的人,所以才因这种程度的事而胸口一阵疼痛。肺部缩成一团般,悲伤得呼吸困难。我很清楚老哥跟阳球都在忍耐。我本来就不认为能笑得若无其事。但是我装不出什么问题都没有的表情。 连眼前阳球娇小的背影,我也不晓得能不能靠自己一个人保护好。在地面上延展的自己的影子十分稀薄,好像比真正的我还小,让我倏然心惊。 但现在不容我说出这种话。 水族馆纪念品专卖店的墙壁跟展示柜一律是海蓝色。阳球兴高采烈地到处看海洋生物的玩具跟娃娃。 「小晶最喜欢哪种海洋生物?」无论是哪个布娃娃,阳球都会认真检视,天真无邪地游说感想并向我发问。例如说:这孩子真可爱;这孩子的鼻子会不会太大了?今天有看到这种生物吗?诸如此类。 「唔——这个嘛。」这个时期果然就是要选鲑鱼跟比目鱼。我脑中忽然浮现了当季鱼类。「嗯——」好像也差不多到扇贝渐渐美味起来的时节了。乌贼、太平洋鲜、海胆等太贵,我不会买,不过记得刚才好像有看到这些生物在某个水槽载浮载沉。 「你不喜欢鱼吗?」 当我回过神,发现阳球正一脸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不是不是。我在想,虽然企鹅也很可爱,但还有很多生物我也都很喜欢呢。」 阳球微笑着说了声:「哦——」又走向另一区。我根本不叫家庭主夫,纯粹是贪吃鬼吧。 「阳球最喜欢的海洋生物是?」 「嗯——全部。」她朝我露齿一笑。面对预料之外的答案,我只能报还一笑。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咦,这个好棒唷,就像真的一样!」阳球抱着巨大的海獭布偶说。「软绵绵的!」 在她说的话后面可以看到心形记号。 「哇啊,真的耶!」我反倒因为看到微微飘起的标价牌才惊愕地调高音量。好贵。这远超出我的预算。但我刚才宣布过无论她要什么我都愿意买了。 「啊,不过,」阳球把昂贵的海獭轻轻放回柜子。太棒了。「海獭的话,已经有小冠在了,所以不用了吧。回家后再叫他模仿。」 「都这个年纪了,他还愿意模仿吗?」不过阳球之所以愿意放弃海獭布偶,不得不说是托老哥的福。这时只能请他牺牲自己来代替昂贵支出。 「他不愿意也得做,因为今天是『阳球日』呀,对吧?小晶要模仿海马唷。」阳球一脸满足地加上这句话。 「咦?我也要?」根本没听过有人模仿海马啊。我过去好像模仿过,但我没有记忆。说真的,比海獭还更缺乏动作与表情的生物该怎么模仿啊?我都想问问过去的自己了。「我也得模仿海马?」 「没错,因为今天呢……」阳球小心地将放在身旁展示柜上的企鹅帽戴到头上,朝我稍微挺起胸膛。「我就是女王陛下。」 「阳球,那个……」我不禁两眼发光。「真棒!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可爱感!」 「对吧!」我们的女王陛下转了个圈给我看。拒绝不了这张惹人怜爱又一脸愉快的脸,送阳球的礼物就决定是这顶帽子了。 望着帽子以花色活泼的送礼用包装纸仔细包好,我想着,这样也不坏啊。有我在,有老哥在,有阳球在,我们三人都在。这不是一件非常棒的事吗? 「缎带要用什么颜色呢?」 店员给我看了好几种颜色的缎带样本。数种颜色之中,我的视线马上被红色跟粉红色吸住。我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请给我粉红色。」 「喂,我找了好久啊。」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头就看到老哥板着脸站在那。 「你才是呢,讲电话讲到哪里去了啊。」我一边抗议,一边接过递来的纸袋,向亲切的店员点头示意。 「那阳球呢?」 「嗯?在那一带吧。」我环顾不怎么大的店内,但看不到阳球的踪影。 「笨蛋,你为什么没好好看着她啊!」老哥不悦地皱起脸。 「我们直到刚才都还待在一起啊。」 「喂,谁快叫救护车啊!」令人恐惧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起。「广场上有个女孩子昏倒了!」 「难道是……」我大惊失色。「不会吧!」 老哥一语不发拔足狂奔,我默默追在后面。我们跑下楼梯,在海狮表演的指示牌后方,有一群人围在舞台附近。 「阳球!」老哥冲进人群,朝中心前进。他将旁人拨开、撞开。我跑在他后面,高声说:「对不起,是我们的妹妹,请让我们过去!」 双腿不听使唤。 在嘈杂的人群中心,阳球仰面倒在地上。 「阳球、阳球!」老哥轻轻抱起阳球大声呼唤她,但阳球依然紧闭双眼,淡红的唇瓣微张,一点反应都没有。 已经叫救护车了,暂时把她送到医务室吧。有人这么说,声音来自不远处。那人想必是水族馆的员工。然而,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得让我无法听得很清楚。 「麻烦您了。」老哥轻声说。阳球被放到担架上送走。 再一次,我什么也做不到地呆站原地,只有鲜明地感受到脸部肌肉一点一点僵住。 接受了所有能做 的处置,阳球躺在加护病房,直到刚才都还在欢笑的她像娃娃一样安静。她身上连接着点滴与氧气罩,还有我们不清楚效用的数根管子。小小荧幕显示阳球的心脏正微微跳动。 「高仓小姐!高仓阳球小姐!」即便被呼唤无数次,阳球也没有回答。 我们只能隔着巨大的玻璃呼唤阳球。医生跟护士一直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在忙什么,从他们的模样来看,阳球无疑处于十分危急的状况。 「心搏下降!」「医生!」在鹫塚医师跑到阳球身边的同时,原本显示着微幅波动数字的荧幕静止了。数字归零,不再上下波动,化为一条直线。 老哥跟我都明白这代表什么,但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这之后,肯定会有人执行那个程序。护士或医师在确认时间后,一脸悲伤地看向我们。他们会说阳球的生命在几点几分走到尽头,然后说请节哀。 很遗憾,高仓冠叶,晶马,你们重要的妹妹在刚才过世了。我们将会听到这句话。 我全身温度下降,双腿虚浮得好像踩不到地。我的脸色肯定比躺在床上、再也发不出呼吸声的阳球更惨白吧。 「老哥。」我硬挤出这句话。 老哥的神色没有变化,他不哭也不笑,不怒也不怨,宛如一株植物般望着阳球。 「高仓先生,不,冠叶、晶马,请节哀。」 鹫塚医师的台词早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现在已经结束。「请节哀」实际上代表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很遗憾,真是可怜啊」的意思吧。 假如这是梦,我现在会马上醒来,硬把老哥叫醒后冲到阳球的房间去了。管他是凌晨三点还是早上六点,会被有起床气的老哥狠踹还是抱怨都一样。如果是梦,我们早该在阳球所睡的那张覆盖着铺张天篷的床边,调整急促不已的气息,一边等待太阳升起。 这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停尸间,夕阳照进的那一面恰好是一整面玻璃。这里仿佛某种异国教会,弥漫着奇妙的庄严气氛。 小小的床上,阳球被裹在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的被单中,脸上覆盖着白布。我紧抓着被单啜泣,哭得整张脸一塌糊涂,老哥靠在墙边愣愣地看着我。 「阳球为什么突然……」我的声音沙哑。喉头堵噎,无法顺利成声。 「看来那个医生也不全是个庸医啊。」老哥用一种冰冷的声音说。「他不是告诉过我们,以阳球的状态,能活着到处走动就很不可思议,还叫我们随时做好准备吗?」 无论照进多少阳光,停尸间依然微寒,散发着死去的人特有的气味,在此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这就是阳球的命运。她没有受苦,在她最喜欢且充满回忆的地点去世了。或许这反而是一种幸福。」老哥重重叹口气,离开墙边。我抑制住啜泣,听着老哥的话,这次因不同的原因皱起脸。 「得先连络池边伯伯才行。光靠我们两个,有很多手续跟准备都办不了。」 「你竟敢……」我挤出的声音虽小,但没颤抖。我猛然起身,转身瞬间狠狠抓住老哥的衣领。 「你竟敢在阳球面前,在我们的妹妹面前说出这种冷酷的话!」我用平时根本无法想像的强劲力道揪着老哥衣领。 「我只是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老哥说得淡然。 「什么叫做事实啊!」我依旧抓着老哥的衣领,把他往墙上推去。咚的一声响起。然而老哥的姿态跟表情都没变。 「什么叫做命运啊!为什么是阳球,为什么阳球非得遇上这种事不可啊!她明明是个只要能跟家人一起吃早餐,就说自己很幸福的孩子,可是为什么……」 我再度发出呜咽,不愿让脸被他看到而低下头。我的眼睛肯定哭得红肿。 老哥轻轻将手放到我头上。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温柔得出乎意料、宛如大型动物的眼眸。老哥露出了寂寞的神情。 「这大概就是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惩罚』吧。」 我感到心脏被打进了一支钉子。我并非没想过这件事。但一直将这些想法塞进脑海一隅的黑色小箱子上了锁,假装这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是我这个孩子过头的想像。 惩罚。没错。我们是一群受到惩罚也无可奈何的孩子。我们这些人光活着就可能会伤害到谁。阳球背负了这项惩罚吗?那么年幼的阳球,竟独自背负着…… 「生存战略——!」 我跟老哥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大喊而吓得差点跳起来。老哥看向阳球的遗体,睁圆了双眼。我惊讶地缩着肩膀,同样缓缓回过头。 阳球竟然戴着刚才在水族馆买下的纪念品企鹅帽,坐起了上半身。原本覆盖在她脸上的白布轻轻飘落到地上。 「阳、阳球?」 大喊出来的声音乍听与阳球相似,实则不然。声线固然相同,但其中的强烈力道、抑扬顿挫、声音里蕴含的魄力都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夕阳的缘故,表情空洞的阳球眼底正散发红色的光芒。 「本小姐是从你们命运所至之地前来。欣喜吧,本小姐将稍加延长这女孩的性命。你们就跪下来感谢本小姐吧!」 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我稍微瞥向老哥,发现他同样哑口无言。 阳球那惹人怜爱的脸泛起高傲的笑容,说:「若想让这女孩继续活下去……」说到这里,她又扬唇一笑。 我倾身向前,想听清楚这句话的后续。 阳球身体坐正,带着冰冷的表情轮流看向我们。接着当她稍微垂下头时,企鹅帽轻易脱落,啪沙一声掉到被单上。 「啊!」我不禁跑过去想捡帽子。 「咦?小晶,小冠?」是阳球一如以往的柔和声音。 「阳、阳球?是阳球吗?」我马上把帽子忘得一干二净,盯着阳球讶异的脸看。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了吗?」她不安地看向自己躺的床。 「啊、呃……」我不知如何应对。毫无疑问,现在和我交谈的应该是我所熟知的阳球:但这样一来,刚才的阳球究竟是谁?而且照理说已死的她,为何会这样看着我呢? 「你只是在水族馆昏迷一会儿,不是什么大问题啦。」老哥从后面走来,清楚明了地说,并对阳球一笑。接着他稍微瞥向我,用眼神示意:「就是这样没错吧。」意思是叫我不用说无谓的话。 「对、对啊,一定是因为人太多,让你累了。毕竟你一早就一直兴奋地蹦蹦跳跳。」没错。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必要的只有眼前「阳球还活着」的事实。刚刚认为阳球死掉其实是弄错了。只是个错误。 「太好了,阳球还活着呢!」我忍不住紧紧抱住阳球。话一出口,眼泪就夺眶而出。这是跟刚刚不同的泪水。「真的太好了!」 「怎么了,小晶?你太夸张了啦。」阳球的小手放上我的肩膀。带着些微暖意的手,是她活着的铁证。 「是啊,我还真奇怪。」我嘿嘿笑着,但还是嘴角一歪,数度用衣袖擦去满溢的泪水。 「对吧?」 我对老哥说,却看到他露出格外严肃的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掉在被单上的企鹅帽。 「小冠?」看到老哥无比严肃的神色,阳球再度发出纤弱的声音。 「不,什么事都没有。你果然还是不能太勉强自己啊,阳球。」 「嗯,对啊。」 他是在想宛如变了个人似的阳球吗? 的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阳球自己演的也太怪了。但就如老哥没跟阳球提起,我也提不起劲跟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或许真的是梦。只是短短的噩梦。今早我不也做了奇怪的梦吗? 「我去找鹫 塚医生过来。」老哥静静说完,想确认她的存在般轻拍阳球的头。接着,他朝我使了个眼色。 毕竟这里是停尸间,阳球表面上已死过一次。老哥肯定是去找鹫塚医生商量,请他不要在阳球面前大肆吵嚷。 「已经黄昏了吧。」阳球语带困惑地说:「这房间好奇怪。」 「这里好像是特别检查室,嗯,鵞塚医生为了小心起见,替你做了详尽的检查,不过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说得结结巴巴,但阳球好像接受了我的说法,点头说:「这样呀。」 她有些歉疚地微笑:「抱歉喔,一直让你们担心。」 「没、没那种事啦!喏,今天是『阳球日』,所以你要更怡然自得喔,女王陛下。」 外头肯定暗下来了。之后我们要回家,我会赶紧做饭,大家一起享用,再泡壶暖呼呼的茶,悠闲地看一下电视,接着按顺序洗过澡后,向彼此道声晚安然后睡觉。阳球日会就此平安结束。 看着阳球柔和的笑脸,我打从心底松口气,总算回到应该能安心下来的现实了。 过几天,阳球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问题。何止没问题,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鹫塚医师露出惊讶与困惑交杂的表情,兴奋地对我跟老哥说:「真叫人难以置信,没想到她竟然能从那个状态恢复到这种程度,现在的状态也很稳定。就算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吧。」 「今后我也会分担家务唷。只有小晶一个人做很辛苦吧。」今天阳球穿着蔚蓝底衬白色圆点的灯笼裤,搭上黑色吊带—上衣是清爽的白色圆领针织衫,连绑成双马尾的发型看起来都比平常还有精神。 「我也有做啊。」老哥咕哝着插嘴,接着打了个大哈欠。 「老哥做的顶多只有清洗浴室吧。」 老哥不理我的抗议,将煎蛋卷塞了满嘴。 「那可是粗重活啊。」他用深情的语调低语。 「你真敢说。」 他对我的挖苦充耳不闻,满载睡意的双眼放空似仰望晴空,但筷子可没闲下来。他就只有吃饭很坚持。 「再来一碗!」阳球用力递出她小一号的碗。 「喂,没问题吗?」老哥不由得问。 我忍不住露出笑脸说声「好」,接过碗。 「我会盛少一点,你不用勉强吃完喔。」 「我已经完全没事了。鹫塚医生也说,做得到的事就尽管去做。」说到这里,阳球看起来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呢喃道:「过一阵子,是不是也能去上学呢?」 我不禁胸口一揪看着阳球。借着眼角余光,我看到老哥也露出紧张的表情。 就算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吧。 我在心中反刍鹫塚医师这句话。假如真是奇迹,她总有一天能到学校上学。但是,我无法明白对她说出口。 我们依然恐惧。例如说,奇迹也许有结束的可能。带着笑容说「过阵子你一定连去学校都没问题喔」却无法实现的时候,我要怎么安慰阳球才好?老哥肯定也在思考同样的事。 虽然我们不怎么相像,但在重视阳球这一点上,我们好比同卵双胞胎。 「来,你的第二碗。」我将碗递给阳球。无意间,视线望向戴在客厅角落地球仪上的企鹅帽。 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老旧门铃声响起。 「来了——」一打开门,就看到气喘吁吁的送货大哥站在那。 「这是低温宅配的货件。这里是高仓家没有错吗?」 我盖了章,从那位大哥手中接过冰冷的箱子。上面没写寄送人的名字。如果不是池边伯伯,我完全想不出还有谁会用低温宅配送东西到我们家。品项那一栏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生鲜物品」。 我把意外沉重的箱子搬到客厅,慢慢解开包装。 里面装着三个又大又黑,冷冻得好好的圆球形物体。 「这是什么?」阳球一脸疑惑地盯着看。 「货物单写这是生鲜物品。」 阳球一边用指头戳着那个物体,一边说:「这些有办法全部放进冰箱吗?」操着无关紧要的心。 「这是食物吗?巨大茄子?还是海产?」老哥一脸担心,看着阳球毫无警觉地碰触那些东西。 「不知道啊。说起来,这究竟是谁送来的啊?」 「喂,晶马,学校。」老哥催促我。 我慌忙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这个时间无论怎么拼命都会迟到了。 「哇,惨了!」我抓过书包起身。「那么,今天阳球就麻烦你喽。」我跑向玄关,把脚塞进乐福鞋(※一种无鞋带、便于穿脱的皮鞋。)。当我正要用力拉开拉门时,后方传来声音。 「路上小心。」 我一回头就看见阳球独自站在那里,面露笑容轻轻挥手。 「我出门了。」我不禁露出放松的微笑,心中有种恍然大悟的感受。原来如此,这就叫幸福啊。或许现在没问题了。或许已经没关系了。仰望着秋季澄澈的白色天空,开开心心走到学校的我不用说当然迟到了,但连这件事都让我感觉是幸福生活的日常片段:心情十分愉快。 都立外苑西高级中学二年a班是我的班级。午餐后的倦怠睡意充满整个教室。外头看起来要变天了,老哥或阳球会不会注意到天气,帮忙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呢? 不过说真的,班导多蕗桂树的生物课无聊到极点,足以使人睡意增幅。老师明明年纪尚轻,兴趣却是观察野鸟,也不特别受我们这所男校学生喜欢或讨厌。一副令人疑惑在这个时代是从哪里买到的土气眼镜,以及看来困扰却依然和善傻笑着的笑脸,就是他的特征。而他讲解青蛙生态的语调简直像在念经。 「因此,受精完成后的蛙卵,会透过卵裂来增加细胞数量,经过桑葚胚这个阶段后,不久就能形成囊胚。如同上一次我们在海胆受精卵看到的一样,囊胚的一部分会迅速钻入内侧。这个过程叫做原肠形成,之后会形成原肠胚。」 啊啊,真想吃海胆啊。话说,我上次有认真听海胆受精卵的讲解吗?之前一直过得有点手忙脚乱,书都读不进脑袋。 「到了这个阶段,外胚层、内胚层跟中胚层这三个胚层就会全部出现,分化为型态、功用各有不同的细胞……」讲到这里,多菇忽然看向手表,中断了授课。 我松了口气。差点就要潜入海胆的梦里了。 「今天就上到这里。下次我们会透过影片具体观察以上的发育过程。」多蕗合上课本。「有没有什么问题?」 大家唯有这时会保持沉默。 「那么课程到此结束。青蛙很可爱喔。」 他喜欢生物,这点毋庸置疑。之后钟声马上响起,多薯离开教室。 此时的我天真地享受幸福。我以为总是残酷的神明,不知一时兴起还是其他原因,替我们的命运带来了奇迹。我以为即便是我们这种人也留有一点点得到幸福的权利。 笔记的一角画着企鹅涂鸦。那顶帽子。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件。虽然口气很差,但那个人该不会是神明吧?还是说那就是阳球呢?不管是企鹅、青蛙还是别的都无所谓,因为现在的我很幸福。 放学后的时间很忙碌。我要买东西、洗衣服、打扫,接着准备晚餐,饭后要削梨子跟大家一起吃。然后一边看无关紧要的电视节目,一边哈哈大笑,留意不要让阳球吃太多点心。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家里属于阳球的物品正在增加。洗面乳、化妆水、新拆封的牙刷、我跟老哥很少用的吹风机、新的洗发精跟润发乳、用来保养长发的护发油。需要清洗的衣物也混进了阳球的衣服和内衣裤等。女孩子特有的亮丽色彩与气息,在家中隐隐 约约扩散开来。阳球确实回来了。 「喂,高仓弟,回家路上要不要去喝个茶啊?我发现了一家有超可爱工读生的店喔。」同年级的山下从背后撞上来似地揽住我的肩膀,滔滔不绝地说。 「抱歉,我今天赶时间。」我苦笑着,同时内心无奈地想,还真是个毛毛躁躁又吵得要命的家伙啊。 「咦——高仓弟你真冷淡啊。」山下毫无恶意地紧抱住我,磨蹭我的脸颊。活泼开朗是好事,但我不擅长应付这种打闹。我也自觉自己不像高中生。就连现在,我担心的也是超市特卖商品会卖完。 「什么嘛——如果是你哥,绝对会参一脚的。除非是像冠叶那种男人,不然我们这种一般人得主动出击才行啊。」 这是当然。虽说是双胞胎,我们还是独立的个体。老哥冠叶从以前开始就很受女生欢迎,外表也十分端正。我跟他也不是不像,但我就是有点傻气又呆呆愣愣,虽然具有勤快家庭主夫的才能,但受到女生喜爱的才能是零,也没有那份余裕足以应付山下的戏谵态度。 「好了啦,别黏着我。」我用力推开山下。有三个女生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哦哦,那是樱花御苑女中的学生!真棒啊。」山下忽然兴奋地拉我的袖子。「你有看到吗,正中间的那个女生很不错哦。」 她们身上那套制服是设计成在高雅的黑色高领针织衫外套上水手服,在这一带颇负盛名。 山下说的那个正中间的女生——一个剪着鲍伯头的女孩稍微朝我们转过头。她一定是听到山下的声音了。我马上别开眼。 「啊,那个女生刚才是不是在看我?嗯,绝对是在看我。不知道她几年级呢?啊——要是刚才有问她名字就好了。这种时候若有高仓哥在该有多好啊。」山下用双手圈成望远镜,凝视她们的背影。 我小心不让乐观过头的山下发现,慢慢走开。 我对女生当然不是没兴趣。电视上出现偶像或漂亮的女演员时,我会觉得好看,也会怦然心动。但不行。一方面是因为现下有许许多多该做的事,此外我的小腿上还有巨大的伤痕。 要是有了非常喜欢的女生,就一定得把伤痕给她看,一定得询问她:「我有这么大又不会痊愈的伤也没关系吗?」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当我想穿过地下铁的验票口,在长裤后口袋中摸索时,我发现车票夹不在里面。猜想会不会放在书包而翻找了一番,但平常都不是放在书包里。 「咦?」裤子、外套、甚至连衬衫胸前的口袋都找过了,但仍遍寻不着。 上学时车票还在,所以不可能没带出来。是抵达学校到刚才为止的这段期间,掉在哪了吗?今天有体育课,更换过衣服,说不定那时忘在置物柜里。总之,还是回学校找找看比较好。可是这样一来铁定会错过特卖品。我想老哥应该不愿意代替我去买。 正当我独自小声哀叹,大腿边突然感到一种轻轻拍打的奇妙触感。转头一看,发现那里有只圆滚滚的企鹅睁着闪亮亮的圆眼,朝我递出定期票。 我凝视了那个形似企鹅的生物好半晌。周遭众人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它,从我们身旁走过去。 「这是我的定期票。」无奈之下,我接下定期票。企鹅看起来好像非常轻地点了一下头。 「糟糕,特卖!」我慌忙看向验票口旁的时钟,当我再度望向脚边,企鹅已经消失无踪。 「咦?」我困惑地歪着头,一边小跑步穿过验票口,冲进地下铁。 这若是梦境或幻觉,这张握在我手中的车票夹又该如何说明呢? 我抵达那间超市时,红字写的「广告商品!」告示牌下的高丽菜已经一扫而空。 「太晚了吗?」我沮丧地垂下肩膀。突然间,我的脚边出现刚才那只企鹅,它稳稳拿着剖半的高丽菜看我。默默交给我高丽菜后,就不知快步去哪了。 「呃,等一下!」我不经意看向手边的高丽菜,发现上面写着「有机无农药三百五十圆」。「好贵啊。」我忍不住嘀咕。它大概还自认好心吧。不过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会受到企鹅报恩的事。此时,那顶企鹅帽子忽然掠过脑海。最近跟企鹅真有缘,每次都以超乎常理的方式碰到。 我把昂贵的高丽菜放回原位,但也买不到三十圆的高丽菜了,于是我买下价格还算可以的高丽菜。折叠得小小的尼龙购物袋中,我还塞进其他低价买到的食材跟生活用品。这间超市的点数累积得相当多了。我悄悄露出窃笑。 一走出超市,发现外头已经变得相当昏暗,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哎呀——下雨了啊。他们有没有帮忙把衣服收进来?」我仰望着天空,轻轻叹了口气。依稀可以看见原本白色的天空中,轻柔地飘浮着灰色的云。这时,我的脚再度被轻轻拍打。一往下看,圆滚滚的企鹅朝我递出撑开的伞。 我觉得自己没累成这样啊。 我试着叫住一对走出超市的亲子。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什么事呢?」 「冒昧请问一下,这是企鹅对吧?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我把呆呆伫立在原地的圆滚滚企鹅指给她们看。 「啊?」那位阿姨露出毫不掩饰的讶异神情,护着年幼的女儿匆忙离我们而去,还附上「妈妈,那个大哥哥在说什么呀?」「嘘——不可以看。赶快过来!」这段我只在电视上听过的对话。 我一低下头,就跟没什么表情的企鹅那对黑眼珠对个正着。我没有接过伞,反而缓缓跟企鹅拉开距离,紧接着转过身,尽我所能迅速离开现场。 被雨淋湿的衣服与植物,柏油路的气味。冰冷的空气。不知不觉,我仿佛想逃离企鹅般跑起来。淋湿的浏海黏在前额。 「那是什么东西啊!」若是跑步,从超市不消多久就到家了,但雨势渐强,我浑身都湿透了。途中每当我胆战心惊地回头,就看到那东西快步跑在我身后,手中撑开的伞不断晃动。我的恐惧加倍,以最快速度冲到玄关,拉开熟悉的拉门。 「哦,你回来啦。」老哥从厨房探出头。「怎么搞的,你淋得真湿啊。」 「我回来了。伤脑筋,我遇到了一些怪事……」我朝着屋内话说到一半,一看到门口就哑口无言。那里有跟缠住我的那只一模一样的圆滚滚黑企鹅,眨着它漆黑的小眼睛。 「怎么,你们没碰到吗?难得叫它带伞去接你了。」老哥愣了一下地说。 「没碰到是什么意思?」我一边说,一边只用脚仓促脱掉乐福鞋。我绕过哥哥脚边的企鹅走到客厅,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的阳球跟同样的企鹅坐在一起编织的景象。我感到一股晕眩。 「就是早上送来的生鲜物品。」老哥指着空纸箱,理所当然地回答。 「生鲜物品?」该不会是指那个冷冻的浑圆物体吧? 在我背后,玄关的拉门静静敞开。企鹅把伞收起来,立即将门静静拉上,然后迅速进入屋内。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总之你先擦干身体啦,不然会感冒喔。」 「我知道啦。」 我先走到厨房,将今天的战利品迅速收进冰箱。 「小晶,欢迎回来。来,浴巾。」阳球把浴巾从我头上罩下来。 「我回来了,阳球。」我顿时微笑起来。 「我有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唷。」 「谢谢。」阳球脚边跟着一只动来动去的企鹅,但阳球并不特别讶异,反而轻轻抚摸它的头。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惊讶啊,我开始有种荒谬感了。 换上干衣服后,我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啜饮温热的茶。老哥也盘腿 坐下,静静喝茶。我的身体暖和了,雨声在我激动的脑里听来十分舒适,似乎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阳球正跟其中一只企鹅玩。那只企鹅被她戴上缀有大缎带的毡帽,与阳球面对面坐着。阳球笑咪咪地一下戳戳它的脸颊,一下摸摸尾巴,一下把自己的布偶递给它看。企鹅乖乖注视着她的表情,用鸟喙前端轻啄手边的布偶。 「那么,这怎么回事?为什么长得像企鹅的东西会在我们家晃来晃去啊?」 「有什么好说的,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啊。那个宅配物品解冻后就是这些家伙。它们好像听得懂我们说的话,至少可以用来跑腿吧。」 听到跑腿两字,我回想起定期票、高丽菜跟雨伞的事,于是瞥了乖乖待在我身边的企鹅。 「是吗?话说,这情况很奇怪吧。家里竟然有三只企鹅滚来滚去。而且这些家伙啊……」如果我没搞错,这些家伙只有我们三人看得到。 「我们以外的人都看不到,对吧?」老哥干脆地说完,用眼神示意我看向矮桌。上面放着熟悉的池边屋和菓子盒。 「池边伯伯来过?」伯伯家经营着老字号的和叶子店,由于担心我们没有大人在的家庭,不时会来看看状况,而且总是带同样的点心。 「是啊,他来探望阳球。即使这些家伙就在眼前乱晃,他也完全没注意到啊。」老哥这么说着,开始漫不经心地打开和菓子的包装。 由于已经吃惯,现在我不会觉得它特别美味,但有时就是会想吃,这种点心就是有这种不上不下、却又颇为温柔的味道。 「不过啊,就算这样,老哥跟阳球的适应力也太强了吧?为什么你们能习以为常成这样啊。」 「就算吵吵闹闹也不能怎样。而且拿着茶杯呆呆坐在那的你,看起来意外地挺能适应嘛。」他沙沙作响地掏出单个包装的豆沙包,一下子打开包装吃了起来。 「我才没有适应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罢了。」不过,到头来我的确无可奈何地跟老哥他们没两样,悠哉坐在这里。 我闭上嘴,深深叹口气。 「生存战略——!」 突如其来的大喊,让我跟老哥慌忙转过头。 刚才一直跟企鹅玩的阳球身影不在那里。何止如此,连我们的客厅都不见了。 白色的疾风遮蔽了视线。我马上用手捂住眼,虽然想说什么,但不断碰触额头与脸颊的柔软触感夺去了我的注意力。等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才发现那不是风,是好几层的纤细蕾丝与荷叶边。 一眼望去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四散着有如小珠子般散发着璀璨鲜艳光芒的星星,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看起来像宇宙,但我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宇宙。 唯有三只企鹅列队站在飘动的蕾丝前。 这里充满令人有些怀念又带华丽气息的香味。不知从何处传来音量不断上升的激烈旋律。到处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芒。 我跟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老哥对看一下,但彼此都没有什么话语能传达给对方,也没有任何事实可以告知对方。 喀的一声,鞋声响起。从不停飘荡的白色柔软波浪深处现身于这个奇特空间的,是戴着企鹅帽的阳球。然而帽子上的企鹅表情显得莫名老成,变得有如真正的王冠一般华美。受白光覆盖的她以宛如芭蕾舞伶般优美的动作大大展开双手,长发像天使的翅膀一样飞散开来。 她的眼眸散发着红色的锐利光芒。 圆圆鼓起的衣领撑着那张娇小脸蛋,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深桃色缎带。在包覆住手臂、一晃一晃闪烁光芒的黑手套前端,露出人偶般形状优美且凝滞不动的指尖。 阳球纤细的身材被下摆缀有白色荷叶边的漆皮马甲凸显出来,气球般鼓胀的裙子从马甲下缘拖曳到地面。她腿上穿着紧贴纤细双腿的高跟膝上靴。这双靴子同样漆黑得发亮。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企鹅洋装。 带着冰冷的表情喀、喀地向前走的阳球,忽然俯视我们,露出一抹冷笑。 激烈的旋律趋缓,好像连接着阳球的一举一动般,将一切连同时间一起吞没。 阳球猛然弯身朝我们的脸瞥了几眼,旋律就再度迫近。在音量震耳欲聋到我忍不住想捣住两耳时,阳球清亮的声音响起。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阳球挺直背脊,在我们头顶上方忽然挥动手臂。零零星星的奇妙光芒从她的指尖倾注到我们头上。 「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这跟那一天在停尸间听到的声音相同。是阳球的声音,但又有哪里不大一样。这个声音仿佛会在腹部深处轰然响起,有种不容分说的魄力。 「你在说什么啊,阳球?」我发出困惑的声音。 「本小姐不是你们的妹妹。本小姐乃从你们的命运所至之地前来。」 眼前的妹妹说自己不是我们的妹妹。的确,她穿着奇异洋装,红眸也异于常人,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阳球。 「是那顶帽子。」老哥用确信不疑的声音说。「是那顶帽子在操控阳球!」 「怎么可能?那可是在水族馆买的玩具喔!」 阳球刻意用力踏响鞋跟,让我们闭上嘴。 「现在这个女孩因本小姐的能力暂时延长了性命。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偿的事物。这条性命的代价,我就收下了!」阳球如此大喊的瞬间,疾风再度不知从何处吹来。阳球长发轻轻飞舞。 老哥狠狠瞪着那不可思议的闪耀光芒。 「代价是什么意思啊!这也太奇怪——呜哇!」喀答一声,才看到脚下突然出现一个正方形的洞口,我随即直直坠入黑暗之中。 意识陷入朦胧。无论是带着奇特光芒的灯光,还是配合着有如换了个人的阳球而响起的旋律,都渐渐远去,我失去了意识。 阳球缓缓靠近冠叶,她以妖冶的动作伸手碰触他的下巴,稍微挑起。 她没有回答晶马的疑问,只是将自己的脸凑近到几乎与抬起头的冠叶两颊相触,接着在他耳边细语。声音宛如甜甜的蜂蜜,有如睡迷糊的阳球打了哈欠后的第一声。 「来场生存战略吧。」 她用另一手扯掉冠叶衬衫的钮扣,碰触裸露的胸膛。接着,好像那里不存在皮肤一样,她猛然将手插进去。 「呜!」 阳球深深插进去的那只手仿佛在寻找什么,在他胸中翻搅。 「啊、啊啊!」冠叶看似痛苦地喘息,脸颊却泛着些微红潮。 不久,阳球迅速从冠叶胸口深处抽出发光的「某个东西」,将之朝天高举。那东西一边散发着几乎刺瞎双眼的光芒,一边回转升向天际,没多久便在异次元的彼端消失无踪。 雨在半夜停了,但躁动不安的空气一点也没有消失。平时没人理会从厨房水龙头滴滴答答规律地落进水壶的水声,现在却莫名令人在意,晶马不知是否睡得很浅,一直发出难受的梦呓。 冠叶起身,小心翼翼以免吵醒弟弟,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厨房,紧紧关好水龙头。接着经过短暂犹豫,他决定前往探看妹妹的状况。 在晶马跟冠叶打地铺睡觉的客厅隔壁,就是阳球的房间。这间气息与高仓家格格不入的房间中央,有一张覆有豪华红色天篷的小床。天篷与排列在床上的靠垫都由阳球亲手制成,床边摆满她最喜欢的东西。 吹着喇叭的天使、烛台和蘑菇状台灯各自散发柔和的光芒,带着复古氛围的缝纫桌上摆着陈旧的缝纫机,还散布着碎布与缎带、蕾丝跟线轴、刺绣线和小珠子、各种颜色与尺寸的钮扣等。壁橱旁堆满刚读完就随手一放的书,上面也排放好几个阳球口中的「可爱玩意」。 不知道以前从哪捡来,可以让阳球窝着的木制摇椅旁,放着装有毛线与棒针等工具的篮子,里面无论何时都放着编织到一半的作品,之后的成品会戴在高仓家的某个东西上,或装饰起来。 受到最喜欢的桃色床幔保护般覆盖着的床中央,阳球像真正的公主,跟企鹅肩并肩紧紧合着眼皮。 她的睫毛好长。睡衣胸口的钮扣松开了,白皙的肌肤露出来。 淡淡的月光将阳球细瘦的脖子映得苍白。 冠叶伫立床边,以指尖轻轻拨开贴在阳球额上的发丝。 虽然不情愿,他还是看着阳球入了神,思考起何谓人类。 人为什么会诞生?假如生命是为了从出生、年纪增长、成为大人老死为止,都一直奔波劳碌地度过每一天而存在,这究竟是个巨大的惩罚,还是个让人完全笑不出来的讽刺笑话呢?若是如此,单纯为了活着而活、忠于生存战略的动物才更明快而美丽不是吗? 假如世界上真的有被称为神明的存在,他想问祂一个问题:世间真有所谓的命运吗? 例如,假设有个人无视命运与本能,甚至无视基因的命令爱上某个人,假设那人甚至觉得为了某人,自己的一切灰飞烟灭也不要紧,那么那人是否能称作「人」呢?那人的心情会得到原谅吗? 「随便说说罢了。」冠叶自嘲地笑着,拉好阳球的睡衣领口,顺势将唇贴上她的额头。抬起身后,他再度凝视阳球,却显得更痛苦,表情悲怆得吓人,湿润的眼里没有任何谎言。 看来冠叶似乎非常厌恶命运这个词。 他再度温柔地抚摸阳球的头发,双唇覆上那双发出沉静睡息的娇小唇瓣。动作有如亲吻睡美人的王子般毕恭毕敬。 无论是否命运,阳球的唇瓣都柔软而甜蜜得惊人,带着深深、深深的黑暗气息。 第二章 荻野目苹果喜欢命运这个词。例如,「命运的相遇」。仅仅一次相遇就彻底改变往后人生,这种相遇绝非偶然,一定是命运。人生当然不只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许多悲伤和讨厌的事。倾注全力却无可挽回的不幸,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一定很痛苦,但她这么想: 「无论悲伤或难过,每一件事都有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这里是地铁站内一隅。苹果从书包取出小镜子,在嘴唇上涂满淡粉红色的护唇膏。这支护唇膏是她的爱用品,卖点是「为双唇带来新鲜苹果般的水亮光泽」。她接着以手指梳理头发。喜悦与紧张之情令胸口十分难受,但也是幸福得惊人的痛苦。 有个和她不同校的少女一面讲手机,一面占据身边的位置。对方用肩膀夹住手机,打开比苹果镜子大两倍、装饰华丽的折叠镜,在极具个人色彩的显眼睫毛上再涂上一层睫毛膏。 「嗯,我等一下要跟阿隆约会。没问题,我今天穿上了三层蕾丝内衣来决胜负!」 苹果斜眼瞥向少女。她脸上化着让人以为她接下来要登台演出的夸张浓妆,发色以茶色相称似乎太过明亮,衬衫钮扣敞开到不只胸口,连蕾丝胸罩都快暴露的程度,裙子极短,大腿裸露。在苹果就读的女校做这种打扮,上学进校门时,应该会被校门附近道早安的老师逮住。而且她认为这种风格一定完全不符合喜好。不符合她所知的命运的喜好。 「咦?先用三层蕾丝决胜负之后再说?那当然啊。」她发出「呀哈哈哈」的笑声。 喧闹声让她决定换地点。 苹果再一次确认自己映在小镜子中的身影,轻轻微笑点头。没问题。就算没有那种妆,没在假睫毛上涂睫毛膏,胸前有些平坦得令人遗憾,但自己看起来也不赖。 镜子收进包包,走向往常的地点。她早已难受、焦躁到无法好好呼吸的地步。一想到时刻快来临就坐立难安,手贴在胸前深呼吸。得按照定好的程序走。 没错,荻野目苹果相信命运。 烤柳叶鱼、纳豆、蛋、味噌汤还有腌菜。围着矮桌,我、老哥和阳球三人规矩地说「我开动了」。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开始了。不过挂在橱柜的企鹅帽令人介意,身边还黏着充满谜题的企鹅,可能不能这么快就断言今早「完美得恰如其分」。 「话说回来,该给这些家伙吃什么饲料?」我照往例只准备全家三人份的餐点。「昨天老哥你们给它们吃了什么?」 「昨天什么都没给吃!它们现在肚子一定饿了吧。」阳球惊觉道,眉毛忧心忡忡地垂成八字形。 「吃鱼吧,毕竟是企鹅啊。」老哥不怎么关心,一脸困倦地默默继续吃饭。 「什么企鹅啊,这些家伙又不是普通企鹅。」我往直盯着这里的企鹅看回去。根本没听过企鹅会冷冻后直送到家,遑论在秋季东京晃来晃去的透明企鹅。 「水族馆的大姐姐说,平常会喂它们吃沙丁鱼、鰺鱼、鲭鱼之类的鱼喔。」 今天的阳球依然长发披肩,别着几根缀有亮晶晶水钻的发夹,身穿洋溢秋季气息的紫罗兰色洋装。阳球很中意这件洋装裙身宽松的剪裁。 「沙丁鱼、鰺鱼、鲭鱼。」我边仔细确认阳球的状况如常,边重复着,轮流看向三只企鹅。沙丁鱼、鰺鱼、鲭鱼——得花巨额饲料费吗?现在连青背鱼都很贵,蔬菜、奶油等的费用也不容小觑。视线不由得停在最会吃的老哥身边的企鹅。不知为何我觉得它食量最大,是成见吗? 更不爽的是,这三只企鹅的行为举止和气息,与我、老哥还有阳球很像。 「喏。」老哥忽然从我的盘子拈起一条柳叶鱼给企鹅。企鹅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下柳叶鱼,似乎连老哥的手也要一起吞掉。「哦,柳叶鱼它们也吃喔。」 连自己盘中的柳叶鱼被拿走都忘了生气,我陷入沉思。基本上它们还是生物,即便别人看不见,型态和一般企鹅相比也大相径庭,只要留在家中一天就得喂食。但我们没闲钱。 「可不可以给它们吃便宜的狗食啊。」我的自言自语夹杂叹息。 「生存战略——!」 我吓得跳起来,想回头看阳球一眼,但白色荷叶边与蕾丝造成的强风遮蔽了视线。甜香扩散于鼻腔,倏地奏起的旋律洪亮得宛如连屋子,甚至整个地球都跟着摇晃。我微微张开眼,闪着璀璨色彩的洪水之中,化身女王的阳球戴着企鹅帽现身。黑色漆皮长靴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我们再度置身奇特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阳球的红眼发亮,右臂倏地前伸。 「原来那不是梦啊!」 我混乱得连左右都分不清楚,但老哥以不同于我的沉着与阳球对峙。 「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阳球轰然响起的声音仿佛来自丹田深处。 「你说的企鹅罐在哪?」老哥问。 「你们要搭上今天上午八点十分从荻洼出发的电车,在前面数来第三节车厢的第二道车门处待命。在东高圆寺站,荻野目苹果会上车。」她歌唱般朗声说。 「ㄌ1ˊ 1ㄝv ㄇㄨˋㄆ1ㄥˊ ㄍㄨㄛv?」我像念咒语般复述。 「跟在她后面,搜索她周遭。企鹅罐就在那人手上——大概吧。」貌似阳球的那人忽然转开视线。 「等等,『大概』是什么意思啊!」 「喂喂喂,你打算叫我们去办连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吗?」老哥一直能冷静说出我大部分的心声,实在帮了大忙。 「怎么?有不满吗?不管妹妹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吗?」 我心中一惊看向老哥。老哥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但好像无意回嘴。 「小、小的满怀欣喜接下这份工作,帽子陛下!」我有生以来首次真心低头拜托一个人。 「帽子陛下?」阳球……不对,帽子陛下顿时一脸困惑地皱眉,但马上说下去: 「听好,你们一定要找出企鹅罐。做不到你们的妹妹就别想活了!」 「好、好的!」 老哥扭曲着脸,不甘愿地晈紧牙关。 「不过,光靠『大概』这种模糊情报就要我们负起责任,这样也太——」说到一半,我从眼角瞄到企鹅按下神秘按钮。 「太过分了吧?啊、不、不要啊啊啊!」脚下忽然出现方形洞口,我瞬间落入无声无色的世界。太过分了,这种黑暗寂静的地方连地下铁隧道都不如。 「来场生存战略吧!」帽子陛下用清澈的声线高声宣言。 我在黑暗中笔直落下。帽子陛下……不对,阳球,因为我说给企鹅吃便宜狗食就好,所以你生气了吗? 你竟然被帽子操纵,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跟老哥在指定的电车中并排坐在指定的车门附近。老哥在打瞌睡,但我完全冷静不下来,不断在拥挤的早晨电车里迅速张望,不然就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阳球确实在我们面前死过一次,又因那个人物复活。神明好像半开玩笑般安排着坏心眼的游戏,那个人物为了「生存战略」要我们寻找「企鹅罐」。 「欸,老哥,不知道荻野目苹果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在这种时间搭电车,不是粉领族就是学生吧。」老哥微微睁开眼皮,爱困地揉揉眼,一边这么说。「管她是谁,我们要做的只有得到企鹅罐。」 即将抵达东高圆寺的车内广播响起,于是我们互望一眼后起身,前往车门边。电车很快到站,通勤、通学的乘客一举拥进,地下铁载满了人。光找到近在身边的老哥就让我耗尽全力。 「老哥,这样根本就看不出谁是谁啊!」我着急地说。 「不会,那些 家伙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老哥摆出毅然的表情回望我。 「对喔!」这种时候那些小企鹅或许派得上用场。但我在人潮中找到企鹅时,它们已经被夹在乘客的两腿间,身子腾空,挤得歪七扭八。 「没办法靠它们啦。」我悲哀地说。 老哥深深叹气。 两只企鹅一下面露悲怆,一下愁眉苦脸,看起来似乎在试着回到我们身边。它们有时被没站稳的高跟鞋鞋跟踩到,有时差点就被夹扁在女高中生和身穿长裤套装的女性双腿之间,唯有黑色眼珠牢牢盯着我们的方向。这不搞得我们真是饲主一样吗? 其中一只用力推了一个女高中生的腰部,利用杠杆原理将身体从层层叠叠的乘客里推出来。它咕咚一声滚到地上,一脸拼命地看着我,朝我冲过来。我想都没想就朝它伸出手,它缩成一团,何止扑抱,根本是一头撞上我的肚子。 「真是的,这种重要时刻,你在搞什么啦。」我抱起它小声斥责。 「喂!」 「什么事?」我因尖锐的怒喝声抬起头,一个长得很高的长发女生瞪着我,微黑的肌肤与丰厚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格外成熟。莫非她看到我跟企鹅说话,感到太毛骨悚然而吓到了? 「还敢问我什么事!你刚才摸了我的臀部吧!」女生毫不犹豫地瞪着我。因为她的大嗓门,我总觉得周围乘客也在偷看我们。 「我才没做那种事!」我连企鹅掉下去都不管了,举起双手表示否定。 「骗人!你明明放肆乱揉了一通!」女生往前踏出一步,正好一脚狠狠踩在企鹅身上,同时依然瞪着我不放。 「你、你误会了,那是——」那是你脚边被踩扁、形似企鹅的生物做的事,而我甚至很难称得上是它的饲主,而且明明除了我们以外没人见得到,可以感觉到它根本前所未闻。 「『那是』是什么意思啊?不要闷不吭声,给我说点什么!」 我连苦笑都做不到,只能缩着身子。这种情况下承认就完蛋了,但身为企鹅的现任管理者,我莫名厌到自己有连带责任。 就在我差点放弃的时候,后方传来一道夹带异样空气、低沉清晰的声音。 「抱歉,那说不定是我的错。」那是带着一点明快的顽皮味,同时显得佣懒的语调。 「咦?」女生望向我身旁。 开门见山,站在那里的是我家老哥。 「我的书包卡住了,刚才硬把它扯出来,这或许就是原因。我没有恶意。不过既然造成你的不快,我必须向你道歉。」老哥散放忧郁气息的眼眸凝视那个女生,语带寂寥地低语: 「抱歉。」 他的口吻超级夸张,好像费尽苦心才终于见到等候二十多年的恋人。我愣愣地张开嘴,茫然盯着完全在扮演另一个人的老哥。 「这样啊……哎呀,这也没办法呢。毕竟现在这么挤。」女生两颊飞红,一脸娇羞。 「真的很抱歉。」补上最后一击的老哥朝我一瞥,偷笑一下。完全是张令人背脊发寒的坏人脸。 「新宿御苑前、新宿御苑前。」电车再度停止。 「啊,那我们就在这里下车了。」女生用装出来的端庄语调这么说完,头一次回头看向同行朋友,对她说:「走吧,苹果。」 我跟老哥惊讶地互看一眼。她刚才叫出「苹果」这名字。 「你快下车。」老哥急忙说,捡起被压扁的企鹅交给我。「从那件制服来看,她们是樱花御苑的女生。」 「老哥你呢?」 「我去做点准备。」 被推出去般地在新宿御苑前站独自下车,我无奈地跑着追上她们。充满弹力的圆滚滚企鹅颇有重量,抓着它跑很碍事,但它八成没办法靠跑步跟上我的步伐,第一次碰面时就明白这点。 慌慌张张穿越验票口走到地面,我马上看见刚才的长发女生及似乎是荻野目苹果的女孩背影。从这个距离判断,一定马上能追上。 「早啊!」伴随悠哉的声音挡住去路的是山下。 「山下,喂……」我抵抗着冲撞似地扑抱我的山下,注视一步步离我远去的荻野目苹果。 「怎么一早就摆出这张阴沉脸啊。怎么啦,有什么恋爱的烦恼吗?」山下脑中难道只装着女孩子跟恋爱之类的事吗? 「抱歉,你先去学校吧!」老老实实抛下这句话后,我丢下山下冲了出去。不能跟丢荻野目苹果,不能错过企鹅罐,不能失去阳球的性命。 「哎呀,怎么怎么,孩子气的晶马也坠入爱河了吗?」山下的声音在追逐女生的我背后响起。如果是那种天真愉快的事该有多好啊。 樱花御苑女中正如其名是一所女校。我成功跟踪荻野目苹果到校门附近,不过周围尽是通勤途中、身穿同样制服的女生。我躲在电线杆后方,束手无策。我怎么看都是可疑份子。若非间谍或侦探,哪有办法调查荻野目苹果的周遭啊。话虽如此,我也不能空手而回。 溜上樱花御苑女中附近的大楼屋顶,一边眺望与我的学校大相径庭的美丽校舍,一边用简讯通知老哥我的所在地,之后完全无事可做。 倚靠栅栏,迎来秋风。脚边的企鹅不知道是不是在模仿我,也呆呆站在那。 「女校啊。」我茫然呢喃。「怎么办?该穿个女装吗?」就算这样问企鹅,它也只是抬头看我,没有回答。 「你想穿女装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缩起身子,回头一看,提着一个大纸袋的老哥一脸讶异地望着我。 「老、老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松了口气。 「去办点事。哎,总之你看看这个。」老哥从袋子里拿出笔记型电脑,马上俐落架设好,再从口袋拿出随身碟插上去。 我抱着企鹅瞥向液晶荧幕,上面显示樱花御苑女中学生附有照片的个人档案。切换几页,可能是荻野目苹果那人的页面跳出来。 「这是学生名册?你用什么方法从哪弄来这东西的?」 「嗯?我以前马子很擅长这一类的事。」老哥说得一副理所当然。 「擅长哪一类的事?」老哥以前的恋人中,难道有间谍或侦探吗?真难以想像。 「骇客。」老哥轻描淡写地说。 「那不是犯罪吗?」比想像更现实的恐怖词汇让我的脸痉挛了起来。 「喂,借用一下你那只。」老哥一边说,一边从我双臂里将企鹅一把抓过去。 老哥竟然拿出粗笔,在企鹅背上写下「2」这个号码。 「我这只是企鹅一号,你这只是二号,跟阳球待在家的是三号。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不错吧。」 可以省去麻烦,不过也很无趣。简单的小名也好,帮它们取名字不好吗? 「还真随便。」我悄声说。 老哥还从袋子里拿出各式各样的物品一字排开,接着在企鹅背部用胶带固定对讲机,再将小型摄影机固定在它们的头上。 「这样就行了。」 原来如此,老哥打算派旁人看不见的企鹅到校内搜索。他迅速对企鹅发出指示,拿着对讲机,在电脑荧幕上轮流切换两具摄影机录到的影像。 两只企鹅果然走得很慢。不过它们顺利穿过校门,抵达校舍入口。 「没问题吗?」它们可没机灵到那种地步。我紧张起来,肚子有点痛。 「嗯,很好,继续往前直走。不要一直东张西望喔。」老哥冷静又毫无罪恶感地向对讲机说。 企鹅左摇右晃地摇晃镜头,按照指示在整洁宽广的走廊前进。 「就是那!爬上那道楼梯,走进左边数来第三间教室,那里是一年c班。」 我依然无事可做地摸着腹部。两具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晃得厉害,我盯得都快晕了。 「走向窗边的座位。」老哥对照名册,准确指挥企鹅。 企鹅一号倏地抬起头,正在上课中,可能是ㄌ1ˊ 1ㄝv ㄇㄨˋㄆ1ㄥˊ ㄍㄨㄛv——更正,可能是荻野目苹果的侧脸映进画面。 「很好,宾果。」 她剪齐的厚浏海下方藏着一对意志坚定的眼眸。她可能有企鹅罐。 「好,找一下她的东西。要彻底调查,看看她有没有带什么可疑物品。」 我被老哥的话吓一跳,从电脑荧幕抬起头。 「呃、喂,做这种事真的好吗?」我说着,声音逐渐转小。 「此外没有其他方法了吧。我们可是在侦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啊。」 我没有替代方案。光靠我根本没有接近她的手段。但问题不在这里。面对沉默的我,老哥轻声叹气。 「事迹不败露就没问题啦。我们又不是要伤害谁。」 「不是这样,我说的是道德问题。就算其他人看不到企鹅,这依然是犯罪啊。」 不知道企鹅一号从哪个位置看荻野目苹果,画面十分昏暗。我才刚这么想就突然从奇特的低角度看到她的下颚。但下一瞬间画面再度转暗,它想必摔跤了。二号似乎盯上挂在桌边的书包,它弹跳着试图偷看里面,但现在似乎还没构到。它到底在做什么啊。 「不然要怎么办?如果没得到企鹅罐,阳球就会死啊。假如这个荻野目苹果手上有,她也不可能因为我们拜托她,就把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欣然交给我们吧。现在是选择手段的时候吗?」老哥厉声说。 我明白。明明没有任何方案,这种紧急状况下光靠道德也无法守护阳球。但真的好吗? 面对保持缄默的我,老哥小声说:「也只能这样做了。」我瞥了老哥一眼。 「这是为了阳球。」看到他眉头紧锁的坚定神情,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企鹅二号设法把头钻进书包,但接下来它只是一个劲地蠕动,一点调查进展都没有。 上午的课完全结束。电脑荧幕显示从绝佳角度拍摄的三人午餐风光,其中包含荻野目苹果与她的友人。其中一人是在地下铁误认我是色狼的女生。 经过细心整备,宛如公园的中庭里,她们坐在长椅上。两只企鹅似乎想围住荻野目苹果,慢吞吞地在她们脚边走来走去。现在荻野目苹果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按手机。 「然后啊然后啊,那个人超帅的!大概就是『不过既然造成了你的不快,我必须向你道歉』这种感觉!对吧,苹果。」 长发女生模仿老哥的表情模仿得还真像。我开始有种荒唐的感受,发出声音啜饮盒装牛奶。老哥好像认为自己被这么形容很正常,不予理会,泰然自若地咬着红豆面包。 「好好喔,我也想看看那个人!」看起来很活泼的短发女生在旁敲边鼓。 「他实在很令人心动!」她闭上眼睛,陶醉地捧着脸,发出夸张的感叹。「真的好帅啊。」 「那你一开始怀疑的那个男生是怎样的人?」短发女生问。 「唔——跟他在一起的男生啊,跟空气一样没什么存在感。」长发女生干脆地断言。 老哥对这句话起了反应,悠哉笑了起来。企鹅二号直盯着女生腿上的便当盒。 「啊、等等,一号的摄影机在拍哪啦!」我不经意望向电脑荧幕,镜头拍着荻野目苹果的裙下风光大特写。「好好监视啦!每个家伙都这副德性!」不知是对企鹅还是对老哥这么说,我皱起脸鼓起腮帮子。企鹅一号果然跟老哥有点像。 「我看看?」老哥兴味盎然地将视线转回电脑荧幕,认真地注视一号的摄影机画面。「哦哦。」 「看他的制服,应该是外苑西高的学生。」 「真的假的,那不就在附近吗!」 「是啊。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错过那么帅气的男生。」 荻野目苹果一直没有加入谈话,她嚼着三明治,盯着手机荧幕。不知道是在跟别人互传简讯、查资料还是回顾旧照片。 「苹果,怎么了吗?」注意到荻野目苹果安安静静什么都没说,长发女生向她搭话。 「没有啦,没什么事。」荻野目苹果从手机荧幕猛然抬起脸,轻轻摇头。 「你是在打我的章鱼造型香肠主意对吧!呃,咦?不见了?我刚才吃掉了吗?」 实际上,吃掉章鱼造型香肠的是她脚边的企鹅二号,但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我今天先早一点回去喽。」荻野目苹果讲得很突然,两只企鹅的摄影机迅速地转向她。她俐落收拾好三明治的包装,抱着书包起身。 「苹果?」画面上显示被留下来的两人呆愣的模样。 为了追上她,我跟老哥慌慌张张地收拾起野餐一般四散着物品的屋顶。 企鹅按照老哥指示,继续慢吞吞地追着荻野目苹果。不知是不是胶带有些脱落,总活蹦乱跳的一号摄影机比刚才倾斜了些。 荻野目苹果径自走向新宿御苑前站搭乘地下铁。我们也搭上同班电车,坐在离她有段距离的座位。 「荻野目苹果的家是在东高圆寺对吧?」抱着纸袋的老哥小声说。 「她要去的地方和自己家反方向呢。」我朝荻野目苹果的方向一瞥,看到企鹅缠在她身边。尤其是一号,它又想把脸钻进她的双腿间,但不知道荻野目苹果有没有注意到奇怪的感觉,她困惑地歪着头,再挺直身子。 「看来有内情啊。」老哥露出严肃的神情。 就是因为有内情,我们现在才追着她到处跑啊。不过她目前看来只是普通的女孩,也没带什么可疑的东西。 「欸,老哥,企鹅罐到底是什么啊?」我望着快从座位上跌落的企鹅二号,一边这么说。 「谁知道啊。一号跟二号好像也不知道,那个企鹅帽也没说是什么东西。根本没办法想像。」我得到这句恶狠狠的回答。 「那真的是我们碰得到的东西吗?」 「总之,既然她叫我们找出来拿到手,肯定是有形体吧。」 「我们能做的只有依照帽子的命令,找出企鹅罐。」 这是为了阳球。我跟老哥难得地十分像双胞胎一样异口同声。但跟有些不安的我不同,映照在座位对面的黑暗车窗上,老哥的脸因为决心而显得严肃。 荻野目苹果用非常小的声音呢喃:「抓住男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每天都要穿决胜内衣。」 到达池袋后,荻野目苹果进入一家位于大型大楼的书店,一脸认真地翻阅杂志。 「她看起来只是很寻常地在看免钱书啊。」我跟老哥站在离她有段距离的书柜前,随便翻开一本杂志假装在读,牢牢地监视她。 「别大意。她说不定离开前有留下什么暗号啊。」 「怎么可能。就算有暗号,又要怎么……」说到一半,我放在长裤后口袋的手机响起轻快的来电铃声。 注意到铃声的荻野目苹果忽然望过来。 「笨蛋!调成震动啊!」老哥低声怒骂。 「抱、抱歉抱歉!」我慌张地弓起背,查看来电号码。这是我们家的电话,打来的是阳球。「抱歉。」我发出更窝囊的声音。 「哥哥?」做好觉悟接起电话,阳球果然语气不大高兴。「你们在哪里?做些什么?」 「哪里喔,呃,我们在书店。」老哥在一旁问:「是阳球吗?」我朝他点头,稍微走远。 「哥哥你们今天跷课了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小心说出内心话。 「因为多蕗老师担心你们,打电话到家里了!他说平时都不会发生这种事!」 「这样啊……」泛起和善笑容,抓着头,戴眼镜的班导身影浮现在眼前。 「晶马!」 听到老哥的声音,我一回头就发现荻野目苹果不看书了,正要走出书店。 「抱歉,阳球,等一下再打给你!真的很抱歉!」我挂掉电话,慌慌张张追在荻野目苹果后面。 让阳球平添无谓的担心,真的很抱歉,但这都是为了阳球。只要找到企鹅罐,我们就能回到原本平稳的生活。 「哥哥们会加油的!」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追在荻野目苹果身后的企鹅走。隔着这样的距离,应该不会引起她的疑心。 当她在一家店的转角转弯,企鹅冷不防看向我们。它们各自取出画有书跟钱的纸,不知哪来这种东西。 「是要我们掏钱买书?」我放慢脚步,自言自语。 「是不是『不可(book)前进』的意思?」 正如老哥所说,接下来它们快速拿出的纸上画有禁止进入的标志。大楼商店有什么好禁止进入的。我跟老哥快步赶上企鹅,弯过转角。 「这是!」我不禁低喊出声,站定脚步。老哥也浮出困扰的神色停下脚步。 这是一间以粉色为基底,可爱过头的店面,看起来宛如一家游乐园。不管看向哪边,映入眼帘的都是刺眼的蕾丝与荷叶边,身穿内衣的假人模特儿随着小巧木马一起在店中央缓缓旋转。 店里当然有身穿内衣露出微笑的女模特儿海报,以及端详手中与海报相同款式的内衣的女性。荻野目苹果也在其中。 我咽下口水。即使是老哥也不打算就两个男生进入店内。我们在外窥伺状况。 「内衣店啊。要是有女的同行就好了。」看到咋舌的老哥,我感到一阵战栗。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假如有女生同行,老哥就敢走进这家店吗? 「这、这绝对进不去啦。不可能!」我因种种原因脸色发青,再一次打从心底对不起阳球。 我们远远地监视在店内闲晃的荻野目苹果。她漫无目的四处走走,突然拿起一件胸罩。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那该不会是企鹅罐吧?」老哥一脸严肃地说。「不过如果是那件,我之前看过很像的。」他态度认真,说得煞有其事,不过我害怕到提不起劲去问他到底在哪见过。 「企鹅罐会是大量生产的东西吗?那是成衣吧?不管怎么说,我都没办法进去买那种东西啦!」 「看来不是那件啊。」 听到老哥这句话,我再度看向荻野目苹果,她似乎把刚才那件胸罩放回架子上了。接着她又走进店内更深处。 「喂喂喂,难道是更火辣的款式吗?该不会是那边有开洞的惹火玩意。」老哥悄悄踏足店内,鼻息变得粗重。 「骗人,真的假的?咦?洞?你说的洞是指哪个洞?」我感到一阵晕眩,对这种状况毫无适应力。就算上面没开洞也没关系,因为我不管往哪看都是充满花边又透明的内衣。 「笨蛋,说到洞,当然是指连接宇宙的那个洞啊。」老哥终于开始胡言乱语,还是因为游刀有余才说得出这种笑话? 「我们出去啦,这里应该不会有企鹅罐吧。」没错,荻野目苹果只是在物色内衣裤,她肯定会再次走到店外。 「别拉我袖子!咦?人呢?」 当我注意到时,已经失去她的行踪,但没有迹象显示她走到入口附近。 「谁叫老哥要说这种蠢话。」 「是我的错吗!走吧,再往里头去!」 说是深处,这间店也没那么宽敞。粉刷得相当花俏的墙壁后方深处,依然只有大量内衣裤和紧急出口。 老哥毫不犹豫地打开紧急出口,我们走到门外。太阳开始下山,肌肤有股凉意。起风了。 「可恶,她跑到哪去了!」我们在阶梯平台四处张望,既听不到走上安全梯的声音,也见不到往下走的身影。 「啊,老哥,看那边!」荻野目苹果正沿着大楼墙壁的边缘行走。她的裙子因风翻飞,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处,脚边的水泥却簌簌掉落。 她冒着冷汗,满脸惨白,即便如此还是一点一点横向前进。 「她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我看不透几乎踮着脚尖走的她想做什么。强风将头发吹到她脸上,还不时差点踩空。 「怎么办啊,老哥?」我从栅栏探出身子。 「这种时候嘛,就靠这些家伙吧。」老哥的目光落到企鹅身上。 「真的好吗?」我的声音充分流露内心的不安。 不知何时搞成这样,企鹅一号的头——正确来说是脸上——戴着内裤,二号的头上则戴着胸罩,两个罩杯看起来好像它的耳朵。两只企鹅面无表情,睁着又黑又圆的眼睛盯着我们。这些家伙该不会比我们想像中还笨很多吧。 两只企鹅安装着小型摄影机、对讲机,还有内衣裤,就这样追赶荻野目苹果的脚步,开始沿着大楼墙壁前进。 「喂,给我前进得快一点!」就算老哥如此斥责,企鹅也只抖着身体冒出冷汗,几乎无法靠近荻野目苹果。摄影机拍到的仅有凹凸不平的肮脏壁面。 「靠那些家伙果然还是没办法。」 「嗯,没办法啊。」 看到企鹅戴在身上的内衣被强风卷走,我实在觉得好浪费。 「唔?」距离它们数公尺处,荻野目苹果停住脚步。仔细一看,她从制服口袋拿出手机。 「找到了!」她开怀地说着,拼命踮起脚尖,高高举起手机。 「快门声?」我看向老哥。 「她是在拍照吗?」老哥也露出诧异的表情回望我。 她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荻野目苹果慢慢往回走。 「喂,已经可以回来喽。」企鹅一听到老哥的声音,马上笨手笨脚地动起来。看来我们还回不了家。 搭乘地下铁前往荻洼的荻野目苹果,坐在车站前的花圃边把玩手机,偶尔抬起头,看起来像在等人。为了避免引起她注意,我们彻底扮演成聚集在自动贩卖机前的高中男生。 「她是不是跟人约在这啊?不过太阳也快下山了。」 「嗯,从刚才奇妙的行动看来,她也许是跟企鹅罐有关的人。」 「不过那女生不惜做出那种事,到底拍了什么照片啊?」我到现在依然不觉得她是手握阳球生杀大权的重要人物。 「谁知道。也可能那张照片本身就是企鹅罐吧。哦,她行动了!」老哥挺起靠在自动贩卖机上的身体。 荻野目苹果迅速站起身,认出通过验票口的某人后,她轻轻挥手。 「多蕗!」她双颊染上桃红,迸出灿烂的笑脸。 「哎呀,苹果。」被称为多蕗的男子很面熟,他自然地对荻野目苹果露出笑容。 略嫌太长的黑发,没有半点魅力的银色细框眼镜,有些歪掉的领带结,以及完全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土气侧背包。他毫无疑问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我们的班导——多蕗桂树本人。 「老哥,那是我们班导吧?没错吧?」我莫名有种扫兴感。 「嗯,的确是多蕗。」老哥也泛起苦笑。 「你今天也是刚补习完要回家吗?最近常常碰到你呢,看来很努力喔。」多蕗悠悠地说。他素来是个温吞的男人。 「嗯,还好啦。」荻野目苹果很难为情地低下头,但还是偷瞄着多蕗。 「啊,对了,正好!我有东西想请多蕗看一下。」她马上拿出手机,荧幕对着自己跟多蕗。「你看,很棒吧?是你跟我提 过池袋大楼上的那个。」 「金腰燕的巢?」多蕗兴致勃勃地凝视手机荧幕。多蕗在自己身边弯下了腰,荻野目苹果开心到羞红脸。 「对,我把它拍下来了!」 「呜哇,这个很少见呢。不过你怎么拍到这种照片的?」 「燕子的巢?」我不由得想到中华料理的高级食材,不过我知道两者不一样。 荻野目苹果轻笑着回答:「这是秘密。」现在的她娇俏可爱到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一路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老哥的脸看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但我还搞不懂状况。 大致闲聊一阵子后,多蕗轻松说了声「好啦」。 「请代我向伯母问好。回家路上要小心喔。」他泛起傻傻的笑容挥手。 「好的,谢谢。」荻野目苹果点头致意后,开口说:「那个——」但多蕗几乎消失在人群里。「我很期待下次赏鸟。」这是非常微小的音量。 她仿佛沉浸在余韵中,有些寂寞地在原地停留好半晌。但她忽然扬唇一笑,跟着多蕗走了起来。 「咦?还没结束?」我发出傻呼呼的声音。 外头完全入夜了。月亮悬在凉爽晴朗的天空。不早点回家阳球就太可怜了。她铁定在生气。 荻野目苹果跟在提着便当店袋子的多薯身后,她的身后跟着我、老哥和两只企鹅。今天净是些奇妙的事。 现在天色昏暗所以还好,不过在住宅区跟踪别人很难,若对方认得自己的脸就难上加难。但荻野目苹果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正受到跟踪,一个劲往前走。 不久多蕗抵达一栋公寓,他走进位在一楼的房间。应该可以认定这是多蕗的家。 荻野目苹果藏身于附近的围墙窥伺状况。我们则从更远处的电线杆后方监视着她。 「她跟在多蕗后面想做什么啊?」 「那个女生喜欢多蕗吧。」老哥淡淡地说。 「咦,不会吧!」我明明一直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却不小心用超越平时的音量大喊,随即被慌张的老哥捣住嘴。 「你还真迟钝。」老哥浮出打从心底感到无奈的神情。 有此自觉的我只能嘿嘿傻笑。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有迹可寻,但说真的,老哥没说出来,我大概好一阵子都想不到那边去。 「哦?」企鹅一号正在拉老哥的袖子。我一看,发现两只企鹅已擅自用胶带装上摄影机跟照明工具等,挺起了胸膛。 荻野目苹果现在试图进入公寓用地。 「好,去挽回名誉吧!」老哥一说完,企鹅便在柏油路上小步奔跑,尾随她而去。 我们弯身坐在护栏上,再度偷偷打开电脑盯着荧幕。 尽管画面暗得一如预期,依然能看出荻野目苹果的身影不在公寓正面那成排老旧房门的前方。两只企鹅慢吞吞地绕到建筑物后方。 「她不在这啊。」我嘀咕。见到的只有阳台流泻的灯光,以及少许丛生的杂草而已。 但一直东张西望的企鹅一号,拍到阳台下方连接地下通风口的格栅松脱了。格栅被放到一边,地面的泥土有摩擦的痕迹。 「唔,怎么搞的?好,进去里面。」老哥发出指示。 虽然是理当如此,不过地下还真暗。一号跟二号的摄影机什么都没拍到。正当我这么想,一号的摄影机画面朦胧浮现某个正在活动的物体。 我盯着看了看,发现那是四肢着地往前进的荻野目苹果健康的大腿。 「呜哇!那家伙又拍这种东西!」大腿前方有什么景象自不待言。我慌了起来,用手上的书包挡住脸。 「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三层蕾丝内裤了。原来这是决胜内裤啊。」老哥一副这没啥大不了的样子。 「别说得那么若无其事啦,话说你也不要一直盯着看!」 「喂。」老哥的语气变了。 我从书包后方再度悄悄看向电脑荧幕。 荻野目苹果扭动身体,转而仰面朝天。她似乎咬着小型手电筒移动。她用熟练的动作从一路拖来的书包摸出一个东西。 「那是什么?」老哥留意到她的手边。 「这个是不是跟装在企鹅身上的那个有点像?」我愣愣地张大嘴。 「窃听器啊。」老哥再次轻描淡写地说出可怕的事。 我皱起脸,但依然张着嘴,盯着荧幕上的她看。她转动小巧黑色机器旁的旋钮,正在进行调整。突然间,在些微杂音过后,电视节目的声音透过企鹅的麦克风隐约传过来。 「那个女生该不会……」 「看来她在对多蕗做着跟我们一样的事。」 「也就是说,荻野目苹果……」荻野目苹果在跟踪多蕗桂树。 「啊——下班后的可乐真是好喝啊。」透过双重麦克风,多蕗傻气的声音听起来更蠢了。这时候你好歹要喝啤酒吧。 荻野目苹果躺在泥土地上,带着仿佛聆听摇篮曲的幸福笑脸,侧耳倾听多蕗制造的日常声响。看到她微张的眼眸中泛着水光,我背上的寒毛全竖立起来。 「放心吧。独自用晚餐的日子再过一下就结束了,从今以后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不会让你寂寞的。我相信命运。」她细语的声音听起来万分认真。「destiny。」 第三章 小女孩吃着咖哩。她最喜欢的河童和海獭布娃娃在她身后排排坐好,温柔的双亲守在一旁。 「好吃吗?」 嗯,妈妈的咖哩最好吃了! 「这样啊。苹果很喜欢咖哩呢。」 嗯,我最喜欢咖哩了! 「苹果真是个好孩子!」 好痒喔,抱这么紧就没办法吃了啦。妈妈,怎么了呢? 「不,没事。妈妈只是太高兴了。」 好奇怪喔。 「啊,太过分了吧,妈妈是想独占苹果吗?很好,那爸爸也要来抱住苹果喽。」 爸爸! 「苹果是爸爸和妈妈最重要最重要的宝物喔,以后也要一直像这样,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喔。」 嗯,苹果最喜欢爸爸和妈妈,还有咖哩了。 直到现在,即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河童和海獭娃娃也一直待在她身边。不管多么老旧,身上满是尘埃,或许还有些脱毛,它们有些傻气却温柔的面容不曾改变,苹果对它们的爱和执著也一样不曾动摇。想必今后她都不会舍弃它们。如同被下了诅咒一般,她和它们之间有着宛如亲人的羁绊。 ◇ 在早晨空无一人的客厅,苹果一脸认真地和桌面的吐司对看。她拿着巧克力酱的瓶子,在吐司表面挤上心形,还在里面并排写上「桂树」、「苹果」的拼音。 「好,完成,开动了。」苹果拿起吐司正要一口晈下去,穿着套装的母亲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唉呀,已经这么晚了!」母亲看着墙上的时钟,接着转向苹果:「妈妈今天有重要的会议要开,晚餐你就先吃吧。」 「妈妈,今天是二十号吔。」苹果若无其事地把吐司对折,遮住巧克力酱写成的字。 「嗯,我知道,妈妈会记得在外面吃咖哩。不好意思,苹果可以在外头和朋友一起吃吗?」母亲戴好手表,拿起桌上的马克杯,一口灌下咖啡欧蕾,接着挥挥手说声「再见」,走向门口。苹果赶紧大叫一声:「妈妈!」想叫住她。 「真是的,又怎么啦?」母亲急忙转过头,她的浏海还系着一个大发卷。 「你的发卷还在头上喔。」苹果淡淡地指出。 母亲把手伸向浏海,叫了声:「哎呀,讨厌!」她赶紧取下放在餐桌,用手指梳理着鬈曲的浏海走了出去。 苹果叹一口气。打开吐司,散发甜甜香味的心形已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本的文字。 荻野目家的传统是将每月的二十日称为「咖哩纪念日」,而今天更是特别的日子——苹果第一次将自己亲手做的咖哩拿给「他」吃的日子。 苹果早已在心中完成了她满怀心意的特制咖哩。「他」不喜欢的红萝卜要磨成泥,喜欢的马铃薯要放很多块,独家秘方则是以苹果酱来提味。 她在原本涂着巧克力酱的吐司上硬抹了一层苹果酱。 或许卖相不好,但不用在意,对方一定会因为自己做的咖哩而欣喜。毕竟苹果和「他」命运相系。 苹果浮出满足的笑容,舔掉沾到手指的巧克力酱和苹果酱。 与重要的人吃的咖哩,一定满溢着幸福滋味。 「生存战略——!」伴随这声吆喝,整个空间吹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白色蕾丝风暴。 我发现甜蜜的香气似乎来自逐渐扩大的蕾丝。不是香草、玫瑰、香皂,也不是阳光或嫩绿的香味,满溢着神秘异空间的这股香气使我们陶醉其中。 我家率领三只企鹅的女王,如今依然头戴企鹅帽,不可一世地左右脚各踩在企鹅一号与二号的头顶,挺直腰杆站立。 我和老哥站在另一侧,面对阳球。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被她冰冷而充满魄力的红色双眼一瞪,我们早就畏缩了。但深呼吸后,我还是开口: 「阳球,别再用这种有够夸张的幻觉恶作剧了!」 「咦?」老哥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啊?」阳球扬起半边眉毛,睁大鲜红眼睛。 「因为……就是那个嘛……你说的生存战略还有企鹅罐,哥哥我们也是一度真的相信你过,毕竟才发生了那种事——但已经够了吧?」我抬头看着阳球,坚决地说。 「我知道你漫长的住院生活非常辛苦,也懂你解脱后的心情。不,说我懂或许是骗人的,但我也想了解你的感受啊。」我把盘旋在脑中的想法一口气说出来:「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这种事不是你健康出院后最想做的事吧!」 阳球轻蔑的目光扫向我,手上一面把企鹅三号当球玩弄。 「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都还不相信本小姐我的存在是吗?」 「我——」老哥避开我的视线。 「老哥?」我以为老哥和我一样不相信。 「哼,下等生物也是有下等生物的矜持与猜忌心吗。」阳球笑得邪恶,对企鹅使了个眼色。 「没办法了,让你们再见识一下那个噩梦吧!」阳球盯着我们的双眼射出光芒。 「等一下!那个企鹅罐——」老哥连忙制止:「能不能请你多讲一些企鹅罐的事?」 「老哥……」老哥还真的相信了。相信阳球被企鹅帽操控,性命也掌握在寄宿于帽子的生命体手上。老哥的态度完全与我不同,他看起来一脸确信,又穷途末路。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立场。」阳球看着老哥,嘴角上扬。 「老哥,你真的相信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凝视不发一言的老哥,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咦?等一下!这样下去……」我看了一下地板,脚下果然出现四方形的空洞。「不要啊!干么这样!为什么老是我——!」 在黑暗里我一边滚动一边坠落,思考着老哥略带痛苦的面容,难道老哥不觉得现况很奇怪,反而还接受了?接受全家的命运居然被一顶帽子左右!这下我还真是如字面上所说的「前途无光」。 「来场生存战略吧!」 身为阳球却不是阳球本人的声音回荡在脑海深处,宛如做了个搭乘地下铁的梦。这趟旅程通往何方,又可以在哪里下车呢? 荻野目苹果居住的公寓入口是一道装饰艺术风的自动门,我伫立在门前,逐渐感到紧张。真的要这么做吗?应该不行吧?虽然我不时用困扰已久的疑问轰炸老哥,但一见到他板着脸的认真眼神,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迷惘下去。 我们接下来要非法入侵荻野目苹果的家。 我们努力佯装自然地通过大门走进公寓。尽管心里知道别去在意天花板角落的监视摄影机,但一想到那边有监视器,就不知道视线该放在哪里。此外虽然别人看不到,我也压根没想过会带两只企鹅跑到别人家。 公寓内部为直线型设计,和自动门的风格迥异。我们朝老哥手上个人资料内住址栏所标示的门牌号码前进。 刚刚我们才等在地铁东高圆寺站,目送荻野目苹果搭上地铁离开。 她一头齐及下巴的短发,厚厚浏海覆眉,穿着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合身水手制服,乍看之下不像是会潜进多薯公寓下方窃听的女孩。不过,我们兄弟俩在别人眼中也不像会溜进陌生女高中生家搜索的人。 出乎意料,老哥毫不迟疑地按下电钤。等了一会儿依然没人应门。如果有什么人——例如荻野目的母亲——来应门,我至少还能稍微松一口气,尽管我也明白事后可能更麻烦。 「很好,没人在家。」老哥戴上从制服外套口袋掏出的手套,再从怀里取出好几支貌似耳掏的金属细棒。 「啊,老哥!这个是——」我不安地张 望走道。毕竟可能会有人从隔壁或再隔壁的房间走出来,这条走廊说不定在某处装有监视器。 老哥选了其中一支塞进钥匙孔,在里头又掏又搅。 「虽然不甘心,但现在只能听从那顶帽子了,只要能拯救阳球,不管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都只能接受。接下来就看我们有多大的觉悟了。」 他换了一支金属棒,继续尝试。 「可恶!这对外行人来说果然太难了。」 觉悟——不用说我也清楚。眼前状况很单纯,就是我不想做坏事又无法接受阳球因此而死,所以才伤脑筋。伤脑筋到要走投无路了。 卡嚓!锁发出嵌合的声音。老哥一拉,门就开了。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老哥从口袋取出另一双手套交给我。 我像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伸手接过手套。我的动作缓慢踌躇,直到触碰到手套的一瞬间才有一切都无法回头的觉悟。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戴上手套,看了企鹅二号一眼。它一副呆头呆脑,搞不懂在想什么。 荻野目的家一如公寓外观般现代化,里头宽阔整洁。 踏进宽广的玄关沿着走廊前进,见到一扇敞开的门,通往客厅。 「哇!好宽阔,这样有多少坪啊?厨房看起来真棒……」荻野目家的开放式厨房很宽敞,想必不会像我们家一样,作业区域又小,和阳球挤在一起还会手臂互撞。精美的系统厨具看起来易于清洁,让我眼睛一亮,身边的企鹅一号和二号跟着跳起来。 「喂,这可不是电视台的民宅拜访节目,快点解决吧。」老哥深深叹口气,四处扫视,思考从哪边下手。 「我们真的好像小偷。」从这里进到客厅之前,除了厕所以外还有两扇门;这个房间似乎也可以通向另一间。 「企鹅罐在这里的话,我们就是了。」 「也是。」我们为了抢走荻野目彍果手里的企鹅罐而来,做的事和小偷没两样。我改正自己只想逃离这个状况的心态。一切都和觉悟有关。 一幅月历倏地映入眼帘,上头仅有一处标上红色记号,日期恰好是今天,还以红字在旁边写着「咖哩纪念日」。这是什么意思? 「喂,发现那家伙的房间了!」老哥站在某一扇门前。 「搜这里不大好吧?」门上有块附有小小枝叶的苹果状木牌,上头写着「苹果"s room」。 「企鹅罐如果是她的私人物品,收在这的机率应该最高吧。」老哥的手立刻伸向门把,我反射性地出手阻止他。 「好歹是女孩子的房间,这样做不是很可怜吗?」这话听来奇怪,但我不禁将她的立场与阳球重叠,如果阳球的房间被不认识的少年随便入侵,她不知作何感想? 「可怜?晶马,那家伙可是我们班导的跟踪狂喔。」 当时的她确实散发出异常气息。 「而且还跑到多蕗家地板下窃听。完全是变态,还是脑袋坏掉的跟踪狂女,她可怜个鬼!」 「可是——」这是两回事,她跟踪多蕗也不代表我们可以随意进她房间。但阳球怎么办?我们明明是做了拯救阳球的觉悟才来。 我夹在觉悟和良心之间,混乱起来。 「你办不到就换我来。」老哥毫不理会我压着的手,立刻打开房门。 我不禁别开视线,但一瞬间骤然而生的罪恶感袭上了我——难道我是只想独善其身的人吗?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无妨,我想博得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喜爱吗?前往荻野目苹果家寻找企鹅罐的那一刻,我就该预料到发展,但事到临头却裹足不前。觉悟、觉悟、觉悟,一直在脑海念诵咒文般重复这些,实际上我却全推给老哥。 我到底想救谁,又想做什么? 老哥给了刹那间变得混乱的我一个温柔的微笑,像拿我没办法似地垂下眉头,拍拍我的头: 「算了,为了阳球,你的良心先保留起来好了。好吗?」 我还来不及说出「等一下」,老哥已经催促着企鹅一号,一同进入荻野目苹果的房间。 「老哥!」我想强迫自己的身体向前,房门却砰一声在眼前关上,我哑口无言,呆愣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中庭绿意盎然,造景精美,白色长椅摆设其中。女学生群聚在此,总是缤纷而喧嚷。 荻野目苹果看着修成球形的植栽,美丽的圆弧令她联想起命运之轮。 「对了对了,你们想听之前那个帅哥的后续消息吗?」包含苹果在内的三个人占据了长椅,个子最高又有双成熟厚唇的雪菜开口。每个人的便当摊放在膝上,究竟是要吃午餐,还是要来聊天,没人摸得清,女校的漫长午休就此展开。 「咦?什么什么?我要听我要听!」和雪菜截然不同,像小动物般娇小可爱的万里立刻凑过头来。 苹果还在放空,观赏完圆球型植栽,她满脑都是一早就令她胸口发热的预定计划,连嘴里咀嚼的三明治都尝不出滋味。 「这话不能传出去唷。」雪菜夸张地半掩着嘴道。 「嗯嗯,我不会传出去。」万里笑得不怀好意。 「我是从补习班朋友那里听来的啦,听说那男的是久宝阿佐美的前男友喔!」雪菜的表情好像在期待反应。 「久宝阿佐美?」万里歪了歪头。 苹果对名字有印象,但没开口。有一瞬间想起久宝阿佐美是谁,但马上被更重要的事占据思绪。 「讨厌啦,你不知道吗?就是常常在杂志《siteen》出现的那位呀。」 「你说那个模特儿?也太厉害了吧!」万里的语尾明显上扬。 哇,很厉害啊……苹果在放空,脑袋里像是反射似地迸出这个回应。 「接下来的更厉害!听说这男的狠狠地甩掉久宝阿佐美了!说什么『只有长相可取的女人有够无聊』!」 「哇,满帅气的吔!」 喏,很帅气吧?两人相视点头,鼓噪起来。 苹果最后屈指数起,呢喃起脑海中的话语: 「马铃薯、红萝卜、芹菜、猪肉、久宝——不对!苹果酱!」然后苹果仰起脸,晴朗的天空飘浮着白云。苹果一想到那人温柔的笑脸就不由自主地傻笑。 这不是冠叶第一次进到女性的房间。他曾经在其他房间主人的床上入睡,脱掉她们的衣服,或被她们脱掉衣服。他曾一进到房里就亲吻对方,也曾谈笑半小时后才慢慢得逞。 每位女性房间的气味都不大一样,然而不管哪一间都充满甜香,长久被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环绕总会让他头痛。 荻野目苹果的房间有很多以海洋生物为主题的日用品。有一盏奇异的章鱼形吊灯,玻璃珠之间浮有海藻和热带鱼:地上放了水母形状的大抱枕;床上坐着老旧的河童和海獭布偶。垂吊而下的透明水晶珠帘以蓝色为基调,海星交错其间。首饰架维持了珊瑚枝杈的原样,挂有许多和水晶珠帘相同、具透明感的大件首饰,置物罐的底部放有贝壳。 「好彻底。」冠叶喃喃道,住在装潢品味如此一贯的房间内,这种女人一定很偏执,做出激烈的跟踪行为也不足为奇。 他大大叹一口气,毫不迟疑地拉开书桌抽屉、打开衣柜。他把书桌交给企鹅一号,自己开始检查衣柜。没有什么特别的。不管是衣物、内衣、袜子,还是手帕,看起来都相当普通。硬要举出特征的话,就是条纹花样多了些,不过也仅止于此。 「喂,你……」转向书桌的冠叶不由得一愣,后悔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找的呀!」 企鹅一号将每一层抽屉都稍微拽些物品出来,还一把抓住书桌上陈列的教科书,用力拉 扯书背,打算摊开它。 冠叶一边抓着头,一边小心关上衣柜,拾起掉落在地的笔记本。 「嗯?」窗边放了一个怎么看都格格不入的物品。它和大海、海洋生物都扯不上边,也不是蓝色系,反而是如寿桃般呈完美粉红色的桃子,仿佛在桃太郎故事中才会出现。 感到奇怪的冠叶走近窗边,把闹钟拿在手上观察,但没发现奇怪之处。这可能是双亲或亲戚没再使用而送给她的东西。他把闹钟放回原处。 冠叶四处张望,头痛了起来,果然很令人头痛啊。 晶马是对的,晶马的想法总是正大光明而符合常理。只不过公正的做法不一定能让自己获得幸福。但他也没办法打从心底责怪晶马,这也是冠叶唯一的天真之处,失去了这份天真,冠叶身为人的良知一定会失去平衡而崩溃。 头痛越来越严重,不知道门外的晶马是什么表情?冠叶一一确认过拿出来的东西、打开来的抽屉和橱柜都恢复原状,紧紧抓住企鹅一号的头,手再度伸向门把。 第一次随便跑进别人家又到处开开关关,萌生的罪恶感和紧张把我搞得精疲力竭,最后摊倒在大型电视机前的l型沙发上。一开始我觉得这个家非常整洁漂亮,但再次环顾四周却有不同的感想。 荻野目苹果的家实在太缺乏生活感了!或许是有爱好清洁、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母亲在吧?但整理过头的房间显得有些冰冷,缺乏居家生活的温暖,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了,老哥。」我瘫在沙发上出声。 「干么?」老哥似乎心情不好,他在确认刚刚调查过的装饰盆栽有没有好好放回原位。 「企鹅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谁知道。」老哥深深皱起眉头,往我这边瞧。 「这样毫无头绪到处找,我们依然连它是什么颜色还是什么形状都不清楚,像今天到最后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 老哥没回答我,径自播放起从电视柜抽屉拿出来的dvd之类的东西。 「有空在那边抱怨,还不如起来动手。还不晓得今天是不是真的一无所获呢。」 巨大荧幕快转地播放影片,是以前搞不好看过的片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老哥你就算找到企鹅罐,又怎么确定这就是『企鹅罐』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到底在找什么东西啊?」 「就是企鹅罐啊!不要罗嗦,快来帮忙。厨房还没全部搜过,快点站起来!」 为了盖过老哥开始不耐烦的声音,我起身追问: 「我当然知道我们在找企鹅罐,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企鹅罐是什么呀!所以才说我们连在找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我知道啦,简单来说你不想把自己的手弄脏对吧?也不是这个……」老哥略带嘲讽,停止播放dvd。 我确实把进入荻野目苹果房间找企鹅罐的工作推给老哥,但那也是他默许的。而且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我那些话没有在影射什么。 「你不喜欢就不要做,我一个人也会找出企鹅罐,会救阳球。」他特别强调「我一个人」,一边打开其他的dvd盒子。 「你什么意思啦!我们不是刚刚在门口决定要做好觉悟,两个人一起救阳球吗?」 老哥耸了耸肩给我看。 「我知道了啦!做就做嘛!去找就可以了吧!我本来就不是不想做,只不过是心中有疑问罢了……」在我想到一切都如了老哥的意思时—— 「我回来了!」 我们交换视线,立刻翻身到沙发后缩起身子,没时间思考该怎么做,荻野目就进到客厅了。我们把身体缩得小小的,还屏住呼吸。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人果然不该非法入侵。 苹果哼着随兴的曲调,手舞足蹈穿过走廊踏入客厅。 「今天是快乐的咖哩纪念日!」 将装着满满咖哩材料的超市提袋放在厨房,立刻回房把制服换回平日的家居服。看了窗边的时钟一眼,她估量现在开始做,应该可以在晚餐时间吃到温热的咖哩。 她穿上相衬的蓝色围裙,站在厨房里仔细地洗着手,满心期待数小时后造访的幸福未来。 「非常好吃的咖哩的日子,幸福的滋味,咖哩纪念日。」 随着口里的节奏,她从提袋取出材料一一排好,胡萝卜、马钤薯、洋葱、猪肉、苹果酱、整颗的苹果,新发售的咖哩块、小茴香、肉桂,以及姜等。 锅子、汤勺,还有烹饪用的筷子都准备妥当,苹果蓄势待发。 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做出来的菜肴该不会是咖哩吧?苹果带着几分认真幻想起来。当然不可能跟现在的咖哩一样,应该是一种「像」咖哩的东西。可以做出这种料理的一定是女孩子。为了让心爱的人享用,为了听到对方笑着告诉自己很好吃,才会从头开始先备齐厨具,将森林里的果实及叶子制成香料,努力生火,再加入汲取的清水,最后用心完成咖哩。所以咖哩才会满溢幸福的滋味。 为了让猪肉经过熬煮也不会变硬,苹果把肉腌在苹果泥里。这是荻野目家传统秘方。 仔细炒过香料,红萝卜尽量切得细碎、马铃薯切成大块加进其中,再依据盒上的说明把咖哩块放入锅中。虽然也想过要不要稍微改变分量,不过是第一次使用的产品,她决定照外盒指示。 最后才要加入苹果酱,这个仅仅一茶匙的秘密。 苹果非常喜欢食物在锅里炖煮的声音——要变得好吃,要让吃的人开心,锅子里所有材料像这般天真地相互鼓励、发出呢喃。而淡淡的白色蒸气,正如同一位温柔地唱着摇篮曲的母亲,在歌唱之间对婴儿喃喃细语的音色。因此咖哩一定要和自己最重要、希望能一直在一起的人享用,这是咖哩纪念日的规则。 苹果一边搅拌,一边偷偷看着锅里的食材。 ◇ 母亲在丧服外面套上围裙盛装咖哩。这是五年前三月二十日的记忆。 小小的苹果坐到餐桌旁,旁边是外表成熟但年纪仍轻的多蕗桂树。十一岁的苹果依照母亲的意思,穿上黑丝绒小洋装——回想起来这种布料不适合当丧服,但对当时的苹果而言是唯一的黑色服装。 「千万不要客气,要多吃一点喔!」母亲笑着说。 「好的,谢谢您。」多薯保持原本姿势,以柔和的声调回答。 「桂树也是大学生了,时间还过得真快啊!你母亲还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品性良好,端正有礼的多蕗,说完才把咖哩送入口中。 「还是一样好吃。」 他露出至今以来苹果未曾见过的笑容,闪亮得让人目瞪口呆。就连他苦笑地说着穿不习惯的整套黑西装,也让苹果认为他是个成熟帅气的男性。 「是吗?谢谢你。这里加有我们家的秘方唷!对吧,苹果?」 苹果几乎没在听母亲说话,只是微微开口看着多蕗,思索这份情感怎么一回事,但搞不清楚。 直到现在她也清晰地记得,直到多蕗转头凝视自己时,她才回过神来。多蕗非常棒。所以才说咖哩是一种必须要和自己重要的人一起吃的料理。 ◇ 炖煮很久的咖哩香气从厨房飘散到客厅。 「好了,做好了!」她充满自信地说,熄火,以汤勺捞了一点试味道。 「嗯,很好吃。」 苹果到卧室取出床上的日记本,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嘻嘻笑起来。 「又前进一步了!计划还在进行,全都不用担心,都照命运指示的方向前进!」苹果翻着日记自言自语,按捺不住脸上满溢的笑意。 接下来是咖哩纪念日的重头戏。 苹果用布巾包好盛有咖哩的锅子,在小小托特包里放些东西就背着出门。我和老哥被咖哩香气引得饥肠辘辘。苹果还待在厨房时我的肚子就叫了超过一次。老哥转头用可怕的表情对我说:「你至少控制一下自己肚子的蛔虫吧!」 两只企鹅流着口水,一次次跑进厨房偷看,但它们哪能吃到咖哩呢? 紧接着,我们追着她从东高圆寺坐上地下铁,在荻洼站下车。 荻野目苹果很宝贝地抱着锅子,穿过商店街。 「奇怪的家伙!」老哥的口气仿佛事不关己。 「不过她做了咖哩,不晓得要拿到哪去?」我们已经习惯隔着一定距离跟踪荻野目彍果。毕竟她总沉浸在脑里的事或眼前想做的事里。 荻野目苹果在电车里,一下低头嘻嘻笑着,一下又板起脸孔,反复不断。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亢奋到静不下来的心情。 「说不定那不是普通的咖哩,例如说香料的搭配法是一种暗号,或咖哩本身就是企鹅罐的可能性也不能不考虑一下……」老哥以相当认真的表情喃喃自语。 「这样吗……」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咖哩、普通的锅子。 荻野目苹果走着走着,进入了住宅区。 「对了,老哥!这条路该不会是——」 「对,那女人的目的地是多蕗家。」 所以才会表情变化多端,心情好得不得了!她要带咖哩给多蕗吃啊。 我想到荻野目家日历上标示的「咖哩纪念日」,这是让人开心到想高歌的好日子吗?还是和多蕗一起吃咖哩就是咖哩纪念日的意义? ◇ 多蕗和苹果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 「那个……因为今天是咖哩纪念日,我想和你一起吃。」彍果打开锅盖,温热的蒸气与辛香料的香味散逸开来,让多薯一阵感叹。 「红萝卜丁切得更小一点会更好也说不定,要是不吃,我也可以在装的时候挑掉……我觉得多蕗不吃胡萝卜也没什么关系,这也是多蕗的可爱之处……」苹果说着,在煮得白白亮亮的米饭上淋下满满的咖哩:「啊,我想应该还是温的,不过再重新加热会不会更好呢?如果比较好,我拿去微波炉再热一下。」 才说到一半,多蕗就以笑容制止了苹果。 「够热了,既然你都特地做了,直接这样吃就行了。」 多蕗的头发自然地留长了,眼镜后方的双眸深处直盯着苹果,让苹果说不出话,仅能回他一个微笑。 虽然简单,但就像烛光般朴实的温度——这是只有两人的咖哩纪念日。两个盛好咖哩饭的盘子并排在眼前,两人开口说声:「我开动了!」 「嗯,非常好吃!苹果很会做菜了,一定可以成为很棒的新娘。」说这些话的同时,多蕗再度微笑。 「真是的,只不过是咖哩嘛……」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回答。 多蕗看起来非常高兴,也吃了不少。苹果因为他的样子而鼓起勇气,虽然害臊还是开了口: 「啊,对了!这次赏野鸟之旅,我做便当带去好了!」 多蕗惊喜地睁大眼,说:「真的吗?真令人期待。不过这样好吗?你不是还要补习?这样会不会很麻烦?」 「一点都不会!只要是为了多蕗你,那个——什么都可以做!只不过是便当,随时都可以做。」 多蕗对着低声说出这些话而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的苹果,伸出他的大手,温柔和缓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苹果更感害羞,头也垂得更低。 「多蕗!」她高兴又有些困窘的声音唤着他。 「苹果!」他的声音甜蜜醉人。 这种心脏快从口中飞出来的兴奋,苹果还是第一次体验。 ◇ 黄昏时分的荻洼天色昏暗。在多蕗家门前,苹果终于从妄想中回神。如果跟想像完全一样,自己的计划可以超前进度。 苹果将满心期待灌进手上沉重的咖哩锅,下定决心,敲敲老旧的公寓大门。 「多蕗你回来了吗?」应门的是一位笑容灿烂如花的美丽女性,她浅色的波浪中长发随兴束起,几缕没束好的发绺垂落两颊。 苹果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凝视对方,愣在当场。 「哎呀?」挂着微笑的女性说:「请进!」把这里当自己家一般招呼苹果。 女子的打扮十分居家,她穿着版型宽松、衣料细柔的针织小洋装,搭配黑色紧身裤。踩着穿惯的拖鞋叭答叭答地引着苹果进入客厅,从隔壁厨房的小冰箱拿出麦茶倒入杯子。 「太糟了!」苹果不自觉冒出无意识的低语。 「来,请用茶!外头不冷吧?」女子在苹果面前放下杯子,坐到对面,两肘抵在桌面托着下巴。她的手指白皙细长,指甲修剪成略长的蛋型,上头仔细涂了淡淡粉红色指甲油。每一片指甲还饰有金粉及一颗莱茵石。左手小指上头,豪华的金戒指散发光芒。 苹果正襟危坐,没去拿麦茶。 「你是多蕗学校的学生吧?不好意思,他还没回来。」她眼眸微眯,端整的睫毛又细又长,画了浅驼色眼影的眼睑水润闪亮,嘴唇呈珊瑚色,散发光泽。 这名女子没多说,没质问苹果是谁也没摆脸色。苹果只能在心中咬着嘴唇,悔恨地跳脚。 「你是?」苹果知道自己的问题很冒失。以现状来讲闯入者是苹果。「请问你是哪位?」 「我吗?我是百合。你好。」成熟的笑容从容不迫。 苹果双手紧抱布巾里的锅子,没办法直视自称百合的女子,只能转开目光。这时,苹果发现厨房的瓦斯炉上头摆着和她相同的锅子。 「哦,我正在做晚饭。今天做的是咖哩,要不要一起留下来吃?」 「咖哩!」苹果不禁哑口无言。 「是啊,他说什么『今天是咖哩纪念日』,还真奇怪呢,跟小孩子一样。」百合用充满爱意的语调一边说一边笑。 苹果深深觉得这女人不可能了解咖哩纪念日。这种脑袋简单、散发香甜气息,把自己搞得浑身闪亮的肤浅女人才不可能会了解。苹果和多蕗相系的命运没这么简单就可切断。 可是眼前正有个预料之外的大问题——这房间已经有咖哩了,这会让自己的计划失败。苹果的视线落向自己小心抱着的锅子。 今天多蕗吃的会是苹果做的咖哩,绝不能是眼前如同魔女的女人做的料理。 咚咚!门口传来和苹果一样的敲门声。 「哎,这次一定是多蕗了。」百合脸上浮起蜜糖般的笑,站起身来。 「你回来啦,有你认识的人来了哦。」她装模作样地偷偷告诉他。 「咦,是谁啊?」 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声音听起来却如此遥远,对苹果来说简直不可置信。明明是在自己身边发出的声音,却像隔了一堵墙般遥远。 「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可不能轻忽人家哦。」 「真是,我才不会这样。」 耳边传来的是他害臊的声音。墙壁另一头模糊地传来缺乏真实感的对话。 「啊,这是你要我带的优格,这牌子可以吗?」 塑胶袋发出摩擦声。 「谢谢。」 这是最好的时机!虽然现况难以容忍,但多蕗和百合在窄小玄关讨论优格的这一瞬间是自己仅有的最后机会。 苹果以最快速度偷偷爬进没点灯的厨房,来到瓦斯炉前。拿走锅子势必得站起来,撇开多蕗不管,苹果不认为自己能瞒过那女人,这里实在太窄了,不过没有别的方法。苹果站了起来, 端下锅子后摸回客厅,慌忙解开包着自己锅子的布巾,将自己带来的锅子端到桌面。接着她不管自己只穿着袜子,抱着百合的咖哩锅,打开窗户跳到外头。 苹果在黄昏的荻洼街头飞奔。 她心想,命运已经回到正轨,多蕗今晚吃的是我的咖哩。锅子看起来很像,绝对不会被发现。那样的女人对我们两人的羁绊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穿过灯火还很明亮的商店街,苹果向地下铁车站走去。 「是的,一切都依照计划顺利进行,不会有任何问题。」苹果对自己说。 忽然间,横过眼前的猫儿让她停下脚步。这只猫一副高傲的样子,像漫画一样嘴里叼着鱼,它瞥了苹果一眼悠然而去。 「你这偷腥的猫!」把猫和百合重叠,她不由得叫出口。猫一溜烟跑走,转过一个转角就此消失。 自己做得很好,计划还没结束,不会因此受挫。 苹果用力绷紧脸颊,不让情绪流露,再度开始赶路。 独自在家用餐时,不必严格遵守开饭时间,也不必做得特别豪华或特别美味。阳球认为只要还在午间用餐,胃也饱足,又摄取到最低限度的营养就够了。 但一顿饭要真正成立,除了自己还要有别人一起在场。如果只有阳球而没有别人见证,她到底有没有吃掉蛋包饭这件事实就会船过水无痕。 翻阅着流行杂志,阳球摸摸始终待在身旁的企鹅三号。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首席女伶时笼百合,新时代女孩的优雅』,」阳球读出杂志标题,细声道:「女演员真漂亮啊。」这句话只是纯粹的感叹,毕竟谁也听不到。 「真无聊,哥哥能早点回来就好了。」阳球对企鹅三号说。今天企鹅三号的头上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发夹,背部有冠叶写下的数字「3」。 阳球大口吸进客厅里老旧杨杨米的味道。 「嗯,我想在外头空地种一些小番茄,也想种一些草莓。我想吃草莓!」阳球把杂志放在一旁,大字形躺在地上笑起来:「番茄和草莓会不会有四处蔓延的藤蔓呢?」这个疑问没有特别的意义,阳球只是觉得会长出藤蔓的植物很有意思。藤蔓缠绕上房子,就会像童话故事中的古堡或鬼屋,一想像起来就令人兴奋。 企鹅三号模仿着阳球的动作,在榻榻米上翻来滚去。 「啊,是阿佐美!」继续翻着杂志,阳球叫道。 这是一篇「突击!人气模特儿的包包内容」的特集,阳球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别人的东西总是很有趣,像这个人喜欢红色、身为模特儿却不拘泥品牌、随身携带一堆化妆工具,也有人像学生一样带着文库本小说和电子辞典。 「这是阿佐美最近常带的包包!特别中意鲜艳的配色,和可以装很多东西的大容量。化妆包除了唇膏,还有小化妆镜和睫毛夹、睫毛膏,及腮红。最近戴的太阳眼镜也有瘦脸的视觉效果!」 阳球的包包里,好几年来都只有钱包、护唇膏、手帕跟家里的钥匙。在医院等待为了杀时间,她还会携带编织工具,但这些东西都不会带生活感的趣味。 阳球放下杂志进入房间,提着装了编织工具的篮子,爬上床咚地坐下来。企鹅三号跟着爬上床。 编织是在住院时开始玩的,某年耶诞节前夕,医院老师(※日本有些医院为了长期住院的学生而设置教师。)特别教给想学的孩子。阳球首次成果是条织得乱七八糟还过短的围巾。但还是很高兴。今年冬天也快到了,阳球决定要在耶诞节到来前织出她的代表作,但还不晓得成品的用处。 「哥哥他们变成不良少年怎么办?最近一直跷课,就算生气他们也不听,你说呢,三三?」阳球为企鹅三号取了个昵称。 企鹅三号像是同意似地点点头,挨近阳球,用它圆圆的身体蹭了蹭。 「对了,三三也一起的话,那我就不算一个人外出了呀。」阳球轻轻笑起来。 企鹅三号努力歪着它不存在的脖子。 哥哥们现在都还很担心阳球的状况,并禁止她外出,她觉得自己好像关在高塔上的长发公主。鹫塚医师都说过自己可以做喜欢的事,而且她也恢复健康,吃得多,睡得也好。白天闲暇太多,到头来都在睡觉。编织、偷偷在窗帘加上刺绣、阅读、洗衣、打扫,她的每一天就这么慢慢流逝。 阳球很喜欢自己的房间,里头堆满自己心爱的事物,连床铺都苦心改造得更舒适。手工的天篷垂下大幅深粉红色布料,床单和床上的抱枕都是亲自挑选或亲手缝制的。但这些对阳球来说,都不过是为了忘记自己无法自由而做的努力。 她是住在心爱城堡里,病弱的阳球公主。 「去买东西吧!」阳球下定决心后站起来,企鹅三号企图跟进,却被床单绊倒,跌回床上。 阳球小小的包包里,今天也放了小钱包、护唇膏、手帕,及重要的城堡钥匙。 阳球和企鹅三号到附近的超级市场购买咖哩材料。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有别的食谱能买齐材料。 「先做好晚饭的话,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很高兴呢。」阳球对企鹅三号灿然一笑,三号乖巧地不停点头。 「接下来我得更加磨练自己的厨艺。」阳球抬起眉毛,卷起袖子,纤细白皙的手臂硬挤出一点肌肉。企鹅三号赞赏似地跳跃着。 这时,一只叼着鱼的猫从前方跳出来。 「哇!」距离过近,阳球吓一跳,脚步踉跄。 猫不小心松开口里的鱼,企鹅三号一看立刻跑过去一口吃下肚。 「真是的,三三!不可以随便捡东西吃!」 阳球发出叱责,猫也因为异样的动静而亢奋起来,发出可怕的叫声飞扑向二号。 「啊,小猫咪不可以!要做好朋友才行!」 阳球惊慌失措地迈开脚步,追着滚成一团的企鹅三号和猫跑。看来别的动物看得到企鹅。 三号滚动的终点是一个丁字路口。 阳球正担心万一有车子经过怎么办,一抬头就见到留着清爽鲍伯头的女孩抱着锅子。她正是荻野目苹果。 「危险!」 她已经很久没跑步了,虽然感觉很舒服,却跑得一点也不顺,速度也很慢。因此等阳球向女孩大喊危险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滚成一团的猫和企鹅撞到女孩,也一并撞飞她手里的锅子。阳球不禁瞠目结舌。 锅子在空中飞舞,咖哩泼洒在柏油路。 猫儿拔腿就逃,企鹅三号当场倒地动也动不了。 阳球战战兢兢地靠近企鹅三号,三号俐落翻身跳起来抓住她。阳球紧紧抱住,摸摸它的头。 「啊,真是抱歉!」这个场面虽然不是阳球造成的,但企鹅三号已成为她重要的朋友,她自然认为三号闯的祸自己也有责任。眼看女孩屁股着地,头上淋满咖哩,呆愣在地。 实在惨不忍睹。 「没关系。」女孩的声音小声地飘过。 「我叫高仓阳球。我家离这里不远,方便的话,我帮你把衣服洗干净吧。」 苹果茫然看着向她提议的阳球。白皙的肌肤配上长发,她觉得阳球是很标致的美少女。今天怎么老碰到陌生的女性,还全都是美女。相较之下一路飞奔的苹果不但袜子沾满泥土,还被那女人做的咖哩淋了满头,凄惨无比。 苹果实在忍不住了,她热泪盈眶,脸揪成了一团。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痛?」阳球慌忙走上前去蹲在一旁,仔细端详她的脸。 苹果抽泣着摇头,小声回答:「不要紧……」没错,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命运。 「真的不要紧,只是屁股摔到了。我叫做苹果,荻野目 苹果。」苹果哽咽地回答。阳球的口吻实在纯真又温柔,稍微平复了她的情绪。 「要来我家吗?而且你也没有穿鞋子。」企鹅三号离开阳球的怀抱,走近苹果,尽管对方看不见,它还是抚摸着她的头。 「唔,该怎么办呢?」苹果说着,赶紧确认掉在一旁的托特包及里面的东西。 阳球认为女孩有双意志坚强且美丽的双眼,在厚浏海衬托下更为明显。她没穿鞋一路跑来,简直就像灰姑娘。 「关于咖哩我很抱歉,我们家今天也是煮咖哩,所以……」 阳球很想跟女孩说说话,十分希望苹果可以来家里。 「虽然我不是很会做菜。」 两人低垂下视线,沉默了半晌。 「那要我教你吗?咖哩可是我的拿手好菜!」苹果强作欢颜,以开朗口吻说。 「真的吗?今天的晚饭就到我家吃吧!」阳球绽开笑容。 「不过,这样好吗?」 「很好呀,做咖哩不是通常都会做很多吗?我家只有我和哥哥们三个人,剩下一大堆会很头痛。」企鹅三号也配合地一起点头。当然,苹果看不到。 「这样的话……」其实也不会,苹果心想。自己家里就算只有两人也一样会煮咖哩,即便第二天还要继续吃也没关系,阳球那么说只是在顾虑自己。「既然这样我就打扰了。」 苹果的家今天一定空荡荡又一尘不染,相较之下,这个偶然相遇的新朋友的家说不定很有趣。 阳球伸手扶持,苹果站了起来,两人害羞地一边笑一边拾起锅子,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后,往高仓家走去。 一身疲惫地从多蕗家归来,周遭已经一片漆黑。荻野目苹果前去多蕗家,遇到的女性似乎是多蕗的女友,不禁让我担心会演变出超乎想像的情势,幸好事情没一发不可收拾,我松了口气。不过我们的试炼依然没完。 「阳球应该生气了吧?」那天多蕗和家里联络,回家后我们被阳球逼问。总不能和阳球说我们在跟踪女孩子,只好说山下他被女孩子甩了,非常沮丧,所以花一整天安慰他。今天的行动更是无法据实以告。 「应该吧。」老哥想装作淡然,嘴角却微微发颤,眼帘低垂,整张脸黯淡下来。即使是老哥也拿阳球没办法。 「啊啊——!跟踪荻野目苹果不但失败了,也找不到企鹅罐。」等等还得跟又生气又难过的阳球谢罪,我都想在胸前画十字了。 「那女人应该有进到多蕗家里,到底怎么逃出去的?」老哥又回到那副难以释怀的表情。 「老哥!」我伸出微微握住的拳头。 「嗯?好!」老哥立刻回应。 「慢出就输了唷!剪刀、石头、布!」 今天什么都不愿再想了!肚子已经饿扁,走路都快走不稳了。 「我回来了!」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拉门。我对猜拳真的不在行呀! 「太晚了!」阳球大剌刺地交叉着双臂等在里头,企鹅三号也摆出同样的姿势站在一旁。 「对不起啦,阳球!」我像下班后跑去喝酒而晚归的上班族,低头弯腰,紧闭眼睛向阳球拜了起来。 「今天绝不会原谅你们——我本来想这样说,但今天有客人在,所以特别原谅你们。喏,苹果!我哥哥他们回来了!」阳球向屋里呼喊。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我浑身一僵,该不会荻野目苹果发现我们在跟踪她,于是决定反过来接近我们家吧?她也是多薯的跟踪狂,作风乍看之下横冲直撞,说不定其实很有警觉性。 如果她对阳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事情就大条了。 荻野目苹果从里头走出来,看来有点紧张。 这时,老哥终于尾随着我来到玄关,低声说:「这不是真的吧。」 「这位是荻野目苹果,刚刚和我成为朋友。」阳球露出发自内心的欣然笑脸。 表面看来,荻野目苹果看到我们时没有特别的反应,不仅如此,她还语气拘谨地向我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荻野目苹果,打扰了。」不知为何,她身上居然穿着我的衣服。 我惊讶到好一阵子都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 「我——我是阳球的哥哥晶马,这是冠叶。」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 原以为今天可以休息了,但这下子我们的任务势必得继续执行。 餐桌上气氛很尴尬,让人几乎待不下去。在我家的客厅里,只要是池边伯伯以外的外人在场就会变成这样,更不用说这人还是荻野目彍果。我和老哥都要窒息了。 她本人正和阳球在厨房一边谈笑一边做菜。 「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翻着白眼,小声询问老哥。 「别问我。」老哥回答,不着痕迹地放倒原本立在矮柜上的相框。那是我们的全家福照。 我装作没看到。 「久等了!」阳球绽出笑意,抱着锅子走进来:「大家肚子饿了吧?今天是特制蜂蜜苹果咖哩!」 这是我们等待已久的咖哩。选在今天这个日子吃咖哩当晚餐,阳球该不会是天才吧!我们肚子都叫了起来,我和老哥不由得脸上一红。 阳球取笑着我们,迅速把她和荻野目苹果一起做的咖哩盛到盘子上。 「啊!是不是也该做个沙拉?」阳球突然想到。 「这样就够了,阳球。」我温柔地回答她。 高仓家的咖哩之夜开始了。 「嗯,这肉很软很好吃!苹果很会做菜呢!」阳球高兴地鼓噪。 「不,我只会做咖哩。都是以前妈妈教我的。」荻野目苹果平静地说。 「这样吗?真好,妈妈都会教。」阳球脸上挂着微笑,但明显蒙上一层阴影。 「这咖哩真的非常好吃,不知为何今天一直很想吃咖哩,阳球你怎么会知道?」我尽量以开朗的声调询问。 「当然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呀!」阳球笑了起来:「对吧?苹果!」她偏了偏头,重新恢复了活力。 「嗯。」荻野目苹果回应的声音依然平静,她缓缓放下汤匙,开口说:「阳球真幸福啊。」 