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在的星期天》 序章 星期天的人们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 这片土地简直是一片浑然天成的墓园。 看得出以前应该十分肥沃的山丘,如今只见一片荒芜,四处散落着大石。干涩的风在化石般的残株上刮得呼呼作响,树木砍伐殆尽的山丘上一片光秃秃的,没有人住。 要恢复原本的森林样貌,八成得花上一百年。这块土地就是如此荒芜。 一群死人暂借这一百年的荒芜在此长眠。这里真的是一片浑然天成的墓园。 现在这块土地的角落,有个小小的守墓人正努力挥动着铲子。 守墓人的工作当然就是管理墓园。 她继续拚命挖,以全身重量将铲子插进土里,再用杠杆原理铲起土壤,堆进笼子里。 艾在约有膝盖至脚板那么深的地底呼出一口气,伸伸懒腰望向西边的天空。视线所向之处,看得到太阳已经低垂,呼呼作响的风也颇为冰冷。 艾一脸怨怼的表情看着西下的太阳,过了一会才仿佛想逼自己下定决心似的,从快挖好的洞里跳了出来。周围还有许多同样的墓穴。 艾看着这无数墓穴当中刚加入的新墓穴,得意地用鼻子呼着气自言自语: “工作做完啦!” 接着捧着工具走下山丘。山丘下有间小木屋与水井,艾就在那儿清洗工具。这些工具用了一整天,脏得乌漆抹黑。 艾压得手摇帮浦叽叽作响,将工具浸泡在水里,接着搬来椅子与刷子,并卷起了袖子。做好清洗的准备,艾将这些工具全都洗得干干净净。洗去泥沙、晾干,还在需要的部位上油。她一边哼着歌,一边俐落地进行这些作业,让大小水桶、镰刀与锄头都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最后艾举起了自己的搭档。 一柄铲子。 这柄铲子造型简单,桐木柄上接着银色的铲头,上头刻着由树木与树根图案构成的徽章,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艾的守墓人身分。 艾对铲子更是珍而重之地细心清洗。 从水井、小屋到各种工具,都是村民为她准备的。艾为了报答他们的心意,使用这些设备时一向非常珍惜。最后她将工具收进小屋。 她的手边只剩下铲子。 “那么各位,我们明天见了。” 门板“砰”一声关上之际。工具闪耀出最后一次光芒。 全部收拾完毕之后,艾总算想到自己的模样。她伸手在脸颊上一抹,发现脸上全是污泥, 一双手也是连指甲都弄得脏兮兮。她叹了口气,脱掉鞋子与上衣,松开了头发。 她那一头金发无比亮丽,宛如黄昏申诞生了另一个太阳。 艾只用水将头发与皮肤上的污垢冲掉,将原本闪耀的红光转变为金光,仿佛一颗在土里埋藏了万年的宝石终于得见天日而散发出来的光辉。 但艾清洗自己身体的动作却草率到了极点,付出的爱还不到先前清洗工具时的一成。她嘴上抱怨水太冰,也不顾身上还留有肥皂泡,便立刻穿上了衣服。 接着将像树苗般纤瘦的手脚套进鞋子与手套中。 绑紧一条挂满了铁锤与灰匙等工具,仿佛成了弹炼的皮带。 披上一件钩环与坠子等配件极具功能性的外套。 放下梳成包包头的头发,戴上草帽,将帽带拉到下巴。 最后拿起铲子转动半圈,将铲头背面的徽章朝前,扛在肩膀上。 这样一来,艾就完成了守墓人的正式装扮。 太阳很快地落入远方的山脊。艾要回家了。 * 今天开始挖第四十七个墓穴,希望明天可以完工—— 她走在山路上,和着随兴的旋律唱出这么几句歌词。她不停翻动肩上的铲子打拍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兴哼唱,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上却一点都不害怕,还蹦蹦跳跳地前进。艾不可能会跌倒,因为她对这里熟悉得连哪棵树上住着什么样的鸟都一清二楚。 没过多久,她走完山路,眼前出现的夜空与村庄景象撕开了视野。绵延不绝的梯田远方,有着成排流泄出灯光的房屋。一个狭长的村庄隐藏在山谷之中。 艾不再哼歌。 她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逐一仔细检查自己的服装仪容——上衣有没有扎进去、鞋带有没有松掉、身上有没有污垢。 最后用力拍了拍脸颊鼓舞自己,除去脸上的表情。 守墓人是死亡的监护人,是死人的使者,也就是死神。 艾一直认为,守墓人该有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保持威严,接着走向村庄。 她挺直腰杆、放低视线,让铁与皮革制成的鞋子在泥土上一步步刻下痕迹。以仪队肩枪似的姿势将铲子扛在肩上,露出铲头徽章的威势,使得她虽然个子小,仍然散发出一股压迫感。 这时有个老人忽然从田里抬起头来。艾假装不经意地一瞥,用眼尾余光看了他一眼。那是老铁匠犹特,他总是帮大家打造各种工具。 犹特瞬间看了过来,随即消失在良田的另一头。艾心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威风给震慑住了,于是偷偷举起握紧的拳头表示胜利。 “喂~~大家听我说,小艾回来啦~~” 然而犹特很快就回来了,而且随着他这么一喊,将近十名村民大举出现。每个人都穿着缝补过的上衣与裤子,头上戴着草帽。这群村民里头男女老幼都有,大部分的人身上都有旧伤,有的人失明,有的人则是手脚有缺损。连平常不耕田的人也都跑了出来,春天的农田就是这么繁忙。 看来每个人都在等艾回来。 艾不高兴地歪了歪嘴角,但还是立刻停下脚步。她微微屈膝低头,举起铲子,流利地说出守墓人的台词: “各位晚安,今天我也将秉持守墓人的尊严,帮助各位度过真善美的人生……” 但这番话才说到这里,随即就被村民的声浪掩盖过去。 “怎么这么晚!我们不是说好要在天黑前回来吗?” “你肚子饿不饿?” “对了,点心还有剩,吃吧!” “还有柠檬水喔!” 她的威严连一瞬间都维持不了。村民毫不客气地摸着她的头,老婆婆一一递出点心,老先生则是接连找她说话。 艾独自在人群中吐了口气。 “点心跟柠檬水我都不要!今天该吃的饭菜我家里都有准备。请大家不要理我,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艾大力主张守墓人的正义,但村民只是连连点头敷衍,一直不肯放开她。 “你们几个!”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喊叫,一名青年从梯田另一头挥着手走下来。 是耀基。 艾看到可靠的帮手出现,露出了笑容。 “大家怎么可以这样?会宠坏艾的!好了好了,别聚在这里,工作做完就请赶快回家!” 在场的每个人都一脸心虚地撇开脸。毕竟上周的传阅板上才写着:“请不要拿点心给守墓人。”现在却又搞成这样。艾威武地站在耀基身旁瞪着村民,眼尖的人早就逃之夭夭,剩下的也在她的视线下惶恐地离开。 最后只剩他们两人。艾发出胜利的哼声,抬头看着耀基,想与他共享这份喜悦。 “好了,艾……不。守墓人!” 不过耀基却将先前投同村民的 冰冷视线转到艾身上。 “我不是说过不可以跟大家拿点心吃吗!你就是这么贪吃……!” 艾认为这句话可不能当作没听见,毕竟自己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了。于是她忍无可忍地说: “我呕易爷阿鸭野呃翁一!影以欧为恶玉袜!” 我有拒绝大家给的东西,请你收回这句话——这是艾要说的意思,但没人听得懂,因为她的嘴里已经被点心给塞满了。 “……” 耀基视线冰冷得让她觉得刺痛。 艾露出松鼠般的表情烦恼了一会,下一瞬间便将嘴里所有东西都吞下肚,接着辩解: “这是不可抗力。” “……连这些也是?” 或许是被艾惊人的搞笑模样逗得生不了气,耀基只是默默地指向她的手。她的右手拿着装有柠檬水(第三杯)的杯子,左手牢牢抓着大把点心。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而象征守墓人身分的铲子则是随手插在地上。 “你喔!真是的!” 耀基双手扠腰,大声斥骂。这就是让全村人都闻之丧胆的“耀基的震怒”,因为他训起话来又冗长又无聊。 但艾一向只把它当马耳东风。像现在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想着毫不相关的事情。她看着眼前这对眼角上扬得很有格调的黑色眼睛,以及他那形状漂亮的耳朵。 艾心想耀基真是漂亮,跟其他人不一样。黑头发与黑眼睛都很平凡,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有种闪亮的气质。 “耀基你好漂亮。” “啥?” 还在训话的耀基不由得哑口无言。 “……艾,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我长大了要当耀基的新娘。” “你根本没在听!” 耀基一副头痛的模样,跪下来用手按着眉心。艾发现自己离开了他的视野,赶忙趁机清光双手上的东西。 就在她将最后一片饼干丢进嘴里时,又传来了另一个说话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转头一看,发现在绕着村子的路上有一名女性走了过来。 “啊,是安娜!我回来了!” 艾一认出她,立刻露出满脸笑容跑了过去,丝毫不顾什么守墓人的威严,整个人飞奔过去扑在她怀里,并拉着她转圈欢笑。 这名女性艳光照人,黑发黑跟,轮廓清晰的脸上顶着浓妆,还擦了很重的香水。 “唔……!” “哎呀,怎么啦?” 原本在她怀里的艾突然移开,还捏着鼻子说: “安娜,你好臭。” 安娜听了柳眉倒竖,笑咪咪地在艾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艾~~?这叫做香水!你懂吗?是香水的味道!不可以说臭!” 艾眼眶含泪,赶忙道歉。就算耀基骂上百万句她也不怕,但安娜光是使出一记拳头就够她怕的了。 “不过这对你来说的确还早了点啦,成年人的东西终究还是要长大才会懂。” 艾也非常同意这点,但怕又会挨上一记,所以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摸着头思索。 为什么要擦香水、化妆呢?比起浓缩的花草香,艾更喜欢人原本有的气味。她喜欢被人拥抱时传来的那种老旧的人类气味。 对此她多次问过村里的女性,但每个人都只露出尴尬的笑容,含糊地说:“你很快就会懂了。”自己将来是否也会懂呢?艾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会懂。 然而…… “安娜,我回来了。你总是那么漂亮。你又换香水了吧?好香。” 耀基倒是很习惯地吻了吻安娜,并赞美她的香水。安娜露出好高兴的笑容,抱住了耀基的手臂。 原来如此。 艾拚命睁大绿色的眼睛,学到了一件事。 “喝啊!” 接着在天真的嫉妒心驱使之下飞扑过去,挤进了打情骂俏的两人之间。 “等等,艾!你会把我的妆挤花的。你怎么了?” “我跟你说,安娜。跟你说喔——” 艾将这天所发生的事情都跟安娜说了。包括她已经开始挖第四十七个墓穴、山上多了一度新的猫头鹰,还有大家给她点心等等。 “然后我刚刚在跟耀基聊天!” 对艾来说,被训话也算是聊天。 “哦,你们在聊什么?” “跟你说喔,耀基要跟艾结婚!” 耀基当场一口气喷了出来。安娜则低声说道: “……哎呀呀,都已经有我了,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不、不是!你误会了!” 耀基方寸大乱,拚命解释。安娜回头看着慌了手脚的丈夫,对他露出笑容,并冷静地说:“开玩笑的。”接着又转头面向艾: “艾跟耀基不能结婚的,因为耀基已经跟我结婚了。” “啊啊,说得也是。” “这你明明就懂吧?不要成天说瞎话。” “那我跟安娜结婚怎么样?” “……我搞不仅你为什么还能问我怎么样。” “安娜不知道吗?有些国家允许同性结婚……” “我也不是要你秀知识……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们,喜欢得想跟我们结婚……可是啊,你想表达这种心情,应该有其他更贴切的说法。” 安娜吞了吞口水。两个成年人之间,不知不觉窜过一阵奇妙的紧张感。 “你跟我们……该怎么说……” 安娜说到这里先顿了顿,抬头看看站在身旁的丈夫。 “——就像父母跟女儿,对吧?” “不对。” 艾答得很快。 “我妈妈已经死了,当初她的坟墓就是我挖的。妈妈还说爸爸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会来见我。” 艾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带着笑,不带半点负面情绪。两人心痛地看着她。 “艾。” 安娜抱住了艾,使得她震惊地当场何住。 “艾,你的母亲只有阿尔法小姐一个人,你的父亲也总有一天一定会来找你……可是现在他们不在这里,所以暂时……只要一阵子就好,可以让我当你的妈妈吗?” 安娜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安娜当我的妈妈?” 艾吓了一跳,在嘴里复诵一次。“安娜妈妈”这个字眼就像方糖般,轻易地溶入她的心。 “安娜妈妈!” 艾高兴得手舞足蹈,扑了过去抱住安娜,接着才惊觉一件事而转过头去。 “那耀基就是爸爸了?” “应该是吧。” 爸爸!妈妈! 艾就像拿到礼物的小孩似的,连连喊着安娜妈妈与耀基爸爸。 “……好了,那我们回家去吧,我都饿扁了。” 艾也跟着大喊:“饿扁了!”于是右手抓着安娜,左手抓住耀基,在他们两人中间笑得十分开心,快步踏上归途。离村子稍远处有栋小小的房子,那就是他们三人要回去的地方。 “对了,艾……” 耀基指着艾的手问道: “你的铲子呢?” 艾的右手牵着妈妈,左手牵着爸爸,双手都忙着抓住自己宝贵的东西,完全忘了这守墓人的象征。 前章 为了热爱神话的人 1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在连虚无概念都不存在的地方创造出有与无。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定义出自由与不自由,决定了根本的大方向。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繁琐的作业带来了美妙的多样性。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数值爆炸性增长,创造出了原初的乳水。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过了数以亿计的时光,世界开拓得十分理想。神爱上了这个世界。 星期六,神休息。 上百亿的空间与光一同过去了。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道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守墓人不会变老,也不知疲劳为何物。神赋予他们人类所能想像最完美的身体,让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所以让活人能够安眠,就是守墓人的工作。” 耀基念出这段已经在床边重复几百次的故事,结尾时还会说:“然后呢,艾,你身为一个守墓人,要好好保护大家,让大家可以安心睡觉。”他们每次都会来上这么一段床边故事。 “艾?” 但今晚故事只说到这里。 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宝物。 就跟艾的工具一样,这个房间也是村民亲手打造出来的。从床、柜子、书桌,乃至许多将各式家具点缀得热闹非凡的小东西都不例外。无论是小熊布偶还是新的小铲子,全都被一起摆在房间里。 艾就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发出幸福的打呼声。 耀基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拿她没办法。”便合上了书本。 “晚安了,艾……今天也辛苦你了,真的很谢谢你。” 说着耀基帮她盖好棉被,摸摸她的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她睡了?” 安娜在门后的客厅收拾碗盘。她绑起头发免得碍事,穿着居家的围裙还意外地搭调。 晚餐份量不多却十分豪华,肉类料理多达两种,餐后甚至还有蛋糕。 “故事说到一半就呼呼大睡了,当然多少也是因为吃太饱啦……今天很谢谢你。” 耀基将手放上妻子的肩膀慰劳她的辛劳。从费事的菜色当中就能看出,她对今天这一天做了多大的觉悟。安娜回过头来,不安地说: “耀基,这样真的好吗?竟然让我当母亲……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村子里的大家不是都很赞成吗?” 耀基温柔地微笑,拍拍妻子的肩膀。 “我才要谢谢你答应这件事呢,当母亲很辛苦的。” “怎么会,我没关系的。毕竟我爱你。在这种时候能有小孩,简直像作梦一样美妙……我现在幸福得都开始感到害怕了。可是……” 安娜露出不安的表情。 “对你们来说……这样算是幸福吗……” “这话怎么说?” “最近我常常在想这些……对你跟艾来就,怎样才是最幸福的。” 安娜显得有些见外,躲过耀基的手靠向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夜色。 “将来有一天,你们两个手牵着手,丢下一切的蒙骗离开这个村子……然后在另一块土地上生活个四、五年,艾就会长得亭亭玉立,相信她长大以后一定会很漂亮,而她一定会喜欢上你……这才是最自然……最幸福的一条路,不是吗?” “你又在说这个了。” 耀基让妻子转过身来,吻了吻她。 “这条路没有考虑到最重要的前提……我爱的是你,不是艾。” “你、你现在嘴上这么说,过几年以后谁说得准?而且我以后只会越来越老,艾却会越来越漂亮……” “安娜。” 耀基紧紧抱住她,想以态度表达一切。 “安娜,相信我。无论你健康还是生病,我都会一辈子爱你,敬重你,对你一片真心。” 说着在她手上一吻。 “……等我这辈子过完,我们一起沉睡吧。” 耀基在这个死人四处游荡的世界里许下誓言,说他们俩死后不要难看地游荡,而是要住进同一个坟墓里。 “……嗯。” 听到安娜回答,耀基再次紧拥着她,这才感觉到怀里僵硬的身体转为柔软。 “冷静下来了吗?” “嗯。” 说着安娜轻巧地挣脱拥抱,对他温暖的怀抱更是不看一跟,若无其事地披上披肩、捡起包包,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你要回去了?” “嗯,本来我打算厚着脸皮留在这里过夜……不过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了。” 安娜还补上一句:“毕竟你都说要我相信你了。”接着无力地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让耀基看得好心痛,忍不住开口: “……只不过一个晚上,村里的人也不会……” “不行的。” 安娜立刻打断他。 “你说这种话,要怎么做大家的榜样?我要走了。” 安娜用力握紧丈夫的手,接着打开玄关的斗。 同时小孩房的门也打了开来。 “……安娜……你要回去啦?” 艾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那儿。 “啊,吵醒你啦?” 两个大人一脸伤脑筋的模样面面相觑,艾则趁他们困惑之际跑了过来。 “……安娜,我不要你回去……” 说着还像只小猴子似的,整个人抱在安娜的肚子上。 “等,等一下!你别这样一脸要哭的表情好不好?我们平常不都是这样的吗?” “可是安娜……今天明明是人家的妈妈……” 看样子睡意加上今晚过得太开心,已经让艾变得很怕寂寞。 无可奈何之下,耀基将左手放在艾的肩膀上说: “艾,不要缠着安娜。你平常不是都一个人睡吗?” “可是妈妈……本来就应该……跟人家睡同一张床啊……” 耀基深深地叹了口气。 “艾。” 他发出生气时才会有的粗硬嗓音,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加重。 “艾,你到底怎么了?你应该不是这种会使性子的小孩吧?乖,算我拜托你,不要再这么任性了……” “艾,马上去睡。” 但无论是安抚还是喝骂,艾都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菜鸟父亲不知道能不能打骂小孩,母亲则因为震惊与腰痛而呆住。 “艾,好痛!放开我,我的妆会……” “艾,你不 要太过份!” 还是动手吧。 耀基下定决心,用力抓住艾的肩膀高高举起手掌。 就在这时,艾睁大她那一对绿色的眼睛,看了两个大人一眼。 她的眼里积满了泪水,眼神却因为饥渴而痛苦、干涩。 她这是什么眼神? 耀基一阵恶寒,当场呆住。他知道刚刚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却完全搞不懂具体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形,他没有看过艾这个样子。在他心中的艾应该更明理,更自由奔放,但总是能够嗅出大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尽管她有自己的主张,却不会使性子。所以她之前就算会被骂,也不会挨打;会让人觉得伤脑筋,却不会真的烦人。耀基一直以为她是这样的小孩。 而这个小孩现在却在耍性子、在烦人,用全身表达她的诉求。 耀基觉得现在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他知道过去一直拖到今天的帐该算一算了。 但他还是动弹不得,只能握紧拳头,呆呆地站着不动。 过了好一会,时间突然动了起来,但不像是解冻,反而像是因腐坏而崩解了。 艾仿佛对一切感到心灰意冷,慢慢放开了安娜,力气从她全身流失。眼看机会就要逝去,但耀基仍然动弹不得。 就在艾眼中所剩的最后一丝光芒即将滴落之际—— 她身旁的空气动了。 安娜轻轻地蹲下抱住了艾。之前她开口闭口都是怕衣服皱掉、怕妆弄花,现在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将艾拥在怀里。 就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 “艾。” 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换了个人。艾心中那股让耀基束手无策的绝望,在安娜这么又抱又喊之下立刻消失无踪。 “妈妈不能跟你一起睡。” 安娜轻轻摸着艾,而艾不满地皱起眉头。 “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一直、一直当你的妈妈,知道吗?” “可是……” “哎呀,你信不过我?都长这么大了,你这孩子真是让人没辄……” 艾听了似乎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连连扭动身体。 安娜要她不要动,并拿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与鼻涕。这似乎又让艾更加不好意思,只见她抢过手帕,自己擦了擦脸。 “你没事了?” “……没事了。” “可以一个人睡了?” “可以。” “真的?啊,对了,干脆让耀基陪你睡吧。” “不用了!我没事了!晚安!i 艾说着飞也似地跑回房间,安娜则毫不担心地目送她离开。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耀基这才总算得已动弹,扭了扭脖子。安娜没看他便说道: “……也就是说,我从刚刚那一瞬间起成了她的母亲。” “你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当爸爸还真靠不住。” “实在惭愧。” “呵呵呵,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也会懂的。” “但愿如此啊……” 到头来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想法让耀基深深自责。 “你不知道吗?当一个家庭成形,爸爸都是最后一个产生自觉的……最先有自觉的,都是怀了小孩而肚子越来越大的妈妈,爸爸都是最后才发现。所以这很正常,你不用担心。” 安娜这么安慰他,说完微微一笑走出小木屋,神态中看不到一丝不安或困窘。 耀基莫名地觉得她丢下了他们两人,因而感到有些落寞。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开始收拾留在餐桌上的酒瓶、酒杯,却发现手上的杯子有点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玻璃杯里还留有浓浊的酒。 耀基与酒杯中的倒影对望,看到自己的眼神被罪恶感染得十分浑浊。 耀基略微犹豫,决定喝光这杯酒。接着他拿起剩下的酒瓶,自己倒了一大杯,大口大田地灌进嘴里。 艾有了母亲;安娜跟自己有了小孩。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赞成,这事可喜可贺。 那么为什么这酒喝起来这么不是滋味? 换个杯子再喝一杯,还是一样难喝。不,难喝的不是酒,是喝的人自己的问题。 根本不觉得醉,酒却已经没了。但耀基终究不想再开一瓶,便走向自己的房间打算干脆睡觉,途中经过艾的房间。 他整个人仿佛受到一股吸力吸引,站到她房门前将门微微打开一道缝,看到小小的守墓人在房里睡得十分幸福。 看到她这模样,耀基有种得救的感觉,并关上了房门。 “艾……” 他没有说晚安,而是说: “……真的很对不起……” 2 艾将铲子深深插进墓穴底部,并拿毛巾擦了擦脖子。春天的暖意倒也不能小看,只见她满头都是汗水。她大口喝水,将点心丢进嘴里。这颗糖在她嘴里找不到地方安身立命,在舌头上滚动了几下,草莓的甜味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 艾喜欢草莓,因为草莓很甜。 接着她轻喊一声振奋精神,拿起铲子在洞里转向。由于上午非常努力,之前深度只到膝盖的洞,现在已经挖到及腰的程度了。 其中一个角落,也就是艾先前面对的方向,明显比其他地方都深。 (只顾着想事情,一不小心就挖过头了。) 艾微微点头反省,又继续专心挖洞。但单纯的劳动反而留给大脑无谓的空间。 耀基为什么要趁我睡着的时候跟我道歉? 有时耀基会像那样喝醉。 有时艾会在月光下熬夜看书。 有时这两件事会同时发生。 听到门叽嘎作响的瞬间,艾都会立刻将书本塞进枕头下装睡。耀基会问她“睡了吗?”她则会以打呼声回应。这种时候艾都会压低声息,一颗心七上八下,就怕耀基说:“早拆穿啦!”或是“快点睡!”承受这令人忐忑的视线,听着床板小小的叽嘎声,好不容易等耀基离开。但他却在最后一刻开口。 他说对不起。 这样的情形已经有过好几次。 “到底怎么回事嘛……” 艾一边用铲子拨松泥土一边自言自语。 耀基做了必须对我道歉的事,而且一直道歉。 轻微不对劲的感觉就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当艾发现这件事之后,每当耀基与村民把自己当守墓人看待时,艾往往会忽然觉得“不对劲”。村民经常妨碍艾工作,不时像昨晚那样塞给她一大堆点心或是帮她处理杂事,还被她跟耀基骂, 也许大家其实不希望自己当守墓人。 艾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发现一件事之后,就会开始留意各种迹象。 接着艾非常仔细地观察,发现村子里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在向她道歉。不管是分点心给她,或帮她处理杂事,还是摸摸她的头时,每个人的眼神都有瞬间流露出歉意。 整个村子都想骗自己。 艾发现这一点后,便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大家说好要隐瞒她。大概是从很久以前她的母亲过世时,全村里的人就一起瞒着她。 艾早在两年前发现这件事时,就决定要“乖乖受骗”。 她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活下去。 这也不能怪她,谁知道一戳下去会不会发现戳到了蜂窝呢?自己能去的地方只有这里。长年来众人就是希望她这样,她甚至到昨天才终于有了监护人。不过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 自己一直很 聪明地思考,做出了最好的决定。至少她自认是如此。 叹出的气落到地面上。 自己是个十二岁的守墓人。 十二岁。意思就是跟十岁不一样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可以说是已经长大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到底想怎么做? 现在艾没有意识到任何人的目光,深深沉浸在思绪之中。脸上一贯的笑容不见踪影,变得面无表情。 “啊啊够了!” 艾看到铲子插进去的地方,忽然惊觉自己又只顾着挖同一个地方了。 她停下手,无意识地拍拍灰尘,调整草帽的位置,做个深呼吸并伸伸懒腰。腰弯了大半天,在舒展之下霹啪作响的声音大得出乎她意料,她心想可不要十二岁就像个老太婆似的。 艾做了柔软操好一会,将视线转向山丘上。前方那已经变低许多的地面上,排列着许多坟墓,这些坟墓不是空的。 “……妈妈,我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个死人理所当然到处游荡的世界里,坟墓里的人却没有答话。因为已经办过艾母亲的丧礼,她进入了永恒的长眠。而帮她办丧礼的人,正是艾自己。 艾忽然间什么工作都不想做了。她抛开铲子,在墓穴边缘坐下。抬头望见春日淡淡的云朵缓缓流过,一丛不合群的云与大片云层分开,变得越来越小。 她无力地放低视线。大概是因为明亮的东西看太久,只觉得墓穴看起来异常黑暗又深邃。 这种墓穴挖了又能做什么? 艾是守墓人。打从出生就是守墓人。而且从五年前母亲过世以来,就独自担任这个村子的守墓人。守墓人的工作就是帮死人办丧礼,慰藉活人。要是有死人游荡,就让他们回归大地,给予他们坟墓,藉此让悲叹的活人得到安慰。 但艾只做过一次这样的工作,而那唯一一次就是母亲的丧礼。七岁的艾什么都还不懂,只是听着村人的话挥动铲子。 当时的事她记不太清楚,只觉得听人指使,别人叫她挖哪里,她就往哪里挥动铲子。细节她真的记不得了,真的。 她没有半点自信。 她相信自己是守墓人,但看在其他人眼里,自己真的是守墓人吗?自己只执行过一次葬礼,也没有任何指标可以依循。 所以艾才会在这种地方挖了多达四十七个墓穴。 墓穴这种东西,本来应该要等到真的有人死了再准备。事先挖好多达四十七个墓穴,根本没有半点好处,冬天会被雪填满,春天则会有植物的种子掉进去,有时甚至会有野鸟筑巢。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是每天努力学习,耐心等候。 但她受不了这样。为了慰藉自己身为守墓人的自负,艾不能不找些事情来做。春天挖了一个墓穴,夏天又挖了一个,她挖掘的速度随着身体成长而加快,如今只要三天就能挖好一个。 而第四十七个墓穴也只剩一、两铲就能完成。艾重新握好铲子,不禁犹豫了起来。挖完这个墓穴,接下来又该做什么才好?当墓穴挖好了,棺材也做好了,那么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停手。 艾注视着墓穴底下。这个墓穴到底会让谁沉睡呢? 是犹特还是戴戈?是安娜还是耀基?或者…… 即使挖好墓穴、备妥棺材,完成了所有的准备,艾仍然不懂死亡为何物。 “到时候……我真的可以当个称职的守墓人吗?” 到时候……艾一再想着这些问题。 随兴流过的白云没有回答她,死人则忙着睡觉。 她想听人说话。一想到这里,空中正好传来“呱”的一声乌鸦的叫声。 艾张大了嘴仰望天空。她觉得自己彻底被看扁,站起身来高举铲子,自暴自弃地插向大地泄愤。 * 到了中午时分,墓穴已经挖好。终于还是挖好了。 艾仔细检查每一个墓穴,更加细心地清洗工具,藉此消磨时间。她不想因为工作做完就提早回去。 但不管她怎么拖,到了第二次休息时间,所有工作终究还是做完,她只好在还算不上是黄昏的时候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侍奉忧郁,什么事都不确定,也不知道明天该做什么工作。即使去问村民,也一定会有些什么事妨碍她。 然而她的忧郁只持续到下了山、快来到村庄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村子,一颗心就自动雀跃了起来。 毕竟家里有家人等着她。 家人!这个字眼听起来多么美妙。艾的脸颊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放松。今天早上一起床,艾就吓了一跳,因为安娜在还没天亮时就已经来到家里,摇醒了自己,接着还做了早餐与便当。相信安娜现在一定在做晚餐。她很不擅长调味,只要去帮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安娜真的像个妈妈了,搞不好比艾的亲生妈妈更像妈妈。 至于耀基…… 艾沉吟了一会。艾对所谓的父亲一无所知。 ——你的父亲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来见你。 谈到父亲时,母亲只说了这句话。虽然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艾一直记得这句话,只是她终究搞不太懂所谓父亲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回家吧。” 艾自言自语,脸上笑咪咪的,踩着几乎是小跳步的步伐前进。一想到安娜亲手做的菜,她就高兴得哼起歌来,整个人心不在焉。 所以她没能立刻发现—— “?” 不对劲。 田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路来到这里,都没看到半个村民。这种农事正忙的时节,为什么大家都不到田里工作?而且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是火药味。现在要驱虫也太早了。 艾觉得奇怪,但还是没发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连连喊着奇怪,一如往常地抄近路,弯过住家之间那庭院般的小径。 “啊!” 这时她撞上一个人。 “咚”的一声轻响,她一头撞在这人的怀里。双方各自踉跄地退开几步。 艾遇见了自己的命运。 他是个美丽无比的少年。发如银丝,眼若红玉,肌肤似冰。他的身材娇小,是纯正的白子。但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显虚弱,纤细的身躯里充满力量,眼神散发出国王般的沉重压力。 他跟艾一样,身上挂满了多种用具,从鞋子、裤子到外套都是黑色,已经不像衣服。说是武装还比较贴切。 而且除了衣物以外,他身上披挂的用具全都是不折不扣的武器。光是看得到的部分,就有三颗手榴弹与一把手枪,右肩还扛着一挺冲锋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外套下,更是不知道藏了什么家伙。 而他的右手握着散弹枪。 枪口就近在眼前。 艾还茫然地看着对方,少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转移到战斗态势。 那是一把枪管经过截短的泵动式散弹枪,是订做的枪枝。这种枪本来设计的目的是用在野外射击野兽,后来更加以改造,变成一把最适合拿到街上射杀人的枪枝。 他就像转笔似地转动枪枝,将活塞摆到左手的位置,接着用右手扣住扳机,瞬间完成瞒准,而且是理所当然地瞄向头部。 “唰”的一声轻响,弹药装填完毕。他收紧胁下、凝神瞄准,食指弯曲,以一种出自专注的放空眼神瞄准目标。 “失礼了。” 枪口很干脆地撇开,少年仿佛只是撞到了人似地道歉。 艾也赶紧低头,嘴里念念有词。 不对……刚刚……咦? “你是这里的小孩?” 艾还没开口,少年就先问了问题。她只好闭上正要张开的嘴,点了点头。 “就你一个人?” 艾点头。 “你是不会说话,还是太笨?” “我、我会说话啦!” 她赶忙开口。少年人长得漂亮,个性却很糟糕。 “那太好了。那么,你是什么人?” 少年的笑容简直与看到猎物近在眼前的猫一模一样。 “我是艾,是守墓人。” 少年说了声“喔”,眯起红色的眼睛,蹲下来配合艾的视线高度。 “你、你做什么啦?” 是上衣没扎好吗?还是鞋带松了? “你?就是这个村子的守墓人?” 少年以犀利的视线看着艾这么问了。 “……你有什么意见吗?” “也没有……算了,无所谓啦。而且如果你真是守墓人,那反而好办,我正好有些事要问,可以吗?” 交点点头。 “问题,搜寻。” 少年说完等了一会。艾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催促他继续。 “我要问一个人称或自称名叫哈娜的人,不论生死。” 艾很干脆地摇摇头。少年看了又露出讶异的表情。 “追加搜寻,我要找有以下特征的女子。年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茶发黑眼,面貌轮廓清晰,身高跟我差不多,胸部很小,一样不论生死。” 少年的问法是由多个奇怪的定型词所构成。 艾有点跟不上这种语法,但还是开始思索。村里年轻的女性只有安娜一个人,而安娜的胸部很大,坟墓里也没有这样的人。 于是她摇了摇头。 “……那改用模糊搜寻。有没有人符合上述特微的任何一点?不论生死。” 艾列举出好几个名字,少年对这些人选一一提出几个问题。候补人选转眼间减少为零。 “……不是这里啊……” 少年说着叹了口气,接着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 “请、请你等一下!” “啊?” 艾不由得叫住他。她心想这个人只顾自己问完就走,未免太过份了。但叫住少年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干嘛啦?我很忙耶……” 清秀的脸扭曲成纳闷的表情。艾心想没想到当一个人长得漂亮,连这样的表情都好看。 得说些什么才行! “你、你好漂亮!” 搞错了,这只是在说真心话而已。 少年当场呆住,接着还像个临场反应绝佳的演员,有礼地说了声谢谢。 “还有呢?” “呃……你……对了!你是谁啊!” “我?啊啊,原来我没报上名字啊?也对,我是……” 少年笑了笑,他的表情简直像个正要说出珍藏笑话的小孩。 “我是食人玩具。” “我明白了!汉普尼韩伯特先生。” “等一下!不要相信!哪有人会叫这种名字!” 食人玩具吐槽了。 “啊?可是这不是你自己报的名字吗……” “我只是发挥一下幽默感!难道你身边真的有人叫‘汉普尼韩伯特’这种名字吗!” “啊,我爸爸就叫这个名字。” 汉普尼一张艺术品般精巧的面孔扭曲成十分廉价的样子,狠狠蹬了她一眼,接着突然安静下来。 “……你有爸妈?怎么,你说你爸是食人玩具?” “是啊,妈妈死前告诉我:‘你的爸爸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来见你。’” 嗯? “难不成……” 条件完全一致!艾伸出手指一指。 “你是我爸爸?” “为什么!” 汉普尼大声喊叫。 “你这丫头脑袋到底是怎么转的!要怎么看才会觉得我是你老爸!” 艾惊觉不对,歪了歪头说: “的确有点奇怪。毕竟汉普尼先生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也是啦。” “我想像中的爸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硬汉,所以他登场的时候一定要大吼大叫,跟一些强大的玩意对抗,不然就太奇怪了。” “……我倒觉得奇怪的绝对不是这一点……” “算了,这只是小问题。” “你也太大而化之了。” “爸爸就是爸爸。” “哦?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艾自信满满地说: “我感觉到了命运。这是直觉。” 她的眼神诉说着再也不需要其他解释。汉普尼则一脸受不了她的表情说: “……你这丫头根本不打算跟我好好讲话对吧?” “怎么会呢?爸爸。” “爸爸啊……” 汉普尼小声复诵这个字眼。他红色的眼睛交互在艾与村子间游移,仿佛在思索些什么。艾以为他又要问问题,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算了,无所谓啦,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汉普尼却很干脆地抛开这一切转过身去。这次他真的走远了。 “爸爸,你要到哪里去?” “……” 艾当然跟了过去。汉普尼叹了口气: “你说你是守墓人,这是真的吗?” 艾心想他为什么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默默地点了点头。汉普尼一脸狐疑的表情又叹了口气,接着咧嘴一笑: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委托你一件工作吧,守墓人小姐。” “是什么工作?” “要请守墓人做的,还会有什么工作?” 汉普尼话没说完,笑嘻嘻地往前走。他甩动外套的下摆,一双纤细的腿迅速地前后摆动,艾得用跑的才跟得上。 接着进入村子,来到大街上。 每个人都死了。大概死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尸体,而且活在这种年头,实在很难确定人到底死了没有。不过如果连头都没了,那应该就是死了。 早上才走过的路,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墙上多了弹孔,鸡跑出破损的栅栏略咯直叫,甚至有建筑物倒塌。 这片景色之中到处都是尸体,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艾从未见过的阴沉表情,抱着枪械死去。 艾当场瘫倒。 “你把他们埋一埋吧。” 这句话刺激了艾的内心最深处。她已经顾不得别的,只想找东西支撑自己,于是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不放。 死人就该埋葬。 这应该是守墓人的想法。 她心想时候到了。考验自己够不够格当个守墓人的时候到了。 当守墓人发现尸体,就必须加以埋葬。但有件事是守墓人更需要优先注意的,那就是活人的动向。埋葬固然重要,但活人的安宁也同样重要。 艾想起了该说的话,打算照说一遍。她拄着铲子起身,虽然双腿还使不上力,但还是正常地站了起来。没问题的。 她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虽然少了头的右半边,但她仍然知道这是谁,她认得出来。这人身上的衣服跟鞋子,都是她今天早上才看过的。他那双骨节突起的黑手一直打造着工具,而他喊自己“小艾”时那种口齿不清的嗓音,艾也十分熟悉。明明知道这么多,但就是好一阵子想不起他的名字。犹特老爷爷看起来显得好陌生。 “……清查死人身分……确认时间……” 这两点都有好好做到 。没问题,接下来是要清查附近有没有生还者。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还活着啊——?” 尾音响彻四周,但没有人回答。对了,犹特应该结了婚,那尤琪婆婆怎么了?艾一想到这里,朝旁边的尸体看去,果然就是尤琪婆婆。她又想到尤琪婆婆有一群婆婆妈妈朋友,随即就看到她们死在对面。原来如此。大家都死了。这是艾隐隐约约觉得这里根本没有活人了。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埋葬,我行的 艾将铲子随手立在一旁,用双手扛起死人,强行压抑抑一股从手上爬上来的恶寒。 好重!重得不得了。肩上承受的负荷比想像中重了好几倍,让她不由得膝盖一软。尸体猛然撞在地上,浑浊的眼睛朝向天空。 眼球在重力的拉扯下转过来看着艾。 我不行了。这句话慢慢渗透到艾的思绪常中,她赶忙挥开这个念头。 我行的。我是守墓人,一定行的。 自己不知不觉就像全力狂奔过似地喘老大气。可是我一定行的。 艾拿起铲子插在地上。既然搬不动尸体,那么干脆把墓穴弄到这里来就行了。这还真是急中生智! 地面好难挖。同样的动作明明已经重复过几万次,但就是没办法挖得像平常那样顺利。可是没问题的,我应该行的。虽然从刚刚就一直在掉眼泪,不过我应该行的。虽然脸颊跟舌头都好烫,还像狗一样喘着大气,可是我行的。虽然脑袋烫得像感冒发烧,搞得连思考都越来越难,可是我行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守墓人! 艾以哽咽的喉咙做了一次深呼吸,用袖子在脸上用力擦了擦。她反复念着“我行的”这三个字,继续进行作业。墓穴到现在还挖不到十公分。我行的。 “……啊啊?” 这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不是小艾吗?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这个声音虽然粗犷,却有着关怀与慈祥,听起来十分温和。这是艾最想听,却再也不想听到的声音。 “犹特老爷爷……” 死人猛然起身。 “……老爷爷……你头受伤了……” “啊啊?不要紧的,而且也不会痛。” 就知识上来说,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这个死人不会死去的世界,他们会四处游荡,哪怕头部外伤严重到右脑都流了出来也不例外。 艾茫然地看着眼前可怕的景象。 “对了!事情严重了!有个可怕的小鬼杀进村子!然后……呃,然后我怎么记不得了……奇怪了。” 犹特按着额头试着回想,但他的记忆已经从头盖骨中流出,泼在地上跟沙子混在一起。 “……总之事情严重了!得快跑才行!” 说着他伸出手,艾反射性地躲开。 “小艾,你怎么了……” 短短一瞬间碰到的指尖传来一股令她想吐的不快感,让她忍不住拨开了这只手。 “对、对不起。” “……” 犹特没有说话。艾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担心自己惹他生气,但她猜错了。犹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艾的铲子,以及她脚边挖出来的一个小洞。 “小艾,你挖这洞做什么?” 艾回答不出来,一抬起视线,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望向犹特头上的洞。 “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犹特浑不在意,伸手摸了头上的洞,并发现那里本来该有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沉默隔开了活人与死人。 “……这是……这……什么玩意?不对,这……” 犹特生硬地笑了笑,伸手想找理由辩解。艾的身体不听使唤,不由得全身一颤。犹特的表情变了。他惊恐地看着艾与她的铲子,仿佛她是即将带给自己真正死亡的死神。 艾很想大喊,叫他别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 “不要看我!” 但喊出这句话的人却是犹特。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是怎样?把人当怪物看!我根本没什么不一样啊!” 艾茫然若失。当犹特把她当死神看待的时候,她也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已经把犹特当怪物看了。 “不、不是这样,这是误会。” 这是在说谎,她到现在还觉得恶心。 聒噪又丑陋的争执持续进行。死神哭着抗辩,死人高声弹劾。 我已经不行了。 “小艾!” 犹特第二次伸出手,艾则哭着第二次拨开。但这次犹特是认真的,艾轻易就被地以左手抓住衣领,拉倒在地上。 他的右手拿着六连发的左轮手枪。 艾心想他一定会开枪射杀自己——她的脑子里理所当然地浮现出这个想法。 但枪口随即转往其他方向。犹特朝正面的住宅开了两枪牵制对手,并将艾藏在自己身后。 “趴下!是那小子!” 窗边瞬间闪过一头白发。是汉普尼。犹特猛撒子弹,不让对方靠近窗边,同时拉着艾退开,形成了双方都弄不清楚对方位置的胶着战。 艾以趴着的姿势抬头看着犹特,发现他的脸上已经不见半点先前的激昂,换上了与往常一样总是护着她的大人神情。 “嘿,没死干净的家伙。” 这个说话的声音来自墙壁的另一头。 只是这么一句话,艾已经掌握到了汉普尼的位置。这村子小得很,村民们连邻居家的床单颜色都一清二楚。艾甚至光是听到有些闷的声音,就知道他正以墙边的柜子当掩蔽。 犹特当然也同样清楚。他有了必胜的预感,舔了舔嘴唇,以熟练的快动作装完子弹,并为了确保发扬火力的位置而顺势慢慢前进。一步……两步……只差一步了。 但这一句话却让他的盘算彻底破灭。 “我打算在这附近一次撒完三十发豆子大的铅弹,就在两秒钟后。” 在听到对方数“一”的同时,传来“唰”一声子弹上膛的声响。犹特甚至没有瞬间的犹豫,跑回来整个人扑在艾身上。 汉普尼没有数到二,也没有撒出铅弹。 “了不起,态度很好。我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很尊敬你。” 他一脚跨上窗框,仔细瞄准。手上握的不是散弹枪,也不是冲锋枪,而是一把短而粗的左轮手枪。那是猎杀巨兽的猎人最后的护身武器。 他开枪了。强装弹不偏不倚地轰掉了犹特剩下的脑浆。枪声留下一阵嗡嗡作响的回音,村子总算恢复寂静。 这一切结束之后,汉普尼从窗框跳了出来。 “抱歉,我没解决干净。其他的家伙我都有确实把头轰掉啦。” 艾仍然被犹特压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身上毫发无伤,衣服也没溅到一滴血。犹特的心脏早已停止,甚至没有让血弄脏艾。 艾从沉重的身躯下爬出来。 “……是你,杀了大家?” “我没有杀他们。” 艾千头万绪杂乱的心思反而起了波涛,当场沸腾。 “你骗人。” “我才没骗你,人杀人的时代早就已经结束了。我只是轰掉他们的脑袋,挖断他们的脊髓而已——杀人是守墓人的工作。” 你闭嘴。 艾举起铲子,往下一挥。 * 她作了梦。 艾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梦,茫然地挺起上身,环顾周遭。她不太熟悉床跟房间,但仍然立刻想起这是哪里。这是村子里唯一的窑屋,也就是戴戈老翁的寝室。 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种地 方? 艾看了看睡昏头的自己。身上穿着平常穿的衣服,甚至连各种工具都配挂在身上。她解开一个脖子上的钮扣舒了口气,仔细观察室内。 看不到铲子。 寝室里自然不应该会有铲子,但铲子不在身边的事实却让艾十分不安。 她走出房间。 客厅里整整齐齐地排着戴戈老翁做的陶器与家具,等着一家之主回来。然而戴戈不在家,村人常点的蚊香味道也已经淡去。 艾继续往外走,发现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红色。她一瞬间以为是晚霞,但方向不对,看样子自己已经睡了一整晚。她看着朝霞一会,转身走向工房。 途中没遇到半个人。她莫名地避免俯瞰村子,也不去想鸡为什么跑掉。 从主屋一路走到工房,依旧是一个人都没看见,而她仍然不去想理由。 艾在赶路。工房传来声响,那里有着戴戈引以为傲的坎仔窑,过去就可以找到戴戈。艾心想自己是在他的工房里玩累了才会睡着,一定是这样。 她打开门。 汉普尼就在那儿。 “嗨。” 汉普尼理所当然地在那儿焚烧死人。烧陶用的窑炉已经改造成用来火葬的炉子,而他就从这改造过的坎仔窑口塞进死人,还拿着一柄她十分熟悉的铲子铲起木炭往炉里丢,到现在才停手看着艾。 “……啊……” 艾看了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说不出口,只是举起颤抖的手指指向汉普尼。她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含意,身体忽然一斜,整个人靠在门上。她赶紧抓住门,支撑差点倒下的身体。 不是在作梦。 “你……你……” “我?我不是报过名字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艾用手遮着脸渐渐瘫倒,只觉得脑袋涨得几乎要爆炸。 “这到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汉普尼不回答。 “到底是怎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大家……” “……” 满腔疑问汹涌溢出,却没能构成明确的形式。 “为什么杀了大家?” “为什么留我活口?” “你为什么来这里?” 汉普尼不回答。 “爸爸!” 汉普尼仍然不回答,继续进行作业。他点燃铲进窑里的木炭,确定炭火布满整个窑炉,随即闭上眼睛。 他平静地默祷。 脸上完全看不到刚认识时的那种冷笑。他弄得浑身都是汗水与泥土,以真挚的表情专心焚烧死人。 艾靠在门上,昏昏沉沉地看着这幅光景。她那张仿佛故障而不断提出疑问的嘴这才总算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汉普尼。 艾心想他这样简直像个守墓人。 艾心想他太诈了。做出这样的事还露出这种表情,实在太奸诈了。 她缓缓起身走了过去,粗暴地抢回铲子。接着尽管整个人摇摇晃晃,仍然铲起一铲木炭扔进窑炉。 铲子与死人都属于她,这是她的自负。 汉普尼看了只是耸耸肩膀问了一句: “你气消了?” 艾操着铲子的手停了下来。他指的是什么意思已经非常明白。意思是说:“你不会再攻击我了?” 艾的表情一歪。在那段恶梦的最后一瞬间,她抑起铲子全力朝汉普尼打去,以最快的速度挥动铲子,铲子势夹劲风,砍向他纤细的颈子。 汉普尼只是将脸微微一闪,就躲过了这次攻击。 艾难以置信地转动手臂,但这时一切都已经结束。汉普尼同时完成了熟练的闪躲与精妙的攻击。 就在艾即将挥出第二铲的瞬间,汉普尼的脚尖带着反作用力,迅速而隐蔽地弹起,精准地踢上艾的下巴。 她的意识只维持到这里。 艾回想起来,整个人僵硬得像石头一样,过了一会又继续作业。 她已经完全摸不着头绪。 汉普尼也不再说话,背对着她开始进行别的作业。 他们两人在工房里工作,艾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正跟父亲一起。 她觉得十分内疚。 窑炉的火日以继夜地烧着,汉普尼完全不休息,不眠不休地焚烧死人。艾觉得自己也不能认输,已经累得摇摇晃晃仍然继续工作。叫她吃饭,她就回答:“你先吃,我再吃。”叫她睡则会回答:“你睡了,我才睡。” 最后汉普尼拗不过她,在工房角落缩起了身子。艾看到他睡了,才总算回到寝室,昏倒似地睡着了。这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艾隔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到工房一看,汉普尼理所当然地继续作业,她赶忙跑过去,结果被他抢先说了: “去吃饭,我已经吃了。” 艾到他所指的客厅一看,那儿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餐点。有由洋葱与马铃薯煮的汤、培根炒软台丽菜,还有一整条吐司面包。 尽管艾整个人就像鬼魂般没有食欲,但还是义务性地坐在桌前。她觉得什么都吃不下,但仍勉强舀起汤送进口中。 好喝得不得了。 洋葱的滋味深深渗进干枯的舌头,令舌头几乎隐隐作痛。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 接着吃面包,再咬一口培根,然后喝水。 每一样都好吃得令她难以置信。 艾一吃就是一大堆。汤大碗大碗地干、面包塞得满嘴,培根更是大口大口咬碎。 补给了盐分与水分后,艾又流出了新的眼泪,同时先前已经麻痹的悲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自己能这样活着大吃大睡,这个事实让他过意不去。没吃饭喝水就流不出眼泪的自己,又让她觉得好疏远。 她明明根本不想吃饭,却只因为好吃就轻易找回食欲,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好绝望。 罪恶感化为哽咽,绞紧她的咽喉,这才让她如愿以偿地吞不下食物,悲伤夺走气力更让她觉得畅快。 她心想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 她心想自己有够多理由这么做。 她满心想在这里一直哭泣,任由咽喉被绞锁住,陷在悲伤的海中。她的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这样的结局才是最美好的。 当艾安静下来,客厅也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哇啊啊——!” 艾突然大吼一声,接着抬起头来。她撕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面包往嘴里塞,把培根撕得东一块西一块,一边难看地大哭,一边莫名其妙地吃饭。 现在她只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 艾以不快不慢的步调,走在回家的坡道上。 村子三面环山,入口全部集中在东方。这开阔的地方有个聚落,艾的家就位在最里面一处略高的地方。 村子里的破坏痕迹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没有掉进陷阱的鸟找着肉片吃,苍蝇在小小的血泊中反复世代交替,唯有尸体消失无踪。 村里的死人几乎都烧完了。由知道死人位置的汉普尼把尸体收集起来,再由对这些死人已经太熟悉的艾辨别出他们的名字,然后加以焚烧。 收集到的人数共有四十五人。 艾抬头看着天空,想起自己挖好的墓穴数目。扣掉自己之后,正好跟村民人数相等。 墓穴的数目是四十七个。 当她爬上坡顶,站到熟悉的玄关前,对面山上吹来了一阵风。这里总是吹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风。听说村民早从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挑了这块地方给她。 房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只有玄关前的 地面上多出了一些乱糟糟的脚印。艾一如往常地清掉鞋底的泥土,伸手开门。 耀基与安娜应该就在里头。 就跟其他人一样,被打得脑袋开花而死去。 应该是这样。 可是…… 如果不是这样呢? 她发现自己在想着不该有的念头,但就是无法停止想像。如果……如果他们两人不在里头,如果他们手牵着手活了下来…… 那就再令人欣喜不过了。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 他们丢下自己不管? 艾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们两人活着,还是希望他们死掉。 她打开门。 门铃发出可爱的声响。艾没换上拖鞋,穿着鞋子就直接踩了进去。自己的脚在本质地板上踩出令她觉得陌生的喀喀声,玄关旁立着她从没见过的步枪。弯过转角,发现里头的门没关,同时闻到血的味道。 他们两人就在客厅里抱在一起死了。两人的头部都被打穿,耀基靠在墙上,将右手被扯断的安娜抱在怀里。 即使处于这样的惨状当中,他们两人的表情却很安详。 艾用力吸了吸鼻涕,流着眼泪,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她讨厌自己看到他们两人在这里后明明多少觉得放心了,却又忘了这点而开始悲伤。她讨厌自己还是会觉得悲伤。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纯真,让她觉得好悲伤。 “呜!” 艾用力擦了擦眼泪,将牢牢抱在一起的两人分开。耀基的身体已经硬梆梆的,让她费了好一番工夫。 “要我帮忙吗?” 汉普尼在门口这么说。艾回过头去,也不感到特别惊讶。她一直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表示要帮忙。 “请你消失。” 艾朝暗处这么说了,这片黑暗并不显得愧疚,只是回答:“我知道了。”声息就此消失。就在他即将消失的那一瞬间,还如此自言自语。 “……就是这样我才受不了” 艾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还是对沉睡的两人说的。不过她并不想知道,于是默默地继续工作。 艾喊了“嘿咻”一声扛起安娜。她的身上已经没有香水味。 3 他们背着死人爬山。艾的背上有二十个人的尸体,身后的汉普尼背上则有二十七个人的尸体。死人烧成了灰,收进小小的盒子里,已经不再动弹。 三天没见到的山丘还是一样荒凉。这里有着四十七个张开大口的墓穴,景象堪称壮观,让汉普尼吹了声口哨。 艾放下死人,拿起前两个人。她将安娜与耀基抱在胸前,庄严肃穆地走着。她把安娜放到两天前刚挖好的墓穴,犹豫了一会后,将耀基也放进同一个墓穴。虽然这样会让预估的数目不对,不过反正自己的预估本来就没有一样是对的。 就好比墓穴显然太大了,到头来根本没有用到棺材。 艾果然又哭了。她哭着仔细地一一埋葬村民。 汉普尼看着她,并一直抽着烟。 不久太阳升到顶点,香烟全部抽完,汉普尼开始打起盹来。 “埋完了。” 艾的工作结束了。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睛起身,朝墓地望去,发现地面已经铺得很平整。 “哼,挺不错的嘛。” 尽管艾觉得他没资格夸奖或贬损,但她还是点点头,毕竟已经不会有别人来这块墓地了。 汉普尼看了一、两个摆设在地上的名牌,又拿出了一包烟,没有放进嘴里而是直接点燃。 接着滤嘴朝下往地上一插,随后闭上眼睛默祷。他没有念出声,也没有表现在动作上,只是像块石头般祈祷。 艾也依样画葫芦。 烟笔直地高高升起。 当烟都散去,汉普尼转过身,点燃自己要抽的烟,艾也无言地迈出脚步。 “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下了山丘后,汉普尼突然这么说。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让艾有些不明白,张大了嘴呆住好一会。等她慢慢意会过来,这才留意到原来自己还有“以后”。在村子里的生活眼看就要结束,先前让自己觉得那么透不过气的封闭感已经一扫而空,感觉得出视野突然开阔许多。 但强风吹开浓雾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却足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艾在这里迷了路。在这一个人都不剩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人或路标可以指引方向。 这里只有汉普尼。 一股亲近的感觉重重地落在心中,让她赶忙挥开这种想法。自己非恨他不可,绝不能像对汤与面包一样,在他身上寻找慰藉。 艾按住心脏,有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没地方去……” 汉普尼走在山路上班头也不回地开口。 “我可以帮你写介绍信。” “……介绍信?” “对,就是找人收养你。别看我这样,我人面可挺广的。” 艾快步从后跟上,听了之后不禁十分惊讶。 “……你肯帮我?” “我哪能把一个小鬼丢在这种地方?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成年人。别担心,就算是这样的年头,还是找得到好人的,你就让人正式收养吧。” “可是……我是守墓人耶?” “……” 汉普尼不发一语,隔了好一阵子的沉默才再次开口: “……你才不是什么守墓人。” 艾抬头望向他的背影,不懂他在说什么。 “……刚开始我还在想,当神的那个混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搞不好也会有像你这种不像样的守墓人,不过事实不是这样。” “……爸爸?” “首先,守墓人没有父母。” “不可能,我就有……” “嗯,所以你不是守墓人……” 艾到这时才总算发现汉普尼想说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汉普尼正要彻底毁了艾。 “那些家伙比苍蝇还随便,到处都会冒出来,哪会有什么父母。” “……可、可是大家都说我……” “都说你是守墓人?他们的话能信吗?那些家伙多年来一直在骗你啊。” 艾倒吸一口气。她也知道大家有事瞒着自己。 “可是,爸爸……” “就说我不是你爸爸了。你听好了,我的本名……不叫食人玩具。” “咦?可是……” “说起来食人玩具只是个童话,描写一个发条坏了、结果永远动个不停的玩具。以前的人都是这么跟小孩说:‘不赶快收拾玩具,食人玩具就要来啰。’我只是借用这个名字而已。” 汉普尼说到这里,显得十分得意。 “真不知道村里的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竟然让你这种平凡的小鬼相信自己是守墓人,却又说你有父母,而且还说你的爸爸是食人玩具,根本乱七八糟。” “这……” 艾心中的疑问拼图被汉普尼擅自加以拼组,最后拼出了一团丑恶的混沌。 “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空虚地自言自语。 “这一切到底是怎样?” 这一切都让她搞不懂。 “真相掩埋在黑暗,不,应该说理在墓碑下?” 汉普尼出口讽刺,艾用力地握紧了铲子,心想:“你还敢说,明明就是你毁了这一切。” 这个村子的确“有蹊跷”,有种令人不快的秘密气息。可 是这些谜团应该慢慢去解开,而不是用这么过份的方法揭开。 艾产生了暴力冲动,握紧铲子的握柄。 “哟。” 汉普尼一直看着她。 “想杀我吗?” 艾猛然抬起头来心想:“他在问什么鬼问题,想杀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她说不出这句话。 艾慢慢垂下头,心中就是涌不起报仇的念头。要是当初醒来时,汉普尼已经离开,或许她还会想报仇,但汉普尼却认真地凭吊死人。尽管爆炸性的情绪不会凭空消失,但已经无法构成杀人的冲动。而且自己到现在还相信汉普尼就是自己的父亲,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相信两人在灵魂深处是相连的。 即使一切都被他抢走,却甚至无法讨厌他。艾心想这个人实在太诈了,更讨厌连恨都恨不到底的自己。 “如果你是守墓人,根本就不会有怨恨。” 汉普尼这么说。 “如果你是守墓人,就不会出手打活人。” 汉普尼这么说。 “你不是守墓人,是人类。” 头上传来诅咒般的断言,让艾垂头丧气,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艾只希望他别再说了。 毕竟这些年来众人一直说自己是守墓人,也一直要求自己当个守墓人。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他也不想想我这些年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村子里过日子的。母亲死了以后只剩我一个人,既然有人愿意分配工作给我,那么接受这份工作不就是我唯一能走的路吗?我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当个明理的小孩吗?每次有人摸摸我的头,每次有人送点心,每次有人疼爱自己,我都会不禁想到对方会对我好,是要我拿什么代价去换,或是想叫我做什么。 就这样活到今天,好不容易才得到家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不需要计较这些就愿意包容自己的人。 但这一切都被食人玩具给夺走了。无论是物质、精神、活人还是死人,全都被他啃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就连最后剩下的这点矜持也产生了龟裂。 “就算这样……我还是守墓人……” 艾尽管大为动摇,仍然死抓着这一点不放。 汉普尼不再说话,只是嫌味道不好似地吐着烟。 “你想活在人群里,就得接受这一切。” 他说着踏出脚步。走完山路来邮田边,汉普尼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着村庄并咧嘴一笑: “艾,你看好了,所谓的守墓人啊……” 拿在手上的香烟所指的方向那头有个人。 “指的是像她那样的人。” 一名女子站在村子正中央,肩上扛着铲子。 * 随处可见的上衣、随处可见的裤子、随处可见的鞋子、随处可见的脸孔,以及随处可见的笑容。 还有一道伤痕。 站在那儿的女子简直是个健康的成年女性范本,但一道从右眉直到眼睑的伤痕却扰乱了整体的平衡。 “嗨。” 汉普尼毫不犹豫地上前攀谈。 “这可难得了,幸会。” 女子带着亲切的微笑回答。 “还挺大的,是早期型?” 汉普尼老实不客气地看着女子的身体。从修长的腿、结实的腹部,一路扫过丰满的肉体。他的视线让艾当场火冒三丈。 “爸爸!你这样很没礼貌!” “没礼貌的是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待守墓人,这些家伙的身体没有那些功能。” 艾没想到自己反而被训了一顿,当场瞪大眼睛。 “幸会,我叫做汉普尼。” 女子听到这句话,突然扬起眉毛,笑容当中加上了几分幽默感: “糟糕!妈妈!赶快收拾玩具!”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看样子他们是在开一个艾听不懂的玩笑。 “嗨,艾,这女的就是守墓人。” 汉普尼说完伸手一指。艾瞪大了眼睛,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守墓人。 神派来的守墓人,简单说来就是“完美的人”。有着勤劳的嗜好与身体,能理解爱情、帮助他人,脸上永远少不了微笑。 这名女子露出有如天堂居民般的柔和微笑,就跟耀基告诉她时所想像的微笑一模一样。艾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仿佛新进的菜鸟遇见同行中的大行家一样,战战兢兢地打招呼: “幸、幸会!我叫做艾!” 艾说完呼出一口长气,将脸转向上方。 “……你好漂亮。” “很荣幸得到你的赞美。” 女子迅速鞠躬致意。 “幸会,我叫做疤面。” “是!你姓疤名面,对吧!” “给我等一下,你这果子就没有一点常识吗?哪有人会叫这种名字的?” 汉普尼拉了拉艾的头发。 “我说疤面,以前别人都是怎么叫你的?” “他们叫我‘杀人魔’。” 艾倒抽一口气。 “继续往前回溯。” “‘死神’、‘不是人’、‘疤面’、‘尤莉’、‘玛丽亚’……” 女子毫不犹豫地列出无数个名字,其中也包括了一些令人不忍听下去的辱骂。 “‘石头脑袋’、‘死神’、‘疤面’、‘玛丽亚’——” “够了,你第一个名字叫什么?神没有给你名字吗?” 汉普尼露出奸笑。 “没有。” “这可有意思,你不在乎吗?” “当然。” 汉普尼低声笑了几声。 “艾,看到她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你有什么感觉?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在乎。这些叫做守墓人的家伙就是这样。” 艾茫然地抬头看着疤面,疤面露出满分的笑容。 如果有这么完美的善人,那已经不是人了。明明对爱情、幽默、愤怒与堕落都能理解,却不会去实践。这样的存在已经不是人了。 直觉告诉她,自己跟这种东西不一样。 如果是其他人——例如汉普尼——说自己不是守墓人,那还可以继续抱着希望,但既然连自己都忍不住这么觉得,那就没希望了。一旦连自己都觉得不是,那就完了。 自己不是守墓人。艾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你怎么了?” 女子拉低视线微笑。她那圣母般充满慈爱的微笑让艾看得好心痛。 “啊啊,你别在意,她只是有点认知失调。” 汉普尼发出不带关心的声音。他们丢下艾不管,自顾自地说话。 “好了,那我想想,就叫你玛丽亚吧?反正‘疤面’这名字也是别人拿来骂你的吧?” “不,请务必叫我疤面。” 汉普尼瞪大一只眼睛,表达自己的惊讶。 “哼,没想到你竟然会拒绝……看样子你也故障得挺厉害的啊。”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疤面摸了摸脸上那道为她带来这个名字的伤痕。在她这由完美两字幻化而成的身体上,唯有这道伤痕散发出充满煞气的存在感。 “哼,了不起。” 汉普尼简短地称赞了她的伤痕与名字,而艾也有同感。她觉得不管是疤面那完美的形体与曲线,还是那道不完美的皮肉肿胀,都同样美丽。艾认识的村民们都已经在人生中失去手指、手臂或知觉,这些人全遮着自己的伤痕并引以为耻,这让艾十分难过。 “是,我觉得非常……好……” 她不太会形容,但她认为失去绝不等于丧失。即使失 去,也能够不必丧失。艾多少找回了精神,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守墓人。 “然后我有事要问你。问题,搜寻。” 汉普尼说出以前也对艾说过的这种奇特的话法。玛丽亚听到这几句话,脸上的表情忽然消失,接着换上机器人般的表情,与她的长相十分相配。 “请说。” “我要问一个人称或自称名叫哈娜的人,不论生死。” “搜寻到八件符合绰号的结果。” 汉普尼抽着烟,对疤面提出问题,接着就像上次那样,从名字与特征筛选人选。艾看出了汉普尼那奇特的语法,是与守墓人谈话用的定型文。 随后人数同样被筛选为零。 “……不是这里啊。” 汉普尼自言自语地说出同一句话。并丢掉了香烟。 “我没事要找你了,抱歉耽误你了。” “哪里,帮助活人度过美好的人生,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疤面说出这句守墓人的场面话,之后微微一笑。艾有点羡慕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自己已经没办法把这几句话说得那么像样了。 “那边……” 汉普尼指向墓地的方向。 “埋了……四十七人份,麻烦你埋葬一下。” “我们刚刚才埋……” 艾正要说我们刚刚才埋过,却被汉普尼以拿着香烟的手制止。 “我不是说过只有守墓人杀得了人吗?那些家伙还没死,这年头人类就算心脏停止、脑浆外流也死不了。” 艾皱起眉头。 “但这不表示他们活着。他们没有死,也没有活着,那些死人就是这样……所以要轮到这些家伙出场啦。” 汉普尼说着朝疤面一指。 “要由守墓人用铲子为他们撒上泥土,死人才有办法死去。即使我们把他们的头轰掉,烧成灰埋起来,也只是让他们不能动……” 艾想起了抱着骨灰时的情形。他们即使烧成灰,抱在胸口时仍然有股不可思议的温暖。 “这些守墓人分为驻点与巡守两种型态。前者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管理死人,在大都市或是边境的村庄很常见;后者则是永无止境地寻找死人。这女的应该是巡守员吧?” “答对了。可是……” 疤面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这些守墓人的鼻子可灵了,就算离了这么远,只要感觉到死人的存在,马上……” “没有死人存在。” 疤面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 “抱歉……你说什么?” “我从你所指的方向感觉不到死人的气息。地点很远吗?” “……这怎么可能?顶多只隔了一个山头。足足有四十七人份,你感觉不到?” “已经埋葬的人倒是有五十位,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其中有个反应比较奇怪,不过也可以无视。我确实是巡守员……但我另有目的,来这里只是单纯路过。” 汉普尼听了,点起烟开始思索。艾也在一旁仔细咀嚼她这番话的意思。 只有守墓人才能够埋葬死人,而处理过村里死人的,只有两个人,其中汉普尼当然不是守墓人。 “也就是说……” 艾抬头以闪亮的眼神望向疤面。 “我是守墓人!” 艾复活了。先前有气无力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活力。 汉普尼一副嫌烟难抽的表情,将吸进肺里的烟全部挤出来,询问问题的核心所在。 “我说疤面……这丫头是守墓人?” 汉普尼的表情仿佛是觉得被迫兜了个无谓的大圈子,但疤面的回答却有点冷淡。 “谁知道……我没什么……” “你分辨不出来?” “我不具备分辨人类与守墓人的功能,就像人类也没有分辨狗与狼的功能。” “别再用守墓人的腔调跟我说话。所以你的意思是‘看了就知道’?” 疤面点点头。汉普尼叹了口气: “那就早说嘛,真会找麻烦……这么说来?” “她是守墓人,看了就知道。” 这句话仿佛神论一般回荡在艾的心中。她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你听到了吗!我是如假包换的守墓人!” “……嗯,看来是这样。” 汉普尼没有反驳,乖乖地点点头。看到他态度软化,艾得寸进尺地说: “现在是怎样?刚刚还说得那么自信满满,这下出糗了吧?” “说得也是。” 汉普尼朝她呼出一大口烟。 “咳!咳!你做什么!这个人怎么被说到事实就这么没风度!”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态度让艾觉得狐疑。到刚刚为止他还一直反复强调“你不是守墓人”,现在却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样子,眼神中甚至有些怜悯。 “疤面。” 汉普尼喊出这一声的同时,散发出来的气息都变了。变化非常细微,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或许就像是枪械的撞针拉起或放下的不同。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你应该有自己的事要忙,别管我们了,你走吧。” 没有人阻止显然在赶疤面走的汉普尼。无论是艾或疤面都没有理由阻止。 疤面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然后很干脆地离开了。艾目送铲子消失在村子另一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于是问道: “怎么了?” 她不觉得这是在依赖他。 汉普尼是个见人就杀、个性残忍的虐杀者,但艾对他还是有着一定的信赖。毕竟他都会回答问题,而且还挺照顾艾的,甚至愿意帮忙找人收养她。汉普尼有着与她如此互斥的特质,却仍然处之泰然。 所以艾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杀。 “你很庆幸吧。” 汉普尼煞有其事地丢掉香烟。 “这下不是拿到证明你是守墓人的证书了吗?看样子她相当老资格,应该值得信赖。” 艾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他的说法,脸上笑逐颜开。 “嘿嘿……”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汉普尼随口问道。 “打算……?什么打算?” “我是在问你,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汉普尼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什么有什么打算?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对了,我是守墓人。艾转动铲子,陶醉地看着那树木与树根的徽章。结结实实握在手上的搭档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意义。 原先变得软趴趴的身体,如今已经充满了足以称为守墓人的力量。 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像这把铲子一样扎实。 所以她对汉普尼说出了这句像魔法一样支撑起自己的话: “我是守墓人。” 汉普尼回了一句: “所以呢?” 咦? “所以怎么样?” 她困惑了。艾一直以为中我是守慕人…道句话就足以说明一切。 “我在问你所以怎么样啊。守墓人大小姐,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汉普尼问得很不高兴,光这样就让艾内心大为动摇。 “就、就是说,我是守墓人,所以要带给死人安宁,帮助活人度过……” “我没问你这个。” 汉普尼静静地开了口,吐出铅弹般的话。 “我是问你明天要在哪里找地方睡。后天你又会做什么?大后天呢? 后章 出身与荣耀给我的考验 1 两人走在算不上道路的路上。 “尤力是天生的猎人,我们得趁现在争取距离。” 这是汉普尼的说法。对此艾也没有不满。真要说有什么不满…… “爸爸!这棵树腐朽了!不可以靠上去……” “哇!” 反而是对汉普尼那惊人的笨手笨脚感到不满。 汉普尼的言行举止与行动,让人觉得白子特有的虚弱与他扯不上关系。但看样子他并不习惯走山路,因此艾必须一一指示他哪些地方比较好走,叮咛他哪些树根很危险,有些地方甚至得背着他走。他完全成了包袱。 就像刚刚他又失去平衡,差点从山坡滚下去。 “你、你还好吗?” “嗯,没事没事。” 艾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没事,右脚踝都已经弯向不该弯的方向了。 “上山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没想到下山会差这么多……” 汉普尼说着以自然的动作拔出小刀,艾赶忙转过身去。 小小的穿刺声听来十分刺耳。 “好!神清气爽,体力恢复,我们继续赶路。” “呜~~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够不舒服的。” “抱歉抱歉,毕竟太好用了嘛。” 汉普尼一死,肉体的缺损与伤势都会完全痊愈,在正常的状态下复活。为了利用这种好处,他已经死了很多次。(吐槽:春哥微笑不语) “请你不要为了好用之类的理由就死,对守墓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不快的了。” “别生气嘛。怎么,你困了吗?” “才没有!我是在跟你谈生命伦理!” 她越说越气,总觉得简直像被人诈欺。而且看这样子,前几天熬夜时他也死了几次,跟这种人辩怎么样也辩不赢,何况自己也真的困了。 “不过也多亏有你,我们好像已经来到路上了,你看看。” 山上有树林团绕,光线十分昏暗。即便如此,现在看来天色已经亮得多。太阳完全升起,开始活动的树木制造出雾气。 在雾气后方有着被踩实的道路。 “总算比较好走了啊。艾,多亏你了,没想到你还挺行的嘛。” “是、是喔,不客气。” 被汉普尼夸奖,总觉得心情很复杂。 来到路上后总算看得见天空,还笼罩着一点云气的春日暖阳高挂在空中。 艾抬头看着太阳,自然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你明明就很困,还装呢。” 汉普尼笑嘻嘻地说着。 艾红着脸捂住嘴。 老实说她的确很困。同样是熬夜,艾却没有密技可以消除疲劳。 “……这不成问题,我们赶快赶路吧。” 艾重新扛好铲子往前走,汉普尼朝她的背影说: “要不要我背你?” “啥?” “让我背可能不是很舒服啦,不过至少可以睡一下。” 艾抬头直盯着汉普尼看。 “……爸爸你怎么了?怎么真的像个爸爸一样?” “你的发言老是充满可以吐槽的地方啊。” “可、可是……” 是背着走耶。 “……这样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不好意思?刚刚你帮我的时候我可没不好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管你,行李绑在一起。” 艾还在困惑,汉普尼已经擅自进行准备。又是蛮横的关心。 “上来。” 他蹲了下去,背朝向艾。 哇…… 艾满脸通红海向右看又向左看。 “没、没有人看见吧?” “这种深山里哪会有人……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也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你无耻!” “无耻?是喔?那还是算了吧?” 汉普尼歪歪头,坏心眼地这么问。 艾挣扎着沉吟了好一会,转头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犹豫完毕,这才战战兢兢地伸手绕在汉普尼的脖子上。 “嘿咻。” 汉普尼轻巧地起身。 “不、不重吗?” “重是很重,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比平常高的视野让艾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发高烧般发着呆。 “嘿嘿。” “干嘛笑得这么恶心?” “……爸爸简直像爸爸一样。” 她就是忍不住直嘻嘻笑。 “……” 汉普尼这次没开玩笑,只以沉默回应。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只是小小地作了个美梦,就只是这样……好了,那我们走吧。” “好!等等,爸爸,你做什么?” 汉普尼开始用绳索与布条把艾捆牢。 “我总觉得这跟我知道的背法不一样……” “别想太多。” 模样简直就像是山区救难队与获救民众。 “那我们走了!” “咦?不要,等一下!哇哇哇哇哇!” 汉普尼突然开始全力狂奔,以野兽般的速度飞奔过荒芜到了极点的山路。 “你你你、你做什么啦!” “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得多赶点路才行。我不是说过不会太舒服吗?你就别客气,尽管睡吧。” “你白痴啊?” 真是不折不扣的脱疆野马。 艾在马上拚命挣扎。 “这样才不是背人!我一点也不高兴!我要求更像样的天伦之乐!” “艾,你看,我们要从贴墙飞行行转为零高度的入侵敌境飞行了。” “哇啊——!” 汉普尼以不合理的姿势奔跑之余,还不时让艾贴近墙壁或地面。 “你做什么啦!” “奇怪了,我小时候倒是很喜欢老爸这样跟我玩。” “请不要把我跟男生混为一谈!” 汉普尼十分开心地哈哈大笑,不带半点阴霾。艾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也不由得死了心,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规律地晃动。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没猜到会这样……” “那真是!太棒了!” “可是你跑这么快,撑得下去吗?从刚刚就完全没减速……” 她说完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汉普尼放慢速度,发出一声穿刺声,全身力气尽数流失,艾紧紧抱住的背上传来一股令人战栗的恶寒。就在他即将失去平衡倒地之际…… 他的双脚突然恢复力量,稳稳地踩在地上。 “好!我还行的!” “请等一下!你刚刚做了什么!该不会又……” “嗯,我死了。” “不要啊——!请你不要死在我怀里好不好!” “你很啰唆耶……啊,对了,如果你不睡,可以定时帮我刺一下心脏吗?” “我死也不要!” “那就赶快睡啦,我想……” 汉普尼说着高高跳起,跃向一堵峭壁! “这样应该会比较轻松,对不对!” “不要啊————!” 惨叫声回荡在整座山中。 * “喂,艾,你也该醒了。” 当艾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咦?我到底……” “哈哈哈,你这丫头也真倔强 。嘴上说睡不着,明明就睡得很甜嘛。” “……” 艾有气无力地抬头往上一看,发现天空已经被染成橘色,看样子自己一睡就睡了半天。……不,那不叫睡着。现在的睡意还是一样浓。 那叫做昏倒。 “今天赶路就赶到这里,帮忙生个火。” 汉普尼俐落地整平地面,清理出睡觉的位置。 “我真的睡了半天?” “不然还会是怎样?” “……这里是哪里?” “尼贝索兹山南边。这么讲你知道吗?” 艾摇摇头。 “真没办法,那你看这个。” 汉普尼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地图集,看来已经用了很久。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个从大陆突出很远距离的巨大半岛。 接着继续翻页,比例尺越来越小。 “然后你之前待的村子在这附近,现在我们的位置是在这一带。” 艾看得津津有味。 “……怎么好像没前进多少……” 照他刚刚那种速度,应该已经前进了一大段距离才对。 “嗯,因为我有点迷路了。” “没想到爸爸还挺不中用的。” “哈哈哈哈,抱歉抱歉。” 汉普尼一手用力抓住艾的脑袋。 “……不过太阳都下山了,应该不会被尤力先生发现吧。” “是吗?那就可以放心了。” 汉普尼说着就拿行李当枕头睡倒,看来今天不但不继续赶路,甚至什么事都不打算做了。 艾决定铺好自己的床。她先用绳子穿过斗蓬以挡风霜,再挑些树枝搭成三脚架型的火窑烤火。接着用锅子煮水、放进茶叶,仔细地烤着面包与肉。 十分俐落地完成了餐点。 “怎么,连我的份都有?我喝个茶就好。” “你肚子不饿吗?” “因为刚刚死过了。” 艾听了脸一歪,接着视线左右飘移,一下子喝茶,一下子又不喝,毛毛躁躁地晃来晃去。 过了一会,她忽然停止这些举动,放下碗挺直腰杆,并看着汉普尼。 “爸爸。” “干嘛?” “我觉得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就是说……吃饭就该一起吃……” “可是我出外旅行的时候根本没带吃的。” “那就吃这些……” “那是你的东西吧?你留着,我吃了也只是浪费。” “可是……” “你很烦,我不是说过不吃了吗?” 汉普尼瞪着她。 但艾没有退缩。她的眼神一样既害怕又困惑,但并没有退缩。 “我就是要说,我觉得这样不好。” “……你说什么?” “我觉得不应该故意表现得……该怎么说……像怪物一样?” “表现?” “对,爸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就算了……跟别人一起的时候,就应该配合别人。” 艾一直在想这件事。看着汉普尼在自己眼前一再死去,就觉得他似乎真的会变成怪物,让她感到非常害怕。 “爸爸不是也说过,既然要在人群中生活,就该……” “不,这……” 汉普尼直盯着艾,困惑得甚至让人惊讶。 “该死,我真会自我麻烦。” 接着忿忿地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一记。 “……抱歉啦,我吃就是了。” “好的!” 艾笑嘻嘻地递出面包。不管怎么说,晚餐总算是两个人一起吃了。 夜幕低垂,柴火霹啪作响。汉普尼毛毛躁躁地咬着面包,像在找藉口似地说: “……我也不是一直都不吃饭。只要食物还够,我也会像你说的那样配合对方。” “唔……这是怎样?你觉得对我就不用装啰?” “没错。” 艾咬着面包抬起头来,汉普尼挥手制止她。 “我平常才不会那么没格调,让普通人觉得我像个怪物,没想到对你却搞成这样……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情绪啊……我一定是把你当成自己人,当你跟我一样是怪物了。” 艾皱起眉头,咬碎面包泄愤。 “我很不高兴。”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啦。” “把我当怪物当然也让我不高兴……不过我也讨厌你把自己当怪物。” “啊啊?我怎么看都是怪物吧……?” “不对。” “没有不对,我是食人玩具,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这……非得分得这么清楚不可吗?一定要分出是不是怪物才行吗?” “你在说什么啊……” “唔~~该怎么说才好……” 艾皱起眉头,边思索边说: “爸爸对很多事情都很认真对吧?” “你是指想法?” “对,爸爸真的好严格。像是对跟错啦、怎样可以怎样又不行、活人跟死人、人类跟怪物……对这些东西都分得好清楚,然后自己走在正中央。” “……你说下去。” “可是这些事情非得分得那么清楚不可吗?就不能随便一点吗?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分出好坏是那么好的事……” 艾无法像汉普尼一样,把事情分割得那么清楚。毕竟她看得见的东西少,迷惘的情形又多,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自信能认为自己做的一定是对的。可是…… “嗯~~真的好难说清楚。” 看到艾烦恼得抱着头,汉普尼露出了笑容: “那就不要勉强了。你烦恼的不只是我的事情,还关系到你人生的方向。” “……这话怎么说?” “就是所谓见贤思齐那套……你正在慢慢培养自己的个性,但是你的个性不能接受我,才会让你这么烦恼……有些话你现在说不出来,但是将来有一天你就能很自然地说出口。在这之前你就尽量烦恼吧。” 艾直盯着汉普尼打量,接着慢慢点点头说: “好,我会的。” 汉普尼苦笑了。 “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你还是忘掉吧。” “我才不会忘记!我很高兴。这真的给了我很多参考。” “别这样,我会脸红。” 汉普尼用手扇着脸,似乎真的很不好意思。 艾也嘿嘿笑着咽下面包。有些事她非问不可,首先是……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还是个学生。” 汉普尼唐突地开了口。 正要说话的艾当场张着嘴一动也不动。 汉普尼把她的沉默当成疑问,于是问道: “你知道学校是什么吗?” “这我当然知道。” 在村子里生活时,耀基跟一些比较有知识的人会找时间开课,那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同领域的专家,举凡国语、数学、理化、社会、格斗术、战斗术、治愈术等等,每一方面都有人拥有高深的造诣。 “是吗?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所说的学校,是一种按照年龄把小孩隔离成一群一群,让他们不能对人类社会造成阻碍的收容设施。” “……我没听过这种学校。” 艾听说的学校要更开心一点。 不过这个话题仍然带起了她的兴趣。 “不过爸爸会上学……还真让人想不到。” “不过我每个星期都会休息一天啦。” “一定是跷课吧,我知道什么是跷课。” “才不是,是因为这个啦。” 汉普尼说着抓起一撮纯白的头发,用火红的眼睛扮了个鬼脸。 “这就是所谓白化症的宿命,会非常怕阳光。像今天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天气,可是对我来说就太刺眼了。就算只是这么点阳光,只要在外头待上一整天,全身就会晒得红通通的。然后我的肾脏又有毛病,所以会水肿,如果没有每天按摩,就没办法维持我这清秀的脸。” 艾默默低下头。 “怎么了?” “……对不起,我……” “别这样,我看了就烦,不要同情我。总之当时的我要去上学,得付出莫大的努力。毕竟怕阳光这点实在太致命了,不管什么季节都得穿长袖,早上还得花很多时间涂防晒油,上下学还要爸妈接送,也要靠尤力这些同学帮忙,我才总算勉强能去上学。”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想想,大家都有上学耶。” 尽管隔着墨镜,仍然看得出汉普尼的眼神在笑。 “那我当然也要上学,就这么简单。” 艾抬头看着他,心想他的笑容中有着一份自豪。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无论是中了诅咒之前或之后,都秉持着同样的本性活下去。 “咦?可是十五年前是学生……那爸爸现在几岁了?” “嗯?我跟尤力同年,所以应该三十……二?还是三?详细数字我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说,这年纪跟不老不死这句话还真是不怎么搭调耶。” “就算是不老不死,刚出生时也是零岁。我可没说慌。” 艾恍然大悟地点头,随后又歪了歪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唬过去了。 这时她突然发现—— “对了,爸爸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这话题固然耐人寻味,但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些。 “别在意,只是以防万一……想弄个清楚。你就先听完……你应该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汉普尼静静地说下去。 “就是所谓‘神离开的那一夜’,你知道吗?” “竟然问我知不知道。不就是神说:‘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唉,搞砸了。’吗?” 艾背诵得一字不差。 “这样啊,原来他们是这么教你的啊?” “……有什么不对吗?” 耀基——应该说村子里的人是这么告诉她的。 “也不是,毕竟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这么想,这几句话我也听过甚至可以说这种说法才是主流。不过啊,我却没有实际听过这几句话啊。” “咦?” “刚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天’来临。那天早上我照样起床去上学,报纸上也什么都没写。天空跟大地没有裂开,当然也没有什么神的宣告。这些全都是人类后来说的。” 汉普尼纳闷地问“为什么大家都忘了这回事?”还突然起身,把脸凑了过来。 “做、做什么啦?” “这是我自己的看法,要听吗?” 艾以有点伤脑筋的表情点点头。 “所谓的神八成是个笨蛋。” “所谓不敬神明这句话简直就是为你而存在的。” “你先听我说完啦。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想神大概是懒得管了。懒得管所谓合理的物理定律或是能量守恒定律之类的玩意。它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啦,毕竟之前的世界的确很工整,没有矛盾,可是同时也没有什么意思,会想忘掉这一切玩个痛快也不能怪祂,这点我们得体谅祂才行。” “你为什么一副高姿态?”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祂才会在最后那一刻,想实现人类的愿望。” 汉普尼“砰”的一声躺了回去。 “……我听起来莫名其妙。” “关于人类不再出生这点,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啦,不过人类不再死亡的话应该就是了——不想死,这不就是人类的愿望吗?虽然做法马虎得不得了,不过祂好歹还是实现了这个愿望……然后过了一阵子,人类又觉得他们还是想死,所以神才派了守墓人来——说来兜了个大圈子,不过祂大概真的自以为实现了人类的愿望吧……” “咦咦?” “我不是说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吗?” 汉普尼十七岁的脸上露出了三十二岁的笑容。 “我怎么想都是这样,毕竟我真的看过很多奇迹。” “你也是其中之一,是吗……?” 汉普尼笑着说: “也是,这种不死的性质大概也算是实现了我的愿望。正好就在那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很稳定,健康状况也很好。可以自由呼吸,心脏也跳得很规律,甚至还可以到处跑来跑去。十七岁的我确实许了这样的愿望,‘希望这一天永远持续下去’。” “……这样啊?” 汉普尼说这不重要,并拉回正题: “‘那一天’之后,社会没有任何改变,不过当时一切都已经走到尽头。共产圈跟君主制度的国家刚开始似乎还想隐瞒,但到头来还是白费工夫。人类社会应付不了那么多死人,但还是接纳他们,法律制度、常识跟保险业界都搞到发疯,机灵的人开始储备物资,说来人类实在是很顽强啊。不过这种体制只要有一个地方出问题,之后就会像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垮下。” 接下来的情形艾也很清楚。 首先是震灾。在世界的角落发生的地震,造成多达五千人死亡。救难工作迟迟没进展,能腐烂的死者都腐烂了。而这五千人仿佛成了呼唤恶魔用的祭品,在病毒的温床产生一种新病,这种病后来被称为“半死热”,意思是“致死率高达一半的热病”。这个名称其实有误,实际死亡的人数还不到原先预期的一半,而且立刻就找到对应的方法,疾病本身流行不到四年。 但这段期间半死热已经夺走了两亿人的生命。 同时也意味着世上就此多了两亿个死人。 这个数字够让整个世界崩溃了。 “你还挺清楚的嘛。” 艾说到这里,汉普尼很佩服地夸奖了她。 “不过你应该不知道这里头更精微的语意吧?艾,你上次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 艾点点头。她不带任何情绪,只是默默地点头。 “是吗?那你要记清楚了。不只是‘半死热’,人只要死得五体完好,外表跟内在都会和生前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只要过一阵了,就会开始慢慢缺损,不是出水就是变干燥,再不然就是长蛆,就连有头盖骨跟头部保护的脑子也不例外。人的精神会从外侧开始腐烂,先是掌管理智的额叶功能低落,让意识强烈受到最耐用的小脑影响,你知道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吗?” 艾吞了吞口水摇摇头。 “会让人变得任性。明明已经死了,却只有生存本能越来越强,让情形变得非常糟糕。人一旦开始产生这种转变,之后只会越来越糟,不管是多明理的圣贤都会变得跟禽兽没有两样。你在这种人身边生活看看……被情绪绑住的活人根本是悲剧。” 艾这才猜到他要说什么。 “所以你才……开枪打了尤力先生的妻子?” 汉普尼一定是想谈这件事。 “……” 但汉普尼却不说话。 “爸爸?” “……不……嗯,你这么说也对,所以我不能原谅那些死人。” “喔、喔……” 汉普尼的话只说到这里 ,就陷入了沉默。 艾不禁觉得不安,心想自己似乎会错意了。 “故事说完了?” “嗯,我的事说完了……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问吧。” 柴火爆出声响。没有完全干燥的柴木冒出蒸气。 艾默默地用面包将餐具擦干净,然后把这面包也吃了。最后把茶端到膝盖上,看着杯子里的水面说: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谁知道?也许不会回答,也许我会说谎。” “……说得也是……那也没关系。我要问了。” 艾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做出那种事?” 所谓那种事,当然是指他虐杀整个村子。 光回想起来都觉得想哭。只要没有那回事,只要没有那么一回事,自己一定可以更自在地待在那里。 汉普尼躺下来,微微低垂着眼帘说: “斗争还会有什么理由?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变过,都是为了正义。” “正义……” “没错。我开枪射杀他们,是因为我这个人内心最深处有着一股又黑又浊的正义。” “大家……就真的那么邪恶……邪恶到非被你射杀不可?” “……没错。” 他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 艾能够相信他的这句话。村子里的确存在发出恶臭的秘密。 “大家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汉普尼的正义。大家的邪恶。村子的秘密。艾的存在。 这些应该全都有关连,而艾一直想知道这其中的关连。 夜晚静了下来,春天的虫鸣声悄悄响起,四周只剩下火堆与虫鸣。 “……你不肯回答吗?” 汉普尼拿出香烟,用一块烧红的炭点燃。 “对,我不想回答。” “可是!”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一切真相。” 艾当场静止不动。 “花不了多少时间,只要你融入外界的社会,很容易就会发现。不管你自己想不想,你马上就会发现那个村子哪里邪恶……然后……你一定就会哭,不是吗?我不想看到这种烦人的场面,而且那些家伙也……” 火堆另一头有三个光点朝上。一个是香烟,另外两个是汉普尼红色的眼睛。 “我想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就是由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咦?” “就是我轰掉的那些村民啊。就算秘密会被你知道,由我来告诉你,也未免太残酷……” 紫烟垂直吹散,与柴火的烟混在一起融入夜色之中。 “说得……也是。” 艾渐渐懂得汉普尼这么说的用意。她明白了这一点,正对着前方说: “我想大家一定希望我自己去发现。” “是吗……那你要加油。” “好的!” 艾很有精神地这么回答,决定将问题理埋进心里。 理到将来解开谜底的那一天为止。 “然后,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嗯?还有啊?什么事?” “你说的哈娜小姐是谁?” 黑暗中轻巧跃动的香烟火苗倏然静止。 “你向我跟疤面小姐问过她,对吧?爸爸原本就是在找她吧?” “啊~~啊~~你在说什么啊?是你听错了吧?” “年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茶发黑眼,脸孔轮廓清晰,身高跟爸爸差不多,胸部很小。这是哈娜小姐的特征吧?” “……你记忆力不错嘛。” “因为记住身体特征,对守墓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技能。” 艾嘿嘿笑着,得意地抬头挺胸。 “那么,爸爸为什么在找哈娜小姐?” “告诉你也没关系啦……只是你可能会开始闹啊……” “我才不会闹!没问题的!” 艾眼神发亮,光芒绕过了火堆。汉普尼露出苦笑。中间只不过隔了一个问题,气氛竟然变得这么自在。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我爱上了那个叫做哈娜的女人。” “爱、爱上……” “对,没错,只是从很久以前认识她的那段日子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可是我们有过同样的梦想。”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腾,看着霹啪作响的炭火。 艾整个人显得茫然若失。 “……嗯?怎么啦?看你一脸忍着不去上厕所的模样。” “你……” “嗯?” “你这个叛徒~~!” 艾怒发冲冠。 “你已经有妈妈了,竟然还……!你这个人~~!” 艾跺着脚发脾气。 “咦?不,咦咦?” “你没节操!负心汉!色魔!皮肤这么白却是色魔!” “咦?我为什么会被骂?” 她的愤怒强烈得让汉普尼感到莫名其妙。 但下一瞬间,艾惊觉不对才静了下来。 “不,以这次的情形来说,母亲已经死了。当女儿的也许该支持父亲寻找第二春……?” “喂、喂~~?” “呜呜,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这笨蛋!听我说啦!” 汉普尼在她头上拍了一记。 “受不了,我不吐槽你还真的给我嚷嚷个没完没了。喂!艾!你不要再叫我爸爸了!我越来越受不了了!” “咦~~?” “咦~~你个头啦!而且你为什么那么确定!你明明也说过希望老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留着胡子很好看的绅士型大叔!” 对她几乎与看待守墓人同样草率的汉普尼,终于提到了这个语题。 “这……如果问我希望有怎样的爸爸,我当然是希望这样啦……” 艾鼓起脸颊。十分不满地说着。 “可是爸爸终究是爸爸。” “你果然根本不打算跟我说人话吧?” “不是这样啦……嗯——呃——” “……喂。艾。我问你,这是你的处世之道吗?” “处世之道?” “对,你想用这种话绑住我也是行不通的。只要状况有需要,我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开枪射你……趁你还没养成习惯,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才不是这样!” 艾忍不住起身。 “才不是……这样。爸爸……是这样看我的?” 接着无力地瘫坐在地,悲伤的心情流露而出。 “……我其实也觉得有点讨厌。你竟然会是我爸爸,这真是恶梦。我当然也会想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我爸爸……可是有什么办法?这种事情就是事实啊。” “所以我才问你理由啊,告诉我理由。我的要求有那么不合情理吗?” 艾那绿色的眼睛燃起了火焰。 “这种事看也知道吧!” 虫鸣声与柴火声瞬间都静了下来。 “你是我爸爸!这种事看也知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看到女儿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吗?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汉普尼默默地闭上眼睛。 艾看出汉普尼是针对家人认真地思索着。他看着过了十年以上才出现在眼前的女儿,思索自己能不能分辨,进而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我应该办不到。” 他睁开火红的眼睛丢出这句话。艾也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想也是,你大概看不出来……” “嗯,看不出来,我真的看不出来。” 他将香烟扔进火堆,瞬间消失无踪。 “抱歉,我要睡一下。很多事情让我有点……搞不清楚了。” 汉普尼转过身去睡倒。 艾悲伤地看着他的背影。 汉普尼只是听着虫鸣与柴火声思考着。艾所说的话让他反复思量。 常识与理智告诉他,自己不可能有小孩。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不用等到十五年前那天的改变,早从一开始就生不出小孩了。 红眼睛、白皮肤、白发、不死。 这些因素从自己身上夺走了繁衍后代的能力,所以艾说的话根本大错特错。既然如此,只要好好告诉她这些就行,只要让她没有逃避的余地就行。 他本来这么打算,最后却又作罢。 她一定连这种致命的关键事项都不会在意。 (看也知道?还真敢说。) 他啐了一声,接着翻了个身。 那个脸上有伤的守墓人也说过这句话。她说甚至不需要分辨、思索,看也知道。听到这么一句话,也就轮不到理智与常识出场了。说来实在离谱。 (不过……)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小小的守墓人坐在火堆另一头,一副闹别扭的模样戳着炭火。 (搞不好这丫头说的都是对的……) 睡意慢慢从脑海深处涌出。 汉普尼以理智与常识认为“不可能”。 艾则单纯靠着自己的直觉认为“可能”。 他不认为自己错了。但看到艾没有任何靠山,没有任何根据,却敢说一个陌生人是自己的家人,让他觉得她有点耀眼。 (受不了,汉普尼,你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明知只要照她说的做,那渺茫的“梦想”说不定就能实现……) 睡意与倦怠让脑子麻痹,心灵忍不住去想不该想的事。 (可是一旦肯定了她,那就……不是我了啊……) 他的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也没有作梦。 * 她作了梦。 梦到五岁左右的自己,跟妈妈一起爬到自家屋顶上。 “嘎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母亲大笑的模样简直像个在炫耀秘密武器的恶徒,艾也学她放声大笑。 “艾,你看!这是我的村子。” 母亲指向村子。记忆中的村子感觉好年轻,模样一点都没变的村民在里头来来去去。 季节正适秋天,这是艾最喜欢的季节 人家一起编稻草人、赶鸡,忙得不得了。不管是犹特、戴戈,还是这时候才刚来到村子的耀基与安娜,一个都不例外,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 看到这幅光景,艾瞬间热泪盈眶。 “怎么啦?你为什么哭了?” 妈妈替她擦去眼泪,而她却说没什么。待在这里的是五岁的自己,所以不应该哭。 十二岁的艾总觉得一发现是在作梦,这个梦就会消失,于是赶忙挥开悲伤。 “我没事的,妈妈。” “嘎哈哈,你没事也要哭啊?你这孩子真的很爱哭啊。” 她看到母亲说完微微一笑。 母亲那头跟自己一样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绿色眼睛也弯成忍住笑的形状。她的个子很矮,身材单薄,就像个小丫头。两人非常神似,母亲看来也很年轻,简直像十六岁的艾。 但两个人的内涵就大不相同了。艾的喜怒哀乐总是混杂在一起,混沌难分;而母亲则像是有开关可以切换一样,分得清清楚楚。 就好比现在,她似乎也觉得某件事很好笑而放声大笑。 “好了,时间就快到了,你继续哭可就看不见啰。” “我才没有哭!” 母亲拿出手帕,强行在艾的脸上擦了擦。十二岁的自己不好意思得想跑开,但随即发现在场的是五岁的自己,于是任由母亲替自己擦拭。柔软的毛巾下有着细细的手指用力地动来动去,让她觉得很舒服。 “妈妈说什么时间到了?” “就是这个村子变得最美丽的时间呀。” 艾听了立刻想起母亲最爱的光景。 太阳西下。 空气感变得完全不一样,所有光线都转为红色,田野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暮蝉放声鸣叫。 “哇……” 风轰隆隆地吹过,让设置在村子最高处屋顶的鸡形风向标乱了手脚。她们两人以同样的动作按住头发,流露出赞叹的叹息声。 鸟在布满晚霞的天空归巢,村民归心似箭,最亮的一颗星微微亮起。 “好漂亮……” 村子非常和平、温暖,就像回忆一样完美。 “看吧看吧?” 母亲笑了笑,骄傲地点点头。 “你不觉得简直就像天堂一样吗?” “天堂?” 艾像以前那样问了。 “对,死者要去的天上国度,听说那里是个充满友爱与幸福的梦幻国度。” 母亲微笑着望向眼底的景象。 “我就是想把这个村子弄成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我想打造出在这地狱般的时代里可以成为希望的地方。” 这个村子是母亲打造出来的。 听到母亲这番像是决心的独白,五岁大的自己欢欣鼓舞地说: “那艾也要帮忙!” “你要帮忙?” “嗯!” 当时的自己不论看到母亲做什么,都想要跟着做。 “艾,谢谢你,可是这是妈妈的工作,你得找出自己想做的事才行。” “咦~~……” “找到想做的事,如果还有余力再来帮忙就好了。不,应该说到时候会很欢迎你帮忙……可是千万不能什么都不懂就这么活下去,这可是妈妈的忠告。” 母亲竖起食指,模样十分俏皮。这句话听在十二岁的艾耳里有些刺痛,但五岁的艾却浑然不觉,只是说了: “知道了!那我要做什么才好?” “……你这孩子还真是都不听人说话。” 最近连她自己都觉得搞不好真是如此。 五岁的自己跟十二岁的自己离得越来越远。梦中的光景仿佛画出来的饼一样被冲得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被冲走了。 “现在你的工作就是好好地吃、好好地玩,好好地让大家疼你……如果你还能快快长大,那就没得挑剔了。” 母亲说着抱起了艾。 “嘿咻……你这么重啦。” “人家又长高了。” “干得好,继续努力。” “嗯!” 妈妈,我真的长得好大了…… 当她想到希望能告诉妈妈这件事的那一瞬间,梦境已经朦胧地融入了夕阳红。 *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隔天早上,两人走在看得见崖下急流的山崖上。以前这条登山道维护得很好,现在却已经不像是给人走的路了。 “……” 汉普尼没有回答,甚至还停下脚步,一直看着道路前方。 艾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说下去: “我想的是哈娜小姐的事。” “……啊啊……原来你在想那个啊?” 汉普尼隔了一段奇怪的空档,接着开始往前走。 “我觉得没关系。昨天我是有点吓到,可是我赞成。” “那可多谢了。”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会想问这个……” “我要当作将来的参考。” “将来的参考啊……可是话说回来,我知道的事情早在一开始就都跟你说了,你也记得很清楚吧,年纪是三十岁到四十岁……” “爸爸真是的!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事!是更内在的部分。” “内在啊?” 汉普尼的视线飘移,似乎正在记忆底层清理淤泥。 “……她是个神秘的女人。” “神、神秘?” “没错,好比我就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以什么为生。” “……我们是在谈爸爸喜欢的人对吧?” “对,这点没有怀疑的余地。” 艾叹了口气,抬头看看汉普尼。她总觉得这样的关系很不可思议。 “她有点没见过世面的感觉。她的表情很活泼,老是张开大嘴大笑、大哭、生气、气完又笑……她就是这样的人。我跟她在一起大概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后来她忽然不见了。” 汉普尼谈到哈娜时,脸上露出了祥和的笑容。艾看了心想原来他真的很喜欢这名女性。他露出的表情很棒。 “那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而且当时正值全世界最混乱的时期。就算她还活着也已经三十几、四十几岁了。不,我想她一定已经死了……” “这么久了啊?那爸爸还一直在找她吗?” “嗯,不过我其实也只是在有空的时候,会像这样来到陌生的地方找找。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这样啊……那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帮忙。” “那可多谢了。” 艾嘿嘿笑着,立刻动起脑筋。 “那么,她有什么样的特征?” “喔,首先,她明明是女的,笑声却是‘嘎哈哈’。” “咦?” “还有,一看到好吃的东西就什么都不顾,甚至曾经闹到打架。” “这、这……” 她听见拼图的碎片应声拼上的盘竹。 ——像反派角色一样嘎哈哈地大笑——手脚很快又贪吃。 最关键的四块拼片结结实实地拼上,浮现出一幅图案。艾的脑中开始思索。 ……既然自己是守墓人与人类生的混血儿,而汉普尼是人类,那么母亲应该就是守墓人。可是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跟那位疤面小姐相似。这时她想起了汉普尼说遇“故障的守墓人”。对了,母亲一定是故障的守慕人,所以才会像人那样欢笑、像人那样悲伤,还会爱人,甚至怀抱愿望。 ——怀抱打造天堂的愿望。 “你怎么啦?” 艾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没、没什么。” 艾震惊之余这么回答,并开始往前走。尽管不解的视线刺激着背部,但她还是不回答。她没有心思回答,只能抱着担心受怕的心情走在路上,不知道一旦被问起了该怎么回答。 不过不晓得汉普尼是出于什么样的企图,明明看到艾显然有异状,却没有继续追问。 “……特征差不多就这些啦,有参考价值吗?” “嗯,还好,算有吧。” 她心不在焉地这么回答,接着问道: “……爸爸找到哈娜小姐以后,打算怎么做?” 她没能立刻说出哈娜就是母亲;无法说出:“你一直在找的人在五年前就死了。” “谁知道呢,要看状况。” “看状况?” “对,如果她死了当然就没辄,就算没死搞不好也疯了,也可能变得像别人那样堕落……或者她已经得到幸福,不需要我了。” 汉普尼的话说得太平淡,让艾搞不太懂。她实在不太能把“喜欢的对象”跟“看状况”这两个词拼凑在一起。 不管状况怎么样,喜欢的人就是喜欢,这样才对吧? “当然如果是那种被邪恶大魔王囚禁,等着勇士去救她的情形,我当然也很乐意去救。大概就这样吧,虽然我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 “……要是她死了呢?” “从某个角度来看,那是最轻松的。” “怎么这样!” “我会哭一下,毕竟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汉普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香烟的烟随着春风飘走。 这个人对什么都是举重若轻。 “你会哭……?” “大概吧。” “这样啊……原来你会哭哭啊……” “我不会哭哭。” “……有什么不一样吗?” “语感不一样。别把我跟眼泪水龙头一年到头都不关的你混为一谈。” “呜,我失礼了。” 艾在内心喝叱自己不应该想定汉普尼会哭而跟着想哭。她根本无法想像汉普尼会流眼泪,而且她根本不想看到这种情形。 “……那哭完之后要怎么办?” “之后啊……我想想。” 汉普尼看来十分忧郁。 “应该会先回我住的城市一趟,然后可能又会踏上一段寻找的旅程吧。” “寻找?除了哈娜小姐以外,爸爸还要找别的东西?” “嗯,有……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你的人生老是在找东西耶。” “所以我应该是个‘人生的探求者’吧。” “只是个健忘的人吧。” “哈哈哈,你还挺敢说的嘛。” 汉普尼拢起艾的头发,放进她的衣领当中。 “……那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嗯?艾,你不知道吗?” 汉普尼笑了。艾看到他的笑容,产生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的不祥预感。 “当守墓人的大小姐竟然看不出来汉普尼的愿望,看不出不死怪物的夙愿?” “你、你在说什么啊?” “古今中外,不死者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汉普尼忽然抹去笑容。 “我在找死的方法。” 空气瞬间变得黏腻又冰冷。 “死……” “我在找一种方法。希望可以修正神那个混帐不小心搞出来的失误。” 山崖路上只听得见风声与水声隆隆作响。 “你想死……?” “没错。” 汉普尼斩钉截铁地承认,接着指向前方说: “艾,你看看这美丽的世界。” 艾顺着他细细的手指望去,群山上开始充满晚春的光辉,无数花蕾含苞待放。 蜂斗菜露出一颗颗花轴,薤白铺成一整片地毯,山樱花更是满山遍野。 “好漂亮。” “漂亮……这么荒废你还说漂亮?” “荒废?哪里荒废了?” 她听不太懂汉普尼的意思。 “十五年前有个要开发这个山区的计划。本来这里应该会被开拓,随便盖个利益分配之下搞出来的巨大建筑物。可是人类已经被这个世界舍弃……结果就是变得这么荒芜。” 听他的口气,简直把树木与花草当成废墟了。 “艾,你有办法在这么荒芜的世界活下去吗?我可是很喜欢人类的,要我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我只会心想别开玩笑了。” 汉普尼笑着说“你应该也讨厌孤伶伶一个人吧?” “可是,你说要死……?” “守墓人大小姐不高兴了?” 艾不满地抬头看着他纯白的笑容。 “那……还用说,竟然说要自杀。” “喂,你给 我认真想清楚,不要用脊髓说话。对我说的‘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这几个字多动点脑筋。” 汉普尼蹲下来猛摇艾的头。 “给我想像、想像、想像啊,是要当活到最后一个的人类,你想抽到这种鬼牌吗?这世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没完没了地活下去,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 汉普尼用力抓住艾的肩膀不让她跑掉,单膝跪地跟她四目相对,吐出了这几个极具穿透力的字。那是一种灌注了恐惧的恶魔子弹。 艾这才开始发抖,发现“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这句话有多么可怕,这才想到那种景象有多么残酷。她想起了当时那一瞬间,自己独自站在村子正中央时的恐惧。 可是…… 艾握紧拳头,接纳了这份恐惧。 她心想自己不可以害怕。 “你怕吗?” 因为眼前就有个人远比自己更加害怕。 “你一定很怕吧……爸爸。” 她碰了汉普尼紧紧揪住自己肩膀的手,望向他那发出饥渴火红光芒的眼睛。他的手像冰块一样冰,眼里则有着从未让艾看过的恐惧。 艾定睛看着这一切。 “爸爸。” “……对,我很怕,我怕得不得了。” 没有色素的眼睛透出眼底的红色,染满了血红。汉普尼就像三岁小孩似的,害怕将来肯定会来临的地狱。 艾举起双手,捧住他失去血色的脸颊。 内心深处一股透明的情感填满了身体。这种心情说是温柔又不够温柔,说是严厉也不够严厉,就只是一股透明中带着些许甘甜的感情。 现在她觉得谁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拯救。 甚至要拯救世界都行。 “所以你才想变成怪物?” “……没错。” “竟然怕生不怕死,你这个人真的是乱七八糟。” “……嗯,连我自己都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解不开的结。” “不过请你放心。” 艾忽然放开手,重新拿好铲子翻转一圈给他看。 “我不会放你孤伶伶一个人,因为这就是我们守墓人的本分。” 艾站在山崖边缘,放眼望向整个世界。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需要守墓人了。一定是人类许了愿望祈求死亡,也祈求有人能看顾自己死亡。这就是守墓人的起源,然后才会有妈妈跟疤而小姐诞生……不过这些守墓人也慢慢地改变,变得想要名字或梦想……” “你说什么?” “爸爸不会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 艾一脸微笑。 “因为到时候一定会有守墓人待在你身边,看着你离开,然后帮你挖最后一个坟墓。” “你这丫头……” 汉普尼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的笑容。 “那不就换你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了……” “是的。” “是你个头……你在笑什么啦……明明就不可能。你的寿命应该有限,而且我也不觉得你受得了。” “可是……” 艾微微一笑,她想让他一直看到笑容。 “我不会让爸爸寂寞的。” 艾微微一笑,这次汉普尼不再嘲笑她了,只是眯起了眼睛,仿佛看着非常耀眼的东西。 “你……” 他伸出手想寻求救赎。 “……不。” 但他没有抓住任何东西,随即放下了手。 “我不用了。” “不用什么?” “我还是一个人凋零,你不用跟来。” “这是什么话!我绝对不准这种事情发生。” “我不需要你准,是我不能容许自己这样。” “请你……不要说这么寂寞的话。” 艾沮丧地抬起一对绿色眼睛。汉普尼的笑容苦涩到了极点。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怕我怕成那样,态度却一点都不变……你还感到害怕却去面对,还感到恐惧却去接近,还处于输的状态却赢了。你让相反的情绪并存得理所当然,就只露出一对绿色的眼睛?” “爸爸在说什么啊?” “没有,没什么。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就在汉普尼这么说完的时候—— 就在这时—— 好几件事同时发生。 首先山的另一头飞来一颗撕裂空气发出哀号的信号弹;太阳被淡淡的云层遮住,微微减弱了阳光;一股压迫整个空间的杀气传了出来。 接着前后方传来呐喊助威的声音。 “这、这是什么情形?是尤力先生吗?” 艾一头雾水,握住铲子左右张望。 汉普尼没有回答她,只是吐掉了香烟,翻开外套前面检查武器。 “啧,搞砸了。” “咦?” “这些人跟尤力不是一伙的,这是掳人的手法。我本来想引对方出来,可是没想到他们人这么多。” “你、你知道这些人的底细?” “那还用说。” 艾听了才想到刚才说话的时候,他隔了一段奇怪的空档。 “你真冷静,果然有一套。” “我当怪物可不是当假的,就算挨上几万发子弹都跟没被打中一样,但他们只要中一发就出局了……我是不知道这些笨蛋打哪来,不过盯上我就表示他们气数已尽。” “喔,听起来好可靠。” “所以啦,艾……” 汉普尼咧嘴一笑。艾也不是一直学不乖,这次她还没产生不祥的预感,就已经动如脱兔地准备逃走。 但兔子的全力碰上狮子的全力,却连聊胜于无都称不上。汉普尼的右脚势挟劲风踢来,毫不容情地将艾踢向谷底。 据说狮子会将自己的孩子踢下山崖来考验它们。 身体随着冲击来到不一样的地方,从气体的透明中转到液体的透明当中。因融雪而导致水位上涨的急流,将三半规管拉扯得不成原形,让她转眼之间就分不清上下的方向。好不容易安抚已经被逼到恐慌边缘的精神,睁开眼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傻傻地打开任由空气流失,这才赶紧闭上。几乎有身体那么粗的枯木在眼前流逝两过,自己也被同样的势头冲走,撞散了鱼群。是樱鳟。鱼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闪闪发光,从眼前经过。 喉咙痉挛。 不可以呼吸。明知道这一点,但本能却啰嗦地要求吸进四周那与空气十分相似的透明物质。痛苦不断夺走理智,脑子变得越来越笨。 而艾终于忍不住犯了错。 水简直像热开水一样,烧灼、断裂了气管,导致气管喷出鲜血,从鼻腔深处直透入耳。 就这样,连临死的哀号都被吞没。 春天的河水流泄而过。 * “……嘎哈!咳哈!咳!咳!啊……恶!” 醒来的过程痛苦得可怕。喉咙咳得简直成了风箱,昨天才流过鼻血,现在又开始流了。被冲淡的泪水使眼角刺痛,手脚冰得跟冰块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艾连咳了好一阵子,吐出呼吸器官内所有的水分之后,才开始观察四周。 “这里是……” “不要说话,冷静点。” 一名跟熊一样壮的大汉帮自己揉着背部。 “……是你……咳!救了我吗?尤力先生。” “没错。” 尤力松了口气,三两下生了火后随即走开。 艾这才有心思看看四周。这里是一处左右两侧都有岩石围绕的谷底,身旁有 急流发出隆隆巨响。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从这样的急流中生还。 别说衣服,连内裤都湿答答的,背包在离双脚不远的前方滴出一滩积水,湿透的外套紧紧贴在岩石上。 铲子则握在她手中。 “你一直没放开这玩意。” 尤力抱着自己的行李回来了。他扔给艾一件柔软的外套,自己赤裸上身扭干衣服。艾什么都不想,眼神空洞地回答: “因为这是……妈妈的遗物。” “是吗……要是还有下次,劝你最好丢掉行李。东西总要有命去用才有意义。” 尤力只扭了一次上衣,就应声挤出了一整桶的水。艾也发将抖脱下衣服,躲在外套后面将衣服扭干。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还问我……你不记得了吗?” 记忆十分模糊。艾按住额头试图想起。当时传来吼声……遭到匪徒攻击…… 她想起来了。 艾抓过铲子,只披着一件外套就开始往前飞奔。 “等一下!你这副德行想去哪?” “请你放开我!这次我说什么也要教训教训那个大笨蛋!” 红眼睛的恶魔在脑海中发笑。要是一个弄不好,自己现在早就死了。 “都叫你等一下了!他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我有没有听错?什么时候把小孩子踢到谷底可以叫做救人一命了?” “……我倒不是帮他说话,可是那里后来变成战场了。” 他说完伸手一指,要艾自己看看。看样子虽然时间过了很久,但自己并没有被冲得多远。艾照尤力所说的抬头一看,头上已经不是山崖。 “……啥?” 整段道路都滚落在谷底,仔细一看,发现连急流都变成浓浊的土色。总算恢复功能的鼻子一开始闻出味道,就发现四周充满了火药味。 “……这就是爸爸说的,敌人的陷阱?” “不是,这是他最拿手的自杀式攻击。” 艾茫然地抬头仰望。如果要拿“那边”跟“这边”来比,这边的确比较安全。 “……他这人实在很夸张。” “可不是吗?” 尤力咒骂了一句,但表情却与艾十分相似。嘴上说着这下伤脑筋了,却也不是真心觉得那么伤脑筋。 “……你果然是个好人。” “唔?怎么没头没脑突然讲这个?” “你拿枪指着我的那次,就跟这次一笔勾消。” 听她这么一说,尤力尴尬地搔着头道歉: “不好意思……” “那爸爸——汉普尼怎么样了?是看到尤力先生来就跑掉了吗?” “不……问题就在这里。情形实在不太正常啊……” 尤力皱起眉头,额头挤出皱纹。 “山崖发生爆炸之后,枪战还是理所当然地继续进行。接着传出齐射的枪响——然后就完全静下来了。” “?什么意思?。” “依照汉普尼一对多时基本的胜利过程来说,枪声应该要分阶段慢慢变少,就跟人慢慢断气的过程一样……可是这次却是最后一阵齐射以后,枪声就全都停了。而且……” 尤力拿出一块有十字状裂痕的橡皮棒状物。 “这是什么?” “刚刚找到的橡皮弹,也用在镇暴的用途。” 他说着动了动高挺的鼻子,闻闻空气的味道。 “这火药的味道我也没闻过几次,而且还闻得到用在空气枪的压缩空气气味。会特地准备这样的玩具,就表示这些人多半不是寻常的匪徒。” 汉普尼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一旦死亡就会完全恢复原状。 也就是说,要打赢汉普尼,唯一的方法就是活捉,而这些用品就是专门用来活捉人的。 艾冒出了冷汗。 “他该不会……被抓了……” “有可能。” “天啊……” 那么强悍的汉普尼会被抓? “……实在不太能想像啊。” “我也一样……如果不是故意被抓,那可算是一项小小的壮举。” 艾赶紧翻开背包,拿出换穿的内裤。 “不能再悠哉下去了!得赶快去救他!” “去救……汉普尼?” 尤力发出觉得不可思议的疑问声。 “你问这什么问题?” “不是……你要想想,他可是不死的怪物啊。只会有人求他帮忙,他才不需要靠别人。这次他一定也能靠自己解决的。就算我们去帮他,他也只会嫌我们多管闲事。” 尤力说完自嘲地轻轻一笑,艾却怒急攻心地握紧内裤说: “请你不要这样劈头认定他是怎样的人!他这么怕寂寞,个性又别扭,要是我们不去救他,他一定会越来越孤僻。像现在他就由衷觉得自己是怪物……简直傻得可以!” 尤力直盯着艾。她的眼睛在发怒,手上则将内裤捏成皱皱的一团。 “……这可惊人了,原来还有人把他当人看啊。” “那还用说!要是你敢再说他是怪物,小心我把你扁得欲哭无泪!你不怕吗!” 艾将握着内裤的手伸向他眼前这么逼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了……” 尤力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艾满意地用鼻子呼气,这才总算穿上内裤。内裤被扭得很干。 “我是尤力·沙克马·迪米特里耶维奇。” 他那岩石般的右手伸到艾的身前。 “我敬佩你的信念。” “……我是艾。” 她战战兢竞地伸手回握,接着手立刻被上下摇动,让她立刻缩回了手。 “艾。好名字。” 这个人好帅喔。 艾想到自己不小心用扭干内裤的手跟他握手,不禁担心这样要不要紧。 “……你的村子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的苦衷跟你所谓‘爸爸’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我愿意帮助你。” “你……知道‘那件事’的意义?” “我想大概知道,可是……” “我明白,你不用说,这是我的问题。” “你……看出什么了吗?” “……谁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看出了多少。又有多少没看出来,可是我有预感。” “预感?” “对。我觉得爸爸说得没错,我很快就会知道一切……” “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只是直觉。” 艾转动铲子。 “可是我的直觉很准喔?最近有不祥的预感时,命中率更是高得异常……” “……看来是这样。” 尤力嘻嘻笑着。 “好了!我们走吧。尤力先生,麻烦你带路。” “嗯、嗯,关于这一点……” “怎么了?” 这时艾才想起,尤力原本是来杀汉普尼的,而且连决斗的约定都被放鸽子。这种仇敌陷入危机的状况也许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你还是不想救他?你一定很恨他吧……” “不,不是这么回事。说来很不甘心,不过他说的是事实……虽然我还有点不想承认……不过现在的我实在没办法开枪打他……” 尤力以一只手按着脸。 “那小子还称我为朋友。” 拥有蓝色眼睛的野兽说汉普尼这人真可恨。 “那……” “嗯,所以其实我担心的问题更单纯。” 尤力望向远方,一脸严肃地说道。 “其实我根本没看到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有够没用!” 艾喊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形!你不就是想追爸爸才来的吗!” “现在的我……下不了手开枪打他。” “逊毙了!这不是心情的问题,是能力的问题吧?” “有什么办法!你被河水一路载浮载沉地往我这边冲过来啊。” “这我是很感谢啦……你就是这样,才会被他说‘只是照优先顺序行动’。” “呜,你戳人的痛处倒是很准确。” “这种事不重要!现在时间是……” 艾拿出平常不轻易拿出来的表,看了看时间,发现上面指出的时刻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我昏了整整两小时?” “对,到刚才为止你还在水中。你在这么近的地方卡在飘流木上,也因为这样才让我太晚发现你,所以也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艾打了个冷颤。原来自己真的是从死亡深渊爬出来的。她决定找到汉普尼之后还是先踹他一脚再说。 “总之我们回去吧,对方人数这么多,找起来容易得很,我可是个猎人。” 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了他的本事的确高超。 “可是……得快点才行。” 他是不死的俘虏。这个词让她无法不想到可怕的景象。 “……也对,我们要快。” 尤力不多说,穿起了衣服。 “咦?” 就在这时…… “我们碰面的地方还真怪呢,艾小姐。” 传来了一阵完美的说话声音。 “疤面小姐!” “是的,午安。不对,差不多该说晚安了?” 这人扛着闪出光芒的银色铲子,脸上露出完美的微笑。 脸上有伤的守墓人就站在那儿。 *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汉普尼听到有人哀号而醒了过来。 “啊,醒过来了?” 他顶着睡昏的脑袋看看四周。这里看来是山上的小木屋,房里有自己跟七名人类在场。 这七个人的年纪、人种与性别都毫无共通点,唯有室内飘散的味道与他们脸上露出的表情相似得令人不舒服。 找不到有谁像刚刚发出惨叫的人。 “喂~~你睡昏啦?好好看着我。” 他不理会眼前的男子,为的是先弄清楚自己的状态。 “喂喂,看着我嘛,轻轻叫一声我的名字嘛……” “啰唆,你谁啊?” “漂亮!我赢啦!”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汉普尼的眉心当场被射穿。 “破记录啦!结束条件达成!你们看你们看,我赢了,东西拿出来。” 男子将手枪交回同伴手里,收下众人交出的小刀与宝石等物品。 汉普尼立刻复活并大喊: “……你们几个到底是什么人!” “怪了,我们没报上名字吗?” “我根本没听到!” 汉普尼情绪激动,男子则四两拨千金地说。 “不不不,食人玩具,我们说过了。听说你一旦在受到极度精神创伤的状态下死掉,就会失去记忆?” “你这家伙,是从哪里……” 他想问对方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但看到眼前得意的笑容便猜到了一切。 “从哪里……应该就是这里吧,从实践与经验知道的。哎呀呀,实在太美妙了。” “——你们真是混蛋加三级!” “其实啊,我们大家是在照顺序比赛杀你。谁杀了你的精神以后让你花最多时间复活,谁就是赢家。然后我赢了!所以呢,现在我要拿附带的奖品了!” 男子兴高采烈地蹲下,挖出汉普尼的左眼。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汉普尼在嘶吼中知道了一件事,原来刚才的哀号是自己发出来的。 “有够漂亮的。” 男子陶醉地把玩手上的左眼。 “你真的是个很棒的玩具,只可惜你死掉的瞬间就连一滴鲜血都会消失,整个恢复原状,所以没办法只修补单一部位,我没说错吧?” 他忧郁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就不会胖,也不错啦。” 汉普尼吞了吞口水。 “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 “讨厌啦,别这么生气好不好?” “该死!该死!该死!” 好死不死偏偏被这样的家伙抓住!寻常的极刑根本无法让汉普尼屈服,精神被杀死而导致记忆中断的情形没有这么容易发生,然而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被带来这间小木屋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剩下的右眼看着自己。刚开始还以为是他们帮自己换上了破衣服,但仔细看就发现不对,这是自己平常旅行时穿的衣服。不知道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别说是上衣跟裤子,就连腰带与外套都破碎得像绞肉一样。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啊哈,咒骂的话也换新了!就是要这样才对。”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嗯?你连这也忘了啊?” 见男子冷笑,之前一直在他身后看着的女子开口: “希可,这你没说过。” “咦?是这样喔?” “是啦,老大。你简直像个小鬼头,满嘴都是‘好想赶快捅他’,就跑来这小木屋……” “啊哈哈,烦死了,笨蛋。” 男子开枪。随手就打中坐在小木屋横梁上的矮子,矮子血肉横飞,摔在地上。 众人的反应则是疯狂爆笑,仿佛刚听完一个幽默的玩笑。 汉普尼咬碎臼齿,伴随着一股憎恨吐了出来。 “你们这些混帐死人!” 众人的大笑声忽然停住,接着又嘻嘻笑了起来。 “哼?也对,你当然会发现啦……怎么样,这招不错吧?” “闭嘴,你这个烂脑袋!你们是混蛋死人里面最混蛋的混蛋!” “说得也是。不好意思啦,都没聊过就突然对你又切又割。那我们先中场休息一下吧?大家都同意吧,想玩的都玩到满意了吗?” 男子回过头去征求众人同意。 “哪有什么满不满意,明明就是老大你玩最久!是有没有这么持久……” “啊哈哈,抱歉抱歉。” 先前中枪落地的男子跳了出来,随即又被开了一枪。 笑声再度充满整间小木屋。 “……丧失自制心、欲求单纯化、受掌管攻击本能的‘鳄鱼脑’支配。这是有杀人冲动的人死了以后典型的思考模式啊……” “可是像我们这么酷的家伙可不多喔?” 男子转了转枪耍帅。 “那么汉普尼,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希可兹,大家叫我希可,我想我也很希望你务必这么叫我吧。” 男子的眼睛是血红色的,而且头发还白得像是漂过色,修长的手脚也白得跟蜡一样。 “汉普尼,你看得出我这模样是怎么回事吗?我是配合你啊,我迷你迷得不得了。你的眼睛!你的皮肤!你的声音!你的不死之身!你的残酷作风!你实在太美妙了。” 希可陶醉地眯起眼睛。 后记 我一直很想描写奇迹。 我一直很想雄写伟大的命运,这种命运要像勇往直前往下沉的太阳,又要像童话故事里那种乱七八糟的大团圆结局,还要像脚下的柏油路一样无法撼动。虽然我不知道写得算不算成功,但我还是动笔写了,也终于写出来了。 但愿各位读者看得尽兴。 各位读者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入江君人。 我抱着这些想法所写出来的奇迹故事,有幸获得第二十一届fantasia大赏<大赏>。进而得以出版。当我接到通知的那晚,只觉得这过程本身还比较奇迹,而且这个念头还点到了我的笑穴,让我笑了好一阵子。是的,我没料到我的人生会比自己编的故事还离奇。 不过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接受道贺就了事。接下来的日子就在忙东忙西之中过去。 初稿一下子要改,一下子不改,一下子又是改过的地方要再改,半年的时间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如今走到了今天这么一天。 本书与我在这段过程——不,应该说从更早以前,就一直受到许多人的帮助。 k责编就不用说了,其他还有插画家茨乃老师、各位评选委员、双亲、祖先、朋友、活人、过世的人——以及现在看着这篇文章的您。 我要藉这个机会,向这些人表达由衷的谢意。 非常谢谢你们。 该怎么说呢?感谢的情绪实在太强,甚至让我觉得这或许就是爱。 好了,要表白也表白过了,接下来要开始宣传了。在日本与本书冈一天发售的《dragonmagazine》 (2o10年3月号)给了篇幅让我写短篇,描述两年前的艾所发生的另一段故事。另外,据说是可以让我写本书的第二集了。可是实际情形我也还不太清楚(例如第一集卖得非常不好),但愿能得到各位喜欢本作的读者支持。 那么,接下来我们大概会在第二集再见吧。 入江君人 我一直很想描写奇迹。 我一直很想雄写伟大的命运,这种命运要像勇往直前往下沉的太阳,又要像童话故事里那种乱七八糟的大团圆结局,还要像脚下的柏油路一样无法撼动。虽然我不知道写得算不算成功,但我还是动笔写了,也终于写出来了。 但愿各位读者看得尽兴。 各位读者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入江君人。 我抱着这些想法所写出来的奇迹故事,有幸获得第二十一届fantasia大赏<大赏>。进而得以出版。当我接到通知的那晚,只觉得这过程本身还比较奇迹,而且这个念头还点到了我的笑穴,让我笑了好一阵子。是的,我没料到我的人生会比自己编的故事还离奇。 不过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接受道贺就了事。接下来的日子就在忙东忙西之中过去。 初稿一下子要改,一下子不改,一下子又是改过的地方要再改,半年的时间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如今走到了今天这么一天。 本书与我在这段过程——不,应该说从更早以前,就一直受到许多人的帮助。 k责编就不用说了,其他还有插画家茨乃老师、各位评选委员、双亲、祖先、朋友、活人、过世的人——以及现在看着这篇文章的您。 我要藉这个机会,向这些人表达由衷的谢意。 非常谢谢你们。 该怎么说呢?感谢的情绪实在太强,甚至让我觉得这或许就是爱。 好了,要表白也表白过了,接下来要开始宣传了。在日本与本书冈一天发售的《dragonmagazine》 (2o10年3月号)给了篇幅让我写短篇,描述两年前的艾所发生的另一段故事。另外,据说是可以让我写本书的第二集了。可是实际情形我也还不太清楚(例如第一集卖得非常不好),但愿能得到各位喜欢本作的读者支持。 那么,接下来我们大概会在第二集再见吧。 入江君人 我一直很想描写奇迹。 我一直很想雄写伟大的命运,这种命运要像勇往直前往下沉的太阳,又要像童话故事里那种乱七八糟的大团圆结局,还要像脚下的柏油路一样无法撼动。虽然我不知道写得算不算成功,但我还是动笔写了,也终于写出来了。 但愿各位读者看得尽兴。 各位读者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入江君人。 我抱着这些想法所写出来的奇迹故事,有幸获得第二十一届fantasia大赏<大赏>。进而得以出版。当我接到通知的那晚,只觉得这过程本身还比较奇迹,而且这个念头还点到了我的笑穴,让我笑了好一阵子。是的,我没料到我的人生会比自己编的故事还离奇。 不过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接受道贺就了事。接下来的日子就在忙东忙西之中过去。 初稿一下子要改,一下子不改,一下子又是改过的地方要再改,半年的时间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如今走到了今天这么一天。 本书与我在这段过程——不,应该说从更早以前,就一直受到许多人的帮助。 k责编就不用说了,其他还有插画家茨乃老师、各位评选委员、双亲、祖先、朋友、活人、过世的人——以及现在看着这篇文章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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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o10年3月号)给了篇幅让我写短篇,描述两年前的艾所发生的另一段故事。另外,据说是可以让我写本书的第二集了。可是实际情形我也还不太清楚(例如第一集卖得非常不好),但愿能得到各位喜欢本作的读者支持。 那么,接下来我们大概会在第二集再见吧。 入江君人 我一直很想描写奇迹。 我一直很想雄写伟大的命运,这种命运要像勇往直前往下沉的太阳,又要像童话故事里那种乱七八糟的大团圆结局,还要像脚下的柏油路一样无法撼动。虽然我不知道写得算不算成功,但我还是动笔写了,也终于写出来了。 但愿各位读者看得尽兴。 各位读者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入江君人。 我抱着这些想法所写出来的奇迹故事,有幸获得第二十一届fantasia大赏<大赏>。进而得以出版。当我接到通知的那晚,只觉得这过程本身还比较奇迹,而且这个念头还点到了我的笑穴,让我笑了好一阵子。是的,我没料到我的人生会比自己编的故事还离奇。 不过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接受道贺就了事。接下来的日子就在忙东忙西之中过去。 初稿一下子要改,一下子不改,一下子又是改过的地方要再改,半年的时间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如今走到了今天这么一天。 本书与我在这段过程——不,应该说从更早以前,就一直受到许多人的帮助。 k责编就不用说了,其他还有插画家茨乃老师、各位评选委员、双亲、祖先、朋友、活人、过世的人——以及现在看着这篇文章的您。 我要藉这个机会,向这些人表达由衷的谢意。 非常谢谢你们。 该怎么说呢?感谢的情绪实在太强,甚至让我觉得这或许就是爱。 好了,要表白也表白过了,接下来要开始宣传了。在日本与本书冈一天发售的《dragonmagazine》 (2o10年3月号)给了篇幅让我写短篇,描述两年前的艾所发生的另一段故事。另外,据说是可以让我写本书的第二集了。可是实际情形我也还不太清楚(例如第一集卖得非常不好),但愿能得到各位喜欢本作的读者支持。 那么,接下来我们大概会在第二集再见吧。 入江君人 我一直很想描写奇迹。 我一直很想雄写伟大的命运,这种命运要像勇往直前往下沉的太阳,又要像童话故事里那种乱七八糟的大团圆结局,还要像脚下的柏油路一样无法撼动。虽然我不知道写得算不算成功,但我还是动笔写了,也终于写出来了。 但愿各位读者看得尽兴。 各位读者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入江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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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亏我以为你应该比较有点常识……] “平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啦,只是这次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的车本来应该就停在这一带上 车子在震动。 “那部车我开了很久,保养得很好。开到这里准备上山的时候,我钥匙也没拔,就把车留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已经知道原因,但不想说出口,所以没说话。 “因为我准备赴死。一想到这里,就会突然联想到死后的事。这种想法很怪。那部车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财产,但我还是没办法带它上路,而是希望至少可以留给别人用。” 所以我才会丢下车子——蓝色眼睛的大汉补上这么一句。 “胎压检查过了,随时可以出发。” 疤面坐到后座。后座里放着毯子、茶壶和水壶等物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塞得乱中有序。 “……不知道他们两位生前有什么心愿啊。” 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亏我以为你应该比较有点常识……] “平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啦,只是这次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的车本来应该就停在这一带上 车子在震动。 “那部车我开了很久,保养得很好。开到这里准备上山的时候,我钥匙也没拔,就把车留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已经知道原因,但不想说出口,所以没说话。 “因为我准备赴死。一想到这里,就会突然联想到死后的事。这种想法很怪。那部车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财产,但我还是没办法带它上路,而是希望至少可以留给别人用。” 所以我才会丢下车子——蓝色眼睛的大汉补上这么一句。 “胎压检查过了,随时可以出发。” 疤面坐到后座。后座里放着毯子、茶壶和水壶等物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塞得乱中有序。 “……不知道他们两位生前有什么心愿啊。” 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亏我以为你应该比较有点常识……] “平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啦,只是这次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的车本来应该就停在这一带上 车子在震动。 “那部车我开了很久,保养得很好。开到这里准备上山的时候,我钥匙也没拔,就把车留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已经知道原因,但不想说出口,所以没说话。 “因为我准备赴死。一想到这里,就会突然联想到死后的事。这种想法很怪。那部车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财产,但我还是没办法带它上路,而是希望至少可以留给别人用。” 所以我才会丢下车子——蓝色眼睛的大汉补上这么一句。 “胎压检查过了,随时可以出发。” 疤面坐到后座。后座里放着毯子、茶壶和水壶等物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塞得乱中有序。 “……不知道他们两位生前有什么心愿啊。” 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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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亏我以为你应该比较有点常识……] “平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啦,只是这次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的车本来应该就停在这一带上 车子在震动。 “那部车我开了很久,保养得很好。开到这里准备上山的时候,我钥匙也没拔,就把车留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已经知道原因,但不想说出口,所以没说话。 “因为我准备赴死。一想到这里,就会突然联想到死后的事。这种想法很怪。那部车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财产,但我还是没办法带它上路,而是希望至少可以留给别人用。” 所以我才会丢下车子——蓝色眼睛的大汉补上这么一句。 “胎压检查过了,随时可以出发。” 疤面坐到后座。后座里放着毯子、茶壶和水壶等物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塞得乱中有序。 “……不知道他们两位生前有什么心愿啊。” 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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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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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亏我以为你应该比较有点常识……] “平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啦,只是这次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的车本来应该就停在这一带上 车子在震动。 “那部车我开了很久,保养得很好。开到这里准备上山的时候,我钥匙也没拔,就把车留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已经知道原因,但不想说出口,所以没说话。 “因为我准备赴死。一想到这里,就会突然联想到死后的事。这种想法很怪。那部车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财产,但我还是没办法带它上路,而是希望至少可以留给别人用。” 所以我才会丢下车子——蓝色眼睛的大汉补上这么一句。 “胎压检查过了,随时可以出发。” 疤面坐到后座。后座里放着毯子、茶壶和水壶等物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塞得乱中有序。 “……不知道他们两位生前有什么心愿啊。” 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亏我以为你应该比较有点常识……] “平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啦,只是这次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的车本来应该就停在这一带上 车子在震动。 “那部车我开了很久,保养得很好。开到这里准备上山的时候,我钥匙也没拔,就把车留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已经知道原因,但不想说出口,所以没说话。 “因为我准备赴死。一想到这里,就会突然联想到死后的事。这种想法很怪。那部车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财产,但我还是没办法带它上路,而是希望至少可以留给别人用。” 所以我才会丢下车子——蓝色眼睛的大汉补上这么一句。 “胎压检查过了,随时可以出发。” 疤面坐到后座。后座里放着毯子、茶壶和水壶等物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塞得乱中有序。 “……不知道他们两位生前有什么心愿啊。” 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第一章 都市与少年 1 车子就像被隔成三排座位的玩具箱,内部相当宽敞。艾在右侧的副驾驶座上坐得非常舒适,即使站起来都还觉得绰绰有余。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还有空间,可以走到后座去。 尤力与艾就从这个空间往后探头,盯着后座猛瞧。 后座的景象十分复杂。 视线从外围往内移动。首先看到车顶有着电灯与萤光涂料星星贴纸;座椅是浅咖啡色,有用了多年的皮革特有的光泽;内装四处都有损伤,看得出撞到东西或洒出液体而留下的痕迹。 车上的行李也有很大一部分让人搞不清楚用途。这个大概是帐棚;那个大概是睡袋。汤锅、水壶、平底锅、钓竿、长靴、玩偶,车上的行李以一种仿佛拒绝条理的方式排列,完全看不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整理的。但这样的景象看着看着,却也觉得有些欢乐。 疤面就在这许多东西的围绕下露出满脸微笑。她端庄地坐在后座中间,以慈爱的眼神低头看着这个物体。 要不是疤面说出“少年”这两个字,尤力跟艾绝不会发现那个物体是人。 那是个横放在疤面身旁的垃圾袋。垃圾袋是用撕开的帆布制成,已经看不到半点光泽,有着石头般的灰色。如果袋子里装着人,相信这人一定觉得十分狭窄难受。 艾有了行动。 她从副驾驶座上伸出铲子,轻轻戳了戳垃圾袋。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但手上的动作却只像个爱恶作剧的小鬼头。 垃圾袋里发出“嗯~~……”的声音,翻了个身。 她与尤力两人面面相觑。 “尤、尤力先生,车上有人啊!怎、怎么办?他会是这辆车的车主吗?” “我实在是太糊涂了……艾,你先准备好随时下车。” 尤力说着从外套里拔出左轮手枪。 “你为什么拿枪出来?” “我们彼此都没见过,哪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艾恍然大悟,很干脆地认同了。 “说得也是……听你这么一说,跟陌生人第一次碰面的确挺危险的。” “你懂了?” “对,毕竟我最近也多了几次跟别人第一次见面的经验,结果每个人都拿枪指着我,再不然就是拿我当人质。” “……呃,这跟我说的‘当然’又不太一样了……” 起来了。 垃圾袋慢慢地坐起上身,袋口往下掉,露出了里面装的东西。 艾心想这少年好漂亮。 接着才想到,这位少年就是她在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让她有点慌了手脚,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尤力就不用说了,连疤面的表情也显得颇为认真。 但少年丝毫不在意四周的紧张气氛,以一脸发呆的表情表现出“刚睡醒”的样子。黑色眼睛的视线在远方飘移,淡蓝色的头发就像打发的奶油一样乱翘,下半身还留在袋子里,只看得见身上穿的绿色毛衣。 少年摇摇头,依序看向眼前的手枪、笑容与铲子。 ‘……’ 没有人说话。 艾望向同伴,以表情征询“该怎么办”,但看来他们也没办法决定下一步行动。 “……早啊。” 少年突然低头打了声招呼。艾不由得傻眼,但还是觉得应该回括才对。 ‘早安。’ 另外两人似乎也这么觉得,所有人都各以不同的声调道了早安。 少年接着说: “……那就这样……” 他以毛毛虫般的动作扭动身体躺下,把袋子拉到头顶说: “……晚安……” 他睡了。 “给我等一下,不要睡回笼觉~~!” 艾大喊一声,以猫一般轻巧的动作从副驾驶座跳了过去。 “你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为什么这种时候还敢睡回笼觉!” 她丝毫没有想到什么叫做客气或三思而后行,猛力摇着垃圾袋少年。 “这……可是……我、现在、有够、困……” “再想睡也不准睡!你看这袋子多脏!赶快出来!” 艾就像对付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的小孩一样,一把抽掉垃圾袋。少年完全不抵抗,整个人滚到座位底下,衣服掀开来亮出肚子。 最后更露出了先前藏在背后的双手。 是手铐。 钢铁的枷锁铐在少年那树苗般的手上。 “好困……” 而少年尽管处于这样的状况,仍然昏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 车内再度恢复寂静。双手高举垃圾袋的艾立刻惊觉不对。 “你、你到底是怎样!你怎么了?” “这种事不重要啦……好困……” “哪里不重要了!这重要得很!” “艾,等一下,情形不太对。” 尤力缩起他那高大的身躯来到后头的前排座位,原本待了三个人还有余裕的空间立刻变得拥挤。 “看这样子……有人让他嗅了迷药。” 尤力以对待婴儿般轻柔的动作,固定少年的脖子与头部,轻轻地让他躺下。接着观察他的眼睛,检查双手,闻他口腔的味道。 “应该是嗅了亚春果的芽……” “?是那种有红色果实,很好吃的……?” “果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新芽晒干就可以当迷幻药。” 尤力捧着少年的头,喂他喝了许多水。疤面在不知不觉间也换了座位,成了他的助手。 “混帐东西……” 尤力散发出的怒气令艾背脊发凉。 “竟然对这种小鬼用这么重的药,搞不好会留下后遗症啊……” 尤力对如此对待这名少年的人震怒,艾立刻被他的正义感传染,呼吸也变得沉重。 “总觉得有阴谋的味道啊!” 尤力爱理不理地回了一句“没错”,便继续照顾少年。他解开少年的上衣钮扣、松开皮带,一边小心避免他呕吐,一边让他躺下来。疤面也在一旁帮忙。 艾也想帮忙。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没有。” 尤力的回答十分冷漠。 “这样啊……没有啊……” 艾觉得受到排挤,沮丧地缩到角落去。 “啊啊……不对,等一下。” “好的!我什么都做!” “不,我不是说这个。” 尤力在手掌上拍了一下,仿佛想到了好主意。 “机会难得,我们也趁机问出他知道的情报吧——喂,小弟弟!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是谁这样对你的?” “你这个大坏蛋——!” 艾在荒野中呐喊。 “有坏人!这里有个纯天然的大坏人!” 蜥蜴转过头来,仿佛在问:“哎呀,有这回事?” “喂!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可是你真的很坏啊!” 艾赶开尤力,保护少年。 “……嗯……我是欧塔斯的居民,名字叫做……” 少年回答问题的语气像是在说梦话。 “你不用回答啦。” 少年不理会艾,继续说: “我的名字是……齐利科……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巫尔……赫利欧斯……梅尔萨……戈格……迪格……” 少年的名字还没说完。 “……阿米塔……柏斯……盖欧乌夫……艾赛斯波夫……赛札胡瓦…… ” 这一长串咒语般的文字,怎么想都不觉得是一个人的名字。 艾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你说故国?” 但尤力似乎心里有底。 “尤力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我不知道。” 尤力的表情看来显然后悔说错话了,但仍然露骨地闪烁其辞。 艾本想继续追问,但这时少年说话的声音转为挣扎: “……我……被那些人……抓走……” “你不用勉强回答啦,而且你说的话我们也完全听不懂。” “嘻……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很那个……” “他说我一点都没变,还是很那个!” “大概是搞错人了,原谅他吧。” “嘻……嘻嘻嘻……” 少年突然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笑了出来,他的笑容就像个小孩般十分真诚。 “公主殿下……你今天,好像很有精神啊。” 公主殿下? “咦?是说我吗?不,怎么叫我公主殿下,人家会害羞啦。” “你放心,绝对不是说你。” “还有……殿下好像……有点缩水?” “唔,真没礼貌。” “哈哈哈……这可失礼了。” 这少年应该有十四、五岁,现在却仿佛变得比艾更年幼,笑得非常天真。 “就算是退化成幼儿,这情形也不太对。” “是啊,明明很幼稚,只有说话的语气非常有礼貌,实在很不对劲。” “……这话轮得到你来说?” “?有什么问题吗?” 尤力很客气地闭嘴不语。 “哈哈哈,公主。” 少年仍然以牛头不对马嘴的态度称呼艾,艾无可奈何只好回答: “好好好,我是公主,怎么啦?” “没有,没事。” “没事干嘛叫我?” “我只是突然想叫一下。” “真是的,公主我要生气啰。” “啊,好可怕……” 少年连连喊着好可怕,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也看不出害怕的样子。 “不过要是公主生气……那可就伤脑筋了。大家都会伤脑筋的,大家会伤脑筋、会难过。当然我也会……这真的很伤脑筋。” 少年露出柔软的笑容接着说: “所以啊,公主,请你不要生气。” “…………真是的,我没有生气啦。” 艾边叹息边说出这句话。 少年听了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 “谢谢你,公主……………………公主?” 他的笑容突然变得黯淡。 茫然的表情中增添了知性的色彩,仿佛纯白无瑕的画布上多了一笔红色。 “……………………你们是谁?” 黑色眼睛瞬间恢复了他这年龄该有的犀利,毫不大意地瞪着一行人。 他的脸上已经不见先前宛如幼猫填饱肚子的幸福感,只剩下受伤野猫般的强烈不信任感。 “呜!” 少年想挺起上身,手腕上的枷锁却因此卡进肉里,让他痛得当场倒下。 “啊,不可以乱动——” “不要碰我!” 尽管双手被铐住,还嗅了迷药,少年仍然没有失去反抗心,大声地吼叫。 “你们是谁!那些家伙跑哪儿去了!” “你说的那些家伙是指谁?” “?……就是救出我的两个人,这辆车的车主……” “这……我想他们大概死了……” “这我知道!我是问死了以后怎么样了!” 艾瞪大眼睛,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应该就埋在那里……” 接着唰的一声打开门,指向稍远处的两座坟墓。 “……傻瓜……竟然被守墓人给埋了……” 少年语带鄙视,垂头丧气。 艾抬头看了身旁的尤力一眼。 “我怎么听都搞不清楚状况。” “我也是。”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有条理地说清楚一点吗?” “……你们……到底是怎样……” “啊,我太晚报上名字了。我叫艾——艾·亚斯汀。” 少年听了瞬间瞪大了眼睛,带着之前那种天真的表情说: “齐利科﹒兹布雷斯卡。” 他报的名字跟刚刚不一样。 “是百万都市欧塔斯的居民。” 2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踪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迈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小孩不再出生,死者到处游荡,守墓人四处奔波。 这就是末日的景象。 艾是守墓人,她有个梦想。 她梦想拯救世界。 母亲打造出天堂,父亲赶走了地狱。艾继承他们两人的梦想,祈求能够拯救世界。 尽管她还不知道任何一种可以实现的方法,但她不想放弃。 因为旅程才刚开始。 * 只是开车前进这么单纯的一件事,就让艾从中得到了许多感动。摇晃得喀当作响的车身让她怕得不得了;以远比徒步快的速度往后飞逝的景色又让她吓了一跳;以这么快的速度行驶,前方却始终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更让她有点害怕。 艾把副驾驶座的车窗完全打开,不顾头发被狂风吹得往脸上拍打,也不理会疤面低调的抗议,只顾着对荒野大声打招呼。然而不管等多久都等不到回音,让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无论是车子、景色或荒野的风,都是艾从来体验过的华物。她尽情地品味这一切。 她从这辈子第一次坐上的车子里探出头,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尤力在脑袋上敲了一记拳头。“不准把头探出车窗外。” 艾摸着头上隐隐作痛的肿包,仍然眺望着荒野。 荒野十分辽阔,简直让人觉得无边无际。 “看够了就差不多该关窗啦。” 她非常想拒绝。 “……对他身体不好。” 艾听了回过神来,赶紧关上车窗。因为橡胶有点黏住,让她关得十 分吃力,不过最后还是啪的一声紧紧关上。 少了强风吹袭,吵杂的车上变得异常安静。艾的耳朵早一步习惯车子,自动隔绝了噪音。 “……齐利科,你醒了吗?” “没有,他睡得很熟。” 艾悄悄往后一看,发现齐利科占据了整个座位睡得很沉。 齐利科刚刚报完名字后,随即无力地瘫倒,就这么失去意识。看样子突然清醒而且情绪亢奋,对他的身体实在不太好。 艾松了口气,注视着睡着的少年。 齐利科脸色苍白,呼吸很浅。脸上表情阴沉得像在作恶梦,眉头深锁,找不到半点刚刚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柔和。艾开始想像,哪一个才是真的齐利科。是软绵绵的齐利科,还是像刺猬一样的齐利科? “……疤面小姐,要是齐利科有什么状况,请马上告诉我们。” “好的。” 坐在后座的疤面这么回答。看护齐利科的工作告一段落,疤面就钻到后座去整理车上的东西,现在她正与一个用陶瓷做的小猪存钱筒大眼瞪小眼。艾在内心悄悄发誓绝对不去打扰她。 寂静。 尤力仿佛成了车子的一部分,默默地驾驶。 艾很规矩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 寂静。 尤力在感知能力远端发现坑洞,犹豫着该往左还是往右避开。 艾四处张望,看着车上的设备,搞不清楚前挡风玻璃上那两根棒子是做什么用的。 寂静。 最后尤力选择往右避开坑洞。 艾没事做,只好看着前面。 寂静。 荒野看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咦?该不会一直开下去都是这样?”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鬼话?” 艾以食指交互指了指荒野跟自己。 “咦……可是……我闲得发慌。” 尤力的脸上写着“谁理你啊”四个大字。 “……跟我抱怨有什么用?” “可是可是!感觉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了啊!好像事情一发生就停不下来,不是吗!” 尤力踩了煞车。 艾的额头撞到前挡风玻璃。 “很痛耶!” “抱歉,刚刚有个坑洞看不到。” 尤力解除减速、开始加速。景色又开始往后飞逝。 “旅行基本上就是很闲。” 尤力很真诚地这么说了,但艾却不认同。 “咦——我才不要。” “……既然你那么闲,我倒希望你可以学开车。” “咦?可以吗!” 艾整个人充满干劲,但尤力立刻泼了冷水。 “……你踩得到踏板吗?” “……” 一阵残酷的沉默。 “……” 车内从此被寂静所支配,艾连“闲”这个字都不再提了。 * “看来齐利科先生要醒了。” 疤面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好一阵子之后的事了。 拿出怀表看看时间。感觉上已经过了很久,但现在还不到中午。 “呼啊……” 艾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往后一看,发现齐利科还在睡,气色倒是好了些。 “他明明就还在睡嘛。” “是,所以我说他看来差不多要醒了……他的呼吸节奏变了,相信很快就会恢复意识。” 接下来没过几秒,疤面说的话应验了。 裹在毯子里的齐利科微微睁开眼睛,茫然看着四周。 “啊,你醒啦?” “……你是?” 他说着随即收起困惑的表情,换上充满戒心的严肃表情。 “……我一直昏迷到现在?” “对,你刚报完名字就昏过去了。” 看样子齐利科的身体还不太听使唤,让他的视线更是毫不松懈地四处移动,仔细察看车上每一个角落。 “不要提防成这样啦……” “需不需要提防我自己会判断。” 艾悄悄地叹了口气。看样子这个充满戒心的齐利科才是真正的他。艾看着这样的他,想起了一只以前在山上捡到、受伤的红狐狸。 “……车要开去哪?” 齐利科注意到车外景色飞逝,开口问起。 “去欧塔斯。” 艾这么回答。 “你们打什么主……” 这句话说到一半,齐利科想坐起上身,这时发现了一件事。 他为了撑起上半身,自然而然伸出双手支撑体重。 “啊,我们打不开你的手铐,所以就先弄断链子。” “……” 齐利科像是要接过什么似地举起双手,将铐住他手腕的两个铁环连在一起的锁炼已经被弄断,失去了拘束的功能。 “……你们打什么主意?” 齐利科又问了同一个问题。 “我们没有打什么主意。” “…………” “……人家明明是说真话。” 艾叹了口气。 “艾。” 尤力握着方向盘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但对陌生人这么说,也只会让他们不知所措。别让他太伤脑筋。” 齐利科用手臂撑住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 “……你们到底是怎样?” “这我得请你不要多问。” 尤力坚定地挡回这个问题。 “……啊,说得也是,我失礼了。” 明明遭到拒绝,齐利科却以松了口气的模样道歉。 “……看样子你倒是很明理。” 然而艾当然不高兴。 “…………你是说我不明理就对了?” “艾,出门在外,老实绝对不是美德……算了,你先在旁边看着吧。” 尤力说着,与齐利科视线没有交会便开始谈话。 “首先我就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尤力·沙克马·迪米特里耶维奇,幸会,这位是疤面。我的手没空,而且你最好继续躺着,握手就留到以后再说吧。” “我是齐利科·兹布雷斯卡,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救了我。” “要道谢的话别忘了她们,她们一直很担心你。” “这样啊——非常谢谢两位,多亏你们我才得救。” 艾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接受他的道谢。他们两人的谈话过程顺利得简直像事先排演过,与先前和自己说话时大不相同。 “那你为什么会搞成这副德行?” “对不起,这件事攸关整个都市的利益,可以请你们高抬贵手别问了吗……相对的,我也不会深究你们的来历。” 齐利科的眼睛发出老鹰般锐利的光芒。 “……你们的阵容可真是奇妙……徒步出现在那种地方……女性,加上一名最后世代的少女……看起来又不像一家人……那么……” 他很有礼貌地说出这几句威吓的话,但尤力根本不予理会。 “故国还好吗?” “…………你刚刚说什么?” 齐利科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毕竟如果是我不必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 沉默。 “但我判断你最好让我知道你被抓的相关情报,因为这件事有可能带来立即的危机。” “……” “还是你不想透露这么多?” 尤力是在暗示如果齐 利科这么打算,他就得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不,你说得没错,这件事我应该主动告诉你们。” 齐利科道了歉,开始说明事情的开端。 一切谈得很顺利,但艾却有点讨厌他们的互动过程。 * 齐利科住在一个叫做欧塔斯的都市,并且在那里的公家机关当实习生。平常主要的工作是跑腿,常为了送东西或是传话跑遍整个欧塔斯。他跑腿的范围有时还会扩大到都市外,得骑机车出城到邻近的聚落。这次他也一样带着信,在荒野中奔驰了一整天。 他说自己就是在送信途中遭到匪徒绑走。 “……虽然我好像没资格这么说,不过那些家伙外行得很,不管是装备还是想法……” 尽管嗅了迷药导致记忆模糊,但齐利科对这部分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对方有十个人左右,大剌剌地在街道上设陷阱,害他骑机车摔倒。 但接下来的行动很诡异,看来他们似乎闹内讧,不知不觉间齐利科已经被塞进这辆车里。 两名车主“曾是”活人。 用过去式非常正确,因为他们在救齐利科的时候死了。 “他们自己闹得很高兴,死得很满意……到头来他们根本不是想救我,只是想让自己慷慨就义罢了。” 所以才会三两下就被守墓人埋了。 “……真会给人添麻烦。” 齐利科以这句话结束整段描述。 “……我觉得好像不该把救命恩人说得这么难听……” 艾很不高兴地说了。 “说得也是……我说得太过份了。” 他这么简单就收回自己的话,更让艾看不过去。 “……你真的这么想?” “我都这么说了,当然就是这么回事啊。” 两人之间激起火花。 “唔,那么欧塔斯那一带应该有危险……” 尤力不再理会两个小孩,自顾自地开始思索。 “好,那就不去欧塔斯了。” ‘咦咦!’ 互瞪的两人赶忙看向尤力。 “跟、跟刚刚讲的不一样!” “别急别急,你们先冷静点。” 尤力说着停下车子。 接着从怀里拿出地图给他们看。 “你当初要去的小镇是这里吧?” “……对。” “好,那我就送你到这里。” “……原来如此,这样我更好办……可是你们呢?” “我们送你到小镇后就折返,所以就在那个镇上道别。” “咦?咦?咦?为什么?” 只有艾不能接受。 “艾,你问我为什么,那你又为什么想去欧塔斯?” 尤力一脸纳闷地这么反问。 “当然是因为想去啊。” “我就是问你为什么想去?” “哪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想去啊。” “……啊啊,这样啊,就只是想去啊?这样啊……” 尤力看来像是在强忍头痛。 “算了,也好,改天有机会再去吧。” 尤力说着又踩下了油门。艾对他的态度很不满,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她晕车了。 艾心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该去想将来,还是不该在后座帮疤面擦那个奇怪的狸形石膏像?或者是不该因为太闲就数着窗框的锯齿状部分数到八百……? 尽管不知道真相,总之艾就是给大家添了麻烦。她跟齐利科换位置﹒睡在中排的座位上。 她的半张脸上还盖着毛巾,两眼茫然望向前方。 可以看到坐在前排座位的齐利科跟尤力正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小声地交头接耳。她的视线焦点一对上地图就觉得恶心想吐,于是撇开了目光。 “啊啊,你醒啦?” 齐利科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我一直都醒着。” 艾是这么回答的,但实在缺乏说服力。不知不觉间,身体感受到的震动缓和了些,那种想吐的感觉也好很多了。艾慢慢地坐起身,往窗外看去,发现道路已经变宽许多,看样子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再看看手表,指针也前进了两个小时。天气跟中午的晴朗不一样,已经转为多云,灰色的云朵看起来就像是岩石般的固体,找不到任何一处显得柔软的地方。 在视野的远方看得到闪电在发光,远得连雷声都听不见。 而在闪电附近,更可以看见一条翻腾滚动的白龙。 “……那是龙卷风吗?” “在哪里?” 齐利科带着严肃的表情发问,望向艾所指的远方,这才松了口气说: “原来还那么远啊……真亏你看得到。” 两人一起透过车窗往外看。小小的雨滴附着在玻璃上,随着车身震动而跳起可爱的舞蹈。看似坚硬的云层底下下着雨、闪着雷电或刮起龙卷风,除此之外的地方则是晴天,到处可以看见彩虹连接着天与地。 晴天、雨水、龙卷风与暴风雨。这些东西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融洽地并存在同一片视野中,形成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龙卷风。” 与山上截然不同的风景就近在眼前。 “……好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看……” “劝你不要。” 齐利科以认真的表情这么回答。 “不要看它只有细细一条,别说是车子,连房子都卷得起来,人类更是跟树叶没两样。” “真的假的?” “是真的。所以这个平原的镇上,家家户户都有避难用的地下室。” “是喔?齐利科家也有吗?” “没有。应该说欧塔斯本身几乎没发生过龙卷风,山丘会把风都挡到南方去。” 齐利科说着在仪表板上操作,打开了收音机。喇叭传来夹杂了很多杂音的气象节目,对外出旅客发出龙卷风警报。 “这!这是什么东西!” “哪有什么?就收音机啊……这你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看到,应该说是第一次听到。” “…………你真的很怪。” “咳咳!” 这时传来一声故意打断他们谈话的咳嗽声。 “已经看得到了。” 尤力以下巴示意前方。齐利科查看地图,艾则咬着驾驶座的椅背,眼睛瞪着挡风玻璃。 可以看到建筑物横跨在地平线上。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是典型的补给站小镇。以旅馆、瓦斯行跟修理工为中心,赚取路过旅客的钱。像是卖便当的人还会奋不顾身地冲到路上来,最好小心点。” “便当跟死人我都很欢迎。” “?啊?不,这里的居民当中应该没有死人,因为这是活人的小镇。” 尤力这次露骨地大声咳嗽,想阻止艾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这招对艾不管用。 “尤力先生,你感冒了吗?请你小心点。” 车子停了下来,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尤力下了车。他揪着艾的衣领,将她从中排座位拎到外面,继续往北走了十七步。 “艾。” “做、做什么啦?衣领会被拉坏耶……” “麻烦你尽量隐瞒守墓人的身分。” 艾连连眨着眼,也不管自己整个人还像幼猫一样被拎着,就竖起食指说: “严格说来,是人类跟守墓人的混血儿。” “……这件事更要隐瞒。如果你肯答应,会帮我们很大的忙。” 尤力一副嫌弃的模样,将提在右手上的物体拿远一些。 “艾,我现在要跟你说几句话,请你听了不要觉得受伤。” “自己说出来的话还叫人听了不要受伤,这要求还真够不体贴的。真不愧是尤力先生。” “你是惹火别人的天才吗?” “我现在就被刺伤了。” “是吗?那你加油吧……艾,你听我说。” 他说着瞄了一下齐利科。少年很有礼貌地留在车上,对他们看也不看一眼。 尤力忽然放开手,让艾站到地上。 “这年头,人类跟守墓人是敌对的。” “咦?” “你想想看,活人跟守墓人互不关心,所以还不要紧……但是死人……现在还到处徘徊的死人,几乎都是‘不想结束’的家伙。如果跟那些家伙说你是守墓人,他们会马上杀了你。” 艾听了张大嘴巴,抬头看着尤力。 “……你看,看那边。” 尤力指向一片大地,那儿插着附有把手的棍棒。 “……那是什么?” “是守墓人的基。” 仔细一看,棍棒原来是插进地面的铲子。 “守墓人的墓……” “八成是被死人杀了,然后埋在这里。” “怎么会这样……” 艾无力地跪在地上。 “这根本就反了。” 尤力点点头表示没错。 “但事情就是演变成这样了。现在的人类社会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从十五年前的那一天起一点一滴地改变,变成现在这样。” 艾没有回答。 “你懂了吗?” “……” “艾。” 尤力固执地要她答话。她带着阴沉的表情,抓着沙子起身往旁边用力一撒。 “……懂是懂了,可是我不能接受……” “我不会要求你那么多……知道有这回事就好。” “可是……” 艾继续说了。她以反抗的眼神,往上直直瞪着尤力那蓝色的眼睛。 “可是尤力先生。一旦我觉得有必要,到时候……” 她的视线几乎是垂直往上,丝毫不把断肢般的身高差距放在心上,睁大眼睛说道: “我一定会忍不住说出来。” “……到时候就随你便,你自己判断。” 接着两人回到车上。途中尤力走了两步,而艾走了三步时…… “尤力先生。” “嗯?” “我被刺得好痛。” “……” 两人分别走完剩下的十五步与三十步之后回到车上,齐利科只说了声“回来啦”,什么都没问。 尤力放下手煞车,踩下油门。 小镇越来越靠近。 “好了,那我们该道别了……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不过还是谢谢你们。” 前方逐渐看得到仿佛从地平线溢出的白色建筑物。 “……总觉得好干脆耶……” 尤力一脸狐疑地凝神定睛。 “又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 是这种建筑物? “艾。” “哼,随你们高兴啦。” “艾!” 尤力大喊一声。 “做、做什么?” “帮我看一下前面的小镇……啊啊,不用了,我自己就看得到。该死!那是什么玩意!” 小镇的形状像三明治一样。“建筑物”是面包,“道路”则是夹在中间的内馅。建筑物并排在两边,只有正面一路通到地平线。面包的色彩比内馅的部分更加丰富,每一栋建筑物都漆上了不同的颜色,看起来十分鲜艳。 而这些面包的部分现在却残破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横倒在前方的住家没有一栋完好,整个小镇经过一番彻底的蹂躏,墙壁与柱子都还原成木材。 “是龙卷风……” 齐利科茫然喃喃自语。 “被扫个正着了……” 车子放慢速度,开进小镇。考虑到有这么多住家遭到破坏,剩下的残骸量显然太少。路上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木片与家具,各种杂志像花瓣一样散落,呈现出一种庆典般的奇妙气息。 艾拉了拉尤力的袖子说: “尤力先生,请你停车……” “不行,太危险了。” “可是说不定有人还活着……” “就是活下来的人才危险。” “怎么这样……” “……有问题,只有路上的残骸很少,简直像是请君入瓮啊……” 艾悄悄地离开前座,凑到坐在后座上一副悠哉模样的疤面耳边说: “……疤面小姐,这一带有没有死人?” “没有,有的话我可不会乖乖坐在这里。” “……说得也是……那有活人吗?” “关于这点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们只能侦测到还在徘徊或已经被埋葬的死人,以及附近的守墓人。” 什么迹象都看不出来。 还搞不清楚一切只是想太多,还是已经跳进了陷阱,车子就这么一路往前开。 避开散落的木板、暖炉,辗过地毯,压破马克杯,就这样直直地往前开。各式各样不应该存在于路上的物体数以百计排开,酝酿出一种恶梦般的紧张感。 避开泡在污泥浴缸中的狮子雕像,越过大堆洗脸盆后,尤力发现之前一直很担心的景象。 道路被一道用残骸堆成的路障挡住。 尤力一看到这道路障,立刻将油门踩到底。 爆炸性的加速让所有人贴在椅背上,车子以令人陶醉的速度往路障冲去。尤力细腻地操作方向盘,对胡乱扭动的车身做出细微的调整,让车子开上通往路障最薄弱处的轨道。 折成两半的盆栽、面包烤炉的残骸,以及写着“汽车检验修理”的招牌直逼眼前。 车子穿了过去。 撞击让车身剧烈晃动,但车子仍然从小镇另一侧穿出。漆上红白黄三色的木片漫天飞舞,大量的马桶缓缓升上空中,乒乒砰砰地砸了一地。 这时艾在废墟中看见人影。一群拿着枪的人冒出来大声喊话,血气方刚的人更是劈头就开枪,子弹偏得老远。尤力只靠加速甩掉枪手,街址三两下就从眼前消失,再度来到了荒野;蓝色的车子继续以最高速朝地平线前进。 * 车子一路朝西开到天空被染红为止,到头来这一天还是得露宿。众人趁着还有最后一点阳光,手忙脚乱地搭起帐棚。艾与疤面铺床,齐利科与尤力则是似乎打算睡在后座与驾驶座上。 他们在太阳下山的同时生了火,燃料是取自先前冲撞路障时夹进引擎盖与引擎之间的梁木。他们用车身挡在火堆的东方,不让那个方向的人看见火光。 “怎么样?” “不行,悬吊完全挂了。” 钻到车底的齐利科爬出来后这么回答。 车子从刚刚冲撞路障后就出了问题。车身明显剧烈摇晃,开上地面坑洞的冲击没有经过缓冲,直接传到人身上。 但他们终究不能停下车。蓝色的车子一直往前开,引擎终于在前不久冒出火来。 “我这边倒是勉强搞定了。” 尤力绕到后面检查引擎,弄得双手全黑。木屑飞进气孔而影响冷却系统,再加上震动引起机油外漏 ,才导致引擎冒火。 “不过还是得快点做全套检修,不然就麻烦了啊。” 艾拿了面包、肉干与茶水给做完工作的两名男性,所有人聚集在火堆旁大口吃着食物。 “就去欧塔斯吧。” 尤力一边啜饮着茶,一边说出这句话。 “……也对,没别的方法了。” 齐利科清空嘴里的面包后表示赞成。 “我多少可以帮忙安排,修理跟住宿应该可以免费。” “那可帮了我们大忙。可是这样好吗?” “毕竟都市里原本就有旅客紧急救助制度,我想应该可以再多要点补助,只是我也不能保证就是了……” “很足够了,谢谢你。” “……” “……” 艾显得格外安静。 “艾,你怎么啦?从刚刚开始就不说话。” 除了把食物放进嘴里以外,她那张动个不停的嘴始终紧闭着。而她当然比谁都更早吃完晚餐,马克杯里的茶也早就喝光了。 “尤力先生……” 艾的脸庞被火堆摇曳的火光照亮,提起了这个话题。 “有办法救那些人吗……” 尤力露出觉得棘手的表情搔了搔头说: “办不到。” 没有商量余地。不是说“不行”,而是办不到,更让人感受到他的决心非常坚定。 “可是……” “你想知道为什么办不到?理由多的是,第一个是最根本的问题,我们没有救得了他们的手段。” 上百人无家可归,终究不是几个人就处理得了的问题。 “第二,他们已经成了强盗。第三,他们已经在设法自救。我说的第二个理由就是他们自救的方法。而且就算没办法载走所有人,也不可能整个小镇连一辆汽车或机车都没有。齐利科,我有说错吗?” 听到尤力问到自己,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齐利科点点头说: “……紧急用的地下车库里面应该有车……而且跟其他村庄或小镇也应该联络上了……只有对欧塔斯什么都不提,大概是因为就算只是赌气,也不想依赖这个城市吧……” “之前抓走你的人就是他们?” 齐利科抱着膝盖咬着指甲,沉入思考的汪洋中这么回答: “……现在仔细一想,就觉得没有其他可能了。” 蓝色的火焰笼罩着木炭,齐利科阴沉的眼神也散发出宁静的气焰。 “他们大概是想拿我当人质,多一些筹码来交涉吧……这些活人真是让人猜不透。亏我们之前还多方援助他们,没想到他们不但不感谢,还恩将仇报。” “……大城市跟小镇起争执?” “不是起争执,只有对方在闹。” “还是和平相处比较好啦。” “……我们也想啊。”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算了,这样一来欧塔斯也会收到情报,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唔~~” “你还有什么不满?而且你跟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那么想救他们?” “那当然是因为……” 尤力瞬间全身僵硬,接着企图让艾闭嘴。 “当然是因为我是正义使者。” “……什么跟什么?” 齐利科一脸困惑,搞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看了尤力一眼。尤力面有难色,小声地喃喃说道:“竟然说出来了……” “西边有人遇到困难就去帮他们,东边有人找麻烦就去修理他们!我这趟拯救世界之旅就是这样。” “是、是吗?” “对——顺便告诉你,这是三天前开始的。” “有够短的!根本就是最近才开始的嘛!” “所以,我想救他们……” 艾抱着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表情忧郁极了。 “哼……” 齐利科手拄着下巴看着她,手腕上那已经不具任何意义的铁环喀啷作响。 “一一这梦想真蠢。” “竟、竟然说得那么难听……” “我有说错吗?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会怀抱这么夸张的梦想了……可是实现不了的梦想终究只是一场空。” “……” “管你怀抱的梦想多么远大,管你多想要做好事,现在你就是无能为力。” “这我当然知道……” “他们也不期待靠你去救,他们自己会想办法。” “我都说我知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艾才会这么难受、这么消沉。 “……我要睡了。” 艾说着站起身来。 转过去一看,眼前是黑夜与星空。 “……我……” 黑夜冰冷又巨大,几乎要吞没小小的火堆。 “我真的好渺小……”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毕竟你是个小不点嘛。” “的确是个小不点。” 艾踹了两名男性的脚胫后走向帐棚。 3 没有人叫起床,但当朝阳露脸,所有人都醒来了。 荒野上累积的薄薄一层冰霜已经被阳光扫开,蓝色车子的引擎盖上冒出透明的蒸气,被吸进较低的云层中。 众人收起帐棚,处理火堆,发动引擎暖车。 然后用汽化炉煮开水,所有人早餐喝了茶,还吃了面包。 “上路吧。” 将行李放进车内,所有人都上了车。艾往嘴里丢了颗糖果当晕车药。 她让柠檬口味的糖果在口腔里往右绕又往左绕,最后停在舌头上不动,同时一行人也准备出发。车子随着预热完毕的心脏脉动缓缓加速,怓幔撕开早晨的空气。 艾坐在最后排的座位,看着持续远去的小镇料有所思。 她心想要是大家都能幸福,那该有多好。 * 过了中午左右,改由齐利科开车。艾惊讶地问道:“你会开车?”得到的回答是:“只要踩得到踏板,谁都会开。”齐利科没有别的意思,艾却被这句话惹火,之后就一直躺在中排座位上睡闷觉。 车子在午餐时间停下来一次,为了冷却过热的引擎又停下来休息了三次,现在已经过了中午许久。 最先发现异状的人是疤面。 “有还没埋葬的死人。” “…………咦?那可真是唔唔唔…………” “艾,请你醒一醒。” 疤面从后座探出上半身,小声地这么说。 “……咦?啊,没有啦,人家才没有睡哈……人家根本没睡……嗯,昨天人家也没睡……呼啊……” “感觉得出有还没埋葬的死人,就在我们前进的方向。” “咦?” 为了埋葬死人,守墓人具备多种超自然能力,其中一项就是侦测死人的存在。他们可以凭多种不同的知觉方式,找出自己应该埋葬的死人。但所谓“应该埋葬”的条件却错综复杂,尽管大部分都是朝最接近的死人前进,但也有很多例外,有些守墓人这方面的功能还出了毛病。举例来说,像艾就没有这种能力。而且据说就连纯种的守墓人当中,也有人会一直绕着死人兜圈子,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但也因为有着这样的习性,才会有人称守墓人为“尸体之王”。 拉回正题。 艾瞪向前方。 照理说欧塔斯就在那个方向。 “……还真是一个接一个,那么疤面小姐,人数有多少?一个? 两个?十个?一百个?” “至少……也有一百万人以上吧。” “是喔,一百万人……等等,一百万人?” 艾重新看向前方喊出声来。万里无云的地平线远方突然显得充满煞气,让她觉得他们开车前进的举动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我想实际数目应该更多……只是实在太密集,感应不出详细数字。” “够清楚了!齐利科,停车!停车啊~~!” “咦?干嘛?怎么啦?] “还问我怎么了!前面有多达一百万个死人……” “那还用说。” 齐利科满不在乎,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因为我住的都市‘死者之国’,就是全世界最大的死灵都市欧塔斯啊。” 4 欧塔斯是一座盖满整个巨大山丘的都市。 座标是北纬四十八度五分两秒,东经一百零九度两分五十八秒(艾札戈标准经纬度)。位于大陆中央,气候寒冷干燥,人口有一百二十万,全都是死人。 这个国家的起源,是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君主制游牧民族。他们在十四年前,也就是世界变了样之后的短短一年后,就开始形成有制度的死者集团展开活动,从当时甚至伴随武力行使的排挤死者运动中存活下来,击退无数守墓人,让整个集团不断膨胀。 最后就在九年前,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都市。 从区区两万人开始的都市,转眼之间变得越来越大。诸王的目光远大得惊人,将每个人都纳入都市。然而一旦知道扮演的角色结束,他们又十分干脆地将主权交给市街而退位。 除了一位“公主”之外。 一问起欧塔斯,齐利科就像机关枪一样说了这一大串历史,而且非常兴高采烈,对每一段情节都要加上评语。像是:“弩索德那一战打败的敌人全都成了自己人,这点影响非常重大”、“当时还只是游牧民族的欧塔斯人,能有这么远大的眼光实在是奇迹”、“首领放弃主权时可厉害了。他私自沿用过去从没动用过的代理权限,发出当时没有任何人赞成的人权宣言,实在让人热血沸腾”。 艾有九成都没听进去,一直看着直逼眼前的高墙。 欧塔斯是一座围墙都市。墙壁就是隔开活人世界与死人世界的界线。用坚硬的红砖砌成的高墙不容许守墓人入侵,也不容许任何人逃离。 往右看,只见一整片红色砖墙无边无际。往左看去,仍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红色砖墙。 艾开始有点害怕。 但车子却丝毫不理会她的退缩,很干脆地开到门前。 城门需要用巨大的绞盘拉起,门的表面上画了密密麻麻的避邪图文,更有上百块一排排的鬼瓦瞪着荒野。 “……这门感觉好可怕耶。” “嗯……这倒是不能否认……我也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门上汇集了古今中外各种咒语,简直像是地狱的大门。 “……掺杂太多意义了啦……门本身的功能、咒术、对外威吓,还兼做慰灵碑……” “慰灵碑?” “……嗯,为守墓人建的。” “……” “这里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坟墓。欧塔斯有多达一百万的死人,到处都会有守墓人前来……这些守墓人全被士兵杀了,而且就算他们本领再高也跨不过这城墙,但还是一直有守墓人跑来……” 车内笼罩在尴尬的气氛之中。 齐利科似乎也察觉到气氛有异,指向门的一角说: “你们看那边。” 门的最上段有一座仿船头雕像风格的优美上身雕像,张开双手朝着全世界歌唱,露出温和的微笑。 “那就是公主殿下?” “啊,不是……那是……” 死神化身。 雕像下方刻着这几个字。 “这名字听起来好耸动……” “……是欧塔斯的守护神,拥有能杀死所有生命的力量。” “根本就耸动得远超出预想了……” 齐利科低声说了“那也没办法”。 “……毕竟欧塔斯的历史就是一段遭受迫害的历史……大家都想要那样的神。” 浮雕还有下文。 ‘她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她说的话是死亡的话语。她的身体充满死亡,不会放过任何生命。死神化身不会放过任何生命。’ ‘我乃人族之王,持彼岸之暴利击打外来者。我乃世上所有死者的守护者。’ “死者之神……没听过耶。” “也难怪啦,毕竟以前的神都是为了活人存在的。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太诈了吗?所以死神化身选择独自去当死者的守护神……她真的是个很善良的神……”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而且杀了人以后还肯保护他们,超完美的。” “那不是球员兼裁判吗!太黑心了!” 说着说着车子已经开到门前,齐利科将车停在路肩,眼前有个用跟墙壁同样的砖瓦砌成的小型哨所,入口的牌子上只写着几个字:“欧塔斯东门检查站”。 “好了,你们等我一下。” 齐利科说着下了车,哨所旁的哨兵立刻跑过来,要他填写一些文件。 艾从副驾驶座上看着这幅景象。哨兵穿着深蓝色的军服,举着步枪,脸上带着没有表情的钢铁面具。 “疤面小姐,请问……他们也是……那个……” “是死人。” 哨兵似乎认识齐利科,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玩笑话。 死者的存在显得理所当然。 “艾,我想埋葬他们。” “现在请你忍一忍。” “我明白了。那请你告诉我‘现在’是到什么时候为止?” 艾也在想该到什么时候为止。 要到什么时候,才该埋葬因为自己人平安回来而高兴的他? 要到什么时候,才该埋葬眼前这堵高墙后的一百万人? “……到我说可以为止。” “我明白了。” 疤面答应得很干脆,接着齐利科回来了。 “获准了,你们先跟我来。” 一行人下了车,跟在齐利科身后。他领着众人进入哨所。 哨所不太像防御用的据点,比较接近办事处,室内正中央有个柜台作为询问用的窗口。 齐利科朝柜台看了一眼,看到里头某人的脸,不禁发出“恶”的一声。 这个人一看到齐利科,立刻踢开椅子大喊 ‘齐利科!’ ‘小齐!真亏你可以平安回来!’ 他说着立刻跳过柜台,飞扑而来抱住齐利科。齐利科带着非常厌烦的表情想躲过拥抱,却还是被紧紧抱住,挣脱不开。 “你、你们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基层单位?” ‘齐利科,你这是什么口气?亏我们那么担心你。’ 从一行人看过去位于左侧的女子这么说道。 ‘就是说啊,小齐!你有没有受伤?贞操有保住吗?我瞒公主瞒得好苦好苦啊。’ 右侧的男子这么说,两人终于松开拥抱。 艾茫然看着这个画面。 左边的女子似乎注意到了艾的视线,转过身来咧嘴一笑: ‘齐利科,就是这几位救了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吗?’ 说着两人踏上一步,齐利科小声地嘟嚷:“要不要紧啊……”担心地朝艾看了一眼。 艾果然一脸震惊地呆住不动。 “各位,这位是欧塔斯近卫队的副队长恶疫。” 左侧的女子送出秋波。她的年纪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脸色苍白、身材纤瘦,但经过锻炼的身体丝毫不显虚弱。 “而这位是欧塔斯门特种外务官强攻。” 右侧的男子说了声‘请多指教’,接将咧嘴一笑。他的个子比较小,跟女子差不多高,身材同样又干又瘦,却有着肌肉隆起的强健艘格。 两人身高差不多,穿着同样的上衣、裤子以及深蓝色外套,看上去没有任何地方不对劲。 真的没有任何地方不对劲。 除了男女之间的距离太近以外。 ‘呃……麻烦请谁说个话好吗?’ 左侧这么说了。 ‘唉~~恶疫,大家都被你的模样吓傻了啦。’ 右侧接着这么说了。 ‘强攻你还真没礼貌,他们只是看到你可怕的样子而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隔零距离开始斗嘴。 两人就是一人。 这一男一女以身体中线为分界,右半身是女子,左半身是男子。 “请、请问……” 艾鼓起勇气开口发问。 “两、两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当然是因为从两边用快得不得了的速度,啪的一声拼起来……’ ‘强攻,不要捉弄人家。不过这位小姐,我得说声抱歉,这件事不太方便到处说。’ 右半身若有所思地含糊其词。 “啊,哪里……是我失礼了……我叫艾·亚斯汀。” 艾想也不想地伸出右手,恶疫露出了有点吓到的表情,随即握住她的手。抽回手之后,艾才想到一件事,于是改伸出左手。 “幸会,强攻先生。” ‘小姐,请原谅我用左手握手。’ 三人握手之后,尤力与疤面也依样画葫芦,一边握手一边自我介绍。 这双人组灵活地以双手抱胸。 ‘这几位很和善嘛。’ 接着在齐利科背上一拍。 ‘通常连死人都会觉得我们恶心,还说我们是“怪物”。’ “这世上才没有什么怪物。” 艾斩钉截铁地说了。 “不管心灵跟身体怎么怪,人就是人。” ‘……喔喔。’ 恶疫突然发出怪声,眼看就要倒下,全靠强攻以左半身撑住。 ‘喂、喂,我的好搭档,你怎么啦?’ ‘糟糕……她、好可爱。’ 恶疫眼睛闪闪发光,尖叫出声。强攻则是全身虚脱,露出一脸恕难奉陪的表情。同一个身体表达出来的情绪有这么大的落差,让人有种仿佛在看错视图的矛盾感。 ‘我啊,最喜欢懂事的小朋友了!啊啊……真好……好可爱……我这种心情,到底该怎么排解……’ 强攻说‘挖个洞埋掉就好了’,但看样子恶疫听不进去。右半身拖着抗拒的左半身,一下子摸摸艾的头,一下子抱住她不放。 ‘有什么需要你们尽管说,而且你们还是齐利科的恩人,就算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也没关系。看来你们不是在行商,那你们需要汽油吗?还是粮食?要修理、换零件还是要看病,我们都可以处理,尽管包在我们身上。’ 右半身指着左半身的脸说: ‘别看这家伙只有半张脸,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这里还挺吃得开的,不管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帮忙搞定。’ ‘……我的好搭档,你不用出力,话倒是说得很大方啊……’ 艾听了说道: “那么,我想入境。” 双人组与齐利科听到这句话,都当场愣住不动。 然而反应最明显的是尤力‵ “我们失陪一下。” 他用右手拉住艾的衣领,左手对疤面招招手,三人聚在角落谈话。 “艾。” “做什么?” “你为什么想入境?” “?我才想问尤力先生,你不打算入境吗?” “那还用说?” 尤力更加放低音量。 “那道门你也看见了吧?要是被他们知道你们是守墓人,真不知道会……” “不说出来就不会穿帮。” 这句话倒也不算说错,至少守墓人与人类在外表土没有明显的区别。 “……不过还是应该尽量避免危险。” “就算有危险……” 艾加强了语气。 “就算有危险,我还是想看看这个国家。知道除了我的村子以外还有别的死灵都市,说什么我都要亲眼看看。” 她的绿色眼睛露出火热的视线直视尤力。 “要是尤力先生不想进去,那也没关系,就算只有我一个,我也要去。” “……就是知道会这样,我才不想来这里。” 尤力说着叹了口气。 “……你不会改变心意?” “是。” “是吗……说来这原本就是你的旅程,就听你的。” 尤力接着问疤面有什么打算。 “你跟来也只会更危险,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在别的镇上等。” “不,我也一定要入境。” 难得看到她这么积极的态度,艾与尤力都微微吓了一跳。 “……疤面小姐,就算进去也不可以埋葬死者,这你知道吗?” “是,我了解。” “?那为什么……” “有声音在呼唤。” ‘啥?’ “有人在叫我。” 疤面说着望向欧塔斯的方向出了神。 “……” “……” 艾与尤力面面相觑,更加压低声音商量: “……她累了吗?” “……不知道,我完全看不出她累不累。” “……不知道要不要紧……” 转头看看疤面,她还是怔怔地望着远方。 “……我不管了。该死,每个人行动的理由都莫名其妙。j 尤力抱着头烦恼。自从他带着这样的阵容行动以来,这个动作做得越来越熟练,变得相当有模有样。 “走了。” “这样好吗?”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三人以跨开大步的尤力打头阵回到柜台前。 ‘……你们开完会了?’ ‘你们快点好不好,我们都闲得发慌了。’ 双人组拿他们说笑。 ‘那有关你们要入境的这件事,可以告诉我们理由吗?’ “我们想观光。” 尤力自暴自弃地这么回答。 ‘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就准吧。’ 他们答应得很干脆。 “搞什么,这么简单?” ‘哎呀,嫌简单啊?’ ‘被说成这样,可不是白废了你这张坏人脸吗?齐利科你说是不是?’ 双人组笑嘻嘻的,被问到的齐利科则一脸不高兴地回答: “……你们也看到了,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活人入境是受限制的……平常只有大使或富商钜子才进得来……过去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只拿观光这种胡闹的理由就获准入境。” “咦?那为什么……” ‘因为要感谢你们,这我们不是说过了吗?’ 恶疫与强攻挺直腰杆说道。 ‘在此重申对各位的感谢……谢谢你们救了齐利科。’ ‘谨代表监护人, 深深表达我们的感谢。’ 双人组深深低头。 ‘我们的确说过要强人所难也无所谓,不过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想入境。那就请你们填一填文件吧。’ ‘呃,入境申请文件放在哪儿啊?喂~~齐利科,跟我说一下。’ 双人组各自自言自语,朝柜台走去,从里头的柜子里翻出多达数十页文件交给他们三人。接着打开墨水瓶,排开笔筒,两只手各自在不同的大脑控制下,以任何音乐家都办不到的独特节奏进行作业。 最后艾举起了用三份签名换来的一张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年龄(上头写着十五岁﹒当然是骗人的),以及头发与眼睛的颜色。 看着这张卡就莫名地高兴了起来。 而卡片正中央写着今天的日期以及出境目期。 ‘七天,大概就这样吧。’ 以留在一个城市的时间来说,艾不知道这样算长还是短。 ‘好,这样手续就办完了。那么各位——’ 强攻弹响手指,将双手放到柜台上面,目光扫过一行人身上。接着恶疫举起自己的右手放在胸前。 两人抓准同一时机鞠躬说道: ‘欢迎来到欧塔斯。’ 第二章 恶龙 1 穿过城门。 被红色城墙遮蔽的风景得到解放,视野豁然开朗。 正面有太阳、城堡、山丘,以及一路延伸过去的鲜绿。 到山丘为止的少许平地种植翠绿的小麦。这里的小麦似乎长得比艾所熟悉的山上那种小麦要快,从颜色看来应该即将结出麦穗。 几名农夫坐在田埂上看着农田。 艾很清楚大人这种时候会聊些什么。他们会一再重复一些没营养的话题,像是:“今年长得不错啊。” “嗯,是啊。” 眼睛本已习惯荒野的灰色,现在却被突如其来的绿色突袭,让这些绿色显得格外鲜明。 一名农夫忽然发现他们的存在,朝他们挥挥手,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艾擦了擦眼角,小小地挥手回礼。 车子开得很慢,但仍渐渐抛开农夫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当太阳在山丘后方转红,一行人来到了山脚下。 再过去就是市街了。眼中所见的建筑物全都变成了公寓,面对道路的一楼则是人来人往的商店。 欧塔斯的市街完全以石材建造,把大理石、磁砖、红砖这些材料的碎片组合起来,盖成细长的公寓,将狭窄的土地塞得密不透风。 道路状况维持得很好,到处设有开阔的休憩空间。家家户户竞相以花草妆点玄关与窗口,其他地方也一定放有当季的盆栽,眼前就有个老婆婆在路旁换盆栽。孩子们像一阵风似的笑着跑过,路旁有许多老人以染色香烟吹出五彩缤纷的烟,顺便小赌怡情。 每个人当然都已经死了。 死人仿佛脱下了旧衣服一样,肌肉干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年龄越轻的死人越是异样。 骷髅穿着西装;挑夫全身绑着锁炼来弥补不足的体重;妇人与简直是一大团蕾丝的洋装融为一体;少年切除自己的手脚换上义肢,就像个玩偶;文艺青年左胁下抱着图书馆的书,右胁下抱着自己的头。 大部分的活人都把这些死人当怪物看待。他们只会有一种反应,就是把欧塔斯的大街当成妖魔鬼怪跳梁跋扈的地狱,害怕地直说:“来到不该来的地方了。”于是调整行程提早回国。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齐利科甚至已经懒得跟他们生气了。 但艾的反应却不一样。 艾失了魂地整张脸贴上后座车窗,看着街上人们的表情。她对市民显然骇人的外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们的眼睛。 无论是异形异状的死人,还是人模人样的死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与亲朋好友一起分享喜悦,脸上是平凡的笑容。 眼前看到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转过来大笑,艾露出不带丝毫惊讶、怜悯或愤怒的单纯微笑,挥手回应。 接着唐突地流下一滴眼泪。 齐利科赶紧把脸撇向前方,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万万不该看的东西。所以他将头转向前,就在视线所向之处,看到了已经换上夜色的天空中,一颗跟那滴眼泪有着同样颜色的星星,将星光洒落在城里。 这时后座传来“哇……”的一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艾正看着一样的景色。 * 当来到宿舍,天色已经暗了,车子开到这里更是连排档都开始出问题。好不容易爬上山坡,一行人只靠着闪个不停的右车头灯,将车开进停车场。 宿舍的外观与街上的公寓不一样,是一栋比较高的石造建筑。四周看不见一栋民宅,仿佛只有这里从喧嚣声中被隔绝出来。 停车场大得异常,地面也没有铺装,而是压得很实的泥土。众人拿出行李朝建筑物走去。月过中旬,这一晚的夜色十分明亮。 “一年前这里还是学校。” 齐利科边走边讲解。刚才那边是停车场,对面是男生宿舍,另一头是女生宿舍,而这边的校舍现在已经封锁。 “唔……” 艾回答得无精打彩。 “……我话先说在前面。” 齐利科看到她这种反应,说出之前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的话。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很感激……可是我觉得你们不应该留在这里。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是个只属于死者的都市,活人不应该为了这种胡闹的理由进来……要是我有权决定,绝对不会放你们进来。” “是喔……那为什么……还让我们进来……” “又不是我准的!我哪能违抗上面!” “啊啊……是……这样啊……] 艾回答得心不在焉,让齐利科更加不高兴。 “希望你们事情办完了就赶快离开。” “……是喔,齐利科你说话可真奇怪……” 艾娇小的身体抱着行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你说什么?” “你自己不就是活人?” 齐利科顿时闭上嘴。 “……齐利科……好奇怪……” “……艾?” 艾不太正常。 她像划船似地左右摇晃,最后双脚一绊,往右倒下。 “艾!” 齐利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她的左手,总算没让她摔倒。 “毕竟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大概连脑袋都累了吧。” 尤力轻轻地伸出手,拎起艾的背包。艾立刻蹲了下去开始打盹,模样十分稚气。 “……不好意思,齐利科,可以请你背她吗?” “咦?啊,嗯。” 齐利科一转过身去,艾的双手立刻自动地绕上他的颈子,全身放松力道。齐利科把她的双脚抱在胁下,低呼一声起身,接着才想到:“咦?为什么是我背?”但背都背了,现在才要交给尤力也很奇怪。 艾立刻开始发出熟睡的打呼声。她累得脸色苍白,只有眼角有泛红的痕迹。 “……尤力先生。” “什么事?” “她……几岁了?” 这时齐利科没有发现自己打破了规矩。 “谁知道,你自己问她吧。” 这时艾出声了: “……就说我没有睡了……唔唔……” “有人说这种梦话的吗?” 齐利科重新背好艾,朝宿舍走去。 2 早上醒来一看,已经不是早上了。 艾在床上茫然坐起上身。尽管对这个房间完全没有记忆,也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这些她都不在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让每一颗牙齿、舌头底下的每一个细胞,甚至连声带都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这才闭上了嘴。 ……这里是哪里? 房里有点暗,但有温暖的光线射进室内,照出了空气中的尘埃。 往右一看,发现另有一张床,再过去的墙边并排着梳妆台与衣柜。 房里一片鸦雀无声,四周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艾慢慢将半开的眼睛往左转动,把整个房间扫视过一遍,发现有门、书柜、书桌与椅子各一个。 接着在左边墙上…… 有个拉上窗帘的窗户。 “…………嘿咻……” 艾在床单上以游泳般的动作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行走。 窗户被厚实的窗帘遮住,让室内维持昏暗,但光线仍然强而有力地绕过窗帘,让窗帘边缘呈亮白色。洒向脚尖的光线照得舞动的尘埃闪闪发光,往房里直送过去。 拉开窗帘。 即使闭上眼睛,照进来的光线仍然强得几乎让眼睛疼痛。暖意窜遍全身每个角落,刚睡醒时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仿佛被火烧掉似的迅速消失。 艾看向欧塔 斯。 “哇……” 接着立刻伸手去开窗锁,打开窗户。吹进房间的强风使窗帘与浏海轻飘飘地飞舞,艾尖叫着跳起,胸部抵在窗框上,上半身探出窗外。 从右往左延伸的坡道被白色瓦片填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视线往下一转,看到麦田的绿意,再过去还看得到城墙的红砖。 右手边的山丘上则可以看到一座深色的城堡。 艾按捺不住兴奋,立刻缩回上身,着地后还踉跄两步往后退开,顺着这股力道转身冲向衣柜。她以跟开窗时同样的气势应声打开衣柜,看到自己的外套与裤裙整整齐齐地挂在里头。 这时她想到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着什么衣服,低头一看,发现是平时常穿的衬衫与内裤。 艾的脑中浮现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是谁帮我换了衣服? 应该不可能是齐利科。尤力……有可能,搞不好就是这个一点都不懂得体贴的大汉帮自己换了衣服,还只当是爸爸在照顾女儿。 疤面。嗯,还是疤面好。 “……艾?” 才刚想到她,就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转过头去一看,疤面就躺在另一张床上。 “早安!疤面小姐!已经早上了!” “……不,已经中午了。” “咦?” 亢奋的招呼换来无精打采的回答,艾从外套里翻出怀表,指针正好指着中午。 这一来她才想起阳光照射进来的角度已经变得相当高。 “咦……你为什么不叫我起床……?” “……我叫了……” 语带责备的询问换来带着更多责备的回答。 问了之后才知道疤面与尤力都来叫过艾起床,但她睡得太熟,怎么叫都叫不醒。 “……没想到你竟然一觉睡到中午,我还真有点佩服……” 艾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问了刚刚感到好奇的问题:“是疤面小姐帮我脱了衣服?”疤面点头回答:“没错。”很好。 “……艾老是那么有精神耶……” 仔细一看才发现疤面很没精神,现在看来也不打算下床,只穿着一件衬衫,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疤面小姐也赖床?还是吃太多了?” “……该怎么说?这就是所谓不愉快的情绪吗……艾,请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在各方面都一样。” 艾一路踩着地板走到疤面枕边,用额头碰她的额头,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烧。她没有发烧,脸色也绝对不算差。 “你不舒服吗?” “……我胸口会痛。头也痛,有点想吐……” “唔。你还听得到之前说的‘声音’吗?” “嗯……” 疤面将目光投向前方。 “我本来想去找出这声音从哪里来……” “不可以,请你老实地躺着休息。” “是……”她乖乖答应了。 “……怎么办?要找医生来吗?” “谁知道呢……有医生能帮守墓人看病吗?” “没有吗?” “谁知道呢……” “……而且守墓人会生病吗?” “没听说过……” 艾自己每年大概会感冒个一次,但看来她的情形不能当参考。 “尤力说他出门会顺便买药回来,目前就先这样……看看情形再说……” “啊,这样啊?尤力先生出门啦?” “是,说是要去修车、补货,看样子忙得很……对了,他留了字条。”疤面说着递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张。 上面写着: “绝对不要出门。” 严格说来,是用多达百倍的字数细细交代这件事。像是“死人里面有很多危险人物,所以不要出门”或“惹出麻烦会很难收拾,所以不要出门”还算可以理解,但像“现在这季节对喉咙不好”根本就只是瞎操心,“小心车子”更是要出门时才需要加上的叮咛。 艾轻轻将这张纸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吸满了唠叨墨水的纸本应十分沉重,获得解放之后却高高地飞向欧塔斯的蓝天。 “疤面小姐。” “……什么事?” 艾毛毛躁躁地问: “请你老实回答,你需要我看护吗?” “不用,完全不需要。” 疤面还摆出手势强调“一点都不需要”。 “艾留着反而碍事……你要不要去吃个饭?” “你、你推这一把也推得太用力了吧……” 艾觉得有点受伤,但还是先换好衣服。她穿上裤裙与袜子,绑好靴子的鞋带,换了上衣、绑好头发,最后戴上草帽,披上外套。 她走到窗边问道: “要关上吗?” “……嗯,窗帘也拉上。” 艾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那我先去吃个饭。” 她站在门边这么说。 去吃饭应该用不着帽子跟外套,但疤面并没有指出这点矛盾。 反倒在她急急忙忙走出房门时,朝她的背影说了句:“入境卡带了吗?” 艾感到相当尴尬。 * 艾终于跑出房间,但她当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 她先来到走廊上左右张望,找到楼梯走到一楼。她总觉得这种时候不可以被人发现,于是蹑手蹑脚地走着。她在一楼楼梯前看看楼层导览牌,找到有水的地方洗了脸,顺便大口大口地喝水。 宿舍里留有许多学生留下的痕迹。被罚当扫地值日生的人名还留在黑板上,伞架上也还插着球棒。装设在大门口的展示盒里排着许多奖状与奖杯,失物箱本身已经被人遗忘,里头还装着持续等待主人领回的蓝色笔记本。艾翻开道本笔记本看了看。 “倒是我的肚子好饿。” 她朝着位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不知名伟人石膏像这么宣告,开始用大胆一点的方式在宿舍里探索。她打算找到齐利科或尤力,然后要些东西来吃。艾把重点放在一楼到处走动,时而偷看大门口,时而跑到守卫室参观。途中并不是没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但现在她的当务之急是吃东西。 于是艾跑到餐厅偷看,还一路穿越整间餐厅,带着一脸不解的表情抬头看着碗盘回收区。 而这些都被待在厨房的凯拉·维那看得一清二楚。 “你在那边做什么啊?” 艾越逛越大意,这时不禁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四处张望想找出是谁在说话。 “这边啦。” 凯拉从连接餐厅与厨房的柜台探出头来看着艾。 “幸、幸会!我叫做艾·亚斯汀!” “你好啊。幸会,我是凯拉﹒维那,是这里的管理员兼厨师。” 艾做出立正姿势,从丹田发声说道: “二、二楼的地球仪本来就掉了!”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根本没人问到这个,你倒是先不打自招了。” 凯拉说着立刻缩回厨房。艾不知所措,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来。” 凯拉回来后喊了一声,并端着一个托盘放到柜台上。 “?这是什么?” “餐点啊,你不吃吗?” 艾微微踮起脚尖偷看托盘,发现上面放着热腾腾的面包与装满了料的浓汤。 “那我不客气了!” 艾急急忙忙将托盘端到餐桌上,高声喊出这句话。 “我吃饱了!” 艾几口就将面包与浓汤吃得干干净净, 端起餐具准备拿回厨房。 “那个……很好吃……” “是吗?谢谢你啦。” 凯拉回话时仍然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目光也没从报纸上移开。她是一名身材发福的中年女性,脸上始终挂着略带讽刺的笑容。 艾将双手放上柜台,探出头说: “你明明是死人却好会做菜耶。” 这时托盘神速地往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最让艾震惊的不是疼痛,而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双眼睛眨个不停。 “我说你喔,这种时候只要说‘你真会做菜’就好了,不要加那句‘明明是死人’。难道你是说死了就不准做出好吃的菜饭?好,那我就让你听听凯拉大婶的科学烹饪讲座,让你知道不靠味觉怎么做菜吧?” “啊,不,那个,非常对不起!” 艾跌到柜台下,再次探出头来道歉。 凯拉将杯子放到艾面前,接着传来带着些许苦味的茶香。 “喝茶吧。” 杯子有两个,一大一小。艾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客气一点,于是端起了小得像玩具的杯子。 “好苦!” 茶浓得几乎有点黏稠,而且又烫又苦。 “傻瓜,那杯是我的。” 凯拉轻巧地从艾手上拿走茶杯,小口地啜饮深色的液体。 “你没喝过提婆茶?” 艾连连点头之余还不时伸出舌头。茶苦得让她到现在还说不出话来。 这是欧塔斯特制的茶,死者喝的第一泡更是又浓又苦。艾拿起凯拉推到她身前的大茶杯,慎重地举到嘴边。这杯是把第二泡再稀释一倍的“活人茶”。 凯拉随兴地招呼艾,还会不时回到厨房去查看锅子里煮的东西。艾朝她宽厚的背影说: “请、请问!” “什么事啊?” “你知道尤力先生跟齐利科去哪了吗?” “大个子一早就出门了。” 说是要把车开去给修理工检查,还问了电信局与药局怎么走,看来应该也会去那里一趟。 “齐利科小弟弟应该是去工作,可能到傍晚就会回来了吧。” “齐利科住在这里吗?” “是啊……啊啊,如果去了皇城,应该还是得待到晚上吧。” “皇城?” “去见公主殿下。” 听她这么一说,艾想到跟齐利科第一次见面时,他就错把自己当公主。 “齐利科认识公主?” “是啊,那小子真有福气,听说公主把他当朋友看待。怎么?他什么都没跟你说?” “他只说在很多地方当跑腿的小弟……” “当小弟倒也没说错。他在这里是我的跟班,到了城里就变成公主的跟班了。” 艾听得津津有味,大声地喝完了整杯茶。 接着说了声“谢谢招待”,把茶杯放回柜台。 看看时钟,现在才刚过中午,今天还有很多时间。 可是她没事做。 艾在柜台上拄着下巴,不时看看凯拉忙碌地工作,有时则侧耳倾听刻画时间的钟摆声。 自从离开村子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没事做的时间。 “请问……” 艾很快就待不住了。 “请问,我也可以出门吗?” 凯拉露出苦涩的表情。 “大个子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 他真的没说。 “……那我也没有理由拦你啦。不过你要小心,欧塔斯锁国已经九年,大家都忘记怎么跟活人来往了。” “这样啊?” “是啊。” “可是,凯拉大婶……感觉就很正常。” “毕竟我是厨师啊,总是有机会跟活人来往的……那么,你打算去哪里?” “昨天来这里的路上看到‘面具大街’,我想去那里走走……” “啊啊,那边倒是不要紧。你带了入境卡吗?” 艾拿出全新的入境卡炫耀。 “要是迷路或遇到什么麻烦,就把这张卡拿给附近的人看,最好是挑在建筑物里有店面的人。再来就是……喏,你戴上这个吧。” 凯拉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突兀的东西交给她。 “面具?” “去面具大街怎么可以不戴面具?而且你太醒目了,戴着可以消灾。” 这是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小狐狸面具,跟昨天看到的那群死者所散发的神秘气息十分接近。 厚纸板与糨糊的味道直冲鼻腔。 “我戴起来好看吗?” “应该不错吧?你把头发放下来看看……还有,别穿外套,披这件‘短褂’去吧。” 艾的金发从肩上披到背上,黄色的毛毯包住她的身体。 整个人就像戴着草帽的金色小狐狸。 “挺不错的嘛,去亮相给大家看吧。” 艾非常开心,还学狐狸叫了一声:“嗷!” 接着跑向日正当中的市街。 3 猫、马、鬼、猴子、鹫、龙、鼬鼠、牛、老虎、大象、猫头鹰、人面、死人脸、活人脸。 大街上充斥着各式面具。建筑物的每一面墙上都被贩售的面具挤得密密麻麻,店老板不用说,连走在路上的人们也几乎都在脸上加了第二张脸。又不是办化妆舞会,每个人都穿着平常穿的便服,脸上却戴着面具,让这幅画面就像白日梦一样缺乏现实感。 欧塔斯的面具需求量很大。 大多数死者都会在自己的脸上动点手脚。小至化妆、大到整形,手法非常多样,面具就是其中最省事的方法,因而广受人们喜爱。 为了满足这些市民的需求,面具大街上有琳琅满目的商店,从卖便宜货的摊贩到接订单的专卖店都一应俱全。 整条大街有平缓的坡度,而且道路很宽。除了买东西的顾客以外,也有人只是来参观,街上还有许多咖啡厅等着做这些人的生意。 大街上的转角处。 街旁的一条小巷子里,有只小狐狸躲在一家生意冷清的摊贩面具架后头。 小狐狸就像这辈子第一次跑出巢穴似的,战战兢兢地从招牌后方探头探脑。面具的两个洞底下,有着一对把紧张跟兴奋加起来乘以二的绿色光泽,注视着街上那种她从未见过,几近暴力的热闹,以及每个人都是死人的事实。 “喂,那个小不点。”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看不下去,在隔壁看店的年蛵公狮子说话了。 “你这样会遮住货架啊,不买就请你让开。” 小狐狸转过身去,狮子店里摆的都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大众款货色,把像是用铁梯加宽而成的货架挤得不能再满,店老板则坐在前面招揽客人。这类摊贩多半都是还没走红的面具工匠开的,手艺好坏差别很大,卖得好不好就看叫卖的人有多少本事。从这点看来,狮子连及格都称不上,他只是坐在摊子前面一张磨秃的毯子上不动,根本不理会顾客,专心完成手上未上色的面具。他叫小狐狸让开,也只是场面话。 小狐狸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注视着狮子好一会儿,又突然离开货架。本以为她会就这么走远,没想到竟然跑到狮子身旁坐了下来。 “……喂。” “啊,没有,那个……我马上就走……只是有点累了……” 狮子这才将视线从手边抬起,正眼看了小狐狸面具一眼。 狮子面具上开出的两个洞底下,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喂,狐狸,你这面具哪来的? ” “这个?这是借来的,凯拉大婶借我的。”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狮子解决了自己的疑问,自顾自地点点头,又继续进行手上的作业,也不再叫她离开了。 获准在这里待着,让小狐狸松了口气,擦了擦面具下的汗水。 她有点累了。 艾看了大量的新奇事物,让疲惫的眼睛闭起来休息一会儿,抱着膝盖坐着不动,只用耳朵听街上的喧嚣。不规则的杂音中,只有狮子削着木制面具的唰唰声以固定频率响起。她在黑暗中只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好舒服,全身充满一种有点像睡意的奇妙倦怠感。 艾微微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一片梦境般的光景,现实感已经走远。 “嗯。” 她的手肘突然碰到东西,让她抬起头来,看到狮子伸手递来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 “香棒,可以消除疲劳。” 装在袋子里的东西是由熬煮过的香料所揉制而成的。艾拿出其中一根,从面具下轻轻放进嘴里。 “哇!薄荷味好重!” “所以才能消除疲劳啊。” 狮子在面具下呵呵笑了几声。香棒就像一整块固体的清凉感,让艾吓了一跳,但多嚼几下就发现味道非常有意思,顿时睡意全消。 “这吃了会想喝水耶,只喝水应该就很搭了。” “这里才没有什么饮用水——而且要是喝了想上厕所怎么办?欧塔斯里的厕所可是少到数得出来啊。” “咦?是喔?” “那还用说?死人不用吃,也不用拉啊。可不像活人那样。” 这时来了个稀奇的客人。店老板固然怪,顾客也差不了多少。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手指的动作谈生意。 艾乖乖等待这位戴着猫耳猫面具的客人离开。 “你是怎么发现我是活人的?” 草帽、面具加上短褂,让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露出皮肤,照理说看一眼应该认不出她是活人。好比昨天她坐在车上大受瞩目,现在街上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你这面具……” 狮子从面具下拿出咬过的香棒,丢进垃圾桶后说道: “那是我从学校毕业时,做出来送给大婶的。” “?所以你才会发现?” “……就算没有这面具,光是说想喝水、会喊累,也够让人起疑了,根本就瞒不住。” “我也没那么想瞒啦。” “笨蛋,这一定要瞒的好不好?不然会惹麻烦的。” “唔,为什么?” “我们打个比方吧。” 狮子收起下巴,面具一歪,阴影落到面具的凹凸轮廓上形成表情。 狮子面具露出倦怠与怒气。 “如果你是死人,看到眼前有活人,你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那换个例子,你觉得我看着你,我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要说不羡慕,那是骗人的——狮子是这么说的。 “不要在死掉的人面前做出炫耀活着的事来。” “……” 艾轻轻地点点头。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这完全是我们这边的问题。你活着,我们死了。就只是这样,你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即使他开口安慰,艾仍然缩成一团不动。 狮子看到她这样,坐立不安地抖起脚来,将装香棒的袋子递向小狐狸。 “别一脸苦瓜脸,吃吧。” “咦?可是我嘴里的还没……” “啊啊,算了,那你整袋拿去吧……” 他将袋子硬塞到她手里。 狮子哼了一声,不高兴地拍了拍膝盖,开始大喊早就该喊的:“便宜喔,便宜卖喔。”而且喊得十分差劲。艾听着他的叫卖声,在狐狸面具下破颜微笑。 * 快到傍晚,街上的人潮越来越多。其他店叫卖的人也跟着扯开喉咙,连狮子的摊子也开始有客人来光顾而忙碌了起来。 但见到这样的盛况,狮子却开始收摊。 “难得生意开始变好,你却不卖了?” “就是因为生意开始变好,我才要收摊。j 狮子理所当然地补上一句:“因为这样就不能做面具了。”艾听了不知道该觉得傻眼还是佩服。 “那我走啦。” 狮子说着收起面具跟工具起身,空出来的空间立刻有别的面具摊贩跑来搭摊子。 艾总觉得有点不舍,往喀啷作响的工具箱后面跟去。狮子沿着大街往下坡走,直到走进小巷都对她完全视若无睹,最后才说: “……你也回去吧。” “我想跟狮子先生多聊一会儿。” 狮子转过身来,巷子里的昏暗落到狮子面具上,描绘出充满魄力的拒绝。 “马、上、回、去。这一带太阳下山的脚步可快了,才刚看到太阳快下山,转眼间就整个沉下去了。夜里的欧塔斯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狮子先生也没多好说话吧。” “你说什么!” “你这么坚持就算了!再见!” 小狐狸这么一喊,踩着轻快的脚步跑开。 “……哼,白痴,我才不管你。” 狮子撂下这句话,重新扛好行李。 * “我说啊,差不多该回去了啦。” 在面具大街外围的一家茶店。 狮子在二楼占据了一张可以看到整条大街的桌子,用全身表达他的不耐烦。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我就是想看这个!” 小狐狸从栏杆探出上半身,兴高采烈地看着大街上列队行进的大队妖魔鬼怪。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我说真的,回家啦。你肚子也饿了吧?我会被大婶骂的。” “不用担心!”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根据。狮子疲惫已极,垂头丧气。 ——大队妖魔鬼怪原来是一群剧团团员。他们的工作介于街头乐手与杂耍艺人之间,有时会喷喷火、变变戏法,同时还发着传单,轻声说着甜言蜜语或大骂别人恶形恶状之余,还不忘帮“波力维耶西洋用品店”打广告。搞不好打广告才是他们最主要的工作,表演只是顺便,但这点艾无从确认。 看样子他们也喜欢听到大声加油。或许是因为小狐狸在二楼大声欢呼的样子十分醒目,不时有团员朝她扔鲜花、放出鸽子,最后甚至有四个人用叠罗汉的方式突然来到她面前说: ‘买得起的理智就要买下去!诺雷面具店请您多指教!’ “好、好的!他们请我多指教耶!” 小狐狸轻轻接过传单,叠罗汉的人立刻散开,半空中只剩下街上的喧嚣声。 但艾仍然望着半空中,仿佛觉得还有什么东西留在那儿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把收到的传单拿到桌上仔细折好。 “这种玩意不用那么珍惜吧。” “我就是要!”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多管闲事了。” 小狐狸的口袋似乎已经放不下传单,于是她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整理。里面除了狮子给的香棒以外,还有没看过的苦味糖果与加上小小装饰的发夹等,全都是免费要来的。 狮子用眼角余光看着这些东西,带着很想叹气的心情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了。我早知道像我这种坏不到家的痞子一定是最倒 楣的……” “你说了什么吗?” 狮子回答“我没说话”,接着回想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况。 之后狮子直接回到住处,忽然想到自己原本要在回家路上去买笔。他真的只是忘了这件事,如果是平常,他顶多啐一声就起身出门,但今天总觉得好像是在找藉口。他说服自己明天再买也没关系,强行坐下来继续工作。 但他就是坐不住。 做面具需要手脚并用,但他的脑袋里却非常轻易地想像出小狐狸在面具大街上迷路的模样。而且想像到的景象越来越丰富,他开始在小狐狸的身边摆上拐骗小孩的老太婆与卖尸体的长臂男。 当帮面具脸颊画线的作业第二次失败时,狮子终于下定决心,在狮子面具上画了凶悍的红色就跑出家门,模样十足是只狮子。他的眼睛划开巷子里的黑暗,拖出金色的轨迹。 即将入夜的街上,人潮更加汹涌。白天狮子摆摊的地方又换了个摊贩,说是没有看到什么小狐狸。狮子那不知疲惫的身体立刻沿着大街往上坡跑去,看到认识的人就提供小狐狸的特征询问。他才做好心理准备,想着即使翻遍整个欧塔斯的夜色也要找到她,紧接着就看到她了。 小狐狸坐在面具大街的一间大店“葛利亚斯面具店”老板“千面葛利亚斯”的膝盖上,知名的老翁正摸着她的头。 狮子急急忙忙地擦掉面具上难看的妆,一再道歉,这才总算跟小狐狸重逢。 但他错就错在太贪心。 狮子心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对葛利亚斯表达歉意与感谢,接着还在“如果您不介意”的前提下,想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葛利亚斯的回答确实有一套。 “狮子岂可假狐威。” 狮子觉得自己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连滚带爬地跑掉了。身经百战的老翁还想留客,但小狐狸婉拒好意,毫不犹豫地朝垂着尾巴跑掉的狮子跟去。 后来的事情狮子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自己一直要小狐狸赶快回家。 不知道小狐狸有没有看出狮子的失意,一直在他身旁吵吵闹闹。 狮子在栏杆上拄着脸,望着他早已看惯的喧嚣。 结果他发现了一样陌生的东西。 “哦,是公主殿下。” “咦?” “那边,‘银环剧场新喜剧檄剧——死神化身与死者公主’这标题也太游走边缘了,一定没有跟皇城申请许可吧。” 狮子所指的地方,有一名坐在神轿上的少女。少女脸颊红润,肌肤上粉扑得雪白滑嫩。这舞台妆显然是想化成活人,但公主的妆实在不应该化得这么夸张。 而且公主也不该这么爱陪笑。 “全新剧情!全新剧情!为欧塔斯神话添上新的一笔!银环剧场新喜剧檄剧的全新剧情!各位乡亲父老,我是亚米艾妲!这次有幸初次担任女主角!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少女从轿子上亲切地一一递出传单。 “根本就不行嘛——喂!你这个三流演员!” 狮子忽然大吼,让坐在椅子上的小狐狸吓了一跳。 “你这样叫做公主?根本就只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嘛!” 少女发现这句话是狮子喊的,于是瞪着他说: “你这个三流面具师想怎样!你对我们组的诠释有意见?不好意思,我们团里就是不会弄出你这种闷骚色狼最爱的上流公主!那么喜欢童话,你不会抱着故事书去睡啊?” 狮子立刻举起双手投降,并撂下一句:“你这厚脸皮的婆娘很吵耶!”接着就躲到露台后头去了。 “我就是厚脸皮!你们大家说﹒你们喜欢很紧的我还是很松的我啊?” 少女说着以不检点的动作掀起裙摆,露出白嫩的小腿肚。无数男性大笑着喝采,让她转眼间成了大街上的明星,传单以飞快的速度消失。 “那丫头叫做贝莉贝拉,是我们的同学。” 狮子趴在桌上说话,饰演起一个三流的男人。 “她的梦想就是在炎金座剧团里当主角。” 他带着遥望的眼神,看着在大街上跳舞的公主。 “——她还说到时候会戴我做的面具上台。” “那不是很棒吗!” “对啊,她还说:‘你得先当上欧塔斯第一的面具师。’受不了,她以为她是谁啊?” “你也真辛苦。” “还好啦,不过……” 斜斜照射过来的灯光下,狮子面具上露出剽悍的表情。 “毕竟那本来是我的梦想啊。” 他还小声地补上一句“真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梦想”。 但这时却传来一阵小小的掌声。 “了不起。” 转头一看,小狐狸正轻轻地拍着手。 “狮子先生好帅。” “我说你喔,不要拍手啦。” 小狐狸当然不理会,眼神发亮地看着狮子。 “受不了……你有什么梦想吗?” “你问我的梦想吗?” “对。” “不,这个,有点……” 小狐狸突然吞吞吐吐。 “请问……你听了不会笑吗?” “不会啦。” “也不会吓到?” “……你的梦想会让人吓到?” 小狐狸支支吾吾地拖延了一会儿,最后才战战兢兢地说: “我想拯救世界。” “是喔?” 狮子没有笑,也没有被吓到,带着敬意接受这个回答。然而他的本事还不足以将情绪表达在面具上,整张狮子面具上没有表情,小狐狸看了赶忙问道: “你、你吓到了?” “没有。怎么?你以前在别的地方说出这个梦想就被人嘲笑吗?” “呃,我告诉齐利科,结果他说‘这梦想真蠢’……” “他啊……” 狮子散发出来的气息突然变了。 “别把那个呆子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话中蕴含掩饰不住的怒气,所以小狐狸不再说话。 狮子随即发现自己把气氛弄得尴尬,想说些好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艾将视线转到大街上,假装看得出神。 狮子则已经放弃,打算接下来就交给齐利科。 因为这全怪那小子不好。 幕 间 ‘齐利科与巫拉’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受了致命的重伤。 星期三,恶魔庆祝胜利,诅咒世界。 星期四,诅咒蔓延到全世界。 星期五,神跟恶魔同归于尽。 接着,星期六,神—— “星期六,垂死的神将导正世界的力量赐予一个人类。” 齐利科以温和的语气,连哄带骗地这么说。 “那个人就是你,巫拉。” 他朝她看去,发现这一贯的回应果然又让巫拉嘟起了嘴。她收紧小小的下巴,雪白的脸颊鼓鼓的。尽管面临的状况还挺尴尬的,但看到她这可爱的模样,齐利科却觉得心情平静了些。 “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能拯救世界。” 公主说她自己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神赐给你力量并不是为了考验你……巫拉只要乖乖念书、吃饭,过好每天的生活,世界就会慢慢得救。” 就算我只是在玩?只是吃点心?只是睡觉, “当然。可是巫拉你要注意,你只要活着就能拯救世界,但如果你死了就不行了……回想一下那段文章的最后— —于是世界得救。你要躲在安全的城里,等着迎接即将来临的星期天时代就行了。大家都会保护你的,当然我也是。所以……” 齐利科叹了口长气。 “我绝对不准你外出。” 这让巫拉叛逆了起来,一整天都不说话。 * 当皇城的工作结束后来到街上,已经是傍晚时分。原本就有些无力的早春太阳更是打算早早打烊,在外墙后头变得火红。 “哇,好冷。” 出了皇城,齐利科连衬衫最上面的钮扣都扣上了。天气冷得让他后悔没有团上围巾出门,身上只穿着纯白的衬衫、深蓝色运动外套与同色的裤子,怎么看都不觉得够暖。 齐利科用双手摩擦外露的脸颊与脖子取暖,不时整一整被强风吹得缩起来的淡蓝色头发。 接着抬头望向他刚走出来的这座城堡。 纯黑的城堡角落有一座格外优美,像是硬加盖上去的尖塔。齐利科看着这座尖塔,微微一笑说道: “明天见了,公主殿下。” 公车来了。 破旧的公车行经欧塔斯的所有坡道,煞车时更发出噗咻一声,简直像在喘息。 齐利科拿出通行证给司机看,接着上了车。钢铁扶手冰冷得像是要吸走体温﹒要坐上皮革座椅更是需要一点勇气。 齐利科感受着木头地板下的引擎所发出的震动之余,目光一直看着窗外的尖塔。当他渐渐开始想睡时,公车终于出发。 公车斩断些许落寞,载着齐利科离开皇城。 车子一路载人、放人,朝着下坡开去,没过多久就抵达地国一号地的公车站牌。平常齐利科会一路坐到快到终点站的宿舍前,但今天凯拉请他帮忙买东西,所以他就在这里下车。 大街已经亮起路灯。石板路上看得到细长冰冷的靴底与死人们异形异状的影子在舞动。 大多数死者的睡欲都会衰减,甚至有人一整年都不睡。因此欧塔斯的夜晚非常漫长,人们热爱月光,很有地国居民的风格。 齐利科走在路上,不时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当有人问起:“公主殿下最近怎么样啊?”他会回答:“她很好,似乎还越来越漂亮了。”当混熟的朋友问:“要不要一起来玩?”他则回答:“下次吧。” “哥哥好贼,都可以进皇城。” “好贼喔~~!” “我、我有什么办法……” 乌格尔兄妹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不放,齐利科只好拖着他们来到乌格尔杂货店门前。兄妹俩被母亲在脑袋上各敲了一下,这才放开他的脚。 女老板不停道歉,齐利科顺便跟她加点了几样食材,接过来装进袋子里。他婉拒大婶主动说要帮忙配送的好意,一路来到大街最底端。 接着他转过身来望向欧塔斯。 已经换上夜色的天空下,看得见皇城朦胧的灯光。从皇城延伸下来的“地国一号地”才刚亮起灯,一盏盏的光芒亮起,赋予大街色彩。 这幅景象中的每个人都在笑。 齐利科也跟着觉得幸福了起来,之后看到有个东西不太对劲,于是仔细看了看。 (面具大街上……那是贝莉贝拉?演公主殿下喔?) 看到同学坐在轿子上自得其乐,齐利科也不经意地靠过去。 结果却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啊!是齐利科。” 金色的小狐狸从大街对面跑过来,停在他面前。 “……该不会是艾?” “没什么该不会,就是我啊。” 说着还很快地掀开面具,露出水嫩的活人脸孔,齐利科赶紧帮她把面具戴回去。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待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你吧!” “不用担心!我跟狮子先生一起!你看!” 齐利科正纳闷狮子是谁,朝艾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巷子里一片昏暗。 幽暗开了口。 (喂,狐狸,你跟这小子一起回去,我不管了。) 齐利科听过这个嗓音。 “……是夏德?” (才不是,我是狮子先生,那我走啦。) “啊,狮子先生请等一下!我们明天见!” 艾很有精神地跟他道别。 幽暗听了突然止步。 (……去你的明天见,你不要再来了。) “我才不听,我会再来。”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 幽暗似乎下定了决心。 (……看样子用讲的你是听不进去了……) ——黑暗中冷不防伸出一只手,赏了艾一巴掌。 狐狸面具在小巷子里滚了几圈,露出了死者永远无法拥有的亮丽面孔。 “喂,夏德!你做什么!” (你这个骗徒给我闭嘴。) 艾慢慢地渗出眼泪,伸手揉着脸颊。 “……会痛。” (趁你还只是痛一下就没事,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带着快乐的回忆回到活人该待的地方去吧。) 滚到光亮与黑暗分界处的面具浮现出鲜明的轮廓,随即没入黑暗之中。 (你根本不懂欧塔斯的黑暗面。) 夜色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 * 夜里零星的电灯下,两人边聊边回宿舍。只是这所谓的聊天,主要都是艾在说话。根本没人问她,她却开心地对齐利科说起这天所发生的事情。说她怎么认识狮子,又怎么跟他分开、重逢,还有大队妖魔鬼怪。 “然后狮子先生吓到不行,一直跟葛利亚斯老板道歉,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一定不知道那样的老爷爷最讨厌那种态度吧。” 两人在石板路上踩出喀喀作响的脚步声。这一带以前是校区,自从一年前关闭之后,就处在都市更新区的夹缝中,整条街都是空屋。 路上没遇到半个人,走过一盏盏路灯,追过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影子。艾的影子跟齐利科不一样,不时跳来跳去,显得十分开心。 “我觉得狮子先生那种严以律己的地方应该再彻底一点,这样才帅。” “……喔,是喔,这样啊……” 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聊狮子先生,也就是夏德。 齐利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回应。顺带一提,艾少了面具的脸上,留下了一点点巴掌打过的痕迹。但艾对此事完全不提,却又不像是假装没这回事。 “……艾,你觉得夏德人不错?” “我不认识夏德,不过我很喜欢狮子先生。” “呃,可是,你觉得他打你……” “要说我不在意那是骗人的,可是我就是不在意……他一定是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吧。” “……怎么说……你可真冷静……” 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 “会吗?我跟一个把暴力当成一种交涉手段的人待过一阵子,一两巴掌没什么大不了。” “这、这样啊……” “顺便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我爸爸。” 该怎么回应才好呢? “狮子先生跟爸爸有点像耶!” 齐利科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艾看来十分开心,所以他只说了:“那、那真值得庆幸。” “是啊,我很庆幸。” “你真的庆幸?你真怪……” “怎、怎么突然这么说?好没礼貌。” “哪里?你真的是个很怪的活人。你自己跑来死灵都市,还交了朋友。正常的活人对死人都会产 生嫌恶感的。” 齐利科过去看过的活人,不管是商人还是官员,这种倾向都很严重。有人死也不到街上,要求在外面谈生意;有人即使进了宿舍,也不肯吃凯拉做的菜;有人只因为还活着就大言不惭地对人训话,以为只有他自己是对的;也有人嘴很坏,拿已经过期十五年以上的发霉伦理观说:“人死了就不该到处乱晃,应该钻进坟墓里,别给剩下的人添麻烦。应该趁脑浆还没腐烂、开始‘使性子’以前,请守墓人埋一埋。”齐利科已经完全习惯这种家伙,甚至懒得生气。 艾瞬间收起了天真的模样,看着前方说: “毕竟我是死人养大的嘛。” 恍然大悟与震惊同时涌上心头,让齐利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原、原来是这样啊?你之前住哪里?” “那里已经毁了。” 呜。 “这……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顺便告诉你,是我爸毁了那里。” “我一直忍着不吐槽﹒不过我受不了了!你爸到底搞什么飞机!” 艾看着前面第三盏路灯说: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大家对我很好,可是整个村子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藏着会杀死人的‘邪恶’……总有一天会瞒不下去的……” “……” “然后我爸也死了。” 一只虫子在这种时节独自绕着电灯打转,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死了,简直像是承受不了孤独而自杀。 两人不想踩到虫子的尸体,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接着他们继续维持这样的距离。 “齐利科,我问你喔。” “什么事?” “狮子说的‘欧塔斯的黑暗面’是怎么回事?” 齐利科朝石板路吐出几句咒骂夏德的话,接着才说: “……谁知道呢?欧塔斯不是完美的都市,当然也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只说黑暗面,谁知道是指什么。像我们在外交上就从来没顺利过,世界情势也是分分秒秒都在变。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无论如何都会有死人变得‘爱使性子’,相反的‘做什么都有气无力的死人’也是种问题。随便一想都有一大堆问题。” “说得也是。我也是随便一想,就想得到一大堆问题。” “……” 齐利科陷入沉默。 “你不肯告诉我……?” 艾悲伤地低下头,将落在脸颊上的头发往后拨。 他们来到一盏老旧的路灯下。只有这里的光线格外薄弱,颜色就像天快黑时一样浓。 “我……” 艾自然地开了口。 “我是守墓人。” “……啥?” 灯泡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严格说来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年龄也是骗你们的,其实我才十二岁。妈妈叫阿尔法,爸爸叫奇兹纳,尤力是爸爸的朋友,疤面小姐是我那时认识的守墓人。” “等、等一下!你等一下!” 齐利科赶紧停下脚步,仔细察看街上每一个角落。没有别人在。 “……真的假的?” “是真的。” 艾的眼神始终十分自然,看不出一丝说谎的迹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才没有什么目的。” “……你骗人,你一定有什么企图。” 艾有点傻眼地说“齐利科老是这样”。 “我才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最好先跟你说一声。” “……我没办法相信。” “那不是我的责任。” 艾说了句“请你自己想办法”,便开始走向明亮的地方。 齐利科差点被丢下,赶紧小跑步跟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欧塔斯根本不容许守墓人存在!你要知道,一旦有人去跟宪兵告密,你马上就会被宰掉,然后倒栽葱插进墓穴里!” “你不去告密吗?” 齐利科的脚步忽然停住,艾也跟着止步。 齐利科用力地搔搔后脑杓。 艾看了之后笑了笑。她的笑容让齐利科十分火大,只想拉扯她的脸颊。 “呜咦!以呕鹅鹅啊!” “少啰唆,给我闭嘴,不然我要更用力——好痛!” 艾瞄准齐利科的胫骨踢了一脚。上头被人捏着脸颊,底下却踢出犀利的一脚。 “你到底搞什么……” 齐利科咒骂完,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随即迈出脚步。艾揉着脸颊跟上。 艾表示自己只是想告诉齐利科,而她的确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先受不了沉默的是齐利科。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想拯救世界了……虽然我不认同。” 艾交给他的东西太沉重,让他的话里蕴含着像是反作用力的气愤。 “我问你一句话……你所谓拯救世界,具体来说是指什么样的状况?” 艾停止揉脸颊的动作。 “告诉我啊,你所期望的世界里有没有死人?死人有没有一席之地?” “没有……” 艾没有任何欺瞒,老实地回答他。 “我想到最单纯的拯救世界,就是让世界回到十五年前,有人出生、死人会死。虽然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达成,但我觉得只要朝这个目标前进就可以了。” “你说的世界里有死人吗?有死灵都市存在吗?晚上会有列队游行的妖魔鬼怪,每个人都笑得开心吗?” “……没有。” 艾低头看着石板路。 “我只希望死人都能迎接‘幸福的结局’……” “什么跟什么?” 齐利科毫不掩饰轻蔑的语气。 “怎样才是‘幸福的结局’由谁来决定?当然是当事人自己吧?你说你要帮大家得到幸福的结局?哼?了不起。那如果有人的愿望是‘毁灭世界后再死才是幸福’,你也会帮他吗?” “……不会。” “这回答可就怪了,自相矛盾。你明明就明确区分了要帮的人跟不要帮的人。什么叫做‘幸福的结局’,到头来那根本只是‘你觉得’幸福的结局嘛。” 艾答不出话来。 “欧塔斯根本已经不再祈求‘结局’。” “……是。” “你也看过城里的人是怎么生活了吧?我们已经很幸福了。” “……我明白……” “哼,我看你连想都没想过吧。你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群人死了以后还一直活着,适应了这个世界。” “……是……” “想拯救世界是很了不起啦,可是你有先问过世界吗?世界可曾求你救它?” “……没有。” 艾完全被驳倒了。她垂头丧气,眼眶含泪,只顾往前走去,对齐利科看也不看一眼。 齐利科尽管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但责备的言语却接连不断地从心中涌出。 “……你的情形我明白了。既然你以前的人生过得这么痛苦,也难怪你会怀抱这么夸张的梦想。不过啊,老实说,你扛不起来的。” “……” “你要不要干脆放弃拯救世界?” 艾吸着鼻涕不再说话,齐利科也沉默了。该说的都说了,连一句讽刺也不剩。 垂头丧气的女生走在旁边,头低低的看不到表情,一头金发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毫无生气。齐利科用力搔了搔后脑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找她麻烦。 刚刚那番话显然说得太重了,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平常明明即使遇上爱讽刺或爱训话的活人,他也能够应付得很得体,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忍得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艾说的话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齐利科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说:“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但艾却抢先一步。 “……可是啊,齐利科,我不会死心。” 她抬起目光。 “……为什么?” 齐利科这么问。 “因为我已经决定在死心之前都不能死心。” “……是喔,那随你高兴吧。” 艾回答:“好的!就随我高兴!”接着又莫名地缅腼了起来,以窥探的视线看着齐利科。 “那我马上想随我高兴……我有一点点事情想问齐利科……” 齐利科有预感,认为这时最好当场跑掉。 “请你不要跑。” 他才往前一步,袖子就被艾抓住。 不必回头也知道她那对绿色的眼睛正发出好奇的光芒。 “齐利科,你为什么活着?” 艾以攀岩般的动作用左右手缠着他的手臂,来到他的正前方。 齐利科会吃饭、会喝水、会上厕所,也会睡觉。 这些是活人的反应,而这里是死灵都市。 “告诉我为什么嘛。” 齐利科把视线从绿色的眼睛上移开,仿佛觉得她太耀眼。 “……这是怎样?你在否定我的存在……?” “请你不要模糊焦点,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活着住在死者的都市里?” “……” 齐利科原本应该很讨厌这样。他本来最讨厌有人这样抓住他的手,凑过来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擅自跟他装熟,擅自把过去强迫推销给他,擅自闯进他的心。 然而…… 这时他却觉得不必计较这些。 “我是死人。” “……喔喔……” 艾没有反驳,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不曾向别人解释过,所以直接套用别人跟我说的话,这样可以吗?” “?呃……可以是可以……” 他是这么说的。 ——以前有五个人,他们从性别、年纪到成长的环境都完全不一样,但就是很合得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对未来也有着非常令人开心的想像,他们想像着五人当中应该有人会结婚,然后让小孩也加入这个圈子。 但世界却结束了。五个人还是五个人,圈子就这么封闭起来。 他们五个人不喜欢这样,于是跑去找魔女。 他们想得到能够继承他们的后代。 魔女说了: “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小孩,你们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他们听了当然予以反驳,表示他们是真的盼望有小孩。 “是吗?可是啊,很遗憾的,既然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也就是这么回事啦。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扭曲你们的愿望来加以实现。” 五人表示即使这样也好。 魔女立刻拿走节俭的右眼、故国的左眼、红雪的心脏、强攻的阳具,还有恶疫的髓鞘,接着再从所有人身上取走足量的骨头、肉与脑子。 他们五人立刻死亡。 而被取出来的部位拼凑在一起,就成了第六人。 “那就是我。” 齐利科仿佛强调故事说完了似地踏出一步。 “而这五个人当中,恶疫跟强玫这两个你已经见过了吧?再加上红雪、故国、节俭,我们六个人合称‘缺损五芒星’。” 艾震惊得闭上刚刚一直合不拢的嘴,往齐利科的身后跟去,脚底踩着新的路灯照出来的新影子。 “本来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但听说算是成功了。只是啊,可能是因为用的材料全都是活的,所以我虽然死了,却又像个活人一样。我得吃东西、上厕所,最夸张的就地连守墓人似乎也认不出我是死人,所以不会被埋葬,可以出城走动。” “……可是﹒这不就表示你是重获新生的活人吗?” “才不是。我是十三年前被‘做出来’的,当时我的外观年龄是十四岁……但之后我的身体每十年才会成长一岁左右。” “?那齐利科你几岁了?” “……我想应该是十七、八岁——只是他们五个觉得我更小。” 听来他们果然是把齐利科当成自己的小孩,父母眼中的小孩总是长不大。 “……对了,为什么剩下的五个人,也就是恶疫他们,会变成那样一半一半的?” “听说是为了互补缺损的部分。” “?既然是死人,少了些部分也没关系吧?” “嗯,大家也这么觉得……所以他们说那应该只是魔女想这么搞。” 艾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她好过份……” “听说是很过份。看样子大家都不愿想起那个魔女,所以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嗯?” “怎么了?” 齐利科突然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嗯……你都已经知道,我也就不演了。强攻在联络我。” “咦?” “毕竟我们的脑子都溶在一起,他们的大脑可以个别跟我连线。” 艾听得目瞪口呆。 “他说活人小镇派代表来谈判了。” “……那些人会怎么样?” “他说接下来就是要决定这件事。嗯~~还说包括援助等等的条件都正在商议,看来可累人了。” 艾露出觉得恶心的模样,说来还挺没礼貌的。 “你不觉得恶心吗……我光想像就觉得想吐了。” “久了就会习惯啦,习惯……我已经习惯十三年了。” 他说着又踏出脚步。 路程没剩几步,前方已经看得到宿舍的灯光。 “好了,快点回去吧,凯拉太太在等了。” “呜呜,我还有些事想问……” “咦?还有喔?” “是啊,我想问你推荐哪些茶店,因为我明天也打算去逛逛!” “……这是怎样?” “什么怎样……你在说什么啊?” “问完刚刚那种问题,接着却问这个?” “???很奇怪吗?” 齐利科垂头丧气,朝比自己低一些的绿色眼睛瞥了一眼。 “你真是个怪胎。” 艾朝他的脚胫踢了一脚。 化为地狱狱卒的凯拉与变成猛兽的尤力,在宿舍里等着热烈地欢迎艾。艾几乎去了半条命。 第三章 众星 1 第二天不巧下着雨。 欧塔斯很少下雨,一整年只有早春与早秋有雨,而且雨水也不多,只够微微沾湿地面。 即使是这么少量的雨水,对身体已经木乃伊化的死者来说仍非常棘手。雨水会引来霉菌跟虫子,过剩的湿气更会加快腐败速度。欧塔斯市民不怕干燥与熬夜,对雨天却是敬谢不敏。 所以遇到这样的日子,他们就会窝在一种彻底谢绝活人进入,名叫“热风浴室”的零湿度三温暖里度过。 听说是这样。 至少手上的《死后生活志~春季号~》特集是这么写的。报导后面还写着“遇到令人忧郁的雨季更要过得舒适!准备多达十二种室内游乐设施!欢迎带家人朋友一同光临尤莫克超级健康乐园!(※对非采用木乃伊处理的顾客,本园将视情形谢绝入园)” 所以路上空无一人。 艾恍然大悟。 “好闲喔~~” 雾一般的小雨在窗户上打得沙沙作响。这里是艾与疤面所住的客房。 第二天艾意气风发,早上没有赖床,乖乖吃了早餐之后,又想溜去面具大街。艾不是那种被人在脑袋上敲个几下或训话一两个小时就会学乖的小孩。 当然他们的看管的确严密了些,但她仍然在上午溜了出去,走向大街。但这时已经下起细雨,当她来到面具大街,昨天还那么热闹的摊贩跟顾客已经消失无踪。 昨天狮子摆摊的地方也空无一物。 仿佛整条大街都已经打烊,让欧塔斯成了货真价实的鬼城。 艾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找不到事情可做,让她只能在窗边发愁。 “……艾?” 这时床上传来一阵刚睡醒的嗓音。 “啊,疤面小姐,你醒啦?” 艾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说话,立刻离开窗边。 疤面慢慢地撑起上身,茫然看着屋内。 “现在……中午了?我一直睡到现在?” “是啊,我们跟昨天正好相反。你要吃饭吗?” 她的床已经换成病床。边桌上放着珐琅材质的脸盆与水壶,床边有铁制的火炉,里头烧着蒙了一层灰的煤炭,炉上还放着盖了锅盖的沙锅。 这些都是凯拉准备的,艾也帮了点忙。 艾戴好防烫手套,打开锅盖,里面是加了姜与蜂蜜的甜麦片粥。 “……我没什么食欲……” “吃一点也好。” “……这是命令吗?” 这句话让艾不太高兴。 “不是命令,可是……我希望你吃。” “……我就吃吧。” 艾喂她吃了一口后,她意外地吃了不少。艾特地将第一碗装得比较满,但她还是吃完了。 艾接过空碗,有气无力地说: “……我可没有命令你喔?” “不是……我没想到吃了第一口以后会这么有食欲。” 艾听了暧昧地笑着说: “要再来一碗吗?” 疤面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吃完了整锅粥。 “尤力去哪儿了?” 疤面喝着餐后的热开水,忽然问起尤力。 “他今天也出门了,要看车子修得怎么样,还要去拿订的货——” 还要打电报。艾扳着手指边数边说。尤力是很想盯着艾,但滞留期间要修车,又要补给物资,有太多事情要做,只好一脸苦涩地出门。 艾直到刚刚还在想早知道就陪尤力出门,现在却由衷庆幸能在这里看护疤面。 疤面轻舒一口气,深深地靠坐在和室椅子的椅背上。 一阵微风吹得窗户轻声作响,两人静静地度过这段时光。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来了!” 艾大声回答,起身往前走。这个房间必须经过隔壁房间,才能到走廊上。艾经过门、走过尤力的床,对更后头的房门大喊: “哪位?” “齐利科。” 是这时应该在皇城的齐利科。艾开门让他进来。 “怎么了?” “我来探望疤面小姐,还顺便带了一个人来——等等,哇!” ‘来来来,齐利科别挡路。嗨,小艾,我们一天没见了,你看来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恶疫小姐!” 两人两脚的死人——恶疫用力推开齐利科现身。 “奇怪?可是,咦?” 她的模样让艾觉得不对劲。首先她身上穿的衣服从两天前看到的军服换成了白袍,而且恶疫的位置也从右半身换到左半身。更重要的是,以前跟她成对出现的强攻不知跑哪去了。 眼前这个人的右半身,是个艾不曾见过的黑发黑眼美女。 ‘嗨~~!你就是小艾吧!好可爱——真是光滑细嫩——吹弹可破——’ “等……你做什么!” 陌生的右半身劈头就抱住了艾。 “请、请你放开我!” ‘人家不依啦~啊啊,这个好,真好~~’ ‘喂喂喂,红雪!你连招呼都没打就这么乱来!’ 恶疫伸手去拉右半身,看在旁人眼里像是笨拙的独角戏。 ‘啊……对不起喔,小艾,我克制不住自己。幸会,我叫红雪~’ “……幸会。” 艾看来充满戒心。 “……齐利科,这是怎样?你带这位来是……” “还能是怎样?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 “我看到的是个变态。” ‘这也有啦~’ “竟然有?” ‘不过这不重要~’ 红雪说着拉住白袍的衣摆行了个礼,还甩了甩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你也看到了,我是医生~’ 打扮看来的确是医生。 “……你是来帮疤面小姐看诊的吗?” ‘是啊,我红雪好歹也是欧塔斯的御医呢~好了!既然我都来了,不管什么病都是药到病除!你们不用担心~’ 艾越想越担心。 她默默地指了指眼前这个人的右半身,连连摇头。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她什么都不好,只有医术没问题。要不要让她看看?” “……既然齐利科这么说,我是会让她进去啦……” 艾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双人组进去。 “那我在这个房间等。” 齐利科对疤面挥挥手,接着放下提在右手上的医疗包,关上房门。 ‘好了,上工啰~哎呀呀,好久没看活的病患了,果然偶尔还是该回到原点才行~’ “……你是专帮死人看病的医生?” ‘嗯?’ “这样的医生要帮活人看病?” 艾自己都觉得这几句讽刺的话莫名其妙,但还是说了出来。 ‘我是带来健康的使者~不管病患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 “……死了以后还有什么健不健康的吗……” ‘当然有——’ 红雪垂头丧气地说着。这个人的反应总是大得夸张。 ‘活人的疾病或伤害几乎都显现在生理上,而死人的则是显现在心理~~就像人们常说的“变得爱使性子”。比如三大欲求失控啦,生死观消失啦——虽然现在靠脑外科手术、药物处方跟心理谘商等方法,已经可以控制得不错,但死人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稳定呢~~’ 艾听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小艾你指出的这点还是有戳到人家的痛 处啦。我最近都在做心理治疗,根本没碰外科疗法,现在心理方面反而成了我的本行~~’ “……是喔?” ‘哎呀,你这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艾大步走在前面。 ‘呵呵呵,你真的好可爱~……而且好怪~’ ‘……我说你喔,要是你能改掉这种怪里怪气的语气……’ ‘她真的很怪嘛。而且不用担心~就算我说出不该说的话,恶疫跟强攻也会帮我善后~’ ‘我们跟你共用身体,才不是为了帮你善后……’ 两人一边进行异样的互动,一边走过房间,来到病床前坐下。 ‘好了,午安啊,疤面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我会头痛,还有一点想吐。而且胸口很涨,会痛。” ‘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天,从入境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看样子是昨天最严重……” 艾惊讶地问:“是喔?” ‘唔唔,让我量一下体温喔~~把这个夹在腋下——月经正常吗?’ 疤面忽然闭上嘴含糊其辞。尽管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小孩出生,梦遗或月经等现象却仍然存在。不过守墓人没有这些生理现象。 艾直冒冷汗,开始觉得让她们碰头似乎是大错特错。 “不,我没有月经。” ‘这样啊,了解——有宿疾吗?’ 红雪不愧是医生,对于这种敏感的反应就不去深究。 接着红雪又问了几个问题。 最近嗜好有没有改变?自己会不会觉得情绪不稳定?别人有没有说过你情绪不稳定?对将来会不会担心? ‘好了,谢谢你的合作——你有轻微发烧,胸前的衣服拉开让我看看——’ 疤面解开上衣前面的钮扣,露出微微泛红的肌肤与白嫩的乳房。 ‘哎呀?’ “……怎么了?” ‘啊,没有没有~~没什么——’ 红雪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后,随即拿起听诊器放在疤面身上,要她吸气、吐气、再吸气,接着在背上也重复一整套听诊疗程。红雪说声‘失礼了’便开始检查她的肩膀、下腹部与手指脚趾。 ‘……唔……’ “请问,有看出什么吗……?” 从开始看诊之后,红雪的态度就变得相当正经。这原本应该值得庆幸,但在这种情形下却一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她该不会得了什么重病……” ‘嗯?哎呀,讨厌啦~没这回事啦,只是……’ 红雪伸出食指一指。 ‘你……是守墓人吧?’ 现场空气立刻降温。疤面与恶疫全身紧绷。 “啊,是的,没有错。疤面小姐是守墓人。” ‘哎呀,你挺干脆的嘛。还有啊小艾,你可以张开嘴让我看看吗?’ “?啊啊——” 艾张大了嘴。 ‘嗯~~?’红雪仔细查看。 ‘果然~别说第四颗,连第三颗乳齿都还留着。小艾,你该不会不到十五岁吧?大概十二岁左右?’ 疤面散发出浓厚的杀气,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个房间化为战场;恶疫则开始企图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疤面思考三种拿到床下铲子的可行途径,其中两种八成是圈套;恶疫估算被她拿到武器的坏处与拿艾当人质的价值。这价值大概是零。跟守墓人在极近距离共处一室,状况压倒性地不利。 在浓厚的杀气激出火花的局面下,红雪还火上加油: ‘你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简单得很~因为她的身体太完美了。皮肤没有半点瑕疵,内脏也几乎完美对称。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红雪当医师的确优秀,当战士却是败事有余,让恶疫只想痛殴她一顿。 “啊,咦?奇怪?红雪小姐是自己发现的?” 艾的天兵发言也跟现场状况一点都不搭调,疤面迫切地希望她能多关心一下身旁的死斗。 ‘那还用说~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能看出来?’ 恶疫做好了打算,疤面一动她就要开枪。 “我还以为是齐利科跟你说的。” 疤面做好了打算,恶疫一动她就要行动。 ‘咦?齐利科跟我说……这是什么……等等,他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却不跟我们说?呃,这也就是说……’ 接着一切都动了起来。 ‘了不起!恶疫!小齐竟然有事瞒着我们!and~竟然还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才认识没几天的小艾!’ 红雪伸出手抱住艾。恶疫跟不上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而往前一跌;艾一个人使力站稳,想撑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疤面则拉住艾的衣领,以免她被抓去当人质。 结果所有人同时摔到床下。 混乱中最先展开行动的是红雪。 ‘谢谢你,谢谢你喔,小艾~那孩子真的很怕生,只有两三个朋友可以跟他谈这么深入的话题。所以我拜托你,请你跟他当好朋友。呜~~我感动得想哭~这就是所谓的母性吗——而且啊,他还有事瞒着我们!哼,这就是所谓的叛逆期吗?做时妈的我该怎么办才好?恶疫!你还倒在那边做什么!小齐交到朋友了!而且他叛逆期到了!他的人生要踏入第二阶段了!’ “呃、那个!什么朋友的!这、这太令人惶恐了啦~~!” 这时疤面跟恶疫两人已经各自拿出铲子与手枪指着对方,却在同一秒觉得这一切蠢得可以,于是放下了武器。 四人手忙脚乱地起身,最下面的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上头进行的死斗,还兴奋地聊了起来,仿佛在谈论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是他朋友,他怎么可能跟你聊得这么深入~’ “朋、朋友?” 艾接下了红雪这出其不意的话。 “齐利科跟我,是朋友?” ‘当然,错不了~’ 恶疫心想那可不见得,但她懂得看人脸色,所以什么都没说。 “…………” ‘哎呀,你怎么啦~’ 艾一脸泡热水澡泡到昏头的模样说: “我……这还是第一次……交到朋友。” 接着缅腼地笑了几声。 红雪觉得她萌得不得了。 ‘好可爱!这孩子规格会不会太高啦!这奇迹也奇迹得太奇迹了!小艾!你要不要换中性一点的第一人称?’ ‘红雪,你冷静点,不要强迫别人配合你的兴趣。’ “中、中性一点?” ‘艾!不可以理会变态的要求!’ 来不及了。 ‘喝啊啊啊啊!受不了!拒绝不了!克制不了!哦哦哦哦,红雪!要去了!’ ‘就叫你冷静点了,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接着左半身对右半身用力一扭。红雪低呼一声,总算安静下来。恶疫以饱受后悔、羞耻、惭愧与遗憾折磨的表情看着其他两人。 ‘……很多地方都得跟你们说声抱歉。’ “……哪里,我没放在心上。” ‘就是啊~别在意~’ “我不要她复活!” ‘毕竟人家都死了嘛~’ 说着两人还是合力捡起散落在地的病历表。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啊,糟糕,赶快看诊~不然我唯一的社会价值就要消失了。’ ‘不是啦……就算发现了这件事,也没必要说出 来吧?毕竟她们要保密……装作不知道不就好了?’ ‘哎呀,那可办不到~毕竟我是医生嘛——要把病人摆第一喔~’ 红雪说着恢复正经的表情。 ‘所以我非说不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听我说对守墓人的诊断结果?’ “请告诉我。” 疤面这么回答。 “你说我到底患了什么病?” 红雪回答: ‘假怀孕。’ ……“假怀孕”。 假怀孕是一种身心失调症。明明没有怀孕,身体却出现像怀孕的反应。十五年前这样的案例开始急速增加,如今已成为女性身心症的前三名。这种症状在死者身上也会发生,有可能演变成精神分裂,因此必须尽快找医师诊断(极少数男性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形)。 手上一份由欧塔斯防疫所发行的《死后健康!家庭简易健康手册~》上头就是这么写的。 ‘慢性恶心、轻微发烧、嗜好改变、分泌初乳,还有对刚刚问诊的回答,都显示出这个结果。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红雪朝艾瞥了一眼,接着在疤面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不,我没有经验。” ‘是吗……我就直接问了吧。你曾经想要小孩吗?’ “应该没有。] ‘嗯——真是矛盾啊。细节完全符合……大前提却完全不对。没有想要小孩却假怀孕,这种案例我从来没听说过……嗯,有没有其他可能相关的原因?’ 疤面显然也不知从何答起。 “要说相关,我只想得到声音……” ‘声音?’ 艾也想起疤面曾经说过,于是连连点头。 ‘……怎么样的声音?什么时候听得到?’ “刚进这城市时,还有刚睡着的时候也会听到……那声音很小,在对我喊‘救我’……” ‘……’ 三个人围成两人份的圈圈窃窃私语。 “看出什么了吗?” ‘唔唔,“小小的声音”跟“救我”,应该可以解释成小孩吧?’ ‘恶疫就是喜欢牵强地凑在一起——可是站在医师的角度,我要严正驳斥这个论点——’ 最后决定结论是“不清楚”。 ‘不过眼前还是多注意营养,好好休息。如果可以起来活动,就尽量活动没关系,不需要强制静养~我反而很赞成你活动活动,至少可以散散心~’ “这样好吗?” ‘这个病例的确非常稀奇,但因应的方针应该都是一样的。只是情形终究很不可思议,如果她的病情有变化,一定要立刻通知我。你们离开以后也别忘了写信给我喔~’ 红雪说着便开始把器材收进包包。 ‘餐点方面的调整我会去拜托凯拉,不过药我就不敢乱开了~那我走了,多保重~~’ “请、请问一下……” 红雪/恶疫收拾完毕,艾战战兢兢地叫住她们。 “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入境的时候说了谎,那个……” ‘这种事只要不说,就没有人会发现~’ “可是红雪姊就发现了。” ‘…………真是的,你就那么想看我变成疯狂医师吗?’ 艾的这句话触动了红雪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极为黏腻的笑容,以及足以威胁眼中所见一切生命的学者眼神。 ‘坦白说~“十五岁以下的少女”跟“假怀孕的守墓人”,这题材多么耐人寻味~随便哪一样都棒得不得了,大可拿来探讨“次世代问题”~我多想解剖你们,把你们从里到外看个够~站上还没有人到过的地平线~’ 红雪用冰冷的右手摸了摸艾的下巴,灰色的眼睛带着满心期待看着绿色的眼睛。 ‘可是啊……’ 她的右手忽然收回,视线也撇了开来。 ‘我不会这么做。我当然非常有兴趣,但我还是不会这么做。’ “……请问,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够坚强。’ 右手轻轻抱住左半身,左半身也轻轻回抱。 ‘我没有坚强到足以面对这么……这么巨大的问题。我知道一旦开始面对这种“拯救世界的研究”,自己会变成怎样——我的整个人生一定都会被这个梦想吞没,变得“爱使性子”。我会丢下亲朋好友,放弃所有本来珍惜的那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会这样,所以我绝对不会对你们出手。’ “……我不太明白……” ‘梦想需要祭品。就是这么回事~我是医生,而且我想继续当医生……’ 艾还想多问些有关梦想的事,但红雪看来不想再多说。 ‘好了~那我们要回皇城去了。’ 红雪/恶疫站起身,一路走到门边,艾主动拿着包包追过去。 ‘啊,对了对了~小艾,你……’ 红雪打开门,把包包递给齐利科,接着如此问道。 ‘你想不想跟公主殿下交朋友?’ 齐利科露出的厌恶神情,明显得让人看了都觉得好笑。 2 艾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眨眨眼,想挥开留在眼睛里的睡意。 欧塔斯皇城谒见厅。 以白色为基调的整个欧塔斯之中,只有这座城堡以漆黑的石材砌成。侍卫领着艾来到的这个谒见厅,也是以富有光泽的黑色大理石砌成,从地板到天花板,四面八方都像有星星在黑暗中闪烁。 刚开始艾看得十分感动,但等了这么久,星星与黑暗都只剩下催眠的功效。 在红雪/恶疫的邀请下,艾出门时还非常用心地准备。明明是皇城里的人们主动邀请,却让艾一等再等,等个没完没了。 她先是在宿舍里等到下午,到了皇城后要等他们查验身分,被领到会客室后更是等得几乎让她担心对方是不是忘了她的存在,好不容易来到谒见厅,却还得继续等。 遇到这样的状况还要维持紧张感,实在是强人所难。艾揉揉松垮到了极点的眼睛,又打了个呵欠,连连点头打起瞌睡来了。 这时星光一闪。 一群穿着西装的死者没发出半点声响,从房间角落现身,在宝座前拉上一道帘子。接着房间四角又有同样打扮的男女出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不知不觉间,房间边缘多了三个人影,齐利科也在其中。 “巫拉殿下驾临。” 伴随粗犷的喊声,最靠里边的门打了开来,一个小小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来到正中央,没入宝座的影子之中。 “欧塔斯城城主,巫拉·赫克马蒂卡殿下驾临。” 说完仪典长皱起眉头,因为艾没有起身行礼。齐利科在一旁多少觉得同情——毕竟这么突然地找她过来,也难怪她会无法适应。 “来宾报上姓名。” 死者出声喝令。 “……” 艾没有报上名字。 “来宾,报上,姓名。” “……” 齐利科有些讶异,朝下座看去,发现艾深深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 “失礼了。” 齐利科立刻出列,走到艾身前三步的位置。仪典长带刺的视线射在背上,但他不予理会。 “来宾,报上,姓名!” 艾似乎连头也抬不起来。 “艾,我知道你可能会紧张,不用太严肃,站起来报上自己的名字再说……” “来宾,报上,姓名!” “…………zzz,唔唔,我吃不下了……” 事态糟糕极了。 完美得连神也无从辩解的梦话回荡在大厅内。 仪典长咬牙切齿,以几乎可以杀人的视线瞪着齐利科,连阅历丰富的侍卫也颤抖着肩膀,努力抗拒想笑的浪潮。 “你这丫头!你把谒见当什么——” “你这呆子!给我醒一醒!” “咦?啊,没有,我没有睡啦,只是作了个小小的梦,毕竟我这年纪就是爱作梦啊。” “醒了就收起你的梦话!仪典长!” 齐利科先发制人,正视愤慨得发抖的老人。 “您也看到了!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照礼数谒见!还请交给我们‘缺损五芒星’处理!” “可是……” 齐利科小跑步过去,在仪典长的耳边说: “原本就是你们硬要照全套礼仪,才会弄成这样,还请您罢手。” 仪典长还不肯善罢干休。 “……你说这话,是表示故国会负责?” “不,责任还是由我扛。” 老人还贪心地要求承诺负责,齐利科昨舌之余,仍然回应得十分冷静。 老人不满地用鼻子呼气,不再装模作样,发出啐的一声之后离开。 “艾,不好意思……场面本来应该更简单一点,不必弄成正式谒见,可是仪典长硬是要求……受不了。那老头在公主殿下面前摆的那是什么态度……” “咦、咦?这里是哪里?是刚、刚刚那里啊?可是这布幕是做什么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吗?其实啊,我听到要到皇城,一路上就一直想像会像宴会之类的,所以我中午只吃一点点,我还能吃的。而且在梦里我也很乖,没有吃整只烤鸡。” “——这!你这超级大笨蛋!” 艾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子。齐利科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却慢了一步。 帘子轻轻地掀了起来。 后头坐着一名少女。 少女的头发比大厅里的任何一块黑色石头都要黑,皮肤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块白色石头都要白。这黑与白的对比简直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四周。宝座原本只显得刚硬,少女坐上之后就多了威严与华丽。而少女身上淡粉红色的礼服,更让宝座像是终于插上鲜花的花瓶,显得光彩夺目。 一名完美得简直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 不过有个前提…… 就是不能看她脸上的口辔与眼罩。 少女的嘴被细细的皮带缠了好几层,一路缠到鼻子下方,眼睛也被一条皮带遮住。 艾的心中没有话语,只有一股纯粹的感动,觉得看到不得了的东西。她的感动太过汹涌,甚至没有在心中掀起波涛。她只像个将手伸向光亮处的小孩一样打了招呼: “幸会,我是艾——艾·亚斯汀。”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歪了歪头。 “你太无礼了!竟然直接跟公主说话……] 齐利科回过神来,立刻站到少女身前出声喝叱,但立刻有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少女不高兴地推开眼前的背影,翻开偷偷带在身上的笔记本举到身前。 ‘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 纸上写着这几个字。 ‘我的名字’ 笔记本流畅地翻动着,露出自我介绍的文字。她事先准备的这些话格外亲切,充满温暖的欢迎之意。 ‘请多指教啰’ 巫拉翻动笔记本,只靠脸颊露出微笑。 艾也露出满脸微笑。 但随后发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不禁觉得有点难过。 谒见转移到另一个房间进行。艾被带到一间冰冷石壁间灌满了暖风的茶室。那里排满了种类杂乱无章的美术品,地球仪旁边排着上古的龙骨,黑猫趴在陶制的老虎背上打着呵欠。 艾与巫拉面对面坐在沙发生,齐利科则坐在一旁,排成一个ㄇ字形。 “你是打哪儿来的?” “咦?” 艾只顾着看四周的装潢,没听清楚这句话。 “是公主殿下在问你话。” 回头一看,齐利科将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巫拉伸出食指在他的手上写字。 “呃、呃!这个城市东边有山脉,我就是从那座山上的村子来的。” “你是在那个村庄长大的?” “是。” “为什么要出来旅行?” “因为村子没了……” “我都忘了……这件事就不多问了……” 齐利科冷汗冒个不停。“为什么?”这几个字还在右手背上舞动。不只是想问这件事的公主殿下,连八成会答得十分干脆的艾也让他十分害怕。 “请问,公主殿下不出声说话吗?还有眼睛也是……” 然而,艾也很干脆地问出这种正常人应该会觉得不方便问的问题…… 齐利科暗自叹了口气。 “你敢藐视公主殿下?平民哪有荣幸听公主殿下亲声说话,得到殿下亲眼看上一眼?” ‘齐利科就是古板。’ “你应该多学点礼仪,不,也许在学礼仪之前,还得先学些常识才行。” ‘我一直要他叫我巫拉就好,可是他只有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才肯这么叫。’ “原来如此。” “你懂了吗?说起来你的生活里每个环节都太随便了,餐桌礼仪也上不了台面。好,从今天的晚餐开始,我会从头到尾盯着你。” ‘艾也——啊,我可以叫你艾吗?’ “可以啊。” “哦?挺听话的嘛?了不起。” ‘你也叫我巫拉就好。’ “巫拉。” “为什么突然直呼名字……等等,公主殿下!” 两人试图以右手与笔记本讲悄悄话,但立刻就被拆穿。 ‘啊,对不起,早知道我就多写一句,只有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才这么叫。’ “问题不是早知道不早知道!请你不要乱来!这是规矩,殿下必须遵守!” ‘我有遵守。我没出声说话。’ “不要断章取义!” ‘你看,齐利科脾气很古板吧?’ “就是啊,好古板。” 两个小女生三两下就结为同盟。 “对了,齐利科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把我错认成‘公主殿下’——错认成巫拉了。” ‘是喔?’ “啥?” 齐利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就是啊,所以我本来还很期待,心想我们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艾是金发,巫拉是黑发,脸孔轮廓也是怎么看都不像。 “要说有什么特征像,顶多就是活着这一点吧。” ‘齐利科为什么会弄错呢?’ “啊,没有,那个……我当时有点睡昏头……” ‘?你们是在睡昏头的状况下认识的?’ 好了,情形不妙了。 齐利科决定先让正要解释的艾闭嘴。 (唔唔,你做什么!) (嘘!安静!) 两人欺负巫拉看不见,互相拉扯彼此的脸颊小声谈话。 (艾!算我求你!配合我演戏!) (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我曾经遇上危险!) (……你有事瞒着她?) 艾的视线变得严肃。 (求求你,我不想让她担心!) (……算了,也好啦……) “——是啊,当时正好是晚上,一齐利科 睡昏头了,拿月光当舞台灯光,只穿着草裙在跳舞……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是我自己太傻,根本不该去在意。” ……你这死小鬼…… “就、就是说啊,让你看到这么害羞的场面,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你就不用道歉了,比起后来的模仿系列,那还算是能见人的了。像后来那个模仿‘水冷式双汽缸引擎’到底是在搞什么?” ‘哇,听起来好好玩。齐利科在我面前都不肯表演这些。’ 她听到这种话题立刻产生兴趣…… 齐利科只想当场拔腿就跑。 艾露出了恶魔的笑容展开攻势。 “——倒是你们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们的关系就是……’ “啊啊够了!我是公主殿下的同学!同时也是教师!” “???这两种关系可以并存吗?” “……毕竟我跟其他五人个别相连,可以从他们的记忆里抽出知识啊。” ‘这样好贼喔。’ “又不是我的错!” “真的好贼耶。” “我说你们喔……” 齐利科无力地垂下头。 “……我话先说在前面,这样根本没什么好羡慕的……这种联系搞得我的自我很稀薄,在遇到公主殿下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五个人跟我自己之间有什么分别……” 听到他这么说,连艾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啊,是我失礼了。” ‘……我之前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巫拉很不高兴地摊开笔记本,接着用钢笔表达心中一股强烈的情绪。 ‘我就说齐利科很贼吧?’ * 今天也没有回音。 尤力去修理厂看过,接着一路走到一号地,在这里遇见了故国。下午在量贩店跟杂货店逛一逛,然后到电信收发处。他没有收到期待的回音,打了四通电报后回到宿舍。 疤面的病情已经大幅好转,不但脸色红润,也有了食欲。尤力把免费得到的葡萄干拿给她,她就默默接过去吃了。尤力最近已经慢慢懂得如何分辨疤面的表情,她的表情全都以笑容为底,但其中会掺杂微量的别种情绪。从他学会的这个分辨方式来看,疤面似乎吃得很高兴。 坐在书桌前拟了信件草稿一会儿,艾就回来了,时间比昨天早得多。艾非常兴奋,吃饭时也一直没在听人说话,开心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艾回到房间后仍然说个不停,尤力已经熟悉到可以在脑中描绘出这名叫做巫拉的少女。 “那太好了。” 尤力从头到尾几乎只回了这句话,但艾完全不放在心上,说得非常开心。 为了不打扰疤面,两人在尤力的房里说话。尤力在书桌前看着文件,艾坐在床边,双脚晃来晃去,手上还握着很久没拿的铲子。 艾怎么说都说不够,到后来更是面向铲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说不定……” 仿佛是在对一个存在于铲子上的人报告。 “说不定我一次就交到了两个朋友……” 铲子没有答话,于是尤力站起身,以他粗犷的手用力摸了摸艾的头。 “真是太好了。” “是啊。嘻嘻……” 艾终于不说话了。 尤力察觉到这点,在她身旁坐下。床垫往他的方向深深下陷,让艾差点滚倒在床上。 “倒是艾,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可以吗?” “好的。” 艾听到他认真的声调,随即正襟危坐。 “……听说城里有人知道了你们的身分。” “是。” 艾大剌剌地回答。 “不可以吗?” “不,没什么不可以的。” 尤力的声音当中并不包含怒气。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我不会骂你的……我在那个山丘上不是说过‘我会帮你’吗?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所以我只能协助你,你尽管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行了。当然该抱怨的我还是会抱怨啦,毕竟我也得顾好自己的精神卫生。” “……谢谢你。” “不过还是太险了。如果发现的人不是‘缺损五芒星’,真不知道事情会闹得多大。至少也是驱逐出境,糟糕一点就得赔上性命,再更糟一点则是死后埋葬,再糟糕下去甚至会被抓去做实验。你知道这严重性吗?” “不,我判断不出这些。” 她的回答显得愚蠢,声调却很冷静。 “我只是想到既然尤力先生没有那么坚持,应该就不怎么要紧。” 尤力昨舌“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 “你还真看得起我……可是真的只有这个理由吗?” “还有像齐利科的个性、街上的气氛,还有我们的战力啦,这些多少都有考虑到,最后就是靠直觉。” “直觉啊。” “还有就是瞎猜。” “瞎猜啊。” 尤力听了想叹气,但既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也不便多说什么。这孩子尽管有着非常天真的一面,但有时就是能把一切都弄得天衣无缝,简直令人怀疑她的天真是不是在演戏。 “……你真的很能天真地掌握这些事情啊……该怎么说呢?会看人脸色却不知道怎么派上用场……很有礼貌却脱序……堂堂正正地偷吃步……” “请问,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尤力回答“我也不知道”。 “尤力先生你……” 艾开口问了。 “尤力先生对这个城市有很深入的了解吧?对齐利科他们也是。” 尤力心想她对这种事情可真敏锐。 “……我内人……” 失去妻子之后,尤力为了找地方让一家三口能够一起过活而四处游历。但当时的世界对死者并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让他们一家人流落到只能在边境徘徊。 “当时我也来过这个城市……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妥协,所以没有住进来。后来我还去见‘魔女’,请她帮内人做防腐处理,但她却拒绝我,反倒是帮我们解决了住处跟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 “?拒绝了却还帮你们准备?” “……她说:‘你们凡人的幸福很无聊,可是不幸就棒透了。如果可以帮助你们不幸,一张签名不算什么。’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死者被食人玩具打烂,女儿死了。尤力也跟着想寻死却没能死成,现在才会在这里。 “当时我就跟‘缺损五芒星’当中的一个交上了朋友。我只是他们五分之一的朋友,所以齐利科似乎没能看出这一点。今天我就去见了这位朋友——故国。” “也是左右各半的人?” “对,只是跟另外三个又不太一样。” 尤力调整呼吸,看着艾说道。 “……照他的说法,是要我们出境之后再也不要入境。” 艾原本晃来晃去的脚忽然停住。 “我不是说过至少也是驱逐出境吗……他开的条件已经比这好了。毕竟他终究只是希望我们别回来,并不是永久放逐。” 她的脚还是停住不动。 “像巫拉跟齐利科这些我在这里认识的朋友,都再也见不到了?” 尤力宛如辩解般回答: “……你可以写信。” “……说得也是。像现在我跟巫拉的关系也跟笔友差不多……哈哈哈……哈……” 艾说着沮丧地垂下头。 “……今天巫拉在皇城里问我:‘你不在欧塔斯住下来?’” “这!” 尤力转过头的动作十分夸张。 “我当然明白,尤力先生。” 但艾十分冷静。 “我已经郑重拒绝了。” “……你早就发现了?” 艾问他:“发现什么?”她的视线显得空洞而遥远,仿佛望着荒野的尽头。 “我才想问尤力先生,你都没发现我发现了?我看起来那么傻吗?” “……” 空气转为冰冷。艾以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望向远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狮子先生人也真单纯,还说什么‘你根本不懂欧塔斯的黑暗面’,好死不死这句话偏偏是对我说的……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欺瞒中长大的。” “艾,你……” “我的鼻子对这种气息最灵了。” 艾哈哈一笑,只有这个时候她说得颇为得意。尤力听了感到十分心痛,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他没办法。 “我说尤力先生,你为什么不跟死去的太太还有当时还活着的女儿,全家一起住在这个城市呢?” “……” 尤力没回答。艾淡淡地揭穿秘密: “我知道的。因为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这个都市只容许死人存在,不容活人住下来——那么如果活人还是想住在欧塔斯,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尤力还是没回答。 “答案很简单,死掉就行了。” 艾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觉得有疑问啊。有了疑问以后,到处都找得到提示。像这间学校……还有狮子先生说的话……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艾的眼里也重新有了神色。 “为什么……” 那是愤怒的神色。 “……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我这件事?不管是尤力先生、齐利科、恶疫、强攻、红雪,还是狮子先生……” 绿色的眼睛燃烧着熊熊怒火,烈日般的热浪打在尤力身上。 “……我没有瞒你,欧塔斯对这件事也是公开的。” “可是你就是瞒着我,不是吗?” 小孩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大人随即撇开视线。 “……我不是要责备你,因为我也能体会大家的心情。尤力先生只是想保护我,不想让我受到伤害,齐利科他们也只是不想特地讲出这种事来吓我,这些我都懂……可是啊……” 艾坐在床上,双手紧握得骨头几乎都要裂开,肌肉紧绷,连体温都跟着上升,眼中燃烧的怒火更是几乎能够杀人。她拚命压住自己的身体,承受这股不能对任何人宣泄的怒气。 “我真的很讨厌这样。我再也不要有人在背地里帮我做决定,等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才让我知道。” 过去村民体贴地隐瞒一切,自己也假装被瞒住,构成了虚伪的日常、虚伪的世界。 为了与这一切诀别,艾开口说道: “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被蒙在鼓里过活——我决定再也不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活得像是行尸走肉。” “……是吗?” “是,所以尤力先生,以后这种事情请全部告诉我。不要担心我会受伤、会不幸,因为我会不会怎样,全都由我自己决定。” “……我明白了。” 尤力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艾心想尤力在骗人,他一旦觉得有必要欺骗或隐瞒,绝不会犹豫。 “我相信你。” 但艾也说了谎。两人定下了互相欺骗的约定。 “……不过,你知道这些之后有什么打算?” “你应该先告诉我欧塔斯对入境的人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还有这么做的理由。” 尤力说了出来。 欧塔斯的移民政策一向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除了“爱使性子的人”以外,原则上对于来这里寻求庇护的死者都会接受,对活人一概不收。对于出了问题而不小心来到这里的人,则会免费送他们到附近的聚落,并确保他们在这段期间有地方住。只有对于已经无处可去的活人,才会主动要求他们死了之后移民进来。 “可是为什么非死不可?活人跟死人一起生活不就好了?” 尤力坚决地摇头。 “办不到,这有几个理由。首先欧塔斯的基础建设就是以应付死人的需求为前提,只有一 小部分地区有自来水跟下水道。而医院只有精神科,最重要的就是没办法供应粮食,因为这块土地本来是个根本不能住人的不毛之地。对我们这种久久才会出现一批的旅客,或是在城门外做生意的人,总还有办法应付,但要永续供应大量粮食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只有这些问题……” “嗯,没错,如果只有这些问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会很辛苦,但终究不是办不到的事……可是啊,艾,欧塔斯有着一股远比这些问题更巨大的力量在拒绝活人……” “……是什么东西?” “是居民的感受。” 欧塔斯的居民都是死人,当然也就没有人是在这里出生,大部分都是受到活人排挤,流落到荒野上会合起来的。活人的排挤非常剧烈,几乎所有流落荒野的人都被守墓人埋了。欧塔斯这整个集团本身也是一样,他们的母体是游牧民族,本来在各方面就受到歧视,濒临灭族危机的情形更是见得多了。 所以这个地方是这些人的梦想天堂。他们不用受到活人歧视,不必害怕守墓人,更在国际社会上确保一席之地。在这样的地方…… “你能怪他们拒绝跟活人一起生活吗?” “……” “光是早期的死人跟现在的死人——也就是那群到昨天为止还在歧视死人的家伙——之间都会发生摩擦了,要是准许活人住进来,欧塔斯肯定会分成两派,陷入莫大的混乱。” “……” “艾,要解决这种问题,得花上你一辈子。这工作也许不只需要一年、十年的时间,甚至得要一百年。” “要是花了那么多时间……” “到时候已经没有人活着了。没错,这就是反对派最大的主张。不管再怎么努力,再过个一百年,所有活人都会死光……他们就是在等那个时候。” 艾受到太大的震撼,垂头丧气地说: “竟然打这种主意……” “可是这道理说得通。” “是吗……?我怎么看都觉得不通,只觉得是死巷子……” 艾说着用手拄着脸颊,闭上眼睛。当尤力觉得似乎该说些话来安慰她,正开始思索该说什么才好…… “好!” 避时艾己经大喊一声起身。 “怎么了?” “这件事我们先搁着!” “说、说得如此精神饱满,讲出来的话却是先搁着?” “不用担心!我只是装作有精神而已!” 艾说得没错。她挥着铲子把空气大卸八块,无意义地蹦蹦跳跳。 “的确……我也觉得可以先搁着。你应该多看看这个世界,好好培养出自我。” “是,我打算全力搁着。” “全力搁着?这句话不错……就从做得到的事情开始做起吧。” “好的。” 艾很有精神地回答之后,终于进入正题。 “那么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尤 力先生。” “什么事?” “请你查一查巫拉·赫克马蒂卡。” 艾在不会被其他人听到的距离对尤力说了这句话。 “我也会找机会试探,不过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棘手的要求让尤力叹了口气。 “她为什么还活着?” 第三天晚上就这么平等地降临到每个人身上。 * 第四天。 齐利科非常忙碌。 恶疫/强攻频繁地送来与那个小镇交涉的进度;红雪/恶疫每天早晚一定会问起疤面的情形;故国擅自跑去见尤力,说什么跟他是朋友,还送来占用莫大容量的记忆而造成他头痛。艾也不好应付,一大早就连问几十次:“今天什么时候去皇城?”齐利科回答:“上午我要在公所上班。”说完就跑掉了。结果到了中午,艾竟然自己转搭好几班公车来到他上班的地方。 艾说自己不会妨碍齐利科工作,但光是讲出这句话就已经是在妨碍。当齐利科到了皇城,自然已经身心俱疲。 “轮到齐利科了。” 齐利科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刚刚在发呆。 地点是昨天的茶室,连坐的位置也跟昨天一样。但今天却多了唯一一件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三人围绕的桌上摆着的一幅升官图。 这幅升官图原本被随意摆放在茶室里,是艾眼尖把它挖出来,摊开来让三个人一起玩。 “啊,嗯,抱歉。” 齐利科说着掷出骰子。 “看我的……走四步啊……一——二——三——四……” 艾为巫拉念出格子上写的说明: “‘水龙头没关导致妻离子散。’失去妻子跟小孩,只剩自己一个人。” “等一下!为什么!” 艾根本不把齐利科的吐槽放在心上,冷酷地拿走他手上的卡片。 ‘“接下来换我” “——喝!”“……怎么样?”’ 巫拉一边执骰一边翻着笔记。笔记本改得比昨天更好用,常用的短文都已经制成卡片。她请艾帮忙保密,这是她昨天整晚熬夜没睡做出来的。 “你掷出三——‘失业……总之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你变性了。’” “这哪能用一句‘发生很多事’就带过去!不要含糊其词!这游戏的原因跟结果之间也差太多了!” “变性以后,婚姻还算不算数?” ‘两边都变成男的了。’ “这个嘛,听说有些国家会承认,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说得也是。’ “你们也太能适应了!” 没有人把齐利科的吐槽听进去,两人进行游戏的过程丝毫不乱。 “巫拉,你走到蓝色格子了,麻烦再掷一次骰子。” ‘啊,这样啊——喝!怎么样?’ “你掷出六——‘如果已经结婚就会生下女儿。’” “谁生的?两边都是男的,到底是哪一个生的!” ‘真是神秘。’ “的确神秘。” “一点都不神秘!只是游戏本身有缺陷而已!我说我们就别再玩了吧。” “我要继续。” ‘继续吧。’ 齐利科垂头丧气。这游戏明明只是胡乱把一堆元素拼凑在一起,他完全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可以玩得这么投入。他朝壁钟看去,惊讶地发现已经过了三小时。看样子这游戏不只有内容糟糕,玩一场所需的时间更是长得不得了。 不过也拜这个游戏所赐,让她们两个没空聊起“不该聊”的话题,只有这点倒是值得感谢一下—— “轮到我了——五步。一、二、三、四、五——啊。” 艾停在一个格子上。 “‘年纪增加五岁。’呃,这样一来,我现在的年龄就变成九十六岁,要进行衰老判定。掷三颗骰子……十二点。算式表在哪?” “来。” 接着艾计算平均寿命,进行健康判定,然后计算保险金额。这些全都做完以后,她总算开口说: “我死了,享年九十六岁。在两个丈夫、六个孙子、十二个曾孙和六个曾曾孙的团绕下幸福地离开。” “……是喔……咦?那游戏呢?” “结束了?” “竟然结束了!” “对,这游戏的文宣就是‘严谨重现人生!让您在游戏中度过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好好玩耶。’ “好好玩。” “……嗯,也对,既然你们玩得尽兴,我就无所谓啦。” “哎呀呀,我赢了好多好多。” “啊啊,原来这样算赢啊。” “是啊,上面写了‘结果好就什么都好!大家一起迎接幸福的结局吧!’这句话写得还真不错。” “……嗯……‘幸福的结局’啊。” 齐利科尽可能让声调听来平板。但艾立刻会错意,露骨地撇开视线说: “这游戏……是很久以前的了……超过十五年了……” “说得也是……好了,来收拾吧,都这么晚了。” 艾没有多说什么,便帮忙收拾游戏。齐利科暗自冒着冷汗,毕竟今天又过得这么惊险。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已经结束啦?’ “嗯,都这么晚了,得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去。” ‘艾,你明天还会来吗?’ 艾很有精神地回答:“那当然!”老实说,齐利科不想再让她们两人碰面,却没有权限可以阻止。 ‘后天呢?’ “大概可以。” ‘大后天呢?’ “这就……” 到那天艾就非得离开欧塔斯不可,实在没办法来皇城跟她见面。这件事巫拉应该也知道。 “我想……应该来不了。” ‘这样啊……’ 现场笼罩在一片尴尬的沉默当中。 ‘要是艾在欧塔斯住下来就好了。’ “对不起,昨天我也说过,这我万万不能答应。” 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齐利科从昨天开始就对她的这种态度很不放心。这句话里有着难以撼动的坚定,与艾平常那种马虎又柔和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不对。 之前他曾经看过艾把话说得这么坚定。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从齐利科背上直窜而过。 现在的艾就跟两天前一起回家时的模样很像。当时她对齐利科透露自己是守墓人,说出了自己的身分。 ‘……为什么?为了你的梦想?’ “对。所以我还……” 还不能死。 本来应该这么接的后半句话,却没有振动空气。 齐利科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捂住了艾的嘴。 他以写着“原来你知道!”的震惊眼神看着她。他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艾则显得十分冷静,仿佛连这个状况都早已料到。 艾皱起眉头,不解为什么齐利科要阻止她说出来。 ‘?所以我还……怎么样?’ 几秒钟的沉默让巫拉感到奇怪,翻开的笔记本上写着这几个字。 齐利科恳求她:“算我求你,现在不要说出来。”而艾则在视线中加入“等会一定要你解释清楚”的意志,接着放松眼神。 “……我还必须继续旅行。” 艾这么含糊带过,让现场的气氛恢复正常。 巫拉的眼罩遮住了一切,她什么都没发现。 艾 在回家的公车上等着。 “好了,请你告诉我……刚刚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们搭乘开往欧塔斯市街的公车,两人坐在紧邻的座位上,周围没人听得见他们说话。 “……我现在不能说。” “那你何时可以告诉我?” “……等你离开这个城市,我就告诉你。”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你这样拖延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不回答,我明天直接去问巫拉就好了。” “不,这你办不到。” “?为什么……?” “刚刚恶疫/强攻跟我联络了。” “那又怎么……” “上次不是有个小镇吗?” “你是说那个遭到龙卷风袭击的小镇?那又怎么……” “一百零五名居民申请移民到欧塔斯。” 艾震惊地回过头来。 “意思是说……” “嗯,你的想像大概没错——他们会死,成为死灵都市的居民。” 齐利科的表情带有黑漆漆的决心。 “他们原本就没有地方可去。就算绑走我或是全镇一起当抢匪,迟早还是会撑不下去。哼,既然都得走到这一步,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受死。” 这时整个都市响起了警报声。这阵不祥的声响有如告知末日来临的怪鸟叫声,回荡在晚霞照射下的欧塔斯,让艾的内耳蜗牛体发出哀号。 “欧塔斯发布戒严。从现在起,东南西北各方城门全都会关上,南门商业交易区也会封锁,所有入境旅客需留在入境证上所登记的宿舍中——听到了吗?” “嗯、嗯。” “那么齐利科·兹布雷斯卡已经通知艾·亚斯汀——其他人也已经全部核对过。你要立刻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宿舍,绝对不要离开我身边。宪兵方面我刚刚才通报过,以后你钥匙一个在外面闲晃,二话不说立刻逮捕。” “请、请等一下!哪有这么蛮横的!” “闭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蛮横!这整件事原本就蛮横又残酷!” 先前一直存在的不安,已经从齐利科的眼神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松了口气的安心表情与假装成决心的固执。 “一百零五名居民的屠杀将于明晨进行,要是不想‘顺便’死掉,就绝对不要出门。” 3 齐利科一路将艾押回她房间,确定她、尤力与疤面三人全部到齐后才离开。 艾刚被押进房间,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貉一样,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踱步。从疤面的枕边开始,走过梳妆台,绕过两张床,再绕过尤力坐着的书桌后头,走到窗前看看外面。外头一片漆黑,平常那庆典般的热闹灯火已经销声匿迹,夜风中听不见一丁点笛声。艾确认整条街上一片死寂之后,又开始沿着同样的路线,朝反方向踱步。尤力清了清嗓子,抗议着这样会踢起灰尘,但艾根本没注意到他说话。 “……艾,你要不要冷静一下?” 疤面无力地躺在床上说了她一句,艾这才回过神来,停下脚步。 “对不起,疤面小姐……请问你身体还好吗?” “不好……” 疤面接受诊断后,病情仍然不乐观。尽管生理方面没有任何病危的情形,但心理层面却一直处于虚弱无力的状态。 “还真吵……” “啊、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我不是说你……是说这喊救命的声音……到底是要我怎么救?” 看来最让疤面烦心的,就是她之前也说过的幻听。她说话仍然维持冷静,但怎么听都不觉得她还正常。 “……请你睡吧。睡了就会好的。” “嗯……我会的。” 艾坐在床边帮疤面拨开落在脸上的浏海,摸摸她的头,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艾发现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简直就跟小时候生病时照顾自己的大人一模一样,反复了一阵子,她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睡了吗?” “是,她睡得很熟。” “……我们到隔壁说话吧。” 尤力说着走向隔壁房间,来到已经成了他指定座位的书桌前坐下。艾也往他后头跟去,打开通往室外的门。门没有上锁,门外只看得到一片漆黑,看样子不像有人盯哨。 她关上门,在床边坐下。 “知道现在的状况吗?” “多少知道。你那边呢?” 两人自然而然地交头接耳,小声地交换情报。 对于现在的状况,尤力并没有得到新的消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想救他们吗?” “那当然。” 尤力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绝对没有想过要怎么救,救了以后又要怎么办吧……” “那当然。” “我想也是……” 尤力又叹了口气,为此大为头痛。 “……总之我们先交换所有已知的消息。我查过巫拉的事了。” “查出什么了吗?” “我一有机会就找人打听……不过只打听一天,实在问不出多少事情……大家都很拥护她,爱戴她,对她非常肯定……只是……” “只是?” “该怎么说呢?有些人的反应不太一样。说起来不像尊敬,应该说是敬畏?不,应该比较接近恐惧吧。” “……嗯~~实在摸不着头绪。” “对,我也摸不着头绪。所以我本来想去找应该知道内情的人,不过……” 戒严令已经颁布。 “……不过搞不好,这个人会自己找上门来。” “?是什么样的人?” “你应该比我熟,刚刚我已经请人传话,所以现在差不多……” 就在这时…… 传来“叩叩”的声响,但声音不是来自房门,而是来自窗边。 “?是什么东西?” 艾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是我,开窗。) “狮子先生!” 不知何时,狮子面具已经出现在窗外,艾赶紧打开窗户。 “你不要命了吗!这里可是三楼啊!” “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开。” 狮子展现出色的运动神经,以俐落的动作翻进屋内。接着毫不松懈地环顾四周,看到尤力后,面具上出现防备的神色。 “……喂,狐狸,你写这信给我是打什么主意?” “什么信?” “啊,那是我写的。” 狮子发出猫科动物的威吓声,瞪了尤力一眼。 “……尤力先生,你写了什么样的信?” “就是这封信。” 狮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致夏德·华尔斯先生,请救救我。 ~艾·亚斯汀~” “我就觉得奇怪,不但遣词用字不对劲,利克那小鬼头也说送来这封信的是个壮汉,而且你这丫头应该不知道我的全名……” “嗯?原来你不知道喔?” “就是啊!狮子先生就是狮子先生,因为当时我只是一只小狐狸……” “原来如此,真搞不懂……搞不懂归搞不懂,可是你却为了她赶来,谢谢你。” 尤力说着向他鞠躬道谢,狮子默默地看着他的头顶。 艾真是意想不到。狮子竟然只为了这么一张纸,不惜冒险爬墙跑来这里。艾觉得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狮子先生 ,你是来救我的?” 他应该会回答“怎么可能”或是“别说傻话了”。 但狮子的回答却不是这样。 “你说得没错。” “咦?” “我就是来救你的。” 狮子面具原本始终维持面无表情,但狮子控制刻划在面具上的细微光影,表现出复杂的喜怒哀乐。艾自认已经能够分辨这样的表情。 而按照她学会的分辨法来判断,现在狮子面具上的表情是“焦急”。 “听说你见了公主殿下?” “咦?” “听我的准没错,别再跟她见面了。” “……你也要说跟齐利科一样的话?” 狮子面具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原来他也反对啊……看来他总算还有一点良心……” 良心? 这句话让艾摸不看头绪。刚刚齐利科在公车上一边听着不祥的警报声,一边说不会再让她见巫拉,当时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到所谓的良心。他的脸上是……用譬喻的方式来形容,就像是父母为了保护小孩,下定决心不管什么坏事都肯做的表情。 但狮子没有看到他那种表情。 “为什么你们要把我跟巫拉分开?这样是在帮我?” “……你不要再跑到街上去了,乖乖在这里待到出境那一天为止。” “请你回答我。” “算我求你,乖乖听我的!” “那就请你告诉我理由。” “你这小鬼头不要啰唆!这世上多得是你不该知道的事情!懂事点!” “又是这样!” 艾爆发了。 “又是这个理由!每个人都擅自帮我做决定,说怎样我就会不幸、会得不到幸福!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这些都应该由我决定!我会不幸还是会幸福,都由我自己决定!你们瞒着我!说谎骗我!又有什么用!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直到一切都搞砸了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你这丫头!” 狮子抓住她的衣领,举起右手。艾毅然挺出脸颊。 “想打就尽管打!想踢就尽管踢!想打得我吐血求饶,你就尽管试试看!” “我、我才不会这么过份!” “那就请你放手!” 狮子被言语刺穿,于是双手发着抖放下了艾。艾的双脚重重落地,整个人在下沉的力道中低下头。 “呜。” 接着艾…… “喂、喂,狐狸?你怎么了?” “呜,咿、呜、呜、~~……” 艾哭了。 “喂、喂!为什么这种时候要哭!莫名其妙!” 艾哭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哭。 过去模模糊糊的两种核心想法在爆炸中撞在一起,其中一边撞得粉碎。“希望死人死得幸福”的梦想,被“幸或不幸都由当事人自己决定”的信念击碎。 两天前,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假面大街时,齐利科说了:“什么叫做幸福的结局?到头来那根本就只是‘你觉得’幸福的结局嘛。”当时这句话深深地刺进她心中,如今更在这个信念下得到了证明。 梦想被打得粉碎,所以艾才会哭。但她哭的理由没能让任何人了解,只平白让尤力跟狮子困惑。 狮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泪水。她的眼泪流个不停。 死人不会哭,至少不会流出这种清泉般的泪水。 狮子面具上没再露出任何表情。光线只是照亮面具的光线,阴影只是面具上的阴影。面具上没有任何精微奥妙的表情,仿佛死人脸孔般沉默不语。 “……别哭了啦。” 狮子的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远方有人演奏的曲子乘着风送了过来。 “用哭的……太贼了啦……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要哭了。” 他们绝不是就此相互了解。狮子不明白艾为什么哭,艾也不明白狮子为什么改变心意。 但他们即使没能互相了解,还是决定互相了解。 狮子开始说了。 “一年多前,欧塔斯里有少数几个活人。” “我明白。” 艾点点头问了“就是你们对吧?” 仍然没有表情的狮子面具,将一对漆黑的洞朝向艾。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看看这栋宿舍就知道。” 艾将视线撇向四周。 打从听说这里以前是学校,艾就一直抱有疑问。为什么宿舍里会有设备这么齐全的餐厅?为什么自来水跟下水道这么完备?而且整栋建筑物有着长年使用这些设备的迹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临时加装的。接着艾就从学生在厕所里留下的那些没营养的涂鸦当中,看出这里本来是给活人就读的学校。 接着想像这些学生到哪去了,不由得心底一凉。 “等一下,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这句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对,可是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 狮子阻止艾往黑暗面想。 之前在这间学校就读的学生,都是移民带来的活小孩。 自从九年前欧塔斯在这里落地生根以来,就不断有人想移民进来,不管死人或活人都有。他们只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无论是活人,还是单纯想避开守墓人的死人,对生命都没有任何眷恋。 欧塔斯当然在这些人死后才接受他们,但唯一的例外就是还活着的小孩。无论是多激进的反对派,对此也没有提出抗议。 没有人想在小孩年纪轻轻时就带他们进入永恒。 欧塔斯留给他们一段时间,让他们的自我意识觉醒。 小孩一直活到十五岁,才从两条路当中选择一条。 也就是要活或是要死。 要活就要离开欧塔斯,要死就可以留下来。 “比例大概是八比二吧。八成选择活下去,两成选择死去。” “……有那么多人选择离开?” “嗯,然后其中七成很快就回来了。说穿了只是去旅行而已。说什么是要增广见闻,出去闯荡一两年……这种情形到了最后一届尤其明显。” 大部分的小孩到头来还是想住在欧塔斯。他们的双亲因为死亡而遭到故乡放逐,小孩则因为活着被迫离开故乡,仿佛是用歪斜的镜子照出来的对比。但不同的足,他们并没有被故乡拒绝,只要放弃一样东西,随时都可以回来。 这些在死亡围绕下长大的小孩,实在不觉得生命是什么非保护不可的宝贵事物。 “我在九年前进了欧塔斯,一年前死去。当时我十五岁。” 狮子面具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进欧塔斯的人多半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有的跟家人、有的跟朋友。可是我正好相反,是被父母弃养在这个城市。” 不,这恐怕很难说。一年前是十五岁,也就表示狮子被抛弃的时候是七岁。当时每个人都知道小孩是多么宝贵的存在,掳人集团最喜欢的商品就是小孩。这种在黑市永远不愁找不到买家的商品,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有人免费丢掉。相信他的双亲是有不能自己扶养的苦衷,才会将他寄放在这里。 但狮子抛下了这个希望。他不容自己拿“父母只是有不能养我的苦衷,并不是抛弃我”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也不容别人这么看待他。他理所当然地变成不良少年,更成了经常溜出宿舍的惯犯。 狮子并没有抱着仇恨度日。 但他仍然不想在学校里被灌输欧塔斯最爱的那套——加了抹香味的道德观或冠冕堂皇的历史,直到有资格受死的年纪为止。看在狮 第四章 独处于孤独之中 1 我要救她。 这份心意与血液一起流过血管上让双腿不断跑动,完全不懂疲惫。 我要去救巫拉。 身体充满霸气,双脚忠实地运作,眼睛喝了几乎满出来的血,将月光增幅无数倍。 艾在夜晚的欧塔斯奔驰。都市的夜晚满是不需要睡眠的死人,到处都热闹得超乎想像,因此可以走的路很少。当她抵达皇城,夜晚已经过了一半。 而且不巧的是,她白跑了一趟。远远望去就看得出皇城里没几个人影,巫拉所待的尖塔更是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艾立刻折返回头,下了山丘,一步也没踏上土地,直接从屋顶跳向下一个屋顶,模样看来仿佛在夜空中游泳。 下了山丘后,艾以野兽般的速度跑过麦田。先前撑着一口气忽视双脚的疲惫,现在也快要撑不住了。但艾仍然继续飞奔。 最后她终于来到都市外墙。 城门当然紧闭,还有大群警卫戒备。 为了在城墙边缘找出人比较少的地方,又花了不少时间、走了不短的距离。靠近角落的地方有块工地,看似在整修崩塌的城墙。艾用手指抓着城墙上几乎只有脚趾头长的突出物往上爬,不时还摔下来撞得砖瓦片发出尖锐声响,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城墙外是只有一线之隔的荒野与天空。 明知状况紧急,艾仍然瞬间看得出神。 紧接着她回过神来。看得到这样的景象其实非常不妙。她朝左方的天空望去,世界已经微微染上紫色,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现在待在南方城墙。 许久没有运作的头脑接着留意到一件事,自己是不是忘了更重要的问题,就是那一百零五个活人待在哪个方向。艾以身体回答这个疑问。 她跑了起来。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总之她就是往东边跑。 开始运作的脑袋顺便浮现出许多杂念。 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凭着什么打算在赶路? 鞋底的荒野发出沙子的磨擦声,踢开的小石子不知怎么钻进鞋子里,刺痛着已经饱受压迫的脚底。闷痛让艾皱起眉头,但她仍不放慢脚步。 前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夜晚正会泉往西方逃逸。“早晨”就从这一瞬间开始。下一瞬间就要流向过去。 她心想:“一定要赶上!” 却又自问:“赶上什么?” 仿佛理性与心情分了开来,比太阳还热的热流与比月亮更冰冷的冰河在体内激荡。 在遥远的后方即将沉入荒野的月亮问了:“你一直说要救她,但你到底打算怎么救她?你打算像食人玩具那样,毁掉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欺瞒?还是你另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可以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 前方的太阳给了一个答案:“我才不管这么多。” 但太阳的逻辑仍然胜过月亮,勉强挂在地平线上的月亮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救人这种“没得商量的正义]正在前方冉冉上升,光芒更加耀眼。 艾抬头看了过去。 不知道弯过第几个转角,终于在前方看到东门,一群活人就在东门正面的荒野上徘徊。 人数约有一百人。 这些活人比她在欧塔斯里看到的任何一个死人都更加肮脏,更加不健康。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踩着幽灵般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紫色的暮光下。 他们正面有三十名左右的死人,其中几个是艾在城里见过的。他们都是巫拉的护卫。 他们的正中央有座轿子,轿子用黑檀木与黄金打造得富丽堂皇。无机质的外观看起来不像用来载人的轿子,比较像用来搬运重要圣物的圣柜。 轿子放到地面上,帘子掀了开来。 护卫牵着一名少女的双手,毕恭毕敬地领着她出来。她穿着与四周空气同样的暮色礼服,上面层层叠叠地披了好几层薄纱,看上去简直像收进棺材里的死者。 接着巫拉·赫克马蒂卡站了起来。 两名随从恭敬地帮她脱下外套。褪去所有薄纱,暴露在荒野中的肩膀看起来十分寒冷。 接着束缚终于解开。 绑在她嘴上的皮带落到脚下,遮住眼睛的皮带在落地前就被强风扫开,一路吹到外墙上。 接着太阳终结了夜晚。 死神化身睁开了眼睛。 甚至没有人发出怜烂的恸哭,死亡视线以光速贯穿了这群活人。 这群活人前胸后背分别受到死神化身的视线与太阳灼烧,从前到后依序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只是不再有任何生命存在。 杀人的瞬间就此结束,能死的人都死了。 太阳见证了这一瞬间,从地平线升起,照得死神化身觉得有些刺眼。 随后整群死人一一站起,他们所做的第一个动作,一定是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双手,摸摸胸口,接着才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让已经疲乏的情绪苏醒。每个人的情绪各不相同,有愤怒、有惊恐,但当他们将视线朝向造成这个改变的原因,就会转变为同一种情绪。 畏惧。 死神化身只是茫然看着这一切。 从这里看不到她的表情。 艾从离轿子一百公尺外的右后方看着这一切。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场虐杀的过程。 警卫似乎发现了她,指着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艾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忽然间巫拉似乎发现背后有声音,以非常不经意的动作…… 转过身来。 “笨蛋,你还呆站着做什么!” 一辆蓝色的车突然出现在眼前,后座车门一开,探出上半身的狮子就像掳人集团似地抓住 了艾。 “大叔!开车!” 尤力没回答,只是踩下油门。 “不要!我、我!” “呆子!你不要命了吗!” 艾被丢到后座。她什么也不想,只觉得很想见巫拉一面。她只想让巫拉看看自己,想告诉她眼前就有一个人非常想救她。 但所有车窗都放下黑色的遮阳帘,根本看不到死神化身的身影。 * 回程的车上笼罩在沉默当中。艾睡得像死人一样,其他四个人也都在几乎相同的疲劳中,看着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市街。 “……她到底怎么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齐利科回头看看后座这么说了。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但艾已经疲惫不堪地躺在后座上。为了让她好好睡,后座的车窗遮阳帘仍然放下,光线十分昏暗。 “……尤力先生,艾为什么会那样?先前她还那么冷静,下一瞬间却……到底为什么?” 尤力隔了两次右转、一次左转以及开过三条街的沉默,这才回答: “……她是人类跟守墓人所生的混血儿,这你知道吧?” 齐利科点点头,狮子在中排座位上拄着脸没有反应。 “她同时继承了人类与守墓人的特性。以前有个死者之村,利用她守墓人的驻守功能,挡开其他守墓人的搜寻而存活下来。” 交警在路口做出“停”的信号。 “艾就是在那个村子长大的。” “前进” “村人故意让艾误以为他们是活人,还为她编出一套神话,一套用来骗她的神话……” “原来她说的‘她就是我’是这么回事啊……” 巫拉与艾,她们两人明明那么不一样,得到的结果却奇妙地相似。 “……还不到时候。” 尤力大大地转动方向盘,从大街转到小巷。 “要是再过一阵子,要是她再大一点……相信一定不会弄成这样。只要再过一年,不,再过半年就好,到时候她应该就能原谅你们,甚至真正拯救你们。也许还可以跟你们产生友情,变成真正的好朋友……可是现在还不行,现在你们碰在一起只会搞得糟糕透顶。” 穿过面具大街旁的小巷,眼看宿舍就要到了。所有行李都已经打包,随时可以离开。 “我打算接了疤面就立刻出境。” 尤力这么说。 “……知道了,我会先跟他们联络。” 齐利科这么回答。 “不好意思,留下一大堆烂摊子要你们收拾……我郑重向你们道歉。” “哪里……” 又是“停”。 这时光线射进车内。 齐利科与尤力两人回过头去,想看看光是从哪里射进来的。 原来狮子打开后车门下了车。 “我就到这里。” 说着轻轻关上车门。 “那我走啦,大叔,帮我跟小狐狸问好。” “……你不想再见她了?” “对。” 狮子说完,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走去。 “?那我们走吧。” 尤力喃喃说出这句话,踩下油门。 这时艾已经不在车上。 2 (你是不是还想做些什么?) (……是。) (……那我就想办法放你走。) 亏狮子放走了艾,艾却已经累得身心俱疲,光是下车来到这里,就累得再也无法动弹。 艾待在欧塔斯外围市街的一处公园里;她下了车后跑向没有人的方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公园本身维护得很好,植物生长茂密,看在习惯了荒野黄沙与街上白石的艾眼里,故乡的颜色显得格外鲜艳。 接着她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凉亭。 凉亭本身非常小,里头只放着一张藤编的躺椅。 艾坐下来打算休息一下,但身体却像淋了雨的黏土,软绵绵地灌进躺椅形状的模子里。 用不着多少时间,她的眼睑就垂了下来。 杉树的针叶婆娑摇曳,落在她脸上的影子以光速流过。绿色的光芒透进眼睑上让一直瞪着黑暗的眼睛舒服了些。 等到不再有人动来动去,小鸟也立刻飞回来啾啾叫着。远方朦胧的山脉上,看得到一只从来没看过的绿色小鸟,在近得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的地方,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艾轻轻闭上眼睛,任由时间过去。 世界对这名输得一塌糊涂的少女什么也没做,只投以温暖的阳光。 这让艾有点难过,闭着眼睛哭了。 “大姊姊,你怎么了?” 大姊姊? 艾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她,让她吓了一跳,慢慢睁开眼睛。 躺椅旁站着一名少女,是个九岁左右的金发少女,身穿像园丁穿的连身作业服,手上戴着皮手套。 而她当然已经死了。 “不好意思,这里其实是爷爷的位子……啊!不是的,你坐没关系。因为大姊姊看起来这么难过……” 她又叫了自己一声大姊姊。 亏艾还以为这世上就属自己年纪最小。 永远维持在九岁的少女缅腼地盯着艾,整个人扭扭捏捏,用肢体表达“我想多了解你”。而她随即按捺不住这种情绪,脱口而出: “请、请问……大姊姊是不是活着?” 艾点点头。少女睁大了眼睛,抓住躺椅的扶手大喊: “哇,好棒!我第一次看到活人。” 啊啊…… “大姊姊好漂亮!可是皮肤太光滑,好像怪怪的……啊,对不起,这样很漂亮。漂亮是漂亮,可是……” 饶了我吧。 少女继续用手指逐一指出活人有多奇怪,对每一项差异都感到十分惊讶。 欧塔斯的常识就是这么回事。 死了是理所当然,活着反而不正常。 受到谎言欺骗的并不只有巫拉一个,不,谎言已经不再是谎言,沦为了常识。 过去全人类普遍认为死人入土为安是理所当然……但如今这种常识已经变成多种意见之中的一种。 艾用力闭上眼睛,就看到齐利科露出浅笑。“活人会死光,整个世界迟早会只剩下死人。”眼前的少女仿佛体现出这个未来世界,天真地笑着望向活人。 我的世界遭到破坏。我的梦想遭到毁灭。 我本来以为世界应该更觉得困扰。小孩不再出生,人类不再死去,还出现了守墓人。本以为世界对这样的现况觉得困扰,期望有人出来拯救。 但事实不是这样。 世界早就已经得救,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哇、哇,对不起喔,大姊姊。对不起,你不要哭嘛。” 无论怎么用力闭上眼睛,眼泪仍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 世界十分体贴,不厌其烦地帮她擦去眼泪。 * 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树木在一阵与早晨不同的风吹拂下婆娑作响,太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另一头,空气变得十分寒冷。 小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她的园艺工具还放在原地,相信这应该表示她还会回来,但艾已经决定离开。要是她所说的爷爷来了,自己留着大概也只会增添困扰。 艾翻翻口袋,想找些东西送她,结果摸到两颗糖果。艾将红色的糖果留给她,黄色的则丢进自己嘴里,接着爬进四周的树丛。树丛仿佛抢先一步进入夜晚,里头又暗又窄。 艾忽然想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没问。 回过头去一看,凉亭还围绕在白天的日光下,留有一股平静而温暖的气息。艾朝着放在凉亭里的那颗红色糖果喃喃说声:“对不起啰。”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开。 * 欧塔斯皇城内院。 这里挤进了不寻常的人潮,他们全都是随公主出巡的随从。从近卫队、仪队,市长与军医,轿夫与小丑,还有负责检查的技师,每个人都因为回到熟悉的城堡内蔽放下心来。 齐利科独自从混乱的人群中走开,靠在墙上集中精神。 (我是恶疫,东门没看到她/我是强攻。西门这边也一样/红雪!怎么可能在我这边呢!我这里忙得头昏眼花!不要跟我联络!/……/……) 艾这个名字让无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齐利科拚命忍耐,不让自己被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他们五人的记忆淹没,想办法从里头筛选出他需要的资讯。 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己的业务,实在无暇去找艾。 齐利科独自承受无力感的折磨,咬紧嘴唇等人。 “……久等了……” 这时一男一女来到齐利科身前。 尽管性别不同,这两人却十分相像。年纪大约三十岁,穿着一样的西装,脸孔与体型都很中性,男子看起来像女子,女子看起来像男子。 “故国!节俭!你们也太慢了!” 而他确实也是女子,她同时也是男子。 ‘对不起。’ 同时说出这句话的喉头下有着一条细线。 他们就从这条线分隔开来。 脑袋互换过,是缺损五芒星的最后两人。 “那么,宪兵肯帮忙找艾吗?” ‘他们说可以在重要通知事项里 加上这一条。’ “那有什么意义!” 齐利科用力在地上跺了一脚。他那么拚命地找艾,其他人却不肯这么努力。 无论是宪兵、近卫队还是侍从,都只把艾当成走丢的小孩,对他要求加强戒备或通缉一笑置之。 好不容易找到故国,透过他来请求,仍然只得到这样的结果。 “该死!” 所有咒骂都回到自己身上。你把他们两个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又做了什么!?明明继承了他们的优秀血统,却只会在这里跺脚? 齐利科满心焦躁。 “……齐利科……尤力人呢……?” “……他找艾找得比我更拚命!” 尤力始终彻底遵守欧塔斯的规矩,甚至令人觉得对他过意不去。无论是在戒严令下出门时,还是在东门盯哨时,始终不忘征求齐利科或其他人许可,从不逾越规矩。而且他不对宪兵或齐利科抱以任何期望,只靠他们自己脚踏实地寻找艾。他那么成熟,跟只会耗在这里一事无成的自己大不相同。 “该死!我在浪费时间。我要回去了!我跟你们说,不要只为了这点消息就叫我来!下次直接送进脑袋里……” ‘……齐利科……’ 半男半女叫住了他。是节俭开的口。 “什么事?我赶时间,有话快说。” ‘怎么说……公主的情形,被艾跟夏德看穿了,是吧……’ “对……” 半男半女听了后都不说话。 “……你们想说什么?j 在他的催促下,节俭下定决心说道: ‘齐利科,我们打算以后不再隐瞒了,把一切告诉公主,请求她原谅……’ “开什么玩笑!” 齐利科很干脆地斩断这个提议。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请她原谅!你们只想放下重担是吗!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隐瞒!” 故国带着有气无力的声音正想反驳。 “这事明明是你们开始的!要做就做到最后!” ‘齐利科……可是,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已经瞒不下去……’ “我会继续。” ‘齐利科……’ “我会继续到最后一刻。要是你们不想干了,所有谎话就由我来说。所以你们爱怎样都行,就是不要来碍事。” 齐利科拖着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迈出脚步,从城内一楼走廊绕到右殿,先出了城堡再走向巫拉住的尖塔。 艾绝对会来这里。 城墙与警卫都挡不住她。她一定会来这里。 ———我绝不让你称心如意。 齐利科在树篱后喘了口气,再度跟其他五个人连线。他觉得今天一整天的连线次数就抵得上平常的一个月,脑浆几乎沸腾,眼底产生闷痛。 还是没有艾的消息。 睁开眼睛仔细观察四周,心想要是能看到艾躲在城墙与外院的矮树丛间就好了。 ——想也知道没这么简单。 但齐利科仍然继续进行无谓的想像。想像他们立刻找到艾,尤力放下心来,疤面病情好转,他们三个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荒野中。跟夏德重修旧好,大人也不再啰唆,公主继续过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日子。然后…… “每个人最后都死了……” 要是大家全都死了该有多好。 “……我到底在搞什么……” 齐利科摇摇头,再度跨出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 齐利科在眼前的地面上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没多想就抬头望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结果他看到一团明亮的黑暗,缺了一半的月亮,以及一对绿色的眼睛。 齐利科神为之夺。 绿色的眼睛摆脱黑暗与月亮,无声无息地来到地上。 “齐利科。” 就在月亮的正下方。 前一秒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现在站着一名有着灿烂金发的绿眼小孩。 “艾……?” 眼前的景象太过出乎意料,让齐利科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觉。但她已经站在自己眼前,这点不容怀疑。 “你、你刚刚做了什么?” “爬墙、跳下来,没什么啊。” “什么鬼丫头……” 艾回答“我好歹也是守墓人”,接着无力地笑了笑。 她的笑容中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尖锐。 “你要把一切都告诉巫拉?” “……对。” 艾说着哈哈一笑,怯懦地搔了搔后脑杓。她的神态与平常无异,让齐利科稍微放心。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请你不要来碍事吗?别看我这样,我似乎还挺有本事的。” “慢着!你听我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公主殿下的情形跟你不一样!” “你还要提这件事……?” “不对,你误会了!” 这句话终于让艾不解地皱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 “你的村子迟早都会撑不下去。” 愤怒的眼神形成明确的形体,浓密得几乎摸得出来。 “慢着,你听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你的村子对你说的谎言是注定会被拆穿的,我有说错吗?即使你父亲没去,村子迟早还是会垮!” “……是啊……说得也是。” 艾的表情极为苦涩,但仍然接受了事实。 齐利科握紧拳头,暗自庆幸艾仍然冷静。 “那又怎么样……你想说你的谎言就永远不会被拆穿……?” “我不会这么说,可是我的谎言只要再撑一阵子就行了。” “……?这话怎么说?” “迟早有一天,所有活人都会死的,不是吗?” 艾瞪大了眼睛,接受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受了致命的重伤。 星期三,恶魔庆祝胜利,诅咒世界。 星期四,诅咒蔓延到全世界。 星期五,神跟恶魔同归于尽。 星期六,神将导正世界的力量赐予一个人类。” “你、你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做什么?” “这是我们编出来的假神话,而且这其中还有别的假话。” 齐利科说出了深藏在心底,从未告诉其他人的另一个神话。 “真正的神话在最后一行不一样。 ——星期六的夜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等到星期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公主不再是公主,成了永恒的一部分。 ……这才是公主那套神话的全貌。” “……我不太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 齐利科回答了。他的脸上甚至挂着笑容,以为这个说法完美无缺。 “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她的眼睛就不再有意义。” 在这个不再有新生命诞生的世界里,所有活人迟早会变成死人。到了那时候,巫拉的眼睛就会失去作用。 “我们的谎言只要持续到那一天就行了!这样一来,她就不会被刺伤了!” “原来如此。” 艾学她所认识的一个人,连连说着“原来如此”这几个字。 接着…… “原来你打的是这种主意……” 齐利科说得十分热烈,艾则正好相反,态度越来越冰冷。 “你真以为这样就不会伤害到巫拉 ?” 齐利科一句话哽在喉头,明知一定得立刻大喊“那当然!”但就是说不出来。 艾的视线与言语,穿破了齐利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遭到击碎,这道防线就再也不是铜墙铁壁,只是一堵用谎言涂在欺瞒与恐惧上所形成的纸糊墙壁。 哪怕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才注意到…… 哪怕是在结束之前就注意到…… 她都会受到伤害…… 因为她很善良。 这点他们早就知道了。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 齐利科喊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谎言连自己都骗不过,于是大声地喊了出来: “那你就懂死人的心情吗!你又懂爱她却得利用她的人是什么心情吗!” 十年前的欧塔斯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无论他们想在哪里落地生根,都会受到当时的“常识”阻碍,被人拿着枪炮相向。欧塔斯的人被骂“死人就该乖乖受死”而被人驱赶,大家中枪中刀而在地上爬的模样令人惨不忍睹。当时巫拉稚气的笑声,在人们内心是多么重要的支柱……而要利用她的魔眼,更让他们产生了多大的犹豫。 “我喜欢她。” 齐利科这么说。他的脸上有着温暖的泪水。跟死人一点都不搭调。 “齐利科·兹布雷斯卡喜欢巫拉·赫克马蒂卡……我想保护她……我想保护她,让她不用受到周遭所有离谱的现实伤害。她很善良,不但体贴,懂得为人着想,笑起来更是好可爱,她的笑声好迷人,眼睛漂亮得不得了……艾,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要是你有机会保护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不让世界的残酷伤害她,你会怎么做?” 其实齐利科不知道最早是谁想藏住整个世界不让巫拉看到,但他很能体会这个人的心情。 “你能够不说谎吗?” “我喜欢那个女孩……!” 一齐利科说出了一切。他哭着说出自从他诞生并产生感情之后,始终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口的事实。唯有这一瞬间,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觉得自己已经得到救赎,不管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他的心意确实传达过去了。 “……说得也是……也许我也会说谎。” 齐利科听到这句让他怀抱希望的话,心中的欲望立刻苏醒。 “那我求你!请你放过我们!” 他纯真的心情已经消失,毕生用在说谎上的脑浆露出弥漫恶臭的獠牙咬住了艾。 “对了!如果你说出那些事情,巫拉一定会恨你!” “……!” “你难道不恨解放你的人?你都不后悔?] 艾对这几句话不闪不躲,全部承受,咬紧牙关硬挨下来。 齐利科就像被逼到无路可逃的老鼠,到处乱咬一通。 “你难道丝毫不曾想过,希望在村民的谎言当中继续过日子?你知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终究无法决定性地拯救她!” “我知道。” 艾以输家的眼神看了齐利科一眼。 “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 “!你这只疯狗!” 齐利科握紧拳头扑了过去。 “齐利科,你知道吗?说什么为了巫拉好的这种话,根本说服不了我。” 艾轻飘飘地一跳,拉近距离躲过这一拳,以拥抱般的动作圈住齐利科的脖子。 “——唔啊!嘎!” “巫拉可曾求你骗她?” “!” “齐利科,之前你对我说过‘你有先问过世界吗?世界可曾求你救它?’……你还真敢讲,你的所作所为明明更过份。不但‘欺骗’世界,甚至不让它知道其实还有救……” 氧气送不到大脑,思绪零零落落,脑子送不出求救讯号。 “……你所说的话,我要原封不动还给你。” 即将远去的意识边缘,只留住了这句话: “世界可曾求你骗它?” * 由于不知道齐利科是否已经向其他五人求救,艾决定先把昏过去的他搬开。她搬不了太远,顶多只能从右殿搬到内殿,而且找不到地方藏,搬来之后也只是随地一放。 抬头看看巫拉住的尖塔。 房里有灯光。艾有些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遗憾。她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怎样。 无论站在守墓人的立场,还是站在拯救世界的观点,她的行动都不合理。没有任何理由值得她在这种地方冒险,把秘密告诉巫拉,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得到解脱。 但艾仍然无法停下脚步。 当“也许能拯救过去没能得救的自己”这样的机会出现在眼前,艾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的双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尖塔,交互抓住砖块,将身体移往上空。 窗户开着。 “巫拉,是我,我是艾。请你不要说话,还有得麻烦你遮住眼睛。” 一片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啪哒作响的脚步声,以及打开柜子的声音。接着看到熟悉的纸张伸到窗外,上面写着: ‘艾?真的是你?’ “是,是真的——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 艾用狮子之前做过的动作,一个翻滚翻进房内。 ‘你怎么了?’ 巫拉感到有些奇怪,却又有点开心地笑了笑,邀艾到大床前坐下。她坐在这张看起来够让五个成年人睡的床上,拿着小熊布偶当坐垫,伸手翻动笔记本。 “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讲事情。” ‘讲事情?’ “对,讲我跟你的事。” 艾毫不犹豫地开始说了。 “我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 真相延烧到了谎言上。 “我是在一个深山里的村子出生,那里的村民把我当‘守墓人’养大——” 言语笼罩在火舌之中,开始焚烧巫拉的世界。 艾毫不留情,在这世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放了火,以免留下半点灰烬、半点凄惨的残骸。 她说出了一切。 说出那段自己怀有疑问,却仍然以守墓人身分度过的日子;说出村民虽然爱她,却与她保持距离;说出她好不容易得到新的双亲;说出破坏这一切的食人玩具;说出她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说出村民利用这一点做了什么。 “原来我的村子是个死者之村……从小到大他们都瞒着我,让我直到最近才发现……巫拉,你也一样。虽然你的情形跟我完全不同,可是我跟你的状况就像一体两面,其实一模一样……请你不要吓到,静静听我说。你是‘死神化身’,你只要用五感认知到一个人,就可以夺走他的性命。现在你身边的人全都是死人,你以为的正常人,其实全都是死人。” 打从出生就一直被人藏起来的真相接连遭到揭露,一一排在床上。 “——而齐利科这些年来一直在骗你,为的是保护你自己。”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明明还有更该说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无论是安慰还是道歉都好,她迫切盼望能让最后这一瞬间再持续一会儿。 ‘事情说完了吗?’ 巫拉翻开笔记本,仿佛宣告这出戏已经演完。 艾无力地回答: “其实……” 她回答的声音变调了。 “其实,我本来是想救你。” 无力感与罪恶感绞紧胸口,勒住喉咙。 “之前当我待在那个村子时,他救 我的方法就是毁了一切,只留给我自由。我不想用这么过份的方法……我想用爸爸做不到的方法来救我自己。” 艾说着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可是,我终究办不到……” 明明这么悲伤、这么难过,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拯救不了世界,只能‘毁掉’它……对不起,你…定……很生气吧……” 巫拉什么都没说。 “……我会离开,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你要恨我或跟我绝交都没关系。虽然只有几天,但你愿意跟我当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艾说完站起身。 ‘等等。’ 巫拉翻开笔记本叫住她。 接着她拿起了笔。 * 又是那个梦。 是自己刚被“制造”出来时常作的梦。 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 他们不惜舍弃生命打造出我,而我当然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他们要的是小孩,是跟自己似是而非的另一个人,绝对不是脑袋跟他们连线的复制品。 (你就是你。) 过去齐利科没办法理解这句话。当时的自己没有半点自我意识存在。 (你没有灵魂。) 说出这句话的是强攻。他说(你是用我们身上多出来的部分拼凑出来的自动人偶,不是我们要的东西。) (我明白。)齐利科这么回答,因为齐利科就是强攻。 (不要明白。)这是强攻的回答。他说(算我求你……不要明白我们……) 而他们六人从早期就进入欧塔斯。当时的欧塔斯还很年轻,是个四处流浪的集团。 (齐利科,我有事拜托你。) (我明白了。) (就叫你不要明白。) 齐利科被带到队伍最里头,那里有个才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孩子。 她就是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 (你要骗她。) 强攻要拜托他做的事,不是当保母,也不是当护卫,而是要地去骗这个小孩。 (那些老人只有这个心愿。你要打造出一个世界,让她不会发现自己的本质。你要让我们活过来,让活人跟死人易位,让她的视线失去意义。) 齐利科想也不想就点点头,朝小孩走去。 (巫拉殿下,幸会。) (……幸味。) (我叫齐利科·兹布雷斯卡。) (齐科·乌乌雷卡?) (请叫我齐利科。) (齐科!) (是齐、利、科。) (兔子先生?) (……对不起,您似乎没在听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这个字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跟你说喔,兔子先生不是狐狸先生。) (感谢您的指导,这我已经知道了。) (可是啊,他们是朋友!) (是吗?) (嗯!所以,齐科也是朋友!) (……我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个“所以”法,也不知道这脉络是怎么来的,而且名字也从头到尾都喊错……算了,眼前就先这样吧。) 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相遇。 后来时代动荡,巫拉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杀了上万名士兵,欧塔斯以死亡当作货币,占领了荒野上的山丘。 但这与自己内心发生的改变完全无关。 自己心中并未突然发生剧烈改变,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大事。齐利科只是每天陪着巫拉,一起过着日常生活。 这已经足以让齐利科成了一个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一名少女的平凡少年。 * 自己似乎作了个梦。那是个十分温馨,很适合在温暖的被窝里作的梦。 ……是个幸福得不应该睡在这种冰冷地上作的梦。 想到这里的瞬间,齐利科醒了过来。 他反射性弹起上身,望向四周。 隔了一瞬间的混乱后,齐利科唤醒记忆,立刻举步飞奔。 “那丫头!” 身上隐约还留着被她纤细手臂抱住的感觉,但随即消失无踪。 他以焦躁与恐惧逼自己在黑夜中奔驰。双腿灌进了过多的燃料而绊倒,来到尖塔时已经跌了两次。 尖塔的守卫轮值与平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状。 “赛尔叔叔!艾有没有来这里?” “齐利科?你怎么了!怎么全身都是泥巴!” “这些不重要!” 这些人的憨厚让齐利科觉得很厌烦,而跟他报告“一切正常”更让他气愤这些人的无能。艾怎么可能死心。 齐利科完全不理会所谓礼仪或纪律,跑过不准奔跑的走廊,三步并作一步地爬着楼梯上去,撞开女仆也不道歉。 二楼、三楼。 四楼,巫拉的房间。 他门也没敲就开门,这样的举动够让他整整一个月被禁止踏入这里,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书桌,没人。梳妆台,没人。衣柜,没人。没人,没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寝室。 有了。 可以看到艾与巫拉在床上面对面坐着。巫拉坐在里头,艾则坐在靠门的位置。艾无力地摇摇头说: “……你来得真快。” 齐利科因为她的表情与这句话,便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拆穿了。 全都拆穿了。 啊、啊、啊、啊。 本以为是什么怪声,原来是自己的声音。头脑下令:“你在搞什么?赶快多说几句谎话。”但双脚已经没了力气,他的身体顺着门滑下,双手在头上乱抓一通,扯掉上百根头发掉到地上。 “完了……全都……完了……” 齐利科以死人般空虚的眼神,茫然抬头看着床上,艾也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巫拉。 巫拉的目光集中在笔记本上写着字。她是在写骂人的话?还是悲叹的呼喊?就算想从她的脸来判断,也被眼罩与口辔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 ——算了,无所谓了。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 齐利科等待离别的时刻来临,等待巫拉停手的那一刻来临。 就去荒野吧。 齐利科听着笔尖划过的声响,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离开乐园,独自流落荒野,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算清这笔帐的日子终于来了,所以罪行遭到揭露,自己受到惩罚。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就在今天而已。 齐利科心想以后应该没有机会看了,于是趁现在多看巫拉几眼。 头发的乌黑与皮肤的雪白,这名少女只以这两种贫乏的色彩构成,看起来却像洋娃娃一样漂亮。 可是真正的她不是这样。这点连艾也不知道。 真正的她其实色彩更鲜艳、更明亮。她还有眼睛的绿色、嘴唇的红色、灿烂的笑容以及活泼的笑声。这些散播死亡的色彩与声音美得令人悲伤,他不希望这些色彩染上一丝污点。 但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她已经知道她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歌声与视线有着什么意义。 这一切都会改变。她的善良一定救不了她。 自己跑去荒野流浪,而巫拉深深受到伤害。 ——相信艾也同样会受伤。 齐利科望向坐在床上的艾。而艾也跟齐利科一样等着巫拉的话,带着罪人般的空虚表情等候判决。 ——一切都是缘分。 好希望自己是在别的 地方遇到她。好希望不是在欺瞒的机器里当个齿轮,而是以最单纯的自己遇到她——但这样一来,齐利科就不是齐利科了。 好希望能让她们两人在不一样的地方认识。例如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后,在巫拉没有秘密,艾也没有背负沉重诅咒的状态下让她们认识——但如果是那样,相信她们两人也不会认识,而是各自找到幸福。 一切都是缘分,无论怎么挣扎,到头来都只会变成这样。 接着巫拉的手停了下来。 笔尖写完最后一划,接着被轻轻地放回笔盒。笔记本迎迎翻动,翻回最前面的一页。 泛白的纸张上所写的文字,鲜明得让人觉得闻得到木炭的气味。 ‘你们说的我都懂了。’ 翻页。 ‘可是,你们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原谅你们。’ ‘这怎么可以!’ 两人同时这么大喊。 “巫拉,你误会了!你现在可能惊吓过度,所以想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可不能那么轻易原谅!” “就是啊!我也不能接受,请你说出真心话!” 巫拉被他们两个咄咄逼人的态度逼得稍微往后退,接着微微笑了。 ‘好奇怪,怎么被骂的反而是我?’ “巫拉,你还不懂……你还不明白我骗你骗得多过份……” ‘不,我懂。’ 再翻过一页,出现了这句话。 ‘因为我早就知道你在骗我了。’ 齐利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识字了,他完全看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勉强动起干涩的舌头,紧紧关上的喉咙好不容易才咽下一滴口水。 ‘咦?’ 艾也在完全一样的时机出声。 ‘所以你们不要那么钻牛角尖。’ “是、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艾喊出这句话。 巫拉又翻过一页。 ‘刚刚我才知道一切。’ ‘刚刚?’ ‘对,所以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只有一半——我隐约知道自己的眼睛会对别人造成影响,也知道齐利科他们拚命想隐瞒这件事——可是他们跟我说他们是活人,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那、那你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要假装被骗——” ‘因为我觉得无所谓。’ “啥?” ‘因为我觉得既然大家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又何必知道。’ ——我都忘了。 忘了她是这么善良。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会杀人。’ 巫拉轻轻摸了摸遮住自己脸孔的枷锁。 “你、你是不是被刺伤了?” 齐利科战战兢兢地问出这句话。他没有心思说得更婉转一点。 ‘嗯——我很震惊,可是没有被刺伤。’ “为、为什么!” 艾大喊。 “你要知道自己可是杀……” 她只说到这里就闭了嘴。后半句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但巫拉早已料到。 ‘你是想说,要知道我可是杀了人啊?’ 接着又翻过一页。 ‘虽然我其实还不太清楚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啊,艾,我的所作所为不太会刺伤我自己。’ “怎么可能……” ‘有人笑得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又翻了一页。 ‘有人吐出了很长很长的最后一次叹息;有人仿佛死了心似的闭上眼睛。拿着武器一脸吓人表情的那些人,一看到我就不再争斗,全都进了欧塔斯。’ 翻页。 ‘也有人哭了出来。还有人不加入我们,决定去荒野流浪。可是每个人都露出了“得到解脱”的表情。’ 巫拉转动脖子示意“对吧?艾?” ‘死亡——或者该说是我——真有那么糟吗?’ 艾用力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 ‘嗯,我也不知道。’ 文字在舞动。巫拉飞快地动着笔,写出了新的几页。 ‘啊啊,你就是为了把不懂的事情弄懂,才要踏上旅程吧。’ 艾点点头。 ‘——我觉得到现在才第一次跟你心灵相通了。艾,你跟我也许真的很像,可是我们终究不一样。你很自由、讨厌笼子,是空中的飞鸟;但我不同,我很喜欢欧塔斯这个笼子。’ 这时,巫拉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的脸上戴着对她束缚最深的东西,而她却说喜欢这些。 ‘我觉得不懂的事情不去搞懂也无所谓,所以……’ 巫拉说着只以脸颊露出笑容,翻开了最后一页。 ‘艾,我要郑重驳回你的话。我没有被毁掉,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翻完这一页,巫拉阖上笔记本紧抱在胸口。 齐利科摇摇晃晃地爬到床边,跪着低头对巫拉说: “……谢谢你,巫拉。对不起,以前我一直骗你……” ——没关系的。 或许是笔记本已经用完,巫拉拿起齐利科的右手,用食指在上面写字。 “——你没有崩溃……真是太好了。” ——哪有那么夸张? “因为我一想到万一拆穿……我真的好怕巫拉会讨厌自己的眼睛、喉咙,拿东西刺瞎自己的眼睛,喝滚烫的油毁了自己的喉咙……” ——呃……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是这样的吗? 巫拉有点傻眼地写下这几个字。 ——齐利科把我想得太软弱了,我可是挺坚强的。 “嗯,说得也是……” 他不得不承认。 齐利科欺负巫拉看不见,偷偷流下了一滴眼泪,承认了这一点。 ——齐利科,跟你说喔…… 他立刻擦掉眼泪,抬头一看,发现巫拉不安地望向齐利科左边。那里本来应该坐着艾。 ——从刚刚开始艾就一直不说话…… 齐利科代替巫拉转头看去。 “呜呜。” 齐利科不敢领教。 “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小孩的哭声在房间内回荡,眼泪接连滴到床单上。 齐利科与巫拉只能听着她的哭声,随后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耸耸肩膀,开口安慰。 “……受不了,你高兴得想哭喔?” 艾用手遮着脸摇摇头。 齐利科与巫拉两人对看一眼。 ——那你为什么哭? 右手上写了这句话。 “你为什么哭?” 艾很想说话,却因为哭泣而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勉强语带哽咽地说: “不是……不是这样……呜……怎么可以……我明明不可以哭……” ——怎么会呢? “没这回事。” “怎么没有……明明就……!” 艾好不容易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人说道。 “我……我是来救你的!” ——嗯,我知道。 右手上写了这几个字。 “那为什么得救的人是我?这样!这样根本就反了!不对!我应该是站在要拯救世界的那一边!” 艾脸上带着只剩半条命般的表情。 “我明明已经不站在被人拯救的那一边了啊!” 艾驼起背,开始静静地哭泣。她看起来真的很稚气,让 人觉得心痛。 齐利科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令人悲伤的哭声。 老实说,他不能认同艾的眼泪,因为会忍不住觉得那明明就是为她自己哭泣。 但齐利科心中仍然没有产生一丝愤怒的情绪,唯一有的是…… ……她好可怜。 巫拉在他的右手上留下这几个字就走开了。齐利科正纳闷她想做什么…… 却被她从背后紧紧抱住。 (公、公主殿下!你做什么?) 他觉得好高兴,又觉得莫名其妙,转过头去,却看到巫拉以一脸不高兴的表情表示“你还在发什么呆?”打手势要他动作快点。 齐利科瞬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结果巫拉立刻摆出非常可怕的脸。尽管他觉得被喜欢的女生抱住,却得去抱另一个女生,实在是非常莫名其妙,但最后他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叹了口气。 他代替绝对不能碰活人的巫拉,紧紧抱住了艾。 变得更大声的哭声传进耳里。 “你也真傻。” 他代替绝对不能出声的她说话。 ——说什么要救谁…… “还是被谁救……” ——这种事情…… “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 巫拉的心意透过右手传了过来。已经不需要文字,只靠紧握的手就能传达。 你已经彻底地救了我,你知道吗?“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庆幸艾能来到这个城市。 “我真的很庆幸可以得救。”艾就这么讨厌被我们救吗? 金发左右晃动,显现心中的挣扎。 ‘法律又没规定要拯救世界的人不准被世界救。’ 艾在齐利科怀里动也不动,只是哭个不停。 ‘你简直像被人施了诅咒……’ ……诅咒?艾这么说了。 ‘对,是一种几乎足以跟“我”这个“死神化身”相比的诅咒。竟然要把自己的人生花在“拯救世界”这种办不到的难题上,这不就像是一种诅咒吗?’ “也许……吧。” 艾抬起双眼。 “可是,就算是诅咒,就算很肮脏,这就是我的梦想。” “……是吗?” “在死心之前……我都不能死心……” “是吗……” 巫拉摸摸齐利科的头。 齐利科心想饶了我吧,却还是跟着摸了摸艾的头。 “……你好耀眼。” 齐利科决定代替绝不能看活人的巫拉,将艾鲜明的轮廓永远记在心中。 幕后 ‘我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一切结束之后,巫拉这么说了。于是将尤力与疤面也找进皇城。 ‘她的名字叫做瑟莉卡·赫克马蒂卡,是我的姊姊。’ * 尤力先做好逃出城市的万全准备,这才进皇城与艾重逢。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训话,只是粗暴地摸了摸艾的头,仿佛想确定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疤面也下了车,尽管脚步虚浮,仍然靠自己行走。 “这边。] 巫拉与齐利科领着一行人走向城堡地下。没走几步,楼梯已经窄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外露的岩石表面十分湿润,闻起来有种秘密的味道。 一行人沿着楼梯慢慢地往下走。巫拉走在最前面,齐利科扶着她,后面则跟着艾、尤力与疤面。 “疤面小姐,你还好吗?” 看来走到这里,疤面的病情已经明显恶化,尤力一直在旁搀扶。 “……我……没事的。” “你脸色那么苍白……”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往前走!” 第一次听到疤面吼人,让艾吓了一跳。疤面似乎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异状,一直喃喃说着:“有声音……有声音在叫我……”简直像在说梦话。 “……回去我一定要你去看医生,还要打针……请你慢慢下来,小心脚边,地有点湿。” 之后谁都没再说话,一路朝地底前进。 ——当艾不再哭泣,三人松开拥抱,巫拉拿出了一本笔记本。那是巫拉自己的记忆,原本打算在遇到艾的时候拿给她看。 ——我不太记得爸爸跟妈妈。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的笔记本,简直像一篇小说。 我的爸爸没等到十五年前“那一夜”就死了,妈妈也在生下我之后就死了,所以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不过神奇的是,我对妈妈依稀有点印象,也许就是所谓出生那一瞬间的记忆吧?我就是有这种记忆。当时妈妈非常热切地求我一件耶,我点了点头。 后来别人告诉我,妈妈其实不想生小孩,她本来不怎么喜欢爸爸,而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很难捱过生产。她的身体非常虚弱,一般人虚弱成那样都会放弃生产。 接下来的文章则多了齐利科的补充,他告诉巫拉的话跟那些无心的讽刺或谣言不同,说得有条有理。 伊玛拉·赫克马蒂卡——也就是巫拉的母亲,憎恨当时周遭的一切。从变了样的世界、嫁来这里后的游牧民族生活,到死去的丈夫都不例外。 甚至连丈夫留下的姓氏都讨厌。 而她最恨的,就是他留下的遗腹子。她原本就纤瘦的手脚变得只剩皮包骨,只有肚子不断吸收养分,胀得越来越大。 但不管看在谁的眼里,都看得出她的身体挺不过生产。但当时小孩已经变得十分宝贵,社会照顾孕妇的同时,也半强迫要求孕妇生产。 等到生产的那一刻终于来临,伊玛拉甚至来不及开口就死了。 围着她的医师与亲戚优先抢救婴儿而非母亲,以解剖般的手法毫不留情地剖开腹部。 伊玛拉在死亡的朦胧意识中,朝这群涌向自己腹部的活人看了一眼。 伊玛拉哭了。 她对世界投出叹息、悲伤与怨恨的话,将过去对谁都说不出口,也没有人答应替她实现的夙愿,混着血泪与羊水一起吐露出来。 她祈求人们死去。 过去不知道有几亿个站在悲剧深渊边缘的人们,许下了同样的愿望。而他们的愿望从未实现,没有任何人答应,徒然消逝无踪。 医师与村民当然不理会她的这句话,甚至没当成梦话看待。她的心愿原本应该与前人所许下的愿望同样徒然消逝。 没想到有个人天真地听进了这个愿望。 那就是正从伊玛拉的产道努力爬出去的遗腹子,巫拉·赫克马蒂卡。 她不假怀疑,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母亲的“杀人”愿望,成了杀人的象征。 而另一个婴儿则坚决拒绝这个愿望。 她是瑟莉卡·赫克马蒂卡。 是死神化身的双胞胎姊姊。 * 走完楼梯后来到的空间大得令人意外。尽管岩石与空气还是一样充满湿气,但只以空间大小来看,应该跟宿舍的一间房间差不多。 里面已经待了数十名死人,每个人都位高权重,恶疫与红雪也在场,看来这里另有其他入口。里头挤了这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还活着,相信马上就会造成缺氧。 一行人在无数视线的注视下,从正中央走向最里面。这些人都是巫拉叫来的,除了她与齐利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次集会的目的。 房间最里面有一具漆黑的石棺。 巫拉轻拍石棺棺盖,立刻就有几名力士上前,慢慢抬起棺盖放到一旁。 棺材里铺满了棉花。 巫拉将上半身探了进去,手伸到棺材里的棉花堆里翻找,摸索着寻找一样东西,接着动作忽然停住。她捞起找到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形状歪斜的球体。 “是瑟莉卡﹒赫克马蒂卡殿下。” 听到齐利科这句话,在场每个人都发出了赞叹声,更有人开始跪拜。 那是个还裹在羊水当中,连胎盘都还没取下的婴儿。 艾茫然说着: “这……到底……” “——巫拉接受伊玛拉陛下的愿望,将力量往外发散而变成死神化身;相反的,瑟莉卡殿下则坚决拒绝这个愿望,将这股力量用在自己身上。” 巫拉满心爱怜地抱着球体。婴儿仿佛被封在污浊的玻璃中一动也不动,缩起手脚,从腹部连接出来的胎盘浮在羊水中,仿佛还待在子宫里。 “她、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如果说巫拉是死亡的化身,那么瑟莉卡殿下就是生命的化身。她对‘活下去’的渴望,多半是这世上最迫切的愿望。只有她不受巫拉殿下的杀人之力影响,而这点就是最好的证明。” 艾这才惊觉巫拉亲手抱着这个婴儿。 “可、可是她为什么不动?” “嗯……这点我们也搞不太懂。故国跟一些专家学者是说‘她停下了自己的时间’,可是听起来实在有点莫名其妙。而且就算真是这样,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过尽管情形异常,她却一直稳定地维持在这个状态……” 巫拉一脸担心的表情,明知白费力气,却还是一直哄着婴儿。 “巫拉说她的情形怪怪的……” 这个与世隔绝的婴儿,只与自己的亲生妹妹有着些许相连。 巫拉说瑟莉卡一直想要些什么,但不知道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但她说透过五天前就持续到今天的强烈共鸣,并从中进行推理,再加上听到艾所说的情形,才终于明白瑟莉卡要的是什么。 “疤面小姐。” 没人料到齐利科会叫出这个名字。疤面已经累得四肢瘫软,靠尤力搀扶才勉强站得住。她慢慢抬起头,朝巫拉手上看了一眼。 呜啊啊。 是初生婴儿的哭声。 先前一直维持圆形的羊水破裂,胎盘跟着落地,脐带也垂了下去。 十几年来一直徘徊在产道之中的胎儿,就在这一瞬间诞生。 哇嘎啊啊!哇嘎啊啊!哇啊啊啊啊! 巫拉拚命抱稳姊姊以免让她摔下去。在场的所有活人与死人,没有一个人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着这长年来已经从世界上消失的声音听得出神。 只有守墓人有了动作。 疤面摆脱尤力的搀扶,踩着踉跄 的脚步跑过去。她的眼神有着与人类无异的焦急,表情十分沉痛。 然后疤面接过婴儿。 她将哭得满脸通红的婴儿抱在自己怀里,这几天来一直显得阴沉的表情才总算转为安心。 死人大喊:“你做什么!”对他们来说,巫拉是台面上的公主,瑟莉卡则是台面下的公主,甚至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她们姊妹俩放弃自己的人生。 “疤面小姐!请你冷静一下!你怎么了?” “艾!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可是我就是不能不这样!” 死人的眼神中多了杀气,警笛般的婴儿哭声让每个人都紧张了起来,驱走了他们的冷静。 “不管怎么说!先把孩子还给他们!请你冷静一下!”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孩子是我的!” 这女人疯了。 每个人心里都浮现出这个念头,咒骂婴儿竟然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现实混乱到了极点,有人拔出手枪,有人亮出白刃。 笨蛋你拔出这种东西做什么用小刀啦可是谁要上去光是让她摔下来都不得了啊要交涉啊对方听得进去吗他们是谁去找有本事的人来。 混乱在人们身后推了一把,眼看就要扑向小小的婴儿与守墓人身上,就在这时…… 哭声忽然停了。 整个空间瞬时恢复寂静,人们将射向四面八方的视线再度拉回到婴儿身上。 婴儿拚命吸着从疤面上衣底下渗出的蜜汁。 疤面发现到这点,一只手拉着前襟,连同钮扣一起扯开,露出了胸部。 婴儿贪婪地含住她的乳头,不断动着喉咙。 枪械喀啷一声落地。 每个人都发出仿佛有幸见到天神般的赞叹声。 混乱丝毫没有消失,但看到这失落已久的神圣举动,仍然让人们拜伏,以再也流不出眼泪的身体啜泣。 再也没有人想将婴儿从她手上抢回去。 因为婴儿终于回到了该去的地方,只是这样而已。 ‘谢谢你,疤面小姐。谢谢你愿意当姊姊的母亲。’ 巫拉在齐利科的搀扶下,送出感谢的话语。 这时,四周的死者开始手忙脚乱,大喊着“拿椅子来!” “拿灯来!” “拿热水来!”“叫医师来!”所有需要的东西被迅速送来,围住了疤面。 “瑟莉卡。” 艾从坐在椅子上的疤面身旁朝她的怀里看去,带着一脸笑容。 “原来你一直在等妈妈呀。” 瑟莉卡·赫克马蒂卡,就此从这地底国度的最深处呱呱落地。 人们感谢伟大的神明,接受了这个神迹。 但这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幅景象真正的意义。 守墓人喂人类的婴儿喝奶。 一个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婴儿呱呱落地。 没有人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 同一时刻。 缺损的月亮升到天顶,冰冷的寒风掠过岩石表面,蜥蜴与昆虫为了躲避寒冷而躲进土中缩起身体。苍白而冰冷的月光下没有任何生命徘徊,荒野仿佛停住了时间,平静地度过夜晚。 这里有一个火堆与一名少年。温暖的橘色火光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的黑暗、寒气与寂寥吞没。 但这小小的火焰却炽热而顽强。 火堆上挂了小小的锅子,煮着熔成泥浆状的铅。火全靠木炭燃烧,还透过风箱烧得白炽。 少年舀起一瓢铅浆,倒进手上的模子里,液体无声无息地在模子里凝固。少年等了一会儿,用木槌敲打模子口,敲掉多出来的部分,接着敲打把手,将内容物倒进水罐。 刚完成的弹头滚了出来,让水的温度微微提高。 少年反复同样的作业,直到铅浆全部用完。途中还换过一次模子与水罐,最后做出了两堆不同种类的子弹。 作业即将结束之际,少年朝背后转过身去。那儿有着一片黑暗与大地,以及迟早总会吞进并吐出这些子弹的两把手枪。 铁黑色的自动手枪与左轮手枪。 但少年的视线投向比手枪更远的地方——火堆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望着黑暗的另一头。 少年望着欧塔斯所在的方向。 他以认真的眼神凝视着黑暗。 过了一会儿…… “哈啾!呜啊……该死!” 少年朝荒野散播巨大的喷嚏,又若无其事地回到火堆旁。他拿起小刀,开始细心地刮去每一颗铅弹上多余的部分。 “只是话说回来……”他吸了吸鼻子。“艾·亚斯汀是吧……” 削下来的铅屑精准地掉进罐子里。 “真没想到这世上有人跟我作着一样的梦。” 少年将子弹拿到火光下端详,仿佛想看清楚削得好不好。 “世界果然不简单啊。” 少年与少女作着梦,作着拯救世界的梦。 后记 贺第二集出版。 我也知道这句话由我自己来写实在很没搞头,不过《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二集终于推出,确实让我感慨万千。本集能够顺利出版,也全拜各位读者所赐,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了所谓的书迷来信,这是我的实物。 人生还真是难以预料。 比方说,我遇过这样一件事。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总武线两国车站。当天我办完事,站在往千叶方向的月台。那天应该是假日,天气很好,可以看到很多携家带眷的人。 其中有一组人马是父母带着应该还是国小低年级生的小男孩。 小男生突然大喊: “那班总武线的车很快!” 我觉得不可思议。总武线的确有特急车班,但男孩所指的却只是每站皆停的普通车班,应该没有什么快不快的。对我来说,电车就是要忠实遵守时刻表加速,遵照时刻表指示减速,严格遵守到站时刻,太快或太慢都不行。所以男孩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男孩继续说: “你看它那么新!” 我刚开始还意会不过来,但仔细观察一下,就发现男孩所指的总武线电车是新型的车种,是当时还很稀奇的近未来造型。 新=新型=快。 我受到了小小的震撼。我以前应该也曾这么认为。那是个帅气就是正义的时代,我应该也曾经历过跟他一样的思考模式。无论是在动画还是漫画里,新型一定更快更强。 但过了二十岁之后,我已经知道太多,已经没办法想得这么单纯了。总武线就是总武线,管他是亮晶晶的新型还是破破烂烂的旧型,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旁的父亲露出满脸问号的表情听着男孩说话,看来这位父亲也已经彻底成了大人,完全不懂这当中的逻辑(附带一提,母亲是说:“是喔~~?”从一开始就根本没听进去)、。我则是介于他们之间,并且自言自语:“小孩子真是不得了……”然后回想起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咦?好像不太对,我本来是想谈“人生难以预料”,可是举出来的例子却是在说“小孩子的观点有趣得不得了”。到底是哪里弄错了?算了,好歹是一段佳话,我就不删掉,留在这里吧。毕竟我也没时间重写了。 没错,我没时间了。这篇后记的重点并不是要强调我现在赶稿赶得多急,但这次的确非常赶。责任编辑说这是“洗礼”,而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我只能苦中作乐地敲着键盘,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好了,明天用的后悔文都赶完了,差不多该收尾了。 谢谢各位读者。 我也只说得出这句话了,衷心期待我们再会的那一天赶快来临。 入江君人 贺第二集出版。 我也知道这句话由我自己来写实在很没搞头,不过《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二集终于推出,确实让我感慨万千。本集能够顺利出版,也全拜各位读者所赐,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了所谓的书迷来信,这是我的实物。 人生还真是难以预料。 比方说,我遇过这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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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总武线两国车站。当天我办完事,站在往千叶方向的月台。那天应该是假日,天气很好,可以看到很多携家带眷的人。 其中有一组人马是父母带着应该还是国小低年级生的小男孩。 小男生突然大喊: “那班总武线的车很快!” 我觉得不可思议。总武线的确有特急车班,但男孩所指的却只是每站皆停的普通车班,应该没有什么快不快的。对我来说,电车就是要忠实遵守时刻表加速,遵照时刻表指示减速,严格遵守到站时刻,太快或太慢都不行。所以男孩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男孩继续说: “你看它那么新!” 我刚开始还意会不过来,但仔细观察一下,就发现男孩所指的总武线电车是新型的车种,是当时还很稀奇的近未来造型。 新=新型=快。 我受到了小小的震撼。我以前应该也曾这么认为。那是个帅气就是正义的时代,我应该也曾经历过跟他一样的思考模式。无论是在动画还是漫画里,新型一定更快更强。 但过了二十岁之后,我已经知道太多,已经没办法想得这么单纯了。总武线就是总武线,管他是亮晶晶的新型还是破破烂烂的旧型,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旁的父亲露出满脸问号的表情听着男孩说话,看来这位父亲也已经彻底成了大人,完全不懂这当中的逻辑(附带一提,母亲是说:“是喔~~?”从一开始就根本没听进去)、。我则是介于他们之间,并且自言自语:“小孩子真是不得了……”然后回想起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咦?好像不太对,我本来是想谈“人生难以预料”,可是举出来的例子却是在说“小孩子的观点有趣得不得了”。到底是哪里弄错了?算了,好歹是一段佳话,我就不删掉,留在这里吧。毕竟我也没时间重写了。 没错,我没时间了。这篇后记的重点并不是要强调我现在赶稿赶得多急,但这次的确非常赶。责任编辑说这是“洗礼”,而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我只能苦中作乐地敲着键盘,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好了,明天用的后悔文都赶完了,差不多该收尾了。 谢谢各位读者。 我也只说得出这句话了,衷心期待我们再会的那一天赶快来临。 入江君人 贺第二集出版。 我也知道这句话由我自己来写实在很没搞头,不过《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二集终于推出,确实让我感慨万千。本集能够顺利出版,也全拜各位读者所赐,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了所谓的书迷来信,这是我的实物。 人生还真是难以预料。 比方说,我遇过这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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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的空气翻起外套的衣摆,双脚在空中划动,前方整整十公尺空无一物。月亮就像即将融化的冰一样又薄又冷,夜色也从洞口窥视墓穴般又黑又空洞。灯光十分遥远,只有脚下哨兵手上一根小小的火把作为照明。 艾从这小小的火光上一跃而过。 横向的风猛然一吹,使得她的衣摆啪啪作响,眼看就要让她失去平衡。外套翻飞、背脊冰冷,草帽拍动挣扎,整个人轻飘飘地跃向对面—— 右手总算勉强够到。 还因而撞到了鼻子。 咚。 「痛痛痛——」 艾攀爬在欧塔斯城的城墙上,灵活地腾出一只手来摸摸鼻子,看样子没有流鼻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鼻腔内仍然有点铁锈般的味道。艾吸了吸鼻子,用力戴好帽子提振精神,低喝一声,移动着双手攀爬城墙。 头顶上有成排的鬼瓦,艾将绳子绑上其中一块。这块鬼瓦右边獠牙有缺损,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她将绳子一头绑在身后一座刚刚入侵过的塔。 然后用力拉了拉绳子打信号。 接着对面有人用力拉了拉绳子回应。 接下来好一阵子,艾一直瞪着背后耐心等待。两头都绑好的绳子在空中拉撑,笔直没入黑暗之中。 一名女性轻盈地从这片夜色当中现身。 是疤面。 她穿着轻飘飘的睡衣并披了一件罩衫,绢丝的质料薄得几乎连月光都投得过去。欧塔斯坏心眼的夜风呼啸而过,仿佛在嘲笑她身上这套只适合在被窝里的服装,甚至吹的裙摆飞扬、绳子绷紧,企图绊倒他。 但疤面的脚步却不为所动。她将婴儿——瑟莉卡抱在怀里,露出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小腿走来。 步履轻盈的模样有如天仙下凡。 她「哒」一声轻轻踏上鬼瓦额头,站在城墙上任由露出尖锐笑容的月光照在身上。 「怎么了……?」 艾听到仙女对自己说话,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自己也跟着爬上了城墙。 「没,没有,只是觉得,疤面小姐整个人的感觉变得好不一样……」 「……是吗?」 疤面有些悲伤的歪了歪头。艾总觉得这样的动作正是她已经改变的最佳证明。于是打量着造成如此改变的小小生物。 瑟莉卡在母亲怀里睡得很熟。 「这孩子真有胆识,照睡不误。」 疤面听了就像听到别人称赞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微笑着回答: 「嗯,就是说啊。这孩子只会为了肚子饿而哭泣——简直就像在宣告她不想因为成长以外的理由浪费体力,真是个贪吃鬼。」 「这我倒是很有共鸣。」 艾对被裹在温暖襁褓中的婴儿搔痒,却遭到婴儿的抗拒。 「……这样真的好吗?」 艾问了。 「是的。」 疤面如此回答。 「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立刻有了动作。艾走在前面,疤面随后跟去。两名守墓人动作流畅地跑过高高低低的城墙,然后来到地面,没有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就从乾壕上一跃而过,跑过十分平整的白沙坡面,爬上令人进退两难的坡道。可怕的是两名守墓人一路来到这里都无声无息,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沙地上的些许变形。 大街仿佛成了皮影戏的剧场。 从乾壕边缘望向对面。白天被汽车与死者挤得水泄不通的大街,到了夜晚则是一片死寂,简直成了没有人在意的后台。眉月仿佛宣告打烊的灯光,石板路也像初雪般拒绝让任何人踩他,点灯看上去更成了警卫的探照灯,禁止闲杂人等入侵,四线道上也没有任何物体遮蔽。 艾呼出一口气并算准时间。现在看不到哨兵,应该正好在换班。 应该是这样。 不管了! 她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有哨兵在、拜托不要被发现,接着跑上大街。 漫长得像是二十分钟的两秒钟过去了。 两人跳进欧塔斯高级住宅区的小巷。距离只有短短几步,就跑得气喘吁吁,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总觉得随时都可能会有人跳出来喝问:「是谁!」 等了五分钟。 什么事都没发生。 两人慢慢地一步步走远。每到一个路口就胆战心惊地回头察看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在黑暗中前进。总觉得可怕得不得了。 所以当看到说好的车子确实停在说好的地点等候时,艾高兴得几乎想哭。 「这边,上车!」 她全力跑完最后一段直线距离,跳上车并把伸出手来的齐利科撞飞到另一边的车门上。 「唔嘎!你!尤力先生!开车!」 齐利科在她脚下叫喊。 尤力什么都不说便踩下油门。车子慢慢将车灯转往东方,完美遵守法定速限,开始往欧塔斯的下坡开去。 沉默主宰了车内。 路灯有节奏地掠过,车窗仿佛从河底看到的水面一样波光粼粼。艾仍然维持着冲上车时的姿势,看着这样的景色,任由时光飞逝。她总觉得只要一说话或有什么动作,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连被踢到座椅下的齐利科也没抱怨。 这时有人举起纯白的笔记本,毁了这小心翼翼过了头的气氛。 『姐姐还好吗?』 一名戴着眼罩与口辔的少女——巫拉,从后座探出头来。艾看到她写的字,这才放松下来,慢慢调整姿势坐好。 疤面将姐姐——瑟莉卡轻轻交到妹妹手上。妹妹牢牢地抱住她,将脸颊凑了过去。瑟莉卡在妹妹的死亡拥抱中天真无邪地笑着。 其他人一直看着这幅景象。 车内光线昏暗,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身旁的人传来温暖的体温,彼此间的距离近的几乎分辨得出每一个人的味道。整个空间里充满了温暖,仿佛是在偶然有着多种不同动物凑在一起的巢穴。 「你们真的要走吗……?」 齐利科对疤面问出了艾先前在城墙上问的问题。 「是。」疤面点头回答。 「这样啊……」 齐利科答完这句话。回想起这一周来的情形,心想这也难怪。 ——一周前,瑟莉卡从地底呱呱落地之后,最先展开行动的就是欧塔斯的那些老人。他们以腐败发黑的心眼一再思考,不可能出生的婴儿诞生在死灵都市的意义。 他们心想,这件事一定有某种意义。 他们认为以前对他们丢石头的活人拚死拚活想得到的婴儿,却出生在死者的都市(欧塔斯)中,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命运…… 天命…… 以及缘分…… 应该有各种冥冥中的安排,奇迹应该还有下一步——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们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安排。老迈而干枯的脑袋想不出新的想法,生前玩弄权谋而黑得发亮的心肠也只会变得更加干瘦缩水。 他们万万想不到,这奇迹其实不属于他们。 齐利科、巫拉,还有艾等一行人,都理所当然地知道这一点,但这些老人就是不懂。他们不知道瑟莉卡会在那时呱呱落地,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出生,就像其他生命渴望活下去一样。 瑟莉卡出生不是为了欧塔斯,也不是为了 这些老人。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却看不出来。 这些老人随即设法软禁疤面与瑟莉卡,别说是艾等人,甚至连巫拉也被隔绝开来。他们不让这对母女见任何人,将它们关进欧塔斯城的东塔里。 欧塔斯城的东塔与西塔——也就是巫拉住的尖塔是成对的。相信那些老人对此并没有多想,只是因为「有这个地方可以用」,就把她们关了进去。 但东塔与这些老人为了欺骗妹妹而打造出来的尖塔是一对的。事到如今他们还将这对母女关进这座塔,这种心态引发了巫拉·赫克马蒂卡的怒气。她可以原谅有人欺骗她,但决不能原谅有人欺骗别人,更别说是欺骗她的姐姐。 巫拉在城堡内展开了孤独的抗争。她拿出先前一直避免使用的黄金权杖,企图靠着权威,为疤面争取至少能在欧塔斯内自由活动的权利。 结果惨不忍睹。 这群老人反而觉得机不可失,剥夺了死者公主那原本就只是幌子的权利,将死神化身从国政中分离出来,让她沦为纯粹的精神偶像。 牢笼就这么完成了。欧塔斯城成了西方——日落的方向——住着死神,东方——旭日的方向,住着生命之身的深化所在。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迪卡再也不是少女或公主,而是成了诸神的一部分,再也无法与凡间有所牵连。 这群老人摸着自己的肚子深感满足。 巫拉垂头丧气,当面跟艾——这时连要见她都是一大难题——道歉:『我救不了疤面。』 「那我们就动手掳人吧。」 艾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句话。 「我们要连夜潜逃。」 于是艾从正面闯进欧塔斯城,爬上城墙,从哨兵头上一跃而过,潜入疤面的房间,花招百出地逗弄瑟莉卡,接着带她们一起逃到这里。 她对于这一路上的惊险,只说了一句「吓得我心脏跳得好快」就轻轻带过,让齐利科看着她叹了口气。 (我们之前到底在搞什么啊……) 真到了紧要关头,她们这么轻易就让疤面恢复了自由。 他朝抱着姐姐的巫拉瞥一眼,她看来也有些垂头丧气。 艾等人之后就要离开欧塔斯。 巫拉希望她们留下来的心声几乎清晰可闻—— 「疤面小姐,这样好吗?欧塔斯的企图确实卑鄙,但也正因为这样,她们绝对会设法保留住你们的性命……可是到了荒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我……」 疤面看着这对相拥的姐妹,皱起了眉头。以前她脸上随时挂着石雕般稳固不动的笑容,现在却大不相同,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情绪色彩,有犹豫的紫色、倦怠的灰色、放心的淡粉红色,以及苦恼的绿色。 也就是人类该有的神色。 「我是守墓人,是这孩子的母亲。」 疤面将这两个绝不应该并列的字眼放进了同一句话里。 「……我会保护这孩子,不会让任何恶意侵害她……可是,在那昏暗的塔里,我根本连什么是恶意、什么是凶器都分不清楚。」 母亲以带着慈祥与困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瑟莉卡一醒来就看到挚爱的妹妹,立刻高兴了起来,用嘴巴将妹妹一头亮丽的黑发弄的黏糊糊的。 「如果要对抗的是恶人的刀刃,我有的是方法可以保护她……可是,那座塔里充满了人们无形的恶意,我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不被这些恶意伤害……所以我不能待在那里。」 「真是惭愧……」 齐利科与巫拉两人一起低头道歉,觉得自己太没出息而羞红了脸。一旁的姐姐似乎尝腻了头发的口感,开始对妹妹的眼罩感兴趣,试图拉开眼罩。不管从哪个观点来说,这个十五岁的婴儿都不容小看。 疤面正视他们两人说: 「你们不需要道歉,请你们抬起头来,齐利科,还有……」 接着以非常不习惯的口吻叫了声: 「……巫拉……小姐?」 『请务必叫我巫拉就好,妈妈。』 巫拉翻开早已准备好的一页。 『既然你是姐姐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妈妈。』 「啊。」 疤面露出了完全没有料到这句话的表情说道: 「人类还真是复杂……」 『当妈妈也真辛苦。』 巫拉与疤面相互凝视,并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微微一笑。齐利科仔细看着她们,将这幅景象在心头归档。艾很有礼貌地不去打扰她们母女的谈话,在一旁保持沉默,十分开心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尤力则面露微笑继续开车。 车子慢慢开下欧塔斯,离别的时刻就快到了。 + 当车子来到西门,天空已经泛白。 「总、总觉得以连夜潜逃来说,声势未免太浩大了。」 艾站在引擎还发出惰转声的车子旁边,抬头看着城门。 眼前的西门正以全速驱动,所有驱动城门的引擎都点了火,以惊人的速度吞食汽油,全力放下三层结构的城门。这样的噪音当然响遍了四周,爱看热闹的欧塔斯人立刻开始聚集,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城门边有许多员工跟士兵,忠实地在强攻的指导下努力干活。 「他们要不要紧啊?要是被上头知道他们帮了我们,应该会被骂……」 「应该是会被骂啦。」 『就是啊。』 巫拉与齐利科两人在朝阳下相依相偎,满不在乎地回答。 「巫拉好厉害!真不愧是公主殿下。还说什么你没有权利,才不是这回事呢~」 艾在熬夜没睡的亢奋情绪下,以热舞般的动作转过身来这么说了。 『我真的没有什么权利。』 巫拉写字的动作一如往常。 「你少来了!你看大家不都跑过来为公主做事了?」 『不,我真的没有什么力量。而且虽然我是公主,但这并不构成我拥有开门权限的理由,不是吗?』 艾突然停止转身的动作,头脑开始运转。 「唔,听你这么说,的确……」 『我就说吧?』 「那大家为什么……」 『因为我去拜托过大家。』 「拜托?」 『对,我写着「求求你」去拜托大家,毕竟这搞不好会害他们挨骂,甚至会被逮捕。可是我还是去拜托大家,请他们帮忙。』 城门上的工人敲得固定住的机栓铿锵作响,艾盯着这些小得像虫子一样的人影说道: 「然后大家就肯帮忙了?」 『嗯。』 「这……」 卷起铁炼的沉重声响撼动早晨的空气。艾站在城墙下,抬头看着欧塔斯的公主说: 「我觉得这就是真正的权利……」 齐利科对这句话连连点头。 『是吗?』 当事人巫拉则以不解的表情微微歪了歪头。 『这才不是什么权利。连想让姐姐跟妈妈自由都办不到,根本算不上什么力量……』 巫拉又开始道歉,齐利科当然也跟着道歉。艾立刻安抚他们。 『我会好好努力。』 巫拉在剩下不多的空白页写下这句话。 『我会努力让每个人都能够自由进出欧塔斯,还要让欧塔斯也在这样的前提下站稳脚步。』 那是个下着雪白冰霜的银色早晨。 早晨的风里蕴含了大量昨天留下的湿气,慢慢变强的阳光射穿万物,在地上留下了有如剪纸般轮廓鲜明的影子。就在这光与影当中,巫拉、齐利科,还有艾都在。 三人各自怀抱着不同的梦想。 艾在活人前往的冰冷荒野中…… 巫拉在死人住的温暖城市里…… 各自怀抱着不同的梦想。 『再见。』 巫拉终于写出这句话。 「再见。」 艾也这么回答。 『……姐姐就拜托你啰,疤面妈妈。』 坐在后座的疤面点点头,瑟莉卡则在她的怀里睡得十分香甜。 『那么,艾你要多保重啰……我们改天找个地方再见,最好就是这里。』 「好的。」 艾很干脆地回答。 「我们一定要再见。」 巫拉点点头。 最后一圈锁链放下,留下了嗡嗡作响的回音。 西城门已经开放。 「再见。」 『嗯,再见。』 就在她们两人道别完的这一刻。 「在这边!」 门的另一头涌出了数十名士兵,每个人都穿着浓绿色的外套。是死灵兵。 『啊,你们逃跑的事情好像穿帮了。』 「……这也没办法,声势弄得这么浩大……你怎么办?」 艾抬头看着完全开启的西城门,以傻眼的表情这么问道。在她说话的同时,士兵仍继续布阵,疑似军官的死者胸前挂着一大堆喀啷作响的徽章,在盛怒之下胡乱挥动手臂。 「公主殿下!您这么乱来会造成我们的困扰!请您立刻交出瑟莉卡殿下与疤面小姐!不然就算是公主殿下!也照样必须受罚!」 「受罚……?他们还搞不清楚严重性啊……」 齐利科带着惊讶的表情喃喃自语。 『就是说啊,那些老爷爷大概只当作是小孩子耍叛逆吧……亏我好歹也赌上了性命……』 说着巫拉举起右手,随即放下。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阵由人拿得动的枪械绝对发不出的轰隆巨响接连响起。 艾反射性按住耳朵回头望去,发现东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架设了两门机关炮与四挺重机枪,正喷出火舌。 