「幸福?」 「因为你可以和重要的人一起吃咖哩呀!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吃。」 「这样吗?」阳球再度歪了歪头。 荻野目苹果一脸寂寞地点点头。 「苹果,你知道吗,我很高兴可以和你一起吃咖哩哦,因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啊。」阳球害羞地说。 我家小妹真是温柔的好孩子呀!我不禁因此感动。 「我们家好久没客人来了,对吧?小晶!」阳球睁着大眼睛毫不犹豫地看向我。 「对啊,真的是好久了。」 「所以我们非常欢迎你,一个人吃饭时就到我们家,一起吃饭吧!」阳球像小孩子一般天真地说。 荻野目苹果露出不知所措的笑容:「嗯,谢谢你!」 阳球看起来非常高兴,女孩子果然还是需要女性朋友。但为何偏偏是荻野目苹果呢?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但也不错,荻野目苹果平时看来很正常,只要不给阳球带来坏影响就是好事。 「对了,今天还好吗?」老哥把咖哩吃得干干净净,抓下嘴角的米粒吃掉,突然问道。 我吃惊地看向老哥,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荻野目苹果又不知道我们的行动,若不这样我们会更困扰,这件事要是拆穿,她和阳球就做不成朋友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重要的事?你有个计划不是吗?」 荻野目苹果一瞬间沉默下来,直盯着老哥瞧。 我紧张到面孔扭曲,阳球一脸不可思议。 老哥 打算旁敲侧击吗?这也算不上旁敲侧击,已经是单刀直入了吧!应该要按部就班才对啊。 不只是女性的事,有时我真的无法了解老哥在想什么。我们当然是不同的个体,但因为差异过大,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未知生物,尽管我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没问题。」荻野目苹果干脆地回答。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回答得太自然了: 「虽然和预定有些出入,但不要紧,一切都依照上头所写的在进行。」 依照上头所写的——这到底什么意思?我看向提问的老哥,但他看来也完全摸不着头绪。 荻野目苹果又自顾自点点头,继续说: 「没错,这是最重要的。实现写在上头的命运是我生下来的理由,我一定要完成重要的任务!」 阳球兴味盎然地望着激动的荻野目苹果,我和老哥则认为,一改先前态度,看来十分满足的她是比企鹅更不可思议的生物。我们面面相䝼,张着嘴说不出话。 苹果穿着干燥温暖的衣服,套上跟阳球哥哥借来的过大运动鞋,搭上地下铁。稍微动动脚,鞋子就松松地甩来甩去,她觉得很有趣。 苹果缓缓从背包取出手机,打起给母亲的简讯。 「妈妈:今天晚上我和朋友一起吃咖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和其他人吃咖哩了,不过,还是和家人一起……」苹果念到这里,还是决定删去「和家人一起」的文字。 「不过,还是我们家的咖哩才最好吃。」 苹果拿出日记,慢慢打开来。 「多蕗吃了我亲手做的咖哩。」她仔细读着上头的记载。「这就是命运!」苹果说完,拿出淡红色的护唇膏重新涂上。可惜今天没让多蕗看到自己的唇。 地下铁顺着黑暗的轨道,直直往苹果家邻近的车站奔去。即便这条甬道漫长到让人怀疑黑暗永不终结,也势必有终点。这是太古以来就已注定的命运吗?抑或是人们在无意识之中选择的呢? 百合那女人的嘴唇如此艳丽,浅浅地泛着细致的光泽,看起来既柔软又香甜。自己护唇膏的色彩远远比不上。 苹果往后一靠,头无力地瘫软。她看着窗外流逝的黑暗,缓缓闭上眼睛。 第四章 为什么今天闹钟没有响?我微微睁开眼,马上想到这件事。不过我立刻明白是最近累坏了的自己在迷糊中按掉闹钟。而且今天放假,不需要如此焦急。这阵子阳球从早开始就帮了许多忙。 睡呆了的我急忙起身换好衣服,打着呵欠走进厨房,企鹅三号这时跑到我脚边,我伸手抚摸她的头。它的金色假发上系着三个廉价的花型发饰。 「啊,早安呀,小晶!」阳球语气愉快。 「早安!抱歉,我睡过头——!」我一抬起脸,映在眼帘的除了满脸笑意的阳球,还有荻野目苹果。 「你为什么在这?」 「小晶,你的头发睡到翘起来喽。」阳球咯咯轻笑,小步跑过来,摸着我头发。 「来打扰了。」荻野目苹果微微勾起笑容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用手随意压了压头,向她问好。 「好了,快点去洗脸,然后来教我们怎么做煎蛋卷吧。」阳球抓着我的手。 今天阳球为了做菜,用花发夹夹起披散的长发,穿上有刺绣的白洋装,外披一件米色羊毛衫,腿上裹着单宁裤。松垮的深粉色袜子与头上的发饰很合搭。惹人怜爱的粉红色真适合我妹妹啊。 「嗯,可以啊。」可以是可以,但为何荻野目苹果一大早就在我家?我抱着疑问,插入两人之间,露了一手我引以为傲的厨艺。 我喜欢口味不甜腻的高汤煎蛋卷。诀窍是蛋不能打得太细,也不能煎过头,别一口气在锅里倒进太多蛋汁。如果里头掺一些牛奶,口厌会变得鲜嫩蓬松。 「小晶太厉害了!看起来好好吃,好想马上吃。」阳球在一旁小跳步,三号也蹦跳起来。 荻野目苹果着迷地看着我的动作,覆诵着所有步骤。 荻野目苹果和阳球照我的步骤挑战煎蛋卷。「没错,没错!」「看起来很棒!」「这样吗?是这样吗?」「小心要焦了啦!」两人持续说着这类的话。我看着她们的身影,喝着温热的焙茶,一种老人心态油然而生。为什么女孩子可以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此兴奋鼓舞?明明同样是人,她们看起来却像遥不可及的生物。 「好啦,特制远足便当豪华版完—成了!」阳球一边说,一边把令人傻眼的多层便当盒放上矮桌。企鹅二号和三号号也高兴地拍手。 我认为阳球那句「完—成了!」可爱到可以杀人。 「太好了,苹果。」阳球和企鹅团团围着苹果,画面好像白雪公主和她的小矮人。 「嗯。」荻野目苹果脸颊带着红晕,高兴地应和。 「你要带便当到哪里去啊?」我喝着茶,眯着眼,像个温和老爷爷似地开口。 阳球仿佛就在等这个问题,贼贼一笑,高声回答:「当然是带去约会喽!没错吧,苹果?」 「咦?」我瞬间回到认真的表情。荻野目苹果有点害羞,阳球还在「好好喔!」地说个没完。 「她来拜托我教她做好吃的煎蛋卷,不过我比较不在行,小晶能来指导真是帮了大忙!」 「这样吗?太好了。」虽然阳球笑得这么灿烂,我不想破坏她的兴致,但苹果的约会对象多半是多蕗桂树。再说这也称不上是约会,比较可能是去跟踪。换句话说,这一点都不好。 这时,在洗脸台那儿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梳洗好的老哥现身了。 「哦,做得很不错嘛!不愧是家庭主夫。」他切了一块我做好分装到盘里的煎蛋卷放入口中。 「谁是家庭主夫呀?」我瞪着没规矩的老哥。老哥平常有起床气,今天早上难得一派爽朗。 「对了,荻野目,你今天要去哪赏鸟啊。」老哥又干脆地问了。 赏鸟——唔,我好像曾在哪听过,但一下子想不出来。 「和田塚公园。」荻野目苹果毫不起疑地马上回答。 「哦,太巧了,晶马今天也有事要到那里去。对吧,晶马?」老哥说,带着别有用心的笑容看向我。 「咦?没、没有!才没有!」才说到一半,我的头就被牢牢夹住,老哥一把拖着我到房间一角。 「搞什么!怎么回事?」我不自觉压低声音。 「听好了,你找机会翻那女人的包包。」老哥瞥了一下荻野目苹果的托特包。「去找那东西。」 「那东西是指企鹅罐吗?」 老哥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 「那女人不是说什么『都依照上头所写的』吗?」 「所以是书或笔记本那种写在纸上的东西喽?」她好像说过自己是依照上头所写,还是记载之类的,虽然我们曾在荻野目苹果的家里查遍了书籍、笔记等纸类,但如果那样东西她一直带在身边,我们找不到也很合理。 「是啊,可以这么想。不知道这和我们要找的企鹅罐有何关联。总之解谜的关键应该就在那里!」 「嗯!」我点点头,望了一眼平静地啜饮第二泡焙茶的荻野目苹果。如果阳球的生命真的掌握在她身边这位少女手上,这副光景实在讽刺至极。 「我认为我们至今的搜索一直没有结果,恐怕是因为这样东西片刻不离那女人身边!说不定其实藏在比背包更近的地方……」 「咦?比背包更近的地方?」我一瞬间因为不当想像而感到羞耻。 「开玩笑啦,笨蛋!不过,也不是没可能。」老哥还是一样处变不惊。 「那老哥呢?老哥不是更擅长接近各种女孩子吗?」 「嗯?我稍微有点杂事要处理。今天交给你了,祝你旗开得胜!」他顺手用力拍拍我的背。 「又是女孩子吧?老哥我看你不用多久就会遭受天谴!」我惊讶无比,鼓起腮帮子。 「随你说。」对他来讲只是耳边风。 之后我的遭遇相当凄惨。面对硬跟去约会的我,荻野目苹果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一心向着多蕗的她也不会对老哥的必杀微笑有任何感觉,就连阳球也面露困窘,但我依然勉强跟着她到和田塚公园。 一如往常的地下铁成了令人窒息的空间。坐在心情不佳的荻野目身旁,我微微低着头,偶尔动动眼珠,看看倒映在对面车窗上的我们。背着托特包的荻野目压低帽沿,穿了件口袋很多的背心,脖子挂着望远镜,静静地发怒;我仍然穿得和平日差不多,弓着背抱着沉甸甸的三层便当,一脸不开心又困扰,看起实在很不可靠。 「呃,今天是要到公园去观察野鸟对吧?」 「是啊!」没好气的样子。生气的女孩真恐怖。 「该怎么说呢,呃——这该不会也是所谓的『命运』吧?」 「怎样?」她一眼都不看向我。 只不过几个字,我却觉得好像被臭骂了一顿。 「没什么,只是你之前好像说过类似的事。」 「是啊。」荻野目的回答好像不是针对我,「今天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都是因为命运。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绝对不容失败。」她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没错,就是这样。」映在窗玻璃上的她神色黯淡,与方才和阳球一同欢笑的女孩判若两人。尽管一脸执拗,并不会因此不可爱,却浑身散发一股无法接近的气息,她果然是遥远的生物。此外,还是跟踪狂。 苹果猛然抬头看向车厢某处,我不着痕迹地追寻她的目光。那里挂着一张广告传单,上头是简称为「hsk」的「东池袋阳光歌剧团」下回公演预告,剧名为「m的悲剧」。 剧名中的「m」指玛莉,由时笼百合饰演,广告上大大印着她与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男主角。 「你喜欢看舞台剧吗?」我对时笼百合的脸有印象,或许是在电视上看过。但总觉得最 近好像才在更接近的地方见过。 「没特别喜欢。」冷冷抛下这句话之后,她再次面向前方,安静下来。 乘着规律摇晃的地下铁,我哪里都还没有去,却非常想回家。想回到家里像个老爷爷般,度过无趣却幸福的假日。 一如我所期望,和田塚公园是个无趣却幸福的地方。现在已是早上十点,我极力坚持要帮忙把这个沉重的三层便当盒带去会合点,跟着来到喷水池广场。不过在这段短暂的时光中,我还没找到任何一个能偷翻她包包的机会。 荻野目坐在可以清楚看到喷水池的凉亭内长椅,拿出小化妆镜以手指梳理着头发,再将护唇膏涂上嘴唇,完全当我不在现场。 「嗨,让你久等了。」听到和公园悠闲气氛很搭调的懒散声音,我转过脸去。荻野目则大动作地转身,迅速站起来。 多蕗站在那里傻傻笑着,穿了一件别有许多野鸟徽章的怪衬衫,脖子挂着大大的望远镜,连我这种不大在意外表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他打扮有多俗气。 「哦?今天你跟朋友一起来?」多蕗发现了我,微笑道。 「朋、朋友?才不是这样呢!这个人只是点头之交,听了今天的事说什么也要跟来,真的很让人困扰呢。对不起。」荻野目低头道歉。 我很惊讶她可以发出这种甜腻的声音,同时也为了自己居然被说成这样而略感受伤,尽管早就知道自己被讨厌了。心想反正一下子就会被揭穿,干脆和多薯打声招呼,我怯生生地起身。 「别这么说,只要是喜欢野鸟的同伴,我随时都很欢迎。」多蕗面露微笑,看着我慢慢迎向他的脸。「咦!这不是高仓吗?」 「老师好。」这阵子跷课不少次,差一点连问候都不大会说了。 「高仓是我班上的学生,原来你们认识,真巧。」多蕗露出傻笑,我附和着笑,荻野目狰狞地瞪着我。不过她也没办法一直摆出这种表情。 「你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荻野目迅速靠近我,小声质问。 「呃,再一下下!我在这附近还有事要做。」我实在窘迫。 「哎呀,我们今天还跟耀眼夺目的小情侣同行啊。」 响亮而优美的声音传来。 「刚好,我来介绍一位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多蕗的表情更加放松,他退到旁边。 「她是时笼百合。」 「初次见面,你们好。」名为时笼百合的女性戴着宽边遮阳帽,穿着高雅的白洋装,系着同色系腰带,手里提着大篮子。她柔顺的长发随风飘阳,纤长的睫毛似乎每眨一下就会清脆作响。 「咖哩女!」荻野目低声咕哝。我看了她一眼,那张精心装出的可爱笑脸正要溃堤。 「啊!」我不禁小声叫了出来。这咖哩女就是多蕗的女朋友,那天晚上荻野目带着亲手做的咖哩送去多蕗家时,出现在公寓的那名女性。 「她很漂亮对吧,她其实是个女演员喔,在阳光歌剧团饰演女主角的就是她!」多蕗脸颊泛着红晕,自豪地介绍。 局面变得如此热烈,又出现能让荻野目吃醋,分散她注意力的人,更有利于我偷看托特包的内容,实在是帮了大忙:但荻野目的表情宛如世界末日来临般阴惨,这也多少激起我的不安。 像是要对抗一脸肃穆的「耀眼夺目小情侣」,时笼百合和多蕗聊了开来,谈论着「天气很好」、「谢谢你邀请我来」、「野鸟徽章上有什么鸟」、「排练会不会很累」之类的话题,制造出开满百合花的两人世界。 阳球和企鹅一同把晶马和苹果送出门后松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走回客厅。 「离开了呢。」倒没有特别寂寞,只是叙述一件事实。 「把装便当剩下的东西吃掉吧,阳球,你饿了吧?」冠叶一副郑重其事,在矮桌边盘腿坐下。 「好,那我来泡茶。」阳球淡淡回应,重新加热热水壶。 冠叶慢慢来到在厨房呆呆望着小炉子的阳球身边,换掉茶壶里的茶叶。 为什么她总这么顺着他人?冠叶思索。刚才还兴高采烈,转眼之间就回到平常。不过只要之后有好玩的事,她一定会马上笑出来。 冠叶一不小心就看着阳球飘逸长发上装饰的小花看到出神。这时,「约会啊……」阳球呢喃着。 「约会很快乐吗?」她微笑问道。 「咦?你问我吗?也满复杂的。」要是被同学山下这么问,冠叶一定会笑着随便回答:「那当然非常快乐喽!」不过对方是阳球就另当别论。 「是喔。我哪天也有机会去约会吗?」阳球下意识鼓起双颊,直盯着炉子。 「约会?阳球吗?」当然喽!阳球将来一定会和谁约会吧?就像他自己。不过他没说出口,他害怕一旦化为语言,事情就变得真实。 「算了。」冠叶还在脑中搜寻着适当的话语,阳球便打断他: 「不过我暂时有小冠和小晶就够了吧,反正我只是小孩,还连学校都不能去。」 她的语气没有特别伤感,但也让冠叶后悔自己没有立刻回答「你一定很快就能去约会」。 「一定可以的!你很快就可以去上学,有更多好朋友。阳球一定会很受欢迎,毕竟你可是我妹妹呢。」 「也是。」阳球愉快地大笑出声。 这样就好了。冠叶在心中安抚自己感到一阵痛楚的胸口。 「水煮开了。」 「会不会重?」冠叶望着提起水壶的纤细手臂问。 「放心啦,这没什么大不了。」阳球将热水灌进茶壶,平稳地笑道:「赶快吃吧,小冠。」她再度恢复平静。 排好筷子和小盘子,泡好热焙茶,冠叶和阳球两人围着矮桌。眼前的菜肴有分别包了鲑鱼、梅干、鲣鱼酥的饭团,煎蛋卷,美乃滋凉拌水煮蛋和芦笋,小热狗及小番茄,甜点则是切成兔子形状的苹果。两人各自说了声开动。 「嗯,这个是鲑鱼,这个是梅子,还有这个应该是鲤鱼酥才对。」阳球对冠叶指明饭团口味,拿了一个梅干饭团吃了起来,也随手拿了个饭团给企鹅。 「嗯,好吃!这是阳球你包的吧!」阳球沉静的表情让冠叶不安,他奋力将饭团塞进嘴里。 「嗯,你怎么知道的?」阳球睁圆了眼睛。 「这个比其他的小,刚好是你掌心的尺寸。」冠叶回答后,露出一副「怎么样!」的得意神情。 「啊,原来是这样,小冠好厉害!」阳球绽放笑容。 捧着饭团的娇柔手指、小口咬着饭团的嘴,毫无警戒地瞥了一下冠叶的双眼,以及长长的睫毛——阳球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白皙娇小,好像一碰就碎。女孩子大多时候都是如此,但为什么阳球这么特别?冠叶不愿再想,他清楚这种心情没来由,丝毫无法抵抗。话虽如此,他也不会因此释怀,不感痛苦。 「对了,苹果是要去约会的,小晶跟去真的好吗?苹果她可是生气了哦。」阳球不安地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来我们家玩?」, 「放心啦,晶马他其实是去帮忙当丘比特的。」冠叶给了她一个微笑。 「这样吗?不知道苹果会不会很困扰?她真的还会再来玩吗?」阳球怀疑地直视着冠叶。 「一定会再来的,放心。」冠叶本想摸摸她的头,但因为阳球头上夹着发夹而停手。「毕竟阳球和她非常合得来呢。」 「嗯,因为我一直没有普通的女性朋友,所以很开心。」阳球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浅笑道。 阳球住院时也参加过医院附设学校,但有的人在出院后疏远,还有人已经去世。阳球怎么面对这些,冠叶不敢去想。在两位哥哥面前,阳球总是笑着。 「小冠等等也要出去对不对?」阳球依然维持着平静的口吻淡淡地问。 「是啊,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会不会变成大事,不去也不知道,只是冠叶希望能尽早回来,才这么回答。 「今天学校放假,晚回家一定要先跟我说喔。」阳球虽然想淡淡带过此事,但声音却流露出寂寞。她觉得怕寂寞的自己仿佛变回年幼的孩子,不禁害羞起来。 「嗯,知道了,一定会跟家里联络。」 之后两人默默用完餐,把苹果吃进肚里,再度喝起焙茶。 冠叶和企鹅一号一同出门时,阳球依旧在玄关外头目送他们离去。 「出门小心,加油喔。」阳球天真无邪地挥着手。 到底要我加什么油呢?冠叶一边想着一边挥手回应。 抱着企鹅三号回到家里,阳球发觉矮柜上的全家福照被放倒,把它重新立起来。她有些疲倦,想小睡一下。寂寞时,睡觉是最好的解药。 「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欲知详情,请到以下地点一叙。」冠叶再次看向手机简讯。 要找的东西一定是指企鹅罐吧。但这件事怎么会被别人知道?莫非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要抢企鹅罐? 寄简讯的人要求在一间家庭餐厅会面,他自己来过不少次。在靠窗的禁烟区坐下,冠叶一个人静静模拟起所有可能情况。 「午安。」 久违的声音让冠叶抬起头,久宝阿佐美正站在面前。她戴著名牌大型太阳眼镜,顶着一头短发,发尖自然翘起,水蓝色针织衫上系着缎带,白底印花的迷你裙跟窗帘一样花俏,衬里的蕾丝隐约可见,脚踩一双引人注目的大红高跟鞋。 「你还是一样招摇。」 阿佐美不在意冠叶的喃喃自语,拿下太阳眼镜,毫不畏惧地微笑。 「好久不见了,冠叶!」阿佐美画着细细的黑色眼线。 她坐到冠叶对面,尾随阿佐美入座的另两人,却让冠叶愣了一下——千鹤和唯与阿佐美一同并排落座。 不止阿佐美,千鹤和唯也曾是冠叶的女朋友。 「可恶,被设计了。」冠叶此刻才察觉自己想太多了,为什么会以为阿佐美手上有企鹅罐的情报呢? 「好稀奇呀,冠叶你居然也会焦急?」阿佐美擦了掺杂金粉的粉色口红。但冠叶脑海却闪过阳球那双看起来很清爽的浅色嘴唇。 「今天又是什么集会?」冠叶不予回应,开口发问。 「我们组织了一个『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千鹤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三人聚集在一起一定没什么好事,没想到千鹤的回答超乎冠叶的想像。 「就是『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喔!久宝小姐找我们来的!」唯笑着补充。 「阿佐美吗?」冠叶盯着阿佐美,她立刻转开目光。 冠叶知道阿佐美不想分手,也知道她现在大概还喜欢自己。他之前试着与她交往,才发现自己很难应付她这类女人。光是因为对前男友还有依恋就搞出一个「被害者协会」,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们要聚集被你欺骗的可怜女孩,大家一起抗议。很有趣吧?」千鹤皮笑肉不笑,颇为刻意。 「今天你要说清楚讲明白,负起玩弄纯情少女心的责任!」唯夸张地拍桌。 「是天谴啊。」此时此刻,冠叶的脑海浮现今早晶马的忠告。 「我们得待很久,要不要先点东西?」阿佐美翻起菜单:「偶尔吃点甜食也不错,上头有标卡路里,可以放心点。」阿佐美虽然一副百无聊赖的口吻,但目光始终放在冠叶身上。许久不见的前男友,比过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其余男子都还紧紧抓住阿佐美的心。 阿佐美不清楚这是不是爱,但无所谓,只要让他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够了。为了达成这个心愿,干鹤、唯或恋爱被害者协会都只是场闹剧,只是听从那位人士的建议所耍的花招。 「冠叶要点什么吗?既然你都特地来了,今天就让我请客吧。」阿佐美语气落落大方,她不禁觉得自己可以去演戏了。 「咖啡。」冠叶扔出这句话:「我头很痛,就黑咖啡吧。」接着跷起脚。 只是这样的小动作,就让坐在对面的三位少女一同怦然心动。 阳球手脚俐落地洗完餐盘,打扫浴室,开始在窗帘一角刺绣。她想在下摆加一些花朵。 「听说约会很快乐呢。」阳球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与企鹅三号说话。「约会都在做什么呢?」 阳球心想:首先要找碰面地点。假日时换上最喜爱的衣服,在车站前等待心爱的恋人。恋人到达后两人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勾着手臂或牵着手前往别处。 「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呢?看电影吗?苹果说他们到公园赏鸟,小冠会不会去电影院看电影呢?」阳球刺绣刺到双手累了,她停下动作,无所事事。 「约会……应该会接吻吧?」阳球笑起来,亲了企鹅三号的头。企鹅三号吃惊地眨眨眼,脸红了。 虽已复元,但身体还是有点不适,这种前提下阳球很难想像未来自己喜欢上谁,对方也喜欢自己,两人会约会甚至结婚。这些事之于自己太缺乏真实感,即便无法体验,她也不怎么悲伤。 初潮来临那天,阳球身在医院,那是黄昏时分,她醒来正要翻身,却察觉异样,皱着眉掀开被子,见到床单一片血红。阳球「啊」的一声,想起这是月经,她有这项基本知识,但不知道会流这么多。尽管很难为情,但只能麻烦护士来一趟。这件事她没告诉母亲,也没告诉朋友——因为她的身边根本不存在这些人。 肚子好痛,心情好不安,自己该不会很不幸吧。阳球愈想愈心慌,愈想愈难过。不论自己是不是孤独一人、有没有生病,只要她活着,身体就会毫不讲理又自作主张地逐渐发育,慢慢蜕变成一个成人。这种想法让她发楞一会儿,之后她换过衣服用了卫生棉,床单也请人换了。 即便拥有了能孕育婴儿的身体,都和她无关。 那时护士已向哥哥说明,因此阳球几乎没有跟哥哥们提过自己的月事。当然总有几次需要麻烦他们帮忙购买生理用品,这时还是会自己讲清楚。 抱着企鹅三号,阳球没来由地一阵不安。 大家没有一起出去就好了,至少留下企鹅一号和二号。 大家都去了哪里? 「三三,你喜欢图画书吗?」 企鹅三号在阳球的怀里睁大眼睛。 「我来念图画书给你听,走!」阳球催着企鹅三号,回到卧室。这里才是阳球可以放下心来,埋藏起构成自己所有要素的地方。 她想买些植物种子种在院子里,但先和晶马谈谈再说吧。 是不是要来做晚餐?今天有点冷,好想吃晶马煮的热呼呼乌龙面。阳球很喜欢月见乌龙面,光是名字就让她觉得可爱。 她在床上和企鹅三号肩并肩坐着,打开了图画书。 「听我说喔。」阳球微笑,企鹅三号的双眼一下子兴奋得放出光芒,赶紧点点头。 孤独不能与其他人分享。很小的时候,阳球就本能地认知到这一点。但今天还是希望两位哥哥早点回家。怀着这份心情,她读起图画书。 阳球尖细甜美的嗓音奇异地回荡在空荡的高仓家,宛如让家置身于图画书的故事之中。 阳球和企鹅三号裹着毛毯酣睡,直到玄关传来:「我回来了!」她才慌慌张张起身。这时,房间已经暗了下来。 阳球从床上飞跳起来冲向玄关。 「你回来了。小晶?发生什么事了?」阳球揉了揉带着睡意的双眼,再一次看向哥哥: 「下雨了吗?」 晶马全身湿透,手上握着一条没见过的毛巾。 「不,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不小心掉进公园的水池罢了。」才刚说完,晶马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你这样会感冒啦!浴缸我打扫过了,马上去帮你放热水。」阳球还不忘从玄关旁的浴室拿出一条大浴巾,递给伫立原地的晶马。「小晶,拿去吧。」 晶马以弱如蚊鸣的声音说了声「谢谢」,接过浴巾。 「真的只是掉进池塘吗?好像怪怪的哦。」企鹅二号在晶马旁边,脸红通通的。「你和苹果怎么了吗?」 「没有!也不会有!荻野目她表情真是变化多端,虽然做了很多努力。可是多蕗他啊,你知道女演员时笼百合吧!他带她一起来。她真的很美!还有很多影迷想要和她握手,多蕗还因此很害羞。」说了一堆牛头不对马尾的话,晶马冲进浴室关起门来。「真是的!我先冲个澡,顺便在浴缸放些热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帮你弄个热东西喝吧。」阳球用手梳着乱翘的头发,带着企鹅二号和三号走进厨房,拿出装可可粉的罐子。 那种表情、那种语调,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一定是不能够说出口的事。阳球心想,下次偷偷问苹果就知道了。 「你应该都知道对吧?」阳球对有些站不稳的企鹅二号笑道。 企鹅二号的脸愈来愈红,最后竟然头顶冒出蒸气,倒地不起。 「真好,大家都很快乐的样子。」阳球一边说着,一边嗅了嗅可可粉香甜的气味。 这里是赤坂见附站。久宝阿佐美在地铁站里有些后悔,自己想见到高仓冠叶,想让他多在意自己,所以把其他可有可无的女孩子卷了进来,还以此为由叫来冠叶——这些都成功了,但她依然只是被冠叶抛弃的可怜少女三十鹤和唯大声地说一堆有的没有的,也让她觉得很吵。 电话的另一头,给阿佐美建议的人听完她的报告,缓缓笑起来。 「这样真的好吗?该怎么说,这样好像更让他觉得我是麻烦的女人。」但终于见到面了,而且还能在近距离看着他的脸。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给予建议的人自言自语。 「咦?」阿佐美反问。给自己建议的人的确说了碾碎之类的话。 「没关系,这也是计划的一环。今天已经可以清楚看出你们的爱了!不用担心,我已经准备好下一步。」说完这句话,对方径自挂断电话。 清楚看出我、千鹤或唯的爱?这话是什么意思?对方明明不在现场!一想到此,阿佐美猛然回头。刚才突然有股心脏被人紧紧攫住的感觉,但身边没有任何人。 「不可能吧……」不可能,对方不可能在现场全程看着一切!阿佐美听从她的建议约来冠叶,但对方不可能知道地方,不可能知道他们坐在哪个座位,怎么可能观看一切?「不可能,一定是想太多了。」阿佐美喃喃说完,踏上电扶梯。 她轻声叹口气,「可是,她说的下一步又是什么?」 此时,打断她自言自语的,是一双忽然推向阿佐美背脊的手。 「咦?」一瞬间,阿佐美轻易地从电扶梯摔了下去。 阿佐美很喜欢冠叶宛如野生动物的锐利目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她的心会扑通扑通地大声跳着,就算当场被他晈破喉咙而死也无所谓。被他充满骨感的手一搂,自己什么都可以不顾。很孩子气,但这就是很孩子气的真爱,因此她不顾一切想让高仓冠叶再次看着她。 大红高跟鞋滚了好几圈,铺着茶色瓷砖的地板上,一滩与此相同的鲜红正扩散开来。 这是发生在晚上九点左右的一起事件。 第五章 九年前,十三号强烈台风从本州沿着太平洋北上,通过关东上空时,年幼的阳球发高烧,额头贴着退热贴,在棉被里吐着灼热的气息。 冠叶和晶马一直坐在床边,台风来时的兴奋感,如今已被强风吹散,只能带着不安的心情,默默在旁守着痛苦喘气的妹妹。镀锌浪板的壁面,还有家里头的窗户、拉门、柜子等全都发出激烈声响,加深了恐怖感。 「救护车全都出去了?可是我们家有个五岁小女孩发高烧不退啊!」千江美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剑山走过来,手放上她的肩膀,同时按掉电话。 「老公?」千江美不安地看着丈夫。 「已经够了……」剑山看了一眼在棉被里不断喘气的阳球,再重新看向千江美:「阳球我会负责带到医院去的!」 「可是……」千江美想阻止,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外头的风不断咆哮,整间房子摇摇晃晃。电视上播放着有关台风的消息,这一带有强风警报。 「你不用担心。」剑山只这么说,表示事情就此决定。 看着母亲为了不让阳球受寒,好好地替她穿上防寒衣物,冠叶和晶马心中的不安更加扩大,明白事态严重。 穿着雨具套上雨鞋的剑山,在千江美帮忙下背起昏昏沉沉像睡着似的阳球,对千江美再次说声「不用担心」,便在倾盆大雨之下走出家门。 兄弟俩都急忙套上雨衣,从后头追了出去。 「我也要去!」 「我也是!」 「不可以!外头很危险!」千江美为了阻止异常有干劲的两个孩子,连忙抓住他们的手,抱着他们的肩叫道:「快回家里来!」 冠叶挣脱母亲的手。黑暗中,只能听到夹杂着激烈雨势的风声。 「爸爸——!」即使用尽全力大叫,微弱的街灯下根本看不到父亲的背影。冠叶奋力地跑着,不时放声大叫着爸爸。雨鞋里已然进水,没一会儿工夫,袜子和脚就已经湿透。 「爸爸——!」 听到声音的剑山转过头,看到冠叶又跌又撞,满身是泥地拼命跑向自己。 「这个笨蛋!」剑山小声说着停下脚步,等他追上来。 「我也要去!」冠叶大声叫喊着,正当他跑近剑山的时候,一面被强风吹飞的招牌遮住幼小冠叶大半的视野。 冠叶反射性地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耳中只听到钝重的巨响。他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看到剑山为了保护自己,把身体挡在他上方,手臂正流着血。滴落在濡湿柏油路面的血液,在暗夜之中看来一片漆黑。 「爸爸——!」冠叶害怕得睁大双眼。 铁锈般的鲜血味道与雨水气味交杂,在空气中散开。 剑山大口喘气,脸扭曲成一团,但还是迅速站起。 「要走喽。」父亲平静地说完,冒着豪雨继续向医院前进。 冠叶的眼底映出父亲守护着家庭,令人恐惧但充满力量的美丽面容。 「看清楚脚下,小心别跌倒了!」 「是!」冠叶立刻乖乖回答,看着自己小小的雨鞋,努力跟上父亲。小小冠叶在心里执著地想着,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把阳球带到医院。 此后他要一直守护阳球、守护着家庭。 ◇ 阳球和企鹅三号等在外头,我一个人面对鹫塚医师在诊疗室里坐下。除了定期回诊之外,今天还要听这阵子以来的检查报告。 企鹅二号非常认真地站在我脚边,我已经习惯这种情景了。 「检查结果很稳定,状况也非常良好,我想暂时就先观察一下好了。」鹫塚医师以平稳的语气说。 「这样吗!非常感谢您。」我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阳球每天看起来都很健康,然而如果这是企鹅帽的影响,或说多亏它的缘故,那么检查时不知会不会发现身体有任何异变,我和老哥都想到这一点。极端一点来讲,我们还想过内脏某处会不会变成企鹅形状,或者皮肤浮出企鹅形状的痣。 「这样说不大好,但这很不可思议。我从事医疗工作这么久,很少遇到只能称为奇迹的案例,但令妹的状况也许真是如此。」医师沉稳地微笑。 「关于这件事,我们也想跟医生谈谈。」我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出口。 「嗯,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地从抱在膝上的背包里拿出企鹅帽子,递出去: 「能不能麻烦您检查一下?说不定这是阳球身上奇迹的原因!」 面对我忽然无比认真的态度,鹫塚医师似乎吓到了。 「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说不定这顶帽子的真面目是我们未知的宇宙生命体,或是精灵之类——总之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可能是这东西用了什么力量,治好了阳球的病。」 没错,就是这样。我右手紧紧握住的帽子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奇异的寂静围绕着诊疗室,很明显,气氛变得不妙。 「原来如此,这也很有道理!」鹫塚医师突然说道。 「真的吗?」医师咚咚地拍拍我向前探出的肩。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没错,很有趣。对令妹来说,这非常好。」 「啊?」我可是很认真的。 「就是笑呀,大笑!大笑可以提高免疫力,它的效果在医学界也备受瞩目。帽子是外星人吗?嗯,就是这样!只要你能让妹妹每天都开怀大笑就好了。」医师叽哩呱啦地讲完之后,爆笑出声。「哎哎,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有趣的孩子。真是太失礼了!」 看着笑到停不下来的鹫塚医师,我只能默默把帽子收回背包。 「医生为什么笑成那样啊?」 我告退后回到走廊,在长椅上编织东西的阳球惊讶地抬头询问。 「嗯,因为阳球的检查结果很好,就像奇迹,所以有点……」我无可奈何,无力地笑了笑。 「这样啊,太好了。那我们先去买点东西再回家吧!」阳球把毛线和针塞进背包,轻巧地站了起来。 「好。」我配合着阳球的步伐,在走廊上迈步。窗外天空云层很厚,还有些昏暗,好像快要下雨了。 久宝阿佐美的个人病房位在比阳球平常看病的门诊处高上好几层的深处。她正茫然地眺望窗外逐渐黯淡的天空。 她头上夸张地缠了好几层纱布,床边花瓶里盛开的大朵鲜花散发强烈香气,粉丝送来的慰问信和礼物堆满小茶几。不过,他没有来。 幸运的是,阿佐美的脸没留下伤痕;但这个样子不知能不能立刻回到工作岗位上。虽然自己目前是《siteen》杂志最受欢迎的模特儿,但她明白这只是昙花一现。无论服装、化妆品、男偶像或模特儿,少女们只对新东西有兴趣。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这是建议阿佐美创立「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的夏芽真砂子的声音。 「咦?」阿佐美转头,望着夏芽真砂子似乎看透一切的细长眼眸。 「你应该很担心吧?刚才是不是在想着工作?」夏芽真砂子的嘴角在笑,但眼中看不出笑意。 阿佐美的目光移回自己的手,看着做了华丽艺术指甲,和目前的自己不搭轧的纤长手指。 「是我的错,是我勉强阿佐美你做了这些事……」夏芽真砂子看似悲伤地垂下眼,长长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 「不,没这种事!这绝不是夏芽小姐的错!是因为我想见到他……」说出这些话都让阿佐美害臊。 夏芽真砂子凝视着阿佐美,在床边坐了下来。她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触阿佐美的脸颊: 「真可怜。真是让人无法释怀的事故,竟让 这么惹人怜爱的你受伤。听说你只记得被人推了一把,其他什么事都忘了是吗?」 夏芽真砂子如陶瓷般的成熟肌肤,锐利又湿润的眼眸,让阿佐美不觉看呆了。 「其实……」阿佐美语带犹豫地开口。 夏芽真砂子形状美好的薄唇微微扭曲了一下。 「那个,虽然那时的事我记得不很清楚,但是……」 夏芽真砂子继续抚摸着对方脸颊。 「在事故前,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影。」阿佐美沉吟。 「人影?」夏芽真砂子的动作顿了顿,她不着痕迹地以指甲轻划过阿佐美白皙的脸。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看到了。那人就是——」阿佐美的话被夏芽真砂子打断。 「你说你看到了吗?」夏芽真砂子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严厉地质问。因为对方的脸颊靠近到几乎要碰上鼻头,阿佐美不禁语塞。 「那个吗?呃,是的。可是……」 「够了。」夏芽真砂子说完,敏捷地往后退开。 阿佐美一阵困惑。她总无法摸透夏芽真砂子的真意,但这人为何如此了解冠叶,自己又为什么没有办法忤逆她? 夏芽真砂子拿出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在阿佐美面前晃了一下。 「夏芽小姐?」 夏芽真砂子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她使用了这个球体。夏芽真砂子评断久宝阿佐美是个急躁愚昧的无聊少女,认定她已经丧失资格,决定抛弃她。 「再见了,你还真是有趣啊。」 夏芽真砂子无法体会久宝阿佐美的恋情,甚至爱意,她不能也不打算理解。反正那只是两分钟后打开病房门走出去后就会从世界上完全消失的东西罢了。 池边伯伯来访时,冠叶的心情很不好。 池边伯伯是少数在高仓家的双亲不在后依然愿意看护三兄妹的亲戚。但「看护」分很多种,虽然池边伯伯一直在担心、鼓励他们,但本质上是外人,对冠叶而言,他不可能真正帮助自己家人。 「请进。」冠叶引着伯伯进入客厅,正好听见电视上播放的午间影视八卦新闻。 「下一则新闻是前阵子在地铁赤坂见附站发生事故的当红模特儿久宝阿佐美的后续报导。发生事故后,久宝小姐曾经提供『被某人从背后推下去』的证词,并为部分媒体所报导,但根据最新消息,久宝小姐对警方提出的证词已经改口,表示对事故前后的事『没有任何记忆』。警方仍将继续执行寻找目击者等的搜查行动。」 冠叶静静按下摇控器,关掉电视。这起事故有诸多疑点,不仅事故发生在自己和阿佐美见面后的那晚,还有她证词反复。不过,现下的问题是面前的伯伯。 两人隔着矮桌对坐,桌上摆着一如往常的「池边屋」礼盒。 「其实我本来想等晶马也在场的时候说。」或许难耐眼前的沉默,伯伯小声地开口。 客厅再度恢复寂静。 「事出突然,我也很对不起你们,不过即便卖掉这间房子,也不是立刻就能怎么样,现在这种世道房子也不好卖。只不过现在很不景气,就算像我们这种老店,生意也相当难做。」说到这里,伯伯动手打开从店里拿来当礼物的点心包装。 即便他们已经吃腻,但池边屋的和菓子还算可以吃吃。 「当然,你们的事伯伯我一定会负责,但或许不大可能三个人都能在一起,但我一定会帮你们找到可以收留的地方,毕竟到你们成年也只差二、三年。」 「我去倒茶。」冠叶像要打断伯伯的话,站起来走向厨房。 「还有冠叶,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吧?」伯伯对着冠叶的背继续说: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你们的父母——千江美和我弟弟,已经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冠叶走进厨房,随便拿出两个玻璃杯,再从冰箱拿出冰麦茶倒入杯子,默默端着这两个杯子回到客厅,放在桌上。 「阳球呢?阳球怎么办?她是个病人,你应该知道吧?」不能放阳球一个人,不能再让阳球更寂寞。更重要的是冠叶不想和阳球分离。 「我知道,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照顾阳球,发生什么事一定立刻通知你。」 等到发生什么就太迟了。即使是现在,一旦没有那顶企鹅帽,不知道阳球会发生什么事。找不到企鹅罐,她说不定又会死了!事情已经迫在眉睫。 冠叶烦躁难耐,视线从伯伯的脸上移开。眼前是再度立起的全家合照,眼角余光能见到一年年刻着三兄妹刻着身高的刻痕,这些痕迹旁边写着冠叶他们的名字。 如果不是这里,大家要回到哪里?哪里才能组成这个高仓家? 「要多少钱?」如悲鸣般的声音异常低沉。 「冠叶,你说什么?」 冠叶瞪着池边,再次一字一句地问: 「要钱就由我来张罗。到底要准备多少钱,才可以不用卖掉这间房子?」至今为止,到底有多少次努力忍耐而没有握拳相向?到底有多少次努力按捺这股无处宣泄的怒气?这些到底要持续到何时? 「冠叶,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更重要的是,这不是高中生打工就能赚到的金额。」伯伯满脸困惑,想安抚冠叶。 冠叶只说:「说清楚!」打断伯父的话。 「到底要多少钱?」 伯父皱起眉头,以带着悲哀、困惑,又有些生气的复杂表情凝视冠叶。 不知何时,冠叶已垂下肩头。自己的家必须要由自己人来守护。不管是为了阳球还是这个家,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冠叶下定决心,调整呼吸。他已无法选择手段。 苹果怀着略微羞怯的心情,坐在银座百货公司餐厅里。 自己还没和许久没见的父亲说关于「他」的事,说出来的话父亲一定会感到嫉妒。因为苹果还是父亲捧在手上最重要的宝物,她也希望自己依然是父亲「好可爱好可爱的小苹果」。这是女儿对父亲的爱。 苹果一边翻着菜单,一边对着站在餐桌旁边的服务生点餐。 「两份海鲜咖哩套餐。爸爸吃这个可以吧?」 「嗯。」聪笑着回应。 苹果满足地继续翻动菜单,眼睛突然亮起来: 「啊!居然有特制南极圣代吔,你看!」 这道刊载在甜点页面的圣代,除了有鲜奶油和刨冰作成的冰山,还装饰着小巧的企鹅玩偶。 「好可爱!」 「那也来一份这个吧!」聪很细心。 「对了,下次我们到那个水族馆玩吧。」苹果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提案。 「水族馆?」 「对呀,我们以前常常去的那间,就是池袋的水族馆嘛!企鹅列队行进实在太有趣了,爸爸还曾经越过界线去拍摄照片,结果被工作人员大姐姐骂了一顿不是吗?」苹果笑着说,仿佛是昨天的事。 「有这么一回事啊?」另一方面,聪虽然笑着回应,但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企鹅有这么大的兴趣。水族馆的回忆老早就剥落,不再存于脑海里了。 「有啊,回家前我们三人不是还买了一模一样的吊饰?你看!」苹果拿出手机,向父亲展示企鹅抱着红色苹果造型的手机吊饰,上头色漆已然脱落。「你还说虽然只是偶然,但这东西就像是专门为了苹果特别设计的不是吗?」 这时,聪的手机响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聪拿出手机离开座位,走到稍远处才接起。 苹果原本还有些雀跃的心情,瞬间冷却下来。 「喂?」 父亲的手机挂着和她不一样的吊饰。 「嗯 ,我现在和我女儿一起。是固定的会面日。不,我晚上会跟你吃,也会买蛋糕回去。帮我跟小蓝问好。」 父亲要回到谁身边?苹果也猜得出来,但假装一无所知。 「对了,爸爸!之前的咖哩纪念日,多蕗吃了我自己亲手做的咖哩喔。」 虽然两人实际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苹果看着讲起电话比方才笑容更多的聪,悄声说道。 「他还夸我做得很好吃呢。」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否悲伤,只是胸口一片空荡。 苹果回想起掉到和田塚公园池塘的事。水里又冷又难过,像棉絮一般飘摇的头发轻触着脸庞。稀薄光线从遥远的天空射进池塘底,照着水藻、浮游生物、下沉的自己、苍白的手,还有吐出的气泡。 苹果醒来时已躺在池塘岸边,多蕗就在身旁。 「太好了,你醒来了!」多蕗因为放下心来而露出虚弱的微笑。 「咦?我……」掉进池塘时自己想的净是家里的事,那是所谓的走马灯吗? 「你掉到池塘里,还溺水了,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立刻做人工呼吸。」 「人工呼吸!」苹果立刻意识到多蕗跳进池塘救了自己,还做了人工呼吸,换句话说——两人接吻了。 苹果一下子乐翻天,第一次和懂憬的命运之人接吻。自己做得很好,也有进步。事情发展如同预想,自己和多蕗果然注定要结合。时笼百合那种女人绝不可能介入我们,她现在一定懊悔地用力跺脚吧。 之后浑身湿透的苹果以担心感冒为借口赶回家。死缠烂打的高仓晶马在她想到时已不见踪影。尽管原本的如意算盘因为他乱了套,但结果意外很顺利。 毕竟她和多蕗接吻了。 结束了和父亲乏味的会面,苹果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在回家路上,穿过荻洼车站前的商店街。 周围的购物人群凸显苹果的孤独,但她可不能发呆,今天的任务还没结束。 苹果左手提着蛋糕店的小纸盒,右手拿着从背包取出的日记本,她露出微笑,确认了自己的命运。 她准备在回家的路上带着蒙布朗蛋糕拜访多蕗。各式各样的蛋糕里多蕗尤其独钟蒙布朗,他一定会加倍受到带着蛋糕前来的自己所吸引。 苹果愉快地抬起头,呵呵笑起来,开始大步前进。只是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光景再次将她推入孤独深渊。 在咖啡店里,多蕗和百合有如情侣般面对面地欢笑。百合穿着休闲服却不失高雅,多蕗穿着上头印着大大的「我爱野鸟」的开襟衫。 多蕗高兴地张大嘴,双颊里塞满蒙布朗。 「嗯,太好吃了!果然这间店的蒙布朗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呀!」多蕗乐到快融化了。 「真是,多蕗你真是耀眼夺目至极啊,吃慢一点。」口气不带一丝责备,百合撑着手肘,爱怜地凝视大口吃蛋糕的多蕗。 「这个味道教人如何不沉迷啊!」 苹果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两人。装着蛋糕的纸盒掉在地上。 苹果稍微加快脚步,走回原来的商店街。她不想看又多余又碍眼的事了,低下头牢牢盯着自己的鞋子,望着那如孩子一般不牢靠的小小鞋尖。 嗒。后头有着异样的触感,仰头看向天空,雨滴滴答答下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天空已被灰色笼罩,一瞬间大雨滂沱。 心情一如天气阴郁,陷入感伤的苹果任凭雨水拍打。不用这种方式面对,她好像就没办法再走下去。 「苹果?」 曾经听过的甜美声音让苹果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晶马和阳球。两人共撑着一把伞站在面前,晶马还提着超级市场的袋子。 「怎么了?你没带伞吗?」阳球拉着晶马走近苹果:「虽然有点挤,要不要一起撑?」阳球微微一笑。 「可以吗?」苹果偷瞄一下晶马。 「无、无所谓,我都可以。」不知为何,他的脸上一片红晕。 「对了,你是不是要回家?要不要先来我家躲一下雨?干脆一起吃饭吧!」阳球的语气带着一些小小的耍赖,愉快地把苹果拉进伞下。 苹果再次看向晶马,他除了脸红,还马上转头看向别处。 「太好了,对吧?小晶!」阳球一派轻松地开口询问晶马。 「都可以啦。」 那就这样决定喽!阳球笑着说。 「真是的,最近怎么大家都是一身湿淋淋地回来呀,还真伤脑筋呢。」阳球笑出声来,口吻听起来根本就不大伤脑筋。 「是这样吗?」苹果发楞。身边可以有人的体温、彼此能聊天、还可以一起吃晚餐,光想到这点就觉得这一天值得了。 「就是说呀!之前苹果你去公园约会的那一天就是这样。对吧?」 「没什么大不了啦!只是刚好这样……」晶马支支吾吾:「还是赶快回家吧!变冷了,荻野目你会感冒!」 真是怪人。苹果在内心想着。不过和自己无关。今天碰巧事情不顺而已,而且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毕竟命运不可能改变。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改变。 在人烟稀少的地下铁车厢内,冠叶注意周遭动静,跟着企鹅一号并排坐下。地下铁从霞关站开动时,一名男子缓缓从隔壁车厢走过来,站在冠叶面前。 冠叶抬头看这名男子。 穿着黑衣的男子递给冠叶一个信封,冠叶接过来后迅速确认内容,说了声「我收下了」,将信封收进外套内袋。 男子离去的脚步声,随着列车的摩擦声而消失。 没想到会有我、阳球和荻野目这种组合围着餐桌吃饭的一天。老哥一定又是为了女人晚归。但我实在没有能力独自面对眼前情况。 「咖哩口味的马铃薯炖肉还真好吃,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一起吃对吧,苹果?」阳球因为兴奋而吃得比平常多,连企鹅二号和三号都端着小盘子,分到一些咖哩口味马铃薯炖肉。但荻野目看不见它们,这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没错,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一起吃才行。」因为自己的食谱受到称赞,荻野目很高兴,也有点害羞。她似乎不清楚那天公园里的事,加上我也很想忘掉,这样的发展让我庆幸。 在和田塚公园约会的那天,我想都没想就跳进池塘救出落水的荻野目。不这么做她可能会死。多蕗只会摇着尾巴跟在百合身边,浑然不知荻野目已经溺水。我也没办法,人工呼吸都是为了救人,是不可抗力。因此,那次接吻不算接吻——我决定这么想。 「小晶,你的脸好红,怎么了吗?」阳球睁大眼睛,指出这点。 「没什么,咖哩口味马铃薯炖肉很好吃。」话是这么说,但很难简单忘掉荻野目冰冷、带着池水腥味却依然柔软的嘴唇触感。此外,不告诉她真相,保持缄默的罪恶感也令我难以忍受。 对我,对她来讲,这可能都是第一次。 我稍稍瞥向荻野目,她和阳球快乐地笑着讲悄悄话,到现在也依然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从荻野目身边的托特包,我可以窥见曾在公园里见到的笔记本封面。机会难得,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不趁这时说清楚还待何时。 我缓缓放下筷子: 「呃,荻野目!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荻野目和阳球两人一同惊讶地回话。 「那次去和田塚公园的时候,你不是有带笔记本吗?」 荻野目眉头突然皱起,放下了碗。 「方便的话,可以借我那本笔记本吗?」我咽了一口口水,对方显然以怀疑的眼光注视我。 阳球也有些困惑,偷偷看着我和荻野目。 「只要一下子就 好了!事情结束后我立刻会还你!所以——」我还没把话说完,荻野目用力敲了下桌面,放下筷子。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我要把它借给你?」 「这是因为……」我一时语塞,偷看阳球。阳球抱着两只企鹅,似乎有些伤脑筋。 「不行,我绝不会借你!首先,那不是可以借给别人的东西。」荻野目严厉地说。 「为什么?它只是一本行事历吧?」惨了。但我想到时已经太迟。 「你看过了?太过分了!」荻野目涨红了脸,五官扭曲,起身欺近我眼前。 「那、那是偶然!不过,那些只是计划,应该说根本是你单方面的愿望不是吗!」没退路了,一切都是为了阳球,而且说不定笔记本就是企鹅罐,不管荻野目会不会生气,我一定要拿到手才行! 「胡说八道!那个可是我的命运。」荻野目的音量逐渐变小,垂下眼帘。 「命运?」 「笔记本里写着的是我的未来,是我的『命运日记』。」荻野目又突然大声起来,这些话好像是要说给自己听。 「命运日记?那是什么?」 荻野目激动得肩头而上下起伏,紧紧盯着我瞧。 「好了,我照实说出来了,接下来该你了!为什么你会知道笔记本?为什么需要?老老实实说清楚!」 老哥不知道会怎么做,但我很难不把事情说清楚就一把抢过笔记本。 「我知道了,说就是了。」我叹口气,起身拿起戴在地球仪上的企鹅帽给她看。 「这什么东西?」 「啊,这不是之前在水族馆买给我的礼物吗?」阳球讶异地开口。 阳球不知是不是感应到情势险恶,她慢慢将企鹅拉近身边,二号和三号慌张地挥舞手足,翘起嘴喙。 我默默无语,恭敬地在矮桌中央放上企鹅帽,然后吞了一口口水: 「请你不要吃惊,听我说下去,其实这顶企鹅帽是神秘生命体,也可能外星人,或其他东西。」 荻野目愣住了,张开嘴巴。阳球面不改色,等我继续说下去。 「这家伙呢,命令我们要把你的笔记,不,是日记,拿过来!」虽然知道自己在说一件诡异至极的事,但很难更进一步说明,因为这就是我眼中的事实。我也不可能当着阳球的面明说笔记本攸关她的性命。 「开什么玩笑。」可能因为荻野目的声音太小,我不禁「咦?」了一声。 「你开什么玩笑!亏我还这么认真听你说!」荻野目猛然站了起来。 「我没胡说!而且你自己不也说『命运日记』什么的,你才是在胡言乱语吧!」这是看到她恐怖模样才脱口而出的拙劣反驳,连我自己都觉得不会让事态好转。 「啥?什么神秘生命体?你脑袋坏掉了呀?」 我没办法再回她任何话,我站在她的立场,大概也会说出类似的话吧? 「生存战略——!」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回过头,端坐在我和荻野目之间的阳球不知何时戴上企鹅帽,穿上企鹅小礼服。白色蕾丝轰隆轰隆延展开来,从中扩散出一个飘散着甜香的异空间,四周还回荡着令人想摇摆身体、节奏鲜明的旋律。 阳球用她的手轻抚着被马甲包裹的细瘦身驱,礼服宽大裙摆内里的层层蕾丝宛如爆米花般一层层膨胀。 「我在旁边不吭一声,区区母猪就造反了!」阳球用发出红光的双眼一瞪,一阵强风袭来,拂起她的长发。 「阳球,你在说什么呀?」荻野目四处张望,哑口无言。「这是……哪里?」 既身为企鹅帽,同时也是阳球的她高傲地挺起胸膛,用力啧一声:「够了,你赶快把你愚腐妄想的产物,那个『命运日记』还是啥的交给你旁边那小子!」阳球指着荻野目,这时响彻神秘异空间的旋律跟着一改。 宛如内脏都在晃动的感觉,让我差点停止呼吸。 虽然想以言语说明现况,但我也搞不清楚,所以无法说明。荻野目吃惊得好像都忘记呼吸。 「等、等一下!这怎么回事?」荻野目张大眼睛不安地望向我。 我回答不了,光跟她摇头示意就已尽了最大努力。 「阳球,这怎么一回事?」荻野目依然端坐在榻榻米,仰头看向穿着企鹅小礼服的阳球。 「我才想问你怎么了,你这变态女跟踪狂!」阳球忽然用力蹬一下发出黑色光泽的长靴跟,异空间剧烈震动起来。 「阳球,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开玩笑吧?」 「居然想回嘴,真是太下流了!」阳球抬起下巴,往旁边作势要吐口水:「你这只脑袋腐败、令人作呕的下流母猪!」 「太过分了!需要说到这种地步吗?」荻野目泪水盈眶。 情况混乱到让人无计可施,我也一直处在混乱状态,虽然从刚才开始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想开口,但一直想不出适当的话语,甜甜的气味让我脑袋呆滞。 阳球用眼神打信号,还在喊叫的荻野目脚边地板登时开殷一个四方形洞穴。 「不是这样的,荻野目!这人看起来是阳球,但不是阳球本人!」我好不容易才开得了口,对坠落黑暗之中的荻野目说明。原来我都是像这样掉下去的啊?我心中有点敬佩。 「这只母龟!」阳球叉着手以鼻头冷哼一声。 我茫然注视向黑暗敞开的小小地板门扉,荻野目现在应该一边往下掉,一边听见阳球从远方传来的声音。 「荻野目——你居然?」听见我慌张的声音,企鹅帽、企鹅二号与三号一同转头。 与其说惊讶,不如说半是恐惧,从我一向直直坠落的黑暗深渊中伸出了荻野目一只白皙的手,她居然抓住地板一角。 荻野目呻吟着:「谁是什么母龟……」 始终毫无表情的企鹅二号与三号因为前所未见的发展留下冷汗。 接下来,她另一只手很快地攀住边缘。伴随大声喘息,使尽全力爆出青筋的手紧抓着地板,接着她的右肩出现了,等到能见到她散乱的头发,企鹅铁青着脸挨近我,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完完全全无法移开目光,这太恐怖了! 「……把我当笨蛋。」荻野目调整着混乱的呼吸,以几乎不成声的音量碎念。她的下半身还陷在黑暗里,上半身则攀在地板边缘。 「呃,荻野目……你、你没事吧?」我用着连自己都傻眼、听起来有点丢脸的微弱音量问。 「居然把我当笨蛋!」她以不雅的姿势四肢着地,侧脸笼罩进发丝投落的阴影,因此难以辨认她的表情。 阳球的神色闪过一丝惊愕,但还是站得四平八稳,睥睨着荻野目。 接下来发生的事仅在数秒之间。不发一言的荻野目甚至还没站起身就暴冲向阳球,朝困惑的阳球头顶伸出手抓起企鹅帽,想都不想就把皱巴巴的帽子扔得老远。 「这鬼东西!」 帽子离开阳球的一瞬间,我们立刻回到客厅。外面依然下雨,矮桌的咖哩口味马钤薯炖肉仍散发热气。帽子却直接飞向夜晚的路边。 阳球回归到原本的模样,然而闭着眼,倒在榻榻米上。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那是阳球的——」我挥开两只企鹅,从玄关冲到门口。方才的甜香不再,吸进肺里的是植物被雨打湿的冷冽气息。 我的袜子一下子吸饱了水,双脚发冷,背脊也是。 雨势比傍晚更大了,我极力睁大双眼搜寻紧邻着我们家的小小公园,以及黑色柏油马路,依然没有发现企鹅帽的踪影。雨水打在我家外头的镀锌浪板,叮咚叮咚地响不停。 我的视 线不知因为雨水还是泪水而朦胧,喉头一阵苦楚。没有企鹅帽,阳球就会死。刚才倒在地板的阳球应该已经死了。 突如其来的卡车引擎声引得我抬起头。这是一辆正要出发的货运车,我看见遮雨棚一角勾着企鹅帽。 「找到了!」然而伸长手也构不到。「请、请等一下!」 大雨之中卡车无情地开动,我毫不犹豫地跟在它后头狂奔。 「等等!等一下!」在大雨之中,我的双腿不管多么拼命也追不上卡车。我手背擦拭眼角,奋力奔跑。 「冠叶!」我看到老哥和企鹅一号出现在眼前。 「晶马!怎么了?」 「那个!」我指着卡车的遮雨棚停住脚,然后猛咳起来。 「怎么会这样!」老哥慌忙脱了上衣,四处张望找到一辆看来很破旧的脚踏车。他把企鹅一号放进置物篮,骑上它冲了出去。 「可恶!今天是什么日子!」 卡车开始加速,拐过弯去,老哥在大雨中努力骑着脚踏车追赶。 九年前的那一天,天刚亮时,年幼的阳球终于退烧,躺在铺着白床单的干净床垫上安稳沉睡。一头乱发的冠叶坐在病床旁的凳子,穿着沾满泥泞一塌糊涂的雨衣和雨鞋,想睡到连眼皮都撑不开,脑袋也一片空白。他的左脚某处被雨鞋磨伤,非常疼痛。 病房拉上了窗帘,显得特别昏暗,但挂在墙上的圆形时钟提醒早晨已来临。 剑山在冠叶身边深深叹一口气: 「总算可以安心了。」父亲的手臂包着白色绷带,但微微渗出的血迹很是吓人。 冠叶找不出适当的话语,只能用欲言又止的双眼望着父亲。剑山回以微笑,又大又暖的手摸了摸冠叶的头,他的头发因此更乱了。 「你也很努力哦,冠叶。」 冠叶内心很欣喜,却害羞地低下头。他明白,这份愧疚到快逼出眼泪的心情,已经融解在自己温暖起来的胸口。 剑山缓缓站起,走到传来鸟鸣的窗边。他一下子拉开窗帘,眩目的朝阳立刻照亮整间病房。天空已放晴,这是至今以来从未体会过的美丽早晨。 冠叶一瞬间眯起眼。额头、脸颊、全身都受到温暖的照耀,体温也恢复正常。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远离的暴风雨,只一味等着它通过,就没办法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冠叶。」剑山咧嘴一笑,看向冠叶。 冠叶的嘴角终于真正能勾起笑意。一切都没事了。 被雨淋得全身湿透的我努力摇着倒在榻榻米上的阳球双肩。 「阳球、阳球……振作一点,阳球!」我很清楚,没企鹅帽就没救了,但除了一再呼唤她,不知还能怎么办。 阳球娇小的身躯任我摇来摇去,她的双眼依然紧闭,好像一尊人偶,动也不动。 「阳球你千万不要死!」我分不清楚现在是冷是热,也不知道感官是敏锐是迟钝。 「怎么会这样!可是——那不过是一顶帽子而已呀!阳球,你不要开玩笑了!」荻野目仔细端详阳球的脸,眼泪再度涌出,她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办法责怪这样的她,也没有时间。本来就很离谱,谁知道阳球的生命居然被一顶帽子控制。 一面等待骑着脚踏车追赶卡车的老哥,想起以前我似乎也曾像这一次,因为家人而感到不满、悲伤与痛苦。每当茫然无措地思及当时的场景,呼吸总会一窒。 「阳球。」为什么总让我如此无能为力? 荻野目和我只能无力地瘫软在阳球身旁,压抑着泪水不让自己哭出来。 玄关传来开门声,我抬起头,全身挂彩的老哥拖着沉重的步伐和企鹅一号进入客厅,他紧握着一顶企鹅帽。 「老哥!」老哥满身泥泞,裤子也破了,膝盖下还渗着血。企鹅一号也满身脏污,加上它的眼睛原本就黑漆漆,这下可成了全黑的物体。 粗声喘气的老哥踏上榻榻米走向我们,把弄得脏兮兮的帽子放进阳球手中,再让她好好握着。榻榻米上留下了混着泥土和血的蛇行痕迹。 我们屏住呼吸注视阳球,霎时只有寂静。 阳球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紧握住帽子。接下来她发出呼吸声,微微睁开眼皮。 「阳球!」 「阳球!」 我和荻野目对望一眼,说了声太好了。 我半哭半笑地抬头看老哥,他咧出笑容充当答覆,接着腿一软,咚一声跌在地昏了过去。 「老哥!」虽然老哥看起来很凄惨,但一脸幸福满足。 在混杂着血与雨水味道的房里,我们累坏了,不知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但至少阳球得救了。 我希望能在阳球醒来前清理好榻榻米,也要尽快治疗老哥的脚。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荻野目低声询问。 「事情就是这样。」我只能苦笑回答。还有其他更好的说明吗?「事情就是这样。」 冠叶轻抚着藏在裤子底下,一圈圈缠上绷带的伤口时,听见池边打来的电话声。硬用抹布擦过的榻榻米遗留着痕迹,矮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麦茶,以及被鲜血弄脏又被水浸过的信封。 「啊,是伯伯吗?之前说的钱准备好了,我已经汇到店里的户头,请你晚一点再去确认。是的,你放心,不是什么奇怪的钱。我们应该暂时能继续住在这个家里了吧?」 冠叶静静将手覆上空信封袋。 「阳球吗?还是一样,没问题。」 从客厅的方向,可以看见阳球带着企鹅一号和三号在花圃里忙碌。阳球束在肩头的长发透着太阳的色彩,她卷起白罩衫的袖子,套上有花纹的围裙,戴着工作用手套,看起来煞有其事。 「谢谢,之后再联络。」冠叶挂上电话,对刚好转过头的阳球露出笑容。 「小冠一起来嘛,很有趣哦。」阳球愉快地回以笑容,自豪地拿起红色铲子和肥料。 「真拿你没办法。」冠叶一口饮尽麦茶,将信封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站起身来。 说要在院子里种植草莓,真像阳球会做的事,冠叶不由得浮出微笑。 「上次摸到泥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冠叶平静说道。 「应该是小学吧!泥土凉凉的,很舒服哦。帮忙拔杂草,再把肥料混在里面吧。」阳球天真烂漫地回答。 冠叶一边穿橡胶拖鞋一边卷袖子,从玄关走出来。 他内心知道毫无道理,但依然感到不可思议。自己为何这么喜欢眼前如同孩子的妹妹?比她更聪明、身材更好、更美丽的女孩多的是,但自己从未迷惑。一想到这,冠叶不禁微笑。这份心情十分明确,如同死亡总有一天找上门来,不管怎么挣扎都没用。 第六章 从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久宝阿佐美面对冠叶过于平静的态度就让他很困惑。 「你是?」这是阿佐美开口的第一句话。她的额头还贴着大片的四方形创伤贴布。 「你在说什么?」冠叶皱眉。他甩掉阿佐美的方式很无情,但之前她在家庭餐厅召集的「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也让他很厌烦。他压根不想听对方说话,径自喝着咖啡,等待时间过去。不过阿佐美应该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反应。现在阿佐美又在胡闹了。 「你是我的粉丝吗?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见面要透过经纪公司……」阿佐美有点害怕,看起来打从心底感到困扰。 「阿佐美,难不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佐美眼神空洞,冠叶不禁恐惧起来。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阿佐美证词反复,他认为这件事大有蹊跷才来探病。现在想来或许是偶然。毕竟,夺走阿佐美脑中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有什么意义?冠叶毫无头绪。 「别叫得那么亲昵,我要叫人来了!」 阿佐美焦急地把手伸向护士铃,手臂不小心撞到床头桌,一颗球从插满鲜花的花瓶后落下,滚到冠叶脚边。 他见过这种球,焦黑、和高尔夫球大小相似的球。惊愕之情还没平复,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简讯这么写着,发讯来源看不出送信者身分。跟上次把冠叶叫去阿佐美等人所在的家庭餐厅的简讯一模一样。 瞄了眼以怀疑目光打量自己的阿佐美,趁还没任何人来,冠叶离开病房。 阿佐美的事故说不定是人为造成。 我身处地下铁新宿御苑前站。放学后,我和企鹅二号依指示搭上车,荻野目早在里面等我们。这状况应该会让山下他们很羡慕,不过我们不是在约会。 「你哥哥呢?」荻野目的口气非常严厉。 「这个……我找不到他……」通常找不到老哥时都跟女人有关。他时常说有杂事不在家,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又做了什么。最后只剩我一个人陪荻野目了。 「没用的兄弟。」她轻啧一声,瞪我一眼。 「说什么话,我还是来了啊,是你太突然……」还忘掉我救过你一命——但我也不敢说。 荻野目充耳不闻,望着黑暗的车窗。 「如果你像之前一样想偷看我的日记,或抢走它的话……」她倏地看向我。 「我知道啦,那你就不会借给我了。还要立刻烧掉它对吧?」我深深叹一口气。 「就算是为了阳球,这点我还是无法让步,我接下来的计划绝不能失败。」荻野目视线转回黑压压的车窗。 「计划?」 「m计划,是最大的考验。」荻野目似乎没在听我说话,表情富含深意。 m计划?该不会是指marriage,结婚的「m」吧?我瞥向她认真的侧脸。即使荻野目是跟踪狂,我还是不愿相信她有想到这种地步。 「你到底帮还是不帮?」荻野目问。 「会帮,我帮就是了吧!」我自暴自弃地回她。 最近天气好的日子,我几乎都和荻野目一同度过,真不禁怀念之前和阳球在家洗衣打扫,相视而笑的时光。在她和老哥种植草莓的地方,搭着一支小巧的手工草莓形立牌。可爱的妹妹用笑容迎向我说:「结果时就来吃吧!」这是我曾有的幸福日常。为什么如今演变成我要参与跟踪狂少女的可疑计划呢? 我们来到东高圆寺的荻野目家。那天我没踏进她的房间,今天则有别的状况让我进不去:堆积如山的瓦楞纸厢,挡住通往家里的路。 「怎么回事?你要搬家吗?」我哑口无言。 「差不多。快搬!」荻野目说得轻描淡写。 「搬这全部?」 「没错,所以才叫你们兄弟一起来。没办法,你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吧。」荻野目噘起嘴。 经过多次失败尝试,我把大量瓦楞纸箱绑着床垫,勉强一同背起来。但每件东西都摇摇晃晃,这是废话,但真的好重。 「没办法多搬一些吗?」她有些轻蔑。 我这副德性,别人都快分不出我跟床垫谁才是高仓晶马了。光站着就很辛苦,根本没办法反唇相稽。相较之下单手拉着旅行箱绕来绕去的荻野目轻松很多。 「唔!」我摇摇晃晃踏出奇迹的一步,趁势再往前走几步,一脚踏上某个柔软的物体。 「笨蛋!」来不及确认踩到什么,就被荻野目一把推开,连着行李跌在地上。 「你怎么突然这样啊!」我倒在地上大叫。 「你踩到小河和小海了!」荻野目抱着两只布偶瞪我。 「啥?」我一看,布偶分别是河童和海獭,所以才叫「小河」和「小海」。 「小河、小海,很痛吧,对不起。」荻野目温柔地向布偶说话,牢牢将它们绑在旅行箱的把手上。 「喂,你该不会连这些都要带去吧?」 「它们是我的家人,不管何时都要在一起。」 「家人哦。」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荻野目的家人有谁,在宽阔却缺乏生活感的公寓里,除了她还有谁在住呢? 「这是基本吧!来,出发喽。」 这女人应该不会安排车子,但也没人背这么多的行李还搭地下铁,我边想着这些事,边跟在她后头走着。企鹅二号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到了。」 「果然啊。」站在休息的荻野目旁边,我望向多蕗家公寓那扇装饰着风向鸡的小巧门扉。 荻野目和上次被我们跟踪时一样,潜入公寓深处的多薯房间后侧。难道她要我把行李运到地板下方吗? 我暂且不管她,和捆在背上的巨大行李一起坐倒在地。 「别挡在这!」 荻野目一副我很碍事的样子,我只好颤巍巍站起来。 她唰一声摊开蓝色防水布,仔细覆盖堆积如山的行李。 「总之先这样藏好。」 「我说,这里是我们学校多蕗老师的公寓吧?」我问得吞吞吐吐。 荻野目睁大眼盯着我。 「就、就是学校有通讯录嘛,离家很近不自觉就记起来了……」 突然之间,她安静下来: 「要我借你日记,就乖乖照我的话做——你之前这样说过吧?」 我赶紧把要出口的话吞下肚。 「别罗嗦这么多,赶快做正事,还有很多行李要搬。」 「咦,还要搬啊?」一想到还有很多行李要搬,我都呆住了。 「黄昏前要全部搬完!」 我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视线另一端是企鹅二号,它悠哉地舔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冰淇淋,俯视着在地上爬行的蚂蚁队伍。 放学后的百货公司屋顶,设有给孩子玩的游乐器材及人工草坪,还有几张白色庭园餐桌与成对的椅子。贩售果汁、可丽饼及冰淇淋的摊贩并排着。周遭流泻着廉价游乐园般的音乐,以及跑跑跳跳中孩子们的稚音。来往的是喧闹的学生和牵着手的情侣。 冠叶前方,千鹤和唯手肘撑在桌上,悠闲地舔着冰淇淋。他拿出手机递到她们面前,展示那封可疑的简讯。 「送这封简讯的是你们的谁?恶作剧要有限度。」 「我都说不知道了。」唯不耐烦地回答。 「对啊,寄件信箱又不是我们的。」千鹤在一旁帮腔。 「想隐瞒信箱,方法多得很。」话才讲到一半,冠叶就意识到自己话中的古怪之处。 当初阿佐美在简讯里打上会吸引自己的内容,把他叫出来赴约时,他因为心心 念念企鹅罐,所以误会了简讯的本意。不过阿佐美在此之后马上出事,惹出事端的那人或许最初就打算消除她脑中关于自己的记忆。如今察觉到这点,对方又故技重施传来相同简讯,可推测对方知道冠叶他们在找企鹅罐。不过能做到这点的人也不限于千鹤和唯。 追根究柢,阿佐美、千鹤和唯是怎么取得这么重要的情报? 「原来如此,还有幕后黑手啊?你们听好,那家伙比你们想像得更危险,连阿佐美——」说到一半,冠叶住口。 「久宝小姐怎么了?」千鹤歪头。 「没事。」冠叶不晓得她们知道多少。听到阿佐美的名字她们也没露出惊讶的反应,说不定她们真以为那纯粹是件倒霉的意外。 「话说回来,我听久宝小姐说了,冠叶你又交了新女友?」唯瞪着冠叶。 「别再说这个了。」 「我也有听说哦。快说那女人是谁?」千鹤也瞪着他。 「你们两个闹够了吧。」 这时冠叶见到千鹤的额头被红色的雷射光束照射,他瞪大了眼。 「快从实招来!」千鹤本人浑然不觉,涨红着脸。 「到底是哪间学校的女人?」一旁的唯也没看着千鹤。 就在冠叶为了确认雷射来源而后退时,随着一阵激烈声响,迸发火花飞来的球体命中千鹤的额头。她咚地一声垂下头,动也不动。冠叶和唯屏住呼吸看向她。 「咦?」千鹤再次抬起脸,额上黏着一颗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一如冠叶在阿佐美病房所见。 「这是什么?」唯歪头盯着它。 「真讨厌,好像被鸟粪打到了。」千鹤若无其事地把额头转给唯看。 「那也太大了吧?」唯四处张望,搜寻这东西从何飞来,瞬间她的额头也被雷射锁定。一声巨响,唯也被袭来的球体打中。一瞬间唯昏迷了一下,她惊叹一声抬起脸,额头也黏着相同球体。 冠叶面向球飞来的方向,冷静地叫道:「是谁!」然而环顾周围大楼的屋顶没发现可疑人影。当然不大可能从屋顶飞来。 「冠、叶,你、好、过、分。」千鹤呼唤他的声音非常诡异,冠叶吃惊地看向两人。并肩坐的千鹤和唯都操着平板的声调,挂着虚无的表情,眼神空洞。「你不是说只喜欢我?」 「骗人,真命天女是我!」 「喂,你们——」看来冠叶的话她们也听不进了。 「你这厚脸皮的女人」、「我看你脑袋才有问题」,她们用诵经般的音调漠然地争夺冠叶。 冠叶茫然伫立一旁。此时,贴在千鹤额头的球体忽然旋转起来,速度快到眼睛都跟不上的地步。冠叶瞪大眼睛,球体猛然升腾出黑色火柱,千鹤张大嘴向后倒下去。唯注视她身上冉冉上升的烟雾,小声说:「讨厌,这什么东西啊?」 冠叶立刻伸手想拿下黏在唯额头上的球,但已经开始旋转,瞬间就燃起黑色火柱。唯张开嘴巴,向后倒下。 两人手里的冰淇淋啪地掉在地上烂成一团。焦黑的球体终于从千鹤和唯身上滚到地面。看起来和阿佐美病房的一模一样。 「振作一点,你没事吧?」冠叶抱起千鹤。 「没事。」唯听起来有点紧张。她已经起身,但始终维持坐姿低着头,只有抬起目光向上瞧自己:「对了,请问你是谁?」 「咦?」 「对了,」被冠叶抱住的千鹤也仰起脸,睁开双眼问:「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你是谁?」 冠叶无声无息从两人身边退开。在融入屋顶日常风景的杂音,与轻声说话的细小声音之间,他抽身离去。 我和企鹅二号一同倒进白色l形沙发。周围依然堆积数不尽的瓦楞纸箱。 「累死我了!」 「等等,谁说你可以休息了。」荻野目严厉地说。 「但都跑那么多趟了啊!」 我想起家里又小又旧,和榻榻米一点也不相衬的红沙发。有这么宽的客厅,这么大的沙发,阳球就可以开开心心趴在沙发上睡觉,看看书或打毛线。我则是在另一头的开放式厨房里,眺望这样的画面,准备晚餐。 「一定要在黄昏前搬好,不然我的新家就来不及完成了。」 「新家?」我无法忽略荻野目的话,一下子回到现实。 「这件事和你无关。好了,快站起来吧。」荻野目为了转移话题,伸手想把瘫在沙发的我拉起来。 「不要,我没有力气了!」 我用尽全力黏在沙发上拒绝她的意图。荻野目的脸越来越红,喘着气逐渐靠向我。 「咦,等一下,怎么回事?」 她不发一语,上半身毫无预警地往我倒下,脸就直接贴在我的脸旁,嘴唇也无法避免地触上我的脸颊。 「今、今晚可是初夜啊。」荻野目的自言自语有够恐怖。 「荻野目你在干么?」 「我必须在他身边感受到睡眠时的呼吸。」 「哇,等等,快住手!」吐出灼热气息的她紧压在我身上,我推也推不开。「荻野目,你怎么了?」 我像在草原上碰到狮子的斑马般胆怯。说来丢脸,我没办法像老哥一样四两拨千金,或直接吃了送上门的肥肉。 「我回来了。」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我克制住快脱口而出的「得救了!」反而大叫:「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事情真的不是这样,我没做出老哥那样见不得人的事,这是神秘力量造成的意外。 「你快让开啦,这样会被误会!」我奋力推开荻野目,但看到她的脸,终于察觉情况不对。赶紧将右手贴到她的额头,掌心传来高温。「糟了,好烫。」 越过荻野目的肩膀,我见到一名女性。她愣在客厅入口,睁大眼望着我们。 我和荻野目的母亲合力把她搬回房间后,想说声打扰了就溜走,但失败了。正襟危坐的我前方摆着温热的红茶和饼干。白色方形茶具组和现在所处的房间十分相衬。 「不好意思,我好像误会你们了。」荻野目的母亲身穿套装,意志坚定的眼神和荻野目很像。 「那孩子真是的,我就跟她说今天请假不要上学,没想到放学后发烧了。不过太好了,好险有高仓同学这样的好孩子经过,毕竟最近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荻野目的母亲大方微笑。 我只好回她一个笑容,喝下曾经尝过却记不起茶种的红茶。温热的茶通过喉咙,安心感静静从五脏六腑渗透开来。好想告诉伯母,荻野目才是最乱七八糟的人。 「那,你跟苹果还顺利吗?」伯母饶富兴味地问。 我顿时呛到,将红茶喷出来,连忙以制服袖子擦拭嘴边。 「哎,不用瞒着我。别看我这样,我是观念开放的妈妈哦。」 这样满脸笑意还是让我头痛。她这种气质和荻野目不大像。 「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我妹妹受到苹果照顾了。」荻野目家的女性或许是我天生克星。 「这样啊,真是没意思。我还以为是在通勤途中一见钟情呢。」她眉间微微蹙起,还叹口气,看来真的很遗憾。 我也稍微皱起眉头。伯母的重点是谁对谁一见钟情吗?要是以为我对她,那就多心啦。反过来更不可能。 「你身上的制服是外苑西高的?」 「是的。」 「那你知道多蕗桂树?他应该是教生物的。」 「是的,他是我班导师。」伯母居然认识多蕗,我吃了一惊。也许能从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得到有用的情报。 「真的吗?到现在桂树还是会来拜访我们。他和苹果的姐姐是小学同学。」荻野目的母亲 眯起双眼缅怀着过去。 「咦,荻野目同学还有姐姐?」我和老哥搜索这里时,没发现像是姐姐在用的房间,也不曾从荻野目的口中打探到有关她姐姐的事。 「不过,」伯母突然一脸哀戚:「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那是大哭大叫,彻底悲伤过才有的沙哑嗓音。 荻野目和多蕗原来是这样连系在一起。 四周再度回归寂静。宽广却缺乏生活感的客厅,不知为何竟与荻野目和她母亲很像——不论是坚强的眼神、刁蛮的个性,或是寂寞的气息。 现在这种情况很难让我告辞,只好麻烦她多让我暍一杯红茶。 ◇ 小女孩揉着眼睛,抱着最喜欢的河童与海獭布偶,快步穿过黑漆漆的走廊走向客厅。房里泄出的灯光是令人安心的橘色。 妈妈,尿尿。 就在准备开门进房时,女孩察觉到双亲在对骂,全身僵硬起来。 「你要说这都是我的错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认为我们现在该有个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 「是啊,苹果她差不多到懂事的年纪了,如果她的生日永远都只是『咖哩纪念日』,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明天是桃果的——」 「是她的忌日。但也是苹果的生日呀!」 「那又怎样?一辈子记得桃果是我们身为双亲的义务!」 静悄悄偷看客厅的女孩喉头为之一哽,肩膀不禁绷紧。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谨记回忆与被回忆拖累是两回事!这样下去谁都不会幸福,你快醒醒吧!」 桌灯下双亲对峙的面容化为光里的阴影,小女孩看不清楚。她再揉揉眼睛,眼前两人的模样让她大吃一惊——两人怎么看都像自己抱着的河童和海獭。河童和海獭各拿着小黄瓜和蛤蜊,互相瞪视。 「我不要,我不要忘掉桃果!」河童用力折断手里的小黄瓜。 高扬的声量让小女孩害怕。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身体缩得更小。 「我们还有苹果啊!」海獭哭泣着,把蛤蜊在桌上敲击好几次。 「我们不是五年前就决定,要把对桃果的爱都给彍果了吗?」 河童流着泪,一口一口啃小黄瓜。 「没办法的,苹果和桃果不一样!」 「但你是苹果的母亲啊!」亢奋的海獭站到椅子上,蛤蜊往地上一丢:「这就是命运!」 「命运?」河童闻言低下头,最后也站上椅子:「这太残忍了!」之后把头顶盘子拔起来摔在地面。盘子在发出巨响后碎裂。 这时,一只光是头部就超过小女孩身高的巨大海鳗,从她的脚边溜出。海鳗的双眼黑得发亮,张大着嘴。它蜷曲着浮满黑色斑点的修长身体,呼噜呼噜地从嘴中吐出泡沫,在客厅不大自在地游动。 狰狞的海鳗拍打背鳍徜徉,连着桌椅一起撞飞河童及海獭。不知何时客厅被水淹没,河童与海獭载浮载沉,时而头下脚上,一面哭泣一面飘荡。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接受了才能前进。」海獭说。它丝毫不打算抓住在附近漂浮的蛤蜊。 「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吗?那这个家要四分五裂了、随处飘零了!」河童再一次陷入歇斯底里。 爸爸和妈妈在哭。都是苹果不好,无法成为桃果姐姐。那个「命运」是什么意思,苹果我很清楚哦。如果我和姐姐一样,爸爸和妈妈就不会再吵架了,会一直在一起对吧。 我们一家人也能在一起对吧。 满心不安的小女孩抱着河童和海獭。小脑袋混乱无比,又伤心又愧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尿渍在地上悲伤而无声地扩大。 不知不觉间,淹没客厅的海水及海鳗已经消逝,双亲再度变回黑暗里的两道阴影。 ◇ 七年之后,桃果的第十三回忌日里,苹果和多蕗肩并肩吃着母亲煮的咖哩。当时苹果和母亲在半山腰上宽广干净的大厦里展开新生活。 「千万别客气,多吃一点!」母亲脱下穿在丧服外的围裙,边折叠边在餐桌旁坐下。 「谢谢您。」多蕗穿着不习惯的西装,默默地回答。 「桂树,感谢你一直当桃果的朋友。」母亲的脸看起来很寂寞,但还是在微笑。 「别这么说,这是应该的。」戴着眼镜的多蕗垂下双眼,拿着汤匙的手停下来。 「桃果是我孩童时代的一切,是我的命运。」 听到命运两个字,苹果抬起头来,注视着多蕗呜咽的喉头、下颚、脸庞、眼睛与湿润的睫毛。她发觉多蕗真是个比自己更成熟的男人。 黄昏时分,多蕗和苹果并肩走在回家路上,他平静地看着两人在柏油路上拉长的影子。 「其实你不用特别送我到车站。」多蕗看着桃果年幼的妹妹。有些高傲的侧脸,不能说和桃果毫不相似,但她们果然是两个不同的人。「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就很安静。」 穿着黑色小洋装的苹果静静开口: 「多蕗,姐姐她……桃果是那么特别的人吗?」 多蕗对意想不到的问题感到讶异,他睁大眼睛,重新端详苹果稚嫩却认真的脸。 「苹果,你会骑脚踏车吗?」 「会。」苹果乖巧地点点头。 「那么,有人要你用以前不会骑脚踏车时的方法来骑,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啦。我会跌倒,而且——」而且怎么样?该怎么说呢?苹果的步伐慢下来。 「会骑的瞬间,你就忘记原本不会骑了吧?」走在前方一步,回过身子的多蕗,脸庞被夕阳染成一片橘红。 「对。」 多蕗眯起眼,看向天空。 「举例来说,就像是桃果让我学会骑脚踏车。风在耳边吹起漩涡,车子划开空气前进,四周景色以惊人的速度流逝——桃果在一瞬间把我习惯的世界改变成特别的东西。她真的改变了一切。」他像是叮咛一般重复。「天空、鸟、云,甚至是脚边的石头,和桃果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就像蕴藏无限可能性的宝物。只要我们一起骑,哪里都到得了。」 一口气说完好长一段话的多蕗深呼吸一次,恢复到原先寂寞的模样。 「不过已经没办法回到当时了。我现在还是会骑脚踏车,但也想不出曾拥有过什么宝物。我有时会想,为什么桃果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呢?对我来说,没有她的世界并不完整……」 苹果觉得多薯的话很难懂,但并非无法体会。只是多蕗很悲伤,从过去到现在都如此悲伤,这件事和夕阳的色彩一起渗进苹果的心中。 「多蕗不幸福吗?」 她望着多蕗的侧脸。说完桃果的事,他看起来不再是成熟的男人,反而像被遗弃的老人。 「我爱着桃果,所以才会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既悲哀又愤怒。不过我想如果这是命运的旨意,一定凡事有其意义。」微笑起来的多蕗又恢复成年轻人的样子。 苹果很清楚自己该为命运达成什么。 苹果一回家就赶紧到书桌前。书桌是从桃果那儿接收来的,最下层抽屉有个夹层,里面藏着桃果的日记。苹果拿起封底以小字写着「桃果」的日记本,思索起「命运的旨意」。 如果在这个时点上发现这本日记也是命运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恭恭敬敬打开封面,苹果吞了口气。 「我在这里写下世界的命运。」苹果大声朗读起内容:「当写在这里的未来成为真实,我重要的东西就永远存在。」孩子气的圆体字所写成的这段话,深深烙印在苹果心中。 所以苹果一 定要变成桃果。这就是她要遵循的命运。无论是父亲还是多蕗,一定都在等这一刻到来。 飘飘然的苹果把日记抱在胸前。 如果她可以和桃果合而为一,重要的东西都会回来,也能永远幸福。 「生存战略——!」 雪白蕾丝掀起一阵强风。布料柔软的触感轻抚脸颊,空气中有让人意识蒙胧的甜美气息。从洪水般飞扬的蕾丝中,双眼艳红的阳球现身了。她头戴企鹅帽子,长靴的鞋跟蹬了一下地面,周遭登时化成异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快把企鹅罐拿到手!」她用力踩上企鹅三号的头顶,伸直手。蓬松的礼服下摆摇晃着。 「不,我真的办不到!她今天也老说着什么命运、初夜,还发烧昏倒了——咦?老哥不在啊,今天就我一个人?」就在此时,我开始比平常更为害怕。 阳球毫不留情地用手指着我的鼻尖说: 「让『命运』成真,夺取企鹅罐可是你们的任务!懂吗?我管她是初夜还是初交尾,快成全变态女子的心愿!」 「不要用阳球的嘴巴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反驳起无关紧要之处。不过企鹅帽遗词用字之恶毒,平常的阳球根本无法相比。 「闭嘴,你这邪魔歪道!」阳球啧了一声。 「把别人的宝贝妹妹当成人质,你才是邪魔歪道吧!」我强忍着捣住耳朵的冲动。 「外道上等极乐净土!夜露死苦!」她脱口而出。 「现在是怎样?装不良少女吗!也太过时了!」我已经有预感了。企鹅二号立刻开始动作。「等,等一下!快住手啊,二号!喂!」 二号按下按钮,我被丢进黑暗里。到底要我怎样嘛,我只不过是想帮助阳球而已。 「来场生存战略吧!」 苹果知道这招很老套,但还是用抱枕让棉被隆起,假装有人在睡觉,再穿着睡衣偷偷离家。只要搭乘地下铁从东高圆寺到荻洼站,电车就会把自己送到他身边。 「今天是初夜,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角落,苹果茫然地自言自语。 一片漆黑之中,苹果熟练地摸进蕗薯公寓的空地,卷起铺好的蓝色防水布。 今晚是和多蕗的初夜,她必须在最近的地方感受他的呼吸。苹果带上能携带的所有行李,硬是潜进多蕗房间正下方。她躺在地上,气息紊乱,倾听房里传来的声音。 听得到多蕗哼着歌,流畅抛动平底锅的声音。 苹果闭上双眼聆听一阵子后,取出户外用瓦斯炉,趴在地上做起简便料理。 「第一次携手合作就是一起煮晚饭。虽然有些烧焦,多蕗还是一如往常夸我做得很好吃。」 日记的内容,苹果完全了然于胸。 算准多蕗在小桌边坐下的时机,她也吃起刻意炒焦的青菜。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但今晚我与他终于要碰触彼此最真实的部分了。」 看着野鸟记录片,多蕗吃完晚饭,要去洗澡时,苹果拿出准备好的粉色水盆及牙刷,里头倒满矿泉水,开始盥洗。 「为了今天,我特别买了新牙刷,多蕗的是蓝色,我的是粉红色。」 多蕗洗澡后开始刷牙,接着铺棉被,关灯,拿下眼镜,钻进被窝,每一步骤苹果都凭着声音尽量在地板下同步动作,结果做出一个简单的房间。 苹果把搬来的床垫铺在地上,并用蓝布做出隔间。除了小河、小海、全家福的珍贵照片,她还放了水母抱枕、心爱的茶具组,还有桃子形闹钟。狭小的空间垂着珠帘和水晶吊灯,这里毋庸置疑已成为苹果的新家。 仰卧视角正前方的天花板画着一个人形轮廓,头部贴着多蕗的大头照。苹果在脑中陶醉地与他对话起来。 多蕗还记得那天他告诉苹果,凡事都有意义吗?她深信不疑。命运一定就像个无比巨大的轮子,吞噬各种悲欢离合,像车轮一样不断回转。 苹果在多蕗躺下的地方旁边睡着。虽然身处地板下方,但这和两人一起入眠没有不同。 苹果很清楚自己生在桃果的命运轨道上。多蕗爱着桃果,所以苹果要成为桃果。为了让日记上的未来变成真实,为了要让重要的东西成为永远,苹果的身心隔着地板紧紧抱着多蕗。 夏芽真砂子在高耸的窗边仰望夜空,啜饮睡前习惯喝的奶茶,左手食指与拇指不自觉摩擦。 久宝阿佐美及跟随她的少女如预期般展开行动,让真砂子获得很大乐趣,不过这仅是往后计划的序曲。 德弗札克第九号交响曲第二乐章〈念故乡〉——钢琴奏鸣曲轻声流泻,火炉内火光摇曳带来温暖,蒸气自奢华的陶制茶杯里冉冉上升。 「是,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真砂子略带笑意,抚摸着膝上那只目光炯炯的企鹅。 「是的,我确认了,命运轨道全掌握在我们手中。m计划很快就会启动。」对话筒另一端说着,真砂子轻轻地笑了,美丽的卷发也随之摇摆。 第七章 一天晚上,我前往荻野目所在之处,她还待在地下的新家,躺在床垫上翻开日记。我透过充作门口的窗帘,看到她戴着枕边无线电接上的耳机。她在监听多蕗的动静。荻野目一巴掌打死靠近她脸颊的蚊子,咧嘴笑起来。 我皱着眉,慢慢靠近她。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向她搭话,手放在她肩上。 「呀——!」荻野目吃了一惊,将日记抱在胸前,耳机也掉下来。 「你要我说几次,不要随便偷看别人的东西。」她瞪我一眼,边咳嗽边挥开烟雾:「这什么,好熏。」 「算是慰劳品吧,你看,这里不是一堆蚊子吗?」我拿出点燃的蚊香。 「这年头想驱蚊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吧!」 我愣一下,默默把蚊香放在荻野目的新家角落,从附近的拖盘取出两个茶杯,检查里面有没有尘土,再用手稍微擦拭后,打算泡茶而环顾四周: 「你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拿起跟甜面包、巧克力放在一起的罐装绿茶,分别倒进杯子。 「一直到计划结束。说过吧,就是m计划。」荻野目看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被刚才打死的蚊子叮到。 「你说的m计划,不是指结婚,marriage的m吧?」不知为何我弓起背跪坐,恭敬地把茶杯递给荻野目。我不禁想起家庭主夫这个词汇。 「怎么可能。」 「说的也是。」她冷淡的回答反而让我安心。 荻好目面朝向我,伸了一个根本伸展不开的懒腰。 「m计划可是你这种人无法想像,壮大又富创造性的计划。」 头就快要撞到天花板,我反复咀嚼着「创造性」这个词。 「啊啊,多蕗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荻野目无视于我,突然兀自叨念起来。 「他单身,晚上大概在上网看色情图片吧?」我低声回道。 「他才不会。」荻野目斩钉截铁回答,还一副理所当然地喝茶。 「谁知道呢。」要是他没兴趣看,或许也会产生其他的问题。 「你没别的事就快点滚回去。」荻野目皱起鼻头,认为我很碍事。 「你以为我喜欢来这里吗?」我会来当然是要向她借日记,也就是带企鹅罐回去。所以才像这样在一旁监视。 荻野目偷偷拿出手机,躲着我注视荧幕。 「我才不会偷看你的手机。」 「你看,多蕗他果然不会看色情图片。」荻野目把手机现给我看。「他写了一封情书给我。」她自信满满地微笑。 「下星期日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戏?有人给我两张很受欢迎的舞台剧的票,当作课余休闲,我相信一定会很有趣。」我小声读完这封简讯。这不是情书,但确实可以看成是约会。 「多蕗真是的,何必撒谎有人给他票。很好很好,苹果,就这样一股作气冲向命运!」荻野目向上挥拳,却撞上低矮的天花板。「好痛!」 「地板下发出太多声音会让人起疑哦。」 我相信送票这件事多蕗没有说谎。他这么迟钝的男人不会顾虑到这种地方。而且他不是还有那位美丽的女性吗? 那位总是面带微笑,举止高雅,温柔婉约又擅长下厨,让多蕗痴迷的时笼百合。有这种女朋友,还会对荻野目动心吗? 「要穿什么去好呢。」 抱着水母抱枕,荻野目高兴得要飞上天。我虽觉得她还是别太期待比较好,却也不好说些什么。 我向偷拿点心的企鹅二号使个眼色。这家伙虽然呆头呆脑,倒也连忙把巧克力交上来了。 东池袋阳光剧场比想像中更大更华丽。 坐进指定席,苹果像吞了一颗苦瓜,注视手里的节目单。东池袋阳光歌剧团的公演剧目是「与巴黎共凋零·m的悲剧」。时笼百合打扮成王妃,被歌剧团男角搂住肩膀的照片,大大印在手册中央。挑高的天花板垂吊缀满水晶的奢华吊灯,散发耀眼光芒。坐在一旁的多蕗满心兴奋,显得十分高兴。 「有人给他票」,这件事多蕗没有说谎。 今天的苹果穿着她最喜欢的天蓝色小洋装,搭配和平日不同、带着成熟韵味的白色手提包。平时只涂护唇膏的她,特地夹了睫毛,轻轻刷上睫毛膏。但多蕗一定不会注意这些小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剧场观赏舞台剧,实在很期待。」 多蕗批了件随兴的夹克,微微涨红的脸庞浮出笑容。 苹果心想:多么不带恶意的声音啊,却也如此伤人,为什么大家都没想过呢。 「这样啊。」苹果苦笑以对。 开演通知的广播响起,宽阔的观众席逐渐变暗。四周渐渐被黑暗笼罩,就跟苹果的心一样郁闷。 「要开始了。」多蕗戴好眼镜,小声说道。 暗红布幕伴随音乐升起,漆黑的舞台突然打上一道聚光灯,中间站着时笼百合。光是这样观众席就传来欢呼声、叹息声及掌声。 「啊,百合出场了,嗨——!」多薯天真地挥手。 苹果悄悄噘起嘴巴,鼓起脸颊。 整出剧在描述一场浪漫的悲恋,演员身着华丽礼服,歌声美妙而清亮。途中好几次苹果看向多蕗,但他老盯着百合,让苹果备受冷落。时笼百合饰演被命运捉弄的女主角,姿态雍容华贵,只有美丽可堪形容。无论是第一次在多蕗的公寓相遇,还是和田塚公园那次会面,她一直都那么美丽高雅,毫无破绽,仅仅如此苹果就大为受伤,心境凄惨无比。 为什么多蕗邀自己来看戏?望着拿出野鸟图案的手帕拭泪的多蕗,苹果陷入深深孤独。 高声歌唱的百合赢得观众热烈掌声,谢幕结束后,布幕再度落下,观众席终于亮起。 苹果累得全身瘫软。 「太棒了,我都还有点飘飘然呢。」落泪过后的多蕗眼角和鼻头也红通通的。 「是啊,我也是。」说着,苹果不禁咬紧下唇。 后台入口挤满捧着花束和礼物的女性影迷。多蕗领着苹果迂回地绕过她们。要是多蕗担心苹果走散或迷路而伸出手,自己一定会乐意回握,她就可以原谅这些吵得要命的女人。苹果茫然无措地注视多蕗的背影。 「太感动了,真正的女演员好厉害啊,最后的台词很感人。」多蕗依然沉浸在舞台剧的世界,眼中闪烁光芒。 突然间影迷一阵骚动,原来是百合,她在演男角的女演员护卫下出场。身上洋装展露曼妙曲线,她从容一笑。 影迷推挤着多蕗他们,像雪崩一般蜂拥而上。 「唉,这样根本无法接近她,原本还想要请她吃饭作为回礼。」多蕗苦笑:「没办法,看看我们两人还能去哪吧。」 苹果猛然抬起脸。只有我们两人——刚才多蕗确实这么说。两人一起上哪去吧!去哪都好,只要那里可以让多蕗看出自己略施脂粉,能让他看清楚苹果穿着最爱的洋装,并精心打扮。 「好,我很乐意!」她的回答比居酒屋的店员更活力百倍。「我们两人一起找个地方去。」 「啊,不好意思。」多蕗的手机响起。「真巧,是百合传来的,她真是机灵,早就预约好餐厅。」他笑着回过头一望。 苹果瞪着被影迷团团围住的百合。百合注意到她的目光,从容一笑,轻轻挥手致意。 「太好了苹果,大明星要请我们,一定会是大餐!」多蕗用夸张的语气笑着说。 多蕗的毫无恶意再度撕裂苹果的心。他却未曾意识到。 百合订的是一间有红砖外墙的豪华餐厅。刚刚还身处在剧场氛围,眼前高雅深邃的空间如另一个世界。 多蕗战战兢兢向侍者报上预约姓名,对方回以沉静的笑容,彬彬有礼地接待他,接着以无懈可击的态度引领两人前往座位。地上铺着吸收脚步声的厚重地毯。 餐桌上布置着洁白桌巾、精致小灯和艳红的蔷薇。两人在领台拉开的椅子入座,目光所及其他桌的客人都习以为常享用着他们的餐点。 「请好好享受。」留下这句话,领台便默默退下。 餐厅内部的装潢以酒红色为基调,点缀着深金色的装饰。昏暗灯光透过嵌着彩绘玻璃的天花板落下。 「我好像有点不安了呢。」环顾周遭,多薯露出苦笑。 苹果也感同身受。在自己面前展开的世界远比剧场或舞台剧更高级,尽管她也注意到多蕗略显不自在,但他是比自己更懂这些的大人,时笼百合早引领他踏足这片世界,也许那女人想让自己意识这点。 侍者到桌前建议他们在百合来前先喝餐前酒,不过多蕗婉拒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单手拿着晚宴包的百合不慌不忙致歉,在领台带领下到来。 新上的妆虽淡,仍充分衬托出百合美丽的面容,无论是裸色系的高级礼服还是雕工精细的首饰,也无法掩盖她的光采。脸上笑容仿佛永不熄灭的烟火照人,让看着她的人都为之迷惑。百合从容来到桌边,身上满聚着四周的目光。 「看,那是女演员时笼百合吔。」 「她本人比电视上更漂亮呢。」 听来不甚礼貌的声音传到苹果耳中,但百合看来不怎么介意,她接下侍者送来的菜单。 「两位应该肚子饿了,要不要点套餐?你们有没有不吃的东西?」 「我只要没红萝卜就好。」多蕗的脸红通通的,已经完全拜倒在百合裙下。 「真的吔。」百合轻轻一笑:「那苹果呢?」 「我都可以。」苹果小声回答,偷偷瞄向百合。 她流畅优雅地向侍者点餐的模样连女性也无法栘开目光,侍者也脸红了。 点完餐后稍微喘息一会,百合喝了一口水,喉头无声滑动。笼罩在柔和的橙黄色灯光里,她的肌肤更显白皙透亮,她以艳丽的笑容迎向苹果。 「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的戏。」百合轻轻执起苹果的手。 「不、不客气。」这么近距离看百合的脸庞,苹果有些迷茫。 「我很希望能让你看到舞台上的我,才硬要多蕗帮忙,有造成你的困扰吗?」细致且闪烁光彩的眼睑、浓密动人的睫毛,及远在观众席也能见到的宛如宝石的双眼,柔软粉嫩的双手。 苹果还没回答,多蕗立刻接口:「完全不会,这真的好棒!」 「苹果也看呆了,对吧?」多蕗天真的声音,骚乱了苹果小小的心灵。 「是的,真的很精采。」苹果一面挤出笑意,一面迅速抽回被百合握住的手,略微别开了脸。 为什么苹果被百合盯着瞧时非得感到害羞不可?说起来,这或许是她利用女演员的身分,想让自己彻底放弃多蕗的阴谋啊。 时笼百合是演员,人前故作优雅地笑着一点也不难,在她美丽玻璃面具下,一定藏着如同杀人鲸一般,在波涛万丈的演艺界也能存活下来的恐怖真面目。至今她已饱餐无数猎物,一定随时虎视眈眈寻找吞噬对手的机会。 多蕗完全被她骗了,被感情冲昏脑的他笑着,但这是不对的!这个杀人鲸女一定用了恶毒的手段出人头地,剥掉光鲜外皮后,她的身心十分污秽。清白又孱弱的多薯想必会一口被她吞下。 「下周日如何?」多蕗的话让苹果回过绅来。 「你有没有空?」 「我在策画一个小派对,不晓得苹果能不能来?啊,你可以和可爱的男友一起来,好像是叫高仓?」百合笑得沉稳。 「他不是我男友!」她不禁大声否认。居然故意在多蕗前说这种话,果然满肚子黑水! 「哎,这样吗?好可惜,我觉得你们很登对呢。」她也征求多蕗同意。 「不错啊,邀请高仓一起来好了,他是赏鸟的好朋友喔,他对野鸟也有兴趣。」多蕗的心情非常好。 苹果并不希望他用那种表情对自己笑。在她想像的初夜里,多蕗温柔无比,始终以温润的眼神注视自己,轻抚她的发丝,称赞她略为窄小的眼角多么可爱,还为了温暖彼此而紧紧拥抱住她。 她不应该身处于这种跟电影一样一目了然的豪华成人世界,与黑心杀人鲸女对酌,愉快地讨论什么派对。 「好,那就这么决定喽。」百合再次举起酒杯。 多蕗也跟着做。 「干杯。」多蕗满脸笑意。苹果不甘愿地举起装着冰茶的玻璃杯,咚一声又马上放回桌面。 「还好吗?舞台剧有点长,是不是害你累了?」百合细长白皙的指尖触碰上苹果的脸颊。 苹果吓了一跳,看向百合,发现自己的双颊不自觉地发热。 「你今天穿的小礼服很可爱,派对那天也好好打扮吧。」这女人当真这么认为,还是只是装模作样,苹果一瞬间都搞不懂了。 精心挑选的洋装,在今天仅有一次被夸可爱,对方还是自己最讨厌的黑心杀人鲸女。 月夜照耀着白色欧式宅邸及环抱它的宽广庭院,周遭流泻着弦乐团的现场演奏声。缠着树枝的灯串如宝石闪烁,怎么看都不像「小」派对。 盛装打扮的客人手拿香槟,穿梭在圆桌及餐车之间。穿着红色基调的印花洋装,戴上红色发箍的荻野目也在其中。我穿着自己最正式的外套,不过口袋还是按照平常的习惯,放着折好的购物袋。我们手上拿着柳橙汁,脚边的企鹅二号不知从哪找来一堆食物,正大口嚼着。 「我们好像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难得一见的光景像不合时节的耶诞节,或是夜晚的游乐园。今夜晴朗无云,是个独立于尘嚣之外的美妙夜晚。 我望向人群骚动的方向,时笼百合现身在洋房的阳台上。她盘起的长发装饰着一朵洁白百合花,裹住全身的是件胸前缀着荷叶边的露肩淡粉色长礼服。一串从耳际重重垂下的钻石耳环辉映着灯光。 「啊,是百合。」我伸长脖子。「哇,她今天看起来更美艳照人了。」 「哼,大家都被她的外表骗了!」荻野目心情很差地抱着胸,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果汁。 「又说这种话。喏,我看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对手是那样的人,你一点胜算也没有。」遗憾的是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撇开女星身分,她也是美若天仙,性格温柔又亲切,十分沉稳,至少不会像眼前的荻野目一样情绪表露无遗,恶狠狠盯着我。 「说什么傻话!因为那女人是名人才会受欢迎,真正了解多蕗的人是我。」荻野目张开手掌,说起恐怖的话,并屈指算起:「多蕗早上几点起来,吐司只涂满满的橘子果酱,喜欢哪种牙膏,很会炒菜,但不大擅长倒掉速食炒面的汤,还有最近哼什么歌,说什么梦话——全都只有我才知道喔。」 我再也听下不她的牢骚。我抛弃平凡高中生的羞耻心,招来附近的侍者。毕竟我也是听说有很多美食佳肴才勉强来的。希望也让老哥和阳球品尝——如此可悲的主夫心理。 「不好意思,这个红色的、还有黄色的,可以帮我外带吗?」我指着堆满在圆桌上这些叫不出名字的餐点。 「什么?」侍者愣了一下。 「等一下,你在干什么啊,太丢脸了!」荻野目在我身边鬼吼鬼叫。 「我想外带给阳球,还有,不知道能不能够请百合帮我签名,我已经准备好签名板了——」 荻野目猛地拧了我的耳朵,狠狠 拉扯。 「痛!」 「你刚刚有在听我说话吗?」她对我的耳朵大喊。 「有啦!」 「那你就应该很清楚才对呀!」她突然压低声音:「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把你带来?」 「为什么?」我一面思索着理由,继续跟侍者说明:「对了,那个像蛋糕的东西也可以麻烦你吗?」我厚颜无耻地笑着,侍者只能回以苦笑。 听到这些话,荻野目拧得更用力了。 「痛痛痛痛痛痛!」 「当然是来监视那只毒蜘蛛,让她不要再接近多蕗!」她用略大的音量低声说道。 「太乱来了。」我看向周到招呼着每个人的百合。不过,荻野目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再乱来也会行动。 「你不想要我借你日记了?」她还会尽可能利用她可以利用的人事物。 「我要。」耳朵被松开,我不禁垂下头。她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 我说过,对手是时笼百合这样出色的女性,还是放弃好了。但真心喜欢的话,很难说放手就放手。但我这样一路看来,就算荻野目靠跟踪了解多蕗什么,也无关要旨。我想她自己应该也很明白。 这时,麦克风的声音引起大家注意。 宅邸前搭建的小形舞台上,站着一位身穿燕尾服,英姿焕发的短发女性。应该是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饰演男主角的女演员吧。她看起来比身为男性的我更帅气,挺直身躯站在麦克风前。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享受宴会,时笼百合有重要的事想对各位宣布。」 音调听起来也很像男性,是刻意装的吗? 「来吧,我的爱!」 把普通男性都说不出口的台词讲得这么顺口,真不愧是东池袋阳光歌剧团的成员,我万分敬佩。演奏声高扬起来,百合优雅地翻动着裙摆站上舞台,向大家深深鞠躬。抬起头时,掌声随即响起。 「各位朋友,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莅临。」 掌声渐渐停歇。 「事出突然,我时笼百合在这次公演后,就要退出东池袋阳光歌剧团。我在此借用这个场合向大家报告这件事。」 宴会众宾客十分惊愕,不断骚动。 我连忙看向荻野目,连她都瞪大眼睛——毕竟她刚刚才指出「是女星才会这么受欢迎」的人竟然要退出演艺圈。 「还有一件事。」百合的视线投向舞台旁边,多蕗穿着毫不合宜的正式装束,畏畏缩缩地从那里走出来。「容我为各位介绍,前些日子,我已经和这位多蕗桂树先生订婚了。」 所有人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但随即爆出喝采。四处传来「恭喜你们,一定要幸福」的祝福声。百合脸颊染上红晕,流着泪,多蕗腼腆害羞地傻笑着。 「非常感谢各位。我要趁着和心爱的人步上人生新阶段,离开舞台。但从今以后,我会永远把在这里得到的无可取代的宝物铭记在心,以一个女人的身分好好活下去。」百合深深行礼,感激的泪水哽咽在喉头。 多蕗带着温柔的微笑,将手放在她背上。 我惊讶地张大嘴,这件事不会只在派对造成轰动,明天的晨间影剧新闻一定会沸沸扬扬。 「stop!stop!别把喜事搞得这么阴沉!」穿着燕尾服的女性搂住百合,以响彻会场的美声说:「来吧,各位!让我们给我最珍爱的女主角,以及从我身边抢走她的可恨美男子,最热烈的祝福吧!」她作势要轻敲多蕗的肩膀,开朗地张开双臂。 全场欢声雷动。 荻野目一动也不动,手还在抓在我的耳朵上。我战战兢兢望着她的侧脸,她的手像钟摆一样,慢慢从耳际无力滑落。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她时,荻野目突然向后倒下,正好被躲在我们身后吃着如山高的前菜的企鹅二号撑住。 乐队演奏的曲子转变成明朗的舞曲。但我们也跳不了舞。 地下铁十分安静,只有规律的震动与声响摇曳着身心。我们一时之间无雷以对。荻野目在离我梢远的地方坐下,陷入深思,紧紧握住扶手。 我没有安慰失恋女孩的经验,也从来没失恋过。不仅如此,我还准备落井下石,但为了阳球也没办法。 「那本日记——」我狠下心来开口:「事到如今,应该已经不需要了吧?」 比想像中更难受的沉默重重压上我的肩头,这样还不如平常被荻野目无理取闹的话攻击来得舒坦。 「你想,多蕗和百合都订婚了,你也无法介入了吧?」我不禁抱紧了侍者给我的外带纸袋。 「不行。」荻野目小声地自言自语。「我的m计划不会因为这种事受挫,我现在都还占上风,毕竟我和多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的声音干哑微弱。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根本是硬要做出来的假象,不忍说我还帮了忙,但那绝对不算室友或同居。 「而且这本日记还有后续,这就是证据。我和他注定会结合。这种事情——没错,只是爱的试炼罢了!」荻野目抬起脸,脸上已经看不到阴霾。 我本来还有些同情她,现在吃惊到话都说不出。这已经超越乐观的程度,她果然是跟踪狂,谈这种自私的单恋,最后只会把一切都往有利的方向解读。 「对了,」荻野目充满干劲的双眼对上我:「你几岁?」 我看过她露出这种贼笑数次,不仅每次都让我背脊发凉,也从来没什么好事。 当晶马和苹果在一搭一唱,隔着几节车厢,冠叶正在确认信封内容。 「我收到了。这样我们就能暂时继续待在那个家了。」信封塞进口袋后,他接着说:「还有……」 冠叶从另一边口袋取出一个黏着焦渣的球体。 「懂得使用它的人有限,那一连串事件真的不是你们干的好事吗?」比起对方的回答,这个问题更是要观察回答的人的态度。只是冠叶的眼神还没敏锐到能察觉夏芽真砂子的监视。 真砂子在隔壁的车厢,紧贴墙壁站立,听尽冠叶所说的每一句话。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喃喃自语中,真砂子修长的食指和大拇指缓缓地摩擦。她凝望着冠叶转过身的背影。 如同约定好的时间,手机在手提包里开始震动,她将之取出放在耳边: 「是,他正在交易。我知道,我这边也会继续进行。一定会彻底完成m计划。」真砂子思考着,这种简单的业务往来真不具美感,不过她也不必对现在打电话来的对方使用优美的词汇。轻轻叹口气,真砂子再度把电话塞回手提包。 夜里的学校无论建筑多么美观都很可怕。而且,我迫切希望能在小菜还毫发无伤时回到家。 在无意义的地方准备周到的荻野目,从手提袋取出小型手电筒照亮脚边,领我前进。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会用这种方式踏进樱花御苑女子高中。 穿过公园般的中庭进入校舍,我们在安静无声的走廊静悄悄走着。 「这样真的可以吗?」企鹅二号因为害怕,紧抓着我的脚不放,可是这样太难走路,我只好抱起它。 「没问题,我调查过校警的巡逻时间。万一被看到,就说来拿忘了带走的东西就可以了。」 看来荻野目最初就打算在必要时刻带我进来。所以她会把手电筒带在身上,也不仅因为是跟踪狂的缘故。 「那是你吧?男高中生晚上偷偷跑进女校根本是——」话说到一半,「特别女子更衣室」的牌子映入眼帘。到底是特别在哪啊!总之来到这里的我,已经彻底失败了,只是个变态,特别变态。 如临深渊的我跟在荻野目后头,接着,她猛然煞住脚步 。 「到了。我本来不想做到这地步。」 我抬起头,这里是理科实验室,想像各种危险药物和疯狂实验,我脸部一阵痉挛,恨自己没那个能力阻止荻野目失控。 我们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闯入黑暗的实验室。荻野目把紧闭的窗帘一一拉开,满月的光辉驱走教室的黑暗,在一张大型实验桌上,浮现以萤光涂料所描绘的魔法阵。 「这是什么?」我不自觉后退,腰部撞到后方的实验桌。 荻野目不回答我,只是点上蜡烛,像魔术师般掀起另一张桌子上某个方形物体的盖布。底下有个水槽,一只花色奇异的巨大蛙类正端坐其中。 「哇,青蛙!」 抱在怀里的企鹅二号见到巨蛙,双眼为之一亮。它急切采出身体,噗咚一声掉到地上。 荻野目拿出笔记型电脑,开机后打开「杜卡马拉魔法药学教室」网页让我看。点击后出现了记载和水槽那只同种的蛙类照片及说明页面。 「读读看吧。」她边说边确认着魔法阵的图案。 「塔马贺马烈蛙是每十六年现身一次,奇迹般的蛙科动物。在满月之夜让这种蛙在十六岁男生的背上产卵,再把卵晒干磨成粉,就会变成爱情灵药,一对男女服用以后,就会因永远的爱情相结合。」我乖乖读出。「太假了吧!你在哪找到这种青蛙?上面的花纹该不会是自己画的吧?」我忍不住苦笑着。 巨蛙的头部是鲜艳的绿色,腹部呈黄色,全身还有黑色斑点。眼睛又黑又大,背上还有古怪花纹,怎么看都不像是出现在日本秋天的品种。 「怎么可能。好了,快脱吧!」荻野目理所当然地说道。 「咦?脱?」 「你不是读过了?现在我要让塔马贺马烈蛙在你背上产卵。」荻野目套上橡胶手套,双眼发亮。 「什么!」原来十六岁的男生指的是我。 「你不是想要日记吗?一切都是为了阳球!」 「想要是想要……可是——」 「那就脱吧!」荻野目一脸嫌恶,把手伸入水槽,小心地抓出巨蛙。 我好想哭,但还是静静把外套脱下。 裸露上半身的我,趴在四个角落都立着蜡烛的诡异魔法阵中央。不但桌面很冷,背上载着一只湿黏的巨蛙,稍微动一下就会引来荻野目的斥责。我身心寒冷,感受奇差,好像遭受拷问,或被抓去献祭。 「奇怪,都过两个小时了,它根本不产卵!」荻野目气急败坏地拍打桌子,像个疯狂科学家眯着眼睛,歪着脖子俯视我,再回到电脑前重新读起说明。 「这都是为了阳球,这都是为了阳球,这都是为了阳球……」这样下去,我说不定会悟道。 「产卵的理想温度是四十二度。」荻野目转过身,以认真的表情问:「办得到吧?」 「办不到。」我不假思索。 在这之后,透过所有实验器材,我身体和周遭温度提高到四十二度以上,流了一身恶汗,又思心得想吐,青蛙一面黏答答地扭动身体,一面发出诡异的声音。荻野目双手握着吹风机,直接对巨蛙吹出热风。 「就是这样,再一下就好了!吸、吸、呼!吸、吸、呼!」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撑不住了,朦胧间瞄向窗外令人目眩的满月,这时匍匐在背上的巨蛙发出怪声,产下大量又热又黏的卵。 「呀,产卵了,好恶心!」荻野目鬼吼鬼叫着,闭起双眼。 这是当然吧。我想确认自己背后到底变成什么样的惨状,奋力扭过头。 「啊!」 我早就知道企鹅二号对这只巨蛙颇有兴趣,但企鹅会吃青蛙?二号摇摇晃晃走过来,我来不及阻止,就看见它伸出舌头,唏哩呼噜清光了背上所有东西。 「你——」我呆呆地看着它的脸,巨蛙的脚和一些蛙卵还挂在嘴角。 「咦?咦?卵到哪里去了?还有青蛙呢?」终于睁开双眼的荻野目疑惑地发问。 企鹅二号慌忙把嘴里的食物一口吞下去。 「喂!刚才发生甚么事了?我的塔马贺马烈蛙到哪去了?」 我哪敢跟她说明。 「谁知道呢?大概被魔法变到哪个遥远的地方?」我无比疲累,只能瘫在桌上:「到底到哪里去了?」我边说边瞥了一眼企鹅二号,要是荻野目看得见二号,它大概就要惨遭火刑了。 「为什么啊,难道是魔法阵没画好吗?我都确认那么多次了……」荻野目也筋疲力尽,叹了口气。 只有企鹅二号一脸满足摸摸肚皮。 「回去吧。」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我已经尽力了,拜托你,让我回家吧!」 「生存战略——!」 雪白蕾丝花边造成的暴风,把放在矮桌上的外带食物、一样臭着脸的老哥,以及冲澡后背上巨蛙黏液一扫而空的我,一瞬间吹进异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已经看了好多次,我还是不习惯阳球的黑色企鹅礼服装扮。她鲜红的双眼尖锐地瞪视我们。 「就说我办不到了!多薯和百合都订婚了,荻野目苹果和多薯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最重要的是,我今晚的遭遇就够凄惨了,都以为要死了啊!」我挥舞手脚,夸大地主张事情的严重性。 企鹅女王缓缓蹬着鞋跟,在异空间里若有似无的地板上叩叩叩地走来。 「哼,想办法促成这件事情,不正是身为仆人的你们的责任吗?」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跟那个怪力乱神女来往了!」我鼓起脸颊。老哥总是可以避开荻野目的疯狂行径,我不接受。 「对了,所谓的m计划,不是marriage的意思吗?」 「嗯。」我鼓着脸颊,点点头。 「那就还有可能了。」老哥摸摸下巴。 企鹅帽看向老哥。 「简单来说,荻野目苹果希望和多蕗『做那档事』对吧?」 「又是这种话题……」我眉头皱起来。 「那我们或许还有计可施。不是说男人也有婚前忧郁症吗,多蕗也是男人,从这点下手,说不定他也会『一夜风流』。」老哥奸笑着。什么「做那档事」、「一夜风流」,这种话他还真好意思说出口。 「老哥,你现在看起来一脸邪恶。」 「上吧!仆人二号!」企鹅帽子完全接受他的说法,立刻点名我。 「咦,我吗?」这种事老哥来接手不是比较好吗?我看向老哥示意,但他撇开头。 「老哥你太过分了!」 「交给你了,我还有别的事。」他的语气莫名认真,回避了我。 「废话,你这个没用的呆头鹅!你就不择手段怂恿多蕗和荻野目彍果打个一炮、二炮、三炮就对了!」 「不要让阳球说出这么下流的——」我早就有预感,地板卡答一声,开了个洞要我掉下去。「——话啊!」无论如何,我至少宣泄了自己的不满。 「来场生存战略吧!」企鹅帽子高举拳头。我难以忍受她用阳球的姿态现身。妹妹很纯真的。 有这样纯真妹妹的纯真的我,真的有办法让荻野目和多蕗上演「一夜风流」吗? 深夜,多蕗桂树穿着印有白天鹅图案的白底睡衣刷着牙。他的刷牙声也清楚传到住在地板下的荻野目苹果耳中。 准备就寝的苹果身穿珍藏的柔软纱质睡衣。她将多蕗的动静当作背景音乐,打开桃果的日记。 她觉得自己太倚赖可疑的方法了,相信那种魔法阵和巨蛙实在错得离谱。自己本来就拿那么大的青蛙没辄。 「和多蕗生活满一个月了,从没吵过一次架,他果然是我的真命天子。」朗读完毕,苹果叹一口气。目前为止日记的内容都成真了,为什么多蕗和时笼百合还会订婚呢? 苹果凝视着天花板,抚摸多蕗面带笑容的照片,指尖从他的脸颊描过嘴唇。多蕗现在就睡在她的上方,以这种方式与苹果同在。不可以退缩。她和多蕗、桃果的命运轨道绝对不会偏移丝毫。 倾听着楼上令人心安的声音,苹果的脸埋进怀中水母形状的抱枕。为了实现深夜计划,现在要暂时休息一下。 借由桃红色闹钟来确认时间,夜深以后外头降下雷雨。苹果紧紧裹住棉被,忍耐冬天逼近而来的寒意。她数次补上护唇膏,检查涂着淡淡桃红指甲油的手指,准备万全。 她拿出枕边的日记,迅速打开。坚定的双眼望着日记,在那页桃果以孩子气的字体写着:「m计划=maternity大作战!」苹果下定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怀多蕗的孩子,没错,这才是伟大又具有创造性的爱的证明!」 雷声隆隆。就是这样的夜,让女人想要在心爱之人守护下入眠。今夜如此适合,更是命中注定。 多蕗公寓的厨房有块可以靠特定角度打开的地板,苹果从下方全力往上推,一阵吱轧声,地板被抬开了。 苹果缓缓推开地板,爬上地面,从漆黑宁静的厨房一路走向通往卧室的纸门。多蕗就睡在那里。苹果屏住气息,握紧睡衣前襟,蹑手蹑脚靠近纸门。 当然,苹果很紧张。关于「第一次」的知识,她全是从杂志、漫画或朋友的朋友那边问到,真假不明的情报盘旋脑里。但无论实际情形如何,只要有爱就没有问题。即使害怕也得达成。 「当未来成为真实,重要的东西就永远存在。」她小声诵念日记的话。 慢慢拉开日式纸门,巨大的雷鸣瞬间照亮苹果的脸及寝室每一角落。她缓缓起身,走向被窝旁。房间确实有睡眠的气息。 苹果扯开衣襟前的蝴蝶结,一颗颗解开小小的钮扣,睡衣从纤细的肩头滑落,在地上发出窸窣声响。 顾忌着雷声而缩紧身子,苹果猛然掀开里头睡着多蕗的棉被,却发现只是个空壳。 「怎么会这样……」几不成声地喃喃自语,苹果看着略微发皱的被单发愣。枕边东倒西歪地排着小鸟布偶,还有可爱的蛋形布偶。 第八章 多蕗讲课的黑板上方挂着一个圆形时钟,我瞥向它。再过一会,我目前生活中唯一堪称安稳的校园时光,就要结束了。 「好了,下次我们要上遗传学。这部分比较复杂,希望大家能先好好预习。」多蕗如此总结,啪一声合上手里的教科书。 忍到起立敬礼的口号结束,多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同学三三两两离开教室。 这名顶着一头乱发,戴着眼镜的野鸟迷公务员,居然可以和当红女星订婚,还有金玉其外的女高中生暗恋他,我真搞不懂这世界。 多蕗用板擦机清理着板擦,爱困地揉揉眼,再大剌剌打个呵欠。 「老师你看起来很累吔。」我非常在意荻野目那晚的行动。用蛙卵磨成爱情灵药的计划失败后,她告诉我这下要试试看直接进攻。 直接进攻是指像忽然对多蕗告白,或脱衣服逼他就范吗?干脆让她被甩好了,说不定荻野目会因此放弃多蕗而借我日记。企鹅女王和老哥硬要我利用多蕗的婚前忧郁症,但我不想逼得太紧。总之现在不探探多薯的底,就无法决定下一步。 「高仓啊,让你看到我松懈的一面了。」多薯关上板擦机,面露微笑。 「毕竟要准备结婚,应该非常忙吧?」我看着他眼睛下方隐约浮现的黑眼圈。他气色倒还不差。 「其实和这件事没关系啦,只不过昨天晚上实在不得了啊。」多莳抓了抓头发。 「不得了?该不会从地板下出现什么东西吧?例如跟人一样大小的黑影逼近老师。」我有些焦急。 「地板下方?你在说什么恐怖故事吗?」多薯在讲台放下清干净的板擦。 某种意义上,荻野目从地下跑出来的确很恐怖。不过她似乎还没实行下一步计划,我松一口气。 可是昨天晚上很不得了,又是什么意思,真有那么不得了吗?我没办法厚着脸皮发问,老哥正巧经过我身边。 「是指属于大人的夜晚吗?」他一脸邪笑,身子探出讲桌。 「你、你在说什么呀!」 「不是的,如果是这样就算了。」多蕗腼腆地扒扒头发,头发更乱了。 「咦?那昨晚老师没和百合、那个……度过了心醉神迷的一夜?」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里是学校喔,高仓。」多蕗心情很好,我仿佛能看见他语尾带着星星符号。不过他言下之意是说,如果不在学校,就打算聊聊这心醉神迷的一夜吗? 「请老师好好教导这位晶马小朋友,关于男与女这两种『生物』。」老哥板着脸,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看我一眼就咧嘴笑了。 「是是,我知道了。」 「晶马要好好学习。」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走出教室。 受不了。老哥一踏出家门,嘴上就净是不能让阳球听到的话。我相信这种态度只是逢场作戏,但不管是别的女孩还是其他人,老哥都不曾在意会不会伤害对方。 我皱着脸,瞪着在外头偷看我们的老哥。 「那老师,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这个嘛,还满棘手的,但其实也只是公寓漏水。百合突然叫我去修,两人忙了整个晚上。幸好新家没什么大问题。」 「新家?」我转向多薯:「老师,你搬家了吗?」 多蕗收好桌上的讲义和点名簿,翻出一张明信片交给我: 「给你。等我们整理得差不多之后,你和苹果一起来玩吧。」 上面有些俗气地印着多蕗和百合穿着野鸟t恤情侣装,笑着相依偎的大照片。 多蕗的公寓给两人住的确太狭窄了。毕竟他的结婚对象是时笼百合,仔细想想搬家也是理当如此。不过没想到百合愿意一起穿这种衣服,她果然是位心胸宽大不拘小节的女性。 「其实我今天就要搬过去了,说不定可以更早招待你们。」多蕗笑得灿烂,双颊兴奋地涨红,毫无婚前忧郁症的迹象。「不知道搬家公司现在进度如何?」 「恭喜老师。」我茫茫然地回应。 对荻野目来说,多蕗要离开那间公寓,一定是重大消息。 第二天放学后,我陪着荻野目前往多蕗的公寓。房内的家具都已搬空,显得非常空旷。即使待在地板底下也不会再听到属于日常的声音。 荻野目走到卸下窗帘的窗边发楞,虚弱地呢喃:「不可能……」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你该放弃了吧?」我和企鹅二号在厨房伸长双脚并排坐下,对荻野目说:「从今天开始多蕗和百合要在新公寓一起生活了。所以——」 都到了这个地步,荻野目却还打断我。 「骗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荻野目依旧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你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多蕗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命运日记到底在干么,但不管你怎么妄想怎么算计,行不通就是行不通!」我不禁拉高嗓门。我坐到荻野目旁边,凝视她的脸。她的视线越过窗外投向远方,眨眼时长长睫毛微微扇动着。 「你在听吗?」 她眼前的景色仅是公寓一楼能见到的住宅区一隅,非常单调无趣:一堵砖墙、一根电线杆、垃圾场,还有不知道谁停放的老旧脚踏车。 「不可能。这本日记、这本日记是我和桃果的……」荻野目蜷着身体,从书包拿出日记:「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以为荻野目会哭,还想着要是她哭了我该怎么办。但她没有哭,反而像陷入沉睡般闭上眼,霎时间,房间寂静无声。接着,她手一放,把日记丢到地上。 「我们回去吧,地板下那些行李我会帮你搬回去。」我捡起日记:「这种话是有点那个……但你下次还是谈个正经的恋爱比较好,太乱来的话,你母亲也会担心。」 荻野目缓缓睁开眼睛坐起来,直直看着我。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要随便碰它!」荻野目边说边抢回我手里的日记,塞回书包。她猛然站起,理理制服,顺好裙褶,用手快速地拨好头发。 「荻野目?」坐着的我抬头看向荻野目,她的目光已经恢复成过去的坚强。 「这本日记是特别的,预言的命运也不可能会错!」荻野目先我一步到玄关穿起鞋,还对我说:「快一点!」 「什么嘛,你才拖拖拉拉……」完全忽略我的怨言,她就先开门走了。 我叹一口气,看着明明没有脖子还要歪着头的企鹅二号。 「失恋真麻烦。」我缓缓站起来,再次张望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头只剩烧到一角的壁纸、杨杨米,飘着木头与驱虫剂的味道。 荻野目很可怜,但这也没办法。 多蕗和百合看起来是如此幸福,他们决定携手共组家庭,一起吃饭、睡觉:看着彼此难搞之处,优秀之处,美好之处与不尽人意之处,一起走下去,直到终老。我认为这非常了不起,就算被谁当成可恨的羁绊,都应该受到祝福。 如同我和老哥一直心心念念着阳球,多蕗握着百合白皙的手,一定也很希望两人永不分离,得到幸福。 「走吧。」我追着荻野目,离开空荡荡的公寓,接下来得运走地板下的行李。不快一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阳球一边看着晚间新闻,一边在窗帘布上刺绣。红布上的图案种类越来越多,除了英文字,还有花朵与鱼群。 「前阵子宣布和圈外男性订婚的时笼百合小姐,明天起要展开最后一次全国巡回演出。很多不舍得这位天后的影迷纷纷打电话到剧场询问相关事宜。根据时笼小姐的说法,对方是一位温柔、喜爱动物的人。想必是很棒的男性吧。」电视上的女主播以一个笑容结束这个话题。 「时笼小姐果然要退隐了?我很喜欢她呢,真可惜。对不对呀,三三?」阳球喃喃自语着,从她的口吻听不出是不是真的觉得可惜。她边征询企鹅三号的意见,边抚摸它的头,注视着它的脸。今天三号的头上戴着一顶人造花花环。 矮桌上并排着三个冒着蒸气的茶杯。在杯子前方,阳球一下伸手、一下缩脚地将四肢骨碌碌转个不停,偶尔自己也跟着打滚。这是奇妙的舞蹈吗?还是跟三号的新游戏,或只是她运动的方式。 她的动作不禁让人打从心底微笑起来。 我和老哥肩并肩站在厨房里,透过敞开的纸门,聆听阳球发出的平稳日常声响。锅子也冒出蒸气,晚餐马上要完成了。 「那你的意思是婚前忧郁症的作战方式行不通了?」老哥小声问。 「什么婚前忧郁症,老哥你不是看到了吗,那副神魂颠倒的呆相根本不是面对学生的表情哪!」因为今晚有点冷,也顺手清冰箱,我们把剩下的蔬菜全加进汤里,炖煮我与老哥的特制热汤。 「没办法了。这样我们只能来硬的了。」老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来硬的?」我立刻思索,回问老哥。 「晶马,我之前就认为你的做法太温吞了,不用事事配合这个跟踪狂的妄想,尽快把东西抢过来不就好了。」很像是老哥会说的绝情话。 我的做法的确和老哥不同。我也有拯救妹妹的觉悟,但要我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就得另当别论。虽然我也不是不懂老哥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做法。光讲些漂亮话,是没办法拿到企鹅罐的。 「说硬抢就把日记烧掉,也只是嘴巴上说说。她早看准我们的立场,你就任她使唤啦。」老哥呕气地说。 「但用硬抢的,我会良心不安。」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怎么?你对那个变态女人也产生感情了?」老哥语气冰冷。 「怎么可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救阳球?」 「老哥才老把荻野目推给我,自己又去哪做什么了?」老哥哪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我被那女人的奇怪行径整得多惨。 「你们快吵起来了哦。」阳球突然出声。 「阳球!你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禁提高声调看向阳球。 「需要我帮忙吗?」阳球笑着插进我们之间,轮流看向我和冠叶的脸,天真烂漫的模样让人心安。 「不行,今天交给我们就好。你好好期待就行了。」老哥带着笑容,故意盖起锅子。 「这样吗。」阳球噘起嘴唇,乖乖听话后退几步:「你们两个这阵子常常不在家,见面却又吵架。我说不定会因为太寂寞又昏倒唷。」她用平静的声音补上后面几句。 老哥猛然转过头看着阳球: 「对、对不起阳球,我们没在吵架,没错吧?」老哥撑着一张笑脸,向我使眼色。 「嗯,嗯,没错。只是在调味上有点意见分歧,对吧?」我没办法像老哥一样擅长粉饰太平,就算说谎可以让事情变好,也不想用上这招。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 「是吗?这样就好。」阳球恶作剧得逞般咯咯轻笑:「不可以吵架喔。」 「我们没有吵架了,你看。」老哥硬是搂住我的肩膀。 「好了,开饭前公主殿下您就在那边等吧。」我急忙推着阳球回客厅。 「什么嘛,真是没意思。」阳球嘟着嘴回到电视机前:「三三,我们来玩些什么好吗?」 「下一次再失败的话,我会尽一切力量把它抢到手。知道了吗?一切都是为了阳球!」 「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复诵一次,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们都希望能获得幸福,都希望一家团圆,感情融洽,快快乐乐过日子——小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个简单的目标。但现在我懂了,为了顺利过着平凡的日子,每个人都很辛苦。普通地笑、普通地哭、普通地吃饭睡觉,为了要维持这份平凡的幸福,大家都使尽力气,我们兄妹三人也同样走在这条艰困的道路上。 「咦?这个味道……该不会真的煮焦了吧?」我看了一下锅子,慌忙加水。 「还可以。」老哥一脸若无其事,用汤勺搅拌搅拌。 我们彼此理解,我们全都做得很好。 ◇ 小女孩与心爱的父亲一起在水族馆里四处奔跑。每个水箱里都有许多美丽鱼群和海藻,其中,摇摇晃晃并列走着、感情融洽的企鹅最是可爱。 来到纪念品专卖店,小女孩的视线就紧紧黏在某样东西上。 哇,爸爸,快来快来,你看,这只企鹅抱着苹果。 「真的!好巧啊,简直就像是专为苹果设计的手机吊饰。」 买给我好吗,爸爸? 「真拿你没办法,那让爸爸、妈妈还有苹果都用同一款好不好。」 太好了! 小女孩还没有自己的手机,但她已下定决心好好珍惜吊饰。爸爸在最喜欢的水族馆里买给自己的礼物,是她最喜欢的企鹅模样的吊饰。 这个吊饰仿佛为苹果量身打造,直到现在她还是很爱惜。 ◇ 纪念品专卖店的一角,苹果单手拿着手机,寻找和现在用的吊饰同款的纪念品。那是个抱着苹果的企鹅吊饰,不过现在好像没卖了。苹果没因此动摇,连一口气都没叹,心如死水般平静。 经过这么多年,找不到也是理所当然,连苹果手上仅有的这个,漆也剥落了,有些破烂。 黄昏时分的阳光国际水族馆净是全家福,或成双成对的男女游客,苹果一看到他们,不禁有些羡慕,每每叹气。自己为什么孤单一人来到这里?早知道找雪菜或万里来,虽然没办法告诉她们m计划,但与其孤孤单单来到热闹的场所,不如多找点人比较高兴。逛完水族馆后还可以逛街、喝茶聊天,这还比较好。 多蕗搬家的事实摆在眼前,让苹果有些动摇,明明一切都该按照命运进行,但往后多蕗的生活铁定会围绕时笼百合转,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叔叔,快一点,快一点。」 听到年幼女孩的声音,苹果不禁回头,一看见来人,吓得躲进展示架边暗处。 「不可以,小蓝,不要用跑的。」女孩的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走来。 「只是跑一下而已,没关系的。」笑着和她并肩同行的,正是苹果的父亲——聪。 「聪,你太宠小蓝了。」 三人站在一起好像真正的家人。叫做小蓝的女童,和以前的苹果一样,撒娇道: 「叔叔,之后小蓝的学校有家长会喔,大家的爸爸都会来。」小蓝伸手拉住聪的衬衫,亲昵地继续说:「小蓝希望叔叔也可以来,叔叔当小蓝的爸爸嘛!」 苹果不禁一阵晕眩。聪可是苹果——苹果和桃果的父亲啊! 「这样啊,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妈妈才行呢。」聪面带微笑看向小蓝母亲,他看起来有些腼腆,但眼神非常真挚,苹果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荻野目先生,这……」小蓝的母亲轻轻低下头,娇羞的模样仿佛回到少女时代。 聪走向她: 「虽然这地方不大适合,但我想把这个给你。」他缓缓从外套口袋取出小盒子。站在远处也能一目了然。 「聪,这个……」女人惊喜地睁大眼,手捣在嘴前。 「你愿意认真考虑,带着小蓝和我共组家庭吗?」那人不再是苹果的父亲,而只是一个男人。 那是苹果偶尔也曾在镜中见过,人们陷入热恋的表情。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也很明白男女关系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感到一阵不 适。 「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我很乐意。」女人点点头,眼角微微涌出泪水。 「太好了,小蓝有爸爸了。」小蓝开心地抓着聪的腿。聪回以笑容,轻轻抱起她。 父亲另组家庭——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自己面前。聪的家人除了苹果、桃果和母亲以外别无他人。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为何要躲起来,在远处胆怯地凝望父亲呢?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不受控制地晦暗下来,好像潜进深不见底的深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荒谬了。 夜晚池袋喧嚣杂沓,心不在焉的话连走路都走不成。待会儿聪会带着全家一同用餐。大人面带笑容守在小孩身边,小蓝会点儿童餐,儿童餐中央堆得高高的抓饭上头会插着一枝小旗子,餐点可能附赠玩具,小蓝看到会很高兴——像苹果以前那样。 一切都结束了吗?自己这么努力,这个家还是四分五裂了。 苹果微微泛泪,在人海中,她在柏油路上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好痛!」撞到额头的苹果生气地抬起脸。 她泫然欲泣,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动她的浏海。她的表情因为不甘心而扭曲,强忍泪水而喉头哽塞。 她从背包里拿出日记,奋力爬起来。 还没结束,不能让它结束,不管那女人用了什么肮脏手段,苹果都不会输,因为她有不会输的王牌。 苹果用力抱住日记。苹果有而那女人所没有的,就是「命运」。只要掌握命运,未来就不会改变。和多薯结合的是苹果,最终可以获得家庭的也是苹果,m计划一定会成功。 「destiny——!」苹果在夜晚街头高举日记。 人群视线集中在苹果身上,前方驶来的车子对她鸣着喇叭。 才不会把多蕗交给时笼百合!命运是不可违抗的!一定要让百合明白这点。 德弗札克〈念故乡〉的钢琴声轻柔流泻。挑高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圆桌,放着整组茶具及黑金二色交织的古董风电话。真砂子端坐在椅上,目光扫过格纹地板,慢慢地叹口气。 她拿起话筒,另一只手的手指缓缓摩擦,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企鹅,接着认命播出号码。电话没响任何一声就接通——毕竟她也是按照指示拨号。 「是的,在实行了。m计划绝对不容失败。」真砂子明确说完,用力把话筒挂回去。 真砂子走近挑高的落地窗,轻轻抓住窗帘一角。企鹅静静走到真砂子身旁,陪她一起站着。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刺眼的阳光让真砂子低垂眼帘,她轻晈着唇。 企鹅一脸凛然走过来,灵巧地端着茶杯,用眼睛放出的光芒取代它认同的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进阳球以外的女孩子房间,但没心跳加速,也毫不激动,只是低着头转过身,带上房门。 「啊,累死了,搬第二次家果然很辛苦。」坐在冷冰冰的地板,我叹一口气。检讨了上次的搬家经验,我这次以极具效率的方法,顺利将行李从多蕗旧公寓的地板下搬回来。我的家庭主夫等级又更上层楼。 「你有没有把小河和小海放回我说的地方?」荻野目看都不看我。 「有啦有啦,和其他行李分开,好好排在你的枕头旁边。」我望向半空,搔着头发回答。 「那就好。」伫立厨房的荻野目一脸认真。但看起来也不是要帮我泡杯茶。 「我说啊……」 「怎样?」 「你还是不愿意把日记借给我是吧?」只要对多路的单恋还有转机,她大概就不会点头答应,不过问问也没差。我看着自己龟裂肮脏的手指,这是地板下的土和瓦楞纸的杰作。 「借给你也可以。」 「也是。咦?真的可以吗?」我站起身来,伸长身子越过厨房的流理台,盯着荻野目的脸。拜托,请在改变主意前答应我,此时此刻就把日记交到我的手上吧! 「——不过,要等我平安达成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工作?」短短几秒,我居然相信荻野目会不带任何条件就借给我日记,并因此欣喜不已,我真是学不乖的愚蠢滥好人。 「好,完成了。」朝荻野目手边一看,她正要盖上一个白色小盒子。 「那是什么?」我和跟在她旁边紧盯着箱子的企鹅二号对看一眼,出声询问。 「我现在要准备出门,你等一下。」 荻野目根本不回答我,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门;不到十分钟便提着运动背包走出来。 「走吧!」荻野目拿起白色盒子。 我给她一个介于「嗯」和「哼」之间的回答,两人一起离开公寓。 「帮忙搬行李辛苦了,那我先走了。」荻野目跟我打过招呼之后,自顾自快步离开。 「等一下!」我觉得不问不行:「你带着那东西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多蕗和时笼百合的公寓啊。」荻野目拿出多蕗和百合的搬家通知,淡淡回答。 「这张明信片我昨天也有收到!记得是放在背包里……」我应该放在书包的外袋,但里面还混杂着待买清单、收据和其他杂物,害我现在遍寻不着明信片。 「盒子里该不会是祝贺搬家的礼物吧?」 荻野目神色平静,默默看着我。 「果然是这样!女孩子真厉害,恢复得真快。这么说来,被老哥甩掉的那些女孩好像也是这样,隔一阵子就听说她们交了新的男朋友。既然机会难得,我也一起去祝贺好了!」 「你啊,」荻野目的声音平静异常,阴狠狠地瞪着我:「到底在说什么梦话啊!」 我挂着发自真心的笑容僵在那儿。 「那女人今天就展开全国巡回公演到大阪去了,也就是说今晚只有多蕗在公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那,再见啦。」荻野目莫名飒爽地转过身背对我。 「什么意思?等一下!」这下我可不能乖乖回家。 荻野目还没放弃m计划,白色盒子装了可以让她把握最后机会的东西。 「我才不等你。」荻野目大大伸了个懒腰,以可疑的冷静态度断言。 「你到底还想干么!那里面又装着什么!」我和企鹅二号加快脚步追上她:「就叫你住手了!」 「我说了,事情顺利就会借你日记。你不要妨碍我!」 话说得没错,不管她用什么方法,盒子装了什么,只要她可以达到目的,我就能拿到日记。至于荻野目谈的是什么鬼恋爱,或因此多么受伤害,跟我、老哥,还有阳球的生命全都无关。 跟我的,我与老哥的目的,全都无关。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果然没办法和老哥一样。 「而且,你那边如果顺利,我也想马上拿日记回去,我真的真的很需要它。」 荻野目抿起嘴唇,瞪着我代替回答。 我追着不打算回答我的荻野目,和企鹅二号一同搭上地下铁。 从车厢内壅塞的人群中找到空位,荻野目轻轻坐下,以不可思议的平静神情望着盒子。我坐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一面小心别看丢她,一面思考起m计划。 m计划的「m」,如果不是表示marriage,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如果是和荻野目苹果或多蕗桂树这两个名字相关的简称,那我应该马上就发现了。 「m、m……mi、miracle、magic、marvelous……」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咕哝着想到的单字,然而没一个正中红心。我的英文能力贫乏,所知单字也有限。 「m、ma……mad、madness……」madness 。荻野目的行为确实很疯狂,但这也只是我对她的感想。 「m、m?murder?」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个寒颤。「murder」的确是m开头。莫非她已经疯狂到策画与多蕗殉情?那白色盒子里装的,搞不好也是土制炸弹。想想她过去的一连串行动,也就没什么好讶异了。 我不想被卷入这种事,但也不能放她不管。一定要让她放弃这个疯狂计划才行。阳球一定会因为她不在了感到悲伤,要是日记报废,事态更是无可挽回。 荻野目在赤坂见附站下车,我慌忙追在她后头,心中已有觉悟面对一场骚动。 我仰望着耸立在晦暗天空下的公寓大厦,目瞪口呆。我们在气派的大门口联络上多蕗请他开门,穿过放着沙发的宽敞大厅,前往多蕗和百合居住的单位。 「这地方好惊人。」这里既安静又干净,走在铺着地毯的长廊上,我直到现在才惊觉,多蕗真是名副其实地少奋斗三十年。 荻野目倒毫无顾忌,只是在安静的走廊上迅速前进。 「你别那么毛躁,难看死了。」 「可是这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按下白色门扉旁的电铃,多蕗立刻打开门,「唷!」他微笑欢迎我们。他身穿清爽的蓝色直条纹衬衫搭米白裤子,是百合为他挑选的吧。 玄关宽敞得令人吃惊,旁边就是给百合用的置鞋间,听说衣服也有独立衣帽间。我们走到客厅前就经过了两间厕所,到了客厅,眼前甚至还有个吧台。我很难想像多蕗和百合在这儿生活的模样,这个地方太超现实。 「多蕗你才刚搬家,我没打声招呼就跑过来了,真抱歉。」荻野目端庄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浮现沉稳的笑容,落落大方地问候:「不过,我实在希望能够早点祝贺你。」 「别在意,反正行李很早就整理好了,我很高兴你们过来。」多蕗不顺手地端着托盘,送来奢华的茶壶和茶杯,一一放上茶几。他望着大荧幕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只是听说因为台风来袭,东京今晚会下大雨,我有点担心你们回程。」 「这不用担心,我们只是稍微道贺,马上就告辞。」荻野目微笑,下了沙发跪在木质地板上说:「我来。」便熟练拿起红茶罐和茶匙。 「啊,不好意思。平常我自己也会喝茶——」多蕗搔着头:「不过顶多是在马克杯里放茶包。」 「哇,这里的天花板好高。」我衷心地感叹,虽然觉得丢脸,但还是在宽广的客厅走来走去,静不下来:「地板好光滑,厨房好大,不知道阳球看到会怎么说。」 这个家宽敞到让人心慌,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多蕗原本的公寓根本不能相比。不过这是当红女明星的家,从天花板垂下的吊灯设计紧复难以清理,或是沙发和阳球的床一样大,好像都可以接受。另一边,有座环抱住房间的大阳台,尽管现在被一片抑郁的灰云笼罩,但好天气时应该可以晒不少衣服吧? 「也谢谢高仓来这一趟,请坐吧。」 「不好意思,他就自己跟过来了。」荻野目斜眼瞧了瞧站在窗边目瞪口呆眺望景色的我。我一回过头,荻野目身旁的企鹅二号正大摇大摆把方糖塞入嘴中。 「不,没关系。我也有邀请高仓过来玩。」 「对了,多蕗,这是我为了两位用心制作的东西。」荻野目缓缓将膝盖上的白色盒子放到桌上。 听到这句话,我转过头。 「方便的话,请和百合一起享用。」 「咦?这是什么呢?好让人兴奋啊。」多蕗悠悠哉哉地望着白色盒子。 「我现在要打开喽。」荻野目一边笑一边把手伸向盒盖。 我急忙把她旁边的企鹅二号推开,大叫:「等一下!」 「干么?」荻野目狠狠瞪着冒着冷汗朝白色盒子伸手的我。 「不要轻举妄动,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是会立刻把这东西丢到窗外!」 「你在说什么啊。」荻野目刷一声打开盒子。 「哦哦,这太棒了!」多蕗眼睛发亮。 「能合两位口味就好了。」荻野目害羞地缩着肩头,将盒子推向多薯。 它看起来只是个大型蒙布朗蛋糕。 「我当然想和百合一起享用,不过她今天去关西巡回公演,要待在大阪一阵子。」多蕗讲起话来已经有丈夫样了,这口气就像是先生在帮太太赔不是。 「太可惜了,这蛋糕好不容易才做成功,好希望能让百合亲眼看看。」 看着荻野目故意微倾着脸,眉头蹙成八字,我安心地叹口气。 「没关系,机会难得,干脆大家一起吃好了。」多蕗去厨房拿餐具,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搞什么,原来只是普通的蛋糕。」我无力地说。 「这才不普通,看清楚一点,这是我精心制作的咖哩形蒙布朗!」 这是咖哩形?我再次打量蛋糕。虽说是咖哩,看起来却像是把栗子泥挤成义大利面状的东西。再说叫咖哩形蒙布朗也很奇怪。蒙布朗是因为形似阿尔卑斯山脉的白朗峰才得名的,也就是说,咖哩形的蒙布朗就会变成「咖哩山脉蛋糕」。当然这些话讲出来也会被驳斥,我只好默默看着她。 「你从刚刚就不大对劲。」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真心祝贺他们,让我吃了一惊。」 荻野目鼓着的腮帮子略为放松,对我微微一笑。 「不然你也吃看看吧,再跟我说你的感想。」她小声地说,但十分自豪。 从没看过这样温柔而正常的荻野目,我笑着回答:「没问题。」 太好了,她终于懂了,并准备要向这段单恋告别。我也不需要为她操心,相信回家路上她会为至今为止的一切道歉,然后借我日记。 「让我们心怀感激地享用这个祝贺的蒙布朗吧。」多蕗乐呵呵地送来刀叉,以及与茶具同款式的蛋糕盘。 我们莫名其妙拍起手,接着多蕗慎重地切开咖哩形蒙布朗,分给大家。 外头开始下雨,逐渐黯淡的天空彼方,一阵巨雷响起,惊人雨势拍打在客厅的对外窗,但在厚重玻璃的守护下,客厅闲适依然。 蛋糕味道很好,没下毒就更好了。荻野目果然不会真心祝福多蕗和百合。 我奋力撑开眼皮看向荻野目,但全身好像烂泥无法动弹。她直挺挺地站着,睥睨倒在地上的我。 「药效比我料想的还早发作。」荻野目低声说着,背起运动背包,转身走向昏倒在桌上的多蕗,伸手从腋下架起他的身体。随着一阵窸窣的声响,她拖着多蕗离开客厅,一脸凶相就像杀人魔。 多蕗很喜欢蒙布朗,拿了一大块,不疑有他地扫光以后,就睡得像死人。连没吃这么多的我,呼吸都逐渐沉缓,浑身暖烘烘,对袭卷而来的睡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过叫企鹅二号去侦查,却从眼角看到它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我必须做些什么!不管荻野目想干么,我都非阻止她不可。 我挣扎着爬起来,却扑通一声跌回地上。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身心,耳里净是滂沱雨声和鲜明的雷声。 「荻……野目……」天空中乍现刺眼强光,凌空劈下的落雷,吞噬了我微弱的呼唤。此时,客厅灯光倏然熄灭。 无论厨房还是走廊,四处一片漆黑。居然在这时停电,还身在陌生的房子。我必须早点追上荻野目,她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m到底是什么单字的缩写? 我匍匐在地,爬出客厅,刚好瞥到被拖过走廊转角处的多蕗的白袜。 「等一下!」我撑着墙壁,踉跄起身,缓慢地踏出第一步。弯过走 廊,我见到尽头的房间敞着门。 那是寝室。我背靠着墙,坐在走廊上,窥探着里面。即使里头一片黑压压,我还是可以隐约见到倒在大床上的多蕗,还有坐在一旁的荻野目的身影。 「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我还是希望多蕗能爱上我,能爱上我本人。」 荻野目慢慢脱起衣服,我赶快闭起眼睛。 「不过没时间了。再一下子你就会醒来,在这种意识朦胧的状态之下你不可能认出谁是谁。」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再度张开眼,荻野目穿着轻飘飘的睡衣,双腿跨过多蕗趴在床上。 「是的,今晚我就要成为你的新娘,虽然不是以自己的身分。」 她明明是荻野目,看起来却好像百合,波浪般的美丽长假发摇曳着。 「这结婚戒指真美丽。」她捧起多蕗的手,仔细凝望他的无名指。 「喂,你到底在做什么!」勉强起身的我,整个身子往门口撞去,跌进房间。 荻野目瞥我一眼,双手紧扣住多蕗的手指,开口: 「看来药效不大好呢,不过没关系,既然你都到这里了,我就告诉你有关我们的命运,m计划的内容好了。」 我靠着墙来支撑沉重的身躯,想靠近荻野目。 「那个m到底指什么?」 「怀孕,」荻野目断然地说:「就是maternity的m!」 荻野目面向我的脸猛然被闪电照亮,她看起来跟百合一模一样,却一点也不美丽。巨大的落雷声在房间回荡。 因为极度的恐怖,我厌到胸口发闷,甚至作呕起来。我终于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我想走到床边,却绊到自己的脚跌倒在地。这样不对。她彻底疯了。这是madness的m。 我爬向床铺,朝着正整理假发的荻野目前进。 「这太奇怪了。」我对她大喊:「难道日记上也写了这个吗?『命运日记』到底是什么鬼!现在也是,只是强行让日记上的内容成真就叫命运,根本全都是你自以为是的妄想!」 「才不是,这不是妄想!不这样做的话,我的家庭就——」 我打断荻野目。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这种做法是错的!」费尽千辛万苦爬到床边,我抓着白色床单撑起身体。 「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有这条路!」呼吸变得急促的荻野目这么说着,开始动手脱掉多蕗的白袜子,几乎要扯断衬衫钮扣,拉开衣服让多蕗裸露出胸膛,接着,她的手放上裤腰的皮带。 荻野目喀嚓喀嚓地扒着多蕗的裤子,我虚弱地朝她大喊:「住手!」 「这是我的命运,你不要再管我了!」 望着大力抽出皮带后朝拉链出手的荻野目,我大叫:「我怎么可能不管!」随后不顾一切扑上去。 好不容易构到荻野目的腰,我紧抱她不放,她头上长长假发遮住我的脸,我什么也看不到,抱着抱着,两人狠狠摔下床边。撞到木头地板的背痛个半死。 「荻野目,你不要紧吧?」说到一半,房间的灯光忽然亮起来。眩目的光线刺得我直眨眼。看来电力恢复了。 「你在搞什么呀!」 「咦?」我这才发现在手臂里挣扎着的,是斜披着假发的企鹅二号,目光赶紧移向荻野目。 「荻、荻野目,你为什么光着身子!」荻野目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我赶忙转开脸。她的连身睡衣丢在床头,内衣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穿。 「你干么,不要看这边啦!」 「我没有在看,你赶快穿上点东西吧!」我已经开始在想自己是不是只能娶她了,但我可没有这种打算:「快回去吧!」 「我才不要!」 这时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我们一跳。不管进来的人是谁,这里可是女高中生的犯罪现场。 我们不禁互看一眼,接着就从装在寝室的对讲机听到百合沉静的声音。 「我回来了,多蕗,飞机因为台风都停飞了,我改搭明天第一班新干线。大概是刚才停电害的,我打不开自动锁,可以帮我开门吗?多蕗,有听到吗?」 「荻野目,我们快走!」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等一下我去开自动锁,我们要趁百合到家前赶快离开!」 「可是——」荻野目慌张地套上睡衣,但还是不愿意放手。 「听我的,快一点!」我匆忙抓了荻野目四散在地的衣物塞进运动背包,同时思索着要怎么收拾客厅的惨状。就算我们冲出去整理,多蕗身上的药效也可能让他还记得来访的事。但应该不会想到荻野目打算袭击多蕗。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百合知道这里的现状。 「要开了喔。」不等荻野目回答,我打开自动锁。接着,我抓住荻野目的手离开多蕗的房间。 逃生门一定在某个地方。无论如何只要能避开在玄关的百合逃出去就行了。 「等一下啦!」荻野目一手紧握假发,另一只手试图甩掉我。放开的话她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了,而且她现在还是变装成百合的模样,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让公寓的其他住户看到。 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我应该要想办法救阳球,这样不就和老哥说的一样,只是在当荻野目的保母吗?但破坏别人的幸福也要把对方据为己有,这真的是爱吗?爱情的形式大概因人而异,我知道荻野目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种,但这太自私了。 无视心爱对象的心,只想满足自己,不也等同蔑视了自己和对方的心情吗? 我终于意识到,我爱人的能力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停滞了。长大以后,我也曾以情欲的眼光看待年纪相仿的女生,但其实我不曾对谁心动过,更不曾爱过任何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人的情感是否在正常运作。我对老哥、阳球,伯伯和学校里的朋友,甚至对企鹅二号和荻野目都有特别的情感,但这是不是某种形式的爱,我又该如何确认呢?硬要说的话,我到底有没有爱上谁的资格呢。 逃生梯位于大楼外部,周遭晦暗不明,大雨也十分激烈。好不容易找到一道有屋檐的楼梯,逃下来的我们急促喘着气,听着来自远方的雷声。 「差一点就成功了!」荻野目倏然站起来,将紧握的假发甩在地上,总是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如今一团混乱。 「这样就好了,做那种事情对你也不好。」 「你是又多了解我了?别想对我说教!」荻野目的声音响彻逃生梯。「我要代替那个人生下多蕗老师的小孩,要不然命运之轮就没办法嵌合了,这是最后的机会!接下来多蕗老师就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了!这样命运真的就被搞砸了!那必须是我啊!」 语气就像是在指责我。我凝视着荻野目同学娇小的背影。 「干么?」转过头来的荻野目不光是口吻,就连表情都非常险恶。 「我说啊,难道你不在乎多蕗或百合小姐的心情吗?」 有一瞬间,荻野目瑟缩了,但她还是不让步。 「才不是这样!多蕗老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根本就是错误!」 外头冷冽的空气染得我的意识一片萧瑟,揉揉眼睛,我重新看向荻野目。 「你真是我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明明是自己的声音,我却觉得好陌生。不知为何,我居然有种快哭出来的心情。 荻野目显然很受伤,铁青着脸。外头雨势大得难以忽略,雨滴倾斜着飞溅进来,渐渐濡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身上的睡衣。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弱如蚊鸣。 「我也不想知道。」 我觉得我这时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荻野目——一张泫然欲泣 的苍白面容,即使如此,她也直视着我,不愿移开目光。她不管自己已全身湿透,只是紧抿着嘴。 我讲得太过火了。我非常后悔,但太迟了。 「一脸好好先生的样子。」荻野目的声音夹杂着哭音。「你敢说你对自己兄妹的一切都很了解吗?你根本只是对他们视而不见,勉强维持徒具形式的家罢了!你还好意思要别人认清现实!」 「你在说什么?」我的心情却与脱口而出的话相反,总觉得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空虚被她触碰了。我不自觉拉高声调。 「看阳球就知道了!虽然她总是开朗地笑着——」 预想到她接下来的话一定会很可怕,我迅速起身,抓住她的胸口,把她压在楼梯扶手处。 「好痛!」荻野目小声尖叫。栏杆发出声响。 她害怕地低头,紧闭起双眼。我紧紧揪着她的睡衣前襟,就这么坐倒在地,而她也自然而然跌坐在地上。 掌心里的睡衣柔软细薄,我闻到雨水和荻野目身上的味道,耳边是自己急促有如痉挛的呼吸声,混杂着她低声的啜泣。 我猛然回过绅来,赶紧松手。对情绪化的自己感到恐惧,我虽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像一只离水的鱼,光是开口就已用尽全力。我双手颤抖。 「够了!接下来都由我一个人行动。如果我不努力成为桃果,命运之轮就没办法连在一起,妈妈和爸爸也会分开,我们家会四分五裂!」 「家?」 「没错,这一切都是为了家人!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出生的意义,和我的真心本意无关。」 「那么,你对多蕗到底……」 「我喜欢他,爱着他!因为桃果也是!」荻野目打断我,用强硬的口气撂下重话。 我在脑里把荻野目之前的行动全部快转一遍。谁宣称喜欢谁,又因此要做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总以为荻野目喜欢多蕗,结果根本大错特错吗? 回荡耳中的雨声太过嘈杂,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平复。 「桃果指的是你过世的姐姐吧?你在说些什么?到底怎么一回事?」 荻野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 没有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我不会放弃。不只是为了我。但就连荻野目自己也陷入混乱。 「荻野目!」 「说过了,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荻野目不分青红皂白推开我,抓起运动背包,漫无目的想逃离这里,急急跑下阶梯。 「等等!」我连忙拉住她的手。 「你放手啦!」 就在荻野目想挥开我的手,转身离去之时,日记从没拉上拉链的运动背包掉出去,越过楼梯铁栏杆的缝隙,落入雨中。 「啊!」荻野目惊恐大叫,她探出栏杆确认日记掉落的方向,接着飞奔下楼。 日记报废的话,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就算荻野目没把它烧掉,要是因为其他因素而使得日记本毁坏,那企鹅罐会变成什么样? 我慌乱追随着荻野目。 你是最黑心的人。苹果冲下楼时,满脑子都是这句话——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 她跑到黑暗而湿滑的马路上,不费工夫就发现了日记。苹果连忙跑过去捡起日记,用睡衣袖子擦拭湿掉的封面,把日记抱在胸前。她才不管那种过分的话,一切都依照日记的指示,她也只能遵循。一切早已注定,这就是命运。 我是最黑心的吗? 苹果紧紧抱住日记,混在强烈雨声中逐渐清晰的嘈杂引擎声让她抬起头来,一时之间她的视线被刺眼的车头灯照得一片白茫。摩托车看来就要与苹果擦身而过。 「咦?」一只黑色的手伸出来,抓住苹果紧握的日记本,想要抢走。 苹果的双手反射性地使出全力。 就在她眼前,名为「桃果日记」的命运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摩托车骑士抢得半本日记后立刻扬长而去。 苹果血色尽失,茫茫然地全身瘫软,愣愣地看着摩托车化为远方的光点,冷雨渗进她浑身的细胞之中。 说不定是真的,说不定是因为我的心太黑,所以重要的东西才会纷纷离我而去。 马路正中央只有湿透了的柏油的味道。 谁喜欢谁,谁爱着谁,我想要什么、不要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为什么,我会这个样子站在这里呢? 尖锐的喇叭声传进耳里时,一切已经太迟了。苹果转过头来,面对从漆黑车道上驶来如同庞然怪物的汽车,连害怕的时间也没有,只是紧紧闭上双眼,已有所觉悟。 「危险!」晶马的声音传来。当然很危险啊,马上就要被车撞了;苹果无意识之间如此冷静地想着。然而下一刹那的冲击却超出原本的预想。 苹果的身体被撞到对向车道,她讶然起身,却听到一阵沉重的撞击声。 双眼终于习惯黑暗,看见晶马的身体被车撞飞,好像皮球般轻轻飞向空中,落地。 他单薄的身躯在湿透的地面上转了几圈。 「晶马!」苹果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肘和膝盖都非常痛,赶到晶马身边跪下时,逐渐强烈的疼痛刺向她。苹果的视线因泪水而模糊,寒冷和恐慌压迫胸口,连呼吸都变得痛苦。「晶马!」 躺在地上的晶马像块破布,软绵绵地动也不动,身体仿佛就要被雨水浸透。 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就算苹果是世界上最黑心、最过分的女人,关于高仓晶马遇到的事故,日记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重要的日记只剩一半,重要的朋友也完全没有回应。 第九章 好久以前的某一天,阳球跟着两位哥哥一同来到许久没去的阳光国际水族馆。最喜欢的伞裙随风翻动逗乐了她,人群熙攘让她烦躁,每一步都要小心……池袋的市区充满了各种人事物,混杂各式各样的气息。 今天是阳球日,这是阳球可以从无止境的无聊住院生活解放的一天,但同时也是下一次无聊生活的开始。 阳球探出身子看着群众在人造岩石上的企鹅,仿佛从中闻到一股海洋的气味。水族馆到处都像大海一般,连巨大水槽那厚厚的玻璃都能带给人心醉般的惊奇。深海鱼和热带鱼闪闪发光悠游在水中,海藻与珊瑚摇曳于其中,企鹅争先恐后推挤着依序跳入水里。 企鹅到底是鸟,还是鱼呢?阳球在说明看板上寻找答案,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警示标语:「企鹅的恳求——请不要用手碰触企鹅!」 「好厉害,企鹅好会游泳喔!」企鹅在水里用着难以和它们在陆地上模样相比的敏捷,自由地来回游动。 「嗯。在陆地的时候明明就有点呆呆的呢。」晶马在旁边点着头。 「被晶马这么说,就算是企鹅也会不满吧。」冠叶取笑晶马。 「这什么意思啊。」阳球把哥哥幼稚的玩笑抛诸脑后,偷偷笑起来。这样的日子,大概就是今后阳球生活的大半——安稳幸福,但平凡无趣的日子,填满阳球的一生。 为了看尽所有的企鹅,阳球眼睛张得大大的。有一只明显回异于其他同类的企鹅闯入她的视野。 「咦?」阳球更加探出身子,想更仔细观察那只特别圆滚滚的企鹅。周围的客人看起来都不觉得那只企鹅有什么特别,然而对阳球而言,就是非常不一样。真要说起来,除了不像其他企鹅那么酷,它的动作和表情跟人类特别相似。 当这只企鹅圆圆的黑眼睛迎上阳球的时候,她动都动不了。很明显,那只不可思议的企鹅正在看着阳球,她们两边的视线对上了。 「喂,小晶!」阳球直直指着那只不可思议的企鹅,要身边的晶马看。 「啊——讨厌讨厌,要是被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传染就糟了。」晶马似乎完全没在听,只是一个劲地数落着冠叶。 「那只企鹅。」阳球再看回自己手指所指的方向,那只企鹅已然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个男孩头上戴着纪念品店买来的企鹅造型帽,跑了过来。 「喂,别跑,很危险喔!」那是为人母亲带着笑意的温柔呼唤声。男孩的父亲跟着母亲后头,缓缓走了过来。 阳球他们之前也像这个样子嬉闹,在最爱的双亲呵护之下全家一起来玩。 被天真无邪的男孩笑声所吸引,阳球忘了那只奇怪的企鹅。想来应该只是单纯看错,或幻想过头了吧。整天躺在床上,自己一定与现实有些脱节了。 纪念品专卖店不管在哪里都充满了宝物,还有许多适合阳球小小房间的布偶、小巧灯饰、水晶雪球和壁毯。无论阳球身在病房或在高仓家,她对自己的房间比别人加倍讲究。房间就是阳球的宇宙、圣域,占了她世界大半部分。 拜晶马制定的「阳球日」所赐,晶马几乎对阳球的要求「来者不拒」,阳球一边对哥哥的用心感到高兴,一边努力在店里物色「宝物」。 阳球最后选择企鹅脸孔的帽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但她莫名在意。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男孩戴着,但阳球总觉得它好像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价格不算高昂,不至于让晶马伤脑筋。 阳球正等着去柜台排队结帐的晶马,突然感到背后有奇怪的动静,缓缓转过头去。 她看到那只奇怪的企鹅跌跌撞撞地走着,正要离开纪念品专卖店。 「那是刚才的……」或许发现呢喃着的阳球,企鹅和阳球对看一眼后,急忙加快脚步。 「等一下!」为什么要跟在它后面?阳球也不知道,不过她必须跟上。单就阳球的心思来看,她本来就会选择追着那种可爱又奇怪生物走。 阳球追着如今被称为「三三」的企鹅后头,一路跑到电梯间。快看到企鹅背影时,电梯也碰巧停下,打开了门。 看到企鹅毫不迟疑走进电梯里,阳球叫着:「等一下!」冲进了同一座电梯。她一进入,电梯门就像算好一般倏地关上。 电梯里只有企鹅和阳球。 阳球一边想着好久没这样跑了,一边慎重地调息,接着看向企鹅黑色的后脑勺。 「喂,小企鹅!」自己到底想开口问什么,还是想跟它当好朋友呢?阳球在自己也不明白的状况下出声了。或者是,这电梯到底要去哪里?这么想之后,电梯一阵激烈晃动,阳球小声叫了出来。 电梯一直往下降,电子显示板上的数字逐渐减少,最后到达地下三楼。 「真是的,吓我一跳。」阳球小声说着,看向不受影响的企鹅。没想到企鹅突然伸直背,滑开电梯按钮侧边——在那里有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按钮。 企鹅的手按下了那颗按钮。 电梯发出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机械声,阳球吓了一跳,她看了看电子显示板和天花板。 电梯再度启动,并粗暴地往下降。 电子显示板已经赶不上电梯的速度,连个明确的数字都显示不出。 「我们要到哪去呢?」阳球开口问,然而企鹅不但一句话都没说,也不看阳球一眼。 「跟我说嘛!」 阳球想着自己直到刚才真的是在阳光国际水族馆里吗?和哥哥一起换好衣服、吃完早餐,搭上地下铁,这些应该都不是梦才对,可是现在又怎么回事?自己跟着不可思议的企鹅,前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这真的是现实吗? 叮!随着到达目的地的钤声传来,电梯门很快打开。 「啊!」出现在阳球眼前的是一栋自己曾经见过、被林木包围的白色建筑。 企鹅一副理所当然离开电梯,走向这栋建筑物。阳球无计可施,只好跟着企鹅而去。 温暖的阳光穿过树荫缓缓射下,也听得到鸟鸣。 「这里是我常常去的图书馆。」阳球突然发现这一点,不知何时,自己腋下也夹了好几本书。 中央图书馆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宽广的室内,挑高的天花板,馆内读者不多不少,在里面工作着的职员不多不少。除了脚下的企鹅,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奇怪之处。 阳球走到柜台,把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书放在上头,向穿着围裙的女性职员开口: 「还书,麻烦您了。」柜台上的书包括史蒂芬·金的《克丽斯汀》、村上春树的《人造卫星情人》,以及胜间和代(※日本女性经济评论家、注册会计师暨畅销作家。)的《年收入增加10倍的时间投资法》。这些书似乎全都读过了,但好像又对内容一无所知,总之书是从这里借出的,这点应该是不会错。 「好的,要还书是吗?」职员把书移到身前,一一翻到封底,俐落地完成确认手续。 「请问一下,《青蛙老弟,救东京》这本书放在哪呢?」 「请稍等一下。」职员转向电脑,没多久就回答:「资料里没这本书喔!」 「我以前曾经在这里见过这本书,我相信应该有才对呀。」 「会不会是其他类似的书名?请问有没有其他可能的搜寻关键字呢?」 除了书名以外,不论是作者的名字、出版社,还是类别,阳球早就忘光光了。 「我自己找找看好了。我想,依照曾经看过它的记忆,应该可以找到才对。」阳球对职员这么说之后,和企鹅一起潜入广大书海。 「青蛙老弟……救东京……青蛙老弟……救东京……」阳球一边 走在书架之间,一边以目光搜寻书背。「应该是放在这一带呀!」 在某处停下之后,阳球由上而下仔细找寻,原本在脚边随行的企鹅,也跟着仔细端详书架。 「小企鹅也在帮我找吗?」阳球很高兴地露出微笑。 可是企鹅找着找着,一步步径自往前走。 「啊,等一下!」 企鹅转过书架,阳球连忙赶上前去,企鹅一次也没有回头。 「要去哪里呀?」阳球追在企鹅后头,但又搞不大懂自己为什么要追它追到这里来。 企鹅虽然摇摇摆摆,步伐倒不慢,阳球才觉得快追上,却发现它又跑到更前面。一次次地转过书架,阳球一直跟在黑色的小小身体后头,转过一个弯:心想这下子一定可以追得上,却发现两侧高耸的书架中间,居然有一扇巨大的老式木造门。沉稳的暗褐色门扉传出湿润树木的气味。 「咦?」宁静的图书馆里应该没有这种地方,阳球低低惊呼出声,慢慢走近。为什么在这里会有一扇门呢? 一阵不大熟悉的鸣叫声,让阳球吃惊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听起来像是鸟叫,但这种地方当然见不到鸟。阳球再把视线转回门上,发现刚才不晓得躲到哪里去的企鹅竟正在开门。 叽叽叽,门随着刺耳的声音缓缓打开,企鹅一溜烟跑了进去。阳球脑袋的一角虽然浮出疑问,但最后还是跟在它后头追上去。 这扇沉重门扉的另一头,绵延着无边无际的螺旋形书架缓坡,天花板也高到看不见顶。书架和书架间以细长的梯子相互联系,遍布在呈弧状的广大空间内。这一切则由如网筛般无数细柱子支撑,就像巨大的立体积木,或是寄木细工(※以木片拼花制作的工艺品,是日本箱根地区特产的一种传统工艺,据说已有二百年历史。)。 和到刚才为止的书架大不相同,这里的书架既巨大又牢固,看来十分贵重的书本井然有序排列着。就连图书馆特有的老旧纸味和霉味也有些不同,这里更为硬质,质感似乎完全不同。 明明身处地下却充满光线的白色空间,让阳球不禁眯起眼睛。 「小企鹅,跑到哪里去了呢?」阳球战战兢兢在呈现细致几何图样的白色地板上行走。「小企鹅!」 然而四下里都不见企鹅的踪影。 「这里很令人着迷吧?」 被上头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阳球抬头一看,就看到一名青年轻盈地站在梯子上,正在看着自己。他单手抓着梯子,背靠在上头,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本敞开的大开本书。青年一下子便合起书,仿佛滑翔似地从梯子上降下来,静静站到阳球面前。阳球总觉得地板的模样似乎淡淡地浮出七色斑斓的色彩。 「欢迎光临,在找什么书呢?」青年略倾着头,温柔微笑着。他的双眼就像是个小小宇宙,闪烁到人们都看不清他的目光所在;随手扎起的头发雪白通透,还有淡桃色与浅绿色柔和地混杂其中。 他身着造型大方的白色v领衫,外罩图书馆用的围裙,还披了一件米白色开襟长毛衣,下身则穿着单宁裤。虽然刚才一连串动作十分敏捷,但其实他脚下穿着的,只是双蓝色的拖鞋而已。 「呃,这个……」虽然不觉得害怕,但他诡异地让阳球的内心骚动。 青年再度略倾着头,嘴角浮现微笑,. 「欢迎光临中央图书馆,天空之孔分室。」 「天空之孔?天空?这里不是地下吗?」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场所。 「这里毫无疑问是天空之孔。在下名叫真悧,在这里担任馆员,静候您的吩咐。」语毕,他夸张地行了个礼。他的口气悠然而恭谨,完全不若他的发型和身上服装呈现出来的气息。 「那么,是不是可以帮我找一本叫做《青蛙老弟,救东京》的书呢?」 真悧随即抬高半边眉毛,带着微笑说声「遵命」,又接着说: 「既然您已大驾光临,小的必会从这宏大的知识与记忆之海里,找出贵客耿耿于怀的那本书。就如同在七大洋之中找出小小的一粒珍珠那样,在下真悧会诚心诚意地效力。」 他夸张的态度让阳球不禁发愣,这间天空之孔分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怪人……」阳球小声地这么说,这眼眸如同宇宙一般的青年对她一笑,就像在引路一般,在书架形成的迷宫之中展开了行动。 在真悧引导下,阳球如同在空中飞舞一般自由穿梭在书本的迷宫中。不知何时,企鹅也跟在阳球的后面。 真悧偶尔会像在思索似地停下脚步,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但随即喃喃着:「唉呀,不是这本。」或:「唉呀,也不是这个。」再把书本放回原处。 「请问,这里真的是中央图书馆的分室吗?要是这样,怎么看起来反而还比较大呢?」阳球走着走着,开始感到些许不安——原本自己现在所处的场所,甚至连时间和目的,都已变得暧昧不明,而走在自己前方的真悧色彩奇异的头发摇曳着,更加深了害怕。 「这里是图书馆的分室呀!」真悧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过倒是很久没有客人了。」 真悧笑了出来,这下换阳球感到疑惑,不由得歪了歪头。 「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得来的地方,是一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进来的特别图书馆。」像是一边抚着书背一边前进的真悧,用着低沉和缓的声音,歌唱般说道。 「那么,我是特别的吗?」书架隔成的道路颇有压迫感,让阳球走得提不起精神,一边还在朦胧地想着,自己真的是在寻找这本叫做《青蛙老弟,救东京》的书吗? 「是的,您是被命运选中的特别客人。啊,有了!」真悧伸手迅速把一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用手指着封面给阳球看: 「喏,这就是您正在寻找的『属于您的故事』。」 这本书有着近来十分少见的华丽装帧,不仅使用酒红色布面,还以穿线装订。以金箔压印缀饰在上头,周围还有花草纹样包围的奇妙文字,阳球无法辨识是哪一国的语言。 真悧迅速开始翻起书页,小声咳了一下,便开始朗读起来: 「这差不多是在三年前的事。女孩有两位好朋友,她们是共同分享将来梦想的重要伙伴。这三个女孩就如同因引力互相吸引的星星一般,相互照映着彼此。」 放学后,在没什么人的教室里,阳球、云雀和光莉三人聚在角落的桌边,相互照耀着一般,以充满阳光的笑容彼此相对,看着摊开的《siteen》杂志——上头大大刊载着由杂志主办的试镜讯息。 光莉带来的数位相机里头,有着三人合照:其中两人各自拿着直笛、口风琴,另一人坐在风琴前面,一一摆出可爱模样。 「这张很不错!」阳球看着照片中的样子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嗯,那么用来申请的照片就决定是这张喽!」光莉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上头有着siteen标志的试镜申请书:「昨天我已经大致写好了,接下来只要把这张照片印出来、贴上去就行了。」 「哦,真不愧是光莉!」阳球佩服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光莉在,一切都会准备妥当,不会有任何闪失。 「不要紧吧?有没有漏了什么?」三人之中最迷糊健忘的云雀插嘴。 「云雀你好意思讲这种话!放心啦,基本上都和去年一样嘛!不过,今年我们要怎么办?」光莉的目光落在申请书上唯一空白的栏位,也就是三人的团体名称上。 「嗯……」阳球和云雀都一脸苦恼。 「我知道了,海獭队如何?」云雀举手提议,阳球和光莉却只歪着脑袋。 「不行啦!这样 子听起来好像搞笑艺人喔!去年我们不就因为这样而惨败吗?」光莉一副说教的模样。 「咦,是这样吗?那么……用penguins如何?听起来是不是很像法国的女孩子?」云雀学着外国人的腔调,特别强调「法国」的部分。 「法国的女孩子会喜欢企鹅吗?」阳球提出单纯的疑问。 「penguins听起来根本像是少棒队伍嘛!」光莉坐在桌上,抬起头来直直往后躺下,一副吃惊样。 「可是企鹅很可爱呀!」云雀还不放弃。 阳球也觉得企鹅的确很可爱,可是一听到penguins,脑中就浮现三个人上台穿着企鹅布偶装蹦蹦跳跳的形象,和偶像的感觉天差地远。 「h……」阳球小声说道,感觉有些害臊。 「咦?什么?」云雀和光莉很感兴趣地看着阳球。 「triple h这个名字如何?」阳球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开心地笑了起来。 「triple h?」云雀看起来有点吃惊。 「对呀,云雀、光莉,还有阳球,拼音的第一个字母都是h,所以我们三个人就是triple h!」(※「云雀」日文发音为hibari,「光莉」日文发音为hikari,「阳球」日文发音为himari。)阳球挺着胸膛说出口。 「啊,这个真的是……太适合了!」云雀高兴地开始蹦蹦跳跳。 「嗯,我也觉得还不错。」光莉像个小大人,频频点头。 三人边笑边点头示意,在申请书的空栏庄严地填上「triple h」。练过字的光莉笔迹相当工整。 「哦哦,真的是太棒了!看来我们今年一定会入选了!」粗线条的云雀这时已经开始鼓噪,用脚拍打出趴答趴答声。 光莉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一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那么,明天要来拍应征用的片子,大家千万不要忘了,要带一样的缎带来唷!不然就赶不上截止日了!」同时还不忘分别向阳球和云雀使眼色。 「是的!报告,我这边已经买好!」云雀开玩笑般敬了个礼。 「阳球也千万不要忘了喔!」 「嗯,当然。」阳球虽然微笑着回答,但似乎显得有点心虚……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碰的一声,真悧把书本合了起来。 阳球的表情有些僵硬,在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的分室里头,她的目光在寂静的空中徘徊着。 「嗯,有这件事啊。」阳球的声音显得非常干涩。 「不过,你要找的书不是这本对吧?」真悧以煞有其事的声音,和让人摸不清楚到底是在询问还是肯定的语调说道。 阳球完全不清楚,过去的事情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应该早就没什么意义了,为什么自己心里还会涌上这么多感触呢?不,不是的。不光是这样,还有更多、更多的往事…… 不等待毫无回应的阳球,真悧把书放回了书架。 「接下来再找下一本吧。毕竟,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像这样子的书呢。」真悧往前方一指,那儿有整齐的书架无边无际地延续下去。 阳球等人所站立的位置看起来似乎特别明亮,然而往里头继续看下去,越看就越觉得前方显得相当昏暗,绝对不是因为寒冷,光是看到像这样子无边无际的书架,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企鹅如今正摇摇晃晃走在阳球前面,阳球没办法,只能乖乖跟在真悧后头。 「你害怕了吗?」真悧像是看透了一切般开口问道。 「不,我并不害怕。」这是谎言。阳球从过去的故事曝光的那一刻开始,就较为认真起来,思索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天空之孔分室——所谓的天空之孔,到底是什么?眼前这名青年也完全不像馆员,说起来,自己究竟为何会追着企鹅跑呢? 即使凝视着企鹅,它也只是稍微瞥回一眼,不发一语;不管走了多远,从书架的缝隙望过去,另一头依然是书架,就如同在两张面对着的镜子之中所见到的风景一样,有时让她晕眩。 「啊!」前进几步之后,风景一变,如同天与地之间相互交换,让阳球踉跄了一下。说不定天与地真的交换了,因为到处都是同样的书架,只能从其中的气氛勉强感受到似乎有些分类上的不同。 真悧在某个书架之前停住脚步,再一次抽出一本书。 「好了,接下来的故事是这个……」冷淡地翻了几页之后,他开始放声朗读:「当天夜里,女孩终于拿到之前央求母亲买来的同色缎带……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冠叶和晶马正排排坐,看着傍晚的卡通节目十分入迷,却听到从阳球那方向传来的骚乱声。 阳球坐在看起来略显古旧的日式镜台前,母亲千江美仔细整理着她的头发。每当千江美梳理一次头发,阳球的头就微微随之摇动。她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幸福。 梳好可爱的双马尾,绑上缎带之后,千江美轻轻拍拍阳球的双肩,说:「好了,绑好喽!」 睁开眼睛,映在镜中的自己头上绑着的是和想像中不一样的缎带,原本感到温暖的心情一下子萎靡,瞬间坠入谷底。 「你看,是不是非常漂亮呢!这样一来一定可以通过试镜……」 然而母亲话说到一半就被阳球打断: 「不一样!这样就不是三人一样的缎带了!完全不一样!」阳球转过头,质问般瞪着母亲。 「对不起,可是阳球说的那种颜色已经卖完了。你看,这个不是也很相似吗?只是颜色稍微淡一点,妈妈认为这个非常适合阳球喔!」 母亲那不带恶意的笑容,反而让阳球更为厌烦,她一把扯开头上的缎带,丢向母亲。投出去的缎带软软地落到榻榻米上。 「阳球!」千江美因为吃惊,不觉略为大声地喝斥。 「我不要这个!如果不是和云雀跟光莉她们一样就没意义了!」阳球难过到极点,她没有想到对自己这么重要的缎带,母亲居然如此不看重。 冠叶和晶马听到大声争执,吃惊地转头。 「对不起啦,不然妈妈明天到隔壁镇再去帮你买一样的。」千江美知道阳球心中的感觉,以温柔的声音安抚她。 「明天就来不及了!我们约好了,大家都要戴一样的缎带!你说过会帮我买好的,妈妈是大骗子!」阳球颤抖着双肩,随着她的大吼声,眼泪也决堤般涌出。好不容易三个人写好了申请书,也想好团体名,明天就是期待已久的重要日子了……阳球虽然年幼,也知道这件事不全是千江美的错,只是期待已久的心愿惨遭瓦解,那份悲伤与气愤,让自己忍不住对母亲发泄。 「阳球……」千江美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现在就去帮我买!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赶快帮我买!」阳球像一只小野兽,边哭泣边号叫着。她觉得自己与云雀和光莉三人最快乐的事要因此在明天终止了。 她蹲在榻榻米上哭着,满心混乱对榻榻米又打又踢,就在此时,阳球的脚踢中立镜,发出巨大声响。阳球担心弄坏立镜而连忙起身—— 却见到立镜朝着自己倒了下来。 「危险!」 对阳球来说仅是一瞬间——千江美掩护着阳球,而镜子发出了巨大的碎裂声。自己周围满是飞散的镜子碎片,还有母亲熟悉的温柔气息。 兄弟两人铁青着脸喊叫起来。 「流、流血了!妈妈!」 「妈妈!」阳球呼喊着倒在自己身上,仅发出些许呻吟声,动也不动的母亲。 晶马和冠叶在榻榻米上来回奔走。不发一语的母亲皱着眉,痛苦的模样让阳球非 常害怕。 母亲在医院病床上安顿下来时,太阳早已西沉。千江美的头和手上包着绷带,一边的脸上还贴着大大的纱布。在她身边,阳球、晶马及冠叶并排坐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直盯着母亲令人心痛的样子。他们觉得好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伤口比想像中来得深,出血也不少,请你先吃一段时间的止痛药,每天回来给我看看伤口。」病房门口附近,负责治疗母亲的医师如此说道。 「我知道了,多谢您帮忙。」接着传来的是父亲剑山沉重的声音。 「不过脸颊的伤口拆线之后,可能会留下一些伤痕。」 阳球听着背后传来的这些话,浑身都冷了起来,一下子丧失了现实感,紧握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妈妈……」她发出几乎没让其他人听到的细小声音。 「阳球,把脸抬起来。」 母亲清晰的声音让阳球吃惊地抬起了脸,她那柔软的手伸向阳球头部: 「你没有受伤吧?」 轻柔的指尖缓缓抚摸着阳球的头。 阳球好不容易点了点头。 「太好了,如果阳球的脸受伤的话,那妈妈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千江美由衷地放心,以开朗的声调继续说:「毕竟阳球将来可是要当偶像嘛!哎,真是的,你们三个不要摆出这种表情。」 不管是晶马、冠叶,还是阳球,全都因为担心和不安而快要崩溃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就和在床旁紧抓着母亲哭泣的阳球一样,晶马和冠叶都抽着鼻子,擦拭着眼角。 剑山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后头默默看着他们。 「好了好了,你们三个都是爱哭鬼喔!」千江美温和地笑着。 阳球的手里,静静握着自己之前扔出去的缎带。 合上书本之后,真悧坏心地抬起半边的眉毛微笑道: 「刚刚那篇真是精采的母女亲情故事,是不是非常令人鼻酸?」 阳球不发一语,情绪交杂混乱,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嗯哼,这个也不行吗?真是的,看来我今天的客人很棘手呢!」真悧那无可捉摸的闪耀双眼,像在探索着什么般,直视着阳球胸前心脏所在的部位。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那就再往前,往更深处走吧!」不知为何,真悧身上竟散发出淫靡的气息,将书本放回原处走了出去。 阳球默默跟着企鹅一起走在真悧后头。她们身处于书与书组成的巨大螺旋,上上下下地朝深处迈进时,不论是书架还是梯子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就犹如真悧难以形容的发色,又或是像他那不知看向何方的灿烂眼眸,一切的景色变得不安定。只有厚重的书本井然有序地一路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 阳球隐约思索着,这个边走边发出规矩脚步声的男人,是想借着精神压迫来捉弄她吗?但又不明了他的理由,甚至连他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小心脚下。」真悧突然转身说道。 穿着靴子的阳球不断发出喀答喀答的脚步声踩在地面上,这片确实存在的地板却因为缺乏实感而显得危险。不仅如此,直到刚才都得以让阳球与现实相系的旧书味也渐渐变得淡薄。取而代之的是随着真悧头发每一次晃动而发出的如同新绿的香气。 在阳球开始感到自己身上穿着的罩衫和裙子,甚至连自己本身的存在都变得朦胧模糊的时候,真悧突然停下来。再伸手取出另一本书。 「隔天,小女孩向另两人全盘托出,包括因为自己的任性造成母亲有了一生都没办法治好的伤,还有没办法带约定好的缎带来。小女孩之所以愿意说出一切,或许是希望自己可以受到惩罚,不过,这么做也可能让两人讨厌她,只要一想到这点,她用尽力气挤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第二天放学后,三人依约留在教室里面。云雀和光莉已在头发上系了相同的缎带。 阳球说完事情经过,仍难忍泪水,喉头哽咽。 「真的很对不起……所以我今天……没有带缎带来……」 云雀和光莉带着微妙的神情,仔细听完阳球所说的一切。阳球的心情就像等待审判的罪人,她内心不断不断道歉着。 「影片就由你们两个来录,试镜也由你们两个去吧!」 「咦?为什么?」云雀突然大叫出来。 「因为我没有『约好的缎带』啊。」阳球快哭了,硬挤出一个微笑。空旷的教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该怎么做,阳球的妈妈才能早日康复呢?」云雀的话语让阳球很惊讶。 「云雀?」 「阳球的妈妈现在住院了不是吗?不晓得有没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呢?」光莉也坚定地说。 「咦?嗯……可是……今天一定要录影才行啊,今天不录的话,就赶不上截止……」阳球声音越来越小,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两人出乎意料的反应。 「那种事无所谓啦,好朋友的妈妈受伤了吔,我们当然也会担心呀!」光莉微笑,紧握住阳球的手。 「光莉!」阳球非常感动,她脸红起来,努力忍住快要溃堤的泪水。 「嗯!不过,真的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吗?」云雀抱着胸思考。 「不知道吃一些营养的东西好不好?」光莉也满脸苦恼。 「对了,我在图书馆借过一本叫做《赤脚小权》的书,上头说只要让生病的母亲喝下鲤鱼的血,就可以恢复精神了!」云雀突然提出这项提案。 「就是这个!鲤鱼我们学校中庭就有了嘛。」 没花多久时间,两人就下了决定。阳球虽然高兴,却也目瞪口呆。事情居然会往这个方向进展,她从没想过两人这么看重自己。 「我们快到中庭去吧,阳球!」光莉像是要及时行善,立刻背起书包。 云雀也提起书包,温柔地牵起阳球的手。 阳球轻轻点了点头。 在中庭的动物小屋旁边有一个小池塘,叫做「好朋友池」。尽管不知道由来,但从阳球入学以来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又浅又窄的池塘里只养着一条锦鲤,它在池塘里悠游,偶尔发出咻噗一声。 阳球三人卷起裙子塞入内裤下端,弄得像灯笼裤以后,光着脚丫子各自进入池中。池底因泥土、苔藓和藻类显得又黏又滑,三人就这样在水里追赶着大锦鲤。 「看到了!在那里,在那里!」光莉小声告知两人。 「咦?在哪在哪?」云雀慌忙在池塘里啪沙啪沙地移动起来。 「云雀你不要这么大声啦!阳球,它往你那边去了!」 「嗯!」阳球呆立池中,目光追着在水中游动的锦鲤。 「哎呀,那边!快去那边啦!」云雀踩着水,企图把锦鲤赶过去。 「冷静点,不要着急。」光莉尽量不出声地跟在鲤鱼后面,在池里移动脚步。三人慢慢包围住锦鲤,接着压低声音说:「一、二……」之后「嘿」地一口气同时对鲤鱼出手。在两人支援下阳球双手抱住正在挣扎的锦鲤,抬出了水面。 「太好了!」云雀和光莉互看一眼后叫了起来。「不过怎么感觉有点臭臭,而且好滑喔!」 三人把锦鲤放在草地上。因为锦鲤还在挣扎,所以云雀和光莉负责按住它,阳球拿着球棒,摆出切西瓜的姿势。 「快点下手,只要把它用力敲一下,就可以打死它了!」云雀兴奋地说道。 「给它一个痛快,就可以拿到新鲜的鲤鱼血了!」光莉用力把鲤鱼头按向地上。 「嗯!」阳球因眼前奇怪的情况及鲤鱼的模样感到恐惧,但还是按照两人所 说,高举球棒。 「喂!你们在干什么!」突来的大吼声让三人跳了起来,停下动作。转头一看,阳球她们的级任老师一脸凶恶站在旁边。 傍晚的教职员办公室里,三人用老师准备的毛巾擦过脚后,只穿着室内拖鞋排排站着。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垂着眼看向比老师的视线稍低一些的地方。三人的脚边则放着各自的红书包。 三人试图杀掉学校饲养的锦鲤,这种事级任老师当然不可能放过。但三个人一句话都不肯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只鲤鱼是毕业生送给学校的礼物,你们居然做得出这种事!」坐在椅子上的老师双手放在膝盖,对三人说:「回答不出来吗?那就没办法了,看来必须要跟家里联络才行!」老师严厉地说着,手伸向桌上的电话,拿起话筒。 「是、是我……」阳球终于开口。「因为我没办法带缎带来,那是很重要的、说好的缎带,可是妈妈买了颜色不一样的缎带,我因此乱发脾气,然后……然后……」 「是我的错!因为我非常想要喝鲤鱼血,才硬要她们帮忙的!」看到阳球的样子,云雀硬掰出一个理由。 「不、不是的!是我找她们的!是我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所以才——」光莉又打断了云雀的话。「听说只要喝了鲤鱼血,就可以长命百岁……」光莉低声说明。 阳球哑口无言地看着两人,想再说些什么,但从刚才开始脑袋一片混乱,现在更是一片空白。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我妈妈她……」阳球的声音畏畏缩缩的。怎么能让她们顶罪!不管多么害怕,自己一定要说出真相。 「不是的!」云雀叫起来。「不是这样的!」光莉也一起叫出来。 「可是——」阳球发出无力的声音。 「事情是我做的!所以打电话请打到我家里就好!」光莉已恢复到平常可靠的模样。 「不是不是!是我硬找她们来的!所以电话请打到我家!」云雀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最后阳球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开始掉落。随着阳球,云雀和光莉也抽抽噎噎起来。 老师相当困扰,不由得叹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老师阻止,鲤鱼实际上并没有死。从这三个孩子的情况看来,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她们看起来也没有恶意。虽然也不能完全不骂她们,但继续斥责下去也没有意义。老师让她们三人发誓之后决不再犯后,放她们回家。 走廊变得昏暗,三人疲倦地离开学校。 「云雀!光莉!」 在昏暗的马路上,三个红书包并排着,匆忙赶向回家的路上。 「嗯?」 「怎么了?」 两人回应得若无其事。 「谢谢你们。」阳球平静而衷心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可是好朋友呢!」 「就是说嘛,我们三个可是triple h,是命运共同体喔!」 三人笑得很开心,只不过,都带着一双哭肿了的红眼睛。 真悧用力地合上书,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本似乎也不合您意……」 阳球面无表情,避开真悧不可思议的眼睛。他虽然面对着阳球,但目光到底看向何方,又从阳球身上读出了什么,根本无从得知。 「不过,不要紧,我都知道的。」 整个天空之孔分室似乎再度开始改变颜色,光线开始蒙蒙淡化,原本宛若漂浮在白色空间里的空气也逐渐变得有些沉重。 「……知道什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本来想要开口,话语却哽在喉咙。 阳球下定决心之后,再度看向真悧的双眼。他那色彩不可思议的头发晃动着散发的光线,让阳球一阵目眩。 真悧小声笑了出来: 「是的,你真正想看的,还在后头。」他的呢喃令人恐惧。 在吵杂的小学放学时间,阳球一个人快速离开了校舍,随着卡沙卡沙的脚步声穿越操场质地坚硬的土壤地面。虽然想尽快一点,但书包却比以往来得沉重,最后只能看着自己的脚下努力前进。 书包后头不知道被什么打到,回头一看,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不过,在阳球刚刚还待着的教室,窗户那头可以看到许多学生聚在一起看着她。又一个用过的橡皮擦飞来,但擦身而过。 学生们毫不忌惮观察着阳球——观察着以他们那小小世界里的常识无法量度的异端存在。对同学们来说,难以理解的东西,就是不好的东西。阳球虽然觉得这很莫名其妙,却没有办法责备处在这些学生中同样看着阳球的云雀和光莉那小小的身影。 她往云雀和光莉的方向看去,她们为了不和她的目光对上,从窗边消失了踪影。阳球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原本莫大的悲伤被空虚击溃,渐渐消失远去。 似乎就是这个时刻,巨大而激烈的真实情感逐渐沉淀在心底,静止般的时间里头,阳球独自徘徊着。不管学习了什么东西,不管身体如何长大,不管是否生病,不管是否哭泣,一切都只能从阳球身上滑过,没办法接触到她的核心。 无论何时,为了能继续当个笑脸如淡淡小花的高仓阳球,这是必要的。 「我还记得,那是我最后一天到学校上学,也是我最后一次和那两人碰面。」阳球淡淡地说。 「在两年之后,你再度遇到她们——以一种你从来没想过的,非常残酷的形式……」即使面对轻轻笑着的真悧,阳球也没有动摇。 一天,她一个人去逛书店——那天阳球随手拿起了常常阅读的杂志《siteen》,就在随意翻阅时,看到一篇「double h☆新鲜出道」的大特辑单元,上头刊登云雀和光莉两人打扮可爱,脸贴着脸笑着的照片。不管是垂吊在地下铁车厢中的广告看板,还是电视歌唱节目,double h都以「代表流行与通俗文化的女子团体」之姿广受欢迎,成为同世代女孩子憧憬的偶像。充满喜厌的云雀,冷静而成熟的光莉,两人是十分完美的偶像。 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double h穿着可爱衣装载歌载舞,获得广大的支持,舞台下遍布萤光棒的亮光,有如繁星。 「不要放弃梦想!」她们的宣传主题以缤纷的文字大大印在上有double h专属标志的海报上,电视也传来她们明朗的歌声。 阳球的大眼睛里,朦胧地映着她们两人跳舞的姿态,她眨了眨眼睛,她们的身影就烙印在眼底,存留着。 「如果没发生那种事,说不定你就会跟她们在一起……没错,就是triple h!你们会以这样的名号一同唱歌对吧?」真悧的口气既非取笑,也不同情。 「也许。不过,这些事情都过去了。」阳球想起现在的自己。出院后自己还活着,她把眼睛睁大,眼前的真悧不是故意在欺负她,只不过是在叙述一件事实。 「哦?那么,你又为了什么在这里寻找这个故事呢?是为了沉浸在幽幽自怜里吗?」真俐以干脆的口吻说道。随着他头发摇曳,淡淡水色在分室之间扩张。沉重的空气再度回复成如同羽毛的轻盈,紧紧排列着的书本,看起来也像是不可欠缺的记忆宝箱。 「不是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些事情真的过去了而已。」阳球的脚下变回了几何图样的硬质地板。 「真的吗?其实你很恨她们吧?」真悧走过的地方,地面的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又马上消失。 「我不恨她们。因为在那时,她们两人是我真正的朋友,即使是现在我也衷心为她们加油。」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对自己 的人生有种自觉,她没办法过得平凡幸福,因此关于这件事,她不会恼羞成怒、或是想哭泣。如此一来,自然就不会让自己更加受伤,这一点她很清楚。 「你真的是个很棒的女孩子喔。」真悧笑着说。 阳球只是挺直身体站在原地,回望着他。 「不过,既然如此,又为了什么,这么替别人设想的温柔女孩,最后居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仿佛真的感到不可思议,真悧把手抵住下巴,摆出深思的样子。他一边眉毛上扬,长长的睫毛低垂。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为了找寻这个而来吗?不是想知道理由吗?」 「不,我不知道什么理由……」的确,阳球曾经好几次想过为什么总只有自己、总只有我们兄妹会遭遇到这样的事,却也不认为可以找到理由。难道自己仍然在下意识找寻这个理由,所以才来到这里吗?这对阳球来说,该说是必然还是命运呢? 真悧缓缓把书放回书架上。 「虽然你说一切都结束了,但故事真的就这样完结了吗?」 的确,阳球的人生或许暂时还会继续下去;不过对阳球来说,故事已经和当时完全不同了。因此书才会合上。 面对乖巧地陷入沉默的阳球,真悧温柔地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有记载着你内心深处热切渴望阅读到的真相的书,也就是说故事尚未结束。没错,就像是——」真悧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把手伸入书本和书本之间,从里头拿了什么东西出来——那正是有企鹅样貌的帽子。 「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 在这个时间点的阳球,还没见过这顶帽子。和水族馆纪念品专卖店里所见到的不大一样,那是一顶华丽非凡的企鹅帽子,拥有不可思议的脸孔。说可爱是可爱,但散发着艳丽光泽的眼眸,令人不大舒服。阳球仔细看着帽子。 「这是要献给命运的新娘的花冠。」真悧陶醉般地说道,把帽子交给阳球。 「新娘?我吗?我要成为谁的新娘呢?」阳球一边看着眼前的企鹅帽,语带热切地问。 「我想,这答案应该在『命运的终点』。」 「命运的……终点?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两人沉浸于对话时,真悧突然靠近阳球,以他如同凝缩了整个宇宙的眼眸凝视着阳球。接着真悧的手抱住了阳球纤细的腰身,两人在景色再度猛烈变化的天空之孔分室里转来转去,像跳着舞般对望,两人的长发随风飘散,相互混杂。 真悧缓缓把帽子戴在阳球的头上,瞬间,像是迸裂而出一样,她变身为具有鲜红色锐利目光的企鹅女王。装饰在胸前的巨大缎带、从马甲下缘伸展出层层蕾丝而不断膨大的裙子、黑色漆皮长靴,长长发丝为白色风暴吹起,往外扩散。阳球紧盯着真悧眼底的宇宙,没法移开目光。 「你不记得了吗?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才是。再接下来,解答就等你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你需要我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命运』会往哪里去,还有,你会成为谁的新娘……直到那个时候……」 看着阳球因为没获得解答而显得困惑的面容,真悧脸上浮出温柔的微笑,试图吻上阳球小小的唇瓣。 「不行!」阳球伸出戴有手套的手指,挡住真悧形状美好的浅色嘴唇。 漂浮空中的两人在一瞬间停止回转,与天空之孔分室一起开始轻轻落下,不管是书架、为数众多的书本、美丽的地板、各自化成微小的块状物、或单纯的直线、球体,或只是所有言语的文字串,一切就这样缓缓解体、四散,飘散到不知何处。 「真可惜。」真悧咧嘴笑了一下,放开了阳球的身体。 只剩下真悧留在空中,阳球逐渐往下落,眼角余光似乎还可以看到无数书本。再接下来,就看到刚才那只企鹅,跟着体型十分相似的另外两只企鹅,一同被装入冷藏宅急便的箱子离开。 周围逐渐变得昏暗,如同置身于巨大的水井当中,眼中只看到飞扬的裙摆,以及自己的头发,阳球的意识逐渐远去。 「可别忘了这个东西!」远在天边的真悧丢给她一颗鲜红的苹果,这颗随着阳球一同缓缓落下的小小果实,唤醒了她的另一个记忆。 已然生锈的巨大风扇,发出粗暴的声音回转着,旁边有许多小孩子穿着肮脏的衣服,抱着膝盖瑟缩着。 男孩伸出手来,稳稳地接住从上方落下的苹果,向阳球开口: 「我们一起吃命运的果实吧!」 女孩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心里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 「谢谢你选了我。」对阳球来说,这毫无疑问是爱的果实。 意识朦胧之中,阳球被这个记忆震惊了。 没错,对阳球来说,曾经有过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就是阳球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不过,她怎样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抬头所见到的少年面孔。 她的视线转向一片亮处,竟看到阳球自己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的画面。阳球因为吃惊而喘不过气,终于全身脱力,像是知觉被抽干一样,这次真的丧失了意识。 阳球在起居室的红色沙发上醒了过来,不知为何,流了一些恶汗。身边是编了一半的围巾,还有在自己肚子上缩得小小的、睡得酣甜的企鹅三号。抬起沉重的头看向厨房,冠叶正在准备晚餐,可以闻到很香醇的高汤味,外头则可以听到很大的雨声。 「讨厌,居然睡着了。」阳球缓缓起身,边深呼吸边伸展身体。「总觉得好像有做梦,但完全记不得了。」 睡迷糊的三号猛然起身,揉着眼睛,仰看着阳球的脸。 「呼啊!头好像有点痛。」阳球小声地道。 电话铃声大作,她慌忙站了起来,对着厨房叫了一声:「小冠,我接电话喽!」 片刻后,阳球拿起电话话筒放在耳旁,努力压抑睡意,开口:「喂,这里是高仓家。」 冠叶从厨房朝着这边瞄了一眼。 「小晶发生意外?苹果,到底发生什么事?」一瞬间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不过,苹果在电话彼端的哭泣声,毫无疑问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实。自己双腿麻痹了般不具任何实感,声音逐渐微弱。 「苹果?」 ——转吧!企鹅罐(上)完 序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如果你在夜空之中,见到了四颗又大又红的星星,请务必睁大双眼,好好确认那是什么。 这四颗特别硕大、闪耀着美丽光芒的星星,究竟是带来爱与生命的苹果?抑或是司掌不祥记忆与诅咒的大黑兔的眼眸?不论是何者,一旦见到了它们,就无法回头了。若是懂我的意思就快点行动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倘若那是苹果,为了所爱之人,拼命伸长手得到它吧:假如那是拍动巨耳飞来的黑兔,为了警告想守护的人,就该使出所有力气,大声呼喊。 我爱你。所以,请你快点逃离这里。不必担心我,小心别让黑压压的影子吞没你,快步奔走逃离这里吧。等到有朝一日你找到那散发温润光泽的真正苹果时,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请想起我吧。即便届时你是孤独的,也务必吃下那颗果实。因为那是赐给拼命挣扎而存活下来的人的奖赏,同时也是赐给豁出性命帮助你的我的奖赏。懂了吗?这不是悲伤的结局,反而是崭新篇章的开始。因此,你不应哭泣。切记,要小心那四颗赤红色的星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如果你在夜空之中,见到了四颗又大又红的星星,请务必睁大双眼,好好确认那是什么。 这四颗特别硕大、闪耀着美丽光芒的星星,究竟是带来爱与生命的苹果?抑或是司掌不祥记忆与诅咒的大黑兔的眼眸?不论是何者,一旦见到了它们,就无法回头了。若是懂我的意思就快点行动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倘若那是苹果,为了所爱之人,拼命伸长手得到它吧:假如那是拍动巨耳飞来的黑兔,为了警告想守护的人,就该使出所有力气,大声呼喊。 我爱你。所以,请你快点逃离这里。不必担心我,小心别让黑压压的影子吞没你,快步奔走逃离这里吧。等到有朝一日你找到那散发温润光泽的真正苹果时,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请想起我吧。即便届时你是孤独的,也务必吃下那颗果实。因为那是赐给拼命挣扎而存活下来的人的奖赏,同时也是赐给豁出性命帮助你的我的奖赏。懂了吗?这不是悲伤的结局,反而是崭新篇章的开始。因此,你不应哭泣。切记,要小心那四颗赤红色的星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如果你在夜空之中,见到了四颗又大又红的星星,请务必睁大双眼,好好确认那是什么。 这四颗特别硕大、闪耀着美丽光芒的星星,究竟是带来爱与生命的苹果?抑或是司掌不祥记忆与诅咒的大黑兔的眼眸?不论是何者,一旦见到了它们,就无法回头了。若是懂我的意思就快点行动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倘若那是苹果,为了所爱之人,拼命伸长手得到它吧:假如那是拍动巨耳飞来的黑兔,为了警告想守护的人,就该使出所有力气,大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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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所以,请你快点逃离这里。不必担心我,小心别让黑压压的影子吞没你,快步奔走逃离这里吧。等到有朝一日你找到那散发温润光泽的真正苹果时,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请想起我吧。即便届时你是孤独的,也务必吃下那颗果实。因为那是赐给拼命挣扎而存活下来的人的奖赏,同时也是赐给豁出性命帮助你的我的奖赏。懂了吗?这不是悲伤的结局,反而是崭新篇章的开始。因此,你不应哭泣。切记,要小心那四颗赤红色的星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如果你在夜空之中,见到了四颗又大又红的星星,请务必睁大双眼,好好确认那是什么。 这四颗特别硕大、闪耀着美丽光芒的星星,究竟是带来爱与生命的苹果?抑或是司掌不祥记忆与诅咒的大黑兔的眼眸?不论是何者,一旦见到了它们,就无法回头了。若是懂我的意思就快点行动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倘若那是苹果,为了所爱之人,拼命伸长手得到它吧:假如那是拍动巨耳飞来的黑兔,为了警告想守护的人,就该使出所有力气,大声呼喊。 我爱你。所以,请你快点逃离这里。不必担心我,小心别让黑压压的影子吞没你,快步奔走逃离这里吧。等到有朝一日你找到那散发温润光泽的真正苹果时,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请想起我吧。即便届时你是孤独的,也务必吃下那颗果实。因为那是赐给拼命挣扎而存活下来的人的奖赏,同时也是赐给豁出性命帮助你的我的奖赏。懂了吗?这不是悲伤的结局,反而是崭新篇章的开始。因此,你不应哭泣。切记,要小心那四颗赤红色的星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如果你在夜空之中,见到了四颗又大又红的星星,请务必睁大双眼,好好确认那是什么。 这四颗特别硕大、闪耀着美丽光芒的星星,究竟是带来爱与生命的苹果?抑或是司掌不祥记忆与诅咒的大黑兔的眼眸?不论是何者,一旦见到了它们,就无法回头了。若是懂我的意思就快点行动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倘若那是苹果,为了所爱之人,拼命伸长手得到它吧:假如那是拍动巨耳飞来的黑兔,为了警告想守护的人,就该使出所有力气,大声呼喊。 我爱你。所以,请你快点逃离这里。不必担心我,小心别让黑压压的影子吞没你,快步奔走逃离这里吧。等到有朝一日你找到那散发温润光泽的真正苹果时,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请想起我吧。即便届时你是孤独的,也务必吃下那颗果实。因为那是赐给拼命挣扎而存活下来的人的奖赏,同时也是赐给豁出性命帮助你的我的奖赏。懂了吗?这不是悲伤的结局,反而是崭新篇章的开始。因此,你不应哭泣。切记,要小心那四颗赤红色的星星。 第一章 是我不好。你总是肆无忌惮地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既粗暴又任性。也许我只是想学你吧。也许我羡慕起你的任性。此外,这虽不足以当作理由,我想我对这一切已感到厌倦,所以心情才浮躁不安。 被迫寻找名为「企鹅罐」的不明物体,妹妹的性命危在旦夕,以及即便如此却仍须度过的每一日。 明明我活到现在认识的女生寥寥可数,我却说你是我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这种话我竟能说出口,现在深自反省中。所以,请你别再倔强地坐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啜泣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守着受伤的我,但是你身上只穿了这么一件轻薄的衣服,雨势又那么大,夜深了,气温也愈来愈低。万一感冒,到时候你一定会把责任算在我头上吧。所以,请你别在那里哭泣,快回到温暖的室内,换上干爽衣服吧。 再者,你身上的性感睡衣在雨中湿透,变得有些透明。老实讲,虽然对你很不好意思,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我看见你在睡衣底下穿了什么内衣,也知道现在的你一旦褪去睡衣,便彻底一丝不挂。但这些话我还是别说的好,我不想再惹你生气了。 真的是我不好。我衷心如此认为。所以求你别再哭了,好吗?否则,全身上下无处不疼的我真的会困扰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啊。我向来不怎么机伶,不懂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人。 你缩成一团的娇小背影,现在被染得灰蒙蒙的,在雨中不住颤抖。 微张开眼,闻到似曾相识的刺鼻味,凹凹凸凸的白色天花板看起来歪七扭八。可知这里不是屋外,也不冰冷。 「这家伙睡得可真安详啊。原来笨蛋不只不会感冒,竟然也不会受伤吗?」远处传来熟悉的恶言恶语。 「唔——说这种话真的好吗?小冠,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你的脸都吓得铁青了呢。」又有一道语气调皮、高亢甜美的声音响起。 「少罗唆,绝不能跟晶马说这件事哦。」 少女以咯咯笑声代替回答。 我缓缓转动沉重的头。见到老哥与阳球站在光线明亮的窗边。已经早上了吗?得赶紧起床作饭才行。为了迎接完美的早晨,得从恰到好处的早餐开始。 我想爬起来,全身上下却刺痛不已。「哎呀呀呀……」我小小哀叫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正睡在硬梆梆的床垫上。 「小晶醒了!」阳球转头朝我跑来。柔顺的头发在阳光中飞舞。 「晶马!」老哥也睁大双眼,接着又眯细,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了环绕着我的气味、天花板、墙壁上的时钟,与老哥的脸。 「咦?这里是……医院?」我沙哑地问。 「笨蛋!」老哥以超乎医院规定的声量对我怒吼。 「笨蛋?」我瞪了他一眼,老哥把我推倒在床上。「好痛,干什么啦!」身体在床垫上微微反弹了一下。 「够了,你给我永远躺着就对了!」老哥摆出臭脸说道。 「小晶,你不记得昨天的事吗?你被车子撞到,所以住院了。」阳球不安地望着我的脸。 「啊。」对哦。只记得刚刚我还在黑压压的大雨之中。打了好几次雷,雨水冰冷,雨势猛烈,而她——荻野目坐在地上哭泣。情景之凄惨,完全不知该从哪里处理起才好。 「想起来了吗?」 「嗯。」 「记忆正常的话,脑袋瓜应该也没事吧。虽然以前就不怎么灵光了。」老哥总算放心地露出微笑,轻戳了一下我的头。「放心吧。你没骨折,仅受到轻微的撞伤。连医生也笑着说你的运气很好呢。」 我鼓着腮帮子瞪老哥一眼,老哥却突然转头面向窗户。 「小晶,别生气喔。小冠虽然嘴上这么说,昨晚可是一夜没睡,一直陪在你身边,很辛苦呢。」阳球悄悄对我耳语。 「阳球!」 阳球离开床边,嫣然一笑。 老哥的背影看起来已不再生气。 「呃……」本来想问荻野目的事,但阳球打断我,说: 「啊,对了!我去通知苹果小晶醒了。小晶也要好好向苹果道谢喔。因为她帮你叫救护车,还一直陪在你身边呢。」阳球表情天真无邪,说完之后,快步朝走廊而去。 「阳球,等等……」在那副情景之后,我们……应该说,我要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呢?如果我的记忆正确无误,我该对荻野目说什么话来道歉呢? 「说吧,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哥缓缓回头,瞥了一眼门口,接着说:「你的车祸,跟荻野目苹果的『那个东西』有关吧?」 当然不算没有关系。但那一瞬间我会救她,恐怕与日记毫无关联。单单只是她有危险,而我刚好就在现场罢了。 「该不会是那女人推你去撞车子吧?」老哥表情严肃地问。 「当、当然不是!呃……应该算是我又搞砸了……或者说,我讲了不该讲的话……总之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不是荻野目害的啦。」 老哥面露讶异,怀疑地眯起眼,扬起眉梢看我。 「怎样啦?」我回瞪老哥。 「你呀,真是个笨蛋。」 荻野目苹果手里提着运动背包,靠在高仓晶马病房门外的墙壁上。视同生命的日记,与到了医院后换下的皱巴巴的脏睡衣及其他杂物等等,连同噩梦般的昨夜一起被塞进包包里。到医院后借用的白色干净毛巾含着雨水,仍挂在脖子上。 「苹果。」 听见阳球开朗的呼唤,苹果倏地抬起头。 「小晶刚刚醒了,精神看起来很好!他说想向你道谢,我们走吧。」阳球牵起苹果的手,但苹果并不想走。 「太好了。」她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怎么了?来嘛。」苹果的手比阳球略大一点,指甲剪得很整齐,现在完全冰冷。 「不行。我没那个资格。」苹果低着头说。 「苹果?为什么?」 苹果把手抽回。阳球的手无所适从,只好缩回胸前。 「什么嘛,从刚才起一直骂我笨蛋!」由门缝中传出晶马很有朝气的喊叫声。 「看吧,他完全没事了呢。」阳球又露出微笑。 但苹果更用力地将包包抱在胸前,下巴抵在上头,喃喃地说了声:「晶马……」他为了救苹果而被车撞伤。不管理由为何,这件事都千真万确。苹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向冠叶、向在面前微笑的阳球,还有晶马本人道歉。 m计划虽重要,苹果从没想过会像那般害晶马受伤。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放心吧。」