「咦?」 无数曳光弹拖出流星般的轨迹落到地上,引领多达百倍的钢铁弹袭向士兵。 眼前瞬间化为战场,死灵兵就像薄纸一样被撕的破破烂烂。 「巫、巫拉?你、你做什么!」 『他们可是拥有钢铁做成的头盖骨跟生死观,是欧塔斯引以为傲的死灵兵。这点攻击,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说的是事实。士兵尽管被先发攻击打得断了手脚,仍然立刻重整态势,展开反击。身体捡起已经分家的头,硬将头按在可以看觇孔的位置。拥有多达三种声带的士官在通讯兵背后大声吼叫,还有三名士兵起了争执:「那是我的右手!」「不对,是我的!」「别说这些了,有没有人看到我的右脚?」 『好了,艾,赶快继续你们的连夜潜逃吧……』 「还连夜潜逃咧,这根本就是战争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咻!呼!砰!哇!砰!砰! 『如果是战争,就会拿更大的武器出来用了。所以怎么说呢?这顶多是战争家家酒?』 咻咻作响的肩射式火箭弹朝城墙飞去,却被击落而发生大爆炸。 『好棒的烟火——』 「好松散!这战争好松散!」 「艾!快点上车!」 尤力以爆炸为背景大声喊叫。这名男子跟爆炸硬是显得非常搭调。 『艾,你先走吧……』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 齐利科上前一步。 「我绝对会保护巫拉。」 艾仔细打量他。 「好的!」 她点点头,接着跳上副驾驶座。 「那么孩子们!你们可要好好撑下去啊!」 尤力大声吼出这句话,接着豪迈地哈哈大笑,并踩下油门。 蓝色的车子大口大口喝下汽油,启动引擎。全新的轮胎在土地上转动,流畅地打到二档,开过地狱之门。 车子就这么回到荒野去。 「他们走了……」 齐利科一边说,一边看着慢的令人焦急的车子越开越远。巫拉点点头,握住了身旁这名男子的手。齐利科怦然心跳,但随即意会过来,便不再紧张。 『还看得见吗……?』 他的左手手背上传来食指划过的触感。 「你想看吗?」 『嗯,所以齐利科,你要帮我好好看着。』 齐利科用力点点头,代替不能看活人的她看着这片景象,细心地一一转换成言语: 「天气很好,这种日子最适合出门旅行了。荒野看起来像在热气中摇曳,蓝色的车子闪闪发光。啊,尤利先生在挥手,后车窗还看得到疤面小姐,她举起瑟莉卡想让我们看。哈哈哈,我想这应该太勉强了点。」 『……艾呢?』 他挺胸回答这个小心翼翼地写在他右手上的问题。 「你的朋友一直很用力地挥着手。啊~~她的头跟手都从副驾驶座长长的伸了出来,等一下一定会被尤利先生骂吧。」 『嗯!』 巫拉也用力的挥着手回应。 齐利科也是。不知为什么,巫拉仍握着他的左手,所以他尽可能以最大动作挥着右手。 没过多久,漆黑的城门重重关上,将这群年轻的朋友分了开来。 「他们走啦。」 『嗯,走了。』 两人仿佛还看得到车子,目光停留在遮住视线的黑色城门。艾没哭,巫拉与齐利科也是。 因为这次离别不应该感到悲伤。 「好了。」 『好了。』 两人同时转过身去。 「我们这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战争家家酒还没结束。 『齐利科。』 巫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帮我拿掉这些。』 巫拉第一次说出这种话。死神化身第一次要求拿下封住她的眼罩与口辔。 「好。」 但齐利科并没有动摇,自然而然地站到她身后。 他将手伸进巫拉那乌黑柔顺的长发之海,摸到压迫她柔软肌肤的皮带,解开一个个的扣环,让皮带落到脚下。 「噗哈——」 巫拉深深吸一口气。 接着以死亡之眼望向欧塔斯。 她看见了闪闪发亮的街景、枪战,以及一旁吆喝的欧塔斯市民。 「嗯,大家都好有精神。」 看到这副光景,巫拉嘻嘻一笑。 「大家听我说~~~~~!」 她丢出了死亡的话语。 听到这句绝不算大声的话,所有死者当场表情僵住,停下了动作。当他们静止不动时,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死人。 巫拉将手放在胸前深呼吸,想让刚刚喊得太大声而变得红彤彤的脸色恢复正常。 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齐利科。她的手不停地发抖。 「齐利科。」 巫拉稍微回头,蓝色的眼睛看着齐利科。 「你要陪在我身边哦。」 齐利科听了用力地抓住她发抖的手回答: 「那还用说。」 「嗯!」 啊啊—— 这个笑容是我的。 艾那丫头真是活该,竟然没有福分看到她的笑容,真是太可怜了。 「我 们走。」 齐利科这么说了。 「大家都在等你说话。」 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看着同一副景色。 原原本本的欧塔斯就在他们眼前。 ——虽然我没有办法怀抱拯救世界这种远大的梦想…… 但我至少能尽量让这个狭窄的隆重世界保持干净一点…… 至少要让陪朋友、姐姐跟母亲愿意回来。 为了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首先—— 「好了,造反的时候到了。」 他们两人决定毁了欧塔斯。 少年少女作着梦,作着拯救世界的梦。 第一章 『先有蛋』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道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小孩不再出生,死者到处游荡,守墓人四处奔波。 这就是末日的景象。 面临没有神的时代,人们仍然继续生活、继续死亡。 即使失去生命,失去继承自己的世代,失去信仰,失去灵魂,人们仍然不想结束。 他们以枪弹回应守墓人提供的救赎,战战兢兢地走向上天突如其来赐予的永恒。 有如在地狱受苦赎罪一样悲壮,又像往西部开拓一样勇敢。 艾是守墓人,今年十二岁。 她也开始迈出脚步。 她战战兢兢,承受痛苦,只为了拯救新的世界。 1 那么巨大的欧塔斯转眼间就变得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了。 艾心想车子就是这一点让人讨厌。她觉得跟人道别而越走越远时还能一直看着对方,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要是徒步就好了,徒步的人都很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徒步走远的时候根本没办法看身后,不管再怎么悲伤、再怎么寂寞,如果不看着脚下就会跌倒。 徒步时只能看着前方。 但自己现在却依依不舍地占据后排座位,一直看着后头。所以她有点讨厌车子。 ……不,就别再推到车子身上了。 下了五、六次这样的决心,艾才总算起身,在摇晃的车内抓着座椅回到副驾驶座上。紧接着尤力立刻透过后照镜,毫不客气地投以担心的视线。艾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红的眼角,用力将脸往外一撇。 「以后还见得到。」 艾回答:「说得也是。」言语与态度都没有表现出情绪。尤力扎实地听出了她的意思,深深点了点头,拉回心思留意四周。 「疤面小姐,附近有没有死人的气息?」 她没有回答。 「疤面?」 尤力朝后照镜瞥了一眼,艾也觉得奇怪,隔着椅背看了看中排座位。疤面在座位上睡得很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守墓人,只像个因为累瘫而忘了紧张的少女, 「疤面小姐睡着啦?尤力先生,停一下车子……尤力先生。」 「嗯、嗯。」 尤力这才回过神,放开踩住油门的脚。车子缓缓放慢速度,停在荒野中。车子里只剩下引击逐渐冷却的声响,恢复了原有的寂静。 艾钻过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隙,绕到中排座位上。 「如何?」 尤力不喜欢挤这么狭窄的通道,于是从车外绕了过去。艾将食指抵在嘴上对他说: 「嘘~~她睡得很熟。」 接着抱起快要掉到椅子下的瑟莉卡。其实这还是艾第一次抱她。 「哇。」 婴儿软绵绵的。 「哇、哇,好可爱!」 「喂,她的脖子还很软,要好好帮她撑着头。」 「要、要怎么撑?」 尤力喃喃说了「真没办法」,慢慢挤了进去,整个空间一口气变得很狭窄。 「一手抱头,一手抱身体,用双手牢牢抱好。像这样——」 「哦——」 艾试着照他所说的方法做。 「哇哇……好可爱喔~~」 「就顺便把婴儿床架好吧——架在中排应该比较好?」 「超可爱的啦~~」 尤力开始加装从欧塔斯买到的婴儿床。这婴儿床是订做的,结构非常牢固,不但可以保护婴儿,同时还有不让别人看到婴儿的功能。 尤力忙着架床,艾则在一旁被手中的小小生物迷得心花怒放。双手上那轻飘飘软绵绵的触感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使她沉迷在其中因而什么忙都没帮上。 「好棒喔~~她已经有耳朵跟鼻子了。」 「那还用说,你还真没常识。」 「是吗?我第一次看到婴儿,所以都不知道。」 「啊,这……」 尤力这才惊觉不对。 「……对喔,你们这一代都没看过婴儿啊……」 说着停下锁紧螺丝的手,望向远方。 「抱歉,艾,我说得太过份了,这不是你的错……」 「奇怪?可是她没有牙齿耶?嗯~~尤力先生,她的牙齿是不是掉到座位下了?」 「……才怪。嗯,是你的错。」 艾带着满脸问号望向这名壮汉。 「她还没长牙齿,因为会妨碍吸奶。很快就会长出来了。」 「是喔?真是巧夺天工耶。」 #插图 这时婴儿忽然睁开眼睛。 艾与她四目相对,小声说了句: 「……早安……」 瑟莉卡模糊地应了一声;「啊呜?」 「不可以太大声,你妈妈在睡觉。」 不知道瑟莉卡听不听得懂,只见她软绵绵地动了动手臂,发出「唔唔」的声音动着嘴,身体左右摇晃。 「你一定没听懂吧?」 「啊呜。」 「可是你那么可爱,我原谅你!实在好可爱耶,以前一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小宝宝吧。」 「你把他们说得像是濒临绝种的动物了。」 只是她也没说错。 「……好啦,床架好了,让我来。」 艾将瑟莉卡交到尤力手上。婴儿看来泰然自若,任由尤力将自己抱到床上躺好。 「怎么样?睡起来舒不舒服啊?」 艾这么问了之后,婴儿带着认真的表情回答: 「啊呜。」 原来如此。 「她说:『非常好,众卿平身』。」 「这什么口气?国王吗?」 「是公主殿下。」 「你不说我都忘了。」 艾用手指戳了戳瑟莉卡,尤力一边陪她瞎扯,一边整理工具。瑟莉卡则抗拒地用手猛拍艾的脸。 接着疤面醒了过来。 「……!瑟莉卡!」 母亲瞬间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婴儿不在自己怀里,立刻从座椅上跳起来。 「瑟莉卡呢!孩子到哪里去了?」 「疤、疤面小姐,你冷静一点,她就在这里。」 艾说着朝婴儿床一指。疤面这才冷静下来,在座位上坐好 ,抱起了躺在床上的婴儿。艾与尤力面面相觊。 「我们准备了婴儿床,是尤力先生架好的。」 「用不着。」 她斩钉截铁地说着。 「我会一直抱着这个孩子。」 疤面抱着瑟莉卡发抖,看上去反而是疤面更像个小孩,像是刚回到父母身边后一直不肯分开的小孩。艾双手抱胸思索了一会儿。 「可是总不能一直抱着她吧?要是一天到晚抱个不停,手会断掉的。」 「如果是人类,大概真的会断。」 疤面淡淡一笑。 「可是我是守墓人。」 「你骗人。而且不管你是不是守墓人,更重要的是你是她妈妈吧?」 疤面听了倒抽一口气,还想继续辩解。 瑟莉卡在她用力抱紧的怀里耍脾气,疤面随即意会过来,敞开前襟喂婴儿喝奶。艾看了有点难为情。 「我……」 疤面显然精神不太稳定。 「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我……故障了吗?」 脑袋昏沉、喉咙干渴,乳房喷出奶水,想法与身体都有了改变,开始会疼惜怀里的重量。这些改变的迹象让疤面应付不来。 「疤、疤面小姐,请你冷静下来。」 「艾……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啥?」 疤面问这问题的模样简直像在求救。 「你是守墓人跟人类的混血儿,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解决的?身为守墓人的自己跟身为人类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你是怎么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的?」 艾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找出什么平衡点啊?」 「啥?」 「我也正在无敌困惑中。」 「是、是这样吗?」 艾深深点头回答: 「就是这样。而且我连这趟旅行的目的——『拯救世界的梦想』,都在这次撞得满头包……嘻嘻,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是这样吗?」 「你们别那么急。」 尤力眼看她们两人越说越消沉,于是出声制止。 「你们两位先别急着下结论,你们还年轻,还不成熟。」 「不成熟……」 这句话深深刺进艾的心里。 「你在闹什么别扭?这应该要高兴才对,你平常那莫名其妙的积极态度跑哪儿去啦?不成熟也就表示还有成长的空间,这还用我来说吗?」 「啊,原来如此。」 「现在还有可以烦恼的事情,这样才是最幸福的……尤其是疤面。」 「是。」 疤面挺直腰杆等着尤力继续说下去,模样非常正经。 「你不是在那山顶上说过吗?」 在那座山丘上,艾誓言拯救世界。 而尤力誓言协助她, 疤面则说想试着超越自己身为守墓人的功能。 「那一瞬间已经来了。」 疤面听了这句话…… 隔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以及怀里抱着的物体。 「……这就是我要的超越?」 「大概吧。」 「是吗……」 疤面看着发出吞咽声的瑟莉卡,露出无力的微笑。 「你期待的不是这样吗?」 尤力豪迈地笑了。那是一种获胜的笑容。 「这下你知道当人类也不轻松了吧?」 「是啊,说得也是……」 疤面的笑容仍然显得无力。 「我想都没想过。」 疤面带着柔软的眼神、虚无飘渺的声音笑了。 这时瑟莉卡开始哭闹,脸皱得跟猴子一样,以像在抗议什么的表情咕哝着。 「这、这是怎么了?刚刚她的心情还那么好。」 「我、我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了……刚刚才喂过奶啊。」 「呃,我记得这种时候,城里那些女佣都是……」 「大概是要换尿布吧?」 慌了手脚的两人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开始动作。但两名守墓人只会嚷嚷着布在哪里,却没有半点进展。这时尤力早已准备好替换用的尿布。 「疤面知道怎么换尿布吗?」 「这、这个,我……城里那些女佣什么事都打点得好好的……」 「怎么?原来你不会啊。那艾……应该不用问了。」 「唔,你这是什么态度?问都不问一声,太失礼了。」 「这可抱歉了。那你会换吗?」 「不,我不会。」 「你别再说话了。」 交谈中尤力粗犷的手仍然俐落地动着,换好了瑟莉卡的尿布。其他两人正经八百地看着他的动作,拚命想学起来。 「你们两个多的是需要成长的地方啊,就请你们好好跟这孩子看齐吧。」 两个守墓人头上冒出问号,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像她一样,大声哭喊:『我要长大(呜哇)、我要长大(呜哇)』,喊得越难看越好。」 艾尴尬地撇开视线,但尤力不放过她。 「所以我有个提案。艾,你……」 隔了一拍—— 「想不想上学?」 + 离开欧塔斯后过了五天。 车子时而追赶夕阳,时而被朝阳追赶,在荒野上一路往西奔驰。每次构成元素稍有变动,都让荒野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少了点水气就变成沙漠,多了点水气则成了草原,过了千年以上的地方更长成了森林。 开着蓝色车子的一行人在绿洲湖面汲水;闻到山上吹来的冰霜气味就醒来;目送红得过火的夕阳继续前进。路旁除了大自然,还有各种人工的东西,但几乎都只剩残骸。当中有建筑物的地基、一整个只剩空壳的小镇、整辆焚烧过的卡车、冰箱佐汽油调味,还有去骨的柜子。 途中还过到了几辆还在动的卡车,这卡车三兄弟穿着多达六个几乎与艾同高的轮胎。它们从一开始就看不起这辆个子小、眼角又下垂的蓝色汽车,像一群爱欺负人的坏小孩在一旁大声喧闹。 但当尤力下车,跟卡车的主人讲了几句话,他们立刻改变态度,甚至还分了一些汽油给尤力一行人。 艾问他做了什么,他说只是让他们看了签名册。艾拿他所说的签名册过来一看,发现上面只有食人玩具(汉普尼韩伯特)、魔女跟死神化身等的签名。艾自己也有巫拉的签名。她问这些签名有什么用,尤力只是回答:「有门路可是很重要的。」真的是这样吗? 车子就这么行驶了五天。 柱这五天当中,艾与尤力几乎都在争论。 争论着艾要不要去上学。 + 尤力一说要让艾去上学,艾就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表示反对。她必须强调自己没空去那种地方,世界正在等着自己,自己非得赶快长大不可。 「可是你现在不去,以后就没得去了。」 尤力很干脆地打出王牌。 只有这句话打动了艾。 「小学都已经废除,国中也只会留到今年。再过三年就连高中也没了。这样一来,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尝试上学这回事了。」 这也难怪,毕竟已经没有人低于十五岁了。 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能上学,这件事比她想像中更能撼动自己的决心。父亲——奇兹纳·亚斯汀拖着身体也要去上学,自己却没办法去,这个事实深深撼动了她。 ——但自己必须快点长大,去拯救世界才行。 「在学校一样可以长大。」 尤力的这句话是在吹牛。不,或许不能说百分之百是吹牛。毕竟学校也是「自己不认识的地方」。从这个角度来看,上学就跟旅行一样,不应该劈头就断定上学没有意义。这是她在欧塔斯学到的教训。 「是吗!你肯去啦?」 给我等一下。就算上学不是没有意义,我可也没说想去,不要擅自扩大解释我说的话。 「好怀念学校啊。我跟你父亲——奇兹纳,常常在学校里一起做坏事啊。」 ……爸爸? 「那小子身体不好,得住在家里通学,却常常跑来我们宿舍玩。我们不知道一起做过多少没营养的事。」 ……学……校。 「另外还有一大堆朋友。不瞒你说,我跟内人也是在学校认识的……」 不知不觉间—— 艾已经热烈地同意上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上当了。 2 这个小镇叫做葛拉镇,背倚拉昆山脉,是个活人的城镇。跟艾出生的村子相比算是个大镇,但比起欧塔斯则只像颗胡椒粒。 一路来到这里,气候也已大不相同,带有湿气的风显得甘甜,大地更是一片绿油油的。 车子慢慢开到镇上,仿佛主张着:「我们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可疑。」 + 来谈谈水滴比赛吧。 规则很简单,下雨天来到玻璃窗前,尽量找附着在较高处的水滴。假设找好的水滴是a,选好水滴后,接下来只要专心为a加油,祈祷a能抢先抵达下方的窗框(终点)。说明完毕。水滴比赛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成分,唯一需要的就是加油魂。 a起跑了。刚开始慢慢移动,逐一吞没其他水滴,但位置不太理想,受表面张力影响导致前进轨道歪斜,眼看就要偏出赛道之际,a却在理想的地方转向。走到这一步,之后就会靠自身重量往下掉。但其他水滴也已经成长得够大,到底哪一滴水滴会先抵达终点呢!c跟e也很快!a加油啊!只要a赢了,就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拯救世界。 b赢了。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是支持b的。」动用窜改历史的手段,才总算顺利收场。 哗啦哗啦。 雨一直下,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艾坐在屋里一张朴素的椅子上,趴在桌上看着窗子。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没规矩,参加水滴比赛时,本来就应该用这种懒洋洋的态度来加油。 打个呵欠。 转动仿佛有千斤重的脸,往房内看了看。小屋又暗又狭窄,地板上到处部是油漆剥落的痕迹,没有经过修补。里头放着一大堆货物,装麦子的袋子与农具随地乱摆。 尤力还在跟老爷爷说话。 艾不知道谈搬进小镇的手续要谈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谈这件事为什么非喝酒不可。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只见老爷爷喝得满脸通红,连连拍着尤力的背。 「这位小姐……」 忽然有人跟自己说话,回过头去一看,眼前有一位老婆婆。她是个脸上皱纹仿佛都固定成笑容的形状,腰也固定在鞠躬状态的老年人。老婆婆笑嘻嘻地放下两杯茶,以缓慢的动作爬上自己的座位。 「要吃点心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真乖。」 尽管不高兴对方把自己当小孩看待,但艾还是乖乖地接受喂食。 老婆婆仿佛活在与其他人不同的时间河流当中,连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巨变都毫不知情。 「这位小姐,要就读我们这里的学校吗?」 学校? 仔细听老婆婆说话,发现这里似乎有所谓的学校。艾瞪了尤力的背影一眼。他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就这么进了这个小镇。 「……看来是这样。」 「哎呀,那可是大事,」 老婆婆放松缺牙的嘴角。 「大概什么时候入学啊?」 「日期还不确定……」 「哎呀,这怎么行?」 老婆婆拍拍桌子。 「这种事越快越好啊。」 说着就以急急忙忙却又慢吞吞的动作,起身走向隔壁房间。 艾本来宁可陪她聊天消磨时间,现在也只能叹口气,将视线拉回越来越接近窗边的夜色。 看来那些醉鬼打算继续醉下去。 +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这天他们决定住在这对老夫妇家里。 这多半是考虑到带瑟莉卡到镇上的危险性、疤面精神不稳定的情形,以及艾这种——不懂事等等的问题,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老实说,艾对这些没有兴趣,全都交给尤力处理。 她们三个人决定装成一家人。疤面把脸藏在斗蓬下,大胆地扮作死人,而她抱在怀里的瑟莉卡也是死人,塑造出疤面受到精神创伤的形象。老爷爷瞬间皱起眉头,却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误解了他们不想到镇上的理由,只说了「如果守墓人来了就请你们离开」,然后让他们借住在仓库里。 仓库当然没有考虑住人的需求,远比主屋来得脏乱。地板上散落大量稻草,而且过去似乎饲养过家畜,有非常重的腥味。艾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打扫,打开窗户、清扫地板、倒了垃圾,总算清出一块最基本的空间。 看来那些醉鬼仍然不打算回来。 「我有事想问尤力先生耶……」 艾一边摊开抹布晾在刚洗好的衣服旁边,一边喃喃自语。她高高卷起袖子,不再戴草帽,而改用手巾绑起头发。 这几天她几乎都没跟尤力说话。不,严格说来算是有,但都是尤力单方面聊学校的话题,艾则一直装作没兴趣。那也是理所当然,她必须表达自己根本不想上学、根本不想听这些。 尤力对此仿佛在讨她欢心似的,一直说上学有多「好玩」,放学后跟同学一起去吃的冰有多好吃,溜出学校玩是多么痛快。 站在艾的立场,她想问的是「学校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或「要从什么时候开始上学?」这类的问题,但她不能主动发问。然而这个中年人丝毫不懂这种细腻的心思,只顾着大谈怎样才能有效地混过点名,或是怎么钻到老师的视线死角溜走。虽然她不在乎,但尤力在说明上学有多么有趣时,为什么当中有九成都是在谈怎么跷课?明明是想说服她上学,为什么老是在谈怎么逃学?难道他觉得讲了这些话题,艾就会觉得「哇!好棒,我一定要去看看」?中年人的脑子真是神秘到了极点。 艾呼出一口长气,决定充耳不闻,最后提着装了脏水的水桶到外面去倒。 太阳在西边烧得火红。 时刻早已来到夜晚的领域,第一颗星星与月亮并肩升上天空。 艾倒完水起身一看,小镇立刻映入眼帘。陌生镇上住家在橘色晚霞中吐出炊烟,再过去则有一堵高墙。墙壁是用从拉昆山脉采掘而来的石灰岩砌成,在高山峭壁外绕成一个半圆形。 老婆婆说那里就是学校。 艾又叹了口气,她没料到这么快就要去上学了。关于这点,尤力当然也没提。 墙壁后面有几栋很高的建筑物,其中一座是时钟塔,正敲响六点整的钟声。艾自然而然地伫立在原地,数完回荡在傍晚的每一声钟响。 六响。 她觉得仿佛最后一声钟响结束的瞬间,夜晚的脚步就来临了。 这样的时间感觉让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明知有上学这件大事等着自己,却硬是紧张不起来,有时甚 至觉得很闲,才会这样努力打扫仓库。 「……嘿咻。」 她拿了水桶起身,忽然发现视野的角落多了什么东西。抬起头来朝主屋看去,有人正往这里走来。 「你看,我拿来了。」 是老婆婆。老婆婆踩着不像驼背的人该有的俐落脚步,一路走到艾身前,胸前抱着一个扁屙的纸盒。 「打扰了。」 「啊!」 还来不及阻止,老婆婆已经闯进了小屋。所幸疤面已经躲到更里头,老婆婆对她似乎也没有兴趣。 「你看。」 老婆婆说着将纸盒放到木箱上,打开来让艾看。 一阵季节递嬗之际才会有的味道散了出来。 盒子里装着一整套女生制服。 「哇。」 防虫用的樟脑味冲进鼻腔,但艾根本不放在心上,凑过去看放在盒里的衣服。 由绿色与白色构成的制服外套在纸盒里折得整整齐齐,简直就像是模范生折的。 艾没有拿出衣服,甚至连碰都不碰,只是发出感叹声,一直看着这些衣服。 老婆婆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穿穿看。」 「咦?可以吗?」 「那当然,我就是拿来给你穿的啊。」 艾先说了声:「……那我试一下。」接着才摊开制服换上。她没脱下上衣、鞋子跟袜子,就直接套上裙子、披上外套。 有种新衣服特有的紧绷感。 「哎呀,好合身……你把手稍微举起来看看。嗯嗯,这样应该连改都不用改了。」 老婆婆以缺牙的嘴发出「呵呵呵」的笑声,艾则在原地滴溜溜地转身。转了一圈又一圈。 #插图 「你要好好珍惜。」 「好的……等等,咦?我、我可以收下吗!」 「可以可以。」 老婆婆眯起一对应该已经有些退化的蓝色眼睛说: 「衣服就该给用得到的人穿。」 「说得……也是……」 「就是啊。」 老婆婆这么说了。 「好了,小姐,东西拿一拿跟我来。」 老婆婆走出小屋,朝主屋前进。艾瞪大了眼睛,拿着守墓人的衣服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东西拿一拿」之后跟了上去。她将守墓人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包包里。 太阳还勉强挂在地平线上,所以光线还很明亮。艾就在这大气底下跟老婆婆走在一起。 主屋旁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老婆婆朝那辆车走去。 结果车里的人似乎看到了,一名妇人从后座下了车。 她关上车门说道: 「你就是艾·亚斯汀?」 妇人的年纪正要从中年迈入老年,身材苗条,腰杆也挺得笔直,仿佛穿了根钢筋似的。她的眼神也很犀利,倒三角形眼镜下的一对蓝银色眼睛,给人一种冰冷的印象。她的服装也十分正式,找不出半点瑕疵,加了铁板的鞋子牢牢咬住大地,棉质的裙子没有半点皱摺,衬衫也是连衣领都烫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简直就像一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小刀。 而她的左右腰间还挂着两把手枪。 这让很受爷爷奶奶欢迎的艾觉得她「很难应付」。 「唔。」 妇人的眼睛瞪着艾的脸打量。 「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几岁了?」 她的问题一针见血。 「……我十五岁。」 她谎报了两岁多一点。在这个没有人不满十五岁的世界里,报出实际年龄基本上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唔,有没有宿疾?有蛀牙吗?」 「呃,没有。」 「参加过政党或思想团体吗?」 「咦?是没有啦……」 接着妇人仔细打量艾的眼睛、观察她的口腔,询问她过去接种过哪些疫苗,检查麻疹的痕迹与发旋,以及后颈有没有胎记。最后说了声: 「头发。」 「咦?」 「你的浏海乱了。」 艾听了赶紧整了整头发。接着妇人更不给她时间喘息,继续指出:「钮扣,还有鞋带。」每次都让艾困窘得脸红,赶紧整理仪容。接着又是:「校徽歪了。」或是「上衣跑出来了。」 最后还说: 「那么,你拿这铲子到底要做什么……?」 「这是我惯用的铲子。」 「……惯……用?」 「是,是我专属的铲子。」 妇人推了眼镜,揉揉眉头。就只有这件事她没有多说什么。 妇人的仪容检查到此总算结束。艾觉得应该结束了,但还是觉得随时都有可能被她挑出别的毛病,不由得自动改成「立正」姿势。 「原来如此。」 妇人喃喃自语。 「我完全明白了。」 艾完全不懂是怎么个原来如此,又是怎么个完全明白,但她也不敢问。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艾·亚斯汀,听说你想进本校就读?」 本校? 「我是葛拉学园的讲师兼舍监玛珍达·豪森特,事情我都聼说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她就是尤力所说的那种属于「老师」的人种? 艾按捺住叛逆心,低声回答: 「……基本上算是这么回事。」 「唔,你很有志气。只要修完本校的教育课程,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迷人的淑女……无论你现在有多么不上不下。」 咦?我现在不上不下?艾被这个跟主题无关的部分刺伤了。 「那我们走吧。」 玛珍达走向车子。司机早已在车旁毕恭毕敬地打开后车门等候。 走?走去哪? 「你都没听说吗?」 妇人一副不敢领教的表情叹了口气。 「当然是去学校罗。」 第二章 『终夜教室』 1 艾遇见玛珍达,不,应该说遇见老师这种人种之后,最惊讶的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态度。 她怎么那么躞? 不,如果只是践,艾也不会觉得困惑。不管是地位很高的人还是态度很跛的人,她都不是没见过,而且也很清楚对这些人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但玛珍达的践跟这些人不一样。她不是用下命令的方式,而是会让对方自然而然认为采取这种行动是理所当然的。 举例来说,如果她是下令:「去整理要带去的行李。」艾就敢回答:「请等一下。」但当听到她问:「当然只能带自己搬得动的东西过去,要找脚夫来帮忙吗?」艾自然会忍不住回答:「不用了。」这样一来,就等于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同意去整理行李了。而且艾生性老实,往往都是在事后才发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 她有好几次想问出心中的疑问,但每次玛珍达都挑准时机指出她礼节上的不周,例如「不可以张着嘴听人说话」、「脚步不要大得掀起尘埃」。被她指出这些绝对不容反驳的问题,艾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礼仪领域是艾的罩门。她说这两种话时的声调完全一样,到最后艾甚至觉得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手忙脚乱了一阵,艾整理好行李,上了黑色的汽车离开仓库。 车子一路通行无阻,通过了葛拉学园的高墙。 这是一所背倚拉昆山脉的巨大学校,校地十分宽广,肯定比小镇本身还大。 车子开进围墙后,两人在圆环下车。玛珍达俐落地指挥,要艾拿起行李,并跟司机说今天可以下班了。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四周一片昏暗。 艾目送黑色汽车慢慢开远,接着四处张望。 在她的右手边有被黑暗吞没的校舍,左手边则是被维护得井然有序的森林。 「那边是校舍,虽然现在看不到,不过再过去就是礼堂。沿着道路方向过去,靠近峭壁的那栋是男生宿舍,旁边就是你以后要住的女生宿舍——」 「请、请问一下!」 这时艾总算出了声,但玛珍达仍然维持自己的步调。 「艾·亚斯汀,不能打断别人说话,更何况说话的人是老师。要说话也要等对方说完。」 「唔唔~~」 我超不会应付这种人的啦! 「你怎么像狗一样低吼,一点都不像个淑女……」 「像、像狗?」 「嗯,而且还是博美狗。」 「怎么连品种都……不对!」 艾强行打断这个话题,问出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怀疑搞不好已经成真的问题。 「请问!我该不会要进这间学校就读吧?」 「……我还以为这件事讲到现在,已经讲得够多了……」 玛珍达那傲慢的脸上首次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不进我们学校吗?」 「啊,不,进是要进……可是,今天开始就要上学了吗?」 「今天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明天才开始上课。」 「呃,我可以回家吗?」 「回家?」 艾又发出了「博美狗般」的呢喃声。被玛珍达用那种写着「这孩子到底在胡说什么?」的眼神一看,就觉得自己说的话非常缺乏常识。 「本校是全校住宿制,你的房间也已经准备好了。」 「呃、呃,这意思就是说……」 「你到底觉得哪里有问题?」 玛珍达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艾已经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哪里又没有问题了。 「请、请问,我再也见不到尤力先生跟疤面小姐他们了吗?」 说穿了就是这个问题。她以为自己已经同意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玛珍达很干脆地反驳: 「你在担心什么?当然见得到啊。」 「说、说得也是啊。呃,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这种事……」 「只是得先申请会客。」 玛珍达又补上这么一句,接着表情转为柔和,换成「稍息」姿势。 「艾·亚斯汀,你听我说。」 「遵、遵命!」 「你冷静点。你是第一次上学吗?」 「……是。」 村里的大人帮她上过课,但那应该不算上学。 「是吗?那我想会有很多事让你不知该怎么应付,用以维持团体生活的规则大概也会让你觉得郁闷。」 「是喔……」 「学校里有各式各样的活动、各式各样的校规,甚至可以说学校就是靠这些拘束人的规范而成立的。你八成会排斥、讨厌这些规范,但你也肯定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 艾自认明白这点。 所以最后她还是同意上学,才会跟着来到这里。 「那就够了。」 玛珍达说完又恢复傲慢的表情。 「我们走。」 艾打起精神,往玛珍达的身后跟去。 + 场面十分壮观。 金发、银发、红发、黑发、自皮肤、黄皮肤、黑皮肤、蓝眼、绿眼、棕眼、黑眼、灰眼。 眼前是五十种由这些元素拼凑出来的组合。餐厅里有山上的少女、海边的少年、草原的青年、沙漠的少女,每个人部穿着同样的衣服围坐在餐桌前。 一半是少年,另一半是少女,没有一个成年人。 艾跟着玛珍达一起站在他们前方,在震惊的情绪中看着这幅光景。 自己看过死者之村。 看过有着百万名死者的都市。 也看过拥有不死之身的人。 还看过死神化身。 然而……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多达五十个活着的小孩。 五十双颜色各不相同的眼睛一起看了过来。他们的眼睛有着在死人身上找不到的透明感,仿佛生命本身发出光辉。 这里只有生命的味道。 艾突然开始感到不安,觉得站在他们面前的自己是那么地不明确。眼前的每一个人都已经习惯这个地方,自己觉得奇怪的制服,穿在他们身上却十分搭调又放松,当中还有些人看着自己窃窃私语。 艾明知这么做没有好处,但仍然忍不住运用自己优秀的听觉与视力,读出了他们的唇语。 ——她那把铲子是怎样? 这名学生应该没有丝毫恶意,但艾一听到这句话,当场难为情得想死。她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即使穿着打扮一样,还是会觉得他们才是真货,自己只是冒牌货,只是被拖到真货面前比较的冒牌货。 她赶忙将手上的铲子放到地上,但动作太急躁,反而引起观众的注意。艾急了,发现自己的急躁,又让她更加急躁。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难为情?为什么就是不能抬头挺胸? 嘻嘻。 艾听见有人在笑。 她当场好想哭。 #插图 「注意(attention)!」 这一瞬间,玛珍达大喊了一声。 「你们这些家伙!我告诉你们多少次,,我说话的时候连●都不准放!刚刚是哪个●●在放●!看我亲自●●你!现在马上给我把你的●●拿到桌上●●等我宰割!」 咦? 「是哪一个!刚刚在嘲笑转学生的,是坐在哪里的哪一个●●?喂!给我回答!你们没听见吗?这是多么惊人!我心爱的这些臭学生里头竟然有人是●●●●?还是你昨天没●●好用,干脆拿耳朵●●●●了? 」 「刚才笑的人是我!」 这时一名坐在餐厅中间一带的男生起立了。 玛珍达右手一闪,拔出腰间的左轮枪,几乎没有瞄准就以单手开枪。 从枪口飞出的子弹发出「咻」的一声轻响,打在学生的额头上。子弹不停旋转,割出弧线弹回眼前落地。仔细一看,这子弹是用粉笔做的。 「你这●●挺有胆识,看来很带●嘛。下次去钓●●的时候,我会找个●●让你●。」 玛珍达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枪,对所有人宣布: 「我可爱的臭学生!你们给我听好了!我不允许任何歧视!那是我的特权!你们这些家伙有空看隔壁的●●!就先把自己的●给我●●到爆!成长(gung ho)!成长(gung ho)!成长(gung ho)!」 『成长(gung ho)!成长(gung ho)!成长(gung ho)!』 完毕。 说完这句话,玛珍达退开一步。 「艾·亚斯汀。」 「有、有!请问有什么吩咐!」 艾也反射性立正站好,有样学样地敬礼。 「嗯?你在做什么?在开玩笑吗?」 玛珍达掩着嘴角微微一笑。 「艾·亚斯汀,淑女的一举一动都要有气质。」 ……我才想问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咧。 「那你们这些家伙给我好好相处!解散!」 她话刚说完,整间餐厅立刻吵闹了起来。学生们俐落地放好餐具,排队离开餐厅。 「请、请问,玛珍达小姐……」 「艾·亚斯汀,从现在这一刻起,你要叫我舍监。」 「喔,那舍监,我的晚餐……」 玛珍达手叉着腰,斩钉截铁地宣告: 「没你的份!」 「咦咦!」 「不管有什么理由,吃饭时间迟到的人就没饭吃!」 艾的世界崩溃了。 「请、请等一下!我的体质有点特殊,不吃晚餐就会死……」 「这种事不重要!跟我来!」 玛珍达大步穿过餐厅,找上了一列队伍。 「班长。」 「有。」 这名女学生话不多,称得上是个气质美女。她的一头红发绑成麻花辫披在身前,眼睑低垂得几乎让人怀疑她这样看不看得见东西。 「有新人要进来,她编到q班。」 「了解。」 玛珍达说完这几句话后就离开了。 而艾只是呆站在原地。 「艾·亚斯汀。叫你艾可以吗?」 「咦?啊,好的。」 「艾,我们走。」 闭着眼的女生先对队伍最前面的人吩咐几句,接着跟在队伍后面往前走。队伍照性别分成两列,排在艾前面的是闭眼妹,更前面则是戴着类似牛奶瓶底眼镜的女生,再过去是个看来个性颇为温和的蓝发女生,而带头的竟然是一对金发双胞胎。 艾独自抱着行李跟在最后面,对身前的闭眼妹说: 「请问——」 你叫什么名字? 「嘘!」 女同学说话时并没有看着艾。 「安静,不然舍监会骂人。」 「……好。」 根本没机会说话。 队伍直线前进,走出餐厅转往室外。外面有一条设有屋顶的通道,听得见两旁的草丛里有春天的昆虫在鸣叫。众人一个个走进女生宿舍,除了艾以外,每个人都加紧脚步进了房间。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 她指着一间金色门牌上写着125号室的房间。 「去放行李,只把脏的拿出来,快点。」 艾赶紧进了房间。里头伸手不见五指,艾摸索着前进,放下铲子跟草帽。所谓「脏的」应该市指衣服,但她决定不带守墓人的服装去。 一走出房间就看到先前那些人已经将原本身上的制服,换成朴素的休闲服并且排好了队。 艾不知道如何是好,满心惊慌地寻找着闭眼妹。这个女生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告诉艾,说话时也不看着她,即便如此,现在的艾还是非常需要她。 「排到后面去。」 晃了一会儿,闭眼妹找到了艾。艾其实很希望她能牵着自己的手,但终究还是勉强忍了下来,走到队伍最后面。 点完名后,队伍保持肃静前进,接着走到室外,进了另一栋建筑物。 这栋建筑物是砖造的,后头有烟囱大口大口地吐着烟。 「跟着大家做。」 闭眼妹这么说了,于是艾点点头。 首先在建筑物入口脱下鞋子,放进鞋柜。接着把袜子也脱掉,打赤脚走到里面,在一个巨大的笼子前面依序倒出拿来的袋子里所装的东西。当轮到艾时,她往里头仔细一看,结果闻到一阵浓烈的活人气味。她所料不错,众人放进笼子里的东西就是休闲服。 「你在做什么?这边。」 艾被人拉着衣领拖走。 她被带到一个神奇的房间。地板不是木头做的,也没铺地毯,可以直接看到跟建筑物外墙同样的石材。到处都放着厚实的毛巾,墙壁则被无数约有合抱大小的正方形柜子塞得密密麻麻,正中央还有两排同样的柜子背靠背排在一起。 而且地板的水气很重,到处都沾了水,对面则有一扇透出蒸气的木门。 这里是什么地方? 「厕所在那边,不过基本上你最好先上完厕所再来这里。」 是喔? 「这些柜子是放衣服的。」 「是。」 「内衣裤要自己洗。」 「是。」 「那么,衣服脱掉。」 「咦?」 艾想问为什么,却当场呆住。 闭眼妹已经伸手去拉自己的衣服下摆。不,不只是她,进了房间的每个人都三两下脱掉衣服,放进柜子里。 眼前是各种不同的肤色。 「哇、哇!」 「你怎么了?」 哇。 皮肤很白而且一丝不挂的闭眼妹就站在身前。 艾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超现实的光景。 活人的裸体就在眼前。 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其实艾这几年来都没有好好看过活人的裸体。 尤其是同性,更别说是年轻女性的裸体。艾看过的就只有母亲——故障的守墓人(阿尔法)那瘦得很不健康的肢体,以及疤面为了喂瑟莉卡而露出的胸部。艾所熟悉的「人体」,指的是完全干燥、经过整形的死者皮肤。她对活人是压倒性地不熟悉。 难为情。 这种情绪再度袭向艾。看着闭眼妹与其他人一丝不挂,她就是觉得害羞得不得了。皮肤吹弹可破的触感,身体软绵绵的圆润感、流汗后带着湿气而发出的浓烈气味,这些都让她看不下去。她们活着。面对证明她们活着的证据,让艾十分惊慌。除了艾自己以外,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这种羞耻的情绪。 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脸上,将目光从闭眼妹那颇有份量的丰满胸部上移开,却又看到长在双腿间的一小撮阴毛,让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艾对看到这些真的感到很害羞。 想哭的心情又苏醒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接着…… 「赶快脱掉。」 艾用力地抓住衣领。 脱衣服让她觉得很害羞。 艾不喜欢在理所当然地活着的她们眼前脱掉衣服。 她真的很不喜欢。 「这、这个,我……」 「快点。」 视野渐渐濡湿,她简直不敢置信。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算是比较爱哭的人,但这样未免…… 未免也太爱哭了…… 「快点,时间过了就不能洗了。」 艾没动。 闭眼妹无可奈何,只好将手伸向艾的衣领。 + 除了蒸气还是蒸气。 饱含水分的空气暖呼呼的,相较之下,脚下的白色石头则是冰冰凉凉。室内只有几盏电灯照明,光线很暗,空中与水中的能见度都很低。 「砰」一声桶子撞上石头的声响回荡在密室当中。 这是个大澡堂。 艾一副可怜的模样,独自站在澡堂角落。艾将毛巾包得像是高级精品店的包装纸,在自己的身体上筑起铜墙铁壁的防线。 浴室里挤得密不透风的各种肤色,在蒸气与热水的影响下变得更加水润,笼罩着她们的水气映出彩虹。每个人都比艾大了三岁,身高很高、胸部丰满,看起来十分漂亮。 艾尽可能不让自己引人注目,偷偷摸摸地在角落移动。只是无论她怎么低调,每个人都会不时将目光瞥向这名神秘的新生,但当事人却没发现这点,因为这些同学都不主动跟她接触,于是她下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些人对自己没有任何兴趣。 ——殊不知什么话都不说的人,反而好奇得眼神发亮。 艾就在所有人偷偷的注视下移动到墙边,占领位于角落的一个水龙头后,才总算松了口气。接着她就像神经质的草食性动物,不断将视线瞥向四周。同学们都不经意地别开脸,对她的视线视若无睹。艾心想果然没有人对自己有兴趣,于是放心地松开了缠在自己身上的毛巾。 水气跑上之前被毛巾遮住的肌肤,小小的背影显得十分耀眼。 『哇……』 「?」 艾转身朝背后一看,同学们立刻撇开视线。 是自己多心了吗? 艾不安地缩起身体,用膝盖挡在身前,双手绕到后脑勺拿掉橡皮筋与发夹。 原本绑在脑后的金发获得解放,披到了背上。 『喔喔……!』 「?」 还是没有人在看自己。 艾感到疑惑之余还是继续动作,拿起装了热水的木桶,捏着鼻子当头淋了下来。 啪沙。 一头金发吸饱了水分,使得光芒更加深邃。 『哇,好棒……』『好漂亮……』『她是怎么保养的……?』 这次的赞叹化为明确的声响,回荡在浴室湿润的空气之中。但不巧热水正冲着艾的耳朵,所以她什么也没听见。 #插图 她冲完水后闭着眼睛甩甩头,伸手揉揉眼角擦掉水分,眨了眨眼睛,并舒了长长一口气。 她的眼前有无数的肥皂以及不知道装着什么液体的瓶罐。 室内的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艾的手,想看看她到底会拿哪一瓶、用什么方式洗澡。 艾什么都没发现,只是看着这些东西,最后动了手指。 她拿起了毛巾。 接着起身就要走出去。 『!』 「……你等一下。」 「好、好的,请问有什么事……?」 艾的肩膀忽然被人一把抓住,原来是闭眼妹代表众人拉住了艾。 「你要去哪里?」 「呃、呃,我洗完澡了,打算到外面等……」 「……你不泡进浴池、不洗头,也不刷身体?是因为不喜欢这里的肥皂,还是……?」 「啊,也不是,我一向不用肥皂……」 这一瞬间,每一对眼睛都换上了仿佛在看敌人的视线。 「……坐好。」 「咦?你说什么?」 「给我坐好。」 「咦?可、可是,这个、那个……」 「坐下,」 「遵命。」 艾认真地坐到闭眼妹身前一张弄湿的木头椅上。她觉得自己接下来将会面临一场严刑拷打,于是转过头去陪笑求饶。 「看我把你刷得亮晶晶的。」 闭眼妹决定先朝她的笑容泼桶水再说。 「呜嘎!」 + 「呜呜呜呜呜……我不要亮晶晶……我再也不要亮晶晶了……」 艾打开125号室的门,连灯也没开,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着前进。所幸月亮露了脸,些微的光线足以让她看见家具的位置。房里有一张双层床、两张书桌,是一间双人房。 艾拖着全新的睡衣衣摆,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全身上下就像她说的一样亮晶晶,简直像是洗得非常干净的尸体。 她连棉被也没摊开就趴到床上,左脚划了个圆放到床的另一边,翻成仰躺姿势注视着距离很近的上层床底。其实她还得把拿回来的制服挂好,将行李塞进柜子,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名新生的加入丝毫无法撼动这闻学校,葛拉学园正要循正规作息进入梦乡。 只有艾始终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双层床的上铺。 先前在浴室里,连指甲缝都披挖过了。 而且今天没饭吃。 「这是霸凌……呜呜呜……这是霸凌新生……」 肚子咕噜咕噜叫而凹陷下去,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寂寞感,将眼泪带到眼角。 她想起了自己在自我介绍时与在浴室里出的洋相。 赶紧擦擦眼睛。才第一天就弄成这样,以后该怎么办才好?艾觉得自己的确有点爱哭,但这样未免也太夸张,竟然在入学的当天晚上就哭了,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么爱哭啊。 艾抱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趴在被窝里睡觉。 换成抱着肚子的姿势后,就少了可以用来擦眼泪的手,眼泪因此在眼角累积成大颗的水珠。艾轻轻将脸埋进棉被,让棉花吸走那朝露般的水珠。 ——爸爸,学校一点都不好玩。 她在脑海中想像父亲的身影,对他发牢骚。明明只是想像,食人玩具(汉普尼韩伯特)却十分入戏,不负责任地嘲笑她:「关我什么事?」艾觉得这样太过分了。自己最后之所以会同意上学,原因就出在他身上, 艾想起了过去与父亲之间不算多的谈话内容。 有一次他们谈到了学校。 汉普尼说自己是白子,当年他的皮肤跟肾脏都很脆弱,是个很难正常上学的小孩。但他仍然靠着双亲与朋友的帮助,持续勉强去上学。 艾问他为什么这么辛苦也要去上学。这有点像在说他坏话,但当时艾不管怎么看,都无法想像眼前的魔鬼会喜欢上学。 淡普尼则回答:「你想想,大家都有上学耶。」说着笑了笑,又补上一句:「那我当然也要上学,就这么简单。」 他的笑容看来骄傲又高兴。现在回想起来,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很怕孤独的人。 后来他认识了尤力,交了很多朋友。 可是…… ……自己有办法像他那样吗? 艾吸了吸鼻涕。她想到了那些还不知道名字的室友与同学,想到晶莹剔透的五十双眼睛、说话不容抗辩的舍监、那些活人让她感到难为情的柔软肌肤,还有压倒性的活人气味…… 对了,就是这个问题。 「看来我……」 艾呼出一口气说道: 「……我一定是不懂怎么跟活人相处吧……」 这个事实令她大受打击。 自 从进了这个小镇以来,她就一直觉得步调被打乱,经过刚刚在浴室里发生的事,让她深深了解原因出在哪里。看来自己竟然不懂怎么跟成群的活人相处。 她心想如果一次只遇到一两个,自己就没问题。但仔细一想,又马上发现过去跟活人第一次见面时也都非常紧张。 她想起了欧塔斯里有一名少女曾经对她说:「活人好漂亮,可是怪怪的。」自己当时根本笑不出来,因为自己也不习惯活人。这样的自己说要拯救世界,也未免太可笑—— 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呼出来的气息格外火热,眼泪滴了下去。 ……爸爸,学校好没意思…… 艾用枕头用力地摩擦脸。 她心想干脆大哭一场算了。虽然已经哭过,但内心就是会容许自己再哭一次。 一想到这里,眼泪立刻涌了上来。 眼泪有如波涛一般,从眼睛深处的更深处——一个一定跟心灵相连的地方流了出来。眼睑立刻就满潮,只等着满溢而出。 其实自己有点喜欢哭。 说出这种话很容易被人认为「真是个讨厌鬼」或「自己没事找事哭的爱哭鬼」,很难清楚表达出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她不曾告诉别人,但她就是喜欢哭。 因为「哭」跟「哭完」绝对是一整套的。 艾是这么认为的。 她觉得人一定是为了哭完而哭。不管哭得多悲伤,或觉得眼泪怎么流都流不完,眼泪迟早还是会流完的。 即使母亲死了、父亲死了、梦想粉碎而嚎啕大哭,但总有一天,眼泪仍会没天理地停住。 相信这一定是因为眼泪本身就是为了哭完而存在的,是为了将悲伤化为盐水,从自己体内驱赶出去而存在的。 所以她喜欢哭。 ……这是艾从她短短的人生中摸索出来的一种应付悲伤的方法,是她为了接受经过自己眼淤点缀的人生而编出来的理由。 然而……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事,没有人知道艾认为在这种地方孤独地哭泣「是好事」的想法算不算「好」。举例来说,如果叫尤力来评论,即便他能百分之百了解艾的心情,大概也会说这样不好;换作是巫拉,八成会想到是什么样的人生际遇造成她这种想法而觉得难过;如果是汉普尼,说不定会夸奖她;对象是疤面的话,她可能会感到犹豫;至于瑟莉卡,多半会閙得让艾没时间哭泣。 但这些人都不在这里,唯一在的就是孤独的十二岁守墓人。 汉普尼的幻影什么都不说。 眼泪正要在孤独中流下。 就在这时…… 「你还好吗?」 这句话…… 很难形容这句话在这一瞬间、这个地方说出口,到底有什么样的含意。 这句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艾应该要在这里孤独地哭泣,以孤独的理论哭完,又孤独地变坚强。这一切都应该是自己独自进行、自己独自完成。 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不要哭了啦。」 艾吓了一跳,望向说话的人。她的眼泪立刻在震惊中缩回去,成了平凡的盐水。 说话的人是个倒吊的首级。不,只是看起来像这样,其实是个从上铺探出头来的女学生。 这个女生的眼睛像是一对在黑暗中仍能发出黑色光泽的黑曜石,倒披下来的黑发长度原本应该可以垂到肩膀,在床的上层与下层之间微微摆动。 #插图 「你冷静下来了吗?」 艾点点头。 「太好了。」 女生温和地笑了。艾到这间学校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活人对她露出那么柔和的笑容。 但艾的心早已别扭地上了锁,仍然保持戒心。 「请、请问!」 「嗯?」 「……你也想把我刷得亮晶晶的吗?」 女生歪了歪倒挂的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不过你已经够亮晶晶了吧?」 女生夸她头发很漂亮,她便害羞了起来,但并不觉得厌恶。 「蒂伊。」 「咦?」 「蒂伊·恩吉,我的名字。」 「啊……我叫艾!艾·亚斯汀!」 「我知道。」 蒂伊笑了笑。这是艾第一次看到这间学校的学生对自己笑。 「艾,我一直很想见你,我跟艾利斯两个人都在等你。」 到了这个时候,艾的脑浆才总算吸进了氧气与顾及其他细节的心思,想赶紧起身谈话。 「啊,你躺着没关系。」 蒂伊阻止了她。 「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不过今天还是别说太多了,你睡吧。」 「是喔……」 「虽然我一直在等你,可是我也困了。」 蒂伊笑着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 艾从棉被当中挖出枕头铺好,重重地把头放了上去。视线微微往旁边一撇,便看到蒂伊在微笑,让她莫名地觉得无比放心。 「……蒂伊同学是我的室友?」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芟深深点头,接受了这个事实。 「到了明天,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事,不过今天还是先睡吧,好不好?」 「好……」 「你睡得着吗?要不要紧?」 艾抬头看着她担心的眼神,于是也这么自问。 流泪的迹象已经撤到很远的地方去,一阵浪涛般的疲惫接连而来,慢慢填满了整个身体。 「我不要紧。」 艾这么回答。 「是吗?」 蒂伊笑了笑。 「那就晚安了,明天见。」 蒂伊说完挥挥手,把头缩了回去。艾也说了声晚安,接着闭上眼睛,凝视眼睑下的黑暗。 睡意从这片黑暗的另一头来临,轻柔地吞没了她的意识。 2 葛垃镇的早上来得很早。天还没亮人们就起床,在已经温暖得多的洗脸水中感受到幸福。面包店将发酵完成的面团送进烤箱,农家观察即将面临第一次收割的麦穗并深深点头;牧童与牧羊犬一起在野外奔跑,熬夜工作的人则打着大大的呵欠上了床。整个小镇完全醒了过来,笼单在一天当中的第一波喧嚣声当中。 位于小镇正中央的葛拉学园也正在苏醒。 「起床~~di~~es)!」 大礼堂的钟声回荡,玛珍达对升起的太阳发射感谢的礼炮,接着对西沉的月亮发出哀悼的礼炮,最后大吼着在宿舍里踱步。 「好了你们这些大小姐通通给我起床!不要●●!拉起内裤!梳头涂口红的时间到了!赶快打理好你们像是新鲜蔬菜的脸!主题是『清纯』!把你们自己抹成一个连●●●●看了也忍不住●●得走上歪路的淑女!」 学生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开始利用早上这段短短的时间整理仪容。她们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脱下睡衣,穿上跟制服同样统一公发的那种可爱却毫不特别的内衣裤。接着穿上烫出直挺褶线的上衣与格纹裙子,把脚塞进靴子后前去洗脸。每个人各以不同的顺序进行这些作业,有人仔细梳头,有人则从指定的季节服装中处心积虑地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可爱。 就在众人忙碌之际,艾则—— 「艾、艾,你醒一醒。」 「…………唔……巴萨……诺瓦……」 还在睡。 「嗯~~这可伤脑筋了,她怎么叫都不醒。艾你醒一醒!被舍监骂的!」 蒂伊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所幸艾立刻有了反应。 「……我早就醒了啦……」 「啊,太好了,那得赶快换衣服才行。」 「……真是的,我早就醒到不能再醒了啦……唔……」 「咦?这该不会是梦话吧?怎么办?她超强的。」 蒂伊在床边将双手围在嘴边叫艾起床,但艾施展威力强大的睡昏头招式,怎么也叫不醒。 「艾!起床起床起床~~!」 蒂伊喊得满脸通红。 这时艾才总算忽然挺起上身。 「啊,这次真的起来了。」 艾靠腹肌的力量坐起身,茫然环顾室内,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蒂伊…… 「……厕所……」 「咦?啊,嗯,请……房间里有厕所,就在那边……」 这时门砰然关上。 艾显然什么都没听进去,走到外面去了。 + 早上的盥洗区是整栋宿舍最拥挤的地方。房间里的洗手台在这个时候几乎完全吐不出水,所以注重仪容的学生多半都会来到可以使用井水的一楼盥洗区。她们在这里洗脸、洗头、扑粉、上油,拿舍监说的「化妆是淑女应有的礼仪」当免死金牌,摸索出刚刚好不至于被骂的界线,为自己增添色彩。每个人都已经将制服穿得整整齐齐,正准备迈向更高的境界。 艾睡眼惺忪地走过。她看起来懒洋洋的,衣领歪斜,钮扣没扣好,上衣掀起,连肚脐都露出来了。 而且令人觉得莫名其妙的是她还拖着枕头。 她踩着无力的脚步从众大姐姐身后走过,进了厕所。这些学生原本只是专心地看着镜子,登时纳闷地回过头去。因为她们觉得刚刚镜子里好像映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物体。 「你看到了吧?」「看到了。」学生们无言地交换意见,瞪着刚刚疑似有神秘生物进入的厕所。 隔了一拍。 厕所传来晔啦哗啦的冲水声,半睡半醒的艾走了出来。 『!』 每个人头上都冒出了惊叹号。不用搬出校规也知道艾现在的模样实在太离谱,要是被舍监看到,大家的小命都会不保,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们接下来的行动非常迅速。 抢先装备完毕的学生们光明正大地侦察走廊上的情形,在背后打手势表示「净空」。嘴里还叼着牙刷的学生向学姐报告情形,其间现场队员还努力检查武装、抛弃燃料。 学生们面面相觑。 「要动手吗?」 「上吧。」 她们下决定不但迅速,而且没有丝毫妥协。 + 「啊!」 艾觉得嘴里有好吃的东西,忽然醒了过来。 平常她不可能在这么离谱的情况下醒来,意识却仍然冷静。她既没有喷饭,也不显得惊慌,先镇定地咀嚼再说。 ——这是鲜鱼?没错,然后会有脆脆的感觉,应该是用炸的;每咽下一口就会窜过鼻腔的香味是九层塔。原来如此,从一开始就把九层塔混进面包粉,借此增加香气跟滋味的层次…… 等等,这不是重点。 「奇怪?」 艾朝四周一看,发现这里是昨天来过的餐厅,座位跟四周的面孔都一样。每个人都按照正确的餐桌礼仪,吃着香草炸虹鲜与蒸芋头。 艾自己也是右手握着刀,左手拿着叉,处于「开动」状态。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而且连衣服都已经由别人帮忙换好了。 昨晚穿的睡衣已经换成制服,头发也编成自己不会选择的发型垂到身后。 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 艾分析自己所处的状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且是谁帮我换好衣服的?总觉得最近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自己太常被别人脱衣服,而且也太常让人帮自己穿衣服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叫负责人出来! 过了一会儿…… 头转来转去的艾不经意地用左手上的叉子叉了一块鳝鱼,慢慢送进嘴里咀嚼。 吞咽。 隔了一晚才吃到的饭菜非常美味。 所以这些小事她就不计较了。 + 用完餐后,餐厅里的学生迅速变少。他们与前一天无异,认清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关心艾。 不,严格说来闭眼妹还在艾身旁用餐,但艾不知道该不该等她,只好心慌地继续坐在座位上。她不知道这种时候先有动作是对还是不对,只觉得不管怎么选择都会被骂。 所以当蒂伊找到她时,她真的好高兴。 「啊,找到了,艾,这边这边。」 蒂伊从餐应门外探头进来,朝艾招了招手。艾用眼角余光朝闭眼妹瞥了一眼,发现她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拿着托盘起身,放到餐具回收处,接着就一路走到蒂伊的身前。 「哇啊。」 蒂伊用手抵着下巴,仔细地打量着她。 「怎、怎么了吗?」 「你穿制服好可爱!」 「是、是吗?」 「嗯,包装得很棒。」 尽管纳闷这是哪门子的称赞,但艾仍然转动上半身,重新看看自己的模样。格纹裙以绿色与白色组成,显得很有格调。同样绿色的制服外套也很合身,动起双手很自然。 「是蒂伊同学帮我换的衣服吗?」 「不是,那时候一群脸色凝重的学姐用力打开门进了房间,把你剥个精光,然后从你的行李当中翻出衣服……」 「这、这太过份了……果然是霸凌……」 「……这算霸凌吗?」 「就是霸凌。」 蒂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这衣服……」 「嗯?」 艾用力转动上身,裙子划出弧线轻飘飘地落在大腿上。她不停地扭腰摆臀,享受裙子「贴上身来」的感觉。 「我以前都穿短裤,所以觉得好新鲜。」 「这样啊?」 艾答了声「是」,接着—— 她突然感到困惑。之前待在村里的时候,她当然也有机会穿裙子。安娜与耀基一碰到什么活动,就会准备可爱的衣服送她。 但艾完全无视于这些衣服的存在,始终只穿守墓人的服装。因为当时的她必须分秒主张自己是守墓人才敢活下去。 现在她觉得那段日子实在太不自由了。以前的自己一定要靠衣服跟言语来绑住自己,否则就会迷失,只顾扛着铲子去挖洞。艾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真有那么一点可怜。 自己真傻。 艾抓起裙摆,如果早知道穿个裙子就能让村民高兴,实在应该多穿几次让他们看——艾现在已经能够这么想。 「你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艾拍拍裙子,抓起裙摆做了个淑女式的蹲身礼。 「承蒙您赞美,真是令人惶恐。」 「不不不,我说的是事实。」 「蒂伊同学穿制服也很好看……咦?可是……」 艾来回指了指蒂伊的上半身与下半身。 「为什么只有蒂伊同学穿的制服不一样?」 「嗯?」 昨天蒂伊的身体被床遮住,现在则可以看到她穿着不属于这个学校的制服。 她身上披了一件以深蓝色为基调的制服外套。 「啊,你说这个啊?呃,这是因为……对了,因为我是转学生。」 「是喔?这样啊?」艾决定先点点头再说。虽然觉得是转学生好像不构成理由 ,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好了好了,别再说这些小事了,你跟我来。」 「要去哪里?」 「校舍。」 蒂伊说完立刻跨出脚步,艾赶忙跟上。 她们出了餐厅,混入往外走的大群学生当中。 蒂伊让朝阳照在身上,看来非常舒畅,并大跨步往前走。 「今天早上的课是选修,所以大家上的课都不一样。」 「选修?」 「选修课,每周有两堂可以自由选修。这样讲你大概也不懂,刚开始就先旁听吧。」 原来如此。 所以蒂伊就是负责领路的罗? 知道这一点后,艾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觉得要是玛珍达跟闭眼妹也能像这样向她说明,不知该有多好。 「这边是男生宿舍;这边是运动场,然后那边是峭壁,禁止进入。」 蒂伊看到什么都一一讲解。她的说明方式简直像地毯式轰炸,实在称不上高明,却非常符合艾的需求。 她们到了校舍。 「……好大一间……」 眼前是一栋有着与垃昆山峭壁同样颜色的灰色建筑物。校舍的形状像只伸展双翼的天鹅,正中央有一座高大的钟塔,两例各有几座小塔追随,每座塔之间以拱型结构衔接,里头从小教室到大礼堂一应俱全。 「本校还算是比较小的学院,听说皇后学院的学生人数随时保持在五千人以上,只是不知道现在还剩多少。本校以前也有五百名左右的学生,现在已经剩不到十分之一了。」 艾没在听。她一边发出「喔咦~~?」的怪声,一边抬头走进校舍。校舍尽管有着厚重的石壁,内部却以树龄高达百年以上的橡木隔开,墙面上有漂亮的光泽,四处都有高耸得令人不由得想鞠躬致敬的石像,瞪着从玄关走进来的人们头顶。 「这边。」 蒂伊的脚步放得很慢,以便让艾仔细参观。ㄇ字形的校舍中央有舞台与庭院,不知由谁照顾的花圃炫耀着美丽的色彩,是个让人看了就想过去晒晒太阳的地方。 这时钟声响起。 钟声是从峭壁正面,也就是位于整栋校舍最高处的钟塔传来的。不知道这是否表示要弱始上课了,只见走廊上的学生都赶紧走进教室。艾觉得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去上课,蒂伊却是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走在已经没有其他学生在的楼梯上,一路爬到最顶楼。 看来现在三楼的教室都没被使用,每间教室都空空荡藩,走廊也弄得像是置屋间,到处都摆着学生制作的绘画或雕像。蒂伊不理会这些东西,大步往前走。 「到了,艾,可以请你开门吗?」 蒂伊带她来到的地方,是个位于校舍内走廊最底端的房间,也就是那座钟塔的正下方。眼前有一扇木门。 艾尽管纳闷来这种地方要上什么课,仍然伸手握住磨损严重的黄铜门把,喀啦一声转开。 这里是齿轮与鐧索的住处。 房间里就像阁楼仓库一样,充满杂乱而粗犷的气息。四面八方的石材与木材都没经过装饰,墙壁与天花板上完整地留着建筑时工匠以粗犷笔迹写下的标记。每一寸地方都积满灰尘,地板、横梁、柜子、抹布、不知道是哪一届学生做的黏土雕像、蜘蛛丝、壁虎褪下的皮或乾尸,每一样东西都披上了厚厚的尘埃,诉说着它们来到这里的岁月。 其中唯一彻底抗拒灰尘的,就是时钟的心脏。嘎嘎作响的齿轮像是在撕咬停滞的空气,绷紧的钢索传达动力,不让尘埃附着上去。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个房间是时钟的内脏。 「嗯~~他跑哪儿去啦~~?」 蒂伊蹦蹦跳跳地跨过破铜烂铁,往里头走去。 「啊,看到了。艾,这边。」 艾的呼吸变得急促,走向朝她连连招手的蒂伊。 那儿有一名男学生。 这个男生在破铜烂铁的围绕下,仰着脸打瞌睡。说是打瞌睡,却不是学生在课堂上趁老师不注意时偷偷打盹那么简单,而是拿书本当枕头,拿防灾用具的袋子当棉被,大剌剌地睡觉。 「他、他是怎么回事?」 「他是艾利斯,只是个笨蛋。完毕。」 蒂伊大概真的以为这样的说明就够了。她的眼神很正经。 「艾~~利~~斯~~!起来啦!」 蒂伊在他的耳边大吼,但这个男生丝毫不当回事,说着幸福的梦话: 「……奶油炒兔肉听起来很好吃,可是说成奶油炒小兔子肉,就让人觉得很可怜耶……」 「不要扯生活百科了,赶快起来。」 「?我倒觉得两种叫法听起来都很好吃啊?」 「那边那个怪胎也不要说话。好了,艾利斯,起来。」 「……嗯啊?」 他似乎终于死了心,慢吞吞地睁开眼睛。不过看来他还不打算完全清醒,仍然像蓑蛾般躺在睡袋里看着蒂伊。 「……早啊。」 「不早啦!太阳早就出来了!」 「你很吵耶……有什么办法?我昨天一整晚没睡啊……」 蒂伊手叉腰对他大吼,口吻听来十分亲近,而男生似乎也很习惯,随性地回着嘴。艾带着一点点向往看着他们,隐约觉得他们这样「很有朋友的感觉」。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啦?」 男生张开大嘴打着呵欠,模样就像掀开盖子的垃圾桶,让艾不由得想扔些东西进去。 「我想先跟你介绍艾。」 「啊?」 说着蒂伊让出了一个位置。 男生与艾对望,呆了好一会儿。 「幸,幸会,我叫艾·亚斯汀。」 「……哟。」 少年看到艾之后,也只以毛毛虫脱皮般的动作慢慢爬出睡袋。他的头发翘得仿佛原本就是要梳成这种发型,刚刚被睡袋遮住的身上穿着全黑的直筒领学生制服。这套制服跟蒂伊一样不属于本校,上头有着长年所致的绉褶。该怎么说呢?有点像不良少年。 「艾利斯·卡勒。」 「咦?」 「我的名字。」 艾利斯喃喃哼着:「兔子不吃窝边草~~(音符)」三两下就收拾好睡觉的地方。 「那你有什么事?你也是来委托我的吗?」 委托? 「我正好在进行有关这方面的计划,可以算你一份,毕竟也没有人数限制,多一个人不会怎么……」 「你在说什么?」 「啊?」 艾利斯打呵欠的动作忽然停住,直盯着艾打量。 「……我总觉得有点鸡同鸭讲……」 他说着轻轻跳上旁边的一堆杂物坐下。 「你不是来求我救你的吗?」 啥? 「来求你救我?你口气还真大,我可是站在救人那一边的。」 「???……喂,蒂伊,这丫头是怎样?」 艾利斯带着看来像困惑又像厌烦的表情,朝身后这么问了。 「你才知道。惊人的是她根本不清楚这里的情形就入学了。」 「啥?」 艾利斯张大了嘴合不拢。 「……你白痴啊?」 「啊,竟然骂人白痴!」 「你这白痴少罗唆,你怎么搞得出这么蠢的事?而且就算你真的事先不知情就入学,只要待上一个小时,一定看得出这间学校不正常吧?」 #插图 「?」 「咦?你真的看不出来?」 艾利斯困惑地喃喃:「我该拿这丫头怎么办?」 「我跟你说清楚,你要听好,这间学校是……」 就在这时—— 传来一阵叽嘎作响的声音,通往走廊的门打了开来。 「我一直在找你们。」 站在门后的是魔鬼舍监玛珍达。她的倒三角形眼镜亮出光芒,战斗靴踩出喀喀的脚步声逼近,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挺直了腰杆。 「你们为什么待在这种地方?艾利斯·卡勒,给我个解释。」 「我来旁听这门课。」 艾利斯递出一份讲义。 「『特利叶老师的机械维修通论』?这门课已经停开了。」 「看来是这样。我应该在来之前先查一下的。」 「她呢?你要帮她解释吗?」 玛珍达朝艾瞥了一眼,艾利斯则回答: 「好的。我带她来是因为我们都是转学生……我管太多了吗?」 「不,相互扶持的精神非常重要,但你应该先报告。下次再这样就要处罚。」 艾利斯鞠躬回答「非常抱歉」。他的态度让艾吓了一跳,心想原来只要他有心,明明就可以很有礼貌。 「啊原来你也是转学生喔?」 「艾·亚斯汀,开头不要加个『啊』字。」 被念的是自己,太奇怪了。 「艾利斯·卡勒是上星期转过来的。你们都是转学生,应该好好相处。好了,现在是选修课的时间,今天你们两个只要旁听就好,但下周我就要你们决定要选修什么课。跟我来。」 玛珍达说着走出门外。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个清楚。」 艾利斯这么说了,但艾心想她自己才有话要说呢。 「不过无所谓,下午第一堂课就是『一般课程』,你上了那门课,就会知道一切了。」 艾利斯露出像是虐待狂的笑容。 「到时候跟不上『课程』,可不要哭啊。」 艾朝他吐舌头。 「你们两个快点!唔,艾·亚斯汀!你这是什么态度!」 这太没天理了! + 上午玛珍达带着他们参观各种课程。通用礼仪、裁缝、音乐、美容、艺术、高等数学、高等理化、剑术、管理学、男子通用教养、女子通用教养,课程多得根本不可能全部旁听完,于是艾挑了艺术、高等数学与通用礼仪这三门课,各旁听了一会儿。在玛珍达的带领下,旁听过程充满了紧张感,每来到一间教室,不只是学生,连老师都挺直了腰杆上课。教艺术的老师更是突然收起抽象画,改成讲解写实派的画。艾只觉得搞不懂这样又有哪里比较上得了台面了。 吃完午餐后,等着她的就是「上课」了。 + 这里是一处面对拉昆山的广场。 艾在广场上与其他学生一起排队,身上穿着棉质的上衣与长裤。听说这叫做「运动服」。 一——二——三——四—— 众人做着热身操。四周是所谓q班的学生。艾慢慢搞清楚状况,看样子自己就属于这一班。班上人数不算多,男女生合计不到十人。还有p班的同学也在广场上,看来就是这二十人要一起上这堂「一般课程」。 艾仔细活动关节,但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听不懂老师喊「上下伸展,跳跃运动」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先观察其他学生。说穿了「上下伸展,跳跃运动」就是跳一跳而已。艾心想直说不就得了,于是也跟着蹦蹦跳跳。蹦蹦跳跳她最拿手了。 ——这样就叫「上课」,真的没问题吗? 轮到「手腕运动」的同时,她的心里还是充满了不安。早上旁听了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上课景象中,就有好几次看到老师对学生提问的情形。要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形,真的答得出来吗?大概答不出来。 ——答不出来会怎么样? 自己会在意这些小事。刚刚旁听的课堂上,每个人无论答对还是答错,都回答得清楚明白。但艾搞不清楚大前提——答不出来的学生会怎么样?有什么处罚吗? 「这种学生就要丢进浓汤里熬煮一个晚上。」 想像中的玛珍达露出前所未见的笑容说出这句话。这个想像太超现实,反而让艾觉得说不定会成真。艾脸色铁青地朝身后一看,发痴魔鬼舍监的倒三角形眼睛闪着光芒,正仔细地监督着学生。 两人目光交会。 艾假装正在做「颈部运动」,强行将头转了回去。才刚转回正面,就看到艾利斯正得意地笑着。罗唆。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但就是罗唆。 这时老师喊出「深呼吸」,艾深深地吸气、吐气。她心想再也没有其他运动更适合现在的自己了。 「呼……咦?」 艾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身前的同学已经往前走。她好希望这种时候大家能跟她说一声…… 众人排成三排鱼贯前进。 课程终于要正式开始,艾的心脏怦怦直跳,脑袋昏昏沉沉。不安与紧张搅在一起,让她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就要来了。 看来排头已经抵达目的地,每个人都接下了一些东西。接下?这堂课要用到工具?要比赛也得先讲解一下规则,不然我什么都不懂啊!至少也该先讲解一下该做什么吧…… 艾憋着满心疑问等待,总算轮到她接过工具。 那是一种在像木柄上装着钢铁刀刃的物体。 也就是铲子。 「咦?」 然后又接下安全帽跟水壶。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配戴在身上。 「啥?」 众人列队走向位于拉昆山峭壁的水平洞穴,接着进入洞里,并被带到「负责区域」。 男性教官喊了一声「开始」。 大家都开始挖掘。 艾独自抱着铲子看着这幅景象。每个人都在昏暗的地底,靠着安全帽上的头灯,动手在峭壁上一寸寸往前挖。没有所谓的规则,就只是挥动铲子。 艾完全搞不懂这是在挖什么,然而…… 挖洞她最拿手了。 3 蒂伊一个人在房里等艾。太阳下山后房里十分昏暗,她坐在双层床的上铺,两只脚在空中荡来荡去。 「不知道艾要不要紧……」 要是真的那么担心,大可主动去看她,但蒂伊又不太想这样,她不想看到那么幼小的孩子在艰辛的劳动中,心灵受创的模样。挖矿十分累人,过去只有奴隶做这种事,相信艾现在一定满身疮痍。 「要是上课中艾利斯可以帮她一下就好了,可是……」 这也不能期待,因为艾利斯同样在进行挖掘作业,根本没有余力帮她。而且从他的个性来考量,应该也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情形下出手帮人。 蒂伊忧郁地叹了一口气,罪恶感绞住胸口。她心想今天干脆不要回这个房间算了,这样就不用见到艾了。 但是要是这么做,艾大概又会独自在这个房间里哭泣, 蒂伊说了声「真没办法」,死了心决定继续等待。虽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安慰人,但这也没办法。就死心吧,陪陪她吧。 就在她下定决心,开始想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艾时—— 「我回来了!」 这句话的音量大得几乎令人怀疑门是不是只靠这声音就打开了,接着看到艾走进来。 「你、你回来啦,艾。你还好吗?会不会累?」 「很累!」 「是、是吗?」 蒂伊听到她回答得强而有力, 不禁瞪大了眼睛。仔细一看,艾的脸上多了黑眼圈,声音也变得沙哑。然而她脸上并没有蒂伊所预期的绝望,只看得到十分健康的疲劳。 蒂伊困惑之余,慎重地切入正题: 「那么、艾,你觉得第一次上课的感觉如何……」 「在挖洞!」 「嗯,说得也是,都在挖洞……我不是说这个……呃,像是会不会很累……」 「很累!」 说得也是,这样才对。 「嗯嗯,一定很累吧。是啊,你一定觉得很难受吧?一定也哭过了吧……那,那么艾,你想离开这间学校吗?」 「不想。」 「嗯,说得也是,毕竟那么难受。不过你不用担心,其实艾利斯现在正……」 嗯? 「……咦?艾,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不想离开,我不觉得难受。」 蒂伊歪了歪头,嘴巴仍然停在「你刚刚说什么」的「么」字上一动也不动。 「之前你们还一直吓我说上课有多可怕,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艾利斯同学也把我看得太扁了。累当然是会累啦,可是这点小事根本还难不倒我!」 艾精疲力尽,反而十分兴奋地大喊:「挖洞我最拿手了!」然后露出灯泡般闪亮的笑容。 「呃、呃,可是……」 「……蒂伊同学,你在替我担心对吧?」 「呃,担心是担心啦……」 「不过请你放心。」 艾拍了拍胸口,表现出这个年纪的小孩不时会露出的早熟态度。 「我不会认输的。」 哇…… 「我在内心发过三个誓,就是『拯救世界』跟『不再受骗』,还有就是……」 累得松垮下来的脸颊自然地露出笑容。 「『到死心之前都不能死心』。这些就是我发的誓。」 蒂伊非常希望她现在可以死心。 「呃,可是、可是啊……」 「呼啊~~呼~~」 艾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坐到床上。 「……对不起,就先这样。明天也得好好加油才行,所以有什么话我们明天早上再……」 「不,艾,早上你会睡昏头,根本就……」 艾跳到床上,钻进被窝里。 「……晚安。」 「……啊啊,我不管了……晚安,辛苦了。」 蒂伊心想就别管了,于是走出房间。 剩下的全部丢给艾利斯吧。 + 嚓、嚓。 夜晚的一处地底。 「艾利斯。」 蒂伊叫了一声。 「啊?」 艾利斯答了一声。 「艾的事要怎么办?」 嚓、嚓。 艾利斯默默挖着墙壁,蒂伊等不下去,又叫了一声: 「艾利斯。」 「等一下。」 艾利斯将土铲进笼子,朝通道深处大喊: 「喂——吉吉,拉一拉绳子。」 「了解!」 「哈迪,你那边怎么样?肚子还装得下吗?」 「还差得远呢~~」 「这话听了真让人放心。」 带伊更不耐烦了。 「艾利斯!」 「没什么好在意的。」 嚓、嚓。 「反正那个小不点明天就会知道这里不正常,然后来求我救她,在这之前我不会出手。」 「呃,嗯,我就是要说这件事……」 蒂伊挤进狭窄的洞里,将双手食指碰在一起说: 「她没发现。」 「啥?」 「就是说,她好像到现在还以为这里是正常的学校。」 「咦?」 艾列斯将铲子用力往下一插,身体靠了上去。 「真的假的?」 「真的。」 「……咦?为什么?是要怎么样才有办法产生这种误会?挖矿耶?而且学校还说这是『上课』耶?光是看到舍监有事没事就拔出手枪乱轰,就应该要觉得不对劲了吧!」 「你对我吼有什么用!」 蒂伊捂住耳朵躲到洞外。 「那丫头在欧塔斯不是很敏锐吗?」 「嗯,艾好像发展得很不均衡。规格是不差,可是生长的环境不正常,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常识,她却根本没概念。」 艾利斯又问了一次:「是真的?」 蒂伊换了种声调回答:「是真的。」 「……明天要跟艾说吗?告诉她这里的情形。」 嚓、嚓。铲子又插进土里。 「……要。」 蒂伊忧郁地叹了口气。 「……总觉得很不舒服。」 「什么事不舒服?」 「我们要拿『现实』给那么小的孩子看,让她绝望。」 「哼,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 蒂伊抱着膝盖不说话。艾利斯朝她瞥了一眼说道: 「不要担心啦。」 他用沾着泥土的手用力搓了搓鼻头。 「对那种家伙来说,绝望就像饲料一样。她知道以后当然会哭、会喊、会受伤、会倒下、会满心绝望……可是啊,那种家伙啊,不会就这么结束。一般人觉得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对这种家伙来说才正要开始。」 「……你可真清楚。」 「才没有,只是因为如果连这点韧性都没有,根本没办法跟我们作一样的梦。」 「……艾利斯也许是这样,但不见得艾也是一样吧?」 「谁知道呢?我是根本就没有要担心的意思啦。」 嚓。铲子又插进土里。 「好了,反正明天就会知道了。」 嚓。 + 隔天上午的课程,是前一天作业的后续处理。把从矿床挖出来的矿石丢进碎石机,将搅碎,的砂石铺在垫子上。砂石有的透明,有的则否,必须从中挑出透明的砂石,再把剩下的部分丢进砂石堆。女生负责拣选,男生负责搬运。 透明的砂石是宝石。 如果没人说起,一般人多半会以为这些原石只是破掉的玻璃。将这些原石交给老师后,上午的「课程」就结束了。十车手推车的砂石里,只采出一丁点宝石。 正午是午餐时间,吃的是放了培根、洋葱片与莴苣的三明治。这是早上在餐厅领取的,艾要了三份。 「艾,这边这边。」 正当她烦恼着要在哪里吃时,就听到蒂伊在呼喊自己。她十分纳闷,搞不清楚蒂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毕竟昨天一整天都没看见她,艾以为她们一定不同班。 「什么事?」 「艾利斯说有话要跟你说。」 艾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 她深深地点头,朝蒂伊身后跟去。空着手总觉得不对劲,于是她扛起公用的铲子,走进堆满废弃砂石的荒地。这一带长年以来不断倾倒无法提供营养的砂石,连草也长不出来,看起来就像一片乾枯的沼泽。 艾利斯坐在一座砂石堆上,正准备吃午餐。 「哟。」 他撇开正要咬下三明治的嘴,跟艾打了声招呼。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但他却以用餐为优先,开始大口大口地咬着三明治。 而这惹火了艾,她也找了个合适的坡面坐下,打开包裹,抓住料差点掉下去的三明治咬了一大口。火腿、生菜与辛香料的滋味在口中爆开。 艾无暇细细品尝这种滋味,狼吞虎咽地吃 着。 她轻轻松松吃完第一份,呼了口气,大口喝着水壶里的水,用眼角余光瞥了艾利斯一眼。 「怎样?想拚吗?」 看到她这模样,艾利斯接受了挑战。他张大嘴露出闪亮的犬齿,以碎纸机般的动作咬向第二份三明治,艾也不认输地大口猛咬。 两人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艾利斯嘴动得很快,细细拣选要吃的部分;艾则仿佛在强调「咀嚼是胃的工作」,张大嘴咬了就吞。两者之间的速度没有差异,转眼间就吃完第二份,同时拿出第三份。 咬咬咬咬, 两人同时咬下,同时咀嚼,同时吞咽。 用力吞下最后一大口。 这一瞬间,两人猛然转头望向蒂伊。 『谁赢?』 「咦?我是裁判喔?呃,这个,我根本没仔细看……可以算平手吗?」 两人老实地接受了平手的判决,惺惺相惜地对碰拳头。 「哇,是笨蛋,这里有双份的笨蛋。」 蒂伊带着爽朗的笑容痛骂他们,艾不由得感到有点害羞,故意清了清嗓子拉回正题。 「那艾利斯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 「啊啊,这个啊……」 艾利斯表情一沉说道: 「其实,有件事我得跟你道歉……」 来了。 艾满脸甜笑。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 「嗯,真的很对不起,我太小看你了。」 「哼哼,就是说啊,还说我会哭咧。『课程』我明明就跟上了!」 她扛着铲子发下豪语。虽然扛的不是平常惯用的铲子总有点美中不足,但她自认姿势还是摆得挺帅的。 「我用铲子可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昨天负责监督的老师还夸我呢!哼哼!没什么大不了。艾利斯同学你太小看我了!」 「嗯,我真的太小看你了……我万万没想到经过昨天那一场,你竟然还没发现事实……」 「咦?」 「请、请问一下,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 艾利斯与蒂伊露出苦涩的表情,双手环抱在胸前沉吟着。 「算了,我不管了,说给她听啦。」 「你们从刚刚开始就在卖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抱歉,艾同学,看你这么享受校园生活,提这个实在很过意不去。可是……」 「到、到底是怎样啦?」 艾利斯说话的模样看来真的非常过意不去,让艾开始害怕了起来,并放下铲子。 「呃,我就有话直说了,这里不是正常的学校。」 「啥?」 「这里,该怎么说呢?是一间收容所,专收像我们这种异常的家伙。进来以后就出不去,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人。这里的名称叫做葛拉少年矫正学校。」 「咦?」 艾的头上冒出一大堆问号。 「你在说什么呀?」 「你老是这个样子。这件事明明全国每一个人都知道,就只有你例外……」 「呃,可是,尤力先生怎么可能让我进来这样的地方?」 「喂,蒂伊,麻烦你解释给她听。」 「好好好。」 艾利斯叫了搭档一声,她立刻掌握所有状况,以媲美「能干秘书」的动作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说: 「呃,你说的尤力先生,他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了,目的当然是要间清楚艾·亚斯汀在不在这里,而校方两次都坚称不知情。他来第二次时,镇上的警方似乎已经有了动作。之后他跟他的同伙全部销声匿迹,这个人做事可真够小心的。」 艾很好奇蒂伊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情,但现在她决定先丢下这个问题不管。 「咦?」 「就是那个叫尤力的大叔要你进这间学校的?」 艾本想点头称是,却又住口不说。 「……听你这么一说,当时尤力先生不在场,而且我一直以为没这么快入学,所以正觉得未免也太急了点……」 「你看吧。」 「可、可是怎么会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人?舍监跟我讲好下周可以见尤力先生。」 「我敢打赌,到时候她一定会跟你说『联络不上』。」 「……她、她还说只要事先申请就可以外出。」 「你随便找个人问问,看有没有人曾经申请通过的。」 「你、你说这是少年矫正学校,可是我又没有参加劳改……」 「昨天跟今天的挖矿就是在劳改!你体力也好得太离谱啦!」 「咦?咦?咦?」 「哇!有够让人火大……为什么你可以对这一点摆出这么震惊的表情……」 「也就是说……」 她吞了口口水。 「也就是说,我受骗了?」 艾利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说来就是这么回事。」 艾细细咀嚼这句话后吞了下去,接着大喊: 「我受骗了!」 4 后来的事情艾记不太清楚了。 自己受骗了。 只有这个事实深深地震撼了她。 ——不不不,你说你是受骗,可是我想舍监应该没这个意思。毕竟那个老太婆似乎也自有她的一套理想。 但艾利斯这番安慰的话反而成了刀刃,深深地刺进艾的心中。从她的角度来看,纯粹误认事实的「误解」,比遭人有意识地欺骗更加严重。 艾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在这次的情形下要察觉自己受骗,难度未免太高了点。她独自在陌生的地方被一大群陌生人围绕,在这充满陌生事物的环境里拚了命想习惯一切。她只能尽快地硬吞下去,并想办法熟悉这一切。面对大量涌来的新奇事物,要是一一产生疑问,根本就一步也没办法前进。既然大家说「事情就是这样」,那自己也就只能相信「事情真是这样」啊。 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呢……」 艾垂头丧气。这是她第八十七次企图自我正当化宣告失败。 ——我决定以后不要再受骗! 一想到昨天对蒂伊说的这句话,就想一头撞死。还说什么再也不要受骗,也不想想自己正以现在进行式受骗。 她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更聪明一点,以为自己直觉应该更敏锐一点,像她之前在欧塔斯就发现了没有任何人发现的真相。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次只是侥幸,而且到头来也没有让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 「右手举起来。」 「……好。」 闭眼妹用海绵清洗艾的右手。 有人让桶子撞得发出咚的一声。 这里是大澡堂。 谈完话后没多久,下午的作业已经开始。艾摇摇晃晃地埋头苦干,途中不只是艾利斯跟蒂伊,连闭眼妹都担心地问她要不要紧,但艾始终心不在焉。这种状况在作业结束后仍然没变,现在她也茫茫然地乖乖听人指使。 附带一提,尽管艾无论是早晨盥洗还是晚上泡澡,都意识不清地晃来晃去,但q班这群女生已经完全习惯这个小小的生物,现在更以闭眼妹为中心排了轮值表,整体运作得天衣无缝。艾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误以为这里也「就是这么回事」,整个人仿佛成了输送带上的工业产品,任由众人对自己加工。而且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多少觉得「这样很轻松,也没什么不好」。 「左手举起来。」 「……好。」 「闭上眼睛。」 第三章 『fifteens monsters』 1 翌日。 结果艾还是听妲妮亚的推荐,选修了礼仪课。这门课由玛珍达授课,意外地很受学生欢迎。尽管她开口闭口都会夹杂●●或●●之类莫名其妙的字眼,实在有点美中不足,但艾认为她教得相当浅显易懂。 现在是刚吃完早餐的第一堂课。早晨的光线照亮了二楼的一般教室,将夜里冷却的空气慢慢加温。玛珍达就在这间教室里严肃地上着课,正针对战场上的礼仪——交战规则详细讲述。 「——在战场这种特殊的环境下,礼仪也极为特异。对长官、部下、敌人、环境这一切的礼仪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战场上独特的『气氛』。不懂得对部下该遵守什么礼仪的长官会被人从背后开枪,不懂得对敌人该有什么礼仪的人则会变得残虐。我要先跟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少爷说清楚,战场上本来只容许士兵做两件事,那就是『夺走别人的性命』跟『保护自己的性命』,掠夺或破坏只是附带的。好了,翻开课本第一百二十页,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每一个国家的军中交战规则。其中死者之国的交战规则格外有意思,首先——」 虽说是选修,但全班学生一起选同一门课的情形似乎也十分普通。像q班就是全班都选了礼仪课,他们坐在教室最后俳,只有妲妮亚专心上课,其他人则尽管处在这种艰因的状态下,仍然努力地想摸鱼。双胞胎虽然挺直了腰杆,其实三姐妹正在脑内聊天;伦则像被捞上岸的鱼一样全身虚脱,这位水中小姐平常都是这个样子;哈迪努力不让肚子咕噜叫;沃拉丝假装在写笔记,其实正在画造型设计的图。 艾本性认真,对这些同学叹了口气,忽然想到自己也不太有资格说他们,于是继续讲自己的悄悄话。 (蒂伊同学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 她假装在抄写黑板上的重点,在笔记本边边写下这句话。 「是啊。」 蒂伊在艾的肩膀附近飘来飘去,以正常的声音这么回答。 但没有一个人在看她。 这就是蒂伊的能力「幽灵」。这种力量能够干涉别人的认知,让她可以任意决定要让哪些人看见自己。她说自己就是用这种能力,对「看起来会发生有趣事情的地方」进行定点观测。 这间学校与欧塔斯都包括在内。 蒂伊说打从艾到欧塔斯之后,一切都看在她的眼里。 (巫拉的情形你也早就知道了?) 「我是听了艾的推测以后才知道的。」 (你为什么只在旁边看?你不「帮助人」吗?) 「我才不会帮助别人。」 蒂伊以倒吊的姿势跟艾对看,并且说道: 「我只跟他们说悄悄话,才不管他们听了以后要怎么做。」 所以人们才会称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为魔女。她只在人们耳边轻声细语,时而将正规的路线告诉迷路的人;时而告诉饥饿的人哪里有面包;时而告知村子被山贼盯上;时而将大国的弱点告知正义的小国。 结果确实阻止了悲剧,救了这些人的性命,然而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悲剧。 饥饿的人抢夺面包;被山贼盯上的村子将山贼一网打尽、不留活口;小国并吞大国,反而陷入混乱。 魔女超越生命、伦理、道德等一切概念,「只顾实现人们的愿望」。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身上确实有着几分魔女之魂。 「我才不会帮助别人……」 蒂伊又喃喃说了一次。这句话说得平淡而坚定,不容分说。 艾沉吟着并让铅笔在桌上滇动。她不明白蒂伊这个人的行动原理。昨天当班上同学合力堵住地洞——由艾与沃拉丝拾起石头,再用哈迪的胃所精链出来的泥浆填补缝隙——蒂伊已经不见踪影,当天也没有回到房间。艾本以为她已经不想再跟自己说话,没想到现在又忽然冒出来说自己闲着没事做。 「算了啦,指啊啊也日捱啊。」 (请你不要嘴里含着东西说话。) 艾利斯坐在艾的左边,不知道打哪儿弄来「挖掘组」的三明治当午餐,而且还没到中午就在吃了。艾利斯最近每天熬夜挖地洞,所以在课堂上不是吃就是睡。 吞。 「指望她也是白搭。」 艾利斯以非常巧妙的手法,躲在课本后面边咬着面包边说话。 「因为她是个骗子。」 「我才不是骗子,只是有时候会演变成好像我在骗人。」 「真敢说。」 两人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却和乐融融地吵着架。坐在艾右边的妲妮亚露出厌烦的表情,艾叹了口气,开口想制止他们。 就在道时…… 「喂!那边!立刻闭上你的●●嘴!课堂上禁止讲话!」 开火。 挂在玛珍达右边腰间的左轮手枪喷出火舌。 艾冷静地看着这一连串的动作。从右手伸向腰间、击鎚在拔枪的同时甩起、枪口在腰间发出火光,到子弹从枪口飞出,这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子弹甚至达不到音速,看来玛珍达已经事先大大减少子弹里的火药量了。 刹那间,艾犹豫着不知道该躲还是该挨下来,最后决定一动也不动,乖乖地以额头挨了这一枪。 响起「咚」一声出奇清脆的声响,打得艾视线微微抬起。 玛珍达若无其事,继续上课。 艾慢慢拉回视线,朝飘在空中与正在吃三明治的人各瞪了一眼。 我明明没讲话…… 不只是艾利斯与蒂伊,全班同学都视若无睹。艾揉揉额头。她不怎么在意疼痛,反倒是附着在额头上的粉笔颜色与气味让她很难为情。 「不好意思啦。」 艾利斯还学不乖,又来找她讲话。 「不过怎么说?还好她是用右边那把枪。」 艾不理会他。她决定一辈子都不要跟他说话了。 「那老太婆不是两边腰间都挂着枪吗?你也看到了,右边那把只装了模拟弹,可是左边那把装的就是实弹了。是六连发的『大蛇』枪管加长版,特别订做的货色。」 他说着比了个开枪的手势,手指指向老妇人腰间那发出黯淡光芒的铁黑色手枪。 「遇到真正不听话的学生,她就会改用那把枪了。」 艾叹了口气,心想这地方真的非常离谱。 2 「那么第一届大逃脱会议正式开始!」 艾一边轻轻地鼓掌,一边这么宣告。地点是餐厅,q班的人占领餐厅的角落,酝酿出一种异样的气氛。 只有妲妮亚跟吉吉认真听她说话,其他人——艾利斯只顾着睡觉,伦则将脸盆装满水后把脸泡在里面,双胞胎更玩起同调猜拳这种只有她们三姐妹能玩的游戏。 哈迪与沃拉丝更是陶醉在两人世界中一去不回。 「哈、哈迪,这个,呃……」 「沃拉丝,你怎么啦?」 沃拉丝说话时满脸通红,双手藏在身后。哈迪放松胖嘟嘟的脸颊,露出微笑想让她放心。 「其、其实呢,人家今天……做了便当来……」 她说着伸出藏在身后的双手,手上捧着一个包得十分可爱的便当盒。 「哇,好棒啊!」 「那么,这个……你肯吃吗?」 「那还用说。」 沃拉丝这才松了口气,脸颊也跟着放松,接着急急忙忙解开包着便当盒的布。整个便当盒非常讲究,就连外层的布都包得十分用心。 当即将掀开盒子时,她的手忽然停住。 「怎么了?」 「怎,怎 么说?这是人家亲手做的,我不太有把握,不知道好不好吃……」 「安啦。」 哈迪露出让人看了就觉得放心的笑容, 「这可是沃拉丝为我做的便当,怎么可能不好吃?」 「哈迪……」 沃拉丝脸颊泛红,从眼镜的缝隙间由下往上看着他说: 「那我要打开了。」 说着应声掀开盒盖。 「喔喔!」 里头塞满了泥丸子。 「……咦?」 引颈偷看许久的艾发出了怪声。 「来~~张开嘴(心)」 银色的叉子叉起一颗泥丸子,在空中游过一段距离,伸向哈迪眼前。泥丸子是用粘土混着白沙捏成,还洒上玻璃碎屑当成芝麻来装饰。 哈迪将它一口含进嘴里。 「味、味道怎么样?」 「嗯,很好吃。」 沃垃丝满脸通红。这幅浪漫的光景看上去几乎足以媲美少女漫画,实际上进行的事情却很惊悚,女朋友拿泥巴给男朋友吃,男朋友也吃得很高兴。 这是一段只有「超握力」沃拉丝与「吃泥人」哈迪才能谱出的淡淡恋曲。 连艾也说不出「让我吃一口」,茫然看了一会儿,这才惊觉不对。 「不对!请大家听我说!我们要讨论逃脱计划!」 她拍了几下桌子。附带一提,「逃脱」这个危险的单字,她倒是喊得毫无顾忌,但四周的人都怕打扰到沃拉丝与哈迪而惹火他们,早就躲得远远的,所以这不构成任何问题。 #插图 「我们要逃脱!不,这已经是造反了!我们不能放任这种地方乱搞下去!」 『喔……』 众人这么回应。 「我希望从我以后,再也不要有任何人被骗进来……」 「像你这样被骗进来的人本来就空前绝后。」 艾利斯仍然趴在桌上,一副嫌吵的模样听她演讲,这时却突然吐槽。但艾不加以理会。 「我们应该坚决采取抗战到底的态度!我们要把这种冒牌学校连根拔光光,把它拍打得扁扁的,连草也长不出根。」 「俗语明明全部讲错,决心却表达得非常透彻……这是怎么回事呢?」 妲妮亚甩手撑着脸喃喃自语,一副十分佩服的样子。 「首先我们要做的就是俘虏教职员!看上去他们的标准装备只有手枪,所以一对一的情形下根本不用怕!轻轻松松就能解决!问题是负责紧急应变的排班警卫跟设置在重要地点的枪柜,还有就是校外居民对学校有多支持!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确实俘虏的人物就是玛珍达老师跟警卫主任,还有……等等……」 说到这里,艾才留意到场面上的气氛十分尴尬。 「大家怎么啦?反应为什么这么尴尬?」 「有什么办法……」 「就是说啊……」 q班的同学面面相觎。 「怎样啦?有话想说就请说出来,交换意见是很重要的。」 妲妮亚听了举手问道: 「艾,我告诉你,我们对打斗……对这类的事情不太喜欢……」 「唔唔,这我知道。可是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啊,不是,我们办不到……」 「才不会。」 妲妮亚不时将视线瞥向同学,态度一直很不干脆。 「各位同学!请你们认真听我说!」 艾在桌上用力一拍。 「各位同学不是讨厌这里吗?不是想出去吗?妲妮亚同学,你不也说过想回家吗?」 「嗯,我是说过。」 「那……」 「可是我回不去了。」 妲妮亚仍然闭着永远睁不开的眼睛。 「我不能拖着这样的身体回去……就算回去,也只会给爸爸妈妈添麻烦。我们家只是平凡的农家……要是我待在家里,会害我们家被整个村子排挤的。」 全场鸦雀无声。 「我们家的情形也差不多。」「是啊是啊。」 双胞胎也说话了。 「毕竟贵族更在意维持贵族的体面啊。」「不过当初爸爸知道三个用来政治联姻的女儿,都嫁不出去了,可是发了好大的火。」「要跟我们结婚的人,一定要能爱我们三个啊。」「是啊。」「是啊。」 「……我也一样。我的故乡是沙漠,回去了我会乾掉的……」 伦从脸盆「哗啦」一声抬起头来这么说了。 接着演变成热烈的炫耀不幸大赛。进入这阶段,男生们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 艾听过众人的谈话内容——虽然这些事情本身很耐人寻味——接着打断了这些谈话: 「大家可以听我说一句话吗?」 艾举手要求发言。 「呃,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这句话让妲妮亚等人感到困惑。 「?对不起,艾,我听不太懂这个问题的意思……」 「呃,其实说不定我也误会了。」 艾以不安的表情继续问: 「各位同学都有心想离开这里吧?」 众人不怎么干脆地点头承认。 「那不就应该想办法出去吗?」 众人再度觉得莫名其妙。 「呃,艾,你有听我们说话吗?我们不能回去,毕竟回去了也只会给家人添麻烦……」 「所以我才问那又怎么样啊。」 「不,这……」 「给家人添麻烦又会怎么样?」 到了这个时候…… 众人才发现艾说的话不能以常理忖度。 「妲妮亚同学不是想跟爸妈一起生活吗?那不是你的梦想吗?」 「嗯、嗯。」 「那就应该做自己能做的事,想办法达成这个梦想。你应该离开这里,回到家人身边,跟大家一起去一个可以幸福地过日子的地方。」 「呃、艾,你知道有哪个地方这么好吗?」 「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这……!」 但艾却露出太阳般的笑容: 「相信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有可以让大家一起生活的地方!」 「哪会有这种地方……」 「而且,就算没有……」 艾笑了。 她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蒸发所剩不多的水分,烤干了小小的杂草。 「我们可以自己打造出这样的地方,属于我们的天堂。」 「这、这怎么办得到!」 艾听了瞪大眼睛问: 「为什么办不到?这不是妲妮亚的梦想吗?」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就应该这么做,不是吗?」 艾笑了。她一脸笑咪咪的,像沙漠又像深海,像月亮又像太阳。 她的笑容有一种压倒性的无药可救。 「既然有梦想,既然想实现梦想,就应该这么做,不是吗?」 她笑了。 「梦想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众人哑口无言。 没有一个人回答。 其中就属妲妮亚受到的震撼最深。妲妮亚的听力与常人不同,她以特殊的听觉,听着艾说的话与她的笑容。尽管这种能力并不是读心术,却有助于理解本质。 艾的意思是这样的。 有梦想就该拚了命去实现。不,这甚至不是主张。只是因为艾自己就是这样,所以觉得其他人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拚了命也要实现的梦想。 这让妲妮亚有些畏惧。 「艾,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梦想是什么?」 艾有点害羞,却又有些骄傲地回答: 「我想拯救世界。」 这次妲妮亚真的哑口无言了。她仿佛受到过度震撼而贫血似的,只觉得艾说话的声音变得好远好远。如果这只是来自夸大妄想或年幼无知,妲妮亚也不至于受到这么大的震撼。她之所以受到震撼,是因为艾理所当然地认知这偶梦想有多困难,却还要赌上自己的人生来实现。 究竟要度过怎样的十二年,才会对这么离谱的梦想赌上人生?妲妮亚觉得眼前这个小小生物很可怕。这个生物到现在还没发疯,而且带着很清醒的表情为妲妮亚担心。 妲妮亚觉得她有点可怕,却又有点可怜。 「我受不了!」 妲妮亚喊出声来。她脸色苍白,嗓音也因恐惧而颤抖。 「不行!我受不了!」 「不用担心的,我们只要好好拟订计划……」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起身撞倒椅子。 「我受不了的是你!」 妲妮亚说着似乎有点想吐,用手捂住嘴巴跑出餐厅。 「啊,班长,等一下!」「等一下嘛!」 「……妲妮亚,等一下嘛……」 双胞胎与伦从后追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也站了起来。 「啊,各位同学!」 「对不起喔,艾,我们也有点受不了你的逃脱计划。」 沃拉丝这么说。她似乎感到害怕,手早已抓住了哈迪。 「对不起喔,小艾,我们要商量一下……吉吉,别发呆了,你也来。」 「哇,哈迪你做什么啦……我本来就是逃脱组……」 沃拉丝、哈迪(以及被他们拖着走的吉吉)就这么离开了。 艾孤伶伶地坐在突然不再拥挤的餐桌前正中央的位置。 桌上徒然留下每个人的茶。 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这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 「咦?」 「你脸上就是这么写的。」 艾利斯这么说道。他不睡觉了,邋遢地盘腿坐在餐桌一角旁。 「……他们说受不了。」 「的确。」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也没做错什么。」 艾利斯坐着不停后仰,使得椅脚嘎嘎作响。 「只是,该怎么说呢?对班长,不,应该说对所有人来说,都太强人所难了。」 「嗯嗯。」 蒂伊带着一脸深有体悟的表情点点头,仿佛蒲公英棉絮一般轻飘飘地飘过来。 「唉唉唉,艾说的话也真够强人所难了。」 「强人所难……是吗?」 「说穿了……」 艾利斯说道。 「就是班长她注意到了,自己虽然想离开这里回家去,却没办法真的拚上性命尝试。」 「不做怎么知道没办法?」 「也对,你说得没错。可是这世上也有人就是做不到这点,而且做不到的人反而占大多数。这里的人全都是这样。有成年人维持着这种再过几年就要废除的地方;有小孩甘于受大人欺凌;有等待死亡的活人与等待守墓人的死人,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才不要,这根本是●●的●。」 「……你连意思都不懂,就不要学舍监说话。」 艾利斯发着抖说了「讲这种话真的很危险」。 「可是话说回来,我倒觉得这里也没那么糟糕啊。毕竟很安全又很干净。」 「可是没有自由。」 「也只是没有自由而已。」 这是艾觉得再重要不过的字眼,艾利斯却很干脆地将它贬为「而已」。 「……我不太明白。」 艾觉得有些落寞,垂头丧气。 「……我下了山以后,一直在想一件事。」 「是喔?说出来听听?」 「大家为什么都不拯救世界?」 两人哑口无言。 「这可也……」 「……也只能说『哇』了。」 艾瞪了他们两人一眼问道: 「很奇怪吗?我说的话很奇怪吗?你们想想,世界就要毁灭了耶?那为什么大家都不着急,不会想『得想办法救救世界才行』呢?」 「就算要救,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救起。」 「是没错……可是这应该不构成不去尝试的理由吧?」 「也是啦。」 「那为什么大家好像对世界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是好像,是真的没有兴趣,而且这样才正常。我话先说在前面,怪的人是你,正常人根本不会想拯救世界,也不会想为了梦想赌上性命。何况大家根本就不作梦。」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可、可是这样一来,世界不就会毁灭吗?」 「应该会毁灭吧。」 这次换艾哑口无言了。 「这、这样好吗!」 「大家应该不会说好吧。我们打个比方,假设你是囚犯,然后告诉你明天就要被处决,你会怎么办?」 「我会超用力地逃狱。」 「但事实却是,几乎所有囚犯都会乖乖受死,另外还有『把青蛙丢进滚烫的水里,它就会跑掉,但慢慢加温它就不会跑,会被慢慢地煮死』啦……『人要等牙齿痛了才会去治疗蛀牙』啦……人类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太离谱了。」 艾垂头丧气。 「……实际上会想到要拯救世界的人是非常少的吗……」 「不过你放心,少归少,总还是有的。」 「是吗……」 「例如我们就是。」 空气仿佛当场凝结。 艾不解地抬起视线。 她看到的是慵懒地后仰椅子半躺半坐的少年,以及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幽灵。 艾问道: 「咦?」 「啊,预备铃声响了。虽然这不重要,不过那些家伙竟然餐具也不收就走了,喂,艾,你也来帮忙,先把杯子跟盘子分开……」 「等、等一下,艾利斯,你刚刚说什么?」 「就说先把茶杯跟盘子分开放到托盘……」 「不是这句!前面一句!」 「嗯?『喔嘎』?」 「太前面了!不是这种不相干的……」 艾在桌上用力一拍。 「刚刚你说,那个……你们……想拯救世界……」 「嗯,是啊。」 「算是啦。」 艾利斯搔搔脸颊,蒂伊仍然飘在空中。 「不过这不重要,还是先把我们自己从迟到的危机中拯救出来吧。艾,把你那边的茶杯都拿过来。嗯,竟然没喝完,是谁这么没品?」 「不是我。」 「我知道,你这个幽灵根本就碰不到东西嘛。又没人问你,干嘛自己找借口?」 「请,请问一下……」 「我只是想加入谈话。」 「你也真会装可怜啊。」 「请问一下!」 艾探出上半身喊了他们两人。不只是喊,她还小跑步过去握住艾利斯跟蒂伊的手 ——只是她碰不到蒂伊,所以只能做个样子。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跟我有同样想法的人!」 「是喔。」 「那可恭喜了。」 艾十分兴奋,艾利斯与蒂伊则分别以厌世的态度与幽灵的方式,没劲地回握她的手。 「没想到这年头的年轻人还真不能小看!太了不起了!希望拯救世界的人一口气就增加到三倍之多!」 「啊,不好意思,我可能不能算数。」 「我也是。」 「咦?」 艾才刚抓到救命绳,却又没能抓牢,差点摔了下去。 「蒂伊,你之前是怎么说的?记得你提过这方面的想法,印象中你是说……」 「我说的是『我想结束世界』。」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脚不着地,飘在空中说出这句话。 「而艾利斯,你当初是说……」 「我应该是说『我想毁了世界』。」 艾利斯·卡勒手上收拾着同学们的餐具,说出了这句话。 艾傻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呃,两位同学,我总觉得你们讲的话怪怪的……你们根本就不想拯救世界吧?莫名其妙。这里是地狱吗?」 「你自己才搞不懂拯救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蒂伊都告诉我你在欧塔斯做的事情了,根本就全部搞砸了嘛。」 「请、请你不要听说这种事情好不好?」 「有意见就去找这个臭幽灵说,她真的有够恶质,老是在我耳边讲些我根本不想听的事情。吉吉也是,要是我不知道有这个人,根本就不会理他……」 艾瞪大眼睛转动视线,但这位幽灵这时却很有幽灵的样子,当场消失无踪。 「……你是说你知道拯救世界的方法?」 艾心不甘情不愿地拉回视线,以迁怒的语气问了这句话。 「那还用说?」 「咦咦!」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可、可是这个问题不是不会有答案吗!」 「怎么会没有答案,要拯救世界,基本上只有两种方法。」 「是、是喔?」 艾立刻紧咬不放,差点把艾利斯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餐具给撞散。 「到底是什么方法?请你告诉我!」 「好啊!」 「超随便的!」 「吊你胃口又有什么用?第一个方法是……」 「请、请等一下!我要抄笔记!」 「不用啦。首先是……」 「等一下等一下!」 艾急急忙忙拿出上课用的笔记本,翻开空白页。 「请说!」 「首先是大前提,所谓的世界有两种。这你懂吗?」 「?两种?」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不懂啊。我就照顺序说吧?第一种世界应该可以说是『原原本本的世界』,也就是不需要观察者也能存在的世界。」 「原原本本的世界?观察者?」 「就算人类就这么灭亡,宇宙还是会继续存在,不是吗?会有其他的动物或生物继续维持这个世界。」 「呃,大概……算是吧……」 「这就是第一种世界,是不需要任何人存在也会继续存在的世界。相对的,第二种世界则是『观察者』所看到的世界。」 「『观察者』?」 「你就当作我是指人类吧,像我跟你都是观察者。我们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原原本本的世界。」 艾利斯说着指了指眼睛与头部。 「我们人类所看到的世界,终究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然后经过脑袋翻译出来的世界,不是吗?」 「翻译……」 「例如说,我们看到的景色,不是有很鲜艳的色彩吗?」 艾点点头。 「可是啊,有我们这种视觉的动物其实很少。像虫子只看得到紫外线,狗也无法辨别出红色。我们所看到的世界,跟昆虫或狗所看到的世界有根本上的差异。也就是说,不同的观察者荷到的世界也不一样……就算同样是人类,每个人看到的世界也很不一样。」 艾利斯举妲妮亚为例。 「你能理解妲妮亚看到的世界吗?」 「……不行。」 艾无从想像能听出光线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嗯,这种情形就是『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就算不举这么极端的例子,我们每个人生活的世界也都不一样,因为我们的家教、环境跟想法都不同。」 「……这我是懂啦……」 「例如你刚刚说『世界就要毁灭了』,可是有些人却不会这么认为。」 「这我不能赞同。世界就是快要毁灭了啊。」 「快要毁灭的是人类,不是世界……蒂伊就是站在这种立场。」 「哈罗~~」 蒂伊厚脸皮地跑回来接话。 「我想拯救的世界,就是艾利斯第一个提到的『原原本本的世界』。艾,我问你,你觉得这整个宇宙里什么东西最异常?」 「异常……是吗?」 「嗯,给你三秒钟回答。」 「咦?等一下!」 「三、二、一、零。时间到,太可惜了!正确答案是『守墓人跟人类』。」 蒂伊轻飘飘地飘在空中,谈论「世界末日」。 「如果人类就这样全部死光,被守墓人埋起来,然后守墓人也跟着消失,你想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 「你不觉得会变回十五年前的正常世界吗?」 这个想法让艾听得张大了嘴。 「除掉所有用奇迹这种玩意污染染世界的存在,让世界恢复原貌。你不觉得这样才对吗?」 「这怎么可以,这、这样人类会!」 「人类根本就不重要吧,毕竟还是会有生物留下,到时侯自然会有可以取代人类的生物诞生。我觉得人类该做的事,就是到时候不要去妨碍这些新的生物发展。所以我『拯救世界的方法』,就是『让人类退出』。」 所以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才会对人们耳语。她要为这滩死水引来新的活水,在死巷中打出洞来,撕开病灶把脓挤出来。 「哪有这样的,你不也是在帮助别人吗?」 「我才不会帮助人类。」 蒂伊撂下这句话。 「我之所以在他们耳边说话,是为了加快人类的活动,让末日早日来临。我要加快人类氧化的速度,让他们快点结束。这就是我拯救世界的方法。」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笑嘻嘻地补上一句: 「所以啦,我很感谢艾能帮我结束食人玩具的性命。」 「这……这我不能接受!」 「那是因为你站在人类的立场。」 艾利斯这么说。 「一样是观点不同的问题。所谓的世界,真的会随看的人不同而产生差异。看在从高处看着世界——就像蒂伊这样——的人眼里,就会觉得『世界根本就没有要毁灭』。而站在人类的立场——就像你这样——就会觉得『世界快要毁灭了』。再换到更低的角度——像是认为自己住的城市跟家人就是整个世界的人——就会说『我们家很幸福,这样不就好了』。观点的角度越低,就会离『世界本身』越遥远。对站在『人类』观点的人来说,『世界的危机』就等于『人类的危机』,但对于『我的村子就是整个世界』的人来说,『危机』指的是乾旱或各种炎害。对于这种观点比较低的人而言, 要说现在世界是不是面临危机,恐怕还真没办法说得很肯定。当然危机终究是危机,可是这种危机对他们来说很难想像。」 「像我真的看过各式各样的人,可是……」 蒂伊接着说。 「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平凡,平凡得令人意外。他们耕田、养猪、酿酒、钓鱼,死了就让守墓人埋葬。我想这大概才是现在所谓的正常吧?」 「我也这么觉得。」 「……嗯。」 艾按住胸口,因为她觉得自己被这一点刺伤了。 ——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比较低角度的观点。她没有家人,从小就被当成守墓人扶养,身边的人一直要她有意识地维持高处的观点。 可是正常人却不是这样。对他们来说所谓世界指的就是家人,或是眼睛看得到的范围。 艾这才总算稍稍懂得妲妮亚想说的意思,对妲妮亚来说,最小的世界就是家人,而要「拯救」这个世界,自己就不能待在里面。 「我的观点说来也一样,指的就是这里,这个小小的共同体。」 艾利斯用手指在空中一点。 「我想毁掉的世界就在这里。」 「毁掉……?」 「你说要拯救世界,可是这有个问题。」 他之前指向旁边的食指忽然指了过来。 「世界应该没有请你救它吧?」 「啊……是是是。」 艾上次就是在这个部分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虽然我也没办法用蒂伊那么唯物的观点来看事情,可是世界就只是世界,没有什么救不救的。对一个人是拯救,对另一个人可能就会变成毁灭;对一个人是毁灭,对另一个人可能又会变成拯救。说得极端一点,从蒂伊的观点来看,一旦我们得救,说不定就等于毁灭了所有以后本来应该可以诞生的知性生命。」 「这、这拯救跟灭亡的规模可真大……」 「所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要拯救世界的这种话。」 「……啊。」 艾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艾利斯同学,你在生气?」 「有一点。」 艾利斯老实地承认了。打从第一次见面,这名少年就一直拥有平实而坦率的特质。 「我不会去拯救世界,只负责毁灭世界。」 「我也不会拯救人类,只负责在他们耳边说话。」 两人说完望向艾。 看她怎么回答。 「我……」 艾的反应是…… 「我……」 她一句话都说不完全,她就是说不下去。 「……你的立场我们就先别管了。讲到这里为止,都是拯救世界的第一种方法,也就是先定义各个观察者所看到的观点世界,例如『宇宙、人类、村子、家人』然后再来拯救。」 艾利斯说着竖起第二根手指,开始讲解第二种方法。 「第二种方法就很简单,不要想拯救世界本身,只要拯救观察者就行了。」 「?我听不太懂……」 「也就是说,只要拯救那些说『我想拯救世界』的『人』就行了。」 「???」 「那些说要『拯救世界』的人,换个角度来看就是『还没得救的人』。」 艾利斯以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艾。 「相对的,不想拯救世界的那些人,则是『已经得救的人』。他们会觉得尽管小孩不出生,死人不会死,但身边有家人陪,虽然不能说是天堂,却也不是地狱。」 「这么说……我倒是懂。」 「那剩下的就简单了。只要放低观点就行。」 「放低?」 「只要放弃拯救世界,跟朋友、家人或情人一起幸福过日子就好。」 艾在桌上用力一拍,使堆好的餐具都喀啷作响。 「你怎么了?」 「这种说法!」 艾一对绿色眼睛燃烧起熊熊烈火,瞪着艾利斯说: 「这种说法我不能苟同!」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 她不敢相信艾和斯会问出这种问题。这种事再清楚不过,根本用不着回答。不,甚至不用去想。 「不对,才没有这回事。人之所以坚持自己的观点是有理由的。我有,蒂伊也有。」 「我纯粹是……!」 「才没有这回事。拯救世界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没有理由?你为什么想拯救人类?为什么想毁掉这间学校?」 「这是为了帮助妲妮亚她们……」 「不对,你有更不可告人的理由。」 「!」 这是因为…… 这里跟爸爸所说的那种美好校园实在差得太远…… 「这不就是你的原点吗?」 艾利斯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点你要想清楚。就算不去拯救什么鬼世界,只要想办法改变原点,观点这种东西三两下就能改变,说不定马上就能得到幸福了。」 「才不会这样……」 「也许吧。」 「我的幸福一点都不重要。」 「一点也不错,我深有同感。可是啊……」 艾利斯以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看着艾。 「要是你成了其他人的世界,你要怎么办?」 「咦?」 「要是别人的观点世界里包括了你,这些人想救你,那你会怎么做?如果对这些人来说,拯救你就等于拯救他们自己,你要怎么做?如果将来出现这么一个人——也就是你有了情人,他喜欢上你,希望你得到幸福,你打算怎么做?」 「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 「艾。」 艾利斯的声调转为正经。 艾只觉得心中都是不祥的预感。 「什、什么事?」 「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 「请你去死。」 艾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无论站在人类、守墓人,还是拯救世界者的观点,这句话都万万不能出口,所以她一直封印到今天,现在却忍不住说了出来。 「啊……」 自我厌恶。 艾利斯在一旁哼哼笑了几声。 「刚刚那是开玩笑啦。不过先不讲情人,你不是已经找到愿意当你家人的人了吗?」 「……」 「你不是有旅伴吗?」 「……」 艾噤声不说话。 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尤力与疤面他们。 「对他们来说,世界跟你,到底哪一个重要呢?」 「……」 「那个叫尤力的大叔也好,班长她们也罢,活人跟死人里头都有那么多人想让你幸福,你还是要抛下他们,跑向你所谓的世界是吧?」 艾什么也没回答。 「我们彼此都很不幸啊。」 艾利斯说着猛然端起大叠餐具。 「啊,钟响了。」 这时下午第一堂课的钟声响起,午休时间已经结束。 「好了,在搞定世界之前,得先去上课了。」 他说着灵活地堆好餐盘。 「走吧。」 接着大跨步往前走。 艾并没有跟去。 这天下午,q班学生们笼罩在一股压抑得有如低温熔岩一般的气氛之中。艾跟妲妮亚都不发一语,连放学后洗澡时都不说话。 到了深夜,艾溜出了房间。 + 「 艾,你听我说,回去啦,熬夜很不好的。」 蒂伊轻轻地飘在空中这么说。 艾没回答。她沉默地瞪着前方,走在夜晚的森林中,还换上了许久没穿的守墓人服装。 「艾,回去啦,艾。」 艾仍然不理她,也完全没看过去,专心地搜索四周有无敌踪。森林里一个人也没有。 「艾……你该不会真的今晚就要逃出去吧?」 蒂伊问话的声调显得很不安。 艾还是没回答,但她的沉默等于默认。 「艾,太勉强了啦,这里的戒备很森严的。要是被发现,你会被关禁闭,没饭吃的。」 艾没理会她。 「艾,不要一个人跑啦,太勉强了啦。」 艾道是不予理会。她像猫一样睁圆了眼睛,大步走在黑暗的夜路上。 蒂伊朝她的背影喃喃:「她讲不听啊,」说完仿佛死了心,顺着原路回去了。 即使只剩自己一个人,艾的步伐仍然丝毫不乱。又走了五分钟左右威离开了森林,来到学校外墙。 艾冲出森林大约跑了三秒钟,利用扑向墙壁的力道,让手指插进砖块间的缝隙,交互利用双手双脚往上爬。 「这有什么难的。」 她攀在墙上喘了口气。比起欧塔斯的城墙,这种墙壁简直只是矮篱笆。欧塔斯的城墙可是连守墓人都无法从外入侵的。 艾起劲地爬着墙壁。 爬到一半左右—— 「?这是什么?」 墙上铺设了拉撑的铁丝,距离墙面只有几公分。仔细一看,再往上全都设有这种铁丝。 「?」 如果是带刺的铁丝网还说得过去,但只是普通的铁丝,应该挡不住想逃出去或想跑进来的人吧?艾不解之余伸出手去…… 摸到了铁丝。 「咿嘎!」 3 妲妮亚·史威吉伍德诞生在没有光明的世界。听说原因出在她的眼睛比常人小了些,是先天性的问题。 这让妲妮亚的双亲十分懊恼。 ——哪里有什么好懊恼的呢? 妲妮亚常常遭人误会,其实她从来不曾因为眼睛看不见就觉得自己不幸。 她心想如果是本来拥有的事物被夺走,应该会觉得不幸,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有,凭她的想像力,实在很难怨恨自己没有这些事物。她认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没办法看到。 因此妲妮亚之所以得到零里眼的能力,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 祈求视力的是她的家人。 他们真心为了妲妮亚的视觉问题而叹气、痛苦、悲锈, 妲妮亚觉得很难过。 事情发生在她九岁时的某个晚上。 幼小的妲妮亚在床上听到双亲叹气的声音。爸爸妈妈白天都是勤劳又开朗的人,但到了晚上就会忍不住偷偷发出怨恨的叹息。 (她好可怜。)(她好可怜。)(她好可怜。) 不要说了。 九岁的妲妮亚捂住耳朵。在她那没有光明的世界里,声音是让她认知整个世界的重要资讯来源,而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但听觉器官的发达在这时却违背了她的意思,将亲人说话的声音一一丢进她的心里。 (她好可怜。) 不要说了。 (她好可怜。) 我才不可怜! 妲妮亚让柔软的被窝与有太阳味道的毯子压垮自己,以只有枕头听得到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绣了兔子图案的枕头一句抱怨也没有,接住了她大滴大滴的泪水。 (她好可怜。) 妲妮亚一劲也不动地哭了。萎缩的眼球看不见东西,这种时候却十分勤奋,不停吐出大滴的泪水。 妲妮亚不曾觉得自己有这样的眼睛是一种不幸。 但家人却觉得她有这样的眼睛很不幸。 这让妲妮亚很不甘心… (?) 等一下。 妲妮亚猛然坐起上身。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接着妲妮亚发现了一件事。 她心想,这两者之间到底有多少差别? 不管自己怎么觉得「我不会不幸」,但既然他们——尤其是爸爸妈妈——都这么说,自己的家人都这么说,而且还为了这一点觉得那么痛苦…… 那么说不定自己真的很不幸? 妲妮亚发现这一点,心中产生的感觉却是「放心」。 先前妲妮亚之所以那么难受,就是因为自己与双亲的意见不同。双亲无法理解妲妮亚为什么不觉得自己不幸,而妲妮亚无法理解双亲为什么认为她不幸,就是这种意见纷歧造成了双方的痛苦。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妲妮亚跟双亲都很不幸,他们有了同样的感受。 换作是现在的妲妮亚,会觉得这种心情很病态,但当时年幼的自己只觉得高兴得不得了。 于是她许了愿。 她终于能够许下这样的心愿。 她祈求得到视觉。 祈求成为爸爸妈妈想要的正常女儿。 这个愿望很幼稚,只有在年幼时才能许下。 如果妲妮亚的视觉障碍是后天造成的,或许她的愿望已经以正常的方式实现了。 然而她生来就不曾接触过光明。无论是「刺眼」、「昏暗」、「透明」、「颜色」或「反射」,她一概不懂。 凭她的想像力,终究无法想像出自己从来没看过的东西。 而她得到的就是零里眼。 是能听出景象的能力。 现在妲妮亚走在葛拉学园校地内通往外墙的路上。月光昏暗,夜色浓密。这么暗的地方,换作常人八成寸步难行。 但妲妮亚的脚步十分稳健,因为她「听得见」所有景象。 自己的脚步声、心脏跳动声、呼吸声,以及叠在这些声响之上的树木声、泥土声、躲在草丛里睡觉的昆虫打呼声。 夜晚的声音、月亮的声音、黑暗的声音。 零里眼乐团奏出的声响,让盲眼少女看见黑夜的景象。 (到头来就是这种能力逼得我流落荒野。) 妲妮亚叹了口气。 ——纯朴的农家夫妇养得起「双眼全盲的女儿」,但无论在金钱方面或是社会观感方面,他们都无力扶养「有特异功能的女儿」。妲妮亚在一年内就被赶出村子、进入修道院,四处辗转流离,现在则被关在葛拉学园这个笼子里。 (不,也不能这么说,看来我是自己喜欢待在这里的。) 妲妮亚走在校园内的森林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她打算承认这一切。过去她的确盼望回家,也曾经实际采取行动,但到了十六岁,这种想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盼望,也就是心愿。 打从她不再怀抱这些愿望以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岁月。还记得九岁时许下心愿那天,灵魂熊熊燃烧,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已经远离多久了。 又一声叹息混入夜雾之中。 妲妮亚在想—— 她想起了艾。心想不知道那个拥有「延伸至月亮的彩虹音色」的少女,是否到现在还活在那样的日子里,是否仍然作着拯救世界这种诅咒般的梦想,为此燃烧自己的灵魂。 妲妮亚并不羡慕,却觉得…… 月亮转为黯淡。 「啧!」 她发出咋舌声。 「哇。」 蒂伊听了夸张地低头道歉。 「呃,对不起,我说了什么惹你生气的话吗?」 「不、 不是这样的!对不起,这不是不高兴的咋舌……」 她赶紧说明。 回声定位。 这是在妲妮亚学会零里眼以前就已存在的技术。具体来说就是自己主动发出声音,听取回波,借此知道周围有哪些物体存在。蝙蝠之所以能在黑夜中捕捉到猎物,靠的就是这种技术。 妲妮亚可以分辨四周发出的声音跟自己发出的声音(主动声纳),借此对四周的物体形状与位置得到一定程度的认知。 「哼~~?好厉害,简直就像潜艇,啊,说潜艇你懂吗?就是一种能潜到水里的船。」 「西方魔女」正经八百地想讲解清楚,妲妮亚则急忙对她点点头。 「咦?可是凭妲妮亚的能力,应该用不着这种技术吧?」 「那也未必。『黑暗』或『夜晚』的声音都很小,不如用自己的声音掩盖来得轻松。」 「原、原来如此。倒是妲妮亚对我有什么样的认知?」 「你……」 妲妮亚有些欲言又止。 「有死人的声音……」 「啊哈哈,这能力真是太作弊了,我简直觉得心思被人看穿,这样还有什么搞头?」 妲妮亚心头一惊。她当然无法直接读出别人的心思,但自己这种能力时常会发挥直觉般的作用。妲妮亚战战兢兢地观察幽灵。 蒂伊看来不怎么在意,轻飘飘地往前进。她的行进方式很有幽灵的风格,对任何障碍物都直接穿过,笔直向前。 「不过我还挺意外的,没想到妲妮亚竟然肯去救艾。其实我第一个找的人是艾利斯,可是他又不在,还好找到了妲妮亚。」 「……这样很意外吗?」 「嗯。」 「是吗……」 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从来不曾在深夜溜出来,而且平常都是站在劝阻的一方,现在却走在夜晚的学校里。 「……我并不是经过那次以后就讨厌她。」 蒂伊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也没再追问。 「啊,就是这里。」 「唔。」 穿过森林后,两人同时发现了目标。 约有三十公尺宽的缓冲地带外,有围绕整间学校的外墙。墙上铺有铁丝网,据说其中部分铁丝网通有不是闹着玩的高压电。 而艾现在正要伸手去摸这些铁丝网。 「不可以!」 然而她的叫声传不过去,艾碰到了铁丝网。 「啲」一声小小的电击声响起。 当人体接触到强力的电流,只会发生两种现象。 也就是「弹开」跟「黏住」。 电流穿过人体会造成肌肉紧绷,紧绷的力道让身体从电流接点上离开,就会演变成「弹开」;而肌肉紧绷造成紧紧握住电流来源,则会形成「黏住」的状态。这两种现象基本上一样,结果却大不相同。「弹开」很少造成死亡,「黏住」的死亡率则大大提升。 所幸艾是当场弹开,但这仍然十分危险。小小的身体被抛到空中,双手什么都抓不住,整个人离开墙面。 她摔了下来。 「啧!」 妲妮亚发出咋舌声掌握状况。太慢了。这种时候就会凸显出回声定位的弱点。比起能以光速认知状况的视觉,声音的速度还不及百万分之一。 小小的身体在她前方五步远的空中受到重力捕捉,正以倒栽蒽的姿势一头撞向地面。 会来不及! 这时一个黑影从妲妮亚身旁闪过,以最高速度从森林里跳了出来,有如乘箭一般射向掉落地点。 「喝啊——!」 千钧一发之际,黑影滑进了艾与地面之间,用腹部接住了她的身体。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交叠倒在黑暗之中。 「……这样很痛耶。受不了,你没事干嘛从空中掉下来,现在流行这样吗?」 「我日……」 「啊哈哈,还『我日』咧,你话都讲不清楚了。」 艾利斯立刻起身,拍掉灰尘想拉起艾,但艾瘫软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咦、咦?咦?为额恶……」 「因为你被电到麻了。」 「额喔麻麻……好酸。」 「啊,我懂我懂,舔电池也会尝到这种味道,就是……电的味道。倒是味道怎样啊?」 「还不错。」 「竟然给了好评?连电你也爱吃?」 艾利斯打从心底怕得全身发抖。 「来。」 「?这日做额恶?」 「我背你。」 「唔用啊。」 艾撇开脸去。 「我要欲厌尤力烟恩。」 「这样子啊?『我要』『欲厌』『尤力烟恩』啊?噗嗤嗤嗤。」 「!」 艾满脸通红地不停用力拍打艾利斯。 「你有后差印!硬俺嘲笑遇傲困难的人。」 「啊哈哈,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艾利斯轻巧地抓住艾,背到自己背上。艾本想抗拒,但麻木的身体不听使唤。 「咦?这不是蒂伊跟班长吗?」 这时他们才总算注意到另外两人的存在, 这一瞬间,蒂伊立刻开始找碴。 「你喔!要来不会早点来啊!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在最后关头才登场啦,没常识!」 「少罗唆,会飞的家伙没资格说我没常识。我才想说你咧,要找人传话不会找哈迪吗?干嘛找吉吉,他说话有够难懂,而且还吵着要跟来……」 艾利斯跟蒂伊吵起架来有如互道晚安一样自然,吵完后立刻改变态度,转过头来说道: 「班长……你是来救这丫头的吗?」 「是、是啊。」 艾利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接着露出剽悍的笑容。 「谢谢你啦。」 「为、为什么是你跟我道谢?」 「我就是喜欢这种关系。很让人向往,不是吗?」 他的笑容就像个小男生,让妲妮亚莫名地脸红。 「好了,你也跟她说声谢谢吧。」 「……谢谢以。」 「不客气……」 两人生硬地互相行礼。 「那我们回去吧。」 「……」 艾没回答,但这次她不再抱怨了。 接着四人小心翼翼地回到森林。蒂伊飘在空中警戒四周,三人照她的指示慎重地前进。 「很对不起……」 这时艾唐突地开了口。她说话终于回复正常了。 「给大家添了麻烦……」 「那你以后可要乖乖的。」 艾利斯噘起了嘴。 「就在五天后。」 「什么东西五天后?」 「逃脱。」 艾利斯转头看着艾的眼睛说: 「我已经跟舍监说好了。」 瞬间森林回到了深夜的寂静。 「……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有怎么回事?毕竟挖地洞的方案已经行不通了。这是f计划,也就是谈判。」 「谈判……」 「跟那个魔鬼舍监谈判?」 艾与妲妮亚都不敢置信。 「就连那个老太婆也知道时代变了。她说只要我们肯乖乖在记录上当死人,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那么,你们怎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 「要一起走吗?」 艾没回答。 「班长呢? 」 艾利斯不等艾回答,继续问下去。 「连、连我也要回答?」 「因为应该还能再带几个人走,我打算对q班的每个人都问问看。」 「我……」 妲妮亚想像离开这里、流落荒野,想像通往家的路程。 「算了,我不会叫你马上决定。」 四人中只有艾利斯一个人老神在在。 「最晚当天给我答覆。」 + 翌日是所有学生都喜欢的假日,唯有q班的学生没有心情享受。 艾利斯的提议到了中午就传遍全班,让班上的气氛变得很僵。 妲妮亚不时被女生偷偷找去厕所或隐密处商量。她不懂为什么大家都找自己商量,自己明明也在犹豫。 双胞胎似乎打算留下。 伦则在犹豫,她说想潜到海底都市「埃斯提亚」。妲妮亚有些受到震撼,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这回事。 沃拉丝的回答则很容易猜到。她说「我跟哈迪一起」。 看样子大家虽然找人商量,事实上却不需要别人给答案。他们心中早已有了结论,妲妮亚只是点头回话而已。但大家仍然感谢她,最后都笑着走开。 妲妮亚会面对他们的笑容问出一个问题—— 「对你来说,『世界』是什么?」 双胞胎的回答是:『我们』。 接着妲妮亚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打算怎么面对世界?」 双胞胎的回答是:『希望永远待下去。』 而伦的世界是「自己」,她说希望「提升」自己。 沃拉丝的世界则是「哈迪」,她说「想爱」这个世界。 每个人的答案与所选的出路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她还主动问了男生们。 吉吉的世界是「艾尔哈群山」,他要「保护这个世界」。 哈迪的世界是「大家吃得饱」,他希望「实现这样的世界」。 妲妮亚走在自己漆黑的世界中,到处问同班同学这些问题。 途中在连接宿舍与教职员楼的走廊上看见了玛珍达。舍监一如往常,充满自信地昂首阔步,仿佛认为自己才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人。 当时的妲妮亚或许有点昏了头。平常的她应该不敢这么做,现在却自然而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舍监,对你来说世界是什么?你打算怎么面对你的世界?」 尽管问题来得唐突,玛珍达仍然洋溢着自信: 「对我来说世界就是这个学校,我想保护这里。」 明知一定会垮台,你还是要保护这里? 玛珍达听了不禁瞪大眼睛,眼角上扬。但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便放松眼角,老实地回答: 「没错,我们已经没有办法用别的方式过活了。」 听到这句话,妲妮亚觉得悬在心上的某个东西重重地放了下来。 无论错得多离谱,即使没有未来…… 有些人还是定了下来。 玛珍达就是这样,自己也是一样。 「妲妮亚·史威吉伍德,你该不会想离开这里吧?」 …… 「劝你不要。」 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舍监说话的声音显得亲切。 「你在外面活不下去的。你没有那种胆识,没办法怀抱这种特异功能活在外面的世界,你就是这样的人。」 「……谢谢你的忠告。」妲妮亚深深一鞠躬后走开。 她好想听听他们三个会怎么说。 + 妲妮亚迟迟找不到艾利斯、艾与蒂伊。他们三个在吃饭时出现过,但除此之外的时间都像幽灵一样消失无踪(当然其中蒂伊真的是幽灵)。 无可奈何之下,妲妮亚只好在晚上擅自溜出来,到艾的房间去。 「艾?」 所幸艾就在房里。而且不只她一个,连蒂伊跟艾利斯都在。 「为、为什么艾利斯也在?」 「有什么办法?这个傻瓜老是要干傻事……」 他说着在艾的头上敲了一记。但艾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瘫在床上发出不甘心的呻吟。仔细一问才知道艾今天一整天都在设法逃走,想跟校外的同伴取得联络。 「光是蒂伊看到的部分,就包括攀爬峭壁、钻自来水道、爬墙、穿越森林、硬闯关卡……在我们没看到的地方也试了很多……」 「……这些全都是今天一天之内做的……?」 「是啊,而且全部失败了。」 艾利斯抱怨着这烂摊子收拾起来可累人了,还转动脖子喀喀作响。蒂伊也说:「这次连我都觉得有点累了……」整个人像乌云一样阴森地飘在空中。 艾瘫在床上,整个人看起来乌漆抹黑,衣角烧焦了,湿湿黏黏的还有点臭。 然而她的一对眼睛依旧充满活力,瞪着眼仿佛在说:「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妲妮亚在她枕边轻轻坐下,先对飘在空中的幽灵说: 「蒂伊同学。」 「嗯?」 「对你来说,世界是什么?」 「世界?唔~~?大概就是自己吧。」 「是吗?你想让自己结束?」 这句话听在蒂伊耳里有如晴天霹雳,因为她发现自己不小心吐出了从灵魂中溢出的话语。 但妲妮亚却对这「西方魔女」的一小滴灵魂一视同仁,将它排到班上其他同学的答案旁边。而她的回应也没变,只应了声:「是吗?」 「艾利斯同学。」 「……干、干嘛啦?『妲妮亚』。」 「对你来说,世界是什么?」 「……!你这丫头……」 艾利斯震惊地瞪大眼睛,甚至冒出冷汗。 「班长,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有可能变成致命伤啊!就像把『银子弹』打进怪物身体一样。」 「呃,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强求……」 「要是不回答或扯开话题,那才真的会变成致命伤……」 艾利斯清清嗓子,正面回答: 「对我来说,世界就是『死党』。『三年四班的十八个人』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一切。」 「是吗?你就是想毁掉这个世界啊?」 「对。」 妲妮亚的反应还是一样,只回了句:「是吗?」 「艾。」 「日业吗?」 「嗯?啊,嗯,对,世界。你怎么了?又被电到了?」 「说来惭愧……」 艾躺在床上含糊地动着嘴练习说话。 「对我来说,世界……嗯,我想想。」 她口齿不清地说了这些,到头来的答案还是: 「……我不太清楚。」 「嗯,我想也是。」 妲妮亚点点头。这个回答与她自己的答案最相近。 「艾,我跟你说,今天我问了每个人这个问题……」 妲妮亚谈起了同班同学、其他班级的同学、教职员,他们住在什么样的「世界」里,怎么跟自己的世界相处。 「有些人虽然刚开始回答『不知道』或是『没想过』,但仔细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所以我想,我们一定也有自己的世界。」 「……是这样吗?」 「隐隐约约想到的答案也没关系。」 「隐隐约约……」 艾重复说了几次「隐隐约约」。 「我隐隐约约……觉得世界就是『大家』。」 「大家?」 「对,大家……」 妲妮亚心想原来如此。她总觉得这句话跟艾很搭调。 「这样啊,原来艾想救大家啊。」 「『我、想救、大家』?」 艾一字一字复诵这句话,仿佛想细细咀嚼之后再吞下去。 「大家……?我、想救大家……?可是大家是指……?」 「艾?」 妲妮亚出声叫她,但艾没回应。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班长,我看你似乎搞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艾利斯笑得贼兮兮的。 「是、是吗?」 「当然罗。你看看她,超可怕的。」 「大家……大家指的是……?活人、死人、守墓人……我……我的觉悟、态度……关连……动植物……宇宙……凤梨……」 「艾、艾?」 妲妮亚战战兢兢地叫她,但她嘴里一直念念有词,没有回应。 「受不了……」 艾利斯看到她这副模样,得意地笑了笑。 「对了,那我要反过来问你。妲妮亚,对你来说世界是什么?」 「……」 她沉默了。就是因为不明白对自己来说世界是什么,她才会这样到处问人。 「……我不知道。」 「啊,太贼了!我们都跟你说了。」 「呜,对不起……」 「受不了……隐隐约约的答案也行喔?」 隐隐约约。 「怎么样?」 「……不行,我对『隐隐约约』很不在行。」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在不在行的?」 「艾似乎就很在行。」 妲妮亚朝枕边一指。 「太阳跟月亮……石头跟人生……黎明的鱼肉香肠……」 「这样……不对……这不是『隐隐约约』。」 「不是吗?」 「嗯,这不是『隐隐约约』。」 「……我还是不太懂。」 「隐隐约约不懂?」 「隐隐约约不懂。」 「你明明就会隐隐约约嘛。」 「啊,这就是『隐隐约约』吗?」 「就是吧?隐隐约约是。」 「隐隐约约,我好像懂了……隐隐约约懂。」 「抱歉,我反而搞不懂了。」 蒂伊头昏眼花地沉吟着「隐隐约约隐隐约约隐隐约约」。 「也好,你就隐隐约约考虑考虑吧。」 这时,今天的最后一次钟声响起。 「糟糕,差不多要点名了。」 艾利斯说着站了起来。 「等你有结论可要跟我说一声……还有记得告诉我你要不要离开这里。」 他没等她回答,轻巧地从窗户翻出去。蒂伊碎碎念着「隐隐约约」,并轻飘飘地跟过去。 「那么,晚安。」 「晚安。」 就这样。 夜色越来越深,对艾来说算是第五天的校园生活就要过去了。 + 翌日。 看来大部分的同班同学都已经恢复平静。他们不再显得犹豫,努力挥动铲子挖土、推动推车运走砂石。妲妮亚隐隐约约、自然而然与之前在一起的朋友分开,跟艾一起度过这些时间。 这样的景象随处可见。之前一直黏着艾利斯不放的吉吉一直在跟双胞胎聊天,沃拉丝也离开哈迪身边,跟艾利斯待在一起。感觉得出大家都想趁现在把还没做的事情做完,以因应即将来临的改变。 妲妮亚心想自己跟艾是否也一样呢?她们两人待在一起,就是为了迎接即将在四天后来临的计划执行日。 她们两人忽然聊了起来,简直就像在上课中传纸条一样,以简短的话语交谈。 用餐时间。 休息时间 上课时间。 妲妮亚谈起自己的眼睛。 艾谈起自己的故乡。 她们两人谈起自己,说到喜欢吃的东西、双亲,还有昨天作的梦。 班上同学不知何时也开始加入这个圈子。伦与双胞胎站在旁边,沃拉丝与哈迪则是坐着。吉吉一被逮住就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艾利斯笑着,蒂伊则飘着。 整个q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就像潮水一样来来去去,却又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风平浪静,每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但天下终究没有不散的筵席。 妲妮亚等人就这么度过这段日子。 光阴似箭,四天转眼间就过去了。 + 「你确定要走?」 妲妮亚这么问了。 「对。」 艾这么回答。 第四天的傍晚。课已经上完,放学后的工作也全部做完了,他们正在回宿舍的路上, q班的同学时而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艾刚刚一直被双胞胎捉弄,妲妮亚则与哈迪等人聊烹饪的话题。 忽然又是一阵洗牌。妲妮亚跟艾两人走在队伍最后面,看着走在前面的同学与夕阳。 「妲妮亚同学决定了吗?」 艾这么问了。如果错过现在这一瞬间,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今天晚上,他们就要离开了。 「嗯,我要留下……」 妲妮亚这么回答。 「……是吗?」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那个问题的答案,你想出来了吗?」 「世界的问题?」 「对。」 妲妮亚叹了口气。 「到头来还是会归结到这里啊……我想不出答案。」 「隐隐约约的答案就不可以吗?」 「隐隐约约的答案我倒是有。」 「咦?」 这时艾停下脚步。 「那不是很棒吗!是怎样的答案?」 妲妮亚也停下脚步,点点头说: 「嗯。对我来说,世界终究还是家人……对我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应该……」艾脱口而出这几个字,但终究还是说不下去,于是住了嘴。 妲妮亚心想这孩子真是聪明。几天前她根本还不懂别人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却已经充分认知困难所在,还为此觉得烦恼。 艾说得对。既然珍惜家人,就应该待在他们身边,跟他们一起克服困难,应该挺身对抗歧视,该吵的就要去吵,重要的事情就该好好讨论,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毕竟都已经七年了,状况已经变了很多。或许村民的想法已经远比七年前温和,说不定愿意接纳自己。连这铜墙铁壁的学校都变了,而且变得实在太多,已经濒临分崩离析的边缘。 可是…… 可是自己还是不能一起去。 「有时候……」 她感觉到眼泪即将溢出。 「我会对自己感到绝望,心想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理直气壮?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去做对的事情?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像太阳升起、月亮落下那样单纯……」 派不上用场的眼睛动用了唯一剩下的功能,沾湿了眼睑下缘。 「我好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坚强,能像你一样拥有梦想,笔直朝梦想迈进。我好希望自己能活得像你这样。」 「我只是笨而已。」 艾垂头丧气地说着。 「我只是一直没有那些东西。那些会让我像你一样不敢踏出去的东西,全都已经埋进土里,所以我不会迷惘。就只是 幕后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还说哈迪跟沃拉丝去找『尸体之王』的商队;吉吉则跟他们在一起,正在筹措寒冬上山的装备。哇,她说寒冬上山的装备穿起来会让人变胖耶。伦说她还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钱。」 「这样啊?那艾呢?」 「这我还没看到。」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变成报告日常生活,丝毫没提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计划。信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两人开始感到有些担心。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么都写了,独独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们的担忧基本上算是杞人忧天。 「……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谁啊……」 「疤面小姐弃养婴儿……」 这极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后草草带过,仿佛故意避重就轻。具体来说这部分写了三行:「就这样。我们现在正追随弃养婴儿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担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连巫拉都不禁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你、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 巫拉发出呢喃声,不久后开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还说哈迪跟沃拉丝去找『尸体之王』的商队;吉吉则跟他们在一起,正在筹措寒冬上山的装备。哇,她说寒冬上山的装备穿起来会让人变胖耶。伦说她还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钱。」 「这样啊?那艾呢?」 「这我还没看到。」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变成报告日常生活,丝毫没提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计划。信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两人开始感到有些担心。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么都写了,独独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们的担忧基本上算是杞人忧天。 「……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谁啊……」 「疤面小姐弃养婴儿……」 这极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后草草带过,仿佛故意避重就轻。具体来说这部分写了三行:「就这样。我们现在正追随弃养婴儿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担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连巫拉都不禁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你、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 巫拉发出呢喃声,不久后开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还说哈迪跟沃拉丝去找『尸体之王』的商队;吉吉则跟他们在一起,正在筹措寒冬上山的装备。哇,她说寒冬上山的装备穿起来会让人变胖耶。伦说她还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钱。」 「这样啊?那艾呢?」 「这我还没看到。」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变成报告日常生活,丝毫没提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计划。信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两人开始感到有些担心。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么都写了,独独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们的担忧基本上算是杞人忧天。 「……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谁啊……」 「疤面小姐弃养婴儿……」 这极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后草草带过,仿佛故意避重就轻。具体来说这部分写了三行:「就这样。我们现在正追随弃养婴儿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担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连巫拉都不禁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你、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 巫拉发出呢喃声,不久后开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还说哈迪跟沃拉丝去找『尸体之王』的商队;吉吉则跟他们在一起,正在筹措寒冬上山的装备。哇,她说寒冬上山的装备穿起来会让人变胖耶。伦说她还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钱。」 「这样啊?那艾呢?」 「这我还没看到。」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变成报告日常生活,丝毫没提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计划。信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两人开始感到有些担心。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么都写了,独独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们的担忧基本上算是杞人忧天。 「……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谁啊……」 「疤面小姐弃养婴儿……」 这极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后草草带过,仿佛故意避重就轻。具体来说这部分写了三行:「就这样。我们现在正追随弃养婴儿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担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连巫拉都不禁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你、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 巫拉发出呢喃声,不久后开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还说哈迪跟沃拉丝去找『尸体之王』的商队;吉吉则跟他们在一起,正在筹措寒冬上山的装备。哇,她说寒冬上山的装备穿起来会让人变胖耶。伦说她还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钱。」 「这样啊?那艾呢?」 「这我还没看到。」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变成报告日常生活,丝毫没提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计划。信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两人开始感到有些担心。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么都写了,独独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们的担忧基本上算是杞人忧天。 「……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谁啊……」 「疤面小姐弃养婴儿……」 这极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后草草带过,仿佛故意避重就轻。具体来说这部分写了三行:「就这样。我们现在正追随弃养婴儿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担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连巫拉都不禁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你、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 巫拉发出呢喃声,不久后开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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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还说哈迪跟沃拉丝去找『尸体之王』的商队;吉吉则跟他们在一起,正在筹措寒冬上山的装备。哇,她说寒冬上山的装备穿起来会让人变胖耶。伦说她还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钱。」 「这样啊?那艾呢?」 「这我还没看到。」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变成报告日常生活,丝毫没提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计划。信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两人开始感到有些担心。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么都写了,独独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们的担忧基本上算是杞人忧天。 「……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谁啊……」 「疤面小姐弃养婴儿……」 这极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后草草带过,仿佛故意避重就轻。具体来说这部分写了三行:「就这样。我们现在正追随弃养婴儿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担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连巫拉都不禁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你、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 巫拉发出呢喃声,不久后开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巫拉殿下,艾·亚斯汀小姐寄了封信来。」 「咦?」 看到女仆拿来的信,巫拉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着齐利科,齐利科每次都觉得这个角度太卑鄙了。 「齐利科,我想现在就看……」 「不可以。离奥索拉爵士过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他的脑里传来故国的联络。说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奥索拉爵士会迟到。 齐利科原本想装作没这回事,以免打坏规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误的味道。 「……只给你十五分钟。」 「呀喝——」 「请你不要喊得这么没气质。」 商业钜子布里特利提·登马豪斯在欧塔斯闹区的北区老市街中有一栋房屋,巫拉他们现在就潜匿在这里。艾等人离开欧塔斯那天的闪电战以失败作收,逼得他们必须暗中垫伏。巫拉他们就在这里每天忙着关说各界大老,企图扭转局势。 今天他们约好了要与驰名全欧塔斯的庞大家族李家长子见面,因此巫拉在女仆们的通力合作下,妆点得无比华美。 她绑起头发,露出香肩,并扑上脂粉,修了指甲,还洒上了香水。 连巫拉自己都觉得有点累,艾的信就在这时送到。齐利科早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看信,所以这次延误来得正巧。 齐利科让女仆们退下,在巫拉背后看着信。 「上面写些什么?」 「冒险!」 齐利科与巫拉十分投入地读着信。信的内容从他们离开欧塔斯那天写起,进而提到这次的意外入学、葛拉学园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亚、吉吉、沃拉丝、哈迪、伦,还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有趣,文字跃然纸上,让他们觉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么,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说。」 艾的信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时间顺序跳来跳去,不时突然插进一段解释,多少有点难懂。 巫拉将这些部分整理过后再告诉齐利科。 妲妮亚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人身边。信上写了当时的成员当中,也有几个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还说哈迪跟沃拉丝去找『尸体之王』的商队;吉吉则跟他们在一起,正在筹措寒冬上山的装备。哇,她说寒冬上山的装备穿起来会让人变胖耶。伦说她还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钱。」 「这样啊?那艾呢?」 「这我还没看到。」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变成报告日常生活,丝毫没提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计划。信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两人开始感到有些担心。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么都写了,独独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们的担忧基本上算是杞人忧天。 「……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谁啊……」 「疤面小姐弃养婴儿……」 这极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后草草带过,仿佛故意避重就轻。具体来说这部分写了三行:「就这样。我们现在正追随弃养婴儿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担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连巫拉都不禁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你、你还好吗?」 「……可能不太好。」 巫拉发出呢喃声,不久后开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开心的』。」 她闭上眼睛低喃。这对一生一死的姐妹有着非常微弱的联系。 「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啦。」 「也是啦,反正担心那群家伙也是白搭。」 两人互相点点头,站了起来。这时齐利科脑中传来强攻的联络。 「好了,贵族大爷要来了,我们这边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发出「嗯」的声音鼓舞自己,并站起身来。 执起黄金权杖。 戴上纯银皇冠。 「齐利科。」 「嗯?」 「我要当上王。」 齐利科深深地点头回答: 「嗯。我会让你当上王。」 巫拉露出满脸微笑。 「我们走吧,齐利科。」 「好的,巫拉,我会追随你到底。」 距离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名列欧塔斯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称号,与艾·亚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还得等上一阵子。 后记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椅子上度过。执笔时不用说,包括构思大纲、斟酌题材,还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听说有人甚至连吃饭都坐在椅子上,超厉害的。 好了,至于我呢,我身为一个作家,对椅子自然非常讲究。不过我并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这种高价位走向讲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欢尽可能挑没有可以调节的部份,坐起来非常扎实的椅子。 没有轮子、不能上下调整、椅背不能后仰、没有软垫。 就像在学校里使用的那种以合板与铁管拼凑成的椅子。把这样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会喜欢这种椅子,是因为我会对椅子做出许多坐以外的行动。 跪坐或盘腿都只是暖身,写不出稿子的时候,我还会让椅子只用两只脚着地,玩起平衡有氧运动,还会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势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时还会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这种静不下来的小孩,会要求椅子具备运动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对我来说,坐起来反而会有处处受限的感觉。 然而…… 我的腰……还有我的肩膀…… 还是犯了一样的毛病。没错,不,其实不至于像闪到腰或是四十肩那么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吓了一跳。 于是我挖出爷爷生前坐的一张高级椅子来试试看,结果发现这张椅子坐起来真的很服贴,会将体重分散到各个部位,感觉简直像是一大团棉花软糖。拜这张椅子之赐,我的肩膀僵硬马上就好了。看来人还是不能坐得太运动,不然只会让屁股越坐越硬。 ——就这样,运动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入江(菜鸟)君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往另一种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续。 好了,就这样(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题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简直不像真的。应该不是我在作梦吧? 不过每次都一直写这样的感想也太没变化,所以就先到此为止。何况各位读者看这样的感想应该也不会觉得有意思,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写出很酷的后记。我要禁止自己在这里边发抖边写什么「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或是「这应该不是作梦吧……」之类的话,因为我至少可以确定这种后记一点也不酷,更别说…… 责编:『入江老师。』 啊,是责任编辑。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 责编:『《神不在的星期天》,已经确定要推出广播剧cd了。』 ……。……。……。 不会吧? 责编:『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责编:『另外,漫画版也确定要出了。』 这应该不是作梦吧…… 责编:『是现实。』 是现实啊? 责编:『还有,本作要登上《dragon magazine》十一月号的封面了。』 ……啊哈,我看这一定是所谓的假现实是吧?最近真的很常见耶。 责编:『喂?喂?入江老师?』 结果是真的现实。 所以呢,《神不在的星期天》正如火如荼地开始多元化发展。 广播剧cd将由mariertai发行,预计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市。虽然我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还是很荣幸有机会撰写极短篇来做为初回盘的特典。那是艾与汉普尼在那个满月夜晚发生的故事。 漫画版则将从十月九日发售的十一月号《dragon age》开始连载。 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连载已经开始了。虽然写这篇后记时我还没有看到,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喔喔……喔喔!」这可不得了!还请各位读者一定、一定要直接去看杂志!也谢谢已经看过的读者! 至于登上封面这回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实实在在是致命一击。 该怎么说呢?这样还要我装酷真是强人所难。实在太棒了,简直是惊涛骇浪,狂风暴雨。 而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待在台风眼里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台风眼跟暴风雨的强度无关,甜甜圈中间的洞也跟甜甜圈好不好吃无关。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写下去,还有就是对做出甜甜圈以及吃甜甜圈的人说声:「谢谢。」 所以我要对各位读者说:「谢谢你们。」 那么我们第四集再见吧。 掰掰。 入江君人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椅子上度过。执笔时不用说,包括构思大纲、斟酌题材,还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听说有人甚至连吃饭都坐在椅子上,超厉害的。 好了,至于我呢,我身为一个作家,对椅子自然非常讲究。不过我并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这种高价位走向讲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欢尽可能挑没有可以调节的部份,坐起来非常扎实的椅子。 没有轮子、不能上下调整、椅背不能后仰、没有软垫。 就像在学校里使用的那种以合板与铁管拼凑成的椅子。把这样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会喜欢这种椅子,是因为我会对椅子做出许多坐以外的行动。 跪坐或盘腿都只是暖身,写不出稿子的时候,我还会让椅子只用两只脚着地,玩起平衡有氧运动,还会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势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时还会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这种静不下来的小孩,会要求椅子具备运动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对我来说,坐起来反而会有处处受限的感觉。 然而…… 我的腰……还有我的肩膀…… 还是犯了一样的毛病。没错,不,其实不至于像闪到腰或是四十肩那么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吓了一跳。 于是我挖出爷爷生前坐的一张高级椅子来试试看,结果发现这张椅子坐起来真的很服贴,会将体重分散到各个部位,感觉简直像是一大团棉花软糖。拜这张椅子之赐,我的肩膀僵硬马上就好了。看来人还是不能坐得太运动,不然只会让屁股越坐越硬。 ——就这样,运动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入江(菜鸟)君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往另一种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续。 好了,就这样(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题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简直不像真的。应该不是我在作梦吧? 不过每次都一直写这样的感想也太没变化,所以就先到此为止。何况各位读者看这样的感想应该也不会觉得有意思,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写出很酷的后记。我要禁止自己在这里边发抖边写什么「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或是「这应该不是作梦吧……」之类的话,因为我至少可以确定这种后记一点也不酷,更别说…… 责编:『入江老师。』 啊,是责任编辑。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 责编:『《神不在的星期天》,已经确定要推出广播剧cd了。』 ……。……。……。 不会吧? 责编:『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责编:『另外,漫画版也确定要出了。』 这应该不是作梦吧…… 责编:『是现实。』 是现实啊? 责编:『还有,本作要登上《dragon magazine》十一月号的封面了。』 ……啊哈,我看这一定是所谓的假现实是吧?最近真的很常见耶。 责编:『喂?喂?入江老师?』 结果是真的现实。 所以呢,《神不在的星期天》正如火如荼地开始多元化发展。 广播剧cd将由mariertai发行,预计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市。虽然我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还是很荣幸有机会撰写极短篇来做为初回盘的特典。那是艾与汉普尼在那个满月夜晚发生的故事。 漫画版则将从十月九日发售的十一月号《dragon age》开始连载。 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连载已经开始了。虽然写这篇后记时我还没有看到,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喔喔……喔喔!」这可不得了!还请各位读者一定、一定要直接去看杂志!也谢谢已经看过的读者! 至于登上封面这回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实实在在是致命一击。 该怎么说呢?这样还要我装酷真是强人所难。实在太棒了,简直是惊涛骇浪,狂风暴雨。 而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待在台风眼里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台风眼跟暴风雨的强度无关,甜甜圈中间的洞也跟甜甜圈好不好吃无关。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写下去,还有就是对做出甜甜圈以及吃甜甜圈的人说声:「谢谢。」 所以我要对各位读者说:「谢谢你们。」 那么我们第四集再见吧。 掰掰。 入江君人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椅子上度过。执笔时不用说,包括构思大纲、斟酌题材,还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听说有人甚至连吃饭都坐在椅子上,超厉害的。 好了,至于我呢,我身为一个作家,对椅子自然非常讲究。不过我并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这种高价位走向讲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欢尽可能挑没有可以调节的部份,坐起来非常扎实的椅子。 没有轮子、不能上下调整、椅背不能后仰、没有软垫。 就像在学校里使用的那种以合板与铁管拼凑成的椅子。把这样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会喜欢这种椅子,是因为我会对椅子做出许多坐以外的行动。 跪坐或盘腿都只是暖身,写不出稿子的时候,我还会让椅子只用两只脚着地,玩起平衡有氧运动,还会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势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时还会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这种静不下来的小孩,会要求椅子具备运动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对我来说,坐起来反而会有处处受限的感觉。 然而…… 我的腰……还有我的肩膀…… 还是犯了一样的毛病。没错,不,其实不至于像闪到腰或是四十肩那么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吓了一跳。 于是我挖出爷爷生前坐的一张高级椅子来试试看,结果发现这张椅子坐起来真的很服贴,会将体重分散到各个部位,感觉简直像是一大团棉花软糖。拜这张椅子之赐,我的肩膀僵硬马上就好了。看来人还是不能坐得太运动,不然只会让屁股越坐越硬。 ——就这样,运动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入江(菜鸟)君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往另一种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续。 好了,就这样(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题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简直不像真的。应该不是我在作梦吧? 不过每次都一直写这样的感想也太没变化,所以就先到此为止。何况各位读者看这样的感想应该也不会觉得有意思,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写出很酷的后记。我要禁止自己在这里边发抖边写什么「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或是「这应该不是作梦吧……」之类的话,因为我至少可以确定这种后记一点也不酷,更别说…… 责编:『入江老师。』 啊,是责任编辑。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 责编:『《神不在的星期天》,已经确定要推出广播剧cd了。』 ……。……。……。 不会吧? 责编:『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责编:『另外,漫画版也确定要出了。』 这应该不是作梦吧…… 责编:『是现实。』 是现实啊? 责编:『还有,本作要登上《dragon magazine》十一月号的封面了。』 ……啊哈,我看这一定是所谓的假现实是吧?最近真的很常见耶。 责编:『喂?喂?入江老师?』 结果是真的现实。 所以呢,《神不在的星期天》正如火如荼地开始多元化发展。 广播剧cd将由mariertai发行,预计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市。虽然我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还是很荣幸有机会撰写极短篇来做为初回盘的特典。那是艾与汉普尼在那个满月夜晚发生的故事。 漫画版则将从十月九日发售的十一月号《dragon age》开始连载。 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连载已经开始了。虽然写这篇后记时我还没有看到,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喔喔……喔喔!」这可不得了!还请各位读者一定、一定要直接去看杂志!也谢谢已经看过的读者! 至于登上封面这回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实实在在是致命一击。 该怎么说呢?这样还要我装酷真是强人所难。实在太棒了,简直是惊涛骇浪,狂风暴雨。 而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待在台风眼里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台风眼跟暴风雨的强度无关,甜甜圈中间的洞也跟甜甜圈好不好吃无关。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写下去,还有就是对做出甜甜圈以及吃甜甜圈的人说声:「谢谢。」 所以我要对各位读者说:「谢谢你们。」 那么我们第四集再见吧。 掰掰。 入江君人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椅子上度过。执笔时不用说,包括构思大纲、斟酌题材,还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听说有人甚至连吃饭都坐在椅子上,超厉害的。 好了,至于我呢,我身为一个作家,对椅子自然非常讲究。不过我并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这种高价位走向讲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欢尽可能挑没有可以调节的部份,坐起来非常扎实的椅子。 没有轮子、不能上下调整、椅背不能后仰、没有软垫。 就像在学校里使用的那种以合板与铁管拼凑成的椅子。把这样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会喜欢这种椅子,是因为我会对椅子做出许多坐以外的行动。 跪坐或盘腿都只是暖身,写不出稿子的时候,我还会让椅子只用两只脚着地,玩起平衡有氧运动,还会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势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时还会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这种静不下来的小孩,会要求椅子具备运动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对我来说,坐起来反而会有处处受限的感觉。 然而…… 我的腰……还有我的肩膀…… 还是犯了一样的毛病。没错,不,其实不至于像闪到腰或是四十肩那么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吓了一跳。 于是我挖出爷爷生前坐的一张高级椅子来试试看,结果发现这张椅子坐起来真的很服贴,会将体重分散到各个部位,感觉简直像是一大团棉花软糖。拜这张椅子之赐,我的肩膀僵硬马上就好了。看来人还是不能坐得太运动,不然只会让屁股越坐越硬。 ——就这样,运动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入江(菜鸟)君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往另一种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续。 好了,就这样(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题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简直不像真的。应该不是我在作梦吧? 不过每次都一直写这样的感想也太没变化,所以就先到此为止。何况各位读者看这样的感想应该也不会觉得有意思,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写出很酷的后记。我要禁止自己在这里边发抖边写什么「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或是「这应该不是作梦吧……」之类的话,因为我至少可以确定这种后记一点也不酷,更别说…… 责编:『入江老师。』 啊,是责任编辑。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 责编:『《神不在的星期天》,已经确定要推出广播剧cd了。』 ……。……。……。 不会吧? 责编:『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责编:『另外,漫画版也确定要出了。』 这应该不是作梦吧…… 责编:『是现实。』 是现实啊? 责编:『还有,本作要登上《dragon magazine》十一月号的封面了。』 ……啊哈,我看这一定是所谓的假现实是吧?最近真的很常见耶。 责编:『喂?喂?入江老师?』 结果是真的现实。 所以呢,《神不在的星期天》正如火如荼地开始多元化发展。 广播剧cd将由mariertai发行,预计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市。虽然我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还是很荣幸有机会撰写极短篇来做为初回盘的特典。那是艾与汉普尼在那个满月夜晚发生的故事。 漫画版则将从十月九日发售的十一月号《dragon age》开始连载。 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连载已经开始了。虽然写这篇后记时我还没有看到,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喔喔……喔喔!」这可不得了!还请各位读者一定、一定要直接去看杂志!也谢谢已经看过的读者! 至于登上封面这回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实实在在是致命一击。 该怎么说呢?这样还要我装酷真是强人所难。实在太棒了,简直是惊涛骇浪,狂风暴雨。 而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待在台风眼里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台风眼跟暴风雨的强度无关,甜甜圈中间的洞也跟甜甜圈好不好吃无关。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写下去,还有就是对做出甜甜圈以及吃甜甜圈的人说声:「谢谢。」 所以我要对各位读者说:「谢谢你们。」 那么我们第四集再见吧。 掰掰。 入江君人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椅子上度过。执笔时不用说,包括构思大纲、斟酌题材,还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听说有人甚至连吃饭都坐在椅子上,超厉害的。 好了,至于我呢,我身为一个作家,对椅子自然非常讲究。不过我并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这种高价位走向讲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欢尽可能挑没有可以调节的部份,坐起来非常扎实的椅子。 没有轮子、不能上下调整、椅背不能后仰、没有软垫。 就像在学校里使用的那种以合板与铁管拼凑成的椅子。把这样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会喜欢这种椅子,是因为我会对椅子做出许多坐以外的行动。 跪坐或盘腿都只是暖身,写不出稿子的时候,我还会让椅子只用两只脚着地,玩起平衡有氧运动,还会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势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时还会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这种静不下来的小孩,会要求椅子具备运动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对我来说,坐起来反而会有处处受限的感觉。 然而…… 我的腰……还有我的肩膀…… 还是犯了一样的毛病。没错,不,其实不至于像闪到腰或是四十肩那么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吓了一跳。 于是我挖出爷爷生前坐的一张高级椅子来试试看,结果发现这张椅子坐起来真的很服贴,会将体重分散到各个部位,感觉简直像是一大团棉花软糖。拜这张椅子之赐,我的肩膀僵硬马上就好了。看来人还是不能坐得太运动,不然只会让屁股越坐越硬。 ——就这样,运动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入江(菜鸟)君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往另一种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续。 好了,就这样(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题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简直不像真的。应该不是我在作梦吧? 不过每次都一直写这样的感想也太没变化,所以就先到此为止。何况各位读者看这样的感想应该也不会觉得有意思,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写出很酷的后记。我要禁止自己在这里边发抖边写什么「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或是「这应该不是作梦吧……」之类的话,因为我至少可以确定这种后记一点也不酷,更别说…… 责编:『入江老师。』 啊,是责任编辑。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 责编:『《神不在的星期天》,已经确定要推出广播剧cd了。』 ……。……。……。 不会吧? 责编:『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责编:『另外,漫画版也确定要出了。』 这应该不是作梦吧…… 责编:『是现实。』 是现实啊? 责编:『还有,本作要登上《dragon magazine》十一月号的封面了。』 ……啊哈,我看这一定是所谓的假现实是吧?最近真的很常见耶。 责编:『喂?喂?入江老师?』 结果是真的现实。 所以呢,《神不在的星期天》正如火如荼地开始多元化发展。 广播剧cd将由mariertai发行,预计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市。虽然我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还是很荣幸有机会撰写极短篇来做为初回盘的特典。那是艾与汉普尼在那个满月夜晚发生的故事。 漫画版则将从十月九日发售的十一月号《dragon age》开始连载。 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连载已经开始了。虽然写这篇后记时我还没有看到,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喔喔……喔喔!」这可不得了!还请各位读者一定、一定要直接去看杂志!也谢谢已经看过的读者! 至于登上封面这回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实实在在是致命一击。 该怎么说呢?这样还要我装酷真是强人所难。实在太棒了,简直是惊涛骇浪,狂风暴雨。 而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待在台风眼里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台风眼跟暴风雨的强度无关,甜甜圈中间的洞也跟甜甜圈好不好吃无关。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写下去,还有就是对做出甜甜圈以及吃甜甜圈的人说声:「谢谢。」 所以我要对各位读者说:「谢谢你们。」 那么我们第四集再见吧。 掰掰。 入江君人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椅子上度过。执笔时不用说,包括构思大纲、斟酌题材,还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听说有人甚至连吃饭都坐在椅子上,超厉害的。 好了,至于我呢,我身为一个作家,对椅子自然非常讲究。不过我并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这种高价位走向讲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欢尽可能挑没有可以调节的部份,坐起来非常扎实的椅子。 没有轮子、不能上下调整、椅背不能后仰、没有软垫。 就像在学校里使用的那种以合板与铁管拼凑成的椅子。把这样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会喜欢这种椅子,是因为我会对椅子做出许多坐以外的行动。 跪坐或盘腿都只是暖身,写不出稿子的时候,我还会让椅子只用两只脚着地,玩起平衡有氧运动,还会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势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时还会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这种静不下来的小孩,会要求椅子具备运动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对我来说,坐起来反而会有处处受限的感觉。 然而…… 我的腰……还有我的肩膀…… 还是犯了一样的毛病。没错,不,其实不至于像闪到腰或是四十肩那么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吓了一跳。 于是我挖出爷爷生前坐的一张高级椅子来试试看,结果发现这张椅子坐起来真的很服贴,会将体重分散到各个部位,感觉简直像是一大团棉花软糖。拜这张椅子之赐,我的肩膀僵硬马上就好了。看来人还是不能坐得太运动,不然只会让屁股越坐越硬。 ——就这样,运动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入江(菜鸟)君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往另一种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续。 好了,就这样(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题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简直不像真的。应该不是我在作梦吧? 不过每次都一直写这样的感想也太没变化,所以就先到此为止。何况各位读者看这样的感想应该也不会觉得有意思,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写出很酷的后记。我要禁止自己在这里边发抖边写什么「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或是「这应该不是作梦吧……」之类的话,因为我至少可以确定这种后记一点也不酷,更别说…… 责编:『入江老师。』 啊,是责任编辑。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 责编:『《神不在的星期天》,已经确定要推出广播剧cd了。』 ……。……。……。 不会吧? 责编:『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责编:『另外,漫画版也确定要出了。』 这应该不是作梦吧…… 责编:『是现实。』 是现实啊? 责编:『还有,本作要登上《dragon magazine》十一月号的封面了。』 ……啊哈,我看这一定是所谓的假现实是吧?最近真的很常见耶。 责编:『喂?喂?入江老师?』 结果是真的现实。 所以呢,《神不在的星期天》正如火如荼地开始多元化发展。 广播剧cd将由mariertai发行,预计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市。虽然我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还是很荣幸有机会撰写极短篇来做为初回盘的特典。那是艾与汉普尼在那个满月夜晚发生的故事。 漫画版则将从十月九日发售的十一月号《dragon age》开始连载。 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连载已经开始了。虽然写这篇后记时我还没有看到,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喔喔……喔喔!」这可不得了!还请各位读者一定、一定要直接去看杂志!也谢谢已经看过的读者! 至于登上封面这回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实实在在是致命一击。 该怎么说呢?这样还要我装酷真是强人所难。实在太棒了,简直是惊涛骇浪,狂风暴雨。 而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待在台风眼里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台风眼跟暴风雨的强度无关,甜甜圈中间的洞也跟甜甜圈好不好吃无关。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写下去,还有就是对做出甜甜圈以及吃甜甜圈的人说声:「谢谢。」 所以我要对各位读者说:「谢谢你们。」 那么我们第四集再见吧。 掰掰。 入江君人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几乎整个人生都在椅子上度过。执笔时不用说,包括构思大纲、斟酌题材,还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听说有人甚至连吃饭都坐在椅子上,超厉害的。 好了,至于我呢,我身为一个作家,对椅子自然非常讲究。不过我并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这种高价位走向讲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欢尽可能挑没有可以调节的部份,坐起来非常扎实的椅子。 没有轮子、不能上下调整、椅背不能后仰、没有软垫。 就像在学校里使用的那种以合板与铁管拼凑成的椅子。把这样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会喜欢这种椅子,是因为我会对椅子做出许多坐以外的行动。 跪坐或盘腿都只是暖身,写不出稿子的时候,我还会让椅子只用两只脚着地,玩起平衡有氧运动,还会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势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时还会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这种静不下来的小孩,会要求椅子具备运动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对我来说,坐起来反而会有处处受限的感觉。 然而…… 我的腰……还有我的肩膀…… 还是犯了一样的毛病。没错,不,其实不至于像闪到腰或是四十肩那么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吓了一跳。 于是我挖出爷爷生前坐的一张高级椅子来试试看,结果发现这张椅子坐起来真的很服贴,会将体重分散到各个部位,感觉简直像是一大团棉花软糖。拜这张椅子之赐,我的肩膀僵硬马上就好了。看来人还是不能坐得太运动,不然只会让屁股越坐越硬。 ——就这样,运动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入江(菜鸟)君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往另一种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续。 好了,就这样(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题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简直不像真的。