阳球轻轻地笑了。「小晶也很想跟你说说话啊。」 荻野目苹果低着头被拉进病房里,「小冠,」阳球徐徐开口:「我肚子饿了,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 「可是……」冠叶轮流望了拉被子遮脸、表情难堪的晶马,以及低着头、动也不动的荻野目苹果。 「我们可以去吗?」阳球静静地问。 「嗯……」晶马小声回答,声音几乎听不见。 在整齐宽敞到一点也不像在医院里的餐厅一角,冠叶拄着手臂望着打毛衣的阳球发呆。 两人与两只企鹅在餐厅里刚吃完温热的蔷麦面。冠叶啜饮热茶,看着阳球的纤长睫毛微颤,长发也跟着摇曳的模样。习惯打毛衣的阳球,手中棒针动作轻快,因此冠叶完全看不出那是怎么编织出来的。 微张的浅色嘴唇时常欲言又止,有时则以极小声说着「就是这样……」「很好」。 「对了,小冠。」阳球突然抬头看着冠叶。 「咦?」冠叶刚刚一脸呆相地望着阳球出神,这时一被呼叫,慌得翻倒 茶杯。「没关系,里面没剩多少茶了。」 冠叶连忙把茶杯放好,递毛巾给坐在隔壁的企鹅一号要它擦干净。一号乖巧地用双翅擦拭桌子。 阳球轻轻地笑了,接着开口: 「话说……你有收过女生送的礼物吗?」没停下编织的手,阳球问。 「礼物?为什么这么问?」冠叶看着空茶杯底所剩的一点点茶叶回答。 「小冠不是很受欢迎吗?小晶说你是『花花公子』。」阳球感到很有趣地笑了。 「那家伙,又对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所以我想问你,你收到女生送怎样的东西会觉得高兴呢?」阳球略显畏缩,但眼中透出兴味盎然的光芒。 「我想想……」冠叶假装沉思,边留意着阳球对他一心投注的视线。「别的女人送的东西我没半样想要啊。」他在心中嘟囔。 「嗯……没有吔。」他率直地说出口。 「是吗……」不知为何,阳球遗憾地叹气。「不然……不然……相反地,是否有收到什么会讨厌的呢?」 「哦,这可就多了。基本上那种『我真心诚意地制作了』之类的东西实在敬谢不敏啊。」冠叶明白地说。 「咦?」阳球停止编织的动作。 「例如说,超讲究的便当。像是用难以置信的复杂方法切出的的章鱼形小热狗啦、切面是花朵或动物的寿司卷等等。最糟的是,宛如爱妻便当般在白米上写字的那种。说老实话,想到就让人发抖啊。」冠叶想起某次收到用樱花鱼松在米饭上写了「love」的便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所以说,别选便当比较好喽?」阳球上身前倾。企鹅三号也学她,伸出戴着不合时节草帽的头,眼睛眨个不停。 「嗯——另外,像是大得夸张的蛋糕,特别是上头还插上礼服打扮的新娘新郎人偶的那种。那可真让人受不了啊。」冠叶望着远方,回忆当初的强烈印象。 「就这些?还有吗?」阳球不安地继续询问。 「还有嘛……我想,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亲手编织的毛衣吧。尤其是编入大大的名字缩写的那种,实在太沉重。一想到被强迫穿上的那时,我就……」冠叶一脸受不了地苦笑,脸颊抽搐个不停。此时他突然惊觉阳球编织毛线的手早已停下。 阳球垂下眼帘,嘟着嘴,静静把棒针放到桌子上。 「既然如此,送围巾应该也很让你困扰吧。」 冠叶心想:「完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粗心。明明对别的女人体贴入微,却没能察觉眼前妹妹的心思。 一时,沉默降临于两人之间。 「怎么可能!」冠叶不知不觉间站了起来,还因动作过猛,原本坐着的椅子应声倒下。 阳球睁大眼抬头看冠叶。冠叶用力抓住阳球的双肩,说服她: 「听好,阳球,我刚才说的话全都是开玩笑。这世上会挑剔阳球编的东西的笨蛋一个也不存在!只要是阳球送的围巾,不论何时何地,哪怕是灼热的撒哈拉沙漠中央或高温潮湿的热带丛林里,我照样围着不放!手工围巾万岁!viva围巾!超棒的啦!」冠叶自己虽也知道这番话明显说得太过头,仍高举双手,大声疾呼。 眼角余光隐约见到阳球张嘴发愣。 冠叶平时为所欲为,一在阳球面前,却变得跟班上的山下同学没两样,简直是小丑一个。所摆出的客套笑容如今也不好意思收起,冠叶只好继续露出闪亮的牙齿,缓缓把手放下。 阳球噗哧笑了。 「小冠,你是不是有点累了?」她歪着头问。就连由她长发传来闻惯的洗发精香气,也让冠叶怦然心动。冠叶就是拿阳球没办法。 阳球霍地站起,伸出雪白的小手,缓慢而仔细地抚摸冠叶的头三次,然后把她的宽额头贴在冠叶的额头上。这跟母亲以前常做的动作很像。 冠叶知道自己的脸正在发热,显得有些狼狈。 「我刚好编到一个段落,先回家拿小晶的换洗衣物过来。所以小冠要留下来陪小晶喔。」阳球就像是一颗小而甜的糖果。她的声音流入耳里,冠叶觉得脑子几乎像是要融化了。 「了解。」冠叶乖巧地回应,觉得自己在阳球面前就算像个小丑也无妨。他微笑,心想:只要能守护家人,守护阳球的笑脸,不管自己是人、是小丑、是怪物都没有关系。 他扶起倒下的椅子,重新坐好。对面的阳球笑咪咪地将毛线与棒针收回包包里。 「谢谢你,阳球。」 「我什么事也没做啊。」阳球的声音奇妙地在餐厅里淡淡回响。 阳球又恢复平静了,宛如打从一开始就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冠叶本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闭上嘴,在这里多待一会。在阳球离开医院前,就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也好。 我撑起上半身,在床上坐着。荻野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默不作声。老哥跟阳球都不在,加上隔帘完全遮住,来自隔壁病床的气息愈来愈淡,更凸显了包围我俩的寂静。 该从什么说起好…… 「晶马,谢谢你没把那时的事说出去。我在医院里看着冠叶与苹果,一想到事实真相就……」荻野痛苦地屏住呼吸,接着喊出:「对不起!」她深深低头致歉,头低到看得见发旋。 脑中一一浮现「该道歉的人是我」或「快把头抬起来」或「别在意,我没事啦」等话语,经短暂沉默后,我深呼吸,开口: 「你的膝盖擦伤了啊。」荻野目两脚膝盖贴着ok绷,上头渗出血来。「还有哪里受伤吗?」 我这样讲,不知道会不会被误解成故意不理她的道歉?说不定我做出愚蠢至极的回答了。 「没有,我没事。」荻野目缓缓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皮仍有些许红肿,表情显得有点疲倦。 「是吗,太好了。」我嘿嘿傻笑一声,「用不着那么严肃嘛。我的伤势没什么大不了,住院实在太夸张了。」我看着荻野目隐藏在厚厚浏海背后的眼睛说。 她依然低着头。 「况且,我那时也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听到我这句话的瞬间,荻野目又再次低头,喊说:「对不起!」 「就说别这样了。」我老实道出心中感想。说真的,荻野目如此内疚地道歉,令我如坐针毡。虽然我之所以救她,完全没带半点不纯想法,但我那时跟她一起行动却是彻底出自不纯动机;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九是由不纯物所构成。 如果她多少对我抱怨个一两句,我还比较轻松一点呢。 「先别提这个,日记没事吧?」本以为这么说,她一定会大声回答:「这还用说吗!」然而事情出乎意料。 「今天我先回去好了。我还会再来的。」荻野目意气消沉,偷偷地瞥了我一眼,紧紧将运动背包抱在胸前。我从包包开口中见到昨晚那件睡衣,还有日记。 「咦,那是……日记?」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被雨水沾湿的日记看起来像是被撕破了,变得薄薄的。「怎么会破掉了?」 荻野目像是要遮住日记似地将包包重新抱好。 「一半……被抢走了。」她声音有点发颤。 「什么意思?」 「昨天日记不是掉到马路上吗?一辆机车冲了过来,差点被抢走的瞬间我用力抓住,结果就破掉了。」 「不会吧……」荻野目之所以如此内疚地向我低头,原来不只因为害我遭到意外,更是因为对我们仰赖的日记造成缺欠而感到有责任。 我的脑中仿佛蒙上一层白雾。日记缺损了,这意味着什么?会对阳球带来何种影响? 我天天跟着荻野目到处跑,究竟是为 了什么? 「打扰了。」 一名声音特别宏亮的护士进入病房,拉开围绕我病床的隔帘。 我们不由自主挺直了腰,闭上嘴巴。 「高仓先生,用餐时间到喽。」推着配膳推车,由隔帘后方现身的护士意外年轻。她以锐利眼神盯着我,只有嘴角温和地泛着笑意。「高仓先生,你肚子一定饿了吧?今天特别为你准备了好吃的甜点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肚子饿扁了。自从在多蕗家里吃了下毒的蒙布朗后,到现在还没进食过。 「我帮你准备一下。」护士俐落地张开病床附属的简易餐桌,接着用明显想促进我食欲的口气说:「好了,请慢用。看起来很好吃吧?」边将盛放餐点的托盘放到桌上。 现在回想起来,这名护士实在有许多可疑之处。首先,她太年轻了。明明是个护士,她的指甲却修剪成漂亮的鹅卵形。此外,她身上也有一股与医疗人员很不相称的奇妙味道,像是蜡或花果等复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想多半是香水味吧。再者,那个布丁怎么看也跟医院的托盘格格不入,甚至还以鲜奶油装饰并配上水果呢。 「哇,布丁吔。真幸运。」 只不过那时的我被食欲蒙蔽了双眼,加上荻野目在身边,老哥也在医院内,便彻底松懈了。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特地跑来医院一趟,只为了加害于我。 「还没吃饭就要先吃甜点?」荻野目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看着不假思索就拿起布丁的我说。 「因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嘛。累的时候吃甜点最棒了。」我真心以为这是赐给疲惫不堪的我的褒奖。 「又不是小孩子。」 我不理会荻野目的讥讽,舀起布丁送入嘴里。汤匙也很异常。银制汤匙一点也不像是医院用品,是很正式的甜点匙。 「哎,伤脑筋,茶喝光了吗?」护士一脸困扰地看着茶壶内部,以略嫌过大的声量说。 「啊,我去装茶吧。」荻野目难得体贴地主动帮忙。 「谢谢你。」护士立刻将茶壶交给荻野目。「茶水间离这里有点远,你知道位置吗?」 「知道。」荻野目轻轻点头,一肩背起运动背包,手提茶壶,快步离开病房。 「高仓先生,你女朋友一整天都在身边照顾你,真教人羡慕呢。」护士看着正大快朵颐布丁的我,面露微笑。 「呃……我跟她不是那种关系啦……」我抬起脸来,还来不及讶异视野为何变得模糊,汤匙便由手中掉落。叮铃,响起了美丽的音色。 在失去意识之前,「真让人羡慕啊。」似乎听见她又再次说了这句话。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她的声音冰冷,不禁让人背脊发凉,却又意外地性感。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名护士的脸。 苹果捧着沉重的茶壶穿过走廊,回到晶马的病房。进病房前,与正推着配膳用推车、疑似刚才那位护士的人物擦身而过,但她没特别在意。 「久等了,我装茶回来了。」苹果从隔帘后探头。「咦?」她咕哝。里面不只少了护士、餐盘,甚至连晶马也消失了。 「晶马人呢?」去上厕所吗?可是为何连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也不见了?而且连等着拿茶的护士也失去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飘荡在寂静病房中的不安气氛,苹果不由得皱起眉头。 冠叶睁圆了双眼,环顾没半个人在的病房。 「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病房里确实连个人也没有。 「不知道。他明明还在吃中餐,可是我一回来却没半个人在。」苹果把茶壶放到地上,将挂在肩膀上的包包抱到胸前,不安地望着冠叶。 冠叶慎重地绕巡病床一圈。没找到什么可疑迹象,只见一根汤匙落在枯燥乏味的干净地板上。冠叶捡起那根擦得光亮的银制甜点匙,叹了一口气。突然间,后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似曾相识感令他心焦,连忙确认画面。 「是晶马传来的!」 「咦?」苹果身子探前,与冠叶一起盯着手机画面瞧。 「交出剩下一半的日记。否则高仓晶马就会没命。」苹果看见信件内容一惊,又重新抱紧运动背包。 「剩下一半的日记?什么意思?」冠叶立刻点选同时送达的另一封简讯,上头写着:「p.s.高仓晶马现在……」他毫不犹豫地点击内文下方的网址,跳出一段影片,显现出晶马被关在某个黑暗房间里,被绑在手术台上。 被喷枪的蓝色火焰照亮的晶马,嘴里塞着封口球,表情恐怖扭曲,但呻吟声仍然很大声、很有力。 影片应该刚拍摄不久。但晶马所在的房间太暗,画面杂讯太多,难以判断位置是哪里。 「这怎么回事?对方要求用日记来交换,究竟是谁会开出这种条件?」 「这个……请拿去吧。」苹果从运动包中取出剩下的一半日记,怯生生地交给冠叶。 「只有前半?剩下的在哪?」冠叶一把抓过日记,仔细检查被扯破的裂口。 「昨天晚上被抢走了。」苹果有气无力地回答。就算是现在,一想起这件事,仿佛瞬间便被带回那个可怕情境,冰冷的雨水与雷声与机车引擎声鲜明浮现。 「被抢走了?被谁!」 冠叶大声责问,苹果胆怯地退后半步。 「不知道。突然有机车靠近我,抓住日记扯破了。我茫然失神,差点被车子撞上,那一瞬间晶马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苹果用手抵住额头,强忍哭泣。 「你没说谎吧?」冠叶毫不留情地盯着苹果。 「当然没有!如果不是晶马救我,我早就……」苹果瞥了一眼晶马刚刚还在的床垫上的紊乱痕迹。 如果没有晶马相救,现在早就换彍果躺在床上,说不定还可能死了。即便如此,苹果仍感到有些迷惘,不知是否该舍弃自己家人的命运来拯救晶马。 「所以说……」 与晶马一点也不像、略显阴沉的美男子——冠叶摆出一张臭脸,凝视着写在封面里的「桃果」这个名字。 苹果一心想尽早救出晶马,只要能说动这个恐怖的哥哥,要她故意说些惹人嫌的话也无妨;只要在阳球从家里带换洗衣物来之前,晶马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躺在病床上悠哉吃着布丁,那便足矣。 「总之你拿去!没有日记的话,晶马就会死不是吗?既然如此,就快点拿去吧!」苹果大喊。 「真的好吗?」冠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反问。 「因为……」因为万一高仓晶马死了,更会让荻野目苹果无法接受;她完全无法想像失去高仓晶马这件事,也不能容许其发生。 「哎,先别急吧。」冠叶再度注视手机画面。「至少晶马目前还算平安。况且,我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 冠叶迅速操作手机,显示出地图,露出奸笑。 「什么意思?」苹果狐疑地问,心想:「冠叶的笑容真的与晶马一点也不像啊。」 「刚才的简讯跟影片都是从晶马手机发出,就表示……」冠叶将地图放大,盯着上头标了红色大头针图示的地方,说:「果然没错。」 「知道位置吗?」 「嗯。晶马被监禁在这家医院的某处。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去多远的地方,肯定错不了。」 苹果觉得,只要能拯救晶马,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冠叶锐利的眼神,以及思考方向与行动之迅速,意外地令人毛骨悚然。一想到他竟是那个人畜无害、待人亲切又勤奋老实的晶马的哥哥,就很不可思议。 冠叶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氛甚至令苹果感到刺痛。 「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冠叶将日记还给苹果。 「可是……」 「就算只剩一半,阳球跟我们仍然需要它。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交出去!」低沉的嗓音强而有力。 「可是,如果不把这个带去,晶马会……」 苹果如今已开始怀念起晶马像是在困扰的笑容、像是在困扰的生气表情,以及像是在困扰地劝阻人与安慰人的温柔声音。 「我一定会救出晶马,我可以跟你保证。所以日记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对你而言,这个日记不是重要到拖着晶马到处跑仍不肯交给他的宝贝吗?」 「是没错,但是……」苹果想:既然晶马可以信任,相信冠叶应该也没问题吧。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真心信赖着晶马而有点讶异。「拜托你了,绝对要救他出来。」 「晶马是我的弟弟啊。」冠叶瞥了苹果一眼,从容微笑,斩钉截铁地说。 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下,顶楼晒满白色床单,件件随风飘扬。冠叶朝向床单海,单手提着纸袋,缓缓往里面走。 「我依约带日记来了!快点现身,拿走它吧!」冠叶高举纸袋呼喊的同时,一颗约莫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穿破他身旁的床单,划过脸颊。 还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将意识集中于四方,球体不断朝冠叶飞来,迫使他四处闪躲。 冠叶想从床单破洞或缝隙中确认球体的飞来方向,但完全跟不上速度。一时的松懈害冠叶没踏稳,瞬间纸袋被球体命中,由手中掉落。 转眼间,纸袋的外侧燃烧起来,暴露出代替日记装在里头的周刊杂志封面。 「被看穿了吗!」冠叶咂嘴。 球体攻击停止了,顶楼只剩下燃烧的纸袋与到处破洞的床单再度随风飘动。 冠叶环顾周围,在层层床单下发现了奔跑离去的女性双脚。 「别想逃!」 冠叶胡乱掀动床单,追赶着女人脚步声。女人仿佛跳舞似地耍弄着冠叶,在床单波浪中洄游一番后,陡然失去踪影。 「这家伙!」被耍得晕头转向的冠叶穿越床单迷宫,来到空旷处。刚才确实感觉到的女人声息如今竟无影无形。 隐约传来一阵熟悉的旋律,他低头看脚边。一个木制音乐盒摆在地上。 曲子是德弗札克的〈念故乡〉。冠叶皱起眉头,弯腰检视那个小小木盒。 「这是……」 「怎样,想起来了吗?」突然间,透过变声器、无从判别年龄甚至性别的声音经由顶楼的喇叭播放出来。 「你打算怎样!要我想起什么!」冠叶还没说完,球体倏地飞来,无情地破坏了音乐盒。小小的爆炸冲击冠叶身体,使他仰天往后摔倒在地。 「痛死了。」冠叶边用手遮挡迸射的火星,边爬起身,茫然望着燃烧的音乐盒。 「直接前进!」不明人物喊完,喇叭「啵」的一声关掉。 这种手法跟久宝阿佐美、千鹤、唯那时的情况很相似。而且还更过火。然而,冠叶丝毫不懂对方要他想起什么、想对他主张什么;只明白,若想不起来,对方很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得赶紧救出晶马。 冠叶乖乖打开顶楼的门,进入医院。明明刚刚登上顶楼时也经由这里,如今周遭的气氛却变得火热而紧迫,犹如要打开未知门扉一般。 「呜哇!」很快地,吹奏乐版〈念故乡〉以震耳欲聋的大音量播放出来。 冠叶不由得掩住双耳,但声音还是毫不客气地侵入脑中。 无从判断究竟要有多大的喇叭,有多少个设置在何处才能达到这种程度,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声音。 冠叶莫名觉得喘不过气来,摇摇晃晃走下狭窄脏乱的楼梯。他不知道这首曲子是否具有某种意义,或者纯粹为了营造气氛而已。乐器声填满了脑袋,连思考该想起的事情也办不到。 来到三楼,墙壁上写着与冠叶身高等高的斗大「3」字。没见到特别事物,也感受不到攻击气氛。只是,受到以过大音量播放的〈念故乡〉轰炸的冠叶,纵使有什么异常,恐怕也察觉不到吧。 冠叶朝着下楼的楼梯方向前进,正想对躲在某处监视的对方发问时,病房门突然打开,病床滑到冠叶眼前,上头摆着以白色蕾丝饰边的大型方篮。 冠叶不由得屏息。 篮子里精美地填满了亲手制的食物。有雕工繁复的小香肠、切面是花与熊图案的寿司卷、米饭上头以樱花鱼松美丽地描绘了巨大的爱心符号与「love」字样。此外,整体还洒满了星星形状的起士切片与豌豆。犹如宇宙的便当就在里面。 「看到这个还想不起来吗?」喇叭发声了。冠叶没有回答,继续在走廊前进。〈念故乡〉的过大音量使人头痛晕眩。 来到二楼,冠叶手扶写着「2」的墙壁,继续穿越走廊。 果不其然,走到走廊一半处,又有病床喀啦喀啦地从病房滑出。床上摆着以大量鲜奶油装饰的三层结婚蛋糕。高到快触及天花板的蛋糕顶上插着点燃的烟火,一对身穿新郎新娘礼服而面带微笑的人偶缓缓转动。 冠叶意识朦胧地抬头望了蛋糕塔。刺眼的烟火令他眼睛眨个不停。 「那这个呢?连这个也想不起来吗?」喇叭责问。 在轰轰巨响与甜腻奶油味的双重攻击下,冠叶猛冒汗,捂嘴忍住呕吐感。究竟要他想起什么?他推开病床离开现场。蛋糕晃了一下,由地上长长的朦胧阴影可以得知。 站到一楼地板的瞬间,冠叶还没来得及确认墙壁上的「—」字,下一张病床已先滑出。病床上的半身模特儿身上穿着一件毛衣,以鲜红毛线编织、样式简单的圆领毛衣上,有白毛线织成的心形符号,爱心中还用红色毛线织了「4」字。 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向来沉滞于头脑与体内深处,冠叶不曾详细回想过这些。但是在震耳欲聋的〈念故乡〉轰炸下,一见到眼前的鲜红毛衣的瞬间,深藏的记忆宛若潜伏沼泽底的妖怪一般爬了出来,抓住冠叶的脚踝不放,逐渐暴露出它的真面目。 「穿上那件毛衣!你没有选择的余地!」神秘人物透过喇叭,以更大的音量命令冠叶。 冠叶从半身模特儿上一把扯下红色毛衣,胡乱套在制服外。毛衣下摆线头松脱了,红色毛线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 「搞这种把戏……」即使喃喃自语,也传不进自己耳里。 摇摇晃晃踏上通往地下楼的楼梯,冠叶已没打算问对方是谁。 「怎样?总算想起来了吗?」 站在右手边墙上写「b1」的地下一楼走廊,冠叶望着走廊尽头,回应喇叭的问题: 「嗯,我想起来了。」 红色毛线一直延伸到位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内部。在老旧生锈的拉门背后,占去冠叶回忆的一大部分就潜藏在这里。 手握门把将之推开。也许是太老旧了,异常沉重,难以推动。冠叶将全身体重加诸于门上,拉门总算痛苦地发出吱吱嘎嘎声,缓缓开启。 夕阳斜照的病房里,苹果坐在晶马躺过的病床上,两脚无力地垂着。一手拿着茶壶,另一手拿着茶杯,一杯又一杯地啜饮温麦茶,静静等候身旁手机震动或冠叶与晶马回到病房。 隔帘外头,隔壁病床上躺着一名确定要住院的老爷爷,正在和送住院用品来的家人谈笑着。 又大又圆的金色茶壶里仍装着满满的麦茶。苹果几乎是下意识地啜饮着,一喝光便又从茶壶里倒入茶,不停反复单调动作,度过难熬的等待时刻。 晶马用过的亮晶晶的汤匙随意摆放在手机旁。 苹果略为施力握住茶杯,望向逐渐变暗的窗外。不快点 ,阳球就要回来了。再不然,苹果也会忍不住哭出来。若是现在回来,她至少还能摆出臭脸,像个笨蛋一样狂饮麦茶便罢。就算肚子灌饱了,也还是能继续喝。 怎么还不回来? 「喂喂,是晶马吗?」手机一震,连来电者是谁也没确认,苹果立刻把手机贴上耳旁。又大又重的茶壶即使放到不稳固的床垫上也没有翻倒。 来电者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谁?」 「给高仓冠叶的指令是陷阱。日记由你——荻野目苹果带过来。否则,高仓晶马就会死。」声音透过变声器,身分难辨。 脸由手机上移开,确认画面,号码与名字均无显示。接着画面切换,映出寄到冠叶手机的那段昏暗影片。 被绑在手术台上的晶马嘴里衔着封口球,拼命对着画面喊着什么。 苹果张着嘴,却无法喊出声音。晶马现在仍然平安无事。但冠叶也还没找到他。他尚未得救。果然,不将日记交出去,晶马就会被杀。 苹果迅速地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放在快站不稳的脚旁的运动背包一眼。 「我知道了。我该去哪里才好?」苹果站起,取出背包中被撕成一半的日记。为了不让来电者察觉声音在颤抖,苹果拼命将力量集中在肚子上。 三楼穿廊面对停车场,能清楚看到逐渐西沉的夕阳。由某处传来的(念故乡)旋律宣告黄昏时刻来临。 苹果两手将日记紧紧搂在胸前,依照指示走上穿廊。手机立刻响起。 「喂喂?」苹果相信一定有人在监视她,但医院里到处是人与窗户。穿廊上的护士与患者、白袍模样的医师,一个个看来都很可疑。 「直接去栏杆边。」不带感情的声音命令:「从那里把日记抛下。」 苹果没有回答,从栏杆的玻璃往下看。停车场上只有几辆车子,没有人影。 苹果再度抚触日记封面,温柔地摸着被撕得很惨的裂口。 「桃果,对不起。」 双手捧着日记伸出栏杆外,苹果下定决心,皱着眉,将日记放开。日记笔直朝地面坠落。 苹果探出身子看着日记落下,一道黑色人影由暗处跃出,转眼间就拿起日记离开了。苹果情不自禁想追上那道人影,随即改变心意,停下脚步。如果做出多余的事,说不定会对晶马造成伤害。况且,就算真的去追,恐怕也不见人影了吧。 深沉的蓝色悄然渗入橙色天空之中,黑夜即将来临。 苹果当场蹲下,把脸埋进膝盖里。 「为什么……」但是,苹果除了相信这么做能救回晶马以外,也别无他法。 电话不再打来了。试着回拨也无法接通。苹果心情忐忑,脑子与胸中一片乱糟糟的,决定先回晶马病房。她缓缓站起,打直背脊。 她想,自己的心中仍旧是黑透了吗?仍旧是黑压压地一片污秽吗? 失去了日记,苹果的心中像被掏空了似地所剩无几。桃果的日记是苹果活下去的巨大能量来源之一。因为有日记,苹果才能使自己与现实连结,与之和睦共处。 如果高仓晶马就这样一去不回,能拂拭荻野目苹果内心黑暗的双手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地下室生锈的门后,是影片里那间黑暗空旷的手术室。连〈念故乡〉的旋律也摒绝在外。 冠叶循着红色毛线,逐渐深入房间内。 找到被绑在老旧手术台上的晶马时,冠叶松了口气,觉得总算能喘息了。但是〈念故乡〉依然在脑中肆虐,视野变得有些扭曲。 「晶马!」 晶马发现冠叶,大大摇头,发出呻吟。 冠叶快步走近手术台,此时背后的铁门响起低沉一声,被关上了。冠叶回头,房间内的微弱光源全部熄灭,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他听见细小的机械殷动声,此外就只剩自己与被绑住的晶马的呼吸声、自己慢慢后退的脚步声。 「晶马,你没事吧!」 「唔唔。」晶马回答。 「你在哪!」一片漆黑到都分不清眼睛是否已经习惯黑暗,冠叶对潜伏其中的夏芽真砂子大喊:「现身吧。别搞这种小手段了!早点放开晶马!」 刚才的启动声是什么?武器吗?抑或能看清这片黑暗的东西?若是后者,真砂子想必已彻底掌握冠叶面对的方向吧。虽不认为她会在这种状态对晶马动手,但也不可能帮他解开绳子吧。 冠叶仔细听着机械声,缓步在黑暗中前进,想在遭到攻击前先把门打开。 「哼哼,终于想起来了吗?」耳际突然有人细语,冠叶倒抽一口气。 背后有人,真砂子的鼻息就在耳旁。 「你这家伙!」冠叶硬挤出嘶吼,回头一看,但还是什么也见不到。 「那件毛衣跟你很相配。你果然最适合『pigeon blood』——鸽血红啊。」黑暗中只听见她宏亮的声音与脚步声。 「会搞如此罗唆没品名堂的家伙没有别人了。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知道日记的事?」冠叶望向整片黑暗放话。 真砂子对被评为没品一事丝毫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开口: 「说得也是。循着阿里阿德涅(※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国王的女儿。她爱上英雄忒修斯,以丝线引导他突破迷宫,打倒牛头人身怪物。)的红线来到这里的负心英雄,是该给予一点褒奖才行呢。好吧,就告诉你一件事。」举起用过无数次的心爱弹弓,真砂子将目标瞄准眼露凶光的冠叶额头,拉紧橡皮筋。 「我的目的是……」真砂子在夜视镜中眯起眼睛,轻轻放下特制弹弓。接着脱下夜视镜,跑向冠叶,双手包住他微汗的双颊,把头一斜,迅速与他接吻。 柔唇的触感与真砂子身上的香水味使冠叶瞠目结舌,惊讶地屏息。即使看不见,她强烈的气息使他清楚地想起来。冠叶被真砂子推倒,背狠狠撞上墙壁。 嘴唇一分离,冠叶马上想将她推开,手臂却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地下室的电灯全亮了起来,啪地一闪,照耀整个房间。 面对过强的灯光,冠叶不由得遮住眼睛。 「消失了?」真砂子已失去踪影。 晶马也眯着眼,在肮脏的手术台上扭动身体,甩脚呻吟。 冠叶连忙走向晶马,替他取下封口球,将绳索解开。 「老哥,那、那家伙,那家伙是!」晶马大大吸了一口气,焦急得口齿不清。与冠叶同样缓缓苏醒的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与真砂子别无二致。 「嗯。」冠叶用力擦了擦嘴唇,当场脱下鲜红毛衣。有意识地调整呼吸,将晶马由手术台上解放。 晶马慢慢爬起身,「好痛。」他咕哝着。 「老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走吧。再不赶快,阳球就要回来了。」冠叶温柔地望着晶马,露出笑容。 两人彼此搀扶,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地下室。 苹果已厌倦麦茶滋味,在病床上打起盹。毕竟她自昨晚以来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架好简易桌子,把茶壶与手机放到上面,没作多想地躺下后,不知不觉就遭到睡魔袭击。 硬梆梆的病床垫上残留了些微晶马的气味。苹果闭上眼,强忍热泪。但忍着忍着,太阳穴一带发疼起来,反而更让苹果悲伤。 交出日记后又过了多久?无计可施的苹果,做了多次极恐怖的想像,又马上想像最理想的结局来将之抹消。也因此,脑子与心灵早就疲累不堪,眼皮沉重得像泥巴。 「苹果。」 听到细小高亢的呼唤,苹果微睁开眼。 「苹果,你在哭吗?」凑近窥探苹果的不是别人,正是阳球。 苹果这时想起自己的所在位置与状况,跳了起来。 「阳、阳球,你回来了!我没有在哭啦。」她用指头擦拭渗泪的眼角,磨磨蹭蹭地爬下病床。「讨厌,我怎么会睡着了。你回来得真早呢!」 「会吗?」阳球边取出用品,随意收进柜子或抽屉里,一脸讶异地回答。 窗外已完全暗了下来。 「小晶他们呢?」阳球露出柔和笑脸。 苹果也反射性以笑脸回应,接着,沉默降临。 「发生了什么事吗?」 阳球率直的声音让苹果僵住。 「哦哦,阳球,辛苦你了。」 由病房门口传来大声呼喊,苹果与阳球一齐回头。 「冠叶、晶马!」苹果不由得叫了出来,立刻又掩住嘴。 「你们两个留苹果一个人在这,到底是去哪里了?」阳球鼓着腮帮子。 「呃……」晶马微笑搔头。 「因为荻野目似乎累得睡着了,所以我们把病床让给她,去了一趟餐厅。对吧?晶马。」冠叶擦擦额头,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说。 「对啊对啊,荻野目睡得很熟,总觉得不好意思吵醒她。」晶马连点了好几次头,看了一眼苹果。 苹果遏抑几乎要飞跳起来的欣喜之情,朝向两人发出由衷的一句话:「对,就是这样。你们两位,真是谢谢了。」 「是吗,原来如此。苹果也要好好休息才行呢。已经是晚餐时间了,等整理好小晶的用品,我们也离开吧。」阳球温和地笑了。似乎没起疑心。 苹果松了口气,重新看向冠叶与晶马。冠叶表情平静地轻拍晶马的背,晶马露出放心的笑容。苹果想:现在看来,说两人一点也不像并不对。至少在认真、卯足全力与体贴阳球这几点上,他们无疑是感情很好的兄弟。 在黑暗中一路奔驰于轨道上的电车内,夏芽真砂子让企鹅——绿翡翠坐在膝盖上,打直腰杆,定定朝前正坐。她与倒映于对面玻璃窗中的自己四目相对,静静移开视线。 轻轻抚摸绿翡翠的黑色头部,柔软的短毛光滑细致,触感很好。 「按照计划取得日记了。真让人期待今后发展呢,绿翡翠。狩猎才刚开始啊。放心,我会完成m计划的。我不是让猎物逃走的愚蠢猎人。」 真砂子又再次看着映射在窗上的自己。这次强力瞪着镜中的眼睛。 「生存战略——!」 真砂子缓缓转头朝向声音来源。一名男童佩戴艳丽的企鹅帽,仿佛一位雍容华贵的企鹅王子,眼中闪耀着红色光芒,笔直望着前方。 「很好,就是这样,万里夫。」真砂子无比温柔地对他微笑。但是被称作万里夫的少年表情动也不动,什么也没有回答。 第二章 冠叶带着以锅盖与三十公分直尺作武器、紧张兮兮的企鹅一号来到大门前,盯了一会「夏芽」家的门牌,按下光泽黯淡的金属门钤。等了一会儿也没人回应,冠叶本想再按一次,突然停下手,抬头左顾右盼,见到监视摄影机镜头转向他。 真砂子挺腰坐在椅子上,凝视摄影机里的冠叶。他身穿低领t恤,配上单宁裤与运动鞋。平时总是如此打扮。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画面中的小小冠叶透过摄影机瞪着真砂子。 「你在家吧?快开门,我有事要跟你谈。」冠叶两手插在裤袋里说。 真砂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远超乎冠叶身高的雄伟大门发出喀叽声解除上锁,自动打开。冠叶毫不犹豫地穿过种植各式颜色与品种玫瑰的庭院,来到树木环绕的洋房门前。 冠叶的一举一动想必被监视了吧。仿英国旧式建筑的洋房以砖瓦与灰泥建成,在他伸手握住大门门把前,门已先行打开了。冠叶没脱鞋,直接踏上黑白格纹的走廊。屋内昏暗,弥漫如美术馆般的古董家具气味。 冠叶快步前进,见到眼前人影才停下脚步。是一具白色的男性假人模特儿。仔细一看,那里陈列着好几具假人模特儿。没有五官的脸部与姿势也各有不同,朝各种方向张望。每一具都穿上了似曾相识的毛衣、衬衫、连帽衣与裤子。连前阵子在医院被强迫穿上的红色毛衣,也配上表情痛苦的冠叶照片一起陈列。 冠叶皱起眉头。感到似曾相识并不奇怪,因为除了红色毛衣以外,每一件都是冠叶曾经穿过或现在常穿的衣服。 陈列模特儿的两侧墙壁上,挂着一张张裱框的冠叶肖像画与偷拍照片。 冠叶快步踏入位于走廊尽头的客厅,映入眼帘的是三角钢琴、石膏像、龇牙咧嘴的老虎、雄鹿头部标本与猎枪、插满花的大花瓶、没开灯的水晶灯,以及壁炉。 从房间深处的高大窗户吹来一阵风,又长又白的蕾丝窗帘随之摇动。靠着窗外射入的阴暗光线,真砂子面向画布作画。 「前阵子的游戏,你还满意吗?」真砂子背对冠叶发问,手中的油画笔依然画个不停。 冠叶没回答。真砂子将漂亮的卷发扎成一束,后发际线梳得一丝不苟。颜料稀释剂的味道剃鼻。 「偶尔换你被追逐也不错吧?猎人追逐鼬鼠,鼬鼠追逐猎人,永远循环不止。」真砂子很愉快,静静笑了几声回过头来。 真砂子背后的画布上,描绘着身穿仿佛童话王子的可笑衣服、一手持淡色玫瑰的冠叶。脖子上夸张的襞襟,金色刺绣镶边的红色衣服。肖像画以清晰笔触描绘,冠叶的表情十分精悍。 「你还是一样没品味。」冠叶皱眉,瞪着图画说。真砂子一点也不在乎地转身面对冠叶。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你的肖像吗?」 冠叶回避真砂子的直率视线,眼光落在壁炉上方一幅特大型画作上。乍看还以为是有名的拿破仑骑马像,但骑在白马上英姿焕发指着远方群山的人,无疑是冠叶本人。 「谁知道?」冠叶眼睛紧盯着画中自己的可笑模样回答。 「『画像大抵就是一个人的真面目。』你应该读过莎士比亚《雅典的泰蒙》第一幕第一景吧?」真砂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我忘记了。」冠叶当然还记得。对他而言,那是个彻底无趣又孤独的故事。 「是吗。」真砂子从椅子起身,解下沾满颜料的围裙,随手揉成一团放到椅子上。围裙底下穿着质料高级的白色圆领罩衫、素雅的黑色膝上灯笼裙与黑色裤袜、黑色漆皮凉鞋。 「活人会满不在乎地说谎。我如此,现在的你也如此。所以我才画你。画布上的高仓冠叶,对我而言才是真实。」真砂子像个莎剧演员,以宏亮的声音继续说道:「甜美的爱情细语于我毫无意义。爱只不过是种言语,是任谁也都能轻松耍弄的方便概念。人们相信的恋爱仅是一时激情,仅是脑内荷尔蒙影响下的产物罢了。」 宽广的房间里,只有真砂子的声音嗡嗡回荡。 真砂子快步走向冠叶,双手从背后抚摸他的肩膀,随即整个人靠上他的背,把脸贴在他身上。她静静闭上眼,冠叶带点野性但充分干净的气味令她安心。 「你说,你有多爱我呢?」 冠叶甩开她,表情苦涩地望着真砂子。 「不回答也没关系。能够衡量的愚蠢爱情,我也不想要!我只对能亲手触碰的确定事实有兴趣。因此我收藏你。就像猎人把猎物做成标本,装饰在墙壁上一样!」真砂子站在挂于墙壁上的冠叶画像前嘻嘻笑了。 「你只是单纯的跟踪狂!」冠叶看着画框中的陌生自己,撂下狠话。 「跟踪狂?真的是如此吗?我可是进逼猎物的猎人。」真砂子愉快地耸肩笑了。接着她敞开双手,显得有点兴奋,滔滔不绝地说道:「这个世界是爱情禁猎区!获准狩猎的我是爱的猎人。真正的爱,不应索求对方身心当作回报,而是该拥有对方的『真实面目』。办不到的人只会被自己的子弹射中,自取灭亡。我是爱情的胜利者,是杰出的老练猎人;而你,则是我的猎物。我们将永远持续著名为爱情的追逐!」 真砂子眼眶湿润,脸颊泛红。 「开玩笑,谁要当你的猎物。」冠叶大声反驳,但从刚才起,冠叶没有半句话能传入真砂子耳中。 真砂子把头一歪,缓缓摇头,怜悯地凝望冠叶。 「你真的不懂吗?猎人与猎物要势均力敌,狩猎才会有趣。配得上我的人是你,配得上你的人是我。这场狩猎是命运啊。」 「我没时间陪你玩游……」在冠叶说完前,真砂子打断他大喊:「闭嘴!」她快步走到壁炉前的大型单人沙发前深深坐下,以眼神示意冠叶也坐下。 冠叶默默坐进沙发,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真砂子侧脸。她细长的锐利眼神,静静朝向正面。 「那时对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她嗓音低沉。 「儿时的戏言罢了,忘掉吧。」即使被真砂子打乱步调,冠叶仍没有动摇。真砂子向来如此。感情用事,言行像作戏,品味差,总是一点也不幸福的模样。 「我去泡点茶吧,你想喝什么?」真砂子说,仿佛完全没听见冠叶的话。 「不必费心了,先谈这个要紧。」冠叶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烧焦的球体。那是从失去冠叶记忆的久宝阿佐美病房中捡来的,与射中千鹤与唯的额头,使她们忘记冠叶的物体相同。「这是你干的好事吧?这玩意该不会是从那里拿出来的吧?」 真砂子的脸色毫无一丝变化。 「我让她们忘了你。她们只是一群没有猎人资格的愚蠢女孩。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守护你的秘密啊。」 「秘密?什么意思?」 「不必装了,我知悉你的一切。先不提这些,我们来喝茶吧。对了,我刚好有上等的锡兰红茶,你应该不讨厌吧?」 真砂子像是回避回答似地站起,走向客厅中央的圆桌。不耐烦的冠叶用力敲了一记扶手。 「我没有秘密,别胡扯!」 真砂子转头,冷漠沉稳的眼神注视着冠叶卷发包覆的漂亮后脑勺。 「就算我不说,总有一天社会大众也会知道。照这样下去,你终将被推出冰壁,掉落海中。」 「现在又是在讲什么?」真砂子总是如此。对话状似连贯,却又频频跳跃,每次都很出其不意。 「南极的皇帝企鹅啊。你应该在电视上看过一群企鹅站在冰壁边缘,犹豫要不要跳入水里吧?只要有一只先跳下去,就能知道海中是否有凶猛的肉食性海豹。当然谁也不想死,它们就一个劲 地等,在冰上推来挤去,等待某只倒霉的企鹅掉进海里。」真砂子回过身,继续用圆桌上的茶具冲泡带有刚萌芽的绿叶与花朵香气的浅橙色锡兰红茶。 「你想说,我会成为那只愚蠢的企鹅吗?」冠叶静静深呼吸,不能被她的独特步调所影响。 「那里就是这种地方,你早知道吧?」 经数次热水冲刷,茶叶舒展开来,释放出诱人香气。 「好香啊。」真砂子用力将香气吸入鼻腔,发现自己正在享受这段与冠叶共处的紧张时刻,微扬起嘴角笑了。 「我不想跟你废话了,来谈正事吧。把荻野目苹果的日记还来。我们需要那个。」冠叶背对真砂子,听着红茶注入茶杯的声音说。 「办不到。」真砂子准备了三组茶杯与茶碟。 「为什么?对你而言,这只是个游戏吧?」冠叶回头,但在见到那只生物的瞬间,变得哑口无言口。 那是一只身形娇小,长得特别圆滚滚的企鹅。企鹅绿翡翠用和真砂子极相似的细长锐利眼睛看了冠叶一眼,接着毫不畏惧地走向表情惊讶、淌着冷汗的企鹅一号,将嘴喙凑向一号的嘴喙。一号的锅盖与直尺掉落到地上。 真砂子用小托盘端茶过来,连同碟子将茶递给绿翡翠,接着走到冠叶身边。 「对我们来说,那本日记也一样是必要的。」真砂子将碟子递给冠叶。茶具上有金色镶边,并以深蓝色线条勾勒着细腻图样。 冠叶不得已,只好接下。 「过来吧。」真砂子头也不回地呼唤。 一名美丽男童怯生生地走进客厅。他头上戴着企鹅帽,眼底默默闪着红光。纤瘦白皙的手脚,半眯着的眼眸散发着犹如少女的虚幻气质。 「你还记得我弟弟万里夫吧。这就是我最重视的m——万里夫计划啊。」真砂子蹲下,端着碟子递给他。「茶温了,坐着喝吧。」 男童微微点头,从真砂子的手中轻轻拿起茶杯,坐上桌旁的椅子。 冠叶只能茫然地望着男孩。 「我不会把日记交出去的。不管用任何手段,我都会救万里夫的性命。即使得跟你争斗也一样。没想到『十六年前的诅咒』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实现,多么惊人的命运!多么戏剧化啊!」真砂子愉快地高声大笑。 冠叶本想说点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将碟子胡乱摆到桌上,抓起脸色铁青的企鹅一号,看了一眼绿翡翠后,离开客厅。 真砂子面带微笑,凝视他的心爱背影,抚着自己的卷发。一想到自己跟冠叶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即使那是敌对关系,对她而雷也是令人雀跃的状况。 她跑到窗边,从窗帘缝隙目送由玄关快步离去的冠叶。不经意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房子一眼的冠叶表情僵硬。就连这样,也让真砂子胸中骚动不安。 此时传来一阵震动,真砂子倏地收起表情,取出手机贴在耳旁。她心想:「真是的,这个人接电话、打电话的时机总是出奇地好。」 「嗯,他刚回去了。他似乎还没注意到我们只有一半的日记。但是只有一半是没意义的。嗯,剩下的一半请尽快调查出来,拜托了。」等对方简短回应后,真砂子挂上电话,重新披上围裙面对画布中的高仓冠叶。画中「真实的」冠叶对着真砂子微笑,向她说了无数次:「若是诅咒终将不可避,我就陪你一起遭受诅咒吧。」 我与荻野目并肩正正地坐在电车内,身体随着列车摇晃,等候开口的时机。我们各自穿着制服:看惯的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可爱水手服,与完全看腻的本校外苑西高的黑色西装外套。 由于是在阳球面前,那天直到最后都没机会跟荻野目谈起绑架事件,只听说她受到不明人士指示,将剩下的一半日记交出去了。我没有立场责备她,但明明老哥都说了一定会把我救出来,她竟然还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出去,对此我多少有点闷闷不乐与不满。 荻野目一直用日记来威胁我,害我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跑。她的所有要求,我自认都尽力完成了。虽然也因此有过严重的争吵。 「我有话想说……」我勉强挤出话来,比平时小声不少。几乎同时,荻野目也「呃……」了一声,欲言又止。 「你的身体似乎没事了,太好了。」荻野目略低着头,微笑地说。 我下定决心,单刀直入间她: 「为什么把日记交出去?」 「问我为什么……」荻野目撇着嘴,露出很不满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要救阳球的生命,我们需要日记吧?居然那么轻易地……」 「轻易?」仿佛要打断我的发言,荻野目反抗地说。 「对啊,我只不过是稍微被人绑架威胁一下,你竟然就把日记交出去,未免也太愚蠢了!」说完,觉得自己又失言了。明知荻野目没有恶意,但一想到失去日记就无法挽救阳球的性命,害得我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愚蠢?」 沉默半晌,荻野目很不甘心地抿着嘴看我,突然用包包狠狠地揍了我的脸。夸张的动作与声响一下子引来周围乘客的注意。 「好痛,干么揍我啊!」我捣着脸颊,勉强出声抗议。 「没错,我真的很愚蠢。」她咕哝道。「什么叫『稍微』被威胁嘛!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带着怎样的心情交出日记吗!」 荻野目声音愈来愈情绪化,周围的视线更集中在我们身上了。 「等、等等……荻野目,先冷静一下。」为了安抚她,我伸出双手要碰她的手。 「不要随便碰我!我看你干脆被人用手术刀切成三公分肉丁,用瓦斯喷枪强火烧烤后,再用焊枪胡乱地焊成一团算了!」荻野目睁大双眼,一口气说完。 多么独创又恐怖的惩罚啊。觉得似乎见识了荻野目身为怪力乱种少女的真面目,我不由得发起抖来。原本看热闹的乘客也隐约感到她的危险性,纷纷移开视线。 「都是你害的,我的人生计划变得乱七八糟了!大失败!重要的日记却换来你这种笨蛋!」荻野目夸张地抱着头,接着垂下头来,喃喃地说:「这一定是给想放弃命运的我的惩罚。」 「对哦,那本日记是你姐姐的。」老哥说他看过封面背后写着「桃果」这名字。不只对我们重要,对她而言,那本日记也是姐姐的珍贵遗物。而且她这么做,为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抱歉,我说话太欠思虑了。」 「没关系,反正我要重新开始计划了。」荻野目猛然抬起脸。「过去不知看过千百次,所以我多少还记得一些日记内容,接下来我要继续实行计划!」 我望着荻野目充满决心的侧脸。基于经验,我知道要阻止露出这种眼神时的她是非常困难的。 「又要回去跟踪多蕗?」老实说,我想不出接下来她还能做什么。多蕗与百合小姐之间难以介入,继续无意义地跟踪下去,就真的只是个惹麻烦的跟踪狂。万一被多蕗得知这件事,说不定还会被讨厌呢。 「跟踪狂?我是他的妻子啊。日记上面写,今晚多蕗先生跟我将会度过特级浪漫的夜晚。」荻野目眼神发亮,陶醉而温柔地说着,眼中闪耀光芒。 「那个『我』并不是你,是你姐姐吧?」 「桃果是我,我是桃果。命运注定如此。」苹果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完,看着我,强而有力的眼神更闪亮了。 「这太奇怪了吧!你就是你,是荻野目苹果!不是别人!」听到我这么说的瞬间,荻野目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我直直凝视她的脸,接着说:「我不会帮你的。」 荻野目回望我,沉默半晌。 「因为我已经失去日记了?」声音冰冷。 「就算装成你姐姐,也无法取回你失去的事物。而且,恐怕永远如此。」我说到这里,压低声调。「我很清楚这点,所以我再也不会帮你了。」 这是为了荻野目好。 我们无言相望,在电车摇晃中抵达了东高圆寺。随着到站的广播声响起,车门跟着打开,乘客纷纷下车。 荻野目的视线由我脸上移开,缓缓从座位上站起。 「好吧,那我自己想办法,反正我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再见!」抛下这句话后,苹果迅速地混在人群中,离开了地铁。 车门再度关上,在电车发进期间,独自留在座位上的我动也不动,疑惑地想,她过去真的曾经需要过我吗? 我与荻野目因日记而联系。那是我们共同行动的唯一理由。现在日记已然失去,所以这种结果也是无可奈何吧。因为不论是我还是荻野目,彼此都没有想跟对方在一起的念头。 傍晚,苹果以有急事当借口,向平时老是一起放学回家的雪菜与万里道别后,拎着书包独自离开教室,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快步经过走廊,抵达理科实验室。 为了不让那些对他人兴趣缺缺的女学生起疑,苹果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走进去。只要从内部上锁,就能确保有充足的时间待在这里。 苹果取出笔记型电脑,快速按下电源,连上「杜卡马拉魔法药学教室」网站,点选「不择手段追男魔法」页面,再三确认偷偷描绘于教室角落的魔法阵图案是否有误。 「好,要开始了。」苹果喃喃自语。 青蛙头上系着粉红缎带,头部是鲜艳的蓝色,肚子是上半呈橘、下半呈黄的渐层色泽,全身布满黑色斑点。眼睛又黑又大,背部有奇妙的花纹。与电脑荧幕上的「西媚贺马烈蛙」图片一模一样。 苹果兀自点头,继续念起咒术程序。「十六年才出现于地表一次的奇迹青蛙。将青蛙放在清纯少女脸上,让它流汗。收集十八毫升的汗水,让心仪男性喝进去。哎呀,真神奇!他会立刻成为你的俘虏,情不自禁对你做爱的告白。」 苹果再次大大点头,下定决心把手伸进水槽里抓青蛙。因为没什么时间,而且待会儿反正都得把它放到脸上,苹果这次没戴上橡胶手套。 苹果忍着从右手掌心到手腕狂冒鸡皮疙瘩的厌觉,慢慢抓起青蛙,稍微往脸颊靠近。 「啊啊啊……」她不禁发出低沉的叹息。 就这样,苹果静静仰躺在魔法阵中央,即使右手中青蛙的柔软触感令她忍不住呻吟,她还是皱着脸,复诵咒语:「哎呀,真神奇,他会立刻成为你的俘虏。这就是爱情灵药!」 接着,她用力将西媚贺马烈蛙砸到脸上。 多蕗受苹果之邀,来到一座小小的游乐园,半推半就之下跟她一起坐上摩天轮,但多蕗心中其实十分担心苹果。 那天晚上,苹果与晶马两人突然来家里,在吃了苹果带来的蛋糕后,多蕗的记忆变得一片模糊。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被回家的百合叫醒。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丝头痛残留。但若问这一切是否为梦境,似乎也不是如此。吃了一口的蛋糕仍好端端留在客厅的桌子上,桌上也有三组茶具。同时,多蕗用茶包冲泡红茶的痕迹也保留下来了。 「大门没上锁,就这样开着吔?」百合不可思议地问。「多蕗,你刚刚在睡觉?帮我开门的人不是你吗?」 多蕗那时就只觉得一头雾水。 苹果穿着心爱的a字型小洋装,质料略带光泽。灯笼长袖配上轻飘飘的迷你裙,鲜艳的柠檬黄在夜晚的街景中绝对会成为目光焦点吧。为了搭配黑色裤袜,鞋子则挑了一双单系带式高跟鞋。虽也有点担心会不会太花俏,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一决胜负。不稍加打扮怎行呢。这一定会成为命运的决胜服。 苹果选择晚上来游乐园,当然是看中这里的气氛好。以蓝白灯泡装饰的摩天轮上,悬挂着古色古香的两人座球舱。这里将成为结婚典礼的会场,四周夜景则是列席嘉宾。苹果与多蕗会在此般美景中,宣示两人的永恒爱情。 「怎么了?突然说有事找我。」多蕗带着些许疑惑,与苹果面对面坐下。 「对不起,在这个时间找你出来,百合今晚不在吗?」苹果的脸闪闪发亮,早已超出化妆、灯光或月光照耀的等级,简直就像涂上大量亮光漆一般。苹果亲手用青蛙折磨自己之后,很在意特别光滑的脸,反复洗了好几次。但仿佛受诅咒般,异常的光泽依旧存在。 「她现在应该在排练吧。最后公演快到了,她每天晚上都努力到很晚。」多蕗笑了。 「是这样啊?」苹果露出有点贼的笑容回答。 「虽然有点冷,偶尔搭摩天轮也不错。」多蕗感到背脊一阵凉,悄悄抖了一下。 「啊,既然如此,那正好。」苹果从爱用的托特包中取出红色花格纹的热水瓶。「来喝咖啡吧。我用特别的水冲泡的喔。」 苹果不让多蕗有机会拒绝,迅速将咖啡倒进附属的红色杯子递给他。摩天轮一圈只有十五分钟,不快点不行。 「哇,谢谢你,我不客气了。」多蕗乖乖接过杯子,闻了一下热气蒸腾的褐色液体。「嗯……的确有种很不可思议的香气呢。似乎……还挺狂野的。」 多蕗瞬间皱起眉头,旋即露出笑容,喝进嘴里。 分成三次大口喝掉的多蕗暂时闭上嘴,茫然望着半空。 「多蕗?」苹果窥探多蕗的脸。 虽无法确定西媚贺马烈蛙汗水的功效,但苹果也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呱,呱呱。」表情木然的多蕗抬起头来,所发出第一声竟是如此。 「咦?青蛙?」 「唔唔……唔唔唔……咕啊啊啊!」手上的杯子掉落,多蕗痛苦不堪地捂着胸口。 「多蕗!」苹果连忙到他身边,这是爱情灵药发挥功效的前兆吗?苹果所有程序都遵照网站说明进行,再怎么搞错也不至于变毒药吧? 「啊……唔……唔啊啊。」多蕗猛咳嗽,苦闷地狂抓着黑夜里发亮的白衬衫领口。小小的钮扣掉到球舱地板上。 他这副模样,说是要变身成青蛙妖怪的前兆或许更适合吧。 「啊啊,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多蕗,你没事吧?」正当苹果考虑是否该按下紧急按钮时,多蕗瘦骨嶙峋的大手突然用力抓住苹果的手。苹果瞠目结舌地望着多蕗,他已不再痛苦。呼吸虽仍急促,但他已经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着苹果。 胸口袒露的多蕗拨弄了一下浏海,重新打直身体。他的手仍抓着苹果不放,以濡湿的双眼直直望着她。 「多、多蕗?」即使隔着衣服,从抓住苹果的手上也能感觉到多蕗的身体火热。 多蕗猛然把脸凑近苹果。 「我喜欢你,苹果,我爱你!」 「你说……什么?」苹果蹲坐在狭窄的球舱地板上反问。 多蕗调整姿势,单膝跪下,抓起彍果的手,陶醉地面对她说: 「我喜欢你!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苹果,我爱着你!」 他的声音清晰而宏亮,难以相信是出自多蕗口中。 「今晚,我或许是来掳走你的。」 「多蕗……」苹果深深感动,觉得脑子一阵酥麻,得好好思考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才行。 她仿佛听见了响亮的喇叭声,接着是教堂钟声,抽中商店街大奖时大叔店员「恭喜!」的呼喊声,最后连交响乐版的孟德尔颂〈结婚进行曲〉也在左耳响起,华格纳的〈结婚进行曲〉紧接着又从右耳追击,让苹果的眼睛眨呀眨个不停。 多蕗的一句话令摩天轮外的美丽夜景陡然升温,犹如宝石绽放柔和光辉。 「唉,为何我过去都没有注意到呢?能让我这只候鸟栖息的,只有从苹果你的眼睛里涌出的爱之泉啊!」多蘑双手包住苹果的手,重新握住。 「多蕗!」总算来到这一步了,苹果在强烈的成就感中茫然陶醉。 「苹果,你看啊。」多蕗一手握着苹果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两人共坐同一座位。「众人在祝福我们。」 依多蕗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整片是都会大楼的灯火辉映。 「好美……我们一定能获得幸福吧?如同命运与日记所示。」 「这还用说吗!在你诞生以前,我们就注定要结合在一起。过去的一切,都只是爱恶作剧的女神为了衡量我们的爱情所设下的小小考验。你看,爱神的箭不正射在我的心坎上吗?」多蕗将钮扣脱落而敞开的衬衫前襟撕得更开了。当然,胸口之上空无一物,但苹果觉得自己确实见到了金闪闪的箭。 苹果眼神闪耀。长期以来脑中描绘的理想多蕗就在眼前。就算没有高仓晶马,单靠苹果自己还不是能拟定策略,随心所欲地让多蕗拜倒在裙下吗? 这绝对不是梦境。 「让我中箭的人是你,苹果。我已是你的俘虏,你的金丝雀。来吧,事不宜迟,快跟我一起高歌爱情吧。」 苹果与多蕗半恍惚地凝望着彼此。 没错,高仓晶马打一开始就只是个碍事者。只要自己好好努力,不知不觉间不是很顺利吗?他打一开始就只是个妨碍苹果与多蕗命运的多余存在。 除了父亲以外,苹果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来不曾被男性的手这样强力地拥抱着。苹果被多蕗横抱起来,经由多蕗与百合……不,现在或许该改口了,经由多蕗与苹果公寓的玄关,肃穆地抱进上次与晶马踏入的寝室。 苹果的手缠绕在多蕗的脖子上,由斜下方见到他的认真表情与透过衣服传来的热度,使得她突然强烈意识到多蕗是名男性,感觉到甜美的怦然心动与紧张感正开始明显化为恐惧。 如果失败或失望都是命运的意旨,那么,这一切必定有其意义。没有一滴泪水是无谓的。 但是,即使不断在心中如此说服感到害怕的自己,苹果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变得更不安。 黑暗的寝室里,多蕗极尽温柔地把苹果抱到依照百合兴趣设置的酒红色床垫上。上一次因为太过热衷而浑然不觉,这里有着他人寝室的气味。 多蕗跨在苹果身上,低头看着她的脸,并轻柔抚摸她俏丽的鲍伯头与僵硬的脸颊,强力的臂膀支撑在床上。 多蕗仿佛要包围苹果的娇小身躯似地抱着她,温暖的腿伸入苹果的大腿之间,与她的柔肤接触。 「我爱你。」是低沉沙哑、带点湿润的嗓音。多蕗略显急促的呼吸,让苹果的身子缩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苹果表情不动地流着眼泪。发现这件事时,苹果略吸了吸鼻涕。多蕗也发现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为什么哭了?」多蕗温柔的声音从迫近的鼻息中传来。 「不知道。」为什么畏缩了?明明苹果对于这个瞬间,对于能与桃果合而为一的日子不知有多么期待地活到现在。她是如此努力,为什么要流泪?「明明如此期望着愿望成真……」 「既然如此,就对自己的心情更老实一点吧。」 多蕗取下眼镜,放在枕旁,缓缓把脸凑到她的脸旁,像是要趴在她身上似地靠了上去。 苹果用力闭上双眼。 我茫然望着锅子里炖熟的高丽菜卷。 「小晶,汤汁快溢出来了喔!」 「啊啊啊——」听到阳球提醒,我回过神来,发出愚蠢的叫声,把瓦斯炉火转小。 「真是的,你是怎么了?怎么会发呆呢?」阳球担心地窥探我的脸。 今天阳球的发型仿佛稍微烫过一般饱满蓬松,两侧用有白花装饰的发圈绑起。我看了很佩服,问她是怎么弄的,她说是昨晚先绑了许多松垮垮的辫子再入睡。我提醒她记得别熬夜。 虽然看到阳球变得可爱我也很高兴,但我不希望她太勉强自己。阳球鼓着腮帮子回我:「人家是绑辫子高手,这点小事才没有必要熬夜呢。」 确认了锅子里的高丽菜卷没问题,我松口气。 「小晶。」 「嗯?」锅子又重新静静沸腾.冒着蒸气。 「你跟苹果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对吧?」阳球断言。 「咦?没、没这回事啊!」我笑着向脚边的企鹅二号与三号征求同意:「对吧?」但两只都面带同情抬头看我。 「希望苹果也会喜欢高丽菜卷。」阳球若无其事地说。 「别、别误会。我跟荻野目,呃……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啦。」我用杓子舀了一点在碟子里尝味道。「嗯。好吃。」虽然有点老王卖瓜,但味道真的很不错。 「我知道。」阳球淘气地扬起眉毛。「但苹果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老哥一定要跟她和好喔!这是妹妹命令!」 简直和企鹅帽女王一样,但语气比起那个女王温柔高雅得多了。阳球手插腰,用另一只手指着我说。 「唔唔,嗯,呃……」我边苦笑,边看了一眼在锅中排排站的高丽菜卷,以一家三口而言分量实在太多了。 「小晶会煮高丽菜卷多半是想跟人和好的时候。虽然说,以前的吵架对象也只有小冠。」阳球得意洋洋地窥探锅内,接着又看着我露齿一笑。 阳球说得没错。若问我为何是高丽菜卷,我想多半是因为烹煮高丽菜卷时,有许多得默默处理的程序吧。先一股劲地把高丽菜煮软,一股劲地搅拌绞肉与其他材料,一股劲地用高丽菜卷起馅料,最后再一股劲地炖煮。在烹调当中,即使我感到无所适从、悲伤、后悔或生气,等到完成时,我也冷静下来,开始想跟对方和好了。抬起头来,心想:明明我自己也有错,到底在耍什么脾气嘛。自然而然,就会想把恰好煮好的高丽菜卷盛到碟子里,端给对方吃。 这阵子,阳球说起话来时常像是早就看透一切似的,让我吓一跳。实际上,阳球的直觉也一年比一年更像个女生那般敏锐,或许她真的早知道一切了。 「放心吧。小晶的高丽菜卷一向都很好吃喔。」 苹果睁开眼睛,用手推开多蕗的脸。 「不行!」苹果将多蕗的上半身直接推开。身体僵硬,肩膀耸起。「不行,我还是办不到。」她微弱地、有如自言自语般说出口。 「为什么?」多蕗微微摊开双手。「我们明明这么相爱啊。」 「爱?」自己爱他?苹果不由得摇头。她连什么是对异性的爱也没半点头绪。 「我们不是命中注定的恋人吗?」 刚才高昂的兴致究竟是什么?明明对多蕗的甜言蜜语是那么如痴如醉。但是,那种感觉不过是成就感,至少,她敢肯定那不是爱。 荻野目苹果真的爱着多蕗桂树吗?还是…… 「对不起。」苹果自多蕗身体底下抽身,急忙下床。 多蕗露出困惑的微笑,对背对他的苹果伸出手。 「不论是谁,初体验总会感到不安。放心好了,我会教你如何振翅高飞。来吧,来我这里。」多蕗在床上蠕动前进,接近苹果。 苹果摇摇头。 「很抱歉,多蕗,我……」苹果感到很抱歉,自己原来一无所知。她不曾了解男女正是在如此赤裸裸的、火热的、密度浓厚的气氛当中结合。 苹果做过无数次想像,在脑中进行过一切的模拟,但那些均只是空想,与实际的「爱」与「性」乖离。 火热的呼气,在肌肤上游移的手指,显露出不同于平日面貌的男性 ,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此时,多蕗突然表情变得很奇怪,手抓着喉咙。「咕,呱呱。咕咕,呜呜呜。」 「多蕗?」苹果缓缓回头。 多蕗再度显得很痛苦,一边咳嗽,垂下头。 苹果不禁感到担心,要接近他的瞬间,多蕗迅速抬起头,凶暴的双眼发光,瞪着苹果,像青蛙一般从床上跳起扑向苹果。 「不要——!」苹果尖叫,躲开飞扑而来的多蕗,逃出寝室,急急关上门。接着用背挡住门,一手抓着门把,另一手手心贴在胸口,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苹果,快点开门啊,我爱你啊!」呵呵呵呵呵,多蕗在门背后笑了,连续用力敲门。「苹果最乖了,用不着怕怕喔!」 太可怕了,苹果很想立刻逃跑,但如果一离开门口,多蕗就会逃出房间,那么在离开玄关前,苹果恐怕会先被抓住吧。 明明好不容易才达成心愿,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面对毕生的心愿时,自己竟然胆怯了。只要打开门,跨越恐惧心,桃果与爸爸与妈妈和自己又会回到那个幸福家庭。西媚贺马烈蛙是最终手段,效果只限今晚。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夜晚就要过去了。 苹果试着冷静思考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是害怕「爱情灵药」效果太显著的多蕗吗?还是对只听过传闻的初体验心生胆怯呢?或是说,她害怕的是与多蕗发生关系? 「小——苹——果——来——玩——嘛——」声音虽沉着,但敲门声却极其激烈而不停歇。 「该怎么办……」苹果发现某人的身影在脑中若隐若现。如果他在这里,即使对苹果的做法颇有微词,仍然会跟她一起思考该怎么办吧。等事情结束后,苹果会跟他一起到家里,大家一起围着餐桌用餐。 不管是多么奇妙又不合理的事情,苹果与他绝不屈服,这点两人总是意见一致。但是,这跟眼前的状况又有何关系呢?为什么她会在脑中想起那人的身影?那个仿佛家中窗户透出的灯火一般使人心安的身影。 敲门声愈来愈激烈,多蕗呼唤苹果的声音也愈来愈大声,苹果不由得捂住耳朵。 「哎呀,你来了吗。」百合声调冷静,与平时无异,毫不感到疑惑似地将走廊灯打开。 在快哭出来的苹果面前,肩背大型名牌托特包,身穿白色无领粗呢夹克,戴着同是白色的宽边帽的百合对着苹果微笑,一手拿着刚摘下的太阳眼镜。 「百合……」她说不出「晚安」。因为多蕗索求苹果的声音早就大到百合不可能没听见。 「苹果,求求你让我看看你可爱的脸蛋啊!你知道的,只有我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淑女啊。」 「哎呀!简直像戏剧台词一般耀眼夺目呢。」百合慢条斯理地说。 「百合,」苹果心情悲痛,下定决心说出:「请你跟多蕗分手吧!」 「咦?」百合露出讶异表情。 「苹果,我爱你,快点让我成为专属于你的小鸟吧!让我在你掌心受到百般疼惜而死吧!」 过于强而有力的敲打,让苹果的身体也跟着震动起来。 「你、你也听到了吧?多蕗先生的体质已变得除了我以外的女人都无法接受了。所以,请把多蕗让给我吧!」苹果几乎是半哭叫地宣称。 寝室内依然传来阵阵多蕗呼叫苹果用力敲门的声响。 「可以啊。」百合噗哧笑了。她动作轻妙地脱下帽子,叹口气说:「但是,这样你会幸福吗?」作工细致、柔软舒适的黑色宽管裤下摆摇曳。 「当然会!我会跟多蕗结婚,共组小家庭,生个孩子,养条小狗,一家人一定会很……幸福……」声音逐渐变得虚弱无力。 「哎呀,真的吗?」百合彻底坦率地指出:「我还以为苹果喜欢的人是高仓晶马呢。」 「咦?」被百合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点,苹果似乎受到冲击。在脑中隐约浮现的他的表情与身影变得愈来愈真实。 「看吧,你果然喜欢他啊。」百合语气极为温柔地说。 「喜欢他?我?」苹果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啊,小笨蛋。你连自己真正的心情都不知道吗?」 「我喜欢的是……晶马吗?」 苹果一直以为恋情或爱情会以更戏剧化的形式降临,以为恋爱的感觉是更梦幻、更温柔、更温暖、更柔软、更甜美的。但她其实隐约知道了。就如同晶马所说,自己无法成为桃果,无法跟桃果一样爱着多蕗。 知道自己只是在拼命地催眠自己喜欢多蕗。 如果恋爱是如此甜美令人怀念的美妙事物,苹果的父母为何会选择离婚呢?苹果又为何不惜扭曲事实,也要让多蕗心向自己呢? 多蕗在背后的猛烈敲门声,现在听来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种事情,才不可能呢。」自己不可能会喜欢那个很孩子气,像个煮饭婆的少年。晶马总是一头蓬发不知整理,一点也不帅气,身高也不算高,明明老爱说些坏心眼的话,却又很软弱,有时还像个老头子似的。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多蕗桂树,不是苹果的真命天子。 「苹果——快点开门啊!快点!开门啊!」 「这种事情……」 百合脱下帽子,像在祈祷般捧在胸口。 「用不着露出这种表情,只要忠于你自己的心情就好。」 苹果用双手擦了擦泪水,望着百合。她的表情从容不迫,温柔的眼神甚至像是在怜悯苹果一样,很美。 「唉,我累了。我要去泡杯茶,你要喝吗?」百合一边语气轻松地问苹果,一边快步通过走廊,走向客厅。 「苹果,我的满腔爱情无法停止!快来帮我啊!」背后的强烈敲打依然撼动着苹果的身体。 苹果搞不懂了。过去一直以为自己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吧。但是有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苹果在晶马出现后变成爱哭鬼了。面对晶马时,虽然苹果语气还是很粗暴,但在不知不觉间,在应该哭泣的时候,苹果变得已经能好好哭个一场了。 不知为何,荻野目家楼下的气派大厅总让人待不下去,于是我跟企鹅二号一起躲在离门口有点远的转角,手上拿着以蓝色花格纹布巾包住的密封盒等候苹果归来。 我心情很复杂。在神情乖巧又带点紧张的我身边,阳球悠闲地坐着,从小巧的托特包中取出糖果给企鹅二号与三号。 主动来和好当然是好事,但为何要带亲手做的高丽菜卷?还找了妹妹一起过来,总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肯定像个不可靠的笨蛋吧。 「换作是老哥……」我不免又假设起来。如果是老哥会怎么做?至少绝对不会带高丽菜卷来吧。也难以想像他会在这种时候来造访别人家。 「换作是小冠?」阳球抬头看我。 「我只是在想,老哥碰上这种情形会怎么做而已。应该会处理得很俐落吧。」每次碰上困难,我总不禁在心里跟老哥做比较。同时这点也让我觉得自己很娘娘腔,很没用。 「没这回事喔。小冠跟小晶吵架时,总是嘟着脸耍脾气,怎样也不肯开口啊。」阳球笑了。「但只要小晶一煮高丽菜卷,就表示想和好了,所以没问题的。」 没错。高丽菜卷代表和好是我跟老哥之间的专用信号,但如果对方是别的女孩子,又另当别论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欲言又止。如果说「我想知道老哥是怎么跟女性朋友和好」,恐怕又会造成阳球误会了。 如果是老哥,一定会蛮横地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吧。我压根儿没听过他跟女朋友吵架。他一定会说些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话混淆视听,不然就是嫌麻 烦就放着不管。 「苹果,你回来了。」阳球站起来,跑向公寓门口,三号也啪哒啪哒跟着去了。「小晶也快来!」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暗处现身。 「怎么回事?」理所当然地,荻野目一脸讶异地依序看了我们。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累,脸色不大好。 「呃……晚安。」我站在阳球背后,向她点头打招呼。「啊……呃……你今晚回来得真晚呢。」 「那又怎样?」荻野视线朝下,以比平时更小的声音尖锐地回答。明显是在生气。 虽然我很想退回暗处,但阳球走到我背后轻推了我一把。这不是比喻,她真的动手推了。 「我想你可能肚子饿了。」我拿出花格包袱,说:「这是我跟阳球一起煮的高仓家特制高丽菜卷。不小心煮了太多,所以拿来分你一点。呃,平时都煮鸡汁风味,但今天特别做了咖哩风味。想说荻野目喜欢咖哩,所以……」不知该说「所以,请享用吧」还是「所以,我拿来了」比较好。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我陷入沉默。 「所以,我才会讨厌你。」荻野目喃喃地撂下这句。 「什么?」 「全都是你害的啦!」荻野目突然甩了我一巴掌。 密封盒水平地掉落地上。 「为、为什么打我啊!」我捣着左脸颊抗议。果然,荻野目的个性绝对有问题。 「我喜欢的是多蕗!我爱他!所以我要跟他结合,成为桃果!这就是命运,是我出生的理由,是维系家人关系的最后手段!本该如此!」荻野目流出斗大眼泪嘶喊。「却被你破坏了!你擅自踏入我的命运之中!而且还大摇大摆地绕来晃去!所以我过去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要对我说我就是我?为什么!」 荻野目呜咽着,垂下头。 「是我害的?」 荻野目用充血的眼睛瞪我。 「你算我的谁嘛!把我的命运还来!」 「我算……你的谁……」 「生存战略——!」阳球突然大喊起来,一道迥异于自然界感觉的香甜芬芳劲风吹向我们。我与荻野目相视一眼。我们所在处已不再是夜晚的人行道,而是企鹅帽女王统治的异空间。 不仅是我,荻野目恐怕也强烈感到疑惑吧。为何她会在这个时机现身? 「阳球?」我用手拨开地上的白色荷叶边找寻密封盒,但并不在这里。 荻野目抿着嘴,不看我与阳球,表情之中已没有惊讶。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哭叫吧,母猴子!特别允许你在这个时刻吱吱怪叫。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把你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吧!」阳球两只脚各站在二号与三号头上,堂堂站立,一双红眼强力瞪着荻野目。 穿在阳球身上的黑色娇艳马甲与过膝长靴与其说是象征企鹅,现在看来更近乎象征夜晚的黑暗。裙摆广布大地,连我们的脚边都被裙子褶边所掩埋。仿佛是宣告新季节来临的花朵。 我悄悄看了荻野目一眼。出乎意料,她坦率地缓缓开口了。 「你知道我家的咖哩日吧?」 由于被头发遮住,只能看见一小部分的侧脸。但由吸鼻子的声音可知她在啜泣。 「啊,嗯。」 「那天是我姐姐桃果的忌日。所以在那天,我们全家人要一起吃桃果最爱的咖哩,这就是我家的规矩。」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想要跟多蕗共享咖哩,原来是为了姐姐。我感到有点心痛。 「我姐姐在十六年前死了。而凑巧在同一天诞生的,就是我——苹果。」 我静静看着荻野目的侧脸,一种恐怖的预感袭来。我最讨厌的「命运」这个词闪过脑袋。 「十六年前,该不会……?」 地铁的轰响与震动闯进企鹅帽女王的世界。阳球用手收拢礼服裙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坐在列车内。荻野目坐在我身旁,阳球则在对面跷着二郎腿,两手把企鹅二号与三号当成扶手般靠着。窗外与车内一片漆黑,偶尔有类似阳球眼睛的红色光芒在外头骤然闪逝。 「就如你想的一样。我姐姐桃果是那个事件的牺牲者。你懂吧?在姐姐死去那天诞生的我是桃果的转世啊。所以我当然想跟多蕗在一起。」 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了。就算端出高丽菜卷也无能为力。那个事件就是如此可怕。 「如果你没出现在我面前,一切都会很顺利。」荻野目瞪着我。我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但意义却截然不同。 没错,只要没有我,荻野目至少不会度过茫然自失、为了追寻虚假恋情而做出跟踪行径这般胡来的青春吧。 「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说点什么!什么都可以啊!」或许发现我神情有异,荻野目半是哀求地说。 电车的震动和我的心跳一样,变得愈来愈激烈,行驶速度也在加快。外头闪烁的光点除了赤红以外,蓝、紫或黄等各种颜色也跟着混入黑暗之中,刺痛了我的双眼。 要我说出口吗?在这里,而且还是在阳球面前。 我在胸前盘手,用力握着拳。感谢这片黑暗。 「不,你说的完全没错。因为在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打乱了你的命运的人就是我。你要我还你命运,我也无话可说。」我喉头哽塞,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不努力说出口,就没办法说出听得懂的清晰话语。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不也一样在那时……」 「没错,刚诞生。我跟我冠叶老哥,在那一天诞生了。」臼齿发颤,胸口紧迫,呼吸急促,我接着说下去:「因为我们,害你的姐姐死了。」 「你在说什么?」荻野目抬起头凝视我,强势的眼神反射窗外光芒,闪烁不停。 阳球——或说是企鹅帽,哈哈大笑。仰头向天,打从心底愉快地笑了。她不停跺脚,用力拍打右手边企鹅二号的头。 「吵死了!」我虚弱地抗议。 我与荻野目茫然地望着阳球,她闪耀着那双红眼,露出邪恶的笑容: 「来场生存战略吧。」 第三章 一名男子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医院走廊,拉开拉门,进入鹫冢医生的诊疗室,环顾室内一周。鹫冢正坐在索然无味的灰色办公桌前阅读资料。 「抱歉。」 男子将白色相框放到鹫冢桌上。在那张团体照中,高仓剑山顶着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比出和平手势。布幕上以苍劲的毛笔字写着「第三十六次南极环境防卫队」。接着,男子又将一个小玻璃花瓶摆放好。花瓶里插着纯白中略带桃色的苹果花。 「这就行了。」男子回头,房间摇身一变,化成「他的诊疗室」。所有家具统一成白色与高雅的淡蓝绿色,还有男子喜爱的光亮洁净又带点古朴风的木制窗框、地板和天花板。桌上的大时钟投影在墙壁上,以单纯的阿拉伯数字显示时间。 白色窗帘遮蔽了光线,关得密不通风的窗户旁,柜子上放置了篮子,里头有着两只圆滚滚的兔子,长了一身黑色软毛,眼睛鲜红。它们的鼻子动个不停,尽情嗅闻新房间的气息。 兔子系着红色天鹅绒缎带代替项圈。两只兔子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可由缎带是翘起或是垂下来区分它们。 男子再度环顾房内,露出满意的微笑,在诊疗用病床上坐下后,取出一颗鲜红色苹果在手上玩耍,反复抛起接住。 他的长发如棱镜或彩虹一般放射七彩光芒,在白色房间里不断闪烁、浮动与消逝。 冠叶讨厌「命运」这个词。出生、相遇、别离、成功、失败、幸福、不幸,假如这些都已事先由「命运」决定好,那么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生于富裕家庭的人,生于贫穷家庭的人,由美丽的母亲生下的美丽的人,并非如此的人,还有生于饥饿或战争之中的人,假如这一切都必须用「命运」一词带过,神明真是不讲理又残酷啊。 「我回来了。」冠叶打开门锁,一边拉开门一边呼喊。房里没开灯,晶马与阳球似乎不在。「什么嘛,他们出门了吗?」 独自穿过黑暗的玄关,冠叶来到客厅。扯动电灯开关拉绳。 疲惫不堪的企鹅一号跟在他背后。矮桌上有阳球留下的纸条与用保鲜膜封住的盘子。 冠叶拿起纸条,见到画在角落的小花与企鹅图案,不禁露出微笑。 「『今天煮了小冠最爱吃的高丽菜卷。我们带了一些去分给苹果。记得要先洗手,微波一下再吃喔。』原来如此。」念完纸条,冠叶蹲到桌前掀开保鲜膜闻了闻。「唔,这次是咖哩口味啊。」 此时,家中电话突然响起,冠叶想,多半是伯父吧。「来了来了。」他拿起话筒接听。 「喂,这里是高仓家。」 对方闷不吭声。 「喂喂,请问你是哪位?」与其说沉默,更近乎悄然无声。「喂,如果你是在恶作剧,我就要挂断了——」冠叶等不及要吃最爱的高丽菜卷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传来低沉冷静的嗓音。 「咦?什么?」一头雾水的冠叶反问。 「你妹妹高仓阳球,会在今晚再度死去。」电话另一头的男子冷漠说道。 冠叶大大地颤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两眼睁大。 「你到底是谁!」 「我来自命运所至之处。」说完这句话,电话便挂断了。 「命运所至之处」,这个词似乎在哪听过。冠叶连忙确认挂在老旧地球仪上的企鹅帽,但不在那里。也搜寻了神龛、厨房和阳球房间床上,就是不见踪影。 冠叶立刻打电话给晶马,却迟迟无法接通。如果说他们是去找荻野目苹果,也许直接去一趟东高圆寺比较好;如果想打探来电者的身分,也许直接去质问真砂子比较快。 冠叶叫醒躺在沙发上的企鹅一号,在寂静无声的家中思考接近阳球的最短路径。但是来电者的重大宣言阻碍思考,打乱了思绪,使他焦躁不安。 「干么不接电话!」他将手机抛到榻榻米上,要自己保持冷静,坐了下来,凝视纸条上阳球的留言,嘟囔:「阳球……」 深沉的夜晚又将来临。 在企鹅帽创造出的异空间地铁车厢内,我和荻野目在阳球的监视之下面对面坐着。 「你姐姐之所以会死,都是我们害的。」 「慢、慢着。为什么桃果的死是你们害的?」荻野目对我的严肃表情感到困惑。 「在我们出生的那年春天,我父母策动了那个事件。」我想,我的声音应该很冷静吧。「此外还需要说明吗?」 荻野目望着低头的我,不发一语。 「我的父母——高仓剑山与千江美,是十六年前伤害、杀害许多人的那个组织的领导级干部。所以说,我的家人就是杀死你姐姐的元凶。」 不知不觉间躺在座位上的阳球张大鼻孔哼气,大大打着呵欠,动作夸张地撩起头发,扭动身体伸了个懒腰。 「冗长冗长!无聊极了,害我差点睡着。这么一来,你们总算同意有命运之环联系着彼此吧?」 我们两人没有回应。什么也思考不了。就算思考也没有意义。有些事即使思考也触及不到。努力也不见得有所回报。一直以来,我尽可能不去思考这类渺无希望的事。可惜这就是现实,令人懊悔苦恼的现实。 「终于肯相信命运了吗?想诅咒自己的命运吗?唉,人啊,实在是种彻彻底底缺乏学习能力的生物。没办法,在本小姐即将消逝之际,告诉你们一件好事吧。」阳球摇摇晃晃地站起,挺直腰,指着我们说:「听好!受诅咒的命运之子啊!你们失去了企鹅罐!所以世界再度呼唤黑暗兔回来了!是的,下达审判的命运之日已近在眼前!」 在企鹅帽说完同时,不可思议的电车也跟着紧急煞车。我跟荻野目差点摔倒。窗外的黑暗由窗缝中流进车内,吞没了一切。同时,企鹅帽女王释放着甜美香气的礼服荷叶边,也开始如萎缩的花瓣一样失去白色光辉,宛如沙堡似地逐渐崩塌消失。 「阳球?你怎么了!」我惊讶地跑到阳球身边。 企鹅帽女王虚弱地跪在地上。 「阳球!」荻野目也跑到她身边蹲下。 「要快点得到企鹅罐。如果你想挽救妹妹的性命,想逃离自己的命运,想亲手转换轨道的话,就去找出企鹅……罐……」企鹅帽奄奄一息说着,睁开她的鲜红眼眸凝视我们。 「企鹅罐不就是日记吗?现在我们究竟还能怎么办嘛!」 「去阻止他……」企鹅帽女王已失去了女王的威严。 黑暗吞没了干巴巴的礼服裙摆,甚至连阳球本身也差点被吞没。女王靠着自身红色眼瞳的微弱光芒扫视半空,最后闭上眼。 从阳球的头上,企鹅帽滑落了,仿佛只是一顶平凡无奇的帽子。 「阳球!」 「阳球!」 我急忙抱起阳球,用手指拨开覆在她脸上的头发。她脸色苍白,痛苦扭曲,涔满汗水。 「阳球!阳球!」 「晶马,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我抬头望,发现我们已回到荻野目家前面的马路上。街灯照在寂静的夜路上,原本便娇小的阳球现在蜷缩得更小,失去了意识。绑在头发上的小白花饰发圈松脱,掉在马路上。 命运之日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们将日记交出去了,已无可挽回了吗?但是,企鹅帽女王说自己即将「消逝」。过去未曾见过她以那么痛苦的方式离去。 包在花格包袱中的高丽菜卷落在柏油路上,已经完全冷掉了。企鹅二号与三号将密封盒盖打开,直盯着内容不放。 十六年前,某个春日早晨,被称为命运之子的他们尚未得知彼此的存在,也没想像过人们相互 体贴又相互伤害的生存模样。 在某个宽敞昏暗、像仓库一般的房间里,高仓剑山拿着话筒通话。 「真的吗?小孩出生了吗!那内人呢?母子均安?太好了,嗯,嗯,谢谢,受您关照了。等工作结束,我会立刻赶到。是,我先挂断了。」放下话筒,剑山自言自语:「太好了……」他脸颊红润,幸福洋溢地笑了。但又立刻拿起话筒,缓缓将讯息发送至呼叫器。 「来场生存战略吧!」 这道讯息被传送到东京各个角落。在东京铁塔的底层、新宿都厅附近、银座大街,或国会议事堂附近待机的同伴们看过讯息之后,重新确认自己的志向,思考关于东京这个城市、日本这个国家,甚至世界整体的未来。 霞关站出入口附近挤满了等着通勤、通学的人们。一辆厢型车驶到一群在道路旁观察车站模样的工作服男子前面,剑山由后座现身了。 剑山与迎接他的男人们对视几眼,轻轻点头。 「这么一来,世界将会和平。」剑山在胸前做出手心朝内的和平手势,口中喃喃自语,与同伴一起进入车站,混入人群之中消失。 同一天,当时十岁的多蕗桂树睡过头。他背着盖子没盖好而不停喀叽喀叽作响的书包,满头蓬发也忘了整理,朝车站一路奔跑。 那天轮到他和同学桃果负责照顾兔子。虽然说好要一起去,但多蕗迟到了这么久,桃果恐怕早已先搭上地铁了。 「啊啊——!」多蕗看到正想穿越的斑马线变成红灯,不由得叫出声。心急如焚的他原地踏步,喃喃地说:「为什么闹钟凑巧在今天坏掉……」 等号志灯变成绿色,多蕗再度全速奔跑起来。 「万一迟到,又要被桃果呵痒惩罚了。」多蕗一边没用地自言自语,总算到达车站,却发现站前聚集了大量人潮,纷纷扰扰,与平日早上的感觉截然不同。 由于气氛太不寻常,多蕗停下脚步观察。 「非常抱歉!目前地下铁车站设施禁止进入!受到刚才发生的事故影响,目前地铁全线暂时停驶中!造成各位乘客的困扰,站方深感抱歉,请各位务必配合!」两名站员拿着扩音器反复喊叫。 夹在因无法搭乘地铁而深感困惑的大人之间,真假难辨的情报一一传入尚搞不清楚状况的多蕗耳中。 「地铁发生事故?」 ——听说霞关站瘫痪了,国会议事堂前站也一样。不,不只这条路线,其他地方也发生事故。听说是爆炸。 「爆炸?」多蕗皱眉,抬头看着从头上呼啸飞过的直升机。救护车与消防车也发出呜呜警报声,陆续穿过多蕗身边。 由于太没有真实感,多蕗当场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地铁?桃果!」 推开七嘴八舌讨论着事故的大人们,多蕗急着想知道车站内的状况。「对不起,请让一让!朋友……我的朋友在车站里!」 「喂,你们看那个!」 一道特别宏亮的男性声音响起,多蕗不禁回头。 「烟?起火了吗?」 大人们骚动起来,当中还有几个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多蕗微张着嘴望着那一幕,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远方的高楼大厦群之间,好几道柱子似的黑烟朝一如往常的蓝天窜起。数架直升机在大楼附近盘旋。 虽然心想「不妙了」,面对已经发生的重大事件,年仅十岁的多蕗只能眼睁睁望着,什么事也办不到。 桃果的遗照外框镶有白色的可爱花饰。照片中的她表情温柔而轻松,就像是刚刚呼唤了她而露出笑容朝向自己似的。在整齐的厚厚浏海底下,有一双眼神坚定的大眼。发长及肩的她天真无邪地笑了。 多蕗穿着父母替他准备的黑衣,怅然若失地站在现场。 穿着散发樟脑气味的黑衣的大人们、嚎啕大哭的同学们,以及一副比多蕗更熟悉桃果,正在讨论她是个怎样的女孩的亲戚们……参加葬礼的人比多蕗猜想的更多。 「实在是个令人难过的事故啊。有这么多人在事件中丧生,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桃果母亲的女性朋友当中有人盘着手,仰头看天说道。 「桃果才十岁吧?好可怜啊。」另一人望着排队等候上香的人们,一脸茫然地回应。 「听说要去上学的她,那天不巧搭上比平时晚一班的电车。真是太倒霉了。」女性强调「那天不巧」这几个字。 多蕗清楚意识到,是因为自己迟到,桃果才会搭上那班车。但他也理解,这并不代表桃果是他害死的。 「听说没有找到遗体,只找回了日记。」有个人十分不可置信地说。 「咦?是哦?只有日记?」另一人看来是不耐烦了,将视线由空中移向队列。队列仍很长。「所以说……棺木里不就……?」 「是空的。所以丧礼才会这么晚才举办啊。对父母来说,要舍弃希望实在很痛苦吧。」另一个人微扯开领口,用手扇风,语气淡然地说,仿佛暗示别再多问。 「的确是。」 里头空无一物的小小白色棺木。泪眼汪汪的级任老师要班上同学写些送别辞,好放进没有遗体的棺木里。让不幸的少女能在「天国」阅读这些满载同学思念的信。 多蕗几乎没有迟交过学校作业,这次却难得迟交了。甚至考虑过是否要干脆不交。他面对图画纸,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最后在类似礼物附带的小卡上写了「桃果」两字,用胶水封住后交出。 他实在写不出「谢谢」或「对不起」、「我喜欢你」这类话语。更不用说「再见」之类。老师虽有点在意卡片封住,但看着多蕗的沮丧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多蕗觉得天真地写下「到了天国,也要继续当个永远有活力、开朗的桃果喔」这类话语的同学既野蛮又霸道,非常讨厌。没有恶意的态度有时比什么都还邪恶,多蕗切身感受到这个道理。 人们总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一副深信不疑的态度说出天国啦神明啦之类的话,但天国或神明究竟为了人们做了什么?如果这个世界真有这种至善存在,为什么祂不救桃果?要他倚赖如此不可靠的神明,至少对此时的多蕗而言实在办不到。 「话说回来,妹妹恰好在桃果去世当天诞生,让人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定数啊。」 一脸憔悴的桃果母亲抱着刚出生的苹果,无精打采地坐在死者家属席位上。人如其名,脸颊红通通的苹果抱着桃果遗留的日记玩耍。 多蕗决定不去相信。因为桃果的遗体根本没发现。没人能断定桃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多蕗也无法相信这件事会发生。桃果比任何人都更期待见到妹妹。而且她也跟多蕗约好,等花季来临,两人就要一起去赏樱花。 更重要的是,桃果不是会死于这种意外的人。像桃果这么特别的女孩某日早上莫名就从这个世上消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也不应该发生。 没有桃果遗体的葬礼就跟棺木一样虚无而空泛,只堆满了鲜花与恣意的揣测。 多蕗呆然站立,瞥了一眼无法活动自如的左手。接着将两手紧紧握起,望向由火葬场烟囱升起的黑烟,总算落下眼泪。泪水沿着脸颊簌簌滴落地上,形成小小的泪痕。但是多蕗一点也不感到变轻松了,他也觉得这样就好。他不能忘记桃果,要继续等待,要背负起桃果不在的事实。 樱花已经开始绽放了。 在那通奇妙的电话之后,冠叶焦躁不安地待在家中,但晶马很快就打电话来了。 「老哥,阳球又昏倒了!替她戴上帽子也没醒过来,跟平常的情况不大一样。该怎么办……总之我先带她去医院,老哥也快来!」晶马的声音非常紧迫, 听得出他在颤抖,无须多作说明,也知道碰上了超乎意料的事态。 冠叶抱起一号冲出家门,在冲向医院的路上,想起桌上的高丽菜卷。 回想起来,与晶马的吵架向来无聊透顶。吵架之后,冠叶总会去睡闷觉,或随便找个人碰面。晶马则更会细心打扫家里。彼此互不相让,谁也不想跟对方开口。但是,在这个只有两人、算进阳球也顶多只有三人的家里,要一直鼓起腮帮子赌气不说话并不容易。因此,当高丽菜卷出现在高仓家的晚餐餐桌上时,便暗示着「差不多该和好了」。 鲜甜甘美的鸡汤渗透到煮得非常柔软的高丽菜里,与一起炖煮到入口即化的萝卜与洋葱的优美模样。 「今晚吃高丽菜卷,可以吧?」晶马板着脸问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想煮就煮啊。」冠叶也装作毫无兴趣地回答。 两人的吵架往往像这样子进入尾声。 但有些时候,在阳球要求下,冠叶也会主动烹煮高丽菜卷。 「偶尔也该轮到小冠煮高丽菜卷啊,你们又吵架了对吧?」阳球身穿碎花t恤配上单宁短裤,脚上穿着柔软绿色长袜,将高丽菜放上砧板,对冠叶说:「真是的,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幼稚呢。瞒得了别人,别想瞒过我这个阳球大人喔!」长长的头发上别着小小的发饰。 冠叶没特别反驳,站在阳球身边,一脸茫然看着她准备锅子与大碗公的模样。 「晶马呢?」 「在浴室里。小晶已经开始用旧牙刷全心全意刷起瓷砖缝隙了,所以晚饭由我们来做吧。」阳球回望冠叶。「我来剥高丽菜,小冠负责切掉菜梗较粗的部分喔。」 「是是。」冠叶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拿起菜刀。 阳球手脚俐落地把水烧开,将高丽菜叶一片片撕下。 「哼哼哼,好个倔强的姑娘,还不乖乖地脱掉!唉呀——官人!别这样!不行,被看光光了——」 冠叶由衷感到放心。他想:眼前这名娇小少女不管他变得如何,应该都肯理解他、原谅他、守望他吧。 「小冠是丫鬟,怎么不配合一下!」阳球回头看冠叶,一脸正经地说:「快点动手!」 「咦,我?要我配合什么嘛……」嘴里虽抗议,冠叶脸上浮现微笑,开始仔细切碎高丽菜。切下的菜梗能冰进冰箱当下一餐的食材,也可以加进高丽菜卷的汤汁当配料。 「给我全部剥掉,送进滚水受刑!」阳球用红红的小手快速剥下高丽菜叶,勉强挤出低沉嗓音说道。冠叶也随口应和:「唉呀——!官老爷,饶小女子一命啊!」 除了高丽菜的鲜甜气味,还从近在咫尺的阳球长发传来阵阵香气。明明两人每天都用相同的洗发精,为何差异如此之大?这股令人陶醉的香气使冠叶胸口揪紧,心窝一带隐隐作痛。 「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剥太多了?真的要煮这么多?」冠叶隐瞒自己的心情,开口问道。由阳球剥叶子的速度看来,搞不好会用掉整整一颗高丽菜。 「当然啊,高丽菜卷是你的最爱,为了要让你心情变好,不多煮一点怎么行呢。」阳球挺起胸膛说。 「我心情又没不好。」冠叶边说边将两三片高丽菜梗丢给企鹅一号看看。一号站在三号旁边,团团转了几圈后,浑身无力地趴倒到地上,似乎是在学丫鬟。 「真的吗?既然如此,吃晚饭时要好好地跟小晶和好喔。」阳球温和地笑了。看着成堆的高丽菜叶,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喔……嗯……」冠叶含糊回应,望着阳球的小手把高丽菜塞进锅子里的模样。 「干么露出苦瓜脸呢。高丽菜卷不是和好的信号吗?」 「是喔?我忘了。」并非如此。冠叶并非在在意与晶马的吵架才露出这个表情。他只是在想眼前这名女孩的事;想着这名总是以又大又清澄的眼睛望着冠叶,在这世上唯一能让冠叶打从心底疼惜的女孩的事。 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中,身穿白袍的男子一手拿着苹果,另一手插入口袋,阔步而行。白袍下摆晃动,男子一一穿过车厢连结部的门。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红眼少年是他的助手。两名少年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在蓬软黑发上绑着红色天鹅绒缎带,可由缎带是翘起或是垂下来区分他们。黑色短衫配上同色的阿斯科特领巾,上头别着的雕饰别针镶有类似红宝石的红色宝石。炭灰色的高雅短裤以刺眼的白色吊带固定。穿在纤细脚上的黑色袜子当然少不了设计简单的袜带搭配。 一名助手提着擦得光亮的黑皮革医师包,另一名助手则提着美丽的银色公事包,小跑步跟在男子背后。 男子面露微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亦是命运所至之处之一。终于能亲自触碰那个命运,将手深入其中操弄,男子打从心底期待。 急急忙忙登上救护车后,我望着阳球的苍白脸庞。荻野目不停呼叫阳球的名字,但阳球表情非常痛苦,一动也不动。 来到急诊处入口前,阳球被搬上担架,穿梭过黑暗的走廊,送进加护病房。 我又看见那个情景了。与阳球初次死去那时一模一样的情景。玻璃窗外的我无能为力,只能跟老哥坐在一起,看着医生与护士忙进忙出,替阳球戴上氧气罩、插上管子,做检查,打点滴。 只不过现在在我身边的不是老哥,而是荻野目。但就算如此,多半什么也不会改变吧。我们手上没有企鹅罐。 「玛莉的小羊。」我脱口而出。 荻野目不安地看着我。 我用使不上力的右手抓着企鹅帽和阳球头发上的白花装饰发圈,并使之映入我的视线边缘角。哪怕只有一瞬也好,我想放弃思考。 加护病房中,定期传来某种机械声。是用来通知阳球生命状态的、但莫名给人轻浮印象的电子声。 跟上次一样,我跟荻野目也只能隔着玻璃盯着它瞧。 「晶马,你没事吧?」荻野目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没事究竟是指什么没事?如果她是在问我是否还活着,我这个人的确好端端地在这里。可是阳球却随时都可能死去。所谓的没事,究竟是指怎样的状态? 「玛莉的……」我咕哝着。 显示阳球生命状态的仪器荧幕上,波形突然成了一直线,同时传来刺耳的「哔——」声。鹫冢医师与几名护士讲了几句话后,从阳球嘴上取下氧气罩。又要进行那个了。确认时间,劝家属节哀顺变的仪式。 「阳球!」荻野目出声。 「晶马!」 听见大声吼叫,我抬起头,老哥气喘吁吁站在我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和阳球一起烹煮咖哩风味的高丽菜卷。接着为了分给荻野目,特地搭地铁去见她。结果戴企鹅帽的阳球现身,兀自向我们道别。 以华丽的动作和言词让我们陷入混乱后,女王自我们面前离去。接着,阳球倒下。现在则恐怕……死了。 「喂,你听见了我的话吗!振作一点,晶马!」老哥用力抓住我的左肩。身体晃了一下。 「冠叶!」荻野目阻止老哥。 「开什么玩笑,给我!」老哥从我手中抢过企鹅帽,不顾医师们制止,冲入加护病房。 帽子被抢走的同时,一起抓在手中的阳球发饰也掉落在地上。 「阳球!阳球!」老哥呼唤阳球的名字好几次。加护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劝阻老哥,要他冷静下来,但只是徒劳。 「是黑兔唆使的。」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晶马,你怎么了?」荻野目望着我的脸。不安的大眼睛赤红湿润,表情僵硬。 我没回应,只虚弱地摇摇 头。 玛莉养了三头美丽的小羊。每次带着它们去牧场,总会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小羊的毛有如天使羽毛般柔软,玛莉等不及要纺织这些羊毛了。 某天早上醒来,玛莉感到惊讶万分,因为庭院的苹果树竟然枯萎了。那是世界最初的树,每年总会结出无数漂亮的金黄色果实,是玛莉另一样引以为傲的宝物。 玛莉奔向苹果树,忍不住哭了。一直以来,苹果树总是以自身的光辉照亮世界的未来、梦想和爱情。 但现在苹果树枯萎了,世界完全为黑暗所笼罩。 哭个不停的玛莉,耳里已听不进小羊的安慰。此时,空中突然传来声音: 「别放弃。」「这个世界尚未终结。」 玛莉抬起头,眼前有两只从没见过的大黑兔坐在岩石上摇晃身体,颤动耳朵,睁着它们的红眼睛四处张望。 黑兔齐声对玛莉说: 「森林深处有女神神殿。」「去那里将火把的灰烬带回。」「洒上灰烬,这颗苹果树立刻会恢复元气。」 玛莉摇头。因为规定禁止人类接触女神的火。但是黑兔继续唆使她: 「只是借点灰而已。」「有了那个,世界会再度恢复光明。」「女神也会高兴的。」 当天晚上,玛莉从神殿偷走灰烬,洒在苹果树根部。 黑兔们说的没错,苹果树又活了过来。玛莉高兴得不得了,在树下开心地跳起舞来,甚至忘了她的三头宝贝小羊。但是女神震怒了,规矩不容有人打破。 女神决定要惩罚玛莉。不,不是惩罚玛莉本人,而是从玛莉的三头小羊当中挑出一头来惩罚。 「该·选·哪·一·头·好·呢?」 女神从三头当中挑出最幼小的羊。被选中的小羊是个性格温柔的女孩子,喜欢烹饪与编织,成天担心着两个不可靠的哥哥。 没被挑中的小羊哥哥们问: 「女神,为什么您要选年纪最小的妹妹呢?」 女神神情陶醉地笑着回答: 「惩罚必须是最不可理喻的呀。」 看着在阳球身边坐下的冠叶,鹫冢医师对周围的医师与护士使眼色,静静离开了加护病房。微弱的机械声与药臭味,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的房间。 冠叶将企鹅帽硬塞到动也不动的阳球手里。 「帽子给你,这样就行了吧?快醒来啊!」 企鹅帽的眼睛闪烁出些微的红色光芒,阳球细瘦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冠叶想:果然没事,不过是晶马误会阳球没救了,根本还来得及嘛。 「阳球。」 但下个瞬间,冠叶见到的却是灰色天空里乌云密布,地上覆盖着破破烂烂褶边的企鹅帽世界。原本存在于这里的香甜气味早已消失,迷雾弥漫在微风中,企鹅帽女王无力地趴在地上。 「喂,我不是把生命分给你了!你忘了我们的交易吗!」 但女王只是痛苦地喘息,什么回答也没有。 「你说话啊!」冠叶急躁粗鲁地将阳球的身体翻过来,抱起上半身。 阳球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气息微弱,从喉咙发出嘶哑如笛的声音。长发与黑色裙摆在地上延展。 「以前从你身上夺来的代价已然告罄。总之来不及了,本小姐必须回去,这女孩的性命也将结束。」 阳球露出冷笑,额头冒汗,时常像喉咙哽住一般咳嗽。接着,她抓起放在自己肩膀的冠叶的手,手心相贴,十指交扣。 「别了。」 「回去……是要回哪里!」 「当然是命运所至之处。」一无所惧的声音。 阳球的手指逐渐由冠叶粗大的掌中离开。 「再一次。」冠叶说着,又抓住阳球的手。「可以再进行一次吗?」 企鹅礼服将阳球的纤细曲线展露无遗。像小孩子般细长笔直的手脚,细瘦过头、令人感到不安的腰部,小小的肩膀与美丽的锁骨,平缓、含蓄地隆起的胸部。 与冠叶相视的那对红眼再度绽放光芒,唇间流露叹息。 至少冠叶眼前的阳球——企鹅帽女王还活着。 冠叶缓缓抱起阳球的细腰。手臂不知不觉加重了力气,阳球痛苦的呼吸声在他耳旁发出。 「阳球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来抵。这样总行了吧?」发现自己抱得太用力,冠叶减轻力道。 「没用的。那就像是恋情,如同初吻。只有一开始欣喜若狂,光辉闪耀地燃烧,仅能发挥一次的效力。」 「恋情?开什么玩笑,你懂什么是恋情?欣喜若狂?只有一开始?如果这份痛苦能在一开始就结束,我早就……」冠叶将阳球放下,粗暴扯开衬衫前襟,说:「不试试看怎知有没有用,快点做吧!」 在他胸中,黯淡的生命之光宛如微弱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火红灼热的蝎子灵魂吗。」阳球声音沙哑,不停喘着气说。接着,她以颤抖的手解开胸前的大缎带,站起,脱下蓬松的裙摆。 「好吧。」 冠叶抬头看阳球,不由得屏息。 「来场生存战略吧。」说完,阳球脱下马甲。上半身获得解放,呼吸也略显平稳了些。 虽称不上凹凸有致,阳球的身体有如全新香皂一般光滑美丽。 冠叶凝视阳球的红眼。阳球睁大了眼。 她蹲了下来,将一只手平滑地插入冠叶胸中。 冠叶的红色生命之光难以取出。冠叶手抓住阳球背部,痛苦挣扎。阳球又将另一只手伸进胸中,试着抽出光芒,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比如说,命运——卡住了,终究还是办不到。 阳球俯下脸,摇头,准备把手抽回。冠叶一边呻吟,将她的手抓住。 「没用的,办不到了。」 半跪在地上的阳球抱着冠叶的头,拉到自己的脸旁。冠叶像只小动物般转动着头,脸颊与阳球的脸颊相碰,凝视着彼此。 只要能拯救阳球,就算要杀死自己也无所谓。但是如果连这样也无能为力,无法解决这份身心之痛的话,冠叶今后得倚靠什么活下去? 随时都想和阳球接触。不管是以何种立场,何种方式都好,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够了。与企鹅帽女王世界的气味逐渐消散同时,传来一丝丝原本阳球发上的洗发精香气。 不知不觉间,冠叶发现自己躺在加护病房地上。 睁开眼,朝病床上的阳球伸出手。在冠叶握住她的手以前,企鹅帽从她手中掉落地上。 通知阳球性命结束的不愉快「哔——」声轰轰敲击脑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资格!」 冠叶看到胸中的红色火焰逐渐消失。身体已不再痛苦。但是,即使阳球刚刚去世了,这份恋情永不止息。 第四章 仿佛回应冠叶的呐喊,砰一声,加护病房的门猛然打开。 「是的,你没有资格。没错吧?」一道沉着镇定、甚至带点笑意的声音说。 冠叶缓缓转过疲惫不堪的身体,朝声音方向望去,一名把白色发亮的头发随意扎起、身穿白袍的高个儿男子双手插进口袋,站在门口。白袍内穿了件淡粉色衬衫,系着暗灰条纹领带,下面则是细心熨过的裤子与带有光泽、造型锐利的黑皮鞋。 像在回应男子的询问,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红眼男孩从他背后露出脸。男孩们漆黑的头发如蒲公英绒毛般蓬松柔软,上头绑着红色天鹅绒缎带,黑色罩衫胸口系着同是黑色的阿斯科特领巾,领巾上别着发亮的红色雕饰别针。黑色袜子以袜带系于炭灰色短裤上。吊带纯白刺眼。头上红缎带翘起的男孩名叫白濑,垂下的则叫做宗谷。白濑与宗谷分别提着擦得光亮的黑皮革医事包与银色公事包,站在男子背后。 冠叶露出凶恶表情,撑着身体站起来,男子再度对他微笑。他双眼中的一切都像在发亮、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看冠叶,眸子仿佛各是一座宇宙。在光线照耀下发色不断变化,淡桃色、水蓝色、绿色等色彩飘然闪现,又像溶解于空气般消失。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 冠叶想起刚刚在电话里听过这句话,震了一下。他就是在电话中预告阳球今晚死亡的人物。 「别放弃,这个世界尚未终结。」 「你是谁?」 男子眯细了闪亮的眼睛,把头歪向一边,瞥了一眼手表。白濑从医师包中取出名牌,俐落地替男子别在白袍胸口。 「我简单自我介绍吧。」 名牌上显示「特别诊疗科·渡濑真悧」。 「我是今天刚上任的医师,请多指教。」 但是刚才加护病房里的医师与护士没有半个人提过真悧会登场,连阳球的主治医生鹫冢也没有回来。 冠叶对他抱持怀疑态度。有如女性般秀气的容貌,身上散发出类似树木或水气的香味,一头难以想像是男性医师的长发,明明一点干劲也没有、却又能使气氛紧绷的强势态度。以及,他身边的奇怪男孩。 真悧弹指头,这次换宗谷打开捧着的公事包,里面装了整齐排列的苹果。 「那是?」 真悧微笑,拿起一颗苹果,宛如魔术师般将之变化成安瓿。 「这是从遥远的地方带来,要送给你们的礼物。」 冠叶身子探前,仔细端详那瓶上头没有任何标签的安瓿。里面装了纯白中掺有极微量粉红色、类似苹果花颜色的神秘液体。不知为何,那令冠叶想起企鹅帽女王世界中无限扩展的荷叶边与甜美的气味。 真悧静静地说: 「来场生存战略吧。」 冠叶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的男子竟然说出这句普通人恐怕从没机会说出的话,仿佛想对冠叶表示他知悉内情一般。 「你刚刚说了什么?」 真悧扬起双眉装傻。白濑从医事包中取出针筒交给真悧,他打开安瓿封口,插入针头,抽出里面的液体。 「此时此刻,你只是个无能为力又悲惨的孩子。你拯救不了最爱的妹妹,只能诅咒自己的命运。但,换作是我呢?」真悧摇动头发,推出针筒内的空气。 「那是什么药?」冠叶皱眉,瞥了一眼加护病房外头,但玻璃窗外没看见晶马的身影。依冠叶的判断,说真的,他觉得眼前这名自称医生的男子实在难以信任。 「这个嘛……就当这是唤醒沉眠公主的王子之吻吧。当然,是成年人的吻。」真悧特别强调「成年人」的部分,自我陶醉般笑了。 白濑与宗谷异口同声笑着说:「真悧医生,您真帅气!」 「好吧,你决定怎么办?」 真悧拿起针筒,低头望着冠叶。但是,他的眼睛是否真的在注视冠叶,还是在注视冠叶内部的什么?或者,是与这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冠叶不得而知。 「遗憾的是,这份礼物并不便宜。这种新药很宝贵,全世界有无数患者引颈期盼着它啊。」 明明语带讥讽,但表情与声音之中却连些微的恶意也感受不到。这样却反而更令冠叶觉得恐怖。 「要谈钱吗?」 对于冠叶开门见山的回答,真悧不禁笑了出来。 「假如你认为金钱当作令妹生命的代价很妥当,那就如此吧。」 冠叶走到真悧身旁。 「如果你要钱,我愿意付。所以,快用那个……」 像是要打断冠叶的话,真悧在加护病房中踱着步,说道: 「这笔金额恐怕不是失去父母的高中生能支付的。」只不过真悧早就看出,就算这么说冠叶也不会放弃,所以直接打开了安瓿。事态一如预想,令他觉得有些无趣。 「我有门路!我能跟你保证。」 「喔?你要用那个当抵押吗?」真悧毫不客气地走到冠叶面前,用手指了指他敞开的胸膛。 「什么意思?」冠叶感到真悧似乎知悉自己的一切,不由得紧张了一下。虽然冠叶明白他没道理知道这件事,但由他刚才的表情与言行看来,怎么看都像是「知情」。 冠叶露出剽悍神色,以反抗的眼神瞪着真悧,真悧觉得冠叶很有趣。热切、凶猛而有趣。 「她值得让你付出这么多吗?」真悧纯粹是对这件事质疑。在一旁的病床上昏睡,不,说已经死了也无妨的那名脸色苍白的娇小少女,长长的睫毛与光润美丽的头发。她的确具有某种魅力,但也顶多如此。 「她是我重要的妹妹。」冠叶撒了小谎。对冠叶而雷,阳球不只是妹妹。 「你能得到什么回报?」真悧表示讶异。这对他而雷也是个很理所当然的疑问。「为了妹妹,你不断不断燃烧年轻强健的身体,到头来,你还剩下什么?变得焦黑丑陋的蝎子心脏?还是纯白的灰烬?恐怕连灰烬都会被风吹走,什么也不留啊。」 冠叶推开真悧指着他胸口的手。 「我不需要回报,也不想要。我只要阳球活着就够了。快注射吧!你不是医生吗?」 真悧轻吹口哨,表示由衷对冠叶感到佩服。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 真悧一露出微笑,静静站在背后的白濑与宗谷也一起笑着鼓掌说:「不愧是真悧医生,契约成立!」 这场奇妙的闹剧究竟是什么?那对年幼的双胞胎——或说两名长得很相似的男孩,究竟是何方神圣?虽然疑问多到数不清,冠叶一想到阳球又有得救的希望,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安心得随时都可能沉沉入睡。 「那么,就这样吧。」真悧慎重其事地站在阳球身旁,抓起她白皙的手,以熟练的动作为她注射。 针筒中的液体一点一滴被阳球的身体吸收。 冠叶喃喃说了声「阳球」,屏息注目着这一幕。 我依旧怅然若失地坐在离加护病房有点距离的走廊椅子上。 「这是惩罚。」我咕哝说道。 「咦?」我知道荻野目一直很担心地看着我,但现在的我实在说不出「我没事」,但我也没资格说「救我」。我不可能得救的。 「如果阳球就此永眠,这一定是对我们家的惩罚。」 从我的眼角瞥见荻野目皱着眉头,她默然不语。 「难道不是吗?想到我父母做出的事,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赎罪。」 「这……」 池边伯伯曾对我们说:「这件事不是你们做的。」国中的老师好像也告诉过我:「要以自己为傲,堂堂正正活下去。」但是一个人就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相互依偎 生活的我们,究竟该以什么为傲?对我们而言,「堂堂正正」的生活方式打一开始就遥不可及。 「我早就知道这种日子终将到来。从三年前的那一天起,我早就知道了。」 三年前的那一天,一切都太突然了。 当时我们仍是普通的一家人。那是我们三个还能以普通孩子身分过活的最后一天。一家人一起吃早餐,我们上学,父母去工作,在玄关挥手道别。之后,我的父母就再也没回来。 十三岁的我和老哥,以及十岁的阳球,围着矮桌等候父母回家。忙碌的母亲早上预先做好了晚餐,我们端上桌,手撑在桌上等候。 父母平时不管多晚归,都不会忘记联络,对于今日两人同时晚归却没告知,我们并没有萌生什么可怕的想像,就只觉得肚子饿。