应该不是我在作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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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蒂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接着才往床上看。 「嗯,还在睡。」 「真拿她没办法。」 门发出哀号般的吱嘎声打了开来,为室内带来清新的空气与光线。床上的两名少女仿佛被掀翻的鼠妇,发出不怎么起劲的惊呼声,扭着身体钻进被窝。 「别睡啦,给我起来!」 艾利斯大步走进室内,拉开窗户与窗帘,让外头的空气流进来。两名少女共盖一件不够大的毯子,靠在一起取暖以承受这残酷的行为。 「喂!你们两个要睡到几时啊!赶快给我起来!」 艾利斯抓住毯子正中央用力一拉,两人下意识卷紧毯子缩起身体。 「喂!艾!给我起床!天亮啦!」 「……唔?」 艾被掀得翻过身子,这才微微睁开惺忪睡眼眨了几下。 「唔你个头。醒了吗?」 「唔喏……」 艾懒洋洋地将双手朝空中伸出去。 「???这是在乾坤嘛?」 「大概是要你拉她起来吧?」 「……自己不会起来喔?」 说归说,艾利斯也只喃喃念了句「真拿你没办法」,随即拉了她的双手。艾就像脖子还很柔软的婴儿般头往后垂,但仍然勉强起身坐在床边。 接着她双手顺势高举,做出万岁姿势。 「???蒂伊,这又是怎样?」 「大概是要你帮她换衣服吧?」 「……自己不会换喔?」 艾利斯说着仍然…… 「你这笨蛋开什么玩笑!」 蒂伊朝艾利斯的黑眼球连打。 「唔唔嘎!你!你搞什么!好嗯好嗯!」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你这笨蛋竟然真的想帮她换衣服!变态!」 「明、明明就是你说的!而且谁会想看这种小鬼不穿衣服……」 「这一下是艾的份!」 「嘎啊啊啊!」 艾利斯看见别人的大拇指从自己的眼睛冒出来的思心光景。 「这下也是艾的份!这下、这下、这下还有这下也是!」 「哇啊啊啊!好思好思好思啊!」 或许是这阵喧闹终于传到梦中世界。 「……唔喏……?」 艾终于醒了。 「……哎呀……早安,艾利斯……」 「你这变态给我出去!从我体内滚出去!」 「……你这人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到底在做什么啊……?」 「啊,早啊,艾。」 「?」 艾只看得见艾租斯手舞足蹈挣扎的模样,却听得见蒂伊说话的声音。她到底躲在哪里? 「这边这边。」 「?……哇!」 这下让她当场完全清醒。声音来自艾利斯的嘴,里头还看得到蒂伊闪闪发光的眼睛。 「笨蛋,给我出来!」 「啊,艾利斯,你右边臼齿没刷干净,还有齿垢。」 「不、不准看!不准你看那种地方~~!」 艾利斯抱头哀号,蒂伊才总算从他肚子穿了出来。 「……哇啊。」 这景象十分惊悚,简直像已经腐烂的有袋类动物。 「总之就先跟你说声早安啦,艾,赶快换好衣服。」 「好~~」 「再来就是班长啊……真是够了,竟然堕落成这样……」 「艾利斯,不可以叫她班长啦,她会生气的。」 「啊,我都忘了。」 艾先叮咛艾利斯,接着悄悄注视妲妮亚的睡脸。她的表情安详又轻柔,还待在学校时那种「班长」的气质已经不见踪影。艾怜爱地看着她的脸庞,帮她梳开披到脸上的浏海。 据说那一天过后,妲妮亚就「特意」让自己变成一个废材。不但早上会赖床,也会跟人吵架,还学会了依赖别人。像现在她又发出啾啾声,伸出右手想找消失的暖暖包。 艾握住她的手,叫了她一声: 「妲妮亚。」 「……嗯?」 妲妮亚揉揉眼角,醒了过来。 「啊,早啊,艾……」 「是,早安。」 妲妮亚躺在床上与艾相视一笑,两人互道早安。那是一种害羞却又喜悦的心情。这阵子她们每天早上不是叫对方起床,就是被对方叫起床。 没错,这阵子一直是这样…… 但也只到今天为止。 「啊……」 艾想起这件事,撇开视线看向桌面。桌上放着烫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上衣,以及整烫完备的守墓人服装。 那是她这阵子都没穿的旅行装束, 「……艾,你真的要走?要去找疤面小姐……?」 妲妮亚表情转为严肃,从后面轻轻抱住艾。 「不去也没关系吧?你其实不必特地去……」 「……」 「大家就在这里一起生活嘛,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这是恶魔的诱惑吧……」 「嗯,很棒吧?」 「说得也是。我想那样一定会很开心,很幸 福。」 艾虽然这么说,却挣脱了妲妮亚的手,逃脱她温暖的怀抱。接着艾张开双手、两脚着地,回头望向背后说: 「可是,我要再努力一下。」 「到死心为止?」 「到死心为止。」 妲妮亚很干脆地说了声「原来如此」,接着拿出梳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艾仿佛变成一只看到主人要带自己去散步的小狗,整个人跳了过去。 「腰杆挺直。」 「好的。」 「转过去。」 「好的。」 妲妮亚开始慢慢梳理艾的头发。 梳子从头上抚过,一丛丛细细梳着。 艾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要你知道,这里随时都欢迎你回来。」 妲妮亚将她的头发编得格外细腻,拿她的头发当画布,在上头编出旅途中没时间慢慢编的繁复发型。艾将梳子梳动脑后头发的感觉,以及手掌在头上游移的温暖,都牢牢刻在记忆深处。她细细咀嚼这一切,同时点点头说了声好。 旅途又要开始了。 ? 蓝色的汽车灌饱汽油,人的肚子灌饱面包与热汤,婴儿灌饱了牛奶,接着一行人上了车。 清晨过去许久,冰霜已经退去,保养过的引擎发出和粳的排气声。尤力坐在驾驶座上,中排座位上坐着瑟莉卡与艾利斯,车顶则有蒂伊躺在那儿,看着留下的人们。 艾从副驾驶座探出头,与史威吉伍德家的三人道别。 「大家再见了。」 「嗯……」 妲妮亚用围裙擦拭眼角,用力抓住身旁的父母。 「艾,小女也跟你说过,我们欢迎你一直待下去……」 妲妮亚的父母扶着女儿,仿佛想弥补他们分离的那段时间,还十分关心要离开的一行人。杰拉迪·史威吉伍德已是壮年后半期,留起胡子很有派头;波尔卡·史威吉伍德则略显发福。妲妮亚的父母善良又体贴,真是有这样的父母,才会有这样的女儿。 艾笑咪咪地婉拒了杰拉迪的好意。 「谢谢伯父,可是我还是得走。是我自己想走的。」 「……这样啊?」 杰拉迪不再强留,转而望向驾驶座上的尤力。 「尤力老弟。」 「我在。」 「你要牢靠点。」 「……好的。」 这个回答让杰拉迪担心地又问了一句: 「对你自己也一样啊。」 「……好的。」 尤力缩了起来。艾觉得尤力极为成熟,但看在杰拉迪眼里,尤力似乎还只是个小孩。 「那我们走了……」 尤力逃避般拉起手煞车,踩下油门。 车子往前开。 「艾!」 坐在车子里,朋友的身影逐渐远去。妲妮亚就在十公尺外哭泣,这样的光景令人鼻酸。刚阳还在身边的朋友已经远在二十公尺外,才刚想到这里,下一瞬间已经拉开到三十公尺。温暖的情景不容分说地远去,让人产生一种焦躁感,甚至怀疑自己正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珍爱的朋友在远处哭泣,自己却没能陪在她身边。明知是朋友就该陪在身边安慰她,明知自己应该替她擦掉眼泪叫她不要哭,明知自己万万不该变成让她哭的原因。 明知如此…… 艾紧紧抓住副驾驶座的窗框。 明知如此,艾还是要走。她不惜惹朋友哭,婉拒善良人们的好意,还是要回到荒野。 这几天来已经忘记的味道吹得鼻孔都干燥起来,那是太阳与沙粒干涩的味道。更有冰冷的风抚过颈子,转眼之间就盖过了小镇与家的温暖,让艾再也想不起妲妮亚的味道。寒冷让她穿回了先前因为温暖而脱下的外套,渴望让因为体贴而松弛的心灵重新变得锐利。 起初那种心情又苏醒过来。在那个山丘上发下誓言时,那股灼热的心情又苏醒过来。 自己要拯救世界。 「……有一天!」 艾大声叫了出来。自己的「冥顽不灵」烧炙着五脏六腑,哭着喊了出来。即使悲伤、令朋友伤心,她的灵魂仍然无法停下脚步。她就从这样的灵魂中挤出道别的话: 「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定要!」 再见这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艾的自信没有过剩到让她敢做出这样的约定。 但妲妮亚却丝毫无视她内心的挣扎大喊: 「嗯!再见!」 所以艾也无可奈何,带着满脸的笑容,流着眼泪喊了回去: 「好!」 明知她们也许再也见不到面,明知约定也许会变成谎言。 「绝对!一定!要再见!」 将来一定要重逢。 她将满腔情绪灌注在用力挥动的手上。 远方可以看到妲妮亚也不停挥手回应。 艾看着这幅景象,直到一切都融入景色之中。 「我们走吧……」 她稳稳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正视前方。 「先去找出疤面小姐。」 然后继续前进。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道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燮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小孩不再出生,死者到处游荡,守墓人四处奔波。 这就是末日的景象。 2 时间过得很快,离开妲妮亚家已经一个星期。 「……应该差不多了吧?」 尤力开车开到一半,转过头去喃喃问了这一句。 「应该吧。」 艾在中排座位上回答。 「瑟莉卡快要撑不下去了。」 「了解。」 听到艾这么说,尤力立刻放慢速度。 现在艾坐在中排座位,注视着瑟莉卡。 她说得没错,瑟莉卡已经撑不下去了。她脸颊通红鼓起,忿忿地将双手胡乱挥舞,拍打身边的东西。尽管还是个婴儿,眼神中却充满复杂的光芒。 接着她的嘴唇终于张开,正准备嚎啕大哭—— 「尤力先生停车!」 蓝色的汽车停在荒野上。 同时瑟莉卡的哭声也倏然停歇。 「零点三mil……好了。」 副驾驶座上的艾利斯拿 着双筒望远镜望向上空。看来只剩麻雀大小的蒂伊飘在他所看的方向,像在量身高似地挺直腰杆。 「怎么样?」 「我正在计算。」 艾利斯将望远镜从眼前拿开,将读出的敷字抄到计算纸上开始计算。 他们正试图算出疤面所在的位置。 这件事可以回溯到三周前。 艾离开葛拉学园,也就是疤面失踪的那一天,她当然打算立刻去找疤面,但她办不到。 首先她根本不知道疤面去了哪里,而且当时他们一行人整整有九个人之多。拖着这么多人实在很难行动,于是决定先前往妲妮亚双亲所居住的城市。 史威吉伍德夫妇住在一个位于大陆乾坤线道路交错处的大城市之中。夫妇俩说自从他们搬到这里以来,就一直在找女儿。 有一天,他们的愿望突然以完全意料不到的方式实现——女儿竟然带着多达八名的同伴回来了。 尽管艾等人是突然找上门来,他们仍然慷慨地接纳,让众人寄住在仓库。一行人在仓库里非常拥挤,过着睡觉时互相踢来踢去的日子。妲妮亚明明有自己的房间,却整天泡在仓库里抱怨「好挤好挤」。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后结束。 首先人鱼伦与冬蛙吉吉在城里找到工作就搬走了。为了前往「海底都市」与「艾尔哈群山」,他们必须先进行一些特殊的准备。吉吉必须储备脂肪以便进入酷寒的艾尔哈;伦则必须筹措金钱与管道,才能进入封锁的海底都市。 哈迪与沃拉丝这对情侣档也随即踏上旅程。据说沃拉丝的故乡所在「尸体之王及其眷属」是一队巡回路线十分特殊的商队,要赶上他们就得立刻出发。 同伴接连决定今后要走的路,只剩艾等人留在原地。疤面行踪杳然,眼看他们只能任由时间无谓地流逝。 这时他们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情报。 最先发现的人是蒂伊。 「咦?瑟莉卡喜欢西北方吗?」 这句话成了关键。 「还没好吗?」 「再一下。」 艾利斯在副驾驶座上计算,在纸上写得沙沙作响。艾从他背后探头看去,直问「好了没好了没」,被艾利斯说了句「你给我坐着等就对了」,才总算回到瑟莉卡身旁坐下。 「瑟莉卡喜欢西北方吗?」 蒂伊这么说明这句话的意思——只要朝西北方移动婴儿就会高兴,往其他方向走则套变得不高兴。 艾看到瑟莉卡在婴儿床上眼眶含泪,便摸摸她的头说: 「对不起喔……可是这都是为了找出你母亲。」 瑟莉卡自然不管这些,连连伸手拍打艾。 这具疤面雷达(瑟莉卡)会以「心情的好坏」来显示目标(疤面)所在的方向。由「舒畅」开始,到「不快」结束。当行进方向离疤面越远,她的心情就会越差,到最后甚至会哭出来。众人就利用这种效应每天进行两次测量,透过三角测量的方式计算出疤面所在的方向与距离。 「……还没好吗?」 「就跟你说快好了。」 又等了一会儿。 「好了。」 艾与尤力脸碰着脸凑过去看艾利斯手上的纸张。 上头以潦草的字迹写满了算式、图表,以及计算的结果。 「……看来错不了。」 艾从纸上抬起视线,歪歪头说: 「……疤面小姐没有在移动啊……」 从开始测量疤面的位置以来已经过了八天,其间她都维持一定的速度移动,但从昨天起却忽然不动了。 先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在移动啦,你们看看这个数字。」 被铅笔的碳弄脏的手指,在同样又脏又黑的纸张上敲了敲。 「这是什么?」 「加上曲面补正后算出的目标纵轴移动距离……疤面大概在往上移动。」 「……往上?」 尤力拿出干净的地图,啪啪几声摊开,上面用红圈标示着疤面的移动记录。 「……你说的是这个?」 说着指向地图上的一处。上面写着用来标示小型众落位置的点与名称。 「世界塔」。 「这是怎么回事?那里有塔?」 「不,地图上标示成小村庄,应该只是取了这样的村名吧。搞不好是村里有个高塔废墟当地标?」 「……有够不清不楚的……」 三人头上浮现出问号,绞尽脑汁思考,但怎么也不觉得想得出答案。 「……算了,去了应该就会知道。而且从这距离看来,明天就追得上了。」 「明天……」 与疤面分离已经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似乎十分漫长,却又好像非常短暂。 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有了一些改变。 不知道疤面是不是也有了什么改变。 「上路吧。」 尤力松开手煞车,踩下油门前进。蓝色的车子又在荒野上轻快地开回大马路。 同时艾利斯也从副驾驶座采出头来朝着上空大喊: 「喂~~蒂伊,已经好了,回来吧,、」 被众人请去当测量基准点的蒂伊就在上头,仿佛在量身高似的全身紧绷,挺直腰杆。 「——、——」 她似乎没有听见。艾利斯朝她挥手,她才总算注意到,头上脚下轻飘飘地朝车子落下。 「——!——!」 「咦?你说什么?」 蒂伊将手放到耳边。 「——!——!」 「我听不见!」 距离迅速缩短。 「你走光了!」 「不准看!」 蒂伊赶忙按住裙摆,同时轻巧地翻身,来个脚跟下压踢。 「烂人!烂透了!」 接着是她拿手的眼球连打攻击。 「哈哈哈,这种招式对我已经不管用了!哼哈哈哈哈!」 经艾提醒「不要看不就不会觉得恶心了?」之后,艾利斯已经无敌了。 「哈哈哈哈哈!不恶心不恶心!」 蒂伊低头看着艾利斯,啪的一声弹响手指。 「艾。」 「有。」 艾在艾利斯后脑杓上敲了一记。 「好痛!你乾坤嘛啦!又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我们是朋友。」 『就是说啊。』两个女生相视点头。 艾利斯揉着脑袋抱怨: 「该死,竟然给我串通一气,你们交情也太好了吧。」 「那还用说,我们可是朋友啊。」 『就是说啊。』 「受不了你们。」艾利斯说着转头向前。明智的尤力从一开始就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那么蒂伊,你看到什么了吗?」 艾想听她报告,但她却立刻板起脸来。 「我不会回答艾的『问题』,因为你是『敌人』。」 「呜……」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 「……你们交情也太差了吧喂。」 艾利斯丢出这么一句评语。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西方魔女。幽灵。 她盼望结束世界,与艾的梦想相斥,前阵子她斩钉截铁地宣称:「我跟你是敌人。」 车内笼罩在尴尬的气氛中。 「既然是敌人又何必跟来……」 尤力低声喃喃自语。说来也不奇怪,尤力对这两个 形迹可疑的人物并不欣赏。平常他就一直希望能把他们扔开,也明白说出这种想法,但这个幽灵实在难以捉摸,想赶也无从赶起, 「又没有人拜托你留下,你不会走开啊?」 蒂伊轻快地回答「不要」,并朝瑟莉卡飞去。最近幽灵非常中意这个婴儿。 尤力看她这样,用力揉了揉眉头。艾利斯以充满同情的动作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叔……那个呆子讲不听,劝你还是早点死了心吧。至少我就已经死心了,不然你这张脸上本来就已经够深的轮廓又会变得更深……」 「……你这原因二号,还讲得一副不关你的事一样。」 「咦?我也是?」 「你们一路跟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你们有什么目的?」 「没有啊,哪有什么目的?硬要说的话,跟来就是我的目的……咦?大叔,等一下,你把我跟那个白痴幽灵归在同一类?」 「你还装傻……!」 「不!这点我可不会妥协!」 「请你们两位不要再吵了啦。」 艾叹了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尤力先生,是我允许艾利斯跟蒂伊同行的。」 「……啧……你总有一天会吃到苦头……受不了,竟然允许这么可疑的家伙跟来……」 尤力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便继续专心开车。 「……那么,蒂伊,你看到什么了吗?」 艾利斯代替艾问了这句话。蒂伊一边跟瑟莉卡玩着货真价实的「捉鬼」游戏一边说: 「什么都没看到。」 「真的?我可不准你像上次那样随口胡扯。确定真的没看到流沙或是那些呵使性子b的家伙吗?」 「没有没有……啊,不过听你这么一说……」 她带着一脸嫌麻烦的表情回过头来: 「前面地形好像怪怪的。」 「怪?」 「我不回答艾的问题。」 艾垂头丧气地不说话。看到她这样,蒂伊似乎也觉得心痛,表情变得有些难过。艾利斯一副嫌麻烦的表情代替艾问了: 「怎么个奇怪法?」 「呃,该怎么说?就是地面坑坑洞洞……」 坑坑洞洞?每个人头上都冒出了问号。要说坑坑洞洞,这整片荒野上根本找不到哪里不是坑坑洞洞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已经差不多看得到了。」 所有人转向前方。 眼前是一片奇特的风景。 有干燥的大地、暴露在强风与温差下逐渐风化的岩石,岩石上长着树乾坤与树叶都很坚硬的树木。到这里为止都还很正常。 但地面却不正常。由岩石与沙子构成的大地上…… 有许多呈完美半球面的坑洞。 「……守墓人诞生处……」 艾利斯以有气无力的声调这么说。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不分材质是岩石还是沙子,半球面被挖得极为工整。但又仿佛在挖的时候避开生物,丝毫没有波及大地上那一丁点的绿意。 接着艾等人看到了守墓人诞生的瞬间。 寂静无声。风不再吹动,声音就此消失,令人产生一种仿佛连心脏都停止跳动的错觉。所有震动都从空间中消失无踪,世界宁静得简直成了一片真空。 风的味道变了。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原先不存在的水的气息顿时笼罩整片荒野,原本干涩的风也开始在众人的额头上留下黏呼呼的湿气。 天空更加蓝了。天空的蔚蓝变得深不见底,化为深海的蓝,显现出一片汪洋的幻影。 忽然间雷光落下。 雷电既像从深蓝的底部窜升,又像是由上往下落,打乱了观看者的距离感,以光速打在沙地上。 骇人的是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白色的雷电没有烧毁任何东西,只恰好在大地上放了一人份的雷电,发出「噜噜噜噜」的声音。雷电有如水银一般蹲下,随即开始与下方的沙粒混在一起。闪亮的水银表面每一瞬间都在降低光量,仿佛用光量换来更多恶色彩,将能量转变为卑贱的物质。 这种物体起初像是一具蜡像。 蜡像看起来硬梆梆的,无论模样与人类多么如出一辙,看在艾的眼里,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物体会动。 怎么样都不认为这个物体有生命。 但蜡像丝毫不将自己前一刻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放在心上,就这么站了起来。头发与衣服都冒出热气,还动了动手脚试试身体各个部位的功能,最后睁开了眼睛。 视线交会。 艾这时才注意到守墓人有着少年的外型。 守墓人露出这辈子第一次的笑容,笑咪咪地对众人说了声—— 你好。 没有人回答。 少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捡起掉在脚下的铲子,对众人一鞠躬后迈出脚步。 少年生来就有衣服、铲子,以及等着他去埋葬的死人。看在艾的眼里,只觉得他的模样格外完美。 守墓人离开了。他走得很慢,脚步却很稳健。 接着,第一滴雨水落在引擎盖上。抬起头来一看,不知不觉间雨云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然后是倾盆大雨。 蓝色的车子仿佛沉在海底般静止不动。 「据说守墓人诞生时都会下雨……」尤力在雨声中这么喃喃自语。艾心想应该是尤力,也搞不好是艾利斯。她拘泥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看着这场简直像帮先前的落雷补戏的雷雨。 雨水落在万物之上,连这名守墓人的身影与他刚刚诞生的沙地都被彻底淹没,不留下半点痕迹。 这场雨忽然停了。 「喂,不会吧……」 有人喃喃说出这句话。 天空又蓝又青、碧绿又湛蓝,空气清澈得有如真空一般。 接着一切都染成白色。 轰隆巨响化为雷电的型态打在大地上,听觉补上应有的巨大音量,将几乎震裂头盖骨的爆炸声送到耳蜗。 但现实却寂静得令人不寒而栗。 白色天空化为万道雷光,洒在荒野上变成水银。水银与地面掺杂在一起,发出鸣叫声。 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接着站了起来。 这群蜡像之中没有一个瑕疵品,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举起同样的铲子,有着同样的面孔,以同样的表情微笑。 『你好。』 尤力什么都不说,只顾踩下油门。 「这、这什么玩意!」 艾利斯喊了出来。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每个人都在接近恐慌的冲动中僵住。艾僵着身体望向这群往背后飞逝而去的守墓人。 上百张脸孔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这些离开的活人,接着 踏出第一步。 朝着他们走来。 朝着理论上疤面所在的方向走来。 3 「啊。」 艾小小喊了一声。 「又来了。」 大马路右前方有个人影。人影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黑发少年,左肩上扛着铲子。 是守墓人。 车子微微放慢速度,从守墓人身旁经过。这一瞬间,艾与这名守墓人隔着三公尺的距离对峙,下一瞬间又分了开去。 逐渐远离的守墓人看着她,友善地挥了挥右手。 艾没心情挥手回礼,只是看着他一会儿,接着关上副驾驶座的车窗,之后就什么也不做,坐回座位上。 守墓人有着蓝色的眼睛。 有着一贯的笑容。 还有—— 「他们的脸,长得都一样……」 艾很没规矩地抱着一边膝盖思索。 先前一行人忍不住死命逃避,但仔细一想就知道守墓人不可能危害活人。尤力以最高速踩下油门的行动只是在浪费汽油,但艾却没心思责怪他……这种情形,该怎么说呢?她觉得只要是人类,会有那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该说就像是看到大群瓢虫聚在一起过冬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是像看到几百只河蟹围着淡水鱼尸体的那种感觉……? 这些东西单独存在时都很平凡,甚至可以说很漂亮,但成群出现的景象就让人产生一种非常根本的恐惧。 「再过去到底会有什么东西……」 艾自问自答。答案可想而知,守墓人前进的方向只会有一种东西。 那就是死人。 艾定睛注视前方,视线所向之处只有一整片平凡无奇的荒野,看不到任何征兆。 但继续往前走,一定会遇到一些奇妙的事物。 「找到了。」 艾利斯说话了。艾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回过头去一看,就看到他翻开一本厚重书籍当中的一页,朝自己递了过来。这本近得几乎闻得到油墨味的书上,有着无数张大头照, 「大概就是这个……『贝杰尔家族』,巡守、指向、发狂度低……不是主流的货色啊。」 「你、你在说什么?」 艾利斯没解释,把整本书扔了过去。艾在看那一页之前,先翻过来看了看封面,上面写着《守墓人大全——第四十八版——》。 接着她翻回原来的页面,看到上头有张照片拍到一名笑咪咪的少年。 他的脸孔与他们在荒野上看到的上百名守墓人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怦通一跳。 继续看下去,发现上面写着身高、外观年龄、肤色与发色,还有许多供勾选的表格。移动性质是「巡守」、埋葬方针是「短距优先指向」。 艾连连翻动书页。 「……这什么玩意?」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是守墓人的型录。」 「原来有这种东西?」 艾大吃一惊,朝偷偷藏着这种东西的尤力瞪了一眼。中年男子撇过头去装傻:「啊,这已经出到四十八版啦?」艾先在内心发誓要想些小家子气的方法报复,接着将视线拉回书上。 「守墓人有这么多……」 「不过上面刊登的几乎都是只目击过一次的末代家族啊。」 「?什么意思?」 「还问我什么意思……咦?你自己就是守墓人却不知道?」 「……其实我不太熟。」 「哦~~是喔。」 艾利斯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仍然伸手去翻艾手上的书,用了多年的纸张随即飘出一股廉价油墨的气味。艾利斯熟练地跳过书本前半的前言解说,直接翻到刚刚的资料章节。 「守墓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后,人类当然会去研究他们。然后呢,研究过程中自然会有些发现。」 他说着拍了拍上头琳琅满目的照片。 「其中一项就是守墓人的分类法。不知道为什么,守墓人分成『同张脸』跟『不同脸』这两大类。」 艾想起了过去自己见过的守墓人。自己、疤面,以及之前的少年是属于「不同脸」,上百名少年则是「同张脸」。 「研究者把长相一样的家伙都归为同一类来命名,这就是所谓的『家族名(姓氏)』。」 艾利斯翻阅型录,翻开先前在荒野上看到的少年那一页,上面写着「贝杰尔家族」。 「当然并不是守墓人说自己有这样的姓氏,只是研究者为了便于分辨才随便取的。我想不是在贝杰尔地方目击到,就是有个姓贝杰尔的人发现,大概都是这样的取法吧。」 艾几乎都没听进去。她听到一半时就注意到两件事,开始猛翻型录。 其中一件立刻就找到了。 银发、白色皮肤,以及没有半点伤痕的秀丽右眉。 「哈特斯东家族」。 照片上的脸是她,却又不是她。当那张脸上少了熟悉的伤痕,就让人觉得怎么看都不对劲,没有半点亲近感。 接着继续往下翻,下一页已经是介绍别的守墓人,于是艾翻回原来那一页。她的项目只占了半页当中的一半。 艾的心情有点复杂。 「巡守、随机指向、发狂度=低,年代稳定,已查证个体数=数十」——艾读了这些搞不太清楚意思的表格,却没有真正读进脑中。不管看几次都是左进右出,没办法留在记忆里。 「四十八版已经记载疤面了?这可棘手了……」 「啊啊,她就是疤面啊?也难怪,毕竟都是最新版了。而且这个家族比较冷门,我想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他们两人在交谈,但艾却听不进去谈话内容。 她只是一直盯着页面看。 接着她忽然发现上头的守墓人脸上没有笑容。 这世上不可能有不笑的守墓人。 也就是说…… 这张照片是守墓人死了以后……恐怕是「被杀了」以后才拍的。 她继续翻页,发现里头过半数的脸都没有笑容。 她的背脊一凉。 一股恶寒从脚下抚过大腿,一路窜进心窝。她心想无论是尤力还是艾利斯,或是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人,大概都感受不到这种恐惧。整个世界只有自己知道这种恐惧。 相信没有人看到昆虫标本图监会觉得恐惧,更别说是感同身受。 但是艾会。看到守墓人遭到杀害,还被当昆虫似地加上注释,她就是会忍不住投射在自己身上。 她莫名地假装看型录看得入迷,以免其他人发现这件事。她怕艾利斯与尤力发现自己感受到的恐惧。 她继续找另一件先前注意到的事。 翻开过世的守墓人型录,找出索引项目、拉出特征栏。寻找特征,「自己的特徽」。她从发色、肤色、性别等栏位找出页数一一调查。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都不是。 「如果你是想找你的家族,这里面没有。」 艾利斯说了。 「……我不是说过上面有很多家族都只被人目击过一次吗?这种守墓人多半都是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出生,然后消失……」 艾利斯说所谓末代家族就是这么回事。艾听得清清楚楚,却无法克制自己不去亲手查证。 她翻动书页啪啪作响。 没过多久,她翻到了最后一页,搜寻过程结束。艾和斯说得没错,上面没有艾与她母亲的家族。 没有。 艾整个人往后一倒,深深靠在座椅上。她的身体跟不上情绪。找到疤面的家族时,以及找不到自己的家族时,这两种完 全不一样的奇妙心情慢慢地撼动身体。 艾看着摊在肚子上的书页,一心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心情?为什么自己非得有这种心情不可? 沉默主宰了车内。 尤力、艾利斯、蒂伊,甚至就连瑟莉卡都不出声,避免打扰艾的沉默。 车外还是一如往常的干燥天气,守墓人诞生时降下的雨仿佛幻影一般,早已没了踪影。 「……不是什么好照片啊。」 蒂伊承受不了沉重的气氛,开口说了这句话。空气是这个幽灵的领域,所以她对沉重的气氛格外敏感。她的视线投向一本黑白印刷的书,上面有一张是疤面却又不是疤面的照片。 艾自动地点点头。这个反应让蒂伊的表情更加苦涩。 「这话说回来啊!」 蒂伊说着瞪向坐在驾驶座上的尤力。 「疤面为什么会不见?」 「……我不知道。」 尤力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咦~~叔叔,你这样太不负责了吧?你不是一直跟她在一起吗?」 「嗯……所以责任全在我身上……」 「真是的!我不是要找人背罪,是要你说清楚!」 尤力表示疤面会丢下婴儿不管,全都是他的责任,愿意接受任何责难。但他也拿这种态度当挡箭牌,不透露详细情形。蒂伊想揭开他隐瞒的事,哼哼笑了几声后逗弄着说: 「怎么啦?叔叔,老实招来吧。你做了什么?你霸王硬上弓了吗?」 「……也许这么做还比较好啊……」 『!』 自己说出口的蒂伊,以及在后面听着的艾利斯都瞪大了眼睛望向尤力。 「太、太龌龊了!叔叔好龌龊!你都已经有我了!笨蛋笨蛋!」 「大、大叔,这种成年男女之间的情愫我是还不太懂啦……该怎么说……」 「什么叫做霸王硬上弓?」 「啊啊够了!你不要只在这种时候醒过来!」 在艾利斯与蒂伊吵吵闹闹的背景下,尤力却完全不在意,茫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叔叔,你总该有发现什么迹象吧?」 「迹象啊……」 尤力以抱着的姿势固定住方向盘。 「要迹象可多了。跟艾分开以后,疤面越来越不稳定。对瑟莉卡也一样,之前还那样紧紧抱着不肯分开,后来却直接丢着不管,而且她还瘦了……看起来简直像个年纪轻轻就有了小孩,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少女……」 「既然知道这么多……大叔你想办法帮帮她不就好了?你都是个这么大的人了。」 「嗯,也对,我应该多帮帮她,而且我应该帮得了……但我却疏忽了……」 艾以还发着呆的脑袋想着:「这恐怕很难说。」 尤力说他本来应该能让疤面放松心情,本来应该办得到,却疏忽了。他坚称是这么回事。 艾心想他应该是骗人的,他应该不是不去做,而是做不到。 疤面带着瑟莉卡,情绪一天天变得更不稳定。 艾想着那么尤力又是如何?尤力的情绪难道就很稳定吗? 在才刚有了小孩的年轻女子与可爱的婴儿围绕下,他真的有办法保持平静吗? 尤力在七年前失去了妻子。当时的社会还有「死人就该乖乖去死」的常识,但尤力不肯接受,带着死去的妻子与剩下的女儿流落荒野,最后悄悄躲进深山里一起生活。那样的生活,妻子根本不可能接受死后处置,慢慢变得「爱使性子」。起初还盼望「我被埋也无所谓,你们父女俩应该回城里去」的灵魂慢慢腐败,到后来只会发出「啦啦啦」或「噜噜噜」之类的声音。 尤力的情绪真的稳定吗?跟一名精神不断耗弱的女子一起躲在深山里生活,真的能够维持健全吗? 更何况还有个婴儿,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尤力现在与汉普尼一样三十二岁,去年死去的女儿是十五岁,也就是说他同样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当了爸爸。听说他的妻子跟他是同学,他们结婚并非完全出于自愿。艾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最后那一晚,食人玩具(汉普尼韩伯待)在满月的山丘上跟她聊过的千百个话题之中,曾经告诉过她这件事。 所以艾怎么想都不觉得,像尤力这样在才刚有了小孩的年轻女子与可爱的婴儿围绕下,躲在山上生活,精神还能保持稳定。 尤力坚称「自己本来应该办得到」,看在艾的眼里显得十分滑稽。办不到的事却坚称办得到,简直像个小孩子。 「……算了,大叔,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了。」 「嗯……」 艾利斯出言安慰,尤力不再说话。艾自己沮丧得没办法安慰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车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像是有了实体,压得每个人都不能动弹。 「……呜呜呜,本来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幽灵仿佛在空气中溺水般,整个人瘫到座椅上垂头丧气。瑟莉卡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像觉得十分有趣似地哈哈大笑。 如今也只剩这孩子还十分健全了。 4 天色将暗,一行人开始准备扎营。 「艾!天色都要暗了!赶快回来!」 荒野上突然出现一块可以当路标的巨大奇岩。 艾爬到岩石顶端,看着西下的太阳。西方是一片由荒野构成的汪洋,背后则有着被硬拉得极长的影子,让夜晚抢先一步出现在红色的大地上。 「艾?叔叔在叫你,你有听见吗?」 唯一一个陪她来到高处的蒂伊担心地喊着她。 「艾?」 「……」 「啊!等一下!」 艾忽然从岩石上纵身一跳。她在空中下降一层楼的高度,跑过两层楼高的坡面,「哒」的一声回到地面上。 「……发生什么事了吗?」 尤力没发牢骚,只是叹着气这么问。 「没事。」 艾说话的声调像在喃喃自语。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 壮汉用视线向蒂伊发问:「她这是怎样?」幽灵则摇摇头表示:「谁知道?」 艾坐在火堆前不动,伸出手去。尽管入春已久,但傍晚仍然有些寒冷。红光中燃烧的火焰让她觉得格外不真实,看起来似乎不热,甚至觉得伸手去抓应该也不会烫伤。 「劝你不要。」 坐在对面的艾利斯出口制止。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洞察力发现不对劲的。艾一瞬间看了他一眼,接着老实地回答:「是。」 尤力默默地添加柴火,三个人都不说话,仿佛配合着周围的荒野。 没过多久,水壶喷出热气,尤力泡了茶,倒满每个人的杯子。 尤力检查完车子、艾利斯生完火、艾摸完鱼,各人忙完自己的事情后,才有这么一段休息时间。 没有人说话,只有茶慢慢减少。 「空气……空气好沉闷啊~~」 蒂伊飘在空中的模样筒直像是被捞上岸的深海鱼,与平常轻快的飞行动作相比,现在仿佛积雨云一样沉重。 但没有人吐槽她。无可奈何之下,蒂伊只好自力救济。 「……艾,你就那么在意那些守墓人?」 两名男子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这个话题,幽灵却很干脆地问出口。 艾沉浸在思考的汪洋中,只抬起头平板地回答:「也没那么严重。」 蒂伊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既然没那么严重,为什么要把对蒂伊来说最重要的空气弄得这 么沉重?要是艾不给个令她满意的答案,她可不会善罢乾坤休。 「我在想疤面小姐。」 艾开口了。 「我在想疤面小姐为什么会丢下瑟莉卡离开。」 「……这种事情谁知道?谁会懂守墓人在想什么……」 「那也未必。」 「咦?」 三人瞪大眼睛抬起头来。 「疤面小姐一定是想变成守墓人……就跟我以前一样……」 疤面想变回守墓人,所以才会离开。这个推论在艾心中几乎是绝对不可动摇的。 自从得到瑟莉卡之后,疤面一直不知道如何自处,对变了样的心灵与身体都觉得不安。 艾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想起了还待在村子里时,一定要每一秒钟都主张自己是守墓人,否则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自己;想起了当时只想当上守墓人的自己。 疤面则正好相反。她爱瑟莉卡,将瑟莉卡抱在手中的重量也让她安心,但她不时会以惊恐的眼神看着婴儿,以茫然的眼神看着将自己改变得无可挽回的存在。 艾心想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就像自己的村庄迟早会毁灭,疤面的心情也迟早会像这样裂成两半。无论尤力怎么照顾她,无论心爱的婴儿怎么陪在身边,疤面心中的矛盾总会爆发的。 就跟当时的自己一样。 艾忽然注视着荒野,遥想远方的疤面,想像那些扛着铲子、有着相同脸孔的守墓人。疤面独自一人带着不安的表情处在他们之中。她在意自己右边眉毛上那道其他人脸上都没有的伤口,怀疑自己是不是冒牌货。 就跟当时的自己一样。 「……………………」 到头来艾还是没说话,只顾着看火堆霹啪作响。 「……搞不清楚你是怎样……」 蒂伊看艾不肯说,便露出生闷气的表情。 「没意思……」 说着在空中做了个踢石头的动作。 「艾。」 「有……还有什么事吗?」 「我们来聊天嘛。」 「有事情要谈?」 「不是谈事情。是·聊·天。」 「?有什么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蒂伊说着,还像个老师似地竖起食指摇动,嘴上发出啧啧声。 「哎呀呀,这不是艾吗?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嗯、嗯,蒂伊,你好……这是在演什么小剧场?」 、 蒂伊以一派绅士的动作飘到石头上坐好。 「今天天气真好。」 「都已经晚上了……」 「不对不对不对。」 蒂伊在眼前摇摇手指,连连啧了几声。 「艾,我们是在『聊天』,禁止认真吐槽。不可以在意谈话的整合性或对错之类的问题。就算现在下雨,你也要说得出『是啊』,不然你会活不下去的,知道吗?」 「好、好严格。」 「习惯了就会很开心的……今天天气真好。」 「竟然又问一次?」 「今天,天气,真好?」 「竟然这么霸道……是啊,天气真好……好得几乎要下守墓人了。」 「不对不对不对,也不需要讽刺。」 「好、好难……」 然后没营养的话题持续了好一阵子。看来蒂伊全看兴致说话,无论提问还是回答都很随兴。艾本性老实,每次被问到什么问题都回答得费尽心力,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指出问题。不过也拜蒂伊之赐,气氛变得轻松了些。蒂伊越聊越起劲,开始把艾利斯与尤力也拖进来。艾这时才首次得知原来艾利斯与尤力喜欢吃同一种东西。他们都说喜欢吃汉堡。 就在这时…… 「艾,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蒂伊问了。 「生日?」 「嗯。」 「还很久,因为是在夏天。」 「是喔,这样啊…………………………………………」 蒂伊沉默了一段非常长的时间。 「啊,呃,蒂伊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我是元旦出生的,刚好就在那天。」 「哇!真好,」 「才不好,每次大家都一起庆祝了,从来就没有人帮我办过像样的庆生会。」 「原来如此,这的确有点讨厌……」 「没错吧?这方面艾利斯就很令人羡慕,他的生日前后几天什么节日都没有,有够羡慕的。不过也因为这样,我每次都……差点……忘……记……」 蒂伊说到一半,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更苍白到了极点。艾觉得奇怪,但还是乖乖遵守蒂伊的指导,把话题转到艾利斯身上。 「艾利斯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问我?」 「是。」 「昨天。」 「你说什么?」 艾张大了嘴合不拢。 「咦?」 「就说是昨天了。」 柴火发出「啪」的一声。 「啥?」 太阳西沉。 夜晚来临。 「啥~~~~~~~~~~~~~~~!」 艾爆发了。 「咦?等、咦?你搞什么!我怎么都没听说?我、怎、么、都、没、听、说!」 「说~~~~说~~~~说~~~~」最后这个字回荡在荒野中。 「为、为什么?你为什么都不说!」 「这、又没人问我。」 「啊哇哇哇哇。」 「蒂伊!」 艾朝蒂伊狠狠瞪了一眼。看样子她完全忘了这回事。 「就算没人问!请你也好歹暗示一下!」 「这种事又不重要。」 艾利斯一脸厌烦地喝光杯子里的茶,起身说道: 「大叔,有没有什么活儿要乾坤的?我来帮忙。」 「请等一下!我还没说完!」 「早就说完啦。」 艾利斯挥开艾抓住他衣摆的手,瞪着她说: 「我都说没关系了,还有什么问题?」 「可、可是这是生日耶?」 「所以呢?」 「要喊生日快乐耶?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大活动耶?」 「也许吧,可是现在哪有空搞这种玩意?」 艾利斯反而非常大剌剌地这么说了。 「我的生日怎样都无所谓啦。况且要不是现在被问起,我早就忘记这档事了。」 「你说什么~~!」 惊愕沿着脑髓窜升而喷发。艾还待在村子里时,都是从生日前一个月就开始提这件事,甚至搞到大家说:「你也太烦了吧。」 「啊~~!够了!烦死了!」 艾利斯也不甘示弱地发起脾气来。 「我说你喔,我也不是不要人家帮我庆祝!我当然也希望拿到礼物!也想吃蛋糕!可是现在就不是这种时候好不好!」 艾利斯手一甩,指向荒野。荒野上有着寻求母亲温暖的瑟莉卡,疤面则待在更远的地方。蓝色车子上载的食物也随时都处在告急状态,没有半点东西可以浪费。 「我要拯救世界。」 艾利斯这么宣告,眼中映照出火堆的火焰。 「为了达成目的,我什么都肯做。 ……只不过少过个生日,有什么大不了的?」 艾利斯有气无力地说完,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接着走向荒野。看来他是觉得既然没什么事要做,至少也该去打个猎。 艾用力抓住即将离去的制服外套衣摆。 「放手。」 「……我不放。」 「叫你放手。」 「我不放……」 艾利斯粗暴地挥开艾的手。艾一瞬间失去平衡,退开一步。接着…… 「……喂。」 她整个人从背后抓住艾利斯。 「不可以啦……艾利斯……不可以这样。」 「啊?」 「不可以,割舍掉这些……」 艾认识一个人——他将这些暧昧不清的东西一一割舍掉,最后整个人变得像是一把锐利得骇人的刀。这个人背负着不死之身的诅咒,唯一追寻的梦想就是死亡。他羡慕怪物式的强韧精神……实际上也试图成为怪物,这个人就是食人玩具。 艾利斯现在的态度就跟他一模一样。那是一种怪物的态度,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舍弃其他的一切。 「不可以这样。不可以割舍掉这些……生日,就该让大家一起庆祝。」 艾用力揪住全黑的制服外套,已经穿得破破烂烂的制服外套简直像是陌生怪兽的毛皮。艾用眼泪沾湿了毛皮,盼望能像童话故事一样,用眼泪让怪兽变回人类。 「艾利斯,你几岁了?」 「……十……六。」 「这样啊……艾利斯,祝你十六岁生日快乐。」 「……」 艾在艾利斯背后说出祝福的话,接着放开他。 艾利斯不再逃避。 「请让我们为你庆祝。请让我们烤个蛋糕,排好蜡烛,为你庆祝十六岁生日。」 艾绕到正面。艾利斯的脸被浏海遮住,看不清楚表情。但艾不在意,朝他露出笑容说: 「好不好?」 「……」 他没回答,但也没拒绝。艾表情一亮。 「尤力先生!」 「嗯?」 「有办法烤蛋糕吗?」 「当然有。」 尤力从装粮食的袋子里拿出面粉,苦笑着说: 「正好蛋跟蔬菜之类的东西部快坏了,今天就吃得丰盛点吧。」 「我、我也来帮忙!」 蒂伊莫名地眼眶含泪,手脚胡乱挥动,一副坐不住的模样。 「……你又碰不到东西,要怎么帮忙?」 「可、可是我就是要帮忙!让我帮忙啦!」 「好好好……那就麻烦你顾好瑟莉卡。」 「嗯!」 每个人都忙了起来。尤力检查粮食的存量,蒂伊一脸认真地逗瑟莉卡笑。 艾正想到他们身边帮忙,却在途中跑向还待在荒野黑暗中的艾利斯,牵起他的手说: 「艾利斯,这边。」 然后让他坐在火堆旁最温暖的寿星座。 「请你等一下,我们马上准备好!」 「……」 「嗯?你说什么?」 艾将耳朵凑到艾利斯嘴边。总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发抖,眼角甚至还湿了。但艾装作没看见。 艾利斯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你们……」 艾回答:「好的!」 ? 蛋糕干干扁扁,也没多少奶油跟装饰,老实说比较像是失败作。而且蛋糕上用的也是紧急照明用的粗蜡烛,排上多达十三根这样的蜡烛一起燃烧,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能吃的东西。 正餐部分也一样,虽然有肉、有菜、有鱼,但不是快要烂掉,就是已经风干得硬梆梆的,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菜色。 但他们仍然度过了美妙的一晚。 不输给艾看过的任何一场生日派对。 起初艾利斯还心不甘情不愿,但看到一道又一道的菜不断端到眼前、艾跟蒂伊两个人大吵大闹地庆祝,表情也慢慢转为柔和。 尤力吹起了平常几乎不吹的口琴,蒂伊也展现了号称平常几乎不让别人听的清亮歌喉。唯独艾没有什么才艺,让她十分懊恼,只好尽量大声唱歌。瑟莉卡似乎也喜欢周遭这种开心的气息,拿着装牛奶的瓶子跟着嬉闹。艾利斯拿杯子与她的奶瓶干杯,接着终于坐到蛋糕前面。 在蜡烛的火光照耀下,艾利斯脸上有着笑容。 接着蜡烛被吹熄了。 艾看到了幻影。有父亲、母亲、村民、旅途中认识的人们。活着的人、死去的人。 尤力点亮油灯,幻影就此消失,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但灯光并未削减任何事物。 艾大声鼓掌,对艾利斯送上已经不知说了多少次的祝贺。 ? 宴会一下子就结束了。 扑灭火堆,用面包擦过餐具,将最后一片和着茶灌进喉咙之后,一行人就在几乎与平常完全同一时刻躺了下来。这是艾利斯答谢众人开宴会时提出的条件。 艾在瑟莉卡身旁裹着毛毯,朝副驾驶座望去。那里坐着艾和斯,他把椅背往后倒至极限,仔细警戒东方,简直像个等待太阳出来的人。 (……昨天也……) 艾心想…… (……不知道昨天他是不是也带着这样的表情等太阳出来?一边对夜晚静止的时间感到焦躁,一边等待太阳露脸……独自在生日当天的晚上等待……) 艾看着他的侧脸,确信自己的直觉没错。 他跟自己一样。 是真心想拯救世界的人。 「……艾利斯……」 「……嗯?」 她小声呼唤。 「……你为什么想结束这个世界……?」 「……」 艾利斯没回答。艾维持不自然的姿势,看着副驾驶座好一会儿。 「……我现在不能说……」 「……我明白了……」 「……抱歉……」 「……没关系啦……」 光是听到「现在」两个字,现在的她就已经很满意了。 「……晚安……」 「……晚安。」 艾把脸埋进毛毯里,之后一觉睡到天亮。 明天终于就要追上疤面了。 第二章『世界塔』 找到有人存在的迹象,让艾觉得安心多了。 「看起来好像只是离开一下。」 「是啊。」 察觉到这点之后,很快就发现处处都有人留下的迹象。停在酒店前的卡车车门没关:道路施工用的建材看起来也只是「临时放置在路上」;路边摊排满了各式小饰品;黄色的墙壁不是「油漆未干」而是「正在油漆」。 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人。 这个城市里随处都是人留下的痕迹,却唯独缺了人。 艾最在意的安心感转眼间就被雾气吞没。 车子一寸一寸慢慢往前开。 「有人在吗~~~~」 「啊!喂!」 她从副驾驶座车窗朝雾中大喊。 「有没有人在啊~~~~?」 连个回音都没有。 「……」 车窗应声关上,尤力沉默不语,仿佛连生气都忘了。 「……大叔,麻烦往右靠一点。」 「有什么东西吗?」 「大概。」 车子照艾和斯的要求往道路右方靠过去。那里有家颇有格调的露天咖啡座,路旁摆着好几组桌椅。 车子开了过去。几张桌子慢慢从雾中露出来,让众人看到桌上的东西。 上头摆着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以及倒满了红茶的茶杯。 「这是在搞什么……?」 说话的声音十分干涩,简直不像从自己的喉咙发出的声音。 「……这里的人都跑哪儿去了……他们连饭都来不及吃,到底跑去哪里了……?」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 「……我……听过一个故事跟这情形很像……」 艾看着在雾中往后流动的街景,开始轻声诉说: 「有个海港偶然来了艘无人的船。这艘船就像这个城市一样是个空壳,茶泡到一半,浴室莲蓬头也没关,却找不到半个人,就是这样一艘船……原来这艘船是受到海上的怪物攻击,每个人甚至来不及注意,就被怪物吃掉了。这种怪物吃人的动作很快……」 艾说着自己都有点害怕了起来,全身一颤,用双臂牢牢抱住铲子。 但还有人比她更怕。 「艾,不要讲鬼故事了啦!多可怕啊!」 已经没有人吐槽她了。 艾看着不时从流动的雾中露脸的街景。建筑物始终保持部分被雾遮住的状态,出现不久就消失,模样简直像倒塌的废墟。 「会有鬼吗……」 「怎么可能?」 尤力开口了。 「唔,你怎么知道没有?」 「就是啊,叔叔!如果是鬼乾坤的好事你要怎么办!呜呜好可怕……」 「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鬼……而且你不是幽灵吗?幽灵还怕鬼,那还有什么搞头?」 「这你就不懂了。」 蒂伊摇着食指发出啧啧聱,自豪地宣告: 「我可不像一般人那样根本不知道有没有鬼,而是确定他们存在,所以我当然应该更害怕好不好!」 艾不由得有些恍然大悟。 尤力则显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好好好,是我不好,说不定这世上真的有鬼……不过至少这个镇上的人没有被鬼吃掉,他们是用自己的脚走出去的。」 他的这番话说得格外有力,让众人头上都冒出问号。 「你们不要只顾着看旁边,多看看脚下。」 艾往下一看,发现穿惯的靴子、边边开了个洞的铲子,脚下是沾到泥土的橡胶踏垫。啊,门缝里掉了一根香棒。赚到了。 「不是那个,我是说地面。」 尤力像抓相机一样抓住艾的后脑杓往窗外推,她对这种对待十分不满,但还是决定等一下再抗议。 她仔细观察道路,地上有大量的脚印。 一路上留下了大量同样慌张、同样节奏、往同样方向前进的脚印,我想大家应该就是这么消失的。」 艾挣脱尤力的右手,调整好草帽之后说了声「哦哦」,却有人跟她异口同声。回过头去一看,艾利斯与蒂伊也从车窗(及车体)探出头去,仔细观察地面。 「大叔你好厉害!就我看来全都一样。」 「叔叔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众人对尤力表示敬重,他却一副嫌烦的表情制止: 「你觉得全都一样其实也没错。毕竟现在这条大马路上的脚印,几乎全都是『他们』所留下来的。」 「……他们?」 「对,是一群全世界走路姿势最漂亮的人……就在前面……」 尤力将车子的速度放得更慢,慢得可以听见轮胎压过砂粒发出的娑娑声。车子以与徒步无异的速度在雾中行进。 前方什么都看不见,车灯的光线没有捕捉到任何物体就被雾气吸收,形成了两个正圆形的光环。 右边的光环忽然间破了。反光闪烁之下,照出了另一个光环。 反射出这个光疆的,是一把被扛在肩膀上的银色铲子。 「嗨,守墓人。」 尤力打开车窗喊话,车子以徒步的速度与守墓人并行。 『诸位生者好。』 这名守墓人是个看起来年纪跟尤力差不多的中年男子,两人就像认识多年的朋友一样走在路上打招呼。 『边走边跟各位说话真是失礼了。』 「哪里,没关系的,我也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车子在雾中配合守墓人的脚步行进。 「……你『们』……怎么说?是要去埋葬死人吗?」 尤力在雾中这么问。这时可以看见另有三个跟这名守墓人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看样子雾中还有很多个。 『那当然了,各位生者。』 「……死人离这里很近吗?」 『是,就快到了。你们看。』 「什么?」 说着所有守墓人往前一指。他们所指的方向…… 「尤力先生停车!」 紧急煞车。 车子往前倾,所有人被往前一推。艾好不容易才没让额头撞上去,艾利斯情急之下用身体盖住婴儿床保护瑟莉卡,只有以等速度跟着车子前进的蒂伊露出满脸问号的呆愣表情,往前穿了出去。 车子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尖锐声响勉强煞住。 挡风玻璃前方几十公分处就是一堵石墙。 「抱歉!大家还好吗?」 「还、还好。」 「我、我不要紧!」 「该死,我太大意了。对向车道上根本没有什么墙壁,我还以为……等等,艾!」 艾擅自打开副驾驶座车门跳了出去。尤力正要说话,她却直接关上车门。 有雾的味道。 视野一片白。 眼前是一堵石墙。 朝右边、左边、上方依序望去,白色石墙就像倒下的牛奶一样遮住每一个方位,没多远就与雾气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 这道墙与街景一样,看不见全貌。 「……这什么玩意?」 墙壁是用白色石块砌成,伸手一摸,发现墙壁被雾气沾湿,摸起来又湿又冰冷。 「『世界塔(the tower)』。」 站在一旁的守墓人回答她。艾看着他留了胡子的脸问: 「……你知道这里?」 「不,只是上面这么写。」 转头一看,发现上面用粉笔写了一行字: 『欢迎来到世界塔!』 字迹旁张开漆黑大口的部分就是塔的入口。 「世界塔……」 艾将视线从入口移开,这次是以跟刚刚相反的动作往上看、往左看、往右看。 「这……是一座塔?」 这堵墙要说是塔未免太过方正,简直就像行星表面一样平坦,而且一望无际。 ? 这群守墓人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接着十分干脆地走进洞里。没有半点踌躇或不安,唯一有的就是一股往前进的意志。 「……要怎么办?」 尤力开口问了。艾注视着眼前宽广而漆黑的洞口。洞口的形状像是上楼用的楼梯,只看得见最靠外的几阶。 「怎么看都很可疑耶……」 蒂伊轻飘飘地飘在雾中,一脸怀疑地抬头看着塔。 「守墓人这种生物的脑袋绝对有问题,竟然劈头就跑进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到底是在搞什么?我看他们大概没有所谓的想像力吧?」 「……我可也是守墓人。」 蒂伊露出一副说溜嘴的表情。 「可、可是艾不一样!当然你是有点容易冲过头,不过像现在你不就停下脚步了吗?」 「其实这才是问题……」 「咦?」 艾对这塔产生了犹豫,面对突然出现又莫名其妙的东西,她产生了犹豫,停下脚步,对一般人类来说,这种反应非常正常。 但既然是守墓人就该前进。 「……」 艾注视着入口的黑暗好一会儿。 「尤力先生。」 接着转过身来。 「瑟莉卡的情形怎么样?」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大汉蹲下身,接着就看到他胸前的疤面感应器(瑟莉卡)正用力朝斜上方不断出拳。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艾决定了。 「我们也上去吧。」 两名男子早已做好准备,就等她这句话,于是回答:『了解。』 「你的行李,拿去吧。」 尤力说出了理由: 「没什么生活感啊。」 艾「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说得没错,这里跟塔外的城镇不一样,完全没有生活的味道。路上没有乱丢的垃圾,所有工具也都被收得好好的。 全新的城镇。 一个样品屋似的城镇。 塔内塔外两个城镇都空无一人,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一样。 「若说塔外的城镇是死城(鬼城),这里就是死后之城(大墓地)了。」 看来艾利斯是这么觉得。 艾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这里是商店街的中心,两旁有成排的咖啡馆与摊贩,每一家店都非常新,给人一种「将小模型等比例放大至实际大小」的矛盾感。 这里也同样空无一人。 一路来到这里,艾也慢慢习惯了。她本来就不擅于长时间维持恐惧或戒心,这时更激发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频频动着鼻子。 一行人全心提防而眼神微微发亮,当中却混了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众人检查花圃,皱起眉头说道:「是人造花……」「这些家伙到底想做什么……」艾却暗想这花结的果实那么好吃,竟然说是人造花,他们实在没救了;当众人检视商店,她却独自跑去查看收银机,发现里面忘了放用来找零的硬币,因为抓到制作者的失误而低调地握拳庆祝,咸觉就像在玩找碴游戏。沿途甚至还发现了邮筒,艾心想来得正好,于是把写给巫拉的信丢进邮筒。众人之中只有蒂伊苦恼地看着她的这些举动,但又想不出要怎么吐槽才有趣,最后还是干脆视若无睹。 众人来到一家生鲜蔬果店。这里本来应该放生鲜蔬果,但实际上放的却净是一些干货。肉店也是一样,只放了熏干后硬得像石头的肉干,没有任何放久了会发霉的货品。艾从当中感觉到了「人味」,觉得十分开心。感觉得出制作者面临的难处,想掩饰却藏头露尾。 「感爷好好王喔(感觉好好玩喔)。」 「艾,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不要说……等等,你在吃什么?」 穿帮了。 艾明明连做了两个假动作逃跑,尤力却轻轻松松就逮住她,像拎小猫似地拎起她。 「艾!你这饼干哪里来的?」 「咦?呃,我、我有点忘记了。」 「从那边那间面包店拿来的。」 「蒂伊!你这个叛徒!」 「哪有什么叛徒不叛徒……我本来就是你的敌人。」 尤力双眼爆出精光,在艾的脑门上敲了一记。 「你在搞什么!」 「钱、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上面写了『请自由取用』啊。」 「问题不在这里!要是有毒怎么办!」 「咦~~不会啦。」 「……你怎么知道?会弄出这种古怪地方的家伙……」 尤力训话的同时,仍然对四周维持高度警戒。艾像钟摆似地荡来荡去之余,觉得尤力这样实在很奇怪。 「我不是要帮她说话。」 艾利斯边说边走过来,手上也拿着跟艾一样的饼干袋。 「啊。」 「艾利斯,你!」 「嗯,好吃……我想这个塔里应该没有要危害别人的意志存在。」 「……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个塔多『和平』?」 艾仍然被尤力拎着,连连点头说:「就是说啊。」尽管觉得用「和平」两字来形容这个空无一人的城镇僵有点奇怪,但这个字眼已经是最接近的形容了。这里建筑物美观,花圃种着花,还有卖糕点。至少这个城镇应该是以和平的城市当成蓝图而打造出来的。 艾心想这群人不惜花费这么多心血打遥出这样的地方,应该不会搞出下毒这种「没必要的玩意」。 「……我就是在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要吃吗?」艾利斯递出饼干袋。尤力回答「不用」并将艾放回地上。他往前走时似乎有点生气。 在他胸前的瑟莉卡则对街景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看着塔的上方。 「……我们要找楼梯。」 尤力开口了。 「我们是来找疤面的……这座塔怎样根本不重要。」 艾不这么认为,但她并没有说出口,默默地开始往前走。 没过多久,他们发现了一行字: 『二楼走这遇!』 『……』 找到了期盼已久的指引,众人的目光却十分严肃。标示二楼的文字简直像小朋友的恶作剧一样以粉笔书写,大概跟入口处的文字一样。 「……不过我看还是先上去看看再说……大家不反对吧?」 艾朝背后瞥了一眼。尤力一脸不高兴,但也没反对。 「咦~~不要啦,搞不好会有鬼啊。」 只有蒂伊仍然抵死不从。 往写着『这边!』的方向前进,穿过巷子,正面是一间鞋店,墙上又有粉笔写的标示。『那边!』右弯后沿着道路前进。『这边!』走了五分钟之久。『那边!』这边那边的,二楼到底在哪边? 艾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厚。 「……我说艾啊,这该不会……」 「……我也越来越这么觉得……」 依照标示走过几个路口后,看见『往上看!』于是往上看看到『往右看!』跟着往右看。『往左看』,往左看。 看到用粉笔写着『看什么看!』。 而且还画了一张吃定人的脸在狂笑。 艾一拳打在这面墙上……画的笑脸多了几道裂痕。 「……挺有胆子的嘛……」 就在笑脸下面一点点的地方写着另一行字: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楼梯就在这后面。』 艾不予理会,重新扛好铲子转身。 「啊!艾!等一下!是真的!」 艾和斯姑且检查看看是不是真有楼梯,接着叫住了艾。艾仍然半信半疑,探头一看,发现后面确实有往上的楼梯。 还有一行字写着:『看,我没骗你吧?』 「……」 艾已经开始对画这些涂鸦的人感到不耐,连带着甚至看建造这座塔的人们不顺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正中对方下怀,于是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前进。 众人开始沿着通往二楼的螺旋梯往上爬。 没走几阶楼梯,就看到通往二楼的路并非只有这一条。眼底的一楼十分阴暗,当中有无数道阶梯往上延伸。每一道阶梯有粗有细,造价有高有低,各不相同。艾仔细看看他们所走的楼梯。这个楼梯是用与塔壁相同的石材打造而成,样式十分简单。虽然很陡,但这道阶梯让她很有好感。 『那真是多谢你了。』 除了这些不时出现的涂鸦以外。 抬头看看二楼,天花板凹凸不平,每道楼梯各在不同的高度穿入二楼。看样子这座塔里并没有明确的楼层结构,而是由二a楼、二b楼等各自独立的区块拼凑而成。 艾注视着这道楼梯所通往的方向。 前方有个没有门板的入口等着他们。 ? 穿过入口,来到雪的国度。 「咦?有、有雪?」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偏僻村落与森林的景象。 「……奇怪?不会冷……」 艾蹲下去抓起脚下的雪,白雪应声剥离,像棉花糖般在手中闪闪发光。 含。 「……唔,看来这雪是用棉花做的,不好吃。」 「……喂,你为什么要吃?」 「因为说不定是棉花糖啊。」 「说不定你个头。」 村子看来正值新年庆典,每一扇门都加上了杉树树乾坤装饰,上头写着贺词。窗户与墙壁也不例外,所有能装饰的地方都添加了装饰,让一栋栋住家显得大了一圈。 『往三楼请先进这间房子(←)!』 一栋房子的屋檐下用粉笔写着这行字。 「……」 艾皱着眉头一直盯着这行字。 她看看粉笔字,看看箭头所指的房屋,又看看粉笔字。 「怎么办?要去,还是不去?」 「不要去啦,艾~~急流勇退也是一种勇气啊~~」 「……我们走。」 艾打开门。 房子里已经准备好要开新年派对,有整只烤好的火鸡、糖果、饼干、挤满奶油看起来很甜的蛋糕。每一样看起来都很美味,但遗憾的是这些都是黏土模型,很难吃。 「……你喔……不要看到什么都放进嘴里好不好……」 接着往上走。这栋房子很大,不但有二楼,还有三楼。艾觉得自己在打扰别人生活,不自在地往上前进。一阶阶楼梯吱嘎作响,墙上挂着不知是谁的照片,拍下了这个一直停留在冬天的村子还在夏天时的景色。 房子的二楼是小孩房,三楼是仓库及工作室。接着,四楼是—— 木梯本来应该一路通往阁楼,却在中途换成了石梯。 『再过去就是三楼!』 ? 众人来到三楼,夜晚已经来临。 时刻应该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但塔里原本就很昏暗,看不出什么差别。然而打造这座塔的人似乎很在意这点,当时间一到,天花板上的照明就会全部消失,换成路灯来呈现夜晚。 三楼是八月的港都,放眼望去到处是酒馆与商店。应该要有海的地方不但有盐水,甚至连鱼都放了进去。 水面在黑暗中十分醒目。艾望着水面上掀起的波纹散去,起身看向背后。 上面有一行字檬示: 『这边过去(←)就是四楼!』 「怎么办?要继续走吗?」 艾利斯问了。 「不,今天就在这一楼休息吧——正好来到港都,就找间旅馆住吧。」 「好啊。」 「咦~~!不要住这种地方的旅馆好不好!万一有幽灵跑出来该怎么办!」 「也是啦,至少应该会有一个。」 「哇!艾利斯,不要讲这么吓人的话啦!」 「……你不要给我忘记你自称什么……」 艾不理会他们两人拌嘴。 「尤力先生觉得好吗?」 「……」 尤力露出苦涩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艾看到他这样,望向背后的市镇。 「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好的旅馆耶。」 她想先回到大马路上看看,于是走出港口弯过转角。 『找旅馆请走这边!』 众人边聊边走过转角,就看到这行涂鸦。 『……。……。……。……。』 每个人盯着这行字看。 「大家怎么想?」 「……再怎么说也……」 「……太可疑了啊。」 蒂伊得意地挺起胸膛说「你们看吧」,相反的另外三人则半蹲着身体,从各种角度观察涂鸦。用拇指抹下文字的一部分,搓一搓沾在手指上的粉末,粉末立刻散落。这些文字是用随处可见的一般粉笔写的。 「写这些字的应该是小孩子。」 尤力出口断定。 「写字的力道不稳定,而且写的地方高度都很低。」 「还有字迹圆圆的,像是女生写的字。」 艾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幻想字里行间的空白。一个小女生比他们早一步站在这里,偷听他们讲话,预料他们困惑的模样而窃笑。 「……?」 这……怎么好像……? 「嗯~~什么嘛,讨厌,好恶心。」 「……啊!」 「?艾,怎么啦?」 艾伸手朝蒂伊一指。 「这涂鸦,跟蒂伊好像。」 一边是变幻自如的幽灵,另一边是来路不明的涂鸦。这两个现象完全不一样,呈现出来的样貌却相似得惊人。同样神出鬼没,同样是神秘的帮手,态度同样吃定人。 「开什么玩笑!」 蒂伊发脾气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跟这潦草的字迹哪里一模一样了?」 「我哪有说一模一样?而且第一人称就不一样了。」 「只有这里不一样?有没有搞错?明明有更多更重要的地方不一样!」 蒂伊转头向另外两人装哭: 「哇~~艾利斯~~叔叔~~你们两个来评评理,我们明明就不一样吧?我跟这种资讯量少得可怜又歪七扭八的白色字体一点都不像吧?」 「呃,听她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们走的路线挺像的。」 「的确。」 「不要说成路线~~~~!」 蒂伊失去理智,朝粉笔字又踢又打,但当然没有任何效果。 她发了一会儿脾气,喘了好一会儿大气,这才转过身来: 「你搞清楚!就算我退让一百步,当作我们有点像好了!这家伙根本就不行!当幽灵连二流都算不上!」 「?这话怎么说?」 「这个家伙啊!说穿了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才会这样指引我们吧 ?可是手法太不像话了!」 艾不明白蒂伊为什么这么生气。而艾的这副模样又让蒂伊更加光火,用力猛抓头发。 「我说的是幽灵的美学!」 艾一头雾水,只好先陪笑再说。蒂伊看到艾这样,无力地垂头丧气: 「……我跟你说,过去我也尝试过很多种做法。为了结束世界,我曾经把消息偷偷告诉过很多人……」 艾回过神来,认真地听她说。这是蒂伊身为「幽灵」的过往,是平常想问也问不出来的。 「可是啊,就算说出真相,也几乎没有任何人会照我的意思去行动。人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物,即使听到真相,也不会当成真相看待。」 「……这我懂。」 艾点点头。人会轻易相信谎言,怀疑真相。她很能体会蒂伊说的这句话。 「没错吧!」 可是接下来的部分艾就完全听不懂了。 「所以我啊!在这个环节上真的花了很多心思!在把消息告诉别人之前,我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推演!想办法找出最合适的说法!如果我要某个人『来这边』,就绝对不能说『来这边』!这种时候反而非得说:『不要过来这边!』」 蒂伊说这就是幽灵的美学。她的右手朝天一指,再顺势往下指向粉笔字。 「所以你在这方面也该多用点心!只会投这种『来这边』、『去那边』之类的直球,出了社会可就行不通了!」 接着她莫名地露出担心的表情: 「……像你这样老实的变态可不多见。你该好好想想说词,多多练习,好不好?至于跟我路线重叠这点,我就睁只眼闭只眼……」 「我们走吧。」 『嗯。』 「啊,等等,喂你们给我站住!」 众人依照涂鸦的指引走在街上。 有海水的味道。太阳下山后,更让众人再次体会到这座塔所营造出来的真实性。 『到了,这里就是旅馆!』 跟这句话一起出现的旅馆,堪称整条街上最豪华的旅馆。看样子写这涂鸦的人基本上还是欢迎他们的。 众人在空无一人的柜台写下名字登记住房。正想着不知该怎么付帐,将视线转了一圈,就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本旅馆不收费」。艾见机不可失,挑了最大的家庭套房。 「哦哦?」 「喔喔!」 「哇~~」 好棒!床好大,而且不是稻草床!跟巫拉的床好像!而且足足有三个房间!连冰箱都有! 艾先扑向床上再说。 「好棒!好有弹性!床单太新了!啊哈哈好恶心!」 「太棒了,有赛尔顿的茶叶!这也免费?连这玩意也免费?好,我拿走了!」 「你们两个来看一下,浴室好棒!还有蒸气浴!」 三人带着寻宝般的心情,对旅馆套房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 尤力则是重重地坐到床的角落,叹了口长气。接着他注意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又打起了精神。要放松戒心还太早了,应该先检查房间才对。三个小孩看似在玩耍,对房间却检查得很仔细,尤力也从床上起身,视线扫过地板与墙壁,检查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各位辛苦了!晚安!』 「……」 唯一可疑的就是这行写在床下的字。尤力这次真的放松下来,用力地坐在床上。 「尤力先生,你累了吗?」 艾又嚼着东西,递来一杯刚泡的红茶。尤力也懒得骂人就接了过来。 「不,还……」 他反射性地想否认,却又住口不说。刚刚是谁因为嫌麻烦就不骂人的? 「……大概是年纪大了吧,总觉得好累……」 艾抬头盯着尤力看。 「啊,那我去找些可以消除疲劳的东西来吃!我想一定有的,好,那我马上……」 「给我慢着,你说的那个原因——」 尤力用右手抓起艾,左手揉着皱起的眉头这么说, 「……什么?」 艾一边荡着一边这么问。尤力脸上瞬间转为一贯的生气表情…… 「没事……」 却又放开了右手。 「……别太晚回来……艾利斯,麻烦你陪她去……」 艾利斯一派轻松地回了声「好啊」,艾便带着他走出房间。 ? 「看来尤力先生相当沮丧啊。」 艾依照『找伴手礼走这边!』的指引走进附近的商店,在角落看着店里卖的香料这么说。 「……我想情形说不定挺严重的。」 「有那么严重?」 艾利斯拿了购物篮过来,听了后微微一惊。 「如果是平常,尤力先生处在那种情况下,应该都会先骂个几句,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过来。」 「没想到艾在这些小地方还挺黑心的。」 蒂伊咯咯轻笑。 「黑心?」 「嗯~~嗯~~我什么都没说啊?啊,是草莓干,这个应该挺适合的吧?」 蒂伊找到了放水果干的货架,艾从里头拿了一些放进纸袋,整整齐齐地排在艾利斯的篮子里。价格写着「免费」,但她并不会因此就贪心地拿一大堆,而是需要多少就拿多少。 「尤力先生说的『累』,应该不是身体方面的累吧。他是精神上累了。」 「嗯~~毕竟都活到那个年纪,建立起来的常识一定相当牢固。现在才被丢进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当然会受不了。」 「你说得还真是心有戚戚焉……」 艾说着拿起两片无花果干。 「可是你这个答案只拿得到三十分左右。」 如果只是这个原因,那个硬汉才不会认输。 将尤力逼到这个地步的是疤面与瑟莉卡,还有艾自己。 就是因为有艾在,尤力必须跟着艾,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他就像带着小孩的熊一样,二十四小时处处警戒,导致神经耗弱。是艾让尤力站在最靠近危险的边缘。 只因为艾是他好友的小孩。 「喂。」 「好痛!」 艾的额头被弹了一记。 「你刚刚一定在钻牛角尖吧?」 「……我没有。」 「真的吗?」 「真的啦……」 「那就好……依我看来……」 艾利斯说着举起购物篮。 「你也够辛苦的了。」 「……」 艾没回答,翻找着水果干。 「啊。」 「喔,是葡萄干。你喜欢?」 「不,不是我喜欢……是疤面小姐……」 在欧塔斯买回来给她吃时……她嘴上当然没说,但咬着葡萄干却显得好幸福。 「那就帮她带一些吧。」 艾利斯从平口罐里多拿了一些放进纸袋。 「这样再遇见她的时候才能拿给她。」 艾接过来抱在胸口,回答「好的」。 脚下有一行字写着:『明天也要一起加油喔!』 ? 隔天早上。说是说早上,但在昏暗的塔内,艾等人其实是照手表的时针指示起床、照时针指示用餐、照时针指示出发。明明还那么暗却得起床,总让艾觉得很没天理,在床上抗拒了好一阵子。 众人顺利前进。今天他们不再一一探索,只专心照白色粉笔写的指引朝楼梯前进。 四楼是有着成排木屋的湖畔风格,瑟莉卡表示往上。 五楼是有着成排酒馆与商店的闹区,瑟莉卡仍然表示往上。 值得高兴的是他们在闹区里找到了全新的奶粉。平常总是喝放久了的奶粉,让瑟莉卡颇为抗拒,现在则是露出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相对之下比较肯喝了。 众人找不到半点疤面的线索,只有涂鸦毫不间断地抢在前面等着他们。涂鸦内容多半只是指引去路,但偶尔会掺杂一些让人猜不透的文章。 这篇文章就从通往六楼的楼梯开始。 第三章『w·w·w』 一对兄妹的插曲a 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分别是十二岁与五岁。 两人走在荒野上,脸上沾满煤灰与泥土,睡衣的钮扣全都掉了。头发上的灰尘积得像长了虱子似的,没穿鞋子的脚掌被石块割伤,红一块黑一块。 其他人也差不多。从大人到小孩,每个人都一副仿佛刚从烤窑里爬出来的模样,走在昏暗的荒野上。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想周围的这些大人一定也都不知道。 妹妹一直哭泣。她哭着说:「爸爸在那里?妈妈在哪里?」 哥哥的回答是:「他们两个在天堂。」 「天堂?」 ——是啊。 「这样啊,天堂啊?」 妹妹立刻相信了。看来小小的妹妹真的还很年幼,连死代表什么意义都不知道。哥哥看着她天真的笑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忽然间整个人应声倒下。 哥哥已经濒临死亡。 「哥哥,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去弄水来?」 妹妹则是很有精神。她看到哥哥累垮,心想自己得好好振作才行,于是振奋起精神。 「我已经好了!肚子不饿,口也不渴!手跟脚好像都不痛了!我不会再说累了,真的。」 妹妹已经死了。 她已经去一个与饥饿或口渴无关的遥远世界。 哥哥在脚上用力……用上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妹妹看了十分高兴,抓住哥哥的小指不放,眼神却显露出忽然想起先前忘记的不安。 「……可是大家要去哪里啊?」 眼前的队伍半死半生。众人与这对兄妹一样,一半还活着,另一半已经死了。 哥哥不想回答「不知道」,于是开口问了。 ——你想去哪里? 「我可以决定吗?」妹妹这么问,哥哥点点头。 哥哥心想就照妹妹的意思吧。 就照妹妹的意思去做吧。与其交给这銮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的大人,不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去海边就去海边,想去山上就去山上,想去回忆中的地方就去。即使走不到,也要朝想去的地方走去。 哥哥是这么想的。 「去哪里都行?」妹妹这么问。 ——去哪里都行。哥哥这么回答。 「那我想去天堂!」 妹妹这么说了。 ——你想去天堂? 「嗯!我想去天上的国度!我想去爸爸妈妈在的天堂!」 哥哥听了…… 这次真的打从心底觉得无能为力了。 因为人类已经上不了天堂。 那里已经成了死也去不了的地方。 就像妹妹一样。 哥哥知道自己扯了漫天大谎。爸爸跟妈妈已经不在那种地方了。爸妈就跟他们两兄妹一样,在不知名的荒野上彻夜徘徊。 再不然就是已经—— 是守墓人! 人们发出惨叫逃窜,哥哥也抓住妹妹的手拔腿飞奔。他的右手牵着的冰冷身体以害怕的嗓音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们跑不了多远。 缺乏营养的双腿迅速失去动作的正确性,被小小的石子一绊,当场一脚踩空。 哥哥吃进沙土大喊:「快跑!」 「不要!我不要!为什么?为什么?」 妹妹不逃跑。她什么都不懂。 「xx·xxxx小姐,以及各位生者,幸会。」 这个声音捕捉到了这对兄妹。 背后一名露出阳光笑容的青年伸手按在胸前站着。 哥哥对他说:「等一下。」 「好,我等。」 令人意外的是守墓人听话了。他不改脸上笑容,放下铲子摆出稍息姿势。 ——你……肯等? 「是。因为与生者告别的时间是非常重要的……那么,要多久?」 哥哥点点头,吞了吞已经不多的口水。 ——可以的话,我要永远—— 「不可以。」 铲子拔了出来。守墓人踏上一步,接下来便不容分说。 ——快跑!跑啊! 哥哥用力推开妹妹,但妹妹不跑,反而拼命想回到哥哥身边。 「不要!哥哥,我们一起走!一起——」 这就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切都过得那么缓慢。妹妹朝哥哥伸手,脸上眼泪纵横,从已经死去的身体挤出最后一点水分。 这时一把泥土飞起。泥土在空中慢慢撒开,撒到妹妹的胸口,撒进钮扣都掉光了的睡衣,在还留有几分活人血色的白色肌肤上散开。 妹妹的嘴唇固定在「一起」的「起」字上,表情仿佛滴在水中的血液一般溶开,四肢瘫软,失去力气,最后情绪也从眼神中消散,变成像放很久的牛奶一样浑浊。 咚的一声闷响。 这一声很轻很轻。妹妹发出这只有五岁的声响,倒在地上。 土块飞了过来。 守墓人默默挥着铲子挖土。荒野的沙土毫不容情地落下,将妹妹的身体藏进大地深处。 哥哥听着时钟般规律的铲子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没过多久,铲子应声停住。守墓人最后找了块合抱大的石块放在上头当成墓石,然后用小刀刻下妹妹的名字。这样坟墓就完成了。守墓人似乎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将铲子一甩,扛到肩上。 「慢着。」 哥哥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守墓人。 「什么事?」 守墓人这么反问。 哥哥心想:「我想做什么?」 自己叫住这名守墓人,到底想做什么? 哥哥不说话,守墓人精准地等了十五秒之后问., 「该不会是想找我报仇?」 「报仇?」 「是,我听说生者之中也有些人这么希望。」 守墓人的手一闪,同时「咚」一声轻快的穿刺声在哥哥的右手边响起。转过头去一看,一把小刀就插在那儿。 哥哥拔出了这把整片刀刃都埋进土中的小刀。 这把闪着绿光的刀极为锋利,仿佛连月光都能切开。 「如果这样能让生者消气,请便。」 守墓人蹲了下来,挺出心脏。按住心脏的刀尖上传来生命脉动的声音。 守墓人精准地等了三分钟。 「那我失陪了。」 说着脚步一退,脚跟并拢,转身走向荒野。 「等!」 「我不等。守墓人可以分给生者的时间我全都给了,剩下的时间要留给死者。」 「等一下!」 哥哥掷出小刀。不停旋转的小刀割中守墓人,浅浅割开他的耳垂后落地。 「等一下!」 守墓人不理会。 「……等一下……等一下啊……」 哥哥拖着身体爬在地上,紧紧握住小刀。守墓人仍然继续迈步,越走越远。 「等一下……啊……」 抓住刀刃的手掌被割破,生命的证明缓缓流到大地。 「……等一下……」 染血的手掌与小刀仿佛成了印章盖在大地上。哥哥将开始变得模糊的视线朝向守墓人,卯足全力往前爬。 (等……一下……) 接着哥哥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一对兄妹的插曲a 这个故事在从五楼通往六楼的楼梯途中唐突地开始,又唐突地结束。 「……这……怎么回事?」 这个故事的名称叫做「一对兄妹的插曲a」,用粉笔写在楼梯的石壁上。艾用手指戳了戳写下这段故事的粉笔字迹。 「总觉得风格好像不太搭……又好像有点搭……」 故事内容让她依稀觉得不太符合这个粉笔人的风格,却又有那么一点搭调。 「实在搞不清楚。」 「……就是啊。」 到头来还是只有这个结论。 「……继续走吧。」 艾放弃推理并爬上楼梯。 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这可难得了。」 传来一阵完美的嗓音。 所有人转过身去,看见三名守墓人站在那儿。 他们没看过这些人的长相,但这三人长得一模一样。 「麦迪裘……」艾利斯喃喃说出这个词。艾听了也想了起来,他们是刊登在守墓人大全上的「主流(常见)」家族之一。 「各位生者好,这可真巧。」 「你好!」 只有艾出声回答,其他人都没说话,表现出来的态度显然有冷有热。 「各位守墓人往这边走是有事要办?」 「是,因为有死者等着我们。」 一名守墓人笑咪咪地回答。他的笑容当中有着对工作的热爱与热情。 「所以不知道能不能请各位让路给我们过?」 「好的。不过难得遇见各位,要不要一起走?毕竟我们同路。」 「我们不反对……但不知道其他几位赞不赞成?」 「当然赞成!」 艾故意喊得很开心。她有意识地想在这群守墓人与同伴之间扮演好桥梁的角色。 这时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艾。」 壮汉叫了她一声,声调中有着责难的意思。 「啊,尤力先生,这样应该没关系吧?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不,可是……」 「应该没关系吧?」 壮汉的一对蓝色眼睛里有着犹豫,艾抓住机会大喊:「就这么决定!」 艾大声地向三位守墓人问起疤面的行踪与这座塔的情形,想借此强调跟他们走是有好处的。可惜这些守墓人对她所问的事完全不知情,于是艾靠着活泼的态度硬撑过去。 接着一行人来到六楼。 这里是荒野。 艾一瞬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塔外。地面撒满了沙子,天花板上挂满电灯泡,是一片由刺眼光芒与干燥沙地状的地面构成的人工荒野。 难得在塔里会找不到一栋建筑物。 「……总觉得这些人的症状好像已经到末期了……」 「就是啊。这种东西外头要多少有多少,何必特地在塔里弄一块。 荒野被打造得十分像样。地面上不但有仙人掌,甚至还有蜥蜴,远方的墙上更有画着地平线的画。 「疤面小姐在更上面啊……」 瑟莉卡还是一样对上方感兴趣。 「你们要找的死人也在更上面?」 「是的。」「是的。」「不是的。」 「咦?」 三人之中有一人答出不同的答案,说完望向远方。 「我要埋葬的死者就在这里。」 这句话刚说出口,下一瞬间他的下颚就被击碎。枪弹发出「咻」一声滑溜的声响,打穿守墓人的下巴与脖子,消失在荒野之中。 倒地。 「咦?」 这名守墓人以仿佛想转身却绊了一跤似的动作倒下。 红色的血泊在黄色的荒野上慢慢扩散开来。 「咦?坏掉了。」「不过无所谓,我们还是快去找我们的死者吧。」 剩下两名守墓人远比艾更快认知事态,却对这种事毫不介意,随即迈步离开。 艾反射性地想叫住他们,但她知道这样叫不住他们。靠言语阻止不了他们,唯一能阻止他们的方法就是破坏。 而破坏很快就来临了。 右边的守墓人扭转身体躲过第一发,但下一发已经算得准准地「放到那里」等他了。守墓人等于是自己跳过去用额头扑向子弹。 最后一名守墓人则撑得久一些。他记取前者的教训,用铲子弹开预先算准他动向的第二发子弹。闪躲、格挡、闪躲、格挡。这时对方的子弹打完,同一刻守墓人往七楼飞奔。跑了三十公尺左右,子弹再次飞过来,守墓人以熟练的动作闪躲一发,正要格挡下一发…… 铲子却被打穿了。子弹以同样的时机、同样的速度击出,但重量却足足差了一倍。子弹一路穿过铲子贯穿守墓人的眉心,就像射穿香菇一样简单。 艾发着呆,无意识地看向射出子弹的来源。 有人躲在岩石后方,正以闪着反光的狙击镜看着艾。看着她的…… 看着她的铲子! 接着一发子弹打向艾。 「锵」的一声响,火花在空中迸开。又是「锵」的一声,艾利斯用右手的枪击落子弹,以左手的枪射向四十公尺外的岩石后方。 手枪在这么远的距离应该瞄不准,铅弹却精确地击碎了狙击镜。看到这神乎其技的一枪,刺客却丝毫不显动摇,很干脆地丢下狙击枪,以仿佛将自己化为子弹般的速度冲来,身后尘土飞扬。 一眼就看得出这人是个本领高强的死者。他身上大部分的肌肉都已经又干又瘦,容易腐败的内脏也已经挖出,躯乾坤看起来扁扁的。他穿着像是已经成为身体一部分的皮衣,将逐渐崩解的身体串在一起。皮革一路包覆到脸上,绑成完美的扑克脸看着他们三人。 艾利斯又开了两枪牵制,死者双手一挥格开子弹。他手上暗藏家伙。死者从五公尺外的距离以大鹏展翅般的动作双手一分,接着「唰唰」两声响起,两把刀刃弹了出来,成了他的两只爪子。 艾利斯退开几步,同时连扣左手枪的扳机,吐出剩下的所有子弹。死者躲也不躲,他「信赖」艾利斯那精准异常的枪法,用胸部承受所有子弹。看来他的胸前应该也暗藏了护具,子弹没有任何一发打得进去,掉到荒野上弹跳起来。 「不妙!」艾利斯首次变了脸色。 死着的双爪扑向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银色的铲子伸了过来与爪子互咬。艾顺势挥动铲子,死者以后滚翻闪过这足以轻易劈开铁管的一击。尤力看准他落地的瞬间撒出弹幕,死者继续做出闪避动作。蒂伊抓准时机将身体化为雾气笼罩住死者,遮蔽他的视野。 「为、为什么?」 蒂伊惊呼出声。死者的视野应该已经受到遮蔽,但他却将计就计,刮起尘土的同时做出蛇行般的动作。艾利斯大喊:「碍事!」这样下去雾气只会对敌人有利。 死者逼近过来。 「请、请等一下!」 艾以还在发麻的手抱住铲子大声喊叫。死者不予理会,就像一只在沙漠中游泳的鲨鱼一样,掀起尘土伺机攻击。 「s、stop!请你停下来!」 死者没有停下来。他一路刮起尘土绕行,终于逼近三人。接着他弹开艾和斯的所有枪弹,让尤力不敢攻击并以爪子刺向艾的咽喉…… 「投降!」 艾高举双手。 铲子咻咻作响地飞开。 双爪刚好停在她颈子的皮肤上。 好一会儿后,铲子才「唰」的一声插在远处的沙丘上。 「……投降?」 死者首次开了口。艾仍然高举双手连连点头,可以的话她甚至想摇白旗。 「我杀了不少守墓人……」 他的双爪收了 回去。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艾膝盖一软跪到地上,直到现在才开始发抖,嘴唇却擅自挤出笑容。 「你有名字吗?」 「我叫艾·亚斯汀……」 她报上名字时牙关咯咯作响。 「是吗?我是拉其·谢罗。」 这就是艾在塔里遇见的第一个人类。 「如你所见,我是个死人。」 ? 守墓人的尸体被迅速埋了起来。 守墓人反而被死人埋葬。 艾双手抱膝看着他乾坤活儿。她抱着铲子与膝盖,看着守墓人的坟墓完工。 死者默默挖洞,放进尸体,然后填平。 守墓人的尸体马上就被埋好了。 「……你有看过一个叫做疤面……右眉上有一道伤痕的守墓人吗?是哈特斯东家族的。」 尤力开口问了。死者中断工作,朝空中瞪了一会儿说: 「不……没看到……大概是走别条路上去了吧。」 「是吗?」 尤力放心地呼了口气,胸前的瑟莉卡连连往上挥拳,仿佛在说:「就跟你说还要往上了!」艾朝他瞥了一眼。 艾利斯呈大字形躺在脚下,看样子输给拉其这件事给他相当大的打击。蒂伊非常开心地不停逗着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输赢。 一具守墓人的尸体被迅速埋好,一具又一具…… 接着尸体被埋完了,死者将刚刚用的铲子插到它原本的主人坟上。 这把铲子成了墓碑。 三把铲子插在艾的眼前。 再过去还有二十把。 这里成了守墓人的坟场。 拉其·谢罗默默祝祷。众人——尤力、艾利斯与蒂伊看了,也感染到同样的心境,凭吊死亡、献上祝祷。 一种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似的气氛随即不容分说地传开。 「……为什么?」 但艾不打算让事情就这么结束。 「你为什么要杀守墓人?」 她看着死者凹陷的眼窝。 「因为我还不想结束……」 拉其很坦白。那是一种强者特有的坦白。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对……不然逦有别的方法吗?有什么方法可以不动粗就阻止守墓人吗?」 「有。只要我开口,守墓人就会住手……至少疤面小姐就听我的。」 尤力慌了,但艾不放在心上。 死者只说了声「是喔」,轻易就相信了。至少表面上是相信了。 「……可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这样,不然守墓人就太可怜了。」 守墓人可怜? 「我的工作就是猎杀守墓人,所以对他们多少有些了解。他们对埋葬死者的工作有着真正的骄傲——我们先不说这是好是坏——从他们手中抢走工作……我想并不是好事。」 「……」 艾想起了疤面——那位抱着婴儿而不是铲子的守墓人。 「而且你这么做也是白费工夫,他们出生的速度比你到处阻止还快。」 「那……」 艾抬头看着无数支铲子,眼神仿佛掀开锅盖的滚烫锅炉。 「……那么,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罗?」 守墓人埋葬妹妹,还有哥哥杀死守墓人,都是无可奈何的? 「真的……无可奈何吗……?」 死者这么回答。 「如果你不同意,就好好努力吧。」 「……」 「努力找出答案。」 「……好的。」 「那你们该走了。」 死者说着朝远方的阶梯一指。那儿有眼熟的粉笔字写着:『七楼往这边!』 「……」 艾朝排列在身旁的坟墓看了最后一眼。 那些铲子跟自己的一样,却又各自有些不一样。 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决定?自己是不是默许了守墓人被杀? 是不是觉得这种残酷是「无可奈何」的? 答案栏始终空白,唯有时间徒然流逝,但艾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觉得现在无论写上什么答案都是错的。即使写下正确答案,也一样是错的。 死者转过身来。 「再见。」 「好的,再见。」 看来死者对他们真的没有兴趣,将心思拉回监视荒野的工作上。 「……最后请告诉我一件事……」 「嗯?」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守墓人时,你说你『还』不想结束,对吧……」 「我是说过。」 拉其很坦白。 「『还』不想结束,所以要杀守墓人……为什么……是『还』不想结束?」 「因为这些守墓人不是我要找的那一个。」 死者这么回答。他边说边拿着双筒望远镜望向荒野的边际。 「因为这些守墓人不是他,我才会开枪。我不能在遇见他之前就被埋起来。」 「?拉其……先生?」 艾狐疑地仔细打量死者的脸孔。他的面皮绑得紧紧的,看不出半点表情,凹陷的双眸只顾着望向荒野的边际。艾觉得自己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见这名死者的声音。听着这名死者那仿佛用皮革与枪构成的声音,感觉他简直像个少年。 「……有人来了。」 艾利斯这一提醒,艾也赶忙瞪了过去。 人影从楼梯出现。室内的光亮让这个人眯起眼睛,四处张望,随即发现众人,然后深深一鞠躬。 铲子在他背上闪着反光。 死者拿出枪,站着举枪透过狙击镜瞄准。瞬间将会响起枪声的预感让艾的表情一歪。 「……啊啊,你又要……」 但死者并没开枪,甚至把枪放到地上。 「拉、拉其先生?」 「你不用管。」 艾不明白什么叫做不用管,同时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明白自己希望他怎么做。 接着…… 这名守墓人走了过来。 「久违了,拉其·谢罗。还有各位生者,幸会。」 「好久不见了,守墓人。」 死者开口了。 「你记得我?」 「是,当然记得。」 「……那你记得她吗?」 守墓人回答「当然」。听到他这么说,拉其松了口气。 「那么,你是来埋葬我的?」 「是。」 「……你等一下。」 「要等多久?」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等下去……不过应该不行吧?」 「是。」 「那可以多久就多久。」 「那我等三分钟。」 「又是三分钟?」 死者苦笑着问「这有规定吗」,接着转过身去。 艾茫然看着死者。 「就是这么回事。」 死者以散发出来的气氛表现出笑意。 「那各位,我们再见了。」 「你、你想死吗!」 死者笑着说「我早就死了」。 「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我等的就是他。」 「啥?」 死者发出的声音简直像年轻了一百岁。 「当时我马上就后悔了。」 死者说得十分平静,仿佛在交代遗书。 「……我不是后悔收起小刀,只是 后悔为什么我不跟着一起让他埋在那里。我活下来只是因为当时我还活着,这理由实在微不足道。这是我唯一后悔的地方。」 死者述说过往,像是说给艾听,也像说给守墓人听,更像是在说给每一个人听。 「但我却活着,活了下来……后来死了,又留在死亡里。」 死者看着守墓人,隔着皮革脸皮看着守墓人的笑容。 「就是你,最好是由你来……不,我不要其他人。我只是单纯不想让除了你以外的守墓人埋葬。」 他说着坐了下来,手指伸进胸口皮衣开出的洞,撕开衣服,从中取出钢板往荒野上一扔。皮衣下露出用钢丝固定的干燥尸体。只是这样一点刺激,就让干燥的尸体开始剥落,皮屑随风散去。 「……这样,你就满意了?」 「我很满意。」 死者肆无忌惮地挺起胸膛。 「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是吗……?」 艾看着一动也不动的皮革面孔,呼出一口气,接着抬头仰望天空。 「其实,我对很多事都觉得后悔。」 这片天空是假的,既不是故乡的天空,也不是荒野的天空。 「其中一件就是一个叫希可的人带领的一群以杀人为乐的人。」 艾想起了那名盯上她父亲奇兹纳·亚斯汀的杀人凶手。 「我狠狠教训了他们,救出了家父。然后疤面小姐……另一个守墓人埋葬了他们。」 到现在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父亲明明应该立刻活过来,但他的皮肤却始终一片惨白,比白化症患者的肤色更白。她还记得那种死者的肤色有多么令她感到全身恶寒。 自己当时只顾着沉浸在绝望之中,放任疤面在一旁埋葬那群恶徒。不,即使没有处在绝望之中,当时的自己大概也会理所当然地视而不见. 「可是,我想我绝对不应该放弃他们……」 众人带着各不相同的表情,默默听着艾说下去。 「如果我真的想救大家,照理说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应该放弃。」 艾用力抱着膝盖,用脸颊感受腿骨坚硬的触感。 「不能由我来做决定。我能做的只有提案,我只能帮助他们思考,对他们伸出援手。」 艾放低视线,望向一具拒绝自己帮助的陈年尸体。 「所以,我不能阻止你受死……我不能去帮助不想得救的人。」 「是吗?」死者回了这一句话。 「可是,即使知道这些,我还是有个请求。」 艾蹲下来,执起死者垂下的手。 「请你不要消失。」 「……」 「我,不希望你消失。」 她没哭,因为那样太卑鄙了 艾只是执起死者的手,感觉自己的体温温暖了对方,心想要是自己的心意多少能传达过去就好了。 「……我要是现在不死,一定会下地狱。」 「我会奉陪到底啦。」 死者只说了句「是吗?」便没再说话。他表面上没有任何改变,但皮革铠甲之下确实产生了动摇。 不过他还是说了: 「抱歉。」 他仍然不放弃梦想。 「……是吗?」 艾站了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土。 「时间到了。」 守墓人动了。铲面插进大地,银色的铲子挖起了一铲干燥的土壤。 「别了。」 这就是死者说的最后一句话。 铲子一挥,一堆土壤缓缓飞上天空,撒向死者胸口。 哥哥承受不住这份重量——十年份的沉重,「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土又飞了过来。 守墓人默默工作,荒野的土壤有如倾盆大雨般撒下,将死者的身体埋进大地深处。 无论是艾或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儿—— 死者已经被埋好了,守墓人在死者身上堆起一堆土,成了简单的墓标。 「接下来你要在哪里埋葬谁?」 艾利斯问了。 守墓人听了茫然望向天际,仿佛正从中听取指示。 大概过了三秒左右吧。 「应该是巴裘特·华滋先生。」 守墓人说着指向几乎是正下方的方向。 「在这个方位上。」 「哇,该不会在这个星球的另一头?」 蒂伊开口了。守墓人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 「你真的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守墓人不带丝毫疑问,笑着点点头。 「因为死者在等我。」 「也许吧。」 艾利斯也点点头。 「也许真的是这样。」 守墓人恭敬地行礼,扛起铲子走下塔去。 艾捡起失去主人的狙击枪,插在坟墓上。 眼前插着无数把铲子与唯一一梃枪械。 这些成排的土堆很快就开始干燥,眼看就要归于过去。 艾非常用力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看似在承受寒冷。她觉得一颗心都冷了。 「这就是……那个故事的结局?」 视线所向之处,一行写着『七楼往这边!』的粉笔字脸不红气不喘地保持沉默。 一对兄妹的插曲b 于是哥哥独自留了下来。 眼前有一座坟墓,埋着小小的妹妹。哥哥整个人趴到坟墓上死命抓着不放,等待自己死亡的时刻来临。他想干脆葬在她的坟墓旁边。 但天不从人愿。 哥哥被偶然经过的旅客带走了。他们是一对年老的夫妻,在哥哥身上看到自己已过世小孩的影子,于是给他水与面包,救了他一命。 哥哥茫然接受了他们的救助。即使精神遭到折磨,年轻的身体却在吸收营养之后迅速痊愈,很快就恢复了血色。 哥哥完全恢复健康后才体认到自己活了下来,先前那么接近自己的死亡已经远在天边。 哥哥活了下来,但这时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支持他活下去。当初在城里生活时,支持哥哥的未来梦想与乐趣,如今已然没有丝毫帮助。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康,精神却日复一日地腐朽。 哥哥期望死亡。 但哥哥没死。 哥哥觉得奇怪,纳闷为什么自己无法自杀: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他左思右想,想起的多半都是与妹妹共度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想起妹妹说想吃妈妈炖的浓汤、想起妹妹后来说已经不想吃了、想起妹妹说想见父亲、想起妹妹说想见朋友。 想起妹妹说想上天堂。 哥哥想起了这些往事,起身去找老夫妇。 他说:「谢谢你们的照顾。」 老夫妇问他:「你不跟我们走吗?」 哥哥摇摇头。有个地方他非去不可。 老夫妇问:「那是哪里?」 哥哥回答:「是天堂。」他决定前往妹妹之前想去的地方。 老夫妇回答:「太棒了。这样的话就不是你跟我们走,该由我们跟你走。」 于是他们朝天堂前进。 』一对兄妹的插曲b 「还有『待续』?」 在六楼通往七楼的途中,发现这个故事的后续,让艾喃喃说出这句话。 「咦?这故事不是在描写刚刚那个叫拉其的人……」 艾一步跳三阶地在楼梯间上上下下,反覆阅读故事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 ?」 「谁知道……」 一直抢在他们前面的粉笔字什么都不回答。 艾一直到刚刚都还认定这粉笔字就是妹妹写的。她认为故事里的哥哥是拉其,妹妹则是用粉笔写字的人,但故事却还有后续。 「……你到底是谁?」 艾伸手撑在冰凉的墙壁上,问了这句话。手掌与冰冷墙面之间的粉笔字当然不会回答,这个举动只是让自己的指纹沾上粉笔灰。艾拍掉了这些粉笔灰。 「算了,不管怎么说,既然『故事』还没完,应该就表示再过去还有其他人在吧……」 艾利斯的这番话让艾惊觉过来,注视距离只有几阶远的入口。 「……我开路,艾在我身后支援,尤力殿后,就这么走吧。」 「……好的。」 「好……」 「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管遇到谁、遇到多少人,都不要被吓到了……」 一行人怀着满满的紧张感爬上七楼。 ? 结果多达百人以上。 艾张大了嘴,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当场掉了一地,殿后的尤力拉着她躲了起来。 众人躲在转角后方,依照蒂伊、尤力、艾利斯、艾的顺序探出头来望向七楼的市镇。 七楼是个融合都会与大自然的美丽城市,理所当然有着一百名以上的人们来来去去。看到这样的景象,已经彻底习惯无人都市的大脑反而觉得奇怪。 这里有活人,也有死人。 艾仔细观察这些景象,判读整个环境的气息。 「……他们是什么人……」 「好了,就先试探看看吧。」 「……好,我去。」 尤力正要放下瑟莉卡,艾抓准空档对艾利斯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点头。 「尤力先生请在这里等。」 她丢下铲子与行李跑到路上。 「慢着!艾!」 「我们去探查一下。蒂伊!有什么事就拜托你联络了!」 艾利斯也将武装连腰带一起卸下,从后跟去。 「放心吧!」 「够了!你们给我慢着!」 不能让旁人听到的叫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他们混进人群里,街上的人们果然丝毫没注意他们。 「……有不认识的人在也不当回事,这里果然是大都会啊。」 「是啊,而且还有死人在。」 「……这里对死人没有偏见?」 艾想起与妲妮亚他们一起去过的闹区。在那儿每个人都互不相识,不会去留意刖人。 无论对方活着还是死了。 哪怕对方是守墓人…… 「嗯?」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艾回过头去,仔细观察人群。 她看到一群拿着铲子聚在一起的守墓人。 「这,这这这!」 「嘘!冷、冷静点,拜托你不要引人注目!」 「可、可、可、可是那个!」 死人若无其事地从守墓人旁边走过,守墓人瞬间朝死人瞥了一眼,但没有别的举动。他们的表情有难得一见的困惑与疲劳。 「……那些晚点再说。」 「可、可是!」 「别说了,这里交给我处理。」 说着艾利斯朝马路四处张望,挑上了一家店。 「小哥~~」 他光明正大地走到点心店前面,拿起了一袋饼干。店里有个围着围裙、看起来个性温厚的青年边走出来边喊:「来了。」 「我想要这个。」 「一包就够了吗?」 「够了。多少钱?」 「……你说话可真怪。」 青年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免费的啊?」 「这样啊。」 艾利斯说着打开袋子,自己抓起一块饼干吃,另一块丢进艾的嘴里。 「……你们该不会才刚来这里会合?」 「差不多。」 「啊啊,这样啊……」 这名青年似乎多愁善感,听到这句话的下一瞬间就鼻头一酸。 「年纪这么轻……你们一定历经很多苦楚吧……」 说着还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那这些也都拿去吧!不用付钱了!」 「不,这本来就免费吧?」 「这种小事就别在意了!」 青年豪迈地哈哈大笑,在艾利斯背上用力拍了一下。 「很痛耶……我说小哥,为什么只有这里这么多人?」 「小弟弟,你看那边。」 拿着饼干的手指向远方的墙壁。那儿有通往八楼的楼梯,现在则有许多工匠围住。 「楼梯都崩塌了,所以大伙儿都被绊住了。」 「绊住……?」 艾立刻就将收集到的情报整合好。 「那你们并不是住在这里罗?」 「小姐,你没猜错。我们是听说这座塔已经完成,所以才来爬的。」 「爬……大家一起来爬?」 「是啊。当然其实不只这里看到的人,毕竟这座塔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实际上应该有多达几十倍的人在爬这座塔。」 「为、为什么?」 「嗯?」 「大家为什么要爬这座塔?」 「嗯?你连这也不知道?」 青年露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这座塔通往天堂啊。」 他这么说了。 「……她在那里等我,我要去找她。」 ? 青年塞给他们一大把点心说道:「拿这个去找老爷!」 「老爷?」 「是个对这座塔比我清楚不知道多少倍的老爷爷!你们去找他问个清楚吧!」 艾深深一鞠躬,艾利斯则马马虎虎地道谢,一边吃着拿来的点心一边往前走。 「他……」 她一句话说不出口。他,还有他们。拉其·谢罗、点心店的青年、插曲中的哥哥、粉笔。 「他们……」 「艾……现在先别想这些……」 「啊,已经到了?」 「嗯……你看。」 艾利斯指向墙壁。 离开市中心后,来到一栋独栋的住家。 墙上写着『一对兄味的插曲c』。 一对兄妹的插曲c 哥哥决定去天堂。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无论问谁都一样问不出结果。 有人说天堂在天顶,于是哥哥爬遍了全世界的灵山。 有人说天堂在地底,于是哥哥潜遍了全世界的深渊。 但这些地方都找不到天堂。 哥哥走遍了全世界,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走到第几圈时,他来到了妹妹坟前。 于是哥哥又得出了当初的结论。 人类已经上不了天堂了。 那里已经成了一个死也去不了的地方。 体会到这个事实,少年沮丧地蹲在荒野上,抓着妹妹的坟墓不放。 墓石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还有明显的磨损。 哥哥过着失意的日子。 有天哥哥忽然拿起第一块石头,堆在墓石上。 接着堆了第二块。 第三块、第四块。他开始越堆越多。 看到少年默默堆上石块,周遭的人们也开始帮忙。用手、用铲子,后来更用上了卡车,堆积石块的人们越来越多。 石堆很快就耸立在天空中。 哥哥决定打造天堂。 一对兄妹的插曲c 『……』 艾与艾利斯都不再表示任何意见,从这段故事前面走过。 一栋写着这些故事的住家。 这里就是那个叫老爷的人住的地方。 「——那么这件事交给贾尔格那小子不就好了?什么?他不在?去酒馆找,如果不在那里,大概就是去找洗衣店的丫头了,再不然就是面包店的丫头……这样还找不到的话,我也不知道了。」 可以看到一个老翁坐在家门前宽敞的摇椅上,身边围绕着许多人要问他事情。 「好了!快走快走!要找人就要用脚啊,用脚!」 艾等这些等老翁指挥的人们走光之后才说: 「你就是老爷先生?」 老翁秃头白胡子,含着橡木烟斗,模样矍铄,注意到了艾与艾利斯。 「嗯?你们乾坤什么?」 「呃,卖点心的小哥要我们来这里问清楚……」 「啊啊……又是新来会合的人啊?受不了,每个人都把麻烦推给我这把老骨头。」 「会给您添麻烦吗?」 「不会不会,没关系。好了,你们两个也坐下来吧。」 艾利斯得意地笑说「真不愧是老人杀手」,艾先朝他的胫骨踢了一脚,这才坐到椅子上。 「那么,你们想知道什么?」 艾与艾利斯互看一眼,接着将脸转回来。 「首先我想请问,那是怎么回事?」 艾说着指向市镇一角。 那儿也聚集了一群守墓人。 他们脸上没有笑容,每个人都露出不安的表情,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 「他们为什么不埋葬你们?」 她指指那群守墓人,又指指眼前的老翁。 老翁脸颊憔悴、体型干瘦,一身皮包骨。 他也是死者。 老翁呵呵笑了几声,很干脆地回答: 「他们系统出错了。」 「系统出错?」 「正是。他们守墓人探测到死人的存在而爬上这座塔,而且如愿以偿找到了死人,可是这里没有土。」 「土这种东西明明到处都有吧?」 艾环顾四周。这个城市充满绿意,四处都是枝叶繁茂的树木。这些树下面当然应该找得到黑色的土…… 「咦?」 找不到。 仔细一看,植物扎根的地方全都是水路。 「呵呵呵,这一楼的植物全都是用水耕方式栽培的……你看看那边。」 老翁指向塔里难得一见的窗户。从那里放眼望去就发现塔的外墙上包了好几层布。 「五楼以上的水,都是用这种方法吸收外界的雾气来的,所以才能往塔里流个不停。」 老翁骄傲地大谈这个机关。 「守墓人要埋葬死人,至少也要有一把土,但这里却没有土,所以他们的系统才会出错……当然里面也有些『家族』比较聪明,想从其他楼层带土来,但这些人根本没办法走这条路线。这里就是这样设计的。」 「这是怎么弄的?」 「啊,有问题晚点再问。你们看……」 烟斗指向一群守墓人。 「有好戏可以看了……」 一名死者少女跑了过去。少女的态度纯真,如果她还活着,相信现在一定脸颊泛红。只见她跑向一名守墓人,递出了篮子。 「麦克!我做了点心!你吃吃看!」 一名守墓人露出的表情简直像小狗听到主人下达它办不到的命令。 「……米兰夏小姐,我不该收这样的东西——我该做的事情是埋葬你。」 「真是的!你还在说这种话。」 「可是埋葬很重要。说来遗憾,即使你不能接受,我们也必须强迫执行。」 少女手擦着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工作比我还重要……?」 「米兰夏小姐……」 「好好好,我知道了……随你高兴吧——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只要心态保持健康就可以了,剩下的我们会一手包办。」 青年说着让少女坐下,解下铲子对准地面。 这时他僵住了。银色的铲面找不到土壤可以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没有土。 「……啊哈哈,对不起啦,我太坏心了。来,我们到对面去,那边有家很棒的咖啡馆。」 「啊!米兰夏小姐!」 少女牵着守墓人的手跑了过去。 「……她好像喜欢那个守墓人。」 老翁说着呵呵大笑。 「咦?」 艾听了又朝他们俩看了一眼。青年露出困扰的表情,少女则是一脸开心的笑容。从旁看去确实就像一对情侣。 「……喜欢,守墓人?」 「没错。」 「这种事……」 「的确是天理难容啦。」 说着又呵呵大笑。 「竟然喜欢上守墓人,实在愚不可及。她身边的人们应该都会反对,更何况青年还是来埋葬她的。如果他们在地上,一定二话不说,不是她被埋,就是守墓人被枪杀。」 「……」 「但这种事情在这里就是可以成立。」 老翁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将身体深深靠在摇椅上。那是一种完成了一件大工程的人才会有的模样。 视线所向之处,可以看见一对刚开始踏上恋爱旅程的情侣。老翁满足地看着他们。 「……打造这里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这座塔是你盖的?」 艾吓了一跳,问出这句话。 「正是,这座塔是我们盖的。」 老翁梳着全白的胡子,骄傲地眯起了眼睛。 「……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有人说这里是天堂……」 「呵呵呵,这人说话真有意思。」 「你们当初盖这座塔,就是想打造出天堂吗?」 「谁知道呢?」 他抽了口烟。 「也许是,也许不是。」 「请你不要含糊其词。」 「我没有含糊其词。只是当初我们虽然团结一致地盖起这座大石堆,目的却各不相同。每个人都抱着不同的心愿在堆石头……你把这里叫成一座塔,其实只是偶然盖成了塔,我们当初根本不觉得自己在盖高塔。」 「……那你们当初是在盖什么?」 老翁沉默不话。沉默维持了抽七口烟的时间。 接着他慢慢开口: 「你们看看他。」 老翁用烟斗指向扛着石材的青年。青年的脸色像死人一样阴沉,身材像死人一样干瘦。 「他说他在打造地狱。」 「地狱?」 艾瞪大眼睛半站起来。 老翁深深点点头说「没错」。 「详情我也不清楚,总之他说他过去犯了罪,而且是一种很孤独的罪,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会去制裁他。他的心愿就是永远劳动个不停,希望偿还自己的罪孽……」 烟斗微微一转。 「看看她。」 这次烟斗嘴指向一名带着开朗的表情缝着衣物的女性。 「她说她在打造天堂。她祈求打造出一个让大家死后不用被守墓人埋葬,可以一起幸福生活的地方……」 「看看他们。」——烟斗指 向石匠、画家、金属工匠。「他们艺术家的心愿就是创造出自己的最高杰作。为了达成这个心愿,他们为这座塔加上装饰,增添色彩。」 「看看他们。」——烟斗指向过着日常生活的人。「他们祈求死后的安宁。为了达成这个心愿,他们在塔里打造出城镇。」 「看看他们。」——烟斗指向争先恐后爬着楼梯往上的人们。「他们抱着希望往上跑,相信继续往上爬就能到他们的目的地,并祈求这一天赶快来临。」 看看他——看看她—— 老翁就这么把在场的每个人都指过一遍。 「楼下的城镇你们应该看过了吧……那些全都是他们打造出来的理想国……那些地方是故乡、是祭坛、是应许之地。是这些能达成他们心愿的地方。」 「……所以才会是幽灵城?」 「幽灵城?哦哦?看在你眼里是幽灵城?这样啊,幽灵城啊?呵呵呵。」 不知道是哪里好笑,老人笑了一阵,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心愿聚集在这里,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而采取行动。每一个人的行动恰巧交会在一起,构成了高塔这个型态……这座塔是个实现心愿的地方。」 老翁满足地露出微笑,视线移向爱上守墓人的少女。 「如今塔已经开始实现每个人的心愿。」 「……」 「我看你……大概也跟他们一样有心愿想要实现,不是吗?」 「是……」 「那你的心愿应该很快就会实现了。」 「我看很难说吧。」 艾讽刺地笑了笑。 「就算找到疤面小姐,我自己的梦想八成还是不会实现。」 「哦?」 老翁抬起了几乎被皱纹淹没的眼睛。直到这时他的眼里才首次表现出对艾的兴趣。 「哼?那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拯救世界。」 「搞什么,就这样?」 老翁说得十分干脆。 「这种事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想。他们堆这些石头,就是想呵拯救自己的世界b。」 「……这样就能拯救世界?」 「哼?那我问你,要做什么事情,达成什么样的丰功伟业,做出什么愚不可及的勾当,才救得了所谓的世界?」 「……」 「难道你只要拿着这把铲子跑递全世界,就救得了世界?」 艾没说话。 「到头来都一样,不管是你做的事情还是我们做的事情,全都一样。我们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实现心愿,所以才会做。只有这一点我们是一模一样。」 老翁深深叹了口气,吐出一口烟。 「要实现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除了堆堆石头,又能怎么办呢……」 话中有着在漫长得让艾无以想像的岁月中所累积下来的孤独。 「我们就是相信了!相信只要堆起石头就能实现心愿!相信这些愚蠢的行为会有用!你刚刚没回答我的问题对吧?我问你这把铲子是不是救得了世界,你却没回答,对吧?搞什么,你怀疑自己的梦想吗?」 「是。」 「不要怀疑……只要不抱怀疑,相信到底,塔就会实现你的心愿……」 我们把这座塔打造成这样的地方…… 说完老人不再说话。 这名老人——应该说这名死者——看起来又老了些。吐出心中的所有感情,让这名死者尽管已经死了,却又离死更近了一些。 「我……」 艾对这样的老翁说道。 「我相信我的心愿……可是我同时也在怀疑。」 她抬头看着老翁。 「我相信我,所以我怀疑我。」 老翁闭着眼睛问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会。」 艾斩钉截铁地摇头回答: 「我想真正的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如果真正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有非怀疑不可的事情……不然就只是盲信了。」 老人哈哈大笑,睁开眼睛瞪着艾。 「你说我们的心愿是盲信?」 「……你生气了?」 「不,也不会。」 老翁看来真的没生气,只是开心地笑着抽烟。 「毕竟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被人说是盲信就生气,就不是真正的盲信者。遗留着那种客观观点的人都还太天真了。」 老翁十分陶醉地抽着烟斗,边说边吐烟。 「真正的盲信者就算被人指出这点,也只会回答: 『那又怎么样?』」 吐烟。 老人又闭上眼睛放松全身。他以空洞的眼神轻轻诉说,仿佛正吐出自己的灵魂。 「……不然怎么打造得出这种东西……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区区盲信…… 区区狂信…… ……我们凡夫俗子要是不至少做到这个地步,又怎么够呢?」 老人「喀哒」一声将烟斗放到边桌上。 这个声响宣告谈话结束。 「太遗憾了。我本来以为你有当上盲信者的资质,看来你要走别条路?」 「是。」 「是吗?我会祈求你的心愿可以实现。」 哇~~! 这时远方传来了欢呼声,原来楼梯终于修理完毕。人们像海啸般涌了过去,街上的人们也不顾正在用餐或洗衣,人潮转眼间就被吸到楼上去。原来外面的市镇就是这样变得空无一人。 艾与老翁注视着人群消失的过程。排在楼梯上的人们脸上,全都有着像是要参加庙会的小朋友一样开朗的笑容。 「你不上去吗?」 「嗯,我到这一层楼就好,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艾缓缓起身,扛起铲子,拍拍衣摆。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她对老翁深深一鞠躬。 「……那么,再见了……」 「嗯。虽然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不过离别的时候还是说这句话最好。再见了。」 「喂,老爷爷。」 是艾利斯。 先前他一直没说话,艾以为他直到离开都不会开口,没想到他却在最后关头放出了刀刃般锐利的话锋。 「我有两个问题要请你回答。」 「唔,什么问题?」 「你说的实现心愿,应该只有在这座塔里算数吧?」 「哦哦?你这小孩子吸收得还挺快的嘛。」 「不用讲这些客套话,答案呢? 「你猜得没错。」 艾利斯大声啐了一声。 「呵呵呵,不过那对你来说却是没有任何差别的现实啊。」 「才不是,差得远了。」 「呵呵呵!真没料到你年纪轻轻就逃得过盲信的诱惑!」 老人打从心底笑得十分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自己有什么心愿?」 「唔?」 「这座塔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坟墓。」 老翁立刻答了出来。 「……我只是想用温暖的东西盖住舍妹,所以才堆这些石头,为的是让她心安。可以的话,我还希望她能对我说声『谢谢』,所以不但堆石头,还建造市镇,带大家过来……」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嗯。」 哥哥 充满自信地点点头。 「说来见笑,她还骂我『你做的事可真傻』,但她终归是心满意足了。」 说着视线朝向摇椅旁的空间。 「是吗?我倒是什么都看不见啦……」 艾也一样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存在。 但饱经岁月的盲信者丝毫不把这些年轻小伙子的意见放在心上,只顾着吞云吐雾。 「……那我走了。」 艾利斯不说「再见」,单方面道别后迈出脚步。艾也行了个礼,从后跟去。到路上可以看到察觉异状的蒂伊跑来迎接,还挥着手大喊:「喂~~」 老翁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开始摇着摇椅。 第四章『一对兄妹的插曲』 1 哥哥与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堆石头。不分活人或死人,每个人都从大地上凿出碎片,轻轻放到山顶上。 每个人都作着不同的梦,并为了实现梦想而堆积石块。 没过多久,石块堆得越来越洗链。 参与的人变多,于是多了管理众人的人。 为了将石头堆得更有效率,更有功能性,于是多了负责画蓝图的人。 多了为这些人提供粮食的人、多了木匠、多了死者、多了保护死者的猎人。 不久石堆成了一座塔。 各式各样的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梦想,培养茁壮这座塔。 许多人在塔里找到了天堂。父亲堆石头、母亲煮饭,小孩聚在一起玩耍。他们期盼过这样的日子,而这座塔首先就达成了他们的这个心愿。 塔接着实现了许多技术人员的梦想。他们怀抱着想做出美妙作品的梦想,于是塔赋予他们「打造天堂」这个伟大的工作,将他们出众的才能集中到自己身上。 塔贪婪地吞食梦想,越长越高,接着又开始实现新的梦想。 这座塔是坟墓。 是天堂;是地狱。 是日常;是超脱日常。 是过去;是未来。 塔本身已经成了一个世界。 世界塔就这么变成一个作梦的地方。 哥哥与他的同伴们至今仍在塔顶继续堆着石头。 ? 这段故事写在回程一条再也没有人经过的大马路上。 艾与艾利斯踩着这些粉笔字迹,回到尤力他们身边。 「这里有问题。」 艾无视于在入口等候的尤力,一边走向放行李的地方一边这么说。 「这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了。」 「不对,你不明白。这里很异常,一点都不寻常。」 她轻巧地挪开行李,找到藏在里头的瑟莉卡。瑟莉卡心情很好,「啊呜」笑了一声,主动朝艾伸出手去。艾抱起小婴儿,用脸颊感受她软绵绵的温暖触感。 「……你打听到了什么?」 「……我不清楚,我到底听人家说了什么……」 艾说到这里,埋头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瑟莉卡因为怕痒,连连拍打艾的脸颊。 尤力对艾利斯使了个眼色,想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艾利斯也跟艾差不多,只顾低着头思索,连视线都没抬起来。蒂伊在他的上空双手一摊,表示「搞不懂」。 「艾利斯。」 艾突然抬起头来开口问: 「你不要紧吗?」 「……嗯,我不要紧……你呢?」 艾盯着艾利斯的眼睛看。 「我也不要紧。」 「……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 艾忽然浮出思绪之海,看着尤力说: 「听说这座塔会实现人们的心愿。」 「……怎么回事?」 「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艾心焦地咬着指甲。 「可是,他们相信会成真。这座塔里有一群人真心相信塔会实现他们的心愿。」 「是异能者?」 「不是。」 艾利斯接着说, 「异能者不需要这种塔。如果怀抱的心愿这么强烈,就算不靠这种东西,愿望早就已经被迫实现了。」 艾利斯一边穿戴佩挂双枪的腰带一边回答。 「在这里的反而是一群平凡的人,他们有着跟异能者同样迫切渴望的心愿,世界却不肯实现他们的愿望。这里聚集了几百个、几千个这样的家伙……这座塔就是这些家伙的缓冲垫。他们没办法怀抱『想上天堂!』这种荒唐的梦想,但改成『这座塔通往天堂!』这种多了一层缓冲的梦想,他们就有办法相信。这里就是逦样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 「尤力先生的梦说不定也能实现……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艾接过话头,说出了结论。 ……我的……梦想? 尤力以为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实际上并没有说出口。 「……我说啊,既然这么危险……」 蒂伊发言时还很刻意地先举手。 「先下去再说会不会比较好?不,我不是指要放弃的意思,只是说先下去一趟,这是战略性撤退……」 「这可不行。」 「……是吗?」 「蒂伊,你想下去就自己下去,请便。」 「这怎么可以呢?毕竟我都听到了也许可以实现愿望。」 「我可担不起责任……」 艾说足这么说,但看起来似乎并不担心蒂伊。 「……倒是尤力先生,你不要紧吗?」 艾回过神,抬起头来。 「……什么样的状况会有危险?」 「不会危险,因为只是实现心愿而已。」 艾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会儿。 「尤力先生。有件事我一直刻意不问你,对吧?」 「……谁知道呢?」 事到如今尤力还想装傻。 「……就是在那座小山丘上的事,就在我决定拯救世界的那个小山丘上。」 他们埋葬食人玩具,开始这一切的那个黎明来临的瞬间。 「那个时候,我誓言拯救世界,你说过要帮我对吧?」 「……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是我朋友的女儿,帮你是应该的……」 「这些场面话就免了。」 艾挥开这些闲话。 「很对不起,其实我对你所谓要帮我的誓言本来就不怎么相信。」 她笑了笑。 「我一直觉得你的誓言应该有底线。例如『到下山为止』、『到找到市镇为止』、『到我开始任性为止』、『到自己开始有危险为止』。我一直觉得当底线到了,你就会抛弃我。」 「……原来你这么认为?」 「是,我之前一直这么认为……」 她掩饰性地笑了几声。 「在欧塔斯,在葛拉学园,还有现在,我都想着:『尤力到底要陪我走到哪里?』」 「……」 「你到底会陪我走到哪里?」 「……到你放弃梦想为止。」 「啊啊,果然。」 她又笑了笑。 「果然是这样啊。尤力先生你一定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相信我有办法拯救世界吧?」 「……艾。」 「你一定认为我迟早会放弃我的梦想吧?」 「……艾,你聼我说。」 「你之所以跟来,并不是因为赞同我『拯救世界的梦想』,而是为了在我死心的那一刻陪在我身边,好对掉进绝望深渊的我伸出援手,对吧?」 「……」 「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梦想,只是希望我得到幸福,对吧?」 「……」 「你真是个成熟的大人……」 「……你说话可真不留情。」 「对不起……可是这件事我非得问个清楚……」 「不,我不是指你问的问题。」 尤力露出那种一贯的苦涩到了极点的笑容。 「没想到被小孩子说『你是成熟的大人』,听起来会这么难受。」 「?这我倒不太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了。」 壮汉露出一副想开了的笑容。 「呃,我不希望你误会, 我可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想问清楚……」 「我知道。」 尤力说着唐突地抱住艾。 艾在壮汉巨大的手臂中僵住。 「……咦?咦?咦?怎、怎么突然这样?」 「我一直自认很了解你……看来还差得远了……」 艾开始缩起身体。 「尤、尤力先生?不,不是的,我还没问完,这很重要。对你来说『拯救世界』不是梦想,那你应该还有别的心愿吧?」 「别的心愿?」 艾的身体缩得更僵硬了,简直像在准备被尤力丢开。 「你之所以肯帮助我们,难道不是因为你把我们当女儿看待吗?」 艾用力地抱紧瑟莉卡。 「……你其实一直摆脱不了过世的太太与女儿,不是吗?」 「……」 「你想见她们,不是吗?」 处在瑟莉卡与尤力这两股温暖的包夹下,艾却无法相信这股温暖,变得僵硬又冰冷。 「我想这种愿望肯定是这座塔最拿手的领域,一定能帮你实现心愿的。」 「……艾。」 「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我只是不知道当你实现心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 「艾。」 尤力细腻地动起粗犷的双手,摸摸艾的头。 「我不会走。」 「可是……」 「我不会丢下你。」 这句话尤力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在弥补过去总是藏在心底而害她不安的过错。 但艾说: 「……我不相信。」 眼泪终于随着这句话滴落。 「我、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这句话……对不起,我、真是个没救的小孩。我是个没办法相信这句话的小孩……」 绿色的眼睛被眼泪淹没,泪滴滑落到瑟莉卡脸上。发光的颗粒滴到脸颊上,小婴儿露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眯起眼睛。 「你想想!」 艾抬起头,眼泪飞散开来。 「你想想看!你明明!瞒着我好多!好多事!」 「瞒着你?」 这个理由连尤力自己都没想到。 艾看到他这样,表情染上了绝望。 「啊啊,你果然……连想都没想过……我真傻……自己一个人在意着这种事……还烦恼个不停……」 「艾……?」 「尤力先生……你杀过几个守墓人?」 尤力的喉咙发出声响。艾以阴沉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你跟死去的太太一起逃亡的期间,总不可能都没碰到守墓人吧……这些守墓人,一定都被你杀了吧……」 「艾……这……」 「你怎么一脸好像一经忘记的表情?你全忘了吗?」 「……」 「如果……当时我遇见你……」 艾抬头瞥了他一眼。 「你也照杀不误?」 尤力不记得自己当时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艾看了尤力一眼,便露出觉得自己犯下大错的表情,低头不说话。 「……对不起。」 眼泪潸潸落下。 「……对不起……我、就是……就是这个样子……」 她遮住脸发抖。 「啊啊!够了!受不了!」 尤力突然大喊。艾与瑟莉卡都吓了一跳,睁开湿润的双眼。 「不好意思!我就是杀过守墓人!而且我也没想太多!我一直觉得那跟杀人一样!而且我作梦也没想到你一直在烦恼这件事!对不起!我老实跟你招了!我的确杀过守墓人!」 尤力牢牢盯着艾的眼睛。 「当时我要是遇到你,说不定也照杀不误。这我承认。」 「……是吗……啊哈……听你这么说,我反而比较放心……」 「你这女人也太现实了。你长得漂亮点试试看,保证以后会吃很多苦的。」 他单膝跪地,指着她叮咛,简直跟以前对女儿说话时一模一样。 过去他对这种行为总有点抗拒,现在却刻意这么做。 「受不了!你们这些小鬼真是怪得可以!脑筋动得也太快了!年轻就是这么回事吗?」 「尤、尤力先生?」 「你们也活得太匆忙了!这种问题啊!不必这么快就开始烦恼!大可花个五年、十年!慢慢去解决!不然我可受不了!知道吗?」 「咦?呃?呃?」 「大人这种生物啊!对很多事情都得花很多时间才放得下!你们却根本不管别人方不方便,老是给我马上就找出结论!」 尤力骂着「你们这些死小鬼」,并用力摸摸艾的头。 「请、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艾。」 尤力看着艾湿润的眼睛。 「我来当你爸爸。」 「…………………………………………………………你说什么?」 「受不了……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慢慢来,等培养出这样的气氛再开口。可是你们老是这么急着往前冲……」 「请、请问,尤力先生。」 「不要叫我尤力先生。」 他拍了一下胸口。 「叫我爸爸。」 「…………………………………………………………不用了。」 「别客气。」 「不是客气,是拒绝。」 艾湿润的双眼完全僵住,发出冰冷的光芒。 「是吗……不过我还是决定把你当女儿看待。诺艾蜜、你,还有瑟莉卡,是我最引以为傲的三个女儿。」 「……瑟莉卡的姐姐巫拉怎么算?」 「唔,对喔,那就是四姐妹了。」 「……你是说真的?」 「对。」 「……请你不要闹了。」 「我没有闹。只是不管我怎么说,你应该都不会相信吧。」 「……是。」 「那这次换你输了。」 尤力笑了笑。他的笑容之中已经没有悲叹的成分。 「你尽管看着。我,绝对不会抛弃你们。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不过我就是要这么做,就跟你不会放弃你的梦想一样。」 「……!」 艾听了猛力抬起头,眼泪散出七色的光辉飞散在空中。 「你不要?」 「…………………………………………真亏你问得出这种话……」 艾低头不说话。瑟莉卡担心地看着她,仿佛在问她「怎么了」。艾的右手用力一推,从壮汉怀里挣脱,转身背对他,却微微回过头说: 「…………………………………………………………不是不要。」 「是吗?那从现在起你就叫我爸爸……」 「这我不要。」 艾用瑟莉卡的睡衣擦拭自己被泪水沾湿的脸,结果被瑟莉卡嫌弃了。 「然后呢?虽然我不太清楚情形,不过我爬上这座塔会出事吗?」 「……我不知道。」 「是吗?不过就算有危险,我也会跟你去。」 「……」 艾没说话。 「你在害羞?」 「你!尤、尤力先生你为什么问得出这种话!一点都不体贴!烂透了!」 「抱歉抱歉。」 尤力说着捡起草帽戴到艾头上,接着抱起瑟莉卡。 艾将双手紧紧贴 在草帽上,遮住自己的脸。 「我们赶快上路吧。」 铲子一转扛到肩上。 艾利斯豪迈地应了一声,蒂伊则轻佻地说「来了」。 尤力也答了声「好」,重新抱好瑟莉卡。 「最有危险的应该是疤面小姐。」 塔仍然仰之弥高,楼梯依旧深不见底。 ? 往上爬。 艾一阶一阶踩着眼前的石梯往上爬。一路将不时会突然出现的粉笔字指示踩糊,往上爬了又爬。 八楼,一处像是古代国王想要的宝库,装满了金银财宝。每个人都没兴趣,继续往上爬。 九楼,一间任何想得到的美食都应有尽有的餐厅。尤力与艾利斯拖着艾往上爬。 十楼,一座有如众神居所般美轮美奂的宫殿。粉笔字在这种地方也毫不忌惮,在国王的肖像上留下指引的箭头。 怎么爬都看不到塔顶,只有楼梯没完没了地向上延伸,粉笔字不断出现,就是不见终点。 十一楼,一座堆满了各式各样军火的城市: 十二楼,一座遭到各式各样军火蹂躏的城市。 十三楼,一座充满了硝烟味、弹孔与火焰的城市。 往上。 十四楼,空中住宅。十五楼,大地宫殿。十六楼,千年大都。十七楼,建国基础。 往上,往上,不停地往上。 各个楼层开始异想天开地转变,慢慢多了些「温暖」。人工的气味缓和下来,各种物品被人使用的味道越来越浓厚。 却又看不到一个人影。 十八楼,丛林。绿意与动物嘈杂的声音多得令人傻眼。 十九楼,岩山。艾脚上的茧在这里磨破了。 二十楼,医生的房间。这一层楼来得正好,艾在这里接受治疗。 二十一楼,研究所。瑟莉卡的奶粉在这一楼泡完。 二十二楼,牧草地。尤力在这里跟生了小孩的山羊要来新鲜的奶水。 这一切都有写着『○○往这边!』的粉笔字相伴。 二十三、二十四楼、二十五楼、二十六楼、二十七楼…… 一心一意动着双脚往上爬。一想到「好累」,马上就会看到悠闲的成排行道树与写着『加油!下一楼就轻松多了!』的粉笔字出现;一想到「身上都脏了」,就会看到粉笔字写着:『下一楼有温泉!』一看果然没错:一想到「已经没有吃的了」,就会看到粉笔字写着:『下一楼是商店街喔!』 众人往上再往上,专心动着双脚往前走,期望瑟莉卡目光转往旁边的那一天来临。他们一路往上爬,衷心祈求这一天赶快来临。 「~~~~!」 「……!」 爬了又爬。 「~~~~!」 「……!……!~~~~!」 爬了又爬。 「……!」 爬了又爬。 「艾!」 「哇!」 这一声来得突然。蒂伊在她眼前大喊。 接着发现瑟莉卡嚎啕大哭。 「咦?奇怪?对不起,蒂伊,我好像爬昏头了,没听到你说什么……」 「别说这些了!赶快把他们两个也叫醒!」 「咦?可是何必这么慌……」 「快点!」 艾震惊地朝背后一看,发现艾利斯与尤力也一脸昏了头的表情,只顾爬着楼梯往上走。艾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刚刚也是这个样子。 「艾利斯、艾利斯。尤力先生、尤力先生。」 边叫边伸手来回打他们巴掌。对艾利斯赏了正反手各两记,对尤力则各赏了三记。 「……喔?」 「早安,艾利斯,尤力先生。」 「不,我又没睡……等等,喔哇!」 蒂伊泪眼汪汪大喊艾利斯的名字,缠在他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瑟莉卡,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了?肚子饿了吗?」 尤力赶紧哄了哄瑟莉卡,小婴儿这才不再哭泣。 「……我好像昏头了。」 「是啊,得小心点才行。」 「还『得小心点才行』咧!」 蒂伊怒急攻心。 「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几楼了!」 「这,不知道。」 「啊,那边有写。」 他们正好走到通往上一层的楼梯,旁边照样有用粉笔写的数字。 「咦?」 「……这怎么回事?」 『欢迎来到八百二十八楼!』 八百二十八楼? 「这、这怎么可能呢?哈哈哈,这是在搞什么啊……又在恶作剧啦……?」 「就、就是说啊,哈哈哈,怎么可能嘛……这家伙最近还挺正经的,怎么又开始胡闹啦。哈哈哈……哈哈……哈……」 另有一行字写着:『是真的啦!』 『……』 『你们不信可以从那遇往外看看。 』 那边? 刚看完这行字,一阵强风轰然吹过。 「你们看那边!」 尤力大喊。众人转头一看,涂鸦对面的墙上有窗户,呼啸不停的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 之前那种地方有窗户吗? 艾按捺住疑问跑过去,一张脸硬挤过被艾利斯与尤力填满的缝隙。 温暖的阳光。 雾已经散开。不,何止是雾…… 连云层都已经远在下方…… 「这怎么可能……」 尤力茫然地自言自语。 「我们才没有爬这么……」 他们只是期望。 一路走来,衷心盼望快点爬上去。 发现到这件事,让众人都闭上了嘴。 艾体认到自己太小看这座塔了。 ? 无数愿望汇集交缠。 塔的尖端不断往上延伸。 哥哥率领的一群人已经不需要材料,只凭「堆石头」的愿望就让塔越来越高。他们各自作着特异的梦,并为了实现梦想而堆积石块。 不知不觉间,塔的尖端开始呈粒子状散开。建造塔的人们开始随着自身梦想的不同而看到不一样的景象。 期望领先的人看到最尖端。 期望永恒的人看到封闭的圆环。 期望结束的人看到他们要的结束。 看到高耸的塔,人们继续往上飞奔。塔吞噬这些人,发展出更多的分枝。人们照自己的希望妆点自己的分枝,为分枝开出实现梦想的花朵。 塔的基乾坤越来越粗,坐拥成千上万的枝叶,成了一棵大树。 塔成了一棵树。 世界树迎来开花的一刻,整棵树一起开出花朵。满满的枝叶坐拥人们的梦想,开出令人眼花撩乱的花朵。 实现了梦想的花,让堆石头的手、奔跑的双腿、渴望的心灵得到了安息。 但在这棵树的顶点,还有人继续堆着石头。 这些人怀抱着用上这座塔的力量却仍然未能实现的梦想。 哥哥的心愿尚未实现。 ? 蒂伊坚决反对,但众人仍然继续往上爬。 接下来的楼层里,无论他们多困、多累,都尽可能不再吃塔里的东西。尤其刻意避免「来得正好」的东西。 他们在写着『这边有涌泉!』的粉笔字旁啜饮露水;在写着『这边有温泉!』的排水孔洗毛巾。每次他们这么做,粉笔字就留下显得有点沮丧的字句。像是『亏这水那么好喝……』或『这温泉泡起来明 明那么舒服……』。但他们不能再纵容自己接受这些好处了。 这座塔会实现人们的愿望。 这点他们已经有了切身的体认,所以他们拼命抗拒。在羽毛被床铺旁边的石板上过夜,用澡盆排出来的水洗脸。 但塔仍然贪婪地开始实现愿望。他们无视塔的作用继续往上,心中念着「快点、快点」,一路踩着眼前的石阶往上爬。 就连这个愿望,塔也帮他们实现了。 不知不觉间,脑海里的黑板上多了许多x记号。x记号已经超过一千,艾则不再理会这种东西,只看着眼前的楼梯动着双脚。疲劳与口渴开始侵扰他们,每次塔都在他们眼前准备好看起来十分安全的简单餐点与清澈得可以看到底的井水。 他们完全视若无睹。 但塔仍然继续实现愿望,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努力。 饥饿的肚子不知不觉间饱了。 干渴的喉咙不知不觉间也不渴了。 无论怎么提防、怎么坚决抗拒,塔仍然贪婪地实现他们的愿望。从小小的愿望开始实现,仿佛想蚕食鲸吞他们的所有心愿。 最后塔终于开始实现他们的愿望。 一千两百一十三楼。 这里有个村庄。 「……啊。」 一个三面环山,北方有着台地的村庄;一个有着小小农田与住家的村庄;一个有着四十七名村民和平度日,不为外人所知的村庄。 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村庄。 自己的村庄。 「大家……」 艾在这里看到了四十七人的幻影。 有安娜、耀基、乔安娜、道拉、尤琪、杰尔,还有玛诺塔。 甚至看到了当时不在的人。 「妈妈……」 昔日的母亲站在麦穗丛中欢笑。艾跑了过去,跑过她度过十二年光阴的村中道路,跑过这个在短短几个月内变成回忆的地方。 她的身旁有父亲的身影。不是食人玩具,而是平凡的奇兹纳·亚斯汀。 「爸爸!」 只剩几步了。只要再走几步,就可以到他们身边,到无论怎么祈求、无论怎么做也去不了的地方。再三步就到了。想着想着只剩两步。一步。 零步。 「爸爸!妈妈!」 她心想这一定是很可怕的圈套,眼前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当自己乖乖陶醉在里面的那一瞬间,这个圈套就会把自己咬得粉身碎骨。 她心想这样也无所谓。 眼前的他们却始终真实。 「艾!好久没看到你!你都长这么大啦!」 「妈妈!」 哈娜·亚斯汀抱住艾。她跟艾一样金发绿眼,但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发出慧黠光辉的笑容。 「哟,你还是老样子啊,看我的。」 「爸、爸爸,请你不要这样!」 被奇兹纳·亚斯汀粗暴地摸摸头,艾生气了。这是一段太令人怀念的互动,一段只存在于梦中的互动。 「爸爸……」 「哦?」 「妈妈……」 「什么事啊?」 两人都有回应,让艾高兴得不得了。 「~~~~~~~~~~~~~!」 「喔!」「你、你怎么啦?艾?」 他们两人的拥抱让艾哭了。他们怀里该有的都有了。妈妈的香味、爸爸的烟味;妈妈的温暖、爸爸的冰冷。喊爸爸、妈妈都会得到回应。一个嗓音温和,另一个严肃。 这些全都近在眼前。 「……冷静下来了吗?」 「……没有。」 「噗……我这女儿好老实。」 母亲笑得十分幸福,十分开心。 「你们……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 爸爸则笑得很坏心。 「艾,那你呢?你是真货,还是冒牌货?」 「……」 「你答不出来吗?但是我答得出来,我是真货。」 「说得也是,我也答得出来,我是真货。」 『所以……』 「……!」 他们一把推开了艾。 「爸爸!妈妈!你们做什么?」 「你这蠢材还问我做什么,我看你果然是冒牌货吧?我就告诉你为什么,给我听好了。艾·亚斯汀这丫头啊,首先就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因为她要拯救世界。」 奇兹纳·亚斯汀说着,将刚刚推开她的手叉在腰间,咧嘴一笑。 「你说得太过分了。」 哈娜·亚斯汀抓起丈夫的手用力拉开,帮艾缓颊: 「你不懂。艾·亚斯汀这孩广啊,就是会输给这样的诱惑。因为其实她是个非常平凡、非常爱哭、非常脆弱的孩子……因为不管是开心、高兴还是难过,她都会忍不住哭出来。她就是这样一个孩子……」 母亲蹲下来帮她擦擦脸。艾用这条手帕擤了鼻涕。 「可是这孩子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 「去吧,女儿。你要来天堂还太早了。」 艾用力擦掉眼泪。 「好的。」 「答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奇兹纳·亚斯汀得意地笑了。 「在地狱也要好好过活啊。」 「好的!」 于是艾回去了。 她逆向跑过村子里的道路,逆向跑过回忆,逆向跑过时光。不可以回头,绝对不可以。 「再见……」 她说这句话时没看他们的脸,自己飞奔而去,只留下几颗泪珠。 不久雾气开始笼罩四周,遮住了现实。但艾仍不停下跸步,继续前进。 不知道跑了多久,艾在这阵几乎连自我也要迷失的雾气里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人嚎啕大哭。 有人大喊艾的名字。 艾专心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接着…… 她醒了过来。 『艾!』 眼前是众人的脸孔。 「哇!」 尤力、艾利斯、蒂伊、瑟莉卡都在,各自放声呼喊,想把艾叫回来。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尤力粗暴地抱紧她,用力摸着她的头。艾惊讶得瞪大眼睛。 「大、大家都没出事吗?」 每个人都尴尬地撇开视线。 「……不,我们都被吞噬进去过……全靠瑟莉卡的哭声才回来。」 「这次连我也差点中计了,谢谢你罗,瑟莉卡。」 瑟莉卡终于停止哭声,松了口气似地呼了一口长气。 「不过这小不点真的是稳得不得了啊。」 「……她对自己的人生一定没有半点不满吧。」 「我好羡慕……」 小婴儿应了一声「啊呜」,仿佛在说「真拿你们没办法」。 「辛苦你了,谢谢你……」 艾用脸颊磨蹭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好了。」 有个人静静地看着。 「……到底怎么样呢?好像不太行,又好像还行……到底行不行呢?」 「?蒂伊?」 蒂伊喃喃自语,烦恼个不停。她在空中缩起身体,敲得额头叩叩作响,对每个人说的话都置若罔闻,埋头思索。过了一会儿…… 「好,我决定了。」 「是喔……你决定了什么?」 「决定我的计划……好了,说来不好意思,可以请 你们大家下去吗?找疤面这回事就请你们死心。」 「你还要提这件事……」 「啊,抱歉,不好意思,这次我是说真的。卜 艾不禁瞪大眼睛看着蒂伊。 「怎么回事?」 「这座塔会崩塌。」 「咦?为、为什么!」 「嗯?因为有炸药,还有其他很多种力量。」 「我不是问你方法!是问你理由!为什么?」 蒂伊很干脆地回答…… 「因为我要毁了它。」 幽灵笑了笑。 「……为什么……」 艾瞬间压抑住慌乱的心,以便应对眼前的事态,身体也自动调整好姿势。 「嗯?艾,你不明白吗?」 「当然不明白!」 「还会有什么理由?」 蒂伊摊开双手指向周遭,仿佛在演舞台剧。 「因为这里在侵犯世界啊。这座塔会孕育出永恒。我不能容许这种会实现人们愿望的塔存在,因为这样会让世界结束不了,让世界难看地继续维持下去。」 黑暗的双眸瞪向塔顶。 「所以我要轰掉这里。」 蒂伊·恩吉朝天吐出敌意。 「其实这件事我本来想让你们去做的……」 她轻飘飘地飞起,盯着众人看。 「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你们应该走不下去了。所以呢,我要改用b计划。」 「你本来想让我们去做?」 「是啊,我本来想让艾去救待在塔顶的那些人。就像你在欧塔斯对死神化身的所作所为,还存在葛拉学园的演讲一样。我想让你去救他们,把这座塔变成没有意义的废墟。」 幽灵飘在天花板上,身体变得模糊,映出远处的景象。 那是塔顶的景象,上头有几名少年少女还在堆石头。 「艾最喜欢这样了,不是吗?」 蒂伊=幽灵=西方魔女笑了笑。 艾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跟我们一起来的……?」 「原因很复杂,而且还牵扯到艾利斯。」 「也就是说,我们都被你操控了?」 「你们都没发现吧?这才是幽灵派的作风。『要一个人来这边』时,我绝对不会幼稚地直接叫他『来这边』。这就是我手法高超的地方!」 蒂伊讽刺地看着墙上的粉笔字,吐了口口水。 幽灵会「跟人说悄悄话」。 「最理想的情形呢,就是让对方以为『这些全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能让对方以为都是自己下决定,自己在行动,那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这样……」 追根究底想想,当初是谁提起瑟莉卡的哭声与疤面所在的方向有关?是谁一有什么事就主动跑去侦察,找出该走的路线?会只差一天而没能在疤面进塔之前找到她,又是谁害的? 「真要说起来,疤面为什么会跑来这座塔?大概是有人跟她说来到这座塔就可以当回守墓人吧?而且再往回看,为什么疤面会让人有机会跑去跟她说话?不就是因为艾被关在葛拉学园吗?这是为什么呢?」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的悄悄话说个不停。 「所以这些全都是你做的……?」 「不对,九成是你们做的。」 只是最后一成却像蜘蛛丝一样拉开,缠绕每一个环节。 「其实啊,为了你们好,我本来打算要是一切顺利就不告诉你们,只是现在都失败了,所以说给你们听。你们生气了?这样的话我还真有点高兴。」 「……这些都不重要,请你住手。」 「嗯?」 铲子势挟劲风转了半圈,铲头朝向幽灵。 「这里是人们作梦的地方,我不准你毁了这里。」 「……哼?」 「请你不要破坏这座塔。」 「我偏要。」 「……喂,蒂伊。」 艾利斯看着她们两人说: 「我也拜托你……」 「拜托我什么?」 「至少等我们找回疤面小姐……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乾坤嘛要给敌人面子?」 幽灵轻巧地空翻一圈拉开距离。 「你们可别误会了,我已经决定了。我现在只是给你们忠告,可不是在跟你们商量。」 蒂伊反而露出担心的表情看着艾。 「等我的人一到,我们就会开始破坏这座塔。」 「蒂伊!」 「你做这种表情也没用的。」 蒂伊笑得嘴角上扬,笑得像恶灵、怨灵,像妖魔鬼怪。 「跟我求情或是诉诸感情都没用。所以罗,艾,我先跟你讲清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毁了这座塔。你还是赶快放弃找疤面,乖乖下这座塔吧。」 曾说出「艾死了也无所谓」的这张嘴,现在却吐出担心艾的话。 「我还挺喜欢你们的。」 「……我也是啊。」 「哇,好棒,我们是两情相悦。」 蒂伊的笑容看来十分天真,就跟在荒野上庆祝艾利斯生日时露出的笑容一样。 「蒂伊……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这样……」 「就跟你说办不到了。」 「蒂伊!」 「不要,我不理你了。」 蒂伊嫌吵似地捂住耳朵,脚没从石梯上移开,整个人沉了下去。 「那我们两天后见。但愿那时我们还能再见。」 幽灵留下这句话—— 接着没入石梯之中,就此不见踪影。 ? 世界树的顶点仍有数十条分枝,分枝前端没有花朵,尚未实现梦想的人们还在堆积石头。 他们眼中没有不安,留在这里的尽是一些真正走在盲信最尖端的人,他们都真心相信堆积石头就能实现梦想。 ——你们还没实现梦想? 这群哥哥之中的一人对同伴问起。 ——你到底许了多傲慢的愿望? ——我希望妹妹复活。我倒想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们相视而笑,回答彼此间未免问得太晚的问题。 ——我希望所有死人复活。 ——让无望的恋情开花结果。 ——废除死亡。 每个人的愿望都强人所难,简直像小孩子在闹脾气。 ——你呢? 问题来到最后一个人身上。 这名少年连现在这一瞬间也不停手,继续堆积石头。 最早开始堆石头的就是这名少年。 「我……」 哥哥说出了回答。 ? 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蒂伊说两天后要动手,但时间长短的感觉在这座塔里根本靠不住。艾觉得即使从两天变成两秒后或两年后,都没有什么稀奇,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众人一路往上爬。 空气越来越稀薄,装备也变得越来越厚重。 这次他们老实地穿上这些装备,因为他们发现愿望在不知不觉间被塔实现才是最危险的。从氧气瓶、压力装到蓬松又鼓胀的内衬,各式各样的装备都在他们正好需要用到的瞬间出现,每次都有粉笔字指引他们:『东西在这边!』方便归方便,但看到连婴儿尺寸的全套装备都随着『这是0岁罂儿也能穿的压力装喔!』出现,众人已经不再傻眼,只觉得涌起一股笑意。 往上爬,脚步走起来很轻。不,不只 是轻,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以免不小心弹跳起来。 这里重力很弱。 明明还是白天,窗外却看得见星星,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那是秋季的星空,与现在的季节正好相反。 但艾已经不再为这些事物动心。 塔已经成了神话的所在。 ——你堆这些石头,到底是为了什么愿望? 接着她开始听见众神说话的声音。 现实开始与异物掺杂在一起。 艾置若罔闻,只专心动着双脚走在眼前的楼梯上。 ——我希望妹妹活过来。 ——我想跟大家一起死。 ——我想跟他在一起。 众神大笑嬉闹,互开玩笑,像一群孩子般谈论梦想。 ——你呢? 「我?」 ——对,你许了什么愿望? 话锋转到最后一人身上。 「……」 ——怎么啦?跟我们说说你的愿望嘛,让我们知道第一个开始堆石头的你许了什么愿望。 +—就是啊,告诉我们嘛。 众神在起哄。 另一个地方的景象重叠到艾的视野当中。 那是一个有好几座塔并排的空间,每一座塔上都坐着少年。他们的塔围成一个圈,围住正中央的少年。 ——跟我们说嘛。说嘛。 ——我们就是看到你这样才开始的。 ——没错,我好几次想放弃,但每次看到你都没放弃,才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勇气。 ——跟我们说说你的梦想嘛。你的梦想一定很壮大,很可笑吧。 「我……」 尽管置身于众人围绕之中,少年却毫不放在心上,继续堆石头。他用连指甲缝都变黑的手指在空中一抓,理所当然似地抓出一块石醱,轻轻放到更高的地方。 接着少年回答了。 「我什么愿望都没许。」 众神陷入沉默。一段仿佛长达千万年的沉默。 ——你说什么? 「我堆这些石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他说着又堆了一块。 「我没有什么心愿,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决定在我从世上消失前,都要一直堆石头。」 ——(交头接耳。) 众神窃窃私语,随后其中一人代表众神问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我没有别的事做。」 一块,又一块。 ——那么,你只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有石头就拿来堆」? 「对啊。」 ——所以是我们擅自把梦想寄托在你身上,觉得从你身上得到了勇气? 「这个嘛……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怎么会这样? 众神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 ——没想到堆石头堆得比谁都真挚的你,竟然没有愿望…… 「你们生气了?」 ——没有。 ——这里没有人会为了这样的事情生气。 ——这里是最前端,程度那么低的家伙不会待在这里。 交头接耳的声浪停了。 ——我们只觉得你很可怜。 「可怜?」 ——没错。 传出一阵细细的啜泣声。哭声化为暴风吹袭高塔,泪水化为洪水淹过高塔。 ——我们的石头堆完了。啊啊,你看—— 说出这句话的少年所待的塔猛然绽放出蓝色的樱花,从他们的圈圈中飞了出去。 ——无论是多么不可能达成的难题,只要待在这座塔里,迟早有一天会实现—— 漆黑的满天星猛然绽放。 ——可是你没有梦想,你根本没有心愿可以实现—— 钢铁的玫瑰猛然绽放。 ——这座塔再怎么神奇,也没办法替没有愿望的人实现愿望—— 焦糖色的郁金香猛然绽放。 ——那么你的石头会永远堆不完—— 肉片构成的罂粟花猛然绽放。 ——但现在要放弃,离地上也已经太远—— 双胞大王花猛然绽放。 仿佛为少年庆祝一样,色彩鲜艳极了的梦想花朵应声绽放,留下一片花瓣后离开—— 花瓣笼罩少年所待的高塔,成千上万的缤纷落英撒落在高塔的主人身上。 但他的塔上没有花。 ——本来想至少一起祈求,但我们逃不开自身迫切渴望的梦想—— 火焰般的香水百合猛然绽放。 ——『以后你就得孤伶伶一个人了』—— 世界树应声开花。 树上妆点着千万朵梦想之花,矗立在人海之中。 但世界树欠缺完美。顶点不断延伸,最老的一根分枝上没有花。 「……」 但这位少年对此同样不在乎。 哥哥只顾着一块块堆积石头。 用他乌漆抹黑的手…… 用一颗没有愿望的心…… 在花瓣飞舞的塔上…… 独自一人堆着石头。 2 一块块石材之间终于失去结合力,塔开始摆脱重力的束缚。不只是艾与艾利斯,连尤力都自暴自弃,甚至懒得抱怨,只是踩着轻飘飘的楼梯往上爬。 「疤面小姐!」 艾大喊一声。空气太稀薄,即使全力喊叫,声音也微弱得令人不寒而栗。 「疤面小姐!」 快要走不下去了。他们就快来到即使用上塔的力量也无法突破的地方。 墙壁松开,世界开始从缝隙间现身。 露出数以亿万计的小星星。 还有唯一一颗格外大颗的绿色星星。 串连空间的螺旋梯每一阶之间都多了缝隙,艾在楼梯上瞬间停下脚步看着这幅光景。她右脚在上、左脚在下,拉开护目镜,看着这个明明还是白天却像夜晚的世界。 远方雷光闪烁,极地的极光摇曳。 于是艾看到了。 塔的周围还有塔,有成千上万的塔像树枝般继续延伸。 里头有许许多多的人。有爬着塔上去的人、有建造塔的人,也有在塔里生活的人。 那名老翁也在里面。他笑嘻嘻地跟一位年纪相近的老婆婆谈话。 那名青年也在里面。青年在一对老夫妇与陌生女子的围绕下欢笑。 那名爱上守墓人的少女也在里面。 还有渴望天堂的女性。 以及渴望地狱的年轻人。 每个人都在一座座塔里实现愿望而存在。 艾看着这幅景象,不禁有点想哭。尽管不觉得羡慕,也不嫉妒,但就是觉得有点难受。 空气松软,氧气稀薄,视野清晰得骇人,所有的声响都那么遥远,反倒是体内的声音格外地吵。他们甚至对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都没有把握,身体自动往上飘,每次眨眼都有星星在眼皮下闪烁。 流星从眼前割过。 零距离的流星雨。这是无论在多么晴朗的夜空下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 这里就是极限的地方了。 七色的极光、系星的桌布、乱射一通的杀人紫外线。 再过去就不是活人能待的世界了。 至少想活下去的人不应该到那种地方。 但每个人大概都跨了过去。 飘在四周的这些人,大概都已经跨了过去。 无论是堆石头的人…… 还是沿 着石阶往上跑的人…… ——以及跟着他们上去的守墓人…… 塔的周围有守墓人的下场。 这座塔会实现人们的愿望——只实现人类的愿望。 其中并不包括守墓人。 塔的四周飘着卫星。这些卫星是许多守墓人的尸骸。他们面无表情,不带情感地爬进群星的世界。他们也同样跨过了这道分水岭。 为了埋葬死者。 他们毫不犹豫地跨进了这个显然不能继续前进的地方。 但这样才是对的。既然是守墓人就应该这样。哪怕眼前有死亡,有自毁,有无意义,有多达一百个、两百个不应该去的理由。仍然毫不介意地继续前进。这才是守墓人的风范。 艾停下了脚步。她没办法继续前进。 这一瞬间,艾体认到自己终究当不了守墓人。 而疤面也待在这个地方。 「……疤面小姐。」 「……艾。」 埋进双膝之间的脸在艾的呼唤下慢慢抬起来,整片紊乱的浏海打在脸颊上。 疤面憔悴地瘫坐在石阶的最后一阶。稀薄的空气让她气喘吁吁,但她会如此疲惫并不是因为空气稀薄。 「艾……你有什么事……?」 她用铲子当拐杖摇摇晃晃地起身。 「我来接你。」 「……不需要。」 疤面转过身去面对极光,以泛起血丝的眼睛仰望死亡世界。 「我……是守墓人。我要跟他们一起走……」 她的目光所向之处,有许多死去的守墓人。 「疤面!」 尤力大声喊叫。 「不要走!瑟莉卡怎么办?」 疤面全身一颤,凝视尤力与他胸前的瑟莉卡。 「疤面!」 尤力靠向艾的身旁。疤面用力按住胸口,以爱恨交织的声音说: 「请、请你不要这样,不要让这孩子靠近我!一跟她在一起,我就……!就好难受…好害怕……!」 「疤面!」 「请你不要过来!」 疤面右脚踏到上一阶,眼睛望着前方的黑暗。 「我……是守墓人!跟他们一样……是守墓人!」 她大喊:「我没有故障!」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只有苦恼、疯狂、不安、希望。 尽是人类的麦情。 「办不到了啦……」 艾开口了。 「疤面小姐已经办不到了……」 「……没这回事……你尽管看着,我现在就为我的使命殉死!」 「就说你已经办不到了……」 「你想说服我也……」 「我不是在说服你,只是说出事实。」 「开什么玩笑!」 「你犹豫了。」 艾说道。 「你只有一次机会。你跟我们分开,跟其他守墓人一起爬着这座塔,来到这里的那一瞬间,你本来绝对不能犹豫。你应该毫不犹豫往前走,做不到这点,就再也不能算是守墓人了……不,别说前不前进了……」 艾抬起视线,看着疤面的眼睛以及眼眶中的水珠。 「守墓人根本就不会哭。」 「……」 疤面茫然看着飘在眼前的水珠,眨了眨眼,心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每当她一眨眼,眼泪就飞溅到空中飘荡。 「啊……」 疤面表情一歪。 「啊啊,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双手抓住纤细的下巴,指甲划过右边眉毛上的旧伤,喷出新的血液。 血与泪,两种颜色的液体在空中飘荡交融,在附近不停旋转。 「事到如今,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可能继续当原来的我了,是吧……」 「是。」 「那……」 不可思议的是疤面的眼神十分清澈。 但眼睛周围的皮肤与肌肉却严重扭曲,表现出她的心境。 「我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啊啊…… 艾这才知道当时的自己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四十七名死者、墓地所在的山丘、冬天的结束、被踹飞而跑进喉咙的鼻血滋味。 食人玩具问「你要拿你自己怎么办」时的黑色笑容。 自己当时应该就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他的笑容吧。 用一句话来形容这种表情,就是孤独。 疤面哭得像个小孩子,看来十分寂寞,十分难受。 她的表情仿佛一只刚出生的小鸟。 「艾……」 小鸟开口问了。 「我今后……该如何自处才好?」 艾确信一件事,那就是疤面应该会全盘接受自己现在说的话。 叫她死她就会去死,叫她活她就会活下去, 跟当时的自己一样。 艾闭上眼睛,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当初自己变成这样时,食人玩具为自己做了什么? 「我才不管,呆子。」 他…… 「……这种事我才不知道呢。」 食人玩具拒绝了艾。不是说「这么沉重的负担你自己扛」,而是吐出更过分的活。 「这种事,你问我又能怎么样?」 「……!」 疤面露出觉得遭到背叛的表情。 「疤面小姐,请你自己决定。全部自己决定。」 「我没有那种功能!」 「没这回事。」 艾说了。 「一路逃到这里,不就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吗?」 「啊……」 「你抛弃瑟莉卡,一路逃到这里,不就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吗?」 「!」 罪恶感让她的表情扭曲。 「然后你在这里跑到无路可逃……一路走到这一步,不都是你自己下决定、自己做出的行动吗?」 艾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去疤面的眼泪与鲜血。 擦拭过的脸上,有了茫然的全新表情。 「请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回去当守墓人,就请你做出该做的行动。」 「可以……吗?」 「可以的。只是我想我们应该会抱怨『请你不要太乱来好不好』。」 艾帮疤面梳理凌乱的浏海,轻轻摸过右边眉毛上的伤。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 「……」 「请你自己决定。」 艾说着仿佛就此抛弃了疤面,转过身去背对她。 疤面还想抓住她的背影哀求。 「疤面!」 但看到艾前脚刚下,尤力后脚就踩上来,疤面不禁发出短短的惊呼声。 瑟莉卡就在他的胸前。 「瑟莉……卡……!」 疤面表情一歪,想向眼前的爱女伸出手去,却又伸不出去,只能停在原地。 她停住了,没有逃走。 「疤面!」 尤力将疤面连同瑟莉卡一起抱住。疤面全身僵硬,惊恐地盯着 强行出现在她身前的婴儿。 手却违背她的惊恐…… 抱住了自己的爱女。 「瑟莉卡!瑟莉卡!瑟莉卡!很抱歉,我对不起你!」 小婴儿再度回到母亲身边,沐浴在滂沱大雨般的泪水中。 「疤面!」 尤力又喊了一声。疤面听到他的呼唤,这才首次将目光转向载着自己女儿的 坐骑。 「啊,尤力……你什么时候……」 「就是这样我才受不了这些守墓人……」 壮汉摇摇头。 「够了!疤面,你听我说,虽然艾刚刚那么说,但我可不那么想!要凭自己的意思对自己负责,这只是纸上谈兵!凡人根本办不到,办得到也没有意义!」 「等……」 「你看看她!她自己也完全办不到!」 艾不敢吭声。 「人能不能幸福,跟有没有自主自律根本是两码子事!所以!」 尤力双眼精光暴现,看着怀里的疤面。 「闭上嘴跟我来就对了!」 『——』艾与艾利斯都没说话。 疤面也同样瞪大眼睛,仰望眼前的壮汉,轻声喊了:「尤力?」说不定她是想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尤力或许是喊得太起劲,整个人气喘吁吁,让疤面看得傻眼。 艾与艾利斯利用这个空档面面相观。 『……这是在表白爱意……?』 「不是!」 『……哪里不是?』 「看起来也许是,总之就不是!」 「成年人的恋爱真让人搞不懂……」 「就是啊……」 「就跟你们说不是这样了!」 「尤、尤力?我……」 疤面总算从困惑中清醒,开口想说些什么。 「我不听!」 「啊!」 尤力说着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疤面。 「等、等一下,尤力先生你做什么!疤面小姐也有选择的权利!」 「我哪管这么多!」 中年白马王子充满自信地撂下这句话。 「自由意志能当饭吃吗!我才不管那些东西,我要竭尽全力让你们幸福!你们给我做好心理准备!照你的说法,这就是我的自由意志!」 「唔!我竟然反驳不了!」 三十几岁的男子已经豁出去,发出的豪迈笑声在稀薄的空气里传开。只有疤面与瑟莉卡两人直接被他胸膛的震动所撼动。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尤力如此大喊。 疤面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她完全没有心思,而且也几乎没有时间思考。但尤力要求她回答,把脸凑了过来问:「嗯?」 疤面甚至没想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答案,却开口回答。 她回答—— 「……好的。」 是肯定的答覆。 「好!我们走!」 尤力听到她的答覆后满意地笑了,抱着疤面走下一步。 疤面微微感到吃惊,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回答。 然而…… (算了,也好。) 疤面任由尤力紧紧抱住自己,自己则紧紧抱住瑟莉卡。她在里外都有人抱着的围绕下缩起了身体。 这种感觉意外地还不错。 她觉得至少今天自己应该活得下去。 ? 塔从这一瞬间开始毁坏。 「怎、怎么了!」 塔在晃动。爆炸的冲击沿着空间传到天上。 两天后已经到了。 ? 「好了,已经整整两天了。」 在雾中飘荡的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挺起胸膛,露出剽悍的笑容。 「……这座塔不管看几次都让我不舒服。」 眼前是洞穿天际的世界塔。 「大家赶快动手拆一拆吧,跟我一起喊,喔喔~~」 她转过身去,微微举起右拳。 「喔……喔……」 「太小声太小声,大声喊出来好不好?『喔~~』」 「喔喔……喔……喔喔……」  、 一群人踩着拖泥带水的脚步从雾中走出。 这群人丝毫没有共通之处。他们当中有死者、有活人、有异形、有凡人,有的漂亮、有的丑陋、有的独立、有的「爱使性子」。 「可是幽灵,这样真的好吗?里面不是还有人在吗?像是你说很中意的那几个人……」 一名伤痕累累的双手上缠着绷带的男子这么问。 「嗯,他们的确还在里面。」 「这可伤脑筋了。」 一名身穿火红礼服的少女这么说。 「你想救他们?」 「那当然……」 身穿燕尾服、头戴宽边高顶帽的青年这么说。 「你们也一样?」 蒂伊问众人,结果几乎每个人都点了点头。 「这些拯救世界的人真有一套,果然了不起。」 蒂伊嘻嘻直笑。 「那你们自己推几个人去救他们吧?」 「不。」 他摇摇头。 「进行重大的救济之际,一些小小的牺牲也是无可奈何的。」 「哼?那你怎么说?」 「他们不是自己进去的吗?那就该自己负责。」 「你们呢?」 其他人也各自以不同的理由接受了这个说法。 「嘻嘻嘻。」蒂伊笑了。「嘻嘻嘻。」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们了。正义的英雄们,邪恶就在你们眼前。」 幽灵说着高高飞起,飘到「爱使性子」的死者身边。 接着在耳边轻声细语。 「来,大家推倒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在一名全身都已腐烂、变得「爱使性子」的死者耳边轻声细语。幽灵的嘴凑近,几乎要吻上腐烂的耳朵,从零距离对死者说话。 「恶灵的耳语」。 直接对忘记他人言语的死者诉说。腐烂的大脑没有判断能力,对幽灵说的话照单全收。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上百名腐烂的死者朝塔走去。 「……那种家伙派得上用场吗?」 拳头包着绷带的男子问了。 「他们坏掉就坏掉啊,这样世界也会干净一点。」 「……原来如此啊……」 「别说这些了……破坏拳(broken)?」 「我明白。」 包着绷带的他飞奔而出,追过慢吞吞的死者,看到有死者反射性地扑来就一拳轰开,一路跑向塔去。 「给我……」 他以扛重物般的姿势高举右手,加上奔跑的速度…… 「……倒下吧!」 「锵」」一声仿佛用破城鎚撞钟似的声响撼动了雾气。渺小人类挥出的一拳撼动了巨塔。 「尘(dust believer)。」 「那我也上了。」 火红的礼服起火燃烧。从头发、皮肤,最后整个人都在燃烧。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四周,最后更烧成灰烬,透出一身白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骨散落一地,熊熊燃烧,骷髅头在火焰中放声大笑。在火焰笼罩下的骨头化为红莲般的大火迅速窜升,烤干了保护高塔的雾气。 「吹笛手(bbb)。」 「这个给你,这个给你,然后这个给你。」 「是。」「是。」「是。」 穿燕尾服的男子将罐装巧克力递给孩子们。孩子们开心地接过紧紧抱住。 「那么,再见了。」 『再见!』 孩子们往前奔跑,抱着罐装巧克力往高塔奔跑。他们从入口跑进去,各自挑了喜欢的地方打开罐装巧克力。 爆炸。 起火。 男子看着这一切,右眼流下三滴眼泪,深深吸了一口烟。 「再见,再见,再见。这是三人份。那么下一个,下一个,还有下一个再见。」 孩子们踏上几步。他们还多得是。不过不用担心,罐装巧克力够分给每一个人。 「玩具兵团(purple soldiers)。」 「喀啊啦啦啦!」 「喀哈!」 「啦啦喀啦?」 「喀啦啦!」 一个军团扛着上头画有棺材吊在树上图案的旗帜,大声呐喊。他们是一群勉强开始爱使性子的死灵兵。唯一一名生者少女穿着缝有少校徽章、尺寸明显不合的军服,大声号令: 「啦咿啦啦啦啦啦啦!」 『啦咿啦啦啦啦啦啦!』 老朽的尸体拿着全新的武器朝向高塔冲锋,整项军事行动纯熟得不像腐烂的大脑所能做出来的事。 拳头、火焰、爆炸穿进高塔,住墙亡开出无数个大洞。塔的内容物仿佛鲜血般从洞口喷出,包括粮食、财宝、水、树木,各式各样的宝物掉了出来,被塔外的暴力吞没。 「好啊好啊,不愧是正义使者,一点都不马虎。」 蒂伊独自笑嘻嘻地飘在雾中,却露出担心的表情。 「大家怎么还不快点下来……」 她的表情看来十分担忧,一点都不像是造成这些惨状的始作俑者。 ? 石头在震动。原本就松弛的接合处变得更松,让巨石开始在空中旋转。 「怎、怎么了?」 尤力抱着疤面大喊。 艾直觉「两天后」已经在这一瞬间来临了。 「应该是蒂伊吧。」 艾点头称是。 「怎么可能!不是说两天后吗?」 「那就是已经过了两天了吧。」 艾利斯点点头。 「搞什么?哪有这样的!照理说一天都还没过啊!」 「成年人的脑袋真是僵硬啊。大叔你就别想太多,接受事实吧。」 「笨蛋,我接受得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别小看三十几岁的中年人!」 艾轻轻跳到空中躲过震动,艾利斯见状说「这招不错」,立刻有样学样。尤力以更加厌烦的表情看着他们。 「我们家的孩子们脑筋可真柔软……」 「好了。」 艾模仿某人的口气直说「好了,好了」。 「好了,该下注了。」 「的确。」 两人视线交会。 「那么,我一个人留下来,艾利斯,请你带大家下去。」 「我一个人留下来,你带大家下去。」 视线激出火花。 「你果然在动这种脑筋!请你不要闹了!」 「是你在闹好不好!不然是怎样?难道你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慢着,你们两个给我等一下。」 尤力一脸头痛的表情皱起眉头,瑟莉卡还连连拍打他的眉头。 「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有人留下来?不是回去就好了吗?」 「不,还不行。」 「不对,还不行。」 两人望向天上。 还看得到少年的幻影在那里继续堆着石头。 「我不能丢下他回去。」 「的确。」 「……我们家的孩子们也太有胆识了……我已经忙不过来了。」 尤力牢牢抱住双手上的负担,叹了口气。 「只是话说回来,你们打算怎么过去?」 「这样。」 艾利斯将手伸进震得咯咯作响的石阶背面。 「啊,有了,果然跟我的想像一样。」 他从里头拉出一件可以遮住全身、看憋来很像潜水衣的压力装与氧气瓶。  、 「看来我对这诀窍已经摸得越来越清楚了。」 「这、这种小事我也行!」 艾说着也有样学样地伸手去摸。「奇怪?怎么没有?」但她就是找不到,大喊一声:「为什么?」这才注意到少了粉笔字。之前总是来得正巧的粉笔字已经不见踪影。 「为、为什么只有艾利斯行!这样太诈了啦!你是怎么做的?」 「你办不到的,别说那么多,这里交给我就对了。」 「可、可是!」 「别说了别说了。」 「……说不定会死耶。」 「不就只是死掉而已吗?」 艾利斯不当回事。 「……你竟然说这种话!」 「开玩笑的,开玩笑,我不打算死在这种地方。」 「可是……」 「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死。」 「……要是你敢说谎,我就让你吞刺刺……」 「好啊。」 「要吞一整只……」 「咦……你该不会是在说刺河豚……呃,算了,都一样啦……」 艾利斯苦笑着拿起压力装的头盔。 「那等我回来,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请求?」 「对,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露出满面笑容。帮助别人本来就是她的毕生志业。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答应吧。」 「谢啦。」 艾利斯也豪迈地一笑。 「那我走啦!」 他说着就要跨过分水岭。 就在这时…… 『你们不用过去。』 周围传来「眼熟」的说话声音。 无论是艾、艾利斯、尤力或瑟莉卡,都没听过这个声音,却都觉得「眼熟」。就是这样的声音。 艾看向传出这个声音的墙壁,结果发现墙上有一根粉笔正喀喀作响地写着「你们不用过去」这一行字。 众人茫然看着突然出现的粉笔。粉笔在众人眼前不断增加存在感,慢慢浮现出轮廓稀薄的白嫩手臂、肩膀、腰身、双脚,最后则是一张美得不像现实的死者脸庞。 少女死者露出满面的笑容,将手中的粉笔收进睡衣口袋。 『你们不用过去。』 她说话的声音有种奇妙的质感,艾就是对这种质感觉得「眼熟」。 『嘿咻。』 少女以稚气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追赶过艾与艾利斯,轻而易举就跨过分水岭。 『得有人……』 少女笑咪咪地说了。 『得有人去跟他说才行。跟他说「已经够了」。』 「你……」 『可是这件事不该由你们来做。』 艾不明白这名少女是什么样的存在。 艾利斯、尤力、疤面、瑟莉卡也都不明白。 『那是我该做的。』 只知道她现在正处于非常重要的命运之中。 『谢谢你们来到这座塔。谢谢你们不抱愿望爬上这座塔。多亏有你们,才能开出通往这里的路。』 少女说着向众人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们……可是,已经够了。』 当她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有着笑容。 「请你等一下!」 艾很想帮助这个笑容。 「等一下!听我说……」 艾只想帮助她…… 『不用了。』 少女却拒绝了。 『因为这些人真的不关你们的事。』 「!」 这句话让艾停下脚步。她不得不停步。 后记 肩膀僵硬的毛病好了。 呃,那个,各位读者也许在怀疑这是什么比喻,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肩膀僵硬的毛病治好了。就是这样。 其实上次换了高级椅子之后,肩膀僵硬的问题看似平息下来,但一忙起来又会出问题,所以还挺困扰的。 现在都治好了。 嗯,是的。呃,总觉得这次的后记主持起来比以往更琐碎,但我就是吓了这么一大跳。 吓到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吓到。 也就是为了让各位读者知道治好的方法,我才会占用这么多篇幅(※不是这样)。 方法很简单! 1)首先双手在身后握紧。 2)顺势用力举起拳头。 ……到这里应该都没有问题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附上插图(※不会有插图)。 剩下的就简单了。 3)维持住&反覆同样的动作。 结束! 看,很简单吧?等等,不要拿石头丢我!我刚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还是从老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实际做做看就发现真的很有效啊! 如果各位正为了肩膀僵硬而烦恼,还请务必试试看。 顺道一提,这算是「治肩膀」的方法中,最轻松的一套(坐着也能做)。另外再介绍一种「治腰」的方法,这就需要一点空间了(其实只要能站起来就行了)。 1)曲伸。 结束。 ——不要丢了……不要用石头丢我(说到这个,我刚刚打了「丢石头」然后选字时,电脑自动帮我选成「丢意志」(注:石头与意志日文音同),让我小小赞叹了一会儿——拿石头丢别人,同时也就是拿自己的意志——该怎么说呢?大家应该懂吧?咳咳)。 严格说来,这个动作并不是要让双脚反覆弯曲伸直,重点要放在「张开」股关节上。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青蛙的模样,光是有这样的想像,做起来就会很不一样。请大家试试看呱呱。 不过我写到现在才注意到,总觉得到头来好像只要多动动肩膀跟股关节就可以……算、算了,还是当作没注意到吧。 这样就搞定了(一脸刚完成大工程的模样)。 就这样,本书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四集(优先顺序太诡异了)。 接着是宣传单元。在第三集后记中曾小小报导一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广播剧cd,已经由mariertai发售。(.marine-e.co.jp/sakuhin/fujimi/sunday/)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high到不行。 当时只在录音室控音间里听到的说话声(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了),加上音效与音乐之后,又变得更加强大了!尤其是音乐实在衬托得非常美妙,还请大家一定、一定要听听看。 当然在控音间听现场的感觉也很棒,但像这样包装好的完成版作品也非常的棒……几乎让我忍不住心想要不要在音响配备上讲究一点。 还有!《神不在的星期天》漫画版也在《dragon age》上好评连载中。肋兵器老师笔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又是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各位读者也务必好好欣赏一下。下一集的后记里大概就可以帮漫画版第一集的单行本宣牺了吧?就等下一集了。 《神不在的星期天》系列在许多人的支持下,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步(好漫长)。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 二〇一〇年还真是惊涛骇浪的一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过这个系列跟我出道都满一周年了)。 既然过了一年,我想下一集的内容应该要做个总结(※完全不是指最后一集)。故事又要带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下一集,也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希望能在夏天之前呈现在各位读者眼前。(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那么我们下集见。 入江君人 肩膀僵硬的毛病好了。 呃,那个,各位读者也许在怀疑这是什么比喻,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肩膀僵硬的毛病治好了。就是这样。 其实上次换了高级椅子之后,肩膀僵硬的问题看似平息下来,但一忙起来又会出问题,所以还挺困扰的。 现在都治好了。 嗯,是的。呃,总觉得这次的后记主持起来比以往更琐碎,但我就是吓了这么一大跳。 吓到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吓到。 也就是为了让各位读者知道治好的方法,我才会占用这么多篇幅(※不是这样)。 方法很简单! 1)首先双手在身后握紧。 2)顺势用力举起拳头。 ……到这里应该都没有问题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附上插图(※不会有插图)。 剩下的就简单了。 3)维持住&反覆同样的动作。 结束! 看,很简单吧?等等,不要拿石头丢我!我刚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还是从老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实际做做看就发现真的很有效啊! 如果各位正为了肩膀僵硬而烦恼,还请务必试试看。 顺道一提,这算是「治肩膀」的方法中,最轻松的一套(坐着也能做)。另外再介绍一种「治腰」的方法,这就需要一点空间了(其实只要能站起来就行了)。 1)曲伸。 结束。 ——不要丢了……不要用石头丢我(说到这个,我刚刚打了「丢石头」然后选字时,电脑自动帮我选成「丢意志」(注:石头与意志日文音同),让我小小赞叹了一会儿——拿石头丢别人,同时也就是拿自己的意志——该怎么说呢?大家应该懂吧?咳咳)。 严格说来,这个动作并不是要让双脚反覆弯曲伸直,重点要放在「张开」股关节上。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青蛙的模样,光是有这样的想像,做起来就会很不一样。请大家试试看呱呱。 不过我写到现在才注意到,总觉得到头来好像只要多动动肩膀跟股关节就可以……算、算了,还是当作没注意到吧。 这样就搞定了(一脸刚完成大工程的模样)。 就这样,本书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四集(优先顺序太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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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道一提,这算是「治肩膀」的方法中,最轻松的一套(坐着也能做)。另外再介绍一种「治腰」的方法,这就需要一点空间了(其实只要能站起来就行了)。 1)曲伸。 结束。 ——不要丢了……不要用石头丢我(说到这个,我刚刚打了「丢石头」然后选字时,电脑自动帮我选成「丢意志」(注:石头与意志日文音同),让我小小赞叹了一会儿——拿石头丢别人,同时也就是拿自己的意志——该怎么说呢?大家应该懂吧?咳咳)。 严格说来,这个动作并不是要让双脚反覆弯曲伸直,重点要放在「张开」股关节上。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青蛙的模样,光是有这样的想像,做起来就会很不一样。请大家试试看呱呱。 不过我写到现在才注意到,总觉得到头来好像只要多动动肩膀跟股关节就可以……算、算了,还是当作没注意到吧。 这样就搞定了(一脸刚完成大工程的模样)。 就这样,本书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四集(优先顺序太诡异了)。 接着是宣传单元。在第三集后记中曾小小报导一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广播剧cd,已经由mariertai发售。(.marine-e.co.jp/sakuhin/fujimi/sunday/)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high到不行。 当时只在录音室控音间里听到的说话声(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了),加上音效与音乐之后,又变得更加强大了!尤其是音乐实在衬托得非常美妙,还请大家一定、一定要听听看。 当然在控音间听现场的感觉也很棒,但像这样包装好的完成版作品也非常的棒……几乎让我忍不住心想要不要在音响配备上讲究一点。 还有!《神不在的星期天》漫画版也在《dragon age》上好评连载中。肋兵器老师笔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又是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各位读者也务必好好欣赏一下。下一集的后记里大概就可以帮漫画版第一集的单行本宣牺了吧?就等下一集了。 《神不在的星期天》系列在许多人的支持下,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步(好漫长)。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 二〇一〇年还真是惊涛骇浪的一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过这个系列跟我出道都满一周年了)。 既然过了一年,我想下一集的内容应该要做个总结(※完全不是指最后一集)。故事又要带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下一集,也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希望能在夏天之前呈现在各位读者眼前。(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那么我们下集见。 入江君人 肩膀僵硬的毛病好了。 呃,那个,各位读者也许在怀疑这是什么比喻,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肩膀僵硬的毛病治好了。就是这样。 其实上次换了高级椅子之后,肩膀僵硬的问题看似平息下来,但一忙起来又会出问题,所以还挺困扰的。 现在都治好了。 嗯,是的。呃,总觉得这次的后记主持起来比以往更琐碎,但我就是吓了这么一大跳。 吓到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吓到。 也就是为了让各位读者知道治好的方法,我才会占用这么多篇幅(※不是这样)。 方法很简单! 1)首先双手在身后握紧。 2)顺势用力举起拳头。 ……到这里应该都没有问题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附上插图(※不会有插图)。 剩下的就简单了。 3)维持住&反覆同样的动作。 结束! 看,很简单吧?等等,不要拿石头丢我!我刚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还是从老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实际做做看就发现真的很有效啊! 如果各位正为了肩膀僵硬而烦恼,还请务必试试看。 顺道一提,这算是「治肩膀」的方法中,最轻松的一套(坐着也能做)。另外再介绍一种「治腰」的方法,这就需要一点空间了(其实只要能站起来就行了)。 1)曲伸。 结束。 ——不要丢了……不要用石头丢我(说到这个,我刚刚打了「丢石头」然后选字时,电脑自动帮我选成「丢意志」(注:石头与意志日文音同),让我小小赞叹了一会儿——拿石头丢别人,同时也就是拿自己的意志——该怎么说呢?大家应该懂吧?咳咳)。 严格说来,这个动作并不是要让双脚反覆弯曲伸直,重点要放在「张开」股关节上。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青蛙的模样,光是有这样的想像,做起来就会很不一样。请大家试试看呱呱。 不过我写到现在才注意到,总觉得到头来好像只要多动动肩膀跟股关节就可以……算、算了,还是当作没注意到吧。 这样就搞定了(一脸刚完成大工程的模样)。 就这样,本书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四集(优先顺序太诡异了)。 接着是宣传单元。在第三集后记中曾小小报导一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广播剧cd,已经由mariertai发售。(.marine-e.co.jp/sakuhin/fujimi/sunday/)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high到不行。 当时只在录音室控音间里听到的说话声(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了),加上音效与音乐之后,又变得更加强大了!尤其是音乐实在衬托得非常美妙,还请大家一定、一定要听听看。 当然在控音间听现场的感觉也很棒,但像这样包装好的完成版作品也非常的棒……几乎让我忍不住心想要不要在音响配备上讲究一点。 还有!《神不在的星期天》漫画版也在《dragon age》上好评连载中。肋兵器老师笔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又是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各位读者也务必好好欣赏一下。下一集的后记里大概就可以帮漫画版第一集的单行本宣牺了吧?就等下一集了。 《神不在的星期天》系列在许多人的支持下,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步(好漫长)。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 二〇一〇年还真是惊涛骇浪的一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过这个系列跟我出道都满一周年了)。 既然过了一年,我想下一集的内容应该要做个总结(※完全不是指最后一集)。故事又要带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下一集,也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希望能在夏天之前呈现在各位读者眼前。(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那么我们下集见。 入江君人 肩膀僵硬的毛病好了。 呃,那个,各位读者也许在怀疑这是什么比喻,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肩膀僵硬的毛病治好了。就是这样。 其实上次换了高级椅子之后,肩膀僵硬的问题看似平息下来,但一忙起来又会出问题,所以还挺困扰的。 现在都治好了。 嗯,是的。呃,总觉得这次的后记主持起来比以往更琐碎,但我就是吓了这么一大跳。 吓到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吓到。 也就是为了让各位读者知道治好的方法,我才会占用这么多篇幅(※不是这样)。 方法很简单! 1)首先双手在身后握紧。 2)顺势用力举起拳头。 ……到这里应该都没有问题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附上插图(※不会有插图)。 剩下的就简单了。 3)维持住&反覆同样的动作。 结束! 看,很简单吧?等等,不要拿石头丢我!我刚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还是从老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实际做做看就发现真的很有效啊! 如果各位正为了肩膀僵硬而烦恼,还请务必试试看。 顺道一提,这算是「治肩膀」的方法中,最轻松的一套(坐着也能做)。另外再介绍一种「治腰」的方法,这就需要一点空间了(其实只要能站起来就行了)。 1)曲伸。 结束。 ——不要丢了……不要用石头丢我(说到这个,我刚刚打了「丢石头」然后选字时,电脑自动帮我选成「丢意志」(注:石头与意志日文音同),让我小小赞叹了一会儿——拿石头丢别人,同时也就是拿自己的意志——该怎么说呢?大家应该懂吧?咳咳)。 严格说来,这个动作并不是要让双脚反覆弯曲伸直,重点要放在「张开」股关节上。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青蛙的模样,光是有这样的想像,做起来就会很不一样。请大家试试看呱呱。 不过我写到现在才注意到,总觉得到头来好像只要多动动肩膀跟股关节就可以……算、算了,还是当作没注意到吧。 这样就搞定了(一脸刚完成大工程的模样)。 就这样,本书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四集(优先顺序太诡异了)。 接着是宣传单元。在第三集后记中曾小小报导一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广播剧cd,已经由mariertai发售。(.marine-e.co.jp/sakuhin/fujimi/sunday/)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high到不行。 当时只在录音室控音间里听到的说话声(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了),加上音效与音乐之后,又变得更加强大了!尤其是音乐实在衬托得非常美妙,还请大家一定、一定要听听看。 当然在控音间听现场的感觉也很棒,但像这样包装好的完成版作品也非常的棒……几乎让我忍不住心想要不要在音响配备上讲究一点。 还有!《神不在的星期天》漫画版也在《dragon age》上好评连载中。肋兵器老师笔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又是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各位读者也务必好好欣赏一下。下一集的后记里大概就可以帮漫画版第一集的单行本宣牺了吧?就等下一集了。 《神不在的星期天》系列在许多人的支持下,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步(好漫长)。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 二〇一〇年还真是惊涛骇浪的一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过这个系列跟我出道都满一周年了)。 既然过了一年,我想下一集的内容应该要做个总结(※完全不是指最后一集)。故事又要带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下一集,也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希望能在夏天之前呈现在各位读者眼前。(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那么我们下集见。 入江君人 肩膀僵硬的毛病好了。 呃,那个,各位读者也许在怀疑这是什么比喻,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肩膀僵硬的毛病治好了。就是这样。 其实上次换了高级椅子之后,肩膀僵硬的问题看似平息下来,但一忙起来又会出问题,所以还挺困扰的。 现在都治好了。 嗯,是的。呃,总觉得这次的后记主持起来比以往更琐碎,但我就是吓了这么一大跳。 吓到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吓到。 也就是为了让各位读者知道治好的方法,我才会占用这么多篇幅(※不是这样)。 方法很简单! 1)首先双手在身后握紧。 2)顺势用力举起拳头。 ……到这里应该都没有问题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附上插图(※不会有插图)。 剩下的就简单了。 3)维持住&反覆同样的动作。 结束! 看,很简单吧?等等,不要拿石头丢我!我刚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还是从老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实际做做看就发现真的很有效啊! 如果各位正为了肩膀僵硬而烦恼,还请务必试试看。 顺道一提,这算是「治肩膀」的方法中,最轻松的一套(坐着也能做)。另外再介绍一种「治腰」的方法,这就需要一点空间了(其实只要能站起来就行了)。 1)曲伸。 结束。 ——不要丢了……不要用石头丢我(说到这个,我刚刚打了「丢石头」然后选字时,电脑自动帮我选成「丢意志」(注:石头与意志日文音同),让我小小赞叹了一会儿——拿石头丢别人,同时也就是拿自己的意志——该怎么说呢?大家应该懂吧?咳咳)。 严格说来,这个动作并不是要让双脚反覆弯曲伸直,重点要放在「张开」股关节上。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青蛙的模样,光是有这样的想像,做起来就会很不一样。请大家试试看呱呱。 不过我写到现在才注意到,总觉得到头来好像只要多动动肩膀跟股关节就可以……算、算了,还是当作没注意到吧。 这样就搞定了(一脸刚完成大工程的模样)。 就这样,本书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四集(优先顺序太诡异了)。 接着是宣传单元。在第三集后记中曾小小报导一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广播剧cd,已经由mariertai发售。(.marine-e.co.jp/sakuhin/fujimi/sunday/)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high到不行。 当时只在录音室控音间里听到的说话声(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了),加上音效与音乐之后,又变得更加强大了!尤其是音乐实在衬托得非常美妙,还请大家一定、一定要听听看。 当然在控音间听现场的感觉也很棒,但像这样包装好的完成版作品也非常的棒……几乎让我忍不住心想要不要在音响配备上讲究一点。 还有!《神不在的星期天》漫画版也在《dragon age》上好评连载中。肋兵器老师笔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又是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各位读者也务必好好欣赏一下。下一集的后记里大概就可以帮漫画版第一集的单行本宣牺了吧?就等下一集了。 《神不在的星期天》系列在许多人的支持下,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步(好漫长)。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 二〇一〇年还真是惊涛骇浪的一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过这个系列跟我出道都满一周年了)。 既然过了一年,我想下一集的内容应该要做个总结(※完全不是指最后一集)。故事又要带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下一集,也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希望能在夏天之前呈现在各位读者眼前。(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那么我们下集见。 入江君人 肩膀僵硬的毛病好了。 呃,那个,各位读者也许在怀疑这是什么比喻,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肩膀僵硬的毛病治好了。就是这样。 其实上次换了高级椅子之后,肩膀僵硬的问题看似平息下来,但一忙起来又会出问题,所以还挺困扰的。 现在都治好了。 嗯,是的。呃,总觉得这次的后记主持起来比以往更琐碎,但我就是吓了这么一大跳。 吓到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吓到。 也就是为了让各位读者知道治好的方法,我才会占用这么多篇幅(※不是这样)。 方法很简单! 1)首先双手在身后握紧。 2)顺势用力举起拳头。 ……到这里应该都没有问题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附上插图(※不会有插图)。 剩下的就简单了。 3)维持住&反覆同样的动作。 结束! 看,很简单吧?等等,不要拿石头丢我!我刚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还是从老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实际做做看就发现真的很有效啊! 如果各位正为了肩膀僵硬而烦恼,还请务必试试看。 顺道一提,这算是「治肩膀」的方法中,最轻松的一套(坐着也能做)。另外再介绍一种「治腰」的方法,这就需要一点空间了(其实只要能站起来就行了)。 1)曲伸。 结束。 ——不要丢了……不要用石头丢我(说到这个,我刚刚打了「丢石头」然后选字时,电脑自动帮我选成「丢意志」(注:石头与意志日文音同),让我小小赞叹了一会儿——拿石头丢别人,同时也就是拿自己的意志——该怎么说呢?大家应该懂吧?咳咳)。 严格说来,这个动作并不是要让双脚反覆弯曲伸直,重点要放在「张开」股关节上。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青蛙的模样,光是有这样的想像,做起来就会很不一样。请大家试试看呱呱。 不过我写到现在才注意到,总觉得到头来好像只要多动动肩膀跟股关节就可以……算、算了,还是当作没注意到吧。 这样就搞定了(一脸刚完成大工程的模样)。 就这样,本书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四集(优先顺序太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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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控音间听现场的感觉也很棒,但像这样包装好的完成版作品也非常的棒……几乎让我忍不住心想要不要在音响配备上讲究一点。 还有!《神不在的星期天》漫画版也在《dragon age》上好评连载中。肋兵器老师笔下的《神不在的星期天》又是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各位读者也务必好好欣赏一下。下一集的后记里大概就可以帮漫画版第一集的单行本宣牺了吧?就等下一集了。 《神不在的星期天》系列在许多人的支持下,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步(好漫长)。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 二〇一〇年还真是惊涛骇浪的一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过这个系列跟我出道都满一周年了)。 既然过了一年,我想下一集的内容应该要做个总结(※完全不是指最后一集)。故事又要带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下一集,也就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希望能在夏天之前呈现在各位读者眼前。(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那么我们下集见。 入江君人 『很久很久以前的序曲』 台版 转自 壱级天灾(makeinu.weclub.info) 于是,世界拯救了艾。 1 苍蝇朝玻璃窗撞个不停。 蒂伊每次看到艾利斯,心中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 小小的苍蝇卯足全力,在玻璃窗上撞出一声声闷响。苍蝇很笨,无法理解眼前有透明的东西,一次又一次用脑袋撞上去。 蒂伊每次看到艾利斯,心中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 苍蝇在飞,默默地飞。默默地飞又撞到玻璃窗而掉到地上,纳闷地看着窗外。 「那里有玻璃啦。」 蒂伊有时会对苍蝇说话。 「因为你没有才能。」 「因为你长不高。」 「因为你当不上主力」 还说: 「因为这里出不去。」 所以别再试了。蒂伊有时会对艾利斯这么说。 但艾利斯就像苍蝇一样,一脸根本听不懂蒂伊在说什么的表情,忽然间又想往窗外飞。 哪怕翅膀折断…… 哪怕眼睛撞瞎…… 哪怕脚被扯断。 2 蒂伊还挺喜欢三年四班的。 虽然门希姆很凶;穆会欺负人;艾利斯老是惹麻烦,而且她到现在跟全班男生还是没办法好好说话。 班上常有人吵架,每周总会有人打一架。如果没人打架,大概就是惹出了麻烦。例如艾利斯又在胡闹;萨内里克又犯了流浪瘾头;或是季季搞出爆炸等等。 每次高出这些事情,蒂伊就会担心受怕,眼眶含泪躲到桌子底下。 