那时的我们压根没想过,我们在这世上最信赖的爸爸和妈妈竟然会一去不回。 「爸跟妈好慢哦,今天加班吗?」不经意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晚上九点了。如果是平日,这时早该吃完晚饭,连餐桌也收拾完毕了。「怎么不打通电话回来啊?」 「我们先吃吧。我肚子饿了。」老哥从小碟子里夹了一块酱菜抛进嘴里。 「不行啦,用餐时刻要全家人到齐,这是我们家的家规吔。」我瞪了老哥一眼。 「真蠢。阳球肚子应该也饿了吧?」 我与老哥转头看阳球,她已经端起碗在喝味噌汤了。 「啊——妈妈煮的味噌汤果然是宇宙第一好喝呢。」她满足地呼了口气。 「怎么连阳球也……」 恰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来了——」我拉长声音回答,站起身来。如果是爸妈回来,一定不会特地按门铃。 来到玄关,发现有一朵没见过的花插在花瓶里。是有五片花瓣的白色小花。我家没插花的习惯,而且,至少今天早上这朵花还不在这里。 仿佛在催促发呆的我,门铃再度响起。 「啊,来了来了,我立刻开门。」走到门口拉开拉门,一对陌生的西装男女表情严肃地站着。 「你是高仓晶马吗?」男人声音低沉,对一脸讶异的我说。 「请问您是哪位?」我抬头问,对他们散发出的非比寻常气氛感到怯缩。 「喂,怎么了?」察觉气氛有异的老哥从客厅走来。 「你是冠叶吗?阳球小妹也在里头吧?」男人踏出步伐,想走进屋里。擦得黑亮的皮鞋上有奇妙的金属装饰。 像是别有居心的温柔询问反而更令我们感到不安。 「喂,等等,你们想干什么!」老哥大喊。 「你们的爸妈都不在吗?他们有跟家里联络过吗?」像要帮忙打圆场似地,女性温和地插嘴问道。 老哥像在保护惊慌失措的我,挺身与两人对峙。 「我不知道你们有何目的,不要随便闯进别人家里好吗?」 两人对老哥的态度有点讶异,对视一眼。 此时客厅的电话响起。我抱着期待,希望是父母打来的。 「小冠。」阳球探出头呼唤。 「你乖乖待在房里!」老哥对阳球吼了一声。 阳球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了,静静地说: 「有电话,是池边伯伯打来的。他说有要紧的事。」 老哥叹了口气,恶狠狠瞪了两名大人一眼,大步穿过走廊,回客厅接电话。 「喂,是我,冠叶。现在玄关有两个怪家伙来。」 我依然很紧张,听着老哥手持听筒一语不发。伯伯究竟说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嘛!」老哥不耐烦地说完,粗暴地挂回话筒。 我怕如果跟那两个大人四目相交,他们可能会跟我说话,所以一直盯着鞋柜上的花朵瞧。这是什么花?是妈妈还是阳球摘回来的吗? 之后,我们听从老哥的吩咐,带了几天份的换洗衣物,跟自称警察的那两人离开家里。我突然很想把装饰于玄关的白花带走,但终究还是没这么做。没什么特别理由。 我们三人一起挤进后座,阳球坐正中间,车子随即静静驶上夜晚的街道。看惯的附近街景,现在竟是如此陌生。 阳球将戴着海盗黑眼罩的心爱小熊布偶抱在怀里,不安地低头。 「别担心啦。」我面露微笑,轻摸阳球的头。 老哥朝前正坐,脸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肯说。 「老哥,」我怯生生地开口:「伯伯还说了什么?」 老哥没回答,就只是脸朝窗外。 我叹了口气,向阳球提议靠到窗边。 「嗯。」阳球乖巧点头,我们两个挤在一起,靠向车窗。 「很少在晚上外出,感觉很奇妙呢。」听我这么说,阳球又点点头。 车子由静谧的住宅区驶入闹区,在各式各样店家与大楼的霓虹灯夜景中穿梭,进入位于高楼大厦群的某间饭店停车场。 我们被带到一间干净的套房。或许是精神太疲累,阳球很快就在光滑的床上沉沉入睡。我和老哥则各自坐在披了米棕色椅套的单人沙发上。我望着对面的老哥,老哥望着他身旁的女警。 也许是因为全部统一以方格纹作装饰,这间对小孩子来说过于宽广的房间看起来异常索然无味,四处设置了间接照明,投以昏暗的橙光。房内有一台很小的冰箱,还有纸质粗糙的灰白色客房服务菜单。电视旁摆着白色电话与一座固定住的简单梳妆台。我们没使用衣柜,只将仓促塞了换洗衣物的波士顿包摆在梳妆台的椅子上。 「三个人住这里或许太小,忍耐一下哦。」女警静静地、像是在哄孩子般说了。就像个幼稚园老师一样。 「要我们暂时住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家发生什么事了!」老哥瞪着警察们说。 「可以让我们打电话回家吗?如果我们的父母回家找不到我们,会担心的。」 女警的表情有点困扰。 「抱歉,但我不能告诉你们详细情况。总之先吃点东西吧。」 房间里准备了我们三人份的便当和饮料。但我们光要了解事态就已筋疲力竭,饥饿感早消失到不知何方。 「如果还需要什么,房间外随时有人在,别客气哦。」女警说完,慢慢走出房间。 她一开门,立刻对在走廊待命的警察交代事情,顺手把门关上。怕打扰到阳球而调暗的房间现在又归于沉寂。 「该死,根本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老哥边说边起身,一屁股坐到另一张床上。 「要我们带换洗衣物出门,究竟为了什么啊?」我仍坐在沙发上,舒展一下紧绷的身体。我那时还很乐观。「啊,会不会是在我们家地下发现了未爆弹?之前新闻不是有播吗,说是找到以前留下来的未爆弹,在处理完毕前有危险,所以先让居民避难之类的。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为了避免造成混乱,所以不想多作说明吧。」 老哥依然摆着一张臭脸。我闭上嘴,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乌龙茶。 不经意望见置于床头的时钟,如果是平时,现在早该躺在被窝里了。 「哇,吓我一跳。」电话突然大声响起,我们两个同时抬起脸来。 「我接。」老哥不由分说地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喂喂。啊,伯伯,你现在在哪?」 老哥看了我,以眼神示意。 「嗯。阳球已经睡了。咦?可是他们吩咐我们别开电视也别用电话吔。」 老哥转头,眼神指向电视。我战战兢兢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源。 「该不会真的在我家底下找到了炸弹吧?」老哥开玩笑说。 「老 哥,你看。」我怕吵醒阳球,将音量转小,小声呼唤老哥。 老哥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看电视,刹那间变得说不出话来。 映在小小的电视画面里的地方,虽变得跟别人家一样陌生,但那无疑是我家。电视台转播车的灯光照射着,数不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在巡逻车的红色警示灯照耀当中,警察们像是要逃避媒体般快步走入房子。 「警方查到疑似主谋的两名嫌疑犯潜伏于这个家中,目前警方的搜查员正在进行住家搜索。」播报员快速说道。 两名嫌疑犯。我在脑中复诵了一次。潜伏,这种说法简直是把过着正常生活的我家当成歹徒的秘密藏身之处。 「这是我们家吧?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播报员表情一本正经,擦拭额头的汗水,又反复讲了一次类似的话。 「现在是怎样?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哥对电话另一头的伯伯问道:「喂!伯伯,解释清楚一点啦!」 「老哥,会吵醒阳球。」 经短暂沉默后,老哥把话筒挂回。 「什么跟什么嘛。池边伯伯说他正在陪同警方搜查,可能会进行到黎明,等结束后会过来这里一趟。」 在老哥喃喃说完前,「冠叶……」我打断他的话,以颤抖的手指指着电视画面。我的父母——高仓剑山与千江美,两人表情详和的照片并列在萤光幕之中。但是,照片底下的名字旁,却明确以白色字体写着「嫌犯」两字。 脑中像是有种种事物旋绕个不停,令我很不舒服。至少不希望让阳球在这时被吵醒,我尽可能压低声息。 呆然而立的老哥,眼睛仿佛玻璃一般反射出电视的纷乱色彩。 加护病房里,冠叶跪在床边,握着双眼闭起的阳球的手,静静观察她的模样。真悧将用毕的针筒交给白濑,站在床的另一头,低头观察阳球,露出微笑。 「公主要醒来了。」 真悧一说完,阳球的眼皮立刻跳动一下,睁开。显示阳球心搏的波形又开始静静地波动。 「阳球!」 白濑与宗谷一同以高亢的声音拍手赞美:「真悧医生!您真了不起,令人感动得发麻!」 冠叶大大松一口气,双手重新握住阳球的手,把脸颊靠上去。 加护病房刺眼的灯光令阳球眨了好几次眼,然后望向右手的温暖感触。 察觉阳球的视线,冠叶抬起头来,安心地露出笑容。 「不去通知你重要的弟弟?」真悧静静走近床边。 「用不着你提醒,我也会这么做。」冠叶温柔地将阳球的手放回病床上,去呼叫站在窗外、一脸不敢置信的晶马。 「早安。好久不见,或者说,初次见面。」真悧露齿一笑,凝望着阳球的脸。 阳球虚弱地回望真悧的眼睛,轻眨一下。自己现在在哪?是在什么状况中醒来?她明明对眼前这位俊美男子的面容完全没有印象,却隐然觉得不管说「好久不见」或「初次见面」都不恰当。 真悧摇动长发,挺直上身。飘逸的银白色头发中闪烁着淡桃与水蓝色彩。 「我是渡濑真悧。从今天起担任你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阳球沙哑地复诵一次。看着这名毫不像个医生、具有独特氛围的白袍男子,她觉得自己仍像在梦中。 「请多指教。啊,令兄似乎回来了。」 冠叶一打开加护病房的门,泪眼婆娑的晶马立刻冲进来,苹果也跟在他身后进入。 三人众在阳球身边,又哭又笑地看着她的苍白脸颊逐渐恢复血色。阳球也报以笑容,想用沙哑的声音说点什么,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你得救了,阳球。」晶马喃喃地说。 冠叶拍拍肩膀仍在颤抖的晶马背脊,以宛如想催眠自己般强而有力但细小的声音说道:「没事了。」 「玛莉的小羊啊……」真悧尽量不去打扰欣喜若狂的孩子们,静静捡起掉在地上的企鹅帽,拍掉灰尘。看着帽子的红眼睛,嘴角略微扬起。 女神决定取消对小羊的死亡惩罚。但并不是因为女神同情玛莉,也不是怜悯小羊,更不是愤怒平息了。 女神如此说了: 「如果就这样死去,惩罚也到此结束,岂不是很无趣吗?」 「您说的没错!」听见女神的话,大黑兔们开怀大笑回答,拍动耳朵,发出有如风暴的吼叫。 命运图书室一如往常,仿佛向阳处般明亮又无穷无尽。天空之孔分室中,「喀喀」与「躂躂」两种脚步声回荡。真悧将合身的白色衬衫钮扣全部扣上,披起羊毛光泽美丽的黑夹克,穿着同为黑色的窄裤,慢条斯理地踱步。轻飘飘的几何图形透着各色光辉,随着步伐在脚边浮现,又旋即消逝。 脚步声较小的人物像是在观察真悧,一下子接近,一下子远离,但绝不肯主动现形。 「对了,你对『命运』这个词有何看法?你认为命运是实存的概念吗?亦即,人们的生涯自出生起便被决定,绝对无法抗拒——这种规则,你认为真的存在吗?」真悧突然朝不露面的对手发问,声音在过于宽广的分室中大幅弯曲的书架一带回响。 对方没回答,只是从书架旁微露出脸。长及肩的直发摇晃,背心裙下摆飘动。 「你愿意听我说吗?说一件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小小事情。」 对方没有回答。真悧不在乎地开始说起: 「以前——大约是十六年前的事吧。有个女孩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令人惊讶的是,她和我是同种类的人。她有着与我相同的眼睛,与我相同的气息。在与她邂逅的瞬间,我知道我在这个世上并不孤独,我真的很高兴哪。」 和煦阳光由天窗洒落宽广的图书馆里。真悧微抬起头,半眯眼看耀眼的阳光,竖耳静听。听她静静走在某个无限书架缝隙中的沙沙声。 「是的,在与她邂逅以前,我在这个世上是孤独的。我见到的风景,除我之外谁也看不见;我听见的声音,除我之外谁也听不到。」 真悧突然朝向她的脚步声方向走去。并非急急忙忙,也不是追赶,就只是确实朝着她的方向走。在她踏过的脚印附近冒出绿芽,茎干茁壮,长出叶子,开出各色花朵,又在一瞬之中散落。舍起仅存的一片花瓣,真悧朝着光彩迸射、百花盛开的方向前进。 「但是,我确实听见了全世界的人们在喊叫,听见他们在『求救』,这是真的。也因此,我看见了这个世界所应前进的方向,没有骗你。」 少女一句话也不回答,从真悧看不见的位置凝视着他,接着又躂躂地跑往分室深处,随手拿了几本书,随便乱翻。那些芬芳植物则像是在守护她一般,生长枝叶,开花结果,又转瞬而逝。 「你还是没变啊。」一如过往,深信自己被人所爱,也对于自己所爱的事物毫无怀疑。依然是一副幸福洋溢、乖巧的模样来回奔跑。 真悧加快了脚步,他脚下浮现的色彩比平时更强烈地显现几何纹路,在空中闪烁后又消失。那象征着由真悧身上极微量地渗透出的爱、憎恨和懊悔,以及优越感和自卑感。 由他轻晃的头发中冒出红烟般的阴影,转眼又消失。 真悧像是要克制自己一般耸肩,露出苦笑。 以为少女静静地消失了,却突然出现在真悧眼前。她的小脚上穿着长袜与淡桃色亮面鞋,有着一双水汪汪、睁得又大又圆的眼睛。 真悧笑容依旧,配合她的身高弯下腰迎上视线,将手里的花瓣递给她。 「但是,这件事反而让我更悲伤了。因为在与她相遇的瞬间,我也得知了另一件事:我们绝不会有交集。嗯,没错。她不会成 为我的伙伴。她否定我。否定我这个能见到与她所见相同景色的唯一存在。」 少女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只有环绕她的美丽眼睛、浓密得仿佛会发出拍动声的睫毛微微颤动,接着,眨了两次眼,真悧手中的花瓣无声无息地、像一缕青烟般消失。 「怎了?有问题想问我吗?请说。是关于刚才的事吧?为什么要拯救高仓阳球的性命?关于这点,请恕我卖个关子,暂时还不能说。」这次换真悧转身,喀喀地走在书架之间离去。少女没有跟随。 突如其来,有阵风像温柔的手轻抚了真悧的背。真悧回头,见到风夹带着星尘和花朵枝叶,闪闪发亮,犹如生物般在他身旁绕了一圈后,朝四方扩散消失。真悧转过身子,面对少女。 「怎么了?别生气嘛。不然我这么回答吧。我单单是想确认命运这个概念是否存在于人世,想知道这种规则是否左右着人的生涯,仅此而已。希望你也来跟我一起确认这件事。」 站在通道另一头的少女静静不动。连是否真在生气也看不出来。 「没错。我们两人联手寻找企鹅罐吧。去确认那玩意是否真的存在。怎样?这不是件坏差事吧?」真悧口吻像是说服,取出一颗有光泽的红色苹果。 少女没有开口。 「接下来,又要麻烦你继续待在她身边了。你将会见到与我所见相同的风景,见到那群兄妹的未来。」 真悧不等回答便将苹果丢出。与此同时,天空之孔分室的柔和轮廓也逐渐变得模糊。 「再见了,我唯一的恋人。在那个世界相会吧。我不会离开你的,这世上唯一与我相同的人儿啊。」 少女从逐渐失去颜色和花纹、阳光消失、开始崩坏的天空之孔分室里,被抛到黑暗之中,表情依然没有动摇。只见及肩的头发与头上企鹅帽两端的流苏随风摇动,少女坠落到「那个世界」。 她小巧的嘴唇虽蠕动了一下,但真悧已经看不见她说了什么。少女大大的双眼绽放光芒,一无所惧地想看清一切。 阳球复苏之后,暂时还得住院观察一阵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脸色苍白的阳球眉头皱成八字形,面露苦笑说。 阳球住进的病房十分不寻常。天花板与墙壁均涂上灰泥,地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地板。通往小小阳台的落地窗上挂着缀有多层蕾丝的白色棉质窗帘。 铺在白色木制大床的灰白色床垫,感受不到医院特有的硬梆梆触感与消毒水气味,蓬松且柔软。同样木制的白色衣柜里则满满收着阳球最喜欢的手工艺用具材料、看了一半的书、中意的布偶,遗有睡衣和内衣等。 圆形的床头桌上放着台灯,上面是以白色缘饰与刺绣装饰的灯罩,底下则是花纹很讲究的典雅灯座。即便如此,桌面仍有充分空间。另外还有一对白色椅子,可以坐在桌旁享用早晚的餐点,有人来探病时也可以坐在这里,共同度过一段轻松时光。 这家来过无数次的医院何时设置了这种病房?不仅是我跟老哥,连逛遍医院的阳球也同样不解。但真悧医生说明这里是提供给「服用新药,施行特别治疗的患者」的个人病房,我们也只好接受。重要的是,这间完全不像医院、有着阳球最喜爱的童话世界气氛的病房,阳球没道理不喜欢。对我们而言,这无疑是令人高兴的。 「虽然这么说对阳球不好意思,但不得不说我们的运气真好啊,能接受这位温柔的好医师医治,而且这间房间离诊疗室也很近。」看着阳球的安详睡脸,我略弓起身子。 「老哥?」 我转头看一语不发的老哥,发现他正板着一张脸,观察企鹅三号在房间角落编织有如和服腰带的围巾,以及将围巾又是拉扯又是缠在身上玩的一号与二号。怎么回事,总不会到现在还对企鹅感到稀奇吧? 「在烦恼住院费用吗?」的确,这是个大问题。住在这么漂亮的个人病房,接受真悧医生所谓「感动得发麻」的最新治疗。一直都在走钢索的家计,今后该怎么办才好?这恐怕不是单纯省吃俭用就能解决的。 阳球也曾一脸不安地提过这件事,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放心吧。」老哥立刻笑着保证。 「阳球用不着担心这个问题。只要听从医生指示,好好把身体治好就够了。懂了吗?」 老哥可靠的笑脸应该能让阳球一时放下心吧。可惜不善假笑的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无法办到。 「晶马。」 「什么事?」 「总之,为了阳球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 「嗯。」但我实在很不安。总觉得我们三人的小小幸福,将会因为企鹅罐与阳球入院与经济问题等种种事情,由内部与外来一点一滴地崩解变化。这种讨厌的感觉一直缠绕在我脚边,挥之不去。 窗户吹来一阵风,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随之轻轻摇动了一下。 真砂子披上胸口缀有雪纺纱荷叶边的柔软长袍,穿着相同质料制成的室内鞋,跷起形状姣好的双腿,悠哉地坐在沙发上。 她在只有由窗外射入的阳光照耀的客厅里,不疾不徐地喝着早晨的温暖红茶。 来自电视的纷乱光芒与杂音令眼耳烦躁,长时间观看甚至令人觉得会变愚昧。但为了得到必要情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真砂子半眯着细长双眼,用纤细的手指揉揉眼角。 电视正盛大地现场转播地铁站附近的情景。手持麦克风的年轻女性播报员穿着莫名给人廉价印象的粉蓝色套装。 「跨越十六年前的重大考验,现为东京新象征之一,人称tsm的东京天空地铁于今日正好成立满十周年。今天在开始营业前,全体职员已向罹难者默哀,同时现场设立了献花台,有许多民众排队等候献花。」 大型看板写着:「感谢十周年!」在数名职员引导下,民众排队到白色的献花台上献花。一旁则有职员分发印有东京天空地铁标志的气球给孩子们。 光是看这副情景,就让真砂子心情疲累得躺在沙发上叹气。节目的呈现方式实在令人反胃。 熟悉的行驶于地底的单轨电车、站内来去的人群,以及担任一日站长而打扮成车站职员,满面笑容介绍纪念标语的double h。 「重新构筑起这个大型交通系统并维持至今,带给我们一道希望之光。但是,在迎向今后新十年的此时此刻,我们也要回顾东京地铁网络复兴的轨迹,绝对不能忘记过去发生的那件重大悲剧。已逝的事物再也无法挽回,无法复原。接下来如果各位观众有任何感想,请踊跃用电话或电子邮件、传真转达给我们。电话号码、传真号码、电子邮件位址如下,请勿播错号码。」 看着大大显示在画面下方的号码,真砂子毫不犹豫便拿起话筒拨打。左手端着茶杯,真砂子面无表情地听着轻快的电话铃声。 「马上有观众来电了,立刻为您转接。」画面中,女性播报员接过工作人员拿来的手机,贴到耳旁说:「请说。」 「各位看起来幸福洋溢,真是件好事。」真砂子唐突地这么说。并在内心接着说:「实在很适合『死于安乐』这句话。」 「咦?喂喂,请问您的大名?」播报员有点困扰,但仍保持开朗语气。 「光明与黑暗必须共存。光明之所以能发光,是因为黑暗也同时存在;光明愈是明亮,黑暗就愈是潜藏于暗影之中。如果光明照遍了一切,黑暗将失去可躲之处,反而会失控将光明吞没。」真砂子一边说,边把茶杯放回碟子。 「请问您的意思是……?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还有,你跟这件套装一点也不配。」真砂子想:配色糟透了。 「咦?」播报员脸上失去了笑容。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缓缓地挂上电话。 「喂喂?喂喂?」 无视于画面中一脸狼狈的播报员,真砂子正准备要关掉电视,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监视的绿翡翠抢先灵巧地操作遥控器关掉了。 话筒才刚放下,电话又立刻吵闹响起。那男人打电话来的时机总是非常精准。真砂子还没拿起话筒,便已知来电者是谁。 真砂子望着插在奢华花瓶里的美丽苹果花,默默拿起话筒,贴到耳旁。真悧没说半句话,但听在真砂子耳里像是在笑,像是在嘲弄着真砂子一般。 「是你吧?托你之福,万里夫很健康。关于这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 真砂子想起刚才在寝室见过的幼弟的安稳睡脸。 「用不着那么多礼。你已经支付了非常充分的代价了。」 真砂子表情痛苦,低头喃喃说:「真想把你碾碎。」用力地相互摩擦拇指与食指指头。 「对了,有个好消息。已经确认了失踪的另一半日记在谁手里。」真悧声音中隐含笑意。 感知到对话内容,绿翡翠整个身体转向真砂子。 「谁?是谁拿走了另一半日记?」 「十周年」这个带有庆祝意义的词语只让多蕗觉得不对劲。他一如平常穿过剪票口,搭乘电扶梯往上。 车厢内与车站墙壁上贴满了起用人气偶像做宣传的大型海报。随同「迎向新十年!」或「感谢十周年!」等标语,两名可爱少女笑盈盈地摆出姿势。多蕗很想问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好愉快的? 即使经过十年,多蕗的时间依然停摆在那一天,只有悲伤变深,憎恨变强,对她的印象逐渐变薄、变淡。被抛在这个世上的多蕗只能孤独地变老、工作、过活。 回到地上,车站外热闹纷纷,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 刺眼阳光照在脸上,多蕗眯细眼睛,穿过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车站周边整齐划一的街道,避开人群,朝自宅走去。摩娑额头与脸颊的凉风,时时带来冬日气息。在换季时期,左手总感觉怪怪的。或许该换上薄外套了。 那一天起,多蕗顶多对换季有感觉,却总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即使是在与百合婚后也依然如此。不论是站在调皮学生的面前,跟同事说话,支付公共事业费,还是与百合在一起时,多蕗依然对于自己正在以「多蕗桂树」这名成年男子的身分与世界接触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受。 「咦?苹果,你怎么来了?」 来到公寓前面,多蕗发现站在入口大厅前的苹果,笑着问她。 见到多蕗的苹果并不像平时一样展露笑脸,只小声说了句:「你好。」 「要喝红茶还是咖啡?」 苹果略微紧张地坐在沙发上,听见在厨房的多蕗询问,想起先前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事,颤了一下。 「哪、哪种都好。」 「天气变冷了呢。」多蕗的轻松回应传入宽广的客厅。「又快换季了。」 「是啊。呃……多蕗,你的身体没事吧?」 多蕗用托盘端茶过来,反问:「嗯?身体?」 「不,没事。」 在多蕗笨手笨脚地冲泡红茶时,苹果重新坐正,思考该如何开口。其实,也许她根本不该提起这件事。但既然知道了,有些事情不先确认与思考不行。 「多蕗。」 「嗯?」多蕗表情温和地看了苹果一眼。 「多蕗知道高仓家……那对兄妹的父母的事吧?」 多蕗神色如常。 「原来如此……是他们告诉你的吗?」他静静微笑,将最近买的大吉岭秋茶倒入百合喜欢的杯子里。 「嗯。」见到多蕗表情依然温和,没有变化,苹果内心期望他能永远维持如此。 多蕗在苹果对面坐下,端茶给她:「喝茶吧。」苹果将温热的茶杯捧在冰凉的的手中,但没有喝进嘴里。 「当初知道他们是这间学校的学生时,我也吓了一跳。真是奇妙的巧合啊。我是那个事件受害者的朋友,他们则是……」多蕗欲言又止。「要加糖或奶精吗?」 「你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事件吗?」 多蕗悲伤地笑了。 「说真的,我没什么真实感受。因为在事件发生前一天,我跟你姐姐放学途中道别后,就再也没碰面了。」 苹果略微把身体往前探。 「如果找到犯人,你会怎么办?如果找到晶马的父母……」 「我也不知道。就算说是犯人,我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犯案过程。对于事件真相,我也尚未完全掌握清楚。你的父母比我更痛苦得多了。至少,我并没有特别想过要复仇。」 苹果放心了。她想起晶马的话:「如果阳球就此永眠,这一定是对我们家的惩罚。我们背负着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赎清的罪。」 「我也一样,没什么真实感。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爸爸跟妈妈很悲伤,小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事件存在。但我自己对事件的详细情形却是一无所知。」苹果低头,试图在心中将晶马背负的阴影与潜藏在自己内部的黑暗并列一起,却发现办不到。质与量均截然不同的两者自从十六年前的事件起,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地来到现在,不知为何,如今却明确地分道扬镖。 「没关系,这样就好。」多蕗静静地说。 「我很想成为桃果。这样一来,就能抚慰多蕗与爸爸妈妈的悲伤了。」苹果眼眶濡湿,强忍着不哭出来。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多蕗比她更悲伤、痛苦得多了,所以不能哭。 「人生总有些事无法挽回。但也有许多替代的事物。像我就觉得很高兴能认识你啊,苹果你呢?」多蕗露出与方才不同的开朗笑容。 苹果急忙擦拭眼角,回答: 「我、我也是。」苹果也很庆幸能与高仓兄妹相识。「不过,或许我不知道晶马父母的事比较好吧。」 「不,你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有其意义。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事都有意义。绝对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多蕗语气沉稳,很有教师风范。 苹果点点头。 不可能一直一无所知地相处下去。感情愈是融洽,就愈不可能避而不谈这件事。 苹果与晶马必须跨越这件事。 坐上摇晃的电车,苹果缓缓取出手机,传送简讯给父亲荻野目听。 「爸爸,抱歉昨天没打电话给你。下次有机会可以去你家玩吗?我不会告诉妈妈的。还有,爸爸,恭喜你再婚了。跟新太太一定要幸福哦。」 按下传送钮,胸中有种复杂的感受,觉得自己正失去什么重要的事物。 将手机高举到眼前,捧着苹果果实的企鹅吊饰寂寞地晃了一下。苹果取下吊饰在手中玩耍。 虽然父亲还是父亲,但荻野目聪已经不再是过去守护苹果与妈妈的那个人,成为外人了。 苹果喜欢命运这个词。不是有人说「命运的邂逅」吗?仅仅一场邂逅,完全改变了往后人生。如此特别的邂逅绝非偶然,而是命运。当然,人生并不是只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许多讨厌或悲伤的事。要将这些不幸视为命运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苹果想,就算是悲伤或痛苦,也必然有其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苹果相信命运。 看守走廊的壮硕警察呼唤刚才的女警过来。她见到电视中的报导,叹了一口气。 电视中,我家被媒体的采访小组挤得水泄不通,吵闹程度令人难以相信现在已是午夜。女警瞥了一眼仿佛事不关己茫然看着电视的我,问说: 「你没事 吧?」 没事是什么意思?她是想问我,见到自己家里变成那副模样,我是否感到没问题吗?但是,电视里的那间房子真的是我家吗?该不会跟别人家搞错了吧? 「爸爸妈妈不可能做那种事!你们真的有好好调查吗!」老哥硬挤出声来,询问警察。 「很遗憾,这是真的。早知道变成这样,就该早点好好跟你们说明清楚。」女警冷静地回望老哥。「警方从很久以前就在调查你们的父母,也找出许多他们涉案的证据。」 「骗人,我们的爸妈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老哥看了一眼在小熊布偶陪伴下呼呼熟睡的阳球。「该怎么对阳球说明才好……」 「冠叶。」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叫老哥,伸手想碰他的肩膀,但老哥拨开我的手。 「这些全都是编造出来的!爸妈不是犯人,他们不是这种人。」老哥发出我与阳球从未听过的声音。低沉颤动,宛如凶猛野兽的吼叫。 我眼眶泛红看着老哥,逐渐体认到这件事也许是事实。但如果这是真的,等黎明到来之后,我们又将会变得如何? 第五章 某间能看见东京铁塔灯火的饭店客房内,设置大理石浴缸的浴室和摆设真皮沙发与电视的客厅。沙发旁的圆形玻璃桌上装饰着当季鲜花,依当夜气氛摆上红酒、白酒、玫瑰红或香槟,其他酒类则在迷你吧台里整齐排列,任客人自行享用。 卧室里摆着一张色调统一为米色与棕色的双人床,百合深深地坐在沙发里,愣愣地望着这张熟悉的床,小口小口喝着气泡矿泉水。 她喜欢宽敞的房间,但这里的无谓事物实在太多了。百合跟结城翼来这房间的用意实在很有限。高级酒、美丽的浴室、绝美的夜景……这些事物应该跟相爱的人一起享受才是。就这点而言,百合跟结城一起来这个房间时完全不需要这些余兴,充其量只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 今晚的「时笼百合退团公演 m的悲剧~展翅高飞~」盛况空前。各界名人绩赠百合的花束塞满剧场大厅与后台,载歌载舞的百合与结城凝视彼此的桥段深深感动了盛装打扮的观众,掌声轰动如雷。 离开剧场时,百合露出灿烂笑容,感动得落下眼泪,并向粉丝挥手道别。但其实她脑中早已占满接下来该做的事。她坐在天鹅形吊笼中在舞台上飞行时,见到观众席上一张张浮现于黑暗中的脸。他们对百合的真面目浑然不知,就只是对她表面上的美丽投以羡慕眼光。但从今天起,百合再也不需要这些了。 「怎么?公演太累了吗?」先冲完澡,披着浴袍的结城拿毛巾用力擦拭一头近乎金色的褐色蜷曲短发,笑着问百合。 将近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配上匀称的顺长四肢。刚洗完澡,结城英姿焕发的脸庞显得有些红润。 「不,没事。我也去冲个澡。」百合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站起身。 「慢慢来吧。」由百合背后传来的声音透露出她心情愉快。 百合从来没有跟结城一起洗澡。虽然结城要求过好几次,但百合宁可自己入浴。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答应。 转开水龙头,热水注入浴缸。卸妆前,赫然见到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令她惊讶了一下。看着那颗方形切割的硕大钻石戒指,百合想起自己已是多蕗桂树的妻子。 百合卸完妆,取下奢华的白k金耳环与珍珠长项链,解开绑起来的头发。等黑色蔓草花纹的丝袜、柔软的无袖黑色小洋装、短衬裙和内衣全都褪去后,百合看也不看更衣镜,直接浸入浴缸。 百合的肌肤在热水中显得更洁白了。 百合时常在想,她为何要跟人做爱?是为了得到快乐?还是感到寂寞?说不定她在下意识中期望能再度找到一个即使见到百合的真正模样,仍会说她很美丽的人吧。 抚摸自己的胸部与腹部、背部,确认了这些部位一如往常。是的,一如往常,百合的身体很丑陋。 自己已为人妻,结城不仅没有用了还很碍事。一思及此,令百合有种悖德感,反而使她在床上表现得更积极。 结城见到这样的百合也很兴奋,不断说着「太棒了」、「你好美」或「我爱你」,像个傻子般说了无数次。 「要喝点什么吗?」直接在裸体披上长袍的结城站在一整面落地窗的墙边。她满足地啜饮白兰地,不知是欣赏窗外景色还是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百合没回答,只裹着床单,望向巨大的东京铁塔。 恐怕因为失去了「她」,才使百合成为这种女人吧。但是,这些事也已经结束了。百合很快就会取回一切。 「飞翔吧,伊斯坦堡。」结城眼神闪亮,坐到床上,靠在百合身上。「今晚的你太棒了,我好久没这么火热了。」结城害羞地低头说。 结城一直很火热,热情得令人羡慕。 「能帮我拿内衣吗?」百合从容不迫地起身。 结城轻快地一一捡起脱在长毛地毯上的高级蕾丝内衣,递给百合。 「你老公真可怜,只有女人跟女人才能享受这种快感。」 真正的可怜人是结城。听到身体只爱女人的百合要跟多蕗结婚时,结城当然表示反对。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明明没有必要。结城甚至表明愿意跟百合一起生活。百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说服这名从未发现自己没被爱过的、傲慢又自信的阳光歌剧团台柱。 「我受够了。」 「咦?」百合冷不防冒出的话令结城张口结舌。 「我一直觉得你做爱的方式很单调。你自己没发现吗?你真的以为那种技巧能让女人愉悦吗?明明你自己也是个女人啊。」百合快速下床,将衣服一一穿上。 白兰地还没喝完的酒杯从结城手中掉到地毯上。 「我要回去了。回我那个『可怜的』老公身边。」百合拿起大衣与手提包,落落大方地微笑。没化妆的百合依然给人自然通透的印象,煞是好看。 「你在开玩笑?」结城面露苦笑。 「你以为我会开这么没品味的玩笑吗?」百合从手提包取出大型太阳眼镜戴上,离开房间。快步走向电梯的路上,百合深深、静静地叹了口气。 等服务生将车子开到饭店入口时,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的结城也赶到了。 「等、等等,拜托你等一下!有什么理由就说清楚嘛!」 身为优秀舞台演员的结城翼的声音宏亮,响彻饭店门口。 「我们两人不是永远的搭档吗?不管在舞台上还是在床笫之间都是如此。」 百合一边回头,一边开口打断她的话。 「所以我才退出歌剧团啊,你忘了吗?不管是舞台还是你都结束了。可别误会。一旦被我厌烦的男角,我就不会跟她睡第二次。别只是因为我跟你做过几次爱就死缠烂打好吗?」 结城睁大眼睛,呆然而立。仿佛站在舞台上一般挺直腰杆。 「这、这不是真的!你是在骗我吧?求求你这么说。」 百合无视结城,坐进红色跑车,狠狠关上门。结城跑到车旁,粗暴地敲了好几次车门。百合一脸厌烦地将车窗打开一半。结城抓住窗玻璃上缘,说: 「跟我分手真的好吗?你身体的秘密说不定会流传出去唷。」 若就此罢休,至少还能维持美丽形象的结城,显露最后、最糟的丑态。她脸色苍白,冷笑的嘴唇缺乏光泽,低沉的声音沙哑。 结城的呼吸在玻璃上形成一片雾气。 百合看也不看结城,直接发动引擎。 「你这个人真的从头到尾都教人遗憾。」百合说完,关上车窗,踩下油门全速离开。 后照镜映出结城穷追不舍的模样。 结城呼喊「我爱你」的声音响彻停车场,但已传不入百合耳里;就算听见,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况。 离开饭店,行驶一段时间后,百合深吸一口气。夜晚的凉风将百合身上的所有气味洗涤干净。 百合身为舞台女演员,不顾一切努力至今,或许是因为她那时称赞百合「美丽」,百合想对自己证明她没有错吧。百合想像她一样被人追求、被人需要,想成为被选中的人。然而,当百合登上歌剧团首席宝座时,所有构成她的美丽事物却反而令她痛苦。任谁都赞美百合,但她愈受赞美就愈感到空虚。因为不管多么想舍弃自怜自艾的丑陋心灵,不管灌注多少热情让自己显得美丽高洁,百合在本质上永远是个凄惨又可怜的人。 充满虚矫的「耀眼夺目」的成功,一点意义也没有。 在舞台上的高温照明下,百合不知想过多少次若身体就这样烧掉该有多好。如果能够只凭内心中真正美丽的事物——例如灵魂——活下去,如果能够只需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部分,细细琢磨光亮的话,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能够舍弃束缚自己的一切,现在立刻 飞到她的身边…… 抢眼的红色跑车反射街灯,在高速公路上加速穿梭。 身与心时而不情不愿地同步,时而乖离。 即便如此,若只是暂时的,要填补心灵间隙并不难。最高级的美酒、梦幻的美食、遮掩百合身体的美丽洋装,以及与一时的情人做爱。 临时情人们见到百合的身体无不睁大眼睛,面露惊讶,但又会连忙安慰百合,要她别在意,告诉她就算如此也仍美丽。百合早就知道这只是谎言。然而即便是谎言,若不偶尔让别人称赞她美丽,百合将无法遏止想切割自己身体的冲动。明明她自己也很清楚,不管跟谁上床,都没办法改变这点。 谁也触碰不到百合的心灵,百合也不想被人触碰。 为了在失去她的世界存活下去,百合不择手段,也不在乎他人。 她是联系百合与世界的独一无二的桥梁,是发自真心称赞百合美丽的人。在与发誓要永远结合在一起的她再次相遇前,百合不能踩煞车,得无尽奔驰下去。就算今后未来永世都没有其他人需要百合也无所谓。 睫毛浓密的眼睛渗出泪水,立刻滑落。 百合用力握紧方向盘,配合车子加速,微张形状美丽的嘴唇,轻声歌唱。 悠扬的歌声随着如珍珠般消失于夜晚的泪水,一起融化在黑暗的空气里。 恨不得现在就去见你。为此,要奔驰多久都愿意。 烦闷的下午课程结束,我头昏脑胀地离开学校。老哥已早退去医院看阳球了。跟班导多蕗说明情况的话,他应该会原谅我们吧?总之,阳球现在还活着。 我思考了一整天。多亏渡濑真悧医生,阳球的性命才得以挽回。但只有这样是不行的。企鹅帽女王最后留下的话语究竟有何含义? 她说失去了企鹅罐的世界,黑暗兔将再次横行无阻,审判将降临在我们这些遭命运诅咒的孩子身上。如果不找回企鹅罐,改变命运的轨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还会发生什么比现在更糟的事情? 「晶马。」 突然间,有声音闯入低头走路的我的思绪中,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在三五成群放学回家的外苑西高学生当中,荻野目的水手服格外醒目。 「真是的——我等好久了呢!」荻野目做作地鼓起腮帮子,上半身前倾,眼睛朝上望着我,装出害羞的表情说:「我发了好几通简讯给你呢。阳球已经出院了吗?」 「抱歉。」不知在她眼里,我现在作何表情呢?「抱歉,我赶时间。」我低头,避开荻野目离去。 「等一等!为什么?为什么要躲我?你电话不接,简讯也不回,我很担心啊……」荻野目轻轻抓住我的袖子。被人轻扯衣袖,手肘附近感觉有点痒。 「没办法,因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赎罪。」我或我的家人杀死荻野目的姐姐,再怎样我也无法弥补她。 「赎罪?什么跟什么啊。」荻野目态度一如平常,但声音很困惑。 我不敢正面回望她的脸。乐福鞋。纤细的腿与长袜。荻野目的气味。 「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如果下跪就能解决,要我下跪几百次、几千次我都肯。但没有这么简单吧?你不会只因这样就原谅我们的。」 黑暗兔拍动又黑又大的耳朵,不是在世界而是在我心里投下巨大影子。这些话真的出自我的真心吗?我现在又在伤害荻野目了。同时,也在伤害我自己。 「原谅?我没想过这种事。你看着我说话嘛。」荻野目有气无力地央求我,但我依然低着头。 「不,你绝对不会原谅我们的。你期望我们一家人彻底变得不幸,分崩离析。你监视我们不就是这个用意?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远离我们,我们三兄妹只能相互依偎活下去。」我很脆弱。明知荻野目没有恶意,荻野目绝不会如此看待我们兄妹。但我一想到如果她某天突然改变了,变得憎恨我们,把我们视为杀人犯的孩子鄙夷的话,我就…… 「我不会做这种事。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离开你们。我也很喜欢阳球,况且……」 我大声打断她的话。放学路上几名学生误会我们是情侣吵架,在一旁看热闹。 「别再说了!我受够这种事了!我不想继续被伤害,也不想伤害人。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今后别再见面比较好!」 如今真相已经曝光,我们也分别搭上了不同的命运轨道,分开对彼此都好。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彼此伤害得更深。 「受伤吗……」荻野目的声音颓丧而沉静,喃喃地说:「我只考虑到自己,没想到你跟我说话会觉得很受伤。抱歉,我太迟钝了。」荻野目已略带哭腔。 「已经够了吧?」我猛然一拉,轻易甩开荻野目抓着袖子的手。我没回头看肯定在哭的荻野目,快步离开现场。 站在街头哭泣,或许会被本校爱玩的学生搭讪吧。但反正是荻野目,要是被惹火了一定会用恶言恶语恐吓对方的。况且,假如能因此碰上了一名真心爱她、安慰她的男性,那是好事,也跟我无关。我们兄妹已再也不可能获得这种普通的幸福了。 冠叶浅坐在诊疗室的附靠背的凳子上,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眼前真悧手靠着的白色木桌亡。 冠叶依然不信任这名有着女性化脸庞的医生。诸如在这家偌大医院里显得很异常的诊疗室或阳球住的个人病房,以及那两名奇妙的助手男孩,不管从哪个部分来看都很可疑。但现在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能拯救阳球。而且,若是这个方法需要用到钱,冠叶也只能乖乖准备。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没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到这个金额。」真悧微笑,从白袍胸前口袋中掏出安瓿,放到桌上。但是看到冠叶松一口气的表情,却又一把抓起,再度塞进怀里。「我认同你的努力,但光是这些还是有点不够。」 他的头发随意扎起,上身是水蓝色衬衫搭浅绿色毛衣,下面则是米色灯芯绒裤,脚上是深褐色乐福鞋。腕表的表面仿照星空,表带是黑色的。身上散发的新芽香气,就像他超乎现实的头发光泽一样随时变化,给人不同印象。 「可是你之前明明就说这个数字。」这个金额绝对足够。冠叶对真悧挑衅似的从容表情感到不耐烦。 「行情是活的。全世界的孩子每天都依行情被区分成能得救的孩子和无法得救的孩子。」真悧低下头,淡然说道。 「我知道了,今天内会想办法凑齐。」不论多么火大,没有真悧,阳球就无法得救。冠叶只能克自己的心情回答。 「真可靠。」真悧满足地跷起二郎腿。 「所以说,阳球什么时候能出院?」 「等世界的秘密揭晓时。」 「咦?」冠叶抬起脸,真悧转头避开视线。 「这个嘛……应该再施打几针就能恢复到能出院的状况吧。」真悧笑了。脸颊上的头发摇晃,放出淡淡的水蓝色光芒。 「我还会再来。」冠叶霍地站起,转身背对真悧。 「不去见她吗?」话中不带讥讽,仿佛真心对这点感觉疑惑似的。 「我还有事必须先完成。」冠叶勉强回答后,离开了房间。 「真是愈来愈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慢条斯理地换跷起另一只脚。 在与以往住过的病房风格大相径庭的宽敞单人房里,阳球和企鹅三号坐在床上忙着完成编织品。那是很适合即将来临寒冷季节的礼物。是两条风格简单的围巾,各自使用浓艳桃色和蓝色的毛线,采高低针交错方式编织,并以白色毛线织入星星符号。 「完成了!暖和围巾完成了!」阳球将围巾摊开来看,三号乖巧地拍手称赞。 见到美丽的 织纹,阳球满意地「哦——」了一声,检视细节。接着耸了耸肩,眉开眼笑地以脸颊摩娑围巾。「做得还不错嘛!我很满意。」 三号也把脸埋入阳球抱着的围巾中,舒服地点头。 阳球把两条围巾放在膝盖上的《siteen》杂志前,和封面的double h照片比对一番。 「这条要给云雀,这条送给光莉。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喜欢。」说出口后,阳球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天真可笑,一下子心凉下来。有谁会喜欢?这种东西说不定连收都不肯收。封面中的两人早已站在距离阳球很遥远的地方欢笑。阳球平时老早觉得自己跟不上世人脚步,现在更是寂寞地觉得被世界抛弃。 把杂志连同围巾硬塞进床边的垃圾箱里,阳球躺在床上缩起身子。因为抱着过多的期待与希望,才会感到悲伤。得让心情平静下来,跟平时一样,想着如何无聊度日才行。 「打扰了。」真悧带着白濑跟宗谷进入病房,阳球平常总会露出笑容打招呼,今天却躺在床上闷不吭声。 「公主殿下,今天心情如何呢?」真悧快步走向床边,问候躺在床上的阳球,却没得到回应。「称不上好吗……」 突然间,真悧发现了从床边垃圾桶内探出头的围巾。 「咦?这是什么?」他捡起两条围巾问道。 阳球从被单中露出头顶,小声回答:「我不要了。」三号也躺在阳球脚边睡闷觉。 「这不是你费心编织成的吗?做得这么精美,你的手真的很灵巧啊。我还以为这是要送给某个重要的人的礼物呢。」真悧把围巾摊开,扬起双眉说道。 「已经没必要了。」阳球整个人缩成一团,在被单中扭动脚尖,蜷成一团。 「为什么?」真悧微笑。 「收到我编的围巾,没人会感到高兴。」从被单中传出闷住的声音。 「是吗?不然就给我吧。」不等阳球的回应,真悧从两条不同颜色的围巾中,挑出桃红色的围在自己脖子上。 「咦?」阳球慌忙从被单探出头。长发略显凌乱,浑圆的眼睛像只小动物般讶异地望着真悧。 白濑与宗谷似乎也对真悧的行动有点惊讶。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两条都很漂亮。跟我今天的打扮也很搭。不觉得吗?」真悧微笑,白濑与宗谷异口同声拍手称赞:「不愧是真悧医生!看起来好帅气!」 「我想也是。」 「但是……」阳球有点脸红地低头。 「不是不要了?就送我吧。」 「随、随便你。想拿就拿吧……」她嘟起嘴,转头看一旁。 真悧微笑,从宗谷手中接过听诊器。真悧认为阳球很可爱。但是除了可爱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并不是很清楚。 「接下来可以请你接受诊疗吗?」 「是。」阳球小声回答。浓密的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阴影。她快速用手指把头发拨弄整齐。早已习惯诊疗的阳球毫无防备地解开睡衣前襟。 即使是这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女性魅力却已发挥效果,将高仓冠叶迷得神魂颠倒了。人类真是难以理解又恶心的生物啊,真悧想。 「这个房间还好吧?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真悧故意客气地询问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很好啊,我过去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漂亮的房间。」阳球打起精神。即使没办法送到那两人手上,只要有人肯用「她这种人」编织的东西,也就够了。 「那就好。」真悧将冰凉的听诊器贴到阳球的肌肤上。 真砂子依序分解了好几把弹弓型的改造枪。装填子弹的筒状部分、对准目标用的光束、用来发射桌球型子弹的强力橡皮筋、结构稳固的握把,以及用来看远方目标的瞄准镜。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她将话筒夹在脖子上,以能让对方听见的音量说。 仔细擦拭光束与镜片,清除弹筒与瞄准镜内的尘埃。接着细心组合好,一一拿起测试,确认能否确实发射瞄准用红色光束,橡皮筋的强度是否足够。 「嗯。早点处理比较好。」由话筒里传来同样不带感情的低沉嗓音。 「你确定日记另一半是被那女人拿走吗?」 「对,令人感动得发麻吧?」 「是啊,我都发抖了。这次我一定要弄到手。」真砂子宣称后,放下话筒。 一颗子弹在桌上滚动,撞到真砂子身旁的半本日记。真砂子拿起这颗子弹,填入其中一把改造枪,将准心对在石膏像的额头。 在她身旁,坐在单人椅上的绿翡翠手拿着茶杯,眼神发亮。 「绿翡翠,准备去狩猎母狐狸了!」真砂子看了一眼墙上的老时钟。「但在这之前,得先解决另一件事。」 离开外苑西高,苹果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遗弃,难过得哭了。夕阳西下后的新宿灯火通明,到处是霓虹灯,空气却很冷冽。 十六年前的事件和姐姐的死确实是件大事,深深影响了许多人,也改变了苹果一家人的命运。可是,难道说存活下来的、不断涌现新情感的他们仍旧无法逃离这个命运吗?他们真的除了顺从命运、暗自落泪以外别无他法吗? 擦了又擦,满溢的泪水依旧止不住,又咸又苦,苹果手上抓着湿透的手帕跟用来参考如何与晶马和好的杂志,步伐细碎、漫无目的地走着。 晶马是苹果身为自己真心重视的异性;是第一次看过苹果真面目的异性;也是第一次坚决拒绝了苹果的异性。 觉得身体中的某处,例如胸部底下或腹部一带,好像破了一个大洞。 低头看到杂志上写着「果然还是有点假仙的女孩子胜出!用俯身抬头的撒娇姿势掳获他的心☆」。多么天真可笑的标题啊。 「好像笨蛋。」若是这种小手段有效,早就不管做什么都有效了。「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苹果陡然停下脚步,用力把杂志拧坏抛开,接着蹲下,又反复说:「笨蛋笨蛋笨蛋……」 「苹果?」 传来紧急煞车声,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叫自己,苹果回头。 「上来吧。」夜景之中,百合从造形凶猛的跑车内现身。 虽没有理由上车,但反过来说,苹果也没有理由拒绝。不管如何,总比自己孤独丧气地继续走下去更好。苹果连忙用手中手帕擦擦眼角,乖乖坐上副驾驶座。 百合只浅笑一下,什么话也不说地发动车子。 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进入高速公路。 「发生了什么事?」百合问一直低着头的苹果。「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喔。」 与平时迥异的街景和百合不追问的温柔态度,让苹果激动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她开口说: 「他说看到我,跟我说话,会受伤。我第一次看到晶马那种表情。」一日一说出口,却成了只言片语,泪水也忍不住又冒出来,苹果又捣住脸。 「他说他再也不跟我见面了,说我们别见面比较好。假如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或许也无可奈何吧。」 苹果又抽噎起来。 「真可怜,你坠人情网了。可惜初恋大多不会有结果。像我,以前也有过跟你相同的遭遇啊。」 「百合吗?」既美丽又温柔,更夺走了多蕗的百合,没想到这种人也有无法实现的恋情啊。苹果望着她挺直身子的侧脸。 「我先说,不是多蕗喔。」百合淘气地笑。 「那个人呢?」 「已经消失了。某一天,突然从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形。真的。」 「无影无形?」苹果不由得歪头。 「所以我也很了解你的痛苦心 情。知道吗?这种时候跟姐妹们一起痛快做些耀眼夺目的事情是最好的!」百合全力踩下油门,车子加速飞驰。 跟不大认识自己的人在一起,苹果反觉得较轻松。同时她也想起自己过去对百合的为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知为何,有种怀念感。 在空荡荡的电车内,冠叶跷着二郎腿跟企鹅一号并坐。一群黑衣男子包围冠叶,站在他面前。 冠叶一派从容,收下其中一名男子交给他的信封。 「确实收到。这么一来,阳球的药就有着落了。」一号也默默点头。冠叶将信封收进夹克的内口袋,抬头说: 「接着,关于下个工作……」话未说毕,由车厢连结处传来开门声,冠叶立刻警觉,转头一看。手持改造枪的真砂子与眼神锐利的绿翡翠就站在那里。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啊——!」真砂子冲入车厢,身手矫捷地将吃惊发愣的黑衣男子一一射倒。 「真砂子!」在冠叶站起前,黑衣男子几乎全数倒在车厢地板上。 真砂子与保持坐姿未显狼狈的冠叶对峙,以改造枪对准他的额头。她的卷发依然整齐,领口打着领结,身穿深蓝色罩衫与长及膝盖的黑色百褶裙,脚上则是黑色裤袜与鲜艳的蓝色高跟短靴。 「你自己真的懂你在做什么吗?我早就说过,你现在被逼到冰壁边缘,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你就会掉入冰寒沁骨的海里!」 「跟你没有关系。」冠叶抬头,冷漠凝视真砂子。 「需要钱的话,由我来付。这总行了吧?」真砂子皱眉。 「我不想用夏芽家的钱。」冠叶晈着牙回答。 「是吗?好吧,既然如此,在你掉落海中变成杀人鲸的食物前,我先把你碾碎得体无完肤吧。」 冠叶没闪躲真砂子发射的子弹。子弹穿过冠叶头旁,射穿车窗。 「你下得了手吗?」冠叶缓缓站起,抓住她的枪。 「那种小丫头有什么好?」真砂子声音嘶哑,哀切地问。 「什么意思?」 「别装迷糊了,我只看着你一人,我知道你的一切。」 冠叶只是瞪着真砂子,什么话也没说。 「如果你不知道,我就帮你说出口吧。你爱着那个女人。即使你想抗拒这种心情,仍无法自拔!」 真砂子的话刺痛了冠叶。冠叶按捺住情绪,将枪口压下,冷静地开口说: 「你究竟在说谁?我只是想救自己重要的家人而已。」 「不论如何,我都没那个资格吗?」真砂子声音发颤,眼眶湿润,左手从背后取出另一把改造枪,再度瞄准冠叶。 「别再闹了吧。」 真砂子两手握着枪,用力咬着下唇。 「对你,我下得了手!但是算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得到幸福。我一定会拯救万里夫。」 背对屏住呼吸的冠叶,真砂子下了电车。 冠叶总算松了口气。环顾车内,满地的特殊子弹和黑衣男子。 对你,我下得了手!——冠叶模糊在脑中反刍这句话。或许她没骗人,冠叶只是被放了一马。但不管如何,冠叶都只会做该做的事,什么关系也没有。 温泉乡比东京都心冷得多,苹果借了百合的披肩围在脖子上。百合毫不犹豫直接前往的旅馆,是一栋被宁静海潮声包围的和式建筑,一名和善的中年老板娘前来迎接。 「时笼小姐,欢迎光临。感谢您时常光顾敝旅馆。您一定很累了吧。」 与百合面对面坐在休息室的老旧沙发上,苹果喝了一口老板娘端出的温茶。百合的丝绸披肩触感极佳,有种化妆品与香水的甜腻气息。 「不会,是很愉快的兜风啊。苹果,你说是吧?」 苹果已停止哭泣,揉揉仍有点红肿的眼睛,点头同意。 百合在老板娘拿来的住宿纪录簿上流利地写下「时笼百合、苹果」。一旁的苹果感到不可思议,瞥了百合一眼。 「哎呀,姐妹俩一同出来旅行吗?感情真好。」老板娘笑盈盈说:「我为两位带路,请稍候一下。」 「嗯。」百合边说边笑,对苹果眨眨眼,把脸凑近说:「我经常私下来这间旅馆。今天一整天,就让我当你的姐姐吧。你会觉得讨厌吗?」 「怎么会讨厌呢。」苹果害羞低头,用披肩掩住嘴。 「太好了,我也很高兴能多一个可爱的妹妹。等你通知你妈妈后,我们休息一下就去泡温泉,吃点丰盛的美食,好好地休息一晚吧!」百合衷心期待似地伸懒腰。 天花板有点低、铺着朱红色地毯的走廊装饰着裱在小画框里的海洋生物墨水画。以竹制骨架贴上日本纸制成的灯笼放出浅橙色的温暖光芒,逐渐抚慰了苹果的心情。 在小巧雅致的客房中充分吸入榻榻米的气味后,两人更换浴衣,并肩站在窗边,欣赏点灯的日式庭园。 苹果觉得自己似乎已开始沉醉在夜晚的不可思议气氛里。白天的事变得很遥远,她带着奇妙的心情,与百合相视微笑。但,那件事毕竟是事实。苹果惹晶马讨厌了。即便如此,就算只有一时片刻,能逃离这件事实仍旧令她由衷安心。 就算只有现在,至少能让自己不必钻牛角尖,伤害自己。 仿佛被她们包下一般,露天浴池没其他人。把脚伸入朦胧浮现于灯笼火光之中的宽广石造浴池,悠闲吐了口气,让身体沉入热水。呼出的气息已经变白。天空比东京暗得多,点点星辰零星散布。 温泉特有的气味与热水温度。 在桃果死去、苹果诞生之后,荻野目家便不曾全家一起旅行过。虽去过当日来回的水族馆或游乐园,但像温泉旅行这种形式,至少在苹果的记忆中不曾有过。苹果这时才首度发现自己一直记得这件事且耿耿于怀。 「好舒服啊。」遥望远方的波浪,苹果像是要敷衍自己的心情般说。 「真的吗?太好了。当碰上悲伤或痛苦,像这样用热水洗去最舒服了。」实际上百合也都这么做。不管是在歌剧团里被孤立,有过多么荒唐的性爱,热水总能连同记忆一起洗得干干净净,永远是百合的好朋友。 百合说已征得允许,因此两人现在裹着浴巾泡温泉。苹果对百合为何要征求这种许可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是顾虑到苹果在她面前赤身裸体会害羞吧,想到这里,苹果用力按住浴巾。 「说来也挺不可思议的,我们竟然会一起来泡温泉。你之前不是很讨厌我吗?」百合嘻嘻笑着说。 「不,那是因为……」姑且不论过去的事,苹果也跟百合一样,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酥痒感,也有点高兴。脚趾头在热水中微微刺痛。 「开玩笑的。」百合静静地说:「现在你没有恨我的理由了。」 「对不起。」觉得自己似乎被百合看透,苹果不再那么紧张。的确,现在的苹果也不再对百合有强烈的敌意。过去那些事一瞬间四分五裂,随着晶马一起离去了。 「用不着在意,我们现在不是愉快地在一起享受了?」 百合将头发随意扎成一束,暴露在夜空中的后颈与锁骨一带皎白光亮,非常美丽。苹果如果有百合那么美的话,或许晶马也不会拒绝得那么强硬吧。就连浴巾底下那对美好隆起的双乳,也是苹果难以相比的。 「很在意吗?」察觉苹果在偷偷比较彼此的胸部,百合愉快地笑着问道。 「一、一点点啦。」苹果脸红,低下头。 「我觉得苹果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可爱了。」百合落落大方地说。这是她的真心话。 「是吗?如果我够可爱、够美丽,很多事情就……」说到这,苹果闭 上嘴。止住的泪水似乎又要倾泻而出。如果苹果更聪明、更美丽一点,多蕗早就被苹果所吸引;至于晶马,也不会对她摆出那么可怕的态度,而是会需要苹果了。 「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又没关系。男生啊……」差点说出「根本没有必要」,百合深吸一口气。「满街都是吧?况且,晶马总有一天也会察觉苹果的优点。」百合在心中补充:虽说,那时或许太迟了。 「如果姐姐还活着,也许就像这种感觉吧。像这样一起出门,一起聊天,偶尔吵吵架。」 苹果不经意说出的话,揪紧了百合的心。百合与苹果同样是追着桃果的影子,走在命运的轨道上。某种意义下也是同伴。 「百合,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你跟多蕗是在哪里认识的呢?百合是大明星,总觉得你们两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苹果眼神像个孩子,毫不顾忌地问。 「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了呀。是小学同学。」 「咦?所以说,你也认识我姐姐桃果吗?」苹果睁圆了眼。 「嗯,是呀。我跟她很熟。」 「姐姐是个怎样的孩子呢?」关于桃果的问题,苹果总是又害怕又想知道。多蕗曾说桃果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想必百合也会这么说吧。但若听到这个答案,苹果又会觉得焦躁、有点痛苦、有点难以活下去。即使如此,她还是想知道姐姐究竟有何特别,自己与姐姐又有何差异。 「这个嘛……」 百合离开温泉,坐在石头上望向夜空,深深呼吸。仰望的姿势更凸显了百合浴巾下的美丽曲线。 「她就像深藏干燥沙漠中的一整片花田与清澈小河。潺潺流水与鸟鸣。冰冷黑暗雪夜里乍然发现的橙色温暖烛火。」百合宛如朗诵戏剧台词:「桃果改变了我的世界。跟她在一起,一切看起来是如此闪耀,这个世界也貌似充满了值得爱的事物,包括我自己。」 「多蕗也说过类似的话。姐姐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和我完全不同。为什么我们会差这么多呢?」 「哎呀,完全没这回事唷。」百合眯细眼睛,倏地又回到温泉里,脸颊靠到苹果的后颈上,说:「姐妹真不可思议,你有着跟桃果一样的香气。」 说是香气,单纯想来应是指体味吧,但百合的说法似乎另藏深意。苹果暗自疑惑,摸摸浸泡在温泉里的手,心想:桃果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啊。 百合的侧脸配上浪潮声,美得宛如一幅画。 苹果握着球拍,有点感动地想:温泉旅馆还真的都有设置桌球台呢。 泡完温泉,喝点冰凉果汁,两人来到称做「娱乐室」的房间。 苹果回击轻快弹跳的塑胶球,望着身穿浴衣、满脸愉悦的百合。如果桃果还活着,或许也会存在这种未来:三人一起来这趟温泉之旅。百合和桃果,以及桃果的妹妹彍果三人。 如果姐姐还活着,晶马就不会避着苹果了;但姐姐若没有死,说不定打一开始就不会跟晶马邂逅。命运真是既讽刺又悲伤啊。 「我一直很想成为桃果。」伴随「啪扣」一响,桌球弹回另一侧。 「为什么?」再度响起「啪扣」声。 「因为多蕗喜欢桃果。」 「哎呀,你居然当着我这个妻子面前这么说?」百合忍俊不住,不带恶意地笑了。 「啊,抱歉。」但手没有放过球,确实地还击回去。 「没关系,特别原谅你。」百合一点也不像在生气。 「请问,你为什么会跟多蕗结婚呢?」明知是个怪问题,但苹果还是想问。 「因为我爱他。」百合静静回答。 「我想也是。」苹果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答案呢? 「骗你的,其实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妇。」随着开玩笑般的话语,「啪扣」声再度轻快响着。 「咦?」 「开玩笑的啦。但,其实是因为……」百合突然回敬强烈一击。「我们联系在命运之环上,所以才会在一起。」 「命运?」苹果来不及接应,球弹跳了几下,在娱乐室的地板上滚动。 「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百合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额头汗水。 饭后,餐桌上杯盘狼借,生鱼片和烧烤类食物一扫而空,百合和苹果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一个喝白酒,一个喝苏打水,气氛已很融洽。用餐时,百合不敢吃生花枝片,半强迫地要苹果吃掉,苹果甚至觉得这样的百合很可爱。 先不论喜欢或讨厌,苹果本来以为百合是没有缺点的完人。虽然嘴上说她一肚子坏,心中却觉得自己终究无法胜过百合。但是冷静想来,完美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苹果想,或许百合选择多蕗的理由就潜藏在这里吧。 「你还有很多地方跟桃果很相似呢。」百合一脸陶醉地凝视苹果。 「真的吗?例如说哪里?」苹果探出身子。 「例如说,充满兴趣时就会像这样眼睛发亮,略歪着头看着对方,真的一模一样呢。」 「咦,真的吗?」苹果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无意识地打直身子,用手指拨弄浏海。 「哎呀,这个动作也是!桃果一旦害羞,也有立刻拨弄浏海的习惯。」百合开心大笑。 「我觉得……有点高兴。因为爸爸跟妈妈都不大想跟我谈桃果的事。」 「这样啊。」百合目不转睛地注视苹果喉咙咕噜咕噜将苏打水一饮而尽的模样。她的嘴唇与下巴的形状、声音与讲话方式,在在显示她果然是桃果的妹妹。 苏打水的微甜气泡穿过苹果的喉咙,滑落到肚里,在肚子里迸开了。 「我说……你现在还想成为桃果吗?」百合的大眼凝望着苹果。 苹果不知该怎么回答。假如现在又有人对她说「能成为桃果」,她将会如何选择呢? 「咦,奇怪?」苹果感觉杯中的气泡似乎一一窜升到脑子里,无法顺利思考,手中的杯子滑落榻杨米上。 百合慢慢走到苹果身边坐下,将自己的手与苹果放在桌上的手轻轻相叠。 「哎呀,连这种地方也这么相似。手指的形状、有点方形的指甲,还有指甲的白色半月形也是。多么耀眼夺目啊。」百合抓起苹果的指甲,轻轻抚摸。 苹果的视野逐渐模糊,见到表情悲伤的百合正望着自己。脑子里似乎充斥苏打水,气泡劈劈啪啪迸个不停,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苹果,对不起。我想我还是没办法成为你的姐姐。」 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快无法坐着的苹果勉强说出口的是:「百合……」百合,我好像有点恍惚。 「你说,在见过真正的我后还能说我很美的人真的再也不存在了吗?只有美丽能被容许,美丽的事物才是真实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爱我的。你懂吧?」百合抚触苹果恍惚的脸颊。「在这个世界之中,唯有桃果知道我的一切仍称赞我『美丽』,认同真正的我。也因此,我才能继续存在着。桃果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桃果是百合命中注定的对象——苹果已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意,身体莫名发热,脑子麻痹了似地很想睡,呼吸变得愈来愈急促。 「我想见她,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一次桃果。是的,我不相信!桃果不可能死了。」百合边说边从怀中拿出半本日记。「终于到了这个时刻。一切都如桃果日记所记载的一样。」 苹果想起那天晚上在大雷雨中被夺走日记的情形。黑色重型机车。将苹果的命运日记撕走一半的骑士。雨水冰冷,非常悲伤的回忆。 为何百合拥有这半本日记? 「苹果,希望你能成为桃果。但是你看见真正的我,一定会讨厌我。所以我要把你搞得乱七八糟,让你再也离不开我。让你的身体变得失去我就活不下去。」苹果几无知觉,百合的手轻轻地沿着她衣衫不整的胸前滑动,缓缓将她推倒在地。 「你们真的很相似啊。我爱你,桃果。」百合眼眶湿润,跨在苹果纤瘦的身体上凝视她。恍惚地快闭起,但眼角仍显得有点凶的眼睛、脸庞、直发,与气味。 「桃果。」 百合形状娇艳的嘴唇覆在苹果嘴唇上。当近似桃果的香气流入百合之中时,百合闭上眼,一两颗泪珠落到苹果的脸颊上。 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百合替苹果宽衣解带的细微声响。 第六章 我穿着白底蓝纹的旅馆浴衣,手肘靠在桌上,两脚打直,嘴巴微开,猛盯着眼前的「危塔叠叠乐」瞧。这是一种轮流掷骰子,依掷出的骰子颜色将同色人偶放到塔上的简单游戏。放上人偶时需保持塔的平衡,把塔弄倒的人就算输。人偶有四种颜色,每一种都没有脸,摆出立正站好的姿势。 「很好,绿色是吧,我要上了——」气势十足地抛出骰子的山下同样也穿着浴衣,泡温泉泡到两颊绯红,一脸幸福貌。「好,接着轮到晶马了!」 我伸出手,摇摇带有弧度的骰子,掷出蓝色。 山下在自家附近商店街的抽奖活动中抽中特等奖——温泉旅行。不知为何,他邀我同行。平常总是三句不离女生话题的他,很遗憾到现在还没有亲密得能一起去旅行的女朋友。一开始我说「没那个心情」来拒绝,他改邀老哥,却也被老哥狠狠拒绝:「为什么我非得跟男人一起去旅行不可?」我觉得他有点可怜,结果还是跟他来了。 「好了。」我随便将蓝色人偶放到塔上。 「什么嘛——难得带你出来玩,更开心点嘛!不要只是被甩了就郁郁寡欢!女人数量多如繁星吧?」 我深深叹一口气。话虽如此,就算是我也不想两个大男生一起来温泉旅行啊。而且都特地出门了,最后竟然还窝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玩危塔叠叠乐,实在没比这更凄惨的事了。 「虽说多如繁星,你自己还不是没有女生可以约出来旅行?」我小声嘟囔。 「哇啊,好过分!你竟然说了最不该说的话!不然我换个说辞好了。乱枪打鸟,总有命中之时。别为了这件事气馁,我们要继续开火,懂了吗?」山下边傻笑,边掷出骰子。 「乱枪打鸟吗。」虽然随便打随便中的老哥爽快地送我出门,但他真的会好好打理家事吗?会记得翻动酱菜、确认冰箱里的食品有没有过期,并去探望阳球吗?该不会家中只剩他一人就尽情跟女孩子约会吧? 「喂,晶马,轮到你了!」 荻野目现在在做什么?那时我背对她离开,走了一段路后曾回头看,她仍站在那里,似乎在哭泣。我没立场责备老哥,因为我也老是惹荻野目哭,但我绝非故意。 「喂——晶马——」 受到催促,我不得已拿起手边的骰子准备掷出时,突然间,榻榻米上的手机震动了。我把骰子丢到一边,拿起手机,画面显示「荻野目苹果」。我没按下通话钮,只能一直等到震动停止。 「好啦好啦。算了,我连你的份也一起玩吧。」山下一脸受不了的样子,将骰子放在手掌上滚动。 不管是电车或温泉或吃饭或危塔叠叠乐,还是山下的无趣言谈,都传达不进我的心里。仿佛被透明的薄膜包覆,我彻底跟外界阻绝了。虽知道自己心不在焉,我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戳破薄膜。 手机进入留言模式,我喃喃地说:「说得太过分了……」继续伤害彼此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还是别再见面比较好吧。 不惜践踏她的善意也想守护的事物究竟是什么?明明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啊。 「啊,说到女生,我刚才在走廊遇到一个超级美女喔!她似乎住我们隔壁房。总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哪看过,却想不起来。看她那么漂亮,多半是明星私下来旅行吧。现在应该在跟男朋友温存了吧?真好啊——」山下厌慨地说着,继续将人偶放到塔上。 「是我害的。」因为我,害得荻野目深深受伤了。我说得好像是荻野目害的一般,但她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啊。 我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反而去伤害荻野目。 我播放手机留言,传来荻野目已有些令我怀念的声音。只不过在留言中,她却以奇妙的说话方式叙述奇妙的事情: 「喂,是晶马吗?我要被人糟蹋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录音只到此为止,立刻切换成服务中心的女性语音。 「咦?这是怎样?」我皱着眉,挂断电话。沉思半晌后,我决定回播给荻野目。 「呃,喂喂?是荻野目吗?」电话钤只响了三声立刻有人接听,我怯生生地开口问。 「什么?是晶马吗?已经太迟了,我要前往身为小孩的你终究无法理解的世界了。」荻野目似乎心不在焉,语气仿佛喝醉酒。 「你、你在说什么?要去哪?」该不会真的喝醉了吧?若是如此,就是个超级不良少女了。 「你问我要去哪?接下来,有人要对我做许多你懂也不懂的好事。我身体的各种地方,包括连我自己都没看过的地方,等下就要被看、被抚触、被人整个翻过来唷。」荻野目的声音轻飘飘的,口齿不清。「我啊,已经变得轻飘飘了。」 「等、等等,别太冲动!要多爱惜自己一点!自暴自弃只会带来后悔啊!」 「罗唆!我要羽化成美丽的蝴蝶了。哼哼哼,再见。」 「笨蛋!蝴蝶只活一周就会死!你的人生还很久啊!」 荻野目的笑声逐渐变远,我紧张起来。 「喂喂!有听到吗!」 「笨蛋——」 「荻野目!振作一点,我现在立刻赶去你那里!」猛然站起之后才想到,我现在人不在东京,根本没法子立刻赶到她身边。听见由窗外传来的浪潮声,我不由得发愣。 我踉跄了几步,被我不小心踢到的玩具塔摇摇晃晃倒下,纯色人偶散落一地。 「啊啊——真是的!好不容易堆到这么高吔!」山下嘟着嘴抗议。 我抱头苦恼。总之现在只能先跟荻野目确认所在位置,接着和老哥联络,请他去帮她。但问题是,这件事与老哥或企鹅罐无关,老哥会为了荻野目的贞操危机行动吗?这件事是我与荻野目之间的事,而且原因出在我,应该由我本人行动才合理。但我现在又该如何回到东京? 「喂,晶马,隔壁的好戏似乎正要开始咧。」回头一看,厌烦叠叠乐的山下将玻璃杯口贴到墙上,开始以古典手法窃听隔壁房间动静。 我不理会山下,专心听着仍在通话的电话。总之,要先确认她现在所在地点。 「荻野目,快听电话!喂喂,喂喂!你现在在哪?荻野目!」 原本悄然无声的电话传来细微声响。像是女性在静静发笑。 「用不着害怕,来吧,把腿张开。」该名女性喜孜孜地说。 「哇,劈头就要人『腿张开』啊,难道隔壁的美女是女王型的?」 「别这么僵硬,先放松身体。放心,只有一开始会痛。」声音转而稳重,听得出离电话不远。 「僵硬?放松?放心,只有一开始会痛?痛……究竟在玩什么花招啊。」 我开始注意山下。他正在实况转播我从电话听来的声音。但照理说,山下应该是在转速由玻璃杯听来的隔壁房的声音才是…… 「我会带你去爱的桃花源,快乐的黄金国。」女性在电话另一头讲着。 「爱的桃花源?快乐的……黄金国!晶马,黄金国是什么?」山下屏气凝神,专心窃听。 我手机仍贴在耳上,走向他逼问:「山下!你是在说隔壁房间吧?」 「对、对啊。」山下被我的急迫态度吓到,发着抖回答。 我抛下电话,赶紧离开房间。她就在隔壁房里。 大步走进构造相同的房间,「砰」的一声,我用力推开纸门,进入正玩得火热的内房。 我惊讶万分,眼睛睁得大大地,数秒间忘了呼吸。 榻杨米房里一片黑暗,荻野目赤身裸体躺在棉被上,昏厥也似地睡着了。衣衫不整的百合亲吻她的娇小肩膀,抚摸裸露大腿,接着缓缓抬起头来,对我说: 「真没教养, 不会先敲门吗?」 「百、百合小姐,你这是在……」 我呼吸过于剧烈,甚至胸口作疼,确认完全失去意识的荻野目右手中抓着仍接通的手机。 「是谁决定女人想得到快乐非男人不可?苹果真的很可爱呢。所以我要夺走她重要的事物。」 「重、重要的……住、住手!」我急忙跨出步伐,想快点走到棉被旁,结果脚踩到杨杨米一滑,狠狠地摔了出去。 「呜哇!」发现墙壁近在眼前时已经来不及了。连我自己也惊讶的巨大声响与冲击侵袭头盖骨,震撼整个脑子。我当场倒下,失去了意识。 头痛得快裂开了。我想,这一定是我害荻野目深深受伤的惩罚吧。我一边呻吟,一边勉强爬起。 「你不是说再也不需要苹果了?」此处一片黑暗,没闻到榻榻米的气味。「既然如此,为何又来妨碍?」 「荻野目?荻野目!」环顾黑暗,别说荻野目,连对我说话的百合也看不见。 「你现在对于向苹果说『再也不需要你』的事感到后悔了?」百合语气不变,继续发问:「还是说,因为快被人抢走又突然觉得可惜了?」 「不对!我没有说不需要她。我只说为了彼此,今后别接近比较好。」但实际上,或许真如百合说的一样吧。不论我内心想法如何,在荻野目眼里毫无差别。说「别再见面比较好」或「不想跟她见面」,不就表示我没有荻野目也无所谓吗? 「真年轻啊。」 「先别说我,重点是她并不爱你。她只是在自暴自弃!你自己明明也知道!可是却做出那种事……」黑暗中的我仍穿着浴衣。下半身很凉爽,令人感到不大放心。「不是会更伤害荻野目吗!」 「苹果本来就被你伤害了。如果她能转而迷恋我,说不定更幸福,就结果而言不是皆大欢喜吗?」百合语气沉稳却带点阴沉冰冷。 「可是百合小姐是多蕗先生的太太吧?你真的爱着苹果吗?」 「你有权管这件事吗?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低头,赤裸的脚边看不到地板,只见一片黑压压的。 「我是荻野目的……总之她打了那通电话过来,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真是任性又没用的借口啊。摆出那般态度,却连「我是她的朋友」也说不口。但是,我觉得这两件事不该混为一谈。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所以又如何?」即使在黑暗中,百合的声音依然响亮。「明明说别再见面比较好,却又基于道德心守护她的贞操?你现在对苹果伸出援手,之后又打算把她一脚踢开吗?」 「我……」一时为之语塞。 百合保持沉默,似乎在等候我的答案。 「不管是任性还是什么,总之我就是想救她。关于这点,我没有理由被你指责!」与我喊叫同时,刚刚在露天浴场见到的星空扩展开来。 「荻野目!荻野目你在哪!」我在夜空中行走。已听不见百合的声音。「我们回家吧!荻野目!」 总不会要带她回我家吧。我从何时开始想着要跟她「一起」回去了?但,还是一起回去吧。我们彼此都别闷闷不乐的,一起回东京吧。这时的我,确切地如此想着。 百合小时候总是从窗户眺望傍晚的昏暗天空,望着那建立于逐渐沉入深灰色的城市里的灰色巨塔。塔依大卫像的形象建成,它的严肃表情正好面对着百合的家,那双可怕的眼就瞪着该处。只要有那座塔,百合便无法获得自由。 百合的父亲是位著名雕刻家。父亲的作品无不线条优美,表面滑顺,为欣赏者带来幸福愉快的心情。父亲自己也与雕刻作品有某种相似性——聪明且冷静沉着,俊秀面容中带着微笑;虽则如此,他创造作品时的模样却又是如此雄浑有力。 虽然百合对艺术或雕刻一窍不通,但她很喜欢欣赏放在父亲工作室里形形色色的木头、石头或黏土、树脂、蜡等雕刻材料,也喜欢闻这些材料散发出的奇异味道。基于危险,百合被警告不得接近总是整理得井井有条的雕刻工具,但这些在大型工作台上一字排开的工具看起来又大又确实,每一把都是如此独特。 百合爱着,尊敬着能从粗糙石块中雕琢出形体的父亲。 「百合,你喜欢美丽的事物吗?」有一天,父亲突然如此问她。 「是的,爸爸。」百合没有迷惘,也不觉疑惑地诚实回答。 「那么,你喜欢创造美丽事物的爸爸吗?」 「当然啊,我最喜欢爸爸了。」百合灿然微笑。 「爸爸我也很爱美丽的事物喔。不对,应该说我只爱美丽的事物。因为我是个艺术家啊。」父亲嘴里衔着爱用的老烟斗,一边吞云吐雾,笑着回应。陡然间,他板起面孔蹲了下来,仔细望着百合的脸。父亲将烟草装在一个圆形罐子里,总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气味。因此百合从小就不觉得烟味呛鼻。 父亲的表情过于严肃,甚至令人害怕,百合微微皱起眉头;涌生一股仿佛做了坏事,想掩饰却被发现般的莫名内疚感。 「百合,你为何如此之丑?」父亲一手拿烟斗,另一手放在百合的小小肩膀上,以冷静、甚至带着同情的语气说。 父亲突如其来的说辞,使得百合哑然无言。 「丑陋的事物没人爱,你妈妈就是个好例子。妈妈自从生了你之后,变得愈来愈丑。所以才会无法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父亲面露哀伤,以阴沉冷淡的语气说。 至少就百合所知,百合的父母并不算感情不好。可是某一天,百合的母亲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真的只能以「凭空消失」来形容。 焦黑似炭的三人份荷包蛋黏在焦臭味呛鼻的平底锅里,随手折好的围裙挂在餐桌椅背上。 百合做好上学准备,将黄色塑胶制的幼稚园书包放在椅子上,取出柳橙汁倒进杯子,等候母亲回来。但母亲不仅没回来,从此再也没出现,连上哪去了也不晓得。 父亲一边安慰百合,说变成这种情况他深感遗憾,但也说这种事无可奈何。百合无法理解为何会这样,只能不停哭泣,但到头来,除了停止哭泣外也别无他法。就这样,时笼家只剩下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母亲宛如变魔术或遭神隐(※日本民间传说中将鬼怪或神灵拐走人类之事称为神隐,神隐之人多为老人或孩童。有人事后会被释放,有人则一去不回。)般消失了,由于太缺乏真实感,在那之后百合也没有哭闹。在家中工作室工作的父亲总是陪伴身旁,没有母亲虽寂寞,但对生活并无造成实际困扰。而且,百合也半是本能地理解到这件事别继续追究下去比较好。 父亲烟斗那个性强烈的气味充斥着时笼家,仿佛父亲随时守护着这里、监视着这里,带来奇妙的紧张感。 「妈妈很丑陋,也很愚蠢。她不懂爸爸的艺术。百合,你听好,不美丽的孩子没人爱,也没资格被爱。」 父亲以念图画书般的温柔语气,静静告诫百合。但百合感到父亲的态度似乎异于寻常,不知不觉退了好几步。 「百合,你很丑陋。照这样下去谁也不爱你。当然,爸爸也不会爱你。」 「我真的这么丑吗?」百合像一般女孩一样重视外貌,每天也如一般女孩一样照好几次镜子,是个很普通的小学生。百合虽不觉得自己特别美,但听到父亲不是采用随口说说的「难看」,而是用「丑陋」这种更成熟、更有分量的词汇,令百合不由自主感到退缩。 令她觉得父亲并不是在说谎。 「是的,因为你是妈妈生下的孩子啊。但是,爸爸可以去除百合身上多余之物,让你成为美丽的孩子。就像米开朗基罗从大理石中雕出完美的大卫像一样 。」 米开朗基罗是父亲最敬爱的雕刻家。百合在书中看过他的作品。 如果不变美,接下来说不定连父亲也会抛下她离去;不仅如此,全世界所有人都会说百合丑陋。这么一来,百合就只能孤独地活下去。 百合看了摆在工作台上的工具一眼。各种类型的大型凿子、錾刀、锤子、锉刀、刨刀、电锯,和小型雕刻刀等,令她僵住了。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让爸爸亲手把你改造得更美丽,让爸爸能够爱你。因为爸爸只爱美丽的事物啊。」 爸爸一脸理所当然,对百合温柔地微笑。百合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她深深吸气,嘴巴欲言又止地微张好几次。 「爸爸想要爱百合啊!」父亲急躁地又重复一次。 百合无法怀疑父亲的话。她脑中一片混乱,也讶异于自己竟然很丑陋。最重要的是,百合希望父亲爱她。 「爸爸,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做,所以,求求你爱我。」小小的百合抓住父亲沾满石膏味道的裤子。只要这么做,父亲就会爱她,会拯救没人爱的她。 父亲缓缓用他因天天工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温柔摸摸百合的头。 「乖孩子。百合,你是个乖孩子。」父亲说完,在拼命抬头看他的脸的百合面前,将烟斗放在工作台边缘,拿起一把大凿子,说: 「过来。」 百合的背上不知为何淌着冷汗,但一句话也不说,在父亲引导下,与工作室里的其他作品一样,被抱到工作台上。 父亲过度认真的表情甚至有些悲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铁锤。 灰暗巨塔透过工作室窗户凝视百合。百合只能像个被舍弃的人偶般保持缄默,忍住呼吸地望着巨塔。 她渴望被爱。 百合坐在美术教室角落,左手包着绷带,吊在三角巾里。 「待会请各位同学选个朋友两人一组,互相画对方的脸喔。」美劳课女老师满面笑容,轻松地说。教室里的大半孩子都乖乖回答「好」,毫无困难地找到对象。 只有百合落单。她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寂寞地望着同学扛着画架与画具、像吱吱吵闹的老鼠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她想:果然,爸爸说的没错。百合很丑陋,所以谁也不想选她。 伤口隐隐作痛,百合低头,揉揉伤口。 「时笼同学。」 一道开朗的声音传来,百合抬起头,之前从没交谈过的同班同学荻野目桃果正扛着画架与画板,走到百合面前笑着说。这名在整齐的厚浏海底下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的女孩,与百合四目相交后,更是开心地笑了。 「请问我可以画你吗?」桃果直挺挺地站着,以略嫌锐利的灿烂眼神望着百合,及盾的头发轻轻晃动。 「为什么?」百合皱起眉头反问。 「因为时笼同学很美丽啊。」桃果不假思索地回答。 百合睁大眼,但桃果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略侧着头。 「好是好……」好是好,但这还真是品味独特啊。说不定她只是想来戏弄百合。但美劳老师说:「慢慢画没关系,尽力就好。」百合自己一样得用没有包绷带的手画图,提交出去。 百合跟桃果面对面坐下,素描对方的脸。桃果毫无顾忌地凝视着百合,百合感到不好意思,好几次低下头,每次都被桃果要求「脸抬高一点」。 看着全神贯注在图画纸上的桃果,百合想: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美术教室外的走廊墙壁上一整面贴着主题为「朋友的脸」的图画,当中,只有桃果画的百合肖像获选为金奖。图画纸底下贴上了教师亲手制作的金牌。 「好厉害,我第一次得到金牌吔。一定是因为模特儿很好。」桃果得意地笑着说。 「荻野目同学……」百合面对桃果大方的笑脸,却没办法笑着回应。 「叫我桃果就好。对了,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桃果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说,仿佛压根没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 百合这次没问为什么,只回应:「好是好……」好是好,但荻野目同学真是个怪人啊;好是好,但我很丑吔;好是好,但跟我在一起有什么有趣的?——她将这些话都吞进肚子里。 桃果说想去放学途中必经的公园,百合没表示反对,跟在她背后。两人来到公园中央的水池,桃果放下书包,蹲下,探出身子,小声呼唤:「喂——」 「怎么了?」被勾起兴趣的百合同样也放下书包,蹲在桃果身边。 「你看,有鸭子。」桃果愉快地对百合说,并从书包中取出包在手帕里的午餐剩下的吐司,撕成小块丢进水池。 为了吃漂在水上的面包屑,鸭子们游向两人,用像塑胶的黄色嘴喙大口大口吃掉面包。 「我回家路上都会来喂食它们。它们好像认识我了。时笼同学也喂看看?」桃果说完,撕一半吐司给百合。 「不要。」百合静静地回答。 「为什么?很可爱吔。」 「我讨厌鸭子。」百合故意选了较尖锐的说法。说完,觉得自己似乎在迁怒于桃果,感到有些悲伤。瞥了一眼水池,好几只鸭子正在等她们继续喂食。 「原来你不喜欢鸭子啊?抱歉。」桃果既不生气也不悲伤,只是略为苦笑地说。 「你听过『丑小鸭』这个童话吗?」百合畏缩地问。 「听过啊。」 「我最讨厌那个童话了。」 「为什么?」桃果独自撕面包喂鸭子。 「因为那个童话全都是谎话。丑陋的小鸭才不可能一早醒来突然变成美丽的天鹅呢。」百合茫然望着食欲旺盛的「丑陋」鸭子们。 「嗯,是没错……」桃果的语气微妙地有些成熟。 「丑陋的事物为了变美,不管多么痛苦的事情也要拼命忍耐。必须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变美了,才会受到大家疼爱。」不管是丑小鸭还是百合,都是如此。 百合低头凝视包住左手的纯白绷带。她还必须忍耐很久才能变美。 「可是……丑小鸭真的很丑吗?」桃果侧着头表示疑惑。 「咦?」听到突如其来的疑问,百合不禁抬起头,望着桃果的凛然侧脸。 「之前去动物园时看过小天鹅,我一点也不觉得丑啊。」 百合为之语塞。她从没想过实际上的丑小鸭长什么模样。 「我认为一切事物都很美。不管是天空或鸟或虫或蛙、花朵或石头,或者小鸭子都很美丽啊。听说这个世界是神所创造的,既然如此,真的有东西是污秽丑陋的吗?我想,神明不可能创造出这种东西吧。」桃果抬头望向刺眼的天空。 「真的有丑陋的东西啊。爸爸明明就说……」爸爸亲口说过百合很丑陋;因为丑,所以没人疼爱,爸爸也不会爱她。 「时笼同学的爸爸?」桃果一脸不可置信,与百合视线相对。 百合没继续说下去。百合并不认为爸爸的话有错,所以她要继续忍耐:但是,她也隐约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爸爸要改造丑陋的百合,要将她改造成人见人爱,受到欢迎的小孩。这明明不是什么坏事,百合却觉得胆颤心惊,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我百合就好。」百合急忙抱起地上的书包,拔腿离开现场。「再见!」 左手似乎又更痛了,百合边跑边皱眉头,摸摸绷带。还要继续忍耐下去,直到变美才行。就算是桃果,也不可能真心选择百合并爱她的。 当天晚上,百合一如往常来到父亲的工作室。但现在的她已不像平时一样愉快地东摸摸西看看, 只是呆然伫立,偶尔感觉到眼角的深灰色巨塔的存在,又赶紧低下头。 「百合,你今天的回家时间比平常还晚,放学后上哪玩了吗?」为了创作新的雕刻作品,父亲一边拣选石材,一边语气极为详和地问。 「嗯,去逛逛。」百合的声音愈来愈小。 「交到新朋友了吗?」抚摸粗壮的大石头,父亲仿佛沉溺于想像之中眯起眼睛。 「是的。」肩膀僵了起来。 「太好了,对方是个好孩子吗?」 百合稍感放心,松口气,回答:「是啊。」她想:桃果是个好孩子没错。 「若是如此,你不可以相信那个孩子。」父亲睁大眼睛瞪视百合。 百合抬头看父亲,感到一头雾水。 父亲拿起身边的烟斗,呼出呛人烟味,微笑地说: 「所谓的好孩子对任何人都很和善。因为他们总想让别人认为他们是『美好又善良的孩子』。这种人表面说着甜言蜜语,背地里却毫不迟疑地背叛人。所以说,你不可以相信别人。」父亲配合百合的视线蹲下,又接着说: 「能相信的只有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家人不会说谎。你看,爸爸没对你说过谎吧?纯真美丽的爱情只存在于家庭之中。其他人都跟妈妈一样丑陋。百合只有爸爸。爸爸也只有百合。只有爸爸才是真正爱百合的人。」 「爸爸。」百合脑中一片混乱。她以为荻野目桃果是个好人,原来是个坏孩子吗?若是如此,究竟真正美好的孩子在哪呢? 也许父亲会说好孩子并不存在吧。当然,也包括现在的百合。 「懂我的意思的话,就快点来这里吧。」父亲低沉温柔的声音引导着百合。 「是的,爸爸。」百合的脸上失去表情。今晚,又要像人偶一样疲惫无力地躺着。 父亲挥动凿子的巨响长时间充斥着工作室。继左手之后,父亲接着为百合改造得更美丽的部位是右脚。 那天早上,百合带了一本很大的书上学。那是比起平时阅读的要更厚更难的故事书。为了不被周围事物影响,百合翻开书本。吵闹的同班同学、窗外的阳光、窗边摇晃的窗帘、黑板上的小涂鸦,为了将这些事物从脑中排除,为了不再被这些事物迷惑。 「百合,早安。」桃果一进教室,立刻走到百合座位旁对她微笑。 百合没回答,猛盯着纸上的文字看。 「百合?」 「今后别再打扰我了。」百合用眼睛紧紧爬着读不进脑中的文字,等待桃果离开。如果父亲所言不虚,桃果这种「美好的孩子」只想着要欺骗百合。只有父亲才是百合能相信、能爱慕的人。 「怎么了?」桃果歪着头,一脸疑惑。「百合,你又受伤了吗?」 「我不相信你。」 桃果愣住,在百合座位旁站了一会,不久后静静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天放学后,百合为了赴约,前往恐怖巨塔附近的公园。 上课中,桃果传了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到百合的座位。其实百合根本没必要赴约,但她心中其实很在乎桃果,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向约定地点前去。 百合下意识中对于能跟桃果见面感到高兴。受到她的邀约,也令她有种「被选择」的特别感觉。 桃果抱着膝盖,坐在公园里的小丘上。她将书包放在一旁,拨弄直直的发稍,表情安稳地看着草皮。 「叫我来这里有事吗?」百合一到约定地点,没打招呼,劈头就这么问。她不想让雀跃之情显露在脸上,而且接下来说不定就会如父亲所说一样会遭到背叛。 「我想让你相信我。」桃果抬头望了一眼站着的百合,明确说道,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百合最讨厌的巨塔映入她的视线。是百合在工作室里即使如人偶般压抑思考和感情,也仍能感到在监视她的那座灰色巨塔。 「别管我。反正你只是因为我又丑陋又可怜,才来戏弄我吧?」 「没这种事。我最喜欢百合了。」她的语气没有迷惘。 「骗人!你喜欢的是身为『好孩子』的自己吧。」 桃果表情虽严肃,似乎没被百合的话所伤害。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日记。 「那么,假如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就愿意相信我吗?」 「秘密?」百合以为桃果跟她一样,也有难以启齿的秘密。那种令百合感到内疚,有如绷带底下见不得人的部分般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 「你来这里。」桃果开心地笑着,叫百合坐在她身边。 在草皮上并肩坐下,两人暂时陷入沉默。公园里人很少,气氛悠闲得可笑,阵阵轻风吹来。草皮隔着裙子刺痒扎腿,泥土有点湿,有点冷。 「秘密是什么?」百合尽可能背对塔问道。 桃果静静地呼口气,拿起放在膝盖上的日记。 「我啊,能够转换命运喔。」桃果很宝贝地将日记捧在膝盖上。半眯起的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我只要念出日记上的咒语向神明祈祷,就能像转搭电车一样转换命运。」 「我不懂你的意思。」桃果的告白与百合所猜想的截然不同,令她心中仿佛有一层暧昧不清的烟雾扩展开来。 「话说,这件事要保密。」 「什么事?」 「我转换了学校兔子的命运。」桃果略略皱起眉头,压低音量说:「那只兔子本来会死,但我用咒语改变了它的命运。」 百合觉得心中的朦胧烟雾似乎快从体内渗透出来了。 桃果的话虽然耐人寻味,却又十分奇怪。 「骗人,学校的兔子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吧?」 「每当我改变一个命运,世界的景象就会产生一点点改变。但是大家都感觉不到这些。」桃果说完,竖起贴着ok绷的左手食指给百合看。「只有我连同身体记得。」 「什么意思?」百合凝视桃果认真的侧脸。 「这就是代价。使用了转换命运的咒语,就得接受惩罚。」 百合仍无法相信桃果的秘密。兔子由班上同学轮流照顾,百合亲眼确认兔子一直活得好好的。它甚至连病也没生过呢。 「要转换看看吗?」桃果静静地问。 「咦?」 「百合,要不要我替你转换命运呢?」桃果态度沉稳,悄悄地说。她抬起眼来望着百合,直直的头发略为晃动。 百合战战兢兢抬头看灰色巨塔。那座巨大恐怖的男性巨像。只要有那座塔存在,百合就无法自由。它在监视百合。假若不像人偶一般把心掏空,立刻会被巨塔看穿,再也无法变美丽,再也不会有人爱她了。 无法从父亲工作室的工作台上离开。 「听我说,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死。因此,我要使用咒语让百合自由。为了你,再多一片ok绷也不算什么。」桃果坚强的眼神闪亮,轻笑一声。 「你在说什么?我不可能变自由!那座塔就是爸爸,它一直一直在监视着我!只要那座塔不从这世上消失,我……」百合对于自己不由自主说出的真心话感到胆怯。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父亲所说所做的事情有问题。但是百合很害怕,不敢抵抗,也无法对任何人开口。 如同桃果所说,这样下去百合一定会死。但是她却宁可相信父亲的爱,不敢正视可怕的真实。因为就算面对真实,她也无法逃离这个处境。 「只要让塔消失就好吗?」桃果缓缓地问。 「没错。但你不可能办到的!」 「我想应该可以。」桃果认真地说。 「骗人!」 「才不是骗人 !」 百合像是要抓起草皮般用手用力撑起身子,对一直望着她的桃果大声嘶吼: 「嘲弄别人真的那么有趣吗?因为我很丑吗?但没关系,反正也只到今天为止了。因为爸爸说今天就会全部结束。到了明天,我……」会变美丽?还是会死?两者似乎似乎都像真的,也像假的,烟雾扩展到脑中,恶心感油然升起。 「到了明天……」 会变美,变成被父亲与大家疼爱的孩子?还是会变成全身缠绷带,由人偶变成怪物死去?不管哪种,巨塔都不可能消失。 「不行,你在那之前会先死的!求求你别这样!」桃果缓缓站起,以带有坚强意志的大眼睛看着陷入混乱的百合,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不要!与其继续丑陋下去,没有人爱地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变成天鹅更好!反正一切到明天就结束了!」 「百合!」 「骗子!我最讨厌你了!」为了逃避庞然巨塔和桃果,百合奔跑离开现场。 希望有人来救她。拯救她,选择她,给她满满的爱情。但是,这终究办不到。这个世界没有神明。百合不像桃果一样,认为这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很美丽。 百合只能诅咒丑陋的自己的命运,明天也变得宛如人偶一般,就此结束。 晚上,百合一如往常来到父亲的工作室。回家后压抑自己的感情,尽可能放弃思考的百合,茫然看着父亲将新买的工具恭恭敬敬地排列在工作台上。那些新工具的每一把握柄都闪耀光泽,金属部分闪闪发亮。 「新凿子总算送来了。」父亲满足地呼了口气。「做好准备了吗?百合,经过今天最后的大工程之后,你就能永远成为爸爸的最爱。成为我的最高杰作。」父亲抱起百合,缓缓让她躺到工作台上。 百合僵着身体,转动眼珠子看窗外。有如大卫像的灰色巨塔依然坐落于该处,表情恐怖地监视她。 百合必须爱着爸爸。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该如此。 铁锤敲在凿子上的声音宛如轰然钟声,随着它一次又一次在工作室里响起,夜也愈来愈深沉。 阳球由放在床边桌上的小电视收看歌唱节目。今天的特别来宾是double h。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doubie h——云雀与光莉!」一经主持人介绍,观众马上鼓掌欢迎。在音乐伴奏下,云雀与光莉一边挥手一边微笑,登上舞台。 阳球眼睛紧盯着电视不放。 「咦?今天换了一套新服装啊?」主持人问两人。 「这是为了配合围巾特别准备的。」云雀摸摸围在脖子上的围巾。 「所以我们也稍微改变了搭配。」 「这样啊?所以说,这对围巾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给你们的喽?」主持人话中有话。 「是的,这是某个重要的朋友亲手编织送给我们的。知道她现在也一直在为我们加油,我们真的很高兴,对吧!」光莉和云雀相视而笑。 阳球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度舍弃的那对围巾,现在却围在云雀和光莉身上。阳球嘴唇轻颤,悄悄流下眼泪。模仿double h戴上假发、别上星形发饰的企鹅三号被眼泪滴到,抬头望着阳球,轻轻叫了一声。 诊疗室里,真悧和冠叶、企鹅一号面对面坐下。真悧坐在附轮子的椅子上摇曳,身体靠着椅背,静候冠叶开口。 冠叶将信封抛到桌上。真悧略扬起双层,默默确认内容。 「这是剩下的费用。」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以眼神暗示站在自己背后待命的白濑与宗谷。 「这些够了吧?快点治疗阳球。」 「唉唉——真无趣啊。」真悧喃喃自语,连同椅子转了一圈。 冠叶整个眉头纠结起来,正想抱怨真悧的态度的瞬间—— 「真悧医生!」阳球开门,冲进诊疗室。 阳球身上穿了一件纱质浅粉红碎花睡衣。这阵子天气转凉不少,她却没多披一件睡袍。 「阳球,怎么了?」冠叶从凳子上站起,问眼角有些红肿的阳球。 阳球没回答冠叶,直接走到真悧身边,显得有点兴奋地说: 「医生,那对围巾,double h!」 「嗯?」真悧微笑,露出宛如女性般的柔和脸庞。 「那个,我刚刚在电视里见到double h围着那两条围巾!为什么?是医生寄的吗?」 真悧缓缓站起,劝她:「怎么不多披件衣服呢,着凉对身体很不好喔。」并轻抚阳球的头。阳球抬头看着真悧,眼神发亮。 「感动得发麻了,不愧是真悧医生!」白濑与宗谷夸张地拍手叫好。 冠叶完全被排挤在外。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只能在稍远处默默看着兴奋得脸红、对着真悧说个不停的阳球。 「白濑,宗谷,你们的反应太夸张了。」真悧淡淡地笑着制止。 白濑与宗谷闻言,马上同时停止鼓掌,立正站好。 「小冠,医生真的好厉害!明明我什么也没说,他却帮我把我编织的围巾寄给云雀跟光莉!」阳球转头朝向冠叶,露出满面笑容。 「咦?」冠叶疑惑,立刻转头看真悧的脸。他还是一样以如宇宙般又黑又深、却光辉明亮的眼睛,心不在焉地观察冠叶与阳球。 「简直像是魔法呢!医生,谢谢你!」阳球朝向真悧坦率地道谢。 「真伤脑筋,这么快就曝光啦?」真悧一点也不害羞,静静地对阳球笑着说,并瞥了冠叶一眼。「不回去躺着休息对身体不好。以后有机会再聊魔法的事吧。」 冠叶一脸不悦。一来单纯是因为阳球的注意力都在真悧身上,二来则觉得真悧刻意耍手段笼络阳球。 现在的冠叶没办法带给阳球那么大的快乐。 「待会我会去病房。」 冠叶若无其事地对被白濑与宗谷带走的阳球说。 「嗯。」心情极好的阳球点点头,离开诊疗室。 一瞬间,室内归于沉寂。 「我做的事令你不愉快吗?」真悧身穿紫色衬衫,披了一件宽松灰色开襟毛衣,穿着米色裤子。照样随性扎起的长发放射色彩难以形容的光芒,两手插在白袍口袋里,他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个医生。 虽然他有着一张女性化的面容,看起来也很年轻,却是比冠叶更成熟、更有能力拯救阳球的高大男子。 「不,我也要向你道谢。但是,你为什么知道那对偶像的事?」冠叶抬头瞪着真悧。 「知道患者的一切也是医生的职责啊。」真悧扬起嘴角,眯细了眼,仿佛看穿冠叶的心思。「愉快的心情能让病情好转。」 岂只不愉快,冠叶彻头彻尾厌恶他这个人。但一切都是为了阳球,不论真悧如何可疑、令人作呕、装模作样,只要能拯救阳球都无所谓。 「你担心妹妹不爱你吗?」真悧唐突发问,又深深坐进椅子。 「咦?」 「我是在说你刚才的表情啊。早知道就该拍起来。」真悧在心中接着说:真是杰作哪。 「话说,你不觉得家人只是一种幻想,只是一种类似『诅咒』的事物吗?」 冠叶轻轻在脸颊上使力,不让任何感情流露。诅咒。 「你想想那些以『家人』之名义受束缚而受苦的孩子,想想那些误以为用『爱』的名义就能对孩子任性妄为的父母吧。父母真正爱的只有自己,孩子们却因为『家人』之名,被迫必须爱父母、爱兄弟姐妹。」 「你想说什么?」真悧的话总能直接袭扰冠叶的心,令他不耐烦,剥夺他的冷静。 「没事。我以 为你是这么想的。」坐在附轮子的椅子上的真悧滑向冠叶。「你自己不也认为,如果跟他们不是家人会比较轻松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心中的骚动和不耐急速冻结。 「是吗?若真是如此就好。若真是如此……」真悧连同椅子转了一圈,背对冠叶。但在转过去前,真悧悄悄一瞥他的脸。从真悧的头发透出淡桃色与蓝色。 冠叶露出有点铁青、紧绷的表情,垂下眼眸。 真悧释放、充满了整间诊疗室的绿芽香气中,混杂了一点如苹果花般的微甜气息。 阳球钻进床上,白濑与宗谷俐落地替她整理好能温暖身体的棉被后,一齐开口道声:「晚安!」而后离开病房。 那两名不可思议的男孩年纪似乎比阳球还小,话不多,却很优秀。 「阳球。」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冠叶跟一号走进病房。 「小冠。」阳球立刻起身笑着说:「真悧医生好厉害啊!」 「嗯。」如果不是家人,冠叶就算昭告全世界「我爱阳球!」也没问题,没有人会责备他;如果不是家人,冠叶就可以不用执著于守护高仓家,只需考虑自己与阳球的事,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了。 「小晶去温泉了吗?真好,我也想去。」阳球紧抱企鹅三号说,神色依旧愉快。 「对啊,他运气真好。山下也是。但是啊,想到是两个大男生一起去泡温泉我就受不了。」 例如说现在,就算冠叶想用对其他女生的方式,把手绕过阳球的后颈,搂住她细瘦的脖子拉到身边,凝视她惊讶的脸,当她想说什么的瞬间立刻用堵上嘴唇,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吗? 「等我病好了,也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去泡温泉啊。」阳球模糊地说,仿佛在说「如果将来能成为公主,住在大城堡里的话就好了」般模糊的愿望。 「一起去吧,就算只能当日来回也好啊。」 如果冠叶不再是高仓冠叶,他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和阳球谈笑一番,叮咛她要好好休息,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别后,冠叶离开医院。搭上地铁的身体疲惫不堪,等到在座位上摇晃时,冠叶痛苦得想把脸捂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冠叶盯着倒映在对面车窗中自己险峻的脸,在心中告诫自己:我是高仓冠叶,是高仓阳球与高仓晶马的哥哥。 让昏迷的晶马与苹果躺在隔壁房间后,百合穿好浴衣,独自翻看只剩半本的日记。 那个时候,百合一口气尝到无比的绝望与幸福。或许也因如此,维持某种程度安定的现况反而令百合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很空泛、虚无。 「桃果,我没有你果然还是不行啊。」百合喃喃自语,以手指抚触日记的稚拙文字。 见到苹果他们正直又勇敢的愚蠢模样,使得百合有种自己已经离得太远、年纪已经太老了的奇妙心境。 「桃果……」我该怎么办?桃果,我跟那时相比,已变了很多吧? 「即使如此,你仍会称赞我美丽吗?」 「请问可以收拾了吗?」 女服务生的宏亮声音吓了百合一跳,连忙把日记收进怀里。 「请吧。」 「打扰了。」变装成服务生的真砂子有模有样地静静走入房间,若无其事地环顾室内。「您用餐完毕了吗?我就要收拾餐具了。」 落落大方地说完,真砂子来到面对桌子一脸忧郁的百合身旁蹲下。 「抱歉,可以请你快一点吗?」微醺的百合缓缓将头发重新扎好。 「是,我马上收拾。」真砂子边说边快速收拾不合她喜好的餐具。 「对了,客人,你见过了吗?听说过今天有个著名女演员来本旅馆住宿。」 「是吗?」百合兴趣缺缺地回答。即使没有化妆,只要是认识百合的人,看到本人就坐在眼前不可能没察觉。假使这名服务生不认识她,只要佯装不知就不会引发骚动。 「服务生们已经议论纷纷了,连厨师也吵着说要她签名装饰在大厅呢。」真砂子装出一脸受不了的语气说。 「真辛苦。」百合感觉这名服务生有点古怪,她虽年轻,动作却很沉稳,眼神也很锐利。 「但,该怎么说呢……我实在无法喜欢演艺界的人啊。」服务生边将餐具叠在木制黑色方托盘上,一边说道。 「为什么呢?」百合瞥了一眼服务生。她的头发绑得很整齐,和服也穿得很完美,手脚俐落,姿势优雅,但就是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要说是老手,她的年龄实在太轻,一举一动却又太过没有破绽。 「这些演艺人员总是饥渴着爱情。他们从小就没被认同,没被疼爱,所以等到成了大人,为了弥补不幸的孩提时代,总会复仇也似地奋起,希望所有人需要他们,希望被人视为特别。」真砂子毫无顾忌地回瞪百合。 百合脸色不变地继续观察她。 「那些人就算在充满虚矫的世界里度过备受宠爱的每一天,每天早上还是会在众人远离他们而去的噩梦中醒来。没有人经常对他们说『我没有你不行』就会陷入不安与焦躁,完全迷失了自己。这么想来,他们也是挺可怜的。」 「讲得你好像亲眼见过呢。」百合手肘撑在大致收拾干净的桌子上,看着今天也花了长时间修整得很圆滑的指甲。上头涂了珍珠粉红色指甲油,并贴上莱茵石装饰。 「嗯,我仔细调查过你的事。」真砂子若无其事地说,冷冷地笑。 「你是谁?」 百合抬起脸来,真砂子以锐利的视线盯着她说: 「剩余的半本日记,我收下了!」真砂子将托盘抛到地上,站起身来。 「所以说,另外半本在你手上喽?」百合也跟着站起,按住胸口。 「那又怎样?很快就会成为一本了。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取出小型改造枪瞄准百合。 「别小看女演员!」这句话成了开战的信号。 我被玻璃敲破声以及由破洞吹进来的冷风唤醒,全身凉飕飕的。 「嗯?」微抬起脸,我环顾窗子被打破的室内。隔壁房间有开灯,远方传来夜晚安详的海潮声。 一瞬间忘了自己在哪,但陌生的棉被气味与滑顺的浴衣质感提醒了我,我在温泉旅馆里。随着意识变鲜明,头顶也刺痛起来。 「荻野目!」我慌张喊叫的同时,感到身旁传来呼吸声。 荻野目表情平静地睡在我身边,我们并排躺在同一条棉被上。她的浴衣前襟整齐叠好还盖着棉被。虽然只是我的猜测,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吧。当然,我也一样。我发出不输给咻咻晚风的大声叹息。 想起百合令人惊讶的妖异模样,接着脑海中又浮现荻野目一丝不挂的模样。 像今晚这种紧急事态,居然被恰好住在同旅馆的我碰上,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偶然。虽然所幸发生了这种几乎不可能的偶然才没酿成大祸,但荻野目那么自暴自弃究竟是想干什么?万一真被百合夺走贞操,可就不是一句「羽化成蝶」所能打发的了。 「嘿咻。」我摸摸头,边起身,整理自己的浴衣下摆。 换成老哥,若对方也有意,也许会顺理成章地发生「那种关系」吧。然后,我又开始思考关于女性要怎么夺走另一名女性的「贞操」,但很快就放弃了。 荻野目酣睡的模样看起来很健康。一双大眼紧闭,配合胸口上下起伏,传来确实的呼吸声。阳球睡眠时只会发出很小的呼吸声,宛如小鸟在睡眠。荻野目与她截然不同,丝毫也没有仿佛随时会消失般的担忧。虽然这么形容也挺奇怪的,但实在很有活力的睡眠方式啊。我差点噗哧笑了出来。 「哎呀,好绅士啊,怎么不趁机扑上去呢?」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到中间阻挡她。 「百合。」 百合优雅地撩起湿透的乱发,身上已经整齐地穿好浴衣了。 「在你昏倒期间,有人来抢日记了。」 「咦?」我感到诧异,日记……是指那本日记吗? 「桃果的日记。」百合对发愣的我说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放心吧。老鼠拿到假饵逃向海里了。出门旅行时,贵重物品就得藏在保险箱里才行啊。」 百合不顾听得头昏眼花的我,打开房内设置的小型保险箱,取出半本日记。 「是的,从苹果手中抢走一半日记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半本日记的拥有者是百合。那么,前来夺取的人应该就是把我从医院带走的那女人吧。一想到还有别人在寻找日记——企鹅罐,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望着当场脚软瘫倒的我,百合哈哈一笑: 「你也别轻易放开重要的事物喔。」 我感受到在背后依然沉眠不醒的荻野目,不经意地,「命运」一词浮现脑中。 我们终究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吧。恐怕就连一个人在房间里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在打发时间的山下也是如此。 百合从工作台上醒来。她微睁开眼,一片黑暗的工作室里,老旧天花板上的纹路仿佛化为一张模糊的脸正瞪着她。左手的触感让她得知被脱下的衣服与绷带放在赤身裸体的自己身边。 孤独地在静得快产生幻听的工作室里撑起上半身,百合喃喃说:「爸爸?」抱着袒裸的身子轻颤。 「我还活着……」百合望着留下严重伤痕的身体,轻轻抚触伤口,感觉身上只有坑坑疤疤的该处不像是人类,仿佛有其他生物寄生于该处。但这时她发现,爸爸刚才明明动了凿子,身上却没有新伤疤,也不觉得疼痛。 「爸爸。」战战兢兢地再次小声呼喊。没闻到烟草味。 赫然发现远处传来的光芒异于平常,朝窗外一看,百合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窗外那座形似大卫像的深灰色巨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形状截然不同、大放红色光芒的建筑。 「不一样。塔……爸爸的塔变得不一样了!」 百合深受震撼,慢慢穿上衣服,下了工作台,把脸靠向窗外定睛一看。原本的灰色巨塔被一座红色高塔取代了。 百合想起桃果在公园里突如其来的秘密坦白。虽然还是难以相信,百合莫名觉得心窝处有种缩紧的感觉,心跳愈来愈快。 百合寻遍家里,接着又跑出家门,但就是没见到爸爸。既然如此,接下来能找的地方只剩下红色高塔了。 假如桃果真的使用咒语改变了风景,她应该就会受到转换命运的惩罚,为百合付出代价。 百合气喘吁吁地朝高塔底奔跑,果然没错,那座灰色巨塔真的彻底变成不同的建筑了。塔下聚集了一群人,映入仍在奔跑的百合眼帘之中。 百合毫不犹豫地跑进人群里。 「桃果!」 从人群缝隙见到被放上担架的少女的脚。 「就在刚刚,突然听见很凄厉的叫声。」 「这名女孩子莫名其妙就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谁知道?」「真的非常很突然啊。」「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浑身颤抖的百合钻进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岂只是ok绷而已,身上受到大片烧伤,但仍紧紧将日记抱在胸口的桃果,正要被搬上救护车。 百合睁大双眼,仿佛凝结般缩着身体,连好好呼吸也办不到地茫然呆立。 桃果没有说谎。这就是拯救百合的代价。神明做出的选择。 明明是神明,为何祂会做出如此残酷的事呢? 在桃果躺着的病床旁,百合上身靠在床沿,心情前所未有地安稳。 「爸爸没有回来。」连百合也讶异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悲伤,再也无须催眠自己爱着父亲。 「他已经不会回来了。跟之前的塔一起离开了。」桃果带着微笑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用了咒语吧?」百合沉浸在甜美心情里,陶醉似地回应。 「嗯,用了。」桃果一派轻松地回答。 「所以说,这就是让我自由的代价了?」 桃果的眉毛倒垂成八字形,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百合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桌上拿起日记。 「不行!」桃果语气突然变得很凶,百合住手。 「为什么?」 「不能看这个!」凝视着百合的眼神锐利且认真。「不可以接近命运的转换,否则你会付出重大代价。」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桃果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受到重伤,只为换得百合心情安稳。 桃果的明亮大眼与百合互望,她突然笑了出来,用被绷带缠得只露出手指的手抚触百合的手。 「我不是说过吗?我最喜欢百合了。现在这样就好。百合现在就已经非常美丽了啊。」 百合忍不住哭了。即使她知道痛苦不堪的桃果比她更想哭,却还是无法自制。 被人如此直接地称赞美丽,哭得如此激烈,这两件事在百合的人生中部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要哭?」看着泪流满面的百合,桃果轻摸百合的头。 之后百合只要有时间就跟桃果在一起,认识了与桃果交情很好的多蕗桂树,还交了许多朋友。但是她真心相信、爱慕的人,仍然只有桃果。 桃果的及肩直发、眼神有些锐利的大眼睛、温和的笑脸,以及充满好奇、什么都想尝试的勇敢,这一切在百合眼里都是如此可爱。现在想来,百合或许从一开始认识时起就深受桃果吸引。 这股爱慕之情一天天在心中茁壮,化为明确的花蕾,徐徐地在宛如暖春的日常中开花了。但是,在桃果拯救百合约一年后,命运拆散了这两人。 桃果被卷进那桩事件,毫无预警地从百合面前消失了。就像百合的母亲,也如同她父亲一般,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但是,百合深信一件事:如果是那桩事件害桃果消失,只要再度转换命运就好。换百合使用写在日记里的咒语转换桃果的命运就好。 这次轮到百合付出代价了。不择手段都要取得日记,一定要把桃果带回来。为此,她必须先在失去桃果的世界里坚强活下去。 为了再次取回与桃果牵手时,那种小巧、柔软又有点冰凉的触感。 第七章 在温泉旅馆的冲击性事件后,百合换到别的房间,我则让荻野目睡在我与山下的房间。虽然百合说她不会再对苹果动手,我也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想到她不仅夺取日记,又把荻野目脱得精光,实在没办法继续让荻野目和她住同一房。 躺在榻榻米上快睡着的山下看到我搀扶女生回来,马上鬼叫起来,穷追不舍猛问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则一贯回答:「她是阳球的朋友。」 她是阳球的——我们的朋友。但是,不会永远在一起。 结果,我整晚几乎没睡,直到天亮。天空晴朗无云,舒服浪潮声和新鲜空气抚慰了我疲惫至极的身体,给了我一点点面对今天的力量。 「这里是哪里?」荻野目一睁开眼,爬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轻声嘟囔。 坐在窗边藤椅上的我还没开口回答,她察觉到睡在隔壁的山下的鼾声,「呀——!」地高声尖叫起来。 「谁?」她慌张爬出棉被,将浴衣前襟拉紧。 你昨晚遭遇的危机可是比这还精彩得多了,别只是因为山下就大呼小叫啊。 「呃,荻野目,早安。」我从纸门大开的隔壁房打招呼,听到我的声音,荻野目再次讶异得合不拢嘴。「你还好吧?」 「百合呢?」 不知道荻野目对昨晚的事还记得多少。若是不记得,是该维持那样就好,还是该对她大略说明?我烦恼这个问题整晚睡不着,却仍未得出结论。 「为什么晶马会在这里?这个人是谁?」 迟迟不说话会引起怀疑,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明: 「他叫山下,是我的同学。我们昨天凑巧也住在这里。然后晚上……呃……电话……」如果记得电话内容,她应该就会想起自己当时处于何种状况吧。我吞吞吐吐地说。 「电话?」 「呃……就是……你错把百合的葡萄酒喝下,变得醉醺醺的,打了通电话给我。得知跟你住在同一间旅馆,所以就……」住同一间旅馆又怎样?明明说不要再见面,却在旅行中以「好巧啊」为由碰面也实在很奇怪。 「真可疑。」荻野目扬起一边眉毛瞪着我。即使刚睡醒,她的眼睛依然又大又锐利。 「因为你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我帮忙照顾你。毕竟百合不是很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所以不能放着不管啊。」 荻野目表情显得有点困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刚刚所说的话几乎是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荻野目平静地向我道谢。「我还记得吃晚饭时的事,之后就不大清楚了。如果给你添了麻烦,请原谅我。」 荻野目缓缓站起,简单整理一下头发。 「我先回房间了。得跟百合道歉才行。」 本想叮咛她别跟百合单独共处,但又想到早餐时间快到了。我身上没足够的钱供她搭电车回去,由百合房间里她的制服与轻便行李看来,荻野目多半是跟我在校门前分手后就直接来这里,所以应该也没怎么准备吧。就算留在这里,被山下问东问西她也会不愉快:至于我,也很难以正常态度面对她。 纵然仍有许多不安因素,现在只有相信百合不会再乱来,请她送荻野目回家才是最佳选择。 送荻野目到百合的房间后,百合以一副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清爽表情对我细语: 「你真是个好孩子。你的骑士风范总是让我很佩服呢。」 「你跟我约好了,绝对不会再对她乱来,对吧?」我瞥了一眼背对我们眺望窗外的荻野目,接着说:「麻烦你确实送她回家。」 「嗯。我能向你保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这么做的。」 我依然一脸怀疑地望着百合。 「别露出这种表情嘛,这是真的。」百合笑着说。 这女人从荻野目身上夺走了日记。她夺走日记的目的与我们不大相同,而且她还喜欢女性。话说回来,她跟多蕗的婚姻关系又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有人男女通吃,但我实在没有勇气问个详细。不管她的回答是什么,多蕗都很可怜。 接下来,我一边闪躲山下的问题攻击一边吃早餐,再去泡个温泉后,便踏上归途。选了温泉蛋与汤之花(※一种温泉沉淀物,可当作入浴剂。)当礼物,伯伯家的豆沙点心吃到腻了,买汤之花阳球应该会高兴吧。 像这样跟荻野目肩并肩搭地铁的情况早已习惯,但这也即将结束了。旅行后,荻野目仍频繁发送简讯给我,可是我却没办法好好回应她。因此我提议两人见个一面,长谈一番,好把我过于脆弱,很孩子气却又无能为力的心情表达出来。 荻野目似乎早猜到我打算说什么。莫名没什么自信的我,悄悄捏住企鹅二号的肚子。 二号只一脸厌烦地望着我,没其他反应。 「前阵子谢谢你了。」荻野目带着温和微笑对我说。 「不,我没帮到什么忙。」 我和荻野目之间弥漫着紧张气氛,仿佛快冒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即使电车已到站,又往下一站行驶,我们仍坐在位子上,没人起身。 之前我在梦中说我无法弃她于不顾,那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但是,这两个问题不能混为一谈。 「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也没办法温柔对待。我想,这就是我们两家人的命运吧。」我感觉自己又在伤害她了。因为我每说一句话,胸腔内都会传来阵阵疼痛。 「就算你说讨厌我,我也不会放弃的。因为我是你的跟踪狂。我会改变命运给你看。」荻野目的话语虽冷静,却令人感到强烈的意志。且就连迟钝的我也听得懂,那是爱的告白。 我们该在哪个车站下车才好?要等到何时,我们才能放心下车呢? 窗外是无止境的黑暗风景,我们两人陷入缄默,不知不觉抓住二号肚子的力量愈来愈强,我发现这件事时,企鹅二号静静地流泪看着我。 「抱歉。」我朝向不特定的某人小声道歉,手从二号的肚子上移开。 朝霞照耀着夏芽家。真砂子一边回想着刚探望过的万里夫睡脸,将撕成两半的日记置放在客厅桌上。万里夫的细眼与薄唇和真砂子十分相似。在发出小小呼吸声熟睡的他的枕旁,企鹅帽放射出不祥之光。 「终于得到日记了。如此一来万里夫便能得救。」真砂子将在温泉旅馆从时笼百合手中夺来的半边日记拿在手中,慎重其事地合到另一半之上。 真砂子并没有漏听于重叠瞬间发出的小小喀叽声。正当她皱起眉头,抢来的另一半日记突然发出歌声。 是时笼百合扮演玛丽时的浮夸歌声。 「这是……」真砂子轻轻叹气。 等歌唱完毕,传出百合的话语: 「还满意我的美妙歌喉吗?小笨蛋,这是彻彻底底的假货唷。别小看女演员啊!」愉快的播放一结束,假日记立刻冒起烟来。 「真有一手。」真砂子冷笑:心想:的确太小看她了。她丢掉冒烟的日记,板着脸咕哝地说:「得想办法善后。」 另一半日记肯定还在时笼百合手中。既然从正面抢夺有困难,只好拟定更细密的策略,出其不意偷袭。但,该用怎样的策略才好? 话说回来,这烟味会不会太呛人了?真砂子不禁咳了几声。不知不觉间,绿翡翠在背后慌张地跑来跑去,真砂子回头,原来是刚丢出的假日记落到窗帘上,整个烧了起来。 绿翡翠脸色铁青,忙着用座垫拍打窗帘灭火。 「连雀!窗帘着火了!」 真砂子朝门外的走廊呼叫,被称为连雀的女性冷静地拿着灭火器现身。 「 来了,大小姐。」 紧紧扎着的头发与显示坚毅个性的细长上扬眉毛,脸上戴着厚镜片眼镜,眼镜上的链子纤细而精致,不时随镜片反射光芒。短衫的立领完全包覆脖子,略为开衩的长裙腰间采大胆的抓皱,有如和服腰带般于背后结成大型缎带花饰。这名女性是自祖父那代就侍奉夏芽家的管家,也是真砂子无论里里外外唯一信赖的人物。 连雀毫不迟疑拔掉灭火器的安全插销,将喷嘴朝窗帘发射。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等烟完全消失,真砂子看着变得一片白的窗帘喃喃地说。 绿翡翠也完全染上白色,抱着座垫倒在地上,宛如一颗巨大的棉花糖。 真砂子站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啜饮冲好的温热鼠尾草茶,边望向天际。季节已近冬天。 「对了,连雀,冠叶的新女人处理好了?」真砂子没回头,直接开口探询。 「是,照往例付钱应该就能打发。她只是个无趣的女人。没有问题。」 「是吗。」主动靠近冠叶的女人大半都很无趣。但是,问题的根源不在那里。 「那就麻烦你继续监视高仓冠叶和他妹妹吧。」 「是的,大小姐。」 问题的根源在于冠叶的妹妹——高仓阳球。那种像小丫头的女人究竟哪里好了?真砂子无论怎么思考,看再多的照片或图像,也还是无法理解。 「今天是高层会议是吧?」将没喝完的红茶茶杯与碟子放到连雀端着的托盘上,准备上班的真砂子先回房换装。 她穿上立体的大领子与口袋格外醒目的茶褐色马德拉斯格纹夹克,裙子底下搭配白色厚裤袜,足蹬绑带式黑色高跟鞋。真砂子喷上爱用的香水,切换心态。 「绿翡翠,打扮太久喽。」 总算恢复原本颜色的绿翡翠正热心朝梳妆台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真砂子与绿翡翠并肩坐在加长型礼车的宽敞座位上,在这段从宅邸到夏芽企业集团的短短路程中,由设置于车内的电视检视新闻,并扫视会议资料。 真砂子年纪轻轻就继承、背负起夏芽家的一切——白手起家,建立起夏芽控股公司的祸父夏芽左兵卫所留下的一切。对夏芽家怀恨在心的人们、跟夏芽家套恩情的人们、谄媚的大人们、没有双亲的宅邸,以及优秀的女管家。 左兵卫虽已亡故,却仍支配着夏芽家。至少真砂子如此认为。 左兵卫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成功者」与「失败者」。祖父无疑是前者。左兵卫基于「当不了成功者,活着就没有意义」的理念教育自己的孩子——真砂子的父亲,想将他磨练成足以继承事业的「成功者」。但是,真砂子的父亲对左兵卫的思考方式及蛮横作风起疑,与他不断发生冲突。父子俩的摩擦令整个家中弥漫阴郁紧绷的气氛,真砂子的母亲承受不了这种状况,抛下真砂子她们离家了。母亲离开后,父亲更是被逼到喘不过气来,不久也主动从夏芽家消失了。 真砂子的生活完全欠缺现实感,就只有时时刻刻得顺从祖父旨意的紧张感存在。 虽然父母被左兵卫逼走,为了万里夫与自己,也为了冠叶,真砂子不能抛下这个家一走了之。无论如何她都要拯救万里夫,将冠叶带回来。最重要的是,要让父亲回到这个家里。 「早安,社长。」 离开加长型礼车,夏芽企业集团的秘书早已在一旁恭候真砂子到来,仿佛要下跪磕头般深深地对她一鞠躬。 「早。」 这个地位、这个经营手腕,全来自于流在她体内被诅咒的夏芽左兵卫血脉。纵使千百般不愿意,真砂子有太多必须守护的事物了。 在一群社员簇拥下穿过宽广大厅,立于大厅中央、没品味到极点的夏芽左兵卫铜像总会映入眼帘。左兵卫铜像威风凛凛站着,穿上带有夏芽家家徽的和服,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真是的,」真砂子心中偷偷咒骂,快步穿过铜像,走向电梯间。「不赶紧碾碎不行。」 阳球坐在医院中庭的白色椅子上,身旁摆着装了几本毛线编织教学书与工具的竹篮子。她一边翻阅膝盖上的书本,思考接下来要编织什么作品。 「冬季手工编织首选」、「送礼最适毛衣」、「穿上手工编织毛衣出门去」……书中刊载了各式各样的毛衣、帽子、手套、围巾或布偶,每种都是温暖又可爱的作品。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这次要编织什么?」坐在她身旁的真悧猛然把脸凑近阳球娇小的头,窥视书本内容。 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褐黄色v领毛衣、灰色裤子,与焦茶色的乐福鞋。配上长发与女性般的容貌,即使披上白袍也完全不像个医师的真悧,今天也同样带着白濑与宗谷现身,仿佛嫌脚太长似地跷起二郎腿,坐在阳球身旁。 「男生都喜欢什么颜色的毛衣啊?」 阳球身穿深蓝色的棉质蕾丝领睡衣,披着棉质睡袍,脚上穿着室内用米色蓬蓬袜和医院拖鞋。坐在阳球隔壁的企鹅三号也模仿阳球,无意义地翻着另一本教学书。 「我的话会挑这个,看起来非常棒啊。」 「这样啊——果然真悧医生选的衣服都很成熟呢。」 「你在说什么。」真悧浅笑,在阳球耳旁低语。「你自己不也很成熟吗?」 阳球吓了一跳,缩起肩膀看真悧。一如平常,真悧的眼瞳宛如宇宙般漆黑深邃,像是有无数星星在里头闪耀,难以窥知内心。 「没这回事。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阳球又将视线移回书上。 「所以才需要我帮忙啊。」 阳球害羞地点点头,真悧大方地笑了。 「不愧是成熟大人!真有包容力!感动得发麻了!」白濑与宗谷齐声赞美,拍手叫好。 「阳球。」 阳球抬起脸,看到从医院出来的冠叶走向这里。 「啊,小冠!」阳球甜甜笑着打招呼。 「我该走了,下午还得去巡诊。」真悧站起,拍拍屁股的灰尘,和冠叶四目交接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他低语:「别太冷落她啊。」 冠叶瞪着带领奇妙助手回医院的真悧背影远去,回头见到阳球急忙把东西收进篮子里,讶异地问: 「你刚刚在做什么?」 「秘密。」阳球没好气地回答。 「秘密是什么意思?」如果可以,冠叶倒是很想接着说:「对渡濑真悧能说的事,对我却必须保密?」 冠叶看病房里没人,便出来寻找,凑巧见到她与真悧两人状似亲密,脸靠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件事跟小冠无关。」阳球东西部收拾完毕,并用三号代替盖子遮住,不让他见到竹篮内容。 阳球过去也曾对老哥们隐瞒事情,但往往都是出于善意的小谎;例如秘密策画的生日礼物、圣诞节早上的庆祝会,再不然就是窗帘的刺绣,或偷偷养在院子角落的野猫。但现在的阳球故作成熟、甩头不理人的侧脸莫名有些春心荡漾,使冠叶不禁满肚子火。 「那家伙虽然是你的主治医生,但他不是好人,别跟他多嘴。」冠叶表现出平时的他难以想像的孩子气嫉妒。一想到真悧和阳球共享小秘密,令她显得成熟妩媚,冠叶就嫉妒得快疯了。除此之外,冠叶也不相信真悧值得信赖。 「多嘴是什么意思?」阳球蹙眉,白了冠叶一眼。 「就是别把我们家或你自己的事讲出去。」 阳球没好气地鼓着腮帮子,又重重坐下。 「为什么要说医生坏话?医生是个好人。他帮我把围巾寄给double h,还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话。」 「我跟晶马都有 听你说话啊,也没嫌你很烦吧?」冠叶想:简直像情侣吵架嘛。若只是一般的情侣吵架,冠叶有的是办法安抚女生。但,这不一样。这种感觉对冠叶而言完全不同。阳球所想的事迥异于其他女生,他什么也掌握不到。 「可是……」阳球说到这儿,又闭上嘴。 阳球的世界非常狭隘。医院、家里,顶多再加上附近的商店街,如此而已。但老哥们不同。他们两人会去上学,至少比阳球更懂外面的世界。他们学习种种科目,有许多朋友,参加学校活动或定期考试,冠叶更是深受其他女生欢迎。阳球从没见过他们这些不同于家中的面貌,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特别想知道。但阳球不希望自己仅仅是在医院里交个新朋友而已就要受到干涉。 「阳球。」 「总之真悧医生是个好人。我讨厌说人坏话的小冠!」阳球提起篮子与三号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一头长发飘散出不同于家中、院内提供的洗发精香气。 冠叶无法跟上,连开口唤住阳球也办不到。只有一号确实望着长发飘扬、消失于建筑之中的阳球背影,抬头看了一眼冠叶。冠叶板着面孔,久久无法离开原地。 「哦?在吵架吗。这是好征兆。连雀,继续监视。」深深坐进大型办公椅的真砂子放下不同于宅子里的白色方形话筒,叹口气。 宽敞的社长室中设置了格格不入的接待用沙发与观叶植物。真砂子所坐的桌子背后与侧面墙壁上,各挂上巨幅左兵卫肖像。两张都绘制得不好不坏,对真砂子来说无异于巨大垃圾。 身为天才经营者的祖父欲望强烈,作风强悍,人品大有问题。他谁也不相信,对于血脉相连的家人也很冷淡。左兵卫成立家庭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夏芽家世世代代永远繁盛下去。因此,无能的家人就只是无用的垃圾。恰似映入真砂子眼帘里的那些令人不快的肖像画一样。 也因此,真砂子在那时好几次想杀死左兵卫。 当时九岁的真砂子,只靠父亲寄来的,一封信当作心灵寄托度日。 「爸爸在这边过得很好。虽然现在还没办法立刻回去,我引颈期盼着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日子到来。在那之前,你就代替爸爸守护幼小的万里夫吧。」 真砂子躲在后院的凉亭里,偷偷反复看着这封简短书信,又涌起奋斗的力气。想到父亲一定会回来,就能重新振作脆弱的心。痛恨夏芽家而离家出走的母亲应不可能回来了。但父亲仍担心着真砂子他们,仍想着要回来一起生活。真砂子相信父亲即使远离,依然深爱着真砂子他们。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无论如何,真砂子都得把那男人碾碎。 某日,左兵卫将真砂子与万里夫房间里的布偶或洋娃娃、最爱的童话书全部集中起来,当着两人的面抛进壁炉。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父母过去赠送的礼物。 「这些玩意儿通通都不需要!你们就是还保有这些软弱的纪念品,才会老是留恋着没用的父亲!」 祖父由和服袖口伸出壮硕多毛的古铜色大手,粗暴地连同真砂子他们的幼小心灵也一起送进火中。 像是要庇护般抱着胆怯的万里夫,真砂子凝视洋娃娃在火炉中逐渐溃烂的可怕模样。房里升起一股化学纤维与赛璐珞高温融化的刺鼻味道。那是真砂子仅存幸福正常家庭时光的纪念品。 「真砂子,把你偷藏的信拿出来!」左兵卫以那张恶鬼般的凶恶面容逼近真砂子。她怀中的万里夫吓得忍不住啜泣起来。 「真砂子!」左兵卫硬从真砂子的裙子口袋掏出信纸,抓着她的头推开,毫不犹豫地将信抛进火中。 「住手!」真砂子尖声抗议,但重要的信已化为灰烬。 「真砂子!那家伙是失败者,是夏芽家的奇耻大辱!我不允许你把他的信当成宝。懂了吗!」 真砂子虽想流泪,但对祖父的憎恨更强烈。她抱着万里夫的头轻抚,以锐利眼神瞪着左兵卫。 「看看我。不迎合他人,永不松懈!我是任谁也无法碾碎的强悍男人!」左兵卫蓄着胡须,躯体强健,脸上永远挂着不愉快的、好似发怒的表情。他以威吓的眼神低头瞪真砂子与万里夫,冷笑地说: 「将万里夫训练成合乎夏芽家的男人的时候到了。不能老是像个娘们一样哭泣!夏芽家的男人不管碰上任何困境都不能被碾碎!」 真砂子用力抱紧浑身打哆嗦的万里夫。该怎么办才能在父亲回来前保护弱小的万里夫呢?真砂子深深感到连父亲写来的宝贵信件也被轻易夺走的自己是如此的无力,该怎么办才能碾碎眼前的魔鬼呢? 真砂子做起噩梦,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 左兵卫每天早上照例要喝一杯浓红茶。这天,真砂子端了掺入毒药的红茶来到他的房间。左兵卫没道谢便从碟子上拿起茶杯,不顾依然烫嘴,一口气将红茶饮尽。 甫一入口,左兵卫立刻抛下杯子,吐出大量的血倒在地上。看见祖父和服外套背上可恨的夏芽家家徽,发着抖的真砂子在心中大喊:「终于成功了!爸爸,我很努力,万里夫得救了!」 醒来时天空尚未破晓,真砂子的喉咙因紧张而喊不出声。她盾颈僵硬,满身恶汗,湿答答的睡衣黏在身上。过了几秒,她总算察觉那是梦,但祖父抓住胸口的痛苦表情与呻吟,或是在地毯上逐渐渗透开来的鲜红血泊,仿佛烙印在视网膜上,甩也甩不掉。 「连雀!连雀!」真砂子沙哑的呼叫声里,听不见平时的冷静。 「大小姐,您怎么了!」穿着睡衣的连雀急忙打开真砂子的房门,赶到床边。「大小姐!」 「我做梦了。」真砂子抬头看急忙戴上眼镜的连雀,大口喘息。 「太可怜了。」连雀蹲在真砂子身边,静静地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您做了什么梦呢?」 「很可怕的梦。」真砂子试着调整呼吸,却总是无法恢复平稳。 又过了不久,起床的左兵卫在院子里挥动竹刀的声音与吆喝传来。真砂子想:那男人还活着吗?心情很复杂。 「我不会被碾碎!我不会被碾碎!」祖父宏亮而粗嗄的声音传遍了院子。 不管多么恐怖,明明好歹在梦中碾碎了啊。真砂子咬牙切齿。 噩梦不断不断持续。真砂子每晚用各种手段对左兵卫下手。从悬崖推下、放毒蛇晈、推去撞车、把头按进澡盆里、勒住脖子、用球棒打死……随着一天天过去,手段也愈来愈直接、血腥。 以为左兵卫已死、父亲终于能够归来的期待之情,和害怕自己亲自下手的恐惧感混合在一起,真砂子每天早上都在这般错综复杂的情绪中醒来,躺在床上深呼吸,伸长紧张僵硬的四肢,确认幼小的手掌上是否沾染血迹。 「父亲大人,我……」真砂子这时已不会再被梦境惊醒而呼叫连雀。在真砂子抓住枕头,试图让心情平复的期间,庭院又传来左兵卫挥舞竹刀的吆喝声。 「我不会被碾碎!我不会被碾碎!」 魔鬼今天也仍活得好好的。 失去了可读的信,真砂子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凉亭里。 今天、昨天与前天,她都梦到杀死那男人的梦。只要那男人不死,父亲就不会回到这个家。但真砂子也害怕明天与后天将会梦见的杀人梦境。她怕哪天无法区别梦和现实,说不定真会用这双手杀死左兵卫。 真砂子张开自己的双手。明知年幼的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却总觉得只要有心,一定能杀死祖父。 「父亲大人,我好害怕啊。」 真砂子不经意抬起头,冠叶站在池子对面。他以冷冷的表情看着真砂子。真砂子莫名觉得冠叶完全能了解她脑中的想法。 左兵卫最近开始以「 训练」为名,强迫万里夫进行走滚烫石头或挥竹刀等胡来的体力训练。身子娇小孱弱的万里夫不敢违逆祖父,但也无法完成「训练」,总是遭到左兵卫怒斥责打,再受真砂子安慰。 除了在梦中杀死祖父的自己以外,真砂子从没看过那么可怕的人。她战栗不已,抚摸哭累睡着的万里夫滑顺细腻的濡湿头发。 连雀也不敢忤逆祖父,但私底下总是关心着真砂子与万里夫。她细心治疗万里夫因为握竹刀过久而长出的水泡、脚底的烫伤,以及被殴打肿起的脸颊和膝盖的擦伤。可惜一到隔天,伤口又会裂开,手掌也将再度渗血。 「照这样下去万里夫会被杀死。父亲也无法回来。所以我下定决心了,这次真的要碾碎那个男人。纵使未来永远受到诅咒我也在所不惜。虽然很骇人,但没有其他方法了。」 真砂子淡然对坐在隔壁的冠叶诉说决心。不知冠叶作何感想?真砂子自己也知道宣称杀人很不应该。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男人害的。是夏芽家的诅咒迫使她这么做的。 真砂子没有真正可以求救的对象。 「若是诅咒终将不可避,我就陪你一起受到诅咒吧。」 冠叶的回答很令人意外。 「这就是联系我们的羁绊。」冠叶凝视真砂子,坚定地说。 真砂子想:若是如此,她就有勇气了。如果冠叶愿意陪她一起受诅咒,杀害左兵卫一事便再也不可怕。 然而,这件事过后不久,左兵卫便死了。他跟朋友去钓鱼,带回大量河豚,不听周遭人制止,自行料理河豚,就这样中毒送进医院,当天晚上轻易地去世了。 真砂子穿上丧服,恍惚望着还没下手就死去的祖父遗照。当然,她一点也不想流泪。祭坛很大,仿佛快将会场掩埋似地,满满的白菊、兰花与百合装饰在墙壁上,吊唁者也络绎不绝。但父亲却没回来。这一定是即使人死也见不得真砂子他们幸福的左兵卫下的诅咒吧。 一家四口团圆的日子恐怕再也不会到来。 现在真砂子也偶尔做噩梦。小时候的梦、万里夫或冠叶离开的梦,有时则是已成长的真砂子迫不得已杀死左兵卫的梦。明明那男人已经不在了。明明他自己中了河豚毒发麻倒下死掉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对吧?」 一回头,真砂子发现自己坐在地铁车厢内。正在翻阅海洋生物图鉴的真悧和头戴企鹅帽的万里夫就坐在附近,静静地随着车厢摇晃。万里夫直盯着真悧所指着的关于河豚的介绍。 「河豚的毒称作河豚毒素,是具有氰酸钾一千倍威力的剧毒,一毫克约具备五千个鼠单位(※对体重二十公克的老鼠,将毒性物质施打于其腹腔时,麻痹性贝类毒素十五分钟、下痢性贝类毒素二十四小时、河豚毒素三十分钟使之致死的量。)的毒性。河豚身上分成有毒的部位和没有毒的部位,外行人处理河豚可能会使毒性转移到无毒部位,因此绝对不能吃外行人料理的河豚。」真悧声音平稳,如唱歌般朗诵。 「你什么时候来的。」真砂子皱起眉头,瞪着真悧。真悧笑了。 真悧看了一眼通往隔壁车厢的连结部,真砂子受到影响,也跟着望去,黑衣人一一走进真砂子这节车厢。 真砂子吓一跳,想靠往侧边,但男人们成群结队不停进入。 「父亲大人。」在人群中发现父亲身影,真砂子睁大眼睛呼喊:「父亲大人!」 她钻入黑衣人之间,呼叫同样穿着黑衣的父亲,朝他伸出手。但父亲没有察觉真砂子的呼喊。男人们仿佛当真砂子不存在似地穿过这节车厢,进入隔壁。 连结部的门发出声响紧紧关闭,非常坚固,无法打开。真砂子猛敲玻璃,再次大喊:「父亲大人!」 在黑暗中行驶的列车。黑衣男子。父亲转瞬便融入这片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形。 「冠叶?」 当再也看不见父亲背影时,冠叶在一旁现身。他抓着一名黑衣男子,表情凶恶,不知在讨论什么。 怎么回事?不只父亲,现在连冠叶也要误入歧途了吗?明明数次向他提出忠告,他本人也很清楚这点,为何就是不肯罢手? 「冠叶!别接近他们!照这样下去,连你也会跟父亲大人一样遭人利用,最后被碾碎的!」 真砂子高声嘶喊,眼泪盈眶。但是冠叶似乎全然没听见,同样融入了黑衣人队列中。 「只要一次就够……」真砂子低喃。只要一次就够,多么希望冠叶能认同真砂子的努力,对她说爱她。这唯一的小小后悔,在真砂子心中留下一小片污点,很快地,污点不断扩大,形成足以覆盖整个真砂子的大块阴影。 为什么冠叶要为了那个不过是个小丫头的女人拼命? 「为什么!」不甘心的真砂子再一次用力敲打厚厚的玻璃。拳头侧边阵阵发麻。 「他们被选上了。」真悧背对真砂子,悠哉地说:「是被选出来矫正这个世界的问题的人。」 真砂子缓缓回头,看着真悧。 「你想说这个世界有错?」 「当然,你的弟弟明明什么罪也没有,却……」真悧手上已不见海洋生物图鉴。 真悧身边,戴着企鹅帽的万里夫挺直背脊,以红眼睛望着半空。 「是啊。所以你不是跟我约好要拯救他吗!」 「嗯,我当然会拯救他。前提是,你也要作为获选者一起行动。」 真悧话一说毕,列车厢连结部的门猛然打开。真砂子惊讶回头,在黑衣人围绕下,同样穿上黑衣的冠叶正瞪着她。 「你想做什么?」真砂子与冠叶四目相对,喃喃地问。 「要燃烧世界。」真悧的沉重话语在耳旁响起。 本想大喊:「冠叶,住手!」却发不出声音来。 「不行!」好不容易呼叫出来时,真砂子醒来,总算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真砂子呼吸急促,冷汗爬满全身,湿答答的睡衣黏在身上。已经长大的真砂子现在不会呼叫连雀,但恐怖的梦境却依然骇人。 用手掌擦擦额头,真砂子慢吞吞下床,打开窗户,缓缓吸入冷冽空气。一道抬头看真砂子的人影映入视野角落。是真悧。 真砂子撩起贴在后颈的卷发,在心中回答:我不会搭上那班列车。不会跟你们一起行动。 转瞬间,真悧消失不见了。 第八章 海苔粉、柴鱼片、酱汁和美乃滋、红姜。葱花和碎面衣、水煮章鱼切丁,以及起士。面粉和装高汤的瓶子、两颗蛋。沙拉油。大碗公和搅拌器、沥油架,还有几根竹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家庭用章鱼烧机。若将这些全部带上,便成了庞大行李,但我们也想让老是吃便当跟院内供餐的阳球偶尔吃点欢乐又温暖的食物。 将工具和处理好的食材装进尼龙购物袋里,我和老哥搭上电车。 相对于小心翼翼抱着行李的我,老哥则是将两手摆在一号和二号身上,臭屁地仰靠在椅子上。 「没想到那半本日记竟是百合拿走的。」 「所以说,另一半日记仍在真砂子手中,而前来抢日记的『老鼠』也是真砂子吧。」老哥异常平淡地说。 「应该没错。」 「只不过,时笼百合的目的是……?」 「关于这个嘛,她说她要转换命运,为达此一目的,日记是必要不可或缺的。」为什么想转换命运?所谓的「转换」又是什么意思?老实说我并不懂,也不相信。但是百合的态度非常认真,令人难以断定是谎言。 「喂,你该不会信了她的说辞吧?」老哥看我低头苦恼,一脸受不了地笑了。 「当然没有!可是,假如完整的日记真能改变命运,说不定也能将阳球改变成『身体健康』的命运啊。」虽不清楚那跟企鹅罐是否有关系。但如果那本日记真的记载了转换命运的方法,或者,那本日记本身具有那种力量的话,我们还是得将日记夺回才行。 「别说傻话了。阳球有那种药可以治好。」老哥收起笑容,手肘靠在二号身上,右手摸摸下巴说。 「但是那种药很贵吧?」我瞥了一眼老哥板起面孔的侧脸。 老哥老是要我们别担心,从不告诉我们阳球的住院费或治疗费有多贵,就连收据也是立刻处理掉,不让我们看到。我曾若无其事地向池边伯伯打探,他也说老哥没去找他商量。此外,老哥一到晚上动不动就外出,他是去打工吗?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工作。 这笔钱的来源恐怕很不妙吧。只不过老哥早就看穿了我的担忧。 「钱我来想办法就好。跟以前一样,你就负责笑吧。尤其是在阳球面前更是要开心地笑。懂了吗?」老哥明白地说。 「嗯。」我当然会尽量在阳球面前展露笑颜。但说真的,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明明更糟糕才对。 老哥时常将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汇入家用户头。我一直很想逼问来源,但不管我怎么逼问,老哥也一定不肯说。更何况家里没钱也的确很困扰。不靠老哥想办法,我们就无法维持现有生活。 我不会跟踪老哥,也不会偷偷确认他的手机。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如果老哥在做危险的事,我当然也希望他停手。但,我更害怕的或许是当秘密真的揭开时,我们三人将无法一起生活吧。 结果我又把麻烦事全推给老哥了。如果老哥要我帮忙,我当然会全力协助,但老哥恐怕又硬是把应该由全家人一起承担的事情独力背负起来了,我想。 「怎么才刚说完,马上又露出苦瓜脸了?」 被老哥一讲,我连忙抬起头露出傻笑。得在阳球面前笑得更高明一点才行。 真悧医生的诊疗室与阳球住进的特别个人病房当中,弥漫着一股和一般病房不大相同的独特氛围。虽然在此实施的是最新式治疗,内部装潢却显得过于怀旧,活像童话中的世界。对此,我跟老哥都难以习惯。但阳球很喜欢这种可爱风格,而且真悧医生身旁两名助手男孩的容貌言行虽然奇特,办事却很确实,个性也很亲切。 而我们现在,就是想避开那两名助手的注意,在阳球的病房里制作章鱼烧。 「该不会因为气味被发现吧?」无视于战战兢兢窥探病房外的我,老哥俐落地将带来的食材混合好,开始煎起章鱼烧。 章鱼烧机和材料全铺在地上,除了气味,还有大量烟雾从窗户冉冉升起。这种景象,一日一被发现根本无从辩解嘛。 「真的吔,开始冒出香味——」阳球赞叹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只要阳球开心,我也很高兴。企鹅们也流着口水,注视火烫的章鱼烧机。 「因为晶马的高汤风味绝佳啊。等我一下,章鱼口味跟起士口味马上就好。」老哥一边说,一边迅速将馅料放进面糊里。 「哦哦,开始变熟了。」阳球眼睛发亮。 「好,等着瞧吧。」刻意要帅的老哥卷起袖子,手拿锥子快速翻动章鱼烧。章鱼烧逐渐变得圆滚滚的。 「哇,小冠好擅长翻面喔!」阳球拍手称赞,企鹅三号也模仿阳球跟着拍手。 「没什么。我只擅长这个跟大阪烧啊。」老哥挺起胸膛,接着看着我说:「晶马,如果有人来要立刻通知喔。被发现的话可不是挨骂就能了事的。」 「得意什么嘛。我也很擅长翻面啊。」相较于阳球的房间,走廊仿佛像是另一栋建筑般,气氛截然不同。目前虽不见其他人踪影,但气味跟烟雾这么重,一定无法继续隐瞒下去的。 「给你。很烫,吃的时候小心。」老哥用锥子迅速替章鱼烧装盘的模样,宛如豪迈的小吃摊老板。 阳球大喊:「开动了——!」将沾上酱汁、洒上海苔粉与柴鱼片的章鱼烧呼呼吹凉后,爽快地一口吃下。 「好烫,但好好吃喔。果然还是跟家人一起吃的章鱼烧最棒了。」像在喂食似地,阳球从盘子里分一点章鱼烧给企鹅们。企鹅们依序张口等候,仿佛又圆又肥的雏鸟般大快朵颐。 「我猜你医院供餐也吃腻了,所以多吃点吧。」老哥满足地露出微笑。 「喂,记得留一点我的份啊。」慎重地由门口观察走廊的我转头抗议。 「嗯,真好吃。」老哥装作完全没听见,边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章鱼烧,边着手准备煎下一批。 「老哥!」 「小晶,这些给你。小晶喜欢加满满的海苔粉嘛?小心烫喔。」阳球把盘子端给我。看到她天真可爱的笑容,我不由得傻笑起来。 「阳球!」果然我们的妹妹最体贴了。我接过盘子,轻声道谢,将房门关上。目前尚未有人发现。 「阳球,给晶马剩余的碎面衣就好。」老哥开玩笑地说。 「老哥才是喝红姜腌汁就够了!」 老哥瞪我一眼,我吐舌头回敬。 阳球先是噗哧一笑,很快变为哈哈大笑。 「真是的,小冠跟小晶不要为了这种事吵架啦。你们真的好幼稚吔。」 我偷偷和老哥互看一眼。阳球似乎真的很开心。她精神抖擞,边笑边吃章鱼烧。我们要求的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就连这种「普通」,对我们而言却仍非常「特别」。 「看阳球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坐在地上静静地说。 「嗯,我最近状况非常好。大概是服用那种药的关系。」阳球将脸颊贴在三号身上磨蹭,笑着说:「真悧医生也说照这情况看来,或许很快就能出院了。」 「真的吗!」我兴奋地喊,嘴里还大口嚼着章鱼烧。 「嗯。真悧医生都这么说了,一定没问题。」 本想对老哥说:「太好了!」却看到他把嘴抿得紧紧的,默默替章鱼烧翻面。 「啊,既然如此,下次就吃寿喜烧庆祝出院吧!」 「咦,真的吗?太好了!」阳球没发现老哥的表情,笑盈盈地说道。 「阳球要多摄取一点营养才行!」 「啊,对了,有件事想问你们。」阳球把盘子放下,躂躂躂地跑向床铺,从白色床边桌上的纸袋取出编织了一半的作 品。 「锵锵——」张开给我们看。 「哇,这次是什么?」 「毛衣。」 「终于要挑战大型作品了吗。」阳球之前的作品多以可爱的小饰品、刺绣或贴布绣为主。今后,阳球一定会愈来愈灵巧,连穿戴在自己身上的饰品也能自行制作吧。 阳球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然后啊,我想问你们觉得这个颜色怎样?」阳球略显不安与害羞,把毛衣贴在自己胸前。 阳球选择的是相当素雅的灰紫色毛线。 「还不错。嗯……不过对阳球而言好像有点太朴素?」我温和地回答。 「不,这不是我的。」阳球视线飘摇不定,脸颊染红。「这是……想答谢某个男生的礼物。」 「咦,男生?」阳球的回答令人意外。但是不管对方是谁,既然阳球说是「答谢」,应该就别无深意。即便并非如此,目前阳球的世界几乎可说只局限在我们家人跟医院之间。今后她跟荻野目的交情也不见得就会愈来愈好。困难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阳球也需要更多样化的人际关系与世界吧。 「小冠,你觉得如何?」 「还不错啊。虽不合我的口味,跟那家伙或许满配的。」 老哥面露苦笑,尽可能冷静地说,令我感到有点惊讶。他说「那家伙」表示他知道对象是谁吧?连阳球也睁大眼睛表示讶异。 「阳球,你想送给谁?」我努力装得开朗地问:「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欸嘿嘿——秘密。」阳球害羞地轻声笑了。 「该不会是……」虽然老哥是「那家伙」,但对象说不定是我或老哥呢。我不由得傻笑起来,搔搔头说:「应该不可能吧——」 「秘密秘密!真的是秘密啦——」阳球小心翼翼捧着毛衣跑回床铺,收进纸袋里。 「阳球的精神真的好多了。」我小声对老哥说。 「嗯。」 「我们很快又能三个人住在一起了。」我深深松了口气。「这么一来,总算能回到普通生活。再也没有必要被奇怪的帽子使唤,去追寻莫名其妙的日记了。」 「不,有必要!」 突然有道令人熟悉的声音否定我的发言。这也难怪,因为我们一直到最近都还被那道声音呼来唤去。 我和老哥一起抬头,视野之中,我们见到了头戴企鹅帽、眼睛放射红色光芒的阳球站在床边。 「生存战略——!」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大叫,一度变得破破烂烂的荷叶边与蕾丝波浪袭向我们。甜美的香气与白色发光的柔软触感。不管怎么挣扎着向前行,都见不到尽头的辉耀世界。 戴着企鹅帽的阳球一如过去完美,用嘴唇吹开白色荷叶边,以手指拨开蕾丝现身。 配合她的靴子喀喀作响,整个空间也跟着摇动。 她来到发愣的我们面前嫣然一笑。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 跟老哥互看一眼,彼此都半张着嘴,显然都不知道状况。 「又要告知了吗。」老哥盘腿坐下,咕哝着。 「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了!」即使没有企鹅帽,我们也有真悧医生跟新药。靠着这些,阳球就能得救。老哥说不用担心钱,我也相信他,既然如此,我们便没有必要靠日记「转换命运」。 我们已经跟企鹅罐或日记毫无瓜葛了。 「你们忘了自己的任务吗!现在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快去取得企鹅罐吧!」企鹅帽女王显得有些不耐烦,左脚用力在地上踩两次,大地难以置信地大幅震荡,我们整个身体弹跳起来。 「以那么夸张的方式退场,为什么现在又现身了?」我重新观察已恢复往昔美丽的异空间。仿佛一切不曾染上灰色,失去芬芳而腐朽。企鹅帽女王又恢复那身光艳的黑色企鹅礼服,拖着长长的裙摆。「因为阳球恢复精神,所以恢复精神?」 「所以说,企鹅罐真的就是那本日记吗?」老哥慎重起见,提出关键问题。 企鹅帽女王却露出奇妙表情,沉默了半晌,开口: 「秘密。」 「好不容易现身,竟然还要保密?」我跟老哥只能苦笑。顺带一提,同一句话,同是出自阳球嘴里,由她说来却一点也不可爱。 「但作为奖励,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你们继续忽视不管企鹅罐,你们家中某人将会受到严重惩罚。」 听到「惩罚」这个词,我不禁重新站直。不能继续悠哉下去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仍不可掉以轻心。「惩罚」本来就是不讲理的。我们差点忘了我们随时都可能受罚。 「什么意思?」老哥站了起来。 「你们最重要的事物将会遭破坏。」 「最重要的?什么意思嘛。」阳球病倒时,我以为我们所受的惩罚就是被夺走阳球。但,我们回避了这个事态。现在她又说我们最重要的事物…… 太抽象了。 「最重要的事物。」老哥把手盘在胸前沉思。 企鹅帽女王冷笑一声,轮流瞪了我们。 「什么跟什么嘛!我们难得一家人快乐地吃章鱼烧,却突然被人告知这番话,哪有人能立刻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啊……」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想起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遭遇的对待。「等等,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啊!」 果其不然,脚底地板开了一个大洞,我的身体被抛进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中无止境地掉落:心情也跟着不安起来。果然不可能轻易地回到「普通」生活吧。也许,仅仅想要一家三口静静地生活,对我们已是过于奢侈的愿望。 对我们的惩罚尚未结束。 「来场生存战略吧!」低沉有力的声音,由遥远上方传来。 说不定,惩罚会跟着我们一辈子。我们再也不能安稳过日。若真是如此,我们又何须这般奔走、受伤、哭泣或叫喊呢?我已厌倦不管什么事,都只能在心中用「命运」一词说服自己了。 「我不是没资格吗?」冠叶低头,对企鹅帽女王说:「我已经拯救不了阳球吧?」 企鹅帽女王静静叹了口气,走到冠叶面前。 「你办得到的。本小姐知道这点。」阳球眯细红色眼睛,蹲下,轻摸冠叶的短发。「因为,所谓的企鹅罐,就是指你的……」 「我办不到!」冠叶悲伤大叫。阳球将他的头抱在胸前。 企鹅帽女王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以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并非办不到。」 企鹅帽世界的甜美香气变得浓厚呛鼻,柔软荷叶边的波浪包围冠叶。冠叶不得不闭上眼,阳球的冰凉手指轻轻触碰他的眼皮。 「别被迷惑了。」 多蕗桂树与时笼百合的公寓迟迟增添不了新东西。新家具或家电几乎全是百合自行挑选而来的,至于对彼此生活有必要的东西或单身时代的东西大多没舍弃,直接搬进这问公寓。百合搬来专属的大型衣橱与梳妆台,并将为数众多的衣物、珠宝及美容用品整齐收纳于此;多蕗则将野鸟相关书籍和赏鸟用具收进小抽屉。若说唯一有变化之处,那就是多蕗身上的穿着吧。 百合受不了多蕗的服装品味,时常不经同意就替他购买衬衫或鞋子。 「从这当中选来穿吧,我想尺寸很适合你。如果有不喜欢的,直接丢掉也无妨。」 听见百合所言,一脸呆相的多蕗睁大眼睛,连忙喊着:「怎么可能,那太浪费了。能穿的衣服我都穿。」边从百合手中接下装著名牌服饰的大型纸袋。接着,百合又从多蕗的衣橱当中挑出几件品味实在奇差无比的衣服拿去丢掉后,心情总算舒畅 了些。 「高仓晶马对我说他想借用日记。说是要拯救妹妹的生命什么的、企鹅什么的,净说些奇妙的事。」百合将半本日记拿在手上欣赏,另一只手拿着杯脚饰以细腻雕刻的细长香槟杯。她坐在大型沙发的一侧,靠在椅背上,视线所及之处,是静静坐在大型沙发另一侧的多蕗。 「是吗?」多蕗略显驼背,手里拿着相同设计的香槟杯。 百合偶尔会品点小酒,但多蕗不懂那有什么好的。为了填补桃果不在的空虚感,多蕗曾有一段时期试着沉溺在酒精里,然而愈喝愈觉空虚,从此之后他便很少喝酒。只有在这种「夫妇时间」,多蕗才会配合百合浅尝一点。 「当然,我拒绝了。因为他们的目的和我们不同。况且,那群孩子似乎也不清楚这本日记的真正价值。」百合大大喝了一口香槟。 「在这个世界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跟你。」 「是啊。」百合时常想,桃果究竟喜欢这名无趣男人的哪一点?接着她又转头朝向窗外,望着在晴空中灯火通明的东京铁塔。冬天再度来临了,桃果依然不在的冬天。 「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原谅高仓家的人。」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多蕗说,但话中无一丝愠怒。「事件过了那么久,况且也不是那群孩子亲自下手的。」 多蕗担任教师究竟有何用意?虽说这种朴素风貌与生活方式的确很适合他,但他真的认为百合会接受这种可有可无的道德劝说吗? 百合将日记放到桌上,替自己的杯子倒点香槟。 「苹果喜欢高仓晶马。」 「我知道。」 「真的好吗?」 「苹果是苹果,不是桃果。」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 「犯人跟家属也不同。我对他们已不抱任何特别情感。」 「你能原谅他们?高仓家夺走大量无辜生命啊。桃果就是试图阻止这件事,才……」桃果想必为了阻止这件事而行动了。她转换了命运,或者做出连百合他们也不知道的特别行为。 「再怎么懊悔怨恨,也挽回不了任何事。」 百合实在受不了多蕗的说教口吻。 「好一个正人君子啊。你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也未曾忘却桃果啊。我们不可能忘记她。」 不论过去与现在,百合与多蕗都靠着桃果维系关系。当时他们一同牵着那双娇小柔软的手,三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只要没发生那件事故,百合他们现在一定也是三个人在一起吧。 对百合或多蕗而言,比起神、比起流有相同血脉的家人都更令人怀念、更温柔的桃果。博爱、纯真又直率的桃果。不论何时,不管重来多少次都一样喜欢桃果。这世上唯一一个,用眼眸来对他们表示满满爱情的人。 「只有跟桃果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童年的一切。」 「对我而言也是。」多蕗总算啜饮一小口顶多能滋润嘴唇的香槟。 既然如此,为什么说没有特别感情?为什么能原谅高仓家的人?百合盯着过于冷静的多蕗侧脸瞧。 「就算桃果死得毫无道理,她也不期望我们复仇。」 百合愤怒地皱起眉头说: 「桃果才没有死。」 「说得也是。」 多蕗悲伤地望着毫不隐瞒复仇意图的百合。或许百合自己不这么认为,但在多蕗眼里,她活力旺盛,充满了生命力,因此很美。相较于长年岁月中躲进多层薄壳过活的多蕗,百合就像是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好冷。这个房间需要窗帘了。」百合缓缓地说。一旦两人都陷入沉默,更是凸显房间的空荡。 「我去拿大衣来吧。」多蕗完全没注意到房间的温度,还以为是香槟太冰凉所致,但没将这件事说出口。 百合没回答,环抱自己的身体,又喝了一口香槟。 「我出门买点东西,很快就会回来。阳球。」写在小纸片上的留言,内容非常单纯。 「真伤脑筋啊。」头上绑着翘起的红色天鹅绒缎带的白濑略把头侧向一边,一脸平淡。 「用药时间到了呢。」缎带垂下的宗谷也学白濑,把头略倾向一边。 床单平整的病床上没有人影。上头摆放了整齐叠好的睡衣与睡袍。 「真是的,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最近状况变好了……」老哥看到留言,满脸不高兴地说。 「呃……」我知道阳球每天都会注射药剂,但是,非得在固定时刻注射不可吗?从没听说这种病必须如此治疗。至少,鹫冢医师从没告诉我们这件事。 「糟糕了。」白濑表情依然平静,若无其事地说。 「必须在晚上按时注射才行。」宗濑接着说。 「请问,糟糕是什么意思?不注射会怎么样?」我不由得问。 白濑和宗谷同时以红色眼瞳互看一眼,陷入沉默。白濑慢慢用食指勾起袜带,放开,「啪」的一声响起。 「只要阳球在傍晚以前回来就行了吧?」他们不可思议的样貌和过于冷静的态度更引起我的不安。 「回来的话。」仿佛在讲悄悄话般,白濑说。 「回得来的话。」宗谷也跟着说。 「该怎么办,阳球究竟去哪了?」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就该给阳球一支紧急联络用手机。 我只好先打开衣橱,确认阳球出门穿了什么衣服。看来像是那件腰际别着与衣服同布料的缎带、塱见米色配紫色、裙摆蓬松的花色小洋装。由气温看来,应该还会披上一件开襟毛衣。脚上是穿她喜爱的牛仔长靴,毋庸置疑。但,就算知道这些线索也没太大帮助。阳球离开医院,究竟是想买什么呢? 「这么任性的行为。」 「会影响到真悧医生的特别疗程。」 语气不仅不带挖苦讥讽,甚至可说漠不关心。 「对不起。」但阳球一定有其重要理由吧。因为阳球自己最清楚做这种事会害我们非常担心。 「喂,晶马,该走了。」在病房里东摸西找的老哥突然转头看我说。 「去哪?」 老哥努努下巴,所指之处,放着装入编织用具的与泽屋纸袋和几本教学书。 「原来如此,阳球是去买编织的……」用具,不,应该是毛线才对。 我对白濑与宗谷说了句:「我们去找她!」跟在催促我的老哥背后离开病房。如果是阳球常去的手工艺用品店,两人分头去找,就能在夜晚来临前全部找遍。虽说万一恰好擦身而过就惨了,但是我们现在也只剩这个办法。 一定要找到阳球。 接到住院中的阳球的电话时,能听到朋友的近况,苹果真的很高兴,但关于晶马的回忆同时也被挑起,心情变得很复杂。晶马曾说,不只跟晶马本人,苹果也不该跟高仓家的其他人扯上关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虽然苹果那时回答她要改变这种命运,但事实上她却没什么好法子。 失去日记的苹果所剩下的,就只有珍重晶马一家人的心情。 「阳球,你觉得还好吧?」和宣称获准外出的阳球约好放学后碰头,一起前往池袋的手工艺用品店。见到那对过度保护的兄弟没有跟来,苹果暗自揣测:果然,晶马在回避我吧? 「嗯,最近感觉非常好。苹果呢?」的确,在手工艺用品店的货架之间雀跃漫步的阳球脸色看来十分红润,步伐也很轻盈。 「没听晶马说过什么吗?」面对阳球毫无疑惑的笑脸,苹果不由得反问。 「嗯?说什么?」阳球歪着头感到诧异。「没有,没事。」苹果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回应。 苹果 想:与我之间发生的事,晶马甚至连提也没提过吗?或许在晶马心中,早就将苹果视若无物了。既然如此,像今天这样苹果和阳球见面,晶马肯定不会摆出好脸色。 「苹果,你怎么了?」 「编织很难吗?我也想学看看啊。」苹果连忙微笑。她知道阳球意外地对这些事很敏锐。 就算苹果为了即将到来的冬季编织点什么,晶马也一定不肯接受。但是,苹果还是想做点什么。不管做什么都好,想维系跟晶马的关系。 「连我都办得到,你一定很快就学会了。我可以教你,下次一起编织吧。真的很有趣喔。啊,找到了,毛线。」阳球高兴地跑向毛线贩售区。 架子上有各种颜色和粗细的毛线球,依照种类与品牌排列。 阳球一一拿起感兴趣的毛线球,仔细比较颜色与价格。 「阳球,如果觉得累要马上说喔。」 「放心!真悧医生允许我外出,还有你陪我,没问题的!」阳球挺起胸膛说。接着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对脚边的企鹅三号做出「秘密」的手势。三号抱起身边的毛线球,点点头。 「那就好。」但苹果仍觉得有些古怪。倘若阳球真的获准外出,那对兄弟也不可能让她单独出门。而且,就算说要跟朋友见面,晶马知道对象是苹果的话,也一定会阻止才对。 苹果相信阳球说晶马什么也没跟她讲是真的。既然如此,猜想阳球没让晶马知道就出门也很正常。 「我想在出院前完成小冠跟小晶的毛衣。」阳球喃喃地说。 「你在编毛衣吗?好厉害。」 「他们两个前阵子还偷偷在病房里做章鱼烧给我吃呢。」 「哇……」虽然苹果很难想像在病房里做章鱼烧的情景,但一想到那对兄弟的确有可能干出这种事,苹果轻轻地笑了。 「我老是受他们两个照顾,所以偶尔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苹果,你能帮我保守毛衣的秘密吗?」 苹果的侧脸认真得像是笼上一层阴霾。 说不定她是为了不让两个老哥得知毛衣的事,才偷偷申请外出许可吧。 「嗯,没问题!」苹果总算放心了些,展露笑颜。 「然后啊,我编了一点点给他们看,小冠却说不是他喜欢的颜色。所以我决定要重新来过。」阳球边说边拿起美丽的蓝绿色毛线。「不知道这种颜色适不适合小冠?他说他讨厌太素的颜色。」 苹果也拿起同一种毛线,仔细观察。 「嗯——冠叶的确很适合这种鲜明的色彩。晶马的话,就要挑这种朦胧模糊的颜色。」苹果指着一团混杂了各式色彩,难以形容是什么颜色的特价品毛线说。 「苹果,这不是个性占卜啦。」阳球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啊,对哦。」 两人相视而笑。 苹果在心中向晶马道歉,想着:「只有此时此刻也好……」只有此时此刻也好,希望晶马能原谅她和阳球要好。即使晶马不肯看她一眼也没关系。假使他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也没关系。但苹果要思念谁是她的自由。任谁也没有剥夺这份情感的权利。 「而且,只有小晶用特价品毛线实在有点可怜啊。」 「所谓很朴素的颜色是怎样的?」 苹果重新确认自己是个「跟踪狂」,心情反倒轻松起来。反正本来就是跟踪狂,做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一思及此,她总算不那么内疚了。 「啊,抱歉。」苹果从包包中取出正在震动的手机,直接按下通话钮。阳球不在意,继续挑选毛线。「好。」 「午安。」是百合的声音。 「百合?」自先前不可思议的温泉旅行以后,苹果跟百合就没再联络过。苹果不小心喝了酒,晶马照顾她整晚,是个很奇妙的夜晚。苹果做了一场怪梦。虽然印象很模糊,依稀记得是苹果躺在旅馆的杨杨米上,一双冰凉柔韧的手在苹果身体上下滑移,将她的浴衣脱下的梦。从眼前的白皙肌肤与香气判断,应是百合。 「前些日子很愉快,有机会再去温泉吧。」声音含着笑意,仿佛能亲眼见到笑容可掬的百合一般。 「好啊。」 「对了,虽然很突然,要不要现在见个面?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脸。」 「啊,但是我现在跟朋友在外面……」苹果看了一眼阳球。她正皱眉嘟囔:「不朴素的颜色……」手里拿着红色、黄色、绿色的毛线比较。 「朋友?」百合落落大方地问。 「是啊,之前跟你提过的阳球。高仓晶马的妹妹。」 「哎呀,太好了。不然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个饭吧?待会再跟你联络。」不顾困惑的苹果,百合如此宣告后,将电话挂上。 百合认为这是个光明正大与高仓家女儿对峙的好机会。能了解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怎样的孩子,对父母亲的事又有何看法。或许能当作复仇的线索。甚至可以当场对她下手。只要豁出去了,想采用什么方法都行。 她纤长的指甲以米色指甲油打底,再用掺杂细致金粉的指甲油涂出渐层色彩,为了衬托无名指上的戒指而没贴上宝石装饰。百合将手上的手机收进轻挂在肩膀上的手提包里。 虽然多蕗一派超然,但百合可没打算压抑自己的心情。不只桃果,现在高仓家连苹果也想干涉。如果这就是命运,高仓家的孩子受百合惩罚也是命运。 「可以来一下吗?」百合举起手,大型家具店的经理急忙跑了过来。 「时笼小姐,」经理弓着背,搓着手,以可笑的低姿态窥探百合脸色。「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买这家店里最耀眼夺目的窗帘。可以请你们来量尺寸并安装吗?」 「包在我们身上!谢谢惠顾!」经理的身体缩得更小了,对百合深深一鞠躬。 「我先带客厅的份回去请我先生安装,帮我包装起来吧。」百合想像那间冰冷的房间,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的。」 她抱着沉重的窗帘和滑轨前往停车场:心想,自己也挺习惯「先生」这个称呼了啊。 她一身鲜艳红橙相间的大型几何图案丝质罩衫十分大胆,底下配着灰白交杂的粗呢裙。配合短衫花纹的粉米色包鞋上以细带系在脚踝上形成装饰。虽然是开车来的,但近来天气渐寒,百合在脖子上围了焦茶色毛皮。 即使只是出来选购窗帘,百合依然是众人的目光焦点。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走向地下停车场,将打包好的窗帘放进冷冷闪耀的jaguar副驾驶座。此时,她发现手机正好来电,打开手提包,取出手机。见到画面显示「老公大人」几个字,百合垂下长长的睫毛。她没按下通话钮,直接将电话放回包包里,深深叹气。 远方不期然传来响亮脚步声,百合抬起头来,回瞪着注视自己的强力视线。从昏暗的停车场阴影中,某名曾打过照面的人物现身了。 百合摆出架式,对方立刻停下脚步,轻笑一声。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的声音在停车场内回荡。 「哎呀,真巧。你也来买东西吗?」百合没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走下车。 「感谢你之前送我的绝妙歌声。虽然有点走音了。」真砂子轻轻哼唱那首歌,挥动食指充当指挥棒。 「是你听错了吧?我的音高一向很准。」百合站到车子前面,再度与真砂子对峙。 「这么想的人只有你自己。我才是代表正义。不给骗人的母狐狸一点惩罚不行。」在一丝不紊的卷发底下,真砂子上半身穿着无领橙色大衣,黑色钮扣全部整齐扣着,下半身则是黑色紧身裤及同色短靴。 「你还是一样,一副小公主打扮。就是连一个男人也没体验过,所以才会被那种手法蒙骗。连真货假货都判别不出来的小笨蛋。」不同于真砂子,百合涂上珊瑚红口红的娇嫩嘴唇露齿微笑。 「真是的,突然窜红的艺人就是下流。」真砂子动也不动,神情不变地说。 「你知道处女为什么没办法替自己的世界带来变革吗?」百合将随意缠成一络的头发重新扎紧。 「似乎还挺有意思的,说来听听吧。」 「身为处女的你,总是害怕着自己的年轻被社会消费、碾碎。所以你只能看见一半的世界。」百合语气断定,仿佛观察她很久似的。「你仅是个被无聊概念束缚的可怜孩子。」 百合感觉真砂子跟自己在精神上有一点点相似。近乎禁欲般朝自身目的一往直前,除此之外什么事也不关心。而且,还紧揪住人生中某个已逝去的部分不放,执著于此,想勉强使之和自己与世界连结在一起。 觉得不赶紧取回那个「部分」,自己就无法得到幸福。 「而再也不能理解这种概念的你,可说是过了保存期限。除了把自己贱价出售以外,再也没有别的生活方式。廉价的写真杂志在等着你呢。」真砂子卷发晃动,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以为你反唇相稽得很漂亮?只要你不信任你自己,你的人生就只会不断被消费。」 「我就是在说你的人生早被消费殆尽了。」真砂子从大衣口袋中取出半本日记。「你也带在身上吧?为了拯救万里夫的性命,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没有保险箱的时候,随身不离是最安全的。但我不能给你日记。为了让桃果再度回到这个世界,我也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百合一说完,真砂子立刻往旁一跃,用改造过的格林机枪射击。 百合一个闪身,躲过好几发子弹,靠在车子的引擎盖旁,瞪着真砂子。 「真有一套。」 「别小看女演员!」 站在真砂子后方的绿翡翠敲响一记铜锣,那便是开战的信号。 纵使百合的手提包中手机正大声响个不停,但已经传递不到忙着与真砂子大打出手的百合耳里。 我跑遍新宿的手工艺用品店,决定先打电话跟老哥联络。 「不行,新宿全都找过了,到处都没见到!」也可能恰好擦身而过,说不定阳球根本不是去手工艺用品店。 「先别急,你接着去吉祥寺,我去池袋的与泽屋。」但老哥的声音透露出他也很焦急。 挂上电话后,我想起企鹅帽女王的话。 「你们最重要的事物将会遭破坏。」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复诵:心急如焚跑了起来。 她所指的果然是阳球吧。阳球的性命会被夺走,再也无法三人共同生活。老哥现在肯定也在想这件事。 街头的人潮比平时看起来更是悠闲、欢乐,人们的对话与笑声传入耳中,更令我焦躁不已,我只能不断奔跑。要我别急我实在办不到。因为我最痛恨的命运正虎视眈眈地设下陷阱,等着从我们手中夺走珍贵事物。 假如真有命运存在,真能以努力或某种影响力改变它,我也想像荻野目所说的那样,改变一切。希望阳球没有生病,一家五口团聚,每天都能迎接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希望过去从未发生任何骇人事件。 我冲入吉祥寺的百货公司,在与泽屋那层楼绕了好几圈。我特别注意毛线贩售区附近,也留心地上是否有和阳球一同消失的企鹅三号。 「抱歉,打扰一下。」我呼叫穿围裙的店员。「我在找一个女孩子,头发大概有这么长,身上多半是穿着花纹小洋装和开襟毛衣,我想她是来买毛线的。」 只凭我推测的阳球服装和「来买毛线」这个含糊讯息,店员没办法给我确切回答。我也问了收银台的店员,依然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不管是长头发的女孩子、穿小洋装的女孩子,还是来买毛线的女孩子,在这世上都不可胜数。但阳球却是独一无二的。 离开吉祥寺的与泽屋后,我再度打电话给老哥。 「喂喂,这里也没有。我问了店员,他们说不知道。」我大口喘气,急躁地四处张望。阳球每次都固定在同一家手工艺用品店购买,没道理今天特别出远门。 「我这边也是白跑一趟了。店员说单独来买毛线的女孩子多得数不清。」电话另一头的老哥滔滔不绝地说。 「我知道了。我在这附近多找一下。」挂上电话,我抬头望瞭望夕阳,叹口气。「阳球到底上哪去了。」 如果不是去手工艺用品店,又是去哪?去和我们以外的某个人见面吗? 我还以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阳球…… 苹果原本想说天气变冷了,坐在咖啡厅的露天座位对身体不好,但阳球说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苹果尊重她的想法。端着温暖的、加上满满鲜奶油的咖啡欧蕾面对面坐下后,两人总算松了口气。 「咦——能跟时笼百合小姐见面吗?」阳球睁大闪亮眼睛,望着苹果说。 坐在附近的几名客人有点在意地朝这儿看。 「嗯,她刚刚在电话里问我们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苹果觉得突然说想看苹果的脸,且提到阳球的瞬间,声音莫名显得有些兴奋的百合十分可疑,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好棒哦——!我也能去吗?」阳球脸颊绋红,整个身体往前探。 「嗯。百合似乎也很高兴跟你见面。大概是因为我说过你是百合的超级影迷吧。」 「苹果,谢谢你!」阳球重新坐回位子,抚摸脚边三号的头微笑。 「可是,这么晚还不回医院真的好吗?」气温降得比下午更低,天空染上橙色。 「没问题!时间还很充足呢。」阳球摇了一下穿靴子的脚,喝了一口咖啡欧蕾。「我一直很想像这样跟朋友出门逛街啊。」 「也买到颜色很棒的毛线,真是太好了。」苹果也觉得跟阳球在一起很愉快。跟学校的朋友可讨论的话题很有限,苹果觉得自己的立场被限定在「就读樱花御苑的高中女生」及「荻野目家的女儿」当中。但是跟晶马或阳球在一起时,苹果不必读《siteen》杂志,也不用记住当红模特儿的名字,爱怎么当跟踪狂或耍任性都没问题。 苹果觉得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时,她才能当她自己。 「对了,百合小姐是个怎样的人?」阳球的纤长睫毛闪烁着光泽。 「怎样的人吗……嗯……」苹果当初说她是「黑心杀人鲸女」,但现在对她的印象变得更复杂,无法概括而论。百合很美丽,体态优美,非常温柔,却有点奇怪。 「她是很迷人的女性啊。」 突然有道声音从天而降,苹果与阳球不由得惊讶回头。 「多蕗。」 望着惊讶的两人,多蕗和蔼地笑了。 仍在施工的大楼,当然未有任何店家进驻。 苹果虽然跟着多蕗搭进电梯,相信他说跟百合约好在这里碰面的话是真的:心情却愈来愈不安。这栋大楼只有几层楼完工了,到处可见「禁止进入」的牌子。而多蕗的模样也明显不同以往。虽然无法明白指出哪里奇怪,隐约就是觉得他缺乏平日的开朗。也没提到野鸟的事。不仅如此,他们搭乘的电梯大得有点夸张,几乎全为红色钢骨搭建而成,脏兮兮的,发出吱吱嘎嘎声缓缓上升。 「请问,真的是在这里跟百合碰面吗?」苹果下定决心开口,但多蕗没有回答。 「能跟憧憬已久的百合小姐见面,真让人紧张呢。」提着小巧托特包和与泽屋纸袋的阳球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疑惑,笑咪咪 地说。 「苹果。」多蕗静静呼唤。 「什么事?」苹果慌忙回应。很想看看他藏在眼镜背后的眼神,但是在逐渐西沉的阳光反射下,只能见到嘴角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说过的话吗?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事都有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嗯,我还记得。」当然记得。就是相信这句话,苹果才会相信命运,并想要将之贯彻下去。虽然现在的苹果逐渐改变。但是多蕗所说的话,依然在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那就好。」多蕗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其实招待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有件事非得让你们知道不可。」 「想让我们知道的事?」 「是的。那同时也是我的生存意义。」 阳球这时总算发现事情有点蹊跷,轮流看了苹果和多蕗。 「咦?」苹果伸出手,轻轻抓着阳球的开襟毛衣下摆。 「待会就会让你们见识的。」 「多蕗?」苹果有股奇怪预感,愈发用力抓住阳球的毛衣。 「我已决定。」 多蕗的语气明确,苹果和阳球直直望着他的侧脸。 「今天,我将对高仓家的人进行惩罚。」多蕗缓缓朝向两人,他的脸有一半受火红的夕阳照耀。在温和微笑的多蕗眼里,除了空虚之外,隐含着疯狂色彩。 真悧坐在诊疗室的病床上耍弄鲜红色的苹果。白濑与宗谷面无表情地站着他身旁,拉开窗帘一角,远望窗外。 「还没回来呢。」白濑说,视线追着穿睡衣走动的老人。 「没回来呢。」宗谷接着说,视线遗着朝那名老人跑去的护士。 「不乖的孩子。」 「坏孩子。」 两人互视一眼。 「必须给不乖的坏孩子惩罚才行。」白濑静静地说。 「对,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惩罚。」宗谷接着说。 躺在床上的真悧嗤嗤地笑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在人的世界里,真实未必就是真正的事。人们总是擅自将自己想看的愿望或欲望称作真实。不仅如此,人们拿真实当借口时,就连同类也敢杀呢。」真悧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轻轻地笑出声音来。他那头长发仿佛吸收了夕阳似地闪耀光芒,在地上投下不可思议色彩的影子。「这是战争啊。战争很快就要发生了。」 白濑和宗谷什么话也没说,表情动也不动,就只是顶着一头蓬松黑发,和真悧一起沐浴在相同的阳光下,以红眼睛缓缓地望着他,如此罢了。 第九章 多蕗桂树的母亲深爱着钢琴,所以跟钢琴家结婚。但是在多蕗出生后没多久,两人就离婚了。 「那个人差劲透了,一点才能也没有。桂树,所以你绝对不能违背妈妈的期待喔。」 多蕗的母亲在离婚那阵子,总是一边梳弄着年幼多蕗的柔软头发,一边对他这么说。多蕗也总是点头答应。 某一天,多蕗收到母亲送的新朋友。那是一只可爱的小鸟。母亲向来认为人类朋友只会妨碍音乐学习,小鸟才是最恰当的同伴。多蕗并不反对,也没有对母亲的说法起疑。 母亲在多蕗练习用的三角钢琴旁摆置专用立架,将圆形鸟笼挂在上头。 幼小的多蕗打开沉重的钢琴盖,按下键盘弹奏出声音,那时他的脚还踩不到踏板,总是把脚靠在钢琴上或甩来甩去,全心全意地享受音乐。 多蕗弹钢琴时,身旁总有小鸟陪伴。 「桂树,妈妈最喜欢有才能的人了。」母亲温柔地抱着专心一意弹奏钢琴的多蕗。多蕗那时双脚已经能踩到踏板,也会读乐谱了。他每天狂练钢琴,也参加过几场比赛。还因为乐谱读太多,导致视力变差,开始戴眼镜,但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点也不重要。 架上陈列各式各样的奖杯,墙上也装饰着无数裱上框的奖状。 又过了不久,多蕗母亲跟乐坛新锐作曲家再婚了。虽然对于「多蕗」这个新姓氏和新爸爸感到困惑,但母亲对三人的新生活很满意,满心欢喜,笑着对多蕗说:「要跟新爸爸多多学习音乐的事喔。」新爸爸的音乐知识的确很丰富,也是个很良善的人。 不久,多蕗家的次男诞生了。 多蕗自然很欢迎弟弟降生于世,也介绍小鸟给他认识。多蕗摸着弟弟胖嘟嘟的小手,轻抚他刚长出来还很稀疏的头发。多了一个弟弟,多蕗真的很开心。对从未与人交朋友的多蕗而雷,弟弟将会成为继小鸟以来的宝贵朋友。 自小受新爸爸创作的音乐和多蕗弹奏的钢琴声薰陶,弟弟每天无拘无束地哭泣、吃饭、开心玩耍。多蕗深觉这是个充满美丽乐音的欢欣家庭,殊不知预定成为朋友的弟弟化为威胁的日子即将来临。 妈妈买给弟弟一架木制的白色玩具钢琴,底下还有小小的脚架。弟弟坐在玩具钢琴前,跟其他玩具一样自由自在地玩耍。有一天,多蕗看见弟弟弹奏玩具钢琴的情景,不禁倒抽一口气。弟弟一开始只是随兴乱弹,过没几秒已很接近家中常听到的曲子,最后,化为真正的旋律。 多蕗抱着厚厚的钢琴教材聆听弟弟的演奏,虽仍稚拙,却无疑是首完整曲子,令他感到很惊讶。多蕗花了好几年才总算办到的事情,弟弟没有任何知识与努力,突如其来就轻松弹奏出来。 多蕗很紧张。弟弟无疑是个天才。说不定他现在已经站在多蕗今后不管花多少时间也无法到达的境界。 母亲喜欢有才能的人。现在除了多蕗尚未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但等到母亲发现弟弟的才能之后,又会如何呢?母亲一定把全副精神放在弟弟身上吧。 多蕗开始增加练习时间,一心一意弹奏钢琴。在母亲赠送的唯一朋友——小鸟的陪伴下,多蕗时时刻刻坐在钢琴前面。即使如此,他还是被成长神速、逐渐崭露头角的弟弟远远抛在后面。 「桂树,妈妈最喜欢第一名了。所以这张第二名的奖状我要烧掉喽。」这不是征求同意,而是事后报告;是对母亲而言,唯有第一名才有意义的宣告。 在第二名以下的奖杯、奖状全部消失后,多蕗能向母亲证明存在理由的事物也少了许多。 无视于颓丧的多蕗,弟弟兴高采烈地弹奏玩具钢琴。他的弹奏现在已变得宛如丝绸般滑顺悦耳,化为完美的乐音充盈室内。 多蕗觉得嫌妒弟弟的自己很可耻,也很讨厌,却无法遏抑黑暗的念头。再过不久,弟弟就要夺走母亲投注于多蕗身上的所有关心和爱情。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人需要多蕗了。跟第二名以下的奖杯奖状一样,总有一天会遭到舍弃、焚化。 多蕗只能不断加紧练习。 早上一醒来就练习,一路奔跑去上学,在学校时也无心听课,只拼命记住乐谱,重点式训练弹奏钢琴所需的肌肉。等放学了,又奔跑回家继续练习。多蕗不眠不休地弹奏钢琴,甚至还曾经趴在钢琴上睡着了。 多蕗没有辜负期望,再度于竞赛中取得冠军。 「太棒了,桂树。我们把这张奖状挂起来装饰吧。」母亲浸淫在欣喜之中,对着多蕗微笑,并轻抚他的头。 多蕗真的很高兴。觉得自己对母亲来说仍是有必要的孩子。但他同时也已经领悟一件事:不久的将来,弟弟一定会成为母亲的第一名。弟弟很快就会追过靠着严苛练习才总算获得第一名的多蕗吧。 多蕗的弟弟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他一出生便拥有了只靠努力绝对得不到的事物。 小鸟只会对着多蕗轻声鸣唱,多蕗并不清楚这是在鼓励他,还是在怜悯他。但对多蕗而言,小鸟依然是他的重要朋友。 「抱歉。」某天,多蕗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但小鸟依然没有回应他。 多蕗打开钢琴盖,将左手轻轻放在键盘上,接着用力将钢琴盖盖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只要多蕗身为钢琴家的时间停止了,母亲也一定会一直留在最爱多蕗的这段时光里。不管弟弟将来演奏了多么精彩的乐曲,母亲一定仍会说:「假如你能继续练钢琴下去,一定不输给弟弟吧。」安慰着多蕗,给他满满的爱。一定会比他弹奏钢琴的时候更加疼爱他。 钢琴盖落在手上的痛楚令多蕗全身颤动。赤红肿胀的左手手指阵阵发麻,失去了过往的精密触觉。虽然骨折的手指已连接回来,但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弹奏钢琴了。 多蕗以为从此便能获得母亲永远的爱。 「放心吧,桂树,你弟弟一定能在下一场竞赛中夺得第一。」母亲对左手挂在三角巾里的多蕗温柔微笑,接着缓缓走向开始在多蕗用过的三角钢琴前练习弹奏的弟弟身旁。 多蕗陷入了孤独。 施工中的赤红钢骨结构的阴影,一一从苹果她们的脸上与身上晃过。持续上升的电梯里,多蕗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左手。虽然没办法像原本那般活动自如,但在一般生活上没什么大问题。 「现在是要往哪里呢?」苹果猜不透多蕗的用意,声音带着紧张。这栋大楼相当高,但尚未竣工,不知是当作什么用途。 「去我们的命运所至之处。」多蕗平稳地说。 电梯大大震动一下,停了下来。 现在在第几层楼?苹果见到天花板钢骨裸露,地面只灌过水泥,连护栏也没有的这层楼,益发不安。阳球也怯生生地望着苹果。 「多蕗,这是……」苹果尚未说完,就被多蕗一把推到电梯深处。苹果抓着阳球的毛衣下摆的手松开,向后踉跄了几步。 「阳球!」苹果赶紧站稳脚步,伸出手,但是多蕗迅速抱起阳球的身体,关上电梯的伸缩门并上锁。 「多蕗!快打开!」苹果抓着门使劲地推,却动也不动。阳球手上的与泽屋纸袋掉到地上,毛线球从中滚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生没有无意义的事。」多蕗的语气依然平稳,表情却冰冷而空虚,他的眼瞳之中见不到光辉。「我这句话并没有骗你啊。苹果,在那里好好地看着我为了什么而活,又为了什么要向高仓家复仇吧。」 苹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只苹果,恐怕连高仓晶马或冠叶也对多蕗桂树这个人的一切一无所知吧。眼前的多蕗和苹果所知的他简直不像同一个人。但,若这个才是多蕗桂树的真面目…… 惊惧的 阳球不敢挣扎,嘴唇颤个不停。她很清楚除了那件事故以外,降临在高仓家头上的惩罚没有其他理由了。 高仓家被人发怒或怨恨都无话可说。自从没办法跟云雀和光莉在一起的那天起,阳球早已有所觉悟,受罚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若是如此,如果这是无可避免的命运,阳球期望惩罚别去针对晶马或冠叶,而是降临在自己身上。 阳球虽怕得直打哆嗦,仍对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神明祈祷:让事情结束吧。我愿意受罚,让这一切结束吧。 那里充满了金属味,巨大的换气扇吵闹地转个不停。在一群抱住膝盖、蜷缩身体的孩子当中,多蕗也同样抱膝蹲坐,鸟笼放在身旁。 「这里是哪里?有好多跟我差不多的小孩子啊。」放眼望去,小孩们皆倦怠无力,乖巧地缩着身子坐好。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小孩焚化炉喔。」一名与多蕗年萦相仿的小孩回答。 「小孩焚化炉?」不知不觉间,多蕗发现自己存在于此。他只是睁开眼,坐着,人就在这里了。完全没有移动到这里的记忆。 「是的。这里是抛弃不被需要的孩子们的场所。在这里一直待着,就会像我们一样变得透明,不久从世上消失。」 多蕗立刻理解了。结果,他的盘算完全失败。多蕗注定要被母亲舍弃。对母亲而言,多蕗成了不要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不久就会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抱歉。」多蕗喃喃地对小鸟道歉。他想打开鸟笼,至少让小鸟逃离也好,但鸟笼不知何时生锈了,没办法打开。「打不开啊。」 就在这时,一名女孩走进这个幽暗未明,连是否有天花板或墙壁也不清楚的地方,呼唤多蕗。 「跟我回去!」 多蕗认识这名女孩,是同班同学桃果。桃果从无数孩子之中一瞬便找出多蕗,以直率的眼神凝视他。整齐的厚厚浏海底下露出一双意志坚强的眼睛。 「来吧!」桃果毫不迷惘地走向多蕗,向坐在地上的他伸出援手。 「去哪里?我已经没有可回之处了。」多蕗平淡地回应。 「回到需要你的人身边吧。」 「没有任何人需要我啊。」自嘲的声音连自己听来也很丑陋,但多蕗只能这么说。 「我啊。我需要你。」桃果的目光依然直直地望着他。 多蕗抬起脸看桃果。他想,桃果一定在说谎吧。 「每天放学后,你都会在音乐教室弹钢琴吧?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你的忠实听众喔。」 「是吗?若是如此,你更应该抛下我。因为我已经无法弹钢琴了。」多蕗唾弃似地说,举起仍缠着绷带的左手。 「跟这个没关系。我听的是你的心。」桃果摇摇头,悲伤蹙眉。 桃果宽怀的说法稍稍打动了多蕗的心,但他很快又将膝盖抱得更紧。 「每次你弹钢琴,总会见到亮晶晶的音乐从教室窗户翩然落在走廊和花圃上,真的非常美丽喔。」桃果欣然诉说:「你总是那么乐在其中。」 「别说了,这种话太蠢了。」即使见到桃果略显悲伤的表情,多蕗仍不在乎地继续说: 「你懂什么?不完美就没意义;不是第一,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人就没有意义;不是天才,就……」 多蕗有如梦呓般喃喃说个不停,被他的气势震慑,桃果退了一步。 「好了,大家,做好心里准备了吗?接下来就要把大家变成透明喔!」突然,一群大人贸然现身,语调爽朗地大声宣告。 大人们个个穿着明亮蓝色或粉红色的长袖工作服,头上戴着同颜色的帽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底下笑得异常开心的嘴巴。 「不必害怕。只是要让你们变得分不出彼此。你们顶多只会变成一事无成的人喔——!」大人们把手围成扩音器形状,罩在嘴边大声喊叫。 包括多蕗的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朝向那里,没有孩子胡闹或想逃跑。 「不行。」桃果小声嘟囔。 多蕗听见桃果的话时,地板已经动了起来。仔细一看,前进方向的尽头是座巨大的悬崖。地板成了输送带,将小孩们运往该处。 「啊。」位在悬崖附近的孩子,眨眼间就掉落悬崖底下。轰的一声,底下喷出燃烧小孩的火舌。 虽觉得非常恐怖,但转而一想,就这么结束也不错。多蕗没有多余的力气向母亲求救,更何况就算求救了,母亲也不会来救他吧。就这样燃烧殆尽,变得透明无形的话,也许便能得到自由。 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和火热空气逐渐接近。 多蕗乖乖地坐在变成输送带的地板上,看了一眼脚边的鸟笼。提着笼子,多蕗静静地落下悬崖。 无声无息地,桃果抓住了多蕗的左手。多蕗惊讶抬头,桃果从输送带式地板的侧边拼命伸长了右手。 多蕗悬在半空,右手勉强紧抓住鸟笼的一部分。底下的一切均被火焰包围,两脚炽热。别的小孩自多蕗身边掉落,一瞬就烧毁,不留痕迹地变得透明了。 「别去。」桃果咬着牙似地大声嘶喊。 「放开我。变成透明的话,我就自由了。」多蕗想喊叫,但火热的空气令他呼吸困难,喊不出声音来。 「不可以!多蕗要维持多蕗的模样!」桃果声音沙哑地哀求。 「为什么?反正也没人需要我……」没有人需要多蕗了。 「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呀。」 那是比多蕗迄今所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更温柔、更令人安心的音色。 「所以,拜托你别变得透明,回到我的身边吧。」为了避开由底下迸射出的火星而半眯起眼睛的桃果微笑地说。 「你骗人。」母亲总是说最喜欢有才能的人。而且说喜欢多蕗、总是抚摸多蕗的头的母亲如今也抛弃了他。再也不会有人喜欢他、需要他。 单凭一名女孩的力量难以拉起多蕗。多蕗的身体逐渐下落,桃果紧抓的手滑到缠着绷带的手掌附近。 「多蕗!」如果滑到缠着绷带的部位,或许会整个滑掉松开。 桃果整个上半身探出,更用力抓紧了他。 「好!接下来要烧断生命线喔——!」突然有一名身穿工作服的大人靠过来,拿出已点燃的瓦斯喷枪。 「别这样,快住手!」多蕗忍不住紧闭上眼睛。 桃果发出惨叫。瓦斯喷枪冒出的火星,部分也落在多蕗左手上。 「放手啊,快点!」多蕗哭叫。热气使得他喉咙干渴,一出声便刺痛不已。手与脚早已完全麻痹,没办法继续抓住鸟笼了。 「不要!我绝对不放手!」 听见桃果的声音,多蕗微睁开眼,她的手背已经烧得烂红,皮肤迸裂,不停渗出鲜血。 「你的手会废掉的!快点放开!」 身穿工作服的大人看桃果不肯放手,依然露出冷笑,再度用瓦斯喷枪朝桃果的手喷射火焰。 「放手!」 桃果痛苦哀鸣,但仍紧抓着多蕗的手。即使呼吸困难,汗水直流,忍耐着灼热与痛苦,桃果纤细的手臂仍和多蕗紧紧相连。她痛苦地喘着气,小声说:「不要。」 大人看桃果不肯放弃,不解地把头歪向一边,接着转动瓦斯喷枪的开关,想把火力增强。多蕗不忍心再看到桃果已经烧得焦烂的手继续被折腾了。 也许桃果没有说谎。但在多蕗心里,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已经够了,放手吧。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了!」 「既然如此,就为我而活吧!」桃果用足以响彻小孩焚化炉的音量恳求。 过度惊讶的多蕗睁大眼,看着自己缠 着烧焦绷带的指尖逐渐从桃果手中滑落。 快掉下去了——多蕗才刚这么想,鸟笼的门突然打开,小鸟从多蕗身旁朝天空飞去。 小鸟能幸免于难真是太好了。多半是鸟笼受热融化,门才松开了吧。多蕗在转瞬之间想着这些事。在变透明之前,能碰见桃果真是太好了。 「多蕗同学。」 听见桃果平稳的声音,多蕗蕗缓开眼睛。白云飘在有如以水彩描绘的浅蓝色天空中。多蕗撑起身体,巡视左右,隐约见到巨大烟囱不断冒着黑烟的小孩焚化炉位在远方。 多蕗坐在湿润的泥土地上,小小花草长满大地,直到遥远的地平线。微风无声拨弄着青草和多蕗的头发。 「小孩焚化炉变得好远啊。」 「我们一起回去吧。」桃果重新朝一脸茫然的多蕗伸出手。她手上的皮肤焦烂得不成原形,连斑斑血迹也变得焦黑,手指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不惜受伤也要帮助我?手不痛吗?你是怎么进入小孩焚化炉,又是怎么救出我的?你真的喜欢我吗? 想问的事情太多了,多蕗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这么一来,我们就是一对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表情爽朗的桃果睁开明亮大眼凝望着多蕗,打从心底高兴地笑了。 多蕗觉得自己没必要问了。因为桃果的表情和话语是如此率真,闪耀着光芒。 多蕗像要慰劳般,用两手包覆她的手,站起身子。 桃果长及肩的头发在和风吹拂下,仿佛会发出沙沙声。 多蕗把阳球放到地上,拉住她的手。 「多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说事件早就过去了,对晶马他们没有特别感觉吗!」苹果用力晃动电梯门。「快打开啊!」 多蕗无视苹果的呼唤,逼迫阳球前进。阵阵强风穿越只由钢骨构成的墙壁,令阳球的长发在空中甩荡。 「阳球!」 阳球呼吸急促,回望了苹果一眼。从苹果口中出现「事件」这个词令她感到惊讶。 苹果从何时起知道阳球的双亲是事件的嫌犯?明知如此,却仍然肯和晶马当朋友吗?冠叶跟晶马是否知道苹果早已得悉高仓家背负的罪孽? 「多蕗先生,别这样!复仇有什么意义呢?」苹果隔着门喊叫。 多蕗停下脚步。 「当然有。说不定这就是命运赋予我的任务啊。」多蕗背对着苹果回答。 「你想对阳球做什么?」 「你就待在那里看个仔细吧,那就是你的命运。」 多蕗望着暮色渐浓的景色。 配合呈现「亡」字形的大楼中间的镂空部分,漆上赤红与白色条纹的工程用塔式超重机设置于此。起重机前端延伸而下的钢索,吊着以赤红铁条构成的方形鸟笼状露天吊笼,等候多莳使用。强风再度吹起,吊笼摇来晃去。 多蕗推着阳球,让她搭进吊笼后,将门牢牢锁上。接着操作起重机,将吊笼升到高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接触到阳球。 阳球猜想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能直直地望着多蕗,嘴唇干巴巴,长长的头发遮蔽了视野。 多蕗看着在吊笼里发楞的阳球,取出手机贴到耳上。 「你是高仓冠叶吧?事出突然,我绑架了你的妹妹。如果你希望她能平安回去,就把高仓剑山——你的父亲带来这里吧。」 阳球很想请求多蕗别把哥哥们或苹果牵扯进来。但由于太害怕,喉咙仿佛有东西哽住,发不出声音。只有脚边默默跟在身旁的三号的存在感,勉强让阳球不致发狂。 「我把地图寄给你。劝你最好早点来。事件之后过了十六年,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多蕗总算松了口气。真的等得太久了。连面对时笼百合时也隐瞒复仇心,平时总是呵呵傻笑,扮演糊涂教师,即便如此,多蕗依然片刻不忘这件事。 他想起当老师之后首次见到晶马和冠叶时的心情。眼看着惩罚高仓家的机会总算到来,多蕗总能轻松地露出爽朗笑容,以教师身分和他们接触。人在面对无足轻重的对象时,要装出多少笑容,要表现得多么温柔都没问题。 「多蕗!」 「嗯?」对于苹果的呼喊,多蕗总算语气温柔地回应了。 「晶马他们的父亲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是啊。」对多蕗而言是个很无趣的问题。 「既然如此,冠叶又怎么带他过来?」 「这很难说。」 「假如冠叶真的带他父亲来,你又打算怎么办?」苹果脑中率先浮现的是最糟糕的答案。但答案的内容却很模糊,一点也不明确。 「我想确认桃果期望我活下去的意义。」桃果那时把多蕗从小孩焚化炉中救出来的事,以及将多蕗抛在这个世界独自离去的事。为了确认这些,除了惩罚高仓家,还有什么事有意义?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真的有意义吗? 阳球像只小鸟般坐在吊笼地上,低头看着凹凸纹路的铁制地板。她连该思考什么才好、该怎么思考才好也不知道。当然,阳球不清楚父亲人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也不认为晶马跟冠叶知道父母的去向。 试着活动一下靴子里的冰冷脚趾,阳球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存在这里,对吊笼的晃动也没有感觉。她用手指拨起贴在脸上的头发,有种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天的错觉。 跟苹果一起逛手工艺用品店的事,与稍早前还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事,如今已像是遥远过去的梦境。 三号靠在阳球身上。 「很冷吗?」细声询问后,阳球抚摸三号的头。 天空已经整个暗了下来。见到远方的大楼群和被灯光照亮的东京铁塔。 也许多蕗一直打算「惩罚」高仓家的人吧。苹果上上下下检查过电梯,确认无法从内侧开门。虽然天花板也由钢骨构成,缝隙不算小,应该能从上方逃离,但苹果尝试了好几次,还是爬不上去。 多蕗曾说他成为晶马与冠叶的级任老师时很惊讶,说不定这句话是骗人的。他或许是主动找到他们身边担任老师的。抑或是正因多蕗恰巧跟他们相遇了,替心灵的黑暗带来意义。若是如此,也只能责怪命运的无情。 多蕗在强风中茫然站立,动也不动,表情没有变化。就只是朦胧地觉得天气似乎变冷了。变得很冷很冷。想起家中的宽敞客厅。现在想来,那里的确是个冰冷的房间。 由逃生梯方向传来「铿、铿、铿」的声音,多蕗转头望去。被关在逃生梯旁电梯里的苹果,不由得站了起来。 急促喘息的冠叶和企鹅一号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冠叶!」 「阳球!」冠叶让剧烈的呼吸缓和下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叫,肺腔剧痛。一号趴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地暂时动弹不得。 「那里,在那里面!」苹果指着吊在起重机上的吊笼,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小冠。」脸色苍白的阳球在笼子里轻声惊呼,站起身,抓住吊笼的铁条。阳球一移动,吊笼就倾向一边,摇个不停。 「够了,别动!」急得大叫的冠叶跑向吊笼。 「嗨,你总算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冠叶回头,是站在超重机背后的多蕗。 「为什么你要……」冠叶不容别人伤害阳球。但他不懂多蕗桂树为何要做这种事。想起多蕗在电话中提到「十六年」,冠叶表情严肃起来。 「高仓剑山在哪?」多蕗平稳、甚至有些悠哉的说话方式与平时无异。 「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与一路跑来流下的 汗水有所不同,冠叶厌觉身体或手背冒出新的冷汗,才刚冒出便立刻干掉,将身体的热度夺走。 「是吗。」多蕗静静回答,视线朝向右手上的遥控器,叹了口气,按下按钮。维系吊笼的其中一条钢索随即迸裂开来,断掉了。 「呀啊!」阳球惊声尖叫。 吊笼失去平衡,一口气滑落。 「阳球!」冠叶拼命朝掉落的吊笼伸长了手,但完全构不到。 吊笼的落势停住了。 「说谎不是件好事。」多蕗面无表情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老爸的去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也没办法啊!」 冠叶呼吸急促,拉高声调回答,并瞪着多蕗。多蕗冷冷地回望他的脸。 「多蕗!再不住手我就要联络警察了!」苹果取出手机,让多蕗看见。不能再袖手旁观,继续包庇多蕗了。 「我是没关系,但他又如何呢?」多蕗略朝苹果转头,喃喃地说。 「慢着,别找警察。」冠叶视线左右飘忽,出声制止。 苹果准备按下触控荧幕的手指停住。虽感觉奇怪,但她也发现自己意外地很信任冠叶。他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看吧?叫警察来的话,伤脑筋的不是我啊。」多蕗扭曲嘴角,嗤嗤地笑了。 「高仓冠叶。我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你为了拯救妹妹的性命,是怎么得到一大笔钱的。」 冠叶调整呼吸,保持缄默。 苹果放弃打电话给警察,转而急忙打给晶马。一定要通知他这件事。只要这次就够了。苹果祈祷晶马快点接电话。但缓缓贴到耳旁,听到的却是语音留言服务的讯息。在心中骂了一声「笨蛋」,又重新拨打。 不管要重拨几次都行。几百次,几百万次。 不知拨到第几次,气喘吁吁的晶马总算发出沉重的声音接听:「喂?」 「晶马!」仅是听见声音,苹果就差点哭了出来。 多蕗从后裤袋中取出一叠照片,抛在冠叶脚边。照片拍到冠叶与黑衣男子们在地铁站内或电车内碰面的模样。 「你跟那个组织的余党勾结。指挥他们的是你父亲吧?」 冠叶没有动摇,单脚将照片拨开,全都落到大楼底下。 「这些照片无法证明什么吧?你误会可大了。」 多蕗默默盯着冠叶。「是吗。」只简短回答这句,便按下手边遥控器的按钮。 又一条钢索发出巨响断裂。 吊笼再次大幅滑落,阳球发出凄厉的尖叫,趴倒在吊笼地板上。 「阳球!」冠叶低头看吊笼,「你找我老爸想做什么?」 「我要他受惩罚,为从我这里夺走事物的罪恶赎罪。」多蕗淡然回答。 「夺走事物?」 「在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就是被你双亲杀死的被害者。」 冠叶重新思索多蕗在电话里所言。「十六年前」、「等很久了」……多蕗果然和那个事件有关。 「桃果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有了她,许多发生于世上的阴惨不幸都能避免。桃果原本会成为我的……不,世界的救世主啊。」多蕗一口气说完,露出僵硬的笑容。 其实多蕗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会变得怎样。多蕗只想跟桃果永远在一起,想再见到桃果。只要桃果陪伴身边,当他专属的救世主就够了。明明只为了如此,却浮夸地说起「发生于世上的阴惨不幸」,多蕗觉得自己很可笑。 多蕗需要桃果,却被人夺走了。理由仅只如此。 「什么跟什么嘛。」桃果是苹果姐姐的名字。但多蕗却说什么「有了她能避免不幸」、「她是世界的救世主」,冠叶实在无法理解。 「你父亲引起的事件也是这种不幸之一。桃果想要阻止事件。」 荻野目苹果的姐姐想阻止那个事件?冠叶对于陌生的桃果形象感到困惑。桃果这名少女究竟有何通天本领? 「但她终究没办法拯救所有人。桃果就这样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 「消失了?」不是「死去」,而是「消失」。特地用这个说法,是有什么用意吗? 「拜托你,快点来啊!」苹果对电话另一头的晶马哀求。 「我知道了!」手机维持通话,向苹果问出大楼位置,晶马朝阳球和冠叶、苹果所在之处全力奔跑。 苹果眼睛直盯着危险动摇的钢索,忍不住抱着自己已然冰凉的身体摩擦。 「好,继续吧。」 又一条钢索发出巨响断裂了,整个吊笼歪向一边,随时可能脱落。阳球的性命只剩一条钢索维系。 「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叫你父亲来吗?」 多蕗望向挑高大楼的缝隙中,见到闪耀于夜空的第一颗星星。 「求求你,住手吧!」冠叶无计可施,双膝跪地对多蕗哀求。 「刚才的强势到哪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老爸的去向,不知道啊!如果知道的话……」冠叶欲言又止。如果知道的话,又会怎么做?带他来这里吗? 「妹妹这么重要吗?」多蕗语气意外显得有些温柔。 「当然!」 「是吗。好吧,就由你们来受罚吧。父亲的罪,由家人赎。」 多蕗会采用何种方式来「惩罚」呢?苹果听着拼命奔跑的晶马剧烈的呼吸声,觉得两脚无力,勉强抓住电梯门撑住。 冠叶表情懊悔地低着头,乖乖等候多蕗下个指示。 冠叶朝向他身后载着阳球的吊笼上的粗钢索伸出手。钢索由无数条纤细的钢丝缠绕而成。接着他抬头望起重机。在月光照耀下,两个稍微生锈的深灰色滑轮隐约浮现。 「小冠,够了。」阳球流着眼泪,小声恳求。 多蕗提出的要求虽简单,却很残忍。多蕗接下来要切断最后一条钢索,吊笼一瞬间便会掉落。冠叶必须在滑落前用手抓住滑轮另一侧的钢索,将阳球拉上来才行。 「阳球,要好好抓稳了。」冠叶露出微笑,低头看着阳球说。接着他走到塔型起重机对面,拿起连接吊笼的钢索,牢牢地用双手抓好。 「冠叶!」 「这是最后一条。」多蕗的语气神情和刚才几乎没有差别,他按下按钮,切断钢索。 伴随着无数钢丝断裂的刺耳声响,滑轮飞快地转动,吊笼开始掉落。 冠叶低声嘶吼,抓紧钢索,瞬间就被拉上半空中。企鹅一号抓住被扯上去的冠叶背部。卷在地上的整团钢索不断从冠叶手中滑过。 「小冠!」阳球对着整个人被拉上半空而无力地吊在钢索上的冠叶呼唤。倾向一边的吊笼里,三号依偎在靠着笼子边缘的阳球身上。 只凭冠叶个人的体重根本止不住吊笼的落势。紧抓不放的冠叶一边整个人在半空中被抛甩,一边被钢索带往高处,再这样下去,他的手掌会卷入滑轮之中。 冠叶在钢索上撑起下半身,两脚稳稳地踩在起重机上。不断落下的吊笼总算喀咚地晃荡一下,停了下来。从冠叶手掌冒出的鲜血沿着手臂,滴到脸颊上。任谁也看得出来,就算冠叶再怎么苦撑,很快就会输给吊笼的重量和钢索的拉扯力道。 「很痛吧?我懂你的心情。因为爱就是痛苦啊。」多蕗看着缩着身体低吼的冠叶。 冠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不管再怎么忍耐,痛苦不仅没有减少,甚至愈来愈强烈。若不将力量更集中于手脚上,手一瞬间就会松开。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你的手就会废了。」 「我不在乎!」以吼叫代替痛苦哀号,冠叶用力闭上眼睛。 「就算是一家人,你没必要感到有责任。 快点放手,重获自由吧。把你妹妹抛下,如同我母亲过去对我所做的一样。」 「不,我绝不放开!」冠叶心想:我跟你的母亲不同!冠叶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舍弃阳球。 见到冠叶的顽固态度,多蕗一瞬间想起遥远的过去。那时,桃果也说她绝不放手。 「多蕗,求求你!别复仇了!, 听到与桃果声音很相似的苹果的呼声,多蕗缓缓回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 「现在的我非常丑陋吧?」 多蕗的表情令苹果感到悲哀。 「桃果当时是那么拼命地把我救回来,我现在却变成这般废人。失去桃果,我也失去活下去的目的。现在站在这里的,早就不是桃果当年爱着的我,而是从内侧把我吞食殆尽的怪物。」多蕗的手无力下垂,遥控器掉落在坚硬地面。 在苹果眼里,多蕗变成像是一头可悲的怪物。换作是桃果,她会怎么做?假如苹果现在手边有日记,或许能从中得到提示吧。但是,苹果不是桃果。所以她无法拯救多藤,也不能疗愈多蕗干涸的心。她就连冠叶与阳球也帮不了。 「呜、呜呜呜!」冠叶发出哀号。 「小冠!」阳球抓着吊笼的铁条喊叫。 「不必……担心!」虽然冠叶仍在逞强,钢索已逐渐从他手中滑走。 「拜托你,够了!快放手!」 「我绝不放手!」 多蕗表情冰冷地看着冠叶。 「已经够了,真的够了,小冠。不必再为了我努力了。」突然,阳球的语气变得很坚强。「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阳球。」冠叶低头,阳球的表情显得成熟而坚定。略带笑脸的阳球跟平时一样,白皙且美丽。 「我知道的。我的病治不好了吧?我很明白自己已经活不久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的病会好,我会把你治好!」 阳球轻轻摇头。 「够了。我已经很幸福了。」阳球下定决心,看了一眼企鹅三号,轻声向它道个歉,准备主动从吊笼跳下。 「住手!」 阳球睁大双眼,直直望向多蕗说: 「多蕗,父亲的惩罚由我来承受。所以请你原谅小冠跟小晶吧。」 多蕗微皱起眉头,没说什么。 「别这样,住手!」 「谢谢你,小冠。但是今后小冠要为了自己活下去喔。」阳球甜甜地笑了。 至于要留给晶马的话,阳球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再不快一点,冠叶的手真的会卷进滑轮里被碾碎。 「别做这种傻事!」看着一旦下定决心便很顽固的阳球那张小巧的脸蛋,冠叶只能喃喃地说着:「不行。不可以!」 「要跟小晶和睦相处喔。」阳球缓缓爬上即使歪了一边也仍比自己高的铁条。 「住手——!」冠叶发出整栋大楼都听得见的大吼:「我想为你而活啊!」 只要阳球能活着,冠叶什么事都肯做。即使手废掉也在所不惜,要他发誓再也不跟晶马吵架也没问题。他绝对不会原谅多蕗,要筹多少钱也不以为苦。就算要冠叶献出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乎。 不管是抓住钢索的双手,或膝盖弯曲、不停打颤仍拼命站直的双脚都开始麻痹。冠叶已经连痛苦的感觉也快忘记了。 听见轰然大响,我抬头望去,目的地的顶楼处有个赤红色物体落下。在钢骨结构中落下的该物体冲击地面,发出剧烈声响,卷起漫天灰尘。 我皱着眉头,继续跑上楼,马上就要抵达顶楼了。 「阳球!老哥!」一到顶楼,我差点撞上站在楼梯附近的荻野目。「荻野目。」 「为什么又要救他们?」荻野目带着哭声问。 「苹果,可别变得像我这样啊。」 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多蕗一副疲惫到极点的表情站在电梯之中,电梯门正要关上。 「多蕗!」荻野目愣愣地看着电梯下降。 「晶马,太慢了。」老哥用极度沙哑的声音呼唤我。 「老哥!」老哥两手都是血,抱着昏过去的阳球,摇摇晃晃走向我。 「这些血是……」看见阳球的毛衣被染红,我不由得背脊发凉。 「惩罚由我承受了。放心吧。」老哥还没走到我的身边,两脚一软,抱着阳球一屁股坐到地上。 「惩罚……」是多蕗把冠叶的手弄成这样吗?我跑向老哥和阳球,看着他沾满血污、颤抖个不停的手。 「你那是什么表情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不提这些,快点联络医院,让阳球……药剂……」老哥说到这里,呼了一口气,当场昏了过去。 「老哥!」我用膝盖撑住老哥。 看上去阳球虽然流了不少汗,不过没有受伤。但两人都已精疲力竭,满身是汗水、灰尘和血污,不管怎么摇晃、呼叫他们也没醒来。 至于企鹅一号与三号,也疲软无力地躺在一旁,动弹不得。 「究竟是为什么!」我漫无目标地吼叫,感到满腔怒火。「明明我们什么也不奢望,就只是想普通地……」我再也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荻野目从背后抱住我。背上暖烘烘地,我感觉到她的泪水渗透进我的衣服,也感觉到荻野目的气味。 「我不一样。我不会讨厌晶马你们的!」 在由背后环抱温暖有力的臂膀中,我的心也一点一滴融化。 「不管是悲伤或痛苦的事,都不是无谓的。如果这就是命运,一定有其意义。我会接受它,并变得更坚强,所以……」荻野目对着曾经彻底拒绝过她的我说:「所以,请你别哭了。」 我自己也得坚强起来。不论多么不讲理,假如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只能接受它,并变得更坚强。用袖子擦擦眼泪,我决定不对自己说谎,再也不逃避命运和荻野目。 搭电梯下楼的多蕗见到站在街灯底下等候他的百合,露出了笑容。 「是你啊。」 百合一头乱发,短衫袖子破掉了,左手拿着半本日记。 「你怎么会这副落魄模样?难得招待你,你却错过有趣的表演。」多蕗扬起双眉,慢条斯理地说。 「你利用了我。」百合眼神锐利地瞪着多蕗。 「因为你刚好能派上用场啊。」多蕗淡然回应。但是他的身体已然疲倦,脑子一片茫然。 「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百合垂下长睫毛说。 「你不也是吗?你叫出那两人想做什么?」想必跟多蕗的打算没多大差别吧。 百合默默皱起眉头,咬了咬下唇。 「我们毕竟是只为了互相利用而组成的虚妄家庭啊。」 多蕗才刚说完,百合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结果变得好像真的在谈分手了。」多蕗边说边将松脱的眼镜戴好,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塞到百合刚甩过巴掌的手里。 「再见了。」 面对掉头就走的多蕗,百合无法说出道别的话,也无法追上或挽留他。 真砂子躲在附近大楼阴影处窥视这一幕,拨弄凌乱的头发,双手紧按着扣子脱落的大衣前襟,叹口气,喃喃说道: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她右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确认半本日记的存在。 