但蒂伊仍然非常喜欢三年四班。 门希姆凶归凶,人却很好;穆虽然会欺负人,但她自己不觉得是在欺负人(当然这问题可能更严重);艾利斯爱惹麻烦,但每次都会好好反省(他真的会反省,虽然也只是反省)。 自己也是一样。蒂伊低头看看自己。规矩地穿着校方指定的深蓝色制服,没有半点特色,长相有十人份的战力,课业只有半人份,运动则是零人份。看在别人眼里,自己这个人应该显得「阴沉又内向」吧。 从某方面来看确实如此,自己的确有这样的一面。 但蒂伊肯定不是只由这一面构成,另外还有很多其他不同成分。 蒂伊(我)就是喜欢懂得这一点的这个班级。 所以对于现在这个状况,她讨厌得不得了。 「我受不了了。」 穆从刚刚就吼个不停,声音却突然转低。她那一头长发像是随手抓起来用橡皮筋绑住,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瞪着教室内的众人,眼神显然在问谁是她的敌人、谁是她的朋友。蒂伊怕得哭出声音,选择不当敌人也不当朋友的第三条路,也就是往桌子底下逃亡。 「穆,你先别急。」 门希姆看穆气得失去理智,无可奈何地起身。这位「长过头的豆芽菜」顶着一头蓬松乱发,身材修长,穿着皱巴巴的白袍。他只有身材高人一等,却是个运动白痴,根本打不赢穆这个会在兴趣栏位填上重量训练的女生。 「豆芽菜,你是怎样?难不成你挺这小子?是的话我会扁你,到后面排队去。」 「不不,我比较挺你好不好?」 「……你这样又挺恶心的。」 「嗯,是吗?」 「对,会让我想扁你。」 一声沉重的闷响,门希姆的身体弯成く字形往旁边一倒。穆出手揍门希姆,在这个班上已经是家常便饭,但这次她仍然太早动手了。 穆朝着蒂伊所在的方向——严格说来是朝她右边的座位——大跨步走过来。 「穆,等一下啦。」 「就是啊,至少先好好讲——呀啊!」 帕洛特与史菲亚就像两扇门一样站出来想拦住她,却被撞得往左右弹开。 「废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穆坚决低头看着坐在蒂伊隔壁的男生。 「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们被困在这个空间里?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个男生被她一把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艾利斯!」 「这是事实。」 艾利斯任由她像提尸体一样拎起自己,但一双眼睛却精光暴现,出口反驳。 「我们被关在这个空间里,甚至已经认知不到自己被关在里面的事实。」 「艾利斯,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 「你说你神智正常?你神智正常竟然……竟然还!」 抓起对方衣领的是穆,不停放话刺人的是穆,一拳就能打飞艾利斯瘦小身材的也是穆。 但穆却仿佛希望自己输,希望有人能反驳她的话。 「你说你是在神智正常的状况下放火烧了整个镇!」 「没错。」 穆放开手,艾利斯重重坐到椅子上。 「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实验。」 「实验?」 「对。」 艾利斯打量自己的手。这双手从昨晚就熬夜到处洒汽油放火,弄得乌漆抹黑的。 「我想弄清楚这个空间可以『支撑』到什么地步。我想到只要破坏整个城镇,也许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结果行不通。」 「你!你还在说这种话!」 「……你不相信?」 「那还用说!」 「那……」 艾利斯抬头以精光暴现的双眼看着穆并做出反扑。 「那你所说被我烧掉的城镇又在哪里?」 穆说不出话来。 艾利斯用力拉开窗户,窗外就是刚刚才被艾利斯亲手放火烧得一干二净的市镇。 但现在却看不到半点这样的景象。 城镇遭到焚烧、砸毁,接着又恢复了。 穆纠举他的罪状已经消失得不留痕迹。 「你称这种情形为『重设』。」 「我、我说了什么?说这叫『重设』?」 「对,在这个空间里,任何事物一旦受到的损伤大得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就会被重设到起始状态……回到一开始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和平』状态。」 穆听到这句话,全身一颤。 「……就当作我退一百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好了。」 「好。」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之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被『重设』了?」 「没错。」 下一瞬间,穆踏上一步,掐住了艾利斯的喉咙。 蒂伊不知道这个行动有什么意义,艾利斯也不知道,或许就连穆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掐住艾利斯的脖子打算做什么,也许是想杀了他,也许只是无法克制自己,这点也不知道。 但当初第一次事发时,穆确实试图杀了艾利斯。 所以艾利斯选择了与当时同样的方法来应付。 砰一声干涩的声响响起,一颗小小的子弹打进穆的额头。子弹继续笔直前进,撕开后脑杓,带着大量脑浆一起喷了出去。 惨叫声主宰了整间教室。蒂伊躲在桌子底下看着这一切。 「抱歉啦。」 艾利斯低声说出这句话,举起手枪朝着吓呆的同班同学开枪。 开枪。 再开枪。 最先中枪的是想站出来对付他的人,接着是想逃跑的人。好友中了枪、损友中了枪。从他双手吐出的子弹飞到他想打的位置,确确实实杀了每一个他要杀的目标。 艾利斯最后朝 怕得只敢缩在原地不动的人开枪。 「抱歉啦……」 伊拉娜吓得全身发抖。 「不要啦,艾利斯,不要这样……我讨厌这样!」 「不用怕……这些你都会忘记……」 砰。 最后一声枪响响起,教室安静下来。还听得见的声响,只有艾利斯粗重的呼吸声、蒂伊的啜泣声,以及门希姆的叹息声。 看起来仿佛恨不得捏碎自己额头的门希姆放开双手,以疲惫至极的眼神瞪着艾利斯。 「……艾利斯,你可没告诉我会这样。」 「因为你当初反对。」 「那还用说……!」 门希姆说着——帮穆他从小就认识的朋友——阖上了瞪大的双眼。 接着这具尸体迅速消失…… 「艾利斯~~!」 「哟。」 窗外两层楼下的运动场上,可以看到已经被杀的同学们拿着书包站在那儿。 「重设」。 穆就站在他们最前面猛力摇手。 「你还在教室里做什么!已经是放学时间了!」 「我马上去!」 艾利斯说完关上窗户。 教室里已经没有剩下半点惨剧的痕迹。 「世界就此太平……是吧?」 门希姆从白袍口袋里拿出校规禁止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艾利斯往前走,截断他吐出的烟。 「……门希姆、蒂伊,我们走吧。这下我们知道要从物理上破坏是几乎不可能的了,得想别的方法才行。虽然不爽,不过那些怪力乱神的方法也得试一试。像是什么反咒法、破坏结界之类的……我们就想办法不着痕迹地从米兰夏那边问出……」 「呃,艾利斯,关于这件事啊……」 门希姆叫住正要走出教室的艾利斯。 「我撑不下去了。」 「……是吗?」 「对……抱歉啦,我好像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坚强。这样下去我不但帮不了你,甚至可能会像刚刚穆那样跟你为敌。」 「……是吗?」 「抱歉啦。」 「没关系的。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一步……」 说着艾利斯枪杀了门希姆。门希姆立刻遭到「重设」,尸体随即消失。 蒂伊无力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望向窗外。傍晚的运动场上可以看到同学们在谈笑,斗希姆抱着扁扁的书包跑过去,加入他们的圈子里说笑。 蒂伊看着这幅景象,仿佛觉得十分耀眼。 「……你也想变回以前那样吗?」 「!」 蒂伊感觉到一股热气般的气息,转过身去一看,黑沉沉的枪口已经近在眼前。 枪口后头的一双眼睛像尸体一样浑浊。 「……你想忘记自己被困在这里的一切事实,回去过和平的日子吗?」 「哪有——」 「……没关系的。如果你不敢自杀……就由我来杀你。」 说着喀啦一声拉起击鎚。 「既、既然这样……」 她说话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仿佛已经上百年没有说过话。 「既然这样,那艾利斯也陪我……陪我一起『重设』嘛。别再做这种事……让我们一起『重设』,忘了这一切,好好过和平的日子……」 艾利斯露出为难的表情把玩手上的枪。 「我不要。」 苍蝇朝玻璃窗飞去。 蒂伊每次看到艾利斯,心中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希望我最喜欢的三年四班被困在这种地方。」 「可是,已经没办法了啦……连门希姆……都放弃了……」 窗户上有玻璃挡着啊——蒂伊对苍蝇说了这句话。 「因为你没有才能」、「因为你长不高」、「因为你根本当不上主力。」 还有…… 「你出不去的啦……」 所以别再试了啦——蒂伊对艾利斯这么说。 但艾利斯就像苍蝇一样,露出一脸听不懂蒂伊在说什么的表情。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试……不过你不用陪我,你还是跟他们一起笑着过日子吧,直到我们得到解放的那一天。」 「……」 「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也照样办得到,相信我。」 蒂伊不敢相信这句话。 「我绝对不会放弃。」 但如果是这句话,蒂伊就敢相信了。艾利斯一定打不破这个空间,但他绝对不会放弃。他会独自挣扎到底,就像置身于永恒苦刑之中的罪人一样。 「不要啦。」 这才是蒂伊最不乐见的情形。 「我死不死根本不重要,可是我不要艾利斯孤伶伶的……」 「……」 蒂伊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泪。 「所以……我……不会放弃。」 「蒂伊……」 「在你放弃之前,我都不会放弃。艾利斯,我会陪你。」 「……是吗?」 手枪放了下去。 「……我知道了,谢啦……」 艾利斯转过身去。 「不会。」 蒂伊用藏在背后的手枪,从他的背后开了一枪。 回荡不已的轰然枪响,艾利斯倒在地上。他的眼神没有惊愕困惑,只有平静的恍然大悟。 蒂伊的手枪与膝盖都落到地上,抓着艾利斯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喔,艾利斯……可是我……我……」 「别哭啦……傻子。」 艾利斯尽管中了枪,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怨恨蒂伊。 「对不起……呜……对不起喔……」 「……没关系,倒是还让你开枪打我……真是不好意思……」 蒂伊用力摇头。她不希望让艾利斯变成杀人凶手,艾利斯也同样不希望让蒂伊杀人。 「其实我……我也明白……明白这样不对……不管为了什么目的,就算会得到『重设』,做这种事还是不对……」 「……」 「可是……已经犯下的罪孽,事到如今也消不掉了。所以……我只剩下了一条路,那就是像大家一样接受『重设』……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我……是个杀死朋友……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怪物……」 「……呜,艾利斯……」 艾利斯像摆脱附身恶灵般笑着,伸出沾满了鲜血与硝烟味的手,轻轻拍了拍蒂伊的头。 「……不过蒂伊,很遗憾的……我一定又会回到这里。」 「……」 「因为不是有句话说……笨蛋是死也医不好的吗……?我每次回到这里……你都……下得了手杀我吗……?你有当怪物……的心理准备……吗?」 艾利斯临死之际说出了这句意带挑衅的话。 蒂伊立刻想答话。她不知道自己想承认还是想否认,但就是想对即将死去的他回话。她拼命想着该说什么,抬起头来正要回话—— 然而…… 「啊……」 眼前只剩下空气。 艾利斯自己问了问题,却不等人回答就离开了。 只剩下令人痛心的沉默。 蒂伊瘫坐在地上不动,仰望天空,仿佛这样就能看到天神似的。 也不知道就这么过了一分钟还是一百分钟,远方传来放学的钟声。蒂伊的头无力垂下,右手慢慢举起枪,将枪口抵在右边太阳穴上。 杀了艾利斯的枪口还有几分暖意。 「呜呜……」 扳机比刚才还重。 这让她觉得好悲伤。 「我受不了了啦……」 蒂伊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她撑不下去了,再也不想被艾利斯杀死,也不想再杀艾利斯了。 绝望在与生存本能的拔河中获胜,扳机慢慢扣下,弹筒缓缓转动,眼看击鎚就要来到该到的位置。蒂伊的生命只剩下一公厘。 只差这么一点距离,蒂伊应该就会遭到「重设」,应该就可以从怪物变回人类。 要不是这时艾利斯跑来…… 「蒂伊,你在干嘛!」 一阵风随着这句话扑来,踢开了手枪。 「你这丫头!这不是我老爸的枪吗!你拿这种东西出来干嘛!」 「……艾利斯?」 「重设」。 眼前的艾利斯已经成了什么都不知情的艾利斯,是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杀人的艾利斯。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要这样……喂,说出来听听嘛,好不好?」 「艾利斯……」 蒂伊放声大哭,张开双手就要扑向他怀里。 (我一定又会回到这里。) (因为不是有句话说……笨蛋是死也医不好的吗……?) 她想起艾利斯的胸膛才刚被自己的子弹撕裂。 艾利斯问完,蒂伊抬头看着他。 「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蒂伊一把推开艾利斯,飞奔而出。 「啊,喂!」 背后传来艾利斯的喊声,但蒂伊仍然没回头。 她再也不能在他怀里哭泣了。 再也不能让他用手摸自己的头了。 + 于是回圈重新开始。 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 丢下孤伶伶的蒂伊,重新开始。 3 哒哒哒哒。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午后,蒂伊抱着一个篮子,踩着轻快的脚步奔跑。夏天的阳光烤着颈子,手上抱的篮子里则有刚出炉的食物热度烘着胸口。 ——艾利斯那个笨蛋! 艾利斯今天也翘课了。只跷课也就算了,但他却从整间学校搜刮走了铲子、提灯、书籍、手推车等各种器材与物资之后才跷课。也因为这样,蒂伊被穆与门希姆讽刺得可惨了。 他们的说法是,不要连男朋友的缰绳都抓不牢。 (他又不是我男朋友!) 锵—— 规律的四拍子脚步声中忽然插进响亮的断奏,路旁的空罐高高飞起。 蒂伊得意地哼了一声,心情多少畅快了些,但看着空罐飞去的方向,脸马上绿了。空罐以令人吓一跳的气势旋转着飞过天空,就这么砸向酒馆的玻璃窗。 「哇哇哇!」 她抱着篮子蹲下去,等待骂声传出。 五秒钟过去。 蒂伊闭着眼睛等了五秒钟,战战兢兢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她已经不需要担心老板会出来骂人,于是继续往前奔跑。 身后只剩下滚动的空罐,以及哒哒作响的脚步声。 + 艾利斯果然在这里。 郊外有一座造型土得要命的拱门,上面写着「欢迎来到湖光绿意之都欧斯提亚」。只要是在这里长大的小孩,都曾拿这座拱门当靶子丢东西玩。拱门周边有同样有点老气又有点土的街 道。欧斯提亚靠湖的一边挤满年轻的观光客,靠山的这边则只有寺庙及温泉,显得寂寥多了。艾利斯正拿着电锯锯着一家老旧的纪念品店墙壁。 「…………艾利斯?」 蒂伊本想一见到他就先臭骂一顿,但看到他的模样却吓呆了。 她看到的是个全副武装的人影,脚下穿着长靴,整个人因身上穿的制服与工作服而胀得鼓鼓的,头上戴着附头灯的头盔。这些配备上都有着「园艺社」、「事务组」、「欧斯提亚学校用品」之类的字样。 蒂伊战战兢兢地朝这个人影走过去。 「……你是……艾利斯……对吧?」 这人脸上戴着防尘护目镜与口罩,几乎遮住整张脸,所以她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艾利斯。可是会做出这种事,让人分不清楚是天才还是傻子的怪人,应该就只有艾利斯一个。 至少「这里」应该只有他一个。 ……说不定真的不是艾利斯。 一想到这里,蒂伊当场退缩了。明明如果不认识这个人,本来应该很值得高兴,但蒂伊还是不禁怕了起来。她从以前就是这么怕生。 遇到这种情形,每次都是艾利斯跑出来帮她。 「艾利斯,我说啊……」 但现在正是眼前的艾利斯(?)吓到自己,这种矛盾让蒂伊好害怕。她站到电锯男背后,战战兢兢地拍拍他的背,叫了他一声。 「是谁?」 「呀啊!」 男子的行为不能算是有意识饿回应,只是一种反射动作,而他转身并伸出电锯的动作也同样没有别的意思。然而被电锯指着的人可不会因此就不害怕,蒂伊被眼前转动的锯齿与男子的吼声吓呆了,当场瘫坐在地。 她心想听声音应该是艾利斯,但这种像是电影里才会看到的电锯面具男近在眼前,就让她什么事都想不清楚,思考力仿佛也被这不停转动的银色锯齿给削凿殆尽。 「艾、艾利斯?你是艾利斯吧……不、不要这样啦,你穿这样简直像在开玩笑……」 啊,说起来在恐怖片里面讲这种台词的人好像都会死?蒂伊脑海中有个角落正以出奇的冷静陷入混乱。这种冷静的混乱还事不关己地吐槽现在才发现这种事有什么用。 电锯男蹲了下来。 他的脸被防护面罩遮住,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 蒂伊终于怕得闭上眼睛,喊的却不是「救命」而是他的名字。 「艾、艾利斯……」 「干嘛啦?」 电锯的锯齿慢慢停止转动,男子拉起了护目镜。 露出蒂伊眼熟的黑眼睛与脸孔。 「蒂伊,你怎么啦?找我有事?」 蒂伊本想先骂他一顿,骂他不应该跷课,还害自己被大家酸言酸语,而且刚刚还让自己那么担心受怕。 她原本想把这些全都骂过一遍再说。 「艾利斯……」 「喔哇!干嘛啦?你在哭喔?」 但蒂伊只因为艾利斯在场就觉得放心得不得了,也就没有责骂他了。 「……………呜……这是,要给你的便当。」 她拿出了比之前更之前就计划好要拿给他的篮子。 「……是我做的,吃吧。」 中午早就过了。 艾利斯的肚子发出咕噜声。 + 艾利斯像头牛似的吃了三个拐杖面包,喝了一公升的牛奶,还抓起整颗甘蓝菜洒了盐就当甜点啃。 「那么,艾利斯你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艾利斯连一声谢谢招待也没说,就要回去上工。蒂伊拉着他的衣角让他坐下,还把茶塞到他手上以免他跑掉,接着才这么问道。 「那还用说?」 这招缓兵之计,他一秒钟就喝光了。 「当然是离开这里啊。」 他说着「嗯」并递回马克杯。 「那我要继续了,多谢你的午餐啦。」 「……等一下,你坐下来……」 蒂伊说着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可是午餐跟甜点我都 吃啦?连茶都喝了。」 「……我有饼干。」 「那我不客气了!」 蒂伊一递出纸袋,艾利斯就开心地大口吃了起来。要跟艾利斯说话看似困难,实际上却简单得很,只要给他东西吃就行了。 接着艾利斯就像自动贩卖机一样,吃了多少饼干,就吐出多少情报。 「——也就是说,推不动就拉拉看,拉不动就抬抬看,抬不起就砸砸看,我就是这样想到什么方法就去试。既然用走的走不出去,那就爬到屋顶上看有没有出口,还不行就只走行人穿越道涂白的部分,要是还不行再换方法……就是这么回事。」 「我完全听不懂。」 「我就知道。」 艾利斯像在讲解篮球的精彩好球似的说个不停,蒂伊则像在听精彩好球解说般随口敷衍。她一点也听不懂。 「……艾利斯,你是真心觉得有办法离开这里?」 「不是。」 艾利斯立刻承认,不再讲解,让她放下心来。 「不过呢,反正我也只剩下这些事情可以试,而且试试又不用钱。」 艾利斯说着,目光往整座城镇扫了一圈。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解放三年四班。」 城巿。艾利斯与蒂伊的城市。他们两人与三年四班的城巿欧斯提亚。这是他们美丽的故乡,东边有绿意盎然的山脉,西边有波光粼粼的湖泊。一座即使蒂伊打破玻璃,即使艾利斯在街上拿电锯乱锯,也不会有人说话的城市。 一座除了三年四班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的城市。 「为了达成目的,我什么都肯做。」 这次艾利斯说着站了起来。 「就这样,我不去学校了。我才不想放弃一切,每天过这种假的生活。」 他拿起电锯,转身面对墙壁。蒂伊朝他的背影低声说道: 「……不可能的啦……我们离不开这里的啦……」 所以别再试了。蒂伊对艾利斯这么说。 「艾利斯,你知道吗?现在班上有人提议要『重设』你……」 「哼,还真激进。是穆最先提起的吗……算了,就算这样……」 艾利斯仍然一脸听不懂蒂伊在说什么的表情。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坚持下去。」 说着又开始进行锯开别人家墙壁的工程。 「……艾利斯,艾利斯,等一下啦。」 蒂伊并非有什么重大的理由才老是跟着他。 纯粹只是因为对蒂伊来说这样最自然。 这个理由就够了。 「喔?」 艾利斯伸手进去,想试试能不能钻过挡在他行进路线上的杂货店窗户。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 荒野的飞沙呼啸着打在成了废墟的市镇上。石板路被沙尘掩盖,住家在挟带矽沙的强风吹拂下早已残破不堪。整个镇上没有半点生命的气息,以往漂亮的商店,也只剩下风还会抚摸货架,本来这种傍晚时分应该挤满学生的茶店杯子里积了厚厚的土。 那是近年已经随处可见的废墟日常光景,也是这颗行星横卧在通向未来路上的摸样。 这废墟角落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有一扇破掉的玻璃窗。 窗户长出了一条手臂。 手臂像穿破水面似的从界线上冒出来,无所适从地到处乱摸,像是在黑暗中摸索。 手臂乱动一通,模样充满惊奇与困惑,不时抓起打在手上的沙粒,还反复缩回又伸出。然而没过多久,似乎又发现围住自己的窗框,于是伸手抓住窗框,接着虚空中又伸出一只手。双手就像要准备撑起身体似的蓄足力道,然后用力一撑。 「……喔?」 艾利斯·卡勒就这么回到了现世。 他一头栽进沙尘暴里,连连眨眼。 「……成功了。」 他随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笑逐颜开。 「好啊————!」 他摆出握拳姿势。 「成功啦!成功啦成功啦!我终于成功啦!等等,哇哇!哇!」 双手一放开,当然导致艾利斯整个人往下掉。 「唔喔喔?」 艾利斯来不及调整姿势,先以脸为支点转了半圈才躺到地上。尽管遭到地面迎头痛击,弄得满脸都是沙子,但他的脸上仍然充满笑容。 「哈哈!我成功啦!成功啦成功啦!我终于出来啦!」 他将双手朝天空伸出去,胜利的吼声混在沙尘暴之中。 「知道厉害了吧!」 艾利斯在哭。纯粹是因为沙子跑到眼睛里,但艾利斯没有伸手去擦,任由泪水流个不停。直到听到这个声音为止。 「艾……利斯~~你……跑去哪里了啦~~我……好怕喔……」 窗户的空间里又掀起一道波纹,有一只手从中伸出。 「呜呜~~艾利斯~~你在哪里~~」 艾利斯赶紧擦掉眼泪,站起身来。 「等一下,蒂伊!小心!会摔下来!」 太迟了。蒂伊就跟艾利斯一样,探出上半身之后直接摔了下来。 「啧!」 艾利斯放低姿势,准备接住她。 蒂伊看也不看就坚信「艾利斯一定会接住我」,反而自己张开双手扑过去。艾利斯见状不由得露出苦笑,蒂伊则以眼神扮了个鬼脸。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特有的默契。 但艾利斯却没能接住蒂伊。 『咦?』 两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说出了同一句话,就这么分开了。 蒂伊穿透艾利斯冲向地面。 「咦?咦?这是怎样!艾、艾利斯!艾利斯~~!」 无论艾利斯还是蒂伊,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艾利斯应该确实伸手抱住了蒂伊,但实际上只抓到沙子。蒂伊应该确实扑到艾利斯怀里,但在不知不觉间,地面已经直逼眼前。 「这、这是怎样啦!艾利斯!」 「蒂伊!」 艾利斯赶紧转头一看,眼前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蒂伊整个人仿佛掉进无底沼泽般,陷 进坚硬的大地之中。 艾利斯伸出手;蒂伊也伸出手。 但他们的手再次没能抓住彼此,就这么穿透过去。 「艾利——」 接着…… 蒂伊仿佛被风暴中的怒海淹没一般,整个人陷进黑色的大地之中。她最后露出的表情只是瞪大眼睛。从她的表情看来,自己没留在艾利斯怀里这件事,比其他任何现象都更令她惊奇。 「~~~~~~!」 艾利斯用力抓向大地,放声大喊蒂伊的名字。黑色的土壤轻而易举地吞没蒂伊整个人,却又理所当然地拒绝艾利斯的手指,让他的指甲都剥落了。 艾利斯不停地呼喊。他还能做的也只剩下呼喊了。他大声呼喊,好让这笨手笨脚的儿时玩伴即使不小心穿透到行星另一头也能听见。 「蒂伊!」 艾利斯喊着要她回来。 他不停呼喊,喉咙都要裂开了。他不停敲打地面,拳头都要碎裂了。 艾利斯用鲜血滋润干渴的喉咙呼喊,更是不停挥着开始发出带有液体飞散声响的拳头。 时间流逝极为残酷,仿佛在等艾利斯伤得不能动弹。大地就像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藏起了他最宝贵的事物。 但这些仿佛都只是一场恶魔。 蒂伊忽然间回来了。 『……』 他们两人并未高兴地呼喊对方的 名字,也没有哭着抱住彼此。他们已经丝毫没有这样的心情,两人只像双合镜似的面对面,互相伸出手去碰触镜面。 这次他们确定彼此完全碰不到对方。 蒂伊茫然看着眼前重叠的两只手。两只手相互寻求对方的存在而移动,却始终没有碰到对方,总是凭空穿透过去。 连热度…… 都感受不到。 「这是怎样……」 蒂伊突然用力缩回手。 「为什么我……会这样……!」 她用力抱住自己,抱得非常紧,就像要确定自己真的存在。 「这是怎样啦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接着蒂伊抬起头来。 望向这个世界。 眼前有肆虐不已的黄色沙尘暴;眼熟的巿镇死后的模样;莫名其妙可以穿透物体的自己;不会穿透物体的他;整个市街里找不到半点生命气息的模样,以及…… 整个市镇充满死亡气息的模样。 沙尘暴吹得呼呼作响。 「这是什么情形啦……」 街上充满了死人。他们失去心灵,身体腐朽,喉咙发出与荒野风声同样的呼声四处徘徊。这个时代后来被称为黑暗时代。从十五年前到十三年前的这几年,守墓人尚未诞生,整个世界被日益增加的死者与绝望淹没。 ——那是近年已经随处可见的废墟日常光景,也是这颗行星横卧在通往未来路上的模样。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这是蒂伊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死人。尽管在知识上知道有这么回事,但过去他们所待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会动的死人」,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 其中一个死人正走向他们两人。 「啊哟啊哟?」 「呜!」 「喔喔喔,你你你,怎么啦怎么啦!」 那是一具发黄的木乃伊。脸上戴的眼镜反光,身上只有一件花店围裙新得令人不舒服。 「这不是艾利斯艾利斯跟蒂伊蒂伊吗都这么这么晚晚了学生学生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还不回家还不回家……」 这死人也自有一套伦理观念,朝他们两人走近。 「不乖不乖不乖不乖————」 「呀啊!」 死人露出乱齿与骨头突起的右手走向他们。蒂伊吓得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死人的手没有阻碍地碰上了她的脖子,接着又直接穿透过去。这让蒂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震撼,接着…… 枪声。 低速子弹打掉干涩的肉与骨骼,阻止了死人前进。 「艾利斯!」 「干嘛?」 艾利斯毫不松懈,举枪看着剩下的死人。 「刚、刚刚那位!那不是温蒂的爸爸吗……!」 「是又怎么样?」 「艾利斯!你……!」 蒂伊伸出手——伸出她那碰不到东西的手——想赏他一巴掌。 艾利斯却在她眼前不断吐出黏稠的红色呕吐物。 「就算是……又怎么样……蒂伊……你说啊。」 艾利斯用还握着枪的手,擦拭被血泪与呕吐物弄脏的嘴角。 蒂伊看了,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口。 艾利斯收起枪往前走。他一脚踩在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上,投身于沙尘暴之中。 「……你要走……?」 蒂伊用力抱紧自己的手臂,朝他的背影这么问。 「对。」 艾利斯的回答不出她的意料。 苍蝇朝玻璃窗撞个不停。 蒂伊每次看到艾利斯,心中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苍蝇很笨,无法理解眼前有透明的东西,一次又一次用脑袋撞上去。 「窗户上面有玻璃啦。」蒂伊有时会对苍蝇说话。 「去也没用的啦……」 「所以不要再试了啦。」蒂伊对艾利斯这么说。 「艾利斯,我们回去啦……这种地方多讨厌啊?我好怕……我真的好怕……真的。你也很怕吧?毕竟我们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这么糟糕……艾利斯,我们回去吧?回三年四班的世界去嘛。就算那里很封闭,总比这种地方好得多。光知道这点,就已经很有收获了,不是吗?」 「……」 ——但艾利斯就像苍蝇一样,一脸根本听不懂蒂伊在说什么的表情。 「艾利斯!」 「你回去吧。」 他就是想往窗外飞。 「我要走。为了解放我们。」 蒂伊听到这句话,下了决定。虽然心中害怕,但她仍做出了决定。 「……那我也跟你走!」 「喂。」 「我绝对要跟到底!」 「……傻瓜,你回去啦。」 艾利斯伸手想推开她,却穿透肩膀,没能推开她。 『!』 蒂伊发出尖叫声退开,艾利斯则露出小孩搞砸事情般的表情收回手。蒂伊伸手摸摸被艾利斯的手穿透的部分,确定自己的身体还在,然后用力动了动僵硬的脸颊,勉强挤出笑容说: 「哼、哼!想丢下我可没这么简单!这下你想推开我或把我关起来都行不通了。」 「……嗯,看来是这样。」 「我……我绝对要跟艾利斯走!」 「就说我知道了啦……我知道了,你就别……」 「我绝对……绝对……虽然好可怕……可是我绝对……」 蒂伊不由自主地发出啜泣声。 艾利斯在头上用力乱抓一通,无可奈何似的出声回答: 「随你高兴吧。」 从蒂伊双眼流出的眼泪流到她小小的下巴后滴落。泪水在肌肤上滚动而闪闪发光,但一离开皮肤,立刻就失去存在感而消失无踪,脚下连水渍也没留下。 「别哭啦……要走啰。」 「我、我才没有哭呢,艾利斯你这个笨蛋!啊,等等!等一下啦!」 于是他们两人迈开脚步。 这段故事发生在十二年前,最早期的守墓人才刚开始诞生的时候;发生在奇兹纳·亚斯汀尚未开始自称食人玩具(汉普尼·韩伯特)的时候;发生在尤力还过得幸福的时候;发生在巫拉还杀不到一万人的时候;发生在妲妮亚他们还只是婴儿的时候;发生在…… 发生在艾利斯已经是艾利斯的时候。 「要上路啦……去解放我们三年四班。」 「嗯!」 发生在蒂伊成为「西方魔女」之前。 4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道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在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 、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息。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小孩不再出生,死者到处游荡,守墓人四处奔波。 这就是末日的景象。 第一章『封印都市』 i 数以千计的花瓣飞舞。 数以万计的土石崩落。 坠落物中包含了构成这个世界的千万种事物,发出七彩的光芒。有桃色的水果、银色的餐具、晨光中的暖炉、冬天的寒村、国王的吊灯、灰色的尸体、振翅飞舞的书籍,还有数以万计的花瓣。 艾利斯就躺在这林林总总的物品之中,指着高塔苦涩地笑着说: 「……我说过有件事要你帮忙……你还记得吗?」 艾当然记得。 「请你救救我们三年四班。」 艾利斯说着苦涩地笑了。 「——我们被关在故乡里。」 于是他领着艾·亚斯汀来到了欧斯提亚。 2 欧斯提亚已经灭亡。 「……这地方真冷清。」 火红的夕阳烤着眼前一整片骸骨般的废墟。无论住家、道路还是路灯,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条笔直的线条,一切都歪七扭八,沉默不语。维持水源的湖泊扭动身躯淹没了闹区,屋顶的瓦片摔碎在地上,徒留一片宽广的天空。 欧斯提亚是个坟墓都市。 街上随处散布着小小的墓石,拖出的影子长得吓人。 艾「唰」一声放下铲子,脚下的彩绘瓦片残骸碎成细沙状,像马赛克图案散开。 「好了,我们走吧。」 艾偷看背起行李的艾利斯一眼。她想知道称这里为「故乡」的艾利斯对这样的景象会有什么反应。 「?怎么啦?」 「没有,没事……」 但艾利斯看来极为平常,没有半点被刺伤或悲伤的模样。 「那我们走吧。」 「请等一下。在这之前,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自从艾利斯在塔下要艾帮忙,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周。 其间艾利斯只是一再重复「要去欧斯提亚」,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透露。 「不好意思,我不能说。」 说来说去都是这句话。 「如果你不能接受,就请你拒绝我的请求。我不会勉强你。」 「真是的!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艾说到这里,没再说话。太没意义了。他们一路上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同样的谈话了。她叹了一口气。 「……尤力先生怎么看?」 她心想自己一个人说不赢,于是把话题扯到尤力身上。 「嗯?你说我怎么啦?」 尤力俐落地忙着自己的工作,有时整理行李,有时在抓四处乱跑的瑟莉卡。 历经那座塔的事件之后,他也有点怪怪的。 「你应该说些像是『讲得这么模糊,我们不能贸然行动』或是『情报太少了,我反对』这种石头脑袋会说的话啊。」 「石头脑袋咧……还有,你学我学得不像,看了就让人火大……啊,对了,有件事我倒是想问清楚,艾利斯,这块土地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古怪?什么古怪?」 「嗯,我在之前去过的那个小镇上跟人聊到要去欧斯提亚,结果对方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说是这一带有多达十万名难民在一夜之间失踪,又说有已经灭亡的城市突然出现——」 「啊——」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尤力大概也不相信这些传闻,只见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艾利斯。 「说有也是有,不过不用担心,这件事没有危险。」 「是吗?那就好。」 「咦?这样就好吗?」 艾本来期待他会继续追问,不由得喊出声来。 「嗯,反正不管有什么事情等着,我该做的事都不会变。」 尤力说着朝背后瞥了一眼,微微一笑。 「尤力?瑟莉卡的襁褓要怎么绑……怎么了?」 一脸为难地抱着婴儿的疤面就站在那儿。 「没什么。」 尤力回答之后,不再参与艾他们的谈话,回到车上去了。 在那座塔上,尤力与疤面也有了小小的改变。尤力变得格外充满自信又爱笑;相反的,疤面则完全失去了身为守墓人的自负,但似乎已经接受这个事实,过得十分坦率。 艾总觉得只有自己没变。 「那我们走吧。」 艾也不再抱怨,乖乖照做。 + 背着行李往前走。艾四处张望,同时看着眼前成排的废墟。墙壁被火焰烤出惊悚的痕迹,建筑物爆炸还原成大堆土石,墙上留下了写给失散家人的留言。 「……三年四班的人就在这?」 「说在是在,说不在也不在。」 艾利斯还是一样,尽说些很难懂的话。 路上散落着土石与残骸,很不好走,其中甚至有翻倒的整栋民宅。 艾利斯大步走在路上,从这栋民宅的窗户爬进去。 「艾利斯,与其爬窗户,还不如走这边吧?」 艾指向看似这栋民宅原本所在的土地,这边反而没有任何阻碍,比较好通行。 「不行。」 「咦?」 「麻烦你照我的方法走,从窗户进去。」 「???这是做什么?」 「你别问了。」 又是「你别问了」。什么都不解释,就只说「你别问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 艾说着轻巧地跨过窗框。接着换尤力,疤面将瑟莉卡交到他手上之后也跟了过来。 「这样你满意了吗?」 「嗯。」 不知道为什么,艾利斯似乎坚决照特定的路径前进。他钻过窗户,爬过桌子底下,从屋顶跳到另一栋房屋屋顶,爬上围墙又爬下,只踩着行人穿越道中涂成白色的部分过马路。 「请问一下……艾利斯,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你别问了。」 又是「你别问了」。说着还在围墙上玩起跳格子。 傍晚时分,一步步走在影子拉长的废墟里。艾也不知道该怪这莫名其妙的路途,还是该怪傍晚,只觉得越来越不安。 就在这条怪路的终点。 「就在这里。」 忽然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 这里有一栋背山而立的大型建筑物。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 「……」 这间学校也同样荒凉至极。正门少了栅栏,建筑物的墙壁也歪七扭八而导致屋顶崩落。草地抢地盘抢输野生植物,被赶到庭院的角落。为人的石像失去头部,连性别也分不清楚。最夸张的就是遗有一整辆焦黑的卡车翻倒在逦动场中央 从卡车旁边走进校舍。这栋校舍大概曾经用来当避难所,修缮情形相对完好,比其他地方漂亮。但说漂亮也只有一、二楼,三楼右半边屋顶已经崩塌,改由地板接替屋顶的工作。 艾利斯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过走廊,在写着「三年四班」的牌子前停下。眼前有一堵遮蔽不多的墙壁,看得到里面荒凉的景象。 「就在这里。」 「……这是什么情形?」 艾利斯指着过去疑似有门存在的平面,现在那儿只有一片黑暗。 这种「黑」不是颜色,也不是影子,是一种有如真空般唯独拒绝光线通过的黑暗。 「好了。」 艾利斯以黑暗为背景说道: 「三年四班就关在这『莫名其妙的界线另一头』。」 「……这样啊?」 「喔?你没吓到啊?」 「毕竟我对这种事也已经挺习惯的了……虽然我自己绝对不想习惯。」 艾在叹息中吐露心声。她很清楚即使跟死者之都、异形学校或世界之塔这些地方相比,眼前这黑色平面也绝对不算寻常,但她并非无知到会因此就大吃一惊。 她将脸朝黑色平面凑过去。没有任何气味或光线。 「……原来没有危险?」 「放心啦,你看。」 艾利斯随手在平面上乱抓,让手臂在界线上自由地进进出出。 「看样子是不要紧。」 「对……只是除了三年四班以外的人,一进去就出不来了。除非这一切都得到解决。」 「你到最后关头才讲……」 「你要怎么办?要罢手的话,现在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才不会罢手呢。」 艾斩钉截铁地宣告。 「因为我要拯救大家的世界。我所说的大家当然也包括了艾利斯。」 「……」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不救你这个选择。」 艾说着转动铲子低哼一声助势,这几天来心中一股不干脆的感觉就此消失无踪。没错,管他有没有情报都不重要,该做的事就是要做,就这么简单。 这次似乎换艾利斯被她这种态度震慑住。 「不过啊,你说要救大家……你听好了,你不是说想救大家,想救全人类吗?那似乎不可以太拘泥在我一个人身上吧?老实说我的委托是个大难题,说不定你一辈子就这样出不来了。先把我这种家伙丢开,去救更多『大家』不是比较好吗?」 「不对,这样就变成是在挑选了。」 艾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好救才救,不好救就延后;认识的人才救,不认识就不救。要是这样挑下去,迟早会有来不及救的人……我不是说过我要救的是『大家』吗?」 艾笑着说「不会有区别」。 「等我救了你,再去找其他的『大家』。」 艾十分自豪。 「我就是要这样一一拯救世界。」 「不可能的。」 艾利斯冰冷地下了定论。 「是吗?」 「是。认为只要去拯救每个人的世界,迟早可以拯救完所有人的世界,根本是痴人说梦。我敢断定,你的梦想迟早会破灭。」 「也许吧。」 「假设你真的救了你所谓的『大家』……你自己却不包括在里面。你所谓的『大家』里面唯独缺了你……」 「我想也是。」 可是…… 「这不构成让我罢手的理由。」 这次换艾利斯沉默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救大家。」 「有你的。」 艾利斯啪的一声双手合十,像是在祝福她。 「现在的你非常完美。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倒下,你的梦想会破灭,会挫败,身体会腐朽而倒在地上,可是在这之前,你是完美的救星。」 艾利斯笑了笑。 「凭你,凭艾·亚斯汀的本事,有许真的救得了我,救得了我们。这种倦怠与回圈,也许你都可以完全毁掉。我郑重拜托你,请你救救我们。」 「好好好,我知道了——这话都说几次啦?」 「的确。」 艾利斯笑了笑,抬头看看尤力。 「那大叔呢?」 「既然她说要去,那也没有办法。」 「疤面呢?」 疤面不同于尤力,看着瑟莉卡犹豫了一会儿。 「我……」 「你来就对了。」 「啊……好的,既然尤力这么说……」 『……』 艾与艾利斯的四只眼睛,来回看着疤面被尤力握住的右手与她绯红的脸颊。 「你们两个小鬼那什么眼神?」 『没有啊……』 艾利斯清了清嗓子。 「那麻烦所有人手牵着手串连起来……啊,大叔已经牵好啦?」 「啰唆。废话少说,赶快解释。」 「偶尔会有人发生类似贫血的现象,发现身边的人像是快昏倒了,记得扶他一把。」 艾利斯说着伸出右手,艾抓住了他的手。 「抓紧一点啦。」 「啊,好的。」 艾利斯的手很大,软硬分明。 艾心想不知道自己的手握在他手里又是什么感觉,不禁好奇起来。 她想着还好夕阳这么红,因为说不定自己已经因为跟艾利斯牵手而脸红了。 接着…… 「走了。」 「好的。」 艾让他拉着往前走。她看着前方艾利斯的背影,拉着尤力前进。 她忽然觉得这样感觉真好。心想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去救人的这一瞬间,感觉还真是不错。 一行人就这么通过了黑色平面。 第二章『死亡已远去』 i 「咦?」 七彩光芒乱舞,出现闪亮的门与昏暗的隧道,空间发出霹啪声裂开——以上现象全部没有发生。 艾只是举起右脚往前跨,踩下去。 就这么一个动作,已经让她身在另一个世界。 眼前校舍的残骸已经修理完毕,每一道石墙都笔直伸展,先前与砂石混在一起的瓦片也回到屋顶上。教室的地板虽然老旧,却没有什么损伤,桌椅也是该有几张就有几张,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夕阳中不动。 学校恢复所有的功能,修缮情形非常完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从未受过任何损伤。看着这个世界…… 「雪……?」 视觉带来的震撼太大,让艾甚至感觉不到寒冷。 教室外是一片雪景。 举凡崩塌的建筑物、修正完毕的废墟、被腐蚀的街景、六月的空气…… 这一切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美丽的冬季街景。 夕阳将雪与街道染成火红,另一头结冰的湖面则像雪原般闪闪发光。之前崩塌的高耸建筑物像在争高似的比邻而立,还看得到炊烟从烟囱冉冉升起。 「喔喔……」 看到这幅景象,尤力发出了惊呼声。艾感觉自己的喉咙也有同样的动作,有种一颗心揪在一起的感觉。 疤面失魂落魄地呆站着不动,瑟莉卡则如被火烧一般嚎啕大哭。 婴儿的哭声响彻这个安息从不曾受到打扰,也从未怀疑明天是否会醒来而放心沉睡的世界之中。傍晚时分最早现身的星星与一颗红色的恒星,照亮了被晚餐炊烟熏黑的城市。 整个城市笼罩在真正的安息之中。在十五年的岁月过后,这样的光景已经从世界上消失。 「……欢迎来到我们的故乡。」 艾利斯独自靠在另一头的墙上开了口。 「我郑重拜托你。艾·亚斯汀,请你把我们——三年四班从这个封闭的世界解放出去。」 这就是艾利斯·卡勒的愿望。 + 每个人都还来不及发出疑问,瑟莉卡「哈啾」一声,喷嚏弄破了鼻子上的鼻涕泡泡。这时所有的行动与疑问都被取消,一行人决定先到艾利斯家再说。 艾带着几分紧张走过教室的门,但这次并未回到之前的世界。艾利斯说这是因为「去跟回的手续不一样」。搞不懂。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完全忘了『时间年差』。总之先赶快到我家去吧。」 「好~~冷~~喔~~」 一走出校舍,呼啸的寒风立刻打在身上。艾不停发抖,拼命摩擦手掌。 瑟莉卡又打了一次喷嚏。她每次打喷嚏,疤面都会慌了手脚,嚷着:「她的脸好红!」 「她叫的声音好奇怪!」疤面自己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到寒带地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讶异得不断眨眼。 「尤、尤力,我、我的牙齿不听使唤,咬个不停!这是怎么回事!」 「太冷就会这样。是本能让没在使用的肌肉动起来,想提高体温。别在意。」 「这我怎么能不在意……哈啾!这种叫做喷嚏的玩意也是……哈啾!好讨厌……」 「啪呜啾——!」 「哇!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就打喷嚏啊。」 「这样也算?是喔?原来打喷嚏还分这么多种……」 『哈啾。』 艾与艾利斯也跟着打起喷嚏,擤了擤鼻涕,摩擦手掌取暖。 「这可真的不太妙了。赶快走人吧……」 「说得也是……」 两人见解一致,于是从正门前的大路走出去。 出了路口后,路上的人数开始迅速增加。 留在校内的学生快步踏上归途,老师把学生赶出去以便关门。还可以看到有业者来打扫,卖点心的摊贩也跑出来摆摊,准备做学生的生意。 「这不是艾利斯吗!」「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有空来我家坐坐嘛。而且你穿这样很冷吧?我马上去找衣服」 许多人一见到艾利斯,都不约而同大为震惊,亲热地找他说话。艾利斯也同样露出有点松了口气的表情回应,但仍婉拒众人想留他下来款待的好意,赶着踏上归途。 艾抬头盯着艾利斯,但他还是什么都不解释。 没过多久,他们穿过闹区,走进一条昏暗的道路。太阳早就下山,他们拿远方微弱的灯光当指引,拨开黑暗与积雪前进。换作原本的季节,路灯下应该已经聚集了多到吵人的飞虫,现在却只照亮像死掉的虫子一样缓缓下坠的雪花。 有一个人影几乎就要被这些雪花掩没。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独自伫立在路灯下。 「蒂伊……?」 艾以为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 一圈仿佛用圆规画出来的光芒中,只见蒂伊在常穿的制服上披着一件外套,雪白的喉咙暴露在白雪与橘色的电灯下,一直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天上有什么东西似的。她的围巾拿在手上而不是围在脖子上,像是在感受寒气。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拉杆箱。 接着蒂伊将视线重重放到地上。 「你们来啦?」 艾举起铲子,尤力站上前护住疤面,疤面用力抱紧瑟莉卡。 「啊哟,好火爆喔。」 蒂伊重新围好围巾,带着寻他们开心似的语气这么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轮不到你来问吧?我也是三年四班的人啊。」 艾瞪大眼睛抬头看着艾利斯。这点他当然也没说。 「哦?原来艾利斯什么都没告诉你喔?」 蒂伊似乎觉得刚刚那一瞬间已经有了收获,露出满意的表情点点头。 「什么嘛,看艾利斯特意挑上你,我还以为他是奋不顾身要解决这一切,看样子倒也未必啊。我真是白慌了。」 「你倒是挺奋不顾身的嘛。」 艾利斯说着,用右手做出手枪的手势指向蒂伊。 「我可没想到你竟然会回到这里。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得起艾啊。」 「……你爱怎么说都行。」 「你没想过会被我重设吗?」 艾利斯发出「砰」的一声,做了个开枪的手势。蒂伊露出像看着邻居小男生的笑容说:「谁知道呢?不过在这之前,这些先拿去吧。」 蒂伊打开拉杆箱,里头放着好几件折得整整齐齐的防寒衣物。 (咦?) 她的模样让艾利斯觉得非常不对劲。 「……你可真机灵」 「我只是想艾利斯一定很不机灵,所以帮你们带了防寒衣物来。好了,请拿吧。」 「……艾。」 「什么?」 「请你查看一下,说不定下了毒。」 艾不敢说「怎么可能」。蒂伊之前在塔下表现出来的杀意是玩真的。 蒂伊说请便,一脚将拉杆箱踹向他们身前滑过。艾从里头拿出几件衣物,闻闻味道,摸摸口袋。 「(嗅嗅)……没有难吃的味道。应该不要紧。」 「……原来毒在你的认知里就是『难吃的东西』?这样啊……」 蒂伊投降似的举起双手。 「你们有两个守墓人,不用提防成这样,我也不会用物理攻击或下毒的方式对付你们。」 「这可很难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客气。」 艾利斯也一边提防一边翻找箱子,拿出防寒衣物就往身后扔。他把毛毡长外套丢给尤力,把一件男用的 大尺寸披风丢给疤面,将她连瑟莉卡一起裹住。 艾也穿上其中一件,是跟蒂伊同款式的外套。 最后艾利斯拿起一件很旧的外套。那是一件同款式的黑色外套。蒂伊开心地看着他穿上。 「……这件外套我好久没穿了。」 「我也是啊——艾利斯,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也欢迎你回来。」 「嗯,我也要说声我回来了。」 蒂伊说着露出最近难得一见,发自内心的笑容,还帮艾利斯拍掉堆在他肩上的雪。 一看到这幅光景,艾立刻发现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但还来不及指出…… 「唉唉唉,终于还是进来了。」 蒂伊将双手拢在身后,以玩闹似的溜冰动作来到艾身前,低头与她四目相对。 「你、你做什么?」 「没有啊~~」 两人就这么对望了好一会儿。 「喝啊!」 「哇!」 蒂伊将她一双被寒气冻得冰凉的手用力按在艾的脸颊上。 「啊哈哈,果然没错,艾的脸颊好柔软。我之前就想摸摸看了。」 「哇!好、好冰!放~~开~~我~~!」 不用艾说,蒂伊很干脆地放开了艾,接着走向下一个目标。她用手指按了按瑟莉卡的手掌,摸摸尤力的落腮胡,轻轻摸过疤面右边的眉毛,这才拉开距离。 「啊哈哈,摸起来的感觉跟我想像中一样,大家都好温暖。」 「变态!蒂伊你是变态!」 「没错,而且我还是你们的敌人。」 蒂伊一边调整帽子,一边喊着「嘿咻」提起拉杆箱,走向与众人不同的方向挥了挥手。 「喂,蒂伊——」 「我晚点再过去。我会带妈妈炖的浓汤跟面包去。」 「……是吗?麻烦你了。」 「也不怎么麻烦啦。那晚点见了。」 蒂伊轻轻挥手道别后离开。她提着大大的箱子,任由雪积在肩膀上,就这样慢慢走远。 艾目送她离开之余,伸手按住了脸颊。冰冷的感觉还留在脸颊上。 2 「好温暖……」 艾朝空中呼出一口热气。明明待在室内,呼出来的气却是白色的。暖炉才刚点着,气温跟室外差不了多少,让红茶喝起来格外美味。 红茶的热气弥漫在鸦雀无声的室内。艾小口地啜饮着加满了糖的红茶,温暖的液体在胸腔下方慢慢散开,混进血液之中。 众人也各以不同的方法取暖。尤力大口喝着不知道从哪儿挖出来的威士忌,疤面母女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取暖,艾利斯则活力充沛地到处跑来跑去活动筋骨。 「该死,还是一样硬得要命。」 艾利斯用通火棒敲打烟囱的室内盖,其中一扇已经勉强撬开,但另一边则相当顽强地继续抵抗。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客人坐着就好,这种工作是东道主该做的。」 艾利斯拿起一根烧着柴火把门栓烤熟,利用热胀冷缩的效果加上大力敲打,这才总算打了开来。之后艾利斯仍然继续忙东忙西——撤掉包在家具上的防尘布,铲开堆在后门前面的积雪,把信箱里的大堆传单类邮件丢进火里。 「……还是让我帮忙吧。」 艾说着喝完红茶起身,这次艾利斯也不制止她了。艾先把杯子拿到流理台。看样子这里有自来水,至少看得到水龙头,但现在为防水管冻结而断水,所以当然没水可用。她放好杯子回到房间,剥掉包住家具的防尘布,小心翼翼地把灰尘折到内侧,拿到屋外才拍掉灰尘。 「呜~~好冷。」 事情发生在她拍着第三块防尘布时。 玄关外面有个小小的庭院,庭院的门前有个人影。 「啊,艾,你来得正好,帮我开门。」 「蒂伊?」 艾把布卷成一捆放到躺椅上,跑过积着薄薄一层积雪的地面去开门。 「谢谢你,还好有你在。你也看到了,我两只手都没空。」 蒂伊举起双手,手上拿着锅子与篮子。 「锅子要先热一下,篮子里放的是三明治。」 「咦?谢、谢谢你!」 艾道谢后接过东西。锅子跟篮子都沉甸甸的。 「请、请问一下……」 「嗯?」 蒂伊大概看出了艾眼神中的困惑,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艾说: 「啊——你说道个啊?」 「好冰!」 被寒气冻僵的手指触摸艾的双颊。困惑加上两只手上都拿着东西,让艾完全无从抵抗。 「蒂伊……有身体。」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正常人都有吧?」 蒂伊嘻嘻笑了几声,但艾却没有心情陪她笑,脸颊被她捏个不停。 「啊啊,为什么蒂伊你……」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蒂伊转过身去。 「……你要回去了?」 「嗯,爸爸跟妈妈在家里等我。」 「啊——这样啊。」 「嗯,改天见啰。」 蒂伊说着就离开了。 艾独自站在雪中。 「她说『爸爸跟妈妈在等』……」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喃喃自语说着这种话。 + 锅子里装的是马铃薯洋葱汤,三明治里夹的是香肠跟煮熟的甘蓝。篮子最里面还放了两个跟瑟莉卡脸颊一样红的苹果。 「来,艾利斯。」 「谢啦。」 把苹果削好皮,切了半颗拿给艾利斯,再把削掉的皮跟厨余丢进暖炉。苹果皮发出咻咻声起泡,转眼间就变成焦炭。 苏醒过来的发条钟铿锵作响,一旁那十四年前的月历停在九月就没再翻动,在下面则有大堆捆好的报纸与杂志。 艾利斯在这些东西的围绕下,看来非常放松地啃着苹果。 「其实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唐突地说出这句话,又咬了一口苹果。 「我什么都不说,就拖着你们到处跑,到这时候还什么都不透露,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过分。可是,我想我以后也不能解释太多。」 「……」 艾没应声,要他说下去。 「所以我要解释我为什么不能解释。」 艾利斯吃完苹果,把果核扔进火里,以认真的表情看着她说: 「我之所以不能贸然解释,理由有两个……首先是因为我不能相信我自己。」 艾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然而…… 「……请你说下去。」 「谢谢——不过至少有几句话还是该说啊——这个世界,该怎么说?跟那座『塔』很类似。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由人的心愿所构成的地方。」 「嗯,这我隐约看得出来。」 艾环顾四周。 「这个空间大概是『世界塔』的亚种,再不然就是劣化版,对吧?虽然有很多地方不太一样,但整个气氛一模一样,这里也是透过某种愿望创造出来的空间……那么既然有愿望,应该也就有一群许下这个愿望的人。」 「你想会是谁?」 艾利斯就像教到聪明学生的老师,开心地如此问道。 「我要先问一个问题……这个世界是在十四年前隔离出来的吗?」 「对,真亏你看得出来。」 「我当然看得出来,你都给这么多提示了。」 艾指了指刚刚自己 注视的月历与报纸。 挂在墙上那本翻到九月就没再动的月历,还有拿来擦灰尘的报纸,日期都差了十四年。 「隔离的型态是为期一年的回圈。没错吧?」 她这么推测的理由来自旧报纸。从七月二十八日开始累积的旧报纸日期已经是十四年前,纸张却仍然挺得几乎一摸边角就会割伤。 这个世界今天的日期是四月二日。 「啊,我要订正,我想应该不是一年整。说得精确一点,是一年又两周左右的回圈。」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这里的季节跟外界错开了。外面的世界明明已经是初夏,这个世界却还在冬天。这份报纸的日期正确吗?是的话立刻就可以计算出来……呃,正好不满两周。」 「六十分。严格说来只错开了一周,剩下的误差来自别的因素。」 「疤面,要再来一杯茶吗?」 「谢谢你,尤力。我要。」 「糖放两匙对吗?」 「是。」 成人组已经放弃深究,喝着茶享受放松的时刻。他们看起来好幸福。 「最后一个问题。请你告诉我这个世界里,有哪些人跟我们一样是从外界进来的。」 「除了三年四班以外的人都是。」 这个回答不出艾所料。 「那我知道犯人是谁了。把三年四班从世界隔离出来的——就是他们自己。」 「你这丫头真是只差一点点了啊。」 艾利斯说着笑得十分开心。 「用比喻的方式来讲,这里就像用人拼成的牢笼。这里就是这样的世界。三年四班是俘虏,是囚犯,也是牢笼本身。感觉就像每个人互相铐住彼此的手,背对背围成的人体牢笼。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唔。」 「只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没有人记得。」 「你们自己许下愿望,却不记得了?」 「对。所以我想我们的愿望一定包括要忘记这整件事。」 「……哇,好麻烦。」 「对。我们没发现自己遭到囚禁,这是最可怕的牢笼。」 「可是,再怎么说,这里终究是你们期望的地方……」 「是没错。」 艾利斯以不高兴的表情深深点了点头。 如果这里是个跟那座塔一样的地方,艾就没办法干涉。以一己之见去干涉别人的愿望,不能算是救了「大家」。 可是…… 「我不喜欢这里。」 艾利斯噘起嘴,以打从心底觉得不愉快的表情吐出怒气。 「我只觉得开什么玩笑,别闹了。我当然喜欢四班的人,也想跟他们在一起,可是我讨厌这种方式。竟然把我的人生绊在这里,开什么玩笑。我不知道这是神还是什么恶魔做的,但我就是要骂,不要擅自实现我们的愿望,而且哪有实现得这么敷衍的?真的是开什么玩……什么好笑?」 「没有。」 艾嘴上否认,却止不住满脸的微笑。 「只是觉得你果然是我认识的艾利斯。」 「什么话嘛。」 艾利斯突然吓了一跳似的瞪大眼睛,也不继续骂了。 「……总之我毫无疑问也是这整个体系的一部分,可以说我是一具希望解开自己的锁。可是不管锁自己多想解开,自然而然就是会发挥锁的作用……这就是我不给你情报的理由。我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我自己。」 「……」 「这是第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则是……呃,希望你听了不会太不高兴。」 「怎、怎么啦?」 艾怕会被他说得很难听,先做好了心理准备。 「就是,怎么说?其实我对你不怎么期待。」 「啥?」 「……不,这么说很容易误会……期待当然是有的,我认为凭你,搞不好真的可以救出我们。可是,我对你的期待就跟对其他人差不多。」 「其他人?」 「嗯。」 这时尤力泡好茶,两人只喝了一口又继续说话。 「你刚刚不是也遇到这世界除了三年四班以外的人吗?他们全是我看上眼才带进来的。」 「……原来如此。」 艾慢慢掌握住状况了。 也就是说,这是她第一次救艾利斯,但对艾利斯来说,她并不是第一次被找来的帮手。对他来说,为了破坏这个空间而从外面的世界找人进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这让艾的心情有些复杂,先啜了一口茶。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不是生气,但有点像生气,跟遗憾又不太一样,感觉非常奇妙。 「……顺便问一下,你之前大概带了多少人进来?」 「三万五千六百九十五人。」 「这!」 这人数足够打造出一座城市了。 「不过这里面有绝大多数都只是带进来当作实验。」 「……这话怎么说?」 「我想先试试把这里塞满人。因为我想到如果这个空间的容量有限,说不定就能挤爆。」 这句话让艾灵光一闪,也就是尤力来这里之前提起的那个传闻。 「难道说之前那些神秘失踪……」 「嗯,大概就是我干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十万这个数字是打哪儿来的……当然我可没有强迫他们。我都是先说明清楚情形,确定他们还是要来,我才带他们进来。」 「啊——」 艾十分佩服。 「总觉得艾利斯你好像是玩真的。」 「我一直都是玩真的,很正经地拟定策略。所以我虽然对你有期待,却不会信赖你。」 「……」 「这些日子以来我见证了三万五千六百九十五个人的失败,实在没办法相信第三万五千六百九十六个人就会成功……我知道这样很过分,也觉得过意不去。」 「哪里……」 这种心情艾倒不是不懂,反而应该称赞艾利斯的精神力,毕竟他历经这么多失败竟然还能继续往前看。然而艾却觉得…… 自己并未受到艾利斯期待。 这让她有点悲伤,有点难过。 「……至于我为什么对情报这么拘泥,是因为这个世界里有『敌人』存在。」 「敌人?」 「对……就是蒂伊。」 + 艾利斯说蒂伊变了。 「她本来跟我一样,为了破坏这个世界而努力,但后来她的想法似乎变了……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她说与其回到那种地狱般的世界,不如只有我们四班的人一起在这世界过下去。」 这种心情倒也不难体会。 「所以她会妨碍我……你也要小心,毕竟她现在八成已经在找机会直接要我们的命了。」 「……啊——所以你才会从刚刚就一直提防蒂伊啊?」 蒂伊送衣服来的时候,还有吃这些晚餐的时候都是这样。所幸艾跟疤面看得出有没有毒,所以并没有危险。 「她真的变了……以前的她根本连作梦也没想过杀人这回事……现在却被称为『西方魔女』,还想毁灭全人类。」 「……」 「我之所以不给你情报,理由就在这里。我不敢让我的情报泄漏给蒂伊知道。这是为了让排在你后面的下一个救星好做事。」 「……」 「我知道这很过分,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艾利斯最后低头表示歉意。 艾觉得这的确 很过分,觉得艾利斯不好,不诚实。 然而…… 她实在没办法对已经没有选择余地的人说出这些话。 「艾利斯,请你抬起头来。」 艾轻声地说。 「不用担心啦,这种事我不会放在心上。情报这种东西我自己去收集就好了,请你尽管用你喜欢的方法抗战。因为我不会在意这些……」 艾笑了笑。 「我就是要救你。」 + 「起床——艾,天亮啦,起床——」 铿铿铿铿。敲打平底锅的声响传来。艾以诅咒所有生物般的口气咒骂,又以仿佛太胖的猫会有的动作,一屁股缩回被窝里。 但平底锅的声响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反而令人发指地越来越接近,音量越来越大。这种现象简直天理难容。平底锅就该乖乖去煎荷包蛋。 「早就煎好了啦。」 平底锅说话了。 「谁是平底锅啊?真没礼貌。」 蒂伊说着拿冰冷的锅底贴在艾的脸颊上。 「哇!」 艾当场醒了过来。 她踢开棉被,挺起上身环顾室内。这是一间除了床,地上只摆着一些打包行李的客房。 她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人在哪里。 「……醒了吗?」 蒂伊手拿平底锅与汤杓,在制服上围了件围裙,站在自己身旁。 「蒂伊!是蒂伊?」 艾猛然跳起,拿起立在一旁的铲子摆好架式。 「喔,反应不错嘛。如果你每次都能这么好叫醒,我可就轻松多了……」 「你、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来煎荷包蛋?」 蒂伊说着用平底锅做了个翻锅的动作。 「我是想说你们自己一定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才来帮你们张罗吃的。早餐都做好啰。」 「……」 「?你怎么一直看我……我脸上沾到东西了吗?」 「……总觉得蒂伊好冷静耶。」 「是吗?」 「是,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的确是踏得到啦。」 蒂伊说着用拖鞋鞋尖碰了碰地板。 「醒了吧?」 蒂伊先发制人,开口抢话。 「赶快去洗把脸吧。」 说完就很干脆地出去了。艾在床上张大嘴呆坐了好一会儿…… 「……敢睡回笼觉我就要你知道厉害。」 「我、我这就起来。」 艾朝着探出来以侧眼看着她的人头这么回答,赶紧跳下床。 她跟着蒂伊来到走廊上。右手边有着通往一楼的楼梯,楼下传来尤力他们说话的声音与闻起来很美味的味道。艾尽管受到诱惑,仍然将视线往左侧转去。 「艾利斯,你醒了没有?」 蒂伊一副嫌麻烦的模样敲着门。 「蒂伊?」 「怎么啦?如果你想问我的身体怎么回事,我可不会回答。」 「我不是说这个……」 「?」 艾来回看了看汤杓、平底锅,以及蒂伊那感到奇怪的脸孔问道: 「你特地来帮我们做早餐?大老远从家里过来?」 「那又怎么样?我先跟你说清楚,这种事我从以前就在做了……」 「啊,这样啊?原来从以前就开始啦?」 「……」 艾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只觉得恍然大悟。然而蒂伊却像被人捉住尾巴的猫一样挺直腰杆,仿佛要躲艾似的打开了眼前的门。 「艾利斯!起床啦。」 「哇,好脏。」 整个房间被杂志、衣服、球、自行车轮胎等各式各样的东西塞得满满的,墙上也杂乱无章地挂着书、海报和挂毡之类的物品,连天花板也不例外,密密麻麻都是飞机模型与世界地图,找不到半点空隙。 该怎么说呢?有种「男生房间」的感觉。 艾利斯就在这些东西的正中央,跟周围的破铜烂铁一样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他与先前的艾一模一样,还在做无谓的抵抗。 「艾利斯,起床啦。」 「……再让我睡五秒……」 「好,你说的话可要算数。一、二、三、四、五!好了,五秒过了。起床。」 「我怎么可能真的起床……你白痴啊……唔唔。」 「唔!」 蒂伊将平底锅敲得铿锵作响。 「这平底锅怎么那么吵……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平底锅就应该乖乖待在厨房吧……乖乖回去煎你的荷包蛋啦……」 「艾利斯,你在说什么傻话?真的好笨。」 「嗯,说得也是。」 蒂伊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看艾利斯,又看看艾。这是为什么呢? 「蒂伊你这个半透明人很啰唆耶~~哼,你爱吵就吵个痛快吧,不过你也只能像这样发出声音而已。声音这种东西当作没听到就好了,没听到。别小看我的睡欲,使不出物理攻击的你绝对叫不醒……」 平底锅巴掌&汤杓劈,最后更拿艾利斯的脸当铁板示范怎么做炒饭。 「醒了吗?」 蒂伊的笑容好灿烂。 「…………醒了。」 艾利斯一瞬间露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表情,随即点了点头。 「去洗把脸吧。」 + 用冰冷的水洗过脸,用梳子梳好翘得活像天堂鸟的头发。艾的金发只要轻轻一摸就恢复原状,但艾利斯的短发则主张它们还想睡,一直坚持睡翘的模样,直到被洒了冷水才放弃抵抗。 两人一边与睡意抗战,一边用力刷着牙。眼前的镜子里,可以看到一张脸用跟自己一样的表情刷着牙,但身高差了三十公分。 「你们两个快点~~」 这句话与洗碗盘的声响同时从厨房传来,两人口齿不清地答了声好。 艾轻轻转过身去望向厨房,看到蒂伊正在里头忙着洗碗盘……艾觉得蒂伊似乎顺理成章就在这里赖着不走了。抬头看看艾利斯想问他「这样好吗」,但他似乎对此也很难做出决定,以一脸错拿糨糊当牙膏的表情刷着牙。 艾决定先不管蒂伊,大声漱了漱口后把水吐掉。 「原来艾利斯……年纪比我大这么多啊……」 艾用毛巾擦拭嘴角,想起昨天的谈话内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出这句话。 「也是啦——」 艾利斯边吐出泡沫边回答。他一说话就有两三个牙膏泡泡从口中飞出,慢慢掉落。 昨晚谈完话后,一行人为了储备隔天的体力而提早就寝,当时艾就在床上想了一会儿。 十四年前是十六岁,也就表示艾利斯其实已经三十岁了,脸上出现跟尤力差不多的岁月痕迹也不稀奇。 但眼前的他却怎么看都只是个少年。 艾另外还认识一个人也是这样。 那就是不老不死的食人玩具。 「可是话说回来,我的记忆只能回溯到三年前。」 「咦?」 「这里有种现象叫做『重设』。四班的人一旦受到无法恢复的致命伤,就会回归起始状态。现在的我至少已经死了三次。」 「怎么会……」 「不过我跟食人玩具不一样,复活以后不会留下记忆,所以也不清楚正确的数字啦。」 艾还来不及吃惊,又听到了更令她震惊的话。 「!你认识我爸爸?」 「我只见过他一次。」 艾觉得震撼 ,但仔细一想就说得通。他们两人都是不会衰老的存在,见过面也不稀奇。 「……不对,应该不只一次。三次……还是四次……我不确定,说不定更多次。」 「?这话怎么说?」 「现在的我只见过他一次,但他似乎见过我好几次。他说我每次被重设以后,一打听到有他这么一个不老不死的人,就会去找他问个清楚。虽然我们每次都没能达成彼此的目的,但这样可以帮我备份记录,帮了我很大的忙。」 艾想知道他们两人谈了些什么,想看看他们两人交谈是什么模样。 「所以,该怎么说呢?听说他终于如愿以偿死了,我也很替他高兴。虽然这话轮不到我来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哪里,你太客气了」 自己真的没做什么值得让人道谢的事 「可是我觉得好意外……真亏我爸爸会奉陪这种麻烦事。我总觉得他到第二次以后就会不想理你了……」 「呃,听他说他曾经杀了我一次,所以才会这样帮我以表达歉意。」 「咦?」 「他说严格说来算是打个半死,但『重设』却抢先发动,让我从他的眼前消失……」 「这……该怎么说,真是对不起……」 「你又没什么好道歉的……说来他就一次都不曾跟我道过歉啊。还说『还不是你鬼扯什么不老不死,我才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结果只不过弄得你停止心跳,你就急着先挂了,真会给我找麻烦』。」 「…………我谨为家父再三无礼跟你郑重致歉。」 艾连连鞠躬道歉,心中暗骂亡父「爸爸你这笨蛋」。 「那么,艾利斯你现在是十五岁?」 「不,现在是十六岁。之前你们不是帮我过了生日吗?」 「啊。」 艾想起了先前在荒野办的那场生日宴会。艾利斯说「这种事根本不鼁要」而拒绝,但自己仍然说服他,强行举办了宴会。 当时自己并不知道艾利斯的年纪不会增长。她心想不知道艾利斯那时心里其实是什么感觉,不知道他迎接第三次的十五岁生日,心里是怎么想的。 「当时我很高兴。」 艾利斯说得很干脆。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变成怪物。一旦变成怪物,即使从这里解放,一定也是不对的。」 「……」 「我谁都不能杀,也不能被任何人杀死。不可以有任何一个人重设。我必须用正确而且像样的方法解放大家,然后我要……」 艾利斯笑着说。 「我要长到十七岁。」 艾深深点头。 「所以就得先去学校。」 3 道理她懂。要查三年四班的事,最快的方法就是混进三年四班。她也认为既然办得到,就应该去做。 但她不能认同,也不想认同。 艾利斯与蒂伊也不理会艾的抗拒,三两下就把事情谈好。 艾只觉得敌人增加到了两个。 + 看来即使建筑物与老师不一样,学生这种生物到哪儿都没有多少差别。大家都很年轻,都闲得发慌,都渴望新奇的事物。 「我是艾·亚斯汀,请大家多多指教。」 她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走向座位途中,立刻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剌在背上。每一道视线都与她在葛拉学园感受到的视线一模一样。对方无敌,自己却脆弱至极。 老师指定的座位是窗边数来第二排的最后一个位子。蒂伊坐在她旁边,艾利斯坐在蒂伊前面。两人都一副装没事的模样看着窗外。 「好好好,大家安静,要开始上课了。」 老师制止班上同学,开始上这堂晚了十分钟的课。然而窃窃私语的声音始终没有停下来,桌子底下更是有无数张纸条来来去去。 艾想到即将来临的下课时间,叹了口气。 + 「欸,你是从哪里来的?」「听说你是艾利斯的表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全家都搬来了吗?」「你爸妈呢?」「你有兄弟姐妹吗?」「等等,你几岁啊?你是跳级生?」「要吃糖吗?」「问你喔问你喔,你结婚了对吧?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宝宝叫什么名字?」 艾事不关己地想着,这应付起来还真辛苦。 午休时间比下课时间长,让众人累积已久的疑问一口气爆发出来。 艾还算好的。毕竟这是她第二次转学,多少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应付。这些像暴风雨一般涌来的问题,其实根本不必全部回答,回答重要的问题并订正明显的错误之后,接下来只需要笑嘻嘻地坐着就好。 但疤面当然没有这种技能,从头到尾畏畏缩缩的不知所措。 艾朝她偷瞄一眼。 疤面也穿着跟其他女生一样的深蓝色制服上衣。如果只看外表,倒是比穿着葛拉学园水手服的艾来得自然,但她给人的错乱感却绝非艾所能相比。 这也难怪。疤面是守墓人,但后来不再当守墓人;设定年龄是十八岁,实际年龄却是十三岁,而且如果要从前些日子的那起事件算起,她根本就是零岁。更别说她还是个母亲。 三年四班的学生不分男生女生,心思都跑到了这位突然出现的人妻女高中生身上。 艾现在之所以能像这样过得还算平静,可说全拜疤面之赐。 (好像差不多该去帮她了。) 「呃,各位同学……」 正当艾下定决心起身的同时—— 「艾、艾!」 (哇~~) 疤面以灿烂得像是用手电筒照了过来的笑容杀出重围,做出抱住艾却又摸着她的头的行动,让人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撒娇法。艾任凭她的手在自己头上乱摸,转身面对班上同学说: 「对不起,疤面她要去楼下喂婴儿吃奶了……」 『婴儿?』 啊,讲出这个可能不太妙…… 「那我来带路,你们要去哪?」 「呃……」 艾看了窗边的座位一眼想求救,结果艾利斯很有默契,忽然起身叫了这名学生的名字。 「那我们一起去吧?」 + 「你们这么一大伙人聚在一起做什么……」 四班的同学只有「你好」这句招呼说得格外响亮,随即以闪电战式的行军速度来到了夜班室。除了尤力以外的老牌教职员都露出一脸「呃,又是一二年四班」的表情,仿佛看到蟑螂一样按到他们就想赶跑。 「尤力先生……」 「嗯?」 艾悄悄从人群中溜出来,与尤力两个人站在墙边。 「你穿这样还挺好看的。」 尤力穿着连身的工作服,胸口别着闪闪发光的「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校徽。他从今天起就在这里上班。 「你也不差啊。」 尤力笑嘻嘻地这么说。只有艾一个人穿的制服不一样。 「早上我也说过,你穿这样果然好看。」 「谢谢你喔。」 「过几天我会准备好这间学校的制服。只是还不知道我领不领得到薪水。」 「不用勉强买给我啦。反正我们救了艾利斯就要离开了。」 「……」 尤力隔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还是点点头回答:「……也是。」接着又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也是。」 这次换艾勉强点头称是。 这时喧闹的人群正中央发出了喝采声,疤面就坐 在那儿抱着瑟莉卡畏畏缩缩的。瑟莉卡则处在更中心点,也就是困惑的母亲怀里,却稳如泰山,反过来观察这些想观察自己的学生,显得非常开心。 尤力默默从艾身旁离开,到疤面身边陪她。艾特意不过去,靠在墙上看着他们。艾利斯默默走来,靠在尤力先前所站的位置,而蒂伊也依样画葫芦,站在艾利斯对面。 圈子正中央的瑟莉卡开始哭泣。疤面一听到她哭,立刻抛下先前的畏畏缩缩,找回了自信,轻轻掀开胸口的衣服。 所有男生都看得瞠目结舌,所有女生都遮住眼睛不敢看。然而这些喧闹并没有维持太久,在场的每个人都忘掉邪念,看得出神。 瑟莉卡一口一口喝着奶水,疤面以温和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与这些年纪还小的人类小孩,而尤力只站在一旁守着她们。 艾等三人则从有段距离的地方注视这幅光景。 4 「那我们干杯!」 在季季领头下,众人齐声喊出「干杯!」让杯子与杯子碰在一起。饮料从红茶、柠檬水到鲜果汁都有,除了「没有酒精」这唯一的共通点以外,种类可说非常繁杂。 三年四班的学生并没有喝酒,却闹得十分闻心,放拉炮、秀才艺,还一个个像炸弹般大声聊天。 艾被问题攻势闹得累了,低调地退了出来。疤面则还是一样大受欢迎,跟瑟莉卡一起被全班同学争来抢去。 「艾。」 艾利斯从背后叫住她。 「你来一下。」 艾利斯灵活地钻过桌子与桌子的空隙间,找艾跟他过去厨房。 那里是个魔法的世界。 「这可真是……」 厨房空无一人,只有食物与餐具漫天飞舞。水壶飞来泡咖啡,水果自行切好拼成圣代。 艾过去已经看过这样的光景好几次。报纸自行进了邮筒,屋顶的雪自动铲下。三年四班所到之处,都会发生这样的超自然现象。 「你在做什么?」 艾利斯停下本要继续往里面走的脚步对她说话。 「不要一直看,不然到时候会穿帮。」 「穿帮?」 「就是会有矛盾……尤其不可以在四班的人面前指出这些现象,不然甚至有可能让全班都重设。」 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艾还是点点头跟去。艾利斯跨过写着「夜间营业」的招牌走向二楼。 他说二楼是个从傍晚开始提供酒类的地方。一看之下,竟然是间有模有样到有些令人吃惊的酒吧,闻得到酒、香烟与香水的气味。 艾利斯以熟练的动作进了吧台,从架上拿起几个瓶子,开始装进摇杯。 「你做这种事没关系吗?」 「我以前就在这里打工……而且这里的老板都已经不在了。」 艾心想这应该不构成他可以爱怎样就怎样的理由。 「你要喝什么?」 「……不可以喝酒啦。」 「还用你说,呆子。来。」 艾利斯把几种液体混在一起摇了摇,倒出一杯冒着热气的黄色液体放到她眼前。这杯奇怪的热鸡尾酒让她搞不清楚到底是橘子汁还是葡萄汁,却又十分好喝。艾利斯也帮自己弄了一杯,接着大步走到窗前开了锁。 风吹起来很舒服。 这个地方的寒气吹凉了火热的身体,让鸡尾酒变得更好喝。 「你觉得四班待起来感觉怎么样?」 艾利斯并不喝鸡尾酒,只拿来温暖双手,并问出这个问题。 「很开心啊。而且大家人都很好,很风趣。只是……」 艾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只是怎么样?」 「……没有,没什么。」 「说出来听听啊。」 「不,说不定只是我多心了。」 「你觉得有隔阂,是吗?」 「原来你知道?」 艾吃惊地看着身旁。 没错。四班的人对她都很亲切,但她总觉得有种隔阂,仿佛众人与她之间有层薄膜阻挡。这种突兀的感觉,简直像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拿到剧本就不小心闯到舞台上。 「这个世界是仿十四年前的世界创造出来的。说是这么说啦,其实你也看到了,很多地方都很马虎——基础其实很薄弱,不太能接受转学生这种东西。像今天大家会闹成那样,其实就是在抒解压力。他们也在无意识中努力想跟你们好好相处,可是他们不能认同你们这几个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当中的人。」 「……大家应该不知道他们被关在这个世界里,对吧?」 这也是昨天艾利斯告诉她的。四班的人之中,发现这里是异世界的,就只有艾利斯与蒂伊两人,其他人都不知道这里是个封闭的世界。 「你不告诉他们吗?」 「等解放的那一刻来临,我自然会告诉他们。可是现在就算告诉他们,也只会增加他们的负担。要是又演变成自相残杀(重设)的情形,那可就惨不忍睹了。」 「……原来有过这种事啊……」 「嗯。」 谈话到这里中断了一会儿。艾利斯搅拌鸡尾酒,用脚尖在地板上敲了一阵,这才总算切入正题。 「我要『毁掉』这世界,这我之前也提过了吧?」 艾点了点头。现在她终于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要毁了这里,拯救三年四班。」 艾利斯捡起散落在桌上的飞镖轻轻一丢。不用看也知道结果,四十分(正中红心)。 「这里会不断重复至十三年前八月二十七日为止的一年,但这件事其实有几个矛盾点——比方说,在这个空间里面死掉的人就会直接死掉。」 「——!」 「我想多半是因为当初并没有想定其他人的存在。我曾经试图带死人进来实验,但是行不通。他们就是没办法通过那个入口。守墓人是带得进来……只是……」 「……他们怎么了?」 「他们一进入这个世界的瞬间,就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然后说『我的任务结束了』就这么躺下来死掉,一动也不动……我想在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样,等他们埋葬了所有死人,一定也会变成这样……我对不起他们……」 「……」 艾自己跟疤面并没有变成这样,是否代表她们两人终究是故障的守墓人……不,这种事已经不重要了,自己跟疤面已经跳脱那种地方了。 「另外只要是异能者,无论拥有的是什么样的能力都进不来,食人玩具也不例外。」 「……」 「唯一的例外就是我的手枪克星(buzzer beater)。」 他说着连投三镖,每一支飞镖都射进只有戒指大小的圆环中。 「这其实挺不合理的。因为我的手枪克星能力觉醒,是发生在比这个世界的回圈更晚的未来。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对劲,所以我才会比较早注意到这个世界不正常。三年前我也是在刚重设的第一个月就发现不对劲,之后进展就越来越快了……从翻阅文书、骑机车从大陆这一头骑到另一头,后来终于成功闯出去……」 「请、请你等一下!你说从大陆一头骑到另一头!这空间有多大啊?」 「前阵子环游世界探险队回来了。」 艾只觉得眼前一花。 「也、也太大而无当了吧。」 「谁知道呢?我认识的学者说大概是因为有人去观察,才会创造出这些部分。」 「啥?」 「也就是说,这个空间本来只有最低限度一定要有的大小只有我们班同学在的时候, 整个空间就只有这个城市。等人变多了,观察到的空间也就会增加。」 「我搞不太懂。」 「我是看过世界塔之后才发现的因为这个世界也跟那里一样,是『由多人创造出来的世界』——构成这个世界的人越多,世界就会变得越大。这下我才总算想通……当初我骑机车离开这个城市,就有种不管骑了多远都骑不到尽头的感觉……简直像在追着用跟我一样速度逃跑的终点线……」 说到这里,艾利斯似乎发现了什么事,摇摇头说: 「糟糕,我说太多了。」 「是吗?」 「是。算我求你,别问我太多。不,应该说请你当作我讲的话基本上都是错的。」 「……也是啦,如果是这样,的确别问比较好。」 「我就说吧?」 「是,何况还有人在偷听……」 艾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通往一楼的楼梯处就传来喀哒一声踩空楼梯的声响,接着还听到有人自言自语:「好痛……」 「……总觉得她自从恢复血肉之躯以后,做起事来实在不怎么俐落。」 「不,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艾利斯一口气喝完之前根本没喝的鸡尾酒,起身说道: 「我只能说这么多,剩下就拜托你了。」 铲子、草帽与守墓人的衣服都不在艾身上,所以她只能挺起胸膛回答「好的」 + 光阴似箭,一周很快就过去了。 一行人花了一周的时间,各以自己的速度适应这个世界。 最先展开行动的就是瑟莉卡。这个婴儿似乎确信不该由自己去配合世界,而是世界会配合自己(仔细想想,她从刚出生就是这样了),第二天就自己爬到四班的教室来找疤面,之后跟她一起上课。年轻的教师显得不知所措,老牌的教师则处之泰然,丝毫不当一回事就接受了这样的情形。瑟莉卡就这么主宰整个四班,成了班上唯一上课打瞌睡也不会被骂的大人物。 这种行为似乎给了疤面很大的帮助,让她得以靠瑟莉卡当桥梁,慢慢融入人群之中。当初她转学进来有很大一部份是出于姑且一试的心态,但现在已经有几分乐在其中了。 尤力始终没有出现在显眼的地方,但他似乎在艾看不到的地方到处工作。艾一到常去的商店街,店家就会问她是不是尤力家的小孩,常常给她很大的折扣。 街上的人本来都是「艾利斯找来的救兵」,但实际上他们似乎觉得是「艾利斯在他们无处可去的时候救了他们」,所以对艾等一行人格外亲切。另外街上的自治组织似乎也做出了决定与通告,人们看到瑟莉卡时都处之泰然,这反而让他们觉得惊讶。 在人们的请求下,疤面常常带婴儿上街给他们看。 尤力本来还生气地反对,说瑟莉卡又不是拿来让人观赏的,但想看瑟莉卡一眼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实际看到的人也只会感动落泪,没有一个人拿来说笑,所以尤力也就答应了。瑟莉卡是不用说,疤面也不反对,这点似乎也是尤力做出这种决定的重要因素。 整个城市拜一个婴儿所赐而活力大增,他们三人也没辜负人们的期望,过得十分健全。 状况不好的只有艾一个。 + 「唔~~嘎~~」 艾大叫一声,一头栽向大堆报纸。 或许是第一、二天得到相当多情报所造成的反作用力,接下来一整周都平静得令人惊讶。 (是不是我的方法错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散乱的资料。 首先进行的作业就是调查「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十四年来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这「昨天」才刚印好的十四年前的报纸已经够复杂、够奇怪了,后面还有更早的报纸,旁边更有整理成堆的剪报与资料。 艾心想艾利斯的比喻说得非常贴切。就是牢笼、钥匙与宝物的那个比喻。 三年四班被关在这个世界,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身在牢笼中。他们所处的状况就像是故意刁难的题目解答。他们身在牢笼中,同时又待在牢笼外。有什么东西绝对逃不出牢笼?答案是牢笼本身。 艾的任务就是解放牢笼本身,并不是非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宝物不可。她心想即使不开锁、不知道什么秘密,直接强行破坏牢笼来解放构成牢笼的零件——三年四班——也是种方法。 但艾无意采用这种方法。 因为这里终究是有些人衷心期望的地方。 尽管期望扭曲而产生了许多不幸,但当初的心意应该并无虚假。艾不想践踏这份心意。 她希望尽可能选择符合每个人「心愿」的解决法。 但事与愿违,调查迟迟没有进展,却也是摆在眼前的试试。 艾利斯遵守当初的宣言,不再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也不帮艾的忙,开始参加社团活动(他说他在篮球校队当经理)。他话说得那么满,如今却仿佛在尽情享受这个世界。 查资料这方面也有问题。 如今这个世界里只有在这之前的资料。最关键的「回圈终点」前后却完全没有留下报纸记录,这样根本掌握不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不只查不出「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对于「十四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更是毫无头绪。 这些问题的原因都出在「重设」。重设导致资讯中断,让这十四年走过的脚印都成了黑盒子,连艾利斯也说不知道早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就是蒂伊。 艾觉得这一周来,跟蒂伊的交情变得相当要好。蒂伊有了身体以后,充分利用了有身体的好处,帮这群毫无生活能力可言的人打理好生活大小事。看她帮忙扫地、煮饭的模样,怎么想都不觉得她就是外界的「幽灵」。看样子她真的很适合做这些事(虽然笨手笨脚了点)。 但她并没有就此丧失幽灵该有的利牙。 (她真的……) 艾翻动大堆资料。资料的量很多,但想想其实已经算少了。 大部分资料都被蒂伊藏起来了。她会偷取或破坏资料,控制在刚好不至于发生重设的程度(而且当初还装成笨手笨脚打翻茶或脚底打滑,所以艾看不出来)。艾也试过直接问她,但她反而想套艾的话。凭艾的口才自然不是幽灵的对手,这样一来艾根本无计可施。 「唔~~嘎~~」 没有一件事搞得清楚,这样的现实让艾精疲力尽,发出像是濒死疣猪的声音趴在桌上。 「……亚斯汀同学。」 校刊社的维兹社长似乎看不下去,伸手将眼镜往上一推,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你从刚刚到现在吵个不停,到底怎么了?就算再怎么不顺,也不要妨碍到其他人。」 「……对不起。」 艾说着抬起头来,黏在额头上的报纸轻飘飘地滑落。 这里是校刊社的社办。 一张大得突兀的桌子上散落着大堆纸张,墙壁也被书报架挤得密密麻麻,到处都插着纸张。地板十分脏乱,不知道打翻了几年的墨水瓶就这么凝固,与地板融为一体。只有暖炉周围是唯一干净的地方,但也不能靠过去,因为周围还留着无数火星溅出的痕迹。 艾请艾利斯帮忙安排,让她可以自由使用这里,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占领一张桌子进行作业。社长对此似乎非常不满,一逮到机会晓要冷嘲热讽。 「受不了……我们校刊社可是知识与良心的堡垒,竟然在这里发出这种没有半点知性可言的声音,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么想鬼叫的话,去猪圈不就得了?」 「好了好了,社长, 就别再说了吧……」 男指导老师马其帮忙缓颊。不只他,其他社员对艾大致上也都还算友善。 他们不是三年四班的学生。欧斯提亚校的在校生约有五百人,经营型态与过去大不相同。 现在已经没有年度制与班级制,学生的年龄也从十五岁到六十八岁都有,成了个类似大学的地方,让这十五年来因世界动荡而未能就学的人得以自由就学。像社长就是十九岁。 艾利斯说他带三万五千人进来的举动是失败的,但实际上恐怕还很难说。带了别人进来的影响,已经实实在在显现在这个世界之中。 然而…… 「咦~~这话轮得到社长说吗~~?你每次快截稿也都会很不耐烦,一直自言自语耶?」 三年四班座号七号的校刊社副社长凯特·安挺身而出。她长着雀斑的脸颊泛红,沾到墨水的手指直挺挺地一指,同时还转头对艾眨了眨一只眼睛。看样子她对保护班上同学看得比对社团的归属感还重,经常像这样护着艾。 然而… 「你、你不要诬赖人!我才不会这样!」 「呃,竟然不认帐?真不像社长的作风。亏我还以为马其社长再怎么差劲,至少也不会不认帐……」 「我的名字叫维兹!」 「……?马其社长,你在胡说什么啊?」 室内的气氛整个不一样了。但凯特似乎并未察觉,仍然一直用马其这名字来称呼维兹。 维兹当然不叫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属于…… 「好了好了。」 马其·克里克特老师说话的语调与先前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别再吵了。」 他的声调严肃却又温和,充满了慈爱,让维兹与凯特各以难过及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艾用力皱起眉头,忍耐眼前的光景。其他社员也是一样。 马其·克里克特教师是欧斯提亚的毕业生,以前就读三年二班,在学期间参加校刊社,还担任过社长。 这个四班学生所认知的世界与实际的世界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异,否则就不会有「不认为这个世界不自然」这种不自然的情形发生。这种认知调整能力非常具有柔软性,可以认知当时并不存在的人——例如艾与其他学生——甚至可以跟这些人交朋友,而且即使回圈发展出不同的事态,只要不是严重的破绽,就可以正常运作下去。 但真正重要的东西始终不会改变。 对凯特来说,校刊社社长始终是马其·克里克特,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也是她忘不了的回忆。 相信对十四年后决定回到这个地方,以教师身分陪在她身边的马其·克里克特来说,也一定同样…… 别再继续想了。 艾不停摇头,之后只是专心猛读资料。 无论如何都必须解放她们。 她有了这样的念头。 + 「回来了——」 「我回来了~~」 在玄关外抖落靴子上的雪,拿着外套与围巾走进室内。好温暖,而且还有一股很香的味道。起居室内已经一步步备妥晚餐,锅盖还在暖炉上摇得格格作响。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尤力在生气。他的脸上填满了深深的皱纹,脚还像患了什么病似的抖个不停。 「太晚了!怎么拖到这个时间才回家!我不是叫你最晚也要在天黑前回家吗!」 「我应该说过这我没办法保证。」 艾对瑟莉卡说我回来了,伸手在她肚子上搔了几下,才把鞋子跟外套放到暖炉边摊开。 「不行!不行!喂,艾利斯!你也是!为什么不叫艾早点回来!我不是拜托过你吗!」 同样在一旁烤衣服的艾利斯听了瞪大眼睛。 「咦?大叔,这不对吧?你当初是说如果会晚回家,至少要陪她一起回来——」 「不用我说你也当然应该知道要让她早点回来吧!」 「你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艾利斯,我们走吧。」 「喂,艾!我话还没……」 「我去漱口跟洗手。」 艾用眼角余光看着一句话梗在喉头说不出来的尤力,走去盥洗的地方,关门前还扮了个鬼脸,艾利斯则低声说了句「顽固老爹」。 「——受不了,大叔的状况也太好了吧。」 「谁受得了?也不想想他自己拿交际应酬跟工作当理由,每天都很晚回家。」 「那个大叔还在念书的时候,绝对不会遵守什么门限,有够诈的。」 两人咕噜咕噜地漱了口,洗好手,却又不想回客厅,于是走过厨房就要上二楼去,但这时门却砰的一声打开,抱着锅子的蒂伊冲了出来。 「让开让开!」 「哇!」 「哟哟。」 锅子里的东西倒在筛子上,出现的是热气冒个不停、富有光泽的通心面。蒂伊的手法非常俐落,三两下甩掉热汤后拿起筛子,就要走回厨房。 「哇哇!」 「呀啊啊啊!」 「唔喔喔喔!」 下钧一发。艾利斯扶住差点跌倒的蒂伊,艾在通心面的降落地点拿好筛子全部接住。 担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起身。 「对,对不起喔,多亏有你们两个,谢谢你们。」 蒂伊在艾利斯的搀扶下低头道谢。 「蒂伊~~请你快点回来啦~~」 但听到厨房那头传来的喊声,脸立刻绿了。 不知道厨房里到底在进行什么工程,本来很香的气味马上转变为颜料与水泥般的气味,蒸气也变成紫色的烟雾。 接着又传来疤面的惨叫声。 「蒂伊,锅子,锅子——」 「等等,疤面你做了什么!我马上去,你绝对不可以碰!」 蒂伊说着吞了吞口水,换上宛如消防队员冲进危险火灾现场前的表情,朝厨房冲进去。 「啊,爆炸了。」 「喔喔,为什么每次都会这样呢?」 晚餐的菜单是肉酱通心面与腌鲑鱼汤,还有蔬菜油醋沙拉。 竟然还挺好吃的。 + 有人过得悠哉,有人过得匆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艾的房间里搬进来的东西慢慢增加。首先是保存资料用的文件柜与书桌,接着更有大量的文具与纸张搬进来后丢得到处都是。 艾晚上就在没关的电灯下,趴在桌子上睡着。口水与鼾声一起从她的嘴里流出,眼看就要弄脏借来的资料。 蒂伊偷偷看到这幅景象。她其实先敲过门,也出过声,但都得不到回应,这才打开了门。 「……今天果然也看到睡着啦?」 她叹了口气走进房间问:「艾,你睡着了吗?」接着走过去,偷看了资料一眼后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艾似乎在查欧斯提亚水管与下水道方面的资料。看到她丝毫没有进展,蒂伊放心之余,开始着手进行第二个目的。 她用力抱起艾,把她移到床上,塞进被窝。深夜里暖炉都熄火了,小小的身体冰冷得令人怜惜。 蒂伊用力握住她的手帮她取暖,接着准备热水袋塞进她脚下,之后才走出房间。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一件毛毯掉在艾刚刚所坐的椅子下。 看来是有人帮艾披上,后来又掉了下去。 「……」 蒂伊仔细折好毛毯,用左手抱着,关掉电灯离开房间。 5 坦白说,艾利斯派不上半点用场 。 反而还很碍事。 他不透露任何可以当线索的事情,反而还妨碍艾做事,一到休息时间就拉她去打球,放假时还一下子要滑雪,一下子要溜冰,拉着她到处跑。 说不开心是骗人的。他们一路溜过欧斯提亚湖结冰的湖面,在对岸堆雪屋过的那一夜,就深深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但若有人问她是不是真的乐在其中,艾就不太能承认。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样子本来看得见的东西都会看不见。」 艾利斯说着笑了笑,用力搔了搔艾的头,艾拨开他的手,摆出扑克脸面向书桌。 调查迟迟没有进展,灵感怎么等就是不来。 季节来到春天。 艾十三岁了。 第三章『校园法则』 1 五月初,艾来到这个世界满一个月。 顽强抵抗的积雪终于开始消融,季节逐渐转变为春天。雪慢慢融化,还原成欧斯提亚的湖水;深锁的云层在南风吹送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归北方。尽管早晚还是冷,中午却够温暖了。 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一天。 这天每个人从早就怪怪的。 视线一对上就慌忙撇开,还常常看到他们背着自己讲悄悄话。 无论在家里或学校都一样。 每个人都偷偷摸摸地躲着艾,保持沉默,深怕跟她讲上几句话。但他们的态度又格外亲切,有人帮她当值日生,也有人帮她打扫。 理由直到放学回家才揭晓。 『生日快乐!』 多达数人的唱和、门希姆手工制作的拉炮、震耳欲聋的掌声与香得不得了的味道。 「……咦?」 艾头上还挂着拉炮射出的彩带,低声发出疑问。 「咦?啊,有、有人今天生日?我、我太失礼了!都不知道有这种事,对不起!呃,那么,是谁生日?」 『是你,就是你。』 尤力、疤面与四班全班同学一起吐槽。 我?艾转过食指指着自己。 「就是你啦!艾!生日快乐!」 蒂伊兴奋地大喊一声「呀喝!」从背后抱住她。 「你一定完全忘了这回事吧。」 戴着小丑眼镜的艾利斯得意地一笑。 「咦?可是我的生日是在夏天,现在还是春……」 艾这句话说到一半就发现不对。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个月。 当时外面的世界是初夏,所以一个月后应该已经是夏天了。 这里却还是迟来的春天,天气仍然冷得需要暖炉,屋檐下还留有尚未融化干净的雪。 她还是第一次过这样的生日。 「你看,你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视野才会变得这么狭隘,连自己的生日都搞不清楚。亏你还有脸对我训话啊?」 艾利斯笑得十分得意,仿佛立了什么大功劳似的。 「只有今天就好,我要你把其他事情全都忘了。无论世界的事还是我的事,你都要忘得干干净净,玩个尽兴。」 艾利斯说着伸出手。 「来吧——今天是你的日子。」 他的身后有涂成雪白的巨大蛋糕、十三根浅色的蜡烛、写上贺词的巧克力片,以及笑容、笑容与笑容。 「来吧,艾。」 蒂伊牵起她的另一只手,两人一起把艾拉到温暖的地方。 艾就这么满十三岁了。 + 「呼~~」 到了即将换日的夜晚时分,艾瘫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发呆。 那场生日宴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五花八门的才艺表演,一大堆的「生日快乐」,还有许许多多没有重复的小礼物盒。 疤面彻底发挥学习的成果,送了她许多宝石般的烤饼干;尤力送她制服,以及一个比较朴素不至于违反校规,但绝对不便宜的发夹;班上同学则一起买了一套洋装送她。 这件衣服现在就穿在艾身上。样式简单的天蓝色上衣,搭配长度到膝盖下方的喇叭裙。这件洋装很适合即将来临的春夏两季穿,同时也搭配艾的草帽。 「好~~这样就搬完了。」 艾利斯把礼物全都搬进来后,双手拍了几下。艾表示要自己搬,但他听都不听。像现在楼下也正忙着整理,但今天他们就是不肯让艾做任何工作。 「啊,你坐在这种地方干嘛?不是叫你今天乖乖休息吗?」 「好好好。」 其实艾原本想继续查点资料,但实在提不起劲。她啪的一声阖上先前打开的资料夹,乖乖照艾利斯的话做。 「怎么啦?看你累得都瘫了。」 「唔!我才没有瘫,我是在感慨,啊——原来我已经十三岁了。」 「怎么了?不高兴?」 「是啊,真不想变老……」 「我说你喔,十三岁就讲这句台词,小心见血啊。千万别对附近的大婶这么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只是好像眼睁睁看着炸弹的引线越烧越短,有点不舒服……」 这时艾留意到自己的失言。 眼前这个人的引线一直停着不动。 连自己都注意到了,艾利斯肯定也注意到她刚刚的失言。但他丝毫不表现在脸上,只微笑着问:「怎么啦?」 这是善意的谎言,想强调他什么都没发现。艾顺着他的善意说声「没事」就站了起来。 「我要换衣服。」 「啊,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我马上好。」 艾灵光一闪,没问理由就点了点头。艾利斯看了,走出房间,八成是回自己房间去了。 艾只解开身上的饰品,拿下了拢起头发的发夹。 发夹只用玳瑁弯曲而成,是以实用为主的简单款式,用的材料却是不折不扣的真货。 「这是蒂伊送的?」 艾利斯马上就回来了,仔细瞧了瞧她受伤的东西。 「是啊,很棒吧?」 班上同学一起送的礼物是洋装,但也有很多人另外个别送了她礼物。像穆送了戒指虎,门希姆送了新的笔盒,凯特把自己爱用的鸭嘴笔送给她。 蒂伊则送了这个发夹。 「总觉得送礼物这回事好有意思。」 「收礼物的人当然觉得有意思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觉得送礼物就像是在『许愿』吗?」 许愿?艾利斯要艾解释,艾先犹豫地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举例来说,你觉得四班的同学一起送我这件衣服,他们要的是什么?」 「『算我们求你,穿得正常点』?」 「嗯、嗯。我想一定就是这样……只是你也讲得太白了。」 姑且不论平日,每到假日,艾都穿着守墓人的衣服。相信四班的同学们一定是看到她这种打扮,深思熟虑之后才送了这件衣服给她。 「尤力先生会送我新制服,一定也是为了差不多的理由。也就是要我融入学校……不希望我太常穿守墓人的衣服。」 「……也是啦。」 「蒂伊一定也是,等于在说『多少总该打扮一下』。而且这句话她平常就一直说了。」 「是啊。」 「当然也不只是这样。像穆他们大概都是从自己想要的东西里头挑选,疤面小姐也似乎是从自己会做的事里面选一样。」 「……呃,说得也是。」 「?艾利斯,你怎么了?」 说到这里,艾发现艾利斯越来越尴尬。他的视线乱飘,说话声音也变平板。 「没有,没什么。」 他的表情像是强行切换过来的。 「那么,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哇,好棒。」 艾利斯刚刚回来时,就一直捧着一个很大的盒子,而艾也一直想着「他什么时候才要给我?他什么时候才要给我?」就这样兴奋地等着。艾利斯一定是坏心眼,知道自己在期待,才故意讲这么久。 等到艾利斯实际要交给艾时,艾利斯却很干脆地递出盒子。艾把盒子搬上床,坐在床上揭开包装。包装纸很朴素,也没有绑丝带。从这个阶段就看的出「是艾利斯送的礼物」,让她觉得有点开心。 艾打开来一看。 「啊……」 盒子里放的是一把修得亮晶晶的铲子。 艾茫然举起铲 子,慢慢摸过握柄与铲面。橡木握柄的光泽亮得像是刚上过亮光漆,银色的铲面更像刚打磨过闪闪发光。 「哇啊。」 艾不停翻转铲面,看着铲面上跃动的光芒,不由得发出赞叹声。铲面上找不到半点在之前旅程中刮出的伤痕,被子弹打出的洞也不留痕迹。 盒子底部还放着整套折好的守墓人服装,而且洗得干干净净。 「我请疤面帮我拿出来的。你都没发现吧?」 「……是,我完全没发现。」 最近她都没碰铲子或守墓人的服装,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些都被拿去好好修理洗烫了一番。 「我不是说过你这样会害自己视野变狭窄吗?」 「唔……是没错啦。」 这她不得不承认。 「……专心看前面很重要,我也认为有时候就是需要这样。可是这么做虽然可以发挥很惊人的力量,却得付出把自己固定住的代价。」 她觉得这句话深深刺进心里。 「算了,难得的生日,我就别唠叨太多了。」 艾利斯说了声「生日快乐」就离开了房间。 艾完全忘了本来打算换衣服,深深坐在床上。 她拿着铲子转啊转的。 送礼物的行为之中蕴含着愿望。 那么艾利斯送的这份礼物,又蕴含了什么样的意思呢? 艾拿着手上的铲子转个不停,舞动淡淡的光芒,心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 这天仿佛成了季节的界线,欧斯提亚一口气变成了春天。大批红砖从铲下的积雪中解脱而恢复干燥,大街上还可以看到晒黑了脸的主妇们正在整理盆栽,种植可以长到夏天的花。 接下来两周,艾小小改变了方法。她减少以前那种只以查资料为优先的情形,决定与三年四班好好相处看看。 好好去上以前常跷的课。 参加以前根本没参加的社团活动。 她选的社团是厨艺社。这个社团完全得不到来自学校的经费补助,相对的却是校内唯一获准贩卖营利的社团。尽管实际上得与其他业者协调,所以在很多方面都会受到限制,但也因此有强烈的限量色彩,再加上蒂伊烹饪手腕高明,白天营业的校内福利社「奥福米」也就成了全校数一数二受欢迎的店。 艾从刚入学就在午餐面包地狱争夺战中闪电亮相,成了备受期待的新人,连非法的转卖组织(校内有这种以两倍价格转卖给富有学生的组织存在,艾利斯甚至是干部)都对她十分瞩目,但既然艾进了厨艺社,他们也就扑了个空。 艾在专用的台桌上弄得双手都是面粉——时间上晚了疤面一个月——开始从制作而非动嘴吃的角度去接触料理这回事。 另外她还渐渐开始进行「从兴趣学起」的行为。这也是从疤面身上学来的。她对历史书与历史小说都很有兴趣,一心一意只看这些书。 艾对文化史很有兴趣,尤其是埋葬仪式的发展史、由人类担任的守墓人、祭司的工作,以及过去世界的风俗习惯与掌握这一切的掌权者故事。他们也是一群想拯救、保护世界的人,尽管与艾的世界不一样,仍然极具参考价值。 这么一尝试,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艾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到了「钥匙」。 + 四班已经开始为校庆做准备。 「校庆?」 「就~~是~~啊~~我们学校是在暑假前办~~所以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葵丝汀个性温吞,说话也慢吞吞的。她的座位就在艾的眼前,而且又爱照顾人,每次艾一有什么事不懂,她都会马上帮忙说明。 「我们学校啊~~会办一整个礼拜~~活动办很大,是跟整个城市一起办~~到时候还会开放贩卖,我们学校园艺社已经在种蔬菜水果,准备到时候拿出来卖~~真的很好吃~~」 艾对此大感兴趣,但有件事让她更在意。 校庆的举办期间跟回圈的每年误差值一样,都是一周,日期是从七月二十八日开始。 那是回圈的终止日,是这个世界「重设」的日子。 「不知道我们班今年会办什么耶~~」 「是喔。」 艾答得心不在焉,一直看着黑板。穆在黑板上写了许多项全班合办摊位的备选方案,从资料展示、戏剧、餐饮店、办比赛,每一项都有一定的人数支持,让会议陷入僵局。 「……今年就是最后一次了耶~~」 「咦?」 「你想想,我们都已经三年级了,今年大家就要毕业了……」 葵丝汀忧郁地叹了口气。艾不太懂这种感觉,但看来毕业就是这么令人忧郁,令人悲伤。 「何必这么沮丧呢?又不是毕了业就见不到面了。」 「没想到艾这么冷漠耶~~」 「唔!请你至少说是酷。」 「应该不算酷吧~~」 她拍拍艾的头,捏捏艾的脸颊。 「唉~~好忧郁。」 「总觉得大家都是这样。看起来明明很开心,叮退又好像很难过。」 「那当然啦,我们四班平常过的这么开心。」 「这我懂。」 「……要是这种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该有多好,你说是不是?」 葵丝汀征求艾的同意,艾尴尬地含糊带过。 要是对她说「你早就待在永恒的回圈里」,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在讽刺她? 「啊——够了!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我们直接表决!」 意见始终整合不起来,穆终于不耐烦了。她用力拍打讲桌,让意见纷乱的众人安静下来。 「啰唆!该出的意见早就出完了,剩下就看天命了!想办展示的举手!」 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举手,投票表决就这么开始。第一轮先选出两个方案,接着针对这两个方案再投票一次。看样子最后留下的是戏剧跟餐饮店。 说是这么说,其实这时几乎已经定案了。这个回圈世界虽然容许一定程度的改变,但遇到这种大活动,会选上的方案几乎都一样。艾已事先问过艾利斯投票结果,大家选的是戏剧。 「八……九……十……好!那今年我们就办餐饮店!」 「咦?不、不会吧!」 蒂伊十分震惊。照往年的例子,这种时候会形成九比九同票,之后又开会开得没完没了,最后才决定选戏剧。 但今年艾在场。 她的一票投在餐饮店上。 + 「艾利斯,你为什么叫我投餐饮店?」 艾在常待的校刊社里对艾利斯这么问。她当初听艾利斯这么要求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但看到投票后蒂伊的反应,就觉得他会这么要求应该有理由。 「因为每次都是选戏剧。」 「选戏剧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奇怪了。最早那次明明是选餐饮店。」 「?怎么回事?」 「除非有人干涉,不然回圈中发生的大活动,基本上都会照十四年前的情形进行,就只有校庆要办的摊位种类会不一样。」 「……所以你觉得会不一样就表示有意义?」 「对,所以找想试试看。」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 艾利斯不说话。 艾「唔」了一声,转身走向资料柜,抓出去年的校刊与校庆的导览手册翻阅。但她这么做并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她只是希望能找到什么有助于认知的东西,但这里的资料太 旧,派不上用场。 「……唔,未来发生的事当然很难预测,可是如果不知道今年的校庆发生过什么事,根本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啊……」 「也是。」 「嗯,我看还是得经历一次才行?」 「……」 艾利斯又沉默了。跟他谈话差不多都是这样。 「……真希望有别的情报来源啊……」 她想要一种绝对不可动摇的情报。 但这种地方不可能有…… 嗯? 「……艾利斯。」 「什么事?」 「你去过外面的世界很多次吧?」 以前艾利斯提过这回事,说他们三年四班本来的成员,曾经好几次离开这个空间又回来。 「对。」 艾利斯冷冷地回答,但艾看出他的脸上多了血色。 「那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可以请你去外界收集情报吗?可以的话,请你去收集七月二十八日以后的报纸。」 即使这个世界里没有七月二十八日的情报,外面的世界却有。即使这个日子在这个世界里还是未来,对外界来说却已经是过去。 「你说得倒容易,这可是很艰难的任务啊。就算严密保存,十四年前的旧报纸也已经破破烂烂,更别说这些年来外头还发生过两次战争、一次瘟疫,会觉得这种东西还保留着的人根是怪胎。」 「这么说来……」 「对,我找得可辛苦了。」 艾利斯起身走向资料柜,从里头拿出一本档案。 「拿去。」 「这、这是……」 「对,七月一一十九日,重设后隔天的报纸。只有一部分。」 里头归档的报纸只有一页,纸张已经被晒得焦黄,报导有一半以上都烧掉了。 上面是这么写的。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的十七名学生失踪,一名学生死亡—— + 上头没写那一名学生是谁。说不定写在被烧掉的部分,也说不定根本没写。 但艾看到这个事件的报导,脑中立刻灵光一闪。 她想到了一个自称「幽灵」的女学生。 + 艾跟艾利斯分开,一个人过去找蒂伊。 向碰巧在走廊上遇到的门希姆问出她在什么地方,门希姆回答「不就在烹饪教室吗?」于是艾走了过去。 「啊,艾,你来得正好!帮我尝尝味道。」 看来尽管今天社团活动暂停,蒂伊还是留下来开发新的菜色。当艾来到社团教室,她正好完成面糊,正要送进烤箱。 「蒂伊——」 「等我一下喔。」 蒂伊屁股朝向她,慎重地调整火力。她观察火焰的颜色与火焰外围的情形,仔细调整面糊的位置。 「不好意思要你等我。等会儿我就让你尝尝好吃的柠檬酪糕,算是表达我的歉意。」 蒂伊似乎调得满意,起身伸了伸舌头。 「……?怎么啦?」 她立刻发现艾的模样跟平常不同,于是一边把围裙挂在椅子上,一边困惑地转过身来。 「蒂伊……」 「嗯?」 「你为什么自称幽灵这种绰号?」 只是这样的问题,蒂伊似乎就看出了一切。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接着立刻换了个人似的——从最近艾已经很习惯的「这个世界」的友善版蒂伊,变成在荒野中遇到的幽灵—— 「对不起喔,我马上就收拾好。」 蒂伊开始清洗制作甜点的器具。艾看着她的背影默默等待。 用力关上水龙头,仔细擦干各种器具,放回原来的架子上,蒂伊这才仔细擦干双手说: 「所以?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自称幽灵,是吗?」 「……是。」 「应该只是碰巧吧。」 艾皱起眉头。相较之下蒂伊则稳如泰山,拍拍围裙的下摆。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都说实话了你还不满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你刚刚的说法……」 「……至少当初真的是碰巧。你也知道我跟艾利斯不一样,我一到外界就没有实体,所以不知不觉间开始有人叫我『幽灵』,也不想想我自己最讨厌幽灵跟妖怪这些东西了。」 「……」 艾以前就针对这件事问过他们两人,为什么艾利斯在外界有身体,蒂伊却没有。 两人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当时的蒂伊散发出说谎的味道。 「理由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要推测倒还办得到。」 「……可以告诉我你推测出来的理由吗?」 「也好啦,毕竟要是不告诉你,就没办法阻止你了。而且你都查到这一步了,这次我就告诉你……艾利斯有实体,而我却没有,这理由就是……」 蒂伊微微一笑。 「因为他活着,而我死了。」 + 「那件事啊,是发生在校庆前一天。那天我们忙着准备,全班都留在学校帮忙。会忙成这样其实是因为大家都要到最后关头才肯动,这些家伙真是没救了。当天乱得不得了,一下子器材不够,一下子招牌字写错,然后又是没拿收据,还被老师骂『你们这些家伙根本没申请要在放学后活动』,大家却越闹越起劲,还说干脆熬夜准备。我跟穆为了搭设简易厨房可辛苦了,要放瓦斯罐、准备瓦斯炉、采买材料,忙得不可开交。当时艾利斯的手枪克星能力才刚觉醒,让她非常沮丧,但他在做准备工作的时候似乎也忙得没时间沮丧,还挺爱笑的。看到他笑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所以我才会没专心看前面。全都是我不好。」 「……」 「我们当时对装潢还挺讲究的,连电灯之类的东西都换掉,把教室弄成宫殿风格。当时我负责拆窗帘,我把椅子堆到桌子上,虽然踩起来不太稳,倒也没什么问题,所以就这么一路拆下去。拆第二道、第三道窗帘也都很顺利,可是拆到第四道的时候啊……」 「蒂伊……」 「只有第四道的窗户开着,可是我却没注意到,还呆呆地想靠在窗户上拆。我真的有够呆,只因为前面几扇窗户全都关着,就以为这一扇窗户也一样。当时我好吃惊,感觉就像本来以为还有一阶楼梯,实际上却没有?刚开始我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当时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毕竟艾利斯就是这样。啊——对了,当时艾利斯也跟我一起拆。这可真是对不起他了……我是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艾利斯一定全都看在眼里了啊……这可苦了他了……」 「蒂伊!」 艾喊了出来。 蒂伊瞪大了眼睛,看来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说出了会被人大声制止的内容。想来她当初摔下去的时候,脸上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够了,不要说了……」 「嗯?嗯。也好啦。而且也没什么要不要说,我已经说完了……」 蒂伊轻轻按住泛红的脸颊,仿佛想确定脸颊是否发烫。 「呃,我们本来在谈什么……对了对了,是在谈『幽灵』这回事吗?其实这件事我过了很久才想起来,我想想,是跟『第一个艾利斯』一起到外界以后……所以大概是第六年?当时我们找到报纸,上面记载了三年四班学生失踪以及班上一名学生死亡的事件。就是看到这报导我才回想起来,恍然大悟发现这上面写的就是我。倒是艾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这样啊?之前 我就多少怀疑过,原来这报纸还有剩啊?这下可得在下次回圈开始前烧个干净才行了……」 艾发现自己失言,同时理解艾利斯之前为什么刻意不提这项情报,是为了不让蒂伊发现。艾利斯当初应该是打算如果必须放弃艾,就不提供这项情报,而要赌在下一个人选身上。 艾同时还看出了蒂伊的定位。 「……蒂伊,你之前不是说过要拯救你的世界,方法就是让整个世界结束吗……」 「我是说过。」 「这话是什么意思?」 蒂伊笑了,笑得像个魔女。 「呵呵呵,艾,你明知故问。你明明知道我想结束的并不是我的世界。」 「就算知道,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我想结束的是外面的世界。」 蒂伊说着打开烤箱,查看糕点的情形。 「艾,你想想看,如果这个世界要一直存在下去,最碍事的是什么?」 「是艾利斯。」 「噗,答得太正确了。艾利斯真的很碍事耶,可是又不能排除他,因为他也是这个世界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蒂伊用牙签插了插糕点,检查有没有烤熟。还差得远。 「而且到头来他什么也办不到……只是他啊,就是会想往玻璃窗外撞过去,不是吗?」 「咦?」 最后这句台词虽然是以问句的方式说出来,却不是在问艾的意见。蒂伊突然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述说。 「然后他就会撞得遍体鳞伤,不是吗?所以当时我就把念头动到了玻璃窗外。我想到只要除掉窗外的世界,就连艾利斯应该也会死心。」 两人视线交会,这时蒂伊已经变回幽灵。 「而且凡事总怕有个万一。会毁掉这个世界的人,一定是从外面来的……所以我才会到处找人透露消息,加快世界氧化的速度,让世界赶快结束。」 「怎么可以……」 震撼从右脚小指一路窜到发尖。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你觉得天理不容?」 艾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喊出「那还用说!」这几个字。 「……艾,谢谢你。我就知道现在的你不会那么轻易说出『那还用说!』这句话。我就知道哪怕你觉得不舒服,至少也会听我说完,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 蒂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啊,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我想想,对了,那时候已经是第三个艾利斯了。当时我们很相信艾利斯说的话,虽然很艰苦,可是也好开心。大家同心协力,努力想离开这里。当时我也真心想努力回到现实世界去,而且那时我也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 「从我们第一次带外接的那时候起,我的想法就慢慢开始转变。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我们第一次到外界,只觉得『我们要回这种地方?』」 「……」 「就算是这样,当时我还撑得下去,毕竟艾利斯不肯死心,所以我也还撑得下去。当时我以为不管外面的世界变得多糟糕,当然还是该回去,觉得大家一定也想挣脱这个小世界的束缚,所以我很努力,我一直一直在努力。 ……直到发现我自己已经死了……」 「……」 「艾,你觉得我是个坏小孩吗?」 蒂伊简直像是被抛弃的小孩。 「当然是,我是个坏小孩。因为自己不想消失就绑住大家,还到处放消息,想让所有不相关的人都赶快死一死,当然是个坏小孩。我是个坏得就算被人丢石头甚至砍头也没资格抱怨的坏小孩,对吧?」 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我真的就那么坏吗?」 蒂伊说话的语气平淡,就跟先前述说自己死时的情形一样。 「我不能接受自己的死,所以不能放了大家。这样真的有那么坏吗……?」 幽灵没有哭。怪物没有哭。她仿佛连哭泣这回事都忘了,只继续吐露言语。 「……不会。」 艾回答了。 「你……蒂伊,并不坏。」 「哈哈,你就爱说谎,我不需要安慰。」 「是真的。你不坏,只是脆弱了点……」 「你说我脆弱?」 艾点头称是。 「比坏还糟糕的是,你只是『脆弱』而已……」 「……哈哈,哈哈哈。」 蒂伊笑着说「原来如此」。 「这样啊?比坏还糟糕吗……说得也是,我一定比坏还糟糕,实实在在是个怪物啊……」 蒂伊说着笑了笑,软绵绵地靠在调理桌上。 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站着。蒂伊从较低的位置抬头看着她说: 「……可是,这样一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要实现艾利斯的心愿吗?」 蒂伊身上笼罩的气氛慢慢变了。 「我是不知道艾利斯打算怎么毁了这个世界啦,可是等时候到了,你会埋葬我吗?我会哭着说不想消失,到时候你还是会用你的铲子埋掉我吗?」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轻声说出这句话,像恶灵似的轻声耳语。 但她的耳语对现在的艾并不管用。 「怎么可能?」 「咦?」 「真是的,我还以为你在打什么主意,原来是在想这个?我想我之前也已经不知道对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你说过什么?」 「你要擅自把别人当敌人是没关系……其实有关系啦……可是请你不要因为你把别人当敌人,就以为别人也会把你当敌人看待。之前我不是说过很多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啊……」 「我想实现的是『大家』的愿望。没错,艾利斯的愿望我当然也会替他实现,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践踏蒂伊的愿望。而且『想得到解脱』跟『不想消失』这两种心愿本来就不互斥,这个问题简单得很,只要两种愿望都实现就好了。」 「这、这怎么……」 蒂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整句「这怎么可能!」喊出来。 「呵呵,你好像总算慢慢了解我了……我最讨厌办不到、不可能这些说法,我喜欢反驳『那又怎么样』。」 蒂伊哑口无言,张大了嘴。 这时传来一阵铃声。 「啊,烤好了。那我们晚点再继续聊吧。我们来找找看有什么方法能让你们两位……不对,是能让大家的愿望都实现。」 艾以熟练的动作取出自己专用的隔热手套,打开了烤箱。热气从烤箱逸出,烤得她的浏海都卷了起来。 「哇,看起来好好吃,蒂伊你真有一套……那么,尝味道最多可以吃几个?」 「咦?啊,呃。」 蒂伊只觉得一股极其强烈的日常生活感涌来,整个人像是喝得酩酊大醉,几乎站都站不稳。烦恼着世界大事的脑袋决定不了该让她吃几个点心,思绪一片混乱。 「我只要吃十六个左右就好了。」 「……不行,只能吃三个。」 当蒂伊如此回答…… 她已经不再是幽灵或怪物,变回了蒂伊·恩吉。 「……真是的,跟你讲话我都认真不起来。」 蒂伊拖着身体站起,戴上自己的隔热手套。 「……我大概不是对手吧。」 「什么不是对手?」 「没有,没什么……艾,我 问你喔。」 「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接受了这一切……觉得死了也无所谓,你会怎么办?」 「咦?」 「不对,不是这样。不是死了也无所谓,假设我突然变得像圣女一样一心想死,说我很乐意为了大家消失,你会怎么办?」 「……」 「你会很开心地埋我吗?埋得面无表情?还是埋得很难过?」 「答案怎么全离是『埋』……?」 「那你不埋我吗?」 艾隔了一次深呼吸的空档后回答: 「我认为人基本上迟早都会消失,也认为这样才对。」 「嗯。」 「人都会消失,这样很正确。可是我认为『人类』不可以消失。个人消失是对的,可是大家都消失就不行了。所以我不会想阻止自愿消失的个人……可是要是现在这么做,这一切真的全都会消失。所以……」 「啊~~啊~~啊~~啊~~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蒂伊从两边压扁艾的脸颊。 「如果我请你埋了我,你会埋,还是不埋?」 「我、我不想埋啊,可是……」 艾仿佛已经实际面临这个抉择,眼眶含泪。 「可是,我想,到时候,我还是会埋了你……」 「这样啊?」 「是……」 「这有什么好沮丧的啊?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你连食人玩具都埋了,事到如今当然不会为了情面就放弃梦想。」 「对不起……」 「可是,唉~~太遗憾了,这样一来诉诸情面的计划就失败了。该死,早知道就不要照顾你们了,喏,点心还来。」 「咦?原来你打这种主意喔……?」 「……骗你的啦。来,给你吃,你可以吃四个。」 「……我要吃六个。」 「你这丫头……」 蒂伊一咬牙,整篮递了过去,仿佛在说爱拿多少随你便。艾欢呼一声,这只刚刚绝望的乌鸦立刻破涕为笑,吃了一个已经没那么烫的柠檬酪糕。 「啊,机会难得,我们就边吃边商量一下以后的事情吧。还有这件事我们也该跟艾利斯解释清楚。啊,不过他查得这么勤劳,一定早就全都知道……」 「不可以!」 本来已经转为和乐的气氛又恢复紧绷。蒂伊整个人猛然转过身来,用力抓住艾的肩膀。 「算我求你!绝对不要告诉艾利斯!」 「……蒂、蒂伊,你抓得我好痛。」 她的眼神中染上绝望与恐惧的色彩。 「你、你为什么这么……」 「求求你……算我求你,艾……别告诉艾利斯……艾利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些,付出那么多努力。不管遇到多厚重的障碍都不死心,一直努力至今。」 「……」 「你觉得这样的艾利斯,会只因为我死了就放弃吗?」 艾答不出口。 「不……说不定艾利斯已经知道了。他已经发现我死了,知道毁了这里就会让我消失。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没关系。只要我不知道就好了。可是——」 「……」 「可是,如果知道了这件事,知道艾利斯觉得『就算你会消失我也想得到解脱』,要是知道他这么想……」 蒂伊笑了笑。她在笑自己。 「我这个人好夸张……为了自己的目的,谁都敢杀……甚至敢毁灭整个世界……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可是……」 「要是艾利斯说他不需要我了——」 她说不下去了。 蒂伊全身虚脱,膝盖一软,倒向艾的怀里。 ——。——。 蒂伊哭得像是在笑,哭得十分平静。 艾用右手轻轻抱住她。 「蒂伊……」 再用左手轻轻摸着她的头说: 「你真的好喜欢艾利斯耶。」 蒂伊点点头,藏住哭得满是眼泪与鼻涕的脸。 + 蒂伊擤了擤哭得通红的鼻子,流下多得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整个人哭到干的眼泪,这才总算平静下来。 「……这可让你见笑了……」 「哪里哪里。」 她擤了擤鼻涕。 「只是我还真没想到蒂伊原来喜欢艾利斯……」 「……我也没想到。」 「喂喂喂喂。」 两人并肩伸直双腿,坐在家政科教室的地板上。从西边窗外照进的阳光跨过蒂伊的双脚,只帮艾的左脚加温。 「什么叫做『我也没想到』?」 「……没有啦,只是我刚刚才发现原来我喜欢艾利斯……」 「啥?」 艾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鬼话」几个大字。 「请问你在说什么鬼话?」 还实际说了出来。蒂伊又擤了擤鼻涕。 「这样啊……原来我喜欢艾利斯啊?」 「咦?你是说你实在刚刚喜欢上他的?」 「不是,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从念国小的时候就……」 「太晚了!」 艾不停拍着自己的膝盖。 「蒂伊!你也太晚发现了吧!」 「嗯、嗯。可是你也不用这样一直讲……」 「而且之前穆他们闹你的时候,你不是还一副很烦的样子说『真的不是这样』吗!」 「嗯、嗯。当时我是真的这么以为,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在掩饰害羞?」 蒂伊双手捧住泛红的脸颊,小小尖叫一声。 「……怎么办?蒂伊好可爱……」 「才、才没有。」 蒂伊羞得眼睛、鼻子与脸颊都红了。艾叹了口气。 「……要吃点心吗?」 「嗯。」 她们这才总算大口吃着已经完全不烫的柠檬酪糕。柠檬酪糕撒上了柠檬汽水糖粒,在嘴上冒出气泡,吃起来非常甜 天上有抢先冒出的星星,阳光从西边照进午后的家政科教室。泪水、恋爱与柠檬酪糕。 这段时间简直像是小说里的场景。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喜欢艾利斯啊」 「还在讲……」 艾决定不理她,一口咬上柠檬酪糕。 「啊,那我之所以会一直找你麻烦,是因为嫉妒?」 这下子艾无法继续不予理会了。 「……你说什么?」 「原来啊原来,啊——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原来是这样啊?仔细想想,不管艾利斯每次救了谁,我都一定会看她不顺眼。原来是这样啊。」 「蒂伊,你别乱讲。」 「原来啊原来,是嫉妒啊,嘻嘻。」 「等、等等,stop,蒂伊stop!」 艾制止看起来很幸福的蒂伊,揉了揉眉心说: 「为什么蒂伊你会嫉妒我?」 「咦?还不就因为艾你也喜欢艾利斯吗?」 「啥?」 你在说什么鬼话? 「请问你在说什么鬼话?」 「咦?怪了?奇怪?」 蒂伊露出连一加一都算错的表情,对她的答案感到十分震惊,随即转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你只是还没发现啊?」 「等等,请你等一下。你从刚刚就一直认定我喜欢他是怎样?」 「哪有什么怎样……咦? 那艾讨厌艾利斯啰?」 「是不会讨厌啦……」 「那不就是喜欢?」 「就说请你不要只用二分法。这又不是是非题。」 「不是吗?」 「当然不是。而且我……对谈恋爱这种事情搞不太懂。」 蒂伊露出非常火大的表情。那是一种初学者看不起更菜的初学者时会露出的表情,也不想想自己前一刻也一样菜。 「算了,在你这种年纪也是难免。嗯嗯。」 「……」 「不过啊,往回一算,其实我在你这年纪就已经喜欢艾利斯了。」 蒂伊吐露心声「十三岁就是这样的年纪」。 「我看你只是没发现吧?说不定这种事情就是要到后来才会发现?」 「……没这回事。」 「就跟你说要到后来才会发现……唔,会否认得这么坚决,搞不好就表示你已经……」 「好好好。」 蒂伊现在真的是讲什么都听不进去,艾只好随口敷衍,站起身来。 但蒂伊似乎有了确信,脸上始终带着慧黠的笑容。 放学的钟声响了。 柠檬酪糕早就吃完了。 + 「嘻嘻嘻,不过真没想到原来艾……」 「够了,到底有完没完?你就真的那么想把我说成情敌?横刀夺爱?这有你才开心?」 「啊——不用怕,我不会是你的情敌,你尽管放心。」 「咦?」 艾惊讶地看着蒂伊。 「……你不跟他表白吗?」 「啊哈哈,你也真会说笑。」 蒂伊顶着背后的夕阳发笑。 「当初喜欢艾利斯的是『十六岁的蒂伊·恩吉』。」 「?那不就是蒂伊……」 「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个幽灵。」 「……哪有这样的。」 「当初喜欢艾利斯的,只是个平凡的十六岁少女……这个少女不曾怀疑明天自己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只因为他迟到就觉得心痛,做饭给他吃能让他称赞就再高兴不过……可是这个少女已经死了。」 蒂伊笑着说「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 「喜欢他的那名少女已经不在了。在这里的只是一头会杀人的怪物,杀他、杀朋友、杀世界,是个『幽灵』……可爱的蒂伊已经不在了。」 「……没有这回事,蒂伊你明明很可爱。」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蒂伊差点虚脱,看了艾一眼。 艾眼神中的力道让她有点狼狈。 「蒂伊很可爱的。」 「谢、谢谢你……」 「蒂伊的确是个杀人凶手,是幽灵,个性差,爱得寸进尺、笨手笨脚,都不顾虑别人的心情,爱说什么就说,实在有点不长眼……」 「喂。」 「也许以前的蒂伊真的跟这些事情扯不上半点关系,是个完美的超级千金小姐……可是现在的蒂伊一定也还是一样可爱。」 「……是吗?」 「当然是了。」 艾说着起身时,朝地上的她伸出手。 「不管你是幽灵、是怪物,还是平凡的小女生,我都不会对你有差别待遇……我想艾利斯一定也一样。」 「……」 蒂伊注视着她的小手。 「……我果然不是你的对手……」 「咦?」 「没有,没什么。」 蒂伊轻轻反握,将体重交到艾手中。 艾轻轻松松就拉起了她。 「好了,那我们赶快回去吧。」 笑容。 「我现在好想看到大家的脸。」 时光再度飞逝,月历翻过了六月。 2 哒哒哒哒。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午后,艾抱着一个篮子,踩着轻快的脚步奔跑。初夏的阳光烤着颈子,手上抱的篮子里则有刚出炉的小面包热度烤着胸口。 跑去夜班室一看,发现尤力与疤面都围在瑟莉卡身边。艾拿出温热的小面包送给他们俩。尤力双眼圆睁说了声「赞」,疤面则露出觉得她还差得远的表情,最近开始吃断奶食品的瑟莉卡也顺水推舟跟她要小面包。 这是艾第一次只靠自己做出点心。 艾鼓着脸颊嘻嘻笑,将篮子举在头顶,在路上一看到认识的人就分他们小面包,赢来「好吃」、「你厨艺真好」的称赞。像门希姆还频频歪着头说「艾竟然不抢东西吃,反而分东西给人吃,太奇怪了」,所以艾先踹了他一脚再说。 小面包迅速减少。 篮子里有两个小面包? 艾唱着歌来到运动场上。不在这里,也不在教室,校刊社社办里也找不到。不抱希望跑去理事长室一看,当然一样找不到,艾只好死守剩下不多的小面包,到处寻找艾利斯。 篮球队的社办她也去过,但他们说今天有比赛,球员都出去了。 艾利斯大概就是去参加比赛才不在校内吧? 艾扑了个空,抱着篮子,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校舍。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只不过没能把刚烤好的点心拿给艾利斯,竟然会这么失望。 『你看吧。』 蒂伊的幻影跑出来丢出这句话。艾丢下幻影快步走远。尽管觉得他不可能会在那里,但最后还是跑去校舍后面的篮球场看看。 结果他竟然在。 艾利斯让球以复杂的路线弹跳,对假想敌做出两次假动作后来个后仰跳投。 球带着缓慢的旋转在空中飞过,没碰到篮框就穿过篮网,落到地上弹了几下。 艾利斯仿佛刚打完一整场比赛似的全身是汗,而且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已经不是红润,而是缺氧的青紫色。 艾原本想立刻拿出小面包来炫耀,却被他的模样震慑住,悄悄藏到身后去。 「艾、艾利斯?」 艾利斯累得全身无力,仍然走过去捡起球。靠着跨下运球以及视线的声东击西,过了虚拟的对手上篮,同样是空心球。 艾看着看着有点害怕了起来。眼前的他确实是艾利斯,却又不像同一个人。 艾利斯打球打得精疲力尽、动作松散,技术并不高明,但最后的投篮始终极为精准,球从未碰撞到钢铁的篮框,每一次都发出唰一声清脆的声响落到地上。 艾觉得好美。 然而—— 「该死!」 「呀!」 艾利斯吼了一声,像在发脾气似的一只手抓住球,顺手朝空中扔去。这一球纯粹只是高高抛起,像月亮高挂在空中,接着在重力的牵引下掉落。 唰的一声。 空心球。 球速丝毫不减,在地上高高弹起,最后滚落到艾的脚边。 看到这幅景象,艾利斯才总算停下动作,眼神中恢复理智的色彩注视艾。 「哟……」 「……」 艾不说话。 「……让你见笑了。」 「不会。」 艾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我烤了小面包。」 说着递出篮子。 「我们一起吃吧。」 + 看样子艾顺便拿来的茶要比小面包更符合艾利斯现在的需要,只见他喝完了整个水壶的茶,说了声「超好喝的」 艾说「请你吃了小面包再夸奖好不好」,接着递出小面包。艾利斯随手接过去吃,很干脆地说「好吃」。 「你真的觉得好吃?」 「你自己又怎么觉得?」 艾利斯拿起最后两个小面包之中的一个塞到她嘴里。吃起来还温温的,外层酥酥脆脆,尝得出蜂蜜的甜味。 「……很好吃。」 「我就说吧?」 艾利斯转眼间就吃完一整个,舔了舔指头后说声「谢谢招待」。 艾小口小口慢慢吃着。这么说来,艾之前除了尝味道,还没好好吃过。 他闲着无聊,拿着篮球在手指上转个不停,不时随手往校舍墙上抛去。墙上有涂鸦的海盗旗,艾利斯精准地瞄向骷髅的右眼。 两次、四次、八次、十六次…… 艾吃完小面包,用餐巾纸擦擦手,收起盘子跟垫在下面的纸对他说: 「今天……出事了是吗?」 「……算是啦。」 艾利斯答得简短。骷髅被正中第四十七次。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一起待在春日的暖阳下。 「说是说今天……其实是十四年前的今天……」 「……」 「我啊……」 艾利斯在暖阳下缓缓开始述说。 「真的很喜欢这种运动。我从小就一直打篮球,对篮球的喜爱不输给任何人。」 「……」 「只是喜不喜欢跟球打得好不好,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我的球技可以练到一定程度,再过去就会遇到瓶颈。毕竟我长得不高,脚程也不快。只是稍微正式点的比赛,教练从来不曾派我上场,蒂伊就常亏我为什么还要打篮球……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反而很纳闷大家为什么不打篮球。」 艾不说话。她默不应声。 「……到了今天——十四年前的今天——教练终于第一次派我上场比赛了。」 艾利斯往地上运了几次球。 「说是上场,其实也只有下半场,而且说穿了也有部分原因是上半场根本就输得惨了,教练已经放弃,才会派我上去。可是我不死心,我的队友也不死心,之后可就不得了了!」 艾利斯——这样形容可能很奇怪——像个少年似的表情发亮,夸张地挥动双手,加上身体语言说明。 「当时我就觉得现在不拼,那要留到什么时候才拼,也就把我以前一直想着一旦上场比赛之后要做的事情全都做了。这么说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我主宰了那场比赛。结果打到最后十分钟,教练也开始变贪心,想把我换下去。当然这个判断本身很正常啦,没想到艾德那小子突然说他肚子痛,连萨飞跟开利克都开始说什么脚痛啦,扭到脚啦。我只想骂『你们这些家伙搞什么鬼,我光打下半场就已经撑不下去,你们还想放我继续在场上跑啊』……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们这样护着我。」 艾注视着眼前眼神发亮的艾利斯。她看到了把世界或使命这些事情都抛诸脑后的少年。 「比赛打成一来一往的拉锯战,时间不断过去。我们每次得分,接着就换对方,对方得分后又换我们得分,可是这样打下去永远也没办法逆转,一定得想办法突破。最后一分钟,状况糟糕透了,球权在我们手上时被抄走,还被对方得分,把领先差距拉到要进两球才追得回来。只剩三十秒时,我们勉强进了一球,但是接着轮到他们持球进攻。我们顾不得防守露出空档,死命上前抢球。可是他们早就猜到我们会有这招,剩十秒时,对方特地派一个人跑到前场长传过去,把球朝篮下扔了再说。剩下五秒,可是我早就料到他们会用这招。剩下三秒,骗你的,其实我只是跑不动才会留在自家篮下,但总之我还是截到了球。剩一秒——这时对面的篮框离我有二十公尺远,我当时好绝望……」 艾利斯忽然看透这一切似的冷静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绝望。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都喜欢篮球,从不曾想过放弃篮球,但只有那个时候我真的绝望了。离比赛结束只剩一秒,只输一分,最后一场比赛好死不死就要输在我手里……当时我真的只觉得可恶,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可恶,就只是觉得可恶,忿忿地把球砸出去……祈求这一球千万要进。」 艾利斯说着站了起来,从原地朝对面篮框胡乱投出球。距离有二十五公尺,正常来说这样乱投根本不可能会进。无论是技术多好的球员,这样投球能有一成命中率就算很厉害了。 然而…… 『唰!』 压哨球(buzzer beater)。 「我们赢了。」 球划出极为美妙的轨迹,飞进了柔软的篮网。 「于是我不再打篮球了。」 艾利斯忽然将目光从球上移开,仿佛对这个物体再也没有兴趣,走回来在她身旁坐下。 「这也难怪。怎么投怎么进的人,哪能玩这种运动。篮球就是要『瞄了也不见得投得进』才有意思……这种运动不是拿来给我这种不正常的家伙玩的。」 艾利斯看起来并不特别悲伤。 艾很不喜欢他这样。 「不好意思,安慰跟开导就免了,我现在已经没页心情应付这些了。」 艾被他抢先一步制止,一句话卡在喉头说不出来。 球在地上无意义地跳动。 「其实啊,我觉得愿望这种东西是不可以实现的。」 艾利斯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这……不会太极端吗?」 「我也觉得太极端,所以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 他一脚踢开滚过来的球。 「愿望这种东西就好在不会实现……就是没有实现才会努力,才能不断往前进。可是一旦实现了……不就再也不会前进了吗……?」 「……」 「愿望就是实现不了,才会那么美丽……」 艾觉得这句话是在说她。 同时也觉得是在说艾利斯自己。 + 艾利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发出哈哈两声干笑。 「总觉得讲这些很不好意思啊,喂,怎么会讲到这里来?」 「……」 「喂,艾……你怎么啦?」 「……」 艾利斯凑过去看着艾,露出动摇的表情,艾则逃避地把头压得更低。 「…………你,在哭吗?」 「我、我没有哭啦……」 的确,直到这时她都没有哭。 但听到艾利斯问起而回答的时候,视野已经被眼泪占据。 「……呜……」 艾低下头,抱着膝盖,身体变成哭泣时的姿势。 「等……你有什么好哭的啦。」 「还不是因为……艾利斯你都不哭……」 「我为什么要哭?」 「因为发生过……悲伤的事啊。」 艾潸然泪下,看着蹲下来的艾利斯。 「你不知道吗?咿……我,只要一难过,就会哭……」 「……我知道。」 艾利斯的手用力搔了搔她的头。 「你也一样,要是难过……哭出来就好了……不要在这种地方折磨自己,找个人哭一哭就好了……」 「……说得也是。」 艾利斯仍然面无表情。 「原来你是在替我哭啊……」 「……」 「哈哈,是这样啊,那可谢谢你啦……总觉得今天都在承你的人情。又是吃你的点心,让你听我诉苦……甚至还让你替我哭……」 艾利斯递过来一条皱巴巴的手帕,艾整张脸埋了进去。 「你这丫头真的很不可思议……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种家伙……平常这种事我明 明绝对不会讲出来,还有上次生日也是拗不过你。该死……我真软弱……为什么我一碰到你就是这样,真不像我自己……等等,刚刚这句牢骚也一样,我要振作起来啊……啊啊够了……」 「咦?」 艾利斯抱着露出自我厌恶表情的头猛摇。 他的模样像是在掩饰难为情。 艾收起眼泪,脸颊倒是红了起来。 「请、请你不要说什么这些话只说给我听好不好?连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些事情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跟大家说不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艾利斯整个人往后一倒。 「只是这些话还真不太容易说出口。」 「……」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艾利斯唐突地起身,捡起球与书包就转过身去。 他又要走向孤独了。他害怕伤害到别人,又想孤伶伶的一个人。 话才刚说完,他又来了。 艾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心想什么叫做「话是这么说没错」,艾利斯根本什么也不懂。 自己的意思明明是叫他不要孤伶伶的一个人。 这一瞬间,艾像装了弹簧似的猛然起步奔跑,用跟坐姿一样低的姿势跑过去,从艾利斯背后抢走了球。 「啊,喂……」 「艾利斯。」 「嗯?唔。」 球回传到他手上。 艾利斯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转着球。 「……你想做什么?」 「我们来比赛吧。」 「啥?」 「一对一,跟我单挑。」 「……啥?你在鬼扯……」 「什么」两字还没出口,艾利斯已经出手投篮,声东击西的手法美妙得令人叹为观止。 但艾早料到他有这招。 「喝!」 她做出高得让任何有常识的人看了都会不舒服的跳跃,从旁夺走了即将落入篮框的球。 「嘿嘿~~」 「……」 「我想我大概也不能参加比赛。」 说着轻轻把球朝另一边的篮框扔过去,整个人从后追上去一跳,来个空中接力灌篮。 「我先拿一分了!」 「……」 「怎么样?你不觉得跟我应该有得打吗?」 「……」 「艾利斯?」 艾利斯露出泄气的表情,朝着还用手挂在篮框下的艾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 「……妨碍中篮。」 「咦?」 「投篮时一旦球过了顶点开始下坠,就不可以去碰。」 「咦?咦?咦?」 「还有,单挑的时候只用半个场地!」 艾利斯一把抢过球,猛然跑向三分线外。 「啊!请、请你等一下!这样太诈了!」 咖啡色的球飞舞在六月的天空中。 + 「艾也真是的!东西都没收就跑掉……」 小面包一烤好,艾立刻夺门而出。不过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完成一道点心,也难怪她会那么兴奋,自己也不是没有这种经验。 即时如此,她也拖得太久了。 「我去找找看好了。」 蒂伊对其他社员这么交代完就走了出去。但也不知道艾跑哪儿去了,于是先找路上遇到的人问问。所幸很多认识的人似乎都拿了艾送的小面包,所以记得很清楚。她从教室走向教职员办公室,再经由校刊社到运动场。 一路顺利来到这里,目击证言却忽然中断。 蒂伊想去问艾利斯,于是跑去篮球校队社办,但没有一个人在。 这时蒂伊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赶紧冲出去。因为她非得阻止艾不可,不能让今天的艾利斯见她,就只有今天不行。每年都是一样,这一天的艾利斯都会把自己逼得很紧。他会失去控制。 那么坚强的艾利斯,每年都只有一个日子会对「外界」死心。 这个日子就是今天。 艾一定会踢到铁板。就只有今天真的不行,今天真的不能接近艾利斯。不管是接近他的人还是艾利斯自己,都只会变得更不幸。 蒂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运动场,抄捷径经过饮水台旁边,跳过园艺社的花圃往篮球场前进。艾利斯每到这天都会待在那里,像要折磨自己似的不断投篮。能抢在艾前面是最好,就算比她晚,只要还来得及阻止就没问题,到时候就由自己代她受伤吧。 弯过校舍转角。 她看到艾利斯在打球。 于是停下脚步想呼喊艾利斯。 她所料不错,艾利斯做出接近身体极限的动作瞄准篮框。 但这时他并非孤单一人。 「哈哈!看吧看吧!怎么啦怎么啦!比分差距拉开啦!」 「唔!只不过差两球,有什么好跩的!我马上就追回来!」 那已经不是篮球运动了。艾利斯一回到「可以投篮」的位置,无论处在什么样的角度或姿势都照投不误,艾则从后面直接抓下球来保护篮框。轮到艾进攻。她以连艾利斯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连人带球从他跨下钻过,像老鼠炮似的从地面窜过,再变成冲天炮一跳冲天。她的投篮全都是灌篮,而且灌篮动作非常异样,绝对不放开球,连人带球朝篮框俯冲过去。 「你看!我追上了!」 「……其实我想说,你绝对有犯规……」 「是喔!既然有这种规则!就请你讲清楚啊!来!说啊!」 「规则里好歹也写了『不可在非必要之情形下碰触篮框与篮网』啦……不过还是算了。」 两人继续比下去。有时艾领先,有时艾利斯领先,双方比分平行增加,始终没有拉开差距,仿佛在打一场永远也打不完的球赛。 蒂伊轻轻靠到墙上,因为要是不找个东西靠,几乎整个人都要瘫下来了。 大脑拒绝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利斯,你!」 艾一边进行超低空运球一边问道。 「为什么你就那么想出去?」 蒂伊躲在后面倒抽一口气。 「啊?那还用说。我才不要,被绑在这种地方,一直长不大。」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需要牺牲才出得去,你会怎么办?」 艾利斯粗重的呼吸突然停住,接着忽然改以平静的声调说: 「……那要看得牺牲什么。」 「那么,如果是……」 不要说! 蒂伊想当场冲出去阻止艾继续说下去,再不然就是赶快离开这里,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如果要牺牲你最宝贵的东西呢?」 艾利斯的呼吸停住了。 「艾……你……」 「请你不要问得太详细——直接回答我。」 一颗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命令身体立刻离开这里,另一半则渴望听到答案。 艾利斯的回答是…… 「无所谓。」 「为了得到解脱,我会不择手段,要我牺牲什么都行。」 一颗心死了。 「……是吗?」 「我说啊,你干嘛问这个?你在哪里?发现了什么?是蒂伊她跟你说了什么?还是……」 「……我不能回答你。」 他们还在谈话,但蒂伊对后面的内容已经没有兴趣了。 她对一切都不再有兴趣了。 只是不想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 + 以前有过这么回事。 是在他们一行人尚未抵达世界塔,艾利斯刚过完生日的隔天。 一只小小的苍蝇发出嗡嗡声在车内飞舞。 苍蝇越过艾的头上,冲破尤力哼的歌,在艾利斯头上绕行,最后来到蒂伊身前。 当时蒂伊正半梦半醒地飘着。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办生日宴会,让往事历历在目浮上心头。苍蝇就在她眼前开始朝车窗撞去。 「……笨苍蝇。」 蒂伊半梦半醒之间,对苍蝇轻声说话。 「明明有玻璃挡着……你怎么样也撞不破的……」 但苍蝇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直撞个不停。 「可是你就是不死心……不管要付出多少牺牲都一样,对吧……」 不知道撞到第几次时,苍蝇滚落在地,也不知道是刚刚的撞击造成,还是本来就这样,只见它的右眼微微凹陷泛黑,翅膀弯曲,左后脚连根折断。 即使伤成这样,苍蝇还是不停止。 蒂伊对苍蝇说: 「我想……你一定……自己都『停不下来』了吧。」 苍蝇不回答,只顾默默撞着玻璃。 「即使不可能实现,即使只会平白伤害自己,你也停不下来了吧……」 受伤的苍蝇让蒂伊觉得好可怜。 「那至少由我来……」 她慢慢举起右手蓄力,让手像弓箭般后拉,接着以挥鞭似的动作一甩。 啪一声不存在的声音响起,苍蝇不由自主地被按在手掌与玻璃之间。 但这种举动没有意义。 苍蝇穿透手掌,若无其事地再度飞起。 「……可是我已经连给你个痛快都办不到了啊……」 蒂伊追着飞来飞去的苍蝇。受伤的苍蝇与虚幻的手掌无数次相交,却没有一次碰在一起,交织成一段舞蹈。 但舞蹈并未维持太久。 苍蝇又离开她的手,看准玻璃窗外飞去。蒂伊回过神来,改用手掌当作墙壁,不让苍蝇飞过去。 但苍蝇直接穿透手掌,又朝窗户一头…… 这次没有撞到。 这时吹来一阵风,苍蝇被这阵风轻轻抱着飞出车外。 蒂伊茫然看着窗户。之前困住苍蝇让它飞不出去的车窗已经打开,唤来了荒野的风。 「唔,看起来好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艾说着又摇上刚打开的车窗,回到副驾驶座上。 蒂伊一直看着这幅光景。 只是茫然看着。 相信故事一定就是这样。 她早就知道迟早会这样了。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无法理解。 无论多么接近,就是没办法在一起。 能在一起的就是—— 算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让这一切结束吧。 最终章『死于病、病于生』 i 蒂伊拉开喀啦作响的门走进教室。 「搞什么,原来是蒂伊啊?真险,你差点就迟到啦。」 四班的人已经坐在自己座位上等老师来。没有人迟到,两个人缺席,分别是艾利斯与艾。到目前都按照计划进行。 蒂伊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上讲台,集众人讶异的视线于一身,开口说道: 「呃,那我现在开始说明,在这之前……」 蒂伊朝教室四处张望,想决定人选。 好,决定了。 「门希姆。」 「嗯?」 他平常总是冷静又理智,应该很适合这个场面。 「对不起啰。」 蒂伊微微低头,一副为了恶作剧道歉似的摸样对他谢罪,借着朝他开了一枪。 砰。枪声响起的同时,门希姆当场脑袋开花。 所有学生都吓得倒抽一口气。他们跟不上现实,乖乖坐在座位上。 反应最快的是穆。起初她还茫然看着溅血的门希姆,但当视线偶然与这具尸体对看…… 「这、这是怎样……不要……门希姆!门希姆!」 「发生什么事了?」 班上学生已经不知道该对什么事震惊了。 穆的心思更是乱到了极点。 「喂,穆你怎么啦?大家干嘛脸色发青?嗯?蒂伊?你在干嘛?赶快回座位啦,都要开始上课了。」 「门、门希姆?」 听到已经死掉的人关心自己,穆几乎来到发狂边缘。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就在这理智与疯狂的缝隙间轻声细语。 「大家听我说。你们一定很好奇,觉得很不可思议,觉得很奇怪,觉得不对劲,对吧?这些事情我全~~都会告诉你们。」 她并未动用任何特殊的技术。无论催眠、诱导或是恶灵的轻声细语都没用上,而且她在这里本来就动用不了这些伎俩。 但现在没有一个人逃得过她的轻声细语。 蒂伊舔了舔上唇,心想艾利斯真笨,就是因为想活得正直,才会被自己这样的幽灵给绊上一跤。 「首先——」 +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到校舍后面的篮球场来,不要被别人发现。」 当时还在上课,但艾仍然毫不犹豫来到指定地点。找她出来的人是蒂伊,但艾完全猜不到蒂伊想谈什么。 「嗯?你也被找来啦?」 不知道怎么搞的,艾利斯也出现在现场。他用手指头转着球玩,还不时运个几下。艾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伸手一抄,但艾利斯早已猜到,一个转身护住球。 「你也是被蒂伊叫来的?」 封堵外侧路线。转身、换手、过人。 「是啊,只是我也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投篮。艾利斯以让人丝毫感觉不出肌肉运动的神奇动作瞄准篮框。 这一瞬间,世界染上了黄昏的色彩。 + 「这样……大家听懂了吗?」 蒂伊问归问,心中却早已确信大家都听懂了。 「……嗯。」 「我想起来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但偶尔会有人说出一两句话,就像从水底浮出水面后破掉的泡泡。 「……我们……没错……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我们不敢相信从那扇窗户看到的景象……」 「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那具被血还有泥巴弄脏的尸体……」 『于是……我们……许下了愿望。』 蒂伊满意地点点头,吐了一口长气。 班上同学鬼上身似的接连吐出话语。 「那个时候……那天傍晚……我们看着楼下的尸体……许下了愿望。」 「这不是真的……我不要这样……」 「我们对上天许愿……请祂把我们的日常还给我们。」 「要是当时大家单纯点,直接许愿希望她复活就好了。」 他们看着掉下去的自己,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呢——蒂伊对此没有兴趣,只觉得有点遗憾。 他们并未祈求死人复活。 他们要的更多。 死别近在眼前。 从前的世界变了样。 尸体让他们无法不去面对这个事实。 为了逃避这一切,他们创造出一个世界。 他们十七个人祈求了永恒。 「不过事到如今,找也不能涗你们这样不对啦……」 说着蒂伊举起双手,拍手发出枪声似的啪啪声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大家仔细回想,要想得清楚点……仔细想起那一天,那个时候的事情。」 这一瞬间,世界染上了黄昏的色彩。 + 「发、发生什么事了?」 「蒂伊那丫头!她把事实跟认知接在一起了!她打算重设这整个空间!」 四周已经完全换上夏天的风景。不,还不只是这样,才刚升起的太阳眼看就要西下。 艾利斯跑了开,艾赶紧从后跟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以前的我曾经做过一次实验!待在里面的人全都被赶了出去,进去里面的人全都强制重设,只有待在外面的蒂伊没事!」 叭两人跑过篮球场,跳过园艺社的花圃,抄捷径从饮水台旁边跑过。 「一定要阻止蒂伊!她竟然解开了整个四班的记忆限制!空间已经承受不住矛盾了!」 艾抬头朝校舍瞥了一眼。不知不觉间,整间校舍已经挂满了各种装饰,让整间学校都笼罩在欢乐的气息中。再朝三楼的窗户看去,开着一扇窗户的那间教室里有人在。 「动作快!」 + 七月二十八日。晴。 蒂伊看清楚黑板旁边的日期,松了一口气。目前一切都很顺利。应该错不了。 「喂!中型盘子少了一位数啊!」「真的假的!」「欸,这招牌的字是不是写错了?」「啊啊!真的错了!这谁写的啦!」「啊啊!忘了拿收据!班长!这有没有办法解决啊!」「只能自己出钱了。」 喧闹声撼动整间教室。 这幅光景与十四年前一样,但并非完全相同。 背景完美,卡司也是一时之选,但出场的演员全都热衷得仿佛着了魔一般。蒂伊自己也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带动。不对,被他们带动才好,毕竟这是演戏却又不是演戏,是真相却又不是真相。 是一种典礼。 没有错,如果要用言语形容,就是一种典礼。就像为了让船沉入海中而打开通海阀的典礼,跟埋葬死人的典礼也很像。 蒂伊在尽自己的职责。 这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场典礼。典礼流程似曾相识,却又极为陌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她是用来献祭的巫女,对大纲与过程都一清二楚,就只是忠实地重现。 提赛里克大喊「哪个人去拆一下窗帘」。时刻已经来到傍晚,窗外被巨大的夕阳填满。每个人都说这下非得留在学校过夜赶工不可,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动向。 蒂伊搬来桌子,再把椅子叠到桌上。脱掉鞋子站上去,伸手去构窗帘。她把身体靠在玻璃窗上,一件一件慢慢拆。 拆完一扇窗的窗帘就要挪动位置。第二扇、第三扇。 拆到第四扇窗。 蒂伊看着眼前的窗帘。现在没有风,完全看不出这扇窗户其实开着,但窗外要一直到十五公尺之下,才有空气以外的物体存在。 蒂伊照着当时的行动,身体轻轻靠向这块布。 相信窗帘后面有玻璃挡住。 相信有绝对坚固的墙壁可以挡住自己。 + 他们跳上楼梯口,踢飞用来刷去污泥的踏垫,在走廊上飞奔。艾一步跳三阶跑上楼梯,遥遥领先艾利斯来到四班教室。 但这扇门却打不开。 「让开!你打不开的!」 追来的艾利斯一把推开艾,粗暴地推开门。 + 风动了。窗帘掀了起来,露出窗外的红色。欧斯提亚的街景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湖面波光粼粼。 窗下则有十五公尺厚的空气与坚硬的地面。 蒂伊轻声一笑。仔细想想,她还是第一次重设。十四年前死去之后,就只有自己一直免于重设。从这个角度一想,原来死亡次数最少的就是自己。这是多么讽刺? 缓缓流动的时间中,身体擅自将手伸向窗帘试图自救。头下脚上的视野中,看得到教室内的光景。里头有老友们瞪大眼睛的脸孔,更后面还看得到刚开门进来的艾利斯与艾。 ——艾,对不起喔。之前我说过要是艾利斯说他不需要我,我就会消失。 这有一半是实话,所以我现在才会跳到半空中。 但另一半是说谎。我可以死,但没办法消失。 重设。 蒂伊笑了。她身披纯白的窗帘,全身承受夕阳的红光,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微微一笑。 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当怪物。 我终于撑不下去了。 即便如此…… 我还是没办法消失,所以…… ——就拜托你们两个照顾重设后的我了。她这孩子麻烦得不得了,可是我想本性应该挺善良的。既不曾杀过人,也没说过几句谎话。 他们两人会如何对待这孩子,现在的蒂伊无从得知。 她对重设后的自己会怎么样并没有多少兴趣,觉得那已经不是自己了。 现在的「幽灵」会死在这里。 ——艾,对不起喔,再见了。 幽灵最后想着这样的念头。 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窗帘钩应声弹开,身体受到重力牵引。 蒂伊的记忆中并未包含接下来的部分。 (……咦?) 本来应该没有的。 但蒂伊现在却清清楚楚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之后的记忆。 (不是这样!) 事到如今,蒂伊才终于发现自己错了。 + 接着艾救了蒂伊。 看到蒂伊身影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犹豫都立刻蒸发,身体往前一弹,以几乎踏碎地板的势头冲了过去,像冲天炮一样纵身一跳。 跳向空中。 蒂伊的脸逼近到眼前,身体用灌篮时的那种动作缩起,往前伸出双手。蒂伊的嘴唇之间喊出「笨蛋」两字。这下连自救都来不及,这样下去只会往下掉而已。 但艾相信艾利斯,相信事情不会这样发展。 她左手抱着蒂伊,右手在空中划动。 结果一条绳子仿佛排练过一样往她手上飞来。 艾伸手抓住。两人连视线都没交会,但透过绳子传来的力道以更高的传达力传达了心思。 (欸、欸,艾利斯!你抓牢一点好不好!亏你还是男生!) (你别闹了!不要小看重力加速度!) 绳子一瞬间拉长,让艾大冒冷汗,最后才总算停住。 (已经不要紧了。) (真的吗?) (对。) 艾感觉到这句话,才总算抬头一看。 这时四班每一个人都喊着「一二三四用力拉」。 (大家都跟上了。) + 「是我不好!」 蒂伊一到地面,艾利斯立刻下跪。 「对不起!是我不好!抱歉!这件事全都怪我!」 包括艾在内,班上每个人都十分吃惊。 蒂伊身上仍然披着窗帘瘫坐在地上,看着艾利斯这样,接着低声说道:「……啊,原来啊,果然是这样啊?」 「是我不好!我到刚刚才总算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我都没发现,请你原谅我!」 「哪、哪里!艾利斯才没有什么地方做错!是我不好……」 「不对,是我……」 「是我……」 看到两人争相说自己不对,班上同学紧张的情绪也幔慢舒缓下来。四处有人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几乎随时都可能有人出声拿他们说笑。 艾也一样看得笑咪咪的。艾利斯一定是刚刚才注意到蒂伊就是死掉的那个同学,所以才会为自己没注意到这件事而道歉。艾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重新提振精神。这件事绝对不会就这样告一段落,他们才刚站上起跑线而已。一切才刚要开始,他们就要从这里朝终点前进,朝着解放三年四班每一个人的终点前进。 然而…… 「艾。」 蒂伊开口了。 「已经够了。把幽灵埋葬了吧。」 + 艾心不甘情不愿。她卯足全力地不情愿。她不想埋了蒂伊,还哭着说绝对不要。 但蒂伊的态度仍然不变,求艾埋了她,让这一切结束。 既然当事人坚持就要埋。 这是艾的规矩。 + 「……可是,我要怎么做?」 艾眼眶含泪发问。 「只要用手一指,告诉大家『这个人已经死了』就好,之后的部分我们会处理。」 「真的吗?」 「嗯。其实大家都已经想起来了,可是我们自己解除不了。所以,艾,你得说出来。」 四班的每一个人都搞不清楚状况,但看来已经准备面对现实。 「……这样,真的好吗?」 艾还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蒂伊只点了点头。 「那……」 艾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梦游般走出众人围成的圈子来到讲台上。她在台上一一看清楚每一位同学的面孔,确定他们脸上有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 接着轻轻举起右手说: 「…………………真的?」 「真是的。」 紧张感忽然放松,众人脸上露出松懈的笑容,只剩艾正经八百地独自站在讲台正中央。 蒂伊微微露出苦笑,往前踏上一步,捧着艾的脸颊轻轻抚摸。 「对不起,把这么难受的工作交给你,我也很过意不去。可是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 艾扑向蒂伊怀里,用力把脸往她身上蹭。校徽与钮扣压在鼻子上,让艾痛得不得了,但她还是继续磨蹭。 「艾,你不要搞错了。」 蒂伊说话的模样看来有些难过。 「你不是要拯救大家吗?不是不分敌我都要救吗?那你就不能在这里犯错。不可以区分敌人或朋友,不可以因为想在一起就不去救。」 「可是……」 「不要耍天真。」 蒂伊放开拥抱,双掌拍在她脸上夹起。 「你连食人玩具都埋了,要说不忍心埋其他人,那就是在说谎。」 「!」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句话是她的禁忌。 「……我明白了。」 「嗯,谢谢你。」 「……」 不再需要言语。 艾举起右手。 朝眼前的蒂伊挥下。 「 三年四班的幽灵,就是……」 这时她注意到事情不对劲。 不对,有蹊跷,不是这么回事。 众人的表情告诉艾这一点,用食指指着的蒂伊在笑。她的右眼在哭,左眼在笑,对别人与自己投以同样的嘲笑。她脸上的表情告诉艾不是这么回事。 不对? 不是蒂伊? 不然是谁?幽灵是谁?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今天,这一天,这个时候,到底死的是谁? 这个答案同样可以在众人的眼神中找到。 艾缓缓转过身去,顺着十七双眼睛注视的方向望去,用手一指,叫出一个名字。 「是……艾利斯……?」 独自靠在窗边的艾利斯慢慢放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毫不惊讶地笑着说: 「答对了。」 2 艾明明自己指出了人选,却不敢相信这件事。 「奇、奇怪?这样不对吧,这太奇怪了吧。哈、哈哈,为什么幽灵会是艾利斯?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当时蒂伊就快摔下去了……」 他很干脆地回答。 「因为蒂伊就快摔下去了,我赶紧拉她一把,结果换我摔了下去,就这么简单。」 「可、可是你自己不是说过幽灵是蒂伊……」 「看来是这样没错。受不了,我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混淆……」 「艾利斯,那是因为我……」 蒂伊忽然站了出来。 「艾,对不起喔,那是我误会了……不,我想我一定是希望自己误会……我不想,不想知道艾利斯是代替我死的……所以,我第一个就怀疑自己……像当初找到死亡报导的时候就是这样……还有我在外面会变成透明……会自称幽灵……一定也是……」 「就、就是啊!这很重要!为什么只有蒂伊在外面会变透明?这不就证明你是幽灵吗!」 艾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搞不清楚自己是想把蒂伊说成幽灵,还是想把艾利斯说成幽灵。 艾利斯则轻易踩扁了艾的质疑,就像踩扁蚂蚁一样简单。 「不对,不只是蒂伊,其他同学也一样,一到外界就会变成那样。反倒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也可以有身体。」 「为、为什么……」 「详细原因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尸体放在外面的世界。」 喉咙深处传出风吹似的声音。 「基本上四班的坟墓全都设在那里,不过里面当然是空的……只有我是唯一的例外。」 「……那你已经……」 「对,我已经死了。」 艾利斯始终显得满不在乎,神清气爽地任由傍晚凉风吹拂。少了窗帘的窗户吹进来的凉风吹拂,看来十分舒畅。 「哈哈,我总算说出来了。」 艾利斯始终面带笑容。 「总算,走到了这一步……真的好漫长……」 那是一种一口气老了十几二十岁的笑容。是一种使尽全身力气,筋疲力尽的笑容。 「不过说来还真是不好意思啊,蒂伊。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现死的人是我自己,作梦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烦恼,真的很抱歉。」 「不会!才不是你的错!」 蒂伊颤抖得仿佛整个人都要撕成两半了。 「艾利斯才不需要道歉……一切,都该怪我们……都该怪我们不祈求让你复活……反而任性要求希望这种日子永远继续下去,才会一直绑住你……」 蒂伊用力抓紧上衣领口,仿佛想借此扣住随时都会四分五裂的身体,痛苦地吐露心声。 「可是……可是你一点也不恨我们……反而还努力想解放我们……不惜让自己再死一次……我却……」 蒂伊终于哭了出来。她用双手遮着脸,泪滴落到地上。 「我却……一次又一次……把你……把你……」 「我都说没关系了。」 他笑得很温和。 那是一种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样的悲剧都能接纳的笑容。 「那么,就差最后一道手续了。」 「……这么快?」 「对,这里好像也撑不了多久了……大家回到外界的时候到了。」 「怎么这样!」 艾觉得只有自己被留在原地。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么不在乎?为什么都一脸觉得已经结柬的满意表情? 「怎么这样!不是才要开始吗!我们一起去找嘛!我们一起找出能让大家得到解放的方法!我们不是才刚站上起跑线吗!」 「不对。」 艾利斯摇摇头。 「你说错了,只有你这么觉得。」 「才不是!像蒂伊,还有大家!大家都这么觉得!大家都不希望艾利斯消失!」 艾转身跑向蒂伊,抓起她的手猛摇。 「蒂伊,你说对不对?我没说错吧?你不希望艾利斯消失吧?想跟他在一起对吧?毕竟你那么喜欢艾利斯。」 「……嗯。」 一句句冒失的言语就像刀刃一样划过蒂伊的心,但蒂伊对此毫不抱怨,看着艾利斯说: 「……我的确喜欢艾利斯,想一直跟他在一起。」 「那就……」 「可是,可是啊,不管我们多么渴望,不管我们多么渴望艾利斯跟我们在一起……既然艾利斯不喜欢这样,我们就不能强求……无论我们再怎么愚蠢,都不能再犯下这种错误了……」 蒂伊跟艾一样泪洒地板,轻声说道。 「我问你,艾利斯……你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到这一步?你独自发现死的人是自己,又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一定觉得很害怕,很寂寞,很怨恨我们吧?我问你,你为什么能这么坚强?为什么还肯努力拯救我们?你明明可以变成怪物……可以在这永恒的牢笼里永远恨着我们……更可以……干脆带我们上路……」 「那还用说?」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艾利斯仍然不改脸上的笑容。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们啊。」 「嗯……」 蒂伊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跟着笑了笑。她无力地笑了笑,不想让艾利斯担心。 「我要的就是让你们大家离开这里,不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这样啊……那我们也只能不让自己受伤,乖乖离开这里了。」 蒂伊说着伸手开门。 「再见,艾利斯……谢谢……你……了。」 「再见,蒂伊,保重。」 蒂伊说要不受伤害地离开,但她根本做不到,留下泪珠走过教室的门,身影立刻像幻影般消失无踪。 沉默。 「好了,大家跟上啊!看着前一个人的背影往前走。」 离别就这么开始了。 班上的人上前跟艾利斯说话,艾利斯对他们回答不同的话。他向一些人谢罪;激励一些人;对一些人微笑,每个人都珍而重之地收下他的话…… 并留下谢罪与感谢,离开了这里。 每有一个人离开,世界的解析度就跟着下降。从窗户看到的街景逐渐糊成一片,夕阳也不再西下,而是整个太阳凭空消失,将教室留在黑暗之中。 艾利斯大声关上了不再有风吹来的窗户。 教室里只剩下艾一个人。 艾抱着并拢的双膝坐在讲台角落,头埋在膝盖上。 「辛苦你了。」 艾利斯在她身旁一屁股坐下,长声舒了一口气。一直到前一瞬间还维持着的紧绷,只在艾面前放松下来。 「不好意思啦,让你扮演这么难熬的角色。不过真的多亏有你,你做得很完美。全拜你之赐,我的世界才总算毁坏(得救)了。」 「……」 「总算,来到这一步了……我很感谢。谢谢你。」 「……」 「好了,就剩你一个了。你也差不多该走了,毕竟四班的人都不在,这个空间也撑不了多久了。」 「……」 「喂,我说你也差不多该抬起头来了吧。」 「……」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你这个人好过分。」 艾头也不抬,以突袭的方式开了口。 「你打从一开始就期待我扮演这样的角色吧?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我杀你,对吧?」 「呜!这,是我不好……我说不出口。」 「请你不要在意,我一点都不要紧。对,没错,这行为残酷归残酷,但的确是必要的。」 「你肯这么说,我就好过多了。」 感觉得到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力抱紧膝盖,朝着从手臂与膝盖的缝隙间窥见的狭小世界说出话语。 「我反而非常庆幸这件事不用交到其他人手上。你挑上我是非常棒的选择,毕竟我是要拯救世界的人。」 「……艾?」 「这对我来说也是很宝贵的经验。相信以后也还会遇到这种事,到时候我就可以拿这次的案例当参考。我认为这次的经验非常有意义。」 「……喂,你看着我说话。」 「我不要。」 「少废话,看着我!不要遮住脸讲这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我不要!」 艾的手臂被抓住,强行撬开了外壳。她明明有不输成年人的力气,但手臂就是使不上力。 「哇哈,你的脸哭得好难看。」 这个按住她的手臂,强行观察表情的家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到他这样,艾的理智当场断线。 「你、你这个人!」 她的力气恢复了,挣脱压制,猛力揪起艾利斯的衣领。 「你这个人!差劲透了!烂透了!竟然让我做这么……这么……!」 「我知道,所以才跟你道歉啊。」 「你现在是怎样?道歉就没事了?艾利斯道歉我就非得原谅不可?这个世界有这种法律?我都不知道耶!对不起!我就是没知识!毕竟我的人生经验就是不够!」 「喂喂,你不适合讽刺人,劝你还是别这样。你看看你,一张漂亮的脸都哭花了。」 「不、不要说我漂亮……」 看到艾利斯递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艾整张脸凑上去用力擦拭。 「哈哈,你的脸果然哭得很难看。」 艾不再生气了,只是无力地捶打他的胸膛。 「……你知不知道我哭成这样是谁害的……你知不知道是谁……害我这么难过……」 「抱歉……」 艾的头被艾利斯轻轻拍了几下,结果似乎触动了开关,让她的眼泪又从眼眶滴下。 「不过,你不走不行了。」 「……」 「你要去拯救你的世界才对……」 艾利斯始终面带笑容。 接着扶艾起身,在她肩上一推。 「去吧,再见了。」 「……你会怎么样……」 「就只是消失而已。啊——我不需要守墓人帮忙善后,真正的我已经在十四年前埋进坟墓,在十二年前由一位守墓人埋葬过了……站在这里的我只是假货,说起来就跟这里的桌椅和空气差不多。」 这时极限已经到了。艾利斯所指的桌椅滋滋作响,蒙上杂讯,他自己也是一样。 只靠本来就不属于这个空间的艾一个人,再也维持不住这个空间了。 「现在还看着我的就只剩你一个了。只要你回去,我就会消失。」 艾利斯在笑。 「……」 「听我说,算我求你……到此为止吧,再讲下去也只会加深伤害……我真的,很希望能不伤害到任何一个人,就让这一切结束。所以,请你赶快走。」 艾利斯一直面带笑容。 「……真让人看不顺眼。」 「嗯?什么东西看不顺眼?」 「我说你的笑脸让我看不顺眼。」 艾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走上一步。 「艾利斯,我问你,你为什么从刚刚到现在都一直在笑?为什么笑得出来?」 艾一直在哭,艾利斯一直在笑。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开心啊。」 「开心自己就要消失了?」 「这是我自己要的。」 艾利斯的笑容非常完美。 「『三年四班的亡灵没有诅咒或伤害任何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你不觉得这样超帅的吗?不觉得这样开创出了全新的鬼故事风格吗?」 「你觉得这样很帅?」 「那当然。」 「我们回到现实,增长年纪,慢慢长大……将来有一天忘了你,找到我们自己的幸福……这样会让你觉得幸福?」 「是啊。」 艾利斯立刻笑着回答。 「你骗人。」 艾也立刻以嘲笑的方式回应。 「艾利斯,我问你,你真的不恨任何一个人吗?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不想带任何一个人走吗?」 「那当然。」 「是吗……我就不是这样了……我想蒂伊一定也很希望被你伤害……我想……她一定会一辈子珍惜你带给她的伤害……」 艾轻轻走上三步。 「……你想干嘛?」 艾利斯说话的声调这才首次变得僵硬,跟着退开三步。 「喂,艾,你在打什么主意……」 「……」 「喂、喂,不要闹了!」 艾追赶,艾利斯逃避,两人就像玩捉鬼似的在教室里跑来跑去。被追的人像有生命危险般脸色铁青,追的人则露出悲伤的笑容哭泣。 「不要闹了!别过来!不准过来!」 「我才不听。我绝对,不放过你。」 「艾!不要——」 艾紧紧抱住了艾利斯。 她高高跳起,仿佛将整个身体抛向对方,落到他的怀里。额头与额头轻轻一撞,眼泪飞溅到空中。 艾用力再用力地抱紧艾利斯,双臂圈住他硬梆梆的制服外套,全身都交到他怀里以温暖他那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艾利斯,我问你喔,你说想消失,应该是骗人的吧?」 艾利斯一脸茫然,似乎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啊……」 一行眼泪流了下来,仿佛是厚重面具上出现的裂痕。 这是艾利斯死后第一次流下的眼泪。 「啊……啊……」 艾利斯仿佛怕裂痕继续扩大,伸手想去遮掩,但艾不许。艾把脸颊凑向艾利斯,抱着他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啊……」 艾利斯继续抗拒。在第二重、第三重的死亡围绕下,他仍想保护艾。 但艾偏偏袒露自己的性命,执意要受到伤害。 「你一定还想活下去吧?」 艾说着流下掀起更大浪涛的眼泪。 艾利斯再也无法否认。 「我当然……还想活下去啊……」 每流下一滴眼泪,都让艾利斯的外壳毁坏得更加严重。 垂下的手指在空中抓动,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心灵的桎梏松开,恐惧当场决堤。所有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当然想活下去……这还用……说吗……」 「是。」 「我才不想消失!想也知道好不好!」 「是。」 艾利斯终于崩溃了。笑容面具逐渐剥落,让面具下的欲望化为浊流流出。 「我当然想活下去!这还用说吗!我好想活下去啊!我想跟大家一起活到未来!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我都想跟他们一起活下去!」 本已绑牢丢进心灵深井的欲望随着眼泪浮出水面,发现自己已死去时的恐惧也全都苏醒。 「我多么想长到十七岁!可是……可是!」 艾利斯抓着艾低声哭泣。他将体重靠在艾小小的身体上,让她扶住随时都会倒下的自己。 「你看,我就说吧。」 艾更加用力抱住艾利斯。艾利斯无法不去拥抱眼前这个温暖的人,只有跟她碰在一起的部分像现实一样火热。 「你看,我就说你一定还想活下去吧。」 「该死!」 艾利斯用上几乎带有杀意的力气紧紧抱住艾。 「该死……看你做的好事!我本来不想这样……我不想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留下伤痕啊!」 「啊哈哈,我不准你这样。」 「你这个人!烂透了……差劲透了……」 「对不起。不过我们应该算扯平了。」 「……唉唉唉……搞什么啦……」 艾利斯的眼泪流个不停。 「亏我好不容易忘掉……亏我这些年来自我陶醉地耍帅,忘掉所有恐惧跟迷惘,才努力到今天……却在最后关头被你搞砸……你要怎么赔我……」 艾利斯大哭过一场,这才总算平静了些,开始以一贯的风格耍起嘴皮子来。 「……对不起。可是我,还是想受伤……」 「你这个被虐狂……」 「嗯~~也许我不太能否认……」 「傻子,哪里是不太能,根本就完全不能。唉,你真的很傻,明明不需要故意让自己受伤的耶……」 「哪里不需要了?就是因为受了伤,才能像现在这样跟你好好说清楚。」 「……只是最后关头也已经到了。」 艾利斯说着环顾四周。 世界开始慢慢动了,崩毁的情形终于蔓延到教室内,小小的空间中开始弥漫杂讯。 「……你该走了。」 「……你,无论如何都想上天堂吗……」 「不,那倒是不用,因为我已经去过了。」 「咦?」 「天堂不就是死掉的人才能去的幸福所在吗?那么这十四年,这一年,就是我的天堂。如果我死掉以后过的这一年不叫天堂,那又该叫什么?所以……我不能去天堂,我不想去。」 「艾利斯……」 「所以我只会消失。对不起啦,艾,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艾利斯最后还是笑了。 他在艾脸上留下了小小的伤痕(吻)。 「再见。」 世界就此一片全白。 『无止尽的终曲』 1 一天过去了。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作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却又想不起是什么梦。 艾直挺挺地坐起上身,环顾四周。她看见了微微透光的布帘,以及硬梆梆的毯子。 原来自己身在已经觉得好怀念的随车帐篷之中。 有人出声叫她。 「艾,你醒啦?」 听到这个声音,艾不由得感到开心。但她不能有任何一瞬间显露出这种心情,表情反而紧绷起来。 「是。」 她按住胸口,小心发出不至于显得兴奋的声音。 「我醒了,艾利斯。」 对方回了声「是吗」之后,落在入口处的人影就离开了。艾隔了足够时间后才站起来,披上外套走出去。 这里是外面的世界。 城里到处都冒起炊烟。人们早已整修好崩塌的住家以便遮风挡雨,活力充沛地重建家园。 + 城里四处充满了活力。到处都开始重建,物资与材料搬运进来,办起外烩喂饱灾民。艾与艾利斯就走在这样的情景中。 每次艾利斯停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就会有人出声喊他,要他提供意见。他连众人得到解放之后的事情都早已考虑周全,做好准备。 「喂,艾利斯!艾!」 「尤力先生。」 尤力在昨晚的大混乱中忙得不可开交,现在似乎终于有时间休息,只见他正要抱着配发的食材回到蓝色的车子里。 「哎呀,指挥中心终于比较上轨道了,所以我就溜回来,总算能好好看看你们两个啦。」 「……说得也是。」 「这可真让我吓了一大跳,所谓毁天灭地就是这么回事吧?我可万万没想到天空竟然会真的裂开。」 「……」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没事真是万幸。」 尤力什么都不知情,只是兴高采烈地用力抱住艾利斯与艾。留下一句「没事就要赶快回来啊!」之后,就回去陪疤面她们了。 「……」 两人再度默默往前走。 「艾、艾利斯!」「早安啊。」「喂,你们看,艾利斯来了。」 「你们在干嘛?」 无意中来到学校一看,四班的成员已经聚在一起讨论。 蒂伊从圈圈正中央推开这群老友走了出来。 「……早啊,艾、艾利斯。」 「……早安。」 「哟。」 蒂伊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抬头看着两人。 「……你们两个今天都这么早起啊。」 「我才想问呢……蒂伊你们之前都在做什么?」 「探索调查啊。」 蒂伊说着牵起艾的手,把她拉到圈子里。 「这是我昨天晚上找到的。」 「这是……」 「竟然还留着?」 他们看到了艾当初用来进入欧斯提亚的黑色平面。 「怎么会?为什么这玩意还……」 「谁知道呢?只是我多少推测得出来……」 蒂伊说着瞥向艾利斯。 「……可是我对这种事没兴趣,重点是这个平面里面有着什么东西。」 她说话的同时,手上似乎也没闲着。只见四班的同学跟一群大人朝着黑色平面放进绳索、灯光与声音,想查探里面的情形。 「门希姆,穆进去几小时了?」 「你们放人进去了?」 「是啊。」 「不、不会危险吗?」 「谁知道?可是先遣队已经……八个小时没回来了。」 「怎、怎么这样!」 艾脸色发青,瞪了蒂伊一眼。但蒂伊毫不焦急,对门希姆说: 「我看这玩意还是一样,进去了就出不来?」 「多半是……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那就开始准备第三队人马吧。还有,我要你们先去招募志愿者,直到可以编出第六队为止,要尽量找不同年龄的,还有职业也是。」 「请、请等一下好吗!」 艾赶紧制止众人,以透明的眼睛看着蒂伊。 「做什么?艾,我很忙的。」 「这、这样太危险了。」 「也是啦。那又怎么样?」 蒂伊回答得很干脆。 「大家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们都知道也许会死,也许会遇到比死更惨的情形,但我们还是想把希望赌在这个『世界之卵』上面。」 蒂伊轻轻摸着黑色平面的表面。 「我们啊,已经决定要重新打造出那个世界。」 「重新……打造?」 「说是重新打造,不过这次会更严谨。不会有为了我们方便就无视合理性的情形,也不会一直重复同一年的时间。人会死,也会有小孩出生。」 「这不就是……」 「没错。」 蒂伊露出正直的笑容。 「我们要创造世界。再次创造出十五年前那种人可以好好过活,好好死去的平凡世界。」 「这种事……」 「艾,我可不准你说不可能,只有你没资格说这句话。」 蒂伊以老鹰般锐利的眼神瞪着她。 「你挑上了艾利斯,同样的,我们也挑上了我们要的世界。」 「……!」 「而且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就是要去做,不是吗?」 「……」 「怎么?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 艾答不出来。 蒂伊也不掩饰失望,叹了一口气。 「艾利斯。」 「……做什么?」 「这次,我们会只靠自己贯彻下去……」 艾利斯微微一惊,扬起眉毛,深深点了点头。 之后蒂伊——这位西方的魔女,这位幽灵,再也没看他们两人一眼,开始充分运用她所拥有的力量,将人与人串连在一起。 艾逃避地离开了。 + 到头来艾还是无处可去,来到了墓地。 这时艾利斯才终于走在她前面,在一个小小的墓碑前停步。 墓碑上写着小小几个字:「艾利斯·卡勒」。 一看到这幅景象,艾立刻全身瘫软,以闹别扭的态度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你在生气……吧?」 艾利斯什么都不说。 「你一定……很恨我没毁(拯救)了你吧。」 「……我什么人都不恨。」 「这是在骗人吧……」 「……」 「你……根本在说谎……」 艾爆发了。她用力握紧上衣,流下眼泪,吐露出滚烫得伤人的心声。 「你在恨我!你一定恨我救了当时期望被毁掉的你!」 「我什么人都不恨。」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 那个时候…… 在崩塌的教室中,艾有了一个念头。她独自看着艾利斯,有了这样的念头。 自己可以这样看着艾利斯。在这个已经没有主人的世界里,尽管世界已经开始崩毁,自己却能够像这样支撑住艾利斯的存在。 既然这样…… 只要再努力一点点,说不定就能带艾利斯回去? 她有了这样的念头。 不由自主这么想着。 艾就这么把他带了回来。 不由自主地许下了想带他回来的心愿。 不 由自主地让死者复活了。 「有什么关系嘛!活着不就好了!有什么关系嘛!你都得救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嗯,你说得没错。我得到第二个人生了,呀喝。」 「你骗人!」 「我是说真的。」 「你在骗人!」 「是真的啦。」 艾利斯既不生气,也不怨恨。 他只是在怜悯。 「我没有任何感想,不生气,也不恨谁,只是在可怜你。」 「可……怜……」 「你失败了。」 这句话深深刺进艾心里。 「你没能拯救世界。你困在情面上,没有拯救我。因为你当我是自己人,所以不救我。你本来应该拯救大家,却对拯救的对象有差别待遇,弄出例外。你开始有不去拯救的对象。」 「呜……呜呜!」 艾抓得头发一团乱。 「因为!因为!因为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你活下去啊……这有那么不可原谅吗!」 艾最后补上一句「艾利斯你这个笨蛋……」筋疲力尽地瘫坐下来,但艾利斯仍不留情。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应该错下去的……」 「……」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去拯救食人玩具,那就没事了。」 「……」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乖乖错下去,不要救他,跟他一起幸福过日子,那就没事了。」 「…………………啊……啊……啊。」 艾利斯重重坐到自己的墓碑上看着艾。她的眼神就像迷路的小孩一样六神无主。 「你……为什么……救了我这种人?」 艾答不出来。 于是世界拯救了艾。 后记 就这样,以上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 但愿各位读者看了觉得有意思。 这次我写这段故事时,心里一直想着「希望能让各位读者喜欢上艾利斯」。由于从第三集到现在,「这件事」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方便告诉大家,让我闷在心里好久。这次我就深深体会到尽管写的时候心里觉得「艾利斯才不是只会装酷的小子!他是个很有内涵的人!」但还是得写到核心部分才能让大家认知到这点。 总算写出来了。 啊,再写下去就会泄漏剧情,我要自律一下才行。对于后记,我是属于「看完整本才看」派,所以难免会疏忽这一点,得更加小心才行。不过只提这么几句应该不要紧吧?如果有读者还没看这一集的剧情,还请从最前面开始看起! 好了,上次我在后记中说过希望能在夏天之前送上《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在日本上市的时间是六月,勉强守住了承诺,而由肋兵器老师作画的漫画版《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一集也正好在同时上市!还请各位读者一定要看看这种与茨乃老师的插画、原作跟广播剧cd都不一样的全新《神不在的星期天》世界! 还有还有,在第四集跟第五集之间的空档,我们还请到了mad bo为本作制作了宣传影片与特集!好棒!老实说我都有点害怕了! 能得到这么多来自不同领域的人士喜爱,让我觉得这个系列真的闯出了一片天。在此我要郑重送上无尽的感谢。谢谢责任编辑、茨乃老师、肋兵器老师,还有离得更近一点的业务、印刷厂、校对,以及没直接见过的编辑、通路与书店(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还有对您当然也要说一声—— 谢谢您的支持。 那么我们就下一集第六集再见了。 入江君人 就这样,以上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 但愿各位读者看了觉得有意思。 这次我写这段故事时,心里一直想着「希望能让各位读者喜欢上艾利斯」。由于从第三集到现在,「这件事」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方便告诉大家,让我闷在心里好久。这次我就深深体会到尽管写的时候心里觉得「艾利斯才不是只会装酷的小子!他是个很有内涵的人!」但还是得写到核心部分才能让大家认知到这点。 总算写出来了。 啊,再写下去就会泄漏剧情,我要自律一下才行。对于后记,我是属于「看完整本才看」派,所以难免会疏忽这一点,得更加小心才行。不过只提这么几句应该不要紧吧?如果有读者还没看这一集的剧情,还请从最前面开始看起! 好了,上次我在后记中说过希望能在夏天之前送上《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在日本上市的时间是六月,勉强守住了承诺,而由肋兵器老师作画的漫画版《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一集也正好在同时上市!还请各位读者一定要看看这种与茨乃老师的插画、原作跟广播剧cd都不一样的全新《神不在的星期天》世界! 还有还有,在第四集跟第五集之间的空档,我们还请到了mad bo为本作制作了宣传影片与特集!好棒!老实说我都有点害怕了! 能得到这么多来自不同领域的人士喜爱,让我觉得这个系列真的闯出了一片天。在此我要郑重送上无尽的感谢。谢谢责任编辑、茨乃老师、肋兵器老师,还有离得更近一点的业务、印刷厂、校对,以及没直接见过的编辑、通路与书店(注:上述均为日文版的活动与时间)。 还有对您当然也要说一声—— 谢谢您的支持。 那么我们就下一集第六集再见了。 入江君人 就这样,以上是《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 但愿各位读者看了觉得有意思。 这次我写这段故事时,心里一直想着「希望能让各位读者喜欢上艾利斯」。由于从第三集到现在,「这件事」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方便告诉大家,让我闷在心里好久。这次我就深深体会到尽管写的时候心里觉得「艾利斯才不是只会装酷的小子!他是个很有内涵的人!」但还是得写到核心部分才能让大家认知到这点。 总算写出来了。 啊,再写下去就会泄漏剧情,我要自律一下才行。对于后记,我是属于「看完整本才看」派,所以难免会疏忽这一点,得更加小心才行。不过只提这么几句应该不要紧吧?如果有读者还没看这一集的剧情,还请从最前面开始看起! 好了,上次我在后记中说过希望能在夏天之前送上《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五集,在日本上市的时间是六月,勉强守住了承诺,而由肋兵器老师作画的漫画版《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一集也正好在同时上市!还请各位读者一定要看看这种与茨乃老师的插画、原作跟广播剧cd都不一样的全新《神不在的星期天》世界! 还有还有,在第四集跟第五集之间的空档,我们还请到了mad bo为本作制作了宣传影片与特集!好棒!老实说我都有点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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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说出了完美的模范答案。 「我要拯救世界。」 梦醒时的感觉糟到了极点。 呼吸困难,血液不足,睡衣被汗水湿透,头发跑进嘴里。 好不容易坐起来,抓住领口,反覆大口喘气与轻声呼吸。手脚冷得像冰块一样,脑袋缺氧造成视野角落变黑。 她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心脏跳得很快。 「——呼——呼——呼……」 仿佛黎明被留下的微暗帐棚中,艾独自一人喘着气。 「呼……呼……呼……」 总觉得…… 总觉得自己刚作了某种非常可怕的梦。一个非常非常可怕骇人的梦;一个万万不可作的禁忌之梦;一个万万不可想起的梦。 却是个非常畅快的梦。 一个大家都不见的梦。 「唔……」 身体在发抖。只想起这一点,就有一阵强烈的寒气冻得她背脊冰凉。 才刚慢慢稳定下来的呼吸又开始变乱,一阵想呕吐的焦躁戚灼烧胸口,内心越来越不安。 她满心想见到这个已经不见的人。想见见他,确定他还活着。想要他告诉自己这都只是一场梦。 想要他叫自己的名字。 「艾。」 就像这样。 「喂,艾,天亮啦,你醒了吗?我要开门罗?」 只是听到这个声音:心脏就温暖地动了起来,原本像是冻成冰块的手脚也在一阵麻刺当中有了暖意,眼睛吞食血液,将世界点缀得多采多姿。 「……好的——请进,艾利斯同学。」 帐棚的帘子掀了起来,耀眼的朝阳刺进眼睛。 艾利斯,卡勒以阳光为背景露出笑容。 「早安,艾。」 艾利斯确确实实就站在那儿。 艾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完全放下了心。 「早安,艾利斯同学。」 「早……怎么啦?今天怎么这么神采奕奕?作了什么好梦吗?」 「咦?」艾歪了歪头纳闷,伸手在脸上摸来摸去。她觉得应该不可能会这样。 「不,那个梦糟透了……」 「那么,是醒了以后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之后顶多也只是看到你啊。」 「什么话嘛。」 艾利斯觉得好笑似的笑了笑。 「算了,没关系啦,有精神当然是再好不过。要吃饭了,去洗把脸吧。」 帘子放了下来,帐棚内再度变暗。艾依依不舍地探头到帐棚外。 外面充满了光。 一切都成了金黄色。远方有太阳发光发热,湖水像镜子反射强烈的阳光。烧焦的市街就像留在火炉里的老旧木炭般笼罩着一圈圈光晕,每一个光晕都围绕着努力挥动工具雕琢的人群。 复兴已经开始。 艾利斯就站在最前面。他站在想复兴的城市最前面,开心地看着这个城市。 他的笑容看来非常幸福。 那是一种看着自己守住的生命而露出的笑容,一种守护者的笑容。 艾看着这样的笑容,只觉得满心都是暖意…… (——因为只要是为了梦想,连你我也照埋不误——) 她想起了自己作了什么样的梦。 2 欧斯提亚市公所一楼大厅。 这栋建筑物原是关卡,在废都时代成了盗贼团的大本营,现在则充满了活力与混乱。 「桥!总之架桥就对了!」「喂;有没有人会开帆船?」「麻烦找个会引爆的人来!」「没错,不要让它动。不对,我是说不要动。不对,停手啊。」 「喂,我弄到汽油了。」 「拿过来!」 「先给我们!」 大厅里有多达两百个以上的人反覆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停留在原地。 从那一天——三年四班创造出来的世界瓦解,三万名市民回归现实世界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天。复兴的活动已经跨过起初的混乱,混乱本身逐渐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开始受到控制。 「艾利斯!艾利斯在哪?」 一名男子砰的一声推开门走进大厅,身后跟着一大群跟屁虫似的跟班。 他大概五十几岁,身材肥硕得像是点个火就会烧起来,一头银发理得很短很整齐,一身灰色西装烫得笔挺,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他是欧斯提亚的挂名市长宾道,格拉姆。 归还至今过了六天,作业员渐露疲态。宾道则活力充沛地从他们中间穿过,猛力在地上踩出轰炸般的脚步声,大吼:「艾利斯!回答我!艾利斯!」还在书架间缝隙或书桌底下之类的地方找来找去。每个人都心想怎么可能躲在那种地方,但包括跟班在内,没人指出这一点。 找着找着,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艾利斯。 「艾利斯!喔喔,你在这儿啊!」 宾道上半身钻进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缝隙,就像拔萝卜似的,应声把艾利斯拔了出来。看样子他是在翻找旧资料。 艾利斯头下脚上,仍然继续翻着资料,同时朝市长瞥了一眼。两人对于现在的状况都不抱任何疑问,开始谈话。 「喔喔,原来是宾道啊?」 「喂!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叫我市长!」 「别这么拘束,也不想想以前我还让你帮我换过尿布呢。」 「这句话不该由你来说吧!」 宾道忿忿地骂了句「这小鬼有够臭屁」,随手将艾利斯往旁一扔。艾利斯就像猫一样在空中调整好姿势落地。 「……受不了,为什么偏偏要这种小鬼——」 「那么,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艾利斯,你给我在这上面签名。」 他递到艾利斯面前的,是这一带的交通枢纽——霍特路其要塞的通行申请书。 宾道气得连连发抖。 「霍特路其的那些猴崽子!我特地亲自跑一趟,你猜他们对我说什么!他们竟敢说,我们没听过什么宾道,格拉姆。拿艾利斯,卡勒或蒂伊,恩吉的签名来。只不过后者的签名光是存在就可以确定是假货啦。咯咯咯咯。!」 「这也难怪啦。毕竟宾道你已经八年不在这边了,有什么办法呢?」 「就算这样,为什么你就吃得开!也不想想我才是市长!我官做得很大!」 「好好好,你说得对。」 「你这小子真没礼貌,不准敷衍我!我可是在迁怒啊!乖乖陪我废话!」 「你这老头子真麻烦。」 艾利斯很快签完名,交回文件。 「——那么,还有吗?」 「唔,换你们了。」 这句话一出口,宾道的跟班立刻涌向艾利斯。 「艾利斯先生!我要石灰!要一卡车!」 「在后山的洞窟。」 「艾利斯!有电池的电解液吗?」 「议事堂第三仓库。」 「艾利斯,我需要干燥过的建材……」 现在妨碍城市复兴的最大因素,就是单纯的缺乏物资。多达三万人回到现实世界后,等在他们眼前的是历经十年岁月摧残的废墟城市,以及十月里正越来越寒冷的气候。照这样下去,不到一个月,大概就会有很多人变成死人。 解决了这个问题的人是艾利斯。艾利斯在现实世界游荡的十几年时间里,早已购妥各种物资,藏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 尽管他把解放封印世界放在第一优先,对解放后的问题却也毫不轻匆。 「艾利斯,警备队想要抽水帮浦器材和维修工具。」 「那就去把校庭里那棵松树挖开来看看,应该埋着用画红线的油纸包着的货。」 「艾利斯,克雷斯医师想要这单子上的药。」 「医药品我也不懂。我塞满了两辆救护车的药开进药局停车场,你们自己去翻翻看。」 青年们留下一句「了解」,一个个跑了出去。 当跟班几乎都离开之后,宾道摸着下巴沉吟了一声。 「这里也稳定得多啦。好,艾利斯,等你手上这件事忙完就去休息。」 「我不需要什么休息啦。」 「不要人小鬼大了,给我回去。」 「就说我不要紧了。」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宾道慢吞吞地把脸凑过去。 「她也和你一样,从早上就不吃不喝啊。」 说着下巴用力一撇,朝向市公所的窗外。一名少女没带铲子,没穿守墓人的衣服,孤伶伶地瘫坐在树荫下。 「要善待淑女——就这么说定了,你去休息吧。」 「喂,老头子。」 「少废话,给我休息就对了。六个小时不准给我露面。我会告诉每一个人,看到你就要把你轰出去。」 说完遗像赶狗似的挥手嘘了几声,艾利斯就这么被赶出市公所。 「哟。」 「……」 「我们回去罗。」 艾慢慢伸直双脚起身。坐着半天不动,让她的腰和腿都僵硬发麻。 走出市公所后来到的大道上开了市集,是个不以金钱交易的市场。在这里只能换到最基本需要用到的物品种类与数量。艾利斯跑了一趟配给处,弄到五人份的晚餐与两人份的三明治。有装炖汤的汤盒、装面包的篮子一个,以及两个随时可以吃的三明治。 「喏。」 一个三明治递了过来。 「……谢了。」 艾勉强答出这句话。 她将接过来的三明治抱在胸口,踩着无力的脚步。 一辆辆鲸鱼般的大卡车发出轰隆巨响,不停开过去。 「你不吃吗?」 过了一会儿,艾利斯说话了。 「不吃会没力气。」 「……艾利斯同学自己怎么不吃?」 艾利斯手上的三明治也没有晈过的痕迹。 「……」 她一说完,艾利斯就开始大口吃起三明治,模样简直像受伤的野兽在逼自己摄取营养。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把我的也拿去吃?」 艾递出手中的三明治。 「啥?」 艾利斯露出觉得她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是你的份耶?」 「这我知道啦。」 「……那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我没有食欲。」 「……原来你也会没有食欲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没有。」 艾利斯赶紧假意咳了几声,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没、没有啦。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是吗?」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 艾只是踩着无力的脚步往前走。只顾看着地面的视野角落,勉强看得到艾利斯的脚跟。艾 就跟着他的脚往前行走。 她什么都没想。 对什么都没有感觉。 不只是食欲,彷佛所有欲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说你啊……」 过了五分钟或五百分钟左右,艾利斯突然开口说话。 「你,那个——」 艾利斯似乎难得为了遣词用字而犹豫。 「什么事?」 「啊,没有,那个……」 他深呼吸两次。 「我说你啊,要不要干脆就在我家住下来?」 「咦?」 艾张大了嘴看着艾利斯。我说你啊,要不要干脆就在我家住下来c,才刚想着这是哪一国的 语言,理解的脚步正好追上。这,简直是在…… 「怎么样?」 「你、你问我这种事,我又怎么……那个……呃……」 「你不喜欢吗?」 「也没什么不喜欢,而且住都住了……」 「我不是问你过去,是问将来。」 将、将来? 喉头发出融化般的怪声,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将来什么的,这……呃,这个……」 「艾,我打算负起责任。」 「责、责责责、责任?艾利斯同学哪有什么责任啦!」 「不对,我有!」 「就算有,怎么会这样,这个……呃……怎、怎么会跟我求婚?」 「咦?」 艾利斯露出觉得莫名其妙 的表情。 他一脸狐疑地复诵「求婚」两个字。 「不、不对!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下一瞬间,他面红耳赤地大喊。 「所谓我家,只是问你要不要住在欧斯提亚这个地方,而且也不是只有你,大叔和疤面他 们我也很欢迎!而且真要说起来……」 难得看到艾利斯惊惶失措的模样,艾立刻了解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该怎么说才好,我是说,这个——」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艾、艾?」 「不用担心的,艾利斯同学。我已经听懂了……」 艾的心完全恢复之前的温度,起了涟漪的情绪沉重地回归平静。 都怪艾利斯难得说得这么委婉,问什么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来,艾才会会错意。艾傻傻地把艾利斯裹了好几层的糯米纸含在嘴里,全部溶掉。 这句裹上甜美外层的话里,含着苦得像毒的药。 「艾利斯同学其实是想这么问吧?,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b。」 「艾……」 艾利斯皱起了眉头,彷佛自己也在品尝这份苦涩。 「我不会说这种话……要是你想待在欧斯提亚,尽管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如果不想待了,也可以自由离开。」 「……」 艾沉默了。像死了般沉默。艾利斯也跟着沉默,像影子一样站在艾身边,等她做出决定。 「你放弃梦想了吗?」 艾利斯真正想问的是这个问题。 「你要放弃梦想,过完下半辈子吗?」 「还是不放弃梦想,回到荒野?」 艾利斯不这么问,而是委婉地问她「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来」。 不是前进,就是后退。只有这两条路。 可是…… 「……我不知道啦。」 「嗯?」 艾已经有太多事情搞不懂。 「我说我不知道。艾利斯同学……我已经,对全部,对这一切,全都,搞不清楚了……」 艾脸上没有眼泪。她已经连自己到底难不难过都不明白了。 「……一直到前不久,我即使不明白还是能办到的事,现在都办不到了……只有我看得到的梦想,不见了……」 她停下了脚步。 「……艾……」 艾刊斯急切地喊了她一声。 「艾利斯同学。」 「……做什么?」 「我手上有什么?」 艾双手手掌交叠,伸到艾利斯面前。 「……没有。什么都没有。」 「是啊,你说得对,什么都没有……可是本来,只有我,看得到这上面有东西。这里本来应该有种像火焰一样,确切存在的东西……」 从在那座小山丘发下誓言的那一瞬间以来,她的手上明明应该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可是,我再也看不见这个东西了……就好像从来不曾有过。我再也看不见了……」 艾慢慢握紧双手,就像要把心脏放回原位一样埋进胸口。 艾利斯已经等她做决定等了六天。不,不只艾利斯,尤力、疤面、蒂伊,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等艾做决定。 明知如此…… 艾低下头,眼泪并没有流下,反而流出几句沉痛的话,掉落在两人之间。 「大家都在等我做决定,我却连个决定也做不出来……」 「……」 艾利斯用力搔了搔后脑杓。 「……我总觉得现在这样很别扭……老实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有点意外。」 「是吗?」 「对,你的确失败了……你让我活了过来。」 艾的一颗心忽然颤动,当场僵住。 「这的确是失败……但我一直以为你这丫头会说『就算失败又怎样』,继续奋力前进。我一直以为你是这样的人,会说『就算失败又怎样』,继续前进,拯救世界。」 「……我就是不行了。艾利斯同学,我做不到这点。」 「为什么?像我每次都失败再失败,最后还是弥补回来,我这一路走来一直是这样啊。」 「你明知故问……」 艾利斯说话还是很委婉。 「你明知我的梦想和你不一样,非得完美不可。拿『也有过失败而救不了一些人』的前提说要拯救『大家』,那不就只是空口说白话吗?」 「唔……」 「没错吧?」 「……这个部分明明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就好了……你这丫头还真难搞。」 「就是说啊,麻烦死了。」 「不过你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啦。」 艾利斯随手在艾头上轻轻拍了几下。没戴草帽的头非常通风,似乎连体温都传得过来。 好温暖。 艾小心不让身旁的傻瓜发现,悄悄晈了晈嘴唇。她用浏海遮住变红的脸颊-心脏也似乎久违地动了起来。 但同时艾的心却急速冻结,罩上一层冰的镗甲来抗拒温暖。 「没关系啦,要是你做不出决定也没关系。我会等,不管要等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 「……这种事没什么好等的啦。」 「别这么说。」 她动动头,挣脱温暖的手。 「是因为我没有这种资格……」 「喂喂,这样真的很不像你啊。竟然讲什么资格,你有毛病啊?」 「……艾利斯同学,我啊……」 艾比出切开胸口,露出心脏的手势。 她双手交叠,摊开手掌,放上漆黑的话给艾利斯看。 「我,今天早上,梦到你死掉。」 艾利斯当场哑口无言。他的表情以及一种罪恶感,都化为刀刃,深深剜进艾那放在砧板上的心脏。刀刃是用冰冷的铁做的,将刀尖划破的伤口所流出的血都当场冻结。 但现在这种痛楚却让艾觉得痛快。她觉得冰冷与痛楚,比温暖与暖意更适合现在的自己。 「——我梦到在教室里不小心救了你的那一瞬间。我在梦里换了场景,变成你死在那个时候——这是为什么呢?应该是因为我认为只要事情这样发展,一切就能恢复原状吧……」 两只手掌上有的不再是梦想的火苗,只剩下黑暗的话语。 「艾利斯同学,你明白吗?你现在想救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根本,没有资格要你 们等我……」 沉痛的沉默笼罩住他们。艾明明自己提起这件事,却很害怕艾利斯说她不是。 「所以……请你们……不要……再管我了……」 「……」 艾利斯的沉默维持得近乎永恒。艾等得极为难受,一颗心悬在半空,始终等不到回应,让她非常难受。 就在她忍不住想干脆跑掉的前一瞬间,艾利斯开口了。 「我看得到。」 「咦?」 「我也看得见。」 艾利斯说着轻轻指向艾的手掌。 「我也看得见,这里有你的一把火在燃烧。」 「……是这样吗……?」 艾只看得见满是鲜血与伤痕的心脏。 「对。也许你看不见,但刚听你说完我就知道了。你的心脏还在燃烧,只是不太明显。」 「……是这样吗……?」 「对,没错——好,你跟我来!」 「哇!」 艾利 斯突然抓住她的手跑了起来,冲进巷子,穿过由晾着的衣物构成的森林。 「要、要去哪里?」 「散步!」 「哪、哪有这种散步!」 哪有人散步是全力狂奔? 「少废话,走罗!」 艾利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飞奔。 3 帮忙把轮胎卡进水沟的车弄出来,送迷路的老人回家,开始喂食因为人类突然暴增而吓到 的野狗,艾才相信了艾利斯所说的「散步」这句话。 她敢发誓,这个现在在她身旁任由一只大花狗舔着脸的男生,绝对什么都没在想。 「记得这小子是克罗瓦杰家的宠物,他们家的人都跑进另一个世界,所以它就被留下来了。记得他们已经找人收养了啊……原来如此,你是来找主人的?」 艾利斯发挥神秘的创意,竟然想猛舔狗脸来对狗还以颜色。尽管这样根本不算什么回敬,但双方看起来都很幸福,所以艾也无话可说。 「它叫什么名字?」 「嗯~~是叫什么来着?记得是叫克罗……克罗……对了,是克罗瓦!」 「……真的吗?」 到刚刚都还很开心的克罗瓦(暂定)忽然变得很不开心。艾利斯自信满满地断定:「就是克罗瓦杰家的克罗瓦,错不了。」 接着两人就把克罗瓦(暂定)送回家。一家人感激涕零地迎接狗与他们两人,还送了他们见面礼。 「……你弄错狗狗的名字了。」 艾捧着这家人送的甜面包这么说。明明把三明治拿去喂了狗,食物却反而变多了。 「少罗唆。」 艾利斯大口咬着葡萄干面包,回答得很不高兴。 「明明就很接近答案了。」 「啊啊,你骗人你骗人,你是大骗子。根本连边都没擦到。」 「少罗唆……换句话说,怎么说,就是啊,你不觉得完全都没猜到,反而也有种很接近答案的感觉吗?」 「随你说吧。」 附带一提,克罗瓦的本名是巴纳德三世。 完全不一样。 「这种事不重要啦。」 嚼嚼。 「倒是你隔了这么久之后又拯救了世界,戚觉怎么样啊?」 「咦?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克罗瓦这件事啊。」 是指巴纳德三世这件事。 「你看克罗瓦杰先生一家人高兴成什么模样?伯伯抱得我都快骨折,他们家女儿还高兴得大哭。」 「……我们只是带狗去给他们。」 「就算是这样,他们的世界还是得到了拯救,不是吗?」 艾利斯笑着徽求她同意。 「而且也不只他们一家人。迷路的老爷爷,还有轮胎卡在水沟里的那辆车上的人也一样。你太厉害啦,散个步都可以拯救三个世界,怎么想都觉得一定有某种东西很爱你。」 说到这里,艾已经猜出他想说什么了。 「谢谢你,艾利斯同学。」 「嗯?谢我什么?」 「你是想让我振作起来对吧?」 刚刚还认定艾利斯什么都没想,现在艾觉得这样对他很过意不去。 「……」 艾利斯立刻摆起扑克脸,稍微犹豫之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丢下剧本。 「你这丫头真的很麻烦耶。」 「是吗?」 「当然是罗。不要注意到这种事好不好?就算注意到,也应该配合一下嘛。」 「我就是没办法这样。」 她不能被眼前的快乐冲昏头,怀抱矛盾不解决就继续奔跑。 尽管明知要是能这样,真不知会有多轻松。 「不是常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吗?」 艾看着脚尖这么说。 「当主角最宝贵的事物被毁掉,就会有配角跟他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b。可是我觉得这是在骗人。」 「……」 「那根本不是疗伤,只是忘记而已。忘了犯下的罪,也忘了自己的失败……」 「你真的是……」 艾利斯双手一摊,像是在宣告她无药可救。 「就算忘了又有什么不好?毕竟这样就可以痊愈了。」 「我没有说不好。可是……」 艾正视艾利斯;正视自己的罪。 「当我要忘记自己的罪,我希望至少做出这个选择的是自己。」 「……」 「我不想交给『时间』这种东西,希望至少能自己做出这个选择。」 「你这丫头真的是……」 艾利斯已经无话可说。 「真的是麻烦的家伙。」 「对不起,我就是这样——可是,如果现在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引以为傲,也就只剩这一点了。虽然我是个心灵脆弱的人,会失败,会犯错,但我不会对自己的错打马虎眼。我完全不想这样。」 「……你会有得累了。」 「真的。」 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一个这么麻烦的人。 「唉,白跑一趟了……我们回去吧?」 艾利斯丢下剧本,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改变去路。 「好的。」 艾捧着装满面包的篮子,同样向后转。 「不好意思。」 这时他们找到一群脸上写满「我们有困难」的人。这群人的核心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代表众人发问: 「请问两位有看到小女吗?」 艾利斯看着艾问道:「我看真的有某种东西爱着你吧?」 艾只以叹气回应。 这群人全都是亲戚——一对刚过三十岁的年轻夫妇、他们两人的父母、同辈亲戚与兄弟姐妹。正值少壮的父亲上前自我介绍,说他们姓爱德华,并对艾说明事情原委。 「令媛没回到现实世界?」 「是。」 艾与艾利斯来到一处十五年前应该是间漂亮咖啡馆的露天阳台阶梯上,听他们说话。 「就是这样,她是我疼爱的外孙女。真可怜,不知道她现在躲在哪里哭啊。」 「她这孩子很善良,很坚强,随时都面带笑容。」 「她该不会……该不会被魔女捉去了吧?啊啊,天神啊……」 「求求你,艾利斯!帮我们找姊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可热闹了。 「好好好!先跟我讲你女儿、你孙女、你姊姊叫什么名字!」 「大、大家请冷静一下!一次一个人说话就好!」 艾利斯与艾被一拥而上的爱德华一家人拉过来扯过去,但仍试图收拾眼前的混乱。 「由我来说吧。」 走上前来的,是最先跟他们说话的父亲。看到他站出来,艾利斯与艾都松了一口气。 他的名字叫做席巴,爱德华,在封印世界是担任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艾利斯不用说,艾也频繁地去查资料,所以都认识他。他为人稳重,脸上随时带着微笑。 但现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以前那种笑容。 「可以请岳父你们去找其他地方吗?艾利斯这边由我来说明。」 「可是……」 「拜托你们了。」 席巴一脸他们从未看过的严厉表情对亲戚们低头。艾看不出他是不跟家人客套,还是现在内心太急迫,才会表现出这种严厉的态度。 亲戚当中有一半分头到街上去找,另一半则远远地看着,只剩席巴与他的妻子留在 原地。艾正视他们两人,艾利斯双手抱胸开始沉吟。 「令媛消失了……?」 「是,我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们该不会是说她被魔女抓走了吧?」 『魔女!』 在一旁听着的亲戚们不约而同感到心惊胆战,退开几步。 艾不太清楚状况。但从这情形看来,众人似乎觉得魔女这个词本身就是「可以的话根本不想听到」的字眼。仔细回想起来,在葛拉学园也一样,连身为「西方魔女」的蒂伊都让q班的同学闻之色变。当然只要想到蒂伊做了些什么事,也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席巴打了个冷颤,但立刻恢复镇定,继续说下去。 「我们是在归还的时候和女儿失散,之后就再也没见到……」 「那就属于随机归还者的案例了。」 艾利斯立刻回答。 「不用怕,马上就会找到。」 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因为这对夫妇说的情形并不算太稀奇。 六天前的那一天,当人们回到现实世界,大致上都是回到相对应的所在位置。但也有一些人所在的位置,在现实世界中被湖水淹没或塌陷,因而被弹到牛头不对马嘴的位置。 「只要去找警备队,他们应该会帮忙。记得席巴先生的女儿身体不太好吧?得快点帮忙找到才行……呃,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艾利斯一边说话,一边从口袋里翻出不知写了什么的单子。 「小女……叫做伊索拉,爱德华。」 「伊索拉伊索拉……嗯~~名单上没看到啊,我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个名字。不好意思,席巴先生,也许还是去警备队的办事处问一下比较好。」 「我明白了,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嗯?」 艾利斯大概是以为他们会跟去,本来正要跑开,一瞬间却停住了脚步。 「——啊啊,对喔,要是全都走了,就没办法和老爷爷他们会合了。了解,我自己跑去问一下就回来。」 说完艾利斯便跑开了。艾站在原地等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又等了一分钟左右才问: 「那么,请问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你果然很敏锐。」 席巴也仿佛早就在等这一瞬间来临。 「这件事不想让艾利斯知道?」 「是。」 「……我这个人很讨厌有秘密……」 「我当然不会强制你保密。如果你认为该说,告诉他也无妨。」 席巴接着又请求,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艾能保密。 「因为我不希望他想起小女。」 「伊索拉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席巴木讷地开始诉说。只有在谈到女儿的时候,他的脸上才露出了艾印象中的那种微笑,一种待在图书馆暖阳下时的微笑。 「长不大……是说像尤力先生那样吗?」 「不是,我指的不是那种精神上的长不大。」 席巴话说得很慢,但否定得很坚决。他还在欧斯提亚学校兼任代课讲师,听他这样说话,就会陷入一种彷佛回到当时课堂上的错觉。 「艾,我说的情形单纯是指身体上的症状,单纯得有点残酷。」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妻子——莉特忽然发作般放声大哭。席巴用他的大手搂住妻子的肩膀,安慰她:「这不能怪你。」 「小女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她的人生比常人短。有个权威名医说她的肌肉会随着成长而 失去弹性,很快就会开始萎缩,最后连心脏都会停止跳动。」 「原来,是这样啊……」 艾是第一次听说席巴有女儿。他一定不是有意隐瞒,但这件事终究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可是,伊索拉小姐还是进了封印都市对吧?不惜一死也要进去……」 一个可以正常死亡的世界。 这是那个封印世界的规则之一。 艾很佩服伊索拉。只要待在现实世界,即使死了,从某个角度来看还是可以活下去;但她不做这样的选择,决定去有死亡存在的世界,让艾觉得很佩服。 但这一瞬间,莉特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哭倒在地。 「啊啊!不是的,不是这样啊,小艾!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她根本没有什么觉悟!是我!是我剥夺了她的时间!」 「冷静一点,莉特,不完全是你的错,我们也有责任……」 有事情搞错了。 艾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注视着哭倒的两人。她心中又产生了前阵子那种挫败的戚觉。一 种不是问题本身太难,而是大前提就错了的感觉。 这时艾才总算将注意力放到他们两人的年龄上。 这对夫妻很年轻,才三十岁出头。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席巴先生,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封印世界的?」 「是十三年前……最初期的时候就进去了。」 「当时伊索拉小姐的年龄是……」 「她进入那个世界时,才刚开始学会说几句简单的话。」 莉特再度放声大哭。 「你们查出她的病情是在……」 「是,全都是进去了以后才知道的。」 艾什么都懂了,紧紧闭上眼睛。 「……刚进封印都市时,伊索拉是个美得像是受到世界眷顾的婴儿。我们作梦也想不到,她身上竟然有这么可怕的病……」 母亲的哭声回荡在成了废墟的市街。艾对她的眼泪无能为力。 「从知道小女的病情以后,我们就一直受到罪恶戚折磨。我们自己无所谓,因为我们是自己觉得可以接受,才答应了艾利斯的邀请。因为当时我们觉得能够自然死去,是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可是当她发病,这种想法立刻被我们丢开。如果留在外面的世界,她就算死了,至少也能继续活出一段让她自己满意的人生……我们却从她身上永远剥夺了这个机会……」 「可、可是,她终究还是回到这个世界……」 说着艾才注意到。 她并未回到这里。 「……我刚刚对艾利斯那么说,但其实我们早就已经跟警备队或市公所报备过,来这里之前也又去问了一次。」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瞒着艾利斯?」 「因为他不知道这件事……」 「咦?」 这说不过去。 「可、可是,带大家去封印都市的不就是艾利斯……」 「那个艾利斯已经死了。」 一道冷汗沿着背脊流下。 「艾,相信你也知道吧?你应该知道艾利斯在这十五年来死过好几次,每次都被重置。光是我记得的部分,艾利斯就已经死了三次。每次他死去,我们都重新和他认识,告诉他我们欠他什么恩情,让他知道我们把他当好朋友……」 背负这样的过去,会是多么的悲伤? 艾试着把自己代入。有一天,艾利斯会问她「你是谁」。艾和他在葛拉学园认识,一起上世界塔,还替他庆祝十六岁生日,这些事他全都会忘掉,艾又得和十五岁的他从头来过。 而且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艾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因为这样。待在封印都市的时候,艾利斯在镇上大受欢迎,每个 人都亲热地喊着他的名字。 但艾利斯总是和他们保持距离,独自以隔着一层玻璃窗似的眼睛看着城市。 艾终于了解他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了。 无论他们多么喜欢艾利斯,艾利斯就是不知道。即使理智上知道过去的自己和这些人一起留下了回忆,彼此相知相惜,感情却跟不上状况。 所以他总是像那样和别人保持距离。 「第二次的他出现时,小女长到七岁,已经开始发病。」 席巴带着和艾利斯相似的眼神这么说。 「当时他苦恼的模样简直超乎想像。他比我们更自责,深深后悔自己的行动,直说『我应该考虑得更周详一点,应该更慎重一点才对』……」 「……」 「当时的这些事,现在的他也忘了。」 席巴以像是刻意束缚自己的僵硬声调说下去。 「遇到第三次的他时,我们决定不告诉他真相。」 「……这样啊?」 「是当时十二岁的小女提议的。」 十二岁。 「那一瞬间的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小女满十二岁后过了一阵子,听到离开很久的艾利斯回到都市的消息,就冲出了家门。说是他们讲好两人要在生日那天,一起去摘她喜欢的梦名菊。她本来还笑着说总算勉强赶上……后来却一个人哭着……也没拿花就回来了。然后没过多久,她就跟我们提起刚刚说的那个提议……」 艾强烈感受到伊索拉是个活生生的人。她遥想这个死期将近,被剥夺了选择的时机,但仍然为艾利斯(别人)着想的十二岁小女生。 遥想这个当艾自己伴随梦想活下去时,说出这种善良谎言的小女生。 「她是怎么想的……?」 「……我不明白。」 席巴皱起眉头,彷佛认为这正是最难受的一点。 「我,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艾利斯似乎曾经问过小女好几次:『你是不是想待在原来的世界?不喜欢封印世界?』」 相信他的确会这么问。 丝毫不顾自己将会背负什么样的伤痛。 「听说小女回答『不知道』。」 「我想也是……」 「老实说,当时我们不相信这句话……说来很没出息,但她真的很善良,因此反而让我们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意。她提议要对艾利斯隐瞒真相,还有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都不明白她真正的心意……」 艾心想这也无可奈何。艾比席巴他们更能体会伊索拉的心情。 伊索拉应该不像席巴他们所说,隐瞒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她只是害怕身边的人们受到伤 害,所以慢慢变得不说话。 「那个时候,我也不明白她的心意……」 席巴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 「……就是她……不救艾利斯的时候。」 「不救……艾利斯?」 「是。」 席巴说着凝视艾的眼睛。 「照这样看来,艾,你应该不知道吧?」 「知、知道什么?」 「火红夕阳下的教室……有杂讯的课桌椅……十五年前的校庆。」 「!」 这! 「你的确是第一个救了艾利斯的人。可是啊,艾,其实有不少人都走到只差临门一脚。」 艾利斯说过艾是第三万五千六百九十六名帮手,之前的三万五千六百九十五人全部失败。 但其中也有人表现相当不错。 「他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原本就住在这个城市的人。」 席巴竖起食指。 既然是住在这里的人,当然知道欧斯提亚学校发生的意外。如果限定在对事情知道得很清楚的人,门槛就高得多,但听说还是找到了好几个这样的人。 艾想了起来。她想起在封印都市调查时,就觉得有人在暗中阻挠,原来这些阻力不是只来自蒂伊。 「另一派则是靠自己发现真相的人。艾,就和你一样。」 席巴指了指她。 「听说这一派的人有四个,小女也是其中之一。伊索拉是靠自己查出那个世界的谜。」 「既、既然这样,为什么伊索拉他们毁不掉那个l界?」 艾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自己也已经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相信他们一定不是「毁不掉」,而是「不毁掉」。 因为当他们发现真相,那个世界与艾利斯已经变成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事物。 也许是眷恋、欲望、友情、爱情,他们就在各自怀抱的戚情驱使下,不破坏封印世界,绝口不提真相。 (不好意思,我对你不怎么期待。) 艾终于知道艾利斯为什么会那么慎重了。因为他真的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得到解放的机会飞走。 「——我不明白其他几位为什么不毁掉那个世界:而对伊索拉的想法,我也不是很清楚。老实说,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非常高兴,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会回到现实世界了。可是她一点都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选择,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席巴说着紧紧抱住妻子,彷佛想透过安抚妻子来安抚自己。 「就连当下这一瞬间,我也不懂她。」 「……请不要太钻牛角尖。」 「谢谢你……可是,像我们这样,应该没资格为人父母吧。她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不回到这个世界……我们竟然连她这么做的理由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父母……」 「请、请等一下。伊索拉小姐未必是自己决定不回来的吧?」 说不定这句话刚说完,艾利斯就会跑过来说:「喂~~是那边的手续出了错,你女儿就在这附近。」 『不会是你说的这样。』 不只是席巴,连莉特也很干脆地否定。 「这、这是为什么?」 「小女是自己决定不回来的。在我们归还的那一瞬间,我们和她对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明显有所图谋。」 「你、你们又怎么知道?」 夫妻俩对看一眼,睁大眼睛,露出冒着问号的表情。 「因为她这孩子就是这样。」 是怎样? 艾现在才知道这对父母一直说「不懂女儿」,只是说说而已。 艾利斯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就像狗狗没能捡回主人丢出的玩具时一样。 「抱歉,不管是警备队还是避难处,都没有伊索拉的名字。为防万一,我只描迤年龄和外表询问,但是……」 「还是不行?」 「惭、惭愧……」 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支开他,才丢了这个无解的难题叫他跑腿,所以就不继续欺负他了。 「真没办法……那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 「就在你跑来跑去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很有可能的答案。」 「真的吗!」席巴等人立刻上前追问。 「是真的。」 尽管没有确切证据,但刚才他们说的情形和「那个」有关。艾的直觉这么告诉她。 「谢谢你!找你商量果然是对的!」 席巴小声说着「你连艾利斯都救了,找你帮忙真是找对了」。 艾面对这对连声道谢的夫妇,一颗心却冰冷到了极点。 「请你们放心。」 艾慎重地握住母亲的手。 「一定会找到伊索拉小姐的。」 「……谢谢你了,小艾。」 艾嘴上答不客气,却冷静地监控自己的心,不让自己陶醉在助人的快乐当中,不让自己在尚未改掉错误 的情形下拯救世界。 不让自己不正视失败就继续前进。 艾感觉到艾利斯投来嫌麻烦似的视线。没关系,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那我们走吧。」 艾说了。 「到学校去。」 令人意外的是,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里挤满了人。 「?为什么会这样?」 「……唔,艾,你不知道吗?」 「艾利斯同学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 「只要一下下就好,请你永远不要说话。」 爱德华一家人鱼贯沿着坡道爬上来。有人聚集在坡道上,远远围住学校。 他们每个人都显得很苦恼。 艾一边前进,一边想着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会立刻跑去问他们怎么了。没走多久,就在山丘的另一头看见一幅令人怀念,却又变了样的景色。 有每天早上都会像断头台一样,残忍割舍掉迟到学生的钢铁制学校正门;有头部还在时就已经看不出是哪个伟人的雕像:有彷佛受过轰炸般凹凸不平的褐色校庭。 一个异样的黑色平面,盘踞在校庭正中央。 黑色平面竖立在地上,有着像是剪下夜色裱框而成的黑暗之色。 那是在封印都市瓦解的同时留下来的奇迹残渣——漆黑平面。 第一次看到这个平面的席巴等人,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 「艾……那是什么?看起来简直就像我们进入封印都市时钻过的那种入口……」 「我想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 「……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 「很简单。」 艾竖起食指。 「因为我想到如果伊索拉小姐真的不在这个世界,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难道……」 「是。我想她应该就是去了不是封印世界,也不是现实世界的另一个异世界。」 尽管艾尚未完全放弃伊索拉只是走散的可能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艾利斯比席巴等人更快信服这个说法。 「我就觉得奇怪。我怎么想都不明白那个黑色平面为什么会留下来,可是,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创造出那个黑色平面的就是伊索拉小姐?」 「还只是『也许』说得通。」 「可是我信服了。」 「你信服也没用。」 艾对站在身旁的男子问:「席巴先生,你要怎么办?」 有反应的人却是莉特。 「那……那是!」 「老婆,你怎么啦?」 「老公!你感觉不到吗?就是那个啊!那孩子就在那个平面的另一头!」 「你、你冷静一点。」 她抓住丈夫的肩膀用力摇晃。看到她的反应这么明显,席巴掩饰不住动摇。 「小艾和艾利斯说的是事实!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你看清楚啊!」 「你这么说我也……」 席巴只以眼神向艾致歉。艾比手势要他别放在心上,同时也开始想今天也许先到此为止比较好,莉特显然已经撑不下去了。 「总之你先冷静一点。今天我们已经有够多的收获,先回去一趟,改天再过来吧。」 「不需要!你别说这些,你看清楚!仔细去感觉!」 席巴做这样的行动完全是为了安抚莉特。他摇摇头说拿她没辄,朝妻子凝视昀方向…… 看了一眼。 艾,还有艾利斯也在看。黑色平面仍然一如往常张开大口。 「……我觉得什么都没有。」 而席巴似乎也是一样的看法。 「不可能!对了,只要靠近一点,就可以……」 莉特说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越过拉起的绳索走进校庭。 就在这时…… 「站住!」 一名女学生在喊出这句话的同时现身。 「真是的!这边不是贴了告示吗!不准聚集!要排队!不准跨越绳索!叫你们别再让我更忙了,听不懂吗!蒂伊,恩吉已经卖完了!请等明天开店!」 女学生身穿学校制服,双手擦腰大吼。 「就算是艾利斯和艾也一样!」 「是……」 「对不起……」 女学生嘻嘻一笑,说了声「很好」。 「……那么,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蒂伊一脸充满戒心的表情瞪着他们两人。 「形成黑色平面的原因?」 总部帐棚挂的告示牌上,写着「黑色平面探索调查营运管理协会总部」这种一定是蒂伊自己想出来的名称。而她就在这帐棚里,一边在浓稠的咖啡里倒入第三匙砂糖,一边问出这句话。这是在艾他们把眼前的状况告诉蒂伊之后的事。 「所以你是说原因出在伊索拉小姐身上……哦~~?原来如此啊。」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是不可能。」 蒂伊这么断定确实令人觉得靠得住,但她加了第四匙、第五匙砂糖的咖啡更吸引他们的注意。第六匙了。 「毕竟我们的世界已经瓦解,只剩那个黑色平面留下来,的确很不自然啊。就算真有什么原因存在,也没什么稀奇的吧?不过我是只对黑色平面在现实上的利用价值有兴趣,所以这件事对我而言,说不重要也真的不重要啦。」 结果蒂伊整整加了八匙砂糖,一口气喝下变得极为浓稠的咖啡。 「呼啊——!果然熬夜还是要喝这个才对啊!」 「……你累了吗?」 「才没有!我还不累,一点都不累!呀喝!」 看样子她已经累得戚觉不出自己累了。 「至少去换个衣服吧?」 仔细一看,蒂伊穿的是和以前一样的制服,破破烂烂又皱巴巴的,和幽灵时代真空保存的清洁感,或在封印世界时那种仪容整洁的模样都大异其趣。 「啊啊,不对不对,我穿这制服是因为正好适合,所以就拿来当这里的工作人员制服。这样不是很好分辨吗?而且正好主要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学生。」 「啊啊,原来如此。」 仔细一看,就发现帐棚里的大部分成员,都穿着学生制服的外套或上衣。 「所以我就直接拿学校的制服当成这黑色平面采叟……黑色平面探索调渣……黑色平面探索调查营运管理协会的制服嘎啊啊!」 啊,咬到舌头了。 大概是热咖啡流进咬到的地方,让蒂伊连话都说不出来,跳起奇怪的舞蹈。 ……艾起身想着既然会咬到舌头,别取那么长的名字不就好了。记得刚才收下的食物里包括饮料,于是拿出来递给蒂伊。 就在艾想到这里,拿出装了碳酸水的瓶子时—— 『蒂伊(同学),请用。』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转头一看,一个存在戚强得让人怀疑之前为什么会没发现的人物就站在那儿。 是一位穿着血红礼服的贵妇。 除了与场合不符以外,妇人的服装仪容十分完美。她穿着高跟鞋,戴着辽到手肘以上的长手套,遮住脸的帽子有着像是在表达某种四次元事物的复杂造型,还嫌不够似的撑了一把巨大的阳伞。 全身上下都是深红色。 艾递出的水瓶以同样的速度收了回去。 结果蒂伊拿起贵妇人递到较高位置的水瓶,喝了几大口之后道谢:「呀啊啊,得救了。谢谢你喔。」 贵妇回答「哪里」,之后又回到帐棚角落去。 「呃,我说到哪了?啊啊,是说到黑色平面?」 「不好意思,这件事我是很想知道没错,不过……她是哪位?」 「没关系啦,不用在意,你就当她是假人。」 「这,哪有那么简单……」 她站在帐棚角落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确实有点像假人,但这样也只会让艾产生另一种不舒服的想像。 「那么,然后呢?她的爸爸妈妈想怎么做?而且他们现在人在哪儿?」 蒂伊始终继续说着正题。 「……现在在外面看着黑色平面,艾利斯同学也陪着他们。」 「我就见见他们,带我过去。」 「——不用,我们自己过来了。」 艾利斯与夫妇走进帐棚来。艾利斯的出现让蒂伊一瞬间紧张起来,但立刻转换表情说: 「……好久不见了,席巴、莉特。」 「哎呀哎呀,真的好久不见了呢,蒂伊,你长这么大了。」 「是吗?我倒觉得自己已经有十五年没成长了。」 「哪里哪里,内人说的话可没错呀,蒂伊。你这几天像是长大了很多。」 「是、是吗?」 看样子席巴与莉特都恢复了平常心。他们俩和蒂伊说话的模样,有一种像是许久不见的亲戚相互寒喧的轻松。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艾和艾利斯交换了如此示意的眼神。 「喔喔,对了蒂伊,其实我们有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 这次换蒂伊以眼神发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 「蒂伊,可以请你让我们钻过那个黑色平面吗?」 「……最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啊……」 校庭正中央的黑色平面正前方有一个帐棚,堆满了测量用的音波侦测器、调光计等各式仪器。蒂伊双手擦腰站在这帐棚前面这么说。 「……你所谓这样的人,是指?」 「想进黑色平面的人。」 蒂伊说着不高兴地咬碎提神用的薄荷糖。 「这条路明明没有任何人回来过,即使我说出这个事实,想去的人选是越来越多。」 蒂伊朝背后瞥了一眼。 爱德华一家已经爆发家族会议。 「席巴,你要考虑清楚!你平常的冷静跑哪儿去了!」 「就是啊,姊夫你镇定一点!你打算跟那种东西玩命吗!」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艾和蒂伊一起像个外人一样旁观。 「这种情形最近也很常见。」 「这样吗?」 「思。有人想进黑色平面,有人想阻止。几乎都是亲戚。」 「原来如此……」 家族会议越演越烈,就在电压即将达到顶点之际…… 「各位。」 有人以小而低沉,却又绝对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说话了。 「我认为各位的担心很有道理,可是,我们已经决定了。」 席巴的声音倒也不是充满决心与自信,反而像是不安得发抖。 但每个人都知道,席巴这个人越是用这样的声调说话,就越不会改变主意。 「……这应该也算挺常见的。」 蒂伊说话时疲惫的模样,就像连续看了几场大同小异的电影。艾尽管觉得这种态度太轻浮,但她知道蒂伊这一周来睡不到二十个小时,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到头来还是先讲先赢,剩下的人又不甘愿,所以会聚在这里不走……」 蒂伊张大嘴,把薄荷糖当爆米花扔进嘴里。她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学校的正门,以及一群频频瞥向黑色平面的人。聚集在这里的都是这样的人。 「蒂伊,让你久等了,我们决定好了。」 「好好好,结果谁跟谁要去?」 「我和内人,两个人。」 「了解,那就在这边写下名字,因为我晚点还得跟警备队报告。」 蒂伊又让他们俩填写了几份文件,告知钻过黑色平面时的注意事项,再把写着「实验用」,里面装着最基本必要物资的包包,与长达一百公尺以上的绳子,绑在他们的腰间。 「蒂伊,这是?」 「联络用……讲是这样讲啦,可是之前的尝试全都失败。席巴伯伯,你听清楚了,基本上你们要维持等速度行走,去到什么新的地方就先停下来一次,看到有别人就停两次,有危险就要全力跑回来。」 「我明白了。希望我们的尝试可以带给你帮助。」 「了解。那你们保重罗。」 蒂伊毫不感慨地挥手说了声拜拜,席巴与莉特也很干脆地挥手回应,就要走向黑色平面,亲戚们却又喊着「喂、等一下」跑过来阻止。 「咦?还要吵喔?可不可以请你们饶了我啊……」 「……蒂伊同学,请你态度认真一点……」 「没可能。这种东西早就卖完了啦。」 蒂伊嚷着没力,露出「连活下去都嫌麻烦」的表情。 「哎呀。」 结果捧着的薄荷糖掉了下去。艾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反应不过来。眼看这些薄荷糖就要掉到地上,沾满泥沙…… 「……蒂伊,小心点。」 糖果即将落地之际,妇人整袋抓住,交还给蒂伊。 「抱歉抱歉,谢啦。」 「哪里。」 然后又慢慢回到背后。艾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们两人,但这个人脸皮有如铜墙铁壁,只可爱地「嗯」了一声,眨眨一只眼睛,什么都没回答。 「怎么啦,艾?」 「……没事——只是话说回来,是不是该挽留他们一下……」 「我不会阻止他们。而且我也不走这种路线。」 「……」 「可是,如果你要阻止他们,我不会拦你。」 「……」 「嗯?」 「……也——」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现在,也卖完了。」 「是喔?」 「是……」 一阵干燥的风吹过。 是从西边吹来的荒野的风。 蒂伊任由这阵风为她梳理头发,看着天空,没和艾对看便问: 「——预计下次什么时候进货?」 「……还没决定。」 「是吗?这就有点遗憾了。不过,可以的话,我是希望你早点进货啦。我还挺喜欢你那调调的。」 「……我没办法保证……」 「这种时候就算是说谎,也应该说一句我们会尽力吧。要知道你做的是服务业啊。」 「……我会尽力。」 「很好。」 蒂伊轻轻拍拍她的头,结束了这段对话。 「——嗯,他们那边好像也谈完了。」 亲戚包围网开始瓦解,夫妇从中走出。 到头来,他们下的决定似乎并未改变。 「要和你们两位说再见了,艾。我真的很庆幸找你商量这件事。」 「谢谢你喔,小艾。」 两人都送上自己的感谢,但现在的艾无法坦然接受。她无法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是错。 「……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是的。」 「……老实说……」 她犹豫了一瞬间。 「我完全不明白你们相信什么。」 「我想也是。」 「你们简直就跟想爬上世界塔的人一模一样。看起来就像狂信者,追寻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挣扎着想把妄想变成现实。」 「我想也是。」 我想也是? 艾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这不是狂信者会说的话。 「艾同学,你看起来好像很意外。你说得没错,我和内人不一样,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从那个黑色平面里看出任何东西。」 「那为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 席巴微微一笑。 「就是要由这样的我跑一趟才有价值……那个世界不能只有相信的人去,也要有我这种石头脑袋去。」 「……我听不太懂。」 「我想也是。」 席巴笑了。 「所以,接下来的部分就请你从结果来判断。」 「我明白了。」 「那么……」 这对夫妇再次和她道别,终于来到黑色平面前。 「……我们是很想也和艾利斯好好道别,不过……」 席巴最后看了看四周这么说,艾利斯好一阵子前就说「我出去一下」,到现在还没回来。 「……但也不能再继续麻烦你们了。没有办法,莉特,我们走吧。」 「好的,老公。」 「——等一下!」 这时有个头发上还夹着草的人头,从校庭边缘往后山的栅栏后冒出来,跨过栅栏,一路跑了过来。 「呼……呼……呼……呼……总算赶上啦……」 「艾利斯,你怎么了?」 「……这个!」 他伸出的手上有紫色的花。 「这是……」 「呼……呼……等你们见到伊索拉,把这个,交给她……」 梦名菊。 这是在秋季绽开的十月生日花。 是那个他承诺过要一起去摘,却没能实现的花。 「艾利斯,你该不会……」 「呼……呼……呼……抱歉,你说什么?」 「……没有。」 席巴不再问了。 他只是珍而重之地将花收进上衣,以免不小心弄丢。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呢,艾利斯。」 「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十三年前,你就在这个地方邀我去封印世界。当时我们还很年轻,年纪跟你几乎没什么差别。」 「……是这样吗?」 「是啊,就是这样啊,艾利斯。」 他看见丫幻影。 眼前有着年轻的席巴夫妇,两人完全没有十年后的镇定与自信,身上却罩着一层光辉,保护着他们身旁的一名小女孩。 艾利斯面带微笑看着他们。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只有他,一成不变。 「再见了,艾利斯……再见了,各位。」 「嗯,再见。」 离别的时刻到了。 「如果可以,我们在另一个世界见……」 「……好。」 说着两人很干脆地被黑色平面吞没。 没有瑞气千条扫得人目眩。 也没有劈开大地般的轰然巨响。 两人就像电灯关掉一样悄然消失。 「傻瓜……」 反对到最后的老爷爷跪了下来。 「十六点二十六分,全无音讯。绳索一次都没拉过……」 蒂伊收起途中就断掉的绳索,喃喃自语。 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 他们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所代表的意义,看着有梦名菊花瓣飞舞的天空。 ——从这一天起,要求出境的人爆炸性增加。 4 归还以来过了七天。 他觉得昨天还挺不错的。 一直郁郁寡欢的艾跟别人说话,得到人们的感谢,似乎也多少恢复了精神。 所以艾利斯以为艾今天会更有精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艾利斯和昨天一样被赶出来,站在正面玄关抱着头烦恼。 他视线所向之处,有一个瘫坐不动的小女孩。 「嗨。」 「……啊,艾利斯同学。」 「回家罗。」 艾慢慢抬起头看过来,接着摇摇晃晃地伸直血流不通的双脚起身,整个人无力得像是刚出生的小鹿。 今天他不等了,立刻朝市场迈出脚步。 「啊,等一下……」 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极为无力,认识的人听到一定会吓一跳。 「请、请等一下……」 「……干嘛啦?」 结果艾利斯还是放慢了速度。 这个决定并不高明。 「哇噗。」 一阵轻微的冲击,艾整个人撞上他的背。 「对、对不起。」 「你搞什么鬼啊?」 「哇、哇哇、对不起。我马上……马上起来……」 艾嘴上这么说,脚却麻得连连发抖,站不起来,右手就像溺水的人连稻草也要抓住似的,始终不从他的背上拿开。 「暗?……」 「对、对不起。」 艾利斯咂嘴的意思瞬间被她误解。他只是微微表达不高兴的情绪,她却全部当成她的错。 各式各样的齿轮都歪了。 艾利斯并不是想让艾难堪。 「……对不起。我马上,自己站起来……」 艾显得很难受,但没有要哭的迹象,只是想赶快独力起身。 「……又没什么关系。」 「咦?」 「……累了时靠在别人身上,又没什么关系。」 接着艾利斯做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举动。 「我们走。」 「咦?」 他牵起艾的手,迈出脚步。 他穿过正面玄关,穿过大道,走进市场。所到之处,认识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其中还有人吹起了口哨。本来还以为是哪个笨蛋吹的,遗憾的是竟然是这个城市的市长。真的很遗憾。 「艾、艾利斯同学,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少罗唆,你说的话能信吗?」 「啊呜……可是,这个……」 「叫你少罗唆。」 艾利斯强行牵着她的手走进市场,和昨天一样领了晚餐,踏上归途。 「……你在生气吗?」 走出市场后,艾开口发问。 「我没生气。」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很为难吧……待在那种地方等……」 「就说我没生气了!」 艾惊呼一声,低下头去。 啊啊。 又失控了。 「你、你明明在生气……」 「才不是。刚刚我的确在吼你,可是这种生气和那种生气不一样!你不能体察一下吗!」 「好、好的,我明白了……这个,对不起……」 「你根本不明白!」 「对、对不起对不起。」 没救了。 艾利斯放弃解释,开始快步走在路上。尽管知道这种态度又让艾开始感到不安,但他才不管这么多。 他觉得艾就干脆一直这样畏畏缩缩下去,越来越消沉,继续误会别人,一辈子低着头活下去算了。 「我们走了……」 「啊,好的。」 艾利斯找不到机会放开牵 后章 『爱之歌』 1 她还以为是陨石。 蒂伊说完话的那一瞬间,西方的天空有光芒闪动,下一瞬间,艾已经被冲击波与热浪掀得飞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艾从缓冲姿势起身时,景色已经变了样。 墓园彷佛被火烤似的发热,甚至出现蜃景。部分枯树开始自燃,四周笼罩着烟雾,还有点点火星交错。 眼前更有个张开大口的巨大坑洞。 「咳咳咳咳……唔唔,发生什么事了?」 蒂伊大概还是受到那两人保护,一边咳嗽一边跑过来这么问了。 「我想应该是陨石……」 「……可是,你不觉得掉下来之前好像听到吼声吗?」 「蒂伊同学也听到了……?」 记得是个男子嗓音。 「幽~~灵~~……」 声音是从坑洞底下传来的。 「该不会是……」 「西方魔女~~~~~!」 四周笼罩的烟雾随着这句话被吹开,一名男子从中现身。 男子有着一眼就看得出身经百战的模样,理得很短的银发像刺娟般剌向天空。伤痕累累的外套罩着同样伤痕累累的肉体,每一道伤痕都像刻在灵魂上一样老旧而深入,拳头还裹在用石绵做成的绷带中。 现在他正慢慢从地面拔出拳头。 彷佛这阵破坏全是这一拳打出来的…… 「麻烦的家伙来了……」 蒂伊说话的口气苦涩到了极点。 「你认识他?」 「嗯……不过艾应该也认识。你还记得吗?就在世界塔下面……」 「啊!」 艾想起来了。 成千的沙砾,上万的花瓣。在瓦解崩塌的「世界塔」下,艾的确见过他。不,不只他,蒂伊身后的贵妇人也在那时见过。他们参加蒂伊率领的「正义」集团——「拯救世界之人」。 「他是蒂伊的伙伴……吗?」 「不是。严格说来是敌人……他恨我。」 「咦?」 「他名叫破坏拳。就如你所见,是个异能者,梦想拯救世界……」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恨蒂伊……?」 「就是因为这样啊……幽灵想结束世界,所以他想,结束。幽灵来拯救世界。」 「咦?」 「你们鬼鬼祟祟地说什么!」 男子的手往地上击出轰然巨响,巨大的身躯轻飘飘地飞起,一口气跳上坑洞边缘。 蒂伊换上别的表情,营造出游刃有余的态度,以「幽灵」的方式开始说话。 「好久不见啦,破坏拳。我们在聊你啊,怎么?你好奇吗?你不是随我怎么讲都不……」 「闭嘴。你不闭嘴,我就杀了她。」 满是伤痕的拳头慢慢举起来指向艾。蒂伊的台词瞬间停住。 「你想做什……」 「我叫你闭嘴。」 这一瞬间。火红的死线(刺拳)从艾的耳朵下面通过。 拳线继续前进了五十公尺远,连续破坏好几块墓碑才总算停住。 艾连动都来不及动。 「……!……」 「没错,幽灵,什么话都别说。你只要回答我问的问题就好。」 男子一瞬间就瘫痪了蒂伊的武器。 错不了。他对幽灵了解得极为透彻。 「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只准回yes或no,其他什么话都不准说。」 「……」 「我要问了。幽灵,有人说你失去了无敌的身体,沦为平凡的小丫头,这是真的吗?」 「……!」 蒂伊勉强维持住扑克脸。她在关键时刻,做为武器的话术也几乎完全遭到封堵,但她仍然试图抗战。 「回答我,幽灵……yes还是no? j 「……只要我回答你……」 「我说过,你只准回答是yes!还是no!」 男子双拳轰然互击。只是这样,就让空气撼动,冲击波让艾几乎倒地。 艾将视线投向背后的两人,期盼他们至少能救蒂伊。然而他们两人尽管一直暗中帮助蒂伊,现在却只是袖手旁观。 「不想回答也无所谓!但是你会害你朋友变成焦炭!」 男子的拳头冒出热腾腾的蒸汽。用不可燃布料做的绷带转为白炽,破坏性的热浪席卷整个空间。 「住手!」 蒂伊挡在艾身前摊开双手。 「对、对不起……我道歉……我求求你,不要杀艾……」 她的表情因恐惧而发白,连指头都在颤抖。 到头来蒂伊仍未回答yes或no。 但这时答案等于已经揭晓。 她发抖着挺身挡在朋友身前的这种态度…… ( 等于回答了一切。 「真没想到……」 激情慢慢从男子脸上褪去。 一道与先前相比只像在玩闹的拳线,对准了蒂伊的额头。冲击波分毫不差地在她小小的额头上炸开,一滴血拖出一道血迹。 「哈哈……哈哈哈。」 男子慢慢有了确信,开始发笑。 「你这娘儿们,似乎真的,哈哈哈,真的失去能力了啊。是不是啊,幽灵?」 「你说得对……」 「哈哈……哈哈哈,怎么会这样?哈哈哈,那可恨的幽灵,竟然变成了普通的小丫头?那个灭人国家……让我的故乡陷入火海的魔鬼……已经沦为一个,不起眼的小鬼头?」 他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站到蒂伊身前,就像要伸手去抓星星或彩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喔喔……喔喔……」 蒂伊轻轻把脸颊往他的手掌凑过去。因伤痕与烫伤而半碳化的手指,从她那有如湖面般光滑的脸颊上滑过。 「摸得到……我摸得到啊……」 他比触摸任何宝石或工艺品时都更加小心翼翼,摸过蒂伊白嫩的脸颊。 「我等这一天真不知道等了多久……」 这一瞬间—— 「!」 男子的手抓住她小小的头,往背后用力摔去。蒂伊断了许多头发,裙子在空中像是绽开的大朵鲜花,小小的尖叫声往坑洞底下掉。 「蒂伊同学!」 看到男子就要回到坑洞下,艾什么都无法思考,随手抓起一根木棍就要跑过去。然而…… 「劝你不要。」 「不要插手。」 「呀!」 艾的脚离开地面,就好像在世界塔最顶层那样整个人飘了起来。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救蒂伊!」 「……我们又没有义务救她。」 「!你们和他是一伙的吧!」 「也不是……不过,我们不会让你碍事……」 「!我不指望你们了!那边那个绷带怪物!看过来!」 「……幽灵,你也太悲惨啦。」 男子对外界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只看着蒂伊一个人。他的模样慢慢改变,开始显现出他的异能。 现在他的拳头就是他的愤怒。绷带在热浪吹拂下飘起,有着同样颜色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次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好!想杀你的人多得数不清,唯一一个有机会的却 是我!」 「唔!」 男子抓起蒂伊的衣领,将她的脸提到和自己一样的高度。蒂伊的脖子和胸口被绞得紧紧的,脸上失去血色,几乎冻僵。 「唔……嘎……哼……很痛……耶。」 「是吗是吗?那太好了。可是啊……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可不是只有这么点疼痛!」 「咿!」 一阵像熨斗烧焦衣服的臭味。 那是羊毛与野兽身体燃烧的气味。但蒂伊已经分不清这是衣服在燃烧,还是自己的身体烧焦的气味。 蒂伊的牙齿因恐惧而发抖,像点不着的打火机一样格格作响。 「哈哈哈哈哈!这一刻终于来了!你!邪恶!付出代价的时刻!正义得到实现的时刻终于来了!邪恶一定会受到制裁!正义的一方得救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唔,唔唔唔~~!」 「会痛是吗?幽灵,你怕了吗?你尽管尝个够!好好品尝这种痛楚和恐惧!这是你过去所作所为的报应!」 男子在哭泣。 他每次绞紧蒂伊的胸口,出雷恐吓,都哭得像是自己在承受这种痛苦。 男子尽管哭泣,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折磨蒂伊。 艾很想立刻赶过去。自尊或烦恼什么的都不重要。 她只想打倒这个壮汉,救出蒂伊。 但当事人蒂伊却…… (不要过来!) 蒂伊用眼神拒绝她。 叫她不要插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嘲笑越来越无力,一股怒气无处宣泄,失去折磨对手的手段而越来越疲惫。他是天生的战士,不懂得拷问的手腕。 「哈哈哈……这就是……这就是我的目的?我的复仇……只是这样……就只是折磨这种小丫头?」 男子不再踢她,用灼热的手蒸发眼泪。 「这就是……我的终点站……?」 蒂伊终于重重落到地上。男子失魂落魄,流着泪丢下了几句话。 「喂……你倒是讲几句话来听听啊,幽灵,怎么不说话啦?一个满脑子只想着你……只想找你报仇的男人就在这里。一个人生的一切都被你夺走,只剩下你的男人,现在就连唯一剩下的你都要失去。你就不能说几句话来听听吗?」 「…………」 「给我说话啊!」 蒂伊听从了他的要求。她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站起,从正面看着男子。 她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清澈,看着遥远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是工整剖半的弦月,另一半则在地上看着男子。 「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男子一瞬间被震慑住。 「你是怎样?喂,你给我看哪里!看着我!」 「我是在看着你,破坏拳,不,马基亚˙艾雷克托斯。」 「你、你!」 男子的眼神染上震惊的颜色. 「记得我的名字——」 「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对你说。如果这句话你愿意听,我希望你听我说……」 说完蒂伊整个人猛然趴向地面,额头摩擦到地上。 「对不起。」 男子似乎一瞬间意会不过来,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你说什么?」 「对不起,马基亚,艾雷克托斯……」 「你说什么鬼话……」 「对不起,马基亚。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家人,我很过意不去。」 「你、你这娘儿们!」 马基亚意会过来的同时,脸色胀得火红。 「你要耍我要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好死不死!都什么时候了!你、你竟然还!」 马基亚气得发抖,一时无法动弹。 「竟然还给我道歉!」 「马上把你这肮脏的谎言给我收回去!」 蒂伊磕在地上的头被用力踏住,但她还是继续说。 「我不是在说谎。马基亚,我真的觉得过意不去。」 「你……你这娘儿们!」 马基亚连连倒退,彷佛连摸她都觉得思心。 「开什么玩笑!什么叫做『过意不去』!你以为你的罪可以就这样抵销吗!难道你道歉,我的怒气就会消失?我的家人就会回来?」 男子以双拳灼烧天空,将言语化为具体的破坏。 「……」 「回答我,幽灵!」 蒂伊慢慢抬起头,将她的脸、她的身体,投向正义的火焰。 「你说的对……就算我怎么道歉、反省,罪恶与过去都不会消失,死人也不会回来。你说的都对……」 但蒂伊漆黑的眼睛仍然往前看。 「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蒂伊双眼流泪,被自己犯下的罪撕得四分五裂,但仍然继续道歉。 「我就是只能道歉!对不起,我杀了你的家人!对不起,我把你的人生弄得一团乱!对不起,伤害到你!」 「住口!」 马基亚脸色铁青,全身颤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这娘儿们!都什么时候了!」 马基亚大声吼叫。就像承担全世界不合理的小孩抓着自己的胸口,伸直手控诉。 「你这是怎样!开什么玩笑!为什么到了现在才道歉!为什么!」 壮硕的手臂挥向地面,打出一个大凹洞。 「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你要说你悔改了?你这娘儿们—幽灵!西方魔女说要悔改?」 「……嗯。」 「祈求用耳语毁灭世界!不管多恶劣的事情都能边笑边做的魔鬼!拿战乱取乐的幽灵!竟然说要反省?」 「嗯。」 「你要说你失去了所有力量!真的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小丫头吗?」 「嗯!」 「开什么玩笑!」 拳头朝天空打得铿锵作响。只是这么一挥拳,整个空间都受到扰动。 「我不承认,我不承认啊……你应该当坏人当到最后一刻……邪恶就应该受到邪恶的报应。我……我来这里是为了讨伐邪恶!是为了像个勇者拯救世界!可是你!可是你~~~!」 拳头一再撕裂空间,火焰唤来劲风。但这些破坏全都并未送到蒂伊身上。 「这样岂不是变成我才是『邪恶』了!」 铿锵两声,两拳打向蒂伊。但这些正义也并未递到蒂伊身上。拳头只撕裂了她白皙脸颊的表皮,打向空无一物的空中。 「你……你反省个什么鬼……你真的烂透了……甚至不肯让我当个勇者……你把我『拯救世界的梦想』……变成了肮脏的复仇……」 握得不能再紧的拳头之间,开始飘散出血肉烧焦的气味。马基亚的拳头开始脱离他的控制,连自己都烧了起来。 「对这些,我也要说抱歉。」 「……算了,我不需要什么道歉……」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马基亚慢慢抬起上身。 「……去死吧。」 笼罩着一层蜃景的手指稳稳指住蒂伊。 「……够了。我不是正义也无所谓……我要杀了你,然后我也自杀……」 马基亚的身体开始燃烧,成了一团鬼火往前走。 「啊啊……不对,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正义使者……如果我是正义使者,不祝福现在的你就说不过去了啊……」 马基亚的脚步很沉重,就像迷路的小孩一样。 「无所 谓……只要你消失,我就心满意足了……无所谓的。」 连不可燃的布料都烧光了。马基亚仿佛触摸宝物似的伸出他的拳头。 蒂伊的眼泪洒在他的拳头上。眼泪发出小小的滋滋声迅速蒸发。 「对不起喔……马基亚……」 「我已经……不需要你道歉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喔,马基亚。我不能跟你一起消失……」 笼罩火焰的拳头当场定住。 「你说什么?」 「我本来也愿意至少让你杀了我……可是,我不能再给你更多了……」 蒂伊说话的模样,就像母亲在开导想要星星而伸出手的小孩。 「……」 「我还有母的,还有不能死的理由。」 蒂伊的视线首次从马基亚身上移开。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马基亚大为动摇。蒂伊不看马基亚,望向学校说: 「而且,要是我消失,有人会哭……」 说着蒂伊总算看了看艾、贵妇人与少年,露出由衷觉得幸福的微笑。 「所以,我不能死。」 「……」 只有「绝望」两字可以形容他的表情.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这天使般的笑容,马基亚宛如恶魔一样绝望了。成千上万的思绪在心中爆炸,让他想说的话哽在喉头。 「你太奸诈了!」 马基亚像个孩子大喊。彷佛忘了十年的岁月,流着眼泪,咒骂这个世界没有天理。 「你太诈了!为什么!我为什么就非得这么委屈不可!你、你这娘儿们太诈了!太卑鄙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种话!你说什么鬼话!说什么鬼话!说什么鬼话啊!」 拳头再次举起,慢慢朝蒂伊逼近。 「你就不能!至少在最后像样点嘛!都什么时候了!你这娘儿们竟然还有脸说想活下去!还有脸说你有理由要活下去!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好!我失去正义!沦落成邪恶!只能一死了之!我失去了一切!你竟然还敢跟我求饶!还敢说『你除了我还有别的事要顾』!」 拳头咚的一声碰上蒂伊的心脏。 「你就不能,至少陪我一起消失吗……」 「……对不起喔。」 蒂伊流下一滴眼泪,执起他的手。 「我已经……不能……陪你这样了。」 灼热的拳头随即失去热度,并未伤害到蒂伊。 「你这个人……烂透了。连当个反派都当不彻底……你是最差劲的邪恶……」 「对不起……对不趄喔……」 蒂伊将脸轻轻凑上他那满是烧焦痕迹与伤痕的拳头。 十年。两人之间互相残杀的关系,就在这一瞬间结束了。 马基亚看着这个有如小鸟般停在自己拳头上的小女孩。 「……啊啊,对喔,原来我想杀的幽灵,早就已经消失了啊……」 「嗯……」 蒂伊在马基亚的拳头上轻轻一吻,马基亚则轻轻摸了摸蒂伊的脸颊回应。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举动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连当事人都不知道。 「再见了,幽灵……你的确消失了……我的复仇早就已经结束了……」 说着马基亚轻飘飘地和她分开。 就要走出坑洞,朝墓园西方走去。 「……马基亚,你以后要去哪里?」 「那还用说……我的目的结束了,也就没有我继续存在的理由……」 「既然这样!」 蒂伊快步跑到马基亚身前站定。 「既然这样,你就来帮我!」 「帮你?」 「对——我们现在,正在见证新世界的诞生。」 蒂伊自信满满地伸出手去。 「可是我们还很无力,所以马基亚,艾雷克托斯,请你帮助我们。」 「你这娘儿们……」 马基亚似乎感到傻眼,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娘儿们……真的是……让人摸不透啊,蒂伊,恩吉……都已经变回平凡的小丫头,看来却比以前更是傲慢……」 「嘿嘿。」 蒂伊以全世界最可爱的方式露出微笑。 「……我不会任你摆布。」 他说得彷佛毫无眷恋。 「……但是,我会看着你。我会一直在荒野的尽头监视你。你最好知道,当你又变回幽灵,我的拳头也会复活。」 「这样就好。」 蒂伊右手握拳,轻轻往前伸出。马基亚也依样画葫芦,和她小小的拳头互碰。 接着蒂伊回到艾的身边。 「嘻嘻……我回来了。」 艾从正面迎接蒂伊。 「蒂伊同学!」 「喔哇!」 蒂伊,蒂伊,恩吉,实实在在就站在这里。她以平凡的身体,跨越死地回到艾的身边。这当中的含意,和她还是无敌的幽灵时完全不一样。现在的蒂伊没有任何异能,她的武器就只有「耳语」。她只用这么渺小的力量,就阻止了一个「邪恶」。 然而…… 「笨蛋笨蛋!蒂伊同学大笨蛋!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这……呃……艾,你在生气?」 「那还用说!」 刚才的每一瞬间,艾的心都像吞了冰块似的冻僵。每当他的拳头从蒂伊身旁挥过,艾都想挺身去救蒂伊。但蒂伊每次都瞪着艾,告诉艾,,「不要过来!」告诉艾这是她自己的问题。 艾也明白了她的意图,注意到了她的想法。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点她也在中途注意到了。蒂伊要活下去,就必须那样道歉,这些艾也全都懂了。 但这些对现在的艾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 蒂伊瞪大了眼睛,纳闷地歪了歪头。 「蒂伊同学……都不明白吗……?不明白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你……不明白我是抱 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随时都可能会死掉的你……?」 「……你要跟我说这种话?」 蒂伊说话的语气听来真的很纳闷。 「你每次都甩开尤力、疤面他们的担心,为了梦想迈进……却要跟我说这种话?」 「!」 这句话深深刺进艾心里。 「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可是,这是我的梦想。所以,不管你多么担心,怎么阻止我,我都不会停手。」 蒂伊道歉的模样,看在艾眼里显得好耀眼。艾觉得她走在非常正确的路上。稳稳地,堂堂正正地走在自己走偏的正规途径上。 艾无地自容地撇开目光。她觉得错误的自己站在正确的蒂伊身前,根本就突兀到了极点,只想干脆找个地洞钻进去。 但事态已经把艾远远甩在后头,再也不会停止。 「啊啊,对了,蒂伊·恩吉。反正后来的家伙多半也会告诉你。」 「……什么事?」 马基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说话。 「我在路上看到了魔女旅团。」 「!」 蒂伊脸色大变。 「魔女独立司法旅团跑来了?你看到了那些消灭奇迹的鬣狗?」 「是、是啊。」 「太离谱了……虽然我早就想到他们迟早会来,可是也未免太快了……要知道他们五天前还在大陆的另一头啊!」 「你问我我又能问谁……可是,他们就是出现在离这里只有 三十公里的荒野啊……你该不会都不知道?」 蒂伊已经没在听他说话。 「啊啊够了!要是我还有以前那种身体,这种时候就可以飞去通知大家了!」 艾不明白蒂伊在说什么。 唯一感受到的就是蒂伊的焦虑。 艾有了不祥的预感。 那是一种远比蒂伊刚才勉强度过的危机更加严峻的逆境所散发出的味道。 「艾!你马上跑去学校……不对,等一下!你去找艾利斯……」 「到、到底要去哪一边?」 艾什么也没追问,做好随时能够举步飞奔的准备,不由得有种扑空的感觉。 接着事态彷佛在嘲笑她们两人似的…… 警笛声响彻欧斯提亚的天空。 「这、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来了——」 这时地上的小石子开始摇晃,撞得格格作响。 震动每一秒都在变强,连墓碑都开始摇动。 「艾,我们快逃!」 「咦?可是,咦?」 她们手牵着手举步飞奔。 「这、这是怎样!」 「不要问,跑就对了!」 震动变得越来越大,警笛声仿佛形成一堵有形的墙壁。噪音的源头似乎已经来到自己身后,艾在恐惧的驱使下,强行转头望向背后。 她看到了。 「!」 看到「那个东西」就像一只会把回头的人都吃掉的怪物,这瞬间把她们两人都吞了进去 甚至不容她们做出任何抵抗。 2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们在「这个物体」离欧斯提亚还有七公里时就注意到了。 『啊啊~~试音试音。麦克风试音。听得见我说话吗?』 「少罗唆!马上给我停下来!」 『看来是听得见。谢谢您的合作。』 「少罗唆!」 欧斯提亚警备队的装备实在太简陋。担任队长的男子开着卡车行驶在「这个物体」旁边大声喊叫。 「喂!那边那辆卡车……不对。列车……也不对。够了!那边『那个东西』,给我停下来再说!」 警备队长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物体。那是车,是列车,是马,也是人,是个由令人无法理解的事物形成的结晶。 唯一能够理解的,就是这个物体极具威胁性。 「喂!给我停下来!该死!他们打算冲进镇上吗!」 队长忍不住扣下散弹枪的扳机。单发的重弹头连熊都能一枪击倒,但在「这个物体」面前却与玩具烟火没什么两样。 如果一定要比喻,这个物体就是机械与肉块的结晶。 猎豹的脚、汽车的引擎、帆船的帆、螳螂的镰刀。一个由这些千奇百怪的物体组合而成,像是一种会出现在小孩恶梦中的巨大高速移动物体。 「算我求你,给我停下来啊~~!」 对方当然不会听从警备员的呼喊。 而「这个物体」驱使着蹄、轮胎与触手,冲进了欧斯提亚市。 聚集在配给所的人们瞬间消失在它巨大的躯体下。 警备队长发狂似的大吼。 同一时刻,市公所大厅里。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吵死人的警笛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马上给我摆平!」 宾道·格拉姆大声吼叫,甩乱了原本吹得十分完美的浏海。 「我不管你们要用炸弹还是大炮都行!警备队长在做什么!」 他身后的职员们窃窃私语: 「喂,听说这阵骚动是魔女旅团搞出来的。」 「不会吧……魔女的眷属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怎么办?我们会被杀……不,说不定会生不如死……」 「那边那几个!别净说些废话,去给我传令!叫市民到公会堂集合!」 宾道重重啐了一声,以强调出不耐烦的语气朝四周的人们大吼。 窗外的街上扬起了尘土。烟尘肆无忌惮地纵贯市街,抵达墓园之后,却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回到大路上,又来了个转弯。每次转弯时,都可以听到尖叫声回荡。 「真没想到……竟然采取这么强硬的手段……完全看扁我……竟敢这样肆虐我的城市……我饶不了你们……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宾道以恨不得一把抓碎的力道,抓住窗框发下毒誓。 「?市、市长,那玩意该不会……」 这时「那个物体」完成了最后一次转弯。 「冲着我们这边来……?」 一条条用不同生物的部位构成的蜈蚣脚踩响了大地。 「……我饶不了你们。」 「市、市长,我们快逃吧!」 「这个物体」丝毫不理会原有的道路或建筑物,直线冲过来吞没了市公所。 「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谁也没听见宾道的叫喊。 但「这个物体」并未伤害任何人。支撑巨大身躯的每一条腿都彷佛有着自己的想法,以精准的动作,像一阵风绕过障碍物——如果有眼力好的人看到眼前的光景,多半会从「这个物体」经过的痕迹,注意到有几个人被带走。 『各位欧斯提亚市的先生女士,请听我广播。』 长在「这个物体」头顶的许多喇叭与鹦鹉头,开始以大音量呼喊。 『我们是魔女独立司法旅团,我担任执行部的负责人,叫做夫人,特快车˙军团˙拥有。本案从现在起由我们审理,特此敬告各位。』 「夫人,特快车」像液体般飞越无数住家,同时低下许多个头部。 『我们是来审判罪人。』 夫人轻飘飘地越过最后一条坡道,终于来到终点。她站在黑色平面的正前方,也就是聚集了人潮的校庭正中央。人们四处逃窜,让夫人巨大的身体刚好收进空出来的空间。 『因此我正请应该到场的人出席。』 夫人说完当场瓦解。 勉强还有列车般形体的身影纷纷瓦解,曾是车壳的建材自行分解重组为桌子,只有毛皮的老虎跑过去变成地毯。地面被锦丝纤维掩盖,无数异形动物割开自己的咽喉将地毯染红。红橡木的柱子在轰隆巨响中隆起,墙壁也自行组装完成。 转眼间校庭就成了异形的厅堂。 厅堂中有旁听席、辩护律师席、被告席、陪审员席。 最后一道工程,就是将几个人吐进来。艾、艾利斯、尤力、疤面与其他几十个人被吐到厅堂内。他们是夫人先前掳来的人。 接着法官席从厅堂正中央隆起,一名男子被吐到座位上。男子身材纤瘦,脸色很不健康,眯起一对显得很神经质的眼睛笑得贼兮兮的。他披着一件染不上任何其他色彩的黑色长袍,额头上系着一条以纯金打造的律法之链,上面跟锁住奴隶的链条一样刻着他的名字。萧恩,萨里班。一点都不搭调。模样简直像是杀了千年王国之王的蛮族年轻人,傲慢地戴起了王冠。 萧恩冷眼看着整个厅堂,确定每个人都坐上安排好的位子,之后高高举起木槌。 『就这样,魔女审判正式开庭。』 铿~~铿~~铿~~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在墓园跟蒂伊讲话讲到一半,就突然听到警笛声,被巨大的物体吞没。到这里她还搞得清楚,但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还过不到几分钟,自己已经被带到这种地方来。 眼前整整齐齐 地排列着散发嚣张气息的座椅与大桌。欧斯提亚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地方,那么这会是哪里?那只大怪兽有这种能一瞬间把人带到远处的能力?想到这里,就在厅堂正中央发现了黑色平面。 难道这表示这里就是校庭正中央?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一切都是她搞出来的啦……」 蒂伊一边回答她,一边按着头喊痛。 「夫人,特快车,军团,拥有。阳才的子弹列车、这个法庭,全都是一个人。」 「咦?」 艾忍不住站起来,结果椅子却一副要请她放轻松坐下来的样子跟了过来。仔细一看,厅堂里的桌子与地板等等,也都像生物呼吸般慢慢在动。 「呀!」 「这些东西无害。至少暂时无害……」 蒂伊似乎已经很习惯,说声谢谢就坐到椅子上。 「会动的死人也分很多种。以前常识根深蒂固的那些人,光是头被打掉就不会动了;但现在的人就算只剩骨头也可能还会动——然后其中也有一些人,甚至连不是自己身体的义眼或义手都可以控制,夫人就在这方面达到了颠峰。她这个人能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认知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是、是喔……」 这就是这个异形——夫人,特快车,军团·拥有——的真相。 「不过她也跳不脱这类人常见的问题,现在自我已经崩溃,所以才会听那些人使唤……」 「那些人?」 蒂伊以视线回答。与黑色平面并列的中央台上站着一名男子。萧恩·萨里班。 就在此刻,他挥下了槌子。 『就这样,魔女审判正式开庭。』 3 「——然而——」 铿~~铿~~铿~~的槌子声响彻整个厅堂后,萧恩先是像个看到猎物就在眼前而流着口水的小混混,贼兮兮地笑着宣告。 「——首先得等陪审员抵达才行。不好意思,我们马上休庭。」 铿的一声槌子声高声回荡。 就在同时,蒂伊用力举起手。 「法官大人!我要求和说明官见面!另外,我想去拿反方物证过来,请准许我在休息时间退庭!」 「我才不要,麻烦死了。」 「萧恩,你烦死了!赶快给我批准!这应该是合理的要求!」 「啧……我就批准旁听者和辩护律师离席。这样你满意了吗?’西方魔女h?」 蒂伊猛然站起,环顾四周。周围有艾利斯、尤力、疤面,以及三年四班与城市的核心人物,人数将近三十人。 「提黑斯!去马提内斯那边把格尔和可利亚带来!马上!人来了我再说明!怀兹!去市公所把我的笔记全部拿来!」 「知道了。」 「了解!」 没有人问理由或拒绝,每个人都二话不说听从蒂伊指挥。他们已经换上准备抗战的表情。 只有艾一个人没有这种觉悟。 蒂伊指挥完喘了一口气,转身面对艾。 「艾,你冷静点听我说。」 「好的……」 「他们是来告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动摇还没来得及跟上。 「这是什么情形……」 她的心只是被眼前发生的事情麻痹。 就在蒂伊吞了吞口水,准备说下去的时候—— 「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吧。」 ……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名穿着女仆装的少女,忽然出现在蒂伊与艾之间。少女只有八岁,这个年纪本身就已经不寻常,但最异常的还是她的头发。少女有着一头浅白色的银发,但并非生来就是这样的颜色,简直就像年事已高的老太婆会有的白发。 「各位幸会,刚才对各位失礼了。我叫做,夫人,特快车·军团,拥有b,担任各位的说明官,特此知会各位。」 「夫人……」 艾吞了吞口水。 「这么说来,你就是这……『这个东西』的本体?」 「应该算是吧。只是若要说得精确点,反而应该说q这个东西。才是我的本体。」 夫人面露微笑,鞠躬说声「献丑了」,接着似乎留意到自己有失礼数似的看了众人一眼。 「啊,各位请不要客气,尽管坐在我身上。请问要点什么饮料?想喝什么都请尽管吩咐。毕竟不让各位有所匮乏,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她话一出口,椅子就动了起来,彷佛催众人坐下般顶着他们的膝盖。同时一台饮料机出现在少女身旁,开始倒起饮料。 「每一位都拿到饮料了吗?那么我要开始说明了。」 少女一说完,背后就出现一瑰黑板待命。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理解了眼前异常的事态——这个法庭就是这名少女。 「我们是魔女旅团——就如字面意思所说,是由伟大的魔女所创办的独立司法旅团。」 黑板擅自写上了「魔女旅团」与「独立」云云。 「我们审判罪行,不分时间、地点或对象。」 「罪行……」 这句话深深刺进艾心里。 自己的罪。未能拯救世界的罪。不小心让艾利斯复活的罪。 「你们说的罪……是什么罪?」 蒂伊一脸心惊胆战想插话,但艾制止她,自己问出这句话。 「你们是拿什么罪名……来审判我……审判人……?」 夫人默默一鞠躬,自豪地回答: 「那当然是『拯救世界的罪』。因为我们是唯一一个审判这种罪的机构。」 「你说什么?」 艾瞬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是说……拯救世界是一种罪?」 「是的,艾小姐。」 「……我不懂。」 「您希望我说明吗?」 「当然。」 夫人优雅地行了个礼,说了声遵命。 「只是遵命归遵命,我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我想想,您是艾利斯先生的朋友,相信省略很多细节也无所谓。不知道艾小姐是否清楚,拯救世界的行为,并无法真正拯救世界。」 「这……」 艾点了点头。即使个人希望拯救世界,那也只是单一个人的世界。这点艾已经在先前的旅途中学到。 举例来说,假设有人「试图拯救」现在的这个世界,祈求世界能变回十五年前的模样。 但实现这个愿望,只能拯救活人,等于是要现在还在活动的死者都消灭。 同样的,就算救了死者的世界,救了不老不死的世界,救了三年四班的世界,就会有人得不到拯救。 「不愧是艾利斯先生的朋友,您很进入状况,省了我不少时间。」 夫人天真地露出笑吟吟的表情。 「虽然在以前——在十五年前,这样的愿望并没有意义。但很遗憾的,现在无论是多么荒唐的愿望,都有可能获得实现……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这样会改变世界的规则……我们机关的存在,就是为了阻止这种失控的行为。」 她将手按在胸口一鞠躬,表情神态充满了自豪。 「不知道这样说明,是否已经让您大致了解我们的理念了?」 「是,我大致上了解了……」 同时也了解了这种理念的问题点。 「……请让我问一个问题。」 「好的,是什么问题呢?」 「你们要审判拯救世界的人,对吧?」 「这个认知 很正确。」 「那么,又由谁来审判你们?」 「……您的问题可真不饶人。」 夫人露出被戳到痛处的表情。 「你们这样到处去审判与世界为敌的人,这种行为不也是出自『想拯救世界』吗?到头来你们的所作所为还不是一样?」 艾说着说着,觉得一股热流直往上冲。这是一股源自于愤怒的能量。 口口声声说要审判别人,自己却做出需要受到审判的行为。 竟然连这种事都没发现,这种钝戚让艾觉得非常丑恶——简直就像住看从前的自己。 「艾小姐指出的这一点很有道理,但我们采取了司法的手段。」 「……」 「我们绝对不会是个人,始终是『大家』一起营运。其中甚至还包括被告与辩护律师,而我们也一定会听他们辩护。」 「那还不是都随你们说……」 就在艾问了这个问题后—— 「呵呵呵呵。」 夫人立刻笑了出来。 「你、你没头没脑笑什么……?」 「没有,失礼了。呵呵,说得也是,也许话真的都是我在说。」 艾背上汗毛直竖。感觉就像一直很理性的谈话对象突然摘下假面具,露出怪物的本性。 「说得也是。可是我们会说这是,公平。……呵呵呵。」 夫人笑了。她确信自己做着对的事而笑。 这种笑容艾也觉得眼熟。 「我们不会指望更多。要是再继续让步,就会来不及阻止世界灭亡……那就本末倒置了……呵呵呵。」 火人把更进一步的事都抛诸脑后。彷佛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藉此不去怀疑自己的正义。 「要是您不满意,觉得没天理,何不用更没天理的方法来推翻我们呢?呵呵呵呵。当然我们也会抵抗就是了。」 「……够了。」 「您问完了吗?」 「……对。我已经没有事要问你了……」 「是吗——正巧,各位陪审员似乎也到了——」 夫人说到这里,匆然移开视线去看不相关的方向,开始喃喃自语: 「……请等一下,诺伊雷芬先生,请不要从那种地方进来。啊、啊,不可以,连破坏拳先生都这样,那里是我的宝贝侧腹,啊、啊、啊,请停步——啊啊—— !」 下一瞬间,暴力淹没了厅堂。 先是右侧外墙发出轰然巨响,接着一只手伸了进来。一拳就把比普通金属更加坚固的红橡木外墙打凹,下一拳更打得碎裂。 马基亚提着他的刚拳从飞扬的尘土中现身。 夫人按住侧腹对男子抗议: 「破、破坏拳先生,您做什么呀!您把我宝贝的侧腹当什么了呀!」 「反正对你来说还不就像被蚊子叮了而已?」 「问题不在这里。」 说着说着,下一波暴力已经来临。 压倒性的光从没有屋顶的上方洒落,一名少年飘在七色的光环中心。 「诺伊雷芬先生……算我求你,下次请你从入口进来。」 「?这里不就是起降口吗?」 「……算了。」 这名行动与造型都像天使的少年,就这么落到陪审员席。先前的男子也在他身旁坐下。 「我还顺便带了尘来。毕竟让她长距离移动可就麻烦了。」 他的身旁是受到七色力场支撑的红衣贵妇。 铿~~铿~~铿~~! 「你们这些烂人总算到齐啦?」 坐在法官席上的萧恩佣懒地举起槌子。 「那么,开庭。」 铿! 「呃~~」 萧恩清了清嗓子点点头,同时抛着右手上的槌子把玩。 「……呃,、」 萧恩又清了清嗓子,左手在桌上连连拍打,往旁、往下找东西似的窥探。他反覆这些动作好一会儿,厚着脸皮光明正大地说: 「呃,那么,要从哪里开始?」 所有人不想理会的冰冷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但当事人丝毫不觉得尴尬。 慌的是夫人。 「小、小萧,你怎么了!之前我不是才帮你做了小抄吗!」 「罗唆,臭老太婆。我弄丢了啦,还有你这臭老太婆别叫我小萧。」 「好、好过分!小萧你怎么了……以前你明明那么可爱……现在说话竟然这么过分……」 「老太婆少废话,赶快想点办法。我都说我肯工作了。」 夫人原本悲叹不已,听到最后这句话后却立刻露出笑容,拿出纸张交给萧恩。 艾与其他第一次看到的人都张大了嘴合不拢,已经看惯的人也显得十分厌烦,没有任何人阻止他们。 萧恩拿到小抄后,嫌麻烦似的说道: 「呃,宣誓——余信奉天神……呃,余信奉人道。余信奉法律——余信奉真相……垂、垂气?喂!老太婆,这字怎么念?(唾弃!)……啊啊,是唾弃。以后记得加上注音,老太婆。 余誓言唾弃……(越轨!)越轨与误解,执行正义——」 「——艾——艾!我在叫你!这边这边。」 萧恩的宣誓词念得懒洋洋的,蒂伊趁机跑过来,手上还牵着像拖垃圾般拖过来的艾利斯。 「蒂、蒂伊同学,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得认真听……」 艾摆出不想漏听一字一句的态度,对蒂伊抗议。 「……不用了,那种东西根本不用听,这你应该也知道吧?他不但念得差劲,而且那些都 只是场面话。你看,陪审的那些家伙根本就在打瞌睡,听我说话比较重要。」 「是、是喔,那你要说什么?」 「我们一定会帮助你。」 蒂伊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看。 「你一定在为了夫人说的话烦恼吧?可是现在这种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要是艾错了,那就表示他们也错得一样严重。那种理论根本不必正经当一回事……艾利斯,我说得没错吧?」 说着拍了拍艾利斯的肩膀。 「对,没错。」 「你们两个……」 蒂伊与艾利斯都想帮助艾,这让艾好高兴,心脏越跳越快。同时却也知道就是这份温暖会击碎自己的梦想,随即降回冰温。 「来,振作点,不要怕。不管他们问你什么,只要否认就好了。不要不跟我商量就回答他们喔……喂,艾和斯,你也说点什么啊。」 「思\额么,虽然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艾利斯似乎也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但他仍然用力拍了拍胸膛露出微笑,想让艾放心。 「你绝对不会有事,不要担心。」 「对不起……对不起……」 不管是艾利斯还是蒂伊,明明都有理由讨厌她,却像这样帮助她。艾好高兴,又好难受。 「——余等信奉正义。」 ——余等信奉正义。各个陪审员复诵完这句话,宣誓就此结束。 「——本日担任法官之萧恩,萨里班宣誓完毕。」 夫人几乎快要哭出来似的松了一口气,接下了司仪的工作。看样子萧恩担任法官,她则担任原告兼司仪。 「接着我们来介绍本次的陪审员。由左至右依序是破坏拳先生、诺伊雷芬先生、尘女士。以上三人出席,视为达到最低人数。」 坐在那儿的是几个异形的人。 有着火焰拳头的男子、自然飘浮的少年、至今仍然高深莫测的红衣贵妇。 「本次开庭有幸邀请到超过三名的陪审员。西方魔女小姐,这边请。」 「咦?我也要?」 蒂伊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接着拍了一下手掌说「对喔」。 「是、是怎样?」 「没有啦,他们所谓的陪审员,都是一些不受法规限制的人物。像是大国的代理人,还有从审判中活下来的家伙也是。」 「蒂伊同学就是后者?」 「嗯。我在幽灵时代被告就全都不去理会,毕竟当时谁也抓不到我。顺便告诉你,艾利斯也被告过一次,那次就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我的支援过了关。」 难怪他们两个对这法庭都很熟。 「这是好机会。」 蒂伊得意地露出微笑。 「我去跟那几个陪审员讲讲。大家都已经像是我的手下,我会好好说服、拉拢他们……」 「等一下。」 一只包着绷带的手举了起来。 「那边那个小丫头已经失去了当陪审员的资格。」 「咦?是吗?」 「对,你带她来的时候没发现吗?她已经不是无敌的幽灵,只是一个有平凡肉体的平凡小丫头。」 夫人心想的确有这种迹象,同时蒂伊与艾坐的椅子都不自然地格格作响抖动起来。 「看来是真的,有重量。」 「马基亚那家伙……」 蒂伊咬得牙关作响,马基亚则以满不在乎的表情接下她的视线。他的脸上写着「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其余两人似乎也不打算阻止。 「……你的手下真是忠心耿耿……对了,另外两个人也没告诉我们魔女旅团接近啊……」 「那些家伙~~!我以后不理他们了……」 「呃,让各位久等了,那我们继续进行。」 墙壁与地板等物体都剧烈蠢动,盖过了先前的骚动,之后夫人继续念词。 「呃——删除西方魔女的陪审资格……好了。陪审员已经介绍完毕,接着是朗读讼诃。讼词一共有两份,首先是针对出现在这里的神秘黑色平面。」 夫人指向中央。她所指之处,可以看到那个黑色平面继续摇曳,无视于四周的喧嚣。 「我们要封印这个黑色平面。」 市民们大声抗议,夫人手一挥,制止他们。 「另一份则是针对艾利斯,卡勒的复活。我们要提出的就是以上两件诉案。被告是……」 艾用力握紧拳头,等待夫人叫唤自己的名字。她的双脚使力,希望至少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但下一瞬间,艾的决心全都白费了。 「艾利斯˙卡勒,上前。」 4 「——被告一度死亡,在被守墓人埋葬的状况下完全复活。这是前所未见的奇闻,也是改变世界规则的骇人现象—」 夫人在说话,艾却完全听不进去。 「——另外他与这个黑色平面也有密切的关系,于前一阶段『三年四班的世界』中乃是核心人物,没有怀疑的余地——」 眼前是艾利斯的背影。艾利斯漫然站在被告席上,对夫人念的讼词左耳进右耳出,玩着手上的锁链。 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艾全都看在眼里,却也全都视而不见。即使眼球看到了,大脑却拒绝理解。所以无论是艾利斯被叫到被告席上,还是锁链铐上他的双手时,艾都困在虚无之中,只呆呆站在原地。 ——为什么? 整颗心受到这个念头支配。 为什么他会在那里?站在那里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犯下罪行的人明明不是他。 「——艾!艾!你振作点!」 蒂伊突然大声嚷嚷,开始摇晃她的肩膀。不,不是突然,蒂伊一直在对她说话,但她连这幅光景都忽略了。 「蒂伊同学……」 「艾!算我求你,你振作点!」 认知恢复的同时,世界的彩度也不断增加。蒂伊的脸恢复了颜色,四周填满了吼声。这一切都是欧斯提亚市民抨击夫人他们胡作非为而发出的抗议声(尤力也混在里面)。 恐惧慢慢回到心中。 艾抓住蒂伊的手,摇着她的身体放粗嗓子大吼: 「蒂伊同学!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艾利斯同学他!」 「你冷静点!」 啪的一声。艾被打了一巴掌。 「——此外,他『结束世界』的目的,在目标已经达成的现在,扭曲世界的可能性相当高——请、请各位肃静!是、是谁!谁丢橘子皮!」 夫人还在念讼词,欧斯提亚市民持续发出嘘声,尤力在丢橘子皮。 「蒂伊同学……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艾利斯同学被告!为什么不是我!」 「……他们大概是只从街上的传闻做出判断。如果只听传闻,会以为是艾利斯靠自己复活的,毕竟传闻根本没提到艾的名字。」 「他、他们用这种未经查证的情报告人?」 「对啊。对他们来说,这样就很够了。」 夫人不对嘘声认输,把墙上的喇叭开到最大声,继续念讼词。 「——根据以上理由!可以推知被告的罪行极为明确!因此我们对他与黑色平面求处『封印刑』!」 法庭内顿时鸦雀无声。 封印刑。 就如字面意思,受刑人将永远受到封印,在这个世界里是比死刑更重的刑罚。 一阵低吼般的声响。 沉默彷佛是为了衬托接踵而来的怒吼而存在似的被打破,法庭上充满了愤怒。 「开什么玩笑!哪有这样的!」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越讲越得寸进尺!把艾利斯还给我们!」 「就是啊就是啊!把艾利斯还给我们!」 「还回来!还回来!」旁听席齐声叫喊,用鞋底猛踢栅栏,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子还杀到台阶下。 「——!住手!」 艾利斯始终保持沉默,只在这一瞬间喊出声音。但这群男子不理他,一路来到台上—— 「啊——!」 一声果实被车辗过般的声响响彻四周。 「唔!唔!这是什么!」 一名男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尤力)发出叫声,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姿势。他们被地板变形而成的捕兽夹夹住了。 「唔……无关的各位……唔唔……请肃静。要是各位太吵,我可要请各位离开人间罗?」 夫人说话时像是嘴里含了什么东西似的,整个人显得很慵懒。她的脸上有笑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正义笑容,在少女的脸颊上舞动。这种表情之中,并未包含丝毫先前表现在艾他们眼前的知性,简直就像面对野兽或植物一样,不把对方当人看。 「你们这些凡人,要是不想被当成惹事的害虫处理掉,就给我乖乖在旁边看。给我屏住呼吸,低着头,忍气吞声活着。」 地板收回狈牙,恢复原状。等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抵抗。 「……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啊,艾。」 蒂伊按住弄伤的侧腹部,小声对艾耳语。 「虽然他们安排了这些法律、法庭之类的玩意,看起来好像很公平,其实全都是骗人的。他们只是想用自己满意的方法毁掉奇迹而已。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可以接受任何妥协,不管多卑鄙的手法都敢用……因为他们也同样只是『想拯救世界』,同样只是一些没什么了不起的怪物……好!」 蒂伊一鼓作气,手指折来折去想弄响关节,但始终弄不响。 「我会 自告奋勇担任辩护律师,艾也要来帮忙。这没什么,不管是谁被告,到头来要做的事情都一样。不管是艾利斯还是黑色平面,我们都一定要从他们那边抢回来。」 「好、好的。」 艾被蒂伊摸摸头说「乖孩子」,总算放下了心。 夫人对总算安静下来的法庭很满意,松了一口气。 「——好了,那我们继续审理吧。接下来要询问被告。你是否认罪,是否承认本讼词的内容是事实……」 「抗议!」 蒂伊立刻举手。 「现在弄得好像都审完了似的,可是我要抗议这讼词的内容。」 「哎呀呀,是这样吗?旁听席上的这位……呃,你叫什么来着?」 「蒂伊,恩吉,是他的辩护律师。」 蒂伊毫不掩饰自己的火大,狠狠瞪着夫人。 「对了对了,是蒂伊小姐。要抗议的话,可以请您等到质询被告以后的阶段吗?」 「你这是什么话?那还要辩护律师干嘛?我要议论讼词本身的正当性,连这样都不行?」 「哪里哪里,当然可以了,这单纯只是合理性的问题。你想想看,就算我们的讼词有问题,只要被告接受,不就不需要议论了吗?」 「这……」 蒂伊的眼神中闪过困惑的神色。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是吧?」 「……请再念一次讼词内容。」 「好的,我很乐意——第一条罪是创造出黑色平面的奇迹,第二条罪是从真正的死亡复活。根据以上罪名,我们要对这个黑色平面与艾利斯·卡勒处以封印刑。完毕。」 「你还真敢信口开河……不过我明白了,总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蒂伊大概是判断在这个阶段继续耗下去也无济于事。她的要求得到准许,但似乎仍然觉得不安,不耐烦地咬着指甲。 艾也体会到了蒂伊的心情。她就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不管怎么仔细检查有无圈套,就是没办法放心。这种戚觉就像待在怪物的嘴里警戒,觉得自己根本没进入状况,没搞清楚早在选了这条路线时就已经中了圈套。 「那么艾和斯·卡勒,你承认上述讼词内容吗?」 而她的预感应验了。 「我承认。」 艾利斯宣告得斩钉截铁。 「我承认所有罪行。」 艾的心被淘空了。 5 接下来的抗战都只是在收拾残局。 无论讼词内容多么没天理,一旦被告承认,就根本无计可施。罪名一经被告承认,就会当场确立。 但蒂伊仍然继续挣扎。即使「罪名」确定,「刑罚」却尚未底定。蒂伊说个不停,先是主张封印刑的刑罚太重,又质疑处以这种刑罚的正当性,指出执行上的问题,拿误认事实的危险性开玩笑,最后甚至连「我看你的发型不顺眼」这种话都说出口。 这一切只是为了争取时间。 夫人他们也很快就看出她的目的,一再驳回她的发言。但蒂伊仍然不住口,反而越说越起劲。从敬语到没大没小语,从误用到正确用法。这种辩论除了唯一一条规则「用言语说」之外不受限制,是货真价实的综合格斗技。是曾经想只靠言语结束世界的幽灵唯一的武器。 「……那么,今天就审理到这里。」 萧恩打了个呵欠,用槌子敲了两声。这个人在蒂伊与夫人的舌战中光明正大地打瞌睡。 「唔……」 夫人发出懊恼的声音。 辩论持续了三小时之久,法庭上空已经亮起第一颗星星。 「——明天……呃,就九点吧?思,会不会太早?要不要中午再开始——好,从九点开始是吧?呃,那我想就明天九点,在这里继续审理。好的……大家表情别那么凶好不好?」 「小萧,这个,这个也念一下。」 「干嘛啦,老太婆……我看看。『本庭将交付立法书与相关文件予辩护律师,从明天起,对文件上已经载明之提问,将直接予以驳回』。上面是这么写的。」 「啧,了解……」 「——那么,暂时休庭——」 魔女审判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 「对市民开放公会堂的要求呢——少来,谁管他惯例是怎样!你们像样点!要当作现在是战争!」 宾道刚从法庭被放出来,立刻对随从们大吼。下令开放学校附近的主要设施,并设置新的避难处要市民避难。早在审判进行当中,他就已经钜细靡遗地开始下达指示。 「紧急加强警备队的战力!什么东西部可以用,拿出武器来威吓对方!就算是历史资料馆里放的大炮都行,所有枪炮全都搬出来对准这些家伙!我们要极尽一切可能对他们施压!」 「可、可是市长!要是这样惹火了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似乎只是来找艾利斯,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的脑袋是拿来种花的吗!」 宾道一边走过学校正门,一边喝斥随从。 「要知道他们可是『魔女』的眷属啊!会拿连带责任当大义名分来毁灭一整个国家啊!马上给我丢下你们这种天真的想法!」 一旁的蒂伊也正在和由她掌管的黑色平面探索协会成员讨论。 「——要对排队的人群好好说明,告诉他们现在绝对没办法穿越黑色平面。要是敢溜进夫人体内,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好的。』 「要告诉他们这不是开玩笑,真的有可能被杀。毕竟一旦死了,就过不了黑色平面了。」 『好的!』同学们强而有力地答完话后,蒂伊让他们解散,仰望背后的夫人。 夫人在蒂伊眼前反覆脉动。 错不了。 夫人正在肥大化。 刚开始还只有一栋大楼的尺寸,但现在的夫人显然大了两、三倍。枪眼上也架起了刚才没看到的迫击炮或格林机关炮,墙边还有无数像是夫人小孩的异形怪物动着它们细小的脚。 ……为防万一才警告大家,但应该没有人会想跑进这种东西里面吧? 蒂伊想到这里,转身离开。她必须和尤力、疤面以及艾会合,商讨明天的对策。 蒂伊太天真了。 她忽略了有个灵魂就是会丝毫不犹豫地决定跑到这种东西里面。 6 太阳早已西沉,黝黑的异形墙壁高高耸立在眼前。 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非问个清楚不可。 艾躲在墙壁正下方,一边等探照灯扫过,一边悄悄仰望眼前的夫人。 夫人的脚在地上扎根,模样就像一座要塞。高耸的墙上开了无数枪眼,各种看都没看过的军火慢吞吞地扫视市街。夫人仍在继续成长。她扫平四周的废屋,转换成自己的躯体。 艾算准探照灯的间隔,飞身跳向警戒的破绽。她以三角跳的方式踢着墙壁往上跳,溜进始终吹着风的小小水平洞口。 看样子夫人的要塞是仿人体打造,法庭是心脏,监视塔是眼睛,墙壁是腹部,地板是脚。虽然有很多例外,但大致上的结构就是这样。 那么自己现在所待的地方,应该就是呼吸道吧。 艾啪的一声抓住高速旋转的抽风机叶片,从叶片间的缝隙钻了进去。她没带铲子,也没穿着守墓人的服装,而是和白天一样,穿着一般的衬衫与裙子。 巨大的抽风机在身后轰然作响。 这栋建筑物类似人体,这一点她已经很清楚了,但要找出艾利斯,这项情报并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艾无法想像人体有哪个部 位像是牢房。 「……那就找应该知道的人问问吧?」 找到了。 艾在通风口里缩起身体,仔细倾听一个慢慢接近的哼歌声。 l、2、3! 艾卸下通风口的铁丝网,跳到通道上,绕到对方身后扭住他的手臂。艾做了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并未让对方发现。 但这没什么好夸口的。 「咦?奇怪,不会前进。」 令人震惊的是,这名男子还没发现。 「请你不要出声。」 艾忍着酒味,在男子耳边轻声说话。 「请你带我去找艾利斯同学。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伤你。」 男子带着朦胧的眼神回过头来,总算将艾纳入视野之中。 萧恩,萨里班显然喝醉了。 「…………唔噗。」 「你敢吐在我背上,我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不用怕,已经没东西可以吐了……」 之后萧恩突然开始呕吐,艾就背着他在夫人体内一路往下前进。事态与她当初想像的挟持人质潜入完全不一样。现在的状况不管说得多好听,顶多也只能说是在照顾喝得烂醉的大叔。 「前面……右转……」 萧恩简短地领路,乖巧得令人惊讶。 「……你应该不是想骗我吧?」 「我哪可能做这种事?」 萧恩呕吐之余,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一个酒瓶就想往嘴里灌。 「你还喝。」 「啊,等等,还给我。」 「——我还以为全都丢了,你到底藏在哪儿啊……?」 「啊啊啊,我的酒儿啊!」 艾放下抢来的酒瓶,弯过通道。 「只是话说回来,咿呜。」 萧恩像小孩子似的荡着双脚。 「小姐你还真勇敢,竟然一个人闯到这种怪物里面来。」 「……也还好。」 「听说你是守墓人和人类生的混血儿?原来如此啊。不过刚刚那一下可真厉害,我完全都没发现被你溜到背后了……咿呜。」 这真的没什么好夸口的,换作一般小孩多半也会成功。 「不过,我还真羡慕这个叫艾利斯的家伙啊。连小姐这么小的孩子都会来救他。」 「……」 「哎呀呀,好青春啊,记得我也有过这样的时代啊……呜噗。」 艾不太明白萧恩在想什么。即使逼问他艾利斯的牢房在哪,他也只是唯唯诺诺地听话,闻不到说谎的味道。 「小姐,我不抵抗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是啊。」 「这样不对啊,怎么可以对醉汉要求这么多呢?没有理巾就是理由啊!哼哼!」 「是我太笨,不该认真问你……」 「咦?怎么,小艾你很笨吗?哇……好可怜……你要振作喔。」 「哼!」 「好痛!等一下,小艾!你怎么用头撞我!要懂得善待大叔和醉汉啊!而且我是大叔又是醉汉,你应该加倍善待我才对!」 「……请你安静点,再怎么说你也是人质。」 「嗯?你担心被老太婆发现?不用担心啦,她现在在睡觉。」 「……是这样吗?」 死者不需要睡眠,但有些死者还是要睡。他们忘不了生前的习惯,以睡眠来代替镇定剂。 会睡觉的死者,多半都会受到生前的常识束缚,因此夫人这种极端的异形要睡觉,让艾觉得有点意外。 「七十岁的老太婆早睡早起,有这么让人想不到吗?呜噗!」 从刚刚就一直陆陆续续听到许多重要的资讯,让艾始终觉得困惑,但还是一路前进。她开始好奇萧恩与夫人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在做这种事。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早就冲进他们两人之间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但现在的艾却没有这种意思,她只是要去找艾利斯。就在她如此重新下定决心时…… 「啊啊,那边那边,那扇门,已经可以放我下来了。」 萧恩嘿咻一声爬下来,指了指眼前的门。 ——艾利斯就在这扇门后面。 「呼~~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萧恩打开门。艾尚未做好心理准备,不由得全身僵硬。 但她看到的不是牢房。 简直是小孩子的房间。色调明亮的壁纸、无数的玩具,天花板上还挂着许许多多旋转的装饰,地上则铺着毛茸茸的毯子。 萧恩踩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房间,倒在大堆坐垫里。 「辛苦了,谢谢你罗。」 「这……这里是怎样……」 「是我的房间。对不起骗了你,可是这不是陷阱,我只是想请你背我回来,你放心吧。」 艾心中的困惑比受骗的感觉更重。这种像是给小孩住的房间就是萧恩的房间?这已经不是搭不搭调的问题了。 艾非常想问问看这个房间的意义,问他们两人的关系,问萧恩在想什么。 然而…… 「要是想见艾利斯,只要一路往上走就行了。」 萧恩陷在大堆坐垫里这么说。 「……我知道了。」 「这是钥匙。不用的话会吵醒老太婆,你要小心。」 「……谢谢。」 「那么,你要小心罗,小艾。祝你幸福。」 「……你——」 ——想放走我们? 艾在最后一刻收回了问题。 「什么事?」 「没有……不可以喝太多啦……」 「……嗯。」 艾听着这句未免太听话的回答,走出了房间。 ……该怎么想才好呢? 萧恩说得没错。艾走出小孩房后,从子宫静脉沿着总肠骨静脉往上行进,把钥匙拿给的守门看,一路上升到最后,就找到了牢房。 牢房位在头的位置。 被告艾利斯就被囚禁在这个相当于人体大脑的位置。 「要进别人房间,好歹应该敲个门吧?」 「……我又没进去。」 要说这里是房间,会让她有点抗拒。这里实实在在就是牢房。天花板与地板都是石造,牢牢固定住铁制的栅栏。牢房里只有简陋的稻草床,艾利斯就坐在床上,背着月亮闭上眼睛。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在头部的位置……」 「喔?你注意到啦?真有一套。这是为什么呢?不过如果拿人体的部位来看,说头盖骨像牢房,倒也真有点像,但还是会有疑问,觉得难道囚犯就是脑子……」 「等一下,请等一下,当我没说……这个问题不用急着现在讨论。」 艾按住额头阻止艾利斯说下去。为什么这种东西会位在大脑的位置,这个疑问艾决定暂时忘记。 「你在打什么主意?」 她抓住栅栏。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认罪?」 「……」 「请你回答我!」 艾利斯看着挂在正上方的月亮,说起了完全无关的事。 「这里的安排很贴心。」 看也不看艾一眼。 「囚犯连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所以至少让他们看看月亮。这牢房很棒。」 「艾利斯同学!」 「我在很多地方被关过,眼光准得很。要听虫鸣还有赏月,最好的地方就是牢房……」 「艾利斯同学!请你看着我!」 艾利斯慢慢转头,看了 终章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令人种清气爽的午后,艾捧着篮子,踩着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飞奔。旧衣店、洗衣店、化妆品店、美容院、服饰订作店,一间间欧斯提亚的废屋在她右手边往后流逝。 艾维持轻快步伐,在服饰订作店前停下,没转身就往后跑回美容院,看店里破掉的镜子。 镜子上没有看到铲子、草帽或守墓人的衣服。 只映出一个穿着秋色连身洋装的长发小女生。 大概很可爱。 她觉得应该算可爱。 ……但愿真的可爱。 「好。」 头发没有翘起来,服装仪容也没问题。艾一一指着各个环节检查后,又开始往前飞奔。 途中一群爱闹的大叔还捉弄她:「喔,小艾你怎么啦?要去约会吗?」艾老神在在地回答:「是啊,我要去约会。」将他们推进动摇的漩涡中。 她把自己脸红的原因推给跑步。 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往上跑。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迟到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你这是怎样?」 坐在一间废屋内的艾利斯回过头来。 艾利斯也不再穿学生制服。他披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皮外套,穿着已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 他以自然的动作挪开身体,空出空间给艾坐。 艾小心按住裙子坐下。 「谢谢你。」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那么,今天要吃什么?」 「坦都里烤鸡和肉派,还有白土司。还有甜点喔。」 艾把野餐用的垫子铺在废屋墙壁前,一边排出篮子里的东西一边解说。 「喔喔,挺丰盛的嘛。」 「顺便告诉你,甜点是我做的。」 说着递出酥脆的猫舌饼。 「哦!看起来很好吃嘛!应该说,很好吃!」 「啊啊!明明是甜点,你怎么先吃掉了!」 「好吃……不过我喜欢稍微没那么甜的。」 「我没问你这个!」 艾骂归骂,却不忘在心中的笔记本写下「稍微没那么甜」。 「真是的,有够贪吃……」 「轮不到你来说我……你今天也要吃过再去吧?」 「如果不碍你的事。」 「会碍事。」 「……那我失陪了。」 「是我不好,抱歉,我们一起吃吧,所以请你不要把食物收走……」 「受不了,你这人好过分。」 「你还不是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客气。」 「什么叫做装客气?这叫做礼仪。」 「少骗人了,你只是天生就这种个性吧。想待就直说啊,麻烦死了。」 「唔。」 「怎样啦?」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艾心想应该稍微教训一下这家伙。也不想想门一饰人并他送饭,实在太欠缺感谢的心了。今天就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卷起袖子,正想动手…… 咕噜噜。 艾的肚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脸泛红,还冒出了大量冷汗。她心想这样太过分了,竟然刚开战就自爆。 「啊,不是,这是,这个……」 艾慌了手脚,想说话掩饰。 「呃,这个,不是这样的……呃……呃……」 如今不管说什么,艾利斯的胜利都不会动摇。他只要不小心喷笑出声,艾就会羞愧而死。 可是…… 「我开动了!」 「啊……」 艾利斯大声宣告,开始大口吃起食物,还拿面包给艾。 「……我开动了。」 艾也小口吃起手中的面包。 「好和平啊……」 「真的很和平——」 两人喝着饭后的茶,让吃饱的肚子喘口气。呼出的气息刚被茶的热气温过,马上又在已经凉得多的季节空气中变冷。 「这么和平真的好吗?」 老鹰悠哉地叫着。季节已经完全进入秋季。 「应该没什么不好吧?」 艾利斯也同样佣懒。 「毕竟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地狱。」 说着悄悄把脸凑向墙壁,往外窥探。 艾也放下茶站起,同样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边望向上坡。 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的不是过去那些受风霜岁月摧残而毁坏的建筑物,而是被枪弹与轰炸破坏的废墟。战争的痕迹越接近上坡就越是严重,山顶附近更是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这场战争的主宰就座镇在正中央。 「哇……」 「还是一样看了就思心。」 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已经遭到怪物吞没。 像一座由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堆成的垃圾山;像一个以学校围墙为界线煎出来的肉与机械的饼;像一座将一整个市镇的铁丢进超巨大洗衣机洗过的铁屑山。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山顶上爬满了无数晈得下颚喀嗤作响的铁虫。 『……』 两人以和探头时一样的速度悄悄缩头。 「想得到的感想好像也只有『哇……』了。」 「就是啊。哇,思心死了,我实在不喜欢虫子啊。」 艾利斯似乎真的觉得思心,一直摸着自己手臂。他这样真的有办法做侦察之类的工作吗? 「工作我会好好做。」 艾利斯看出她视线中的含意,答出这句话后一口喝干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艾也并肩站起。两人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夫人那还在继续增殖的身影。 敌人十分强大,我方损害极大。 没有梦想,也没有满心洋溢的冲动。 即便如此…… 「就上吧。」 「好的。」 艾与艾利斯仍然有事要做。 「今天又是人生的开始。」 「没错。」 即使没有梦想,看不到明天…… 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后记 有一天,责任编辑和我在电话里聊到— 入江:「我觉得《神不在的星期天》这个书名太长了。」 责任编辑:『是喔?』 入江:「我觉得太长了。」 责任编辑:『呃,也就是说?』 入江:「你想想看,富士见书房的书不是多半都有那种书名简称吗?像是学生会的一存》就简略成《生存》,《废弃公主》简称《弃姬》。」 责任编辑:『是要简称?』 入江:「对,简称。」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想要简称?』 入江:「当然,说到富士见书房就要想到简称,不是吗?」 责任编辑:『我倒觉得也不用讲得那么用力……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了。』 入江:「您答应了?」 责任编辑:『唔,该叫什么才好呢?』 入江:「顺便问一下,本作在编辑部是叫什么?」 责任编辑:『就直接叫《神》。』 入江:「……这也太平凡了吧?而且想到编辑部整天有人开口闭口就是神啊神啊的,实在令人想到就头皮发麻……」 责任编辑:『有什么办法呢?就只有《神》和《星期天》可以讲啊。』 入江:「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责任编辑:『所以我们至少选了比较有现实感的一边来叫。』 入江:「嗯?」 责任编辑:『好了,那该叫什么呢……入江先生有没有什么提议?』 入江:「我有过和朋友聊到时自豪地说『《星期神》怎么样?』而引发一阵干笑的前科,所以这件事我想保持沉默。」 责任编辑:『我觉得这样很明智。』 入江:「谢谢夸奖。」 责任编辑:『……』 入江:「……」 责任编辑:『什么都想不出来啊。』 入江:「就是啊。很难简略吧?」 责任编辑:『……』 入江:「……不好意思,编辑,我是很高兴你继续沉默可以让我赚行数啦……可是差不多该想出一些东西来了吧?」 责任编辑:『那就请你自己想些名字出来啊。』 入江:「那就《星期种》……」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 入江:「对不起,我会认真想。」 责任编辑:『你可要帮帮忙啊。』 入江:「……像《神不在》之类的……」 责任编辑:『喔,有点样子啊。不然叫做《无神》怎么样?』 入江.,「我比较喜欢《神不在》,听起来的感觉比较好。」 责任编辑:『是吗?』 入江:「或许《星期神》也……」 责任编辑:『那以后就简称《神不在》。』 《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简称,就这么确定是《神不在》了。 但是呢……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出所料,两个人都完全忘了聊过这件事(应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用到这个简称,所以也是当然的),开会时还是一样都说:「这个系列怎样怎样~~」或「神怎样怎样~~」 所以只要我现在在这里坚称「这个系列的正式简称就叫做《星期神》!」就行了! 责任编辑:「不可以。」 我想也是啊。 所以呢,《星期神》更正是《无神》更正是《神不在》系列的第六集已经出版了。(我想正式的系列名称就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 好了,记得在上上集说过「下次会是总集篇——」之类的话,但那一集写着写着却发现「咦?这剧情还在动……」。是的,第五集虽然也是一本完结,但根本没在搞总集篇,弄得像是和这次合起来算是上下集。我要藉这个机会,为此向各位读者深深致上歉意……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 但就如各位读者所见,这集也没有结论!是to be tinue!是上!中!下!一共三集! 非常抱歉! 真的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要怪大概就得怪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说什么要写总集篇吧。为什么我会在后记踩到地雷呢……莫名其妙。 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但愿)下一集能在明年过没多久就出。这可不是地雷喔。 责任编辑:「你不能让这句话又变成地雷啊。」 入江:「……遵命。」 (※总觉得最近责任编辑开始常驻在我脑内。顺便说一下,脑内责任编辑和现实中的责任编辑不太一样。前面那些对话是实际发生过,但写出来的时候却自动换成了脑内责任编辑的版本。脑内责任编辑比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要酷一点,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好相处一点。) 第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真正的分水岭第三年即将来临。 第二年仍然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度过,在此郑重感谢各位。茨乃老师、肋兵器老师,谢谢你们!责编大大,「请留意健康」,不健康的原因我也会为你祈求的。业务、书店还有印刷厂的各位,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为什么在印(卖、运)这些感谢我的文章呢?」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感谢!这种感谢真的是强迫推销。 当然也要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读者。 我会继续努力,希望第三年也能像这样感谢各位。 那我们明年见了。 拜拜。 入江君人 有一天,责任编辑和我在电话里聊到— 入江:「我觉得《神不在的星期天》这个书名太长了。」 责任编辑:『是喔?』 入江:「我觉得太长了。」 责任编辑:『呃,也就是说?』 入江:「你想想看,富士见书房的书不是多半都有那种书名简称吗?像是学生会的一存》就简略成《生存》,《废弃公主》简称《弃姬》。」 责任编辑:『是要简称?』 入江:「对,简称。」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想要简称?』 入江:「当然,说到富士见书房就要想到简称,不是吗?」 责任编辑:『我倒觉得也不用讲得那么用力……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了。』 入江:「您答应了?」 责任编辑:『唔,该叫什么才好呢?』 入江:「顺便问一下,本作在编辑部是叫什么?」 责任编辑:『就直接叫《神》。』 入江:「……这也太平凡了吧?而且想到编辑部整天有人开口闭口就是神啊神啊的,实在令人想到就头皮发麻……」 责任编辑:『有什么办法呢?就只有《神》和《星期天》可以讲啊。』 入江:「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责任编辑:『所以我们至少选了比较有现实感的一边来叫。』 入江:「嗯?」 责任编辑:『好了,那该叫什么呢……入江先生有没有什么提议?』 入江:「我有过和朋友聊到时自豪地说『《星期神》怎么样?』而引发一阵干笑的前科,所以这件事我想保持沉默。」 责任编辑:『我觉得这样很明智。』 入江:「谢谢夸奖。」 责任编辑:『……』 入江:「……」 责任编辑:『什么都想不出来啊。』 入江:「就是啊。很难简略吧?」 责任编辑:『……』 入江:「……不好意思,编辑,我是很高兴你继续沉默可以让我赚行数啦……可是差不多该想出一些东西来了吧?」 责任编辑:『那就请你自己想些名字出来啊。』 入江:「那就《星期种》……」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 入江:「对不起,我会认真想。」 责任编辑:『你可要帮帮忙啊。』 入江:「……像《神不在》之类的……」 责任编辑:『喔,有点样子啊。不然叫做《无神》怎么样?』 入江.,「我比较喜欢《神不在》,听起来的感觉比较好。」 责任编辑:『是吗?』 入江:「或许《星期神》也……」 责任编辑:『那以后就简称《神不在》。』 《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简称,就这么确定是《神不在》了。 但是呢……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出所料,两个人都完全忘了聊过这件事(应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用到这个简称,所以也是当然的),开会时还是一样都说:「这个系列怎样怎样~~」或「神怎样怎样~~」 所以只要我现在在这里坚称「这个系列的正式简称就叫做《星期神》!」就行了! 责任编辑:「不可以。」 我想也是啊。 所以呢,《星期神》更正是《无神》更正是《神不在》系列的第六集已经出版了。(我想正式的系列名称就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 好了,记得在上上集说过「下次会是总集篇——」之类的话,但那一集写着写着却发现「咦?这剧情还在动……」。是的,第五集虽然也是一本完结,但根本没在搞总集篇,弄得像是和这次合起来算是上下集。我要藉这个机会,为此向各位读者深深致上歉意……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 但就如各位读者所见,这集也没有结论!是to be tinue!是上!中!下!一共三集! 非常抱歉! 真的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要怪大概就得怪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说什么要写总集篇吧。为什么我会在后记踩到地雷呢……莫名其妙。 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但愿)下一集能在明年过没多久就出。这可不是地雷喔。 责任编辑:「你不能让这句话又变成地雷啊。」 入江:「……遵命。」 (※总觉得最近责任编辑开始常驻在我脑内。顺便说一下,脑内责任编辑和现实中的责任编辑不太一样。前面那些对话是实际发生过,但写出来的时候却自动换成了脑内责任编辑的版本。脑内责任编辑比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要酷一点,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好相处一点。) 第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真正的分水岭第三年即将来临。 第二年仍然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度过,在此郑重感谢各位。茨乃老师、肋兵器老师,谢谢你们!责编大大,「请留意健康」,不健康的原因我也会为你祈求的。业务、书店还有印刷厂的各位,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为什么在印(卖、运)这些感谢我的文章呢?」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感谢!这种感谢真的是强迫推销。 当然也要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读者。 我会继续努力,希望第三年也能像这样感谢各位。 那我们明年见了。 拜拜。 入江君人 有一天,责任编辑和我在电话里聊到— 入江:「我觉得《神不在的星期天》这个书名太长了。」 责任编辑:『是喔?』 入江:「我觉得太长了。」 责任编辑:『呃,也就是说?』 入江:「你想想看,富士见书房的书不是多半都有那种书名简称吗?像是学生会的一存》就简略成《生存》,《废弃公主》简称《弃姬》。」 责任编辑:『是要简称?』 入江:「对,简称。」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想要简称?』 入江:「当然,说到富士见书房就要想到简称,不是吗?」 责任编辑:『我倒觉得也不用讲得那么用力……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了。』 入江:「您答应了?」 责任编辑:『唔,该叫什么才好呢?』 入江:「顺便问一下,本作在编辑部是叫什么?」 责任编辑:『就直接叫《神》。』 入江:「……这也太平凡了吧?而且想到编辑部整天有人开口闭口就是神啊神啊的,实在令人想到就头皮发麻……」 责任编辑:『有什么办法呢?就只有《神》和《星期天》可以讲啊。』 入江:「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责任编辑:『所以我们至少选了比较有现实感的一边来叫。』 入江:「嗯?」 责任编辑:『好了,那该叫什么呢……入江先生有没有什么提议?』 入江:「我有过和朋友聊到时自豪地说『《星期神》怎么样?』而引发一阵干笑的前科,所以这件事我想保持沉默。」 责任编辑:『我觉得这样很明智。』 入江:「谢谢夸奖。」 责任编辑:『……』 入江:「……」 责任编辑:『什么都想不出来啊。』 入江:「就是啊。很难简略吧?」 责任编辑:『……』 入江:「……不好意思,编辑,我是很高兴你继续沉默可以让我赚行数啦……可是差不多该想出一些东西来了吧?」 责任编辑:『那就请你自己想些名字出来啊。』 入江:「那就《星期种》……」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 入江:「对不起,我会认真想。」 责任编辑:『你可要帮帮忙啊。』 入江:「……像《神不在》之类的……」 责任编辑:『喔,有点样子啊。不然叫做《无神》怎么样?』 入江.,「我比较喜欢《神不在》,听起来的感觉比较好。」 责任编辑:『是吗?』 入江:「或许《星期神》也……」 责任编辑:『那以后就简称《神不在》。』 《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简称,就这么确定是《神不在》了。 但是呢……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出所料,两个人都完全忘了聊过这件事(应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用到这个简称,所以也是当然的),开会时还是一样都说:「这个系列怎样怎样~~」或「神怎样怎样~~」 所以只要我现在在这里坚称「这个系列的正式简称就叫做《星期神》!」就行了! 责任编辑:「不可以。」 我想也是啊。 所以呢,《星期神》更正是《无神》更正是《神不在》系列的第六集已经出版了。(我想正式的系列名称就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 好了,记得在上上集说过「下次会是总集篇——」之类的话,但那一集写着写着却发现「咦?这剧情还在动……」。是的,第五集虽然也是一本完结,但根本没在搞总集篇,弄得像是和这次合起来算是上下集。我要藉这个机会,为此向各位读者深深致上歉意……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 但就如各位读者所见,这集也没有结论!是to be tinue!是上!中!下!一共三集! 非常抱歉! 真的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要怪大概就得怪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说什么要写总集篇吧。为什么我会在后记踩到地雷呢……莫名其妙。 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但愿)下一集能在明年过没多久就出。这可不是地雷喔。 责任编辑:「你不能让这句话又变成地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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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江:「……不好意思,编辑,我是很高兴你继续沉默可以让我赚行数啦……可是差不多该想出一些东西来了吧?」 责任编辑:『那就请你自己想些名字出来啊。』 入江:「那就《星期种》……」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 入江:「对不起,我会认真想。」 责任编辑:『你可要帮帮忙啊。』 入江:「……像《神不在》之类的……」 责任编辑:『喔,有点样子啊。不然叫做《无神》怎么样?』 入江.,「我比较喜欢《神不在》,听起来的感觉比较好。」 责任编辑:『是吗?』 入江:「或许《星期神》也……」 责任编辑:『那以后就简称《神不在》。』 《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简称,就这么确定是《神不在》了。 但是呢……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出所料,两个人都完全忘了聊过这件事(应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用到这个简称,所以也是当然的),开会时还是一样都说:「这个系列怎样怎样~~」或「神怎样怎样~~」 所以只要我现在在这里坚称「这个系列的正式简称就叫做《星期神》!」就行了! 责任编辑:「不可以。」 我想也是啊。 所以呢,《星期神》更正是《无神》更正是《神不在》系列的第六集已经出版了。(我想正式的系列名称就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 好了,记得在上上集说过「下次会是总集篇——」之类的话,但那一集写着写着却发现「咦?这剧情还在动……」。是的,第五集虽然也是一本完结,但根本没在搞总集篇,弄得像是和这次合起来算是上下集。我要藉这个机会,为此向各位读者深深致上歉意……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 但就如各位读者所见,这集也没有结论!是to be tinue!是上!中!下!一共三集! 非常抱歉! 真的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要怪大概就得怪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说什么要写总集篇吧。为什么我会在后记踩到地雷呢……莫名其妙。 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但愿)下一集能在明年过没多久就出。这可不是地雷喔。 责任编辑:「你不能让这句话又变成地雷啊。」 入江:「……遵命。」 (※总觉得最近责任编辑开始常驻在我脑内。顺便说一下,脑内责任编辑和现实中的责任编辑不太一样。前面那些对话是实际发生过,但写出来的时候却自动换成了脑内责任编辑的版本。脑内责任编辑比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要酷一点,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好相处一点。) 第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真正的分水岭第三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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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江:「你想想看,富士见书房的书不是多半都有那种书名简称吗?像是学生会的一存》就简略成《生存》,《废弃公主》简称《弃姬》。」 责任编辑:『是要简称?』 入江:「对,简称。」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想要简称?』 入江:「当然,说到富士见书房就要想到简称,不是吗?」 责任编辑:『我倒觉得也不用讲得那么用力……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了。』 入江:「您答应了?」 责任编辑:『唔,该叫什么才好呢?』 入江:「顺便问一下,本作在编辑部是叫什么?」 责任编辑:『就直接叫《神》。』 入江:「……这也太平凡了吧?而且想到编辑部整天有人开口闭口就是神啊神啊的,实在令人想到就头皮发麻……」 责任编辑:『有什么办法呢?就只有《神》和《星期天》可以讲啊。』 入江:「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责任编辑:『所以我们至少选了比较有现实感的一边来叫。』 入江:「嗯?」 责任编辑:『好了,那该叫什么呢……入江先生有没有什么提议?』 入江:「我有过和朋友聊到时自豪地说『《星期神》怎么样?』而引发一阵干笑的前科,所以这件事我想保持沉默。」 责任编辑:『我觉得这样很明智。』 入江:「谢谢夸奖。」 责任编辑:『……』 入江:「……」 责任编辑:『什么都想不出来啊。』 入江:「就是啊。很难简略吧?」 责任编辑:『……』 入江:「……不好意思,编辑,我是很高兴你继续沉默可以让我赚行数啦……可是差不多该想出一些东西来了吧?」 责任编辑:『那就请你自己想些名字出来啊。』 入江:「那就《星期种》……」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 入江:「对不起,我会认真想。」 责任编辑:『你可要帮帮忙啊。』 入江:「……像《神不在》之类的……」 责任编辑:『喔,有点样子啊。不然叫做《无神》怎么样?』 入江.,「我比较喜欢《神不在》,听起来的感觉比较好。」 责任编辑:『是吗?』 入江:「或许《星期神》也……」 责任编辑:『那以后就简称《神不在》。』 《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简称,就这么确定是《神不在》了。 但是呢……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出所料,两个人都完全忘了聊过这件事(应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用到这个简称,所以也是当然的),开会时还是一样都说:「这个系列怎样怎样~~」或「神怎样怎样~~」 所以只要我现在在这里坚称「这个系列的正式简称就叫做《星期神》!」就行了! 责任编辑:「不可以。」 我想也是啊。 所以呢,《星期神》更正是《无神》更正是《神不在》系列的第六集已经出版了。(我想正式的系列名称就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 好了,记得在上上集说过「下次会是总集篇——」之类的话,但那一集写着写着却发现「咦?这剧情还在动……」。是的,第五集虽然也是一本完结,但根本没在搞总集篇,弄得像是和这次合起来算是上下集。我要藉这个机会,为此向各位读者深深致上歉意……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 但就如各位读者所见,这集也没有结论!是to be tinue!是上!中!下!一共三集! 非常抱歉! 真的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要怪大概就得怪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说什么要写总集篇吧。为什么我会在后记踩到地雷呢……莫名其妙。 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但愿)下一集能在明年过没多久就出。这可不是地雷喔。 责任编辑:「你不能让这句话又变成地雷啊。」 入江:「……遵命。」 (※总觉得最近责任编辑开始常驻在我脑内。顺便说一下,脑内责任编辑和现实中的责任编辑不太一样。前面那些对话是实际发生过,但写出来的时候却自动换成了脑内责任编辑的版本。脑内责任编辑比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要酷一点,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好相处一点。) 第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真正的分水岭第三年即将来临。 第二年仍然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度过,在此郑重感谢各位。茨乃老师、肋兵器老师,谢谢你们!责编大大,「请留意健康」,不健康的原因我也会为你祈求的。业务、书店还有印刷厂的各位,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为什么在印(卖、运)这些感谢我的文章呢?」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感谢!这种感谢真的是强迫推销。 当然也要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读者。 我会继续努力,希望第三年也能像这样感谢各位。 那我们明年见了。 拜拜。 入江君人 有一天,责任编辑和我在电话里聊到— 入江:「我觉得《神不在的星期天》这个书名太长了。」 责任编辑:『是喔?』 入江:「我觉得太长了。」 责任编辑:『呃,也就是说?』 入江:「你想想看,富士见书房的书不是多半都有那种书名简称吗?像是学生会的一存》就简略成《生存》,《废弃公主》简称《弃姬》。」 责任编辑:『是要简称?』 入江:「对,简称。」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想要简称?』 入江:「当然,说到富士见书房就要想到简称,不是吗?」 责任编辑:『我倒觉得也不用讲得那么用力……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了。』 入江:「您答应了?」 责任编辑:『唔,该叫什么才好呢?』 入江:「顺便问一下,本作在编辑部是叫什么?」 责任编辑:『就直接叫《神》。』 入江:「……这也太平凡了吧?而且想到编辑部整天有人开口闭口就是神啊神啊的,实在令人想到就头皮发麻……」 责任编辑:『有什么办法呢?就只有《神》和《星期天》可以讲啊。』 入江:「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责任编辑:『所以我们至少选了比较有现实感的一边来叫。』 入江:「嗯?」 责任编辑:『好了,那该叫什么呢……入江先生有没有什么提议?』 入江:「我有过和朋友聊到时自豪地说『《星期神》怎么样?』而引发一阵干笑的前科,所以这件事我想保持沉默。」 责任编辑:『我觉得这样很明智。』 入江:「谢谢夸奖。」 责任编辑:『……』 入江:「……」 责任编辑:『什么都想不出来啊。』 入江:「就是啊。很难简略吧?」 责任编辑:『……』 入江:「……不好意思,编辑,我是很高兴你继续沉默可以让我赚行数啦……可是差不多该想出一些东西来了吧?」 责任编辑:『那就请你自己想些名字出来啊。』 入江:「那就《星期种》……」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 入江:「对不起,我会认真想。」 责任编辑:『你可要帮帮忙啊。』 入江:「……像《神不在》之类的……」 责任编辑:『喔,有点样子啊。不然叫做《无神》怎么样?』 入江.,「我比较喜欢《神不在》,听起来的感觉比较好。」 责任编辑:『是吗?』 入江:「或许《星期神》也……」 责任编辑:『那以后就简称《神不在》。』 《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简称,就这么确定是《神不在》了。 但是呢……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出所料,两个人都完全忘了聊过这件事(应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用到这个简称,所以也是当然的),开会时还是一样都说:「这个系列怎样怎样~~」或「神怎样怎样~~」 所以只要我现在在这里坚称「这个系列的正式简称就叫做《星期神》!」就行了! 责任编辑:「不可以。」 我想也是啊。 所以呢,《星期神》更正是《无神》更正是《神不在》系列的第六集已经出版了。(我想正式的系列名称就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 好了,记得在上上集说过「下次会是总集篇——」之类的话,但那一集写着写着却发现「咦?这剧情还在动……」。是的,第五集虽然也是一本完结,但根本没在搞总集篇,弄得像是和这次合起来算是上下集。我要藉这个机会,为此向各位读者深深致上歉意……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 但就如各位读者所见,这集也没有结论!是to be tinue!是上!中!下!一共三集! 非常抱歉! 真的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要怪大概就得怪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说什么要写总集篇吧。为什么我会在后记踩到地雷呢……莫名其妙。 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但愿)下一集能在明年过没多久就出。这可不是地雷喔。 责任编辑:「你不能让这句话又变成地雷啊。」 入江:「……遵命。」 (※总觉得最近责任编辑开始常驻在我脑内。顺便说一下,脑内责任编辑和现实中的责任编辑不太一样。前面那些对话是实际发生过,但写出来的时候却自动换成了脑内责任编辑的版本。脑内责任编辑比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要酷一点,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好相处一点。) 第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真正的分水岭第三年即将来临。 第二年仍然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度过,在此郑重感谢各位。茨乃老师、肋兵器老师,谢谢你们!责编大大,「请留意健康」,不健康的原因我也会为你祈求的。业务、书店还有印刷厂的各位,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为什么在印(卖、运)这些感谢我的文章呢?」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感谢!这种感谢真的是强迫推销。 当然也要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读者。 我会继续努力,希望第三年也能像这样感谢各位。 那我们明年见了。 拜拜。 入江君人 有一天,责任编辑和我在电话里聊到— 入江:「我觉得《神不在的星期天》这个书名太长了。」 责任编辑:『是喔?』 入江:「我觉得太长了。」 责任编辑:『呃,也就是说?』 入江:「你想想看,富士见书房的书不是多半都有那种书名简称吗?像是学生会的一存》就简略成《生存》,《废弃公主》简称《弃姬》。」 责任编辑:『是要简称?』 入江:「对,简称。」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想要简称?』 入江:「当然,说到富士见书房就要想到简称,不是吗?」 责任编辑:『我倒觉得也不用讲得那么用力……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了。』 入江:「您答应了?」 责任编辑:『唔,该叫什么才好呢?』 入江:「顺便问一下,本作在编辑部是叫什么?」 责任编辑:『就直接叫《神》。』 入江:「……这也太平凡了吧?而且想到编辑部整天有人开口闭口就是神啊神啊的,实在令人想到就头皮发麻……」 责任编辑:『有什么办法呢?就只有《神》和《星期天》可以讲啊。』 入江:「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责任编辑:『所以我们至少选了比较有现实感的一边来叫。』 入江:「嗯?」 责任编辑:『好了,那该叫什么呢……入江先生有没有什么提议?』 入江:「我有过和朋友聊到时自豪地说『《星期神》怎么样?』而引发一阵干笑的前科,所以这件事我想保持沉默。」 责任编辑:『我觉得这样很明智。』 入江:「谢谢夸奖。」 责任编辑:『……』 入江:「……」 责任编辑:『什么都想不出来啊。』 入江:「就是啊。很难简略吧?」 责任编辑:『……』 入江:「……不好意思,编辑,我是很高兴你继续沉默可以让我赚行数啦……可是差不多该想出一些东西来了吧?」 责任编辑:『那就请你自己想些名字出来啊。』 入江:「那就《星期种》……」 责任编辑:『入江先生。』 入江:「对不起,我会认真想。」 责任编辑:『你可要帮帮忙啊。』 入江:「……像《神不在》之类的……」 责任编辑:『喔,有点样子啊。不然叫做《无神》怎么样?』 入江.,「我比较喜欢《神不在》,听起来的感觉比较好。」 责任编辑:『是吗?』 入江:「或许《星期神》也……」 责任编辑:『那以后就简称《神不在》。』 《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简称,就这么确定是《神不在》了。 但是呢……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出所料,两个人都完全忘了聊过这件事(应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用到这个简称,所以也是当然的),开会时还是一样都说:「这个系列怎样怎样~~」或「神怎样怎样~~」 所以只要我现在在这里坚称「这个系列的正式简称就叫做《星期神》!」就行了! 责任编辑:「不可以。」 我想也是啊。 所以呢,《星期神》更正是《无神》更正是《神不在》系列的第六集已经出版了。(我想正式的系列名称就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 好了,记得在上上集说过「下次会是总集篇——」之类的话,但那一集写着写着却发现「咦?这剧情还在动……」。是的,第五集虽然也是一本完结,但根本没在搞总集篇,弄得像是和这次合起来算是上下集。我要藉这个机会,为此向各位读者深深致上歉意……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 但就如各位读者所见,这集也没有结论!是to be tinue!是上!中!下!一共三集! 非常抱歉! 真的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要怪大概就得怪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说什么要写总集篇吧。为什么我会在后记踩到地雷呢……莫名其妙。 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但我想(但愿)下一集能在明年过没多久就出。这可不是地雷喔。 责任编辑:「你不能让这句话又变成地雷啊。」 入江:「……遵命。」 (※总觉得最近责任编辑开始常驻在我脑内。顺便说一下,脑内责任编辑和现实中的责任编辑不太一样。前面那些对话是实际发生过,但写出来的时候却自动换成了脑内责任编辑的版本。脑内责任编辑比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要酷一点,现实中的责任编辑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好相处一点。) 第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真正的分水岭第三年即将来临。 第二年仍然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度过,在此郑重感谢各位。茨乃老师、肋兵器老师,谢谢你们!责编大大,「请留意健康」,不健康的原因我也会为你祈求的。业务、书店还有印刷厂的各位,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为什么在印(卖、运)这些感谢我的文章呢?」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感谢!这种感谢真的是强迫推销。 当然也要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读者。 我会继续努力,希望第三年也能像这样感谢各位。 那我们明年见了。 拜拜。 入江君人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aj 录入k 修图 8姐姐 最先得知封印都市复活的既不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蟑螂,是一群有黑色翅膀的乌鸦。 太阳落入西方湖面的傍晚,垃圾场旁的第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呱」。旁边的一只也跟着叫表示同意,叫声迅速化为群体的意志飞起,让火红的天空中飘起了一小撮乌云。 夕阳从下方照亮云层,倒影朝着宇宙伸展。乌鸦勉强让吃太饱而变重的身体搭上气流,俯瞰眼底的城市。城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饱含水气的炊烟。 「呱——这真是个好地方。」乌鸦朝着东方的夜幕发出像是在说这句话的叫声。 『呱——』其他乌鸦也都同意。 一直到最近,这一带都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徒有影子拉得极长的废墟群。但现在这里却有了极具吸引力的垃圾场,挤满了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人类。说来可叹,最近就算是人类的聚落,也未必会丢出生鲜垃圾。受不了,不生产生鲜垃圾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价值?在这种没有生鲜垃圾的地方,似乎也没几个有意思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人类就非常棒。他们吵闹又有活力,不世故,而且还有满满的生鲜垃圾。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当这群乌鸦怀抱这样的念头,接近东方的山丘…… 呱—— 这是在示警。翅膀与喙立刻一阵慌乱,叫得宛如回音重重似的。带头的乌鸦发出像是在地上受到野兽攻击的叫声,挺直腰杆飞在整群乌鸦最前面,朝眼底一指。威胁就在山丘顶上。 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这次换艾被问了这个问题。 「有一点,后悔。」 「……」 「我背叛了梦想……还肯定这样的背叛,到现在我都觉得身体难受得像要撕成两半似的。可是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不代表我应该背叛我自己。」 艾放低目光,手按胸口,艾·亚斯汀就在里头扑通作响,贪婪地持续跳动。 「所以,现在我就要这样直接上。」 她并非挥开了迷惘,也不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这样啊……」 艾利斯似乎也还在犹豫,但他仍然做出决定,朝艾伸出双手。 他的手上铐着用来束缚被告的铁链。 「帮我解开这个。」 「好的……嘿咻。」 艾运用杠杆原理与过人的力气,帮他解开了铁链。 艾利斯转动肩膀两三圈,像是要舒展筋骨。 「我们上吧,艾。我们一起上。」 他笑着这么说。 「好的。」 艾这么回答。 「我们上吧,艾利斯同学。」 艾突然发出号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慢了一拍笑了。 「晤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就这么回到世界。 眼前的现实就像热闹的庆典。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aj 录入k 修图 8姐姐 最先得知封印都市复活的既不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蟑螂,是一群有黑色翅膀的乌鸦。 太阳落入西方湖面的傍晚,垃圾场旁的第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呱」。旁边的一只也跟着叫表示同意,叫声迅速化为群体的意志飞起,让火红的天空中飘起了一小撮乌云。 夕阳从下方照亮云层,倒影朝着宇宙伸展。乌鸦勉强让吃太饱而变重的身体搭上气流,俯瞰眼底的城市。城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饱含水气的炊烟。 「呱——这真是个好地方。」乌鸦朝着东方的夜幕发出像是在说这句话的叫声。 『呱——』其他乌鸦也都同意。 一直到最近,这一带都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徒有影子拉得极长的废墟群。但现在这里却有了极具吸引力的垃圾场,挤满了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人类。说来可叹,最近就算是人类的聚落,也未必会丢出生鲜垃圾。受不了,不生产生鲜垃圾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价值?在这种没有生鲜垃圾的地方,似乎也没几个有意思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人类就非常棒。他们吵闹又有活力,不世故,而且还有满满的生鲜垃圾。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当这群乌鸦怀抱这样的念头,接近东方的山丘…… 呱—— 这是在示警。翅膀与喙立刻一阵慌乱,叫得宛如回音重重似的。带头的乌鸦发出像是在地上受到野兽攻击的叫声,挺直腰杆飞在整群乌鸦最前面,朝眼底一指。威胁就在山丘顶上。 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这次换艾被问了这个问题。 「有一点,后悔。」 「……」 「我背叛了梦想……还肯定这样的背叛,到现在我都觉得身体难受得像要撕成两半似的。可是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不代表我应该背叛我自己。」 艾放低目光,手按胸口,艾·亚斯汀就在里头扑通作响,贪婪地持续跳动。 「所以,现在我就要这样直接上。」 她并非挥开了迷惘,也不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这样啊……」 艾利斯似乎也还在犹豫,但他仍然做出决定,朝艾伸出双手。 他的手上铐着用来束缚被告的铁链。 「帮我解开这个。」 「好的……嘿咻。」 艾运用杠杆原理与过人的力气,帮他解开了铁链。 艾利斯转动肩膀两三圈,像是要舒展筋骨。 「我们上吧,艾。我们一起上。」 他笑着这么说。 「好的。」 艾这么回答。 「我们上吧,艾利斯同学。」 艾突然发出号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慢了一拍笑了。 「晤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就这么回到世界。 眼前的现实就像热闹的庆典。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aj 录入k 修图 8姐姐 最先得知封印都市复活的既不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蟑螂,是一群有黑色翅膀的乌鸦。 太阳落入西方湖面的傍晚,垃圾场旁的第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呱」。旁边的一只也跟着叫表示同意,叫声迅速化为群体的意志飞起,让火红的天空中飘起了一小撮乌云。 夕阳从下方照亮云层,倒影朝着宇宙伸展。乌鸦勉强让吃太饱而变重的身体搭上气流,俯瞰眼底的城市。城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饱含水气的炊烟。 「呱——这真是个好地方。」乌鸦朝着东方的夜幕发出像是在说这句话的叫声。 『呱——』其他乌鸦也都同意。 一直到最近,这一带都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徒有影子拉得极长的废墟群。但现在这里却有了极具吸引力的垃圾场,挤满了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人类。说来可叹,最近就算是人类的聚落,也未必会丢出生鲜垃圾。受不了,不生产生鲜垃圾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价值?在这种没有生鲜垃圾的地方,似乎也没几个有意思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人类就非常棒。他们吵闹又有活力,不世故,而且还有满满的生鲜垃圾。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当这群乌鸦怀抱这样的念头,接近东方的山丘…… 呱—— 这是在示警。翅膀与喙立刻一阵慌乱,叫得宛如回音重重似的。带头的乌鸦发出像是在地上受到野兽攻击的叫声,挺直腰杆飞在整群乌鸦最前面,朝眼底一指。威胁就在山丘顶上。 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这次换艾被问了这个问题。 「有一点,后悔。」 「……」 「我背叛了梦想……还肯定这样的背叛,到现在我都觉得身体难受得像要撕成两半似的。可是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不代表我应该背叛我自己。」 艾放低目光,手按胸口,艾·亚斯汀就在里头扑通作响,贪婪地持续跳动。 「所以,现在我就要这样直接上。」 她并非挥开了迷惘,也不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这样啊……」 艾利斯似乎也还在犹豫,但他仍然做出决定,朝艾伸出双手。 他的手上铐着用来束缚被告的铁链。 「帮我解开这个。」 「好的……嘿咻。」 艾运用杠杆原理与过人的力气,帮他解开了铁链。 艾利斯转动肩膀两三圈,像是要舒展筋骨。 「我们上吧,艾。我们一起上。」 他笑着这么说。 「好的。」 艾这么回答。 「我们上吧,艾利斯同学。」 艾突然发出号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慢了一拍笑了。 「晤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就这么回到世界。 眼前的现实就像热闹的庆典。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aj 录入k 修图 8姐姐 最先得知封印都市复活的既不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蟑螂,是一群有黑色翅膀的乌鸦。 太阳落入西方湖面的傍晚,垃圾场旁的第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呱」。旁边的一只也跟着叫表示同意,叫声迅速化为群体的意志飞起,让火红的天空中飘起了一小撮乌云。 夕阳从下方照亮云层,倒影朝着宇宙伸展。乌鸦勉强让吃太饱而变重的身体搭上气流,俯瞰眼底的城市。城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饱含水气的炊烟。 「呱——这真是个好地方。」乌鸦朝着东方的夜幕发出像是在说这句话的叫声。 『呱——』其他乌鸦也都同意。 一直到最近,这一带都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徒有影子拉得极长的废墟群。但现在这里却有了极具吸引力的垃圾场,挤满了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人类。说来可叹,最近就算是人类的聚落,也未必会丢出生鲜垃圾。受不了,不生产生鲜垃圾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价值?在这种没有生鲜垃圾的地方,似乎也没几个有意思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人类就非常棒。他们吵闹又有活力,不世故,而且还有满满的生鲜垃圾。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当这群乌鸦怀抱这样的念头,接近东方的山丘…… 呱—— 这是在示警。翅膀与喙立刻一阵慌乱,叫得宛如回音重重似的。带头的乌鸦发出像是在地上受到野兽攻击的叫声,挺直腰杆飞在整群乌鸦最前面,朝眼底一指。威胁就在山丘顶上。 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这次换艾被问了这个问题。 「有一点,后悔。」 「……」 「我背叛了梦想……还肯定这样的背叛,到现在我都觉得身体难受得像要撕成两半似的。可是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不代表我应该背叛我自己。」 艾放低目光,手按胸口,艾·亚斯汀就在里头扑通作响,贪婪地持续跳动。 「所以,现在我就要这样直接上。」 她并非挥开了迷惘,也不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这样啊……」 艾利斯似乎也还在犹豫,但他仍然做出决定,朝艾伸出双手。 他的手上铐着用来束缚被告的铁链。 「帮我解开这个。」 「好的……嘿咻。」 艾运用杠杆原理与过人的力气,帮他解开了铁链。 艾利斯转动肩膀两三圈,像是要舒展筋骨。 「我们上吧,艾。我们一起上。」 他笑着这么说。 「好的。」 艾这么回答。 「我们上吧,艾利斯同学。」 艾突然发出号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慢了一拍笑了。 「晤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就这么回到世界。 眼前的现实就像热闹的庆典。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aj 录入k 修图 8姐姐 最先得知封印都市复活的既不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蟑螂,是一群有黑色翅膀的乌鸦。 太阳落入西方湖面的傍晚,垃圾场旁的第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呱」。旁边的一只也跟着叫表示同意,叫声迅速化为群体的意志飞起,让火红的天空中飘起了一小撮乌云。 夕阳从下方照亮云层,倒影朝着宇宙伸展。乌鸦勉强让吃太饱而变重的身体搭上气流,俯瞰眼底的城市。城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饱含水气的炊烟。 「呱——这真是个好地方。」乌鸦朝着东方的夜幕发出像是在说这句话的叫声。 『呱——』其他乌鸦也都同意。 一直到最近,这一带都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徒有影子拉得极长的废墟群。但现在这里却有了极具吸引力的垃圾场,挤满了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人类。说来可叹,最近就算是人类的聚落,也未必会丢出生鲜垃圾。受不了,不生产生鲜垃圾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价值?在这种没有生鲜垃圾的地方,似乎也没几个有意思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人类就非常棒。他们吵闹又有活力,不世故,而且还有满满的生鲜垃圾。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当这群乌鸦怀抱这样的念头,接近东方的山丘…… 呱—— 这是在示警。翅膀与喙立刻一阵慌乱,叫得宛如回音重重似的。带头的乌鸦发出像是在地上受到野兽攻击的叫声,挺直腰杆飞在整群乌鸦最前面,朝眼底一指。威胁就在山丘顶上。 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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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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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换艾被问了这个问题。 「有一点,后悔。」 「……」 「我背叛了梦想……还肯定这样的背叛,到现在我都觉得身体难受得像要撕成两半似的。可是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不代表我应该背叛我自己。」 艾放低目光,手按胸口,艾·亚斯汀就在里头扑通作响,贪婪地持续跳动。 「所以,现在我就要这样直接上。」 她并非挥开了迷惘,也不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这样啊……」 艾利斯似乎也还在犹豫,但他仍然做出决定,朝艾伸出双手。 他的手上铐着用来束缚被告的铁链。 「帮我解开这个。」 「好的……嘿咻。」 艾运用杠杆原理与过人的力气,帮他解开了铁链。 艾利斯转动肩膀两三圈,像是要舒展筋骨。 「我们上吧,艾。我们一起上。」 他笑着这么说。 「好的。」 艾这么回答。 「我们上吧,艾利斯同学。」 艾突然发出号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慢了一拍笑了。 「晤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就这么回到世界。 眼前的现实就像热闹的庆典。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aj 录入k 修图 8姐姐 最先得知封印都市复活的既不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蟑螂,是一群有黑色翅膀的乌鸦。 太阳落入西方湖面的傍晚,垃圾场旁的第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呱」。旁边的一只也跟着叫表示同意,叫声迅速化为群体的意志飞起,让火红的天空中飘起了一小撮乌云。 夕阳从下方照亮云层,倒影朝着宇宙伸展。乌鸦勉强让吃太饱而变重的身体搭上气流,俯瞰眼底的城市。城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饱含水气的炊烟。 「呱——这真是个好地方。」乌鸦朝着东方的夜幕发出像是在说这句话的叫声。 『呱——』其他乌鸦也都同意。 一直到最近,这一带都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徒有影子拉得极长的废墟群。但现在这里却有了极具吸引力的垃圾场,挤满了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人类。说来可叹,最近就算是人类的聚落,也未必会丢出生鲜垃圾。受不了,不生产生鲜垃圾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价值?在这种没有生鲜垃圾的地方,似乎也没几个有意思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人类就非常棒。他们吵闹又有活力,不世故,而且还有满满的生鲜垃圾。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当这群乌鸦怀抱这样的念头,接近东方的山丘…… 呱—— 这是在示警。翅膀与喙立刻一阵慌乱,叫得宛如回音重重似的。带头的乌鸦发出像是在地上受到野兽攻击的叫声,挺直腰杆飞在整群乌鸦最前面,朝眼底一指。威胁就在山丘顶上。 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这次换艾被问了这个问题。 「有一点,后悔。」 「……」 「我背叛了梦想……还肯定这样的背叛,到现在我都觉得身体难受得像要撕成两半似的。可是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不代表我应该背叛我自己。」 艾放低目光,手按胸口,艾·亚斯汀就在里头扑通作响,贪婪地持续跳动。 「所以,现在我就要这样直接上。」 她并非挥开了迷惘,也不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这样啊……」 艾利斯似乎也还在犹豫,但他仍然做出决定,朝艾伸出双手。 他的手上铐着用来束缚被告的铁链。 「帮我解开这个。」 「好的……嘿咻。」 艾运用杠杆原理与过人的力气,帮他解开了铁链。 艾利斯转动肩膀两三圈,像是要舒展筋骨。 「我们上吧,艾。我们一起上。」 他笑着这么说。 「好的。」 艾这么回答。 「我们上吧,艾利斯同学。」 艾突然发出号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慢了一拍笑了。 「晤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就这么回到世界。 眼前的现实就像热闹的庆典。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aj 录入k 修图 8姐姐 最先得知封印都市复活的既不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蟑螂,是一群有黑色翅膀的乌鸦。 太阳落入西方湖面的傍晚,垃圾场旁的第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呱」。旁边的一只也跟着叫表示同意,叫声迅速化为群体的意志飞起,让火红的天空中飘起了一小撮乌云。 夕阳从下方照亮云层,倒影朝着宇宙伸展。乌鸦勉强让吃太饱而变重的身体搭上气流,俯瞰眼底的城市。城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饱含水气的炊烟。 「呱——这真是个好地方。」乌鸦朝着东方的夜幕发出像是在说这句话的叫声。 『呱——』其他乌鸦也都同意。 一直到最近,这一带都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徒有影子拉得极长的废墟群。但现在这里却有了极具吸引力的垃圾场,挤满了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人类。说来可叹,最近就算是人类的聚落,也未必会丢出生鲜垃圾。受不了,不生产生鲜垃圾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价值?在这种没有生鲜垃圾的地方,似乎也没几个有意思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人类就非常棒。他们吵闹又有活力,不世故,而且还有满满的生鲜垃圾。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当这群乌鸦怀抱这样的念头,接近东方的山丘…… 呱—— 这是在示警。翅膀与喙立刻一阵慌乱,叫得宛如回音重重似的。带头的乌鸦发出像是在地上受到野兽攻击的叫声,挺直腰杆飞在整群乌鸦最前面,朝眼底一指。威胁就在山丘顶上。 这个物体与乌鸦最爱的垃圾场十分相似。山丘顶上一处本来是一间学校的宽广校地上,由各式各样废弃物堆出仿建筑物的外型。那是一栋垃圾屋,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事物,全都是用半毁的东西错综复杂组合而成。 这些垃圾堆在扭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栋异形法院有着像是剪下恶梦贴在身上似的外观,又像有生命般愤怒地战栗。装在栏杆上的鬼瓦在嘶吼,外墙像风箱一般蠕动,每一个通风口都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乌鸦呱呱叫,小心翼翼地在山丘上方旋绕。它们将视线投向建筑物底部,想趁日落前尽可能收集情报。 怪物就像陈年尸骨,胸口开着一个大洞,露出中心的大厅,模样就像一颗外露的心脏。 乌鸦在里面看到了宝石。 宝石有着少女的形体,挺立在垃圾堆里,从正面瞪着玷污她的东西。她身上既没有守墓人的衣服,也没有铲子,甚至连梦想都没有,只以自己的生命看着前方。 就在乌鸦觉得目光与她交会的那一瞬间,宝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声呐喊。 既像年轻的狼在月夜无奈地远号,又像第一次飞起的乌鸦发出的战栗叫声。 「呱——」带头的乌鸦回应年轻的野兽。乌鸦群受到感染,大喜过望地呜叫。共鸣涌上心头,让它们觉得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叫下去。 但带头的乌鸦立刻找回冷静,划出弧线,带领整群乌鸦飞向山间,并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让觉得扫兴的乌鸦群闭嘴。夜晚已经近在眼前了。 带头的乌鸦朝背后看了最后一眼。两只年轻的野兽以跳舞般的动作飞奔而出。 如果可以,但愿明天、后天、每天都能与他们同在。 破坏与混乱;打击与刀光;爆炸与光线。 整场官司已经面目全非。 空气中充满粉尘,异形家俱喀啦作响,起身攻击人群。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尽管赤手空拳,却展现出令人意外的强悍击倒大群怪物,蒂伊抱着头躲到桌子底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艾利斯仰望天空深深叹着气说: 「这样一来,欧斯提亚就和魔女旅团开战了啊……」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两者陷入敌对关系。 战争已经开始了。 「……大概会死很多人吧……」 艾利斯眯起眼睛这么说。 「……你后悔吗?」 艾抬头瞥了一眼。 「有一点。」 艾利斯并不隐瞒,老实回答。他的笑容十分坦率,就和艾刚认识他时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 「不过,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 艾低头小声回了一声「嗯」。刚才哭着呐喊要他活下去,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你自己呢?你不后悔吗?」 这次换艾被问了这个问题。 「有一点,后悔。」 「……」 「我背叛了梦想……还肯定这样的背叛,到现在我都觉得身体难受得像要撕成两半似的。可是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不代表我应该背叛我自己。」 艾放低目光,手按胸口,艾·亚斯汀就在里头扑通作响,贪婪地持续跳动。 「所以,现在我就要这样直接上。」 她并非挥开了迷惘,也不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这样啊……」 艾利斯似乎也还在犹豫,但他仍然做出决定,朝艾伸出双手。 他的手上铐着用来束缚被告的铁链。 「帮我解开这个。」 「好的……嘿咻。」 艾运用杠杆原理与过人的力气,帮他解开了铁链。 艾利斯转动肩膀两三圈,像是要舒展筋骨。 「我们上吧,艾。我们一起上。」 他笑着这么说。 「好的。」 艾这么回答。 「我们上吧,艾利斯同学。」 艾突然发出号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慢了一拍笑了。 「晤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就这么回到世界。 眼前的现实就像热闹的庆典。 第一章 风的孤独 i 异形异状却又不失庄严的法庭,正分分秒秒露出真面目。墙壁与地板龟裂,像剪画般冒出人形—由烛台变成的龙含着火焰在地上爬行;一张张椅子不再让人类坐,起身想坐在人类身上:桌子寻求晚餐而直线奔跑。 艾与艾利斯就像一阵旋风,穿过这片混乱。 「蒂伊同学!」 成年人在旁听席的正中央堆起被他们打到不能动的家俱,围成一个圈子迎击大群怪物。艾与艾利斯互相支援,从夫人身旁穿过,一路沿着旁听席的楼梯往上跑。 「蒂伊同学!」 蒂伊就像参加防灾演习一样,缩在这些成年人围成的圈子里不动。 「艾!」 蒂伊从桌子底下跳出来,牢牢抱住艾。 「太好了!太好了!还有艾利斯!你们两个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蒂、蒂伊同学,好痛。」 「啊啊,抱歉抱歉,可是真的太好了……」 「有话晚点再说!」 正在和长椅摔角的尤力大喊。 「……我也有话想马上找他问清楚……可是我会忍下来……」 他的眼神莫名发出阴沉的光芒,冰冷地看着艾利斯。 「哼哈哈哈!你们这些怪物尽管放马过来!看我把你们劈成现成的柴火!」 他身旁则有宾道等一群年老的政治家,靠着以前练过的功夫与随手抓来的武器,发出「啊喳!」 「喝啊!」之类的喊声,让这些家俱知道什么叫做姜是老的辣。 双方战成平手。 「……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但也只有现在是这样。 「竟敢……毁了这一切……竟敢……毁了我最重视的法庭……」 夫人·特快车·军团·拥有。 屠杀怪物的怪物当场激怒。 穿着女仆装的少女在大厅正中央气得发抖。她年幼的面貌染成黑暗的色彩,头发像白蛇般在空中翻腾,嘴角上扬成笑的形状,随后更咧嘴大笑。 「来吧,铁虫!给我立刻镇压住他们!」 在她一声令下,又有一批异形从天花板现身。这些叫做铁虫的怪物和其他家俱不同,是专为战斗打造的士兵。 以上千把刀刃构成的螳螂铿锵作响到处乱爬,角是炮管的甲虫将阴暗的炮口朝向众人。法庭上禁止携带枪械的原则,就在这一瞬间被打破。 但另一方也是一样。 「有好东西送上门来啦。」 艾利斯的举动不只是己方,连敌方都无法认知。他就这样张开双手,扑到两只铁虫身上。 「?开火!」 夫人下令不顾这两只铁虫的死活。其余铁虫丝毫不在意同伴,全身重型火炮一起开火,大小数百发重达十公斤的杀意涌向艾利斯。 「借用一下啦。」 艾利斯处在炮火正中央,却只当作淋场小雨似的,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翻转身边的两只铁虫,扯下右手与左手。 扯下的右手是自动式散弹枪。 左手则是七毫米的链炮。 子弹发射出去,发出的声响不像枪声,反而像是把水泼进油锅的声音。 整个空间充满了波纹。由一颗颗子弹撞击出来的波纹尚未扩散到整个空间,就被新的波纹覆盖过去。这些铁虫的杀意就像一阵狂风暴雨,将狭小的空间扯得皱巴巴的。 但就像任何风暴都吹不到湖底—— 没有任何一发子弹触及人命。 铿。 「手枪克星(buzzer beater)。」 艾利斯把子弹打光的枪丢进成堆的子弹当中。 「我不会让枪在我面前发挥作用。」 「唔、唔唔唔唔唔……!」 「艾!趁现在!」 用不着他说。 艾一瞬间绕到夫人背后,扭起她的手。 「请你投降!」 「这!什么时候!」 「请你投降,立刻叫那些怪物退下!」 艾锁住她的双手用力绞紧。 「痛痛痛痛痛!好痛好痛!艾小姐,好痛!好过分!」 夫人以年幼小孩般的表情试图讨好。艾对这种攻势没有抵抗力。 「那、那就请你赶快停止攻击!不然……」 「不然你要怎么样呢!要折断我的手吗!艾小姐的意思是说,你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吗!你不是人!」 艾这才想到自己要折断别人的手,当场吓了一跳,再看看夫人纤细的手臂,更是大为退缩。要折断夫人的手,就像折婴儿的手一样简单,但要叫艾折断婴儿的手却极为困难。 「好痛好痛!我的手快要断了!说不定已经断了呢!求求您,艾小姐!请您轻一点……」 就在艾变得畏畏缩缩,不小心放松力道的时候—— 「猴戏也耍够了吧。」 蒂伊大剌剌从安全地(桌子底下)带跑出来。 「艾,不要被这种无聊的说词给骗了。」 她傲然站在夫人面前,低头看着她。 夫人忿忿地皱起眉头。蒂伊很干脆地不理会她这种模样,说出自己的提议。 「好了,夫人,我们来交涉吧。」 「交涉?」 听到这句话,不只是夫人,其他人似乎也吃了一惊。 「……蒂伊小姐,是我听错了吗?我以为交涉才刚决裂呢……」 「啧啧啧,夫人你也太没见识啦。你听好了,交涉这种事情不会因为决裂『这种小事』就结束。我们就以决裂为前提来谈谈吧?」 「这话怎么说……?」 「我们来整理一下吧。」 蒂伊说着竖起食指。 「夫人的目的是『封锁黑色平面及封印艾利斯』,这点已经在你和艾利斯的事前交涉中谈妥。可是现状是艾利斯改变了心意,市民也坚决反对,所以被推翻了。」 「是……」 夫人咬紧牙关吐出这句话。只听这个说法,就知道夫人也是受害者。她只不过是遵照和艾利斯的交易行动。 「可是,这不能说是双方都期望的结果。我们是不用说,夫人应该也不想就这么开战吧?所以啦,夫人,你要停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很多种意思。」 蒂伊满脸笑容。 「夫人,要怎么样你才肯停?尽管说出来没关系啊?『如果你说只是打碎手臂不会让你停下,除非心脏被拿掉,不然就不会倒,那我们会很乐意帮你』。」 她的微笑中甚至有着慈悲。 「没错,如果你要被人『这样』才停得下来,那我们很乐意你『这样』。」 「……你这个人好可怕……」 夫人似乎到现在才了解眼前这个人的可怕。 「你是说,你要帮忙杀了我?」 「嗯。」 「……可是你应该办不到。」 夫人迟疑了一瞬间。 「蒂伊,恩吉,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已经不在『这样』就会停下来的地方。」 她发出嘻笑。 「……手脚又怎么样?心脏又怎么样?」 喀啦。 艾手边发出一种非常令人不舒服的声音。 「咦?」 不只是这么一声。 喀啦嘎叽啪啵喀啦叽。 「啊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肉体又怎么样?精神又怎么样啊啊啊啊?」 「夫人,慢着,不要跑!」 夫人的身体在艾怀里逐步瓦解 。手臂折断,肠子跑了出来,翻出人偶肚子里的东西,最后连头都落地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夫人的头就像从小孩手里掉下来的球一样,从楼梯滚落。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滚向大厅正中央被艾利斯打碎的铁虫所堆成的小山上。 夫人就像被抛弃的玩偶一般,落到垃圾山的山顶。 接着这个头颅笑了。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这!」 夫人笑了。她一口咬上坏掉的家俱,张大嘴放声大笑。破铜烂铁在夫人的笑声中更进一步毁坏,逐一遭到吞没。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异能或是神的诅咒,这些破铜烂铁一通过夫人的喉咙,就成了她的血肉。扑满的盖子构成食道,折断的烛台组成脊椎。从内脏、肌肉、躯干到手脚,夫人的身体转眼间就重新建构完成。 『呼咻~~~~~~』 那是一个由破铜烂铁组装成的巨人。 『——如果你们要拿掉我的心脏阻止我,还请尽管试试看。』 这堆垃圾山组成的巨人,身高有艾的五倍以上,体重更是达到不止五十倍以上。 『来啊~~~你们尽管~~~拿掉我的心脏试试看~~~~只是啊~~!那也要我还有这种东西才行呀~~~~~~~~』 垃圾堆巨人笑得全身喀拉作响,身体每一处都是牙齿,也都是嘴。 『吃我一拳!』 巨人只是单纯举起用法官席、辩护律师席与被告席混在一起组成的拳头往下挥。 艾躲得开。夫人变巨大后动作缓慢得多,就算睡着了也躲得开这一拳。 但四周的人们就不一样了。 刹那间,艾利斯只来得及用眼神大喊:「不要啊!」 艾在巨人的拳头前面摊开双手。她本来就不认为挡得住这一拳。 但也许至少可以让这一拳偏开。 虽然不知道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但艾仍然挺身站在破坏之前。 2 拳头、光线、火焰。 三种颜色的光在大厅内肆虐,破坏被更强大的破坏淹没。 「不行啊,夫人,竟然没头没脑就想把所有人都杀了,你根本是疯了。」 男子举起白炽的拳头这么说。 「就是啊,这边这位拳头说的没错。」 一阵光芒之中,飘在空中的少年耸了耸肩膀。 「……」 最后由身穿火焰礼服的贵妇默默瞪视。 『喀喀……喀喀喀喀啦……喀喀喀喀啦喀啦……』 只是三次攻击。三次来自个人的攻击,就让夫人遍体鳞伤。 破坏拳,马基亚,艾雷克托斯。 尘,dust believer。 第三天使,诺伊雷芬。 这些受邀担任陪审员的顶尖异能人士,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艾。 「你们几个!」 第一个逃之天天的蒂伊跑回来,不断槌打马基亚的胸膛。 「你们大家太慢了啦!应该快点来救我们啊!」 「你不要搞错了。」 马基亚只靠一只右手就挡开大车轮拳,回答她: 「我们不是跟你们站在同一边……只是这次实在太过火,我们才会出手阻止。」 『喀喀……喀喀喀……为什么……』 烧得焦烂的肉体中传来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各位……为什么……这样对我……』 夫人已经开始再生。就像没有人可以折断沙堆,也没有人可以斩断水,即使他们三人本领再高强,要破坏夫人这种用已经毁坏的破铜烂铁构成的身体也不容易。 「夫人,我们的意思是说,你违法了。」 『违法……?』 夫人以邮筒组成的脸上冒出问号。 「没错。你们擅自拟定法律,擅自曲解法律,自己竟然还不遵守这些法律,这就未免太过火了。」 马基亚继续追究。 『我……违反……法律。』 「你敢说不是?那么,这个状况你要怎么解释?你对艾利斯已经做出判决,但对于整个城市的妨碍行为,却还没审理过吧?还是说,难道你打算不经过审判就毁掉一个城市?」 『我……我……违反法律。』 不知道夫人是否听进去了,她碎裂的嘴唇开始反覆说着这句话。 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当然。眼前应该先停下来吧?既然镇上的人要妨碍封印艾利斯的刑罚,照规矩就应该先针对他们的妨碍做出判决,然后才展开行动。」 『我违反法律……』 「……?」 艾和蒂伊交换视线,发现她眼神中也有同样的困惑。马基亚刚才说的话,多半就是蒂伊之前想说的话。然而这有条有理的说服却持续腐败,开始发出非比寻常的恶臭。 「而且你们背后的那些家伙也不希望弄成这……」 『我怎么可能……违反法律呢……?』 「……嗯?」 马基亚似乎也终于发现危险的迹象。 『我是……法律的守护者……是正义的基干……这样的我……我怎么会……』 「喂,夫人?」 破铜烂铁的脸孔形成愤怒的表情。太过盛大的怒气让巨人的身体都显得太小,嘴唇紧闭的动作撕裂身体,颤抖更造成肉体瓦解。 『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喀喀喀喀……』 「喂!」 尘归尘,垃圾归垃圾,破铜烂铁纷纷瓦解,变回原本的破铜烂铁。 一个变形的盘子在地上滚动,还特意滚到艾身前才力尽倒下。 声响就此中断,寂静支配四周。 「……这是怎样?」 艾在这阵几乎令人隐隐作痛的寂静中喃喃自语。没有一个人天真地为巨人瓦解而喜悦,就连比较迟钝的人,也切身感受到现在的沉默只是为了被彻底打破而存在。 『锵——锵——锵——』 沉默被槌声打破。 『判决……』 锵——锵——锵—— 不知从何方传来槌声。 『通告欧斯提亚市,以及三名陪审员……』 一个不知道来自何方的说话声宣告。 『本庭以藐视法庭罪……妨碍公务罪……背信罪……对以上各名被告……』 锵锵锵锵锵锵。 槌声已经制造不出丝毫威严,就像恼人的蝉呜一样,剧烈拍打众人的耳膜。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接着…… 『处以极刑。』 喀啦。 夫人成了一个巨大的笑容。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真的假的……」 艾利斯脸色苍白。 「……不会吧,竟然在这个时间点……」 艾利斯、蒂伊,以及三名陪审员都当场脸色铁青。艾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她『堕落』了……」 这句话孕育了成千上万的不安与绝望,散播到黄昏的影子里。 「魔女旅团竟然会变得『爱使性子』……交涉已经不管用了……整个城市都会被毁……」 蒂伊无力地跪倒。 墙上的灯接二连三掉落,让四周逐渐被黑暗吞没。夫人喀啦作响的咀嚼声与时俱增,从四面八方包围众人。 「围成圆阵!」 尤力大声喝叱发呆的人们。每个人都挺直腰杆乖乖听话,并没抱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墙壁、天花板、大地都在颤抖,尽管奇形怪状却又别有风情的法庭应声瓦解,被大笑的波涛吞没。 众人围成的圈子就像大浪中摇摆的小船,在这片破坏之海上勉力支撑。 「艾!找出夫人的位置!她在哪!」 「已经在找了!」 艾以她敏锐的听觉寻找声音的来源。她仔细听取来自全方位的声响,找出真正的声音来源。然而…… 「艾!快一点!夫人在哪里!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请、请等一下!这种情形,这种情形——」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别想了!说出来就对了!哪个才是真货!」 「全都是真货!」 艾大喊。 「我们在夫人体内!」 接着夫人笑了。 人们在她的笑容之中脸色变得苍白。 疤面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听尤力的话了。 正门前也再度展开战斗。 「维持住战线!不要放任何一只跑到街上去!开火,开火,开火啊!」 由满脸胡须的警备队长率领的民兵大吼,不断开火攻击正门的铁虫。他们的武装从无后座力火炮到燧发枪都有,规格与年代没有统一,简直像是从历史博物馆搬出来的展览品一样琳琅满目。其中甚至有人搬出全板金锁甲,而且莫名的还有人穿在身上。 「请问,我不用参加战斗吗?」 疤面被安置在离正门五十公尺下坡处的咖啡馆废墟里,坐在唯一一张生存的椅子上发问。 「那当然了!」 回答她的是一名年轻,也正因为年轻而被安排守在这里的少年兵。 「疤面小姐的工作已经做完了!请你坐在这里!」 所谓的工作,就是靠疤面优秀的五感来观察法庭内部的状况,算准推翻官司的最佳时机。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只有疤面办得到。尤力的说法是「所以请你和瑟莉卡一起待在外面」,但现在一想,就觉得这个说法根本是用来赶她离开危险的藉口。 「请你们两位安坐!我一定会保护你们!」 少年莫名地穿着板金镗甲,呼喝着胡乱挥舞长枪这么回应。看样子疤面在这名少年心里的定位,是他「应该要保护的贵妇」。 也不想想实际情形根本相反。 「……唉。」 「你一直在叹气呢。」 「……说的也是。以前我倒是不曾叹气。」 「你在担心什么事吗?」 「……要担心的事可多了。」 疤面以和叹气同样的角度发起牢骚。 「首先我就担心眼前的你,然后也担心外面的战线。进去的尤力我也担心,镇上的情形我当然也挂心不下。衣服洗了没收,而且今天的晚餐又该怎么办?」 「这、这个,疤面小姐……」 「而且……『那个声音』的事……我也挂心不下。」 「声音?」 少年问了,但疤面只顾着想事情,没有回答。 没错,就是「那个声音」。 那个让疤面决定开敔战端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的叫声。 那是个光想起就令人背脊发凉的声音。疤面第一次听到艾发出那样的叫声,一种绝望与悲哀具体成形的叫声。 她到底遭逢了什么样的不幸?她的心灵到底受到多大的绝望摧残? 她现在在做什么? 疤面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哭吗?还是哭不出来呢?她身边有没有人陪着?为什么我不在她身边呢?) 早知道就别听尤力的话了。疤面由衷觉得后悔。 「啊呜!」 一只手不断拍打她的脸颊。 「……瑟莉卡?」 「呜~~」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只见这位空腹满腹大明神,唯我独尊乳幼儿,瑟莉卡,赫克马蒂卡拼命伸长手臂拍打疤面的脸。 「……你肚子饿了吗?」 「呜!」 瑟莉卡发出否定的声音。疤面无视这种婴儿的主张,应了声「好好好」,伸手检查是尿布湿了还是起疹子。 但这些答案似乎都不对,瑟莉卡的气仍然没消。 疤面试过所有手段,瑟莉卡仍继续闹。疤面心想这孩子几乎不闹脾气,只觉得束手无策。 「我看她应该是在说『不用担心』吧?」 少年为瑟莉卡代言。 他使得一身全板金皑甲铿锵作响,轻轻摸了摸婴儿的头。这一摸之下,瑟莉卡就心满意足,依样画葫芦地摸了摸疤面的头。 这次疤面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意。 「……是啊,一定是这样。」 疤面轻轻抱住瑟莉卡,想表达自己的感谢。 「我相信,相信艾一定不要紧的。大家一定会平安回来。」 就在疤面这么相信,决定放心等待的时候—— 『叽咿咿啊啊啊啊啊啊!』 法庭入口传来凄厉的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一幅令人怀疑自己眼睛的光景。原本的法庭尽管奇形怪状但非常像样,现在却像蛇一样剧烈扭动。 「两位退开!」 蛇像在强忍呕吐似的闭上入口,身体不断翻动。而在大蛇的嘴前,仍然看得到剧烈的光与破坏在肆虐。 最后法庭就像吃了火药一样爆炸了。 『叽咿咿啊啊啊啊啊啊!』 蛇炸得遍体鳞伤,入口吐出一群遍体鳞伤的人。法庭就像吞了蜜蜂的青蛙一样呕吐,吐出的则是一群人。 最后入口高高昂起,就像吐出折断的牙齿将这两个人喷到空中。 「艾!」 疤面立刻飞奔而出。 「呀啊~~~~」 「哇啊——!」 刚想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结果却身在空中。艾从十五公尺的上空放眼望向地面,看见熟悉的正门、陌生的铁虫、一群拿着枪的人们,以及拚命大喊「停止射击!」的警备队长,更下坡处则有蒂伊与尤力担心地看着她。艾只觉得大家都变得像模型玩具一样小。 正面是染成火红的欧斯提亚市街。 看得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群归巢的乌鸦,影子落到超过一百公尺下方的地面。老街的营地里,有人吓了一跳看着她。 我回来了。 艾莫名想对这个人说出这样一句话。 坠落就要结束。 受到重力束缚的身体接近地面,准备迎接整整八公尺份的冲击。 「艾!」 不知为何,疤面出现在她掉落的地点。 「疤、疤面小姐!为什么!」 疤面和她一样是守墓人,应该知道这点高度对她没有危险。但疤面左手抱着瑟莉卡,右手拼命伸向空中。 「好!艾~~!艾利斯~~!这边~~!马基亚,再右边一点!」 「不要命令我!」 不只疤面,陆陆续续有更多人跑来。 「大、大家退开!请大家退开一点!」 「来吧,女儿!扑向爸爸怀里!」 「请你听人家说话!」 「不用担心!」 鸡同鸭讲的大汉张开双手。 「我绝对会接住你!」 尤力哈哈大笑,大喊「拒绝也没用」 。 「……!」 艾已经无话可说,也没有时间回答,就这么掉进人群中。本来应该受到的冲击传递到许多只手上,让她毫发无伤。 『~~!』 艾沉入众人的手中之余,心中感觉到有东西溜走,又有东西钻了进来。 「艾!」 疤面把瑟莉卡和艾一起抱住。 「艾!你没事吗?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会痛?会不会难受?」 疤面担心得令她吓一跳。 「我没事啦,疤面小姐。」 艾以轻得不输给疤面的力道,回抱她与瑟莉卡。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疤面不断眨眼说道: 「……怪了,看起来好像真的没事耶。」 瑟莉卡嚣张地嚷了一声,像是在说:「我就说吧?」 「晚点我再告诉你我出了什么事。可是现在……艾利斯同学!」 「了解……就这样,大叔,差不多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我才要叫你这小子赶快自己下来!」 原来艾利斯莫名地摔落到尤力身上,这时才不情愿地跳下来看了众人一眼。 「请大家赶快跑。」 说着朝背后一指。 「尽可能远离市街。」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夫人在吃自己。 法庭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甚至不像一栋建筑物。由破铜烂铁构成的黏菌状流质从内侧吞没,负责把守的铁虫发出哀号,陆续遭到吞噬。 夫人正要重生为某种不一样的东西。肉体构成的大饼成长到撑满整间学校的围篱,看起来像蛋又像茧,像腐烂的脓,也像肿瘤。 目前夫人还忙着重新建构自我,并未朝他们逼近。但不用艾利斯说,看在谁眼里都再明白不过。 他们不可能和这种东西对抗。 「这搞不定吧。」 却有一个灵魂一脚踢开这种恐惧。 「我留下来。」 蒂伊捧着一把旧式突击步枪跑过来,每个人都愣了。这已经不是看起来搭不搭的问题,少女和枪的组合就是让人觉得不忍心看。 但蒂伊本人似乎没有任何感慨,只是纯粹当成一把枪扛到肩上说: 「要是现在跑掉,我们就等于一直在逃避。我不要这样。」 「你说什么傻话?会死的啊!」 领导欧斯提亚市的「型男市长」宾道,格拉姆喊得面红耳赤。 「也只是死掉而已。」 蒂伊以生涩的动作将子弹送进枪膛,有点吃力地举起枪。 「既然人总有一天会死,我死在今天也没什么关系。」 「不要说傻话!」 「不想死的人尽管跑掉,我会保护大家。」 她说话时满脸都是意带挑衅的笑容。 「……对了,这枪是扣扳机就可以发射吗?我搞不太清楚。」 「……你没开保险,蒂伊,恩吉。」 留着一脸大胡子的警备队长踏上前来,帮蒂伊检查枪枝。 「……我们也留下来吧。和你一起留下。」 队长的部下也陆续跟进。他们就像教徒领受神谕一般,接受了蒂伊的话。 但蒂伊自己始终冷淡,只点点头应了一声:「是吗?」 「慢着!请你们慢着!没有别条路了吗?」 「没有。不这么做,欧斯提亚就再也没办法复兴。」 听到蒂伊很干脆地宣告他们的未来,每个人都背脊发凉。但除了蒂伊所说的方法,他们也别无选择。 「那就由我来。」 艾利斯说话了。 「由我来阻止夫人。」 「……你要怎么阻止?」 蒂伊以苦涩到了极点的表情反问。 「当然是用我的能力……这很难讲清楚,总之请大家相信我,跑回城里去。」 「!你又要这样……等……喂,宾道,放开我!」 宾道按住嚷个不停的蒂伊说: 「小子,要我听你的话也行……既然是你说有办法,我想应该真的有办法。可是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名艾利斯从出生就认识的男子,牢牢抱住艾利斯的肩膀。 「——你应该会好好活着回来吧?」 「……」 「你不是打算牺牲自己让大家逃命,对吧?」 「……对。」 艾利斯回答了。 「我没有要去送死的意思,而且我打算要这几个家伙也留下。」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艾的头。艾有点吓了一跳,本来还以为艾利斯会叫她快逃。 艾利斯露出有点生气的表情说:「怎样啦?」艾笑着回答:「没事。」 尤力与疤面也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蒂伊跟着说:「我、我也先说好,我要留下!」 「是吗……」 宾道笑了笑,似乎接受了。 「就这么说定!艾利斯等数人留在这里阻止夫人!其他人全力跑回城里!大家要帮忙疏导民众避难!」 「可是市长!」 「队长!现在决定权掌握在我这个市长手上!你要听我的命令!」 「~~没办法。大家动作快!」 『好!』 接下来众人的行动就很迅速了。人们做鸟兽散逃开,跳上停在附近的车,不管是武器、护具或人都胡乱塞进车里,发动引擎。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就在人们散开的同时,夫人的表面开始起泡。用破铜烂铁做成的派就像发酵般冒泡,每个泡泡当中都生出了没有任何人希望看到的小孩。有用空饼干盒做出来的犀牛、用船与车子组合成的狗、用报纸做成的婚纱。夫人创造出来的小孩都是一些单纯模仿外型的玩具状物体,几乎全都散落在地,派不上用场。 但其中也有一些东西可以运作。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像是用手枪拼成的步兵、用锯子拼成的螳螂、用菜刀拼成的胡蜂。小至像虫子,大至像古代恐龙,没有任何一个个体相同的异形军团从泡泡中跑了出来。 「开车开车开车!」 撤走最基本的人员物资的车辆陆续从正门退出,沿着山坡往下开。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开车!」 其中一辆车的引擎迟迟发不动。 「等一下!不要催我!好,发动了!」 有翅膀的五只抢先逼近,以子弹般的速度落到广场。艾挡住一只,艾利斯挡住一只,剩下三只则由其他异能者应付。 就在这个时候,第六只胡蜂开始攻击车子。 「唔啊啊啊啊啊啊!」 艾利斯表现出完美的反应。他一边牵制眼前的一只敌人,一边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耙的突击步枪,打掉铁虫的眼睛与翅膀。 然而…… 『什么!』 司机与艾利斯脸上都染上惊愕的神色。铁虫已经不再是「有办法破坏」的脆弱荐在。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碎裂的眼球就在碎裂的情形下继续运作,折断的翅膀就在折断的状态下重生。 所有的铁虫都已经成了夫人本身。 就像没有人能够斩断水,没有人可以折断沙。 也没有人可以破坏已经坏掉的东西。 『哇啊啊啊啊啊!』 重生的铁虫猛力攀附到车上,艾利斯继续开火,铁虫再度遭到破坏。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但没有人能够杀死已经 死去的生命。 「没、没希望啦~~~~!」 能做到这种事的—— 「没希望这种话不可以乱说。」 银光一闪。 银色的刀刃在战场的角落闪动,一撮土撒了出去。土块在空中慢慢崩解,飞过十公尺的距离,打在铁虫的背上弹开。 只是这样一碰。 有着不死之身的怪物便回归大地。 「请大家振作点,人类对生命不是应该更贪婪吗?」 