「冠叶,我再也不能让你留在那个家里了。」抬头望向多蕗刚走下的大楼,真砂子眯起眼,说:「等着瞧吧。」 ——转吧!企鹅罐(中)完 序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frente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第一章 冷风刺骨的夜晚,冠叶坐在郊区一家小小拉面店的红色吧台前,呼出白色气息,咕哝一句:「好冷。」他的双手从手掌到手肘一带全包着绷带。身上穿着黑色摩斯大衣(※一种附有帽兜的军装式外套,源于一九五〇年代英国兴起的第一个青少年次文化族群「摩斯族」(mods),该族群讲究衣着品味与细节,为了保护身上的昂贵西装,他们开始穿起美军使用的这种大衣,这种款式因而成为摩斯族的招牌象征,也因此得名。)同是黑色的围巾缠绕脖子,也遮去表情。 「你手的伤势还好吧?」一名女性面带不安地询问。 「呃,虽然看起来很夸张,只是点小伤,没什么啦。」冠叶平稳地回答,声音分外冷静。 「冠叶。」一只大手搭在冠叶肩上。 冠叶回头,高仓剑山和千江美神情平静,相依偎地坐在隔壁座位上。 「你做得太好了。身为父亲,我感到很光荣。」剑山深深松了口气说。 「你是我们自豪的孩子。」千江美浮现温柔笑容,轻抚冠叶沾染夜露的冰冷短发。 冠叶腼腆地笑了几声,低下头。 「在任务完成以前,我们不能回家。冠叶,在那之前,高仓家就托付给你了。」剑山表情苦闷,但眼神坚定地看着冠叶。 冠叶重新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毅然迎视剑山。 「你要多多帮忙晶马和阳球哦。」千江美轻声叮咛冠叶。 「嗯。」或许是寒冷之故,冠叶觉得胳膊有点僵硬,比白天更疼了。 「把那个给我儿子吧。」剑山说完,柜台里一名黑衣男人将一个厚厚的纸袋放在冠叶面前。 没有任何问题。在剑山跟千江美回来前,落到高仓家上的火星就由冠叶来拂去或亲身承受吧。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人一定能团圆。高仓家将全员齐众,再也不会让晶马和阳球感到寂寞了。 冠叶默默将纸袋收进摩斯大衣的口袋中。 自从那天起,多蕗再也没有来学校,过不久便辞职了。某日朝会,校长在讲台上若无其事地宣告:多蕗桂树老师基于私人理由辞职了。除此之外,别无着墨。 副班导成了我们的代理班导,生物课则由一位教其他学年的中年老师兼任。 「植物叶子里含有叶绿素,可利用光的能量将水和二氧化碳转换成葡萄糖等碳水化合物,并于过程中产生氧气。这一连串的反应我们称之为光合作用。今天的课程就是要探讨自然界中的种种条件下,光合作用会有什么变化。」 班上同学对于多蕗辞职的理由有种种无聊臆测,却没人深入怀疑,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同学们虽不讨厌多蕗,但对他们来说,多蕗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关心的对象。不消说,过去的我跟老哥也抱持着相同看法。 突然间,从教室后方传来窃窃私语。 「喂,多蕗到底为什么辞职了啊?」 「应该是跟男校不合吧?」 「那家伙很死脑筋,或许压力太大了。」 的确,多蕗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也因此他才会钻牛角尖,做出那样的行为来。我瞥了老哥一眼,他百无聊赖地把手肘拄在桌子上发呆。他的双手仍包着绷带,不过大部分都掩藏在制服袖子里。 我叹口气,垂下头来。 「关于蒸散作用,呃——上次好像说明过了。接下来,请同学参考教科书的图表。纵轴代表二氧化碳的吸收速度,横轴代表光的强弱。这个图表显示光合作用随着光的强弱会产生何种变化,有谁能回答这个图表里的光合作用速度是多少?喂,那位同学。」中年教师不动声色地指向说悄悄话的那群人。「对,就是你,请回答。」 被指名的学生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不知道。」 「好吧,有其他人会吗?」 我莫名对这位中年教师产生好感,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纸条上以四四方方、正经八百的字迹写着:谢谢你之前的关照,再见。连同公寓钥匙一起摆放在客厅桌上。百合买回后就堆在客厅的窗帘也已经装配完毕。即便如此,房间依然冷冰冰、空荡荡。早上,百合一个人喝着温咖啡,思考筹备中的婚宴、桃果,以及高仓家孩子的事。 百合将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里,身穿香槟金的丝质睡衣,披着开襟毛衣,跷起穿上室内鞋的腿。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早已取下。但是,他们现在仍是夫妇。 离开这里,多蕗又能到哪呢? 记得那是秋天的事。在桃果的月忌日(※指每个月与忌日同日期的日子。)那天,百合约多蕗出来,随意找了家餐厅,两人面对面坐下,点了咖哩。百合记得那是一盘牛肉咖哩,在盛米饭的盘子边缘点缀着葡萄干的。 「结婚?」多蕗皱眉反问,原本举起的汤匙又放回桌上。 「没错。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一起。」百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不顾多蕗还没开动,舀了一匙咖哩送进嘴里。 「是吗?」多蕗低头,凝视着金属容器中热气蒸腾的咖哩。 「当然是啊。我和你被命运之环联系在一起。」百合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水,毅然决然地说。 「你想说,桃果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知道桃果秘密力量的,无疑只有面对面坐着的多蕗桂树与时笼百合这两人。但是多蕗并不爱百合,百合也同样不爱多蕗。两人真正深爱的,就只有桃果,以及和她一同度过的、无可取代的孩提时代。 「只要我们成为家人,桃果将会永远与我们同在。」百合是认真的。多蕗是这世上唯一能分享关于桃果这名女孩的人。百合认为,如果跟多蕗在一起,或许就能让「爱着桃果」这件事由过去式变成现在进行式吧。 「家人吗……我办不到。」若指户籍上的家人,只要现在去登记就行。但「家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至少多蕗自己已再也不想被家人束缚、搞乱人生。他需要的是桃果,而非家人。 「先从假扮家人开始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 面对异样积极、强势的百合,多蕗一头雾水。但在复仇心驱策下,他很快接受了百合的提议。可惜,这段关系最后还是告吹。 「到头来,我们还是当不成家人吗……」百合躺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她手里拿着半本桃果日记。「真的没办法了吗……」 追求家人或伙伴的百合很愚蠢吗?假如她打从一开始便独自寻找日记,也许就不会尝到这种奇妙的孤独感了。 纵然只有一点点,发现自己竟然打从心底担心着多蕗,令百合感到有点讶异。她一直以为就算关系破裂,自己也能满不在乎地回到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 寒冷中,百合缩着身子,重新翻阅只剩一半的日记。无论如何,不得到另一半日记就没有意义,就无法获得完整的命运转换咒语。 「什么『谢谢关照』嘛。」一直以来,多蕗总是贴心地替她把毛衣毛毯搬到这个房间;倒垃圾的次数也是多蕗较多;不喝酒的他也总是会陪百合小酌一番,尽管只是做做样子。就算两人尚称不上家人,要终止这段关系仍嫌太早。 先回床上睡一觉再说吧。等醒来,冲个热水澡,打电话取消预定下午去确认的婚宴会场。接下来,还得跟受托制作纯白婚纱的设计师联络才行。 从壁橱里拖出透明大型衣箱。各个箱子上头用红色胶带胡乱贴着写上「冠叶」、「晶马」、「阳球」的标签。 「小晶,我找不到我那件背上有核桃钮扣的红色毛衣吔。」阳球边折叠、整理自己的所有冬季衣服边问我。 「呃——是怎样的衣服?说不定混在我或老哥的衣服里了。」 我跟老哥早就完成换季准备。今天轮到刚出院的阳球。「但是我跟老哥整理衣服时应该有仔细看过了吔。」 阳球的换季准备很花时间,往往会排在最后进行。 「在这种时候,通常去检查小冠的箱子就对了。」阳球在我身旁跪下,打开老哥的衣箱。 「哇……真想把这些衣服全部重新折好。」我不由得叹口气说。 「因为小冠的手还很痛吧?」 的确,虽然老哥总算拆掉绷带,但手上的伤疤依旧沭目惊心。只不过这件事跟老哥折衣服的方式完全无关。 这种折法很能表现老哥的个性。基本上按部就班,但在是否容易收纳、是否会造成皱折等细节上却漫不经心。老哥总是声称「我都有折啊」,折是都折了没错,但…… 「看,果然找到了!」阳球洋溢着笑容,从老哥的夏季服装中抽出目标的红色毛衣。 「其他衣服都到齐了吗?」我环顾阳球摊在地上的各式衣物问道。阳球的冬服繁多是因为她向来是多层次穿搭,即使是夏季的衬衫或裙子,也能在隆冬派上用场。因此,跟我们不同,阳球的衣箱在冬季几乎是空的。 「嗯。」阳球露出满足的微笑,点点头。被成堆毛衣包围的企鹅三号也一副爱困模样,点头附和。 「好,老哥买东西应该快回来了,我们在荻野目来前先做准备吧。」 为了庆祝阳球出院,今天我们要一起吃寿喜烧。老哥去买材料,我和阳球负责调理。我跟老哥还得意忘形地用模造纸制作垂幕,大大地写上:「阳球,欢迎回来!」 「三三一起来吧,待会要吃寿喜烧喽。」阳球将衣服收进衣柜,拍拍三号的头。三号睁开浑圆眼睛,轻啼一声。 由于久未使用,我将寿喜烧锅洗得特别干净,然后摆到桌上,一旁放着我亲手制作的高仓家特制酱汁,以及盛了大葱、蒟蒻丝、香菇、煎豆腐及茼蒿的大盘子,并将老哥买回的一包火锅肉片打开放好。 四人围着锅子,仿佛小时候的庆生会一般,把饮料倒进杯子,高举起来。 「阳球,恭喜你出院!」我和老哥齐声献上祝福。 「阳球,恭喜你!真是太好了。」荻野目也开心地向阳球道贺。 「谢谢大家。只不过,暂时还是要经常回医院检查呀。」换上刚刚找到的红色毛衣与单宁裤,将头发随意绑成两撮的阳球,笑容腼腆,耸耸肩说。 「这点小事,用不着在乎吧?」老哥爽朗地笑着说。 「对啊,重要的是阳球回到家里了。」我在锅子里抹上一层油,跟着帮腔。 「今后大家又能聚在一起吃饭,当然要庆祝喽。」 荻野目似乎发自内心为她高兴。 原本阳球问我今晚要不要邀请荻野目时,我还是有点犹豫。虽然我已决定不再逃避,但仍旧很担心我出尔反尔地邀她来吃晚饭,她会不想理睬我。但现在看来,当初有邀她真是太好了。 「荻野目,谢谢你来参加庆祝会。」 「阳球好不容易出院,当然要来喽。但真的好吗?这些肉似乎很贵吔……」荻野目望着寿喜烧用的霜降肉说。 所有人也跟着将视线集中在肉上。 「简直是艺术啊。」阳球眼神发亮地说。 「生平第一次买了全店最贵的肉,就算是我,也不禁紧张起来咧。」老哥显得有点得意洋洋。 「全店最贵?这种肉一公克要价多少啊?」我忍不住询问。肉质一看就知道很棒,但听到「全店最贵」,我不由得担心起荷包问题。 「别那么小家子气嘛。我刚领到打工钱,这种场合不奢侈一点怎行呢。」老哥说得倒是轻松。 「老哥,你该不会在干什么奇怪的工作吧?」我半是真心的疑惑让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默。 「什么嘛,『奇怪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男、男公关之类的。你最近都很晚回家啊。」虽然我觉得应该不可能,但只要老哥有心,谎报年龄也绝非难事。 「咦,真的假的?」荻野目瞠目结舌地反问。 「小冠,你真的去当男公关吗?」阳球不安地搂着三号问。 「笨、笨蛋!当然不可能吧!」老哥马上反驳,并咕噜咕噜地把杯子里的茶一口气喝光。 「但话说回来,如果冠叶真的去当男公关,一定会成为店里的第一红牌吧。」荻野目开始一脸认真地妄想了起来。「好像也很适合穿白色西装呢。」 我脑中也浮现了老哥迷倒众少女的必杀笑容。 「你、你们别乱讲!我才不想穿那么恶心的西装咧!喏,快点吃肉啦。晶马,拿蛋来!」 「呃,好吧,既然不是就好。」我一边回应,一边将碗和蛋分配给大家,并把酱汁倒进锅子里。看来老哥应该真的不是在男公关俱乐部打工吧。但话说回来,还有什么工作这么好赚? 「对了,在开始吃肉前,阳球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两位喔。」荻野目和阳球互看一眼。 阳球紧张地抿着嘴,倏地起身,回房间拿了与泽屋纸袋过来,从中取出两包加上缎带装饰的礼物,各自以鲜明的红色、蓝色缎带与包装纸包装起来。 「小冠,小晶,平常受到你们照顾,谢谢你们。今天是『感谢兄弟日』。」双颊微微染红的阳球几乎是把礼物塞到我们怀里。 「我能打开吗?」 「当然!」 我解开蓝色缎带,拆下包装纸,一件蓬松的鲜艳毛衣露脸。 「哇!」 「哦哦!」身旁的老哥也拆开包装,发出感叹。 「阳球,谢谢你!原来你在医院编织的毛衣是要送给我们的吗!」我的妹妹多么体贴啊,我不禁眼眶泛红。 「医院的……」老哥也愣住了。 「对。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找来苹果帮忙,偷偷编织成的。抱歉。」阳球笑咪咪地说:「快点穿上嘛,看合不合身。」 我钻进柔软的羊毛里,衬衫袖子滑顺地穿过毛衣。 「刚刚好!」毛线颜色配上具立体感的织法,煞是好看。圆形衣领也恰到好处,蓬松柔软,非常温暖。 「颜色和版型还喜欢吗?」 「嗯。还算……不差吧。很暖和。」老哥也令人意外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太好了!」阳球露出宛如花朵盛开的灿烂笑容。 「这次完全选对了呢。」荻野目向阳球咬耳朵。阳球也贼兮兮地笑着,凑在荻野目耳边说悄悄话。 「什么啦。」老哥摆出一张臭脸问道。 「秘密。」 「对呀——」 两人「嘿嘿嘿嘿」相视而笑。我心想,她们感情真好,也跟着笑了出来。 「这件毛衣真的很温暖啊,也编织得超美的。」我摸摸毛衣的胸口到腹部一带,确认网眼。 「对了,毛线是我跟阳球一起选的喔。要找适合晶马的颜色实在很辛苦呢!」 「阳球,我会把这件毛衣当成一辈子的宝贝。真的很谢谢你!」我无视荻野目的娇嗔,用手指擦擦眼角泪水。 「喂喂,你有听到吗?」 当然有。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荻野目才好。我一向很少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情。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用不同以往的态度——例如说,把她当成喜欢的女性来面对。我老是这样,所以被老哥或山下嘲笑「孩子气」也百口莫辩。 我想装傻敷衍过去,但荻野目伸出双手,从两侧牢牢抓住我的头。 「咦……痛痛痛痛痛。」 「你听到我问你『你有听到吗?』了吗!」荻野目抓着我的头,硬是扳到她面前, 露齿一笑。 阳球哈哈大笑,一旁的老哥也在偷笑。或许,我们这次真的总算能回到平稳的生活了。说不定我们已经转换了命运的轨道。看,大家都在笑呢。人人都如此开怀,不带一丝虚矫地笑着。 将最后的乌龙面也吃得一干二净后,老哥在榻榻米上躺平。 「啊——果然顶级的肉就是好吃。」 「小冠,刚吃过饭就躺下会变成牛喔。」阳球今天的胃口比平时更好。她还偷偷把肉分给企鹅们吃,心情愉快地哼起歌来。 「哞——」老哥趴在地上模仿牛叫。 「该收拾了。」我说,并动手收拾桌上碗盘。 荻野目默默地帮忙我。 「啊,苹果,我来就好。」阳球连忙制止荻野目,准备站起。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的主角是阳球,你就坐着休息吧。」荻野目笑着回答,一口气把所有碗盘搬到厨房。 我穿上围裙,开始清洗。在水盆里装满温水,取出区分为油腻用和一般用的两种海绵,以及用来洗锅子的棕刷,从中率先拿起棕刷。 「这个可以放这里吗?」荻野目极其自然地问我。「嗯,谢谢。」我也笑着回应。 「我先从油腻的餐具开始清洗吧。锅子挡在那里很碍事啊。」 「那剩下的交给我来洗。」 「啊,既然如此,不嫌弃的话就用那条围裙吧。」我指着阳球平常使用的粉红围裙。 「你真的很习惯做家事吔。」荻野目看着我俐落的动作说。 「嗯,因为每天都在做嘛。」 「晶马,今天很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想到你愿意邀请我呀。」 站在我身旁的荻野目静静地说。 「人太少的话火锅会吃不完,再说阳球也很开心,你就别在意了。」 「那你呢?」 「咦?」 「你觉得开心吗?」 「嗯。」我极简短地回答。眼角瞥见荻野目也开心地笑了。 「那就好。」 真悧的诊疗室中,阳球脸上笼罩着不同以往的忧郁表情,一一将罩衫的前排钮扣扣上。 打扮成护理师模样的白濑和宗谷歪着头,对阳球的闷闷不乐模样感到疑惑。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们很久没像这样一家和乐地用餐了吧?」真悧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放到桌上,边轻快地书写病历表边开口。 「嗯。」阳球含糊地回答。 「怎么了?」真悧抬起脸,水蓝色的透明光环从他的头发中轻飘飘地渗透而出,于半空中扩展开来。 「我早知道了。因为我的病治不好了,所以你才让我出院吧?」 「你想太多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真悧露出苦笑,眯细了眼。睫毛尖端闪闪发亮。 「任谁都看得出来啊。明明药剂用量比之前还多,却能出院,怎么想都很奇怪嘛。其实我快死了吧?」 「你不会死的。」真悧说得很明确。 「骗人。」阳球也坚定回答。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说呢?」真悧没责备她,但语气有些冷漠。 「对不起,我最近有点怪怪的。」阳球勉强挤出笑容。 「说出你的真心话吧。」 阳球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真悧的温柔探询令阳球感觉仿佛有手指在心底触摸,令人起鸡皮疙瘩,甚至让人觉得真悧早就知道阳球真正在意、烦恼的是什么。 「真心话?」 「对,真心话。」 阳球犹豫了半晌,决定说出口: 「总觉得……家中似乎失去了我的容身之处。」 平常都是阳球去帮忙的厨房工作;阳球爱用的围裙;相视微笑的晶马和苹果——阳球明明早就知道他们两人的心情,看到他们感情融洽也很开心。然而,阳球那时却觉得他们一家人被苹果介入了,一点不想看到晶马对苹果露出真诚笑容。 她觉得大家又要抛下她一个人,离开到遥远的地方去。 「真讨厌,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心情呢?明明大家都那么担心我,对我那么好。」 「容身之处吗。你的容身之处是哪?你希望自己怎么做?」 时钟指针在阴暗的诊疗室墙壁上投射的偌大黑影,慢慢开始逆时针旋转。 「我希望现况能一直维持下去。小冠、小晶和我能永远维持这种关系。」当然,她绝不是讨厌苹果。总觉得希望大家和睦相处的自己心地似乎变得很坏、很讨厌,但这就是她的「真心话」。 「就这样而已?」真悧不疾不徐地问。 「咦?」 「你担心一旦察觉自己的心情,会破坏珍爱的事物。」 「什么意思?我已经说了我的真心话呀。」 「谁知道呢?我不了解你的心情,也不清楚你的真相、你的过去在哪里。」真悧轻轻笑了,映射在墙上的指针也随之停止。发上闪烁的光芒,由蓝色悠然化成紫色。 阳球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老是得装出笑脸令她觉得疲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真相呢?然而,即使已将这件事说出口,阳球却仍感到不舒畅,胸中骚动不安。在搭地下铁回家途中,阳球一直用力抱着膝盖上的三号。 仿佛要一把抓起似地抚摸三号头顶的柔软短毛。对面的窗户映出阳球与平时无异、稍嫌苍白的脸和披散的长发。 「我真正的心情……」阳球望着窗外飞逝的黑暗,随车厢摇晃,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我的真相……我的过去……」 假如在大脑深处,或在心灵中心的中心、几近核心的位置里,真的潜藏着连阳球也不知道的「阳球的真相」的话,阳球为何忘却了? 被破坏会感到悲伤的珍爱事物多不胜数,阳球真的不晓得真悧是指哪一样。 笑容满面的真悧坐在面无表情的真砂子对面,心想:今天来的人怎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啊。 「你该不会也生病了吧?要帮你诊疗吗?」真悧语带调侃地问。 「告诉我,写在日记里的咒语有什么意义?」真砂子手拿半本日记发问。 「没有意义。」真悧不假思索回答:「跟『芝麻开门!』一样,咒语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什么?魔法吗?」真砂子略显惊愕。 「是的。快把咒语完成吧,这么一来便能拯救你弟弟的性命,也能转换命运。」 「你在开玩笑吧?你是个医生,『咒语』是开发新药所需暗号的比喻吗?」真砂子不由得面露苦笑。 「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哦。」一样回答得很干脆。 「好吧,真相是?」 「我是个魔法师啊。」 见到真悧满面笑容地信口开河,真砂子怒不可遏地站起,圆凳吱嘎作响。 「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拯救我们吧!」世上有哪个医生会说出自己是魔法师?说什么「把咒语完成」嘛,又不是给小孩看的图画书。 「如果你能弄到完整日记就另当别论。」真悧毫无歉意地耸耸肩。 「少骗我了!你的目的为何?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纠正这个错误的世界。」真悧冷笑,淡然回应。此时投影在墙上的时针变得歪七扭八。 「这也是假的!」真砂子用力抓紧日记,恶狠狠地瞪着真悧。 「是真的。」真悧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长发散发出更浓郁的植物气息。 真砂子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用另一只手揉揉眼角,忆起先前做过的那个地下铁的梦。真悧在梦中似乎也对她提起关于世界的话题。不久, 冠叶也现身。包覆在黑衣之中的冠叶和父亲抛下真砂子与万里夫,头也不回地离去。 「你想让冠叶做什么!」虽觉得不可能,真砂子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只是一场梦。跟咒语一样,不是现实。 「我想让你们这些孩子实现父亲未完成的梦想。」 真砂子皱起眉头,凝视真悧侧脸的高挺鼻尖。说起父亲未完成的梦想,真砂子只想得到某件事。那根本不是什么「梦想」,而是刻印在过往的巨大「伤痕」。 「住手!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真砂子喘着气放声怒吼。 「你不想搭上命运的列车吗?」真悧扬起双层,歪着头显示疑惑。 「当然不想。我也不会让冠叶搭上的!」真砂子表明立场,粗暴地推开门,离开诊疗室。 记得自己那时也是这么说的。从那个梦里醒来的早晨,真砂子也像这样明白拒绝了真悧。 留在诊疗室的真悧举起一只手,仿佛在问:你们觉得怎样? 「她生气了。」白濑愉快地说。 「脸红脖子粗了。」宗谷也跟着敲边鼓。 「不知道她肯不肯因此愤而烧掉日记。我就只有这件事办不到啊。」真悧窃笑,坐着椅子转了一圈。 映在墙壁上的指针不知不觉间恢复正常显示。 「不愧是真悧医生!」 「感动得发麻了!」 「只要有那本日记在,我就赢不了这场游戏呢。」真悧语气佣懒,恍若梦呓。 真砂子打直腰杆,浅坐在单人座沙发上,凝视将整个宽敞客厅烘得暖呼呼的壁炉内的火,边触摸着置于大腿上的日记。 全是因为这本日记,那个医生才会胡扯什么魔法或咒语,甚至还想唆使冠叶。真砂子不清楚真悧的医术有多高超,但他肯定在策画着很不妙的诡计。 如果真悧的目的是凑齐日记,那么就应该烧掉这本日记才对。为了不让他继续放肆妄为,也当做他对真砂子撒谎的惩罚。 火焰在砖砌的壁炉中旺盛燃烧。只要抛入其中,这半本日记瞬间便会化为灰烬,再也无法凑齐。 「绿翡翠,你觉得如何呢?」 真砂子头也不回地问了稳稳坐在隔壁沙发上的绿翡翠。 「我说,你们也是魔法或咒语变出来的吗?」 绿翡翠以锐利的黑眼张望正在钻牛角尖的真砂子侧脸,没有啼叫,只将眼睛眨了几下。 「但是,如果说为了拯救万里夫,真的需要这玩意的话……」真砂子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她想起脸色苍白、在寝室里沉睡的万里夫安稳的呼吸,他的长睫毛、浅色浏海整齐覆盖的模样;不时痛苦地张开嘴唇颤抖,拼命呼吸的万里夫。 为何连在这种时刻,冠叶也不肯陪伴在真砂子身边呢?为什么他忍心漠视真砂子与万里夫呢?虽忿忿不平,真砂子早就知道原因为何。 高仓阳球——那女孩长期霸占了冠叶的心。她装出一副无意夺走冠叶的无辜模样,却高声大笑地赖着不走。 只要一天不远离那个家庭或阳球,冠叶就不可能跟真砂子在一起。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以嘟囔代替流泪,眯细双眼,即使刺痛眼球也不肯罢休地直盯住灼热的红焰。 在我们搭上地下铁前,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愈接近放学时分,气温也愈来愈冷,待会一定会下雨吧。天气跟气象预报的不大相同。 「我们能永远维持这种日子吗?」在没有多蕗的学校安稳度过,像这般搭上地下铁,回到有阳球等候的家里的日子;我跟阳球还有老哥,兄妹三人有说有笑的日子。 「会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高仓家。」老哥说着,没看我一眼。 我感到不安。多蕗桂树不知上哪去了。若是以为这一切都将结束而松懈下来,总觉得我们又会掉人命运设下的可怕陷阱。 「如果又发生那种事……」 「别担心。惩罚已经由我承受了。」老哥张开双手掌心,看了看沭目惊心的伤疤。 幸亏阳球没受到任何伤害。但是,老哥受伤了。那时的我什么也办不到,如果没有荻野目陪我,恐怕我会过于震撼而无法冷静下来吧。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 即使我已开始用自己的步调面对所有的过去与现在,每天依旧摇摆不定。 「都是他们害的。」 老哥瞥了我一眼。 「爸爸和妈妈……」看了老哥的脸,他露出一丝丝惊异之情。「我绝对无法原谅他们。难道不是?不只多薯,现在有无数的人恨着我们。这一切全都是他们两人害的。就连阳球……」 「别说了。」老哥轻声制止我。 我停顿了一下,又再度开口。 「我们不需要父母,对吧?」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不在,这不就证明我们的确不需要他们吗?只要阳球身体健康,一家人能一直聚在一起过活,我们恰如其分的生活便告完成。 「嗯,是啊。」老哥回应的声音如此低沉,都被列车震动声淹没了。 可以的话,想在下雨前回到家里。今日晚餐的菜色,就等去超市看过特卖品内容后再做决定。已进入隆冬时节了,就煮些能暖身子的菜吧。 阴暗、灰蒙蒙的天空时而发出轰隆声。阳球与三号在床上滚来滚去,翻看高仓家的相簿。 三号深感兴趣地直望着阳球打开的那一页。 「这是去水族馆的时候拍的喔。客厅里也摆了一张。」上头贴了许多三兄妹儿时的纪念照片。随着翻页,时光倒转,三个人也变得愈来愈幼小、愈稚嫩。 「大家都没变呢。」 阳球说完,却被自己的话震撼。她的心情、她的真相,与她的过去。阳球真能断言大家都没变吗? 「这是海边——这是游乐园。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很多游乐设施都不能搭乘。虽然能进鬼屋,但里面很黑很可怕。」 阳球和晶马都紧抓着冠叶缓步前进。冰凉的空气纠缠脚边。「这没什么好怕的,放心啦。」冠叶嘴里虽这么说,怎么看也不像从容不迫。阳球到现在还记得他各自抓住晶马和阳球的两手手心湿答答地狂冒汗。 不管有多可怕,阳球并不感到后悔。只要是能三个人一起搭乘的,阳球都下定决心,坚持要玩在一起。 从出口处透进炫目光芒和温热空气。外头等候的父母一看见缩成一团跑出来的阳球,立刻以温柔笑容迎接。 「哎呀呀,所以妈妈才说要陪你们一起进去嘛。」千江美摸摸跑过来抓住脚不放的阳球说。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咧!一点也不可怕。」虚张声势的冠叶抿着嘴,哼了一声。 「阳球,你没事吧?」晶马担心抓住母亲不发一语的阳球,跑到她身旁。「用不着害怕了。」 剑山手中拿着相机说:「好,爸爸来帮努力过的三人拍一张吧。」 三兄妹排排站在鬼屋看板前,挂在脸上的是混合了恐惧与安心的奇妙表情。 阳球想起往事,轻声笑了。 一家人的生活早已变迁。不可能没有变化。阳球三人已经无法回头。如今的他们,就好像搬到了过往的自己无法触及、千里迢迢的小岛上。 「小晶跟小冠怎么还不回来呢……」阳球想:快下雨了,如果被雨打湿了会很冷。 门铃声传来,阳球连忙起身,抛下相簿,小跑步前往玄关。 冠叶和晶马不会按对讲机。究竟谁会在这种冷飕飕的傍晚造访? 「请问您是哪位?」 打开拉门,一脸严肃的真砂子站在门口。卷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穿着显出成熟风韵的焦糖色皮革 风衣,腿上是黑色裤袜及同色系的高跟短靴。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一看阳球就皱起眉头,接着仿佛要抹平皱纹般用右手按住额头。涂上血红色指甲油的指甲修整得美艳动人。 「咦?请问……」冷冽空气与成熟女性的香气同时迎面而来,阳球心想:好一位眼睛细长的美女啊。但她完全不认识这名女性。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真砂子将单手托着的点心盒塞给阳球,抬起脸,嗅闻屋内气味。「冠叶不在吗?」 「是的。」 「我先进去了。」 一转眼,真砂子已经拉下靴子拉链,俐落地脱下鞋子,整齐摆在玄关,大步走进屋内。 「请、请等等,请穿拖鞋。」阳球手里还拿着碍事的大型点心盒,赶紧取出拖鞋。真砂子没理会她,左顾右盼地观察狭小的客厅后,笔直走向红色沙发,没脱下濡湿的大衣便直接坐下。 她跷起腿,重新审视填满纷乱幼稚装饰的纸门、电灯开关拉绳、面纸盒,与鲜艳桃红色窗帘。 电视上和柜子上,到处摆满莫名其妙的玩具装饰。 「这个家的品味真差。」真砂子咕哝:「他究竟想住在这间狭窄的破房子多久?」 「谢谢你送的布丁。不嫌弃的话请用茶。」阳球将真砂子馈赠的布丁和温焙茶端到矮桌上,在红沙发的正对面跪坐。 阳球猜想这个女生是来见冠叶的,对方的不悦表情令她惶惶不安。 「对不起,小冠是不是做了什么?」阳球不禁低头道歉。 「什么意思?」真砂子如此近距离观察阳球,依然觉得她一脸孩子气。娇小的头,松垮绑着的两条辫子,又白又细的手脚。她穿着萨克斯蓝的棉纱衬衫,披着粉红色开襟毛衣,单宁布短裤,脚上搭着特长的松垮袜子。 「但是小冠真的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比较爱泡妞而已。」阳球抬起头,替冠叶辩护:「他没有恶意。绝对不是有意伤害你的哦。」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讨回我的东西罢了。」真砂子想:多么教人不愉快的小丫头啊。 「咦?难道说,你送了什么高价礼物给小冠吗?」 「嗯,礼品我的确送了不少。」真砂子望向远方,喃喃细语:「只不过全部被退回来了。」 「难道说,前几天的寿喜烧……」阳球让脑子全力运作,思考冠叶带回家的高价礼品。这阵子最贵的,无疑是寿喜烧的肉。 「你说什么?」 「对、对不起!你赠送的高价礼品说不定已经变成肉片了。」阳球紧张地说。 「我送的礼物怎么可能变成肉片呢?」真砂子叹气。住在这种乱哄哄的家里,连脑子也会跟着乱七八糟吗? 「既然如此,应该还留在家里某处吧!我去找看看。请问你送给小冠的东西是什么?」阳球猛然站起身来。 「爱。」真砂子表情认真地回望阳球,清楚地说。 阳球瞪大双眼,嘴巴也张得老大,不知该回应什么是好。 一阵奇异的沉默降临客厅。 「这就……有点困难了。」阳球喃喃说道。她第一次见到像这样在别人面前能毫不害臊地说出「爱」这个字的人。不愧是和小冠有关系的美女,实在非常成熟啊。阳球总算见识到小冠「花花公子」的功力了。 「不,我还是要讨回。」真砂子盯着一脸困惑的阳球瞧,愈看愈觉得她配不上冠叶。这女孩连爱也不懂呢。 「但是『爱』这种事要看小冠的心情……身为妹妹的我实在无能为力呀。」阳球畏畏缩缩,但尽可能适切、诚实地回答。 「你是冠叶的妹妹?真是个有趣的笑话。」真砂子发出冷笑。 「呃,我没在开玩笑啦,我真的是他的妹妹!或许你把我误会成小冠的女朋友,但我真的不是!」 真砂子像是要打断她的发言,说道: 「误会的人是你自己吧?阳球小姐。」 阳球跟直呼她名字的真砂子四目相对,心想:为什么这名女性知道我的名字?从冠叶那里听说的吗? 「你是个多么厚颜无耻的女孩啊。看了直教人作呕,明明你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阳球想反问什么意思,却只能喘着气,发不出声。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知道阳球的名字?为什么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家人? 「都是因为你一直假扮他妹妹,冠叶才不肯回到我的身边。」 「假扮妹妹?」当然,阳球从来没「假扮」过妹妹。但是,不安感莫名地油然而生,转瞬化为恐惧。 「把冠叶还来!谎言说得再多,也不会成为真实!」 真砂子宏亮的叫喊使阳球缩起身子,吓得退了好几步。 「回去,请你回去。」阳球避而不看那名少女,低头望着脚边,听到自己的喉咙咻噜噜作响,嘴唇颤个不停。 少女脚旁有只娇小的黑色企鹅昂然而立看着阳球。它那双与少女神似的细长眼睛闪耀着光芒。 「三三……」听见阳球哀求般的小声呼唤,三号从阳球房间窥探客厅,脸色发青地看着阳球。两者眼神交接的瞬间,三号立刻跑到阳球脚边躲起来。 「好吧,所以说你不记得了吗?那么,就让你想起来吧。」真砂子一脸平静,取出惯用的弹弓型改造枪和高尔夫球大小的红色子弹。 「这是特制的『回忆弹』。让你想起自己是谁!」真砂子倏地将枪口指向阳球。 面对吓了一跳、立刻紧闭双眼的阳球,真砂子以慢条斯理得令人害怕的口吻问道: 「别想移开眼。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阳球缓缓张开眼,但仍低着头嘟囔:「我……」 窗外天色黯淡,雨开始一点一滴下了起来,不久,转为倾盆大雨,激烈的豪雨声充塞客厅。 我和她究竟是什么人?阳球半是茫然地回望将枪口对准她的真砂子。散发彻底相反气息的两人,一时之间以清澈双眼凝视彼此,僵持不下。 买完炖煮的材料回到家,即将踏上玄关时,骤然下起大雨。我把购物袋抛给老哥,连忙绕到庭院收拾晾着的衣物。 「阳球,我们回来了!下雨了——!」我捧着衣物,大声叫喊,甩脱乐福鞋,从檐廊(※在日文中称「缘侧」,为日式建筑中设于靠庭院侧外缘的板状走廊,通常架高。)喀啦喀啦打开落地窗,一把拉开窗帘进入客厅。 「阳球,快点去关窗户啊。你怎么了?」见到表情生硬、愣着不动的阳球,我疑惑地问。不经意随阳球视线瞥去一眼,夏芽真砂子站在红色沙发前,举枪对准阳球。 「啊!啊啊——!」 「真伤脑筋——早点回来就不至于淋湿了,时机也太……」几乎与我同时,从玄关走进客厅的老哥见到此一景况,变得瞠目结舌。 夏芽真砂子见到老哥的脸,瞬间退缩了一下,又立刻重新瞄准阳球。 「这颗额头,准备挨子弹吧!」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真砂子已朝阳球发射红色子弹。 阳球惨叫一声,勉强闪掉子弹。 「你想做什么!」我抱着满怀衣服跑向阳球,被脚边慢步走路的企鹅二号绊到,华丽地摔了个狗吃屎。色彩缤纷的衣物仿佛爆发一般散落在榻榻米上。 深受打击的阳球光着脚丫子,逃往雨下不停的院子。 「阳球!」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哥逼近夏芽真砂子,语气尖锐。 「我来讨回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爱,我的过去,我的真相!」 老哥伸出手,想抓住夏芽真砂子握着改造枪的手。她甩开老哥,从 我身上跨过,朝阳球院子里奔去。 「等、等等!」我慌忙起身,追在她背后。雨势愈来愈大,几乎要淹没我的声音。来到隔壁设置了少许游乐器材的阴暗广场,见到夏芽真砂子已对准了全身湿透、打着哆嗦的阳球。 「真砂子,住手!」老哥快步从我背后追过去。 「别想阻挠我!你应该知道,我拥有的不只这颗回忆弹喔。」 老哥停下脚步。 听到「回忆弹」这个名称,我倒抽一口气。既然取名如此,若是击中,肯定会「回忆起来」吧。夏芽真砂子真的是为了揭发一切,夺回她的「真实」而来。 「我要讨回所有我被夺走的事物。」即使被雨淋湿,她的螺旋状发型依然维持刚挺。手中的枪发出喀叽声。 「你……到底是谁?」阳球随着白色气息吐露的话语掺杂颤音而沙哑。 「我是谁一点也不重要。能碾碎这件事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我要让你想起一切。你无法逃避真相!」 红色雷射光束照射在阳球的额头上。 我被恐惧盘据心灵,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阻止夏芽真砂子。和老哥联手或许能奏效,但我无法预料她的行动。 「阳球,趴下!」 我使尽所有力气大叫,几乎是同时,老哥大步迈出,整个人往夏芽真砂子撞去。老哥跟夏芽真砂子一起倒在濡湿的泥地上,她发射的子弹从仿佛想捣住脸般低头的阳球身边擦过,射入水泥砖墙。 阳球两手无力地垂下,抬起脸来,我对上她的目光。见到她的茫然神情,「阳球?」我喃喃说道。阳球嘴唇微张,但尚未出声,眼皮便又缓缓降下,昏了过去。 「阳球!」我奔向阳球,抱起她大声呼唤。 「为什么!」夏芽真砂子凄厉地尖叫,站起身。这次换上不同颜色的子弹,对准我们。但是她的手抖得厉害,锐利的眼瞳布满血丝,眼眸泛着水光。 老哥默默地站起,像在守护我和阳球般与夏芽真砂子对峙。 「冠叶,你让开。我说过了,就算是你我也下得了手。」 她的声调丝毫不带颤音,但脸颊上的水痕是因下雨或沾上湿土,抑或是眼泪,我便不得而知了。 老哥什么话也没说。 「愚蠢透顶。这种虚妄的扮家家酒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夏芽真砂子将枪口对准老哥说。 「我们是真正的家人。」发言者是我。 「如此认为的人,恐怕只有你自己吧?」夏芽真砂子冷笑回答,动也不动地瞪了坐在老哥背后的我一眼。 「我们是一家人。」纵然心中骚动不安,我相信老哥跟阳球也一定这么想。不能被迷惑,不能有所犹豫。 「我绝对不会认同的。」夏芽真砂子断然撂下这句话后,瞥视老哥一眼,把枪放下,在倾盆大雨中步行离去。黑色裤袜发出啪嚓啪嚓声,不久,完全见不到踪影了。 夏芽真砂子消失后,我才发现自己肩膀僵直,连大气也不敢喘,立刻深深呼了一口气。用力吸入的空气过于冷冽,充满了肺部,我不禁咳了起来。 远处传来关上车门、汽车奔驰离去的声音。 背向我的老哥淡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嘟囔:「走了吗……」 不管夏芽真砂子是怎么想的,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是一家人。我在脑中复诵这句话无数次,却仍感到不安,连问老哥「我们当然是一家人吧?」的勇气也没有。 「小……晶……」在我怀中,阳球微睁开眼。 「阳球,你没事吧?有受伤吗?」 「天气很冷,对身体不好。我们赶紧回家吧。」老哥脱下制服外套,披在阳球上半身,一把将她抱起,并以眼神指示我。 「命中注定的人。」阳球轻笑,伸出苍白冰冷的手,用手指抚触我的脸颊。 「咦?」明明她刚才没被回忆弹击中啊。 阳球再度闭上眼,发出静到不行的呼吸声。 「我先去放热水吧。」我的声音因紧张而高亢。我装作没听到阳球的话,快步进入家中,急忙走往浴室,在贴满瓷砖的浴室里头,触摸自己僵硬冰冷的脸。 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来自大雨和水龙头的水声在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窜流。 得赶紧回到平日的我才行。要让阳球入浴,煮炖煮,接着把衣服折叠好。我瞥见自然而然站在我身旁的企鹅二号,深深叹口气。 湿润泥土与植物的青草味黏滞在鼻腔内挥之不去,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戚。 阳球倒在地上,感到冰冷的雨水渗透进衣服当中,身体逐渐发冷,失去了意识。就这样,她回想起来了——自己的真相。 类似生锈巨大风扇的物体在头上吱嘎旋转。四周净是和阳球年龄相近的孩子,个个带着疲惫空虚的表情,抱着膝盖蹲坐着。 幼小的阳球重新将条纹围巾围好,静心听着由后方传来的对话。 「这里是哪里?」声音哀切。阳球想:大概是刚来这里的孩子吧。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丢弃没人要的孩子的地方喔。」回答的声音显得低沉、淡然又成熟,听得出他早已放弃回归世界。 「我是没人要的孩子。」阳球虽早有自觉,依然对自己低声复诵。 「一直待在这里,将会变得透明,不久之后,就会从世上消失喔。」 「会消失吗?真的?」语气虽透露惊讶,感觉那个孩子已渐渐舍弃了希望。 「真的。会渐渐变得冰冷,等到心灵的核心完全冻结,就会四分五裂地碎掉,变成透明。」 阳球抬起头,闪着光芒、不停旋转的巨大绞碎机刀刃看起来就像是整齐划一地浮在半空中转动。 这一排排刀刃将会把没人要的孩子们绞断,彻底切碎后,使之化为透明而消失。 阳球缩着脖子,把脸埋入围巾,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悄悄把小手放在胸口。 就算自己消失了,至少还能带走这条围巾吧。所以,阳球并不害怕。 「再见了,一事无成的我。」 回过神来,原本坐着的地面悄然无息地化为输送带,形成一条巨大螺旋,开始运作起来,将孩子们送往绞碎机。 阳球静静闭上眼,连思念或思考都放弃了。 「不行。」 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虽远,绝不是轻飘飘响起后便幽幽散去,而是扎实地存在于该处的声音。 「别去。不可以过去!」 「是谁?」阳球睁开眼睛,朝向半空发问。 「是我,我们一起回去吧。」转瞬之间,声音就来到阳球身边,振动着空气。 「去哪?我已经没有可回之处了。」 发声者来到阳球眼前,大声地说: 「跟我一起回家吧!我们要成为一家人!」 「不可能的,我不是你的家人啊。」虽想过若是如此就好了。但阳球不敢奢望。阳球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神;就算有,也不会为她实现天真的愿望。但是发声者的下一句话却让阳球觉得世界仿佛一百八十度翻转了过来。 「放心吧。我们拥有魔法。」男孩取出一颗鲜红美丽的苹果给阳球看。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 惊奇与崭新喜悦之光,照耀阳球的世界,闪闪发亮。 「谢谢你选择了我。」 阳球站起,她的脚下已不再是输送带,阳球也没有被绞碎机绞成粉碎。映入眼帘的原野上长满了释放清新芬芳的花草。 小孩焚化炉已然消失得无影无形。 与阳球面对面站着、露出柔和微笑的男孩是晶马。晶马轻轻将苹果放 在阳球的小手亡。 他的笑容、那一头柔软的卷发都和现在别无二致。他不是王子,更不是神。并不帅气,也不强壮,当然也不富有。然而,他却愿意跟阳球在一起,给予阳球容身之处。总是牵着她的手,轻柔抚摸着她的头。 阳球的真相,阳球的过去,与阳球分享命运果实的对象,那就是晶马。 「我命中注定的人。」 那时高仓家的景色之中,尚未有冠叶存在。 第二章 徐徐睁开眼,闻到一股冷冰冰的榻榻米味。天气已经冷到令人舍不得离开被窝了。我在被窝里昏昏沉沉赖了一会,然后一鼓作气起身,迎接冬日早上。因用力过猛,窝在我脚边还在睡梦中的二号被带得在榻榻米上滚动。 我边打寒颤边开电视,收看气象预报。今天似乎一整天是晴天。姑且摇了摇裹在隔壁棉被里的老哥肩膀,但我知道他没这么轻易就被唤醒。 我独自站在寒冷的厨房张罗早餐,从瓦斯炉下方的橱柜拿出包在报纸里的父母的碗筷,然后,将这对宛如宝物、也像是禁忌的碗筷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放在流理台旁。两双长度不同的焦茶色筷子,和外形圆滚滚的碗,外侧为淡绿色,内侧绘有白与金色丝线莲花图案。许久未见这对碗筷,油然而生的怀念之情甚至令人发毛。我把发黄的旧报纸揉成一团,深吸一口气,接着,擅自将碗筷丢进垃圾桶。碗筷落入加盖的垃圾桶里,没有破掉,只传来一声钝重闷响。 在老哥和阳球摆设餐桌的期间,我不时张望厨房的垃圾桶。总觉得被我抛弃的碗正静静地监视我。但我反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内疚的。 「开动了——!」三人均双手合十,我跟老哥率先伸手夹起烙上些许褐色焦痕的煎蛋卷。 阳球神情认真地问我们:「怎样?」 「超赞的!」老哥咧嘴一笑。难得他已经换好制服,一脸神清气爽。 「嗯,很好吃吔。」 「真的吗?太好了!」高兴的阳球自己也夹了一块送入口。 不知为何,老哥和阳球今天也很早就起床,嚷着要做煎蛋卷、想吃酱菜后便闯入厨房。老哥切着冰箱剩余的莴苣和茄子,阳球在睡衣外披上睡袍,睡眼惺忪地打蛋,夹在他们俩之间,我实在难以心情平静地烹煮味噌汤。 我想他们两个一定跟我一样,无法睡好吧。 昨晚,我们赶紧放满热水,轮流用热水暖身。先让阳球躺在床上休息后,我放弃煮炖煮,改煮什锦粥。调味是阳球最喜欢的加蛋清爽口味。 雨打进客厅里,紧急搬进来的衣服全湿了,我跟老哥不知该讲什么好,只一个劲地提起这阵子的芝麻小事。 如「衣服超惨的!」或「明天要交习题吗?」之类,最后还扯到山下为什么交不到女朋友,但就是觉得如坐针毡,结果还是比平常更早就寝了。 当在黑暗客厅的被窝里只剩我一人时,我又深深叹气到喉咙发疼的程度,勉强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一到早上,一切都会恢复如昔。 「阳球,不知不觉间你的厨艺又更好了吔。」老哥今早也是胃口大开。 「嗯。住院时一直在脑中模拟嘛。」阳球自鸣得意地说。 「光靠脑中模拟就能让厨艺变好?」只不过靠我贫乏的想像力,恐怕没啥效果吧。 「怎么了,晶马,别因为变得比你高明就闹别扭啊。」 「我才没有闹别扭咧。」我嘟起嘴巴,对阳球使眼色。阳球笑着将煎蛋卷分给企鹅们吃。 「先别说这些了,吃吃看酱菜吧,我做的喔。」 「你只是把菜放进塑胶袋里搓揉而已吧?」话虽如此,盛在小碟子里看起来倒是挺有模有样的。 「搓揉的方式可有诀窍的,我的搓揉技术特别高竿。」老哥强调「搓揉方式」时,手指蠕动得异常滑顺,到底是在搓揉什么嘛。 「搓揉酱菜才不是那种手势呢!别一大早就提这类话题啦!」我隔着矮桌往前探身,瞪视老哥。 「什么跟什么,那种话题是指哪种话题啊?」老哥面不改色地反唇相稽。 阳球噗哧笑了,喝了一口味噌汤。 「好好喝。小晶的味噌汤有妈妈的味道呢。」 阳球不经意的言词,使我和老哥停止拌嘴。敏感察觉沉默的阳球,缓缓将碗放在矮桌上,垂下头。 我们是一家人——虽然我对夏芽真砂子如此坚称,但那时的阳球明显有点怪怪的。那只又白又细、沾满雨珠、朝我的脸伸来的冰冷手指,欢欣泛着泪光的眼眸,我们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虽然没被红色回忆弹击中,但阳球已回想起来了,想起我们兄妹是由宛如糖果般甜蜜脆弱的回忆堆砌而成的事实。 即使如此,我们仍是一家人。我下定决心,决定不再漠视隐然藏在心中对爸妈的愤怒或憎恨。 「别再说了,阳球。」我小声地说。「高仓家就只有我们三人。」 阳球抬起脸,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从她微张的小口里,什么话语也没有吐露。 「是啊。」老哥的嗓音低沉。 阳球显得有些悲伤。但是我并不想订正我的说辞。 这件事已无可奈何了。我无法原谅我的父母,也无法包庇他们。 「阳球,你有发烧吗?应该没事吧?」我问得很淡然,阳球极为小声地回答:「嗯,我量过了,没事。」 「今天要去回诊吧?路上小心喔。」我又故作轻松地接话。 「嗯。」 本来期待老哥能说点玩笑缓和气氛,但我的期待落空,我们在餐具铿锵声中结束早餐。 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干了坏事,带着忧郁心情跟老哥出门。但是,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相信没有。 结束定期健诊的阳球,在诊疗室内与真悧面对面坐下,茫茫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断层扫描下的模样。虽然不是很懂,由这样看来,阳球也是有内脏和少许脂肪与肌肉,靠着这些器官运作来活命。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注意到阳球的视线,对她寻索自己腹中千秋的认真态度不禁莞尔。 「今天来说个恋爱的故事吧。」说完,真悧猛然站起,椅子叽叽嘎嘎响了起来。他将贴在观片箱上面的光片全部取下,说:「你追我逃,逃了又追。原本很顺利,某天对方突然冷冰冰逃掉了!你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冷不防的提问令阳球傻眼,顿了一拍,她还是立刻作答: 「如果是我,应该不会追吧。」阳球今天穿上纯白的安哥拉羊毛衣和及膝白色折裙,底下搭厚实的羊毛裤袜与常穿的牛仔靴。 「为什么?」真悧站在投影于墙上的大钟里。白袍与褪色的衬衫在黯淡的诊疗室里乍看是混浊的水蓝色。炭灰色的裤子和黑鞋与房间的暗影融为一体,他那两颗宇宙般的眼睛与虹彩闪烁的长发仿佛释放着光彩,在黑暗中也很醒目。 「因为听起来好累。」 「嗯,的确也有人这么认为。所以你这是在宣示只想当逃避者。」真悧扬起双层微笑。 「什么意思?」阳球略略歪着头,回望真悧。但不管怎么注视,也无法由他宛如蕴藏星辰的双眸中看出他的想法。 「倘若两个人都逃,等于是彼此皆主张着『我不打算主动接近』啊。」 「这样的话,会怎样?」阳球低头。 「这段恋情不会有结果。」真悧明确断言。 「那也好。反正我并不打算谈恋爱。」阳球也果决地说。才刚说完,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疾病一点一滴地腐蚀,似乎能听见恋情徐徐走近的脚步声,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阳球认为自己非但一无所有,甚至比零还贫瘠,是个缺欠太多事物的个体。要以正常人身分去喜欢他人,实在是种奢望。如此奢望,只会给冠叶或晶马平添麻烦。阳球很清楚,就连现在苟延残喘的日子也仍需要各种事物来支撑,甚或还得牺牲许多事物,因此,她不敢奢求更多。因此,阳球不想谈恋爱。然而,她却老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只能叹气度日。 「是吗?」真悧静静地重新坐上椅子,跷着腿问道:「你不想恋爱啊?」 诊疗室霎时又归 于宁静。阳球瞥了真悧一眼,犹豫地开口: 「假如说——我只是举例喔。」阳球说服自己:这只是纯粹基于兴趣的问题。 「嗯。」 「假如对方逃了,我只要追着他就好?这么做,恋爱就会有结果吗?」 「是有这个可能。」真悧悠哉地回答。 「是吗?可是这种人难道不会一直逃避下去,而不愿意给我果实吗?」虽不清楚为什么不给果实,但阳球认为,逃避者应该会无穷无尽地逃避下去吧。所以说,再怎么追赶也没有意义。 逃着逃着,背影愈来愈小,不久成了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不论如何拼命追逐,也一定无法追上那道背影。既然如此,打一开始什么也不做就好。各自捧着自己的果实,从现在所在位置寸步不离就好。 「你真敏锐。是的,逃跑者绝不会给追逐者果实。为了让对方不停追逐,他们不会让游戏轻松结束的。」真悧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样太过分了。」 恋爱只是场游戏吗?阳球不这么认为,但自己过去也没实际谈过恋爱,所以无法反驳。顶多现在才察觉那种感觉似乎是恋爱罢了。 「那是因为你想得到果实啊。然而,难道只亲吻对方不行吗?」椅子吱嘎作响,真悧再度站起,走到阳球眼前,俯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可是亲吻又不是无限,总有消耗完的一天。若没得到果实却一直亲吻对方,我会变得空无一物。」阳球没回避真悧的视线,以分外微弱的语气嗫嚅着,叹了口气。 「变得空无一物不好吗?」喃喃似地说完,真悧把脸猛然凑近阳球。发光的头发垂落在阳球的白皙脸颊上。 「变得空无一物的话,我会被抛弃的。」阳球抬头看真悧。 「被抛弃也没关系啊。这么一来,就重复一百次亲吻吧。」真悧的嘴唇慢慢接近阳球。 「不行。那样的话,一定会连心都冻结了,没办法呼吸的。」阳球毫不畏惧地回答。 「那么就趁心灵冻结,即将变得无法呼吸之前,竭尽所能地亲吻就好啦。」真悧觉得不抵抗的阳球很倔强也很有趣,咧嘴笑了。 「那样太悲惨了。」阳球的长睫毛细细颤动着,散发濡湿的光芒。 「悲惨也没关系,至少能亲吻啊。」真悧抬起身,一把撩起发丝,注视因沉思而低头的阳球,左手手指轻触自己的纤唇。 对真悧而言,不管亲吻或凄惨与否,其实都不重要。他不在乎过程如何,只重视最后是否能获得果实。 「什么也不做就冻结一点也不有趣啊。还不如吻个千百回后再冻结,这样愉快多了。」 愉不愉快对真悧来说,也是重要的动力之一。 「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办才好?」 「问你自己的心吧。即使只有亲吻,不也可说是一种『果实』吗?」 「可是,如果这样,人们……」人们为何天生得谈恋爱呢。假如人是只靠亲吻便能过活的生物,就不会有人受苦了。 阳球思考起昨晚的事。回忆起的过去,以及其中的真相。在那真相之中,阳球接受的果实。既然现在阳球胸中隐隐作痛,那段回忆是否与恋情相系?假如视晶马为命中注定之人的感受真是恋爱的话,那么,阳球愈是追逐,恐怕只会愈给自己或周遭的人带来痛苦吧。他们一家人势将分崩离析。不仅如此,连不想回忆起、不想得知的其他真相也会连带曝光。如此一来,阳球一定会对恋爱感到后悔的。 或许会连想起命中注定的人也感到罪恶吧。 「真悧医生为什么要提起恋爱的事?你正在恋爱吗?」 真悧温柔地笑了。 「是啊,因为我一直都在谈令人发麻的恋爱呢。」 他那无论何时都无法松懈的、娇滴滴的恋人——桃果,现在也与真悧一起看着相同景色,看着这个脸孔已然变得成熟妩媚,眼睫低垂的少女置身的景色。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真悧都不打算让自己冻结,要持续对他的恋人报以成千上万的亲吻。 真悧的吻不见得总是甜蜜温柔,有时更有如熊熊烈火般滚烫,足以烧灼她的嘴唇。 校舍的垃圾场内,我和山下及另外几名学生正在将垃圾分类。我们身旁有两个大袋子,分为可燃与不可燃,还有一座垃圾山。 「可燃,不可燃,可燃,不可燃。咦?这个是……不可燃吧?」一脸厌烦的山下有气无力地说着,用夹子夹起空罐抛入垃圾袋。「唉——好麻烦啊。又不是小学生,干么罚我们劳动嘛。」 担心家里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做着垃圾分类。而且说实在的,事后再来分类的效率实在很糟。像学校这么一座大型机构,打一开始便知道垃圾量肯定也很惊人,就设置两个垃圾桶,养成学生主动分类的习惯不是很好吗?连我们家的厨房也总是备有两个垃圾桶呢。只是这种家庭主夫般的言论,我实在不敢说出口。 「重点是跟我们又没关系。只不过刚好待在同一地方就被连带惩罚了。为什么连我们都得受罚啊?真是的,都是那些家伙害的啦。害群之马就跟腐烂的橘子一样,只是待在附近,害得我们也发霉了。」山下在我耳旁唠叨抱怨个不停,我喀喀地扭扭脖子。 他说的没错。明明我和老哥、阳球跟那个事件没有关联,老哥与阳球却必须背负爸妈的罪,实在太不合理了。只不过凑巧跟他们是一家人,我们就必须作为代价牺牲人生,负起连带责任。 「啊,这么说来,晶马……」山下露出贼兮兮的笑容:「你跟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 「咦?哪个女生?」我半眯起眼,瞪着山下。 「就是去泡温泉时碰上的那个可爱女生啊!虽然她的个性好像很恰北北,不过那种型的也不错吔。」 「不,我跟她的关系很普通啊。」虽不知什么才叫普通,我姑且如此回答。 「普通是啥意思嘛。你们该不会已经在交往了吧?」山下整个身体向后仰,浮夸地表示惊讶。 「才、才没有咧,我们没有在交往啦。」虽然交情不错,我跟荻野目现在还不是那种关系。我已决定不再拒绝她、刻意避开她,话虽如此,并不代表这样就能抹消事实。仅靠转换心态不可能解决一切。 「唉唉——我也好想要个樱花御苑女中的女朋友啊——」 「就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嘛!就是因为你老爱说废话才交不到女朋友吧。」我加快分类速度。但,并不是因为想早点回家。我知道老哥和阳球一定会确实回到家里。但如果要我第一个到家等候两人,总觉得很可怕。只不过,劳动也即将结束了。完成工作的我,边安抚暴跳如雷高喊「你说什么——!」的山下,边将书包扛上肩,围起米蓝色相间的马德拉斯格子围巾,拖着脚步踏出校门。 跟老哥聊过的山下交不了女朋友的理由不经意地在脑中闪现。罗唆、贫嘴、玩笑很冷……结果而言,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罗唆」上吧。 「晶马。」荻野目身穿学校指定的薄外套,靠在校门前的墙壁上。 「荻野目,你等很久了吗?怎么不传封简讯给我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 「因为我心血来潮绕过来看看嘛。能等到你真是太好了。」荻野目诚挚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微笑。 被她炫目的真诚笑容刺痛双眼,我一瞬收起了表情。 「怎么了?」荻野目皱着眉头问我。 凝望着荻野目的大眼,自出生以来,我从没如此想对人述怀、希望别人理解自己过。 荻野目并没有硬是要逼问出我的心情。 我们俩一同在电车上摇晃,我望着窗外的黑暗,想起过去做过的梦…水无止境 的铁轨,永不停息的列车。不是不停息,而是无法停息。 「惩罚,其实应该由我来承受才对。」我缓缓开口:「就算高仓家必须受到惩罚,也该由我来承受。」 「咦?什么意思?」荻野目将眉毛吊成八字形,担心地望着我的侧脸。 「我绝对不会原谅爸爸跟妈妈。那两人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连你的姐姐也是……」说不出「杀了」两字,我喉头哽塞,垂下双眼,和坐在脚边的企鹅二号四目相交。 「那不是你的罪呀。」她语气温和。 我轻轻摇头。 「其实,高仓家的罪只应由我一人来扛。」 「只由你一人?」 我将视线从二号身上移开,回答: 「阳球是我挑选来的家人。是我接纳阳球成为高仓家的孩子,是我拉她进来的。」 我自己想忘却,结果真以为自己忘了的真相,想当成不存在的过去。 荻野目注视娓娓道来的我,默默倾听我的话语。 八年前的冬天,那时我经常待在父亲工作的地方——位于某公寓大楼一室的事务所。双亲总是很忙碌,留在家里的话就得长时间一个人看家。这是我去那里的理由,但就算在事务所里,大半时间我也一样孤单。 虽称为「事务所」,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应是双亲所属组织用来集会的房间吧。我总是一脸无趣地望着父亲站在穿了相同工作服的大人们中间,有如小学朝会上的校长一样发表冗长演讲。 「那一天,我们的神圣火焰将这个错误的世界净化了一部分。但是我们的大志尚未达成。社会把我们打压成犯罪者。自从那天以来,许多同志被不正当地剥夺自由。但是,这样仍无法消除我们胸中的火炬之光。现在是蝥伏的时刻。改换名字也只是为了瞒过卑劣的当局。我们必须朝向下个神圣之日,庄严肃穆地默默准备。和平!」父亲比出和平手势作结,聆听演讲的大人也纷纷比出和平手势。 对我而言,用手比和平手势是父亲工作处常见的信号。那时的我并不懂,那个手势与大家拍照时比的「v」字,或猜拳时比出的「剪刀」有何差异。 在事务所里,偶尔也会遇见跟我年纪相若的孩子。是一对有着相似锐利眼神的兄妹。他们两人穿着剪裁高级的衣服,行为总是端庄有礼,即使聆听冗长演说也不会显露不耐之隋。 「你要去哪?」 那位妹妹见到我套上放在角落椅子上的羽绒外套,脖子缠上围巾,便出声问道。声音宏亮清丽。 「你不听演讲吗?」卷发女孩责怪吞吞吐吐答不出话的我。 「听腻了吧?」哥哥抓着鲜红苹果在手上耍弄,漠不关心地说。 「可是下一场演讲很重要,待会就轮到我们的父亲大人了呀。」女孩向男孩抗议,男孩只瞄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我一语不发,悄悄换上运动鞋,打开门,离开事务所。 刺骨寒风袭来,我不禁缩起肩膀。其实,跟着父亲来这里工作,成天只能等待,已让我厌烦透顶。我从事务所顺手拿了颗苹果放入口袋,但老实讲,我并不特别喜欢苹果。 整栋公寓空荡荡的,我环顾呈「口」字形的走廊,漫无目标地前进。取出口袋里的苹果端详,苹果鲜红而艳丽,在冬季薄雾茫茫的世界里,宛如宝石一般光辉璀璨。 我靠在栏杆上,用手掌耍弄苹果,观察大楼的天井构造。头上可见被切割成方形的冬日天空,底下则有同样方形的枯干杂草丛生。 我在下一层楼「口」字的角落见到一道人影。一团小小的黑影蹲在那里。 我将苹果塞回口袋,带着说不定能遇见玩伴的轻松心情下楼。但看到那女孩抓着栏杆蹲坐在地的模样后,我却开始犹豫要不要开口。 明明是寒冬,长发女孩却只穿了一件长袖羊毛针织小洋装,脚上穿着甲板鞋。洋装跟鞋子都脏兮兮的,女孩子本身看起来也呆滞无神。 她手里拖着一只大型桃红色熊布偶。 「你住在这里吗?」那时,我已不再是因为无聊才向她搭讪,而是因为担心起她的境遇来了。 她猛然睁大眼睛,一脸惊愕。 「你在这里做什么?」至少看起来不像在愉快玩耍。如果她迷路了,得跟爸爸说这件事才行。 「我在等妈妈。」女孩子停了半晌才细声回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果然是迷路的小孩吗? 「一直。」语调平板,欠缺抑扬顿挫。 「一直?什么意思?」是从刚刚开始「一直」在等,还是从今天起「一直」?但从女孩子的脏衣服观察起来,总让人想像她早就等了无止境的漫长时间,令人有些害怕。 「不晓得。」女孩睁大眼,歪着头说。 「要一起玩吗?」 女孩摇头。 「我在等妈妈。」但她回答这句话的表情却显得十分痛苦。 「你不冷吗?」就连穿着羽绒外套的我,都觉得被冷冽空气钻入裤缝或脸颊等部位很刺痛呢。 女孩沉默不语,就只是低着头,不断呼出白色气息。 想必很冷吧。我取下脖子上的鲜蓝黄色条纹围巾,在她身边蹲下,围在她的脖子上。 「借你用。」 女孩神情惊讶。她什么也没说,只瞪大了眼看我,用她的小手确认围巾触感。 「要吃苹果吗?」我在女孩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苹果。 「不用了。妈妈说不可以拿不认识的人的东西。」 的确,爸妈也警告过我不可以跟陌生人一起走,不可以拿陌生人给的东西。但同样是小孩子的话,应该用不着顾忌那么多吧?现在想来很可笑,那时的我,总觉得小孩子不该算作陌生人。我认为这些叮咛主要是为了防止小孩被坏心眼的大人欺骗,但就算是小孩,不认识的还是不认识啊。 「对了,你听过这世界最初的男女的故事吗?」熬不过沉默,我开始说起前阵子听过的故事。 「没听过。」回答得很淡然。 「他们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喔。」 「我的人生里什么果实也没有。」说完,女孩站起,取下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塞还给我,接着抱起熊布偶,一溜烟地奔离。她的飘逸长发掀起一阵小旋风。 我两手各自拿着被她揉成一团的围巾和苹果,愣愣地站在原地,又回到那个闲得发慌的我。 下次去公寓的日子,我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藏了两颗巧克力糖。这次我是刻意去寻找女孩。 「你在做什么?」 她在公寓的地下室,蹲在供居民使用的大型垃圾箱旁。穿着跟几天前一样的衣服,依然一副寒冷模样。 「猫。」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我,轻声回答。 「是你的猫吗?」我问,并走到女孩身边。 女孩摇摇头,低头注视小箱子,里头有只非常幼小、肢体柔软的虎斑猫正冷得发抖。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因为它是没人要的孩子。」女孩以几乎不成声音的细小声音回答。 「明明这么可爱啊。来,来这边。」我伸出冻僵的手掌,小猫露出警戒态度,缩起身体,逃到箱子角落。 「它一开始或许还很受人疼爱吧。但等『可爱』被消费殆尽后就被抛弃了。」 女孩的话令我惊讶,我转头看了她的侧脸。但大半被长发遮掩,只见到睫毛和鼻头。 「啊,对了。我去拿牛奶来好了。」我这么说是为了小猫好。至少我的用意是如此。 「不可以。你没办法养它吧?」 「咦?唔……」陡然间,觉得自己 草率而不负责任的孩子气发言很可耻。 「没被选上,就意味着死亡。」女孩极度冷静地说。从她的声音或态度看不出她是否感到悲伤。 被消费殆尽,于是被舍弃。没被选上,所以死亡。 她说她在等妈妈,不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真如字面意义在等妈妈吗?在这严寒的天气里,她孤单一人,在公寓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身上只穿着一件直筒小洋装。 「但是,它还活着啊。」我低声说道。 听到我的反驳,女孩似乎觉得很意外,看起来似乎也有点生气。但是,小猫的娇小身躯仍散放着温热,而肢体的动静也引起她的注目。至少现在,这只小猫仍活在我们的面前。 我从垃圾场捡来纸箱,在公寓后门旁搭建了小猫的新家。盖了屋顶,里面也铺上不用的旧毛巾。接着我将脖子上的围巾揉成一团当作床铺,小猫不安地进入小屋里,蜷缩身体,变得像颗小球一样。 我回事务所,从冰箱拿了一点牛奶倒进小碟子里,跟女孩一起喂食小猫。 「不知道它会不会喝。」女孩有点担心,我说:「它肚子一定很饿了。」说完,将碟子放在箱子前。 我们两人蹲着仔细观察,小猫带着警戒走近盘子,鼻头微颤,开始舔起牛奶。不断以小小舌头捞起牛奶。 「在喝了。」 「找到饲主以前,就由我们来照顾它吧。我会去找的。」我们没办法饲养小猫,但我无法弃小猫于不顾,所以一定要帮它找到饲主。这样的话,就算对它报以温情应该也不算有罪吧。 「嗯。」 直到这时,我才总算见到女孩显露柔和表情。我由衷觉得高兴。 之后,我们两人一起吃我羽绒外套口袋里的巧克力糖,边看着填饱了肚子窝在条纹围巾上睡着的小猫。 「好可爱。」我说,女孩静静点头。 女孩嘴里含着巧克力,红通通的脸颊显得有些鼓鼓的。 从那天起,为了跟女孩与小猫见面,我天天来事务所。我总是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藏了点零嘴,迫不及待想跟她们玩耍。 一开始很怕生,不肯让人碰触的小猫也渐渐接纳我们,愿意让我们抚摸它的头或背部。 「好软喔。」女孩的话一向不多,但看得出她的表情愈来愈开朗。「小猫好温暖喔。」 「对了,我从家里带了缎带来,可以绑在它的脖子上当装饰。」我从厨房抽屉拿了几条从包装上拆下的缎带塞进口袋里。 有的是用在西式糕点的酒红底色烫金字缎带,有的则是系在某次生日或圣诞礼物上的水蓝色及粉红色缎带。 「好漂亮。」女孩子陶醉地望着这些,轻声赞叹。 「哪一条比较合适?」我将这几条缎带排在女孩面前问道。 她没回答,但眼睛盯着当中一条色泽鲜艳的细长粉红缎带。 「喜欢粉红色吗?」 女孩点点头。 脖子系上粉红缎带的小猫,虽然有点感冒症状,仍平安顺利地成长了。我买了猫罐头,将猫食捣得碎碎的,方便小猫食用。小猫一见到我们接近,立刻会从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跑来迎接我们。 「希望有人肯收养它啊。」 女孩很宝贝地抱着身躯娇小、体温偏高的小猫说。与一开始相比,女孩给我的印象逐渐变化。她是个个性温柔又爱照顾人的女孩,喜欢可爱的事物,笑起来惹人怜爱。 由于颜色黯淡的小洋装或冰冷空气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不佳,但闪亮亮的大眼睛有如天然宝石般辉映。 「我也去学校里问过了,可惜一直没找到肯收养的人。」我带着歉意回答。 「这样啊……」 女孩的年纪无疑比我还小,但有时会显露出异常沉稳的态度,甚至予人冷漠感。不知道这种仿佛放弃一切的气氛是否跟她在等候的妈妈有关。但是,当时年龄尚小的我不敢更进一步追问她家庭的事。就跟出自一时温情理睬养不起的小猫一样,对于思虑不周,也无能为力的小孩而言,这件事终究无可奈何。 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们把纸箱小屋放在公寓后门附近。选这里是为了尽可能不被其他人发现。我和女孩不怕脏地躺在地上,头枕着纸箱,看着在我们脸旁绕来绕去,时而闻闻鼻头气味,时而窝在我们胸口的小猫。 「要取什么名字?」有一天我想到这个问题。我们向来都只用「喵」、「嘿」、「喂」或「猫猫」来称呼它,但就算终有一天要送养,现在给它取个绰号也无妨。 「名字?」女孩拿着我摘来的狗尾草逗弄小猫,一边思考。不久,她放下狗尾草,温柔抱起玩得很兴奋的小猫。 「这孩子很温暖,就像太阳一样。有阳光的味道。」女孩的脸颊在小猫身上蹭呀蹭的。 「对了,你的名字是?」这件事很重要,我却一直不敢问。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阳球。阳光普照的阳球。」阳球有点腼腆地微笑。 「哇——好棒的名字呢。那就取跟你有关的名字吧!叫这孩子『太阳』如何?呃,好像有点糟……」不由得对自己缺乏美感的命名露出苦笑。 「sun sun(※日文中,「sun」与「三」同音。)。」 由于太小声,我差点漏听。 「sun sun?英语名字吗。真不错,就这么决定了!」我边说边摸摸阳球抱着的sun sun的小头。sun sun很舒服地闭上眼。 阳球猛然转头看我,嘴角勾着笑意的脸颊逐渐飞红。接着,她低头凝望在胸口打起呼来的小猫,咕哝一声:「sun sun。」 那天,我照常去了有阳球和sun sun的公寓。 雪白一早便纷纷落下,替见惯的街景画上纯白,吸收了所有声音,静静地堆积起来。 不知道阳球是否感冒了。即使如此严寒的天气,她也是在外头等妈妈吗?就算不敢深入探问她的隐私,总是冷得打哆嗦、苍白瘦弱的阳球比小猫更教人担心。但是,如果详细打探关于服装或家人的事,总觉得阳球好像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我只是个孩子。 阳球今天也是抓着栏杆,坐在口字形走廊的角落。 「阳球。」 抬头望着天,似乎在欣赏飘雪的阳球开心地回头。她的衣服也一如往常,只穿了一件脏脏的小洋装。 我们一如往常结伴走向sun sun的纸箱小屋。 纸箱小屋的屋顶上堆了一层薄薄的雪。围巾铺成的床里没有看到小猫的身影。 我们翻遍了这附近,就是没看见sun sun。 「纸箱湿掉了。」阳球不安地摸摸围巾铺成的床。 「或许是躲到较不冷的地方了。」 我们立刻想起sun sun原本生活的地下垃圾场。那里有许多可躲之处,室内空气较不流通,至少比这里暖和多了。 我跟阳球互看一眼,往地下室前去。 我们抵达垃圾场时,听到垃圾车的轰隆引擎声正在运作。 「啊!」垃圾车后方的回转板正连同sun sun被舍弃时住的小箱子一起卷入。垃圾场已被清得一干二净。 我想起在学校里学过的垃圾清理程序。 按下按钮,转动回转板,将垃圾压扁,挤进垃圾车中。垃圾车前往焚化厂,将垃圾烧掉。 「等等!」我赶紧追在垃圾车背后奔出。 车子从地下登上积雪道路,速度愈来愈快。 「等等啊!」一口气吸入太多冷空气,胸腔刺痛。我全力奔驰,感到雪花打在额头上又融 化,冷却了皮肤。 我用手拨掉落在睫毛上的雪花,不断追逐。在宁静的街道上,只听见垃圾车的引擎声和自己的剧烈喘息。 不久,车子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雪白景色之中。 我咳个不停,肩膀剧烈起伏,双手撑在两膝上调整呼吸。垃圾车的黑色胎痕从我脚边一直延伸到彼方。 回到公寓,见到阳球低头站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前方。 「抱歉。」提议照顾小猫的人是我。却迟迟找不到收养者。也许因为我在心中偷偷期望着能永远和阳球一起饲养小猫,所以才找不到饲主吧。 一瞬间,眼角泛起泪光。 「不是小晶害的。」阳球平静地说。天气这么冷,她却像是忘了颤抖。「那孩子只是没被选上而已。」 「咦?」 我抬起头,正凝视着我的阳球露出与刚相遇时相同,看不出是开心或悲伤的表情,但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 虽然很想对她说:别哭,别露出那种表情,但我还是说不出口。因为结果不管是我还是阳球,都拯救不了sun sun。 「这个世界只分成中选者和落选者。没被选上的,就意味着死亡。」阳球以哽咽沙哑的声音游说,白色气息也随之朦胧扩展开来。 这天以后,阳球就从公寓消失了。 我到处寻找阳球。sun sun说不定也只是躲在某处,也有可能被领养了。虽然这只是不足慰借的渺茫希望,但我还是想让阳球知道这件事。 况且,就算那辆垃圾车真的带走了sun sun。我也完全不后悔和阳球一起照顾过那只小猫。我很悲伤,但我不认为这件事是多余的。 到处都找不到阳球。 孤单的我想丢弃纸箱小屋,把脸伸进里面探巡时,发现有张折好的小小白色纸条放在那里。我连忙打开,是阳球留给我的信。 「爸爸,小孩焚化炉是什么?」 从事务所窗户望着窗外雪景的父亲一脸惊诧地回头。 「那是什么?」我加强语气,又问了一次。 「那是被社会认定成没人要的小孩被送往的场所。就连我们也撼动不了那里,拯救不了那些小孩。那是个生锈、封闭的世界。」父亲低声、冷静,又带点沉痛地诉说。 「被送去那里的孩子会怎样?」 「变成透明。」 「什么意思?」 「他们将一事无成。」 由表情和语气看来,我立刻明白父亲刻意避开重点。他是觉得我只是个孩子吧。 「那意味着死亡吗?」我紧握着羽绒外套口袋里的阳球的信。 「为什么?」 父亲的视线回到窗外。 「就算在这个瞬间,也有大量孩子被变成透明。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世界错了!所以我们要净化世界,将之夺回。」 父亲的话几乎传不进我耳里,回过神来,我已拔足奔出。 阳球给我的信,字迹稚拙,几乎全以平假名写成,角落被雪水沾湿。扭曲的文字仿佛也沾满了阳球的泪水。 小晶,谢谢你这段日子陪我。再见了。我要去小孩焚化炉。当初你主动找我说话时,其实我非常非常高兴。虽然妈妈终究没有回来,那天之后我决定等候小晶。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甚至觉得等待不是件苦差事。 我跟小晶和sun sun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家人,我真的很开心。所以这条围巾就让我当成纪念带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跟小晶相遇的回忆,是我的宝物。因此,我再也不怕了。就算变得透明,也没有人能消除这些宝物。就像被丢进壁炉里的小锡兵(※出自安徒生童话〈勇敢的小锡兵〉。)的心脏一样,不管变得多小,也不会消失不见。所以我很幸福,因为这个世上有人记得我存在过的事实。 我其实听过关于世上最初的男女的故事。他们两人最后受到了惩罚。因为活着本身就是种惩罚。即使受罚我也不怕,我想跟小晶在一起。可以的话,我好想被选择啊。 小孩焚化炉位在何方,去那里是多么严重的事,我仍未有切身感受。但不管如何,只要阳球一去那里,将会变得一事无成地消失。这么一来,我与她将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老实说,我对于他人的死亡也没有切身感受。但一想到如果因此再也没机会交谈,再也见不到她含蓄的笑容,她那头长发和白皙的肌肤以及冷得发抖的身影,将要被这个世界抹消,我就痛苦难耐。 我不顾一切飞奔,雪花落在我的运动鞋上,很快就溶解,把鞋子跟袜子都沾湿了。两脚冰寒彻骨,在不停奔跑途中,冰冷化成了剧痛,不久,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拼命驱策化为冰棒的两只脚,我漫无目的地不断奔驰。我一心一意想帮助阳球,想将把我当成家人般敬爱的她带回来。 我想夺回的不是世界,而是阳球。 觉得口袋里的零嘴很好吃、嫌下雪很冷很困扰、但玩雪还是很有趣、失去了sun sun的哀伤……我想和阳球一同分享的事情仍多得数不清。 我们像家人般一起度过,并不是为了让阳球放弃活下去。而是为了让阳球知道还有人思念着她,愿意对她伸出援手。我一定要对她伸出这只手。为了阳球和sun sun,也为了我自己。 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绊住我的双脚,我尝到似乎快被暴风雪吹走的感受。此时,不知为何我确信起不管阳球在哪我都绝对知道。在暴风雪中抓住门把的瞬间,我下定决心。 我要选择阳球。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 门的颜色跟大小显得瞹昧不明。但风雪强劲,若不紧握住门把随时都会被吹走。我使出浑身力量,吱吱嘎嘎地缓缓推开门。 门内传来巨大机械运作的声音。 「阳球!」室内是个无比宽广的空间,奇妙的是这里反而比外头更寒冷许多。明明没有刮风,脸颊跟额头仿佛快被冰冷空气撕裂。 有好几台类似生锈大型风扇的装置在运作,地面挤满了小孩子,人人都抱着膝盖,把身子缩得小小挤在一起坐着。 「阳球!你在哪!」我毫不犹豫地踏入里头。身体被更强烈的冷气缠绕,想大声喊叫,但吸入的冷空气令我咳个不停。从高不见顶的天花板落下冰块,阻挡了我的去路。 小孩们对忙着寻找阳球的我漠不关心。人人都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虽然没看见小孩子因寒冷而缩起身体发抖,但他们看起来个个都是如此悲伤而麻木。 我在孩子群里寻找阳球。小小的冰块无情地降落,割伤了我的额头与脸颊、暴露在衣服外的手脚。这里的气温愈来愈低了。 再这样下去,会使我整个身体冻结的。 「阳球!」此时,似曾相识的蓝黄相间围巾突然映入我眼角。仿佛只有那里打上聚光灯,我朝那里走去,地板开始如输送带般动了起来,准备将闭上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躺着的阳球运走。 「慢着!」我跑向那里,碰触她的苍白脸颊,阳球冰冷得骇人。「阳球!阳球!」 我呼唤她的名字无数次,抚摩她的脸颊,给她温暖。看见她脖子上的我的围巾,我差点哭了出来。 「阳球,是我啊。我们一起回去吧。」为了不让纷纷降落的冰块伤害阳球,我遮住她的脸,用背部来承受。 在我不停呼唤名字,弓着背阻挡冰雪的努力下,几乎完全僵硬的阳球,脸颊开始出现血色。 重新触摸她的白皙额头,发现她的体温逐渐恢复了。 眨眼间,原本吹着暴风雪的四周仿佛融雪了似地静静暖和起来。 「阳 球。」 阳球慢慢睁开双眼,以环绕着纤长睫毛的大眼望着我。 「啊。」阳球的声音尖高纤细,就像小鸟一样。 我爬起身,对眼神恍惚的阳球微笑,然后,从羽绒外套口袋中取出苹果,交给阳球。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我勉强只能挤出这句话。 阳球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今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了;别再孤独等待,离开这个寒冷之地吧……明明还有许多该说的话。 「谢谢你选择我。」阳球露出笑容,从我手中接下生命与惩罚的果实。 苹果放出红色光芒,就像一颗小太阳,照亮了我和阳球的脸。 我牵起阳球的手。从那天起,阳球成了我的家人。至于冠叶成为我们的哥哥,则是稍后的事了。 在宁静的夕阳照耀下,一家小型拉面店的红色柜台席位上,冠叶手插在黑色摩斯大衣的口袋里,冷得缩着身体。他和剑山、千江美并肩而坐,神情乖巧地低着头。剑山表情严肃,挺直背脊主张: 「就算在这个瞬间,也有大量孩子被变成透明。我们无法原谅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世界!我们必须在即将到来的『神圣之日』净化这个世界。」 千江美默默望着丈夫的侧脸,细细咀嚼他的发言。 「阳球需要治疗费。能拯救阳球的人只有我。」不同于剑山明确的发言,冠叶则像是在默念咒语。「但是,为什么如此不顺利啊!不管张罗多少钱,还是治不好阳球的病。」 「因为这个世界错了啊。被充满欲望的人们创造的规则所统治。」像是要安抚冠叶般,剑山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是的,一定是哪里错了。」冠叶用冰冷冻红的手抱头。「难道说,是我的做法错了吗?」 「冠叶没有错,因为你是多么拼命地守护家人呀。」千江美脸上浮现笑容。 「你要守护阳球,让她免于受这个错误的世界侵害。」 「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冠叶呢。」 冠叶默默抬起脸。 「我为迎接你为高仓家成员一事感到自豪。」剑山和千江美互看一眼。 「冠叶、晶马、阳球,你们三人都是我们重要的孩子,同时也是重要的未来。」千江美以笑容回应,温柔抚摸着冠叶短而柔软的卷发。 阳球和企鹅三号站在厨房,在哥哥们回来以前先准备好晚餐。 她将头发绑成两束,满足地看着锅中烹煮的食材。 「有炖煮的材料真是太好了。外头好冷喔。」 在阳球脚边的三号想啃食奶油浓汤块。 「三三,不行!直接吃不好吃啦。」阳球从三号手中拿走凝固成白巧克力状的汤块,突然眯细眼,「哼哼哼」地笑了。 「看这样子,似乎煮得正透呢。投入这个南蛮传来的魔法粉末的时刻到了。你们这些食材就认命,等着遭受浓稠滚烫的炖煮之刑吧。」 阳球折断汤块放入汤内,自己噗哧笑了出来。 「小晶跟小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她耸耸肩,用杓子搅拌锅内。汤块逐渐溶解,散发温和香气。 「欸,三三要不要先尝看看?」 三号高兴地跳起。 阳球微笑,装了点浓汤在小碟子里,蹲下交给三号。 「很烫哦。」 三号在阳球面前乖巧地拼命吹气,等吹凉了,仿佛要连碟子也吃入肚般一口吞下。 「怎样?好吃吗?」 看着三号脸颊幸福地染红,阳球嫣然微笑。 「再煮久一点,加上盐巴和胡椒就大功告成了!」阳球抱起三号,贴在脸上磨蹭。「我会做很多很多,三三也要多吃点喔。」 阳球心中并非没有不安感。但是,现在的她就只能像这样等待家人回来,也觉得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我帮窗帘加上新的刺绣了,希望他们能发现呢。」 窗帘上方追加了三颗星星的刺绣。阳球站在沙发直接将图案绣上,觉得像这样把心思集中在事情上比较轻松。在反复住院、出院的过程中,总不免因想太多而裹足不前。这种时候,去好好地睡一觉,或者专心在其他事情上,总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不管是自己可能会死去,或是恋爱,以及今后人生或许会有新发展,在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 阳球最重视家人。为了维系这个关系,有时别想太多,甚至别去思考也是有必要的。 第三章 放学回家路上,苹果和雪菜、万里三人一起搭上地下铁。在闲话家常之中,万里下车,雪菜也下了车,连苹果的家所在的车站也过站了。最近这几天,苹果仿佛理所当然般天天去高仓家玩。说去玩或许不大正确。她是去探视情况如何。有时是跟阳球约好,有时则是跟晶马碰面,总之去探望他们兄妹的情况。 知道了高仓家许多秘密的现在,就算苹果已整理好思绪和心情,她每天还是很关心高仓家是否正常度日,对于是否又有人来打扰他们也担心得不得了。 雪菜和万里取笑她一定是交男朋友了,但至少现在,苹果和晶马的关系仍不算男女朋友。虽然苹果觉得他们比较接近兄妹或家人,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能闯入那三人强固的羁绊之中。只不过,她也觉得这样便已足矣。这是她第一次想主动与心仪对象建立起更确实的关系。 多薯桂树依然不知去向。苹果已不想跟踪他了。然而,那天他最后对苹果流露的表情,仍是那张认真温柔男子的容颜,与苹果误会自己爱慕他时的多薯,没有什么差别。 不知自己的心是否变得更美丽了点?就算无法成为桃果,至少希望自己能对晶马有所帮助,希望自己能被他所需要。 在荻洼站月台下车,踏上台阶。由下往上吹袭的风卷起了苹果的头发。苹果身上只穿了学校指定的翻领大衣,脖子一带冷飕飕的。 「你是荻野目苹果吧?」 突然间,一名个子矮小、气色不佳、浑身烟味的男性主动向苹果攀谈。 苹果觉得他很可疑,并没有立刻答腔。 「这是我的名片。」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边角略有凹折的名片递给苹果。 「周刊杂志?」男人的名字上方标示着以刊载大量裸体照与真假难辨的娱乐新闻着称的周刊名称。苹果顶多在超商看过这本杂志的封面,不怎么熟悉。 「我们正在对那起事件的被害者家属做专访。听说该事件的主犯高仓剑山家里,有三名彼此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假扮成兄妹共同生活。请问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记得你的姐姐也是这个事件的被害者吧?」男人似乎想装出温和笑容,但他的表情却扭曲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们明明什么也不懂,别不负责任随便乱写。」苹果出言警告,并瞪着男人。 「但这是事实啊。你不认为社会大众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吗?这才是正确的世界。」记者不带感情地说。 苹果不甩记者,阔步迈向商店街。记者望着她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微扬起嘴角后,离开了现场。 「真是的,真让人不愉快!下次要是再让我看到那个记者,我一定要痛揍他一顿!阳球,你自己也要小心哦。」苹果故意夸张地表示愤怒,一口气暍光阳球冲泡的温可可。 「好烫!」 「嗯。」阳球表情笼上阴霾,将饼干盛到盘子上,那是照着前几天苹果教给她的食谱烘烤的成品。 「真的要注意哦。好了,这件事就说到此为止吧!」苹果依然鼓着腮帮子,呼了一口气,并瞥了一眼阳球长睫毛低垂的脸。「抱歉,难得你烤了饼干,还提起这件不开心的事。」 「没关系啦。」 起先跟着苹果依样画葫芦地烘烤过一次,等阳球试着独力制作时,却变得硬梆梆的,或许是分量搞错了。晶马跟冠叶连忙安慰她说「别有一番滋味」或「可以锻链牙齿」等,硬是吞进肚子。不过今天烤出来的成果倒是不错。表面呈现金黄色,酥脆爽口,融化于口中会冒出一股淡淡的香甜气味。这正是食谱想呈现的味道。 「苹果也知道了吗?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妹。」既然阳球已经回想起来了,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苹果。只不过,苹果对高仓家特别的形成过程如何看待,有何看法,阳球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倾听这些。 「嗯。之前曾听晶马提过一点点。」苹果带着微妙的愧疚之情说。 「原来是这样啊,是小晶跟你说的。」刹那间,阳球对晶马私下告诉苹果这个秘密的事感到极不愉快。和那次——连同阳球,四个人一起吃寿喜烧的那个晚上所尝到的黯淡疏离感很相似的感受。 「抱歉。」苹果不假思索道歉了,明明她什么坏事也没做。 「不会啦。你也知道这件事真是太好了,一直撒谎下去怪难受的。」这也是真心话。苹果是重要的朋友,阳球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秘密。 从触感粗糙的紫色针织洋装中露出的瘦弱双腿,今天看来似乎比平常更孩子气了。 「好啦,吃吃看饼干嘛。」阳球勉强抬起脸,和一脸担忧的苹果四目相对。「今天应该很成功。」 「嗯!我开动了!」苹果简短说毕,立刻大快朵颐吃起圆饼干。 「怎样?」 「很好吃!」苹果笑容满面。 阳球也以笑容回应,并吃了一口饼干。 「太好了!」 他们一直很努力地互相关怀、互相珍重。就算是晶马,也一定有些事没办法跟忙于打工的冠叶或身子孱弱的阳球商量吧。如果他能对苹果宣泄这些痛苦心情,那也是件极好的事。 从以前就是这样,阳球他们总是互相关怀。 「对了,苹果,其实我家是蜜卡娃娃屋哦。」阳球平静地诉说起来。 「蜜卡娃娃?是洋娃娃的那个蜜卡娃娃吗?」 「对啊。还记得蜜卡娃娃的『梦幻娃娃屋』吗?」阳球现在也仍鲜明地记得那首广告歌曲,轻声哼唱了起来。很快地,苹果也配合节拍歌唱。唱完,两人笑成一团。 「好怀念!这么说我才想起,我以前也很想要呢。虽然爸妈到最后都没有买给我。」 「我也是。」阳球突然将坐在榻榻米上编织的企鹅三号抱了起来。「外面那片墙壁,是小冠和小晶粉刷的唷。」 「咦?」 「爸爸跟妈妈不在后,我成天哭个不停。我真的很怕下次会换小冠和小晶跟那天的爸妈一样,突然消失无踪。」 于是冠叶和晶马把围在家门外的镀锌浪板墙粉刷上各式颜料。在阳球面前,原本灰蒙蒙的房子外观,转眼间呈现一块块粉红、蓝色、水蓝色、绿色、黄色、红色、橘色等缤纷色彩,变身为绚丽又明亮的房子。 冠叶和晶马洋洋得意的脸上沾染油漆,抬头挺胸秀给阳球看。阳球立刻停止哭泣,出神望着变得仿佛蜜卡娃娃屋般的外观。如此一来,不管爸妈何时回来,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两名哥哥用拼命洗掉油漆而泡皱了的手抚摸阳球的头。 「哇,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就觉得那片墙壁很不得了,原来是晶马他们粉刷的啊。」 「不只如此,连我的床也弄得跟蜜卡娃娃一样哦。」 「啊,原来如此!难怪觉得好像在哪看过,原来是『蜜卡娃娃公主卧房』!」 阳球也一起帮忙,三兄妹在放置母亲老式缝纫机的房间里将小小的钢管床组合起来,运用无数旧书和布匹,大肆改造一番。并在四周竖起杆子,搭出天篷,看起来就和阳球梦想中的蜜卡娃娃床没有两样。 后来阳球开始学编织和裁缝,请哥哥们帮忙,又在上头追加了许许多多的小座垫或架子。一点一滴地收集蜡烛或天使、蕈状灯饰,不知不觉间,阳球的房间愈来愈接近少女丰富想像力中的世界。 「真的很开心。」 「他们真是好哥哥。」 「只不过我心爱的小熊布偶也在那时被他们两人踩到,结果肚子裂开了。」 两人脸色发青,边安慰嚎啕大哭的阳球,边用不熟悉的差劲技术「治疗了」小熊的肚子。 「喏,这个缝合痕迹。看起来很像历经 一场大手术,对吧?」阳球从寝室拿出粉红色海盗造型的小熊给苹果看。 「真的吔。好可爱,好粗糙的缝合痕迹哦。」苹果嗤嗤地笑。 「嗯。所以这只布偶是我的宝贝,我把这个伤痕当做是盲肠手术痕迹哦。」 「虎头蛇尾也很有那两人的特色呢。」 「对啊。但没关系。它的肚子是我们三人共同生活的印记。」 「这样啊。」苹果颇为佩服地抚摸小熊肚子,却没有发现阳球脸上再度笼上阴影。 阳球对带走一半饼干当谢礼的苹果挥手道别后,留在玄关,茫茫然独自站着。 其实在苹果来之前,那位周刊记者早已到过高仓家。 「你知道你的治疗费金额极为庞大吗?」 阳球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名浑身烟臭味的矮个儿男子上门。那位记者没什么寒暄,劈头就问了这句话。 「为什么你要问这件事?」阳球回答,不敢正视记者。 「那笔钜款不是学生能张罗得了的。」 「你想说什么?」阳球期盼苹果快点过来,不然就是晶马或冠叶赶紧回家;但是,她同时也想知道事情真相,所以没有赶跑记者。 付给真悧的治疗费想必很高昂吧,但只说了句「用不着担心」就真的掏出钱的冠叶究竟打什么样的工,其实阳球早就很怀疑了。 记者从外套口袋取出几张照片给阳球看。 照片之中,被几名黑衣男子围绕的冠叶,正在接受其中一名男子递交的纸袋。 「我总算找出你大哥收受金钱的源头了。这可是独家消息。」 阳球还没问这些男人是谁,记者已抢先说出: 「这群人的组织叫『企鹅会』,是引发那起事件的组织的余党。你的性命等于是他们出钱买下的。」 那个组织的余党。记者的话令阳球的视线逐渐模糊、黯淡。自以为理解冠叶为了自己付出多么重大的牺牲,但真相却远比阳球所想像的更可怕。 「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可以发表一下吗?」 「请你回去。」阳球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唰地一声拉上玄关拉门,上了锁。 「请你回去……」 就这样,记者不再呼唤阳球或敲门了。 阳球抱起呆立于走廊的三号,快步跑向厨房。 「饼干再过不久就烤好了。」抱着三号的手愈来愈用力。三号露出惊异的神情,抬头望向表情严峻地打开烤箱的阳球。 阳球穿着柔软的棉纱睡衣,躺在棉被里,却一点也不想睡。她一边耍弄脚边晶马替她准备的热水袋,一边凝望着脸颊旁正安详打呼的三号的嘴喙。 等到翻身了好几次,热水袋温度也差不多冷却时,阳球听见有人开门走出,立刻起身。似乎有人出门了。 阳球急忙从床上下来,披上睡袍与大衣,穿上黑色裤袜,围上围巾。 小心翼翼拉开纸门,果然,呼呼大睡的晶马隔壁,被窝里空了。出门的人是冠叶。 为了不惊醒晶马,阳球蹑手蹑脚走在榻榻米上,尽可能不出声地穿上运动鞋,走出门外。用手简单整理一下长发,缓缓迈出步伐。 夜晚的寒气令她猛打哆嗦。她转头张望四周,发现马路上矗立的点点街灯照亮的,正是身穿黑色大衣的冠叶背影。阳球下定决心,跟踪在他背后。 倘若今天周刊记者所书属实,冠叶应是去见「企鹅会」的人吧。说不定,他是去索取阳球他们所需的金钱。 然而,就算阳球真的碰上这种场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阻止冠叶吗?抑或只是确认事实?若事实真是如此,阳球是否应该告诉晶马?而晶马自己又会作何感想? 冠叶似乎完全没有留心四周情况,径自走向郊区,进入一间乌漆抹黑的小拉面店。 他到这种地方来,是来见人的吗? 冠叶进去后,阳球依然从远处观察店内完全没点灯的拉面店,边呼气暖手,静心等候有人离开店里。 在夜阑人静的住宅区里,只有路灯放出淡淡光明。阳球缩着身体忍耐寒冷,蹲在路旁等候。没有手机的阳球连时间也确认不了。 当她见到从拉面店独自静静离开的冠叶时,差点忍不住大喊一声「小冠」。冠叶表情阴沉,沿着来时路回家。 如果当面诘问冠叶,他是否愿意说真话呢? 阳球望着摇来晃去走在夜路上的冠叶背影,考虑了几十秒,决定还是不要露脸。冠叶一定不会告诉阳球真话,顶多责骂阳球为何这么晚还跟来,接着他会将大衣披在阳球发着抖的身上,面带微笑地要她什么也不必担心。于是,阳球知道真相的机会又将遥遥无期。 就算谎言已被看穿,冠叶依旧会想办法延缓拆穿的那刻吧。 等冠叶的背影消失不见,阳球小跑步来到拉面店前,屏着呼吸,用力拉开严重卡住的拉门。 阳球担心若是店内有人,开门的喀啦声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但结果看来是杞人忧天。 店内不只没有开灯,仿佛好几年没人用过似的,到处都是灰尘,天花板的角落还结了好几层蜘蛛网。 被浓厚的灰尘与霉味呛到,阳球掩着口鼻踏入店里。 「晚安。」 狭窄的店内摆置掉了漆的柜台和数张凳子,墙壁上挂了印有酒厂名称的陈旧月历,和手里拿着啤酒杯的泳装女性海报。此外还张贴着早已变色、文字模糊难辨的纸张,多半是菜单吧。 「有人在吗?」 阳球走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循着冠叶留下的足迹朝内前进。她发现柜台上有个东西闪闪发亮,用手指拈起。 是戒指。阳球自幼一直憧憬的剑山与千江美的结婚戒指。那是个由极细的白金构成环状,此外别无装饰的戒指。父亲尚且不说,但母亲不论何时都将之戴在身上。 「没有钻石吗?」在幼小阳球的想像中,结婚戒指上头应该都有颗经过圆形明亮式切割、约莫柑橘大小的钻石才对。 「是啊。钻石就等阳球长大,当上偶像明星后,再买给妈妈好不好?」母亲把阳球抱到腿上,笑吟吟地问。 「嗯,好啊。」阳球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阳球紧张地确认戒指内侧,上头刻着「k to c」。意思是:剑山赠予千江美。 「妈妈?」阳球的声音正在发颤。店内一片死寂,静得仿佛都要让人耳鸣。 此时,传来类似树枝折断的细微声响,阳球望向该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戒指从手中掉落,消失在堆积于黑暗的尘埃之中。 被眼前景象所震撼而面色铁青的阳球,依然无从得知冠叶的真实为何。 拜访夏芽真砂子是件极可怕的事。前几天才刚被她举枪相向,如今再度见面,说不定又会遭受她足以剜取心脏般的尖锐指控吧。但是阳球一家已经无路可退了。至少阳球认为,除了知悉一切真相,已无其他途径能得知自己在追求什么。因此,她才会答应真砂子电话中的要求,瞒着哥哥们,依约来和她对话。 「这是你亲手做的?」真砂子撕开保鲜膜,扬起双眉问道。 豪华宅第的客厅。地板为黑白相间的格纹,高高的天花板上吊挂着水晶灯。从窗口射入的阳光照亮了宽广房间内的摆饰,在这当中,真砂子的美艳脸庞恰似雕像,凛然而坚毅。 阳球坐在单人座沙发上,隔着圆形茶几和真砂子相对。她慌张回应: 「是的。若不嫌弃,请吃吃看吧。不嫌弃的话……」早料想到她收到这份礼也不会高兴,阳球并没有很惊讶。 因为要讨论严肃话题,阳球穿了白色圆领衬衫式洋装和米色船员领毛衣,黑色贴 身裤袜配上单带鞋。头发别上以金色小缎带装饰的发夹,还烤了饼干当见面礼。 说来,带礼物馈赠曾对自己暴力相向的对象也挺奇怪的,但既然真砂子带来的布丁都进了企鹅肚子里了,还是得回礼才行。 「冠叶也吃这种东西?」真砂子尽可能冷静地问。 真砂子穿着深绿色天鹅绒小洋装,胸口系有蓬松的黑色蝴蝶结:腿上则是镂空花格的黑色丝袜,并配上褐色短靴。虽不认为阳球这种形同孩童的女生是她对手,但在对讲机中确认阳球到来时,真砂子还是重新喷了点香水。 「咦?是的。我放了点在桌上,他应该会吃吧。」阳球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壁炉,感到非常惊奇。壁炉里真的有木柴在燃烧,火焰闪耀橘色光芒,给宽敞的整间客厅带来温暖。这景象令她深受感动。 「壁炉怎么了?」 「没事。因为是第一次看见,很新奇,我以前只在书或电影里看过。」阳球老实回答,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这人真奇怪,居然还特地带礼物过来。」真砂子表情未变,拿了一块饼干放进嘴里。「还算不差。」 接着,她缓缓站起,走到附近的茶具架前停下。 「你喝阿萨姆红茶吧?」 阳球也觉得真砂子是个相当奇怪的人,因为她好歹也吃了饼干,现在还要冲泡红茶招待阳球;明明之前两人的关系是一个凶恶,一个胆怯。 「我想起事情真相了。」阳球缓缓开口,切入正题。 「我知道。我希望你了解更多事,所以才叫你来。」 阳球挺直上身,等候真砂子继续说下去。 「我和冠叶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真砂子将盛着饼干的奢华盘子和绘有美丽图样的精致茶杯一起端到桌上,不疾不徐地将阿萨姆红茶注入阳球和自己的杯子里。 「真的吗?」仔细一瞧,总是从容不迫的眼神与俊挺的鼻尖的确和冠叶很相似。「但是,为什么?」 阳球已经知道冠叶跟她一样,原本并不是高仓家的孩子,但阳球着实无法想像为何有这种结果。假如真砂子是冠叶的亲妹妹,冠叶又为什么不得不抛下家人和这栋偌大房子,非待在高仓家不可? 「因为他要把夏芽家的一切留给我啊。冠叶为了我和万里夫,选择跟爸爸留在那边。因为他爱着我们。」 真砂子欲讨回的爱,过去即使分离两地,也仍想守护真砂子的冠叶的爱,如今已全心全意地灌注在晶马和阳球身上。 真砂子冷漠细长的双眸注视着默默垂下双眼的阳球,将茶壶放到桌上,静静叹气。 「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有多么厚脸皮了吗?」 阳球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原来真砂子一直寂寞地凝望着最爱的哥哥以别人家孩子的身分照顾阳球他们啊。以这双与冠叶神似的眼眸。但这是否为晶马或阳球的罪恶,或者他们是否该向真砂子道歉,阳球并不懂。 晶马和阳球单纯只是把冠叶当成亲生哥哥,真心接纳他、敬爱他。难道这真的是件坏事吗? 「因为你,冠叶现在陷入了极度危险的状态。」真砂子用纤长的手指端起茶杯,平静地喝下红茶。 「危险?」 「企鹅会——十六年前引发那起事件的组织,冠叶现在正和其余党一起行动。」 那个记者的话是事实。虽然从深夜拉面店那次无法确定,但冠叶真的在接受那个组织的金援。 「为了我的治疗费?」 面对哀切细诉的阳球,真砂子心中涌起一股焦躁。为什么这个小丫头看起来如此悠哉?阳球整个人深深陷在沙发里,两脚悬空,别上玩具似的发夹,苍白的小巧圆脸低垂。 不管是纤细的手脚、过于平缓的胸部,还是谈吐,彻头彻尾是个小孩子。 明明早就看过无数连雀拍摄的照片或影像,现在当面一看,为何又重新涌起憎恶之情呢? 「这还用说吗!」真砂子的语气不觉尖锐起来。「冠叶一切都是为了你而行动啊!」 是的。冠叶到处奔波,又哭又笑,都只是为了守护眼前这名小丫头。他用无聊的泡妞行为作掩饰,连真砂子正要放入口中的朴实——或说穷酸——饼干之类的事物,也能使他高兴得像要飞上天,浪费了人生重要时刻。 还把真砂子独自留在这栋偌大宅第里。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分不清是在问真砂子还是自言自语,阳球喃喃诉说。 一直面对她那愚蠢却又不带恶意的态度,真砂子觉得自己的步调似乎快被打乱了。 「我们要合力阻止冠叶。否则冠叶很可能做出无可挽回的事。」真砂子其实并不想用「合力」这个词。但若不依靠这小丫头,冠叶肯定又会对真砂子视若无睹吧。此外,在和阳球见面后,真砂子也体认到一件事。 那就是:阳球一样也以自己的方式珍重着冠叶。 学校不适合和老哥讨论事情,可是在家里又会被阳球听见。于是,趁阳球睡着后,我带老哥到家隔壁的空地上。我身穿粗呢大衣,对老哥说:「我有重要的话要讲。」老哥似乎也认为会拖很久,确实地披上摩斯大衣。 「很冷吔,想说什么?」老哥坐在动物形状的游乐器材上,抬头回望低头凝视他的我。 「你为什么说谎?」我很生气,所以单刀直入地问了。 「你在讲什么?」老哥的表情分毫未变。 「阳球的治疗费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本认为那只是外人的说辞,无疑是谎言,也认为周刊记者的说法不足采信。但他给我看的照片里确实照到了老哥,而且他的说法也能说明我过去感受到的不对劲;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们兄妹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钱从哪来一点也不重要。现实就是我们需要钱。其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哥呼出的气息跟我呼出的虽同样是白色,分量也相同,现在却觉得他离我异常遥远。 「老哥,你真的跟那群余党拿钱吗?」要是老哥能笑着责骂我:「哪有可能啊。我爱困死了,少说这些无聊话吧。」然后回家换上睡衣睡觉——这种未来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我也确信不可能如此发展。 因为,我们真的没有其他方法能获得钜款。 「我今天碰到一个周刊记者。他全都知道了。关于我们兄妹的事,也知道老哥是从哪里得到钱。他问我有何感想。」 「所以说,那又怎样?」 老哥的语气过度冷淡沉着,懊恼之情令我整张脸扭曲起来。为什么觉得懊恼?因为老哥毫不慌张,所以懊恼?因为我们三人明明是一家人,老哥却一直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懊恼? 还是说,老哥明明最清楚这件事不该单独背负,却这么做了,所以懊恼?我想,多半以上皆是吧。 「老哥又是怎么想的?你该不会忘了爸爸妈妈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吧?为什么还从他们的伙伴手中拿钱,你别闹了好不好!」不能让阳球知道这件事。如果阳球得知了,她会怎么想呢?这种连我也无法说出口的事。 「不然你说,该怎么筹阳球的治疗费?没有别的方法了。」 被老哥一瞪,我哑口无言。我知道没别的方法了,也很清楚没钱就无法接受治疗,阳球只能乖乖等死。但这件事跟金钱来源的问题应该分开讨论。 「你绝对别跟那群人扯上关系。当然,也别跟阳球说这件事。这样就好。」 「一点也不好!」我绝不认为不知情就没关系。 过去,为了调查荻野目周遭,我曾潜入她的房间。那时的我不断以「不知道就好」、「这是为了帮助阳球」此般理由来说服我自己。老哥 也这么告诉我。但我心中却不是这么想。 不对的事情本来就不对。我无法接受「必要之恶」这种事。 「那你说,钱从哪来?我们又该怎么帮助阳球?」老哥淡然反驳。「我们必须纠正错误的世界,此外别无拯救阳球的方法。」 错误的世界。这个似曾相识的词令我背脊发凉。 「老哥,你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救助阳球,你就闭上你的嘴,乖乖看着吧。」 「怎么可能闭嘴!我绝对不能原谅这种做法。」 「哈,是吗。」 老哥明显摆出挑衅态度,我哑口无言。老哥一定认为我什么也办不到吧。 「可恶!」我冷不防挥拳想揍老哥,但几乎没有打架经验的我挥出的拳头,被老哥轻松之至地闪掉。 我的脸差点撞上游乐器材,连忙伸手撑住自己。 一边呻吟,立刻站起,再度抓住老哥。 但老哥轻易抓住我的拳头,用力一拧,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我脸孔扭曲。 「没用的。」 我拨开老哥的手,再一次挥拳。 「没用的!」老哥这次毫不客气地反击我的下巴。 我当场被揍飞,仰躺倒下,眼冒金星。明明是晚上,眼前却有刺眼亮光闪烁不停。 「老哥……」我发出呻吟,虽然眼前仍一片黑,我勉强爬起身来。 「老哥?」老哥语带讽刺地回我:「别这样,我跟你只是凑巧同天诞生,是毫无瓜葛的外人吧?」 他冷哼一声。 他真心认为我们毫无关联吗?实际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过去作为一家人共同生活的我和阳球真的能说是外人吗? 「我跟你跟阳球,打一开始就不是那种关系。晶马,你救不了阳球的。」 我已无法再唤他一声「老哥」了,就算我心中仍认定如此。 「看来到此为止了。这下我们的关系也将结束。这一切实在拖得太久了。」老哥背对我,看着房子墙壁的鲜艳色彩在黑夜中黯然失色。 「我、我们是家人吧?哪有什么结束不结束。」 「喂,你说的那个周刊记者长什么样子?」老哥蹲下,抓住我的前襟。与我过去认识的老哥貌同实异,表情冰冷骇人。 老哥直瞪着不吭声、窥伺他脸色的我,接着把手放开,转身踏上夜路。 「你要去哪!」 老哥没回答我,隐入黑夜里消失了。 我勉强爬起,深蓝色大衣上留下黑色渍痕,用手掌擦拭,原来是血。不知不觉间,嘴里充满血的铁锈味。 「小晶。」 听见虚弱的呼声,我吃了一惊,抬起头,阳球坐在檐廊,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用力抱着粉红色海盗造型的小熊布偶。 她赤脚走出室外,以快哭出来的声音说:「你流血了,不治疗不行。」 阳球是从何时开始看着我们的对话? 「冠叶离开了。他多半不会再回来。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什么到此为止?」阳球已热泪盈眶。 「结束这场扮家家酒吧。」但在我心中一点也不认为这只是场游戏。「全都是我的错。高仓家不应该存在。我们不能再继续假扮家人了。」 「你是认真的吗?」 「周刊记者到处打探,老哥也离开了。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会让大家变得不幸。所以说……阳球,已经够了。」 「我并不觉得不幸啊。」阳球摇头,抓住我的大衣下摆。「小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 「明天我会跟池边伯伯联络。你去住伯伯家吧。」 阳球泫然欲泣,却没哭出来。她就只是静静望着我,点点头。 「我知道了。」 即使阳球气得三天不肯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现在多么想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抱歉,刚刚是骗你的!」想撒谎:「放心啦,等到了明天早上,饿肚子的老哥就会回来啦。」 「我帮你消毒一下,让我看看伤口。」阳球静静说完,轻拉着我的衣袖,走向门户开放的檐廊。 表情郁闷,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的阳球似乎冷得难受,我想起与她最初相遇的情形。没错,都是我害的,阳球才会被高仓家的罪所连累;就连老哥,若是没被这个家收养,也不需要代替我受惩罚。 这样就好。