这银色刀刃是有着朦胧光芒的铲子,拿着铲子的人胸口还抱着光彩动人的婴儿。 是右边眉毛上有一道伤疤的守墓人疤面。 「瑟莉卡,很危险,你乖乖不要动。」 瑟莉卡很有精神地发出「啊呜」一声作为回应,就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缩了起来。 疤面把襁褓牢牢绑在身上,另一只手也拿起了铲子。 「艾!」 左手一挥。艾反射性抓住飞到眼前的物体。 那是艾的铲子。 「看来我们的招式管用!」 疤面说话时手上也没闲着,只见她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挥动铲子,让铁虫一一瓦解。 「艾!」 艾听着疤面催促的声音,还是给了自己三秒钟的时间迟疑。 自从母亲死后,这把铲子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无论何时何地,这把铲子总是支撑起艾的虚 张声势,是梦与希望的象征,更不知道帮了她多少次。 但这铲子却从未拯救过她。 「嗯……」 艾将额头放在冰冷的铲面上,然后分开。 铲子一如往常,什么都没回答。 唰。银色的铲面插在地上。艾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死命抓住铲子,低下头等铁虫涌来。现在连没有翅膀的铁虫也已经爬过来,由淤泥构成的大象举起脚,由宝石组成的稻草人举起绿宝石的拳头打来。 银光一闪。 啪啦一声水泼出去溅开似的声响回荡开来。只是这么一个动作,铁虫就再也不能动弹。这是只撒一把土的简易埋葬,以前的艾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手段。 「好了!」 艾把铲子插到地上宣告。 「这里交给我们,请大家快跑!」 「!知道了!」 最后一辆车也往山坡下开远。 艾的意识逐渐染白,投身在刀光剑影之中。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留在人堆残骸中呆立不动。 「不好意思,多亏你帮忙。真没想到连铁虫都变成不死之身了。」 艾利斯回收完剩下的武器,一副一人能抵一整个小队的模样跑过来。 「艾利斯同学,你的『办法』要不要紧啊?」 艾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艾利斯说有办法阻止铁虫,是在知道敌人有不死之身以前。说不定他所说的办法已经不管用了。 但艾利斯只是点点头说「没问题」。 「别说这些了,城里的人是不是都撤走了?蒂伊呢?」 「马基亚先生把她扛走了。」 「扛走?」 「对啊。蒂伊同学本来还大喊:『我也要留下~~~~!』但马基亚先生不理她,就像扛装麦子的布袋一样把她扛走。」 「马基亚干得好……那就只剩我们三个留着?」 「怎么可能!」 有一个人说话了。 「你以为!我会!把女儿们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自己逃命吗!」 「啊!」 一辆令人怀念的蓝色车子从远方开来。 「喔喔,大叔,这边这边……等等,太近,太近了啦—大叔煞车!煞车啊!」 车子停在只差一点就会撞到艾利斯的地方。 「……嗯,这还用说?我怎么可以把女儿留在这么危险的家伙身边……我应该赶快把你删除掉……」 「大叔!大叔!你干嘛看着我讲这种话!危险的家伙是那边那些东西好不好!艾!你也说句话啊!」 「是车子耶。」 艾说了句话,摸摸来到眼前的蓝色物体。 这辆车就是帮助艾进行旅程的那部蓝色汽车。车的颜色比记忆中深沉得多,也斑驳得多。 「你们三个不要闹了,请决定一下要怎么做。第三波和第四波要同时来了!」 这一瞬间,分别在缅怀、勒人脖子、被勒脖子的三人都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大批铁虫已经放弃单纯的冲锋,开始包围他们。不仅如此,第四波以后的个体更开始会闪躲疤面撒出的土. 这些铁虫在成长。 「大家上车!大叔你开车!」 「好!」 尤力用力猛踏油门。 蓝色的车子精力充沛地消化汽油,以美妙的加速穿出重围。 「唔喔喔喔喔!」 脚程比较快的三只铁虫已经拦在前面。艾利斯射穿铁虫的翅膀加以击落,艾从车窗采出上半身,铲子从地上掠过,铲起土块抛过去。 「好!穿过去了!你们活该啊!」 涨得鼓鼓的轮胎撞开破铜烂铁,眼看就要一口气开到欧斯提亚的下坡。 啪。 就在即将开到下坡的五公尺前方。 「咦?」 蓝色车子发出晴天屁声般的声响,停止加速。 「咦?怎、怎么了?」 「大概是没好好维修吧。毕竟都放着半年没动了。」 尤力一脸完全能接受的模样,声调更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那那那那现在要怎么办啊!」 「请大家下去推车!总之只要到坡道就行了!不对,算了!大家不要动!」 「到底要怎样!」 「不要动!所有人准备抵御撞击!」 尤力转动上身,看着后照镜。 后头有浪潮般涌来的铁虫。 「记得闭上嘴!」 艾乖乖照做了。 两秒钟后,车内搅拌得像果汁机一样。 艾心想等自己死了,就会变成草莓义式冰淇淋。 莫名其妙。 3 就像水滴汇集成水,水汇集成河,河汇集成海。 破铜烂铁汇集在一起,成了波浪。 「艾,你醒一醒!」 「唔唔唔嗯……不是,我是草莓……」 「你这草莓给我起来!」 「……喔咦?」 醒过来一看,发现自己待在怀念的蓝色汽车里。 但总觉得怪怪的。这部蓝色车子有这么高吗?甚至高过民宅的屋顶…… 「这、这这这这是怎样!」 艾瞪大眼睛,扑向车窗。 蓝色的车子就像激流中漂浮的树叶,在由铁虫构成的波涛中载浮载沉。 「嘘!不要吵!这些家伙还没注意到我们!」 「咦咦咦~~?」 说来难以置信,但这句话似乎是真的。第三代的铁虫对艾等人的攻击有所学习,改以人海战术进攻,但对于学习的理由却似乎忘得一干二净。只见它们鱼贯往下坡前进,彷佛忘了它们自己在做什么。 「尤力先生!快!快发动引擎!」 「已经在发动了!」 启动马达的声响回荡在四周,同时引起铁虫的兴趣。 车子周围的铁虫开始对车子表现出兴趣,就像在交头接耳讨论:『这东西是不是不太一样?』 『我看看——』由平交道栅栏构成的螳螂敲了敲引擎盖,由红绿灯构成的蜘蛛眼睛从绿色转为红色。 「尤力先生……快点,它们快要发现了……」 「我知道……」 只要再转动一次启动马达,铁虫八成就会注意到他们。尤力深吸一口气,慢慢数到三…… 马达声猛然响起。 铁虫发现:『是这个不一样!』 「拜托!快点发动!」 波浪左右分开,铁虫各自举起武器往下砍劈。但这些攻击彼此之间并没有默契可言,就像蜈蚣跌倒一般交缠在一起。 蓝色的车子从铁虫构成的波浪上溜过,眼看正要撞上地面之际…… 噗噜噜。 「好!发动了!」 车子一副对先前的抛锚毫不知情的模样,以类做冲浪的动作溜过滚雪球般压来的铁虫。正面转180度磨板尾冲上浪头,冲上浪顶后再来个切回转向屈膝回转。 砰的一声,悬吊系统发出哀号,蓝色的车子回到地上。 「尤力先生好厉害!」 「哇哈哈哈哈!怎么样啊!」 尤力哈哈大笑,把五成的运气和四成的偶然都归为自己的功劳。只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疤面知道他只是猛踩油门的事实,不由得脸部痉挛,瑟莉卡则一直在睡觉。 「好,差不多该动手啦。」 艾利斯打开后座车门。 「大家听我说。」 强风吹得他外套衣领剧烈翻动。 「从现在起的一分钟内,让我可以专心。」 「……这是没问题啦。」 艾还是担心宾道说的话。 艾利斯是不是还想牺牲自己的生命。 「不用担心。」 艾利斯用力摸了摸艾的头。 「我已经不想死了。」 「……知道了。一分钟是吧?」 艾举起铲子,跟着来到车外。 「请交给我。」 「呀喝~~!」 明知情况危急,艾却发出欢呼。从刚才尤力做的时候,她就一直想有样学样。 「喂——!」 尤力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吼叫。艾装作没听见,踏稳铲子加快速度。 这招就叫做冲浪。更正,是冲铁虫。 「呀喝~~!」 艾现在拿铲子当滑板,拿铁虫当波浪,做出冲管浪动作,独占了整个海滩的视线。 「危险!喂!艾!不要闹了!」 「不,可是大叔,她这招意外的合理啊。不但能吸引铁虫的注意力,又能保持机动力,绝不是在玩……」 「就是啊!我才不是在玩呢!呀喝嘿~~!」 「……她是在玩没错啦。」 艾从管浪上扭身跳跃,转为斜削回转动作削过地面,就这么从滚雪球般滚落的铁虫管浪上一路滑了三十公尺远,以浪底转向动作蓄力,来个实实在在从月亮上飞过的飞越月亮大跳跃。 她还不忘削起尘土,瓦解冲向车子的铁虫浪。她真的不是在玩。 「好了。」 艾让波浪沉静了一些,在浪顶滑行之余,将视线转往蓝色车子的车顶。 「————!」 结果看到艾利斯在车顶表现出惊人的专注力,仿佛忘了铁虫的存在,专心凝视空中。 (时间差不多了。) 艾对艾利斯想做的事,已经隐约料到了几分。 夫人是个「能够把义手、义眼认知成自我而加以操纵的死者」。眼前的这些铁虫,说来就等于是夫人的义手义足。无论她膨胀到什么地步,「本体与义肢」的关连性仍然不变。 也就是说,夫人本人的尸体存在于别的地方。 那么,这尸体到底在哪里?是集中在一个地方?还是化整为零,和破铜烂铁掺在一起? 艾推测应该是后者。 (来啊——你们尽管~~~~~拿掉我的心脏试试看~~~~只是啊~~~~那也要我还有这种东西才行呀~~~~~!) 先前夫人喊过这句话,其中「还有」这个说法就有些蹊跷。一般而言应该会说「也要你们找得到」。从这句话来推测,说不定连夫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哪里。 而且先前在开庭过程中,艾潜入法庭看到的内部构造,也证实了她的推理。那栋建筑物之所以会有仿人体的构造,就是夫人各个部位都已经扩散开来的结果。 艾利斯多半是打算用他手枪克星的能力,打穿扩散的本体。艾将视线转往蓝色车子上,现在艾利斯应该正在装设他搜刮来的重型火炮。 但艾的预测落了空。 (咦?) 艾利斯站在强风中,手上只拿着一个汽油弹。 「手枪克星」。 一种「掷出物体就能命中想丢的位置」的能力。 艾利斯·卡勒总是这样说明自己的异能。 但这是简化过的说明,艾利斯自己对于自身异能的认知不太一样。 (手枪克星真正的能力,是「提升命中机率」。) 艾利斯在引擎盖上受到强风吹拂,却完全无视于这些身外之物,专心提升注意力。他坚定地意识自身的能力,直入深层心理。 (把百分之一弄到前面,把千分之一弄到最前面来。我应该办得到。) 艾利斯将自身能力语知为一噪作机率」。 例如他这能力名称的由来,也就是击落枪弹的那一招,就是这样的情形。艾利斯自己明明看不见枪弹,能力却能照常运作。这个现象显示手枪克星所瞄准的对象是「概念」,本质在于 「操作机率」。 这由来于他这种能力的起源。 艾利斯的能力觉醒,是因为「想从长达二十五公尺的距离外投篮得分」,他本人也很清楚这是多么不可能。二十五公尺的距离,已经进入让视觉上的「瞄准」失去意义的范围,何况艾利斯生来就不擅长「瞄准目标」这样的行为。这也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主力球员的原因之一。 但这个时候,艾利斯当然并未「瞄准」。他只是在赌投了就有机会命中的微薄机率。 因此,手枪克星这种能力也不会「瞄准」,就只是在调整可能性。 把百分之一、千分之三廾到前面,抽中万分之一的机率。 但这里所谓的机率,却会受到艾利斯的认知影响。艾利斯能够抽中0.1%的机率,有时却会抽不中99%的机率。 举例来说,假设艾利斯朝距离只有一公尺的婴儿开枪,这时他的子弹肯定会打偏。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手枪克星能力所提升的机率并非客观,而是建立在艾利斯的认知上。 艾利斯·卡勒这个人能够轻易想像出击落子弹这种万中无一的可能性,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自己杀死婴儿的情景。 艾一定会说,这是因为你太善良。 然而现在—— (现在不能这样!) 艾利斯露出狰狞的笑容,看了看铁虫形成的波浪。 手枪克星的能力会遵循艾利斯的本质,因而厌恶「暴力」。 即便如此,有时他还是非开枪不可,有时还是得违反自己的本质使用暴力。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 艾利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从过去的自己身上学到教训。 「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大声呐喊,发出有如猛兽,有如恶鬼罗刹似的呐喊,点燃了汽油弹。 如果他还是必须渴望暴力…… 那么只要改变自己的本质就行了。 他坚定地想像,想像下得了手杀死对方的自己,想像不善良的自己,想像 修罗般的自己。想像扭断婴儿手臂、杀死朋友、杀死世界的自己。他专心致志地想像! 啪的一声响起,汽油弹的瓶子在艾利斯手中碎裂。油将右手冻得冰凉,接着开始变得像地狱一般灼热。 「艾利斯同学!」 他已经听不见艾的声音。 「艾利斯同学!」 艾利斯不觉得烫也不觉得痛,一把抓住火焰。 「给我烧得一干二净。」 「末日魔笛(buzzer beater)。」 此时此刻,魔焰洒了出去。 这团火焰慢慢飞去。 火焰从艾利斯的手中滴下,像一滴比烛火更加微弱的鬼火。鬼火就像一盏落人海中的油灯,无力地沉了下去。 波浪轻而易举吞没了火光。 「艾利斯同学!」 艾在波浪顶端奋力一踢,一口气跳到引擎盖上。 「你怎么这样!」 车上明亮得出奇,让人怀疑是自己的错觉。火焰缠绕在艾利斯的右手上,艾压抑想哭的表情,猛拉他的外套袖子。 「你怎么做这种事!」 「不要嚷嚷……我头会痛……」 「什、什么叫做不要嚷嚷!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看着吧。」 艾利斯一指。艾明明不想听他的话,但右手被火焚烧的魄力不由分说控制住她的视线。 火星沾上了一只铁虫,火苗还勉强继续燃烧。 铁虫注意到了火焰,厌烦地举起螳螂型的右手,随手往小小的火焰上一拍。 但火焰不但并未被拍掉,反而延烧到它手上,烧得更旺盛了。 铁虫有些慌张地胡乱挥动手臂,把着火的部分按在四周的物体上想灭火。 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偶然,火焰眼看即将消灭,却又活了起来,慢慢地越烧越旺。 铁虫终于急了,用力拍打火焰。但每次拍打都让火更旺,最后整个个体都成了一团火球。 到了这个阶段,铁虫的免疫系统开始运作。它们立刻将烧成火球的个体认知为病变,当场将其大卸八块。火焰总算灭了,只剩下些许火星往四周飞散。 火星约有数百点。 ——这些火星洒在其他铁虫身上。 同样的事情又开始了。 「这——」 波浪在燃烧。 火星以旺得几乎听得见霹啪声的气势燃烧铁虫。黑夜里一片异臭笼罩四周,没入西边湖水的太阳开始燃烧东边的山。 『叽~~~~~~~啊啊啊啊啊~~~~』 铁虫们拼命努力灭火。用灭火器构成的熊大举喷出体内的物质,蝗虫构成的飞机立刻起飞以求躲开火焰。 但火焰彷佛受到诅咒,幸运地躲过灭火的行动,反而窜上天空,燃烧铁虫。 「这、这——」 艾在战栗当中看着眼前的光景。 有着不死之身的铁虫有如身陷炼狱,持续受到火焰灼烧。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偶然,火焰只附着在铁虫身上,魔掌完全没伸向城市。艾看得出这幅景象是出自艾利斯的手,也能理解这火焰和她站在同一边。 但为什么会如此凶煞?为什么会有这种想吐的惊悚感?这燎原大火到底是从哪个地狱冒出来的? 「艾利斯同学……」 艾用力揪住他的袖子。 「干嘛……?」 朝他的眼睛仔细一看,看到彷佛是这一切源头的地狱之火。 艾一瞬间还以为她不认识这个人。 「……不好意思,有问题晚点再问……」 但艾利斯立刻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已经,不行了——」 「咦?咦?咦咦咦~~?」 他失去意识,整个人倒向艾怀里。 「等、等一下!咦咦?这情形我要怎么办啊!」 艾呐喊的当下,蓝色车子已经逃走,只剩铁虫被留在火焰当中。 就这样,这一晚暂时以欧斯提亚方获胜作收。 可怕的是瑟莉卡从头到尾都没醒过。 4 尽管艾不知情,但听说这几天来,三万民市民吵得不可开交。吵的不是要不要和夫人开战这种层次的问题,而是事关整个共同体存亡的议题。 现在的欧斯提亚市民——除了部分当地居民以外——只有唯一的共通点,那就是「被艾利斯搭救过」,有数千人找不出留在这个城市的意义。即使是主张留下的人当中,也当然有人不想和夫人敌对,主张应该接受艾利斯的自我牺牲。 要让所有人团结一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于是宾道等市议会议员,决定将欧斯提亚分成二边。 他们让「不参战」或「无力参战」的人到位于湖对岸的市街避难,只让想参战的人留在山上,建造了几个基地。 这个营地就是其中之一。 艾在烧得霹啪作响的汽油桶旁,帮艾利斯包扎。 周围还有许多顶同种规格的帐棚,散布着熊熊燃烧的汽油桶。这里是欧斯提亚观光手册上一定会刊登的老字号旅馆史卡根的停车场。 艾频频瞥向四周,抬头看看背后的建筑物。有着百年历史的建筑物稳如泰山,丝毫不把十几年的风化当一回事,现在更成为保护市民的前线基池。不时傅来的孔声,是来自在旅馆内召开的会议。里面的人正在讨论事关整个城市命运的重要议题,包扎完后,他们两人也得参加。 而包扎已经完成了。 「——好了,都包扎好了。松紧就请你自己微调。」 艾收好绷带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啦。」 艾利斯简单地道谢,立刻开始练习快速拔枪,检查绷带会不会碍事。 看到他这样,艾不敢领教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急救用品。 「怎么样?」 「还不坏。不过握力大概会变差一点吧。」 「我不是问这个……」 艾利斯脸上冒出问号。他似乎真的听不懂。 艾又叹了一口气,关上急救箱。 「……我是要问你,烧伤的情形怎么样。」 「啊啊,你说这个啊?」 艾利斯若无其事地挥了挥右手。 「没什么大不了——」 「你在骗我吧。」 艾故意抢在他说完前插话。艾利斯露出咬到舌头似的表情说: 「什、什么叫做我骗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烧自己的手,做出那种事的人,说这是什么话?如果那样还叫做 『没什么大不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存在。」 「唔。」 「……请你不要隐瞒。」 艾抱住膝盖,望向远方的山丘。她只觉得好难过,艾利斯这种态度让她难过得想哭。 「……那火焰是怎么回事?」 远方可以看到火焰仍未熄灭,持续焚烧铁虫。 「你的能力,做得出这种事情?请你不要说谎,老实告诉我。」 「唔,我也不是想骗你……」 「说的也是,你只是没说实话而已。」 「……」 「艾利斯同学。」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你不要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艾利斯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那算是换个方式应用我的能力……」 艾利斯说出自己所拥有的手枪克星能力有另一方面的性质,这个性质就是操作机率,也 说出他就是藉此控制火焰。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呀。」 艾姑且相信了。 「可是,做这种事……不会危险吗?」 「其实还挺危险的。毕竟这本来就是一种半自动发动的能力,像这次这样大范围地运用,结果就会变得无法预测。像我就根本不知道那些火什么时候才会熄。这种『质变』就是这么危险,毕竟连本人都没办法控制的异能,根本就和天灾一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啊,不是,我不是问这个。」 艾打断了艾利斯的话。 「啥?不然是说什么?」 艾利斯又误解了艾的话。艾问的「不会危险吗?」并不是在问他的能力。 「不是这样……我是问,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她想问的是这件事。 原理她懂,理论她也懂了。但是要创造出那么可怕的火焰,那么可怕的地狱,她怎么想都不觉得不会有风险。所以她想问,希望艾利斯对她说不要紧。 「啊啊,搞什么?原来是这种小事啊?」 艾利斯摇摇头,说得完全不当一回事。 艾看到他这样,瞬间就猜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不要紧的啦。」 艾利斯说了。 「我右手这种烧伤,真的只是普通的烧伤,你放心吧。」 这明明是艾希望听到的话…… 「而且你又帮我包扎好了,完全没问题。」 艾却不再听艾利斯说话,只是低下头,把头埋进膝盖之间。 「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你尽管放心吧……等等,怎么啦?你肚子痛吗?是不是在路上乱捡东西吃?」 艾利斯开着差劲的玩笑扯开话题。艾慢慢将他的脸纳入视野之中,让他当场哑口无言。 第一滴眼泪从下巴低落。 「……艾利斯同学,是个骗子……」 「我、我又怎么骗你了?」 艾利斯尚未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 「说什么没有危险,想也知道是骗人的吧……」 「……!」 这时艾利斯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艾利斯同学,我刚刚为什么生气,为什么难过,你根本一点都不懂……」 「怎、怎样啦?」 「我不是因为你做了危险的事情才生气,也不是因为你因此受伤而难过。」 「……」 「我只是难过,你想瞒着我……」 「不、不对!我才没……」 艾利斯说到这里,似乎总算注意到了自己做的事。 「不……你说的对。」 承认过错之后,他的决定便下得很快。他端正姿势,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 「说什么没有危险,果然是骗我的吧……」 「也不是,是有一点危险啦……」 「你每次都这样。」 艾朝眼前一动也不动的后脑杓丢出毫不容情的话:心想死也不要原谅他。 「你总是一个人决定,一个人动手,甚至不让身边的大家发现曾经有过危险。我认为这种行为非常高尚,非常善良……可是啊,艾利斯同学,你可曾想过万一事情被拆穿,你身边的人,我,会有什么感觉?」 「……」 「你不知道吗?遇到这种时候,我就会难过……」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又是一滴眼泪落地。 「就算我遇到的危险变少,要是因此让你更危险,我一点……都不会高兴……」 「抱歉。」 艾利斯仍然没抬头。 「是我不好。」 他的脸上充满了苦涩。 「我不是故意的!像刚刚也是听你讲了我才注意到,甚至连我自己都有点吓一眺……」 「那就更糟糕了。」 「就是说啊!」 艾利斯难得无条件投降,而且还沮丧到了极点。 艾擤了擤鼻涕,决定暂时原谅他。 「请你告诉我实话。」 「……知道了。」 艾利斯自己都觉得大受打击,不再故意有所隐瞒。 「异能者也是有缺点的……就像死者会变得『爱使性子』、守墓人会『故障』、活人会『发疯』那样……」 艾利斯说着捡起脚边的垃圾丢向汽油桶。垃圾精准地投进垃圾桶,立刻开始燃烧。 「——有人说,异能会产生『质变』。」 「质变……是吗?」 「对,我们异能者是透过愿望得到异能……但大部分的情形下,这些异能都不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艾利斯又丢了一两次垃圾,垃圾全都进了垃圾桶。 「于是人类就会被异能牵着走。就像相信谎话说一百次就会变成真话一样,会想扭曲异能来实现本来的愿望……这样一来,异能就会不断改变,变成和人不一样的存在……」 「那就请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是。」 「先跟你讲好,你下次做了,我又会难过。」 「……是。」 「如果你还是做了,请你老实告诉我。要是你又想隐瞒,我又会哭的。」 「……是。」 「到时候你要好好安慰我喔?要像今天一样,晚点请我吃吃点心,喝杯茶喔?」 「……不,做不到的情形应该就不要约定了吧?而且我等一下还要请你吃东西喔?」 「你明白了吗?」 「……是。」 「真的吗?」 是。艾利斯完全没反驳,出声答应。 「不,可是这次我真的也很沮丧,因为我完全是下意识隐瞒……」 艾利斯一副坐困愁城的模样,看着远方叹了一口气。 「抱歉,艾。」 「你没头没脑地道什么歉?」 「我话先说在前面,我想我一定还会让你伤心,惹你哭……」 「等等,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当然我会尽力避免……可是遇到紧要关头,我一定又会看轻自己的性命。」 说着艾利斯看看缠上绷带的右手。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盼望自己消灭……作着期盼假的我消失的梦。」 艾倒抽一口气。 「以前我应该不是这样……可是,以前怎样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种虚无是只有在十五年前就消灭,却又被人从阴曹地府叫回来的他才懂的。这种绝望只有明明已经不存在,却还只盼望自己消灭,「一再死去」的他才懂的。 说来这就是艾利斯的「质变」。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那当然是为了梦想。因为艾和斯的梦想就是得怀抱这样的觉悟面对。 然而连他心中描绘的梦想都得到实现而消失,如今只剩下梦想的框架。 不管怎么做,这个框架都无法再从自己身上找出价值。 「那么,我随时都会让你想起来。」 这时却有个人能从这个框架中找出价值。 有个人抓住完成任务的残骸,把残骸带回来。 啪的一声。 一双滚烫的小手用力夹住艾利斯的脸颊,一对火热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就算你想偷偷冒险也没用,因为我一定会发现。」 「……艾。」 「就算你想不让别人受伤而伤害自己,也已经没用了。因为我一定会受伤。」 「……」 「不管是生命的价值,还是过去的自己,你都一定会想起来。」 说着艾抱住艾利斯僵得像冰块一样的头,轻轻摸了摸。 「会吗……」 「是,当然会。」 「但愿真的是这样…………」 换成平常的艾利斯一定会排斥,现在他却毫不抵抗,任由艾紧紧抱住他。 她的拥抱像母亲又像小孩,像一种只知道现实残酷的野兽不时将毛皮凑过来的温暖。 所以这当然持续不了多久。 「艾~~?艾利斯~~?你们在哪里……?」 『!』 两人就像光与影般迅速分开。 「啊,你们在这儿呀?」 疤面从旅馆跑出来,使得瑟莉卡在襁褓中上上下下跳动。 「原来你们在外面啊?我找你们有一会儿啦……怎么了吗?」 「没、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滴!」 「滴?」 疤面歪了歪头,但艾没能继续辩解,因为她的舌头撞得太用力,让她痛得不得了。 于是艾用眼神要求艾利斯帮忙说话,但这种时候的艾利斯非常派不上用场。平常他总是得寸进尺,连不必要的话都讲,现在却只会把头撇向不相关的方向掩饰害臊。 「不过没关系。」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场的人是疤面,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找藉口。 「别说这些了,尤力要我『找他们两个来』。」 「……会议上有什么动向了吗?」 「不,他说『感觉到有非~~常不好的气场』。」 「什么跟什么啊……」 这句话令艾冒冷汗。最近这个中年人的直觉准得不得了。 「不过先不说这个,我也觉得该叫你们去参加会议……」 「我知道了。」 既然疤面这么判断,多半就错不了。艾立刻起身,拿起铲子。 「我们走吧,艾利斯同学。」 「好。」 说着两人迈出脚步。眼前有着因会议而动荡的旅馆,里面是一处全新的战场,两边对阵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 那是一种蒸汽般的热气。 三人直说「对不起」、「借过」,拨开人潮往大厅中央前进。大厅里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场。 「——接下来就请这两位说明吧。」 尤力以视线示意:「你们终于来啦?」接着引领他们两人来到会议桌前。 「唔,也好,也没什么不可以。」 宾道坐在会议席正中央,核准尤力的要求,让会议继续进行。 「那……我就问艾利斯……那种火焰果然是你引发的现象?」 整个大厅里的视线刺向他们两人。 「对,就是这样。」 艾和斯站在用大树化石制成的巨大会议桌边缘这么说。 「那能请你再施展个两三次吗?」 「啊,这没办法。」 艾打断想说话的艾利斯。 「那种攻击的确对夫人造成了损伤,但本质部分的损伤却是零。除非想办法处理夫人的本体,不然那些铁虫要补充多少都有。」 「唔,但是这火焰不是可以破坏铁虫吗?」 「没用的。因为就算烧成灰,夫人还是可以从灰烬中重新打造出铁虫,这样只能争取时间而已……而且施展那种攻击,对艾利斯也有很不好的影响。」 「是吗?我知道了。」 宾道这么宣告,不让其他人继续追问。 「……那我要请教你,你的守墓人埋葬法怎么样?有办法埋葬你所谓夫人的本体吗?」 艾稍微估算一下。 「如果花上十年一只只埋,是有可能办到……但前提是夫人不抵抗,不继续增加数量。」 「这是只有你一个人埋葬的情形吧?只要有其他守墓人来……」 「我想就是有我在,这里才不会有其他守墓人来。就算来了,也只会来一个人。因为无论夫人是多么强大的死者,人数还是只算一个人。」 宾道问完所有想问的问题,沉吟一声,将视线转往四周。 「也就是说,很遗憾的,我们没有办法用物理手段击退敌人啊……」 宾道试图挥开大厅里郁闷的气氛。 「到头来还是只能交涉啊。」 「交涉……是吗?」 「唔?所幸我们也曾经一度打倒对方,相信可以争取到有条件的妥协……麻烦把资料发给大家。」 宾道的秘书开始将印出来的纸发给众人,上面记载着魔女旅团的详细分析资料。 ——「魔女旅团实质上是由夫人·特快车·军团·拥有(本名不详)一人构成的组织。从十余年前魔女改造已变得『爱使性子』的夫人之后开始活动。」 ——「经魔女植入一定程度的理性后,夫人自称『魔女旅团』,开始展开大规模的破坏奇迹活动。具体手段是采用她们编造的法律进行魔女审判,这种法律以塞列努斯法为根据,订立上就对原告方有利。魔女旅团的审判胜率超过99%,目前已知夫人唯一一次败退,就是受到蒂伊·恩吉支援的艾利斯,卡勒一案。另外这胜率当中也另有机关,她们将自己打不赢的对手指定为『超法规级人物』,根本不进行审判。从这些事例就可以看出,魔女旅团绝非崇尚光明正大的组织,乃是追求自身目的的营利团体。只要知道这个事实,也就不难应付——」 「这……」 这是一份实在太过详细的魔女旅团资料与报告书,资料当中甚至包含「说明书」这种太离谱的东西。到底是谁找出这些资料来的……艾望向坐在会议桌角落那名至今不发一语的少女。 「就像这份资料所写,魔女旅团既不是说不通的怪物,也不是受到法律束缚的现象,有充分的余地可以交涉。」 「喔喔」的声浪中,一阵放松的气氛传遍整个大厅。虽然这件事应付起来会很辛苦,大概也还会发生战斗,但至少可以说终点已经不再遥不可及。 然而…… 「没办法交涉的。」 蒂伊,恩吉首次发言了。 「……这位小淑女,你这话怎么说?」 蒂伊坐在会议桌角落一处和艾与宾道构成三角形的位置,双手抱胸,翘起一条腿,连眼睛都没睁开便说: 「这些资料全都没用。因为夫人已经堕落,『变得爱使性子』了。」 「……我的小淑女,你所谓『堕落』跟『爱使性子』是怎么说?请你说得再清楚一点。」 宾道不耐烦地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表示同意。他们这些欧斯提亚的市民当中,有许多人都关在另一个世界十几年之久,对外界的常识很生疏,其中甚至有人没看过会活动的死者。 这当然也就导致他们没听过「幽灵」的名号,让场上众人的视线只把她当成一个态度嚣张的小丫头。 但蒂伊根本不在意这些视线。 「——差不多就相当于活人的『发疯』吧……」 她这才首次睁开眼睛,瞪视在场的无数活人。 「我告诉你们,所谓的死者全都背负着,会变得爱使性子。的风险。死者的精神会腐败,理性会溶解,到时候就会变成满脑子只能想一件事的怪物……你们大家是不是忘了?在守墓人诞生之前的那几年,还有欧塔斯发明死后处理之前的那十几年,这个世界简直是地狱……大家在封印都市里和平度日,就把这些都忘了?」 四处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像夫人这样让自我『稀薄 第二章『交错地平线』 1 艾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雾中,再度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从死者超过三十人之后,本来一味挨打的市民也开始转守为攻。因为死亡而忘了停步的他们,每个人都成为以一当千的阵亡将士,奋勇攻击铁虫。 现在从山上流落下来的铁虫,已经完全被死兵挡住。到了这个地步,难保不会有个万一而死亡的艾再到前线也没有意义,才会跑来坐在号志上。 又是一阵风。 ——艾心想,记得好像看过这样的游戏。铁虫杀人类,人类抵抗。被杀的人类会大幅加强而回到战线,但人类方面的胜利条件是尽可能不要出人命,所以也无法压倒对方。 她想不起来,大概是没有这样的游戏。而且这与其说是游戏,还不如说是构思精巧的讽刺故事。 就在艾想着这种无谓的念头时…… 「艾。」 终于被找到了。 「呼……呼……呼……我找你这丫头,找了好久……」 艾利斯在号志下方气喘吁吁地站着。 「我们走。」 艾闭着眼睛,像犰狳般缩起身体。 「喂!你知不知道大家多担心你!赶快给我下来!」 艾利斯踱着脚狂怒。但艾根本不回答,因为自己是犰狳。 「啊啊,是这样吗?我找了你一整晚,你却这样对我?」 艾变得比平常固执了些,艾利斯也一样比平常更暴躁一点。 「喝啊!」 一记回旋踢。 「!」 本来就歪斜的号志经不起这一踢。艾在空中哇哇大叫地挣扎,好不容易才用双脚着地。 「你、你你你你做什么啊!」 「喔喔好厉害,像独角仙一样!」 艾利斯似乎踢了这一脚之后就满意了,抢先一步恢复好心情。 「你在闹什么别扭啦?」 「我才不是在闹别扭!我是在苦恼!」 「苦恼!还给我苦恼?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一件事,这些艰涩的字眼你到底是从哪里捡来的?漫画吗?」 艾对艾利斯的招数了如指掌。艾利斯这么说,是想故意闹她一下,惹她生气,哪怕只是强颜欢笑,也要让她打起精神。该怎么应付这招,艾也非常清楚。只要对他说「谢谢你,艾利斯同学,你一定是为我好才这样说吧?可是我用不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可以了。 但这时的艾却完完全全上了当。 「人、人家在烦恼生死观和人生观,你讲这是什么话!要回去就请你自己一个人回去!」 「生死观?这字怎么写?你说清楚一点。」 「~~~~!笨蛋!艾利斯同学笨蛋笨蛋!」 「没错没错,你说这种简单的话,我也比较好讲话。」 「你笨到第一学年的考试就全都不及格!」 「……喂,不要讲得这么具体,而且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才不告诉笨蛋!」 「吵死了,你这笨蛋吵死了!骂人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接着两人就这样互骂笨蛋,展开一场非常低水准的对骂。 原来如此,一旦骂人笨蛋,自己也会当场变成笨蛋之一。但艾利斯同学不明白这并不等于否定自己是笨蛋,所以真的很笨。的确是,可是笨蛋也分小笨跟大笨,有的笨蛋非常接近有常识的人,也有笨蛋中的笨蛋。我就是好的笨蛋,你是坏的笨蛋,以前的人就说过笨蛋无贵贱,你这笨蛋。那那个人一定是最笨的一个,他只是想把所有人都拉到跟自己一样低的位置啦笨蛋。这样反而不笨好不好笨蛋。 骂到这里…… 两人就像做完暖身操一样,唐突地停止对骂。 接着快速迈出脚步。 「队长的请求你打算怎么办?」 艾利斯说话时,就像生气的山地大猩猩一样上下摆动肩膀。 「我打算拒绝!」 艾也忿忿地回答。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只是觉得想拒绝!」 「好我知道了!」 两人就这样用想揍人似的语气继续对话。艾利斯甚至开始动起身体,朝前方的空气打出连环拳。 「你!一定是不想要大家死掉吧!」 接着朝远方蠢动的死者打出拳击。 「对!」 艾也挥得铲子虎虎生风,铿的一声打在附近的招牌上。 「为什么?这是战争啊,有什么办法!当然会死人啊!你不就肯定过欧塔斯吗?」 「我不懂!」 艾真的不懂。为什么自己就是讨厌他们变成那样?艾明明也已经接受死是理所当然的。 「好,我知道了!我也一样!」 艾利斯拉出艾心中纠结的问题,贴上一张「未解决」的标签后往后一抛。艾也彷佛问ri本身就在眼前似的,胡乱挥动铲子拍打。 「我说啊,艾利斯同学!」 「干嘛!」 「我现在—有够火大!很想狠狠痛扁一件事!」 「好!你说说看!」 艾以快得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挥动铲子,做了整整八次假动作之后往正面一击。 却挥不到「这件事」。 「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而更根本的问题是,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痛扁这件事。她不明白这股热是哪里来的。 自己明明已经没有梦想。 也没有理由。 但自己的心脏却还在燃烧。 「哇~~~~!」 艾决定先叫了再说。无论死者或活人,甚至连铁虫都不明所以地连续看了她两眼。 「唔喔——!」 艾利斯也大声呐喊,用手枪指向太阳。 开枪。 但必中的魔弹找不到目标,当场消失。艾与艾利斯就像朝天吐口水般,瞪着子弹的去向。 『好!』 两人不知道肯定了什么事情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迈出脚步。 「你是在喊个什么劲儿啊,都不会害臊喔?」 「我才要说艾利斯同学呢,开枪会不会太过分了?请你自制一点。」 两人走在雾中互相挖苦。 「……对了,我们现在往哪里走?」 当心情平静下来,艾问出了这个问题。这是通往山丘的路。 「昨天你跑出去以后,市议会上提出了一项作战计划。只要这个计划成功就可以讨伐夫人,不用再让更多人送命……听说是这样啦。」 「是真的吗?」 「详细情形我也没听说,蒂伊只要我来叫你。」 艾利斯说「那家伙」的时候用下巴示意。在雾气后方,山丘下建造了一处简单的基地,蒂伊就站在那儿挥手。 「啊!你们两个太慢了啦!快点!」 她身边站着宾道、警备队长,以及被铐上手铐的萧恩。 「作战的提案人是萧恩。」 艾利斯毫不松懈地环顾四周,小声这么说。 「他想埋葬夫人。」 「那我来说明现况。」 不知道蒂伊从哪儿找来了一根教鞭,一边胡乱挥动,一边让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 「根据调查队的报告,夫人的母体附着在山丘上,不断制造铁虫,自己却不再有动作。」 架设在山脚的野战帐棚里,聚集了艾、艾利斯,以及一群前线的士兵。 「然后她制造出来的铁虫,也有九成立刻就被艾利斯的火焰烧毁,剩下一成的超大型铁虫也 被三十几名『死灵兵』完全压制住。」 蒂伊说着大声拍手,却没有人附和。宾道等人更带着难看的脸色问: 「那我们不就没有理由继续打下去了吗?」 「嗯?」 「既然已经压制住敌人,那不就好了?没有必要打草惊蛇。」 「哎呀~~宾道,昨天的气势跑哪儿去啦?你怕啦?」 「你给我闭嘴……」 两人之间激出火花。听说他们两人从昨天晚上一直议论到现在。 「我是在强调,我不准有更多人送命。」 「你还要说这个?宾道你也太古板啦。」 蒂伊斩钉截铁地丢下这句评语,朝在一旁待命的士兵们笑了笑。这群年轻的士兵夹在他们双方之间,只能露出苦笑。 「死者就该乖乖受死,是吧?你的心情我懂,但是就不能请你忍耐一下吗?市长老是这样会影响士气的。宾道你知道吗?你这等于是对献上自己生命的勇者说『谢谢你们,可是你们还是该去死』。」 「……你们什么都不懂。」 这位随时随地都一身西装笔挺,以不知衰老为何物的身体自豪的型男市长忽然加深脸颊上的皱纹,彷佛想起了自己的年龄。 「你们多半觉得我们是脑袋僵化的老人,而你们是柔软的年轻人……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也是事实……可是我们的僵化,说来就是一种立足点。人要活下去,要增长年纪,就一定要有这种僵化作为立足点……不是只有柔软才是好的……」 「只是如果因为僵化而毁灭,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小淑女,我倒要问问。你们打算这样活到什么时候?」 宾道这句话不是对蒂伊说,而是对她身后的一群死者说的。他们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当场呆住不动。 「你们可曾注意到?注意到自己成了不死的存在……注意到连自己何时要结束,都得自己决定才行……」 「我们打算等这场战争结束,就请守墓人……」 「我觉得很难说……你们讨厌的老话里有这么一句『一件事堕落,就全都会堕落』……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把『死』这种最重大的常识都卖掉的人,以后能够不堕落……像我自己就是这样。我明明直到昨天,作梦也没想过要去肯定自己人死后还继续过活……却已经拿『这是为了保护最大多数人的性命』当藉口,肯定了你们的存在……」 一道几乎可用憎恨来形容的视线捕捉到了蒂伊。 「……就因为听了那个小丫头的话。」 「我要由衷向你道贺,宾道。」 蒂伊,恩吉正面接招。 「这样一来,你就活得下去了。不管是明天、后天,要活多久都行。」 「哼,我光想都觉得可怕。我绝对不承认……我只承认死者存活到『这场战争结束为止』的立场也不会变。」 「这就是说,宾道也赞成速战速决了?」 蒂伊满脸甜笑。 「因为要是和处在小康状态的夫人没完没了地耗下去,那才真的会让你说的堕落更加恶化呀。我很庆幸我们都同意应该积极进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应该已经离题的话题,却忽然往正题奇袭过来。 「不要玩弄诡辩!到头来你还不是只想夺取『黑色平面』!」 「你说得没错呀!」 「啊啊!我受够这小丫头了!竟然只有这种地方老实!」 「我当然会老实,毕竟那是拯救世界的关键呀。」 「我不能理解……」 宾道以外的人似乎也同意这一点。他们无法理解蒂伊的观点之高。 「没关系啦,这我会让你们慢慢了解……可是现在要先针对夫人想办法。」 蒂伊嘻嘻一笑,依序注视听得张大嘴合不拢的艾、爱困的艾利斯,以及已经在睡的萧恩。 「就靠你们三个啰☆」 艾只觉得不用送秋波了,解释一下比较重要。 2 昨晚萧恩以忍不住笑这种糊涂的理由现身在会议室,但他在场的理由并非只有这一个。他本来的目的是「帮忙埋葬夫人」。 艾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想埋葬夫人?」 蒂伊的简报结束三个小时后,三人现在聚集在离铁虫警戒圈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废墟。时刻已经来到下午。 艾一边等待作战开始的时刻,一边对坐在身边的萧恩问出这个问题。他的模样和昨天一样有点脏兮兮的,但或许是酒醒了,看起来清爽一些。 「看来这表示连我也有一点佛心啊。想到那个爱死法律的老太婆变得『爱使性子』,到处给人添麻烦,我实在有点不忍看下去,所以想说至少帮她送终。」 「原来如此……」 「你懂了?」 「是啊……我总觉得你和艾利斯同学有一样的味道。」 「喂。」 「嗯?嗯?嗯?这话怎么说?什么意思?」 「虽然你说的不是谎话,但也不是真话。」 「喔喔,艾利斯老弟还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呢。可是啊小艾,这种时候不管我说的是谎话还是直一话,应该都不重要吧?像你们家的退休幽灵就觉得这样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他说得没错,既然蒂伊决定行动,就表示萧恩应该并不是在说谎,又或者即使他是说谎,蒂伊也觉得他的谎言是有益的。 「你们两个既然要当棋子,就应该信服啊……等等,开始了,很准时。」 萧恩突然露出严肃的视线,从土石堆后往外窥探。 两点钟方向以及十点钟方向都冒出了烟,铁虫立刻有了反应,兵分两路涌了过去。 「很好很好,就这样吸引它们的注意力。你们两个看,那就是老太婆的手。」 「手?」 「没错。那老太婆就算变得那么大,基本上还是维持人体的型态。所以啊小艾,我们只搔得到两个痒处。」 说着他堂堂正正地起身。 「现在她不会注意到,我们就爬上她的『背面』吧。」 萧恩酒醒后以轻快得惊人的速度奔跑,艾不由得和艾利斯对看一眼。 「你听得懂意思吗?」 「完全听不懂。」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嘛?快点!」 已经站在界线上的萧恩叫了他们一声,艾利斯耸耸肩开始奔跑。 但艾只是起身,却不想前进。 「小艾,你快点!」 「萧恩先生,你似乎有点误会,所以我先跟你说清楚。」 「什、什么啦?快点。」 「我们不是棋子。」 「就为了讲这个?好,知道了!」 「所以,身为和你对等的一方,我要你答应两个条件。」 「好、好啦。不管是我们这些年接收的宝藏所在还是危险人物的情报,我都告诉你……」 「首先,请你戒酒。」 「第二,请你不要再称夫人为『老太婆』。」 萧恩沉默了。 「我不知道你和夫人是什么关系,也不想逼你说。但是,请你不要在我面前用难听的方式称呼别人。」 「……是。」 萧恩回答得非常老实。 「我知道了……我会戒酒,也不叫她老太婆……」 萧恩像是认输又像被人补上最后一刀,流露出之前一直掩饰的拚命态度。 「所以算我求你……请你让老太婆……让我的继母安息……」 艾点点头,轻轻摸了摸背上的铲子。 这次轮到自己受考验了。 「……也差不多该烧完,不然就太奇怪了……」 城市与铁虫之间的界线分得清清楚楚,艾利斯就在界线边缘等火焰通过时说出了这句话。根据他的预测,火焰差不多该要熄灭,夫人应该会进入回复状态才对。然而火焰至今仍未失去当初的势头,像阿米巴原虫般伸缩挪动,燃烧铁虫。 城里的人似乎把这种情形当成侥幸,但艾利斯不这么认为。 「……我们走吧。」 三人就像在平交道等电车经过一样,等火焰过去之后,踏入了铁虫的领域。 『……』 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城市变成了灰烬。这里的市街虽说是废墟,但确实存在,现在却消失无踪,让记忆中的所在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 艾利斯茫然若失。他受到的震撼一定是艾的好几倍。虽说是出于必要,但他毕竟亲手烧掉了自己出生的故乡。 「这可厉害了……艾利斯老弟真不是盖的。」 艾瞪了一眼让萧恩闭嘴,默默地轻轻伸手摸艾利斯的背。艾利斯立刻回过神来,迈出脚步,彷佛在说「我没事」。 「我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吧。」 艾利斯已经热得流汗了。 「不要紧吗?要是被火焰围住……」 「这不用担心。那些火绝对不会烧到铁虫以外的东西。我就是用这种方式丢出火焰的。」 「……记得好像是这样。」 「只是有个前提,就是火焰还没有质变过……」 「都好啦。我们赶快走吧,我都快热死了。」 三人默默行走。这里烧得非常滚烫,鞋底已经变得温温的。唯一会动的就是远方摇曳的火焰,被烧过的市街只剩下石材,其他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像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咦?」 所以他们并未立刻注意到。 这里并不是「像」个陌生的城市。 「……你们会不会觉得不对劲?」 艾利斯也注意到了。 这一带的市街不但并未受到火焰摧残,甚至没受到十余年的风化,外观保留得相当完整。无论是店家的屋檐还是蔬果店的箱子,尽管积了一层灰,却都还保有原形。 不对,不是这样。 不是积了一层灰。 是用灰烬做的。 「这什么东西……」 三人都发现异状。 这里不是欧斯提亚。 「这是怎么回事……」 烧成灰烬的铁虫残骸,以慢得让人注意不到的速度,像阿米巴原虫似的慢慢移动,模仿建筑物或地砖,却又学得四不像。 仔细一看,这里是个历史悠久而美丽的都市闹区正中央。 「……这里是哪里?」 艾利斯一头雾水。艾尽管只待了半年,也很清楚地看出这里并不是欧斯提亚。欧斯提亚的石板路不像这里呈直线排列,屋檐与外装的装饰营造出来的气氛也不一样,显得优雅得多。 「安亥姆……」 萧恩说话了。 「你说的是哪里?」 酒醒的青年以失去判断力的表情喃喃自语。 「是我继母的城市,是我们的城市,安亥姆。」 沿着山丘往上爬得越高,这座灰烬城市的轮廓就越深。 萧恩说想先去一个地方,其余两人听他的话,一起在灰烬城市里横向移动。萧恩一次都不曾犹豫,以最短路线朝目的地前进。随着脚步前进,灰烬的解析度也不断提升,最后终于连居民都开始重现。 他们来到的是一个像是风化区的贫民街。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这里怎么看都不是个令人舒服的地方。由灰烬形成的男性都佩带武器,女性则打扮得像是一朵朵毒花,靠在巷子里的墙上。躺在暗处不动的鼓起物显然是尸体。 这一切都是由灰烬与过往所构成,现在他们已经无力政变,但仍然让艾贸得难过。 「跟我来吧……」 萧恩不直接回答,大步踏进一栋破房子。他穿过外层经过伪装的小屋,踢破严密封锁的门走进去。看似警卫的灰烬人完全不加以干涉,让艾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透明人。 有数名小孩像物品一样被塞进门的另一边。 「……妈……」 萧恩在其中一名瞎了右眼、少了左脚的少女身前,用力跪了下来。 他不解释。 只有时间徒然流逝。 「这是怎么回事……?」 艾忍不住问了。萧恩低头不语了好一会儿,最后小声回答: 「……你看得出这里是在重现过去吗?」 艾点点头。 「这个地方是我继母所记录的第一个地方……就跟我调查的结果一样。」 「调查……你自己没来过这里?」 「那当然。因为这是比我出生还早了七十年以上的事了……」 「那你到底……」 「嘘!」 萧恩竖起食指。 「我想这些……应该就快要开始上映了……」 这时一个胖嘟嘟的灰烬人,从三人背后进了房间。 「是谁买了这种没用的东西啊?」 这些灰烬终于连说话声音都开始重现了。 「右眼跟脚都缺了,根本没用。」 男子以检查商品的职业眼光监定少女,监定完后就不再多看一眼。 但现在被赋予死亡命运的少女却也不怎么绝望。这都多亏她不知希望为何物。 「喂,去把这丫头丢掉。」 艾只想一脚把眼前的男子踹开,但无论她怎么急都救不了眼前的少女。因为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 但这时却发生了奇迹。 「我们是警察!不要抵抗!」 一群拿枪的男子冲进了小小的破屋,他们将男子按在地上,接连救出受到囚禁的孩子们。 「咦?咦?咦?」 「要走了……」 萧恩催促跟不上事态的艾,跟着被带走的孩子们走去。城市里的时间与空间都经过随意省略,场面转移到了医院。 少女在医院里接受许多种预防接种,全身都被喷上消毒剂与防虫液,因而打了个喷嚏。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公主一样。」 少女这么说,让职员露出苦笑。 「是吗?」 「是啊,你是白马王子?」 「我实在不是当王子的料啊。」 「……那是谁救了我?」 少女问了。 职员犹豫了。 「嗯~~,我没有虔诚到会说是神救了你,但要说这都多亏了想透过市地重划来图利家族企业的市长又有点那个……」 「……你没办法回答?」 「啊,没有,我想想……」 职员烦恼到最后回答: 「救了你的是法律。」 「法……律?」 「对。是儿童保护特别法。然后你看,这也是法律给你的。」 职员说着给了她人造的眼睛与脚。 少女战战兢兢地安装到自己身上。 『法律……』 从这一天起,这个词就成了她的神。 城市的记忆相当马虎,地点与时间都重现得不怎么讲究正确性。 之后他们三人一直走在少女身旁见证她的人生。少女从孤儿院进了学校,成绩似乎很 好,之后还考到执照,成了专攻儿童福祉的律师。 她晚婚,对象就是那位职员。或许是因为年幼时受伤的影响,让她生不出小孩,但婚后的日子仍然过得十分平静。 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达到堪称老年的年龄。这时她已经退休,在当初收养她的孤儿院当院长。 「她看起来……很幸福耶……」 石造的建筑物中庭有孩子们在玩耍,老婆婆坐在摇椅上摇啊摇的,用爱困的眼神看着孩子们。这座由灰烬构成的孤儿院,就像是一幅黑白照片。 「……萧恩先生?」 艾朝萧恩瞥了一眼。但他从故事上演到一半就没有任何反应,瘫坐着不动。 「……怎么办才好呢?艾利斯同学……艾利斯同学?」 看了束手无策的艾利斯一眼,发现他的模样也怪怪的,一直在警戒四周。 「怎么了吗?」 这时艾利斯才总算注意到艾在叫他。 「啊,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你在骗我吧。」 「你、你这是怎样?」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放过这种事吗?你说『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就是有事的时候。来,一五一十招出来吧。」 「唔唔,竟然给我变成这么麻烦的家伙……什么事都没有这句话我要订正,但是我也还不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事,就只是觉得有非常不好的感觉……」 艾利斯以草食兽嗅出野兽气味般的眼神警戒四周。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雪开始下了。 是一场像是会积得很深的灰烬之雪。 「……这情形怎么办才好?夫人是这个样子,萧恩又是那个样子。」 「抢先一步变成冬天啦。」 「哈啾!呜呜,这真的会让人有变冷的错觉耶。」 转眼间四周就积了一层雪,街上由人们亲手加上装饰。 营造出一种灰烬的和平。 整个城市笼罩在欢乐的气息中。道路绑上彩带装饰,门窗则挂上了庆祝圣人诞生的花环。 「……咦……」 一直到现在萧恩才有了反应。 「……难道……」 他看到纷飞的雪花,茫然地自言自语。 「萧恩先生?」 他明明一滴酒都没喝,身体却不断发抖。 「难道这是……那一天?」 「萧恩先生!请你冷静点!到底怎么了?」 萧恩瘦得不健康的身体不断颤抖,起身抓住自己的脸。 「不会吧……不要……不要啊!」 洋溢幸福气息的街上,只有萧恩彷佛受到排挤,染上绝望的色彩。他双手用力抓着脸,甚至无法撇开目光,眼睁睁看着灰烬演出的过去。 接下来…… 城市笼罩在火焰之中。 烧了其他地方的火焰蔓延过来燃烧这座城市。灰烬的建筑物烧毁,灰烬的人们纷纷倒下。 老后的少女奋不顾身地在火焰中保护孩子们…… 「不要啊~~!」 萧恩大喊。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城市在燃烧—人们在燃烧;孤儿院在燃烧。 孩子们在燃烧。 少女打造出来的一切都在燃烧。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抱着孤儿的尸骨,大声哭喊。 『为什么!我们做了什么坏事!我们犯了什么法律!』 少女受到烈焰燃烧,却仍然亳不怀疑法律。 应该怀疑的是现实。 『为什么……没有人道守法律?为什么这个世界不道守优美的法律?法律一直在保护世界与人们,世界与人们为什么不肯遵守法律……为什么……为什么……?』 少女直到烧成黑炭,都一直在问这个问题。 「妈!妈!不要!不要这样!」 「请你冷静点!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没办法救她了-」 这种事萧恩应该也很清楚,但一看到眼前这些火焰的瞬间,他就失去了理智。 「艾利斯同学!等一下!请你来帮忙!」 「这不妙啊……」 但艾利斯也因为受到震撼而呆住不动。 不可思议的是,烧毁城市的火焰都没靠向他们三人周围。手枪克星的功能确实还在运作。 但质变确实已经开始。 「妈……」 不久火焰燃烧殆尽,萧恩重重瘫倒在地。 艾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摸摸他的背。 「我……救不了她。」 「这不能怪你。毕竟那是以前的事,而且火焰是艾利斯同学放的……」 「不对!我不是说这个!」 听在萧恩耳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全部!全都该怪我!是我烧掉了这一切!」 「这话怎么说……」 就在艾正要发问的当下…… 城市又开始复活了。 建筑物、道路、人们,都开始重生为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形体。 但也同样…… 「我知道火焰烧不完的原因了。」 艾利斯压抑嗓音的颤抖开口。 「这个地方是以『被火烧』为前提打造出来的。火焰对这些灰烬来说已经不是敌人,只是既定会发生的现象之一。」 艾利斯的力量让夫人的铁虫质变,夫人的铁虫让艾利斯的火焰质变。 「我的火焰,被她纳为已有了……」 现在这个灰烬的城市还摆荡在过往的浅眠中。 但等它醒来,谁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唔唔!」 「啊,萧恩先生!」 萧恩抓住一瞬间的空档,冲出了孤儿院,朝山丘顶上飞奔而去。 艾也立刻追去,但即使凭守墓人的脚程也追不上。萧恩四周的灰烬产生奇妙的扭曲,以他为中心形成一道屏障将他隔开。 又是别的风景。 上面写着「二〇三号室」。 「不要啊——!」 萧恩立刻注意到这个景色,飞扑似的靠过去。但景色是以他为中心展开,就像马匹追逐挂在眼前的胡萝卜一样,马前进多远,胡萝卜就跟着往前移多远。 少年被独自留在公寓的一个房间,看着待在外面的双亲。 艾不由得想撇开视线。这无疑是萧恩的记忆。 重现过去的灰烬进一步质变,受到萧恩的记忆牵引,开始映出不同的景色。仔细一看,艾脚下播放出小小的山上景色,艾利斯周围则播放出小小的欧斯提亚市街。 『一个月后我们一定会回来。』 少年的父母说出这句话,就关上门离开了。 「不要啊!求你们不要!」 少年在等待,他在月历上做记号等待。这一天是古时候圣人的生日,就像在祝福他似的画上一个大大的记号。 少年每天都在月历上画一个号,一直等下去。房子里没剩下多少吃的东西,他整天喝水度日。只要睡着了,饥饿也就不难忍受。少年几乎一天到晚都在睡,用这种方法度日。 一个月过去了。 窗外的街上笼罩在白雪之中,一片庆典气息,彷佛整个世界都在祝福他。 少年以垂死的干涩眼睛看着这一切。 少年继续等待,就像先前等了一个月那样,等了这一天。 这一天很干脆地结束了。 深夜十二点,少年看着由没有结束的庆典妆 点的窗外光景,终于有了确信。 自己被抛弃了。 眼前的玻璃上映出的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这世界充满光明,是个和少年隔绝的地方。 ……最好全都烧掉算了。 他说不出话也流不出眼泪,他已经没有这样的力气。少年只期盼世界末日赶快来临。 这一天,安亥姆消灭了。 过去与现在开始掺杂在一起。 「妈!」 萧恩呼喊着爬上山丘。 「妈!你在吧!出来啊!」 他的喊声就像年幼的儿童在哭喊。 「请、请你冷静点,萧恩先生!这项作战先中断!等一下!」 幻影墙壁终于消失,艾用力拉住萧恩。但灰烬构成的大地让双脚踏不住,轻盈的身体不由得往前滑。 萧恩与蒂伊拟定的作战,是派少数精锐深入夫人的中枢,由萧恩叫出夫人的本体,再由艾加以埋葬。 艾问「你要怎么叫出她」,萧恩则不肯透露,只胡闹地说「这没什么,我这个做儿子的叫了,她一定会来」。 但说不定…… 说不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至少他的真心是…… 「妈!」 山丘顶上已经不剩半点学校的模样,夫人巨大的身躯也不见了。在那儿只有陌生的市街燃烧殆尽的模样,以及若无其事飘在空中的黑色平面。 「妈!」 萧恩喊得嗓子都哑了。 「萧恩先生!」 「别这样,艾……」 艾利斯拍拍艾的肩膀阻止她。他从一开始就不阻止萧恩。 「随他去吧……」 「可是……」 「算我求你。」 他似乎有几分代入了萧恩的心境。 「妈……我求求你……回来啊……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来找我啊……」 萧恩终于筋疲力尽,跪倒在地,用力握紧还温热的灰烬。 无论是艾还是艾利斯都说不出话来。他们两人不知道,不知道萧恩与夫人之间有什么样的恩仇与过往,所以至少保持沉默,不打扰他们。 「妈……」 和十四年前一样的眼泪落在灰烬上。 『有人……在吗……?』 他们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被烧成黑炭的少女,隔天早上醒了过来。 少女瞪大眼睛想起身,却整个人当场瘫倒。全身烧得残破不堪,除了右眼的玻璃珠与人造的左脚之外都派不上用场。无可奈何之下,少女只好随便拿附近的东西代替手脚,紧接着她的状况就好多了。 少女开始行走,一路寻寻觅觅地徘徊。她觉得自己忘了很多东西,只知道自己在追求一样东西。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但她仍然继续行走。 『没有人在吗……?』 少年哭着自言自语。他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被排挤出「大家」的圈子。 『没有人在吗……?』 她自言自语,内心充满焦躁,到哪儿都找不到小孩。 『有人……在吗……?』 于是他们两人相遇了。 那是个一切都闪闪发光的早晨。无论是新雪的白还是紫炭的黑,都笼罩在光明之中。 就在这光明中,由破铜烂铁组成的老婆婆与孤独的少年相遇了。 「啊啊,我找到了……」 老婆婆露出扑满的笑容,伸出铁路模型的手。 「没事了。妈妈来了……」 少年面对这个怪物般的老婆婆,却丝毫不害怕。 因为这是他一直想要的。 少年抓住异形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萧恩。」 从这一天起,少年就成了萧恩·萨里班。 过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个名字是没能生下孩子的老婆婆为空想的小孩取的。 「妈……」 奇迹发生了。 发疯的怪物在小孩的呼唤下恢复理智。 这样的奇迹…… 「有人……在吗……?」 夫人刚出现时有着小孩的模样,但随时间经过,慢慢变成由破铜烂铁汇集成的年老婆婆。 老婆婆最后成了身高超过三公尺,全身都是刀械与武器的魔鬼。 「妈……」 萧恩和十四年前一样,毫不害怕地靠了过去。 「妈……是我……」 然而…… 「……你是谁?」 怪物和十四年前一样,萧恩却不一样了。 「你、你还问我是谁?是我啊!我是萧恩!」 「不是……你不是萧恩……」 齿轮的脸扭曲成不愉快的表情。 「萧恩是个小孩子。」 这一瞬间,青年宽阔的背僵住了。 「你明明已经是大人了……」 老婆婆不再理会青年,左右摇晃。 「萧恩……对,他不见了……不对,他在吗?奇怪,奇怪了……」 夫人就这样想得昏了头,不断摇晃。 「不妙啊,艾……」 艾利斯保持随时都能拔枪的姿势说话。 「我想,现在夫人的本体有一半左右都聚集到这里了。」 作战已经接近成功。 「一半?你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只是照夫人的『说明书』上面写的,之前那个大约十岁的夫人,是用一成左右的本体堆成的。也就是说,那边那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婆婆,占本体的比例应该更高。」 「……」 「你埋得了她吗?」 艾动摇了。这个方法也许足以解决当下的问题。要做安全考量的话,现在应该先毁掉对方的中枢。 可是…… 明知如此……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我不想埋掉这个夫人……」 夫人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寻找萧恩,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真的很奇怪。我明明已经没有梦想,也知道为了整个城市好,我应该埋葬夫人。」 本以为已经空洞而乾枯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却有一股暖流在流动。 「这样啊?」 艾利斯也不勉强她。 「知道了。可是,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拖萧恩先生一起跑掉吧。」 「……萧恩?」 夫人似乎对这个字眼有了反应。 她以令人不舒服的速度逼近两人。 「咿!」 「萧恩……哎呀,你们两个有看到萧恩吗?」 「没、没看到……」 「是喔,倒是你……」 夫人用以菜刀构成的手指指向艾。 「你不是萧恩吗?」 「咦?咦咦咦咦?」 「你小小的……软软的……是啊,你跟萧恩非常像。」 「我、我想我没有那么小吧……我都十三岁了。」 「哎呀哎呀,那你应该不是萧恩呀……那萧恩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夫人摇头晃脑地自雷自语。 ……艾心想状况可能真的不妙。她冷汗直流,抬头看了看艾利斯,发现他脸上也有着同样的表情。 「……艾,我们马上走人。你的铲子借我一下。」 「?你要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了……我不会做危险的事,你放心啦。然后你 去抓萧恩过来,之后我会想办法搞定。」 「了解……」 两人交头接耳地商量后,展开了行动。 「萧恩呢……在哪里?萧恩呢萧恩呢萧恩呢……」 夫人摇着头,像在忍耐睡意。艾放轻并加快脚步从她身边溜过,艾利斯却忽然开始猛力挖掘地面。 「萧恩呢?萧恩呢?萧恩呢……?」 夫人的头摇来晃去,凝视四周,望向东边的山顶、南边的荒野、北边的乌云,南边的湖。 最后她的目光投注在眼底的城市。 「……宝宝在哪里?」 夫人只是自言自语。 3 到头来自己又成了局外人。 疤面抱着瑟莉卡,叹了一口气。 疤面与瑟莉卡被关在一顶离山丘很远,离湖畔很近的帐棚里,散发不高兴的气场。四周的队员们全怕了疤面,一再陪笑并送上茶水与点心,但她们俩看都不看一眼,脸始终撇向一旁。 「不要用无线电,因为可能被铁虫监听,只能用目视判断……哎呀呀,不好意思,辛苦你们两位啦。」 年轻的士兵簇拥着尤力,要他想办法安抚他的夫人,于是尤力摆出一副「我是百忙中抽空过来」的模样走了过来。但这种招式根本没办法让疤面客气,反而觉得他很诈,也不想想我闲得发慌。 疤面干脆试着鼓起脸颊。她只是模仿艾常摆的表情,一试就觉得这种表情跟自己现在的心情很搭。 尤力马上慌了手脚,搔着瑟莉卡的脸想引起她注意。 「大家好啊,蒂伊同学要休息了。」 蒂伊正巧在这时掀起帐棚走了进来。她的表情显得非常疲惫,多半是因为连日熬夜吧。 她的目光一转过来,脸上立刻有了喜色。 「哎呀?大家都在啊?真巧。这点心我要了。」 不知道是什么事令蒂伊有了精神,只见她露出一脚踢开疲劳似的魔鬼笑容,把瑟莉卡从疤面手上抢走。 「不用招待我了~~」 尤力的破冰手段被没收,只好改采正攻法。 「……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疤面抬头瞪着这名壮汉。 「全部。」 「嗯?你这话是什么……」 「我是说,这个状况的一切都很不方便。」 疤面参考艾的做法,动用身体语言,尽可能精确表达出自己的怒气。她皱起眉头,尽量压低声调,表达「我在生气」。 「不能洗衣服,也不能下厨,连想带瑟莉卡去见婆婆妈妈们都不行。不知道艾和艾利斯在做什么,你明明说会陪着我,却一直跑到其他地方。」 「不,这……抱歉。可是这是为了瑟莉卡。」 疤面鼓起脸颊,更加不高兴了。她觉得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公平。瑟莉卡似乎也有同感,在露出奸笑的蒂伊怀里双手乱挥表示「你不要鬼扯了」。这对母女的必可以说已经合而为一。 那就换这招。 疤面从蒂伊手上抱起瑟莉卡,递向尤力。 「我,不要紧。」 然后开始帮她配音。 「我,想要,出去。」 尤力起初看得张大了嘴,但随即低下头,肩膀不停颤动,像是被女儿的心声深深打动。 「噗……咳……呃,你为什么都只讲几个简单的词?」 「……说话,还,很难。」 「这样啊?仔细想想,这还是你第一次说话呢。我们家女儿好棒啊!」 无论何时何地,瑟莉卡只要受人夸奖就会高兴,于是骄傲地哼了几声。尤力继续夸奖瑟莉卡:「你是天才!」「是神童!」这一来瑟莉卡可得意了,竟然摆出一副真的是她自己在讲话似的得意模样「啊啊呜呜」嚷了起来。 如此一来,伤脑筋的就是疤面了。只见父女俩一搭一唱的十分要好,让她觉得自己受到排挤。「啊呜啊呜」、「原来如此」、「啊呜啊」、「我都没发现」。 「我、我说啊,尤力。」 「怎么披?我在跟瑟莉卡说悄悄话呢。」 「这、这是怎样?太诈了啦!」 蒂伊趴在桌子上不停发抖,大概是吃点心噎到了吧。帐棚里弥漫着一股温馨的气氛,一名士兵更想擅自动用无线电找其他人来。 就在这个时候—— 「?瑟莉卡,你怎么啦?」 怀里的瑟莉卡突然僵住不动,笑容转眼间就消失了。 「怎么啦?要换尿布啦?」 尤力庆幸有转机,正想转移话题,但随即决定郑重态度。 瑟莉卡手脚一缩,简直就像生命受到损耗似的。 哇—— 帐棚里回荡着婴儿的哭声。 那不是普通的哭声。绝对不是饿了或尿布湿了,而是拼命呼救的喊声。 瞬间现场鸦雀无声。 疤面立刻行动。她用已经熟练得与呼吸无异的动作安抚瑟莉卡,同时将视线转往帐棚外。 「……蒂伊,请你立刻叫三号区以南的人往东逃走,对上了大陆航路的人们跟老街也要发出警告。」 「了解。」 蒂伊什么都没问,乖乖照办。 「尤力,请你准备那台蓝色的车子。」 尤力同样没问为什么,点了点头。 「敌人的目标,八成是我们。」 「萧~~~恩~~~~!!!!」 徘徊在山丘顶上的铁虫,就像淋在布丁上的焦糖酱一样涌了下来。 「萧~~~~恩~~~~!!!!」 铁虫像海啸又像熔岩,浓稠地吞噬所有通道往下行进。 「夫人!」 波浪的最前端有一团以同样速度行进的影子。 「夫人,你听我说!请你停下来!」 专攻越野路面行驶性能的五百匹马力越野机车,以掉落般的速度骑在废墟的市街之中。机车的驾驶座上坐着艾利斯,后座坐着萧恩,更后面的车尾壳上则有只靠平衡感站立的艾,处于惊人的三贴行驶状态。 「夫人!」 艾任由强风吹拂头发,只顾拚命呼唤,但夫人完全不理她。夫人的本体就像雪球似的,一边吞食废墟一边滚动。 追着追着,翻车的公车残骸出现在机车前方。 「!艾!我要跳了!」 艾利斯起身举起前轮。 手枪克星。 机车利用些许的斜坡跳起,穿过缓冲空间不到五公分的公车窗框,在前方落地。 这种能力的用法要说是投掷,未免太过牵强。艾利斯额头上看得到血管暴现,像是在忍受偏头痛。 「艾利斯同学!不要逞强!」 「有什么办法——要再来一次了!」 「啊!你还来!」 接着机车冲进一栋破房子。但这栋乍看之下与废墟无异的建筑物,却有着只有艾利斯知道的功用。 机车从容厅冲进儿童房,一路撞开成堆的布偶。布偶被撞开后却滚出大量的手榴弹。 爆炸。 「叽~~~啊~~~!!」 手榴弹奇迹般在完美的距离爆炸。 艾利斯为了复兴城市,到处存放物资,而且记得每一处地方放了什么,这辆机车与先前的手榴弹就是其中之一。艾和斯接着更一脚踢向堆来当建材的圆木,把藏在酒馆的汽油洒上去。 接着洒子弹扫射点燃汽油。 「啊啊!叫你不要这样了!」 「抱歉!晚点我再请你吃点心!」 「不是这个问题!」 这些 能力的用法全都是艾从未见过的,艾利斯果然露出了忍耐极刑似的严肃表情。 「好!偏开了-」 这些都是为了将灰虫从城市中引开。 虽然完全不清楚原因,但他们三人为了让突然认真起来的夫人改变行进路线,一路努力到现在。 他们的努力并未白费,夫人朝湖畔前进的身体一歪,行进路线转往山上。 「太好了……这样就暂时不要紧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艾利斯同学,我希望你抽空跟我谈谈……」 「等、等回去我就跟你谈!我会跟你谈,现在饶了我吧!」 正当机车上的气氛正要放松—— 「……我说啊,这不对劲吧?」 萧恩一直坐在后座看着夫人的动向,以不带情绪的嗓音这么说。 「……她的行进路线又变了,就好像是被人引到没有人的方向。」 艾立刻停止训话,注视夫人的行进方向。 「萧~~恩~~!!!我的!宝宝!」 夫人转向的角度越来越浅,往没有人的山麓前进。 更前方有一辆蓝色汽车行驶得尘土飞扬。 「我找到啦~~~~!」 「南边!快!」 疤面抱着瑟莉卡跳上蓝色的车子,尤力在回答的同时猛踏油门。宾道差了一点而未能追上,喊出的抱怨早被抛到遥远的后方。 瑟莉卡还在哭。 「不用怕。」 疤面压抑自己的不安,露出微笑。 「妈妈,爸爸,哥哥,还有姊姊,大家都陪着你。」 她望向窗外。半山腰上能看到雪崩般涌来的灰烬,以及在灰烬最前端拚命应战的孩子们。 「我们家的小孩在搞什么啊——!」 尤力看到他们,发疯似的大喊,用力拍打方向盘。 「危险!你们这些笨蛋快跑啊!为什么往我们这边来!」 「我说叔叔,我想他们应该也在喊一样的话喔?」 蒂伊从后座探出头来吐槽。尤力听了后大吃一惊,几乎让人担心他的血管会不会爆开。 「蒂伊?为什么连你也上车了?」 蒂伊噘起了嘴。 「人家不想被排挤嘛。」 「就是说啊。」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啊啊!够了!我们家的人都这样!」 尤力像野兽般「哇」的大叫一声,瑟莉卡瞬间吓了一跳,不再哭泣。 夫人时时刻刻接近。 「……看来根本跑不掉呢。」 疤面冷静地计算。艾他们固然争取到很多时间,但对手实在太强大。 「再过五十秒就会被逮到……」 「是吗……」 但尤力仍然不死心。他仔细打好每一次方向盘,把煞车减少到最低限度,试图把五十秒延长到五十一秒。 如果是守墓人,应该会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很愚昧,还会歪头纳闷,想不通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但疤面只以微笑看待尤力这种朴拙的努力。 「总觉得最近你爸妈好棒喔。」 蒂伊微笑着戳了戳瑟莉卡。 「你看看你,你好歹也是个女生,不可以随便乱哭啦。」 疤面用襁褓牢牢绑好婴儿,用另一只手牢牢握住银色的刀刃。 她打算抗战到最后。 尽管无论以生物或现象而雷,自己都还是半吊子,但她对这些全不放在心上,打算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挥动刀刃到最后一刻。 但就在这个时候…… 『嗯?』 「哇~~!」 疤面的计算与尤力的努力都被推翻。一个糊涂的声响响彻整辆车内。 『怎么了?』 两人拼命想改变夫人的行进路线,但看到蓝色汽车的行动,不由得瞠目结舌。 「那应该是引擎抛锚了……」 萧恩冷静小声地说出这句话。 或许是连日来过度消耗的影响,蓝色的车子又动弹不得了。 「不要!尤力先生笨蛋!都怪你不好好维修!」 「都怪那辆破车!等回去以后看我把他拿去报废!」 「你们两个,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吧……艾利斯老弟,绕过去。」 「还用你说!」 机车进一步加速,以几乎拉断人脖子的速度下了山丘,冲到蓝色汽车前面。三人与四人眺下车,艾利斯、尤力、疤面、蒂伊开口了: 「大叔!你用这机车带大家快跑!这里由我和艾想办法挡住!」 「开什么玩笑你这笨蛋!我留下来,你们快逃!」 「艾,请你带瑟莉卡快跑,我来迎击夫人。」 「我来想办法跟她谈谈,你们大家快跑……」 完全谈不出结论。每个人都在为其他人着想,让所有人都动弹不得。艾收起本来要说的 「这里交给我,请大家快逃」这句话,抢先跑了出去。 「啊!艾,你给我回来!」 艾把铲子当剑举起,站在最前面和夫人对峙。 「!来了!」 这个阵容当中,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决定谁该逃走,谁该留下。 「萧~~~恩~~~!」 灰烬的波浪一口气逼来,淹没了一行人。 就像作坠楼的梦,又像爬楼梯爬到后来发现没有最后一阶。 预期的冲击并未来临。 只听见嚎啕大哭。 「……停了?」 迟迟等不到的冲击让艾等腻了,轻轻睁开紧闭的眼睛。 四周因为气压剧烈改变而起了雾。这纯白的黑暗中,只有瑟莉卡的哭声回荡在四周。 雾散开了。 「……啊……啊……」 夫人停在抱着瑟莉卡的疤面身前,一动也不动。 「……啊啊……啊……」 谁都动弹不得。连疤面也冒出冷汗,像受到雷击似的僵在原地。 艾用力握紧铲子的握柄。 「啊啊啊……啊啊……」 紧绷的空气之中,时间始终停在原地不动。 夫人只是在哭泣的瑟莉卡身前摇摇晃晃。 「……?」 艾觉得讶异,微微放松了戒备。 「啊啊……不要哭……啊啊……」 「哇~~!」 「啊啊,啊啊。」 怪物的脸孔染上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要哭……啊啊,不要哭……」 这时艾唐突地注意到一件事。 说不定夫人只是…… 「……请大家不要出手。」 疤面也同样注意到了什么迹象,带着做出觉悟的表情轻声开口。 「这里交给我……」 她的眼神有着推动时间的人该有的光辉。艾不明白疤面想做什么,但仍然决定交给她。 现实却不允许这样的命运。 一阵冲击。 「咦?」 一把长枪从正面插在夫人脸上。 艾慢慢转过身去,看见绝望排山倒海涌来。 『喔喔喔喔喔!』 一阵撼动大地的鸣动,以及野兽般的怒吼。 就像死亡灰烬从山丘滚落,山丘下方则有大群市民往上进攻。前锋是警备队长为首的一群死者,主力的活人则跟在死者后方。 人数多达三千。 「喂~~艾利斯!我们来救你啦!」 警备队长大喊。 「疤面 小姐!我们来救你了!」 穿着全板金镗甲的少年兵举起了一把新的长枪。 「……不行……」 她心底一凉。脚下的鸣动一路传到手上,让她差点连铲子都握不住。 人们手牵着手,对齐脚步跑上来。武器根本不够用,只有一百多人配备了枪械,身穿镗甲的少年还算好的了,其中甚至有人赤手空拳,几乎等于是来送死。 但他们仍然往上进攻。 为什么?为什么? 艾脑子一团乱,看着眼前的现实。他们为什么要展开这种像自杀的攻击?为什么要搏命? 那选用说。 是为了救他们几个。 宾道从凯迪拉克轿车探出上半身,找到蒂伊后讽刺地笑了笑大喊: 「所有人开始冲锋!」 「不行~~~!」 艾大声呐喊,但市民毫不停下脚步,涌向灰烬的波浪。榴弹爆炸,机枪扫射,开山刀劈开书架,生锈的菜刀劈开砧板。 灰虫起初反应不过来,任由市民开火攻击。但没过多久,它们就开始厌烦地挥动手臂。这种动作软弱无力,准头也不够,与「攻击」的意志相差甚远。 但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也能轻而易举夺去人们的性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远方看去,这幅光景就像在玩人偶。 第一个人死了。 那个少年兵死了。 宾道死了。 艾几乎发疯,用双手捣住脸。 「快逃!大家快逃啊~~~~!」 而「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心脏被刺穿的男子露出得意的笑容,折断了刺穿自己的长矛—左手被斩断的女子,拿被斩断的左手当武器攻击;头被砍下的老兵用左手抱着头,右手拿着机关枪扫射。 只有少数几只幸存的铁虫从山丘跑下来时,靠三十名死者就足以抗衡。 但这批像是一整片大地的灰烬虫,又该用多少名死者才能抗衡?五十名?一百名?还是成千?上万? 「快逃!我求求你们!大家快跑啊!」 艾利斯呕血似的呐喊,他的眼睛染上了血与泪。现在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做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事情。他总是为别人搏命,当他站上别人的立场,才知道这种立场的苦涩。 「……大家听我说,赶快趁夫人的本体起反应之前逃命去吧。」 只有蒂伊一个人冷静得令人厌恶。艾挥开眼泪大喊: 「蒂伊同学!你!」 「不要迁怒我。我应该从一开始就说过这就是我要的。」 只有蒂伊,只有这个「魔女」始终冷静地看着现实。 「喀……啦……喀……啦……喀啦……?」 夫人的本体觉得不可思议地看着插在她脸上的长枪,现在终于开始有了动作。她满脸疑惑地看着四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 当她看到山丘上的景象,视线立刻定在那儿。脚下一整片灰虫蠢动,担心受怕似的让大地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了……?」 战斗一口气倒向活人……不,是倒向死者这一方。原本就缺乏攻击欲望的铁虫连苍蝇都不再追赶,开始慢吞吞地逃命。 看到这种景象,艾注意到这里少了些什么。少了某种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和灰虫在一起,可以说是和灰烬成对的东西。少了把灰烧成灰的火焰!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大家看!」 有人高兴地大喊。 「是艾利斯的火!」 第二道波浪沿着欧斯提亚的坡道,沿着被灰烬波浪洗得干干净净的山丘坡面涌来。 「火焰来烧铁虫了!」 但艾利斯自己却脸色铁青地大喊: 「快跑!那火焰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火焰海啸就像熔岩一般慢慢流下,一路燃烧山坡,最后抵达了终端。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火焰涌向灰烬,发出一阵像是把水洒在热油上的声响。 那已经不是艾利斯的手枪克星,也不是夫人的铁虫。 火焰吞食灰烬,灰烬吞食火焰。 就像一条晈自己尾巴的蛇。 第三章『灰烬与火焰』 1 她已经记不清楚是从哪里跑,又是怎么跑掉的。 只是死命地跑,跑着跑着就到了晚上,不知不觉来到山上的汽车旅馆。 只有月光的破旧阳台上,艾靠在门框上茫然看着市街。身旁放着一本这间旅馆的导览手册,是刚才捡来的。手册上印着从这里往外看出去的风景。美丽的街景,闪闪发光的湖面。 「本汽车旅馆为您提供全欧斯提亚最美的景观」。尽管照片因为漏水与风干而变得干涩,照片上的景观却不失其美。 但现实中的景色已经变了样。 照片中的风景已经不见了。 半座城市就在艾的眼前燃烧。 「……」 艾伸出右手,试着指向艾利斯的家所在的方向。从学校开始,走下山丘,在老街弯过几条小路之后…… 食指所指的方向只剩下火焰。 无论是回家路上跑去光顾的咖啡馆,还是她中意的石板路。 全都不见了。 「……」 艾轻轻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放在栏杆上的手中。 「不用担心啦。」 和她一样望着黑暗的艾利斯这么说。 「我们会再复兴的。」 他说话的嗓音中带着疼惜。想到让他担心,艾就有点不好意思,强挤出精神回答: 「跟其他人联络上了吗?」 艾利斯默默摇了摇头。 「……这样啊?」 他们勉强和老班底一起来到这里,但途中就和城里的居民以及萧恩走散,联络不上。 他们也请疤面试着搜索死者的气息,但她说整个城市都被夫人的气息笼罩住,要只找出市民是不可能的。如果能到城市另一头,应该是可以安全地搜寻市民,但中间受到火焰阻隔,根本绕不过去。 蒂伊与尤力的意见一致,认为在这种黑夜与火焰当中行动实在太无谋。 艾是很想立刻和市民会合,但听他们这么坚决反对,也没办法强辩。 「照蒂伊的说法,今天已经没办法行动了,所以要我们赶快睡觉,储备明天的精力。」 「……这种时候还睡觉?」 「就是这种时候才更要睡。休息也是战斗的一环。」 艾利斯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扔进她嘴里。 是牛奶巧克力。 「嗯……唔……是这样吗?」 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是如今也没办法拒绝,于是艾舔了舔嘴里的巧克力。 「可是总觉得不太能好好休息……」 「你这丫头也太正经了,就不会多少学一下蒂伊吗?」 「学蒂伊同学?」 「对啊。她可打算全力休息。」 「是喔……倒是大家都跑去哪了?」 「大叔去弄管线。」 「啥?」 「疤面已经被逮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刚说完—— 「啊!艾在这里~~!」 蒂伊一副处在跑者愉悦感当中的兴奋模样,从背后指着她。 「终于找到啦。好了,我们走!」 「咦?不,这……要走去哪?」 艾一边被她用力推着走一边发问。 「好、地、方~」 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我说啊,如果是好地方,那艾利斯同学也一起……」 「你这孩子说什么瞎话!怎么可以叫艾利斯一起去!色鬼!」 蒂伊轻轻在她脸上拍了几下,还对无端受到波及的艾利斯扮鬼脸。 「好了好了,我们走,我不会亏待你的。」 「等、等一下!艾利斯同学救我~~!」 艾利斯一板一眼地在她背后挥手道别。 2 手册上说这间汽车旅馆有三个卖点。一是所在地点风光明媚,二是采用当地食材的美味餐点。很遗憾的,这两者都已经享受不到了。 但最后一点倒是还留着。 「喔喔……」 蒸汽与蒸汽。蒸汽之外还是蒸汽。 汽车旅馆旁边有一处采用天然温泉的露天浴场。 「呀暍~~!」 令人意外的是,喊出这么一声后抢先跳下去的人竟是蒂伊。她趁这里没有人,用力泼水,让热水溅得到处都是。 「哎呀呀,这温泉真好,棒透啦!」 「……那真是太好了。」 艾始终正经八百,摆出一副「我只是被强拉来这里,身体洗干净就要立刻出去」的表情。 「来来,艾也用力跳下来吧。就形象来看,这本来应该是你的工作吧?来,e on!」 「……蒂伊同学,请你不要再闹了!」 艾一边闪躲蒂伊用手指弹过来的水滴,一边正经地生气。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现在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了!」 但蒂伊只当耳边风。 「唉唉,唉唉,没救了,你的脑袋完全僵化了。这样一来,本来解决得了的问题都会解决不了。」 「你、你说什么?」 「——看我的!」 「啊!」 蒂伊全力抓住艾的浴巾一扯。艾被她抓住这一瞬间的破绽,根本无从抵抗,整个人掉进浴缸里,溅起了盛大的水花。 「等一下!蒂伊同学你!哇噗!」 「啊哈哈,看我的看我的。」 「你、你泼我水!」 淑女的时间已经结束。艾真心对在这状况下嬉闹的蒂伊觉得火大,正想好好训她一顿—— 「你们两个!」 却被疤面一起教训。 「两个人都给我住手!你们不知道这样瑟莉卡会学吗!」 疤面怀抱闹着想有样学样的瑟莉卡,气得满脸怒意。 「真是的,你们两个都是做姊姊的,请你们要当好榜样!过来这边—身体先洗干净才可以下去泡!」 「遵、遵命……」 「为什么连我也骂……」 气氛不容艾抱怨。两人乖乖从浴缸里爬出来洗身体。她们很想尽量离凶起来的疤面远一点,但几乎所有泡澡用的浴桶不是裂开就是发霉,只剩一个还能用,让她们被迫以电车状态一个帮一个洗背。 「艾,你怎么这样洗头?」 「咦?可是我平常都是这样洗……」 「那不就表示你『平常』洗头洗错了?你过来。」 「啊哈哈,艾被骂了。」 「蒂伊也是。你头发上还有泡沫,根本没冲干净。过来。」 「咦?不、不刖了啦,我又不足小孩……」 又被逮住了。 后脑勺被人用力抓揉的触感让艾发起呆来。她只觉得好舒服,紧张感也跟着溶解。 好不容易等到疤面放了她,身体都已经凉了。艾发着抖急忙回到浴缸里。 啪唰一声响,热水从浴缸里满了出去。满是细小伤痕与跌打伤的身体发出酥麻畅快的疼痛,僵硬的肌肉松弛开来,感觉连心都变得开阔了。 「嗯……」 艾把人中以下都泡到温水里不断发抖,让灵魂飞向太空。尽管觉得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泡澡,身体却抗拒不了热水带来的愉悦。 「哼~~哼~~哼哼~~~~」 但她眼前的蒂伊应该对快乐多抗拒一下。 「……这么紧急的时候,蒂伊同学还真有闲情逸致耶。」 到头来艾自己明明也在享受,却迁怒责备蒂伊。 「就算我装严肃事态也不会好转呀小还不如像这样放松身心,用柔软的头脑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呀。现在该做的事反而是全心全意松懈才对呀。」 蒂伊整个人都变得松垮垮,把折起来的毛巾放到头上,身体像海带芽似的摆荡,唱着荒腔走板的歌。 「总觉得宾道有点可疑耶。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我没看到的地方跟他轻声细语呀小总之明天就把艾和疤面叫去荒野呀。是不是该先叫守墓人退下,让他们去和敌人打打看呀。啊,干脆拿瑟莉卡当人质如何呀。 这歌哼得离谱到了极点。 「你老是做这种事,总有一天会有人从背后捅你一刀。」 「到时候我会甘之如饴。」 蒂伊不为所动,继续漂在热水上。 铿的一声,疤面放下浴桶发出的声音意外的大。 疤面拿浴桶当瑟莉卡的专用澡盆,让她在里面泡得哈哈大笑。 蒂伊就像回到幽灵时代,闭着眼睛漂浮。 「这也是为了黑色平面嘛。」 这位退休幽灵说话时没睁开眼睛。 「……我实在不明白,蒂伊同学为什么对那个黑色平面这么执着。」 艾让水滴从浏海滴下,问出这个问题。艾自认对她的激进有所了解,但还是觉得这样太过火了。 「我们又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异世界,不是吗?」 「异世界是有的。那可是伊索拉创造出来的啊。」 蒂伊漂在水与空气的缝隙间,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你不认识她,才会这么想。」 「她这么厉害?」 想当然是很厉害了。伊索拉,爱德华,十五岁。一名独力找出封印世界的秘密,却拒绝破坏世界的少女。一名从出生就绝症缠身,被宣告「只能再活三年」的少女。 一名踢开这个死后仍然可以活下去的世界,创造出黑色平面的少女。 但艾也只知道这些表面的情报。 「她很厉害啊,要知道她跟你很像啊。」 「……你一脸觉得只用这句话就可以说明一切的表情,我也很难回应啊……」 「怎么说,她是个超级乐观到让人吓一跳的女生。明知可能活不到明天,却随时都笑嘻嘻的。还叫我们『蒂伊大姊姊』、『艾利斯大哥哥』……一直到后来我们年纪几乎一样了,她还是这么叫我们……」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光景。就像艾先前旁观夫人的半辈子那时一样,伊索拉的人生旁边则站着艾利斯与蒂伊。伊索拉时时刻刻在长大,身边则有着两个没跟上时间河流的幽灵。 「从当上幽灵以后,我一直很怕重置,所以几乎从来不接近封印都市。但就算是这样,我和她还是好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想艾一定也很快就会跟她要好的。」 「……是。」 相信一定是这样吧。艾注意到自己已经对伊索拉很有好感了。 「……我也想跟伊索拉小姐交朋友……」 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轻声叹息。 「……」 幽灵并未忽略这个迹象。漂在水上的身体一翻身,掉到浴缸里,带着有点高兴又有点悲伤的表情微微一笑。 「蒂伊同学?」 蒂伊散发出来的气息有了改变,让艾歪了歪头。等到蒂伊开口,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吐露长年来一直说不出口的心声。 「……该怎么说,真是太好了。」 「咦?什么事情太好了……?」 「就是你活下来啊。我本来以为绝对没希望了。我本来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死也不会放弃梦想,然后一旦放弃梦想就会寻死。」 蒂伊笑得像是落到浴缸里融化的雪。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 「咦?是喔?」 艾点头称是。她哗啦一声举起双手,让月光照穿手掌。皮肤下仍有血液在流动,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我从昨天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想不通我为什么还活着,想不通我为什么还在动……我都已经没有梦想了……」 「梦想?为什么讲到这里会跑出梦想这个字眼?」 蒂伊吓了一跳,膝盖并拢放好。艾也不禁怀疑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很怪,但还是继续说: 「因为梦想不就是人的根吗?」 「根?」 「不都是有『想变成这样』的梦想,才会有行动跟判断吗?因为有梦想才会努力,有梦想才会往前进。追根究柢说来,就连吃面包也是为了梦想吧?」 「太极端了!」 蒂伊哗啦一声站起,朝窗外大喊: 「好可怕!这女生好可怕!你每次吃饭都在想这种事情喔?」 「我是都在想没错。」 蒂伊故意拿来说笑,但艾并不当成玩笑。 「我都会想,我能吃这面包是为了梦想,我能呼吸是为了梦想,所以我才会活着。」 「……这样啊?」 「但就算失去梦想,我还是像这样活着。还会因为泡澡而觉得幸福,也会生气,会笑。」 艾想阻止他们的争端,想让城市复兴。讨厌死,想要活。 这些心意是真的。 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自己明明已经没有理由了。 「为什么我还活得下去呢……?」 艾哗啦一声从水中举起双手凝视。温暖的皮肤下,可以看见血流烧得火红。 蒂伊悄悄看着艾,凑过去说: 「什么嘛?」 她完全不当一回事。 「你活了十三年,却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你真的很糊涂耶。」 「咦?」 蒂伊一副拿她没辄的模样,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蒂伊同学知道理由?」 「那还用说?而且除了你以外,每个人都知道。」 「是、是这样吗?」 蒂伊终于开始取笑她,耸耸肩膀戳了一下她的鼻子。 「蒂伊同学,请你告诉我!」 「嗯,好啊。」 蒂伊不再捉弄她。 「艾,用你的话来说啊,就是因为你还有别的梦想。」 「咦?」 「就是这种梦想让你活下来的。」 艾听得不断眨眼。 「……咦?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梦……」 「那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蒂伊在浴缸里举起右手,朝满是星星的世界伸出手。 「这个梦想啊,是所有人都有的第一个梦想。从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不对,是从更早更早以前就一直怀抱的古老愿望。」 蒂伊的话就像一段睡前的故事,像父母念给孩子听的故事。 「那是创造出梦想的第一个碎片,是生物活下去的理由。」 那是小孩变成大人的理由。 说着蒂伊柔和地笑了。 看到她的笑容,一种感觉从艾心中油然而生。不,这种戚觉早就已经产生,一直让她的心脏跳动。 蒂伊并不宣告这种梦想的名称,而是向艾问了一个问题。 「艾。」 艾应了一声。 「艾,你现在想变成什么?」 这个问题慢慢溶入血液之中。 「我……」 艾将手放在胸口,试着对自己内心深处发问。 「……我……」 我到底,想变成什么? 「我…… 」 艾·亚斯汀到底想变成什么? 无论蒂伊或疤面,都静静地等她回答。 「我想变成我。」 这句话明明是第一次说出来。 但从说出这个愿望的瞬间,就成了艾最宝贵的事物。 那是第一次飞上天的龙所怀抱的梦想,是第一次踏上陆地的鱼所怀抱的梦想。 那是原始的出海口,是物质所怀抱的梦想。 更是人活着的理由。 「我,想好好变成艾,亚斯汀……」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下。 自己过去是多么轻贱「我」?是多么亏待这个从一开始就怀抱的宝贵梦想。 这明明是妈妈与爸爸透过生命传递下来的宝贵梦想。 「……呜……呜呜呜呜呜。」 艾哭了。她不能像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就只是对自己觉得懊恼,晈紧牙关哭泣。 这是知道羞耻、了解自己的大人流的眼泪。 「我……我……」 自己得到的新梦想好耀眼,好漂亮,让她抛弃了旧的梦想。 「呜……呜呜……」 她作着拯救世界的梦,践踏了自我。 但已经抛弃的梦想却不计前嫌,对艾不离不弃…… 「不用担心。」 由朋友牢牢捡起,交还给她。 「连我都没事,艾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蒂伊轻轻抱住艾的肩膀,就像是把替她保管的梦想轻轻交还给她。 艾这大人再也当不下去了。 孩子们的哭声被吸进满天星空中。 「以前艾利斯说过,梦想还是不要实现比较好。」 等艾平静下来,蒂伊说出了这句话。 「可是最近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呜……哪里不对?」 艾反问时:心里还想着这浴缸里大概有一半都是自己的眼泪。 「我告诉你!为了实现而努力的梦想!根本就不是梦想!」 「咦?」 「那就只是目标而已!」 「这、这也是啦。」 只是说穿了就不值钱。 「我没说错吧?像是想开服饰店,想当美丽的新娘,严格说来,都是『想变成能开服饰店的自己』。你听得懂吗?」 「是……我懂……」 「可是啊,人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从这里面拿掉『自己』。就算开不了服饰店,开杂货店或织品店的『自己』明明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人就是会忘记……这样一来就有点不幸了。」 艾很清楚少了「自己」的梦会变成怎样。 「实现没有自己存在的梦,也只会变成空壳子……」 「是……」 「然后如果梦想实现不了,人就会变得越来越犀利,还错以为那就是自己。」 「你说到我的痛处了……」 「我就是要让你痛!你要记清楚了!」 蒂伊学狗低吼了几声,接着更真的咬上艾的耳朵。 「所谓的拯救世界也是一样,不管有多艰难,那都只是目标。」 「说得也是……」 不是因为拯救世界才是艾。 因为是艾,才要拯救世界。 要是说不出这句话就有问题。 「……我真的,让好多人为我担心耶。」 她只觉得好想见见以前见过的人。要是巫拉或妲妮亚他们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想?她们一定,不,是绝对不会责怪艾。 艾觉得梦碎的自己比垃圾更没有价值。 但他们完全不会这样想。 对尤力更是真的抬不起头来。 「……可是,太好了。」 蒂伊松了一口气。 「艾能回来真的是太好了……我在幽灵时代看过好多再也回不来的人,毕竟连我自己也几乎去了那一边。艾更是里面最极端的一个,甚至让我觉得你大概会轻易做出拯救世界这种事来。老实说,我本来还以为你没希望回来了,而且还觉得也许你不要回来比较好。」 今天的蒂伊真的很爱笑,简直就像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或庆典一样。 「可是艾,你回来了。」 蒂伊仍然面带微笑: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所以,艾,我求求你,救救艾利斯……」 咦?艾惊讶地坐起身。不知不觉间,蒂伊抱着膝盖浸在浴缸里,就像泡的是冰水一样,笑容中逐渐少了活力。 「艾利斯他一定还没回来……他失去了目标,但又找不回自己,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摇摆……这也难怪,艾利斯一直为了『梦想舍弃自己』这种东西努力到今天。」 艾利斯的梦想,应该也是由艾利斯本身创造出来的。「即使自己消灭,也想解放朋友们」这种目标的出发点,终究是艾利斯·卡勒才能怀抱的梦想。 但他怀抱这样的梦想太久了。 他太期望自己消失了。 「若艾利斯就那样消失,他的梦想就会在非常美的状态下消失……像食人玩具那样……」 蒂伊颤动脸上白瓷般的微笑,以歌唱般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但不知道幸还是不幸,艾利斯活下来了……为了不让这件事变成不幸,艾,请你帮忙带艾利斯回来。」 「好的。」 艾用力点了点头。 「那当然。」 「太好了……」 蒂伊卸下重担般呼出一口气,接着才总算觉得热水回温似的漂回水面。 「这样一来,我没做完的事情,终于全都做完了啊……」 「请你不要觉得什么都交代完了。艾利斯同学很顽固,得请蒂伊同学也帮忙才行。一切都才刚要开始呢。」 「不对,我的一项责任已经了了。」 蒂伊的表情中掺杂着悲哀与满足。 「有艾在……不,只有艾有办法把艾利斯带回来,所以我的责任已经结束了。」 「……这是为什么?」 「谁叫艾跟艾利斯是用命运的丝线绑在一起的呢?」 来了。 「……你又提这个了。」 艾将厌恶的表情泡进热水,直没到鼻头。咳咳咳咳。 「要说命运的丝线,蒂伊同学才真的是和他绑在一起吧?」 「我的已经没希望了,因为我自己切断了线。」 她从热水里举起右手摇了摇。 「蒂伊同学,你讨厌艾利斯同学了吗?」 「没有……倒也不是这样。」 「就是说啊。毕竟你喜欢他喜欢得不惜毁灭世界耶。」 「不、不要这样特地讲出来!多不好意思……哼。真要说起来,艾你还不是喜欢他喜欢得『让他复活』?」 「……这……我是不太清楚,但我想应该不是爱情。」 艾说着想了想。 「而且,爱情是怎样的感情?」 「咦?」 「这我也很有兴趣。」 就在这时—— 疤面之前一直静静地让她们两人谈话,看到时机成熟便插话了。 附带一提,瑟莉卡已经离开热水,在一旁的衣笼里打盹。 「蒂伊,所谓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我也很难解释……」 「举例来说,你对艾利斯怀有什么样的感情?」 「咦?我?我对艾利斯……」 蒂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凝视虚空,表情突然转为柔和。 「……就是啊,怎么说 :心会变得很温柔,这边会变得很温暖。」 说着双手合在一起,按住胸口, 「然后,会变得非常想见他……想跟他在一起…………不对!」 「原来如此。」 「真是耐人寻味。」 「啊~~~!」 蒂伊突然满脸通红地起身,用力拍打水面。 「你们问这什么问题啊!我在回答个什么劲儿啊!」 「蒂伊,你所说的会变得很想见他,是什么样的感觉?频率跟强度是怎么样?」 「啊,呃,不是用距离来衡量的。要是离得很远,就会想到他在的地方附近。要是待在附近,就会想碰到他。这是一种离得越近就会越强烈的感情……」 「原来如此。」 「~~~~~!」 蒂伊的头往岩石上猛撞。 「蒂伊,你说胸口会变温暖,是指心脏吗?」 「不,我想应该不是吧,疤面小姐。我想她指的是心灵之类的意思。」 「不、不要说了啦!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可贵的爱慕之心!不要分析!不要戚兴趣!不季过来——!」 蒂伊抗拒地想躲开两个直往她逼近的守墓人,但姑且不论艾,疤面一旦认真起来,根本不可能停下来。 「你所谓的爱慕之心,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我也只能说是心动的感觉……」 「所谓心动,是什么时候会感觉到?见面的时候吗?」 「……没见面的时候也会感觉到。像是独自想念他的时候……」 「会有些什么样的念头?」 当艾觉得不妙,为时已晚。这时蒂伊已经瘫软地靠在浴缸边,成了只会回答问题的人偶。她一丝不挂,以空洞的眼神仰望空中的模样,让人看了觉得非常危险。 「蒂伊同学,请你振作点,你的伤不深的。」 「……艾,艾利斯他……真的要拜托你了……还有黑色平面也是……」 「蒂伊同学,请你振作点。你都变得像盐腌昆布了。」 疤面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才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说: 「倒也没多少参考价值耶。」 「把人家问成这样,却还说这种话?」 蒂伊靠着愤怒的能量复活,用力拍打水面。醒过来的瑟莉卡十分开心。 「而且什么叫做参考啊?是要拿来当什么东西的参考……」 「蒂伊同学你冷静点。」 艾摸摸她的头安抚瘫软的她。 疤面始终十分悠哉。 「当然是用来参考我的心。」 「咦?什么?这话怎么说?」 蒂伊似乎获得了一股比愤怒更有效率的能量,一瞬间就复活,溜到疤面身边。 「你指的是叔叔?我没说错吧?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吧?」 「是。」 「喔喔!然后呢然后呢?疤面你怎么想?你也有这样的心情?」 「就结论来说,是没有。」 「……这样啊。」 蒂伊似乎没有其他话可说,以苦涩的表情自言自语。 「……尤力先生真是可怜。」 艾深深同情大概在努力维修车子的尤力。 「真是不可思议。我以为我喜欢尤力,可是就蒂伊你的说法来看,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咦!』 蒂伊吓了一跳,屁股滑了一下,整个人泡进水里。 「疤、疤面喜欢叔叔咕噜咕噜?」 「不,我刚刚不就说了不是这样吗?」 「疤面小姐,请你先救蒂伊再回答,她听不见的。」 「等!等一下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她听得见。 「又能有怎么回事?」 疤面似乎终于泡昏了头,露出平常看不到的红润脸色,歪了歪头。 「听你们两位刚刚的谈话,我就有这样的想法。守墓人正是没有『自我』的存在,然后我就试着去想,到底是什么东西把我变成了我。」 疤面以人类的表情微笑。 「然后我想到了你们。看来我很偏好把我变成我的事物,我本来还以为这就叫做恋爱。」 「嗯~~」 蒂伊双手抱胸,认真思索。 「我想,那可能是爱。」 「恋爱跟爱是怎么个不一样?」 「……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虽然很像,但是我想应该不太一样。」 「是吗?那我就再观察这种戚情一阵子吧。」 疤面露出有些高兴的微笑。 「……我怎么觉得好像输了?」 「蒂伊同学真是的,这没有什么输赢吧?」 「是是是,艾真是个乖孩子……不对,那艾你又是怎么样?」 「什么东西怎么样?」 「艾利斯。」 艾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不想继续泡了。 「你讨厌他吗?」 「……不讨厌。」 「那不就是喜欢?」 「我不喜欢!」 「可是你不是多少会想着他吗?」 艾听见自己心中有东西断掉的声音。 「的确,要说我不会想他,那就是骗人了。毕竟是我让艾利斯同学活过来的。」 艾心中吹起了开战的号角。理智与智慧合而为一,大力挥动冲锋旗。 蒂伊却不知情,还露出奸笑说: 「你看,我没说错吧?」 「也许我真的喜欢艾利斯同学耶。」 「你、你看吧?」 艾心想蒂伊真的很笨。既然知道聊这个话题会受伤,不要说不就得了。 「我是说也许,但我想可能性很低……可是,就算我喜欢他又怎样?」 「呃、呃——」 蒂伊似乎总算注意到了。 注意到艾在生气。 「不管我喜欢谁,又有什么关系?」 「艾?」 「不管我要怎么收拾我的心意,又有什么关系?」 艾开始萌生的自我坦白地生了气。 「为什么大家都要说得那么夸张?不管是蒂伊同学、尤力先生,还是街上的人,大家都捉弄我们,硬是要用『这种眼光』看待我们。」 也不想想每次大家这样捉弄,他们两人之间就有东西断裂。 「请你们不要擅自帮我心中的心情取名。蒂伊同学你现在做的事情,就只是多管闲事……要不要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为什么那么爱多管闲事?」 「对不起……」 蒂伊立刻道歉了。 「对不起喔,艾……」 艾拿她没辄似的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矛头。 「我也说得太过火了,我道歉……可是蒂伊同学应该早点表白才对。」 「不,怎么说,听你刚刚这么说,就觉得更……没希望了……相信艾利斯他一定比艾更艰苦,他还留在失去梦想的状态。」 艾想起艾利斯烧焦右手,流出血泪的模样。 「他还是个小孩子。别说恋爱了,他一定连活都不太知道该怎么活,所以才会那么让人放心不下。」 「——那就由蒂伊同学绑住他不就好了?」 「咦?可是……他有你……」 「请不要拿我当藉口。」 「哼、哼!你说这种话,到时候艾利斯喜欢上我,你可不要哭。」 「正合我意。」 这时蒂伊心中长年放不下的疙瘩似乎消失了。 相信刚刚发生在自己心中的现象,一定也发生在蒂伊心中。多少能够报答重要的朋友所给予的恩情,让艾觉得好高兴。 「好!我也要加油!」 蒂伊说着站了起来。 「喔,终于要告白啦?」 「不是,如果现在去表白,失败的机率很高,所以我不这么做。我还是要先旁敲侧击。」 「……我觉得这样很符合你的作风,很好。」 「好!既然决定,那我要开始啦!」 艾还来不及觉得讶异,蒂伊已经跳出浴缸,踩着又慢又重的脚步走向更衣间。 「请问一下,蒂伊同学,你打算做什么?」 「我去攻略一下艾利斯!」 「你冷静点,请你先停下来再说。」 这下不妙。 蒂伊满脸通红,一眼就看得出她根本没办法把事情想清楚。看样子她是陪两个守墓人泡了太久的热水澡。 「不可以。蒂伊同学,这样只会造成明天的后悔。要是你不希望到时候变得尴尬,你就应该打消主意。不对,我会让你打消主意!」 「艾~~你~~放~~开~~我~~不用担心,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我从幽灵时代就看得不想再看了~~」 「什么叫看得不想再看!你都用你无敌的身体在做些什么事啊!你这人小鬼大的家伙!」 艾紧抓着蒂伊平坦的肚子想阻止她,但地板太滑,让她没办法施力。 「哼哼哼,艾你说来说去,还是想阻止我呀?也难怪啦,要比性感的话,你和我根本没得比呀。哼哼,这样艾利斯就是手到擒来了~~」 「请你不要说这种话!这不是害我好心想阻止你的心意都消失了吗!」 附带一提,疤面仍以完美的旁观者姿态泡着热水澡,脸上是低调的开心表情。 「放~~开~~我~~!」 「算我求你,你醒醒啊~~!」 接着蒂伊终于来到更衣问,打开了门。 『啊。』 她心想这不是艾利斯的错。 他当然不是来偷窥的,而且也先敲过门。 何况蒂伊本来就正打算用美色勾引他,就算被他看到裸体,也没有道理怪他。 但这些理由和身心两方面都昏了头的少女心无关。 「呀~~~~~~!」 这一天,汽车旅馆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浴桶破了。 3 「有事的话直说不就好了……」 蒂伊头上冒着热气,大步踩出脚步声行走。 「是我不好啦……」 艾利斯摸着留有鲜明掌印的脸颊跟在她后面。 「艾利斯,晚点我有话要跟你谈……你应该真的不是偷窥吧?」 只差一步就变成魔鬼的尤力从后追上。 「瑟莉卡,请你不要闹,刚泡完热水澡很容易着凉的。」 疤面格外担心瑟莉卡着凉,帮她穿上厚厚的衣物。 艾则已经穿上厚重的衣物,冒着热气穿过夜晚的雾。 「那么,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也没有啦,我在外面修车,结果他就跑来了。」 众人走出汽车旅馆。一整片茂密森林比星空更暗,圆环的石板路严重剥落,庭院种的树找回野性,往四面八方生长。今天一整天弄得更脏的蓝色汽车彷佛拟态成废墟,融入景色之中。 车子旁边有一名青年,模样就像被骂的小狗一样。 「萧恩先生!」 艾蹦蹦跳跳地跳过石阶,一路跑到车子旁边。 「原来你没事啊!」 「……你说我这个样子还叫没事?」 萧恩全身是伤,手上的伤尤其严重。衬衫的袖子被扯下来当绷带,而且左右脚鞋子还莫名地穿反。 「这样根本生不如死。」 疲惫已极的青年带着介于自嘲与讽刺之间的表情露出苦笑。 「怎么会呢?」 「啥?」 萧恩讶异地抬起头来。 「你要死还太早了。」 现在的艾已经能光明正大说出这句话。 「那么,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啊、啊啊,其实我一直到刚刚,都跟城里那些人一起……」 萧恩说着指向山丘下。 「他们打算在天亮前再展开一波攻势。」 那儿充满了与火焰不同的人工光芒。 「他们是打算攻击我继母的本体。」 「咦?可是就算这样,也根本不可能打倒……」 「对,所以他们同时也在找你们两个守墓人。」 艾朝靠在车上的两把铲子瞥了一眼。 只有守墓人能够让死者停止。 她又将面临抉择。 「所以我就自告奋勇来做这件事。但是我的目的不一样,算我求你们,请你们躲起来,不要被他们找到!他们是想让你们守墓人埋葬我继母……」 「等一下。」 疤面忽然制止他。 「躲在那边的人,出来吧。要是你们不出来,我就当你们是敌人,由我亲自埋了你们。」 她拿起一把铲子,将铲面朝向不远处的草丛。 听她这么一说,艾也注意到了。尽管听不见呼吸声与心跳声,但的确有人躲在那里。 「哎呀,这可失礼啦,疤面小姐。对喔,我都忘了你能够侦测到死者的所在。抱歉吓到你了,是我。」 几名男子鱼贯走了出来。 是宾道·格拉姆与一群市民。 「你们几个……是来监视我的?」 「那当然。虽说你跟我们合作,但直到昨天你都还是敌人,派人监视你反而算是对你尽了礼仪吧……看这样子,你果然跟我们敌对呀。你也真傻,他们怎么可能答应你这种要求?」 「唔!」 「抓住他。」 从黑暗中伸出的手,将萧恩按在地上。 「宾道先生……」 「哦哦,小艾,还好你没事,真高兴见到你。」 这位从封印都市时代就很疼艾的市长,总是一身西装笔挺的宾道…… 「我一直在找你们。」 已经死了。 「请你们跟我来。有好消息,我们已经逮住夫人的本体了。」 蓝色的车子在民兵吉普车的前后包夹下开下山。 「虽然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但这样一来,这次的事件就能结束了。」 宾道说得非常高兴。 「当初我还以为会有多严重!真是可喜可贺!」 艾利斯从副驾驶座探头。 「别说这些了,宾道,赶快去接受死后处理……要是不快点处理,小心变得『爱使性子』啊。这种事越快越好……不然要我帮你做也行。」 「艾利斯,轮不到你来帮我处理后事。不用担心,等这件事了结,我会马上了断。」 「这怎么可以!」 艾忍不住出声了。宾道微微一笑,眯起了放大到极点的瞳孔。 「小艾,谢谢你挽留我……但是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已经逞强得很了。」 他说着忿忿地看着蒂伊。 「虽然我被这个小丫头诓骗,弄得这么见笑,但我不能连这一点都妥协。」 死者的视线下,蒂伊仍然自得其乐地嚼着口香糖。 「……凭我的常识,这样已经是极限了,要做死后处理根本没得谈。要是这么做,我多半反而会往『爱使性子』接近。」 「怎么这样……」 「所以 ,这就是最后了……我要带着最后保护了这个城市的记忆,离开这个世界。」 看到艾快哭出来,宾道本想摸摸她的头,却忽然犹豫了。他高洁的灵魂已经断定自己是邪恶,不愿触及灿烂的生命。 看到他这样,艾用头锤般的姿势采出头,用力抵在他的手掌上。 「……谢谢你。」 死者的手轻轻触及她的头之后,立刻缩了回去。 「那么,你们哪一位肯帮忙埋了夫人?」 他明快地问出这个问题,脸上没有丝毫疑问。 正因为他高洁,才会作梦也没想到艾会犹豫。 火焰笼罩的山丘已经近在眼前。 山丘上的光景彷佛人间炼狱。 「接下来得徒步前进。」 宾道下车这么说。 「咦?可是,这火要怎么办?」 艾同样下了车,仰望山丘。燃烧的火焰之间有一些空隙,但也不是这么容易上去。 「唔,关于这一点……你们看。」 「这!你在做什么呀!」 宾道突然把手伸进火焰之中。 「不用慌。」 结果不知道是何种神奇的现象,宾道的手伸到哪,火焰就退到哪,并未烧到他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就是艾利斯所说的质变吧。」 艾战战兢兢地触碰火焰,火焰同样躲开她的手。 「这种火焰已经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燃烧其他事物,只是……」 说着宾道从怀里拿出小刀,掷向火焰。 先前一直没有反应的火焰立刻以惊人的高温迎击小刀,连芯铁都熔化了。 「就像这样,这种火焰变得只针对某种概念——只针对,暴力。迎击。」 「这……」 艾利斯击落枪弹的能力。 夫人遵守法规的能力。 两种力量明明已经产生质变,却反而回到愿望的原点。 「……要是早点知道就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了……不过也多亏了这些,我们要找到夫人十比较轻松。」 这时后方的吉普车上一阵骚动。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一名双手被绑着带来的男子大声哭诉。 「把我也带去!至少最后,让我见她一面!」 「是萧恩啊?」 宾道眯起眼睛。 「市长先生!我求求你!好不好!」 艾尽可能挤出僵硬的嗓音,以免被看出自己支持他。 「……我也请求您准许。」 「唔,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喂!把这小子也带去!把他带过来!」 宾道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山丘顶上。 「我们走吧,我希望在天亮前了结。」 尽管火焰并未烧到肉体,这幅光景却足以凌迟人的精神。 炼狱般的山丘没有半点现实感。半吊子地重现的灰烬城市反而令人不舒服,感觉就好像自己也融入火焰之中。艾心想说不定所谓死后的世界,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火焰丝毫不妨碍登山者的脚步,还像摇曳的鬼火一般,引领众人来到山丘上。 而众人终于爬到了山顶。 这里是个童话中的地方。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鬼火摇曳的山顶上,用铁与灰烬构成的巨大老婆婆,被一具白炽的高热火焰骷髅以及几乎令人觉得有质量的光枪固定住。 炼狱之火围绕在这些事物外围,黑色平面更事不关己地超越这一切,飘在空中不动。 这是什么样的现实?艾茫然自失了好一会儿。 接着…… 出乎众人意料的人物在这里等着他们。 「你们来啦?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身披光环的飘浮少年开了口。 「……」 穿着火焰礼服的贵妇睁开眼睛。 看到他们两个,蒂伊的脸色才终于变了。 是两名以陪审员身分参加审判,又在不知不觉间离开的两名异能者。 菲尔米格拉的外地贵族诺伊雷芬。 欧塔斯独立大使尘。 「诺伊雷芬和尘?宾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在这里!」 「小丫头,小心你的口气。」 少年一副不认识蒂伊似的模样,以优雅的话语说下去。 「我们和你们的首长签了约,我们是同盟。」 「我没听说!」 「那当然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话,为何得让你这种小丫头知道?」 「~~~~!」 蒂伊之前说宾道可疑,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宾道擅自和他们做了交易。 「宾道!你跟他们做了怎样的约定!」 「保护市民和提供物资。他们承诺会负责打倒夫人,以及接管黑色平面。」 生者的大国菲尔米格拉与死者的大国欧塔斯,当然不会对这种边境的战争有兴趣。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葬送「也许能够通往新世界」这种可能瓦解他们权力基盘的事物。 只是话说回来,才过了短短两天。 他们的反应速度超出了蒂伊的预测。 「宾道!」 蒂伊是唯一用和他们同样的观点认知黑色平面的人,这一声喊得像是恨不得扑上去似的。对于宣称生死没有价值的蒂伊来说,那是她唯一抗战的理由。 但在场的最高掌权者丝毫不为所动。 「蒂伊,我可不会道歉。区区一个思心的洞跟市民的性命,连比都不刖比。我甜为这样是对的……」 正由于蒂伊的眼界太高,无法引起他们的共鸣,连在场的人当中对她最仰慕的警备队长都撇开了目光。 再过几天,明明只要有多几天的时间,就连他们这种常识都能打破……蒂伊恨得咬紧牙关,开始寻找扭转局势的方法。 但时间并不停步。 「那么市长,是谁可以埋葬死者?请你们快一点。这火焰一直伸出舌头想烧了我们。」 「我们马上办。」 宾道转而注视萧恩。 「你道别完了吗?」 萧恩多半是在赌一线希望。他看看夫人的模样,摇了摇头。 她没有恢复的迹象。 「来。」 一根食指从背后伸出来。 「来,小艾,之后就拜托你了。」 宾道露出慈悲的表情,指了指夫人。 『来。』 活人指了过去。 『来。』 死者指了过去。 来。来。他们在催促小小的守墓人。 艾正要想起某种非常可怕的事物。 「宾、宾道先生,请等一下!那的确是夫人的本体,可是就算埋了她,这状况也不会变好!说不定还会恶化……」 「这我知道。但既然有可能,我就想试试看。」 「可是……」 艾本想说出来。说出夫人与瑟莉卡对峙时,她就从这火焰的变化中感受到了某种事物;说出自己已经不想再埋葬人了。 「恶化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毕竟看这样子,她的本体和火焰已经完全分离了。刚才本体还嫌烦似的对我们攻击,但火焰对她的攻击也起了反应。不用怕,放心埋了她吧。」 「可是……」 艾本想反驳。 「来。」 然而—— 「来。」「来。」 火焰中摇动的食指…… 抚摸着艾 遥远的记忆。 艾过去只埋葬过两名死者。 一个是奇兹纳·亚斯汀,是艾的父亲。 另一个则是哈娜,亚斯汀,是艾的母亲。 艾不记得当时的情形。 她只是被高烧冲昏头似的,照着村民的话做。 村民说着「来」、「来」,指向漆黑墓穴的手指…… 让她觉得好热。就好像…… 『来。』 就在艾即将达到极限的时候…… 「这里由我来。」 另一名带着银色铲子的守墓人站了起来。 「请交给我处理。」 疤面左手抱着瑟莉卡,右手拿着铲子,像要护着艾似的站到她身前。 「艾!」 「你振作点!喂,宾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当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同伴围住,有人扶着她的背,拍打她的脸颊。 「不,我什么都没做……我的小淑女,你还好吗?」 宾道带着完全正常的表情这么回答。 当时的村民,大概也是这种表情。 「等一下!疤面小姐!夫人她……」 艾赶紧站起来,抓住疤面的袖子想阻止她。 「不用担心的,艾。」 但疤面以包容一切的温和表情笑了笑,轻轻解开艾的手。 「你的心情我明白。我不是说过,这里就请交给我吗?」 她的表情非常高尚,就像还在当守墓人的时候一样清澈。 夫人注意到了他们。 『萧~恩~!』 夫人的模样让人几乎忘了她先前的死寂,只见她甩得火焰骷髅摇晃,想举步飞奔。瑟莉卡又开始哭了。 「请你们放开她。」 疤面仰望上空,对两名一副旁观者模样的异能者说话。 「——什么?」 「谁知道?」 「……也好。」 两名活在超常之中的异能者似乎从疤面身上感受到了什么,乖乖解开对夫人的束缚。 「萧~恩~~!」 夫人庞大的身躯立刻爬了出来,开始朝瑟莉卡奔跑。 接着果然又是…… 「哇~~!」 定住。 巨人的身体立刻停住。 「不要哭……啊啊,不要哭……啊啊。」 夫人苦恼地以刀刃构成的手,抓得一张脸乱七八糟,像是想逗婴儿不要再哭。 「哇~~!」 「啊啊……啊啊……萧恩……不要哭。」 艾有了确信。夫人的行动果然不是出于敌意。 她只是想跑向在哭的小孩子身边。 「……萧恩,不要哭……啊啊。」 夫人一脸慈爱与疯狂的表情笑开来。 「我的宝宝……」 「不对。」 夫人先前一直不理疤面,彷佛只当她是放婴儿的台座,这时才终于进入夫人的视野。 「这孩子不属于你。」 怪物背脊发凉。 「……!嘎,嘎嘎嘎!」 破铜烂铁的身体开始骚动。 众人一阵紧张。夫人就像没有固定形体的阿米巴原虫一样,以肉黜表达她的心情,眼看又 要恢复疯狂。 只有疤面堂堂正正地说下去。 「这孩子属于她自己。」 说着疤面对哭个不停的瑟莉卡微微一笑。 「瑟莉卡,不用怕。她不是什么可怕的人,只是一个人很好,很平凡的老婆婆。」 「——嘎,嘎嘎!」 「她是担心你,才来看你。」 「啊……啊啊。」 以凶器构成的身体剧烈摇晃,破铜烂铁之间的结合开始松动。以生锈断裂的刀刃构成的脸失去了稳定,忽然间做出扮鬼脸的表情。 看到她这样,瑟莉卡忽然不哭了。 「啊……」 鬼脸继续跟她闹着玩,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到了这一步,婴儿的反应就现实得很。瑟莉卡不知不觉间忘了哭泣,盯着眼前的玩具看。 阳才在哭的乌鸦已经笑了。瑟莉卡似乎觉得夫人层出不穷的鬼脸非常好玩,高兴地不断拍手。 「啊……啊……啊啊……」 「……你要不要抱抱她?」 疤面递出婴儿,像是要让瑟莉卡摸到夫人。艾与艾利斯忍不住想冲出去阻止,但拦住他们的竟是尤力。 「呜……啊?」 夫人成了一幅欢喜与困惑交错的马赛克画,突兀地伸出双手。 「啊……」 但她的手是用钝了的刀刃做的,根本不能用来抱婴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狂起死回生。夫人用凶器按在自己脸上,诅咒整个世界。 夫人又要四分五裂。吸收太多物质,让她的精神太分散,几乎失去自我。 啪。 但这次并未如此。 形成夫人双手的刀刃铿啷一声落地。 「不要动。」 啪。啪。 像是帮人把背上的雪拍掉的声响一再响起。 「明明背着这么沉重的东西,会辛苦得不得了……」 那是替从远方回来的家人拍背的手,是用来放在受伤的朋友肩膀上的手。 那是母亲抚摸孩子脸庞的手。 「啊,啊啊啊……」 武装夫人的破铜烂铁纷纷应声掉落。守墓人的眼睛与手,将她的本体与物质区分开来,只把破铜烂铁分离。 用来埋葬死者,赋予结束的手,这时确确实实产生了结束以外的事物。 「啊……啊啊……啊啊啊…………」 夫人就像任人梳理头发的幼儿一般,任由她替自己清理。她的身体不断缩小,最后成了一个矮小的老婆婆。 「啊啊……啊啊……」 「来。」 疤面将瑟莉卡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的表情已经恢复理智的神色。 「……谢谢……谢谢……喔喔,乖……」 老婆婆笑着在瑟莉卡脸上搔痒。她的动作非常熟练。 「谢谢……你是个美人胚子,跟妈妈长得好像……」 夫人跟瑟莉卡玩了一会儿后,将婴儿还给母亲。 「够了吗……?」 「够了。」 夫人独自站在原地,闭上眼睛。 「……我全都想起来了。」 她的声音与身体都在发抖。 「一切都被大火烧掉的那一天之后的事情,我全都想起来了。」 老婆婆用皱巴巴的双手捣住脸。 「我……做了什么好事……!」 「妈……!」 「啊,你这小子!」 萧恩甩开制住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老婆婆的眼睛流出灰烬…… 「……我也对不起你……竟然用萧恩……用我为不存在的孩子取的名字叫你……这是多么罪孽深重……」 「我还不是一样!」 已经不是少年的男子双拳用力握得颤抖。 「我也对你们做了很过分的事……却还瞒着你,一副当自己是你儿子的模样……要说罪孽深重,我还不是一样!」 艾心想一切终于顺利了:心想夫人找回了心,跟大家和好,这样就可以朝明天迈进了。 然而…… 唰的一声,铁枪将夫人按在地上。 是宾道率领的死者。 「宾道先生!你做什么!」 「这是我要说的话呀,小艾。这到底怎么回事?」 宾道·格拉姆与他率领的一群死者,露出可怕的表情站在那儿。 「该不会,你们不想埋她?」 「是啊!」 这次艾大声宣告了。 「夫人已经无害了!」 「那又怎么样?」 「这!你在说什么呀!」 艾瞬间意会不过来。 「就、就是说!她已经无害了,不需要再打了!」 「……难怪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不对劲。你似乎误会了这场战争啊。」 宾道带着疲惫到了极点的表情昂起头。 「这是战争啊,小艾。是一场不是她杀我们,就是我们杀她的战争啊。」 「可、可是夫人已经没有力量……」 「她没有力量反而值得庆幸,不应该妨碍我们挥出拳头。」 「可、可是,那不就只是在泄愤吗!请你们不要这样!原谅她又有什么关系!」 宾道叹了一口很长很长,却再也不需要的气。 「我们被杀了。」 这句话中有着与这地狱山丘极为搭调的煞气。 「啊……」 艾明知不可以泄气,明知泄气也没有意义。 但她就是说不出话来。 「可、可是……」 「我们被杀了。」 「……!」 「被这个怪物杀了。」 「……」 「艾,你要说『就算这样』,我们还是该原谅她?」 宾道咳了一声,空气经过让肺泡呕吐,宾道呕出黑色的血。 「……没关系的,艾小姐……」 夫人轻轻摸了摸艾的背安慰她。 「我就是做了这样的事……如果能接受处罚,反而是救了我……」 她已经接受了命运。 「……如果你们说不埋她,那也无妨。我们就把她带去荒野,等其他守墓人来……我们也一起等……」 宾道突然朝艾走了过去,他身边的死者也依样画葫芦。这当中没有丝毫暴力,火焰仍旧泰然自若地燃烧。 宾道说的话明明只是一种仇恨,但只因为夫人接受了自己的罪,就变成了正确的道理。 艾已经一无所有。理智、正义、希望都没有了。 就算这样…… 「……宾道先生。」 艾开口了。 「还有什么事吗?」 「我……有个梦想……」 艾看着夜晚,看着火焰框出的满天星空。 视野角落可以看到艾利斯与尤力吓了一跳。 「我,想变成我。」 「那又怎么样……——!」 艾砰的一声踏得脚下掀起灰烬,一瞬间就带走了夫人。 「小艾!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的梦想不是只有这样。」 「你在说什么!你想和我们敌对吗!」 「是啊!」 说着艾拿着铲子朝向他们。 「因为我希望大家也能变成大家!」 「你在胡说什么……」 「现在的宾道先生不是宾道先生!」 艾大喊。 「宾道先生、队长先生,还有你们大家都一样!都是假的!我知道的你们才不会输给仇恨!欧斯提亚人很有尊严的!」 这句话的雷灵束缚住了人们。 「夫人也是一样!如果你要赎罪!就请你不要选择消失这种轻松的方法!请你多少学一下站在那边的蒂伊同学!」 就像疤面以守墓人的手为夫人驱邪,艾也试着用人话替死者驱邪。 艾哭了。彷佛发生了悲伤的事,发生了应该掉眼泪的事而哭了。 「不要只因为死掉!就放弃自己!要是你们做不到!」 艾将铲子插进大地,拦在他们身前。 「就由我……阻止你们。」 艾伤心又难过,但仍停不下来,举起铲子摆好架式。要是这样还说不通,到时也只能…… 「我奉陪。」 艾利斯出现在艾希望他出现的地方。 「跟你在一起,还真是不会无聊。」 老班底都一一来到她身后。 不只这样,连和宾道他们站在一起的人当中,也有一半左右都清醒过来般站到她这边。 这时宾道的确肯认真思考,以他一贯的眼神,恢复他一贯的作风,正要改变主意开口…… 然而…… 「……这可不对了。」 艾满怀憎恶地仰望天空。 「首长,看来这是叛乱啊。」 「不,这是——」 「唔,伤脑筋。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当成代表来交涉了啊。」 「……看来是这样啊。」 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这两人,这两个带着旁观者的视线飘在空中的人,想毁了这一切。 「这也无可奈何,就连整个城市一起占领吧。」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天使与恶魔在炼狱的边缘,谈着地狱的话题。 「蒂伊·恩吉,你应该感谢我们。这个地方已经纳入我皇陛下的庇护。」 他在说什么? 「慢着,诺伊雷芬。为什么会由生者来管理?照道理这里应该由我们死者来管理吧?」 「你这死女鬼不要胡说。你们想把这里变成第二个欧塔斯吗?」 「有什么不好?这里交给公主座镇才是最好的。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活着穿过黑色平面。」 艾心想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即使受到攻击,受人忽视,她都忍了下来没动手。她请蒂伊帮忙构思说服的话,拼命说了出来。还考虑到对方的立场,忍着没说出难听的话。 但这些都…… 「……请你们不要阻止我。」 艾带着生硬的嗓音与危险的气息踏上一步。 「阻止你?」 艾利斯提着双枪回答。 「谁要阻止?」 蒂伊气得额头冒出青筋走上来。 已经够了。 艾将铲子深深插进土里。 「夫人,你退下。」 接着一口气拔出。银色铲面挖了满满的土,朝世界撒了出去。 土壤像暴雨般撒落在四周的火焰上。 只是这样,不灭的火就消失了。 「各位。」 艾维持挥铲的动作,双手举直铲子。 「我正式报上名号,我是守墓人艾·亚斯汀。」 她的声音清凉地响彻四周,盖过火焰霹啪作响的燃烧声。 「我有能够埋葬所有死者的力量。」 「……!」 「喔?有意思。那你尽管用你的力量埋葬那边的死女鬼,我会给你奖赏。」 这张嘴到现在还在说这种状况外的话,这次换银色的枪弹飞了过去。 「我同样自我介绍,我是艾利斯·卡勒。」 枪弹在即将抵达嘴唇之际被光柱蒸发,然而…… 「呜嘎!」 他也只挡下这一枪,剩下两发分别射进他的双肩。 「我掷出的物体一定会命中,同伴似乎都对我放心不下。」 「等一下,既然知道就请你不要这样。」 艾利斯因为危害生命而脸色苍白,找藉口似的朝艾眨了眨一只眼睛。接着蒂伊说: 「我是蒂伊·恩吉, 是他们的头目。」 「等等!」 「我是尤力,是艾的养父。」 「不,这我没承认……」 「我是同样在当守墓人的疤面。这是小女瑟莉卡。」 大家莫名地开始自我介绍,夫人与萧恩在烦恼,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自我介绍。 「……喔?」 诺伊雷芬面临两名守墓人这种对付死者的王牌,转身正视艾。 「你想要什么?」 「我从刚刚就一直说,请你们回去。」 「我们也说了,办不到。」 诺伊雷芬大概承认艾是交涉的对象,说明了他们的理由。 「我说小丫头,你认为我们的行为是不对的?」 菲尔米格拉想维持现在的国家结构,到死后的世界,因此才会想管理会妨碍这种企图的黑色平面。 「……守墓人少女,我们也有迫切的理由……」 欧塔斯则是个新兴的国家,已经开始在这个世界追求永恒,所以害怕宝贵的死者候补流失到新世界。 「……我不认为不对。」 艾处在受人说服的立场,多少了解他们的心情。 了解了他们绝不让步的心情。 「我能够理解,你们只是想保护你们的世界。」 「既然如此——」 「可是……」 艾抬起头面向世界。 「既然这样,你们应该也懂吧?你们现在要践踏的东西,也是有人想保护的世界……」 她仰望黑色平面。 「这个黑色平面,是我一个陌生的朋友创造出来的。」 伊索拉·爱德华。 三万名市民全都平安回来的情况下,唯一一个凭着自己的意志到另一个世界的少女。 她怀抱绝症活着,但仍然不恨任何人。她很有智慧,明明能够毁了艾利斯,却在最后一步稳稳收住脚步。她喜欢梦名菊,是艾从未见过的同志。 擅自当她是朋友,不知道会不会惹她生气。 「——这不是你们的希望,也不是你们的绝望。这是她的梦想,是她和你们一样想保护的世界……」 要是她生气,就跟她道歉吧。 艾举起铲子。 「……如果你们还是执意要打,那就来吧……」 这是艾的极限。 「我也会为了保护世界而战。」 她的同伴们纷纷站到背后助阵。灰烬之火注意到破坏的气息而颤动,这显示出了他们是认真的。 「……真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天使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么回答。 「也罢,这也没有办法。相信这会是一剂苦口的良药,让国内那些呆子醒一醒。」 「像你这样了不起的人不惜死战?等你死了,我们欧塔斯会接纳你的。」 尘嘻嘻一笑。 「尘,你闭嘴,你可是面临消灭的危机啊。」 「我觉得这没什么。」 「我想也是。」 他们两人瞪着艾,眼神中有着绝不退让的决心。 忽然间鸦雀无声。艾举着铲子放低目光,天使将翅膀完全张开,骷髅收起火焰笔直站立。 战场吹起了风,彷佛和平已经来临。 但这只是表象,周遭已经被刺人的敌意与攻击性填满。 灰烬之火对敌意起了反应,烧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旺。火焰已经沸腾起泡,等待必须吞噬 一切的那一瞬间来临。 时间慢慢动了。 天使一把抓出大树般的光柱。 骷髅挥舞火焰礼服起舞。 艾握紧铲子,放低重心。 生者跟着天使冲向异能的极限。 死者以扯断的手脚当武器奔跑。 同伴们在艾的背后给予鼓舞。 报复的火焰围绕住一切。 黑色平面无视于这一切,就像异世界似的张在空中。 没有人能够阻止。无论是艾的铲子,天使的光、贵妇的骷髅,还是吓阻的火焰,都无法阻止这场争端。之后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武力冲突。 本来应该是这样。 人与火焰对碰,混乱只会带来更多的混乱。 然而…… 像宇宙深渊一般看着人们的黑色平面,却在这一瞬间起了波动。 就在破坏即将发生之际,就在上百的死亡与消灭即将肆虐之际。 不可能波动的波动,阻止了不可能阻止的战斗。 艾仍然握着铲子,却松懈地张大了嘴,看着黑色平面。每个人都无视于开战的信号,看着完全无关的地方。 黑色平面起了波纹,拒绝一切干涉的界线在摇动。 那是只有活人要从这个世界穿过时才会发生的现象。 但现在黑色平面的旁边没有任何人在。漆黑的平面是从内侧发出波动。 接着…… 「哎呀呀——」 没有金光闪闪,没有大地鸣动。 这名少女出现了。 她有一头蓬松杂乱的银发,一对像哭又像笑的下垂眼睛。身上是穿得皱巴巴的毛衣与厚实的格子裙,想来她应该很中意这套衣服。而在她的耳际,还簪着一朵梦名菊。 这个从先前始终保持沉默的黑色平面跑出来的人物,乍看之下只是平凡的少女。 「太好了……真的过来了……」 ……她是谁? 这个问题在每个人的脸上跳动。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但艾却莫名觉得看过这名少女。明明不曾见过她,也不曾和她说过话,却有种像是十年老友的亲近感。 「是伊索拉……小姐……?」 「啊,有人认识我。哇,你好漂亮……啊,艾利斯大哥哥和蒂伊大姊姊也在。哇……啊,不对……」 少女似乎因为人们的注视而害羞,红着脸说: 「各位幸会,我是伊索拉·爱德华。」 她报上的名字,属于创造出这个黑色平面的人。 「小女子不才,回到了这边的世界。」 说着朝众人一鞠躬。 不知所措的沉默再度来临。但这次的不知所措当中也包含了伊索拉。 「这个,我好像打扰各位了,对不起……」 「……这不重要。」 天使问了。 「你刚刚是从这黑色平面出来的?」 「啊,是……哇,是天使耶。真的飘在空中,好厉害。」 「……这不重要……」 「对、对不起。」 诺伊雷芬心想又是个小丫头,厌烦地摇了摇头。 「你是从哪里来的?」 「啊,呃,说异世界不知道各位听不听得懂?虽然是我创造的……」 一阵声浪。 「伊索拉!你说的这个世界只有你吗?我们派了一千两百零二人过去耶!」 蒂伊抓准众人不知所措的空档举手发问。 「嗯,蒂伊大姊姊,他们都到了。一千两百零二名,一个都不少。大家现在都在那个世界过着正常的生活。」 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所有人都动摇了。 「你、你说的世界,该不会就是十五年前的……」 「是的,是没有守墓人,也没有活死人的世界。」 「那么在那个世界,也有小孩……」 「是的。」 伊索拉满面微笑。 「已经在其他女性身上确定发生受精卵,相信应该可以怀孕。」 哑口无言 终章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伊索拉为了接受尘主动提出的死后处理,立刻下了山丘。有几十个人簇拥,弄得像抬神轿一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山丘上的火焰在早晨的清风吹拂下,就像旗子似的啪啪作响。艾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头发被风吹动,茫然望着升起的太阳。 她对伊索拉说这个世界是天堂,那句话是谎言。 这个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现实的延续。活在这里的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是平凡的人类。 「辛苦了。」 艾利斯粗鲁地摸了摸她低垂的头,坐到她旁边。 「到头来,夫人还是被告发了。」 艾惊觉地回过种来。看样子就连自己戚伤的时候,世界仍然继续前进。 顺着艾利斯的视线看去,看到宾道与夫人在悄悄商议,其中已经没有不讲道理的暴力。 「宾道说他是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上了一课……说他决定按照正常手续办理,魔女旅团将会受到法律审判。」 从这里看去,夫人捣着嘴巴颤抖,发出呜咽声。 那是比任何人都热爱法律,因此长年来恣意行使法律的她所期望的审判。 「太好了……」 艾松了一口气,重重往后倒下,积在地上的灰烬就像雪一样掀起。艾利斯笑了笑,学着她往后倒下。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就是啊。」 那是在世界塔的时候,他们就像这样疲惫已极地看着天空。 现在他们视线所向之处,有着黑色平面耸立。 「……世界,得救了耶。」 「是啊。」 「艾利斯同学怎么想?你想去新世界吗?」 「很难说。」 「很难说喔?」 「总觉得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我有兴趣。因为她说这个新世界没有活死人、守墓人,也没有异能。」 说着艾利斯朝黑色平面伸出手。 「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到那里,我就能找回活着的实戚。」 「……也许,是吧。」 「那你呢?」 「……嗯,应该也是很难说吧。」 艾接着又说: 「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去。我身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想一直在这里待到最后。」 「这样啊。」 「是。」 「那等时候到了,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啊。」 「是啊。等时候到了,我们也许就得分处两地了。」 两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谈话,就像在谈如果明天世界毁灭该怎么办。 说不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可是…… 「算了,现在先回家吧。」 艾利斯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 「是啊,艾利斯同学。」 艾抓住他的手,也跟着站起来。 无论世界毁灭,还是永别…… 都等睡饱了再想吧。 后记 ——我要拯救世界。 在那白色雾霭笼罩的山丘上结束,又从那里开始的故事,已经来到第七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觉得很遥远。虽然要陶醉在感慨之中还嫌太早(毕竟这个系列离结束还远得很),但我决定现在还是让气氛牵着走,陶醉在感慨之中。 偶尔就来聊聊自己写的故事吧。 这次就是有点这样的后记。 (※我有小心避免泄漏剧情,但我想还是看过内容之后再看这篇后记比较好。) 如果故事是一根丝线,抓住这根用力拉扯,其他像蜘蛛网一样绑在一起的书大概也会被拉上台面。书就像网子一样纵横伸展,形成一幅以每一个个体的个性为色彩的绣花挂毯,映照在你的眼里。 描绘出这幅景象的,是你过去读过的书,是由你自己找出来的,只属于你的世界样貌。 如今《神不在的星期天》何其有幸,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不知道《神不在》这条丝线,在你的世界里描绘出了什么? 是可怕的怪物长出的一根胡须?还是战士拔出的白刃刀尖? 也或许是拿着银色铲子的少女眼中的绿色。 又或者是没织好的线丑陋地交杂在一起,有着污渍般的颜色,让人想干脆抽掉。 又或者是漫然填满空白的白色。 其中有一件事令我万分感谢,那就是我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写了:「每一本我都看了好几次。」「最抢眼的戏份都是夏天的绿色。」或是「我的第一本就是这种感觉。」等等,让我觉得非常高兴,藉这个机会深深表达我的谢意。(注:读者来信中当然并未写到「夏天的绿色」或「第一本」这些字眼,这些诗句是作者的意译。附带一提,夏天山上的鲜绿是我最爱的颜色)但愿你和你到的书中世界里,有鲜艳的绿色。 我在丝线与墨水的彼岸为你祈祷。 话说我自己当然也有这种专属于个人的绣花挂毯,也同样看着上面的绣花,想着「我好像喜欢像这样的丝线」或是「原来如此,我对这种花纹很有兴趣」,就这样一路找着想要的丝线前进,并让自己乐在其中。 而各位读者也知道,理想的一本书,理想的丝线,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即使第一眼看到时觉得惊喜,仔细一看却会发现颜色不太对,或是长度不太够,每次都是这样。 所以会想到「那不如干脆自己来编织」,这个想法多半比我想像中还要平平无奇。 而我经年累月编织出来的作品,叫做《星期天的人们》 (就是这样,投稿时的《神不在》取的书名就是这样。顺便说一下,听说有几位作家前辈,在玩只看最终入围作品的书名来猜得奖作的游戏时,有些作品就被他们全票否决,认为『应该不会是这本』,本书就属于这一类的作品)。 我是为了追求理想的丝线才编织出《神不在》,但说来非常不可思议,「理想」在成形的瞬间就会瓦解。 有种说法是「一辈子的一本书」。指的是读到的瞬间就会种为之夺,之后一辈子会重看不知道多少次的一本书。相信你也一定有看过几十次,愿意再看几十次的这种「只能带一本书去无人岛的话就选这本」的书。 读与写虽然立场不同,但我所写的故事,对我来说都是一辈子的一本书。 可是就算是理想的一本书,人们看了几百次、几千次,却不会接下来「再看一次」。人们不会再看这一次,而是会去找新的书。 我想写的人一定也是这样。 一旦抵达目的地,看到的风景一定会改变。 像现在的艾就是这样。 这就是她、我,还有你现在所在的地方。 她的眼中将看到什么?这就留待第八集以后再说,「这样的后记」先在此告一段落。 ——喔?谈话内容收得还不错。太好了,我从刚刚就一直想说这要怎么收尾才好呢。我随兴地动笔写写停停,但要擦掉也很困难,因为明天早上就是截稿日……不对,已经变成今天早上了。哇。 咳。 书归正传,一大篇文章写下来,到头来我到底想说什么?答案就是「本书还会继续出」。 哎呀,责任编辑产生一种危机意识,觉得「这第七集比想像中更有完结篇的戚觉……」,所以就和第一集的那时候一样,得在后记里强调还会继续推出续集。既然如此,我就想说从作品内容谈起,也是帮整个作品做个整理,结果一写下来,连后记都变得很有完结篇的戚觉,可说是越描越黑……为什么会这样?我要努力写出没有完结篇感觉的后记才行。 好了,我们就改变一下气氛,回到平常的戚觉吧。只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照平常的戚觉去写,又会变成在聊腰痛或拉筋,所以还是先放在一边。 但话说回来,我也没有太多题材,真伤脑筋。可是又还有很多篇幅非写满不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后记达到本系列史上最长的九页,截稿日却是最短的。各位请看右手边,朝阳已经开始升起。哇~~是截稿日的早上。我要溶化掉了啦。 对了,从第四集那阵子就拖到现在的总集篇发言,多亏各位读者的支持与爱护,终于有了个结尾(不,这系列是还要出下去啦)。至于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是因为我当初写的大纲里,五、六、七集是合成一集,根本莫名其妙。哇~~~,好想扁人。当时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只是现在我虽然这么说,但写着写着,要是到了第九集前后,我又写「好想扁人」那就太好笑了。啊哈………………:我是不是该扁一下现在在这里空出这种空档的自己……唔。 对了对了,这个是非写不可的。 刚刚也有稍微提到,非常感谢各位读者寄信来。虽然我实在很难抽空回信,但信件内容我全都拜读过,转化为每天敲打键盘的动力。做着这样的工作,难免会不时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朝向什么地方。这种时候各位读者寄来的信,就会在我背上轻轻推一把,成为莫大的助力。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好了,接下来是宣传单元。 当当当!离得远的人听好了!离得近的人看好了!请到你住家附近的书店光顾!敬贺肋兵器老师的漫画版《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二集!和本书在同月份上市!呀喝!另外这套漫画应该有部分场面非常惊人,相信看过第一集的乡亲父老都很清楚。我想应该会有人跟我一样担心「这种场面这样画出来真的好吗……」,但各位什么都不用担心。大家想想,肋老师的画这么漂亮,完全没有问题,没问题(倒是我为什么每次宣传的时候都会变成这种说书语调)。 不过玩笑就开到这里,说正经的,我还只看过杂志连载的版本。但在连载的阶段,就能够透过纸张感受到老师用心描绘本作的「气氛」。我认为这真的是一种容易被忽略的功力。茨乃老师那种替狂风加上颜色似的色彩我也很喜欢,但肋老师的光影妙技也是很厉害的。还请各位读者尽情欣赏。 还有还有!小说&漫画的电子书版本也正好评下载中,就请各位读者用你手上的手机光临「b00k☆walker」。我想就算在这里宣传,一定也没有人会去下载《神不在》的第七集(虽然如果你是站在书店看着这篇后记,说不定就有可能去下载,但这样就会觉得书店太可怜,真令人进退两难),但「book☆walker」还有很多其他作品,还请各位多多接触看看。这真的很方便。 报告完毕!还有其他连动企画有动向的话,我会再跟各位报告,还请多多支持。 ……没错,不会让各位等太久的。呵呵。 虽然是到最后才写,不过请让我对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发出谢词。k责编也就是小k,每次都 承蒙你的照顾,让我们彼此好好照顾身体吧。搭档第三年的伙伴茨乃老师,这次的封面也很赞,thank you。我要再度感谢肋老师,非常谢谢你。 我要从这个角落,对所有和书有关的人送上感谢。 当然也要感谢你,以及你的书。 非常谢谢你们。 那就拜拜啦。 入江君人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方俱灭 录入:方俱灭 修图:飞天懒猪 早晨。 「早安!」 艾砰的一声用力打开门,闯进房里。 「早安——」 第二发。她再度发出大炮似的喊声,踩着像是占领军的脚步入侵到房内。相较之下,房间的主人则低声呻吟,像只西瓜虫般在床上缩成-团。 艾拉开窗帘,让寒风吹进房里,把地上散乱的衬衫、内衣等衣物一一丢进手上的洗衣篮,然后…… 「天亮罗!请你起床——」 她低头看着缩在床上的西瓜虫,发出第三发招呼。但西瓜虫仍然只蠕动几下,低声说?? 「不要啦……」 「请你不要这样,赶快起床!」 「我拒绝!」 「真是的!你这么说,那我要用这招了!」 「呀啊啊啊!」 艾一把抢走毛毯,结果只穿着一件上衣的蒂伊.恩吉就从里头滚了出来。蒂伊就像被抢走了壳的寄居蟹,把凉飕飕的屁股藏进床单里。 看样子她又很晚才回家,然后就倒头睡到现在。 「呜呜,放我一马啦……我才刚睡着耶……」 「这我知道……可是,今天不可以赖床。」 蒂伊嚷着「咦!为什么不行?」又想钻进垫被与床垫之间。艾双手揪住她的屁股这么说,才总算从盖住蒂伊头部的部位传来说话声: 「——啊-」 接着蒂伊猛然坐起身,看了艾一眼,双眼已经恢复理智的色彩。 「你醒了吗?」 「嗯!」 「那么,我拿制服来了,请你换上去。」 之后蒂伊就听话多了。尽管抱怨太冷,仍然爬出被窝,洗脸、穿上学校制服。艾也帮了些小忙,最后还帮她梳头发。 「好了,梳好了。」 「嗯’谢啦。」 艾在蒂伊背上一拍,蒂伊就几乎用跳的起身问: 「怎么样?漂亮吗?」 「是是是」艾爱理不理地回答. 「全世界就你最漂亮了。」 「哼哼!谢啦」 于是两人并肩走出房间,慢慢走下楼梯。从窗户照进来的朝阳让一片片老旧的木质地板闪闪发光。 「不过话说回来,竟然让艾照料我,根本就反了,感觉好新鲜。」 「是吗?」 「是啊。」 「听你这么说,还真觉得也许就是这样。」 「当然是罗。」 两人一步步走下楼梯,聊着这种大概是全世界最无关紧要的话题。走在后面的蒂伊擅自伸出手来摸艾的头,但她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所以艾什么也没说。 「那么,我们晚点见。」 「好。」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三楼’就在这里分开。蒂伊继续下到一楼,则别进走廊继续前进。 她敲了敲正面的门。 没想到竟然有回应。 「来了——是你啊?」 艾利斯「喀啦」一声打开门出来。没想到他居然已经醒了。 「哎呀,艾利斯同学,你已经醒……啦……? 」 艾越说越小声。这是因为艾利斯的穿着打扮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艾利斯身上穿的是一套漆黑如黑曜石的西装。 「怎样啦?看你吓成这样。」 「啊, i……我只是在想原来艾利斯同学也可以穿得人模人样。」 「……你还真敢说,看我的。」 艾的额头被他弹了一下。她一边揉着被弹的额头一边将视线从下往上移动。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只见艾利斯穿着一套完整的三件式西装,就像量身订做一样合身。 唔。 尽管起初有点惊讶,仔细看看就觉得实在不坏,至少比平常那身破破烂烂的制服好多了,觉得要是他平常也这样仪容整洁就好了。 「奇怪了,艾利斯同学…」 这时艾注意到不对劲。他穿西装的模样看似完美,却一样东西。 「领带呢? 」 「你说那家伙啊……」 一听艾问起’艾利斯表情立刻变黯淡。他脖子上少了一块本来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布。 ……而且为什么叫做「那家伙」? 「你找那家伙的话,它在这……」 艾利斯说着从口袋里拉出一条「肠道扭伤的蛇」般的布条。 「都怪我不争气…」 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名「英勇阵亡的好对手」。 「呃呃……」艾将食指抵在额头歪向一边,花了整整三秒钟思考该如何遣词用字,到头来还是在第四秒放弃了一切努力。 「艾利斯同学,你不会打领带吗? j 「绑绳结的话我可是很在行。」 他抬头挺胸地说着,但艾根本没在问他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你不会打罗?」. 「唔……少罗唆,我哪会懂这种根本是用来勒自己脖子的技术?我又不是自愿自杀者。」 「这个人竟然说所有会打领带的都是自愿自杀者耶。」 没办法。艾拿他没辄似的叹了一口气,拿起了领带。 「喔? j 「请你不要动喔。」 她说着伸出手绕过艾利斯的脖子,让他有些吓了一跳。 「喂喂,不要开玩笑,这超难的耶?至少不是看几次就学得会的啦。」 「不用担心,我绑绳结的本事很完美」 「唔!哼、哼,怎么?原来你是自愿自杀者啊?」 「啊哈哈’严格说来应该算是自愿他杀者吧?」 拉紧。 「请你安静点」 「是?」 「知道就好。」于是艾帮艾利斯打好了领带。 艾伸出手,艾利斯机灵低下头,艾就像要拥抱他似的将双手绕上去,用这条纯白的布绑再他脖子上。距离比平常近,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又有些令人心痒难耐。他们两人努力寻找话题,想接上中断的谈话却迟迟找不到。 「……你……长高了耶。」 这时艾利斯说话了。 「是吗?」 艾松了一口气,打好领带结。 「嗯,之前你不是还要踮起脚尖才碰得到吗?」 艾心想没错,刚认识艾利斯的时候似乎是如此。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艾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仔细想想就觉得自己以前老是踮起脚尖逞强。 为了当守墓人而逞强。 为了拯救世界而逞强。 逞强到了极限,最后受到重挫。 当时的事让艾好伤心。 不是因为梦而伤心’伤心的是,因梦碎而伤心的自己。 「你这身衣服,穿起来也比以前有模有样啊.」 所以听到艾利斯这么说,艾觉得非常高兴却又有点悲伤。 「你是说,这套衣服?」 那是现在已经很少穿的守墓人装束。 艾利斯选择了西装做为正式服装,同样的,艾也选择了守墓人的服装做为参加今天活动的服装。 「对啊。该怎么说呢?以前总觉得这是『守墓人的衣服』,现在则变得好像只是『普通的衣服』了。」 「……」 艾沉默了一会。 她的心热了起来,同时也痛了起来。感觉 有点像是长高时手脚会感受到的疼痛。看样子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长达时都会有点痛。 「……照这个说法,艾利斯同学现在就是在逞强了。」 「为什么?我明明没逞强啊?」 「喔?是吗?穿自己不知道怎么穿的衣服,不是在逞强吗?」 「唔!超猛的,我竟然百口莫辩。」 接着艾的工作完成了。 她打的领带是有点阳刚气息的温莎领结。 艾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凭这样的水准,相信艾利斯不管到什么场合都不会出洋相。 「来,打好了。」 「好。」 但为何这个男生会突然打起拳来,检查步法动起来顺不顺,还快速拔出挂在怀里的双枪? 「嗯,很顺。」 「……是吗?」 艾叹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好。能快还是快一点比较好……毕竟今天是大喜的……」 艾利斯说着嘴角上扬容不知为何显得十分邪恶。 「婚礼。」 艾利斯嘿嘿笑出声,让艾也只能叹气。 「还有葬礼呢。」 时值晚秋,湖畔秋高气爽,无论要活还是要死,今天都是个合适的好日子。 这一天,欧斯提亚要举办三对新人的结婚典礼,以及三百人的葬礼。 第一章 烟火 魔女旅团肆虐的事件结束后过了一个月,城市里留下了两个奇迹。 一个是围绕山丘的红色火焰。 火焰是由两名异能者——18女旅团的夫人与艾利斯创造出来,不断进行破坏与重生,至今仍继续燃烧。 另一个奇迹.就是坐镇在山丘顶上的黑色平面。 那是一道通往正常世界的神奇入口。消息就像一阵风,迅速传遍整个世界,想进黑色平面的人们大举涌向欧斯提亚,将火焰山丘团团围住。 人数已经超过十万。 为了容纳这些人,人们拚死拚活撑过了这个月. 他们铺路、修筑废墟、调度物资,还有战斗……整个城市就像个才刚呱呱落地的怪物大声哭喊,要求大人照顾。 或许这是一种叫做命运的怪物所释出的爱情。城市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牵扯进去,只要有利用价值,连死人都不放过。 但这种情形也只到今天。 今天就是他们终于能够得到解放的日子。城市里有着庆典的骚动。 当艾来到山麓下,由灰烬构成的街道已经被装饰得美轮美奂。女人烹饪;男人搭建会场其中甚至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玩闹,表情看来开朗又快活。 艾拖着蒂伊与艾利斯爬上山丘。他们向摊贩要到串烧与年糕,把发下来的花簪在头发上一路往前走。 于是他们三人来到了山顶。 这个被帐棚盖住的地方挤满了人。 「借过……啊!」 艾从帐棚外往里张望,忽然表情一亮。 「原来你们大家在这里啊!」 拨开垂下的帆布门进去,结果他们立刻转过身来。 「嗯?喔喔,这不是艾么?欢迎你来。」 里头站着在先前的战争中与艾他们并肩做战的本市名产市长宾道?格拉姆。他穿着一贯的西装,戴着高帽,衣着髙尚而有品味,一双手拿着烈酒和身边的朋友们谈笑。除了宾道以w外, 还看得到工商协会会长与警备队长等人。 「喔喔,你们是怎么啦?特地来见我们这些老骨头吗? 「等一下!会长,请你不要把这里的人都说成老骨头好不好?别忘了还有我们在啊。」 「你说什么鬼话,还不是半斤八两?」 四周涌起一片笑声,艾也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今天的主角有一半是他们。 「今天天气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艾说了这句话。她在遣词用字上不由得有些犹豫,但老爷爷们全不在意。 「唔!要踏上人生的新旅程时遇上大晴天,实在美妙得很!」 「天气暖和真是好啊。」 「虽然对我们来说是有点不舒服啊,脑浆都要腐烂了。」 「你的脑浆老早就腐烂了吧?」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他们丝毫不在意艾的迷惘,还大开玩笑。 所以艾更加悲伤。 「……喂。」 艾利斯在她背上轻轻-拍。艾在这股力道的帮助下踏上一步,用力抱紧宾道的肚子。 他的身体冰冷,感觉就像在抱一块冰。 他们已经死了。 聚集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在与魔女旅团的战争中丧命的人。 今天就是他们的葬礼。 「……怎么你好像一直都在哭啊。」 宾道露出为难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艾的头。 听说这位名头响亮的花花公子尽管已经结过三次婚,却一个小孩也没有。看样子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小孩。 艾笼罩在令她怀念的死亡芬芳中说: 「今天,我们就要离别了耶……」 「……嗯。」 他们今天就要朝荒野出发,为的是接受守墓人埋葬…… 「哼。唉唉唉,好浪费。j 有个人却光明正大地嘲笑这些人。 「受不了,竟然放弃永生,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蒂伊.恩吉在帐棚的角落喝了 一大口烈酒,以由衷觉得无聊似的神情这么说。 「蒂伊同学……j 「哼。怎样啦?艾,你可不要拦我。收烂摊的人是我啊……受不了,一群年纪老大不小的人竟然个个说起『尊严』这种天真的话,你们可想过你们的工作从明天起要找谁来替补?」 这些话即使出自一个醉鬼口中,也不能听过就算。 但没有人责怪她。 「……小姐,别这么说嘛。照原本的计画,本来我们还要更早离开的。我们是被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才会这样苟且偷生了 一个月之久呢。」 宾道嘀嘀咕咕地发起牢骚。他本来打算在战争结束的隔天就前往荒野,说来说去还是被蒂伊的口才说动,才会就这么拖到今天。 「哼,我又没说谎。需要有入领导整个城市,这明明就是事实吧?」 「……事到如今,连这一点我都觉得怀疑就是了……真是的,这大概就是你说的堕落吧。看样子西方魔女这名头可也是名不虚传啊。」 宾道说着突然朝她一鞠躬。 「蒂伊.恩吉。」 「干、干嘛啦,没头没脑的……」 蒂伊当场愣住,正要阻止,但宾道仍然维持鞠躬的姿势说: 「这个城市就拜托你了。」 这是他的遗言。 「要托付给像你这样的小丫头,实在令我万分遗憾,但这也没办法——」 「不要这样啦。」 蒂伊由衷不悦地说着。 既然要说这种话,怎么不乾脆留下来就好……」 「不,就算我们留下来也只会碍事。」 蒂伊以惊蔚的表情看着这群死者。 「哼,你惊讶个什么劲?我好歹是市长,有看人的眼光,也有洞悉情势的头脑。以后这个城市需要的不是像我们这样老掉牙的人,而是像你这种灵魂很柔软的人——虽然这样是好是坏就另当别论了。」 宾道生硬地微笑。 「蒂伊同学……j 艾悄悄站到朋友身边扶她。她的背影就是如此凄凉,让艾无法不这么做。 「我们就在今天消失。」 蒂伊显然感到动摇,简直就像是到了当下这一瞬间才注意到这件事。 「我不会叫你别为这件事伤心。」 「我、我才不会伤心。」 「也不会叫你别哭。」 「我才不会哭……」 「也不会叫你马上振作.但是,我也不会叫你忘记……你尽管伤心、痛苦……」 宾道用比抱艾时更自然的动作抱住蒂伊。 「走向永恒的人们啊……愿你们的路上有神的庇佑……」 蒂伊没哭也没吭一声,只有双肩不断颜抖。无论艾或艾利斯,都默默扶着这样的朋友。 冰冷的沉默笼罩整个帐棚,无论活人还是死者都默默祈祷。 葬礼,大概…… 已经开始了。 「笨蛋。」 随着这句骂人的话,幽灵总算落下眼泪。 过了一会,拥抱就像永恒结束似的松开。 「好了 ,你们差不多该走了。我们终究只是配角。」 宾道看着陪着哭得稀哩哗啦的艾,苦笑着说: 「新郎和新娘一定都等得不耐烦啦。」 走过几顶帐棚后就是新娘的准备室。 ^「「哇……」」 艾与蒂伊忍不住赞叹。 眼前有一名穿着纯白婚纱,抱着婴儿的美丽新娘。 「好漂亮。」 「真的!哇!好棒好棒!」 两人一看到新娘.立刻发出欢呼赞美她。 「疤面小姐,你好美!」 艾一跑到坐在椅子上的新娘身边,被新娘抱在怀里的瑟莉卡就自豪地「啊呜啊呜」大叫。 艾觉得瑟莉卡的自豪-点也没错。 纯白的婚纱就像牛奶似的倾泄而下,垂坠处镶嵌的贝母发出彩虹般的七彩光芒。脸颊上有她从不曾化过的腮红,右边眉毛上的伤痕也不加以掩饰,反而妆点得画龙点睛。 「哇……好漂亮…」 「真的……虽然我早就觉得你很有潜力,不过真没想到竟然可以打扮得这么漂亮……」 「谢谢你们两位的称赞……」 她们赞不绝口,疤面却回以忧郁的表情。 两人对看一眼,不知道她是怎么了。附带一提,新娘准备室是男宾止步,所以艾利斯不在这里。他正在那些男人待的帐棚里,指着身穿纯白燕尾服的壮汉大笑。 接着…… 「「嗯?」」 两人注意到了一件事。 「……呃,疤面小姐,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经过一瞬间的眼神交会后,由蒂伊代表发问。 「嚼,可以喔」 疤面心不在焉,带着叹息回答。 「这是什么?」 蒂伊说话同时伸出的食指指着疤面的脚。 疤面坐在椅子上,包覆在长裙底下的部位不知为何不自然地鼓起,看上去就像是藏着某种棍棒状的物体…… 「……」 被蒂伊指出这点,疤面立刻撇开脸. 「……什么都没有。」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两人一起猛力摇头。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这鼓起的东西是什么?」 「是你的错觉。」 「……呃,是哪种型态的错觉啊?」 艾心想疤面最近越来越有人味,行动反而而变得好懂了。 「总、总之!这里头什么都没有,请你们两位不要说!」 「……哦,你说这种话喔……」 蒂伊立刻露出坏坏的表情。 「艾。」 「什么事?」 蒂伊想弹响手指,但失败了。 「动手。」 「好的。」 突击。 「请、请等一下,艾丨不、不可以!住手!就算你钻进去也找不到东西的!不、不可以!请你不要这样——」 两名守墓人展开-阵水准高得毫无意义的攻防后,艾辛苦地从裙子里拉出了那个物体。 「…这是什么?」 蒂伊张大了嘴合不拢。 「……是铲子吧。」 艾的表情也大同小异。 她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发出银光的铲子。 错不了,就是守墓人疤面的铲子。 「这是什么?」 「这是,这个……那个……」 疤面吞吞吐吐地辩解。 「对、对了!这是所谓的嫁妆!」 「有这种嫁妆还得了?」 疤面的藉口已经不只是有人味,纯粹就是耍小聪明,于是艾当场驳回。新娘垂头丧气,蒂伊噗哧-声笑了出来。 「啊哈哈!婚、婚纱里跑出铲子!从婚纱里!跑出铲子!」 「蒂伊同学,你笑得太过火了。」 「对、对不……可是,婚纱里跑出铲子……婚纱铲子……嘻嘻……」 「请你不要乱创新词汇。」 「对不起……嘻嘻……镳子婚纱……」 艾真希望她不要这样。自己刚刚好忍下来,这样下去随时都有可能会忍不住。 「真是的——^面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嘛?」 「艾……」 疤面用力抓住艾的手臂,抓得她手都痛了,简直像个害怕打雷而紧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 「好好好,不怕不怕!」 艾摸摸疤面因沮丧而缩起来的头,耐心安抚她。但疤面什么都没回答,只是不断发抖。 艾伸手包覆住抓得她手臂发白的手,蹲下来抬头看着新娘,疤面才总算镇定-些。 「你怎么了吗?」 疤面不说话。 「该不会是讨厌起婚礼了?」 还是不说话。 「那就别结婚了吧?」 「等-下!」 强行推动这场婚礼的元凶发出哀号,但艾不予理会。她才不管蒂伊那套「苦衷」。 所幸疤面缓缓摇摇头。 「我不是,不想,结婚了。」 「是这样吗?」 这可真教人意外。要是艾得跟那种人结婚,一定会全力逃婚。 「……只是,非常,不安。」 「对什么事不安?」 艾就像开导幼童般细问。疤面听了细细思量,一字一句慢慢吐露心声。 「……我不是人。」 「嗯。」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的感情很稀薄,甚至不知道这些感情是不是真的。」 「也许吧。」 「……我对人类的常识也很生疏,这些日子以来给很多人添了麻烦。我想今后大概也会这样……也就是说,所以,我……」 疤面话说得吞吞吐吐,跌跌撞撞,但还是吐露了真心话。 「……我到头来,还是守墓人……」 这是她一直藏在心中的烦恼。 「这样的我,可以当这孩子的母亲,当他的妻子吗……?」 她在死者之城得到婴儿,在世界塔的塔顶受挫,后来在火焰山顶爱上了人。 相信除了疤面以外,再也找不到有谁会怀抱这样的烦恼。综观过去、现在与未来,她的懊恼都找不到第 二个例子,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 「什么嘛?原来只是担心这种事啊。」 这些烦恼对艾来说却无关紧要。 那是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怀抱着的烦恼。 「什么叫做什么嘛?」 疤面不服气地皱起眉头。她打扮得比平常漂亮,做出这样的表情让艾有点枰然心动。 「艾,你说得这么简单,那你知道答案吗?」 「不,我不知道。可是这不重要。」 疤面脸上写着「你这是什么话」。 「那如果我说不可从,疤面小姐就不当瑟莉卡的妈妈了吗?」 瑟莉卡挥出一拳表示「说什么!」「噗!」流弹却打到蒂伊。 「也不再爱她了吗?」 「……这……」 「你要的答案,早就找到了。」 艾想了起来,那是发生在一座通天高塔当中的事。 当初疤面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生与死的夹缝间,被一个男人掳走了。 那时她的确做出了决定。 「……不行。」 疤面回答。 「这我不能答应。就算每个人都说不可以,我还是喜欢人。」 「是啊,我也是。」 艾也回答了。 接着她们笼罩在一种令人想嘻嘻一笑的气氛中。艾与疤面都觉得「我们到底在搞什么啊」,不由得有点难为情。 「两个怪家伙。人类实在没办法理解守墓人啊。」 蒂伊明明心知肚明,却故意拿来开玩笑。瑟莉卡被她搔着肚子很开心。 疤面笑了笑,同意艾说得没错。到了这个时候 ,她已经变回原来的她。 「艾,你还记得吗?」 艾连她是指什么都不反问,直接回答: 「是,我记得。」 两人不可思议地想起了同一幅光景。 是一处黎明时分的墓园。 「那个时候,我们也是待在像这样的一座山丘上耶。」 想起了有艾、疤面和尤力,而且是艾的父母坟墓所在的那座山丘。 「当时你说要拯救世界。」 这名身穿纯白衣裳的女子说话的口气就像宣让神旨的女神一般庄严肃穆。 「而我说,我会看着你。」 艾默默点头。 这幅景象对她而言,至今仍像昨天才发生似的鲜明。包括墓地寒冷剌骨的风、从正面升起的太阳,以及两人的眼神。疤面心有戚戚焉地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就是说啊……」 艾想都不曾想过,他们两人竟然会结合。 「相信以后一定也会不断发生这种让让人作梦也想不到的未来。」 「是啊。」 艾突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回想起来,事情实在非常奇妙. 有个守墓人要在这火焰围绕的山丘顶上举办婚礼,而自己就陪在身边。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形,艾可以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但同时她也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明白。即使把已经过去的时间全都转换成言语,还会觉得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过去的自己听到会有这样的事,一定会听不进去。 「谢谢你,艾。」 疤面突然道谢,但艾还是不觉得奇怪。 「哪里,我才要谢谢你,疤面小姐。」 当两人抬起头,又笼罩在刚刚那种气氛之中。艾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心意已经正确地传达给疤面,而疤面也同样笑得眼角都出现皱纹了。蒂伊,还有瑟莉 卡也都在笑。 这种像肥皂泡粗爆开似的笑声在帐棚内回荡不已。 锵—锵— 议会的钟在响。那是祝贺的钟声,同时也是凭吊的钟声。 山丘上有超过三百名的死者,以及超过一万名的生者。 他们在唱歌。唱着老歌;唱着神话时代乘风奔驰在山脚下的新歌。 一名新娘走在歌声的中心。 她身穿纯白婚纱,走在火焰熊熊燃烧的路上,模样彷佛神话中的女神。 在新娘的去路上等着她的,既不是美轮美奂的神殿也不是庄严的教会,而是宛如天神显灵般的奇迹。 黑暗的平面。 这道通往新世界的门,唯独今日此时无人来访。只见平面就像要祝福这位年轻新娘似的荡漾出涟漪。 一名男子站在黑色平面前。 他是个身穿令人觉得像在开玩笑的纯白燕尾服,壮得像只熊的大汉。 「嘿嘿嘿嘿……」 艾利斯见状又忍俊不禁。 「……艾利斯同学,安静。」 艾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叮咛他了。 「不、不好意思。可是你自己看看,穿那种衣服根本犯规啦,不管看几次都好好笑…….」 「……适可而止啦!我还不是努力在忍……」 「蒂伊同学也安静点。」 艾小声斥责他们两人。艾也不是不懂他们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才更希望他们别这样。要是自己不小心跟着笑出来,他们要怎么补偿?瑟莉卡在艾怀里叫着「啊呜啊呜」表示同意。 他们三人加上一个婴儿站在观众的最前排,疤面与尤力就在他们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举行仪式。绰号「破坏僧」,威名远播的僧侣马克修,在他们两人面前大谈「三个袋子」与「实践派 夫妻生活秘诀」等佳话。 「只是话说回来,我是早就想过这一天迟早会来啦……」 艾利斯似乎没听多久就腻了,小声这么说。 「我还以为他们两个还要一阵子才会结婚呢。」 「就是说啊…」 艾心有戚戚焉地这么一说,她身旁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开始辩解: 「哪有,才不是这样,这是顺理成章的结果,绝对不是我强迫他们的啊。」 艾心想这恐怕很难说。 真要说起来,他们之所以会把今天的葬礼办得像庆典一样热闹,还跟婚礼一起办,这一切的原因都是这个魔女造成的。 「没有啦,你们想一想,现在这个时间点让死亡给人负面观感,绝对很不妙吧?对以后来这里的人来说,死是第二次诞生,我们当然得尽量让死亡给人的印象正面一点啊。」 艾心想原来如此,她的说法确实有几分道理。然而艾对这些情形并未有切身的了解。这个曾经操纵、毁灭许多国家的退休幽灵,几乎可说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大政治家,她的观点层次之高是艾望尘莫及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亏我还特地去邀了死者的公主之类的大人物耶……」 「咦!」 艾不由得惊呼出声。 说到死者之国的公主,不会是别人,就是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 艾作梦也没想到蒂伊会这么做,但这对于蒂伊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毕竟巫拉的姊姊就在这里,而新娘又是瑟莉卡的养母。 听蒂伊这么一说,就觉得一点也没错。 艾也不时会写信给她,但完全没想到要邀她参加婚礼。 「好遗憾喔。」 「所以,她今天来不了?」 「嗯。只是她说最近会找时间过来。」 「是这样喔?太棒了!」 「哪里棒啊?真是的……啊——我头痛得要命啊。」 艾单纯觉得高兴,但蒂伊的脸色难看得很,还狠狠训了艾一顿。例如「以前都保密的死者公主来到外界的意义非常重大」,还有「你们几个对瑟莉卡的处置也太不经大脑了」云云。 「所以啊,这也是为了维持跟欧塔斯之间的管道,我们现在得把死亡表现得很积极正面,不然就糟糕了。」 死亡绝对不是应该悼念的事。 蒂伊说她就是为了表达这个概念,才想把葬礼和婚礼一起办。 这点艾也懂。可是…… 「可是就算这样,新人也不一定要是尤力先生和疤面小姐吧?」 艾朝旁边的结婚会场偷看了一眼。北边与南边都另有一处会场也在举办婚礼。 今天的婚礼不是只有一对新人,而是好几对新人一起办。 「不不不,守墓人跟人类这种组合才棒啊。因为我想让这个城市慢慢改变,变得能够接纳这种本来应该受到排挤的人们。j 她说着望向远方,表情十分灿烂。 「你话说得很好听,可是其实也准备备案吧?你看,其他两对新人都是死者和死者结婚,要打破禁忌,有他们也就够了吧?」 「哎,说得也是啦。」 艾一指出这点,蒂伊就很乾脆地收回前言。 「说穿了,我只是想推他们一把。」 「一开始就说实话不就好了?」 的确,艾也觉得如果没有人推他们一把,这两个人大概不会有动作。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可认为蒂伊的安排很恰当。 就在艾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婚礼进行到交换完戒指,终于…… 「那就请歃定终身……」 老僧这么说了。 「接、接吻?」 艾忍不住叫出来。老僧与其他观众白眼的视线都集中到 她身上。 「笨蛋!安静点啦。」 「可、可是他们要接吻耶接吻!」 「这是婚礼,当然会接吻啊!」 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没错,但艾之前丝毫没想过这件事。 而且还有另一个人也一样。 「……接吻?我和尤力要接吻?」 新娘瞪大眼睛说了。 无数道表示「你也来这套?」的视线剌在两人身上。观众开始一头雾水,涌起交头接耳的声浪。 老僧处在唯一能管理秩序的立场,清了清嗓子,用藏在深深皱纹中的温和双眼看着新娘。 「有什么问题吗?」 「说问题,是有问题……」 「……唔,这就奇怪了。」 老僧应该是场上最大惑不解的人。 「新娘已经许下誓言,却拒绝吻新郎?这实在非常奇特……让我想起二十年前艾米家的婚礼啊。」 老人就像要继续讲道似的大声说话,以自然的动作脱下法衣。 「当时新娘也抗拒接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新娘是受骗被强拉去结婚的……」 法衣发出咚一声沉重得反常的声响掉在地上,法衣内侧挂着许多沙包。 「糟糕!」 蒂伊立刻起身,只用手势告知??「紧急!紧急!」 「——各位知道当时老朽怎么做吗?」 老僧只有说话声音依然温和,模样却变得判若两人。 他的上臂二头肌大幅隆起,秃得精光的头顶冒出青筋,连体格都整整大了两圈。 破坏僧马克修米兰。 这名僧侣在这个神的价值暴跌的世界里,仍然赞美神的名号,怀疑所有价值,连对死者与守墓人,他都毫不犹豫地给予祝福……但他给予制裁时,也是同样对谁都毫不留情。 他的双眼精光暴现。 「这场婚礼可是假的?你们骗了我吗?」 「哪、哪里,这是……」 「新郎给我闭嘴。j 他惊人的气势震慑住了周遭的一切。老僧对在场的唯一例外——疤面微微一笑笑说道: 「新娘,我问你。你,真的,愿意结婚?如果你不愿意,尽管说出来。老朽会帮你把这一切都毁了。」 他的话应该没有半分虚假。不难理解只要疤面这时点点头,老僧就真的会把这整个城市都毁了。包括艾在内,在场观众都紧张起来。 「啊,不是,我对结婚没有任何怨言。」 但疤面很乾脆地否认了。 老僧有点扑空的感觉,「唔」的一声抬起视线,显得一头_水。 「那么,新娘为什么不想在婚礼中接吻?」 「也不是不想……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 「……因为我没有经验……」 「这!」 老僧的眉毛猛然扬起。 「这新郎也太没出息了。不,或许应该佩服啊。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让这么漂亮的新娘守身如玉。」 疤面听了后皱起眉头。 「尤力他会牵我的手!」 她这么大喊。 到了这个时候,紧绷的气氛已经放松,许多观众都低下头去忍笑。 「是喔?」 「是啊……虽然也只是偶尔。」 「……真是的,这可不是害挺身而出的老朽成了个傻子吗?」 老僧发出气球泄气般的啉啉声迅速缩水,摇摇头觉得没辄。 「请、请问……」 「怎么?」 「不亲嘴唇,也可以吗?」 大概是紧张感也已随着空气一起泄掉,只见老僧挥挥手表示「随你们高兴吧」。 「 咦!」 蒂伊等年轻女性为主的族群则大声抗议。 「哪有这样的,这是婚礼上最精彩的画面啊i」 「算了啦,有什么不好呢?」 「一点都不好!」 艾觉得放心了一些。她总觉得看到亲近的人接吻,有点令人不知该如何自处。 「你们也差不多该闭嘴啦。」 艾利斯朝瑟莉卡竖起食指「嘘!」了 一声。最后的仪式终于在众人眼前开始进行。 尤力恭恭敬敬地掀开新娘的面纱,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尤力似乎连这个时候都没把胡渣刮乾净,弄得疤面有点痒,露出猫咪似的微笑. 接着新娘踮起脚尖。 欢声雷动。 「哟!你们两个好登对啊!」 「恭喜!」 「新娘好漂亮!」 艾也混在人群中大喊恭喜。 她内心幸福得令她自己都吓一跳,但还是有那么一点落寞。 ? 婚礼举办到过了中午,接着举办葬送典礼。 死者各自按照自己信仰的神与宗教习俗进行仪式,分为两个行列走下山丘。 其中1个行列在悲哀与叹息的目送下前往荒野。他们将在荒野等待守墓人。 但另一个行列就不一样了。他们与前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出门旅行似的对城里的人挥着手走下山丘。 在最前面的,就是创造出这个黑色平面的少女——伊索拉.爱德华。 担任护卫的是欧塔斯者——火焰贵妇尘 ,以及为赎罪而服上千年刑期的老婆婆。 她们是一群死后仍誓言活下去的人,她们要前往死者之国去接受最后处理。 艾一直看着他们。她对宾道与伊索拉挥手,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两个行列都走下了山丘,走到遥远的荒野,身影小得像蚂蚁一样。直到太阳下山,艾还是继续目送他们。 但很快的,她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 不知不觉间,山丘顶上广场的人们已经散去,八成是去城里凑热闹了。从艾坐着的石墙上 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她把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庆典的敲锣打鼓声回荡不已,还听得见有人唱着走音的歌。 「你累了吗?」 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艾没回答-只把脸放到膝盖上。结果艾利斯便拿着冰冷的柠檬水瓶贴到她颈子上。 「呀!」 她吓得要死。 「真是的!你做什么啦!」 「应该算是好心吧。受不了,谁叫你不回答我。」 回头一看,艾利斯双手抱着满满的食物站在那儿。有瓶装柠檬水、烤肉串、年糕、甜饼, 还有艾喜欢的炸面包。全都是摊贩卖的东西。 「你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艾举起的拳头不知何去何从,于是先把这只手放到炸面包上。 「……谢谢你。」 「哪里哪里,不客气。」 接下来好一会,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大口咬着味美多汁的烤鸡串、吹着热腾腾的炸面包。 一吃起东西,才发现原来肚子饿得很。 两人说着「这个好吃」、「你那个给我吃一口」,就这样交换着吃。 「艾利斯同学吃的那个是什么?」 「这个?不知道。」 「什么嘛。」艾嘻嘻一笑。 「自己买的还不知道?」 「毕竟卖这个的大叔跟我语言不通啊。」 「这个城市的人国籍也越来越复杂了啊。那么,滋味怎么样?」 「不知道。」 「真是的,就爱胡扯。不 艾笑着拍拍艾利斯的肩膀。但他说「%不不,我是说真的」,并用手指指将甜饼一弹,草绿色的甜饼 精确地飞进艾的嘴里。 「唔唔……你喔,为了这种事不惜动用能力——」 「抱怨就免了。滋味怎么样?」 「的确吃不太出来……」 「我就说吧。」 艾伸出手捂着嘴,用力咀嚼。甜饼又甜又咸,又有点苦,甚至还有点凉凉的。 「说真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嗯——不会其实这东西不是吃的?」 「哈哈!原来如此啊。说不定刚刚那个大叔是在卖异国的肥皂。要是我跟他说我吃掉了,他搞不好会慌了手脚呢。哈哈哈。」 「是啊,像是彩色蠛烛还有弹珠之类的,都很容易让人搞错耶。」 「……嗯?」 艾利斯露出想说笑话却把场面搞僵时会有的表情。 「怎样啦?」 「没有,没什么……你实在是个不会让人无聊的家伙啊。」 「? ? ?」 艾利斯嘻嘻笑个不停。 「你该不会是在取笑我?」 「没有,我没有取笑你。咯咯咯……」 「……你果然在取笑我……」 「没有,我真的没取笑你。只是……咯咯咯……」 「你够了!」 艾心想「既然你这么想笑,我就让你笑个够」,于是双手十指不断开合蠕动,朝艾利斯靠过去。艾利斯慌了手脚,大喊「哇笨蛋别这样」就想逃走。但艾早料到他会这样,抓住了他。 就在这时,烟火窜上了天空。 咚!砰砰!砰!六色的火焰飞散,在夜空中开出大朵烟花。 「喔,开始啦?」 艾利斯这么说。 咚!砰砰!啪啦啦!咚!咚咚! 音波撼动身体。 艾张大了嘴看着夜空。 烟火发射出去,在天空与湖面炸出美丽的火花。整个城市染上火焰的颜色。 从山丘看去,这幅景象宛如万花筒。 「哇……」 第一次看到。 咚—咚—声响如打雷般晚了一步响起,就像太鼓一样撼动身体。 「喜欢吗?」 艾利斯问了。 「喜欢!我很喜欢!」 咚——砰砰砰!烟火炸开。哇——呀——艾在大喊。 「好漂亮!好大!好吵!」 「吵的是你啦 ,白痴。」 艾都想跳起舞来了。 「艾利斯同学!刚刚那个你看到了吗?有好多小的烟火!」 「看到啦。」 「哇!这次像瀑布-样!有好多好多花样。啊!这次的也很厉害耶!艾利斯同学!真是的!不是这边,是那边啦!你有没有认真看啊?」 「有啦,我才要叫你专心看烟火啦,烟火。」 接下来,两人都尽情欣赏了夜晚开出的花朵。 大珠、小珠、六花、大轮、瀑布与喷泉。 连续大烟火秀。 烟火开始得唐突,结束时也一样唐突。 当柔和的寂静回归,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人已经肩并着肩坐在一起。 艾仍然看着天空说。 「……艾利斯同学,你知道吗?」 艾利斯听了立刻装傻回答: 「我知道。」 换做是平常,艾一定会闹起别扭,她只是微微一笑。 「是吗?」 「是啊。」. 「那我就不说了。j 「……咦?真的?」: ,. 「是。」 庆典的锣鼓声回荡在夜晚,螽斯喀吱喀吱地鸣叫。 「 ……喂。」 先耐不住性子的是艾利斯。 「什么事?」 「还问我什么事咧。把刚刚的话说完啊。」 「哎呀,你不是知道吗?」 「啊,开玩笑的,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真是的,艾利斯同学就这么爱生气……」 艾利斯不发一语地就要走开,艾抓住他的袖子,重来一遍。 「艾利斯同学,你知道吗?」 「我哪知道。」 艾吸了一口够说一句话的气。夜里的雾气有着火药味。 同时也是艾利斯的气味。 「我现在,还挺幸福的。」 螽斯还在叫,相信一定是今年的最后一只。 「……这样啊?」 「是。」 「那太好了。」 「是啊。」 艾依偎着艾利斯,垂下视线望向城市的灯火。时间安稳地缓缓流动。风很冷,人很温暖。艾利斯同学觉得呢? 艾想这么问,却问不出口。 因为艾看得出艾利斯的心正渐渐封闭。 因此艾虽然不是艾利斯却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一定会回答:「我也很幸福。」 这一定不是谎言。 他一定就像现在的艾一样幸福。这点事她还懂,因为他们之间有着信任。 即便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深沉的绝望。 为什么? 艾就是不明白。 相信就连艾利斯也不明白。 所以他才会痛苦,才会难受。 「艾利斯同学,跟你说喔。j 所以艾不问,改提另一件事。 「我等春天到了,打算出去旅行。」 年长的少年吓了一跳。 「……旅行?为什么?.」 「什么叫做为什么?」 「因为你的梦想已经……」 「这跟梦想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旅行。」 艾朝身旁上方瞥了一眼,艾利斯看来极为惊慌。 「……我从上个月就一直在想『以后要怎么办』,想着明天的我在做什么,一年后的我又在哪里……」 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成年人? 艾一直想着这些事。 「然后我就想到,我想再去旅行……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只有现在才看得到的风景。」 比方说,眼前这个城市的街景。 一个从边境的小城市成了通往天堂入口的都市。 比方说,死者之国。 一个对世界的常识提出异议,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国家。 比方说愿望之塔,比方说守墓人的村子,比方说……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像这样的地方诞生,也有许多这样的地方消失。 「我想要看看那些风景——就像守墓人是照看结束的人,艾?亚斯汀希望自己是个照看开始的人……相信那才是『我』。」 艾咧嘴一笑。 「『 我』还真是不可思议呢。已经崩溃成这样,整个人价值观都被颠覆,可是做的事情还是没什么两样。嘻嘻嘻,真不知道大家,每个人到么是怎么和『我』相处的耶」 「你……」 艾利斯张大了嘴。 「果然,很了不起啊……」 「为、为什么要拿来说笑?」 「我才没有说笑,我真的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有灵魂,有勇气。」 「才没有呢……」 艾立刻低下头,戳了戳冷掉的炸麻糟。 「真的,我根本没什么了不起……根本一点勇气都没有……」 「是吗?」 「是啊要是我有那么小小一汤匙的勇气,现在早就已经完成邀请了…」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说。」 艾接着又说: 「好了!我们差不 多该回去了吧!」 她扯开话题之后,心中的「我」发出「啊呜……」的声音,不负责任的「我」则责骂「没出息」。 我,我,我。我真的很麻烦。 「也对。」 艾利斯一口气起身,拍拍屁股。 「毕竟明天就要正常工作了。来。」 他说着朝艾伸出长满茧的手。艾牢牢抓住他的手…… 她心想「算了,没关系啦」。 「嘿咻。」 即使不明白艾利斯的绝望,即使他的伤无法抚平,即使不敢邀他一起去旅行,现在这些都还不要紧。就像没有下不完的雨,也没有不会天亮的夜晚,无论多么凄惨的事情迟早有一天会结束。 因为还有很多时间。要一天、一年、十年都有。 所以,艾决定不去在乎。 「我们走吧,艾利斯同学。」 而且除了唯一一点,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事实。 没有下不完没有不会天亮的夜晚。」 但前提是这个受冻、迷惘的人要能活到早上。 「……嗯?」 艾利斯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没有,觉得怪怪的,是我看错吗……」 他揉着眼睛,注视广场中央。 那儿有着与平常毫无分别的黑色平面。 或许因为今天是庆典,已经没有人想跨过界线,黑色平面附近门可罗雀,是近来难得一见的光景。 「黑色平面怎么了吗?」 「没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平面动了…」 听他这么一说,艾也转过头去。结果…… 「咦?」 黑色平面确实在摇曳。 黑色平面无视于她不敢置信的心情,晃动幅度越来越大。 「……难不成……」 艾以前曾经看过一次同样的现象。 就在一个月前,在这个地方,三股势力交战的最后。 「这到底是……」 「不要靠近!」 艾看得出神,摇摇晃晃地就要走过去,艾利斯赶紧抓住她的肩膀。 「有人要从另-头过来了!」 这种现象和一个月前伊索拉.爱德华出现时-模一样。 「怎、怎么会!照理说,另一边应该已经没有人可以过来……」 「我哪知道!小心防备!」 双枪瞪视虚空。 一个人一辈子只能通过黑色平面-次,因此除非是在另一边诞生的新人类,否则都不可能过来……然而这样的人应该尚未出生。 但是黑色平面无视于他们的推想,晃动的界线更加剧烈地冒泡膨胀。 「来了!」 接着,没有声音,有没有光。 下不停的雨,不会天亮的夜晚。 她来到了这个城市。 第二章 baby doe 她是一名雪白的少女。 这个从黑色平面轻飘飘落到地上,连身裙随之轻舞飞扬的,是一名说是幼女也不为过的小女生。 她的皮虏与头发都是清一色的白。那是一种有如冬季初雪般全新的颜色,同时也是一种有如骨片般陈旧的颜色。 艾吞了吞口水,注视眼前的现实。 少女落地后顺势往前走了两步。 「啊!」随即尖叫一声,坐倒在地。 一对色素稀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往四周张望。 她可爱的模样让艾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紧张的情绪缓和下来,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 既然会从黑色平面现身,这名少女一定不是寻常人。 但同时艾又觉得「那又怎样」。少女看起来一头雾水,十分不安,那么艾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喂,慢着。」 艾正要跨出脚步,却被艾利斯用力按住肩膀。 「不要因为外表是小孩就掉以轻心。」 「我才不管那些。不管对方是婴儿还是怪物,我都不会改变态度。」 「啊,喂!慢着!至少由我先过去!」 「不对不对,由我去才对。」 结果他们两人争先恐后地走到少女身前。 「喂,小鬼。」 艾利斯双手抱胸,先发制人地抢先说话。 「你是什么人?是怎么跨过黑色平面的?」 「说话啊。还是你不会说话?」 少女立刻怕了起来,不安地皱起眉头。 「喂,你给我老实说。这个城市现在处在非常时期,要是你态度太差,小心痛痛痛痛!」 「真是的,艾利斯同学,不可以欺负人家啦。你看她多可怜。」 「我被你踩住的脚才可怜吧!」 「别说那么多了,请放开她——对不起喔,这个人看起来有点吓人,其实一点都不可怕,你说是不是?」 艾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少女一样高,再对她微微一笑。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 「怎样啦,你说的话跟我说的还不是一样?」 「艾、利、斯、同!——看,他一点都不可怕吧?」 艾把艾利斯从少女身前赶走,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 「啊。」 但就在快要碰到时,艾的手被「啪」的一声挥开。 「……喂。」 艾利斯立刻露出吓人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态度……」 「等一下,艾利斯同学,刚刚是我——」 艾努力想让场面和缓下来。 「……唆。」 但这终究只是艾他们的想法。 「咦?」 与少女没有任何关系。 「我说你们罗唆!」 少女议大叫。 「我叫你们给我闭嘴!」 艾闭上了嘴。 「乡巴佬的配角不要给我得意忘形了!不要来我的人生挡路!」 艾利斯也保持沉默。他们两人都不是被这几句话影响。 让他们停下动作的,是少女盈眶的热泪。 「我现在很忙!闲杂人等闪一边凉快去!」 少女不理会他们两人,转过身去…… 朝着黑色平面大声呼喊: 「笨蛋——」 骂声回荡在夜晚。 「笨蛋!呆子!蠢材!呆瓜——」 少女卯足全力朝着黑色平面另一头的一个人大骂。但她的怒骂显然是真情流露,字字句句令人揪心。 少女就在火焰熊熊燃烧的山顶,忍住眼泪大声呼喊。 艾这才总算注意到,原来她已经走投无路,退无可退。她处在这样的困境,仍然努力忍耐、支撑。 「全部都由我来做!你做不到的事,全部都由我来……由我……来……」 艾轻轻走到她身边。少女真的还只是个小孩,身高只到艾的肩膀左右。 艾又怎么能对这样的小孩置之不理呢? 「啊,喂,你别乱来!」 艾丝毫不理会艾利斯的制止,靠向少女身边。 这次她并没有把艾赶走。 「我一个人……也能好好努力……」 少女坚强地说着’却轻轻捏住艾的衬衫,把头埋在她怀里。 艾学很久以前——久得让她连想都很难想起的母亲,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背。 「……所以,所以……呜呜……」 就像北风与太阳的寓言一样,少女虽然并未输给北风的严寒,却无法战胜太阳的温暖。 「……呜呼呼……呼呜呜呜~~~~~」 她静静地哭了出来。 艾把自己悲伤时会希望别人为她做的事情,全都对这名少女做了。艾陪在少女身梦静静摸着她的头。少女全身僵硬,扑在艾的怀里哭得像火焰一样炽热。 「…………妈妈……| 艾根本不知道少女是什么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从黑色平面出现,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模样像个孩子,对她一无所知。 但除此之外,重要的部分艾都已经知道了。 知道她是怀抱使命来到这个世界。 知道她和母亲离别。 光是这些就足以构成帮助她的理由了。 「你不会有事的0」 艾说了议。 艾的直觉告诉她,这名少女背负着残酷的命运。她就像艾和艾利斯一样,活在残酷得甚至会扭曲他们人生的命运之下。 然而即便如此,艾还是说了: 「你一定也不会有事的……」 少女的哭声回荡在庆典的锣鼓声中,渐渐听不见了。 翌日早晨。 少女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 「……」 她在一个用厚实拉帘隔开的昏暗房间里慢慢坐起上身。房里井然有序地放着铲子与小瓦斯炉等用品,看得出房间主人的个性。 少女下了床,走出房间。门外隔着一条短短的走廊,走个几步就是楼梯。少女抓着几乎和自己身高一样高的扶手,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走下楼。 一楼传来一阵哼歌的声音。 尤力一家人所住的房子在上次事件中毁损,现在移居到镇上的公寓。艾就在遢公寓一楼的厨房里哼着歌。 「~~红红的花儿~~就好像~~啦啦~~」 她绑起头发,围上围裙,以明快的节奏切着菜。 接着又用拨火棒调整火候,从最慢熟的菜依序切好,放进锅子里。一切步骤都进行得像是有工程表可以参考似的流畅,没有半点累赘。 「好了,差不多该去叫大家起床了。」 本来饭菜都是由疤面和尤力一起张罗,但今天艾说要破例优待他们,于是由她自己负责。 她一边搅拌汤一边朝天花板瞥了 一眼。尤力夫妻、艾利斯,以及把这个家当成别墅的蒂伊 应该就待在楼上。 还有那名少女也是。 「……唔。」 艾解下围裙,望向自己房间所在的方向。 昨天晚上。 后来没过多久,少女哭累了,昏倒似的睡着。艾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带回自己的房间。 「好了,不知道滋味怎么样。」 艾低声自言自语,舀起一 口汤到碟子里试喝。这不是偷吃,是尝味道,是正当的烹饪活动其中一环。自己早就不再做偷吃这种幼稚的行为了。 ……只是量可能多了一点就是。 就在这个时候^ 「……你 在做什么?」 有人说话了。 「呜呀!」 艾赶紧藏起碟子,转过身去。 「我、我我我只是尝尝味道啊,尝味道!等等,咦?」 艾本来以为一定会看到一脸傻眼的疤面,再不然就是贼笑兮兮的蒂伊,但她猜错了。 一站在那儿的,是昨天那一名雪白的少女。少女仍然穿着昨天那件连身裙,静静地站在厨房里。 「你醒啦?早安。」 艾弯下腰来对她笑嘻嘻的。 少女没回答。子看样子不是故意不理艾, 只是不明所以。 「我在跟你道早安。」 艾又说了 |次。少女不明就里的神色更明显了。 艾沉吟一声,歪了歪头。 「有人跟你说早安,你就应该回答早安。」 这种说明方式很容易换来「不要看不起我」之类的回应,但少女只是歪了歪头说: 「……为什么要这样?」 「来这招……?」艾开始沉吟。 「嗯,说得也是。我想大概是因为如果没有这种规矩,每次要开始说话都会很烦恼吧。」 「烦恼?」 「是啊。就算想找人说话,要是没有这种招呼来开头,就会很难开口吧?因为会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嗯…嗯!」 看样子少女似乎很认同,用力点了点头。「哦?」艾灵机一动问道: 「……该不会你刚刚要找我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烦恼了很久?」 少女的脸就像高速煮沸壷般迅速染红。她的反应实在太好懂,让艾噗哧笑了出来。 艾丝毫没有恶意,但少女似乎立刻误解了。 「……才没有……」 「咦?」 「……才没有……呢…」 「对不起,请你再说大声一点——」 「就说!」 少女「砰」的一声拍响桌子。 「我才没有烦恼!」 艾眨了眨眼。 「我才没有!我怎么可能会为了跟你说话就烦恼!不要看不起我!知道了吗!」 「是、是喔?」 少女哼的一声,甩动长发撇开脸。 真是一个火球般的少女。 以前艾没碰过这种类型,艾认识的女性当中不乏公主或贵族千金,但这名少女远比她们更充满了女王般的气派。 但要说艾是不是就此不喜欢她,却也不是。少女这种模样很有「她自己的风格」,比昨天哭啼啼的模样不知好上多少倍。 话虽如此…… 「可是人家跟你打招呼,你还是应该要回。」 艾弯下腰对她微笑着说:「是不是?」艾的顽固不输少女。 「是不是?」 「……」 「早安。」 少女的脸仍然撇向一旁,但没过多久便小声说了: 「……早。」 「好的,早安。你学得很好,这样很棒。」 「不、不要看不起我!」 「啊,这可失礼了。」 艾摸摸少女的头,结果被骂了。艾曾经因为别人当她是小孩而生气, 「对不起。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请用。」立刻反省自己(像尤力就会说「高度摸起来正好顺手,忍不住就摸了」这种没礼貌的藉口),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机会教育。 「对不起,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请用。」 艾把杯子端到桌上。 「……这是什么?」 少女怀着一半兴趣一半戒心,注视眼前的杯子。 「是热巧克力丨」 「……热什么?」 「呃,就是用温热的牛奶把巧克力溶化的饮料。」 「巧克力?」 「你没听过巧克力吗?」 「我、我当然听过!只是没吃过!不行吗!」 「没什么不行,只是可叹。」 艾摇摇头,心想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可怜。 「竟然没吃过巧克力,这是人生的一大损失。好了,总之请你先喝喝看再说吧。很烫,要小心喝。」「……」 少女就像在处理炸弹一样,战战兢兢地端起杯子。 「~~好烫!」 「唉,真是的,我明明警告过你……请你先吹凉,像这样。」 艾对着自己的杯子吹一吹示范给少女看。少女有样学样,也嘟起嘴吹了吹。 「好甜……」 她喝了 一口,吓了 一跳。 「你喜欢甜的东西吗?」 少女头点个不停。 「太好了。」 少女津津有味地喝着热巧克力,艾也看着她的模样喝了起来。 i我本来还在想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艾一直在想,这个从黑色平面出现,显然还不满十五岁的小女孩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她懂了。这孩子是个很平凡、很爱逞强的女生。 既然这样就完全不用担心。 「我叫做艾.亚斯汀。」 「……哦!」 她捧着杯子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并没报上自己的名字作为回应。 「请你叫我艾……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回答的模样,就像在利用一口口啜着热巧克力的空档让自己喘口气。 「没有。」 「^你叫做『娜伊』,还是『娜茵』?」(注:日文中「没有」与「娜伊」同音) 少女不停摇头。 「该不会,你没有名字?」 少女不停点头。 「呃,那我换个问题……你、你现在几岁?其实,我十三岁,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年纪比我小……」 少女竖起四根手指。 「……十四岁?不对,是四岁?」 艾心想这两个答案都不可能。?但现实更令人难以置信。 「四天。」 「咦?」 「我是四天出生的。」 连艾也被这个答案弄得大伤脑筋。 以前的人生中培养出来的谈话技巧完全不管用,实实在在连打招呼都不通。她完全不知道今后要怎么跟这个小女孩说话才好。 结果这次似乎换少女目不转睛地观察艾并说: 「……不行吗?」 「咦?」 「没有名字不行吗?」 她的眼神是由九成反抗与一成害怕所构成。 艾双手抱胸,沉吟思索。没有名字就不行吗?艾决定答案时除了思索问题本身,也把她眼神中的情绪考虑进去。 艾轻易得到了答案。 「不,也没什么不行。」 「是喔?」 「我想,没什么不行的。」 「……那么,你就闭嘴吧。」 少女回答得冷淡,但艾注意到笼罩少女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呵呵呵呵呵。」 艾满脸甜笑,摸了摸她的头。这是个不会遭到反抗的时机。 「……怎样啦?」 「没事没事。」 少女的表情看来就像心情不好的猫,却任由艾摸着自己的头。 「要再来一杯吗?」 「……嗯。」 接着她们两人就喝着温热的巧克力,直到其他人起床为止。艾觉得要是继续问下去,刚刚得到的答案就会变成谎言,所以什么都没再问。而且艾觉得这样就好了。 就像倔强、爱逞强不是坏事。 就像身为守墓人与人生下的混血儿不是坏事。 没有名字,也不是什么应该受到责难的坏事。 「所以呢,这位就是大老远越过黑色平面来到这里的无名少女『娜茵』,年纪是出生后四天。」 「嗯,等一下。」 这是吃完早餐后在餐廉里发生的事。 尤力放下才刚端起的红茶,揉了揉眉心。他将右手举到面前,做出「等一下」的手势。然而艾当然不等。 「就、就是说呢,我想把这孩子留在我们家……」 「我叫你等一下。算我求你,先等一下。」 尤力用手指敲着桌子思索。他早就知道了,知道事情会变这样。从早上这丫头对他说 「啊,尤力先生早安。其实……」时,他就已经知道又是这种不好处理的事情了。 尤力做出觉悟。 「……首先,我要问的是,她是越过黑色平面过来的吧?」 「是啊,我和艾利斯同学都看到了。」 尤力用力握紧拳头心想「唔,前进了一步」。虽然无法理解,但至少情形还听得懂。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从不可能的地方跑出来而已吗?简单得很。 「那么,她出生才四天,没有名字?」 「听说是这样。」 「为什么?」 「这个嘛,我也没问,不知道。」 唔,世界这么大,就算真有这种事,说不定也没什么稀奇的,要说起来,反倒是女儿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问,她的思考回路才让尤力更搞不懂。然而…… 不,现在不必管这个。接下来才是问题。 「那么,你叫她『娜茵』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没有名字吗?」 艾果然回答: 「是我取的。」 「原来是你取的?」 尤力突然觉得全身乏力,深深叹了 一 口气。最让他一头雾水的原因终究在于眼前这个自己细想想,每次都是这样。无论多么不可思议或难以解开的问题,对尤力而言都远不如艾那么神奇。 有一只手轻轻放到到尤力肩上。回头一看,艾利斯一脸「我由衷同情你」的表臂摇着,艾利斯的善良让他揪心。 「……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这个啊,是因为一开始我会错意,可是念起来很好听,所以就拿来当名字了。嘿嘿。」 到底该怎么看待她这种「你们尽管夸奖我啊」的表情才好呢?为什么有这样的命名品味, 还有脸摆出这种表情呢?尤力由衷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在乎吗?」 少女事不关己似的喝着茶(放了满满的糖和奶精)说道: 「也没什么。」 「可是,这是你的名字啊。」 「所以呢?」 尤力双手抱胸,开始沉吟。她跟艾不一样,但都很麻烦。 「我看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时有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伸出了援手。是疤面。 「要说没有名字,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也一样。」 「说来还真是这样。」 「是啊。因为守墓人基本上都只有临时的名字。我也曾经得到过『玛丽亚』或『不是人』 之类各式各样的名字。疤面这个名字也只是我自己喜欢才继续用,本来他们帮我取这名字的时 候是用来侮辱我的。」 「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所以我认为重要的不是形式或由来,而是自己怎么想。」 尤力沉吟着摸了摸胡须。疤面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我也真是上了年纪啊。 尤力忽然笑了笑,低头对疤面说: 「原来如此,这可让你帮我上了一课啊。」 「哪里,我还差得远了……」 「不会,像我就没发现你的名字有这样的由来……更重要的是,我从来就不曾想过名字会有由来……我真是个不成材的男人……」 「哪儿的话……今天的你,相当成材呢。」 「你真好心……谢谢你。」 