就算非常悲伤,非常寂寞,至少要让阳球在能放心的地方生活。 披着开襟毛衣、穿上袜子的阳球,在客厅的电灯底下,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的脸。 「小晶,你的脸好惨啊。」她的表情虽悲伤,还是勉强扬起嘴角笑了。「谁叫你们要打架。」 声音里湛满了泪水。 「真的这么惨啊?肿得太严重的话,不知明天去学校会被说什么呢。」我的语气彻底平坦,宁静得似乎会被榻榻米吸收一般。 阳球娇小的手拿着棉花沾了点消毒水,说:「有点刺痛哦。」替我的嘴角消毒。 果然很刺痛,痛得教人难以忍受,我很想放声哭泣。但是,总觉得如果我哭的话连阳球也会哭出来,便强忍住了。因为,我是阳球的哥哥。 多蕗来到郊区一家拉面店门口,下定决心打开门。 终于找到了。高仓剑山和他妻子千江美的藏身处。果然躲在离高仓三兄妹的住处不算太远的地方。 「他们真的躲在这里?」店里一片漆黑,全然见不到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到处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与蜘蛛丝。照这情况看来,水电恐怕早断了吧。 多萠战战兢兢朝店内深处走去,卷起一阵灰尘,霉味呛人。 不经意望向柜台背后,多薯倒抽一口气。 「不会吧……」 两具化成白骨的尸体并排倒在该处。尸体穿着长年被阳光晒到褪色的橘色外套,背上有「企鹅会」标志。 多蕗不作多想便抓起外套一看,深蓝色丝线在胸口绣着「k·高仓」字样。 「怎么可能……」 高仓剑山死了。他身边的白骨一定是千江美吧。 多蕗站在长期以来追寻的复仇对象的最后下场前,感到无所适从。 高仓冠叶真的没跟他父亲剑山碰面。不可能碰面的。虽不知他是死于这里,还是从别处运来,被弃尸于这间废弃屋,但人要化为白骨,纵然有气温或环境的差异,至少也得花上一周至好几个月的时间。就多蕗的观察,剑山的骨头呈现土色,一点也不像最近才死的。 「高仓剑山果然早就死了吗。」 多蕗吓了一跳,立刻回头,摆出警戒架势。 「百合,为什么你……?」多蕗缓缓松了一口气,问道。 「真讽刺。没想到我们的复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结束了。」百合身穿款式简单的无领驼毛大衣。她的容颜与秀发仿佛泛着光芒,浮现在污秽阴暗的店内,显得娇媚动人。 「你这人真教人费心呢,我找你找很久了。」 多蕗本想说点什么,吸了口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以为百合早就将自己的事抛在脑后,独自致力寻找桃果日记去了。 没听到有关时笼百合婚礼的消息,虽觉得很奇怪,但对于这件事,多蕗也没想太多。 「走了,回我们的家吧。该结束第一次夫妻吵架了。」百合向多蕗伸出雪白美丽的手。 「我们的……家……」当多蕗想回应百合,也缓缓伸出手的瞬间,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人影从店外朝两人冲进来。 人影压低身子,撞倒多蕗,然后慢慢分开。刹那间,沾满尘埃的地板被血泊染红。 还来不及 尖叫,家人重逢之喜已在黑暗中消逝。 池边伯伯二话不说地接纳了阳球。至于理由,我没提起老哥或周刊记者的事,只说阳球有个正式监护人比较好。今后阳球说不定就能一边上医院回诊,一边上学了。如果她还跟我们这两个高中生住在一起,这么做总难免会碰上许多困难。 因此,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阳球花了几天整理,把身边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全塞进平时出入院用的大型旅行背包,离家的那天早上她起得特别早,不同以往,她主动做了吐司、荷包蛋、沙拉以及浓汤当早餐。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睡意朦胧的我隔着矮桌坐在阳球对面,把面包塞进嘴里,望着她在阳光中发亮的纤长睫毛。 阳球一头梳理整齐的长发,身上穿了她很中意的那件胸口与前面各有缎带及许多荷叶边装饰的罩衫,底下则是蓝色喇叭裙。 为什么要在这种日子穿上钟爱的衣服呢?我不懂她的想法。 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相当宁静地度过。我照了镜子,对左颊到下巴一带的红紫肿胀模样感到惊愕,忙着冰敷与消毒。 阳球照着我的口游,在笔记本记下几道她还没学会的食谱。「谢谢。」她浅浅笑着向我道谢。 我们也讨论过三号的事。伯伯多半看不到三号,阳球今后恐怕没办法光明正大跟它一起嬉闹欢笑吧。但行动太鬼鬼祟祟的话,或许会被误会偷养动物也说不定。 心照不宣地,彼此都没提及老哥的事。 「好吧,那我走喽。」阳球在玄关套上靴子,打开拉门,看了外头。 她披着衣领、袖口与下摆滚上毛边的斗篷大衣,抱着大型背包,三号跟在她脚边。 「嗯。」阳球笑颜以对,我却无法用微笑回应。 「小晶。这个还你,这段期间谢谢你。」阳球边说边打开包包,取出一条老旧的条纹围巾。围巾早已褪色,毛线也变得皱巴巴的。 「原来你还留着。」那是我们仍不是家人的时候,我借给阳球后再也没取回的围巾。 「因为这是我跟小晶的羁绊啊。但现在应该归还了。这么一来,我跟小晶就是毫不相干的外人了。」阳球笑容依旧地将围巾塞回给我。 「抱歉。」我握着柔软的毛巾,低着头,手中不自觉施了点力气。事到如今,再怎么道歉也唤不回任何事物。我们彼此都正在失去家人。 「我们现在已经是外人,所以说这个应该没关系了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抬起脸,阳球眼眶噙满泪水,仍露出微笑。 「我啊,从那时起一直对小晶……但这样不应该,所以我……」 我想呼唤阳球的名字。仿佛要阻止我出声似地,阳球迅速跑到我身边,踮起脚尖堵住我的唇。 移开脸后,阳球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接着,没有道别就冲出玄关,关上拉门离去了。 只剩我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玄关踏垫上满脸惊讶的二号。 原本整个家里被三兄妹加上三只企鹅挤得又热闹又狭窄,但在老哥离去后顿觉宽敞不少,现在只剩我一个,更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他人的声息,甚至连家具摆设也仿佛褪色了一般。总是挂在地球仪上的那顶企鹅帽也被阳球带走了。我们兄妹最后一次一起去水族馆的日子,感觉就像久远的过往。 老哥的用品原封不动,阳球的行李也还有一半以上留在家里,但确信两人已不会回来的想法,在走廊角落或红色窗帘或玄关前沉重堆叠起来。 启动洗衣机,能洗的衣服量很少。老旧洗衣机发出匡当匡当声,摇摇晃晃地运作着。我打开盖子,凝视着洗衣槽中水与清洁剂融合在一起,不停冒出泡泡旋转。 我跟阳球小时候很喜欢看这个。两人时常拉了垫脚凳站在洗衣机前,就只是盯着回转的洗衣槽瞧。 「这有啥好看的?」老哥问,母亲也并不乐见,总说很危险,要我们离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看这个有什么乐趣,但就是很喜欢看。 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垫脚凳了。而担心我的人,或陪我一起看的人也不在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不厌其烦地看下去,并反刍留在唇上的触感。 趁着太阳高照的时候晾晒衣物,全部弄好后,我将昨晚吃剩的晚餐充当午餐解决。 没有心情打扫,只剩自己吃晚餐的话,也用不着去买食材。瘫软无力的身体只想躺下,但在假日这个时间就铺床还是令人心生抗拒,不知不觉,我走向了阳球房间。 阳球已经不会回到这个房间睡觉了,因此,移走梦幻风格的床单或抱枕,取下天篷,甚至将之整个解体也没关系。既然这样,就改造成我方便使用的样子吧,省得每天把棉被拿进拿出。 我坐在阳球的床上漫无边际地思考着这些事,企鹅二号也模仿我,跳上床坐好。 床边堆了好几个大型纸箱。里面装了阳球的夏季服装、书、手工艺用品与布偶。此外还有剪贴簿和色铅笔、收集钮扣的饼干罐。 必须在寄送单写上姓名地址,请快递人员寄送到伯伯家里。 「啊。」有张照片落在床单上。照片上映出了幼小的阳球、我,还有老哥。我们满脸笑容,并肩站在刚粉刷完的墙壁前面。右脸贴着ok绷的老哥,头发绑成两束的阳球,以及鼻头沾到油漆的我。 这一天,我们第一次拍了只有三个人的家庭照。还记得是把相机放在脚架上,用自动拍摄功能拍的。 「其他人都不在了。」我发呆半晌,回过神来,自己正在啜泣,太阳穴跟鼻子都发疼起来。 最后我拿出毛毯,在客厅里小睡一番。空腹的我饿醒时,太阳将近西斜。 我缓缓起身,把衣服收进来,想着只有自己的晚餐要吃什么才好,边揉揉眼角。看到睡在我身旁的二号的浑圆肚子上下起伏,有点在意明天的天气,我打开这阵子几乎忘记存在的电视。 「好冷啊。」已经没有必要烹煮什么丰盛餐点了,只要是热腾腾的、能果腹的东西,什么都行。心中虽这么想,我还是转到以家庭主妇为对象的烹饪节目。 「关东煮吗……」但只有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我心不在焉地继续看,时间有如飞沙流逝。女主持人跟烹饪老师手脚俐落地制作了整锅子四、五人份的关东煮,立刻进入试吃单元,在来宾们一片赞不绝口声中,节目进入尾声。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我思考起该吃什么好,但又嫌麻烦,不怎么想动。要是这种时候企鹅肯回报平时照顾的恩情,煮点什么给我吃该有多好啊。 节目结束了,接下来是新闻节目,我总算挪抬起沉重的屁股。 「喂,起床了。」用脚尖戳戳二号,但它顶多翻个身,就是不肯起来。 我叹口气,走向厨房,此时「地下铁荻洼站附近……」这句话传入我的耳中。 视线回到电视画面,正在播映荻洼附近的路上有辆厢型车翻覆,驾驶的杂志记者死亡的消息。 行人用手机拍摄的影片清晰地摄入与那名周刊记者驾驶的同款式厢型车翻倒,撞上电线杆,冒着浓密黑烟。 据主播说明,厢型车明明没有跟任何东西擦撞,却突然在马路上侧翻,猛然撞上电线杆。坐在驾驶座上的记者受到车子和电线杆挤压,当场死亡。该名记者似乎正在采访途中,详情不明。目前道路进入封锁状态,警方正在搜查侧翻的原因。接着,主播呼叫站在禁止通行的拒马前采访的现场记者。 「冠叶……」不会是他吧?但关于周刊记者正在打探高仓家这件事,我只对老哥和阳球说过。 我摸摸被老哥痛揍,仍旧肿胀疼痛的脸颊。 我想起老 哥问记者长什么样子时的尖锐语气和认真而冰冷的视线。如果他真的跟那群余党在一起,伪装成意外杀害记者的人一定是老哥吧。 迄今为止,就算干出一些违反一般道德的事,我还能敬爱老哥,是因为我相信他很清楚绝不能逾越的尺度在哪里。我跟阳球都深信他顶多做出令人吃惊,或沦为笑柄,或遭受责骂便能了事的范围内的事,对他一点怀疑也没有,无条件地原谅他。然而,老哥若真的跨越了这条界线,我们之间也真的结束了。 我将绝对无法原谅老哥。 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我没擦掉,而是奔向厕所呕吐。胸口到肚子之间的内脏像是从内外同时收缩挤压似地,觉得身体不听使唤。臼齿颤动,喀答喀答响个不停。 我确信了一件事:本以为不管离得多远,我们仍是家人。不管谁哪天回到这个家里,我们一定还能一起生活。但现在我知道,那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 我的声音和阳球的心情,已传不进现在的老哥心坎里。因为我们不再是一家人,而是毫无关联的外人了。 现在想来,父亲的丧礼应该是组织办理的。年纪尚小的冠叶就只是静静地站在棺木前想着自己今后会变得如何。 跟着父亲离开夏芽家的他,在父亲死后已是孑然一身。 「他是我们重要的同胞。」高仓剑山的眼角泛着泪光。明明连冠叶都没哭。 身为组织干部的高仓剑山带着妻子和两名孩子参加丧礼。当中的哥哥和冠叶年龄相仿,冠叶经常在事务所见到他。 剑山和他的妻子千江美眼神温柔地看着冠叶。 「用不着担心。冠叶,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家人了。」剑山坚定的发言令冠叶感到退缩。 父亲似乎一直后悔把冠叶从夏芽家带出来。不知他是想让冠叶跟真砂子他们在一起,还是仅仅认为冠叶碍事而已。不论如何,他总是这么说:「我的家庭很失败。」祖父的蛮横个性害母亲离家出走,缺乏经营才能的父亲甚至无法在那个家待下去。只不过他是因逃出家门才栖身于组织,抑或是为了进入组织才逃离家门,冠叶则不得而知。 冠叶当然也包含在这个失败的家庭里。冠叶不晓得带着失败的冠叶踏上失败人生的父亲是否爱着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否爱着父亲。 就连自己现在是否感到悲伤,其实冠叶也不怎么清楚。 身穿丧服的千江美走到低头发呆的冠叶身旁,配合他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 「晶马他呀,每天都会提到你的事哦。放心,你们两个不知不觉间就成为朋友,一定也很快就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冠叶心想:原来大人能对小孩露出这么和善的微笑吗。冠叶立刻发现千江美对他温柔地垂下眼角,语调开朗,并刻意保持一点距离以防引起他的厌恶感。但即便如此,人们真能因此很快就成为家人吗?明明就连真正的家人,也都彼此疏远、大吼大叫或伤心悲叹呢。 在千江美牵手引导下,冠叶从丧礼会场走向火葬场。在他们背后,剑山和晶马以及另一名女孩也跟着走。 当时冠叶心中只想着:原来晶马也有个妹妹。 亲生父亲火化期间,一行人在等候室里吃盒装便当。冠叶与高仓一家坐在同一张餐桌,默默地吃着饭。是没什么滋味的普通便当。称不上好吃也称不上难吃。 「你什么菜都吃,真了不起呢。」千江美说。 冠叶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晶马除了豌豆荚以外,几乎全都吃完了;晶马的妹妹与其说是挑食,更像是连一半的便当也吃不完。她是一位脸色异样苍白的娇小女孩。 「阳球,不用勉强自己吃完哦。」千江美沉静地说。 被称作「阳球」的女孩细声回应:「嗯。」喝了口茶水,接着说:「我吃饱了。」 「我吃饱了。」冠叶仿佛现在才想起,也唐突地跟着说出口。此时,和怯生生望着他的阳球眼神一瞬交错。那时,冠叶觉得女孩跟晶马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又圆又大这点。 明确感觉到亲生父亲死亡这件事,是在大人们问他是否要捡骨时。这是一种用筷子将火化的遗骨挟进骨灰坛里的仪式。原本由家人来做是最合情合理的,但冠叶仍是小孩,而且也不是丧主(※主持葬礼仪式的人,通常由家族中具代表性的成年成员担任,如长子、配偶或长孙。)。 「别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的父亲是名了不起的人物。」受到剑山鼓励,冠叶决定去见父亲的遗骨。 遗骨泛黄,已变得看不出是谁的,彻彻底底只是经火化后整齐排列的人骨。 冠叶一边接受火葬场员工安慰,一边仔细注视着遗骨,突然觉得就算父亲认为冠叶碍事,对于自己没有圆满家庭抱持恨意而死,他还是爱着父亲吧。什么理由也不需要。 见到冠叶突然哭了出来,晶马吓一大跳,问说:「你没事吧?」 冠叶不清楚自己是否算是没事,而跟晶马他们成为家人的提议,也莫名地令人恐惧起来。 突然间,脸颊传来一道冰凉触感。冠叶讶异地摸了该处,似乎有东西贴在泪痕上。 「跟我一样了。」说了这句话的阳球,食指上也裹着小熊图案的ok绷。「这么一来就不会痛了吧?」 阳球略歪着头,一脸担心地观察冠叶。黑色小洋装和黑色裤袜,配上黑色鞋子的纯白女孩。 「还痛吗?」 「没事了。」惊讶的冠叶停止哭泣,改对阳球露出微笑。 从这时起,冠叶成了高仓家的孩子,成了晶马和阳球的哥哥。不知何时开始,冠叶发誓绝对要守护阳球。绝不让任何人破坏这个家庭。 他绝对要亲手拯救最重要的妹妹。 「我一定会救你的。」 回头一看,阳球被四面堆到天花板高的黑色泰迪熊围绕,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着。 「嗯。」阳球嫣然一笑,点点头。「我会跟着你的,小冠。」 一直以来都受到冠叶守护,阳球想:这次不换自己守护冠叶不行。也因此,她才会来到冠叶身边。虽然尚未清楚掌握冠叶所谓「拯救阳球」带有何种意义,但冠叶果然是跟组织的人在一起,每天透过许多荧幕在讨论着什么。相信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门上贴着小小的「企鹅会」标志。黑色泰迪熊群释放着凶恶的红色光芒。时常进出这里的黑衣男子们。明明很温柔,却总给人疏离感的冠叶背影。已经无法回头了。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冠叶,将他救离这里。即使自己会因此死去也在所不惜。 鹫塚医师在黎明前做了个奇妙的梦。他打开自己诊疗室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从未见过的房间,简直不像位在这家医院。他立刻回到黑暗的走廊确认,再怎么看,这里都应是他的诊疗室。但无论是被粉刷得凹凹凸凸的墙壁、投影墙上的朦胧时钟、珐琅的家具或木架,他全部没有印象。房间里没有半样是鵞塚用过的东西。 「欢迎来到我的诊疗室。」回过神来,圆凳上坐了一名青年。他跷着二郎腿,将长发绑成一束,浅浅微笑。闪耀着各色光芒的眼睛即使正注视着鹫塚,也像是心不在焉地凝望更遥远的某处。 在身穿白衣的青年身边,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孩。 「小孩?」 两名男孩以红色眼瞳注视鹫塚的脸。 「晚安。或者,该说早安了?」青年慢条斯理地说:「别客气,请坐。」 「晚安。」鹫塚坐在平时患者坐的圆凳上。 因为没戴眼镜便做梦,视野才变得那么朦胧吗?但刚刚走在医院走廊上时,鵞塚觉得自己脚步确实,而且就算很久没使用,他也不可能搞错自 己的诊疗室。 「虽然冒昧,请问医生对幽灵有什么看法?」青年不怀好意地微笑。 「认为存在吗?」「觉得害怕吗?」男孩们也嘻嘻笑着,大声发问。 「唔,我是个医生,对这种不科学的东西实在敬谢不敏。」鹫塚回答,并摸摸自己身上,想知道自己现在是穿着睡衣还是白袍。只要能找到胸口与腰际的口袋,应该就能取出收在那里的眼镜盒吧。 「这样啊。其实是有名男孩见到幽灵了。而且他还能跟幽灵对谈呢。」青年压低声音,像在讲鬼故事似地喃喃道。 「那是种幻听与幻觉吧?由强烈的思念或愿望所造成的幻觉。」鹫塚再度环顾黑暗的诊疗室。隐约闻到各种药品的气味,以及某种花香。「话说回来,这个房间应该是我的诊疗室,但似乎又不大一样。这场梦境的感觉真是清晰啊。」 「真是抱歉,在医生去德国的这段时间,我暂时借用这间房间了。怎样?看起来挺不赖吧?」青年说完,孩子们一齐拍手。「布置得美仑美奂!」「感动得发麻了!」 「呃,抱歉,我现在没戴眼镜。更不好意思的是,我连自己是否穿白袍也不知道。算了,反正是梦,应该没关系吧?」 「不,这可就伤脑筋了。有个东西想请医生看一下呢。」 「但是我没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楚。」 下一刻,鹫塚的视野一口气变得清晰起来。刚进入诊疗室时的不协调感不见了,鹫塚回到了自己的诊疗室。干净的墙壁挂着制药公司的月历,笔筒有鹫塚爱用的钢笔,桌子跟病床也变回跟这家医院任何一间诊疗室相同的样式。不可思议的男孩们也失去踪影。 「喏,请看这张照片。您应该很怀念吧。」 接过青年递交的相框,鹫塚的鼻梁上已戴着平时的眼镜。 「这是……」那是一张在南极拍摄的团体照。正经八百比出和平手势的男人的脸,有段时期经常出现在萤光幕上。 「我是指旁边。」 一脸严肃的男人所在的团体旁边,有名长发的美男子。他身穿毛皮大衣,一样也做出和平手势。 鹫塚想起往事,深深叹了口气。 「唉,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是我一个非常优秀的助手。没想到却成了犯罪组织的领袖,引起一桩重大事件,结果他本人也死了。」 「那时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呢。可惜被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桃果妨碍了。」青年话语中泛着笑意,从鹫塚手上拿回照片。 「怪了,你、你不是真悧吗?」那是刚在照片里看过,过去曾担任鹫塚助手的男子的名字。 是个脸庞有如女性般清秀,身材顾长,长发松垮垮地束起,脸上总是挂着沉稳微笑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这是梦吗?但,又为什么?」 「因为我是幽灵啊。」真悧愉快地微笑。 「幽灵?」鵞塚皱起眉头。的确,渡濑真悧很久以前便死了。若出现在眼前,不是幽灵就是幻觉。但反正这只是一场梦,不管怎样都能自圆其说。 「如果觉得幽灵很不科学,就称我为『诅咒』也无妨。总之我回来了。我将要再一次挑战。」真悧换跷起另一条腿,突然拿出一颗鲜红苹果,双手抛接玩耍。 「你在说什么?」关于那起事件,鹫塚仍记得很清楚。那阵子,鹫塚每天都在思考渡濑真悧为何会做出那种事;他回想自己每天是怎么面对他的,对一切或感到后悔,或表示肯定。 「由过往的同胞传承给他们的孩子,我意图改革世界的意志将继承下去。怎样?感动得发麻了吗?」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你的事,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机出现在我梦里。久违的重逢虽然令人高兴,但你却依然在讲那些梦话。」鹫塚声音低沉地说。 就连梦中,渡濑真悧也仍图谋坏事。鹫塚对他为何会犯案百思不得其解,只令岁月徒然流逝。今后也将继续流逝。 「好了,接下来这间诊疗室就还给您吧。我也很怀念您呢,鹫塚医生。保重。」真悧霍地站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接着脱下白袍,当作披风披起后,失去了踪影。 梦境对自己来说太有创意,鹫塚不由得担心起自己。但是梦毕竟只是个梦。不久,他又陷入沉眠,直到闹钟响起,鹫塚完全忘了做过梦。 第四章 云雀与光莉各自戴着白与黑的毛线帽,将帽沿压低至眼际,脸上戴了相偕购入的大型玳瑁框太阳眼镜,来到小时候曾数次造访的那栋房子附近,面面相觑。 「似乎不在吔。该怎么办?放进信箱吗?」光莉一如往常,说着不经大脑的话。 「这样的话,就不知道是谁寄来了吧?又没有带笔,真伤脑筋,该怎么办呢。」若是能留下讯息,只需简短写个几句,丢进邮筒就行了。但她们真正的目的是跟阳球见面。她们想为现在围在两人脖子上的围巾,当面向阳球道谢。 「不然,我们先在这边等一下吧?话说回来,真的很冷呢。我去买罐装浓汤吧。」光莉呼着白色气息,在高仓家附近绕了一圈,但可见范围里似乎没有自动贩卖机。 「不然改喝可可好了。」 「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待会工作就要迟到了。真是的,光莉总是悠哉。」云雀轻声叹息,陷入沉思。若要改天再来,对没什么自由时间的两人有点困难。但继续以这副变装模样在别人家附近鬼鬼祟祟也不大好。 「你们!」 尖锐的叫喊让云雀与光莉吓得跳起来。一回头,一名少女身穿学校指定的简单翻领大衣与长袜,两手叉腰,凶巴巴地瞪着两人。 她留着轻盈俏丽的鲍伯头。整齐的厚浏海底下露出锐利目光,仿佛随时会将云雀和光莉捕食。 「你们找这家人有什么事?」在苹果眼里,帽子配太阳眼镜,容颜大半全被围巾遮住的两人组,怎么看都跟之前的周刊记者或新闻节目的人是同类。若是如此,她们肯定又是厚着脸皮来打探消息吧。 「我、我们不是可疑人物!」光莉连忙挥动双手主张清白。 「说这种话反而更让人起疑啦!」云雀立刻走到光莉前面。 「太可疑了!」苹果一步也不退让,将肩上书包重新扛上。 「我、我们真的不是可疑人物嘛。」云雀败给苹果的魄力,不得已将太阳眼镜和帽子取下。看到云雀这么做,光莉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脱掉帽子,摘下太阳眼镜。 「double h?」苹果失声尖叫。天天曝光,星运如日中天,当今最流行也最受大众欢迎的女子团体为何会在这里? 「是本人吔。」苹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名满脸愧疚依偎在一起的偶像明星。 「我们是来见阳球的。」云雀重新对苹果点头致意。 「我们是阳球的小学同学。」光莉说完,露出有点悲伤的神情。「所以……」 遗憾的是,三人无法一直在一起。十六年前的事件后,原本身子就虚弱的阳球更是经常生病,而同学或其他学年的孩子们也在各种层面上对高仓家的三个孩子特别对待。 云雀和光莉实在违逆不了孩子们的残酷团结。且实际上,两人当时也真的很害怕。阳球的父母做出一辈子也无法想像的可怕事件,身为女儿的阳球令两人深深畏惧着。 「这是阳球编织给我们的。」云雀轻抚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说。 「她说永远会替我们加油,围巾就是我们友情的象征。」光莉也跟着说,像是快哭出来了。 不久,阳球再也没来上学,级任老师说她生病了。翌年,两人去参加试镜,以偶像团体身分出道,度过开朗愉快、但也辛苦忙碌的每一天,即使尚未忘记阳球,但不知不觉间也不再提起她的事了。 不再提起这位本应以重要的第三名成员身分,站在两人身边的朋友。 「无论如何,我们都想亲自来和阳球见面,向她表达我们由衷的感谢。无论如何,部想趁现在……」云雀低下头。 两人的愿望,在阳球眼里或许相当任性吧。但是,对云雀跟光莉而言,阳球温暖而重要;不仅如此,那时的无能为力感,更是两人必须好好回顾、消化的儿时缺憾。 「原来如此。」苹果发出消沉的声音。「但是阳球今天不在家,可能不会马上回来哦。」 这阵子发生在高仓三兄妹身上的事,苹果着实难以说出口。唯一能明确告知的是,阳球已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 「原来是这样啊。」云雀和光莉垂头丧气,明显露出遗憾之情。 「抱歉。」虽然不是自己的错,苹果不知为何就开口道歉,觉得好像很对不起她们似的。 像在电视里经常做的一般,云雀跟光莉迅速对看一眼。云雀将手上的小纸袋递出。 「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将这个代为转交给阳球吗?」 「这是我们新发行的cd,送给阳球听。也请你代为转告,我们还会找时间来为她送我们围巾道谢。」 苹果收下印有唱片公司商标的小纸袋,里头装入系上可爱红色缎带的cd。 「嗯,我知道了。我会确实转交给她。」 在苹果眼里,云雀和光莉的身体显得都比阳球大上一号,肤色看起来也更健康,更有活力。就算阳球最近已变得健康不少,但是跟同年龄的少女相比,气氛依旧截然不同。仿佛整体的构造小了一圈似地,恬适、沉静,而虚幻。 只不过,阳球现在不只不在高仓家,更不知上哪去了。 「这张专辑的名称,是从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而来。」 带着寂寞心情,彼此互道再见后,doubel h重新戴上太阳眼镜和毛线帽,点个头后小跑步离去。想必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的吧。 苹果微微举起手道别,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后,叹了口气。 「啊,荻野目。」 传来早已熟悉的声音。「晶马。」苹果应声,并回过头。 晶马提着超市的袋子走过来,脚步沉重,表情疲惫不已。 我对荻野目提过冠叶和阳球离家的事。细节姑且不论,这件事也不可能瞒着时常来家里的她。荻野目是我们的朋友,重点是,她是阳球重要的朋友。此外,现在的我也只剩下她能讨论家人的事。要我憋着不对任何人诉说,实在太痛苦了。 当好吃、有趣、疲劳或寒冷等感受全都成了自言自语时,实在是件非常恐怖的事。 「我和池边伯伯去向警方报失踪人口了。」我一边将超市买回的少许食材放入冰箱,一边小声说道。 「阳球为什么没去你伯父家里呢?」荻野目跪坐在榻榻米上,将书包和在门口从dooble h手中收下的纸袋放好,趴到矮桌上说。 那两人是阳球的小学同学,是阳球提过要一起成为偶像的旧时朋友。对于她们说要来答谢阳球赠送的手编围巾,虽不至于想责备,但我其实是带着冷漠的心情淡然看待的。 阳球一直在和病魔对抗。真有心要来看她,其实随时都能来这个家或医院探望。阳球也一定会很高兴吧。会露出柔和微笑、眼角泛着泪光向两人道谢吧。只不过,如今不论是家里或医院都见不到她了。 「那顶企鹅帽呢?」 「帽子?啊,阳球也把那个带走了。」然而,象征着阳球和我与冠叶的牵系的粉红色海盗造型小熊布偶,还有很久以前我借给阳球的围巾,却仍留在阳球的房间里。 我右手拿着茶壶,左手拿着两个杯子,在荻野目对面坐下。 「我好愚蠢。我应该更多关心一点阳球的身体状况与她的心情才是。」茫然的我咕哝着,荻野目抬起脸来,不安地注视我。 「冠叶没跟你联络吗?阳球应该跟他在一起吧?」 就算阳球真的去了那里,老哥也不会跟我联络的。 阳球离开那天,同时也是老哥多半杀了人的那天,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什么也没吃就裹在毛毯里,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半夜听到电话声,我总算醒来,这次则因空腹而感到难受。 「喂喂?」 「晶马?你睡了吗?」池边伯伯声音显得有些焦急。 「嗯,睡着了。怎么了吗?」我声音沙哑地反问。 「阳球是今天要来我们这里对吧?」 「咦?怎么了?」我看了墙上时钟,确认时间。 「她还没来。」伯伯说。他说在晚餐前就打了好几通电话,但我那时又哭又吐,浑身疲累地睡着了。 我和伯父急忙去找她可能前往的去处,也打了好几次老哥的手机,不用说,他不可能接听。 当然,我也打电话给医院。没过几秒钟,没经过其他人转接,真悧医生突然接听了。 「喂喂?」与平常相同,暗含笑意、低沉安稳的声音。 「喂喂,是真悧医生吗?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阳球失踪了,想说或许会去你那里。」 「真遗憾,她没有来我这里啊。」真悧医生打从心底表示遗憾地说:「她上哪去了呢?」 「抱歉,除了你那里,我也没半点头绪了。」 「你用不着在意啊。因为你的妹妹再活也活不久了。」听到真悧医生温柔而同情的口吻,我顿时愣住了。「就算深夜打来,我当然也很乐意回答的。你说对吧?」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阳球不是靠你的药治好了吗?」我喊叫也似地诘问他。 「药物这种东西,愈用效果愈低啊。就跟恋爱一样。你应该听过这种说法吧?」真悧医生的笑容与发出浅浅七彩光芒的长发仿佛近在眼前。 「你又懂什么恋爱了?」我不自觉喃喃道。 「你们兄妹真像呢。」 「阳球她……」我拿着电话子机,当场瘫坐在地。 「嗯,就快死了。」真悧不以为意地说完,径自挂断电话。 想起阳球似哭亦笑的表情,加上空腹感,阵阵晕眩朝我袭来。 「晶马,你的脸色很糟吔,有好好吃饭吗?」面对荻野目突如其来的疑问,我只「哦哦,嗯」含糊地回答。 「现在只剩我一个,不想煮太讲究的菜色。」要做一人份的饭真的很没效率又不大划算。如果只是自己要吃,实在不打算费工夫。 「不然我帮你做点咖哩饭好了?」荻野目起身,边啜饮我泡的绿茶,略嫌拘谨地问。「虽然我也只会做咖哩。」 「啊,这样也好。我也来帮忙吧,再继续下去连厨艺都变钝了。」我勉强露出微笑。在这个非常时刻,干脆来做超特级豪华咖哩,加进比平常更多的香料与大量现磨苹果泥及姜泥吧。反正现在这个季节咖哩可以放好几天,不用担心,就来煮一大锅吧。 「太好了!那我们去买材料吧。」荻野目灿烂地笑了。 没错。在这个非常时刻,不能连我也倒下去。就算只剩我一个,也必须扎扎实实地过我自己的生活,每天打扫,洗衣服,正常进食,偶尔用功,充足睡眠才行。脸色糟到连荻野目也担心的话,是没办法找到阳球的。 就算真悧医生的话是事实,我也要跟阳球在一起。以曾经是她家人、她兄长的身分,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路。 冠叶一如往常把钱送到真悧那里。不管是分隔两地,还是近在身边,阳球都必须继续接受诊疗。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可惜,那种药已经失去效力了。」真悧确认了纸袋内容,没收进怀里,而是将之抛到桌子上。 「这是什么意思?」冠叶从圆凳上站起,逼近真悧。 「就如同字面意思啊。那种药已经没效了。」真悧歪着头,淡然回应。从真悧的头发冒出蓝与绿的浅色光芒,有如蒸气一般相互交缠,冉冉升起。 「那,阳球会怎样?」 「会死吧。」真悧以过度明朗的语气回答,光芒随之迸开。 「你开什么玩笑。」就算做出如此多的努力也没用吗?献出这么多的生命力与金钱,冠叶连自己深爱的妹妹,不,连一名少女也拯救不了。 愉快地观察失魂落魄的冠叶,真悧的嘴角勾起笑意。 「杀了你。」勉强挤出这句话后,冠叶整个人扑到真悧身上,双手勒住他白皙的脖子。但是真悧依然不打算从椅子上逃开。 冠叶颤抖的手逐渐施力,真悧浅笑表情不变,也没发出痛苦呻吟,就只咕哝了一句:「你办不到的。」 「杀了你!」 「假如我说,还剩唯一一个方法能拯救令妹呢?」真悧抬头看冠叶,轻轻弹了个响指。接着,两道黑影从他背后现身。 冠叶察觉有人现身,缓缓抬起脸来,果然露出真悧预料中的表情。就这样,冠叶松开了手,退后几步。在他面前,已死去的剑山和千江美幽幽地站着,注视着他。 「你只需乖乖遵从我们的诅咒即可。」 真悧心想:这么有趣的表情没拍下来真是可惜啊。只要能拯救阳球,冠叶毫无抵抗之力。 「企鹅会」的隐藏基地内,冠叶站在好几个大型电脑荧幕面前,隔着画面跟黑衣男子们讨论个不停。堆满房间的黑色泰迪熊,数量逐步确实地增加,。 「计划执行日即将来临。一辆列车要投入五十只泰迪熊。」冠叶眼露凶光,环视黑衣男子。「其他路线的份量还足够吗?」 「是的。目前顺利制作中。」一名男子回答。 「还需要三百只。加快生产速度。」 「了解。生存战略!」男人边说边用手比出小小的和平手势。 「生存战略。」冠叶凶恶地瞪视男子们后,低下头,小声应和。 「情况不妙了!」另一个荧幕中映出的男人单手持着手机,惊慌地说:「条子好像找到池袋『大地』像的房间了。还有一部分计划资料留在那里。」 「得去处理资料才行。」男人们陡然变得惶惶然,冷静不下来。 「我去处理吧。」冠叶面不改色地说。 从各荧幕中纷纷响起对新领袖果决行动的赞赏之声,但冠叶不为所动,已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不论是谁来当领袖,不论优秀与否,冠叶该做的事都不会有变:改变世界,拯救阳球。为达此一目的,冠叶只是一步步踏在当下最合用的垫脚石上罢了。 「总之先确保泰迪熊的生产速度。」冠叶喃喃说完,结束通讯。 荧幕转暗之后,窗帘拉得密不通风的狭窄房间完全陷入黑暗。冠叶边思索边在大量黑色泰迪熊中移动,走到大椅子上坐下,伸伸懒腰。 「小冠。」传来轻声细语,阳球细瘦的双手从背后缠绕冠叶的脖子。 「怎么了?」冠叶没有回头,任凭阳球搂着他。 「没事,只是想这么做。」阳球把脸颊贴上冠叶脸上喃喃:「今后就永远在一起了。」 这几天阳球都跟冠叶在一起。不管说了几次要他罢手,冠叶都听不进去。他只担心阳球是否会冷,身体状况如何,是否不方便而已,但阳球衷心的话语却传不进他的心坎。 「小冠,我最喜欢你了。」 即使跟冠叶没有血缘关系,冠叶一直守护着晶马和阳球,无疑对她很重要。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必要害怕了。这个道理是小冠教我的。为了自己重要的人,我什么事都办得到。」 冠叶身体没有挣扎,也不看阳球的脸。向来只注视着阳球的那双眼眸,如今却显得空泛,看不清里头映着什么。 「一直以来对你很抱歉,你一定很痛苦吧。」 冠叶会变成这样,全是为了守护阳球的生命与高仓家,而独自背负了太多事物。阳球他们明明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却还是仰赖着他。 直到冠叶像现在这样,即将自取灭亡为止。 「这是我的选择。」低沉冷静的声音里几乎不带感情。 「不,是因为我视若无睹。明明小冠为了我,想牺牲一切,连性命也分享给我啊。」阳球抱着冠叶的手逐渐施力。 「你还记得吗?我们成为家人那天的事。」冠叶静静地抚摸阳球细瘦的手。 「嗯。还记得呀。」 「那时,你分享给我的事物……」 「我分享给小冠的事物?」阳球略歪着头,将脸埋在冠叶背上。黑衣上头除了灰尘味,还有熟悉的冠叶气息,很温暖。 「算了,别在意。我一定会拯救你。」 「住手,别做那么可怕的事!」不管如何用力搂抱,阳球的腕力毕竟有限。但她还是不能放开。如果继续下去,事情将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冠叶会真的成了外人。 「我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求求你,哪里都别去。」 冠叶吸了口气,之后又陷入缄默。阳球无从得知他是否听进自己的要求,或是在想别的事。 「我们三个人要在一起。」希望能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维持等候双亲归来的高仓三兄妹的形式。 「我走了。」冠叶说完,从椅子上站起。 阳球没放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双手。 「不要!」冷不防地,阳球大声叫喊。「你要去哪里!」 「放开我。」冠叶惊讶地回头,和阳球四目相对。 「我不放。」阳球盯着冠叶。 回头的冠叶表情马上归于平静。他的眼神依然空虚。 「放开。」冠叶再度开口,并抓住阳球的手,轻易解开她的勾缠。阳球连忙重新缠住冠叶的脖子。 「不要!」 阳球第一次看到像这样死缠着不放的自己。过去的她总是以「没办法」为由,面带微笑放弃了人生所有事物;如今,她正在耍着任性,正在耍着非常重要的任性。 冠叶轻声叹气,一脸困惑地轻轻甩开阳球的手。阳球又再度缠住冠叶,将全身重量悬挂在冠叶身上。 结果,冠叶就这样拖着阳球走向玄关。 明明仅是身子打直,缠在别人身上而已,体力不佳的阳球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让阳球挂在身上的冠叶把门打开,再次细心地解开阳球的手,抓住她细瘦的双肩。 「你是我的一切。如果你死了,我将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小冠。」将表情因惊恐而扭曲、呼吸急促的阳球从身上拉开后,冠叶头也不回地离去。被挡在门后的阳球当场瘫坐了下来,一边调整呼吸,咬着下唇。 照这样下去,将无法唤回冠叶。他正步步迈向晶马与阳球无法触及的可怕境地。但是,还有方法。如同冠叶过去对她所做的,阳球也有能献给他的事物。 她第一次独自踏入阳光国际水族馆。独自购买门票,独自走到馆内饲养企鹅的水槽旁。 如果能让命运重来,阳球或许会阻止冠叶为了背负家人而牺牲一切吧。就算那是冠叶的选择,阳球或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选择命运吧。 阳球认为自己过于脆弱,是不该有太多意见的渺小个体。无论如何都只能靠周围施舍才能勉强活下来的自己,不应该对命运表示意见。但现在她不能再如此怯懦了。正如真砂子所言,阳球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就算是家人,她也不应夺取冠叶的生命。 真砂子现在应该在为了拯救冠叶而行动。阳球必须报答他们。 「啊——!是企鹅!」一名小女孩跑到阳球身边。「停下来,别跑。」女孩的母亲告诫着,跟在她后方。 自从三人一起来久违的水族馆那天起,冠叶和晶马的样子变得有点怪怪的。特别是冠叶,样子明显不同了。往返家里与医院的阳球原本以为两人只是为她操心。但,此外尚有其他异状。例如,现在也仍跟在阳球脚边走的企鹅三号等,这些企鹅突然被送到了高仓家。两人有时不去上学、没有理由却晚归。还有许多只要阳球没闭上眼就会发现的细微变化,在演变成这种状况前,或许曾有过机会阻止。 阳球害怕要是得知真相,会破坏安详的每一天。却没想到,隐瞒真正的心情竟带来更大的毁灭。 「那就是我的罪。」喃喃说着,阳球接近企鹅水槽。 白色大衣袖子外的小手已变得冷冰冰、红通通的。 寒冷中的企鹅,有些俐落地在水中泅泳,有些则挤在陆地上,悠然振翅。 对冠叶说「已经没有必要害怕」是真的。不管有什么真相在等着她,即使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也没必要害怕。阳球心中现在已填满冠叶和晶马每天带给她的闪闪发亮的记忆。多亏有他们,即使是平凡无奇的每一天,阳球也都像期待圣诞夜般雀跃不已。 今后,必须自己一个人努力了。要靠阳球自己的力量达成。 这世上一定有神明。若不存在,就由阳球来创造吧。 阳球闭上眼,双手合十。 「神啊,求求祢。把我视若无睹从小冠身上夺来的事物归还给小冠吧。求祢拯救小冠。我愿意将小冠给我的一切,以及我的性命交出去。」 随着低语,阳球合起的双手中发出温暖光芒。仿佛被光所吸引般,许许多多企鹅聚集起来,望着水槽外的阳球。 「回到那一天吧。」阳球的白色大衣反射那道光芒,一闪一闪地照耀了四周,连水族馆和企鹅们也被光芒所遮蔽。 两行眼泪从阳球的双颊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三号头上,三号缓缓在原地倒下。 当满溢的刺眼光芒连自己模样也遮蔽时,阳球逐渐失去了意识,躺到地上。 我再也不回到这里。所以神啊,请帮助我所重视的人吧。 「阳球,起来了,阳球!」 圣诞节早上,阳球躺在温暖被窝里缩成一团,摇晃她肩膀的人是年幼的晶马。晶马没换下睡衣,将枕头旁包装精美的礼物捧在膝盖上。 「圣诞老人来过了?」阳球揉揉双眼,一边翻身,微微抬起头来。 「三个人都有份哦。」冠叶拿着要给阳球的礼物。「你看,上头写着『给阳球』吧?」 那时,阳球还没有专属的床,兄妹三人在未来成为阳球寝室的房间里铺棉被睡觉。一株小小圣诞树放在客厅角落,那时三人最期待一起装饰圣诞树。 里面包铁丝的银色饰带与千江美留下的各种包装用缎带、多采多姿的折纸,还有用白色纸黏土制作的、歪七扭八、永不融化的雪人。 「好棒啊!」阳球爬起身,一把掀开棉被,不在乎细小的手脚逐渐冰冷,仿佛要用双手遮住脸似地贴在脸颊上,耸起肩膀「唔嘿嘿嘿」地笑了。 当时的阳球甚至不曾自觉自己是否相信圣诞老人。但千江美读给她听的关于圣诞节的图画书,不管哪本阳球都非常喜欢。听到剑山在餐桌上说「只要当个好孩子,圣诞老人就会送礼物来」时,阳球也下了坚定决心要当个好孩子,度过了十二月的每一天。 「太好了,阳球。我就说没有烟囱也不必担心,没骗你吧?」冠叶顶着一头睡翘的乱发,得意地挺着胸膛。他张开手,两边各拿着要给自己的小盒子和要给阳球的大礼物箱。 「对了阳球,你想得到什么礼物啊?」脸颊泛红的晶马看着阳球说。 「我啊……」阳球那时想要的是公主礼服。闪烁着淡淡水蓝色的美丽礼服,有着由层层纤薄布料构成的蓬松裙子。但阳球那时对圣诞老人许下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礼物。 「阳球?」晶马歪起头来。 小归小,圣诞树顶端也有用金色纸折成的大星星做装饰;色铅笔组,阳球已经有一套在使用了;至于布偶,除了正躺 在被窝里的粉红小熊,阳球目前还不想要新朋友。 「阳球,你怎么了?」冠叶将礼物递给她。 以红色和绿色的缎带装饰,外头包着金色星星花纹的包装纸。三人的礼物大小均不同,贴在上头的卡片明确标明了各自的名字,房间里充满了圣诞季节特有的冰冷、但令心灵雀跃的气息。 「我想要的东西真的有这么大吗?」阳球两手捧着礼物箱,贴在耳旁轻轻摇晃。「该不会打开后就消失不见了吧?」 「阳球是个好孩子,一定没问题的!」晶马极为开心地说。 「对啊。爸爸也这么说吧?」冠叶也跟着附和。 「但是……」但是,阳球没有自信。自己真的是有资格收下这般大箱子内的精美礼物的好孩子吗?谁能保证箱子里一定装有令人惊喜的事物呢? 「哎呀,你们醒了吗?」千江美静静地拉开纸门说。 阳球看到已经换好衣服的母亲的美丽笑脸,不禁渗出泪水。 「妈妈,我们收到礼物了!」晶马天真无邪地说。 「阳球她吓一大跳,连自己向圣诞老人要求什么礼物也忘了呢。」冠叶又好气又好笑地蹲在阳球身边。 「哎呀,真的忘了吗?但阳球是个好孩子,里头一定装了很棒的礼物吧。」千江美也蹲下,温柔地摸摸阳球头发。 「真的吗?我真的是个好孩子吗?」阳球打从心底不安地问。 「怎么了?阳球,你这么担心吗?」千江美落落大方地微笑,用柔软冰冷的手指抚触阳球火热湿润的脸颊。 眼泪从阳球晶亮的大眼中滑落。 「哎呀哎呀,你怎么哭了?阳球是好孩子,妈妈最清楚了,所以圣诞老人当然也知道喽。来我这里吧。」 阳球赶忙从棉被上跑向千江美,抱着母亲的大腿不放,蜷起身体,直到不安厌消失为止,阳球一直嗅着母亲身上毛衣的气味流泪。 「阳球,别哭了。」 「尽管放心,打开来看看吧。」 哥哥们也担心地来到阳球身边。不久,泪水的声息膨胀,扩张到房间之外。 「怎么了?」纸门打开,一脸沉着的剑山露脸。「阳球在哭吗?」 「是啊。她呀,明明收到礼物,却说自己不是好孩子。对吧?阳球。」 阳球在母亲臂膀中轻轻摇头。其实她早知道了。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晶马很不安,冠叶在忍耐,却什么事也不做。也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办不到。 「妈妈,不是的。我真的很糟。小冠离开了。因为我不是好孩子,所以小晶和小冠才会分开。」不知不觉间,阳球恢复成现在的模样。但暖和棉被的气息、幼小的晶马与冠叶,还有怀念的父亲与母亲都还在身边。 「快别哭了。喏,不然大家一起打开礼物吧。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呢。」千江美露出温柔得受不了的笑容,抓着阳球的手放到礼物的包装上。 「对了,阳球,你到底许什么愿啊?」晶马又问了一次。 「赶快打开吧!」年幼冠叶的暖暖小手温柔地抚摸阳球的头。 阳球缓缓解开缎带,细心撕下胶带,打开包装。手碰到里头白色箱子的盖子时,不经意地看了四周,家人都在笑着。 「我会当个好孩子。」阳球几不成声地咕哝,掀起盖子。「所以,求求您。」 家人欢声扬起。箱子里装满了光彩夺目、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耀眼星尘。在光芒照耀下,阳球的长发也跟着飘动、闪烁。 喏,就说你是个好孩子吧。 在光芒笼罩下逐渐浮起的阳球眼泪完全干了,远处传来的千江美的声音温暖地留在耳边。 阳球决定再也不说自己什么也办不到了。纵使会失去自己的生命,也绝对不放弃。 多蕗住的病房里,百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思索挺身相护的多蕗的心情。 多蕗与百合明明亘不相爱。但是那天晚上在郊区的拉面店里,多蕗却挺身承受了伺机刺杀百合的结城翼一刀。 仿佛追随落在地上的染血小刀一般,血液从多蕗的腹部汩汩流出。 「看你做了什么事!」百合瞪视结城。 「不、不是我的错!我爱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是你不好!你是爱与罪的巴洛克!」全身裹在黑衣里的结城脸色苍白地嘶吼。 「既然如此,那就拾起那把小刀,刺杀我啊!」 百合第一次碰上自己不负责任的「恋爱」游戏对别人产生重大影响的情况,深深感到后悔。她并不是没有察觉结城的心情,却一直不肯罢手,抱着随便心情与她做爱。 「不管如何,你的女演员生涯也将告终了!」 发着抖的结城没有捡起小刀,而是逃离现场。 「多蕗!」百合毫不理会逃离的结城,立刻蹲下,触碰倒在地上的多蕗。见到眼前痛苦呻吟,扭曲着身体的多蕗,百合心想:一定要救起他。我需要他。 「百合,我总算懂了。」多蕗勉强露出微笑说,但额头上闪着冷汗。 「别再说了!之后你爱怎么说我都听你,请你先别开口吧。」 那时,如果多蕗死了,百合一定也无法活下去吧。她想必将再也不在乎美丑,连工作与面子等一切都抛弃干净,拼命揪着关于桃果和多蕗的记忆不放,甚至放弃「时笼百合」的身分。 「好悠哉的脸。」 觉得睡着的多蕗表情很可笑,不小心说出口来,唤醒了多蕗。他与百合互看了一眼,面露微笑。 「你刚说什么?」多蕗温和地问。 「没事。我只是在想如果是跟你的话,一起入浴也没关系。」百合穿着宽松的米色喀什米尔小洋装,配上长及脚踝的内搭裤,脚上穿着同为黑色的高跟短靴。她将头发紧密扎成一束,力求外型朴素,所以没佩戴大型饰品,也只化上最低限度的妆,涂上米灰色指甲油。今天,百合没有戴婚戒。 「你什么意思啦。」多蕗忍不住笑了。 「我只是在说事实啊,我真的这么想。」百合也嗤嗤地笑。「多蕗,笑太大力伤口会裂开哦。」 「是你逗我笑的吧?」多蕗边说,边伸手到床头桌,拿起眼镜缓缓戴上。「百合,我总算懂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被留在这个世界。」 「告诉我吧。」百合拿起水果刀和苹果,一边削皮一边问。 「一定是因为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失落的孩子吧。但全世界几乎所有孩子都跟我们一样。因此,即便只有一次也好,需要有人对我们说『我爱你』。」 桃果多半是凭着本能,以她不可思议的能力知道这点。所以她才会怜爱一切,想帮助一叨。 多蕗和百合必须继承的,正是因桃果的力量而萌生的意识。 百合突然跟苹果约在医院餐厅见面,虽有点犹豫,但苹果毕竟也很在意日记和多蕗桂树的去向,于是便答应了。最近放学后,跟晶马联络几乎快变成苹果的例行公事,苹果决定在这之前先跟她见个面。 「对不起,临时把你叫来这里。」百合态度轻松地微笑,清爽绑起的头发与看来清爽的淡妆。从她的眼角或嘴唇上,苹果又看到了第一次在多蕗的公寓见面时的纤细印象。 「不会,但是……」并非忘了关心多蕗桂树的事或百合最近过得如何。娱乐新闻是说两人的婚宴因新郎身体不适而延期,不过背后却流传着时笼百合婚姻早已告吹的消息。 虽然苹果早就预期,倘若百合尚未放弃桃果的日记,为了争夺拯救阳球可能需要的事物,两人总有机会再度碰面。但她实在没料到,那一天竟会以如此平和的形式来临。 「其实,多蕗就住在上头 的病房里。」百合带着略感困扰的表情,轻松地说出口。 「咦?那么,婚宴因新郎身体不适而延期就是……」苹果睁大双眼。 「啊,那是我为了找他向媒体撒的谎。没想到却变成事实呢。」百合垂下纤长整齐的睫毛,轻声叹气。 「发生什么事了?」 「夫妻吵架啊。床头吵,床尾和的吵架啦。」听到百合轻松的说法,苹果多少感到放心了。 在将阳球与冠叶卷入的那件事之后,多蕗和百合之间似乎有过一场争吵。但是那已是多蕗与百合夫妻之间的问题,由她的神情看来,目前这个问题似乎业已解决。 「真抱歉,害你们留下难过的回忆。但有件事我敢保证,我和多蕗已经没事了。」百合说着,缓缓将半本桃果日记放到桌上。「还你吧。我总算懂了。这是桃果留给你的东西。」 苹果战战兢兢地将有些怀念的日记拿在手上。就算在别人手中流浪,就算变得有点肮脏,能像这样回来,果然还是命运的安排吧。 「去找回另一半,恢复成完整日记吧。上头写着能『转换命运』的咒语。」百合表情认真地对苹果说。 「咒语?」苹果视线转向手边的半本日记,回想自己过去是否读过类似咒语的句子。 「是的。只要唱诵咒语,就能拯救你所重视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转换命运。」 「真的吗?但桃果没将这本日记托付给别人,而是托付给你。既然如此,表示总有一天你会需要它吧。」 百合的话强烈撼动了苹果的心。与众不同的姐姐——桃果,指定留给苹果的事物。若是如此,必定有意义吧。 离开医院,苹果抬头望着冰冷但清澈无云的天空。她脸上绽开微笑,将半本日记捧在胸口迈进。自己或许还有能做的事。 冠叶站在大楼楼顶围栏背后,俯视池袋站前。他一边瞪视「大地」像周遭,一手抓住围栏。 「你们的计划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就连这个当下,他们也正监视着你。」对着冠叶背影说话的是全身包在风衣里的真砂子。 「要收手的话只有现在了。」 「我一定会达成计划,拯救阳球的性命。」冠叶当真砂子不在场般轻声咕哝。 「你想干什么?」真砂子突然想起真悧的话:让孩子实现父亲未完成的梦想。那句话中,「梦想」意谓的如果是真砂子担忧的那件事,这座城市将会再次陷入噩梦当中。 冠叶不回答真砂子的问题,将手机拿到耳旁接听。 「小心一点。便衣警察的车在圆环附近监视我们。」冠叶咧嘴冷笑,接着说:「好,交给我吧。」挂上电话。 冠叶看也不看真砂子,直接走下大楼。真砂子按住被风吹起的卷发,跟在冠叶后面。身穿黑色大衣的冠叶背影看起来像在赤红地燃烧着。但那火焰里却没有平时冠叶具有的一往无前的热度,也绝无整齐划一的冷静感。真砂子唯一可知的,是那道火焰已不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来到圆环,冠叶边盯着手机画面,边慢慢走向中央。看到他不自然的行动,真砂子皱起眉头,仍跟在冠叶背后。 「冠叶,你在看什么?」窥探冠叶的手机画面,上面以简易的电脑绘图显示这一带的景色。真砂子不经意地观察附近,不论是建筑物、车子或行人位置,均在画面中重现了。 冠叶手指移动到画面上一辆停着的车辆,点击剪影。被冠叶点击的物件,闪烁了好几下。 「你刚刚做了什么?」 冠叶还没回答,突然引发的爆炸气流令真砂子立刻压低身子。一看,一辆停着的车子整个侧翻,冒出黑烟。 「你做了什么……」真砂子喃喃说完,连忙想从冠叶手中拿走手机。「住手!你只是被利用了!那男人不可能帮助我们的!」 冠叶甩开真砂子的手,跑向「大地」像旁,满不在乎地点击画面。随着他的动作,阻挡冠叶去路的车子一一被炸飞,冒着烟让出路。 「醒醒吧!你在做的事情根本有问题!」 四周开始变得骚闹不安。冠叶在烟雾遮蔽下,按下雕刻于铜像台座上的小小企鹅标志,打开门,进入内部。 「等等!」真砂子边听着警笛声,边追在冠叶背后,低头进入铜像内部。 铜像内部有个称不上房间的狭窄空间,里头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台电脑。 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冠叶从口袋取出小型折叠刀,用力插进电脑主机里。随着小小火花迸射,四周弥漫烟雾。 冠叶的目的绝非只是这台电脑。就算当前目标如此,今后无疑有更重大的计划。不能再让他罪上加罪。 种种思绪在脑中忙碌绕旋,真砂子静静地呼口气,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指尖轻触藏于口袋中的改造枪。视情况,不惜开枪也要把冠叶带回去。 在真砂子准备掏出枪的瞬间—— 「你们完全被包围了。放弃无谓的抵抗,现在立刻投降。重复一遍。你们完全被包围了。」 一名男子透过扩音器呼喊。毫无疑问,这道声音来自警察。 「冠叶,投降吧。我也会跟你一起去的。」 「你把枪放在这里,自己回去吧。就说你被我抓去当人质就好。」冠叶边说边触碰小房间的地板,「咚」一声按下。 地板打开一道通往地下的小门。地下更深沉的黑暗之中连接着螺旋梯。 冠叶毫不迷惘地走下阶梯。 「别跟来。」 「这里是?」但跟在背后的真砂子除了追随冠叶以外别无选择。 「东京地下是个迷宫。到处都是不在官方纪录中、数十年皆无人踏入的空间。我们选了一个当作据点,当然谁也找不到吧?」 「你当真以为你能躲过追缉?」一边踏着清脆脚步声下楼,潜入黑暗之中,真砂子问道。 「我是为了拯救阳球的生命。」冠叶紧接着她的话,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砂子不禁停下脚步。 「为什么?她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啊!」若说即使如此也要拯救她,冠叶为何不肯承认自己爱着她? 「她是我妹妹。」 真砂子一向很少感到生气或愤怒得咬牙切齿的程度。原以为自己大半的愤怒之情都被祖父一起带往地狱了。但感情这种事物,随时都能冒出新的来。 真砂子用力抓住冠叶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肤,仿佛冠叶都要痛得叫出声来地拉扯他。 真砂子硬将冠叶转向自己,见到他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眼神比平时更锐利。 「看着我!我才是你的妹妹啊!」神似冠叶的细长双眼被泪水沾湿,真砂子注视着冠叶。「醒醒吧!我们被那个男人诅咒了!」 冠叶在黑暗中,只是默默承受真砂子手指深深戳人手臂的痛楚。 「你也知道我们的父亲做出多么恐怖的事吧?结果父亲又怎么了?」真砂子一心一意等候父亲和冠叶归来,一边守护万里夫的生命,守护夏芽家,一直等候着。但不论经过多久父亲都没回来。这样下去,冠叶肯定也是一样吧。 「我们的父亲已经死了。」冠叶表情不变,向真砂子揭露真相。 「骗人。」 冠叶甩开真砂子脱力的手,再度走下阶梯。 「你骗人!」真砂子取出改造枪,瞄准冠叶背后。 「我没骗你。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你也早知道了吧?」冠叶听见举枪声,并不停止脚步。 「我一直奋斗到今天,只为了再也不失去任何一切。我绝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更不能让你也被人夺走。再这样下去,等你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人 舍弃,会被碾碎的!」 「随你便吧。」 放着伫立原地的真砂子不管,冠叶走下螺旋梯。照射在他后脑勺的雷射光点,一反真砂子的意志乱颤个不停。 「我绝不想要再次失去你啊!」真砂子以抖动的手扣下扳机。弹道严重偏差,命中冠叶前方的阶梯,啪嚓一声破裂了。 冠叶没想到真砂子真的出手,讶异地停下脚步,抬起头。 「对我说,我是你最重要的妹妹。只要一次就好,像以前那样。这么一来,不论永永远远,我都愿意陪你一起被诅咒。」 「真砂子……」 她感觉仿佛一瞬间触及了冠叶体内遥不可及的火焰,然而,就在此时。 探照灯射向他们,真砂子低下头。冠叶赶忙从阶梯探出身子,灯光来自底下。 「你们已经逃不了了!投降吧!你们完全被包围了。别再做出无谓抵抗!」是与刚才相同的警察声音。 冠叶蹲下,取出手机,快速点击数次。 「趴下。」冠叶对真砂子一喊,铁球滚动声立刻响彻地底。 真砂子学着冠叶缩起身体,仔细听着滚动声。 「你们完全被包围——」警察透过扩音器的呼叫随即被爆炸的巨响盖过,灰黑烟雾充斥地下。部分飞散的碎片擦过真砂子抱住头的手,留下小小伤痕。 跟冠叶一起走到地下的真砂子对现场的惨状倒抽一口气。仅靠着一支手机,冠叶便能操纵超乎真砂子改造枪威力的强大兵器。 「这么一来,烦人的家伙就不见了。」冠叶环顾依然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横七竖八倒着的警察小队,语气甚至很平静。 原本紧握于真砂子手中的枪滑落到地上。 冠叶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只要冠叶肯把真砂子当成妹妹爱护,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她,真砂子愿意跟随冠叶脚步,一同受到诅咒,一同被碾碎。 「冠叶,求求你,回答我。刚才你想说什么?我跟你一起被诅咒也没关系是吧?」 冠叶回头,似乎开口想说什么,但又被打断了。 「真砂子!」 从无限扩展于地下的黑暗中,数发子弹瞄准冠叶和真砂子所在处发射。惊叫声中,真砂子见到了于黑暗中闪起的好几道火光有如星星一般闪烁后消逝。 假如那是真正的星星该有多好。接着,仿佛眼前被拉上窗帘一般,四周变得黑暗而宁静。 夜空之中,真砂子闻到了令人怀念又怜爱的冠叶的气息。过去,冠叶还把真砂子当成妹妹疼爱时,或许也曾像这样抱着她吧。他臂膀中有着令人安心的温暖,充满了纵使未来将一无所有,也绝对无法抵抗的甜美柔和的爱。 感觉到温暖气息,微微睁开眼,本应受到枪伤的真砂子却感受不到四肢伤痛。 「冠叶?」 冠叶护在真砂子身上倒下。从他倒在地上的模样,真砂子发现冠叶背部似乎受伤了,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冠叶!」湿滑温暖的触感令真砂子大喊。她挣扎着从冠叶身体底下爬出,见到他的背上有为了保护真砂子而受的枪伤。血从被火药烧灼焦烂的皮肤中滴落地上。 真砂子两手用力抓住冠叶微动的手指。他还有意识。 「你们逃不了的!高仓冠叶,放弃无谓的抵抗吧!」 已经没有逃脱方法了。若要以冠叶的生命为最优先考量,就该投降。 「接下来我会倒数。倒数结束时还不投降的话,接下来我们就要一齐射击!十!」 黑衣男子们挡住缓缓站起的真砂子的去路。他们包围冠叶和真砂子,阻止他们投降。 「让开!冠叶快死了!」真砂子语气强硬,眼神却透露出哀求。 「不行,他们不可能原谅我们。你出去只会被杀。」其中一名男子轻声说道。 「怎么这样……」不管如何,再这样下去冠叶会没命的。真砂子抚摸痛苦呼吸的冠叶脸颊。 九。八。 「万里夫,对不起。我无法帮你了。」真砂子说着,脱下风衣。「我当诱饵,你们趁机带着冠叶逃吧!」 七。六。五。 真砂子从冠叶身上脱下受到枪击而留下焦痕的黑色大衣,穿到身上,拉起衣领遮掩美丽的卷发。 两人的身高相近,乍看之下应该跟冠叶十分相似吧。 四。 「让开!」推开无所适从的黑衣男子,真砂子一跃而出。 夏芽左兵卫建立起的夏芽家的人们,个个欲望深厚。这个世界由欲望强烈者所统治,在此之外的人们连果实也得不到。真砂子认为这是祖父的诅咒。因此,她觉得舍弃夏芽家的一切销声匿迹的父亲是个寡欲高洁的人。然而,那里其实就是父亲的棺木所在。是父亲形影朦胧,虚无飘渺的美丽棺木。 单纯眼睛可视的美丽或光芒必然附带阴影。冠叶把真砂子和万里夫从阴影之中拯救出来,带他们到有真正的光、有太阳的世界。如百合所言,真砂子只是个没察觉这件事的可怜孩子。 这次轮到真砂子拯救冠叶了。不能让冠叶死在这个充满黑暗阴影的世界里。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瞥了一眼背后,黑衣男子们朝四方散去。其中一个抱着冠叶。 三。二。 从冠叶黑色摩斯大衣里,散发出令真砂子无比放心的温暖气息。 一。 某个下大雪的日子。父亲牵着真砂子和万里夫的手,要他们向冠叶告别。 「真砂子和万里夫要留在这里。」 那是当时「企鹅会」租用的房间。该处总是挤满了组织成员,人人上台发表演说,冠叶和真砂子则经常盾并肩待在那里听讲。真砂子一直认为,比起蛮横且贪婪的祖父,父亲的所作所为才是对的。因此,她非常喜欢听父亲不怎么高明的演讲。但她也知道那里是个不大寻常的场所。 「真砂子跟万里夫要留在这里帮忙爸爸工作。」 真砂子跟万里夫留下的话,冠叶该怎么办?真砂子不安地抬头看父亲。 「不行。让真砂子和万里夫回去夏芽家,让他们过普通生活!这里由我留下吧。」年幼的冠叶紧抱父亲的脚说。 真砂子看了父亲和冠叶,觉得自己懂了他们的意思。她抓着万里夫包在红毛线连指手套里的手,万里夫眨眨眼,望着真砂子。 父亲和冠叶一定能达成祖父无法办到的丰功伟业,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夏芽家,跟真砂子他们一起生活。为此,真砂子要留在夏芽家好好守护万里夫。有朝一日,还要把那令人咒恨的祖父碾碎才行。她深信不疑地依靠这个信念度日。否则将被每天忍辱存活的沉重压力所碾碎。 得知冠叶被高仓家收养的消息时,真砂子已经猜想到父亲死了。总是从远处凝望着她的冠叶脸上,笼上一道又一道暗影。于是,真砂子又改抱起总有一天,要把冠叶脸上的所有阴影撕下,跟他在光明之处共同生活的愿望。只可惜,这或许只是未能实现的命运吧。 那一日,被推进祖父安排的车子上,真砂子在纷纷大雪中泪眼汪汪地对变得愈来愈小的冠叶暂时告别。 那是个酷寒的日子,街上到处都被大雪染得纯白,哭着哭着,连眼泪也冻结。那天之后,父亲跟冠叶再也没有归来。 第六章 假如说,人的一生真的存在着所谓的命运,我们就像是待在各自的箱子里,确切地共享了彼此的时间。就算无法离开箱子,我们也不会放弃。我们多半是从出生以前便理解了这件事。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被关在附有栅栏的木箱里面。但是,外面什么也没有。至少看起来什么也没有。 在这个不知何时进入,也不知何时能离开的箱子里,幼小的我很想离开箱子,但同时又觉得就算出不去也没关系,心情奇妙。 在甚至令人感到耳鸣的静寂中,传来一阵宪章声响,我竖起耳朵,抓住栅栏凝视黑暗,发现对面也同样有个木箱。在同样装上栅栏的箱子里头的,是幼小的冠叶。 「你是谁?」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才是谁?」冠叶也直话直说地反问。 那就是我们的人生产生交集的瞬间。 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我们为何非得在这里不可。我们怀抱着模糊不清的不满与不安,却又觉得无可奈何。只不过,这些「意义」很快就变得一点也不重要。因为,箱子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喂,晶马,你还活着吗?」冠叶的声音听来疲惫至极。 「还活着。冠叶你呢?」我在箱子里把身体缩成一团,勉强让自己能躺下。 「勉强活着。啊,眼冒金星了。刚刚做了个梦,我在吃特大盘的咖哩。」冠叶又搔搔头说。 「哇,好好哦。对了,在梦里吃饭就好了嘛。」我瞥了一眼冠叶,说道。 「劝你别这么做。醒来反而肚子更饿,真是糟透了。况且……」 「况且怎样?」 「最好别再睡了。我有预感下次睡着恐怕就不会醒了。」冠叶的表情阴沉严肃。 「你是说,我们会死?」反过来说,我们现在无疑还算活着。 「嗯,照这样下去的话。」 倘若从一开始便注定以这种方式死亡,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 看到我和老哥隔着乘客互瞪,渡濑真悧突然笑了。手中的企鹅帽开始微微发热。此时,地铁的照明啪的一声消失,大量乘客也失去踪影,车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剩黑色泰迪熊的眼发出赤红光芒,我才发现整个车厢到处都有泰迪熊。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渡濑真悧以戴着白手套的手啪啪鼓掌。「欢迎来到命运的列车。」 「阳球在哪?把阳球还来!」虽然我自认自己并不害怕,一个不小心,声音差点因放松而失控。 「阳球的话,在我这里。」老哥的眼神比在医院时更显空虚,释放奇妙光芒。就像玻璃珠一样。 渡濑真悧咧嘴一笑,大大甩动白色披风般的外套,下摆迅速扩张到整个车厢,我不由得抱着头蹲下。 他那柔韧植物般的气息,现在闻起来很刺鼻。 「阳球!」 漆黑的车内转为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不管是地板、座位、还是吊环,全都不见了。不同于黑暗,有种不管到哪都令人感觉到「无」的恐怖感。接着,在我跟老哥所站位置的正中间,阳球躺在设有天篷的床上现身。看着她散在浅桃色床单上的柔软长发与苍白脸庞,紧闭上眼的阳球是如此瘦小,仿佛要没入床中央似的。 「完成这个任务是拯救阳球性命的唯一方法。」老哥盯着我说。 「这件事跟阳球得救有什么关系?而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又打算伤害大量的无辜民众吗!」 「那就是我们的生存战略。」老哥微微眯细了眼,回答。 「生存战略?」这个词之前也曾听过好几次。或许是在多蕗的课堂上听到的吧。生物的生存战略。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真正纯粹生命的世界,是由利己主义的规则所统治。那里无关乎人的善恶价值。因为没有意义。也就是说,任谁也无法阻止这个命运。」渡濑真悧大大敞开双手,说:「看啊。」 纯白空间中浮现了好几只黑色泰迪熊,开始各自缓缓旋转起来。纯白的空间也随之恢复为黑暗的地下铁车厢。阳球依然躺在床上,随着急速奔驰的地铁晃动着。 「纯粹?这就是纯粹生命的做法?」假如要当纯粹的生物就必须伤害身边人们,我宁可选择当个不纯粹的人,宁可选择成为深受善恶影响的不洁之人。 似乎听见了定时装置的启动声,指针滴答作响。 我看了紧握在手中的企鹅帽。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不论我说什么,都传达不到老哥心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现在的我还有什么能做的。明明在我面前的老哥与阳球都还明确保有人的形状啊。 「桃果,这次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世界毁坏的情况。」渡濑真悧满足地微笑,瞥了我手上的帽子说。 「冠叶,为什么……」 老哥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嘟囔。他连眼睛也不眨,就只是在黑色泰迪熊包围下,静静站在那里。 箱子里,幼小的我们饥饿难受,意识朦胧地在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漫长时间中度过。身体感觉愈来愈迟钝,在狭隘的箱子中,手脚、脖子或背部变得愈来愈僵硬,全身上下痛得难以忍耐。 「晶马,还活着吗?」冠叶的声音细微得快听不见了。 而我,连望向他那里也办不到。 「嗯。冠叶也还活着吗?」莫名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即使再过不久我们就会死亡,我还是很高兴。 「喂,要不要来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照这样下去,一定会有一边先死去。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先做好约定。」冠叶边小声呻吟,边爬起身来。「假如说,我们之中有人某天能活着离开这里,就要代替另一个完成他想做的事。我有些话想传达给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我从没有听过、看过箱子外的世界。甚至连是否有所谓的「外在世界」存在也不敢确定。我想,应该没有人知道吧。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因为,我们需要光明。 「帮你传话?好,那我也要这么做。希望传达给重要的人的话吗……该说什么好呢……」我在脑中模糊地描绘出重要的人。温柔而恐怖,甜美却又酸溜溜的,令人难以正视却又惹人怜爱……一定是像这种感觉吧。 「咦,这是?」冠叶窸窸窣窣地在箱子里蠕动。 「怎么了?」我动也不动地问。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箱子角落。」 我勉强抬起沉重的头望了冠叶。冠叶的小手上,拿着一颗鲜红的苹果。 「是苹果。」冠叶愣愣地说。「有苹果吔。」 我领悟了一件事:冠叶是中选者。 「喂,你那边应该也有。快找看看!」 「没有。」我打断他的话,说:「你是中选者。」 「中选?被谁?被什么选择了?」 「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能活下来的是冠叶。你要遵守约定,替我把话带给重要的人哦。虽然我还没想到要说什么。」老实说我很震撼,但并不想哭泣或鬼叫。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人类应该像这样由人取舍。这种生存方式,明明不记得有人教过,也不想认同,我们却都接受了。 「好吧。抱歉了,这就是命运啊。」 世界,或者人生,都是像这样被命运创造出来的吗?我们只能接受无法从那里跨出一步,乖乖等死的事实吗? 我跟老哥瞪着彼此,动也不动。我懂老哥想救阳球的心情。就算是先前,我也不认为自己不懂。但是,我实在不了解那为何会演变成他去帮助「企鹅会」或渡濑真悧。渡濑真悧真的是幽灵吗?若是如此,他以前应该曾经是个人吧? 「还不懂吗 ?他抬头见到的天空总是黑暗的。」渡濑真悧显得有些无聊:「人们需要光明啊。而他总算找到了光明——也就是希望。这就是他的生存意义。」 那是指阳球吗?若是如此,我们的心情应该一样。 「然而,现在世界想从他手中夺走光明。而你也跟世界联手,想把他留在黑暗之中。」 「才不是!我不会做这种事!」我根本不曾想过要从冠叶手中抢走什么。不管所谓的光明是阳球还是其他任何事物,我根本不想将之夺走。我更不可能让老哥孤单一人留下。 「冠叶!」就算呼唤他的名字,老哥也没有回应。我们太仰赖老哥了吗?和老哥一起生活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我们却对老哥的事知之甚少。甚至很可能还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池。 那就是我的罪吗? 「只有我能拯救他。我能给予他求得光明的力量。你能给他什么?」渡濑扬起双眉,嘲弄似地看我。 「我能给冠叶什么?」我在脑中立刻回答:什么也没有。 渡濑真悧所指的,绝不是为他煮温热的餐点,或帮他折衬衫、唠叨地叮咛、合力写习题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关乎人生主干更重要的某物。我连自己也没有那种东西,当然也没办法给老哥。 我跟老哥只能彼此把罪转嫁给对方才能活下去吗? 命运的地铁突然紧急煞车,我吓得叫出声来,差点跌倒。我望向窗外,列车停在见惯的四谷站上。时间所剩不多了。 「荻野目!」 身上的制服到处是灰黑色焦痕,荻野目摇摇晃晃搭上车的瞬间,立刻瞪着渡濑真悧。她脸颊上有擦伤,光泽动人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 「阳球由我来拯救!那就是我的destiny!」整齐厚浏海底下露出的目光,比平时更添几分锐利。 「荻野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并不是忘了原本去我家拿衣服的她为何没去医院,但我真的没想到她竟也会搭上这班列车。 「我来转换命运的。我要用日记的咒语拯救阳球。」她凛然的侧脸充满了决心与力量。 转换命运。百合小姐也曾提过这件事。但是就算真能办到,我们手中也没有日记。 「你真拼啊。」渡濑真悧嘴角略为扬起。「但你能怎么办?日记已经烧掉了。而且,你也不知道咒语。你不知道桃果遗留下的最重要的话语。」 渡濑真悧非常愉快,仿佛已确信自己成功似地回望荻野目。 「我知道咒语。我知道她最重视的一句话!我愿意为它放手一搏!」 最重要的一句话。我突然想起double h在我家门前对荻野目所说的: 「这张专辑的名称,是从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而来。」 她们说完这句话,将新专辑交给荻野目后就回去了。 我不知道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是什么。不管是对老哥、阳球、我自己,或这个世界,说不定我都不怎么清楚。但,我还是只能活下去。这样错了吗? 「是吗?但真的好吗?使用咒语你就得付出代价。受到诅咒之火烧灼,你会从世界的风景中消失啊。」渡濑真悧仔细端详我和荻野目的表情,似乎乐在其中。「你不害怕吗?」 「惩罚,我愿意承受!即使如此,我也要拯救我重要的人!」荻野目毫不疑惑地说。她的侧脸非常美丽。 「等等,别这样!惩罚由我们自己来承受就够了。」 「晶马。」荻野目有点悲伤地看了我。 「你说对吧?冠叶。冠叶!」我朝向冠叶说。 但站在渡濑真悧身旁的老哥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略显低垂的那双眼,藏于玻璃珠内部的深邃黑暗开始有宇宙扩展,变得跟渡濑真悧的眼睛一样。 无数闪耀的星辰无边无际地延续,他的视线视而不见地穿越我们。 「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兄弟早就被诅咒了。从很久以前相遇的那时起,一直都是。」 「别说傻话!这未免太奇怪了!」 「没关系的。我总算懂了。我在那时能活下来的理由,就是为了这个吧。」我对荻野目微笑,接着对老哥说:「冠叶,我会把你带回来的。即使会失去一切,我也不怕!」 即使那是仰赖背离纯粹生命世界的手段,我也不在乎。 就在冠叶听到我的发言,视线略动了一下的瞬间。 「生存战略——!」 「咦?」我发出愚蠢的诧异声,发现两手都没拿着企鹅帽。 「帽子不见了!」 一阵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烈风笔直在车厢内呼啸而过。白色蕾丝与荷叶边遮蔽了视野。闪亮发光的钮扣、可爱缎带的波浪,以及阳球在家中爱用的洗发精的气味。连站立都有困难的压迫感使我压低身子,用双手护着头。我虽感到惊讶,却一点也不害怕。 肥皂泡、哼唱歌曲的声音、圣诞节装饰般的金色星星、音乐盒的美丽音色、鲜艳的毛线球、巧克力及香草精的香气……这些事物令我泫然欲泣,却同时绽出笑容。 就我所知,这不是那个满口粗话的女王,而是阳球所创造的场所。我立刻如此确信。 风变得柔和了,我重新站稳脚步。用手拨开充满整个空间的白布现身的,不出所料,是阳球。 戴上企鹅帽的阳球,眼睛并没有放出红色光芒。白色睡衣的胸口或袖子、下摆上的荷叶边与皱折变得愈来愈多,逐渐膨胀起来。 阳球慢慢地环顾自己创出的空间。 「小冠。」阳球一轻声呼唤,豪华睡衣下摆的荷叶边立刻笔直延伸出去,在不安定的白色地面上铺出道路。 往阳球视线方向一看,老哥浮在半空,四周为数量庞大的黑色泰迪熊所包围,深深低着头。 「冠叶。」即使受到呼唤,老哥也没有反应。虽仍站着,却像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赤脚的阳球小跑步踏在纯白道路上,来到冠叶身边。阳球身上的睡衣仿佛要用白色蕾丝包裹阳球的纤细的双手、腰肢与大腿般轻轻抚触,发出与肌肤的厮磨声,将裙摆扩张到整个空间。 「小冠。醒醒啊。」 隔着如牢笼般包围的泰迪熊,阳球呼唤冠叶。赤裸的双脚已完全被荷叶边地毯所掩埋。就像整个空间本身是阳球的睡衣所创出来的礼服一样。 「我来接小冠了。一起回去吧?」阳球歪着头说,长发随之摇曳。 「回去?回哪里?还不行,我还没有为你……」 阳球硬是推开黑色泰迪熊,在老哥说完以前,搂住了他的身体。 泰迪熊们的眼睛发出赤红光芒,开始高速回转起来。 「阳球。」我想登上阳球的睡衣造出的道路,但被软趴趴的地面缠住脚步,只能东倒西歪地慢慢走。 泰迪熊们团团围住阳球和冠叶,开始朝两人射出七彩冰柱。冻结的冰柱有如彩绘玻璃般在白色地面投射出美丽阴影,并冻结阳球的身体,一点一滴破坏白色布料世界。 「活着就是一种惩罚,对吧?我还住在高仓家的时候,一直受到小小的惩罚哦。」阳球轻触老哥的脸颊,对他微笑。她的手背被一根特别巨大的冰柱刮伤,血液立刻由伤口渗出,汩汩滴落在地。 活着就是种惩罚。若真是如此,我们其实早已在受罚了。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拼命地接受惩罚。 我缓缓爬上柔软的道路。 「小晶的要求向来很琐碎,你知道加调味料有一定的顺序吗?他说要按盐巴、胡椒、酱油、酒、味酣、高汤块的顺序才行呢。他也像妈妈一样罗唆,不准我们乱吃点心,会吃不下饭,根本把我们当小孩子了嘛。小冠则是一吃饱饭就会躺下。叮咛你这 么做会变成牛,你也不听。相反,我一躺下却对我很凶啊。」阳球咯咯笑了。「小冠总是把擤过鼻涕的面纸堆着,厕所的马桶座也总是不盖上。就是这样,才会被说是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呀。」 红色、蓝色、黄色与绿色的冰块像是小型箭头,比雪或雨下得更快更急,瞄准阳球全身倾泻,将她有如礼服般的睡衣撕得破破烂烂的。她的身体被撕裂出无数伤口,流出鲜红血液。 「阳球!」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老哥。明明我们在同一天诞生,为什么冠叶是「老哥」,我对此一直无法谅解。 爸爸跟妈妈在将老哥收为养子的那天,笑着要我叫他一声「哥哥」。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不需要老哥的我,不可能跟冠叶在那天之后便马上亲密如兄弟。 白色荷叶边道路寸步难行,我摇摇晃晃地向两人站立处走去,好几次差点跌跤。照这样下去阳球会浑身浴血而死。明明那些惩罚应该由我来承受啊。 「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在一起。不管多么小、多么无意义的惩罚,事后回想起来,全都是我们重要的回忆。因为我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全都是因为有小晶跟小冠存在啊,都是因为我能以高仓阳球的身分哭泣。发笑、愤怒,以及爱人啊。」阳球面无苦色,也坚决不离开老哥身边。「我不想忘记,也不想失去。」 老哥依旧茫然看着闪烁发亮的冰箭。 「阳球,冠叶!」觉得那两人离我是如此遥远,仿佛不管我怎么呼唤也传达不到他们耳里。 「小冠,求求你,回来吧。」阳球重新用力抱着哥哥,泰迪熊群发出更多、更凌厉的冰块攻击,几乎连阳球的娇小身体都完全遮蔽了。 「不行,我还没有给你任何东西。」听到老哥平板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我睁大双眼。 方才毫无异状的老哥身体,开始全身上下流出血来。 「冠叶!」纯白的世界里,血液的颜色看起来鲜艳异常,阳球脚下的纯白布料逐渐变为粉红,随即染成鲜红色,血渍迅速扩展开来。 老哥身体后仰,因剧痛而发出凄厉嘶喊。 「小冠!没事了,没事了啊,小冠!」阳球的脸略从他身上移开,像是要用双手包住般捧着老哥的头,凝视他的眼睛。 不久,朝四方喷出的老哥的血,把阳球破破烂烂的睡衣底下露出的肌肤染得腥红湿滑。阳球眼睛眨也不眨地一直注视着老哥。 提议替房子墙壁粉刷的是老哥。我很反对。我认为我们光是静静生活已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没必要干出这么招摇的事。但是老哥说没有关系。为了让阳球能带着欢笑回到这个家,他什么都肯做。就算真的发生什么麻烦,他也会想办法。 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直到粉刷墙壁之后,才总算把老哥当成老哥看待。也理解了老哥绝不逃避,一心一意守护我和阳球。 从那之后,我对于三个人一同欢笑不再感到很不自在。将老哥称呼为「老哥」也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感到很舒畅。我们花了漫长时间才成为兄弟,成为一家人。 「小冠。小冠。」阳球擦掉哥哥脸颊上的血,温和地笑着说:「已经够了。小冠,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在阳球轻声呼唤下,老哥突然停止呐喊。他的眼里再次放射出老哥原本具有的、令人怀念的剽悍光芒。 老哥的血一直流到走在荷叶边道路上的我的脚边。阳球创出的纯白世界被染成一片红。我毫不踌躇地踏入血泊之中,继续朝两人前进。已经快到了。 「喏,真的不痛吧?」 是的,真的不痛,也不悲伤,而且也不再感到恐惧。我将老哥当成老哥来敬爱。而老哥应该也爱着我吧。没什么惩罚只能由一人承担的。 由老哥的血泊中结出红色苹果,在白色空间里一株接着一株冒出。将旋转中的黑色泰迪熊团团围住,大量果实开始缓缓地一颗颗自转起来。 「阳球。」毋庸置疑,那是老哥的声音。 「小冠。是小冠吔。欢迎回来。」阳球灿然微笑后,当场无力地倒下。 老哥抱住阳球,用手心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并用手指轻抚她额头上的伤痕。 我总算来到两人身旁,两脚发软地瘫坐下来。 「一直以来我过得很愉快。谢谢你。老哥,你给我的一切该还给你了,你分享给我的生命。」我毕恭毕敬地取出在我胸中燃烧发亮的东西。 「我们的爱,我们的惩罚,全都由我们一起承担吧。」我伸出右手,用手指将茫然望着我的老哥额头上的血擦掉。 「小冠。」在老哥怀中的阳球轻声说道:「小冠你看,喏,那就是企鹅罐呢。」 在我掌中,老哥分享给我的生命之光形状产生变化,变成只有一半的苹果。 「你还记得吧?老哥。」老哥睁大了眼回望我。 「晶马。」错不了,回到我们熟悉的老哥的声音了。 被关在栅栏里,没被选中的我原本注定要死在那里。然而冠叶却将苹果掰成两半,拼命伸长手臂,将另一半果实分给我。 「冠叶?」意识朦胧之中,我看了冠叶。 冠叶大大点了个头,更用力伸长手臂。 我也卯足全力伸出手,想接下冠叶给我的半边苹果。我的手一定能触及。这么一来,我就能活下去。冠叶将他的生命分享给我了。 我在那时被冠叶选中了。就这样,跟他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 回过神来,我们再度回到地下铁车厢内。瘫坐地板上的我急忙站起。 原本站在渡濑真悧身边的老哥,现在却站在阳球的床前,抱着戴上企鹅帽、恢复成原本睡衣模样的阳球。阳球胸前很宝贝地抱着粉红色的小熊布偶。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荻野目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车厢。 我掩住耳朵,回过头,荻野目与渡濑真悧正面对峙,大口喘着气。 大地震荡,车辆也跟着摇晃震动,放置于车厢各处的黑色泰迪熊咕咚掉到地板上。 我想接近蹲坐着的荻野目时,车厢翻了一圈过来,里头的黑色泰迪熊也一一转动,转变为白色。 转换命运的咒语正确地唱诵出来了。 企鹅帽从阳球头上滑落地板。 渡濑真悧心有不甘地看着我们。 「命运的转换即将开始。想转乘其他列车的旅客,请尽速搭上月台另一侧的电车。」 车内播放着语气冷静的广播,我深深吸入一口气,抬起脸。 「唱诵咒语的代价发动,敬请四周的乘客小心。」 「荻野目!」我还没喊完,荻野目的身体已被熊熊烈火包围。 我冲进火里,紧紧抱着她。 列车停靠的月台对面,已经有另一班电车抵达。外型跟我们司空见惯的电车没什么两样。 冠叶下了命运列车,走进对面车门开放的电车中,将阳球的身体放在座位上。 他摸摸阳球宽额头上仅存的一个小伤口,如同阳球曾对他做过的一般,替她贴上ok绷。 「命运转换即将结束。尚未搭上目标列车的乘客敬请加快脚步。」听见广播,冠叶抬起头,站起身来,离开阳球搭乘的电车,依依不舍地倒退走在月台上,再度回到命运列车陉。 「你们绝对无法逃离诅咒的。就像我一样。」真悧嘴上虽说得很从容,但他甩动白色长外套下摆在车内来回踱步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焦躁难耐,难以冷静下来。 「箱子里的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无法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只能消失。连一粒尘埃也不留啊!」他走下月台,声嘶力竭地呼喊。 但冠叶耳里似乎已听不见他的话语。不久,他的背开始有如薄雾般逐渐溶解在空气中。 「你们绝对不可能获得幸福的。」 晶马用力抱着已无法出声的苹果,她的瘦弱身躯正熊熊燃烧。晶马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体的坚韧与柔软。 凝望着痛苦的苹果的眼。那双总是发出坚定光芒,毫无疑惑地看着晶马他们的美丽眼眸。 苹果连轻轻眨眼也很勉强。 「荻野目,谢谢你。但这个惩罚应该由我们来承受。我爱你。」晶马慢慢地对她如此说完,将嘴唇贴在苹果滚烫的嘴唇上。此时,烧灼苹果身体的火焰转移到晶马身上,并增强了热度。 「晶马。」从灼热与痛苦中解放的苹果,声音发颤地离开晶马身边。因为她发现虚弱的晶马试着把她抱起,要让她离开命运列车。 「晶马。住手,放开我!」 晶马肩膀边缘逐渐化为灰烬,消失不见了。 「你这笨蛋!晶马!不要!放开我!我要跟你一起走!是我自己决定要接受惩罚的!」但不论苹果再怎么挣扎,晶马也只是对她痴痴地笑着。 「再见了。赶快搭上那班车吧。」温柔笑着说完,晶马把苹果放到月台上。与此同时,车门也缓缓闭上,发车铃声响起。 苹果蹲坐在原地,想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边回忆着留在唇上的触感,即使车内被火焰包围,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也仍注视着。 电车中,晶马和冠叶并肩坐在阳球的床上。 车内在火焰包围下,连同无数白色泰迪熊与阳球的床,以及晶马、冠叶一起燃烧,欲将这一切从世界中抹煞掉。 「晶马,我找到了。真正的光明。」冠叶语气安详地说。 「我知道。因为我也见到了啊。」晶马轻轻笑了。 电车起动了,把阳球和苹果留在生存的路上。被火焰笼罩的列车仿佛流星放出光明,将两人引导向别的命运。 苹果脚步虚浮地走向另一班电车,坐在深深陷入沉眠的阳球身边,抚摸她的长发。 「晶马。」等命运转换结束后,这份心意该何去何从? 苹果和阳球搭乘的列车也关上车门,不久后静静地出发,将两人运往新的命运。 夹在两条幽暗铁轨之间的月台上空无一物。真悧满脸不悦地站着。两手插进外套口袋,动也不动。 「话说……」对真悧开口的是桃果。她的手上抓着两顶已成了空壳子的企鹅帽。「列车已经走了哦。」 桃果走向真悧,抬头看了他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注视着真悧。他与桃果视线相交,却没有微笑。 「还会再来的。」真悧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撩起长发。在黑暗的月台上,他的头发显得黯淡无光。 「这样吗?但是我要走了哦。」桃果毫不在乎地说。 「是吗。」真悧也毫不在乎地回答。 「如果你想一起离开,我也可以带你走。」桃果对他伸出稚嫩小手。 「再会吧。」真悧连一秒也没考虑。 「再见。」桃果轻轻叹息,立刻把手收回,背对真悧,离他而去。 黑暗中,伫立在月台上坚硬柏油地面的真悧发出足以撼动黑暗的深沉叹息。他的气息仿佛仍想纠缠桃果似地,勉强发出淡淡光芒延伸出去,然而,终究无法追上她的脚步。 第七章 被四周的喧闹吵醒,我微睁开眼,与同样刚睁开眼睛的女生四目相对。明明彼此完全不知对方是谁,我们却手牵着手,昏倒在地下铁车站月台的坚硬地面上。 我穿着白色睡衣,她则是身穿女中制服。 「喂—有人受伤了!快叫救护车!」远方传来某人的吆喝。 「你们没事吧?」你们,是指我和她吗? 我很快又闭上了眼。因为我觉得非常疲倦,连爬起来问她是谁的力气也没有。 额头好痛,似乎真的受伤了。 在我昏倒的期间,总觉得自己仍然跟那女孩手牵着手。实际上我们被送进不同的救护车,在抵达同一家医院前,完全没有碰面。 再次醒来时已是凌晨。我试着活动僵硬的手脚,发现浑身的伤都有包扎的痕迹。摸摸刺痛不已的额头,右侧似乎被贴上一块纱布。 床边有吊过点滴的痕迹,床头桌上放了一小瓶宝特瓶绿茶。略爬起身,发现自己被送进四人病房,但除了对面拉起隔帘的病床外,其他两张病床并没有患者。 我望向月光射入的窗边,窗外在薄明之中,有看似纯白发亮的樱花盛开着。 我到底睡了多久呢?我缓缓爬下床,走到窗边。晚风有点冷,我搂着肩,眺望窗外飘舞的樱花花瓣。 遥远记忆之中,似乎见过整片世界都被雪所覆盖,变得一片纯白的景象,那单纯只是我的想像吗?不知那是雪还是冰,是雪纺纱还是蕾丝,或是绸缎?只记得一片雪白,却又与冰冷的景色截然不同。 令人感到一丝温暖的深蓝色天空中,鲜黄浑圆的月亮皎洁明亮,照亮了病房。仿佛行光合作用似地,我全身沐浴在月光下。 「会感冒喔。」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位身穿睡衣与拖鞋,留了鲍伯头的女孩子站在月光底下。是同病房的患者。跟我一起昏倒的女孩子。 藏在浏海底下,意志坚定的双眼反射着月光,闪闪发亮。 「樱花很漂亮,不自觉就……」我低下头。「抱歉,吵醒你了?」 「没有啦,没事。我刚醒来,看见窗边有个头发好长好长的女生站着,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不是幽灵真是太好了。」女孩愉快地笑了。「我叫荻野目苹果。」 「我是池边阳球。初次见面。」其实顺序根本反了。我先跟她倒在池袋站的地铁月台上,一起被人发现的。我完全不晓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 「请问,我认识你吗?」荻野目略歪着头,走到我身边,一起观赏窗外风景。 「不,应该不认识吧。」 晚风中的樱花看起来就像一团巨大棉球,似乎很温暖。 「我也认为自己应该不认识你。可是真的很怪呢。总觉得一起昏倒的时候,身边是你真是太好了。有种莫名松了口气的感觉。」荻野目苹果笑咪咪地说着。受到影响,我也轻轻笑了。 「叫我阳球就好。」 「你也叫我苹果吧。」 之后,我们两个肩并肩,不作多想地欣赏盛开的樱花。 试着在脑中回忆被寒风刺痛脸颊的冬日记忆,不知为何就是厌到无法衔接起来。关于这件事,除了我,我想苹果也在脑中反复思考过吧。 直到被巡房的护士警告为止,站在黑暗房间里,我们两人的脸一直受高大樱树光辉所映照。 各自爬进被窝里,我对苹果道声:「晚安。」 「晚安,明天见喽。」 苹果令我有种怀念感,仿佛是很早以前便认识的朋友,甚至想跟她手牵着手一起入眠。那天我没有做梦,而是深深、深深地睡着了。 时笼百合安详地裹在多蕗桂树拿来的毛毯中。 对两人来说太过宽敞的客厅,如今已改造得较为舒适了点,从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可饱览整座城市。 「好久没悠闲欣赏盛开的樱花了啊。」多蕗茫茫然地说。 百合在心中吐槽:比起一直忙于演艺事业的我,你应该随时有机会赏花吧?她望着多蕗平庸的侧脸。他戴着俗气的粗框眼镜,过长的头发却迟迟不剪,总是一副认真又温柔的模样。 百合和多蕗的人生真正需要的事物,那就是平庸。 「是啊,我也这么想。选了这个房间真是太好了。」 橘色灯光完全笼罩宽敞的房间。坐在挂上特制长窗帘的窗边,百合依偎在多蕗怀里。与其说是搂抱,更像似彼此扶持。就像随处可见的夫妻一样。 樱花放出蓝白色光芒,时而花瓣飘落。几乎同时,两人想起了某个春天,跟桃果约好三个人一起赏樱的事。 「百合,我总算懂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被留在这个世界。」 从毛毯上抱着百合肩膀的多蕗,双手又大又温暖。 「告诉我吧。」百合放心地松了口气。他们就算留在这里也没关系吧。一想到他们甚至可能本来就该留在这里,就觉得放心得似乎能立刻沉沉入睡。 「一定是因为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失落的孩子吧。但全世界几乎所有孩子都跟我们一样。因此,即便只有一次也好,需要有人对我们说『我爱你』。」 「是啊。」即使被命运夺走一切,失去了言语或记忆,受到怜爱的孩子也一定能找到新的幸福。因为有桃果留给百合与多薯的礼物,两人才能找到答案。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而留在这个世界。」 「这种说法真合乎你的风格。」百合温柔地笑了。「多蕗,我爱你。」 「我也爱你。」多蕗在心中补充:也爱你所爱过的一切。 两人都没有度过一帆风顺的美好人生。但在命运洪流的最后,两人终究能像这样在一起了。 百合摇晃着波浪状的卷发,从毛毯中伸出纤白手指寻找着多薯宽大的左手,最后在他的腹部附近发现后,紧紧握住。 「百合,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多蕗不由得不安地说。 「是你的手太热了吧?」百合噘起嘴答道。 多蕗一边苦笑,决定替寒性体质的妻子冲杯红茶。用茶包冲泡,虽简单却很温暖的红茶。 撇开医院内稳定的空调不提,我老是觉得在遭到那桩不可思议的意外前,空气似乎更冷得多。记得那时我呼出的气息都一片雾茫茫的,一切宛若凛冬。然而现在抬头所见的,却是像被粉刷上水蓝色似的爽朗天际,每当樱花枝枬轻颤,花瓣便飘落坐在板凳的我的腿上。 医生担心我有记忆障碍,曾仔细检查过我的脑,却找不到问题。但话说回来,不管是我、伯父还是伯母,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时人会出现在池袋站的月台上。 「阳球。」我见到身穿水蓝底色,上头有泡沫花纹睡衣的苹果从院内奔跑过来。 我对她微笑,将浅粉色睡衣下摆拉好。 在这三天的住院检查期间,我们感情变得非常好。苹果年纪比我大,是个很有活力,很擅长煮咖哩的女孩。 「苹果,结果怎样呢?」我问得很轻松。彼此都对检查结果没什么好担忧的。 「嗯。什么事也没有。彻底是个健康宝宝哦!」苹果摆出胜利手势,我噗哧笑了。 除了我额头上的伤痕与苹果背上少许类似烫伤的痕迹以外,关于我们昏倒的事,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你在赏花吗?」苹果在我身边坐下。 「嗯。」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下次教我编织吧。虽然这个季节要围围巾似乎太暖和了点。」苹果用手心接住飘落的樱花花瓣说。 「你也要教我美味咖哩的煮法喔。」 即使充满了谜,并不觉得不舒服。相反地,我们甚至讨论起 彼此是为了相遇才像那样一起昏倒在池袋站呢。 「我该去整理行李了。伯伯他们要来接我。」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也是。妈妈说要跟公司请早退过来。」 明知彼此有各自的生活,不论身心却都惊人地习惯了两人一起看电视、翻杂志的短暂日子。 我想,对于回到没有彼此的日子感到不习惯的,应该不是只有我吧。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 不自觉用右手手指抚摸额头上的伤口。大片ok绷底下的伤痕再过几天就能拆线了。 「樱花好漂亮啊。」我不想离开椅子,又抬头看了樱花。 「嗯。」苹果的腿上也渐渐堆起了花瓣。 坐在宅子后面凉亭的板凳上,夏芽真砂子很难得在打盹。和煦的春风吹动卷发,舒服得差点将手中的书掉到地上。 在头不停地点呀点当中,真砂子渐渐分不清那只手的温柔触感是梦境还是真实了。 「姐姐。」在庭院玩耍的弟弟万里夫注视着真砂子的脸,轻声叮咛:「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感冒的。」 真砂子回过神来,凝视站在眼前的万里夫。他脸上带着浅浅微笑,两手沾满了泥巴。 「啊,说的也是。」她用手理理头发,重新坐好。在这过于早到的春天里,天气暖和得连大衣也不需要。「万里夫,你还好吧?」 「咦?姐姐,什么意思?」万里夫歪着头问。 「不,没事。真是的,一定是我多心了。我刚刚做了个梦呢。」真砂子看了一眼飘落脚边的樱花花瓣说。 「梦?怎样的梦?」万里夫耍弄满是泥巴的手,问着。 「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梦中非常寒冷,我跟哥哥见面了。」真砂子觉得自己所说的内容很可笑,不由得笑了起来。 「哥哥?我跟姐姐的哥哥?」 「是呀。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是哦?那不就跟姐姐很相像了?」万里夫似乎对此充满兴趣,双眼发亮。 「不,一点也不像。他是个非常笨拙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事摆到最后;明明是个怕寂寞的人,却又爱逞强,把真正重要的话都藏在心里。」真砂子觉得直到刚刚醒来为止,头顶被人温柔抚摸的部分似乎还保有少许温暖。「但是,他对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我爱你。』」 「姐姐,你在哭吗?」万里夫急着从灯芯绒短裤中拿出手帕。但手帕马上就被万里夫沾满泥巴的手弄脏了。「啊,抱歉。」 「没关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真砂子用指头擦拭眼角,深深叹气。「万里夫,去洗手吧。我们来喝下午茶。」 「好!」万里夫朝气蓬勃地回答,抢在真砂子前面跑回宅子里。 真砂子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幸福感,现在的她,对世界上所有事物想必都能温柔对待吧。 那位只存在于梦里的双胞胎哥哥,个性虽不同,锐利的眼神倒是和真砂子很相似。真砂子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但,必定有其理由吧。 今天决定来冲有花草萌芽般清新香气的奴娃拉伊利雅红茶,配上万里夫喜欢的饼干,再跟万里夫多谈一点关于梦中哥哥的事吧。 真砂子打算像梦中的哥哥对她做的那样,温柔地抚摸万里夫的头。 我所住的房子坐落在荻洼不算太差的地段上,是一栋老旧的木造独栋平房,破烂镀锌浪板的外墙很醒目。伯父似乎很想换掉这片变得锈色灰黑的镀锌浪板墙,但他只在嘴上说说,过了好几年也没换掉。 我不讨厌每当下雨就会叮咚作响的镀锌浪板,所以内心觉得再继续维持一阵子也无妨。镀锌浪板墙很少见,而且就算镀层剥落也依然牢固。 我小巧雅致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和衣橱。书桌旁有座旧书柜,伯父的书、我的书,还有小说、漫画等全都杂乱地摆在上头。 地上则堆放了座垫与布偶、手提音响与散乱的cd。此外还有毛线、钮扣或缎带、刺绣线、针包、顶针,以及时尚杂志。 我将手工艺用具收进粉红色篮子里,脱下制服的深蓝色西装外套,边解开白色罩衫钮扣,并打开衣橱。 锅子已经放在瓦斯炉上,接下来等煮熟了就大功告成。 换上了浅紫色花格洋装,胸口有片拼接布料,袖子跟裙子则是蓬松的灯笼型。「很好。」我咕哝,回到厨房,再度披上围裙,确认锅中状况。 「别这么着急,太过热情可是会连重要部位都烫伤啊。」我学古装剧的语气说,并「哼哼哼」模仿坏人冷笑。「这道理我懂,阁下也真是个坏胚子啊。」 卷起长袖,用杓子搅拌浓稠的咖哩。用小碟子装点咖哩试味道。这是前阵子苹果教我的荻野目家秘传食谱。 「嗯,味道很棒!」我将小碟子跟杓子放到瓦斯炉上,盖上锅盖。接下来只要等候苹果大驾光临。 在我擦拭矮桌时,电话响了。 「喂喂,伯伯吗?会晚点回来?伯母也是?嗯,别担心。有朋友要来,所以我中午煮了咖哩。伯伯等晚上回家后,也可以当宵夜吃哦。」电话旁摆着我跟池边伯伯和伯母三人在入学典礼时的合照。「嗯,就是跟我一起住院的苹果。放心,我一点也不寂寞呀。」 放下话筒,松了口气,等矮桌也擦干净后,我变得无事可做了。 这个客厅充满了我收集来的或自己制作的东西。像是吊在电灯开关拉绳的吉祥物,或加了贴布绣的面纸盒,逐年增加中。其他还有加在红色窗帘上的刺绣,和我最爱的double h商品,连儿时得到的奖状也装饰起来了。 伯父伯母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是自我懂事起,一直都是他们养育我。膝下无子的伯父伯母,以制作和菓子般细腻的心思来照顾我,所以我从来不多问亲生父母的事。我只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以及他们不是什么坏人。此外就是我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在满满的爱情呵护下长大。这就是我所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我暗自决定:等苹果来了,就端出和菓子招待她吧。 对讲机响了,我回过神来。一边站起,一边出声回应:「来了。」跑向玄关。 闻到热腾腾的咖哩香气,苹果开心地笑了。餐桌上摆了咖哩和极为简单的沙拉与茶。 「嗯,好像很可口!」放学后来我家玩的苹果身上穿着女中制服。 「我开动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睁大双眼,注视着苹果舀起一匙咖哩送进嘴里的模样。 「怎样?」 「很好吃!阳球,你的厨艺又进步了呢。」 今天是二十日。自我们认识的那时起,苹果一直主张二十日就该吃咖哩。有什么理由我不清楚,或许她以后会告诉我吧,但有没有说其实都不重要。 我觉得我跟苹果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以那种方式一起昏倒在车站,被送进同一家医院的我们,仿佛老早就互相认识一般,很快就熟稔起来,变得非常要好。这种情形,或许真的该用「命运」来形容吧。 「这一切都是你的食谱的功劳啊。」我松了口气,也将自己的汤匙送到嘴边。 「对吧对吧!果然苹果泥是美味的关键呢。」苹果快活地抬头挺胸说。 「啊,对了。今天double h有上节目哦!」我笑着对苹果说,打开电视。 「嗯嗯,double h真的很可爱呢!」 我们一起观赏正好刚登场,开始歌唱的两人。我跟苹果是double h的超级粉丝,买了许多cd跟周边商品。像是q版造型角色钥匙圈或是小型布偶、月历、胸章等等,多得数不清。 「是新歌 呢。」硬要选的话,算是光莉派的苹果喃喃地说。 「要听吗?我买了她们的新专辑,等等喔。」相对比较偏好云雀的我如此说完,站了起来。 我走回自己房间,在收纳布偶与手工艺工具的地方蹲了下来,我的cd没排在书柜上,而是特别收纳在花格纸盒里。 「咦?cd的……」我在地上找半天找不到,想到可能放在桌上,便站起来,粉红色小熊布偶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我从小就很爱惜的布偶,它的头上绑着海盗风格的头巾,一边眼睛戴上眼罩。 「啊,肚子有破洞。」心想:得找个时间缝起来才行,我没多想便伸手拿起小熊布偶。从缝合痕之中,除了少许棉絮,还有某个东西露出来。 放在我大腿上的小熊,由肚子缝线中露出的东西似乎是一张折起的纸条。我轻轻从小熊布偶里抽出那张纸条。 小小的纸条似乎有点年代,已经发黄。我打开一看,纸上以稚嫩的铅笔字写着:「给阳球。永远最喜欢你了。哥哥留。」 「哥哥?」是指谁呢?但看到这段完全没有印象的文字,我似乎有种心脏被人用力揪住的感觉。 「阳球?」背后有人呼唤我,回头一看,苹果睁大了眼,讶异地问:「你怎么了?」 「这个。」不知不觉间,我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但我想不出流泪的理由,拿起右手上未曾见过的纸条,再看一次。「好奇怪,我是怎么了?」 「怎么了?阳球,你没事吧?」苹果慌忙来到我身边,在我一旁蹲下,不由分说抱着我。 「为什么呢……」眼泪不只没有停止,还愈流愈多,我开始呜咽起来。「我为什么哭了?」 「没事了,我在你身边。」苹果像是比我年纪大了许多的大姐姐,稳重地安慰我。 「嗯。抱歉,苹果。」我感到不明所以,把头靠在苹果的肩膀上。 「不会。」苹果用手温柔地摸了我的头好几次。 听到苹果对我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反而更嚎啕大哭起来。 我认为自己能跟伯父他们一起生活,或跟苹果相遇非常重要。喜欢double h、能煮出美味咖哩、粉红小熊布偶,以及从它肚子里冒出的神秘讯息,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喜欢命运这个词。打从心底相信,自己绝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两名男孩边走边欣赏樱花花瓣飞舞的情景,一起发出感叹声。 「所以说,这个苹果代表着宇宙本身哦。能收于掌中的宇宙;同时,它也是用来连接这边世界与另一边世界的桥梁。」眼神冷静的男孩谆谆教诲,并举起手遮蔽由樱花树枝间隙透出的阳光。 「另一边世界?」另一名男孩用手拈起落在翘毛上头的花瓣,歪着头问。 「就是康帕内拉(※日本作家宫泽贤治作品《银河铁道之夜》两名主角之一。)与其他乘客前往的世界啊。」被问的男孩看了另一名男孩,一派轻松地回答。 「我就是在问那里是哪里嘛。」翘毛男孩焦急地反问,并转身朝后。 在他们后方,有两只眼睛浑圆发亮、身材圆滚滚的公企鹅摇头晃脑地跟着走。「就是生命的源头啊。康帕内拉的母亲也在那里。」 两只企鹅朝后,以嘴喙做出招手的动作。接着,从道路两旁的樱树之间,又有两只企鹅也追上男孩们。 第三只企鹅眼睛闪闪发亮,头上绑了缎带。第四只企鹅则以显得有点成熟、眼角上扬的眼睛看着第三只,牵着它的手一起前进。 「那跟苹果又有什么关系?」翘毛男孩见到第三只企鹅,露出温馨笑容。 「苹果就是神明赐予的奖赏啊。」另一名男孩表情显得有点臭屁。 「我听不懂啦。」翘毛男孩鼓起脸颊。 「简单说,苹果是赐给为爱而主动选择牺牲的乘客的奖赏啊。」 「但死了不就万事休矣?」 「你真笨,当然不是这样。贤治想说的就是:死亡毋宁是种新的开始呢。」 突然有阵强风吹起,樱花花瓣如大雪般包围了两人与四只企鹅。 「喂,我们接下来要去哪?」翘毛男孩停下脚步,将堆积在头上的花瓣用两手拍掉。 「我还没想到。那你呢?你想去哪?今后才是开始呢。」大谈特谈苹果的那名男孩见到企鹅们乖乖地排成一列,不禁咧嘴一笑。 不知不觉间企鹅的队列拖得很长,被樱花花瓣包围的它们自然而然行进起来。 再也没有必要为了愤怒或悲伤而停滞不前了。超越了时间与次元的这两名男孩将会歌颂喜悦与绝望的自由。他们想去哪就去哪,想跟任何人见面也没问题。他们将对再也无法停下脚步的自己献上祝福,并大声自由高歌。企鹅们也将跟着他们,有如汽笛般一齐高声呜叫。 浅桃色的樱花花瓣不久将化为数不清的耀眼星星,跟又大又圆的明月一起温柔照亮所爱的一切事物。哭干了眼泪的那女孩,如今正精疲力竭地躺在温暖被窝里。 用不着哭了。通往夜空的这段旅程必定是场精彩之旅。就算真的碰上不好的事,就大家同心协力,集思广益将之解决吧。因为我们会运用知识和语言来获得幸福。至少我们必须如此相信。 无尽的宇宙和人生,这两者又有何不同呢?我们曾经存在于此的事实,即便在反复的生与死之中,也几乎永远不会消逝。看吧,在那女孩心中,这段记忆已结出累累果实,成为想像新宇宙的重要力量。所以说,真的不必再哭了。那些果实,一定就是被唤作「爱」的事物吧。 不必害怕,无须怀疑,直视着对方的眼说出口吧。「我爱你。」 要重复无数次,直到传入眼前对象的心坎里。 ——《转吧!企鹅罐》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