「哪里……呵呵。」 啊哈哈,呵呵呵,啊呜啊呜——三人在精神层面慢慢淡出。「别管大叔我们继续。」 「好的。」 艾利斯与艾接棒似的探出上半身。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越过黑色平面到这里来?」 「艾利斯同学,请你等一下,不可以这样问啦。现在已经不是这种感觉了一」 「少罗唆,还『感觉』咧,不要说得那么马虎。为了整个城市的安全,我非问个清楚不可。怎么想都觉得很可疑啊。」 两人大声争执。由于他们彻底理解彼此的立场,吵起来更是不可开交。舌战的内容不断离题,转眼间就转变为对彼此的人身攻击。 「艾利斯同学你说得倒好听,可是你做的事情还不就是全都扛在自己身上然后把事情搞砸吗!请你也该改一改你这种正经用错地方的个性!」 「臭丫头!那你又怎样?你还不就是个靠直觉跟感觉活着的梦幻人!多少也该预想一下未来的走向!」 「唉唉唉,你要提这件事!你竟然说出来!那我也要说个清楚i」 两人互不相让。 身为当事人的少女处在这种争吵的中心,却反而像个局外人般安静。她独自静静地吃饭, 喝乾了茶,轻舒一 口气。 「我吃饱了。」 少女说话的模样像是在问众人这么说妥不妥当。艾暂且停下捏艾利斯脸颊的动作,朝她竖起大拇指。 少女站起来说: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打算赖在这里,你们放心吧。而且我有事非做不可,我该走了……那么,再见。」 「咦?」 少女说完就很乾脆地准备走出去。 艾赶紧想叫住她,但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可惜事情没这么简单啊。」 先前一直默默听着众人说话的蒂伊 恩吉出声了。 娜茵的手刚放到门上,这时停下动作,回过头来。 蒂伊放下茶杯,笑嘻嘻地说: 「你好像有点领会,所以我先跟你说清楚。我们并不在谈要不要收养一只流浪少女。」 「我倒是在谈这件事^」 「……更正,我和艾利斯不是。」 蒂伊清了清嗓子。 「这么说不知道你懂不懂,我不认为你是个寻常的小孩子。在我的认知里,你大概就像一颗走来走去的未爆弹吧。我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爆炸,也不知道爆炸威力有多大。我们不可能放着这样一颗未爆弹在城市里不管,这你应该懂吧?」 「那你想怎么样?」 娜茵也不掩饰不高兴的情绪,皱起了眉头。 「要像处理未爆弹那样,把我拆开来?」 「我们不会这么做的。」 「哎呀,你人还真好,好得天真。」 「毕竟我们不能贸然行动啊。因为说不定这个未爆弹运作完全正常,可以把我们全都炸上天去。」 「……」 娜茵的眼神变了。蒂伊嘻嘻笑了。 「所以,我想和你交涉。」 「交涉?」 「嗯,我要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回答这些问题,我会有什么好处?」 「这个嘛,只要你肯回答,我就让大家再也不去碍你的事。至少在这个城市里是这样。」 「……好啊。」 娜茵转过身来,这 才首次正眼看了蒂伊。 「好了 ,要问什么尽管问吧。」 「谢谢你。那么首先,可以请你告诉我你『妈妈』的全名吗?」 「……你问的问题还真怪。我是无所谓啦……她叫巫拉德。巫拉德^艾尔^赛卡瓦蒂,这就是我妈妈的名字。」 ……这谁啊? 客厅里充满了这样的气氛。艾当然没听过,转头一看,艾利斯与疤面似乎也没听过。 「……你认识我妈?」 「算是吧。哦~~果然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 只有蒂伊一个人露出知情的表情点点头。 「好,那就好,谢谢你的合作。」 「你问完了?」 「如果刚刚问出的是别的名字,我就会多问几个陈题。签筒里的奖都抽出来了,我没兴趣继续抽。」 「是喔。」 这次娜茵真的转身准备离开。 「啊,对了,这纯粹只是我有兴趣,你不回答也没关系。」 蒂伊朝她的背影问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对,目的。大概也可以说是梦想吧。」 「……我的,梦想……」 或许是这个问题触动了她的心弦,只见她深受震撼似的站在原地良久,露出的开朗笑容简直像是出生以来首次朝天空拍动翅膀的鸟儿。 从来没有人看过她的笑容这么自豪,又充满她这年纪应有的灿烂。 「……这我早就决定了。」 娜茵说道。 「我要拯救世界。」 「啊啊,是这样啊。」蒂伊如此回答。 「咦?」艾不禁发出声音。 艾利斯与尤力都当场定格。冰冷的气氛支配了餐桌周遭的空间。 这个答案,这个梦想…… 「请、请你等一下。」 是艾的…… 「你说要拯救世界,这是……」 艾想问个清楚,但这时娜茵的眼里似乎已经看不见他们。 「是啊,我就是为了拯救世界才出生的!」 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 「我叫你等一下…」 「是啊!非这样不可!世界,等着吧!我这就去!」 娜茵说着没再回头,跑了出去。 「咦?咦?嗔咦~~!」 只剩下艾的哀号回遢不已。 「等一下!娜茵,请你等一下丨」 艾张大嘴发呆的时间只有几秒钟,接着立刻追着娜茵来到大路上。 所幸艾立刻找到了她。娜茵在大路上只走了三间房子宽的距离。 「真是的!你怎么突然就走掉了?」 艾跑着追上去这么问,结果娜茵回头瞥了她一眼说: 「……你就别管我,又不会怎么样。」 「呼……呼……受不了 ,你还真敢说。」 同样冲出来的艾利斯说话了。 「走这么慢的家伙还说这什么话?看也知道你根本就希望我们追上你。 「———!」 「真是的,艾利斯同学你喔,请不要这样!对不起喔,他平常不会这么尖酸的。」 「……」 艾对少女的反应觉得意外。她本以为少女会叫他们「别开玩笑了!」或是「闪一边去」,实际情形却只是露出害怕的模样躲到艾身后。 「哎呀呀……你也太可爱了……」 「……等一下,你为什么就只对我摆出这种态度……」 「应该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的应对态度不一样吧。来!不怕不怕。」 艾摸着娜茵的头安抚她。结果她一副闹别扭的模样说着:「……我要走了。」接着又开始往前走。 两人只好也跟过去。 三人走在早晨的城市里。这一带很多住家都是由废墟修缮而成,复兴进度相当不错。 「我说娜茵——」 艾从背后探头发问。 「……什么事?」^ 「你刚刚说的『拯救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听吗!」 「是、是啊。」 娜菌的态度就像个被问到自己工作的年轻工匠,眼睛闪出灿烂的光辉,一副聪慧的模样回答: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要拯救世界。」 「是喔?可是,你要怎么拯救?」 「我不知道。」 「啥?」 「这种事情以后再想就好了……可是!总之!我要拯救世界!」 总觉得这台词似曾相识。 「因为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出生!」 艾感觉得出自己的表情迅速转为冰冷。她能够异常平静地回答:「是这样啊?」所以接下来的话她也说得出口。 「那我也可以跟去吗?」 「你愿意帮我?」 「是啊,因为哦以前也有同样的梦想。说来我还是你的前辈呢。」 艾得意地挺起胸膛。 「是这样吗!好厉害!可是,为什么说是『以前』?」 「这……是因为我严重地失败过,放弃了。」 「这样啊……可是你放心!我会代替你拯救世界!」 「啊哈哈,谢谢你。」 「要拯救世界,就得先看看世界!总之我要先到人多的地方去!」 「我会奉陪。」 娜茵大动作摆着手往前走,艾慢慢跟在她身后。 「……喂。」 艾利斯又跟在艾身后,一脸有话想说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艾笑着回答:「不要紧啦。」 这不是谎言,是实话。 自己明明失去梦想、背叛梦想…… 还肯定了这种背叛的行为…… 但她还是真的不要紧。她已经连这样都不要紧了。 她只是觉得这样有点落寞。 「快点!」 灿烂的小孩子在眼前奔跑。 「我马上过去。」 艾追了上去。 明知自己绝对追不上。 贯穿欧斯提亚的大道如今已成了全世界最拥挤的地方。 人们排队朝黑色平面前进,彷佛成了一条巨大的蛇,盘旋缠绕着填满一条条大道。排队的人潮已经不像在「排队」,比较像「蜂拥而至」,形成某种共同体般的样貌。人们在队伍中用餐、睡眠,度过每一天的生活,其中甚至有人做起了新的生意。 事情就发生在这些人潮当中的一处。 「你!我在叫你!」 娜茵又锁定了一个走在路上的人。这次是个到处叫卖面包的中年男子。 「好的,小姐,要不要来个面包?」 男子露出和善的笑容递出面包,但娜茵摇摇头说: 「我才不要什么面包!」 「那是要零食吗?来,要饼乾或甜甜圈也都有的。」 「我才不要这些东西!」 娜茵吼着要他听自己说话。 「别说这些了,你现在得救了吗?」 「哈?」 男子歪着脸露出不解的表情。 「告诉你!我现在!在拯救世界!」 「是、是喔?」 「所以我就好心先从你开始救起!来,说出你的愿望吧!」 贴在男子脸上的客套笑容当场剥落,但娜茵并未注意到。 「不管什么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 「……啧,原来是没人要的小孩?」 男子连回答都懒,念了一句消灾咒就离开了。 「啊,等一下,我在叫你!真是的!为甚么啦!」 娜茵懊恼得发抖、跺脚,眼眶含泪。但到了下一瞬间,她又找到了目标,很有精神地展开突击击大喊:「你!我在叫你一」 「你听我说!我在拯救世界!」 艾靠在附近的墙上看着娜茵的行动。 时间已经来到中午。 娜茵一直重复做着这样的事情。 「……你不阻止她吗?」 艾利斯把玩着向附近摊贩买来的串烧这么问了。 艾拿起放在附近的盘子站了起来。盘子里装着娜茵的午餐,只是已经冷掉了。 驼背的老婆婆逃走了。 「啊,等一下啦丨」 「辛苦了。」 艾切入掩护老婆婆逃走,并在娜茵开口前先插嘴: 「要不要吃个饭,休息一下?」 娜茵露出不满的表情撇开脸。 「……用不着。」 「别这么说嘛。不然我去买一份新的来。」 「就说用不着了!真是的!你走开啦……啊!你!那边那位,我在叫你! 」 卖水果的少年逃走了。 「休息一下,说不定会想到好办法喔。」 艾对气呼呼地走回来的娜茵这么说。 「好不好?」 「……你放着就好,我晚点会吃。」 艾也不能再说什么,先把盘子放到附近的围墙上,再回到原来待的墙边。 「她怎么说?」 「前进一步了。她说说晚点会吃。」 「……这样啊?」 两人再度靠在墙上,看着娜茵奋斗。 她见人就搭话,被视而不见、被人觉得恶心,但还是不断寻找下一个目标。 娜茵去追逃走的男子,不小心跌了一跤。她一脸栽进泥土里,跌倒的方式让人看着觉得可怜。但她不喊痛也不哭,猛然抬起头起身。她眼神中的光辉没有一丝浑浊,也没有任何灰心的阴影。 无论遭到拒绝多少次、被人视而不见多少次,娜茵仍然不死心,一心一意往前奔跑。 「艾利斯同学。」 艾靠在墙上,带着透明的心情说话。 「尤力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心情吧?」 「……」 艾利斯什么话都没回答。 艾用一种像是从安稳的地方发呆看着人们淋雨的心情,想着尤力的心情。 看样子那个不会看人脸色,不懂得体贴,像小孩一样幼稚的壮汉…… 终究是个大人。 艾利斯轻轻拍了拍艾的头。他的时机抓得非常好。 「我说啊。」 过了 一会,艾利斯似乎下定了决心问道: 「……你说要帮她,是真心的吗?」 「怎么可能?」 艾立刻回答并摇了摇头「我想也是。」艾利斯呼出一口气。 「这样啊,说得也是…」 「是啊,我就只是看着她……直到她失败为止。」 就像那个壮汉以前那样。 「那就好……可是,看那样子还会撑很久。」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会结束的。毕竟连艾都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也是。毕竟她看起来很有毅力。」 「哈哈,你都这么说了,那一定相当有毅力吧……我也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看样子她似乎没撞到头,只揉着后腰,艾松了一口气。 娜茵活力充沛地起身,瞪着男子说: 「你做什么啦!我只是问你有什么愿望啊!」 「娜茵!请你不要说了。」 「等、等一下,艾!你怎么阻止我,不阻止他!」 「听我的就对了!」 男子动用了暴力,但艾就是不忍心责怪他。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艾已经明白他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哇!」 这时他们听到一阵小小的霹啪声。 异样的声响回荡在四周,同时男子发出哀号,按住肩膀。 「?喂,刚刚那是什么声音?你藏了什么东西吗?」 「我、我才没藏东西!好啦!我不挣扎就是了!」 「别罗唆,你拉开衣服,肩膀让我看一下。」 「这……」 「你想抗拒吗?」 啪、啪。 「噫!好啦!我答应就是了,放开我!不要那么用力抓我!」 不妙。 「艾利斯同学!放开他!」 艾大喊一声。 「呃,可是这家伙说不定又会——」 「放开他就对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啪一声。 「咦?」 接着是艾利斯搞不清楚状况的疑问声。 下一瞬间,男子的手臂从肩膀上卸了下来。 「嘎啊啊啊啊啊!」 「啥!我不是故意……」 艾利斯提着被他扯下来的右臂,一头雾水。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右手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一把抢过手臂,紧紧抱住。 「……你、你该不会……」 艾利斯也注意到了。 男子是死者。 「呜呜……呜呜呜呜……不要看,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蹲下来想遮掩自己的身体,并且哭了。 但他的眼睛已经乾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就只有我……这太过分了!」 男子就像脓包肿胀破裂似的发泄悲愤。艾看到他这样,已经大致能推测出状况。 这是现在困扰这个都市的一大问题。 黑色平面是通往新世界的门,但这道门只为活人而开,死者无法通过。 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死者为了黑色平面而来。他们被一些马虎的谣言欺骗,又或者委身于一线希望来到这个城市。他们试着通过黑色平面,但过不去,渐渐放弃,却又没办法完全死心,只好在城市里徘徊。 这名男子一定也一样。 「……好不容易开了新世界的门,可是一死……不就没辄了吗?』 男子哭了。他的身体已经流不出眼泪,但仍然发出灵魂的痛哭。 他的处境无异于人间炼狱。要是这样的人听一个陌生的小孩子对他说「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情形会变怎样?要是一个人处在绝望深渊却听到这样的谎言,他会怎么样? 答案不言可喻。 「那我就说给你听!好啊,我就说给你听!」 于是他说了。 「我的愿望是『死而复生』!」 啊啊……艾只想叹气。 「来啊,实现我的愿望给我看啊!拯救我啊啊啊啊!」 男子终于「哇」的一声哭倒在地。他已经顾不得什么面子,陷入真正的绝望之中。 「……娜茵,请你向他道歉。,| 艾早知道娜茵的梦想迟早会崩溃,但当这个瞬间实际来临,心仍然痛如刀割。 但艾仍然推了少女一把。 「为什么?」 然而,少女前不懂打招呼那时样,只瞪大眼睛,歪了歪头。 「……请你不要闹了。」 艾拚命忍住不耐烦的情绪,继绩劝说: 「说着实现不了的话让他悲伤的人,不就是你吗……你应该为这件事道歉。」 但娜茵又歪了歪头。 「就说了 ,为什么?」 「娜茵……」 艾用力抓住她的肩膀。 「 ……现在的状况不容你赌气了。」 「我才要叫你别擅自决定呢。真叫人不痛快.」 娜茵不高兴地扭动身体,挣脱艾的手。 「说穿了,只要让这家伙复活不就好了?」 她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 「咦?」艾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艾利斯与男子也不例外。 娜茵就在他们眼前若无其事地走到男子身前。 「来,『魔女的女儿』要许愿了!」 她说完就在男子快腐烂的头皮上一摸。 有事情要发生了。 「你、你干嘛?你想干嘛?喂!」 男子不清楚这是什么预兆而后退,但娜茵并没停下脚步。 「不管是神还是魔鬼都好!实现我的愿望!」 「喂、喂!这是怎样!你做什么!」 接着她说出了许愿的话语。 「让他!起死回生!」 下一瞬间。 「哇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的身体笼罩在光芒中。 「这,这是怎样!哇啊!哇啊啊啊啊!」 男子的身体在光芒中逐渐转变,就像把胶卷倒带一样,陈旧的伤口转眼间愈合,缺损的部位重生,腐败的皮虏就像伤口结的痂一般剥落。 接着…… 「来,好了。」 娜茵说着放开了手。 这时死者已经不见踪影。 只有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子。 「咦?」 男子盯着自己的手,发出一头雾水的疑问声。他的皮虏已经恢复成水嫩的颜色。 「好了,这样你满意了吧?」 娜茵自豪地微笑。 艾与艾利斯都当场呆住。 男子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 「这怎么可能?这是梦吗?」 「不是,是现实。」 「现实……」 男子摸摸头,摸摸身体,最后摸摸胸口。 「在、在动!」 扑通,扑通。男子的心臓在跳动,隔着衣服都摸得出来。 「我的心臓在动!」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谢、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 「呀啊!」 男子哭着抱起了娜茵,双眼流出原本已经再也流不出来的眼泪。 「请务必让我答谢你!」 「用不着啦,我只是想拯救世界而已。」 「天啊!你是圣女吗!」 「我才不是那种东西——真是的,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娜茵一副拿他没辄似的模样笑了笑,再度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娜茵?赛卡瓦蒂——」 「——是『魔女的女儿』。」 艾仍然呆呆站在原地。 这一天,「魔女回归」的消息霣撼了世界。 「魔女」 猖撅于世上的无数异能者之中,能冠上这个称号的人用不了五根手指就数得完。 「极北魔女」、「西方魔女」、「南瓜魔女」 她们都有着极强的异能,但光靠这一点并不足以被称为魔女。要冠上这个名号,除了力量之外还需要某种特殊的志向。 那就是「助人」。 就拿西方魔女蒂伊.恩吉来说吧。 她为了终结世界而对人们「耳语」。 例如知道有村庄即将遭到盗贼攻击时通风报信;知道有将军发起仁义之师,就告知他王宫的密道。 即使这些行为全都发自于「让艾利斯放弃梦想」这种个人的目的,但「救了人」的事实仍是千真万确。 「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实现人们的愿望」。 这就是号称魔女的条件。 ——在正宗的「大魔女」巫拉德?艾尔?赛卡瓦蒂身上也不例外。 艾跑上火焰燃烧的山丘,冲进位于黑色平面旁边的建筑物。 「蒂伊同学!」 艾推开员工往里面走.室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有人喊着「魔女」的名号。 只有她身边十分安静。 「蒂伊同学!」 「是是是,我就是蒂伊同学。你等一下喔。」 这栋建筑物的主人阅读文件、听取报告,同时又在写字,却还像杂耍师增加杂耍的球一样开始跟艾对话。 「我哪能等!」 艾压抑住的情绪发出来,让她拉高了音量。 「你! 一定早就认识她了吧!」 帐棚内漫起一阵不高兴的气氛。在场的都是成年人,没有任何人一瞬间的空闲可以理会小孩子发脾气。何况蒂伊是他们的首长,侍立在旁的壮汉——破坏拳马基亚?艾雷克托斯起身准备把艾带出去。 然而蒂伊阻止了他们,彷佛想表达和艾谈话才是最重要的事,放下笔回过头来。 「好了——那我们就来聊聊吧。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她的态度就好像对乞丐守礼的国王。 「……哪里,我才要为我的大吼大叫说声对不起。」 艾尴尬地撇开脸,但蒂伊当然不会放过她。 「啊,对了,艾,要不要喝咖啡?还是你喜欢喝茶?尘现在不在,乾脆由我来帮你泡吧。啊,对了,如果你累了,就请马基亚帮你按摩肩膀吧。别看他一副大老粗的样子,其实技术好得很呢——」 「真是的!蒂伊同学你够了!」 艾忍不住大喊出声。与其被蒂伊这样整,乖乖被吼还好得多了。 蒂伊哈哈大笑,真的帮她泡了咖啡。 「冷静点了。」 「……是。」 艾觉得自己今天早上对娜茵所做的事都被蒂伊原原本本地奉还,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喝了一口咖啡。 「那就好,毕竟我们恐慌起来也不是办法。那么,我就回答你问题。你刚刚问我是不是认识她?」 艾舔着放满了糖的咖啡。 「我当然不认识。」 蒂伊的态度很假,让艾不由自主地提防起来。 「……真的吗?」 「是啊。我从没见过她。」 「……可是,你对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才不是知道什么呢。就只是靠知识和智慧猜出来的。」 蒂伊笑得像个要传功的老师父。 「就是简单的销去法。要说有什么异能者能越过黑色平面又再度回来,我也只想得到那女人了。」 「异能……」 「对了,就从这里说起吧。」蒂伊说着喝了一口咖啡润润舌头。 「你听了可别吓到。就算说得保守一点,她跟冠上『西方』、『北方』之类多余形容词的人,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她的异能,那就是『万能j。」 艾歪着头,听不太懂意思。 「万能……具体来说可以做什么? j 「就是『什么都能做』。她无所不能,就连让死掉的人复活或无中生有,都难不倒她。」 艾还以为这是比喻或玩笑,但蒂伊始终极为正经。 「——异能是神对人许的愿望所赐予的恩惠——大家都这么说,可是她不一样。一般人要在爆炸性的渴望之下,才总算能得到一个恩惠;她却像受到神溺爱似的,要多少有多少。她可以因为『口渴』就下雨,因为『冷了』就召唤出火焰。」 艾本以为自己是个理解力很强,脑筋很柔软的 人,但看样子似乎不是。 「这……」 当艾总算意会过来, 一阵恶寒令她背脊颤抖。 「这岂不是跟神一样了!」 「也许吧。所以大家前不是叫她『魔女』,是叫她『神之子』」 「竟然有这么了不起的人……」 魔女。 艾也曾经听过这个名号,更实际见过魔女旅团的夫人。住在死者都市的缺损五芒星等请魔女实现过愿望的人。 魔女会实现人们的愿望。 但她实现的方向却不一定与当事人的期望一致。 对于许愿想要小孩的五人组,是给了一个用他们的血肉创造出来的复制人。 从发疯的养母身上创造出更加疯狂的法律怪兽。 对绝望赋予希望;对希望赋予绝望。 这就是巫拉德?艾尔.赛卡瓦蒂的作风。 她实实在在就像是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魔女」。 「怎么样?完全不是同一个层次吧?」 蒂伊十分得意地对听得目瞪口呆的艾说了。 但艾有一个疑问。 「……可是,为什么魔女要做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 j 「我可以体会许愿的人的心情,可是只因为有力量实现愿望,不构成魔女为人实现愿望的理由。」 「问得好。」蒂伊鼓鼓掌。 「你这可不是完全冷静下来了吗?」 「真、真是的,蒂伊同学就爱亏人…」 「既然都看出这点了,你就再进一步想想看啊。你觉得是为什么?」 听她这么一说,艾就乖乖想想看。蒂伊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种地方。」 行动背后一定有目的。就像蒂伊之所以「耳语」,其实是为了保护封印世界。 「魔女也有目的?」 「没错。她也不是为了做慈善事业才帮助别人,背后当然有她自己的目的……她的目的是作么呢?你猜得出来吗?」 「…难道…」 艾并不是透过推理得到答案,只是把线索连了起来。 (我要拯救世界!) 艾彷佛听见了她的声音。 「……这位魔女也梦想拯救世界?」 艾觉得这个想法很突兀,但又觉得再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她万万没想到。 没想到魔女这种拿救济别人来找乐子的人…… 曾真心试圆拯救世界。 蒂伊静静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就算魔女的能力强大得再怎么离谱,异能的出发点终究只是渴望……而她的愿望就是拯救世界……在十几年前,人们还没称她为魔女的那个时候,神之子都纯粹是为了人类、为了梦想来使用她的能力。」 简直就像神话或童话故事。 「……可是,就连拥有万能力量的她似乎也拯救不了所谓的世界。详情我不清楚,毕竟我没兴趣。所以我只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她最厉害的就是『后来』了。她明明拥有万能的力量,却完全不相信这种东西。所以当她体认到自己办不到之后,立刻就安排好了下一步。」 「……下一步?」 「对,就是『交给别人』。就算自己办不到,也许别人办得到。她就是有了这样的想法, 所以开始实现别人的愿望。」 于是神之子成了魔女。 「起初她只是正常地帮人实现愿望,但渐渐变得只用经过曲解的方式来拯救别人……然后,即使用这个方法,她似乎还是拯救不了世界。」 蒂伊说着凝望远方。 「……后来又过了一阵子,她消失了——消失好几年了。我本来还以为她的自我早就崩溃,就这么消失了……」 蒂伊说着仰天叹了一口气,脸上有着艾所不知道的幽灵的表情。 「真没想到原来她越过了黑色平面……那个臭娘儿们,也不跟我说一声…」 艾当初对蒂伊的说法还抱有疑问。 但她错了。蒂伊有她的根据,只是艾看不出来。 「…你们曾经是朋友?」 「我们?没有没有,她是我的敌人。」 也许她们真的不是朋友,也许魔女之间真的互不相容。 可是,这样的「敌人」也许远比自己,比艾利斯,都更能和蒂伊心意相通。 艾一想到这里就有点嫉妒。 所以她抱住了蒂伊。 「蒂伊同学!」 「咦!怎、怎么了!艾,你这是做什么?」 「我没事!」 「你没事就要抱我……呵呵,还真像你的作风。」 蒂伊粗鲁地摸了摸艾的头。 艾不认识魔女。 但她认识蒂伊.恩吉。 艾对这个曾是幽灵,是魔女,又是陷入情网的少女无所不知。 蒂伊大概也是这么熟悉魔女吧。 那么艾也只要相信她就好。 「蒂伊同学,请你告诉我,魔女是为了什么去新世界?」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去找些参考,也说不定只是逃避。但不管答案是哪一种,现在都不重要。问题是后来……从状况证据推测,她去新世界以后似乎也并未失去能力。」 「咦?可是,异能者到新世界不就应该会失去能力吗?j. 这是已经查证过的事,但蒂伊否定了艾的说法. 「如果她的异能比新世界更强,那就很难说了。毕竟两种异能相互矛盾的时候,强的一方就会赢……就拿死者之国的公主来说吧,巫拉的力量不就对瑟莉卡没用吗?差不多就像那样……虽然连我也觉得新世界的力量相当强大,但要封住魔女的异能还是太勉强了。」 「……这位魔女真的很离谱呢。」 「只要谈到她,每个人都这么说。」 蒂伊果然笑得很开心。 「然后呢,她又想回到这边,但这时就会发生一个问题——黑色平面不是有每个人一辈子只能通过一次的规则吗?她就是卡在这个规则上。」 艾觉得这和先前说的情形有矛盾。既然这个异能者能力那么强大,应该能压倒这个规则。 艾这么一问,蒂伊也承认了。「想来她当然做得到。」她接着说 : 「可是这样会完全打破新世界的规则。这样一来,最坏的情形下,也许新世界会整个崩溃……她大概就是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形……」 蒂伊莫名地啐了一声。 「也就是说,她好歹也是『神之子』……她是拯救世界的人,不是要毁掉世界的人……说来你可能会觉得意外,其实她做事一向考虑得相当周全——以她就是为了合法通过黑色平面才会投胎转世。」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蒂伊这么说,艾却无从想像。 「就是自己重新把自己生下来,就像某个有名的故事那样……她自己生下了一个不是完全的复制人,却也不完全是另一个人的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 艾觉得脑子都快胀破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她已经这样投胎转世好几次了。因为她觉得即使现在的自己办不到, 也许不一样的自己就办得到。」 「所以才会变成那样…」 「就是这么回事。好了,这样应该差不多说完了。」 蒂伊说到这里,想改变气氛似的变得松散。她深深靠到椅背上往后倒,使得椅子前脚抬起,模样简直就像以前的幽灵。 「不过你放心吧,虽然这里的人都 闹得厉害,可是比起上次——比起几乎毁掉整个城市的魔女旅团那件事,她根本不是什么危险的存在。」 「是这样吗?」 「是啊。当然被牵连进去的个人是会消受不了,不过比起这种事,今年冬天冻死的人还多得多了。」 蒂伊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为政者才会有这种高度的观点。 她的模样让艾觉得很靠得住。看到刚刚的娜茵时,艾觉得脑子里一团乱,但有个人掌握住一切清醒,仍然说着「不用担心」,的确非常令人感到放心。 但这种放心的感觉却维持不久。 蒂伊说了 : 「毕竟虽然说会帮人实现愿望,但一千个去找她的人里面还未必有一个能让她答应呢。」 嗯? 「……是……这样吗?」 「是啊。而且她都会用很怪的方式帮人实现愿望。这件事已经相当有名,所以我看几乎不会有人去找她许愿吧。」 「可是,她好像来者不拒耶?」 蒂伊当场僵住。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说,她好像想实现每一个人的。而且,她也没用奇怪的方法实现,对一个许愿想起死回生的人,就很正常地让他复活……了……」 艾说到后来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因为蒂伊的脸变得全无血色。 「这怎么可能……这么说来,她……我是说那孩子,真的不分对象,没完没了地驽人实现愿望?」 艾发现自己误会了。蒂伊终究只是在谈根据经验所做出的猜测,并不是正确认知到状况。 而这会带来什么样的情况。 「喂、喂,大家听我说!事情严重了丨」 就在这时,先前出去跑外务的协会职员跑了进来大喊。 「城里的死者全都复活了!还聚集过来要我们放他们通过黑色平面!」 他的背后是一波波涌来的喧嚣。 世界再度开始扭曲。 第三章 艾利斯游恶梦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于是,世界归神之子所有。 当艾回到巷子里,状况已经完全变了样。 「……这是什么情形……」 艾还以为自己走错路了。前不久还没几个人的地方已经被人潮淹没。 「对不起!请让我过去!」 艾挤开人潮前进,无视于旁人呼喝着「排队!」或「不要推!」,利用墙壁弹跳到最前排,才总算跑到她身边。 「啊!艾!」 艾一在窄巷落地,娜茵立刻扑了上来。 「真是的!你跑哪里去了啦!」 「对不起。」 艾内心激动,脸上却戴着微笑的面具,仔细观察四周。 「……因为我有点事要办。」 聚集在巷子里的人潮看着艾,涌起一阵阵交头接耳的声浪。 这是一群很不搭调的人。他们的肌虏就像婴儿一样水嫩,穿的衣服却破破烂烂。 「……娜茵,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啊啊,是我让他们复活的。」 她的笑容彷佛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艾面不改色地回答「没有」。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圣女小姐,请问一下……」 这时最前排的男子说话了。他是死者。 「请、请、请让我、让我也起死回生。」 「当然好啊!艾,我得过去了。」 「好、好啊。」 艾甚至不知道该阻止她还是该支持她,就这么目送她走过去。娜茵活力充沛地冲去,毫不退缩地抱住腐朽的身体,将男子变回活人。 人们发出欢呼。四周群众都彷佛自己复活了似的流下眼泪,帮男子盖上毛毯。 艾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原地,与之前一样靠到墙边,将背部贴了上去。 「我真不敢相信……」 小声说出这句话的,是一直待在这里监视娜茵的艾利斯。 「死掉的人竟然复活了……」 他视线所向之处,是一群还来不及感慨就接二连三复活的人。 「……艾利斯同学觉得不满是吗?」 「那你自己又怎样?」 艾没说话。 她对眼前欢喜的光景没有怨言。光是看到他们泪湿的脸,就差点跟着哭出来。 但从远处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可怕。 为什么? 艾想不出理由何在,沉默不说话。 之后死者仍继续复活。 夜晚。 「……好像快撑不下支了。」 听到艾利斯这么说,低着头的艾抬起头来。 巷子里的情形又变得不太一样了。 地面被人打扫得非常乾净,不知不觉欧还有人铺上了地毯。路上烧起营火, 许多人随侍在娜茵身边。他们分为两种人,一种显得狡猾,一种显得有洁癖。有人负责管理排队人潮,有人作起摊贩生意,更有人放出几近诈骗的谣言来骗取一些蝇头小利。无论待在哪里,无论生什么事,人类始终充满了人味,让艾隐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好了!下一位!上前来!」 娜茵大喊。 她的力量似乎真的取之不尽,从早上到现在都毫无衰竭,持续让死者复活。 「怎么啦!下一位啊,下一位!」 但驾驭这种力量的幼小身体看来却跟不上,脸颊已经没有血色,衰弱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昏倒。这也难怪,她从一大早就没吃什么东西,一直拯救世界到现在。 随侍的人们悄悄议论。一直到刚才狡猾派与洁癖派都还意见相左,但这时似乎有了共识。 「艾小姐,艾利斯先生。」 洁癖派中的一名女子似乎认得他们,走过来朝他们行礼。 答话的是艾利斯。 「……干嘛?」 「我们认为圣女小姐今天的圣业应该到此为止。」 「是喔?」 他笑得讽剌。 「这由你们决定?」 「……艾利斯先生。」 「好好好,知道了,我不是想找碴。那么,你们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希望由两位把圣女小姐带回家照顾。」 「哦——这我才真的要问为什么。你们不是想带回自己的地方吗?」 女子尚未回答,又有一名男子出现。 「这可不行。」 是狡猾派的领袖。 「要把圣女小姐交给这种笨蛋?开什么玩笑,要是被他们洗脑,事情可就严重了。」 「……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啊。」 总之就是两股势力互不相让,到头来只好决定交给第三者。 「也就是说,你们想有时间好好争个够?艾,你说行吗?」 艾利斯问了,但艾不想回答。因为她觉得回答的那一瞬间,自己就会成成为他们这些卑鄙图谍的共犯。 所以,她决定主动弄脏自己的手。 她离开墙边,走向听着随侍在侧的人们说服的娜茵。 「娜茵。」 「啊!艾!你听我说!这些家伙竟然叫我该休息了!」 娜茵疲惫得嘴唇失去血色,脸颊也不再有光泽。^ 「我没有这种空闲!我要拯救世界!」 「就是说啊。」 「嗯!」 「……可是,好像已经没有新的人来许愿罗?」 艾说着指向巷子口 ,那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真的……」 「我就说吧?」 这是谎言。其实是随侍驱走排队人潮,不让娜茵看见。 但娜茵年纪小,似乎没有「被骗」的概念,丝毫没注意到这是这群成年人差劲的谎言,当场垂头丧气。 艾觉得一根尖剌剌进心里。 「好了,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你已经拯救世界拯救得很足够了。」 「……艾这么觉得?」 「是啊,当然了。」 「……嘿嘿,是吗?」 艾摸摸娜茵的头,她紧张的表情也随即放松下来。 「今天我们就先回家吃饭吧。疤面小姐说要做派料理呢。」 「派?」 「你没吃过吧?很好吃的。」 「……」 「好,就这么说定了。」 娜茵并未回答也没答应。但艾摆出一副得到娜茵同意的模样,牵起她的手。 「我们回去吧,娜茵我们家去。」 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卑鄙的大人。 尤力与疤面做好了完美的准备,迎接锢们三人回家,家里很明亮,房间很清洁,肚汉竟然刮了胡子。 包鸭肉的派好吃得令人脸颊都快掉下来,娜茵大口吃得眼睛转个不停。艾利斯拿她的吃相取笑,艾不时用餐巾帮她把弄脏的脸擦乾净。 晚餐后他们开车去泡温泉。娜茵在车上晃得晕车,在温泉浴池滑溜的地板上滑了一跤而尖叫,在浴池里差点溺水,但最后仍然心满意足地泡在温泉里学着艾哼歌。 那是一幅幸福的光景。 「喝——」 娜茵猛力一跳,跳上了床。 「不可以这样!会弄坏棉被!」 艾一边扣好睡衣前面的扣子一边叮咛娜茵。 但娜茵非常兴奋,在床上滚来滚去,抱住艾的枕头发出嘘声抗议: 「唔,艾老是在唠叨。」 「你以为是谁害的……」 「我才不知道。」 娜茵抱住枕头哈哈大笑。这下子连艾都怒火中烧。 所以她自己也跳了上去。 「喝——」 「咦?哇啊!」 艾展开饿筒作战,在床上从右边往左边滚,将娜茵逮个正着。 「不、不是说这样会弄坏棉被吗!」 「我才不管。这种事本来就是我在做的!」 「这样太贼了啦!啊哈哈丨不要不要!啊哈哈哈哈!」 艾牢牢扣住娜茵的关节,不停搔她癀直到她连话都说不好为止。 「……呼,终于消灭邪恶了。」 「人、人家才不是邪恶,是正义……」 「好好好。那么,胡闹也该结束了,我帮你把头发解开。」 「咦!不用了啦,绑着又没关系……」 艾轻轻拍了拍床的一角,但娜茵按着头发跑掉了。她的发型是刚刚洗完澡时艾帮她编的包子头。 「可是不松开的话,头发会被固定成这种形状。我之后会再帮你编,好不好?」 「……嗯。」 艾抓住心不甘情不愿靠过来的娜茵,解开她的头发。她一头白银头发光滑柔顺, 在艾的手上留下一种令人想一直摸下去的感觉。 「换我来帮艾解开头发!」 「那可多谢了。」 一种像是在手指上把玩蝴蝶似的搔痒感抚过头顶。 「好了,我们要睡了。」 「咦一」 「别咦了。明天不是也要早起吗?」 「啊,嗯,也对。明天也得拯救世界才行!」 「……」 艾没回答这句话,默默上了床。 「晚安。,| 「嗯,『晚安』!」 艾心想,终于来了。 该来的问题终于来了。 艾微微睁开眼睛。 「你是问我的愿望?』 「嗯。」 娜茵在被窝里扭来扭去,探出头来。 「我还没问过艾吧?所以告诉我,告诉我你的愿望。你想要什么愿望?让你爸爸复活?」 她的笑容简直就像刚出生的魔鬼。 「还是你妈妈?村里的人?啊,要全部复活也行喔。」 「……请等一下。」 追根究柢,为什么娜茵会知道这些?艾原本想这么问,但还是作罢。她已经开始接受事实,把这个小小的生物当成「就是这种东西」看待。 艾眼睛眨也没眨便问: 「……要是我许愿,会怎么样?」 「全都会实现。」 她说得简单。 「只要许愿,就会实现……」 「对。所以告诉我,艾,你有什么愿望?」 艾再度闭上眼睛,试着对内心深处发问,问自己要什么。 ——父亲在记忆中剽悍地笑着。 要是能让他摸摸头,不知该有多欣慰。 ——母亲在记忆中开心地笑着。 要是能让她叫一声自己的名字,不知灵魂会有多安祥。 艾回想已经远去的幸福日子。本以为再也不会复原的无数道旧伤,在胸口隐隐作痛。 「艾?」 「……」 「哇、哇!艾,你怎么啦!为什么在哭!」 「我才没有哭……」 熄灯盖上棉被,紧接着黑暗扑面而来。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钻进屋里。 艾明明叫娜茵早点睡,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在黑暗中转动思绪,想着睡在身旁的这少女。 「……艾,你醒着吗?」 娜茵大概也一样。 「不,我睡着了。」 「啊,是吗?那就没办法了……等等!你明明就醒着!」 娜茵不是自己装傻自己吐槽,而是真的在吐槽。这已经超出纯朴的地步,单纯只是个傻孩子而已。换做蒂伊,至少会说「既然你睡着了,那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吧嘿嘿嘿」。 艾闭着眼睛问道: 「什么事?」 但娜茵!迟不开口。 艾等了良久,久得几乎怀疑起娜茵是不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这才总算…… 「艾,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是事实。艾一滴眼泪也没流下。 「……我看要哭的人是你吧?」 「谁叫你……谁叫你……抱着这种悲伤……」 大颗的泪珠从娜茵脸上潸潸落下。艾看到后,知道娜茵又触动到了自己的内心。 即使如此,也不会觉得不舒服。 「……你是在替我哭吧……」 她说着摸摸娜茵小小的头。 「谁叫你……谁叫你……」 「谢谢你。」 换做是前不久的自己,一定已经和她一样嚎啕大哭了。但艾已经十三岁,已经不能算是小孩子了,泪水的堤防筑得高耸,一点小事根本无法撼动。而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可悲。 「艾、哎,你放心!」 娜茵大喊,使得泪水往黑暗中四散。 「我会全部帮你修好。」 「……」 「我会帮你把全部,全部都恢复原状!我会帮你把悲伤的事、残酷的事,全都变不见!」 她接着说: 「所以告诉我!对我许愿!什么愿望衡都帮你实现!」 「……什么愿望,都可以?」 「嗯!」 艾睁开眼睛,轻轻摸了摸娜茵的头发。听她许下「我会帮你实现所有愿望」这种梦一般的承诺,艾毫无虚假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答案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那么,请你早点睡。」 「咦?」 娜茵瞪大眼睛。 「明天不是也要早起吗?不要熬夜,早点睡……」 「咦?咦?等等,艾,你在说什……」 「我要你帮我实现的愿望,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艾说着把娜茵塞进被窝,仔细帮她盖好被子。 「咦?等、等一下,艾?」 「晚安……」 艾紧紧抱住她小小的身体,轻轻拍拍她的背。 「等、等一下!你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不然……要我唱摇篮曲给你听吗?」 「我才没有许这种愿望!我是负责听人许愿的!」 「好好好……」 艾唱着歌,摸着她的背。 「你、你给我住手!不、不要哄我!」 过了五分钟左右,娜茵睡着了。 艾则又过了好几个小时才睡着。 「如果,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小时候,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想像。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也不是三个,而是有多少愿望都能实现的万能之力。 要是有这样的能力,自己会许什么愿望呢? 首先应该还是吃饭。想吃得饱饱的,还储存够吃好久好久的食材——不对,乾脆就让饥饿消失吧,最好让吃饭变成只是一种娱乐。 接着是睡眠。再也不用早起,最好是再也不会被人说话,睡着过日子就好——不,还是把睡眠也取消掉吧,这样不管白天晚上都可以 一直玩。 打扫还有洗衣服也是一样,麻烦的事情全都不要。 不用念书,也不用工作,死亡和悲伤当然也都取消。 就这样,和爸爸妈妈,大家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晚上不睡觉,只顾着玩。 不会死,不会痛苦。 永远只做开心的事情。 永永远远,永永远远…… 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 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 想到这里,年幼的艾就不再继续想了。 因为这个理应是只用幸福堆砌而成的梦想,突然让她觉得好可怕。 当时她还只是在床上吓得发抖尿床,因为想像终究不过是想像。 但如果假设变成现实,会是什么情形? 要是所有愿望都实现,人会变成怎样? 相信这个问题今后终将分晓。 过了一会儿,再也听不见她们两人的声音。 「……」 艾利斯确定她们没再说话后,站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无声无息地从门前离开,走楼梯到一楼。他没心情回自己房间。 就在一楼厨房找些东西吃吧。当艾利斯打着这个主意过去,却看到两人组。 「啊一~!叔叔好贼好贼喔!也给我一杯嘛!只一杯就好,给人家喝嘛!」 「罗唆!不行不行!不给你!」 饭厅里,刚刚应该还不在这里的蒂伊和尤力正相互争抢一个酒瓶。 「……你们在干嘛?」 「喔,艾利斯,你来得正好。」 尤力只用一只右手就挡开蒂伊的大车轮拳,开口这么说。 「啊!艾利斯你听我说!叔叔他竟然窃占复兴物资!」 「别说得这么难听!」 艾利斯将他们大声嚷嚷出来的说法马虎地做个整理后,得到的结论就是在复兴过程中找到一些未开封的老酒,而尤力就把这些老酒占为己有。 「我又没窃占……真是的,算了。艾利斯,来这边坐下吧,这可是在沉没地区沉睡了整整十五年的好货啊。」 艾利斯叹了 一 口气。 「……呃,照这个城市的法律,我的年纪算是还不能喝酒……」 「别在意,反正你的实际年龄跟外表又不一样。」 艾利斯尚未回答,尤力已经帮他倒好了酒。艾利斯不由得苦笑,还是决定接下酒杯。大多数人都不敢提及艾利斯的年纪,这个壮汉却说得全不当一回事,让艾利斯觉得十分畅快。 「啊!太~贼~了~啦~~为什么艾利斯可以,我就不行!」 「就说你……管他去,好啦,只可以喝一点喔?」 微微带点稠度的液体倒进了陶制器皿。 「乾杯~~」 蒂伊带头举杯。 「乾杯?为什么事情乾杯?」 艾利斯傻眼,蒂伊眨眨一只眼睛。 「例如为了可爱的我?」 「那就当作是这样吧。」 「为小丫头的美貌乾杯。」 「……唔唔唔,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讨人厌的反击了……」 酒比想像中还烈。含在嘴里的液体一碰到舌头,瞬间引爆似的发出香气,占领了呼吸器官。是一种有着森林香气的酒。 「噗哈~~!」 蒂伊一口气酒灌下去。 「好难喝!再来一杯!」 「…喂。」 「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喝……」 尤力仰天长叹。 「恶!讨厌啦,好苦又好辣,这是什么东西啊?甜甜的香槟或水果酒我还懂,可是我实在搞不懂大人为什么就是爱喝这种东西。」 「那你就别喝。」 「可是被排挤的感觉多讨厌啊。」 「……你这丫头偏偏酒量又好,真是难搞。」 尤力一副拿她没辄的模样摇摇头。令人意外的是,看样子他们两人已经一起喝过几次酒。 蒂伊开心地嚷着「好难喝好难喝」,于是艾利斯突然起身。 「……给我一下。」 「咦?」 艾利斯抢过杯子,走向蔚房。所幸今晚吃的是大餐,食材很丰富。 「来。」 艾利斯把陈旧的油酒调成柳橙薄荷冰鸡尾酒,放到桌上。 最后插上吸管碰响冰块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谢,谢谢你。」 蒂伊刚才喝那么烈的酒还大口大口地猛灌,调成鸡尾酒后浓度理应变淡,她却开始十分珍惜地喝着。 「……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尤力感到战栗。 「啥?哪里可怕了?」 「……没有,没什么……不过你还真有一套。」 「毕竟我也打过工。」 艾利斯说着把装了水的杯子和凿成一大块的冰块放到尤力面前。 「大叔你接这个吧。我想这种酒还是惨冰块跟水比较好喝。」 「……哼,还说什么『法律上不能喝酒』咧,白痴。」 壮汉乖乖掺了冰块和水来喝。 放松的气氛蔓延开来,蒂伊把玩着鸡尾酒,尤力点起烟斗吐烟。 其间艾利斯一直盯着天花板。 紫烟慢慢绕横梁。 到了这个时候,艾利斯脑中终于浮现理所当然应该出现的疑问。 「对了,大叔。」 「嗯?」 「疤面呢?」 「跟瑟莉卡一起睡觉啊。都这么晚了,还用说吗?」 他说得没错。 「那大叔为什么醒着?」 而且蒂伊也醒着。 仔细想想,这两个人会这样把酒言欢,这件事本身就绝对有蹊跷。尤其蒂伊还要处理魔女的事,应该忙得头昏眼花才对。 「怎么,你现在才发现?就跟你一样啊。」 「你的意思是……」 「我们放心不下艾。」 尤力说着也看了看天花板。楼上就是艾的房间。 「我已经不觉得那个小孩是敌人还是什么的,但毕竟还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所以我打算今天不睡了……毕竟我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么一点。」 尤力若无其事地说着,慢慢吹了吹烟斗。 「大叔……」 艾利斯突然明白了。这个壮汉一定已经不知有多少个晚上都是这么度过的。 「真是的,结果这个笨蛋…!」 「痛痛痛痛!叔叔!不要拉我耳朵啦!」 尤力说着「你看」,然后将一个物体放到桌上。 「……这是怎样?」 那是一把手枪。 「这个傻丫头就拿着这玩意,蹑手蹑脚从后门进来。」 蒂伊啊哈哈乾笑几声,尴尬地双手食指互碰。 「从后门……蒂伊,你想拿这玩意做什么?」 「嗯?暗杀啊。」 蒂伊很老实地回答,甚至太老实了。 「市议会和协会做出了决定,我们要除掉魔女。她已经成了翻倒的熔炉,放着不管实在太危险了。」 尤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真是的……这小丫头在说什么啊……不管能力多强大,那孩子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啊。 」 「哼哼,叔叔的死脑筋我还挺喜欢的,可是不好意思……这件事我不能让步。正因为是小孩,反而更可怕。毕竟我们真的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啊……」 蒂 伊说完大喊一声:「有破绽丨」伸出手去拿枪。但她当然抢不到,壮汉毫不留情地用拳头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 「真是的……你也好好说说她。」 「我?」 听尤力这么说,艾利斯放下杯子,试着想了想。 「……说得也是。至少别用枪,你开枪也只会打到自己的脚而已。」 尤力点头称是。蒂伊嘟起嘴啐了 一声。 「而且一般的子弾对魔女也不管用,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样的方法作弊。」 尤力正要点头称是,忽然发现不对而停住。蒂伊的笑容蒙上阴影。 「……艾利斯?」 艾利斯盯着琥珀色的液体,思考杀人的方法。 「至少也要烧掉……不然就是用酸液溶解,不做到这样不行。还有最好能有守墓人帮忙……艾和疤面不行……只能先制住她,然后抬去荒野了吧。考量到现实情形,就要靠蒂伊手下那些异能者了。」 但战力这么强大的战斗职异能者也只有破坏拳和天使,战力压倒性不足。而且说不定物理性质的攻击根本不管用。如果真是这样,最好是能有瞬杀类的能力,像死者之国公主那种等级的异能者……还有,就是能对「无限」或「概念」动手脚的异能者。 例如说……没错,像我自己就…… 「喂!艾利斯!艾利斯!」 尤力突然大喊一声。不对,不是这样。他从刚才就一直在呼喊,只是艾利斯沉吟得忘我,并未注意到喊声。 「啊,啊啊,抱歉,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你在说什么!」 尤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艾利斯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在说什么?」 「……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 「我就是不懂才问啊。」 尤力大喊: 「你想杀那孩子吗!」 是啊。 艾利斯正要这么回答—— 这才总算觉得不对。 「咦?」 刚才,自己真的……毫不犹豫…… 想着怎么杀人^ 「喂,你振作点。」 一张担心的脸凑到眼前。 「嗯,嗯嗯。」 「真是的,你那是什么表情啊?醒醒啊!」 「……我表情有那么夸张?」 艾利斯摸摸脸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振作点——姑且不论这个幽灵,你明明就不是会肯定这种做法的人吧?」 尤力回过头向背后徵求同意,正想着蒂伊一定会抗议:「什么叫做姑且不论我啊!」却没得到回应。 「喂,小丫头你怎么了?」 尤力得不到预期中的回应,担心地转过身去。 结果看到脸色苍白,茫然若失的蒂伊。 「咦……啊!我、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脸色那么苍白。」 「就说我没事了!」 蒂伊迅速戴上幽灵的面具,试图恢复平静,但马脚被艾利斯惊险地抓住了。 他们视线交会。 认识久了 ,眼神一交会就什么都懂了。 「……我刚刚到底怎么了?| 蒂伊小小的肩膀猛然一颤。 「说出来。」 「没、没什么啊。只是,艾利斯的表情很像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你说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这……」 「给我说!」 蒂伊尖叫,躲到桌子底下。尤力一脸严肃地按住艾利斯的肩膀,但艾利斯仍不停手。 「给我说!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接着,一段奇妙的记忆忽然涌现。 怀念的房间、闹哄哄的教室,躲到桌子底下的蒂伊、枪声、枪声,又是枪声,好伙伴接二连三死去,自己举枪指着本来应该保护的他们。 蒂伊不断发抖说道: 「……就是为了救大家,甚至不惜杀人的……以前的艾利斯……」 艾利斯停住了。 「你这个笨蛋!」 这一瞬间,尤力使劲打了艾利斯一巴掌,几乎要让艾利斯的脖子错位。 被强制转向的视线望向有着黑暗光泽的玻璃。 玻璃上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孔。 「喂!喂!艾利斯!」 尤力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起来。 「……你要不要紧啊?」 「嗯、嗯嗯。」 艾利斯回答完才总算回到现实。应该是这样。 「……你真的不要紧?」 尤力不安地仔细打量他的脸。但这次他无法立刻回答。 艾利斯不明白。 艾利斯自己都不明白。 「振作点啊,你这笨蛋……」 壮汉强而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被拍打的身体发出空盒子般的声响。 于是,第二天晚上过去了。 第四章 猎女巫 翌日,娜茵仍然持续帮助别人。 「这是为什么呢……」 娜茵嚼着从店头摊贩买来的肉包,十分不满地说着。 「啥?什么为什么?」 艾利斯一边倒茶一边反问。 附带一提,娜茵还是一样,一听到艾利斯跟她说话就会用跳的躲到艾背后。 「哎呀呀。」 艾摸摸她的头安抚。本以为娜茵会抗拒,但她似乎连抗拒的力气都没了。娜茵这种模样很惹人怜爱,艾很喜欢。 「……说正经的,我对她做了什么吗?」 看样子艾利斯很受伤。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恶狠狠地瞪她吧——好了,我们就别管那个很凶的人了。你怎么了?」 「艾……」 娜茵就像躲回巢穴的老鼠,战战兢兢地探出头说: 「那些人愿望实现以后,不都会过去那边吗?我就在想这是为什么……」 娜茵说着用手指着的「那边」,就是笼罩在火焰中的山丘。 「啊啊,因为那边有黑色平面。」 「黑色平面?」 艾解释:「你当初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现在受娜茵帮助而起死回生的死者们几乎全上了山丘,去了新世界。 「为什么?」 娜茵不满地问了。 「这应该是因为如果又死了 ,过不去新世界就得不偿失了吧。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到新世界才来的。」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要过去啊。要是又死了,我会再帮他们复活啊……怎样啦,我都说我会帮他们实现愿望了,他们却还要去那边的世界,真是不知好歹。」 「啊啊,你是这个意思啊?」 艾面露苦笑。 「这个啊,是因为他们并不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复活。」 艾竖起食指教导娜茵,就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说不定娜茵也觉得自己成了学生。 「是这样吗?」 「是啊,也有人认为结束是有价值的。这样的人对永恒这种东西没有兴趣。」 「哦……就像你父亲一样?」 艾利斯在一旁瞪大眼睛,但艾并未动摇。 「是啊,就像我父亲一样。」 「哦——」 娜茵说着似乎有点信服地点点头。艾觉得和她心意相通,放下心来,帮她又倒了一杯茶。 艾不认为这是自己松懈了。 但也许她还是太大意了。 「那么,我就这么做吧……」 娜茵小声嘀咕。 「啥?」 倒茶的手停住了。艾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娜茵不理会跟不上状况的艾,自顾自的热血沸腾。 「嗯,就这么办!相信这样一来,那些家伙也就不必特地跑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说娜茵,你想做什么?」 「那还用说吗!」 娜茵猛然起身。 「我要让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死人活动。」 冷汗再度从背上流过。 「没错!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我都没想到?不只是死者!我还要把守墓人也消除掉让小孩可以出生!只要变回十五年前就行了!」 「这、这些你办得到?」 「那当然。」 娜茵笑了笑,回答得很乾脆。 艾深深体认到自己实在小看了这个小小魔女的力量。 就连束缚这个世界的三大规则,她都能轻易解除。 艾已经不再认为这是谎言。 她背上冷汗直流,内心满是莫名的恐慌。 「呃,最重要的应该是顺序。首先要让全世界的死者复活……然后禁止死人起来活动。 要消除守墓人跟让小孩出生。要先做哪个呢……」 「不可以!」 艾不禁喊了出来。 「不可以,娜茵!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么做!」 「咦?」 娜茵万万没想到会遭到艾反对,当场停下动作。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艾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亏我找到了拯救『大家』的方法……」 「这个方法错了!」 艾开始解释——有个叫做欧塔斯的城市,在这个由死者创立的国家里,这些人虽然心灵和身体都渐渐腐朽,仍然不断前进。艾告诉娜茵,这些走在人类最尖端的人们绝不希望复活。 「所以,这个方法不行。」 「……原来如此啊……」 「你懂了吗……」 艾松了 一口气。她一直觉得娜茵只是人生经验不够,但脑筋很好,只要好好解释给她听,她就会懂。 然而…… 「可是我还是要做。」 娜茵笑了。艾的心迅速冷却。 ^「……我说的话,你有在听吗?我就是在告诉你这样不行……」 「可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本来这句话非常积极进取,现在听来却是那么不祥。试误法:失败为成功之母,不试试看就不知道,不可以害怕犯错。 但这些话是属于人类的。 神万万不能犯错。 因为当今世界的惨状就是神犯的锴所造成的。 「……娜茵,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如果你这么做,也许世界上有一半的人真的会奉你为救世主,可是剩下一半的人会说你是破坏者。」 「也许吧。」 娜茵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艾束手无策。 「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你只要想想不就知道了?」 「的确,想也知道。可是事实从来不会和想象一样,所以我认为仍然值得试试看。」 魔女的女儿笑了。 「只要试试看就好。如果知道这样是失败的,再重新来过就好。」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 次露出的笑容。 「这么做!是天理不容的!」 「天理不容也没关系。」 又是那种眼神。 「你不要误会了。只要能拯救世界,我根本不在乎自己会变成怎样。」 似曾相识的话。那是艾说过的话。 在旅团前、在愿望之塔上、在死者之国,从平常就一直挂在嘴上的觉悟。 「我的这种心情,艾你应该懂吧?」 娜茵怀着百分之百的信赖盯着艾,艾有种突兀的感觉,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问自己。 「毕竟艾是我的同志嘛!」 心灵再度相通。这次不只是心思被看穿,娜茵的心意也传了过来。她的心光芒万丈,没有丝毫污点。 艾觉得好悲伤。自己将成为第一个玷污她的人,让艾觉得好悲伤。 一股黑色的独流…… 「咦?」 流进娜茵心中。 「骗人……」 浊流是从艾的心流过去的。不,这股浊流就是艾本身。 艾 亚斯汀已经不是娜茵 赛卡瓦蒂的同志。 自己就只是……单纯地—— 「怎么这样……」 谎言,拆穿了。 「……对不起。」 艾微微低头。 「真的,很对不起……」 可「是你明明说……跟我有一样的梦想……说会帮助我。」 无论怎么辩解都没有意义,任何谎言对现在的她都不管用。 「原来,艾袭不认为我有办法拯救世界啊……」: 这也是艾 说过的话。 当时她说这句话的对象是尤力。艾在通天高塔途中揭发了他的想法。 当时那个壮汉是怎么做的? 「娜茵……」 「不要过来!」 艾想走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开。 「艾!」 艾利斯接住她的身体,但承受不住,整个人成了她的垫背。 「你这个骗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四周的人们也注意到了骚动,但任谁也无法阻止魔女。 「艾你这个!大骗子!」 娜茵眼泪流个不停,连身裙的裙摆被她抓得像纸一样皱。 艾立刻大喊: 「娜茵!请你听我说!我的确骗了你!我为此跟你道歉!可是,就算这样,我仍然不是你的敌人!」 艾喊得就像顶着迎面而来的强风,就像以前的尤力那样。 「我站在你这边!我不想看到你受伤!所以请你!让我帮助你!」 「用不着!」 但娜茵并没停手。 「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我都不管!不管是敌意还是爱情!我都不容任何东西束缚我!不要来妨碍我的梦想!」 娜茵在不容任何人进入的万能之力当中呼喊。 艾恍然大悟。 站在那儿的,是以前自己想变成的模样。 她以前就是想变成一个舍弃一切,只为拯救世界而活的人。 她以前就是想变成不受人情或因果拘束,只为执行梦想而存在的器官。 她就是想日积月累,每一步都是为了梦想,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目的,最后达到拯救世界的目标。 她就只是……想拯救世界…… 「艾你以前!明明也是这样……」 艾暴露在激情的洪流中,承认了这一点。 「……是啊,你说得对。」 娜茵说得没错。 自己曾经多次靠尤力和疤面帮忙。要不是有他们在,自己一定早就没戏唱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但同时,艾又想疏远他们。 就像保护自己的铠甲会压垮自己,太丰富的食物会变成赘肉,艾不时会觉得他们让自己好沉重。她觉得自己有这种感觉是错的,却又压抑不住想离开他们、独自去旅行的欲求。 而她的终点,就是现在支撑自己的少年怀里。 艾不后悔,也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即便如此…… 「你……是对的……」 艾在艾利斯的支撑下说了。 「不管是爱还是体贴,在梦想面前都只是牢笼。所以,你决定割舍我,这是压倒性地正确……可是……可是啊,娜茵……」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站在你这边……」 这是艾第三个养父说过的话。 「就算你说用不着,我仍然永远站在你这边……唯独这一点,请你万万不要忘记……」 「随你便。」 于是娜茵开始了。 「魔女的女儿在此许愿……猖獗于整个世界的所有死者啊……」 艾闭上眼睛心想…… 娜茵就要从此坠入地狱。她将一身背起全世界的盛赞与怨恨,成为受人诅咒的对象。 即便如此,唯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站在她那边。虽然自己一定会动辄抱怨,忍不住老是唠叨,但还是要最常陪在她身边,一直陪她到最后,直到她死心的那一天为止。 艾在内心暗自发誓,就这么等待。 「复活——」 这时一发子弹击中了娜茵。 「……咦?」 就像一只小鸟被人开枪打中一样。 雪白的少女全身痉挛,苍白的头发散开,整个人倒在地上。 等这一切动作结束,鲜血才总算喷了出来,弄湿地面。 白色慢慢染成红色。 「……你在做什么?」 艾茫然问了。 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娜茵会中弹,不敢相信她的头已经不见,更不敢相信…… 「艾利斯同学?」 做这件事的,是她身旁的男子。 时间得以解冻。 「艾利斯同学?」 事到如今,艾仍然怀疑这是一场误会。还以为现在还有可以让人说一句「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就一笑置之的理由。 第二颗、第三颗子弹却彷佛要嘲笑艾这种想法似的接连射出。第二发射中心臓,第三发射中颈子。 「住手!」 艾忍不住扑了过去,但艾利斯连她会这样也早已料到,仍然继续开枪。每一颗子弹都灌注了异能之力,绝不射偏。 不会错,也不是误会。 艾利斯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对娜茵开枪。 开枪杀了她。 「艾利斯同学!」 艾最后不惜挺身护住娜茵。 「为什么!」 ^ 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艾早有觉悟。她早知道万一娜茵让所有死者复活,她以前所处的世界就会发生不可逆的改变,一切都会变了样。 然而…… 这种事…… 「为什么!」 她讨厌这样。 讨厌艾利斯杀人。 也讨厌娜茵被杀。 「艾利斯同学!」 情感没有化为任何言语。 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所以艾一再呼喊他的名字。 但艾利斯却…… 「让开。」 一次也没回答。 他脸上有着「那个时候」的表情。一种将自己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充满绝望、恐惧与使命感的黑色表情。 艾看到他这样,体认到他也和娜茵一样下了某种决心。 艾利斯彻底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及正在做什么,缫续进行他的行动。 他相信娜茵就是邪恶。 这样一来,艾利斯就绝对不会停手。就像物理定律或交通标志一样,变成一种认定是这样就该这么做的存在。 这是艾第三次看到他这种眼神。 第一次是在破坏三年四班的世界时。 第二次是他试图拿自己当犠牲品来拯救整个城市的时候。 但当时他放弃的只有自己的性命,这次却不一样。艾利斯不只放弃自己的性命,还觊觎别人的性命。 艾利斯已经走上了无法回头也无从弥补的路。 漆黑的枪口盯着她。 强烈的既视感,简直就像的眼球。 「这丫头,已经不行了。」 艾利斯终于说话了。 「这丫头拯救世界拯救得过火了,简直就像正义的化身。要是放任这样不管,你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艾利斯果然也想着一样的事情。 娜茵,赛卡瓦蒂发下豪语要拯救世界,其实却会毁灭世界。 即便如此,艾仍然想站在她那边。 然而艾利斯选择与她为敌。 「……这是为什么? 」 艾问了。 「你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一条路……」 说不定……如果情况容许艾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一定是…… 「……是为了,我吗?」 艾利斯回答: 「不是,是为了世界。」 「是吗……」 如果能够相信这句话,真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艾利斯说的是谎话,这点艾还看得出来。他们之 间有着信任。 艾作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因为心意相通而受伤的一天。 「知道了就让开。」 「我不要。」 「……那就算了。」 艾利斯开枪了。 艾毫不犹豫地挺身挡在弹道上。然而…… 「!」 子弹被后来射出的子弹撞上,改变了方向。几颗子弹就像打撞球似的撞来撞去,丝毫没伤到艾,射向她背后的娜茵。艾不曾看过艾利斯这样使用能力。 艾利斯突然喷出鼻血。他如此应用能力,对身体的负担很大。 即便如此…… 「……会痛耶。」 对魔女仍然不管用。 「娜茵……」 艾说着回头看着她。 娜茵慢慢站了起来。她的身体毫发无伤,除了染上鲜血的连身裙以外,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她曾经死去。 拥有万能之力的魔女女儿理所当然地活着。 艾利斯再度开枪。 「没用的。」 子弹就像石子般收进她手中。 「这种不起眼的能力,怎么可能解决得了我……」 被娜茵抓住的子弹纷纷掉落。 「……倒是你,刚刚说的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 艾利斯再度开枪。但这次子弹连娜茵都碰不到,被一股隐形的力量挡住。 「等一下,人家还在说话——」 开枪。 「就说说没用了!别搞这些了——」 开枪。 「——为什么我拯救不了世界?你给我说——」 开枪。 「……」 开枪,再开枪。 艾利斯若无其事地持续发射子弹,使得娜茵也陷入了沉默。看样子娜茵和刚刚一样,想起了对他的恐惧。 子弹打完了。 弹壳唰唰作响地落地,艾利斯重新装填子弹。能力发度让他手指发抖、气喘吁吁,显然已经大伤元气。但他却…… 「……你问我,为什么你拯救不了世界?」 「咦?」 艾利斯大概是想争取时间装子弹,只见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说: 「好啊,我就告诉你……」 , 他总算装进了一发子弹。 「你拯救不了世界的理由……是因为对你来说,世界只有一个。」 「你在胡扯什么莫名其妙的鬼话!世界只有一个,这不是当然的吗!」 「……你就是这样,所以才不行……」 两发。 「小鬼,你听好了。世界才不是只有一个。每一个人都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而你却硬把世界归成一个,说要『拯救』……」 三发。 「让死者全部复活?除掉守墓人?变回十五年前?原来如此啊。你说的也许全部都对,可是啊……」 四发。 「你难道以为对的事情就是对吗?」 五发。 娜茵大喊: 「你、你胡说什么!那不是理所当然吗!」 「这理所当然的事偏偏不是理所当然啊——这个世界啊,对的事情就因为『对』而『不对』,幸福就因为『幸福』而『不幸』,轻松就是痛苦,生就是死。这才是人类……所以……」 六发。 弹筒装满了子弹。 「我来让你变成人类。」 白银弹头瞪着魔女。 「去死吧,怪物。」 接着艾利斯扣下了扳机。 「!就说没用了!」 娜茵啐了一声,轻轻挥手。 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开。多重无形屏障架设起来,完美地包围住娜茵的身体。 然而子弹破坏了这一切。 「……咦?」 娜茵看着自己喷出的一口鲜血,觉得不可思议。连身裙上的血渍慢慢晕开。 「……你刚刚,做了什么?」 心臓已经被射穿,娜茵却没倒下。 即便如此,恐惧仍然留在她脸上。本来子弹应该连一道屏障都打不破就会碎裂…… 「谁知道呢……」 艾利斯 卡勒笑了笑。 「……别说那么多了,你就死一死吧。」 「!」 这时娜茵的恐惧终于成真,脸孔一瞬间变苍白。 「你这个怪物,别跑!」 魔女逃了。血迹斑斑的连身裙飘起,在小巷里踢着墙壁辗转往上跳,踩到风向鸡的背上。 艾利斯追了上去。他和娜茵一样,不,是以更快的速度纵身飞起。 「这!」 艾利斯展现出来的运动能力已经足以媲美艾。 这是运用他的buzzer beater能力所达成的?但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到底要怎么运用才能利用让投掷物命中目标的能力来提升体能? 「请你们两位等一下!」 艾大喊一声,跑了过去。她依样画葫芦,踢着墙壁到达屋顶。 「等一下!」 然而… 艾还是追不上他们两人。 等她到了屋顶,已经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最终章 银子弹 「这里就是现场?」蒂伊跨过封锁线,就要走向废墟里头。但她一步都还没走完,就有一名随侍伸出。 「喂!你怎么对你老板这么粗鲁!放开我!」 蒂伊被揪住后领像拎小猫似的提起来,双手乱挥表示抗议,但当事人完全不予理会。 「笨蛋,还没确定里面是不是安全,你先等一下。」 这个身材特别高大,双臂裹着绷带的男子,就是追随蒂伊的异能者之一 ——破坏拳马基亚 艾雷克托斯。 「你说还不确定安全,可是大家都进去了……」 「那当然,我们的性命和你的性命价值不一样。」 「都一样啦……喝啊!」 「啊!你还跑!」 蒂伊就像蜥蜴断尾似的脱下外套,赶忙跑向里面。 越往废墟里头走,破坏的痕迹就越是显着。 「……这可真惨。」 乍看之下,会觉得这里只是欧斯提亚无数废墟之中的一处。 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情况有多异常。 本来这个城市里的废墟是在长达十五年的岁月中慢慢形成的,但这条巷子却像被巨人用脚踢过似的,四处都是粉碎痕迹。蒂伊完全想不透要怎样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堆起的砖块扭曲成螺旋状,石板则化为沙子。 而且他们说这还只是余波造成的。 「报告。」 「是。」 一名随侍立刻上前答话。 「——昨晚失去联络的娜茵 赛卡瓦蒂与艾利斯 卡勒,仍在进行战斗行为——请看这张地图。」 摊开的地图上在几个地方画了记号,标出有人目击到他们两人的地方,同时也是成为战场的地点。 老人画上一个最新的记号,也就是这条巷子。蒂伊皱起眉头。 「……真是难以理解。他们两人为什么要把战场弄成这样?」 戴着单眼镜的老人回答: 「是。从目击情报推测,两者的战斗意愿似乎有着很大的差别。艾利斯完全怀抱杀意行动,魔女则打不还手,只顾逃走。也就是说 ,推测这跳岛式存在的战场,应该是无穷无的撤退战所造成的结果。」 娜茵逃走,艾利斯追赶。两人对上的地点就会发生战斗,而魔女再度逃走。 反覆进行这样的行为,就在城市地圚上制造出了许多散落各处的记号。 「原来如此啊……有人接触到他们两人吗?」 「目前还没有任何人遇到艾利斯……魔女这方面,已经找到几十个遇到她的人。」 老人难以启口地皱起眉头。蒂伊以冰冷的表情朝废墟深处看了 一眼说道: 「那边『那个』也是?」 那儿有一名抱着膝盖、缩起身体的男子。 男子的模样非常突兀。他头戴王冠,身披老虎毛皮,缩在无数金币之中,简直像个发疯的国王。 不知道他到底被人怎么了,只见他露出茫然若失的笑容,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每一处战场都一定会留下这样的人。 这些人身边多半有着堆积如山的金钱或粮食,而他们就像石像一样缩在这些东西的正中央不动。 「真不知道魔女的女儿到底想做什么……」 蒂伊这么自言自语,而他们早已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想也知道,魔女的女儿是想拯救世界。 「……还有艾利斯也是。」 这个答案她也知道。艾利斯 卡勒一直都在努力保护世界。 但蒂伊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还有别的情报吗?」 之后众人交换了几项情报,会议就此结束。 「那就解散。一找到魔女的女儿,就立刻通知执行部队。不用徵求我的同意,收到情报就可以马上进行攻击。」 众人纷纷以不同的语气答应后就离开了。蒂伊叫住其中几个人,下达比较详细的指示。 等这些事情做完,蒂伊觉得脑袋有种被煮过般的疲劳感。她先喘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糖果,用力咬碎。疲劳与睡眠不足让她累得像是快死了,脑子里的糖分不够,让她好想喝加满了糖的咖啡。才刚有这样的念头…… 「小丫头怎么啦?你脸色很难看啊。」 不知不觉,拿着杯子已经站在她身前。 「喔喔!难得看叔叔你这么机灵耶!我对你另眼相看了!我爱你。」 「少来,我有妻女了。i 「好,那就只到另眼相看为止!辛苦了~~」 蒂伊接下杯子,一口气把半杯咖啡倒进嘴里。咖啡温温热热的,很甜。 对话停顿了好一阵子,感觉得出尤力在顾虑她。 「……太天真了。」(注:日文中的「甜」又可以用来表示「天真」〕 「会吗?我倒觉得还好……」 蒂伊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又喝了一口咖啡。 「那么,叔叔有什么事吗?」 「唔,我是在想这里也许会有那几个小鬼的情报。」 「……你问这个做什么?」 蒂伊露出不快的表情。坦白说,事态明显超出尤力所能处理的范围,这个落伍的猎人八成什么忙也帮不上。 但尤力的回答却稍稍超出了蒂伊的想像。 「当然是用铁拳制裁这些离家出走的小鬼。」 尤力说着把拳头握得喀啦作响。 蒂伊忍不住瞪大眼睛。 ^不不不,叔叔,他们不是离家……」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你要知道他们已经两天没跟家里联络了啊。」 蒂伊本想反驳,但还是住了口。 「……呃,说得也是。叔叔说得没错。」 这的确是世界的危机,是一场足以匹敌诸神之战的超常大战。 即使如此,有一个人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参与,也许并不是坏事。蒂伊有了这样的想法。 「等找到他们,叔叔可要好好训他们一顿,叫他们至少该联络一声。」 「当然,我本来就这么打算。」 「……嘻嘻嘻。」 蒂伊自然而然地笑了。尤力的天真就是这么让她畅快。 仔细想想,他一直都是这样。他是个坚强成熟、有常识……却也因此被迫处于被动的成年人,就只是个被食人玩具与艾 亚斯汀这对特大号麻烦父女缠上的平凡人。 然而,要不是有他在,现在一定不会是这样。 蒂伊打起精神,摔破了已经见底的陶杯。她本来打算用三寸不烂之舌撵走尤力,但现在打消了主意。 「我们不知道他们正确的所在位置,所以只能靠千里眼系和预知系异能者提供不确定的情报了。」 「什么情报都好,告诉我,艾利斯、娜茵,还有……」 尤力接下来的这句话说得十分悲痛。 「……艾,到底去了哪里。」 我从出生前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当我呱呱落地,就已经有了现在的形体。 (你醒啦?〕 妒那是一个看得见月亮与星星的夜晚。 无人的草原上,一个无名的婴儿静静地诞生。 儿身边有着生母。她是个满脸倦容,十分古老的人。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问了,我回答。 (那当然。〕 〔那就好……〕 她说着就倒了下来。我并不惊讶,因为我早就知道她把所有力量都给了我,她自已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但我的眼睛却湿了。 (……这是怎样……〕 我举起双手摸摸脸颊。脸上被咸咸的水弄湿,很温热。 (这是悲伤。〕 她说了。 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种多余的情感留给我? (当然是因为需要。因为你和过去的「我」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她没哭,因为她没有这样的功能。 〔你仔细听我说。我未能拯救世界,别人也拯救不了世界。但这是当然的,因为谁都不是为了拯救世界而生的。〕 (可是你不一样。〕魔女说了。 〔唯独你,是不折不扣专为了拯救世界而生的怪物,是我本想追求的梦想形体。〕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我弄成这样的存在……〕 我一边擦去眼泪一边深深理解了自己。魔女赌上她全部的存在,创造出来的这个叫做我的怪物,确实拥有超乎寻常的能力。 可是,这个怪物的精神却…… (为什么!我只是个孩子啊!〕 我拥有的精神却像魔女幼小的时候一样,只是个很平凡的人类的精神。 我突然害怕起来,觉得就好像有一颗可以破坏世界的炸弹交到我手上。 魔女笑了。 所以才要这样啊,「魔女的女儿」……因为只有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可以作着拯救世界这样时大梦……) (为什么!我不懂!)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弄懂,这过程一定会变成你要走的路……〕 魔女卯足最后一丝力气指向东方。 (去吧,我的女儿。〕 那里有一个悠然荡样的黑色平面。 (你是纯粹的不纯, 刚诞生的不死。 是无能的神。〕 就像生物自然朝着光前进似的指出我该走的路。 〔……你尽管什么都不要想,不怀抱着任何理由或动机,就这么去拯救世界。你有足够的能力……〕 〔……好啦。〕 我擦掉眼泪,站了起来。 〔我要拯救世界……〕 〔……没错。即使因悲伤而哭泣、被打倒在地,仍然只管前进。这就是最快的捷径……〕 我挥开眼泪,踏出脚步。 (即便如此……〕 最后魔女还是吐出了耝咒的话语。 (即便如此,你还是绝对拯救不了世界。〕 〔……啊啊,没错,我坚信如此。我拯救不了世界,谁也拯救不了世界。我明知道你也是如此……〕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出发吗?魔女悲伤地轻声问起。 我只回头一次,对她说了。 (对。〕 〔……是吗?〕 魔女就像迎接幸福临终的人一样,露出笑容。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于是魔女死了。 (……晚安,妈妈。之后的事我会帮你完成。〕 我发下誓言,跳进黑色平面。「呼-呼-呼——」 娜茵在一条小巷子里头喘着大气。 「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她的身上被打出了多个弹孔,本应洁白的连身裙也被鲜血染得通红。 不可能。自己拥有万能之力,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而且造成这种情形的,竟然只是区区人类射出的枪弹! 本来枪弹应该根本碰不到她。即便命中,这种小伤应该也会在转眼间痊愈……然而…… 「痛死了——真是的!这是怎样啦!」 娜茵将手插进肩膀的伤口,把埋进里面的子弹抽了出来。 娜茵看到抽出的子弹,不寒而栗。子弹像蛆一般蠢动,又想钻回伤口。 「给我消失——!」 她手一挥,灌注念动力与物质毁坏能力,才总算让子弹碎裂。 娜茵气喘吁吁。 ——身上已经中了好几发这样的子弹。 「啊啊!真是的!」 她在全身上下乱抓一通,一抓出子弹就烧掉。 「~~呼——呼——呼……该死。」 子弹已经全部取出,伤口也全都痊愈,疲劳却始终散不掉。感觉就像中了诅咒,取之不尽的力量稍稍变微弱了。 这不可能。要减去怎样的数字才能让无限减少? 「……可恶,可是这种事想了也是白想啊……」 然而对娜茵来说,就连这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拯救世界。 为了这个目的,无论万能的力量还是自己的身体,这一切会变成怎样她都不在乎。 「……得快点才行。」 娜茵一边警戒四周一潘走在巷子里。没错,其实现在不是玩这种捉迷藏的时候了。 因为她要拯救世界。 而她找到了方法。 没错。娜茵满脸笑容。 但这个时候…… 「呼……呼……呼……」 巷子另一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终于……找到了……」 娜茵的笑容当场僵住。就在巷子另一头…… 「我找了你好久!娜茵!」 世界为了拯救她而追了上来。 终于见到她的面了。 只是这样就让艾觉得好高兴。 「娜茵!」 艾用力抱住这个小小的少女。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好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哼,怎么可能?我可是无敌的。」 客観来看八成是这样。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危害到魔女。 即便如此,艾心中的担忧始终不见消散。她担心凭艾利斯i那个有着地狱色双眼的少年,搞不好真的办得到。 在城里四处奔波其间,艾一直好害怕。她还以为一切会在她不知不觉中结束。 「……总之我们先回家一趟吧。」 艾说着朝她伸出手。 「好不好?」 「……」 艾嘴上这么说,却不认为娜茵会乖乖听话。所以这就像「早安」或「你好」一样只是开个话头,艾打算透过接下来的谈话想办法说服她。 然而…… 「好啦。」 娜茵点了点头,主动伸出手回握艾的手。 「……咦?」 艾带着一种被人把玩笑话当真的心情,看着跟自己牵在一起的小手。 艾她觉得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怎么了?不是要回去吗?」 「是……是啊,你说得对……」 艾用力握紧手,彷佛想确定自己握住的小手真的存在。她牵着的手很温暖,感觉不出一丝谎言。 会是娜茵在打什么主意吗?即使真是这样,也比被她跑掉要好上不知多少倍。艾这么判断,于是什么都没问, 一路往前走。 「就好像~~花儿一般~~」 娜茵以艾从没看过的好心情牵着她的手,甚至哼着歌。艾只觉得越来越一头雾水。 「~~然后咧?你说回家,是要回那栋公寓?」 「是、是啊,你说得对……其实我是希望最好在路上能找到艾利斯。」 就在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喔,你们两个在这里啊?我找了你们好久呢。」 艾利斯从巷子另一头探出头来。 「!娜茵,你退开!」 艾反射性护住娜茵。 「喂喂,别那么凶啦。」 然而,艾利斯 的表情看来十分平静。 「艾利斯同学……你……」 艾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眼前的艾利斯脸上没有那种他特有的「嘲笑」,就像回到几天前 样十分爽朗。 「没关系,艾,已经不要紧了。」 娜茵说着从后面走出来,脸上也已经没有恐惧。 他们两人要好地并肩站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 「嗯,艾,跟你说喔。我……放弃拯救世界了。」 「啥!」 艾张大了嘴合不拢。 「所以啦,我也没有理由杀她了。」 「为、为什么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有可能演变成这种情形? 「就跟艾一样啊。」 「……跟我一样?」 「嗯。我也……失败了。」 「失败……」 「嗯,失败。所以我放弃了。」 艾当时选择不实现艾利斯的愿望而失败。 那么娜茵又是在什么事情上失败了呢? 「详细情形我晚点再告诉你。」 娜茵说着伸出手。 「所以,今天我们就先回家去吃饭吧。」 「好不好?」 但艾没牵起她的手。 「艾,你怎么了?」 娜茵不解地问了。 「艾不就是想这样吗?」 她说得没错。 「你要的不就是大家都得救,不就是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魔女笑着表示只要艾牵起她的手,就能让事情变成这样。 然而艾…… 「啊啊,原来如此……」 艾再也不会牵起她的手。 「娜茵,这就是你说的拯救大家的方法吗……」 于是艾醒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倒在地上。 「……为什么?」 茫然若失的娜茵就站在眼前。 她伸出来的右手孤零零地垂下。 「……嘿咐。」 艾一口气站起身,看看四周。 没有别人在场。 「刚刚那是幻觉吗?」 没有人回答她。这无所谓,她本来就不指望有人回答,而且早已料到会这样。 刚才那些应该不是幻觉,而是和世界塔一样,是现实。 只有唯一一点例外。 「你为什么不牵起我的手!」 娜茵大喊。 「明明只要牵起我的手,你就可以得救!就可以幸福了!」 娜茵抓得头发一团乱,显得十分扼腕。 到了这个时候,艾已经理解城里发生的事背后的含意。在战斗所经之处发现的那群石像般的人,都历经了和她刚才一样的体验。娜茵是想藉此达成某种目的。 「那就是你所谓的『拯救世界』?」 「是啊!就是这样。」 娜茵就像在炫耀死掉的猫一样,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终于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拯救大家了!呵呵呵,刚发现时我都忍不住笑出来了!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正确答案呢!」 艾觉得心好痛。 感觉就像对垂死的野兽补上最后一刀,就像将死亡赐予只剩下痛苦的生命。 「我! 一直以来都搞错了!我一直想着大家啦、世界啦,把事情想得很重大,这根本就错了!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就像世界是用小小的石子堆成的,『大家』也是由很多的『一个人』所构成的!」 所以…… 「那我只要单纯实现每个人的梦想就好了。」 实实在在的疯狂笑了。 「只要一个一个处理,见一个救一个,一个都不留地全部拯救完就好了!」 听起来就像一些象徵不可能的寓言。 但凭娜茵的本事,却能将拯救大家这种天马行空的梦话化为现实。她甚至有办法找到这世上物每一个人,一 一拯救他们。 这才是万能的力量。 「我要实现大家的愿望!让死掉的人复活!让悲伤全部消失!创造出一个没有悲伤的世界!没有任何不界!把这样的世界送给大家!这样一来!世界就会得救!」 艾已经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结果就是那群像石像一样的人?」 现在艾懂了。要是刚才牵起娜茵的手,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模样。 娜茵一定会洗心革面,艾利斯也会变回和气的模样,世界一片祥和,自己会活到一百岁。 接着就会开始慢慢脱序。等自己死去, 一切都结束,就会暗地许愿,祈求让他们复活。 之后只会不断走下坡。一个愿望膨胀成两个、三个,最终化为无限的愿望,全部被实现。 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 曾几何时,所有愿望都得以实现,最后无事可做,变得像石像一样。 「我不要那样!」 「为什么!」 娜茵大喊: 「艾不想幸福吗!」 「不是不想。」 这一点她敢满怀自信点头。 「既然这样……」娜茵说着伸出右手。 但艾并没牵起她的手。 「可是啊,娜茵。就算我想幸福,却不想让不幸或悲伤消失。」 艾以开导的语气温和地对娜茵诉说: 「娜茵,我啊,喜欢开心,喜欢高兴……可是,我也同样喜欢悲伤,或是不幸……」 令人悲伤……也令人高兴…… 说来幸福……却也不幸…… 艾 亚斯汀是无法只靠幸福而幸福的。 「所以,你拯救不了我。」 自己这个生物是多么贪婪?是个只有漂亮还不满意,只有肮脏也不满意的罪孽深重的人类。而「我」对这样的自己十分自豪。 艾心想,长大成人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当然…… 「……我不要……」 小孩子哭了。 「我讨厌这样……卜 转眼间娜茵已经热泪盈眶,眼泪流了出来。她的眼泪纯真无瑕,只蕴含了悲伤,沿着下巴滴地上。 「我……讨样……我明明……要拯救世界……」 那一定是只有小孩子才懂的纯真情感。 小孩子的哭声回荡在世界的角落。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娜茵……」 艾紧紧抱住娜茵。艾明明是对她的梦想补上最后一刀的元凶,却怀抱着罪恶感而哭。这样 的她让她自己觉得痛心。 但这些也都不重要。 「……以后,我该怎么办才好……」 娜茵茫然问了。艾回答: 「娜茵,请你失败。」 「……失败?」 「是啊,请你追梦失败,放弃梦想……变成你自己。」 艾把脸凑近她柔顺的头发,希望尽可能传达自己的心意。 「娜茵,请你改变。请你不要为梦想这种东西而活,要仔细倾听,自己找出自己立身处世的方法。」 「……这种事,我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 「……连我这样的……怪物也行?」 「是啊,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你眼前。」 艾将额头和娜茵的碰在一起,轻声这么说了。不知道娜茵是不是觉得害臊,低下头去。 「人是可以改变的,娜茵。不管是什 么时候,是谁……」 要怎样才能让她了解?怎么说才能让她听懂?艾满脑子想着这些事,一心一意努力传达自己的心意。然而,话一说出口的瞬间就变成只是漂亮话,就好像她们碰在一起的身体之间有一层厚厚的布隔开。 所以,艾不认为娜茵会洗心革面,也不相信只用说的就能让她「失败」。 所以…… 「我懂了 ,艾!我!会放弃梦想!」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艾醒了。「唉唉唉……又被看穿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倒在地上。 「……咦?」 娜茵独自一人站在眼前。 「真伤脑筋,艾太坚强了啦……这样要我怎么办才好啊……」 她哈哈乾笑几声,像个傀儡般歪了头。 结果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办……我拯救不了艾……我好想拯救你……我那么想拯救你!」 娜茵抓得头发一团乱,用力在石板上跺脚。 「……娜茵,刚刚……」 艾整个人跳起来看看四周。记忆猛然苏醒过来。 这难道是…… 时间倒转了? 「啊啊,让你吓到了……我本来不想这样的……唉唉。」 艾感觉背脊一阵恶寒。 「娜茵!」 艾头一次因怒气而忍不住大吼。 「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只现在。包括刚刚在内已经两次,不,说不定还更多次。 娜茵一定已经好几次…… 「……我是在试……」 「试什么?」 「试试看要怎样才拯救得了艾…」 艾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当场昏倒。 不是只有两三次。娜茵一定已经让时间倒流无数次,然后反覆失败。 为了拯救所有世界。 艾冷汗直流。 「……艾」 眼前有一张哭皱了的笑容,一种像哭、像笑、像生气,又像为难的笑容。 「你不是说过吗?说要我失败,变成自己……」 艾说过。她的确说过。 艾当时希望娜茵能像她以前忍不住救了艾利斯而不得不放弃梦想一样,透过失败走上新的人生。 然而…… 「可是啊,艾,我没有办法失败……」 简直就像一具自动人偶在哭泣。 「因为我全知全能,根本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算我失败,也是要重来几次都行…:: 拥有万能之力的魔女女儿,简直像是想死也死不了的不死者,就是没办法做到凡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的「失败」。 「我……该怎么办才好……」 娜茵说话时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她无法失败,但同样的也无法成功。 因为世界早已得救。 谁也没办法对已经得救的人再救一次。 所以…… 无论如何挣扎…… 到最后…… 在这个世界上将会只剩下一个未能得救的人。 「怎么办……」 孤独的神跪倒在地,洒下绝望的泪水哭泣。 「!你要死心!世界的事!你就别再管了!」 「……办不到。要是我放弃世界,我就不再是我。因为我就是为了拯救世界而生……」 娜茵无力地摇摇头。 「而且死心也没用。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忍不住把死心这回事也去除掉。」 「~~~!」 到了这个时候,艾才终于开始怨恨那个她没见过的魔女。 她的安排完美无缺。 她知道自己拯救不了世界,却仍无所不用其极地试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最后创造出娜茵。 魔女把神的力量丢给一个平凡的孩子,让她绝对不会长大成人。 无论用什么理由,艾都无法阻止娜茵。唯一能够阻止娜茵的魔女之所以消失,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艾……我好怕……我好害怕……」 无敌的存在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 「娜茵!请你冷静点!」 「……就算这样,我一定还是会忍不住拯救大家……不管人们想不想变得像石像,我一定会忍不住把他们的愿望全部实现……」 「不可以!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我拯救不了世界,却还是会忍不住拯救世界……就像失控的研磨机一样把世界夷平,把大家都变成石块……」 艾抱住娜茵颤抖的身体,拚命思索该说什么话才好。但她想到的尽是只会通往绝望的话。 娜茵是个已经错了位的齿轮,力量传不到该传去的地方,让她在大地滚动,把一切都破坏殆尽。 她自己想拯救世界,事实也完全就是这样。 然而…… 她却会毁灭世界。 「怎么办……艾……我该怎么办……」 末日的景象一定是一片寂静。变得有如石像的人类,在墓地般的城市里幸福地笑着。 「救救我,艾……救我……我不要这样……我讨厌这样……」 「——娜茵!」 艾抱住了浑身是血、发抖的小孩,用力抱得不能再紧了。 但也只是这样。 除此之外,艾什么也做不了。 「……好,我知道了。」 艾只能等他登场。 「就由我来救你……」 回头一看。 露出地狱色笑容的艾利斯 卡勒就站在那里。 ^啊啊,这丫头跟我是同类。 艾利斯第一次见到艾,就有了这样的感想。 要是有人问哪里一样,他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会是「得理不饶人」或「不把人当人看」吧。 这并不是在批评。 因为这正是艾利斯所寻求的资质。 因为要找来杀自己的人,非得是这样的人不可。 所以艾利斯才会挑上艾作为他的搭档。 因为他觉得这丫头应该能够完美地做好她该做的事——但现在他觉得,也许自己只是把「会好好做好该做的事」这样的期待寄托在艾身上。 以前艾曾经说他「很高尚」。 蒂伊、宾道,甚至尤力,都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评语。 但艾利斯从来不曾这样想过。 他只是单纯地把两样东西放上天平。 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一边是全班同学的性命。 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一边是整个城市的性命。 不用看也知道,结果是「几乎平衡」。 然而,自己的性命这一边终究还是轻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你就错了,糊涂蛋。一般人才不会这样想。」 说这句话的是谁啊? 「人类是一种心意不坚定的生物,尤其当各个选择越是不相上下,就越难做出决断。要是还牵扯上自己的性命,那就更是如此。而你却因为自己的心臓这一边轻了一根羽毛的重量就愿意赴死,那你这个人就是不正常。」 他想起来了。说这些话的当事人,自己也是个根本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的家伙。 他心想,他们果然是父女,这种地方更是一模一样。 没错,他一直以来都忘了这件事。 让他觉得艾是同类的最重要理由…… 就是因为觉得她是个「改变不了的人」。 艾利斯认为这世上有两种人, 一种是「改变得了的人」,一种是「改变不了的人」。 艾利斯当然属于后者,而他认为艾也是一样。 他一直以为他们会一起为梦想而活,也一起为梦想殉死。 他一直以为无论梦想是否实现,都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他一直以为那是一种流星似的单程车票,^只会在天空的远方炸开。 但他错了。艾是个改变得了的人。 这让他觉得十分震撼。 也觉得「开什么玩笑」。 感觉就像射上天空的烟火竟然不爆开,就这么掉了下来。而且还说这烟火的残骸是「第二人生」,开心地在地上滚动。 明明再也飞不上天空,看起来却还是那么幸福。 所以艾利斯有了一个想法。 说不定…… 搞不好…… 会不会自己也改变得了? 只要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也活得下去? 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忍不住有了这样的想法。 但这种想法…… ——最后再提一次天平吧。 题目:一个世界和自己的性命。 哪一边比较重? 艾利斯已经完全变了样。 他遍体鳞伤,衣服破破烂烂,根本衣不蔽体,鞋子也不见了一半,左眼滴着深红色的泪。 唯有手上的双枪完好无缺得令人觉得诡异。艾利斯简直就像傀儡一#,砠罾两把手枪拖了 过来。 艾利斯说要救娜茵。如果换做平常,这句话会让艾产生莫大的信赖以及微微的担心。 但唯独现在…… 「娜茵,你退开。」 艾就像之前一样,把娜茵挡在自己身后。 「……好伤人啊。」 艾利斯和艾互相对峙,哼哼笑了几声。 「这岂不是弄得好像我们互相为敌了吗……」 「不会的,因为我没有敌人。」 艾利斯听了就睁大了眼睛看着艾说…… 「……你还是老样子啊。」 他的微笑有那么一点和先前一样平静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也随即消失。 艾利斯说: 「够了,你让开。」 「……你要我让开,打算做什么?」 「我要杀了这小鬼。」 艾利斯的说法太激进,让艾的耳膜隐隐作痛。 「……艾利斯同学……」 「你也差不多该懂了吧?这个小鬼不可以存在。我来杀了她,把她交出来。」 「艾利斯同学!」 艾不想听。 她不想听这种由衷认同的真实话语。 「为什么……你为什么变这么多……」 艾利斯沉默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根本没变。」 艾利斯笑了。 「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找到目的,决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就是我……我根本没变……如果你觉得我变了 ,那一定是你自己有问题……」 那是一种修罗的笑容。 「你别忘了,我曾想逼你杀人……我是个为了达成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择手段的人……」 这时艾利斯突然呼唤魔女的名字。 「娜茵。」 「……做什么?」 娜茵挥阃艾的制止,往前踏上一步。 「你想办法弄走这个局外人,她会妨碍我们打斗。」 「等等!」 「……我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什么叫做局外人!你们两个都给我等一下!」 但他们不予理会。 「有什么办法?虽然我的buzzer beater已经『深化』到对你都起得了作用,却和『万能』不一样,除了杀人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晃了晃手枪。 「就由我们两个做个了断吧。」 「……知道了。」 「等一下!你们不要当我不存在……唔嘎!」 艾的身体突然弹开,被压制在废墟墙上。 开什么玩笑!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被排挤,这我怎么受得了! 艾全身使力,对抗无形的力量。 但身体连一公厘都动不了。 两人就在城市与荒野的界线上,平静地相对而视。 战斗的气氛笼罩着他们。 「……这样行吗? 「很好。我会尽量用最不痛苦的方法杀了你。」 艾利斯说着举起了枪,娜茵不悦地皲风眉头。 「……我话先说在前面,如果你是偷听到我刚刚对艾说的话,以为我想死,那就大错特错了……别看我这样,我是要拯救世界的人,不会在这种地方被你阻止。」 「搞错的人是你。」 艾利斯拉起击锤。 「这些都无所谓,你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接着扳机扣了下去。 「去死吧。」 砰、砰。 从双手飞出的子弹飞得比声音还快,还来不及眨眼就直逼到娜茵眼前。 太慢了。 这一切娜茵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让时间的流动变慢,不只是子弹的动向,连带起的冲击波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游刃有余地躲开。 本来应该是这样。 (果然追了过来!) 子弹就像被钢丝拖着走一样,把物理定律扭曲得不成原样,朝娜茵的心臓飞过去。 娜茵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变方针,创造出无形的力场试图包裹住整颗子弹。 即便如此…… 「嘎哈!」 两发子弹轻而易举地撕裂力场,击碎她第六与第八根肋骨,在心臓正中央碰在一起。 (~~又来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伤势立刻复原,但除了身体所受的损伤,「万能」又受到了轻微的损耗。证据就是并行发动的时间逆流不再发动,无法让命运逆转。 砰砰。艾利斯进行第二波射击。 「唔!」 娜茵强化肉体,用比子弹更快的速度移动。既然挡不住就乾脆跑掉,这样一来,只不过是个凡人的艾利斯就束手无策了。之前娜茵就是靠这一招勉强逃掉。 然而…… 「别想跑。」 「什……!」 艾利斯突然抢先挡住娜茵的去路。 第三波射击。命中肩膀的子弹就像蛆一样朝心臓前进。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可能。他的子弹到底蕴含了什么样的力量?艾利斯 卡勒到底是怎么作弊才会逼得自己无路可逃? 「你……你这家伙是怎样!」 她得到的回答是枪弹。 「臭家伙!听我说话!你做的事情是白费工夫!不对,不但白费工夫,还有害无益!不要再逼我!不要再——」 一颗子弹从右耳轰掉了脑干。 「——臭像伙!」 从锁骨到胸腺都被撕裂。 于是娜茵开始了。 「不管弄成怎样!我都不管了!」 枷锁一口气卸下。 既然就算失败也一样…… 那我就彻底大干一场! |我杀了你!」| 娜茵开始反击。 「可恶!可恶!放开我!」 艾就像标本似的被压制在废墟墙上,挣扎着想脱身 。然而拘束她的力道完全无从捉摸,让她一点不知道该如何挣脱。 眼前只见艾利斯单方面不断攻击,但这也是理所当然。娜茵要拯救世界,所以她原本是无法「杀人」。 但这终究只双方力量相距甚远的前提下才成立的情形。 如果出现一个人能力足以威胁娜茵的性命,又或是直接威胁到娜茵的梦想本身…… 「我杀了你!」 娜茵不再手下留情。 「艾利斯同学,快逃!」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空门大开的头顶立刻中了枪。这次也和之前一样,子弹命中了瞄准的地方。 但娜茵已经不再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摇。 举例来说,就像是人与蜜蜂的关系。当这两者碰上,逃走的多半都是人类,乍看之下也许会觉得蜜蜂占了优势。 但如果人类有了觉悟,决定抗战到底。 这种优势一瞬间就会消失。 就像这样…… 「嘎啊!」 娜茵突然甩动一头雪白的长发,像野兽般在地上飞奔。 艾利斯立刻进行牵制射击,两发子弹射穿了她的大腿。 娜茵并没有停下来。因为当人类做出会被蜜蜂螫的心理准备而继续冲剌,蜜蜂根本就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可以因应。 艾利斯扣住自动手枪的扳机不放,剩下的子弹花不到一秒就全部吐出,射向娜茵的脸。她觉得好烦。 所以她决定先找这边开刀。 「碍事!」 娜茵从硝烟下探头露出笑脸,主动跳进子弹形成的风暴之中。她挨了七发子弹,但仍然毫不续步,继续进逼。 「!」 艾利斯的右手碎裂。 娜茵的手并未注入力道,但被她碰到的自动手枪与手掌骨骼都当场粉碎。 「呜啊!」 艾利斯立刻用左手上的左轮枪指向娜茵,却仍然…… 「二!」 一触之下,万物皆能粉碎。凡是被娜茵的手指碰到的东西都会在一瞬间粉碎。 艾利斯垂下已经不管用的双手躲开。他靠一只右脚在石板上一蹬,拉开了距离。 娜茵故意不追击。 「啊哈哈哈哈!你活该!」 娜茵像是要宣泄先前的郁闷,笑得像是一只充满嗜虐心的猫。 「呵呵呵,我也真是的,之前我到底是在客气什么呀?从一开始我就该这么做了!根本就不用管对方说什么,只要硬是去拯救他们就好了!」 娜茵像个淑女似的慢慢低头。 「谢谢你教会我,艾利斯,我会感谢你的。谢谢你取下了我的枷锁。」 「……你客气了。」 「是啊!哼哼哼,感觉怎么样啊?最重要的双手都碎了,想拯救世界却害惨了自己!真不知道心情会多悲惨呢!可是你放心!你的悲惨和后悔,我全都会消除!我会让你永远幸福!」 「哈哈,这倒挺不坏的啊。」 艾利斯说了。怎么听都只像是死不认输。 「哼哼,你以为我办不到?」 「不,这我倒是不怀疑……所以如果我输了,往后就要麻烦你了。」 「……『如果』你输了……?」 娜茵的眉毛不悦地扬起。 「你明明就已经输了吧……」 「还没啊。」 艾利斯失去武器、手掌被击碎,面对魔女…… 仍然剽焊地笑着。 「对决才刚开始呢。」 他还没死心。 戒心回到了娜茵脸上。贸然接近的距离一瞬间就被拉开。 其间艾利斯做了一个动作。 他用粉碎性骨折的右手抓起脚下的石块,轻轻抛了出去。 石块划出精确的抛物线轨道,飞向娜茵胸口。 娜茵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还顺便觉得自己这样很可耻,因为她被这种可笑的虚张声势给吓到了。 算了 ,等这石块丢中,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娜茵这么打算,等石块命中。 而石块打中了目标。 buzzer beater。 石块突然引发一次小小的爆炸,轰掉了娜茵的胸部。 「!这、这……」 发生了什么事? 娜茵不明就里。为什么平凡无奇的小石子会爆炸?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 「看,我不是说过了吗……」 艾利斯在爆炸的烟筹中剽悍地笑了。 「我说过,对决才刚开始……」 娜茵发出小小的尖叫声。buzzer beater是一种让掷出的物体命中目标的能力。 本质是一种扭曲机率、抽中大奖的能力。 这种力量觉醒后,艾利斯立刻困在一个疑问之中。 如果用这种力量瞄准绝对打不中的东西,会发生什么事? 例如距离远得绝对丢不中的目标,又或是埋在土里的目标。要是瞄准这样的目标,自己的能力会如何运作呢?艾利斯想到这个疑问,于是付诸实行。 就结果而言,他的能力运作完全正常。用绝对丢不到的微弱力道掷出的球,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打中目标;瞄准土中目标的子弹射出后,突然发生的地震让目标露出地面,子弹因而射中。 艾利斯并未将这些实验的结果告诉任何人,就此封印这种手法,以后再也不进行实验。 因为他害怕。 百发百中的能力buzzer beater是绝对的。只要艾利斯觉得「办得到」,就会无视客观的几率宾现。 所以从此以后,艾利斯会禁自己瞄准无法确定的目标。 他破戒的次数只有三次。 而现在就是第四次。 相信这会是最后一次。 艾利斯不断喘着大气。 明明已经沦落到衣冠禽默的地步,但动用能力狙杀娜茵的行为仍让他头痛欲裂,要人性命的想法也让他良心作痛。 这种东西不如拿去喂狗。 「臭家伙!看我这招!」 娜茵掀起尘土来当挡箭牌,但这点花样破解不了这种力量。 艾利斯随手掷出捡起的小石子。石子瞬间就被尘土掩没而失去踪影。 但这是buzzer beater. 小石子「偶然」穿过尘土,「偶然」弹了出来,落在娜茵的胸口。 「噫!」 又是爆炸。娜茵倒在尘土的另一头。 「呜!可恶!」 娜茵让受伤的胸口再生后,立刻展开反击。无数废墟的砖瓦飘起,朝艾利斯飞去。 为了迎击这些断垣残壁,艾利斯做出了奇特的动作。他用右手抓住左手,「掷出」了自己的身体。 结果艾利斯从所有砖瓦当中穿了过去。 「怎么可能!」 这一连串的动作,是艾利斯强行引发一种叫做「穿隧效应」的物理现象所造成的。所有物质到了微观粒子层级就会具有波的特性,因此有可能以微乎其微的机率穿透其他物质。 当然这样的机率极低,甚至有人说开天辟地以来从未发生过。 然而…… 即使机率再低,凭buzzer beater,凭艾利斯 卡勒的本事…… 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引发,将理论化为现实。 艾利斯手一挥,已经连小石子都不拿了。 他掷出的空气转眼间分解,化为凶恶的氧分子,焚烧娜茵的喉咙。 「咳哈!咳哈……可恶!」 即便如此, 娜茵仍然立刻治好伤势,换了过来。 艾利斯再度「掷出」自己。这么一来、「被掷出的身体」当中的肌肉分子所做出的收缩动作就会进行最佳化,激发出凌驾在守墓人之上的体能。 他举起断掉的双手迎击,以柔道的招式摔倒少女。 然而…… 「嘎啊啊啊!」 还是敌不过魔女的女儿。 艾利斯的左臂应声碎裂。 「呼……呼……你也……该死心了吧……」 「……我才不要。」 艾利斯这么回答,右臂一挥,拳头以足以劈开大地的威力打在娜茵身上。 娜茵身体被炸得粉碎,却仍回手就是一掌。艾利斯肋骨碎裂,肺脏开了好几个洞。 两人彷佛成了想磨碎对方的石臼。 殴打,反打。 艾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厮杀。 「请你们两个都住手……不要再打了……」 艾既不能逃也不能朝他们跑去,只能流着眼泪。 过了一会,血腥的互殴终于转趋平静。娜茵在空档间说道: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踢,反踢。 「……你都不用跟她说些什么吗?」 「哼,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两人已经不知道是在互殴还是互相扶持,但仍继续打斗。 艾利斯扭曲无限趋近于零的机率挥拳。 娜茵扭曲因果与物理定律反击。 到了这个时候,艾利斯想做的事,娜茵似乎全都懂了。竟然透过拳头来交心,简直像古代的故事,让艾利斯笑了。 「不用担心。因为她……是个改变得了的人。」 「……也对。」 就在这时…… 一园黑浊的鲜血挤破喉灌迸出。 艾利斯的身体跟不上异能,终于迎来了极限。 「……看来差不多了。」 他说着一 口气拉开距离,举起右手紧紧握住。 「是吗……」 娜茵也同样以右手摆出手刀架式。 这将会是最后一击。 「来吧……」 艾利斯跑了过去。 他每次蹬向地面、挥动手臂,都发动了异能之力,彷佛buzzer beater想把自己本身都掷出去似的。 身体的每一寸骨肉都开始突破音障。凡人的肉体抵御不住强大的压力,渐渐四分五裂,但艾利斯仍然往前进。 第一步扯断了左手。 他把变得像破抹布的一部分身体留在原地,继续往前进。 第二步扯断了左脚,接着第三步扯断了右脚。 无所谓。反正等这一战结束,就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喔喔喔喔!」 艾利斯只是伸出拳头,飞了过去。 丝毫不考虑往后的事。 就像一颗射出后再也不回头的子弹。 朝着魔女的心臓前进。 娜茵只是伸出手刀等着他。 于是…… 「咳……」 两人紧紧相拥似的静止不动。 看上去倒也像是娜茵抱住几乎倒地的艾利斯。 但其实不是这样。 「……啊?」 艾利斯以经纳闷的表情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接着回头背后。 他看到了 一只纤瘦的右手穿破他的肋骨及胸骨,挖出了心臓。 「啐……」 艾利斯吐出一大口鲜血,多得令人怀疑他怎么还有这么多血可以吐,发出的咂嘴声也有些有含糊。 「……搞什么,我本来还想做得漂亮点呢……」 「你办不到。谁叫你是追人的那一边……」 「说得也是……」 然而…… 「可是接下来就不一样了 ,魔女的女儿。」 艾利斯嘴角上扬,露出剽悍的笑容。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胜败关键。 「这次,轮到你……来追我了。」 「……是啊。」 「先说好,要是搞砸了,我可不饶你……」 艾利斯说着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娜茵。 就像拔出剌进胸口的长枪一般,这条沾满了血的手臂拔了出来。 仍微弱跳动的心臓再度穿过再也不会回去的胸腔,从另一边穿了出去,飞上天空。 艾利斯抓住他的心臓。 「来吧!这就是我最后的力量!」 他卯足全力,高高举起跳动的心臓。 「收下吧,魔女!收下我的心臓!我的一切!」 艾利斯在鲜血中发出临终的怒吼。 接着他掷出了自己的心臓。 「去死吧啊啊啊啊!」 「最后一击。」 魔弹就此射出。 这颗心臓轻轻落到娜茵胸口。 同时艾也得到解放。 「艾利斯同学。」 一切都乱成一团。无论理智还是情绪,甚至连感觉都乱成一团。 艾在空无一物的地方跌倒三次,花了五秒才起身,这才总算来到艾利斯身边。 「啊、啊、啊……」 艾利斯已经死了。他抛出心臓,死了。 艾不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她甚至不知道该悲伤还是该生气,就在一种像是疯狂的冷静中思考。 艾利斯确实已经死了。 但事情并不是就这样结束了。 「请、请问……艾利斯同学。」 艾对尸体说话。她希望艾利斯醒来。 「艾利斯同学,你醒醒啊。」 艾不断摇晃艾利斯。 「……没用的。」 这时艾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杀了艾利斯的娜茵就站在那里。 她散发出来的氛围在这几个小时当中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活力消失,精疲力尽。 「……娜茵。」 艾不恨她,只是问了问题,心里却又不怎么有兴趣知道答案。 「你说没用……是什么意思?」 「他还不会起来。因为,他还活着。」 「咦?」 娜茵指着地面要艾看。艾利斯的心臓就在那里。 而那颗心臓的确还扑通扑通跳着。 艾笑逐颜开。事后回想起来,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当时真是疯了。但这时艾真的觉得艾利斯有救了。 艾跑过去想把心臓放回原位。 然而…… 「呀啊!」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热得像火,连摸都没办法摸。 「娜茵!这是你做的吗?」 「……不是。这不折不扣是他自己的能力……你看着,就要开始了。」 就如娜茵所说,心臓正要转变为某种不一样的东西。跳动不但没减弱,甚至越来越强,温度也越来越高,让整颗心臓发红。 接着…… 心朦砰的一声破裂,从中飞出一个小小的光点。 光点以快得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飞出,立刻射穿娜茵的胸口,顺势飞向西边的天空。 「咳噗……」 「娜茵!」 艾赶紧跑向娜茵,但娜茵胸口的伤势已经恢复。 「……你不要管,这点小伤还有办法再生……倒是艾,你要看着艾利斯……看着他最后的模样……」 娜茵说着 却指向另一边的天空。 艾回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夜晚已经快要结束,太阳开始升起。 另有一团银光和太阳一样,而且比太阳更快升上天空。 接着艾亲眼看见了这圑银光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团光是一颗发出纯白光芒的银色枪弹。 子弹彷佛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流星,绕过整个星球。 「……哼,挺漂亮的嘛……」 娜茵对这个杀了自己的存在给了坦率的评语。 「你在说什么啊!请你赶快跑!」 那颗子弹莫名地针对娜茵而来。 「没用的……任谁也躲不过——咳噗——那团光……」 娜茵话才说到一半就难子弹打中。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往地上一看,连艾利体都化为银色的粒子,追着子弹而去。 「那是艾利斯 卡勒的梦想形体……」 娜茵回答她。 「是艾利斯用自己的能力(buzzer beater)创造出来的终极子弹。」 「为什么要这样……」 「当然是为了消灭我-咳——」 娜茵又中弹了。 「我作梦都没想到,他竟然会用这种方法运用自己的能力……艾利斯在最后,是用buzzer beater的能力『掷出了自己』……现在那颗子弹已经成了永动机关……是一种继承了艾利斯所有能力,『自己不断掷出自己』的加速装置——唔——」 她说得没错,子弹的速度越来越快。 娜茵身体的再生速度则越来越慢。 「……那颗子弹,是瞄准你吗?」 「说得精确一点,不完全是——咳呜——」 娜茵露出掺杂着眼泪的笑容。 「艾利斯真正瞄准的,是『邪恶』本身……| 「『邪恶』……」 「因为只凭想取走我的性命这种低层次的愿望,绝对影响不了我。所以艾利斯瞄准的是更大的概念,大得让他打倒我只是顺便。他瞄准的是邪恶这样的概念本身i咳呜i」 娜茵用手按着胸部的伤口 ,仍然笑了笑。 「……看样子,他是真心想救我……他好像是打算……在我毁了世界以前,好好杀了我让我变成人类……」 娜茵的笑容让人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悲伤。 「为了达成目的,他不惜来到这种神的领域……来把死不了的我杀死。」 凭那颗子弹,的确连神也杀得了。 「娜茵……」 流星在朝霞中纵横驰骋。 「娜茵,你……想死吗……?」 「不,我当然想活下来。因为我要拯救世界啊,我就是被创造成这样的。」 即便如此…… 「但是遇到这种情形……说不定我还是会死。」 「那我们赶快跑吧!」 「不行。丨 娜茵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为什么!凭你的本事,应该有办法跑掉吧!」 「要是我跑掉,他就会去找下一个目标。解决这衡目标后,又再找下一个……直到把他梦为是邪恶的事物全都粉碎为止。到了最后,相信他一定会…… 娜茵说着指向艾。 「我?」 「是啊,艾,到最后你一定会被杀。」 「我,也是邪恶?」 「不对,不是这样。你对艾利斯而言一定是离邪恶最远的人……可是就算是这样,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杀了你。所谓的脱序,所谓的永恒,就是这种力量……」 想用一种价值观拯救世界,结果就会毁灭世界。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能拯救世界。」 「咦……啊!」 艾想起了艾利斯最后的那句话: 「这次,轮到你……来追我了。」 「他的意思是!」 「就是这么回事。他真正帮助了我。」 艾这才总算注意到他们两人的目标。 面临将毁灭世界的子弹,娜茵的梦想才总算有了意义。 「我要阻止那颗子弹。」 当两种异能相互矛盾时,是力强者胜。 「我要挡下子弹,拯救世界。」 但如果两者的力量完全相等…… 两者的力量就会相互抵销,同归于尽。 「所以,艾,我要走了。」 艾正要跑向她,却被她制止。 「不行,不要过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娜茵……」 「谢谢你,艾。我很开心,也很高兴。虽然你害我的梦想乱七八糟,可是——」 娜茵被射穿心臓,但嗍然笑了笑。 「感觉就像多了个姊姊.让我好高兴。」 这一点,艾自己也一样。 「我也……」 她眼泪直流。 「我也一直觉得……就像……多了个妹妹。」 「啊哈哈,那早知道就该早点叫你一声……『艾姊姊』了。」 接着娜茵微微一笑,说了声: 「『再见』!」 接着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同时艾也跑了过去。 「!」 艾追过已经衰弱的娜茵,站在西与东之间。 「为什么!你让开!」 不要,我不让。 艾知道娜茵的梦想。 她自己就曾怀抱过这样的梦想,期盼能除去这世上的一切残酷,让世界充满光明。 艾知道艾利斯的自豪。 他甚至不认为自己高尚,是个光是存在就极为高尚的人。 但这些事情…… 「我!才不管丨」 我才不管什么世界。 「娜茵你这个笨蛋笨蛋!你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钻牛角尖!」 想毁灭就自己毁灭吧。 「艾利斯你这个呆子!为什么每丨次都不跟我商量!」 不管他们两人怎么想,艾都不管。既然他们这么为所欲为,那艾也照样为所欲为。 「请你们!让我也参一脚!」 于是艾凛然站在两人之间。 娜茵说那颗子弹会毁灭世界,还说到最后一定会飞向艾。 那么,相信那颗子弹最难射穿的人就是艾。 那艾就拿自己来当盾牌。 她就把最后换到最先,在这个地方挡下他。 她才不管什么世界,自己绝对比世界之类的鬼东西更硬、更顽固。 而且这已经是第一 一次救艾利斯了。 不管两次还是三次…… 她都要亲手救艾利斯! 「我才不管什么世界!」 艾已经能毫不犹豫,甚至满怀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比起世界毁灭,她更不想失去他们两人。 来吧。 这是单挑。 接着,银光从天而降。 这颗小小的子弹简直像个巨大的车床。 「呜!呜!」 这颗银色子弹始终不受任何人阻挡,持续往前贯穿。但这次却不一样,就像撞上一堵透明墙壁似的,定在艾胸前旋转。子弹不断忽进忽退,每次都激出七彩的火花。 「艾利斯同学!」 艾就在火花正中央拥抱这团光。 她用自己的一切握紧子弹,想阻止子弹旋转。 「~~!」 艾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了,但仍不放松手上的力道。 「~~~!」 就像那个时候,她在傍晚的教室里所做的一样。 艾抓住他不放手。 「我绝对要带你回去。」 子弹一寸寸往前逼近,让艾胸口剧痛。 「呜!」 但艾不逃避,反而抱住枪弹,让心臓与心臓碰在一起。 压力使得她的骨头都要散掉,灵魂就要屈服,但她仍不放手。 扑通;扑通。 两边的心跳合而为。 「艾利斯同学!」 这时,飞散的光芒洒落在欧斯提亚城里。 疤面与瑟莉卡从公寓的窗户看着。 尤力与蒂伊从车子探出上半身看着。 住在城里的每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这光芒。 人们亲眼见证了神话。 城市与荒野的界限上,一颗发出七彩光芒的子弹挣扎贯穿星球。 早晨与夜晚的界线上,少女张开双手想摘下流星梦。 那是个世界简单得惊人的时代才会有的梦;是每个人小时候都曾怀抱的梦。 只有当时才能怀抱的孤独的梦想所迎来的终点。 不久,梦静静地开始碎了。 「艾利斯同学……」 艾在这颗任谁都看得出旋转已经开始变慢的子弹前面,放开了双手。 失去势头的子弹微微上扬,每慢慢转一圈,就像花蕾绽放似的体积越来越大,与蝴蝶羽化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发出银色光芒的艾利斯,模样就像个刚出生的守墓人。 ……他只要像这样不说话,明明就挺帅的耶…… 随着色彩增加,艾利斯也渐渐放慢旋转,逐渐变回平常的他。 艾踏上一步,紧紧抱住轻飘飘浮在空中的他。 艾一抓住艾利斯的瞬间,他就像才刚想起有重力这么一回事似的重重落下。这种有分量的感觉让艾高兴得不得了。 「艾利斯同学。」 艾轻轻呼唤他,但换来的只有微微的打呼声。 「真是的……请你醒一醒啦……」 这让艾觉得很不甘心,决定对他来点小小的恶作剧。 记得故事里演到这种地方的时候都会…… 「——」 接着,洪流般的强光照亮世界。 艾失去了意识。 「……早安。」 一张看来极为尴尬的脸凑过来看着自己。 所以艾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早安,艾利斯同学。」 艾利斯披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毛毯,一脸不高兴的模样。他的身体是全新的,手脚也都不缺。 艾躺在他大腿上。 艾在他大腿上醒来,隐约觉得好幸福。 「呵呵呵……这里是天堂吗?」 「谁知道?既然跟我在一起,说不定是地狱。」 「那样的话也没关系。」 啊,害羞了。 艾高兴得不得了,笑嘻嘻地擅自摸艾利斯的头发。他一头冲天的黑发,摸起来就像热带水果一样剌剌的,和以前蓬松的感觉大不相同。 即便如此,艾还是对现在的艾利斯喜欢得多了。 「……喂。」 艾利斯用不太像是在责难的声调说了 ,所以艾乖乖停手,抬起头看向前方。 她看见了一名雪白的少女。 「…………姊姊……」 娜茵瘫坐在地上,开口说话。 「……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了。」 艾还以为她是在烦恼多严重的事,原来只是这种事。 「可是,我给姊姊……添了麻烦……」 「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艾伸手轻抚娜茵柔软的头发,把她拥进怀里。 「……可是,我将来一定又会做出一样的事耶?」 「……这我倒是希望你客气一点。」 「我没办法啦……」 娜茵说着又要哭了。艾摸摸她的头安抚她。算了,至少她还肯道歉,比旁边那个露出一张扑克脸闹别扭的男生不知赞上多少倍。 「这一点我们晚点再谈吧。我有了一点想法。」 「什么?」 「就说晚点再聊了,我不是要故意吊人胃口的。」 这时道路另一头有人大喊丨:「艾——!」放眼望―蒂伊正用力挥着手,坐在那部蓝色的车子上往这边过来。 艾利斯站了起来,动作稳定得令人丝毫不需要担心。 「……也对,就晚点再聊吧……唉,到头来什么都没解决啊……」 他又说:「真是彻头彻尾白忙一场。」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说得的确没错。 艾想是这么想,却莫名觉得非常火大。 所以…… 「——」 「哈?」 好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表情这么白痴。 自己的表情一定也一样。 「好了!我们回去吧!」 艾说着活力充沛地站起来。 「喂!等一下!你刚刚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姊姊!我看到了 !你刚刚——」 「哇——哇——哇——!娜茵!娜茵娜茵!」 三人就这么回镇上去了。 途中…… 「……哎呀。」 艾想从坍塌的石墙上一跃而下,结果膝盖一软,差点跌倒。 「怎么啦?连你也累啦?」 艾利斯说着回过头去。 「啊,没有……只是觉得胸口有点痛……」 「……哦——要我牵你的手吗?」 「咦?不用了啦……」 要是被他牵起手,一定会脸红吧?况且刚刚那一下就已经让心臓跳得……够……快…… ……嗯? 这时艾发现不对劲,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 ——没变快? 当时,就只是这样而已。 「喂——要走罗——」 「啊,好!」 艾利斯这么呼喊,艾立刻忘了刚才身体的不对劲,跑了过去。 然而这个时候,艾的心臓早就不再跳了。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终焉之月 扫图:lucifer004 录入:zbszsr 修图:lucifer004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第一章 『狂虎』 不是平常睡的枕头。艾注意到这件事的瞬间,立刻醒了过来。 「……啊咦?」 突如其来的清醒宛如梦境的延续,让她摸不清是梦是醒,厚实的枕头硬得简直让人有点不敢相信是寝具,甚至觉得枕头在叫自己赶快起床。 无论垫被、毛毯,甚至连天花板都是陌生的景色。艾就在这样的景色里慢慢坐起上身。 「……这里是……」 这是一个宽广而乏味的空间,有着成排空着的床,银色的担架床丢着没人整理。空气很冰冷,宽广的室内很干燥,让喉咙很不舒服。窗外灰蒙蒙的,彷佛随时都可能下雪。 这里格外宁静。 静得就好像声音被人除去了似的。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事情真的是这样,让艾刻意清了清嗓子试试。所幸——却也理所当然的是——声音并未被人除去,干涩的轻咳声在喉头卡了一下便发出去撼动了空气。 「呃……」 一阵几乎令人耳朵发疼的寂静之中,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在摇动。 「我是为什么会待在这里来着?」 艾看着这个她毫无头绪的空间,歪了歪头。光看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决定先依序回想这几天的记忆。首先…… 「首先——对了,是娜茵的事。」 ——事情的开端,是魔女的女儿娜茵·赛卡瓦蒂来到这个城市。她是个从黑色平面现身,头发和皮肤都一片雪白的小女生。她倾注从魔女身上继承的莫大力量,试图拯教世界。 但即使拥有万能的力量,娜茵终究只是一个人,终究无法拯救世界,反而沦为毁灭世界的存在。 而击破她的就是艾利斯。 他将自己的能力「深化」到极限,化为「消灭邪恶的银色子弹」,和娜茵的梦想互相抵销,试图藉此「拯救世界」。然而…… 「……哼哼,没错,就是这样。」 艾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来。她渐渐想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在最终局面飞身拦在变成银色子弹的艾利斯前面,用身体挡下他。 然后虽然什么问题都并未解决,但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幅光景。 自己在艾利斯的腿上醒来,原谅哭着道歉的娜茵。 在与黄昏有点像的朝阳照耀下,整颗心都被秋天的天空吸过去的那天早上。 后来大家一起回到了城市。艾硬是觉得心情很昂扬、很兴奋,时而鼓励沮丧的娜茵,时而对艾利斯干燥的脸颊恶作剧。没错,然后大家就这么跑回城里,坐上尤力的车,然后…… 然后…… 然后呢? 「咦?然后怎么了?」 接下来的记忆莫名地十分模糊。她记得自己躺在艾利斯腿上醒来,也记得自己跟娜茵聊得莫名兴奋起来,可是接下来……接下来…… 「嗯~~」 不行,想不起来。 「可是算了,没关系,晚点再找个人间问,应该就会想起来了。」 而找不到人来问,就是眼前的问题了。 「……请问~~有人在吗?」 艾在床上叫人,音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半吊子。不,有什么办法?太大声说不定会被骂嘛。她以前曾到死者的公主家玩,大喊「巫拉!我们来玩吧!」因而惹得旁人不高兴,何况她总觉得喉咙的状况也不太好。 她得到的回答只有寂静。 「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啊?」 她稍微放大音量又喊了一次,但仍然没有回应。 这下伤脑筋了。擅自乱跑而被骂也没什么意思,也许现在还是应该乖乖待在这里比较好。 但话说回来,就这么继续发呆也不合她的性子,于是她决定观察室内来推理状况。这不是在演安乐椅侦探,而是卧床侦探。 首先她试着仔细看看窗户。天气是阴天,灰蒙蒙的似乎就要下雪了。时刻是刚过中午不久,也就表示从那时候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接着她看了看大地。正面有着不把寒冷当一回事,燃烧得极为旺盛的火焰山丘。山丘顶上依然有通往异世界的黑色平面飘在空中。人们在山丘上排成队伍,肃穆地朝新世界行进。 山丘后头有个湖。艾摊开脑中的地图,计算现在的所在位置。一算之下,得知这里似乎是欧斯提亚南部的议事堂。这也就难怪窗户那么高了。毕竟要说这一带有什么建筑物挑高到这种程度,也就只有议事堂了。 「哼哼,总觉得渐渐有点意思了。」 艾觉得自己成了名侦探,这次把视线拉回室内扫动。 室内的摆设很乏味,但还不至于空无一物。天花板上挂着灯泡,地上也排了很多张床,而且总觉得有点药水味。 她认得这种气氛。是医院。看来这个房间似乎是拿来当成某种医疗设施。 「说到这个,记得曾听人说过,议事堂的部分空间已经改为对外开放的医务室。也就是说,这里就是那个医务室吗……」 好,地点和时间都猜出来了。 「……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 艾写完算式,思索最后一个答案。她失去记忆,在医务室醒来。从这几件事情得到的结论就是…… 「……该不会是,我昏倒了……之类的……咳……」 一想到这里,艾就觉得似乎有些倦怠,而且呼吸好像也不顺畅。 「不对不对,可是,嗯,就算昏倒,除此以外我都健康得很,完全不必给医生看啊——啊哈哈——」 艾对四周的空气干笑几声,对四周的椅子说着藉口。 「……更别说打针了,我一针都不必打。我是说真的。」 说到医务室就想到打针,说到打针就想到医务室……这么一想,就莫名越觉得最好分秒必争地溜出这里。 就在她想着这个念头时…… 「……!——!…………!」 她听见了人声。 「……?这会是什么声音?」 而且还是好几个人发出的声音。这些人一边说话一边渐渐朝这里接近。艾总算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而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皱起眉头。 「——罗唆!让开!」 是有人在大吼。 听起来似乎有一名情绪激动的男子以及一群试图安抚他的人,慢慢接近这里。 「让我过去!不要拦我!」 艾听过这个声音,但同时又觉得陌生。 「你们有什么权利!阻止一个父亲去见女儿!」 她对这名男子的声音不知听过多少次。 「罗唆!我叫你们闭嘴!」 但以前她从不曾听他用这么沉痛而迫切的声音说话。 喧嚣转眼间就来到房门前,然后…… 「给我让开就对了!你们这些骗子!」 入口的门在这句喊声中被人一脚踹破。红橡木做的门板应声迸开,门栓的螺丝像跳蚤似的弹到手边。 门外出现的人不出艾所料。 「尤力先生?」 艾瞪大眼睛问了这么一声。 站在门外的人无疑就是尤力。 但他的模样却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满是血丝,嘴唇干涩,皮肤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漆白,连一脸落腮胡都缺乏活力。 门外还有一群像是警卫或医师的人,他们拚命抓住尤力的肩膀与腰,想阻止他进来。 一种异样的紧张同时束缚住三方。艾不明所以,决定先在床上轻轻挥挥手试试。医师们见状,莫名瞪大了眼睛。 而尤力则是…… 「艾。」 他的反应最明显,也最复杂。 尤力走进房间时,脸色就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糟,但一看到坐在床上的艾,这种表情立刻放松下来。 「艾……」 他呼唤的声音很温和,脸色也像冰块融解般渐渐转为柔和。 「艾……你好端端的吗?」 壮汉踉跄地走过来,蹲在床边。 「是啊,我当然好端端的了。」 艾强而有力地连连点头。 「真的吗?你真的都没事?」 「那当然,我完全健康……所以,不必吃很苦的药。」 「哈……哈哈,说得也是啊……」 「是啊。顺便跟你说,更不用打针。」 「哈……哈哈……说得也是啊……哈哈……」 尤力就像弄湿的沙包落下般跪在地上。看到自己让他那么担心,艾也不禁稍微反省。 「就是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力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力爆炸似的大笑起来。他哈哈大笑,同时像傀儡似的转过身。 「你们这些骗子看到没有!哈哈哈哈哈!她明明就好端端的嘛!」 聚集在门外的一群成年人露出苦涩到了极点的表情,但仍为了尽自己的义务而以严肃的声调回答: 「……没那回事,尤力。我们确实检查过——」 「检查什么?你们这些烂医生!给我回去!我求你们回去!」 「尤力!你听我们说!她已经——」 「闭嘴!你们给我回去就对了!」 「尤、尤力先生?」 尤力实在太激动,让艾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事情显然不对劲。 尤力迫切的程度非比寻常,简直像狂暴的棕熊。他的情绪已经激动得怎么看都不觉得可以跟他讲道理。 「尤力先生?」 「啊、啊啊,对不起,艾,我吵到你啦……」 但只是听到艾唤了这么一声,他的表情又立刻变温和。 「好了,我们回去吧。疤面还有瑟莉卡都在等我们呢……」 「好、好啊,这是没问题啦……」 艾还是担心尤力背后的这些人。 「我……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还用说吗……」 「唔,我讨厌别人有事瞒我。请你告诉我。」 「哈哈……我才没有瞒你……你就只是……对,就只是累了,所以睡了一会儿。」 「……睡了一会儿?」 想也知道不可能。尤力在说谎,这一点显而易见。他明明知道艾最讨厌这样的谎言…… 「嗯,是啊……别说这些了,我们赶快回去吧。你没吃没喝这么久,肚子一定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尤力想扯开话题。艾觉得他很奸诈,但她一听到食物就会很没有抵抗力,不由得想了想自己肚子饿不饿。 然而…… 「……怪了?」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肚子好像一点都不饿。」 就像做得不好的面具上出现裂痕一样,尤力的笑容当场抖了一下。 「哈、哈哈,怎么会呢?我看我去买些什么给你吃吧?你想吃什么?」 「不可以啊,尤力!绝对不可以吃饭!吃了也是有害无——」 「闭嘴啊啊啊啊啊!」 事情来得十分突然。 尤力转身的同时,一拳把一名贸然接近的男子打倒在地。 「尤、尤力先生?你做什么!」 艾太过惊讶,甚至做不出反应。她无法相信尤力会做出这种野蛮的举动。 「不要慌!你冷静点!」 被打倒的男子按住流血的鼻子大喊。 「尤力!你再这样,我们就要用武力赶你出去了!」 「闭嘴!闭嘴!闭嘴啊啊啊!」 「没办法了。谁去拿麻醉枪来!」 「住手!你冷静点!我们自己人打起来有什么好处?」 「给我消失!你们全都给我消失啊啊啊!」 「喂!去叫疤面小姐来!这下只有她阻止得了尤力了!」 所有人哇的一声大喊。医师们拚命说服尤力;尤力不断嚷着要他们闭嘴。艾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在作梦,完全无法理解尤力疯狂的模样与众人混乱的情形,只希望有个人可以跟她解释一下。 接着一个决定性的字眼终于跳了出来。 「尤力你听我说!对死者来说,第一次的觉醒比什么都重要!你做的事是有害无益啊!」 死者。 这个字眼强而有力地撼动了艾的耳朵。 「出现死者了吗?」 艾这么一问,尤力和医师们都当场变得鸦雀无声。 这种安静让艾变得不安。她不明白此时此地掌握主导权的人明明是尤力,为什么待在角落的自己低声说一句话,就会引来众人的瞩目。 「这可不得了,得赶快过去才行——可是死者在哪里?」 室内再度鸦雀无声。无论尤力还是医师们,都莫名地不回答艾的问题,只是默默无语。 「这——」 然而,还是有一名医师露出觉悟的表情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 「啊啊啊啊啊!」 尤力想把一切都抹灭似的发出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情势混乱得有如漩涡。 翻腾的疯狂有如风暴。 尤力在床边蹲下,以放松得不自然的表情说: 「艾,我们回家吧,马上回家。」 「请等一下!请你先跟我解释清楚!」 「尤力!住手!不要碰她!」 「我们回家吧。这里很可怕,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 尤力被逼急了,模样甚至令人怜悯。他本来精悍的表情就像小孩子般害怕到了极点,眼神雀洞得像是玻璃珠。 「尤力先生——」 「我们回家吧。」 尤力说着就要伸手去捉艾。他丧失情绪到了奇怪的地步,只凭着义务感的驱使,就要连人带着毛毯将自己的孩子抱走。 艾特意不抗拒。现在的尤力显然不正常,艾心想只要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他镇定下来,让他掳走也无妨。 所以她反而主动伸出手,扑到他怀里。 「艾。」 「尤力先生!我明白了,你镇定点——」 两人彼此紧紧相拥,模样就像亲生父女一样充满了爱。 然而…… 「呀啊啊啊啊啊啊!」 碰到尤力的瞬间,艾却受到一阵可怕的剧痛侵袭。 她忍不住剧痛,推开眼前的身体而摔在床上。 「……艾、艾?」 尤力维持伸出手的姿势不动,茫然喊了这么一声。 「对、对不起……」 艾气喘吁吁,看了看自己那同样往前伸出去不动的手掌。刚刚受到的冲击,还留在发着抖的手掌上。 尤力很烫。 而且不是寻常的热度。艾碰到他的手,就像摸到火焰似的滚烫。 「尤、尤力先生,你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烫成这……」 艾说到一半就注意到了。她不小心注意到了。 不对。 错了。 不是这样。 「艾……艾……?」 尤力手臂仍然僵在原来的姿势,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手臂。他的反应与艾正好相反。 他的手臂就像抱了冰块似的,起了一整片鸡皮疙瘩。 「……啊啊。」 看到这个情形,艾什么都知道了。她不小心知道了。 「是这样啊——」 尤力的脸皱了起来。他们心意相通,他知道艾知道了。 「不要!」 彷佛只要说出那句话,假设就会变成现实,所以尤力想阻止艾说下去。他用吼声压过艾说话的音量,捣住她的嘴,想把不好的东西藏起来不去看。 但这是白费工夫。这一切全是无益的闹剧。因为假设正是现实,事态早已全部结束。 「也就是说——」 「不要说了!」 正好相反。不是尤力发烫,单纯只是自己变冰冷了。 原因很简单—— 「我死掉了吧……」 艾如此嘀咕,什么都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尤力发疯了。 ※ 疤面在议事堂一楼喂瑟莉卡暍奶。 「啊呜!」 「好好好,你喝饱了是吗?」 「呜!」 「那可真是太好了呢……真拿你没办法。」 疤面松开襁褓抱起瑟莉卡,轻轻拍拍她的背。结果这半年来已经大了许多的婴儿小小打了个嗝,很快就开始打起瞌睡。 疤面心想瑟莉卡还真悠哉,也不想想是谁害她在这里被绊住。 疤面心想还是赶快动身,于是把衬衫前面的钮扣扣好,抱起瑟莉卡,立刻走出了餐厅。她先绕到外面,再前往议事堂的主建筑。途中她朝塔的三楼唯一亮着灯的窗户看了一眼。现在艾与抢先一步过去的尤力,应该就待在那儿。 艾昏倒了。 疤面收到这个通知时,本来在家等待众人回去。 其实她很想去找人,但她不能丢下瑟莉卡不管。 所以她打算至少要用最棒的方式等他们回来。 她扫地,整理玄关。 插花,做菜。 她知道大家一定会饿扁了肚子回到家,也就以不惜用光家里存粮的念头做好了准备。她心想干脆把这半年来学会的食谱全都用上。裹烤河鳝、猪血豆子布丁、咖哩炖牛尾、油炸芋头。不只这些,她烤了柔软的白面包、甜面包,还做了糕点;烤了海绵蛋糕,涂上奶油,放上糖溃草莓,做出了完整的蛋糕。还不只这些。 疤面烤柔软的白面包时,还一起烤了硬硬的黑麦面包。在做这些费工夫的料理时,还煮了平常的炖菜。另外还做了严格说来艾不太喜欢的腌菜。结果就是在鲎盛的餐桌旁,另外摆出了一些朴素得让人吓一跳的菜。 但这样就对了。疤面反而觉得这几样菜才是主角。 因为他们会回到家这件事本身就是日常。 要是不照平常那样,不就变成在骗人了吗? 而疤面完美地完成了这一切,等待早晨来临。她丝毫不怀疑,她相信艾一定会想尽办法,揪着艾利斯与娜茵的脖子,笑咪咪地把他们拎回家。 然而…… 「……」 疤面起初还以小跑步前进,但随着议事堂越来越接近,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等来到入口时更是完全停住。 当初接到的通知,听起来像是「没什么大不了」。一名青年跑来帮尤力传话,说艾大概是解决事态后累了,所以去一趟医务室,也因此疤面始终打算等待。她打算等在家里对大家说:「你们回来啦。」 但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一个人回家,疤面只好前往议事堂。 现在回想起来,当她拿布盖住满桌的菜,熄灯并关上家门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来到议事堂,果然发现尤力已经变得很不正常。他只一再对疤面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却不肯详细解释,对一旁走过的医师却又很凶地针锋相对,最后被赶出了病房。 然后就在刚才又有医师过来,只对尤力说了几句话。 听到那些话的瞬间,尤力站了起来,只对问起发生什么事的疤面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然后就离开了。 疤面一心想跟过去,但瑟莉卡闹了起来,让她只能留下来喂奶。 不,这是藉口。 其实她只是不想过去。 疤面是守墓人。虽说她身上的守墓人成分已经变少,但能力并未有任何衰退。她身体强韧,有埋葬死者的力量,而且……能够感受到死者的存在。 疤面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感应到一名死者。地点位于东北方五十公尺,高度则在上方三十公尺左右。 那里正好就是艾所在的病房。 「……」 疤面不清楚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当她还是守墓人时,丝毫不曾思考过死亡这回事,既不曾觉得是好事,也不曾觉得是坏事。 但现在呢? 「……」 疤面还是不明白。她不明白自己现在感觉到了什么,稍后又将感觉到什么。就只是有一种隐约的忌讳绑住她的身体,阻止了她的脚步前进。 如果可以,她只想一直待在这里,只希望根本不要去知道什么答案,回家耐心地等艾回来就好。 明知根本不可能这檬。 「疤面小姐!还好你就在附近!请你马上来一趟!」 青年跑下楼梯,一找到疤面就抓住她的手臂这么说。 「尤力先生不得了了!请你想办法说服他!」 「……请等一下。」 疤面挥开青年的手,停下了脚步。 「在这之前,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是无所谓啦……可是请你快一点,事情真的很严重!」 「艾,是不是死了?」 青年的动作就这么定住了。他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人和尤力一样失去了家人。 「这……这个……」 「到底是不是?」 「……是。」 「是这样……啊。」 疤面闭上眼睛,一瞬间试着摸索自己感觉到了什么。是愤怒、悲伤,还是喜悦、快乐? 结果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但如果一定要说,那么这种情绪就是「担心」。 疤面心想,但愿艾没在哭。 「啊呜。」 瑟莉卡突然醒过来,还很担心似的拍着疤面的脸颊。疤面把脸颊凑过去,紧紧抱住她作为回应。 「我们走吧。」 疤面已经不再迷惘。 「麻烦你带路。」 「好、好的!」 疤面爬上楼梯。 自己已经不重要了。会悲伤就尽管悲伤,会受伤就尽管受伤。 与其烦恼这种事,还不如赶快去见她。 去让艾看看自己。 砰! 接着传出了一声枪响。 ※ 「不要过来!走开!谁也不准靠近我们!」 尤力的眼睛已经染上疯狂。 「尤力,你冷静点!你先冷静下来——」 「我叫你们不要靠近!」 尤力随手拔出手枪,不当一回事地指向他们。医师们对他这种过于离谱的举动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露出一脸呆样。 砰! 尤力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他的瞄准只能以精准无比四字来形容,要不是艾扑过去,相信这个人的头已经变得像是剖开的石榴。 砰。 第二声枪响回荡,在石墙上留下小小的弹孔。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快跑!」 艾抓住尤力的手臂呼喊。 「快!」 医师们这才发出惨叫冲向门口。砰。一颗灯泡爆开。然而这种像是把烟火扔进老鼠窝的骚动转眼间就平息下来,只剩下冒着火星的枪口。 「不要过来!你!还有你!还有你——!」 但尤力没有停止行凶。他拿着手枪到处乱指,扣下扳机。「还有你!」砰!「还有你!」砰!「你也一样别过来——!」砰! 就像一只熊在保护他死去孩子的遗骸。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放我们好好过日子!」 扳机喀喀作响,子弹立刻打完。但尤力仍然将枪口朝向四面八方,扳机扣得足以杀死千军万马。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每次都是这样!你们每次都是这样!抢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尤力不停转动,一颗心天旋地转,灵魂一截截断裂,未来糊成一团,自我撕扯成千百片。 他只想毁掉一切。 「为什么!我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他只想破坏掉充斥在这世界当中的「无可奈何」。 喀!床被杀了。 喀!石墙被杀了。 喀!灯泡被杀了。 喀唁喀,喀喀喀喀。天空被杀了—大地被杀了。他将枪指向所有威胁艾——威胁女儿的事物,扣下扳机。喀喀喀喀喀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错。这些东西叫做命运啦、神啦之类的,却连这么卑微的幸福、这么一点点的日常都不肯给尤力。不,更过分。是让他拿起来一下,让他羡慕,等他想要了再抢走,再也不还他。 尤力只希望这一切能放过他,又或者希望这一切都死掉。 喀喀喀喀世界在转动。一切都毁灭、瓦解,温暖的日照再也不会恢复。喀,射击天花板,喀,射击窗户,喀喀喀喀射击世界。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最后枪口指向了他自己的太阳穴。 喀,喀,喀,喀……空虚的金属声响回荡不休。 「尤力先生不要这样!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这样!」 艾一再呼喊。她抱住他的腰不放,伸出手想抢手枪。但尤力暴怒如狂,甚至没注意到艾的存在。 「可恶!看我的!尤力先生!请你看着我!尤力先生!」 艾好不容易抢下枪,朝地上扔去。银色的铁块铿的一声掉在地上。艾一边呼喊他的名字,一边在他变得惨白的脸颊上狠狠打了一记。结果尤力一瞬间瞪大眼睛后,忽然恢复理智似的眨了眨眼。 「艾?」 他嘀咕了这么一声。 「是、是啊,我是。是我啊……你冷静下来了吗?」 「没有……」 「咦?」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新的疯狂的开始。 尤力脸上形成一种像是微笑的形状,然后说: 「……诺艾蜜……」 艾听过这个名字。 是尤力已经死去的女儿的名字。 「不、不是啦,尤力先生,我是艾。」 「你在说什么啊,艾,这我当然知道。」 「咦?」 泄伫鲑韩价褂 「别说这些了,要是被食人玩具找到就麻烦了,诺艾蜜。」 「咦?咦?」 由理性孕育出来的疯狂很有规矩地开始运转。坏掉的齿轮为了继续转动,开始拿某些事物当牺牲品。发疯的时钟开贻自己走自己的,将过去切割得七零八落。 开始,结束。有些东西走了样。 「我们上山去。在深山找个地方平静地过日子。」 「尤力先生……」 「不用担心,不管是食人玩具还是守墓人来都不用怕。爸爸会把他们全都给宰了。」 「不行……不行……尤力先生。」 艾不断摇头。尤力温和地笑了,温和得令人想哭。 「哪有什么不行……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都站在你这边。」 「尤力……先生……」 「好了,我们走。」 强健壮硕的双臂牢牢抱起了艾。尽管这双手上的皮肤因寒气而起了鸡皮疙瘩,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调适的,再也不显得错乱。 唯一剩下的就是开始运转的疯狂。 「不行……不行……」 艾在滚烫得几乎要烫伤的尤力怀里,用力抓住他的上衣。 尤力正要去「那一边」。 这个严格、正经,热爱常识的壮汉,正要为了艾而去「那一边」。 艾一心想阻止。但证因为是艾,才阻止不了。 「尤力!站住!」 「滚开……」 尤力朝众在门前的人们伸出右手,弯起食指。但他手上没有手枪。被艾扯下的手枪掉在房间另一头。 然而任何人都再也无法放心。 「谁敢碍事我就杀了谁。」 充满煞气地扭曲的右手伸出来,枪口般的黑色空洞瞪着青年。接着尤力以过去重复做过几万次的动作,慢慢拉起不存在的击锤。 「喀啦」。 每个人都听见了。 「我说最后一次……滚开。」 壮汉正经八百地举着不存在的枪,却没有一个人敢笑,没有一个人敢拿他开玩笑。尤力的疯狂侵蚀世界,让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区隔变得极为稀薄。 「不行……尤力先生。不行……不要过去……」 艾拚命伸出手,但再也没有人能从他手上抢走枪。尤力在这个时候的的确确眼看就要变成「怪物」。 谁也没办法阻止。无论医师、青年,还是艾,都没有办法阻止尤力的疯狂。 只有一个人能够阻止。 「你说滚开,是连我也算在内吗?」 只有这个有着蓝紫色眼睛的故障守墓人能阻止。 ※ 「……疤面……?」 尤力的疯狂已经混乱得无以复加,却因为疤面的登场而很干脆地跨过了界线。 「啊呜!」 瑟莉卡伸出右手,像是在说:「还有我!」 「……瑟莉卡……」 尤力以理智与疯狂都脱落似的呆滞表情叫了她一声。 「尤力,你的手这样是要做什么?」 「啊,没有,这是……」 明明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应该没有理由被责怪,但尤力仍然放下了指向妻子的右手。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疯狂的神色就像被灯光照到的幽灵一样消失无踪。 这和为了修理坏掉的时钟而必须先拆解开来的工程很像。时钟被分解成螺丝与弹簧后,乍看之下像是遭到了破坏,但这道工程不能不做。 「我可以进去吗?」 「嗯、嗯,当然……不对。」 但发疯的时钟已经不指望能被修好。 「……你等一下。」 失去了疯狂力量的手却还不肯放弃似的将手掌朝向她。 「是什么事呢?」 疤面停下脚步不动。瑟莉卡找到艾而开心,呜呜嚷着要疤面赶快往前走。疤面也是一样的心情,只想赶快到艾身边,想过去模摸她那因绝望而皱在一起的脸,摸摸她的头。 然而…… 尤力却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阻止了疤面。 「疤面……你曾经 是守墓人吧?」 疤面一开始还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无法掌握尤力有什么理由要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一看到他的眼睛,她就懂了。 一双充满猜疑与恐惧的眼睛看着她。她以前就曾无数次被人类以这样的眼神看着。 偏偏是尤力,偏偏是她的丈夫…… 「你该不会……打算埋了……艾吧?」 竟然在怀疑她。 「不,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那个,你应该懂吧?」 尤力还在做笨拙的辩解。他凭着那种先前让理智与疯狂成熟却又无法理解的理论在行动。 「回答我……你该不会……」 这一瞬间,疤面踏出一步,右手奋力一挥。 一声纸袋破裂似的声音响起。 这一击反而对出手的疤面自己带来了震撼。 「请你振作点。」 疤面握紧痛得发麻的右手,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你慌成这样是要怎么办!」 「啊……」 疤面摊开才刚打过尤力的手,摸摸他的脸颊。 「请你变回平常那个能干的你!」 「可是……」 尤力想辩解,但是,然而,即使如此…… 他已经无法逃避到疯狂之中…… 但理智却又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可是……疤面……已经回不去了……因为……」 右手有着温暖。生命借用水的形体流了出来。接着尤力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艾……已经死掉了……」 就像坚圊的堤防被冲垮,又像熟透的果实落地,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啊……啊……啊……」 历经多年岁月而完全乾枯的眼睛被泪水濡湿,粗壮的喉咙溢出痛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尤力哭了。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婴儿一样,流着眼泪放声大哭。只蕴含了悲伤的哭声,立刻填满了人们的心。 在壮汉的眼泪触发下,瑟莉卡忽然哭了起来。她似乎受到恐惧驱使而感到相当害怕,不停地流着眼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嘎哇,呜嘎哇啊啊。 艾心想简直像下雨一样。 泪雨打在她身上。瑟莉卡的新泪、尤力的旧泪,两种眼泪以同样的热度像火星似的灼烧她的身体。 「对不起……尤力先生……」 艾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眼泪变得更滚烫,简直像熔解的铁。 「对不起……」 艾第一次看见他哭泣。仔细回想起来,尤力总是站在让人依靠着哭泣的一边,从未对别人哭诉过。 被眼泪沾湿的脸颊有着和火焰相同的温度。 那是生命的温度。 「对不起……」 艾莫名地觉得过意不去,忍不住想道歉。 「对不起……尤力先生……」 艾没哭,所以他们替艾哭,把泪滴洒在艾身上。 「对不起……」 呜嘎哇,呜嘎哇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头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 请让我们四个人谈一谈。 对于疤面的这个请求,医师们明显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当事人艾自己也这么要求,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最后留下一些琐碎的建议之后就离开了。 医务室就这么被他们一家人包了下来。虽然这里不是他们住惯的公寓,也没有疤面准备的餐点,但他们四人不断在旅行,马上就习惯了这个地方,转眼间就恢复了一家人原有的和乐。他们遵照医师的建议,为了尽可能让死者保持低温而将床移到窗边,还为了瑟莉卡搬来了小小的暖炉与热水袋。由于艾表现得实在太一如往常,再加上疤面率先有了动作,气氛本身并不差,但可怕的是——同时大概也算可喜的是——四人都渐渐习惯了艾的死。 一家人围成一圈,谈天说地聊个不停。 他们聊起了当初他们认识的那一天看到的耀眼朝阳。 聊起了开蓝色车子东奔西走而在荒野上度过的夜晚。 聊起了在欧塔斯看到的许多死者。 聊起了在葛拉认识的朋友。 话题无穷无尽,不断持续着。尽管几乎所有话题都是一些没什么特别的回忆,但意外的是也聊到了很多艾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让她吓了一跳。他们说艾刚开始旅行时,经常边睡边哭。她完全不知情。说到这个,疤面似乎也没发现自己很爱吃葡萄干,听众人提起才吓了一跳。瑟莉卡不管被人怎么说都不放在心上,尤力则不时想起往事而哭泣。 天空下着雪。雪把声响与热量都吸走,静静地堆积,彷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房间。 疤面帮大家泡了茶。这是在欧塔斯时有人送给他们的纪念品,是给死者喝的浓茶。还有很久以前有人送的香棒。本来应该有整整一袋,但旅程中渐渐减少,已经快没了。 「啊哈哈,我都不记得了。尤力先生……尤力先生?」 时刻来到傍晚,雪下得几乎掩没了一切。 「……他睡着啦?」 尤力把头靠在艾枕边睡着了。这也难怪,这几天来他一直四处奔波,晚上应该也几乎都没睡觉。 「让他睡吧。」 疤面轻轻摊开毛毯帮他盖好。这个壮汉像个孩子似的哭累了,露出天真的表情。瑟莉卡也一样。他们两人缩起身体裹在毛毯里头,睡得像是一颗球。 「疤面小姐不困吗?」 艾翻动薄薄的衣袖,轻轻放下小小的杯子。杯子里只装了少许浓得像地狱的豆茶。 「我之前睡了一会儿,所以不要紧。倒是你不困吗?」 「现在不要紧……而且我会想睡吗?」 「谁知道呢……」 两人一起歪着头思索。足足两个守墓人却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说来还真没出息,让艾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是尤力还醒着,实在不方便讲这种俏皮的话题,但也多亏了这么一笑,让她们觉得松了一口气。 「……艾,我知道问这种问题有点怪怪的,不过,你身体还好吗?」 听疤面这么一问,艾再度歪了歪头。自己到底能不能算好呢? 她举起手臂摸了摸脉搏,当然发现没有跳动。试着呼吸,但发现即使停下呼吸,也不怎么觉得闷。体温这个部分,自己就不知道正不正常,但感觉只比室外的空气暖一点点,看来应该是很冰凉。 艾举起手臂晃啊晃地试试,觉得有点不适应,好像感觉得到肌肉和骨头在摩擦,动起来像是「因为动了所以动了」。而且…… 「咳!」 她再度咳嗽。 「这……应该不是感冒,但就是有东西卡在喉咙耶。」 「医师是说已经做了最基本的死后处理。」 「处理?」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说是中和了胃酸,还有清洗肚子里的……」 「嗯……」 听说死者从死去的瞬间开始,就会慢慢朝死亡接近,胃的黏膜会被胃酸溶解,器官也会停止运作,不再处理体内的废物。身体会这样慢慢受损。 自己的情形怎么样呢?算好吗? 自己死掉了,心脏停了,身体慢慢腐朽,这样算是好吗? 疤面这半年来完全懂了什么叫做关怀,立刻注意到自己这个问题当中的含意,显得很过意不去。 「应该是很好吧。」 但不知不觉间艾已 经做出了这样的回答。即使死掉,心脏停止跳动,身体腐朽,她还是好好的。 不,真要说起来,处在这种状态下还讲出「很好」这种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不能算好,但艾的确很好。虽然也未免好到太好的地步而不太好,但她就是很好。 「别说这个了,疤面小姐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的也不多……」 抛们两人简单地交换了情报。艾说出她与娜茵的了断,疤面说出从早上到现在的事情。遗憾的是,两人并不知道任何详细的情形。既不知道艾为什么死了,也不知道艾利斯和娜茵消失到哪儿去了。 但话说回来,她们也不想叫醒睡着的尤力问个清楚。 她们并不急。已经永远都不急了。 比起问这些事情,艾更想和疤面说话。 相信疤面也是一样的心情。 「艾。」 「是。」 「你死掉了,对吧。」 「……是。」 四周静得反常,窗外下着雪。 疤面仔细观察艾,接着深深闭上眼睛。 「这种时候,人类应该会哭吧……」 她张开的眼睛望向一旁的壮汉。 「现在,疤面小姐是什么样的心情?」 艾意识到这个问题很过分,但并不觉得真的过分。她们两人之间累积了庞大的时间与意义,说出来的话不是只有表面上的含意。 疤面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清澈湖面上的涟漪。她正拚命想从中读出些什么。 「……我不清楚……」 这是一种对才刚诞生的事物命名的行为。 「心跳数上升……血压上升……发汗……现象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可是,我不清楚这些现象所对应的感情。」 艾没回答,她很清楚回答并没有意义。 「……要说类似的经验,大概就是在世界塔屋顶的那次吧?在那个地方,知道自己不再是守墓人的时候……那种失落感……我觉得和现在有点像。可是,又不太一样……艾,你知道这是什么感情吗?」 疤面的眼神很不安。她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守墓人的模样,显得很不安、没有自信,就像个眼看即将被压力压垮的人。 这就像是世界塔上那件事的重现。重现那开始而结束、结束又开始的瞬间。 所以艾对她说: 「我不知道。」 艾露出了会被疤面骂作叛徒的关容。 「疤面小姐,请你自己决定。全部都要自己决定。」 「……这……实在相当辛苦呢。」 「是啊,可是大家都是这样。」 「是这样啊……大家都这样啊。真的是……愈想愈觉得人类很辛苦呢。」 说着疤面倏然举起右手,摸了摸艾冰冷的脸颊。 尽管事出突然,但艾既不吃惊也不觉得不舒服。疤面的手就像艾自己的手一样自然,让艾觉得被她这样摸是理所当然。她的感情就像讯号似的从灼热的指尖传来。发抖的小指传来不解;交缠的无名指传来眷恋;僵硬的中指传来紧张;无力的食指传来厌恶。 而什么都没传达的拇指,轻轻摸了摸艾那毫发无伤的左边眉毛后就拿开了。 「……」 疤面就像收下了某种事物般用力将左手抱在胸前,紧紧闭上眼睛,深深沉人自己心中。 「……我还是……不明白这种感情……」 接着她从最深处找出某种艾不明白的事物,为它取了名字。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这种感情,当成我的悲伤……」 艾静静地点头。她不反对,也不赞成。 「我会这么想、这么决定,继续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步一步走下去……」 「……好的。」 「谢谢你,艾。你教会我悲伤,我又得到了一种属于人类的事物。」 她就像是一种自己将自己组装起来的机器。疤面待在世界上,除了身为守墓人的使命以外别无所有,就是靠着这样的方式,好不容易用自己的脚站了起来,一步步得到心与名字。 因此她流下了眼泪。 「笨蛋……」 火热的手臂抓住艾的身体。艾也抓住了她,将脸埋进她的胸口,在这个父亲与妹妹流下眼泪的地方,也接受了母亲的眼泪。 「艾……笨蛋……」 「对不起。」 艾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只能道歉。 「我根本……不想体会这种感情啊……」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疤面小姐。 艾本来自认确实是这么说的。因为她的心很冷静,已经不会再有动摇。照理说,她不可能会说错。 但她却脱口而出: 「对不起……妈妈……」 也许这句话并不是对疤面说的。也许艾是把眼前这个温暖又柔和的人,和自己最该道歉的对象搞错了。 「笨蛋……」 但等到下一瞬间,所有的错误都从这句话中消失。 她们两人就只是像无声无息下着的雪一样哭泣。 第二章 『跌倒的幽灵』 下雪。欧斯提亚的市街下着雪。 人们全都看着雪。无论是正前往新世界的人或留在现世的人,也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每个人都看着静静下个不停的雪。 雪刚开始下的时候,人们都以发呆般的表情对这小小的奇迹看得出神。但这种情形维持不久,他们立刻就吐出化为纯白热气的咂嘴声,开始忙于奔走。愈积愈高的雪的确美丽,但其中却也蕴含了会毫不留情从人们身上夺走热而害死他们的危险。 这样的情形下,火焰山丘就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魔女裁判,也就是夫人,特快车所创造出来的永恒火焰,对任何暴力行为都会加以迎击并烧毁,但对暴力以外的一切都不会有所损伤,所以人们抓起这些火焰与灰烬,分给每个人一小撮。山丘上的火化整为零,分散到市街上,在人们怀里或路旁角落像鬼火似的燃烧。 天上下着白色的雪,地上升起红色的火焰。 那是一幅非常梦幻的光景。这个有着天堂与地狱之门的城市,展露出了该有的威仪之余,却又静静地迎向一年的尾声。 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有一栋热闹得反常的建筑物。 卡培提大钣店。这栋饭店装饰得美轮美奂,在废墟林立的欧斯提亚当中显得很不自然。宽广的庭园有园丁照料,即使天气如此寒冷,喷泉仍然完美运作。而且圆环上还停了汽车、马车与好几台不知道是什么车的交通工具。 内部的大厅里已经开始了宴会。来自山上与湖里的珍馑撒上满满的辛香料,非常刺激食欲,而服务生们更发了多达几百杯以宝石般的酒杯盛装的酒。现场演奏的尽是上个世代那种充满阳光感觉的曲子,气氛非常开朗。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在来到欧斯提亚的人们当中有着特殊地位的人。一群身穿炭黑色西装的男子与一群穿得像花圃一样花枝招展的女子,是菲尔米格拉的贵族;在绿色军服上挂满了一大堆勋章的是翠海的军人;戴着以大量宝石与贵金属打造的死亡面具的人,则是欧塔斯的死者。 外头有几万人在寒气中发抖,甚至差点冷得丧命,他们却当流水似的消耗大量的热与贵重的物资来谈天说地。当然他们也不是在进行寻常的谈天说地,因为他们说的天地就是这个世界。他们来到这个体现出「通往异世界的门」这种超特级奇迹的城市致意访问,顺便和一群平常见不到面的人加深交流——不只是来自远方或无关的国家,连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都派了人来到这里。 「嗨,各位贵宾好久不见,同时也是初次见面。」 而场上有一名少女就像润滑剂一样,游走在这些关系绝对说不上「良好」的人们之间。 蒂伊·恩吉。 她穿着一身有着流动石油光泽的黑色礼服。考虑到她身为主办人,而且又是女性,这样的打扮也许稍嫌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突兀。 「有劳你们远道而来。我来帮大家介绍。」 但没有人指出这一点。因为蒂伊不是配合气氛的人,而是站在创造气氛的立场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会化为新鲜的风搅动空气,人们甚至会对她这件礼服做出许多无意义的猜测。 「——呼。」 宴会已经开始四个小时,气氛完全上了轨道,也几乎不再有新的客人进来。蒂伊巧妙地抓准了谈话中断的空档溜了出去。 「很好,没有人看到……呼……累死人了……」 蒂伊溜进事先找好的小房间,抛下硬挤出来的表情,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半天没有坐下了。她将大腿张得开开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好了,那我就来全力休息吧。」 她说着从礼服怀里拿出来的,是起司、盐腌香肠与烤面包。这是她溜出来的时候顺手牵羊弄来的战利品。蒂伊大口猛吃这些东西,再喝碳酸饮料灌下去,结果打了个大大的嗝。 「……受不了,你这是什么吃相。」 「!咳咳咳!」 这时有人从背后对她说话。站在那儿的是外号「破坏拳」的异能者马基亚·艾雷克托斯。 「什、什么嘛,原来是马基亚啊……咳、咳!」 「啊啊,够了,你别说话。」 马基亚弯起高大的身躯单膝跪下,以象征他的能力而满是伤痕的手轻轻抚了抚她小小的背。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的破烂衣服,而是才刚订做好的深色西装。 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人,却是因强大异能与行动知名的勇士,所以有充分的资格待在这里。光是这几个小时,就有多达五名领主表明想招揽他。 但他却在这里看护这个吃东西噎到而咳个不停的小丫头,这故事实在不漂亮。 「真是的,发现你不见,我还想说你又在暗中策划什么事情,没想到是跑来偷吃东西。」 马基亚的职责就是监视蒂伊。他之所以一直跟在蒂伊身边,为的就是看清楚这个过去曾试图把整个世界当柴烧得一干二净的她,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面。 「有什么办法?宴会上几乎都没空吃东西啊。」 「中途多的是空档可以吃吧?」 「还是不行。马基亚,要跟人,耳语』的时候啊,是不可以吃东西的。」 「……这是什么幽灵流的招数吗?」 「不是。是妈妈吩咐过,说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可以说话。」 「……」 「可是话说回来,血肉之躯还真是很不方便耶。肚子会饿,口会渴,而且动不动就会累,要,耳语』可也不轻松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要问马基亚是否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坦白说他也没有把握。蒂伊思考的层次远在他之上,实在不是区区一个战士所能推知。 但马基亚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也许自己已经遭到利用,也许已经受骗,也许现在这一瞬间,自己正受她「耳语」洗脑。但马基亚很清楚,为了这些疑念而烦恼才真的是变节。 所以他更要握紧拳头,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笔直往前冲。这种朴拙才正是引发奇迹、将奇迹深化为异能的破坏拳真正的本领。 因此马基亚说了: 「收到报告了。你要听吗?」 「当然。」 蒂伊把水瓶扔到地毯上,擅自在马基亚的西装上乱翻一通,拿出了化妆用品。蒂伊早已要他随身携带各种用品,以便应付这种时候的需要。 「……就是那个魔女的女儿,回报说是还没有掌握到踪迹。」 「哦~~」 蒂伊回应得事不关己。马基亚朝她脸上瞥了一眼,但只看到面无表情的脸孔,而且很快就被白粉与口红妆点成不同的面貌。 「……我要继续说了。艾利斯也是还没找到。」 「哦~~」 她还是面无表情,就像只是在听昨天的天气。 听说艾利斯与娜茵这两个人是在医师们治疗艾时,不知不觉间消失,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我想想,关于这两个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这样好吗?」 「嗯。毕竟那就像是天灾,老实说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对应。」 「……了解。」 「还有呢?」 「还有……前往欧塔斯的尘……刚才回来了。」 「啥?」 蒂伊皱起了眉头。尘是个有强大力量的死者,也是由死者之都欧塔斯保证其身分的使者。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带着夫人与伊索拉这些人前往死者之都欧塔斯才对。 「你说她回来了……为什么?」 「不知道。」 「呃,马基亚,不是讲一句不知道就可以了事 啊,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喔,迁怒我有什么用?可恶,那个骷髅女,不管我怎么问就是不回答啊,说是有什么圣旨……」 就在马基亚被她拉住领带而想挥开她的手时…… 「所以只要马上让我们见面就好了嘛。」 一名贵妇拉开隔间的帘子现身。 闹人被突然出现的第三者吓了一跳,正急着起身,但立刻注意到站在那儿的是他们的旧识,立刻又松懈下来。 「搞什么,这不是尘吗!别吓我嘛!」 「对不起,蒂伊,我有点赶时间……」 站在那儿的,就是他们才刚提到的死者尘。她穿着一身像是红唇少女会穿的庄严礼服,脸上戴着画有半哭半笑表情的面具,一副参加面具舞会似的装扮。 但蒂伊知道她这身过剩的装饰已经不是服装也不是饰品,而是与她本人性质一致的肉体。 「算了,总之欢迎你来。你要吃什么?」 「那么,就请给我火热的木炭吧。」 马基亚心想:这要求根本莫名其妙,所以我才搞不懂死者。那些家伙的喜好就是有点莫测高深。 「马基亚,她这么说耶。」 「……该不会要我去准备?」 「不然还有谁?」 「……」 「啊,还有我的饮料也麻烦你罗~~」 马基亚默默起身,从工作人员用的通道一路走到厨房。他对熟识的厨师说明事情原委(尽管怎么想都不觉得厨师有听懂),这才好不容易弄到了火炉用的木炭。 「……拿去。」 「这可多谢了。劳烦破坏拳先生实在过意不去,为了答谢,我就原谅你刚刚称我为『骷髅女』的这件事吧。」 「……」 他觉得这女人难搞得不得了。 「我不客气了。」 贵妇就像吃金平糖似的,拿起冰桶里烧得火红的木炭送进嘴里,用臼齿咀嚼。面具下瞬间露出的白骨,在火星照耀下闪闪反光。 「哎呀,是桧木啊?真是不错。虽然不够热有点美中不足。」 像她这样力量强大的死者,不做到这个地步就感觉不到进食的刺激。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蒂伊把马基亚一把抓来的碳酸饮料一把抓走,问了这句话。在这几个小时以来所进行的那些拐弯抹角的谈话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直接的问话,是在场这几个彼此知心的人之间才问得出口的。 「计划有了一点改变,所以我一个人早一步回来。」 「改变计划?」 「是啊,听说乐团的脚步快得超乎预期,出发三天后就会合……」 「……哇喔……」 才刚化好的妆歪掉了。 「……这消息是真的?」 「当然了。我想大概明天或后天就会来到这里了。」 「……这样啊。终于要来啦。」 「喂,这该不会就是那……」 「嘘!」 马基亚正要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嘴唇却被涂上琥珀的指甲挡住。 「马基亚,别说出来。毕竟有人说一旦说出那位人物的名字就会死。」 「嗯、嗯……」 这显然是一种迷信,而尘也不高兴地否定过,但马基亚还是决定不作声。 「总之消息我带到了,我要求你们以该有的礼数迎接。」 「嗯,知道了。尘,谢谢你告诉我,我最爱你了~~」 「哪里哪里,蒂伊·恩吉,我才爱你呢。」 尘一边将最后一块木炭当糖果似的把玩着,一边走了出去。 每当这种时候,马基亚就会深深体认到自己的思考和她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当然听得懂她们两人说的话,却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些。 他认为尘带来的消息的确事关重大。但他不明白尘不惜耗费热量到必须吃木炭补给,也要赶来传这么一句话的意义何在。 最近他尽是在思考这些事情,思考蒂伊·恩吉所说的话背后那莫大的含意。 以前他从不曾想过这些事情,然而,说不定…… 说不定她之所以灭了他的故乡,是有理由的。 他一直在想。 「马基亚……马基亚,我在叫你。」 所以马基亚忍不住会想。 「嗯、嗯,什么事?」 「还问我什么事咧。报告还有吗?还是已经结束了?」 「啊,没有。」 针对自己的话带给别人的影响。 针对话语比拳头或枪弹更能折服人心这回事。 说出这个报告,蒂伊会怎样呢? 马基亚想着这件事。 「……饭店的工作人员说想请教关于明天来宾的事。还有……」 因此他挑选过了话题。他反射性将「那件事」挪到后头,一开始只告诉蒂伊一些从某些角度看来根本不重要的报告。她每听完一件事都会说一两句话,但既不下指示也不流露出情绪。 「就只有这样吗?」 「嗯、嗯,报告就只有这些……还有,这件事也许不需要特地告诉你……」 所以他要说出「那件事」时才会说成这样。 「……听他们说,那个叫做艾的女生,果然是死了。」 「哦~~」 马基亚注视着蒂伊才刚重新涂好的口红,等着看会有什么改变。无论是悲伤还是动摇,什么都好,他认为应该看得到一些迹象。 「这样啊?」 但答案是没有。蒂伊擅自用马基亚的领巾擦掉多余的口红,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起身。 「……要怎么办?」 「事情都弄成这样了,也没什么我能做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基亚抓住似乎马上就要回宴会会场的蒂伊,好不容易选出一句话。 「你不去见她?」 看在马基亚眼里,她们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毕竟蒂伊就曾下跪求他饶了艾一命。马基亚一直看着蒂伊。如果蒂伊把宴会之类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回答「我立刻去见她!」,那他就可以理解。尽管做出这种行为的人没资格当领袖,但马基亚认为就她个人而雷,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又或者如果蒂伊回答「我不去见她」,那也可以理解蒂伊选择了以领袖的立场为重。然而她却说: 「嗯?也是啦。等宴会结束后如果有畸间,我就去露个脸吧。」 「……」 「马基亚,你怎么啦?」 「……没有。」 但他看到的却是蒂伊一如往常的完美笑容。她的脸有着白粉与口红妆点,她的心有经验与理智武装,绝对无机可乘。 「也对,这么做很好。」 这个时候,马基亚决定不再从这件事去推测蒂伊的内心。 如果她会受伤,伤她的人是艾·亚斯汀,而不是马基亚。地方是那寒冷的病房,不是这温暖的大饭店。他决定性地体认到这个事实。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 「怎么了?」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马基亚摇了摇头,对这位贵妇弯起手臂,想陪她回到宴会会场。蒂伊立刻挽着他的胳臂往前走。 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未真的缩减这么多。这让马基亚坦然觉得寂寞。 ※ 宴会结束了。 不想结束也得结束了。 蒂伊身为主办者有最后的工作要做。她在会场上郑重地告辞,走出了饭 店。她慰劳工作人员,一边嚼着少许轻食一边跳上车,脱下礼服随手一扔。把裤袜扔向在一旁唠叨的马基亚脸上,同时坐着车北上。她去黑色平面管理本部露个脸,听众人讲几句话,接着又往西,到警备队露个脸后,最后前往城市正中央的议事堂。 到了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蒂伊下了车,在这儿发现了一个形迹诡异的集团。 「喂!回答我!那个叫魔女的人在哪里?」 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死者。他们在路上拉住职员的袖子拚命恳求。 「那是怎么回事?」 「是一群今天早上抵达的死者。应该是想请魔女的女儿让他们复活吧。」 「……那还真是可怜。」 先把希望拿给人再没收,娜茵对这些人做的事情也真够残忍。 「你同情他们?」 「毕竟我的际遇也大同小异。」 「……说得也是。」 「只是话说回来,我也无能为力就是了。」 蒂伊就如自己所说,无视于这些人的存在而走进讥事堂。她把宴会剩下的东西分给留下来加班的工作人员吃,还开了一瓶葡萄酒。接着从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中,只挑出写着「绝对要看!不看我就宰了你!」的文件一件件处理。 即使如此,等跨日后不久,该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 不想做完还是做完了。 不,说得精确一点,其实多的是事情可以做。文件还是一样堆积如山,非写不可的信也多得数不清。 但现在并不是非做不可。 蒂伊从心中优先顺序的天秤逐一取下各式各样的事。宴会、城市、死者、文件。全都拿下来之后,天秤最后往一边倾斜,指出接下来该做的是「那件事」。 压低的盘子上,只放着一个写着「艾」的秤铊。 「……」 优先顺序。优先顺序。一切都是优先顺序。 把宴会和工作都抛开而直接跑去找艾是不对的。因为在这个已经变了样的世界里,以亲近的人死去这种个人的事项为优先来行动,是不被允许的。 但话说回来,故意不去见艾却也不对。因为如果因此失去平衡,那就本末倒置了。 蒂伊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然后不断淬练想法,将自己不该去找艾与该去找艾的理由放到天秤上。 她得出了结果。 「马基亚。」 蒂伊让椅背微微咿呀作响,像小鹿似的站起来。 「回去之前我去见见艾。你留在这里。」 「……知道了。」 蒂伊从别有深意的视线下穿过房间,来到走廊。没有一个人和她擦身而过,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格外响亮。她依序踩着灯泡照出的影子到屋外。 雪。 清脆的脚步声转为闷响,纯白的气息融化了即将落地的细雪。蒂伊就像在刚翻开的笔记本上写上第一笔似的,在雪地上笔直前进。 东塔的灯已经熄了。她在入口借了油灯,问出艾所待的地方,独自爬上阴暗的楼梯。 老实说,她还在犹豫。 蒂伊在马基亚面前完美地隐瞒到底,但其实她尚未决定该如何面对艾的死。 不,她觉得这种事应该不是事先决定,而是会从内心自然涌出。然而她实在玩弄过太多人的心意,接触过太大量的死。对「幽灵」而言,好友的死这种事情,感觉起来就只能是一种常有的事。 无论遇到多么重大的悲剧,人总有一天会习惯。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习惯惨剧的人。无论是欣赏的人死去还是不欣赏的人死去,她都已经看过太多次,事到如今再多一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是应该己蛮秆的事,甚至只不过是一个迟早要经过的里程碑。 现在还有许多人被上个时代的常识所困,对死觉得忌讳,但蒂伊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破坏这种常识。这样看来,这件事也许反而是值得庆贺的一页。 这样一想,就觉得越想越开心,让蒂伊露出了满脸甜笑。她觉得自己终于渐渐找回了本色。看他们那一家人平常的样子,相信现在一定正哭哭啼啼得没完没了。到他们家的第一句话,就决定是「恭喜」吧。可恶,早知道就该买个花过去。 没错,这样就对了。就该像以前幽灵那样,把常识破坏掉。蒂伊脸上的甜笑更深了。一想到这里,要想办法应对的反而是对方。艾会生气吗?还是会不知所措?就把宵夜的蒸面包赌在会不知所措这一边吧。赢了就有两个可以吃,输了就一个都没有。这件事也要告诉艾。她一定会傻眼并生气地说:「蒂伊你真是的!」啊啊,没错,这才是幽灵流的作风,才是以前的我。 再度成为幽灵吧。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去破坏艾的一切吧。就在她有了这个念头的瞬间—— 「呀!」 蒂伊在地上摔了一跤。似乎是因为分心想事情,脚被楼梯绊了一下。所幸这是最后一阶,不至于受伤。 「……可恶,这条笨腿。」 但蒂伊莫名地一时站不起来。 她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盯着阵阵作痛的脚踝。 刚想到要成为幽灵就被绊倒,让她觉得这似乎是某种徵兆。还是幽灵时得以完美控制的思考与肉体,开始擅自分头活动。 擅自变得沉重的白色气息让她觉得麻烦,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让她觉得碍事。 背脊突然发凉。以前的人八成会说这是「不好的预感」或「第六感」,但她不相信这些。 这时蒂伊尚未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想法只在某种前提下能够成立。 「……哼,我才不管。」 她站了起来,无视脚踝的疼痛而爬上楼梯,还哼起歌踩起小跳步。一副不负责任的样子,就像幽灵一样。 她在走廊上前进,用油灯的光照亮一间间病房往前走,总觉得先前那么烦恼的自己简直是个笨蛋。 「喔,是这里啊?」 蒂伊没敲门就握住门把,没有任何觉悟就拉开了门。 「打扰——————……了?」 悄悄推开不知为何只靠在墙上的门往里头瞧,那里是一整片的漆黑。蒂伊把灯拿到室内一看,发现里面只摆了空荡荡的床和医疗器材。 「……是这里没错吧?」 她把头缩回来,确认门上的名牌。这里是艾的病房没错。 「……打扰罗——」 蒂伊提着像鬼火一样微弱的油灯走进去。室内有点乱,有打斗过的痕迹。 灯泡不亮。熄灯时间已到,所以已经停止供电。 「艾?你不在吗?叔叔?疤面?」 眼前的情形实在太缺乏有人待着的迹象,也许他们换了个地方——她想着这样的念头往更里面走去,尽管明明感受不到任何有人存在的声息。 「艾?」 接着蒂伊找到了艾。 室内有一张床被拖到外面下着雪的窗边,艾就静静躺在这张床上。 「真是的,你明明就在嘛。既然在就应个声啊。」 蒂伊靠向枕边嘀咕,但艾没有回答。 「艾,你在睡吗?」 蒂伊与许多死者来往过,知道死者会配合生前的习惯,有睡眠与进食的欲求。如果这种欲求发展过度,就会成为导致「爱使性子」的原因,但适度满足这些欲求,则有让精神稳定的效果。艾才死第一天,会想睡觉不但理所当然,甚至是可喜的。 「搞什么嘛?亏我这么忙还抽空来见你呢。」 …… 「艾,你醒醒嘛 ,我们来聊聊天嘛。」 …… 「喂~~艾~~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封你恶作剧罗……艾?」 ………… 「艾。艾……」 这时蒂伊忽然在躺在眼前的艾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就像摆设一样一动也不动,睡得像死了一样。 不对,不是这样,是死得像睡着了一样。 「艾、艾,你醒醒啊。」 一旦发现就再也没办法装作不知道。蒂伊觉得很不舒服。她胸口烦闷,脑袋天旋地转。那是一种就像钮扣没扣对位置,明明有着重大的误解却老是无法注意到是哪里不对的感觉。 「……艾,你醒醒嘛。」 蒂伊终于忍耐不住,用力摇动被窝。但艾还是不醒。 「艾!艾!」 蒂伊呼喊她的名字,摇动被窝,但艾还是不醒。蒂伊的情绪愈来愈无法控制。她不知道理由,只觉得一颗心受到莫名的焦虑煎熬。 「艾!我在叫你!」 接着蒂伊终于轻轻打了艾一巴掌。 「——!」 蒂伊碰到了这种冰冷。 她就像碰到火似的缩了手。右手手掌上就是留下了这么令她震撼的感觉。 「艾、艾?」 艾都已经死了,会冰冷也是当然。蒂伊立刻注意到这件事,找回了平静,但紧接着又注意到这并不能提供任何保证。 焦虑让呼吸变得粗重,不停呼出纯白的气息。 不管再怎么说,这样都太奇怪了吧? 死者通常睡得很浅。这是当然的,因为死者并不是真的在睡,只是在模仿睡眠。但艾始终不醒来,这是为什么? 「难道……」 接着蒂伊注意到了这个可能。 在现在这个时代,死并不是结束。这是正确的。 死已经没什么大不了。这也是正确的。 但蒂伊注意到,这些都只在有着同样想法的人们之间才是正确的。 艾以前说过她的梦想就是让所有死者都能迎向幸福的临终,而且尽管她表现得很收敛,但的确对变得爱使性子的死者们有着一种嫌恶。 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注意到这个可能呢? 艾为了她的信念,甚至不惜埋葬了亲生父亲啊。 一个想法这么坚定的人,会对自己例外吗? 「……艾……」 有没有可能现在的艾并不是睡得像死了一样…… 也不是死得像睡着了一样…… 就只是单纯死了呢? 「……!」 理性轻声诉说不可能会这样。凭艾的作风,的确有可能接受死亡,但总不可能做到「埋葬自己」这种事。蒂伊的幽灵是这么对她「耳语」的。 「呼……呼……!」 但充满噪音的身体根本不肯去听这样的耳语。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粗重的呼吸盖过了细小的耳语。心灵说着「冷静点」,身体则以大喊「闭嘴!」作为回应。 「呼……呼!」 蒂伊只想立刻变成幽灵,一心只想变回当年那种与紧张或疲劳都无缘的无敌身体,八想回到那个时候。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冷静下来,不会被心脏的跳动妨碍,也不会被楼梯绊倒。 这个时候,幽灵与蒂伊·恩吉已经完美地分离了。 「~~!艾!艾!你醒醒啊!」 蒂伊原本想救活艾。 她原本想破坏常识,使尽一切话语,要让艾就算死了也能活下去。 但蒂伊作梦也没想到,她竟然连尝试的机会都得不到。 她知道那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弄错了前提。她误以为蒂伊·恩吉所认为的死与艾·亚斯汀所认为的死是一样的,所以她才会大意,才会以什么鬼宴会为优先,慢了这么多步。 「身为领袖,同时也身为朋友,该何时去见死去的朋友才恰当?」她只觉得刚才为止还在烦恼这种问题的自己显得好滑稽。笨蛋幽灵,笨蛋蒂伊,也不想想一切早在你吃着布丁的时候就结束了。 「~~~~!艾!」 蒂伊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结束。明明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艾却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生气,也没办法再和蒂伊一起去看本来会看到的光景了。什么都没了断。这样绝对是错的,但艾甚至再也没有机会听她抱怨。 「艾!你醒醒啊!」 这时蒂伊才首次理解死亡。死亡既不是人生中一个全新的阶段,也不是肉体的终结。 再也见不到了。 这才是死亡。 她眼泪直流,吐出风箱扯动似的气息。心脏很吵,很烦。视野染成全黑,想呕吐的感觉停不下来。头很痛,痛得发胀。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因为艾死了啊,艾已经死了啊。 接着…… 「艾!」 「咦……啊,是,有什么事呢?对不起,我睡着了一下。」 艾很干脆地醒了。 「……咦……?」 蒂伊两腿一软,身体擅自落地。而艾就在她面前「嗯~~!」的一声伸了个懒腰。 「是,我在啊,蒂伊同学。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见了耶。」 艾让她那直到一瞬间之前还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躺着的身体慢慢动了起来,以瞳孔大开的眼睛注视着蒂伊,露出的微笑温和得令蒂伊有点不敢相信。 「我们还可以见面,让我好开心。」 也许这是蒂伊在世界上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所以蒂伊再也忍耐不住。 ※ 过了一会儿,疤面与尤力他们各自去处理杂务。疤面先回家一趟处理食材,并进行迎接死者的准备;尤力去找医师赔罪,并听取有关死者的注意事项:瑟莉卡则再度尽到乖乖睡觉这个重大的职责。 听到这些消息,蒂伊非常生气地骂:「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吗!」但随即又「啊唔……」一声注意到这句话不对,变得一动也不动。看来她是被自己的话定住了。 对于三个家人,艾已经不太担心了。他们陪她度过了人生中最浓密的时间,艾有把握即使不再多说什么,他们也会懂。 眼前更需要担心的是蒂伊。 「我有点吓到了。」 艾仍然坐在床上,轻轻拍了拍肚子一带。惊人的是那个连哭泣的小孩听了都会噤声的前幽灵,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一头埋进她怀里。 艾心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刚刚醒来时在蒂伊脸上看到的表情。她放声大哭,喊声回荡在整座塔内,甚至让警卫担心地跑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当时蒂伊也还抱在艾怀里不肯放手。 艾就像母猫对待刚出生的幼猫那样,自然地伸出手去摸蒂伊的头。 「我本来还以为蒂伊同学不会哭。」 「……」 「以为你不但不会哭,甚至会说声『恭喜』。」 「……」 那么能言善道的幽灵竟然一句话也不回,这种状况让艾觉得很不习惯,所以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一直摸着她的头。艾用手指梳过那铁灰色的头鬃。多半是因为事务繁忙,让蒂伊的头发严重受损。艾从枕边拿出梳子,细心地帮她梳头。梳着梳着,就对她脸上的妆在意起来,用水简单地洗掉了妆。蒂伊就像受到过度呵护的猫,完全不抗拒,哪怕哭泣的脸被看到、哪怕艾帮她洗脸,仍然始终任由艾摆布。这种情形直到艾得寸进尺地帮她编起头发才结束。 「……其实啊……」 「什么?」 「……我本来打算说 这句话……」 蒂伊用镇定一些的声调开了口,但整个人还是抱在艾怀里不放。 「我本来打算笑着对你说声恭喜。」 「是。」 「可是你们几个好像自己就吵完解决了,反而搞得好像我才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呃,你这么说我也……」 「这样一点都不像我啦……」 蒂伊的头用力往艾的肚子顶。 「我是幽灵。而且跟以前不一样,我是自己选择当幽灵。我是自己决定要当个对人耳语、会穿墙、会变成别人的真正怪物。」 「……是。」 「可是,我『只不过』死了个好友就弄成这副德行……我已经,已经没戏唱了啦……」 「哎呀哎呀。」 尽管觉得自己被说得很不重要,但艾并没有反驳,只是摸着她的头。但讲不听的蒂伊似乎连这个动作也不喜欢,双手乱挥并嚷着:「不、不要把我当小孩哄啦。」 艾很清楚蒂伊在烦恼什么。但她不明白该怎么表达才好,所以一开始先仔细地问: 「我死了,蒂伊同学很悲伤吧?」 「嗯……」 「可是你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是吧?」 「……嗯。」 「这是为什么?」 两人彷佛成了真正的母女,艾让蒂伊在自己的肚子上哭泣,问她流泪的理由。这样就好。因为现在的自己,大概比所有活人更德高望重。 「我有梦想……」 「那是什么样的梦想?」 「这……」 也许这是蒂伊首次把梦想化为言语说出口。她一瞬间停住,然后郑重宣告自己是什么人。 「我想把这个世界变成『正常的世界』。」 艾点了点头。 「有死者,有活人,有守墓人,有异能者,但每个人都肯定这些,认为这样是正常的。我就是要从这个城市开始,慢慢打造出这样的世畀。」 「哎呀,这个梦想好棒呢。」 艾心想这个梦想是多么美丽。 但同时也觉得这个梦想是多么丑陋。 「所以我决定,哪怕要对一千人、一万人见死不救,我都在所不辞。可是我却……」 这种事蒂伊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她的梦想也许可以拯救几千万人,但对于这个梦想容不下的几万人就只能见死不救。 即使如此,蒂伊仍然决定要往前进。 她本来是这么打算,但她却…… 「呜呜……艾~~……」 却「只不过」因为艾死掉就哭了。 蒂伊不能容许自己这样。 「……不必这么悲观。」 艾轻轻摸了摸好友的头。 「总觉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你骗人……我才不会找你哭诉呢。」 「那个时候和现在相反,哭的人是我,然后你鼓励了我。」 「……」 蒂伊大概也想起来了,于是不再说话。没错,现在的情形就很像艾忍不住让艾利斯复活时的情形。 当时艾·亚斯汀和她的梦想之间有了矛盾,试图破坏彼此而发出哀号。 「可是,我不行啦。」 明明是蒂伊教会她这件事,蒂伊自己却不明白,让艾觉得有点好笑。 「我就是不行……脑子里很清楚,可是身体不听使唤……」 「是。」 「心脏会扑通扑通地跳,血往脑袋上冲,耳鸣个不停,这些都在妨碍我……要不是有这些情形碍事,我就可以更像样了耶……」 所有原因都出在这里。因为梦想最强大的敌人永远都是自己。 艾那次是失败让她注意到这一点,但蒂伊的敌人则是「死而复生的肉体」,非常残酷。 「我当幽灵的时候都不会这样。当时的我全都合而为一,我的心脏就是归我管……」 还在当幽灵时的她,也许的确比现在的她更强大。没有肉体,也没有情绪波动,这些对于实现「让世界结束」这个梦想都再适合不过。 「这种碍事的东西我明明就不想要……」 接着她说了这句话,所以艾也回了她一句: 「那么,你要不要死掉?」 蒂伊这才露出注意到事情不对劲的表情。 「只要心脏停止跳动,不再呼吸,至少你就不会再被『这些』干扰了。」 「啊……」 接着蒂伊不由得注意到自己「对谁」说了「什么话」。 「……你、你看,就是这样啊。」 蒂伊自觉到自己正在说很过分的话,但她就是没办法不说。因为艾就像蒂伊所说的,非常「冷静」。 「……我明明非点头不可,但心脏还是在碍事……我明明知道这只是无聊的本能……」 矛盾在责怪蒂伊。心中各式各样的成分无法合而为一,让她很痛苦。 「……不对,或许我反而该这么做。在夫人那时候我本来也就有打算死了,也许现在我也不该输给本能这种东西,应该死掉才对……」 「等一下等一下,蒂伊同学,蒂伊同学!」 艾觉得愈听愈好笑:心想人真是不可思议。 对别人的事情看得清楚,对自己就变成当局者迷。就连本来应该很清楚的事情,一旦起了一点变化,就会搞不清楚。 可是,不要紧。 因为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人才需要朋友。 「蒂伊同学,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呜呜……什么问题?」 这真的是在重演那一天。所以艾把那天蒂伊交给她的东西,分了一些还回去。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 「哪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把这个世界变成正常的世界?」 「这……」 蒂伊再度沉默不语。然后她才把这个太过理所当然,连想都不曾好好想过的梦想,首次化为言语说出口。 「这是……为了我自己。」 所幸她和艾不同,在这个问题上并未弄错。 「是我自己想住在这样的世界……一个有艾、艾利斯,大家都能理所当然待下去的世界。而我也想待在这样的世界……」 「啊啊,这个梦想非常迷人呢。」 这次艾能够点头了。 蒂伊·恩吉的梦想,就在此时重新成形。 「既然这样,你只要全都从这里出发去想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就不会发生什么矛盾。蒂伊同学你不是说过,拯救世界只是『顺便』吗?」 「啊……」 蒂伊似乎到现在才总算想起,露出的表情就和当时的艾十分相似。 「蒂伊同学,你是想打造出一个就算有人死掉也不用悲伤的世界,对吧?」 「……嗯。」 「但是我死了你却很悲伤,所以你觉得很受伤,觉得自己的梦想动摇了。」 「嗯,嗯。」 「可是,这其实不矛盾。因为你的梦想还没实现嘛。」 「……嗯!」 艾梳着好友受损的头发,还帮她慢慢放松紧绷的心。用梳子梳理错综交缠的感情,把打结的思考整理得笔直。 「梦想是存在于未来,不是现在。所以如果要作一个『有朝一日』的梦,就要在那天来临前做好准备。」 「……嗯。」 「所以,我觉得现在悲伤也没关系。」 「…………嗯。」 「人会流眼泪,一定就是为了哭完的时候。」 艾还挺喜欢哭的。 她认为哭和哭完这两件事是不可分的。不管多么悲伤、难过,眼泪都能把悲伤带走,让心灵轻松一些。所以艾还挺喜欢哭的。 可是,她不会再流眼泪了。 她开始干燥的眼睛什么也流不出来。 即使这样,还是很足够了。因为自己的眼泪换了种形体,从蒂伊的脸上流了下来。 「对不起,蒂伊同学。」 「嗯……」 「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 「嗯……嗯……」 蒂伊,幽灵,一个试图只用言语毁灭世界的轻声细语(whisper)之人…… 一句话都不再说,在艾的拥抱中哭泣。 ※ 尤方心想最近的疤面变得很有人味,但相对的似乎也多了很多奇异的举动。 这是因为尤力做完换地方的准备后,回程来到艾的病房前,却看到妻子莫名其妙不进去,反而待在门外往里头偷看。 「……你在干嘛?」 「啊,尤力。」 相信疤面也做完了她要做的准备。她准备了给艾用的保暖衣物(以这个情形来说,用途应该算是保冷),哄着背上的瑟莉卡。 「?你怎么不进去?」 「因为有人来……」 「!是艾利斯吗!」 尤力弯下腰,跟着从门缝往里头看,心想那个大笨蛋总算来见艾了。 但出现在房里的却是蒂伊。 她跪在床边,抓着艾不放……看样子是在哭。 他震惊的同时也觉得恍然。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等在门外啊?」 「是啊,因为她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唔。」 但话说回来,似乎并未发生需要担心的事。蒂伊虽然在哭,似乎还是能好好和艾交谈。两人之间流过的时光十分平静,甚至不时传出笑声。 「……看样子她已经好好哭过了啊。」 「是啊,而且是嚎啕大哭,连艾和瑟莉卡都得甘拜下风呢。」 「喔?这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不过,这事发生在多久前?」 「……我想差不多是三十分钟前。」 原来如此,疤面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原因就出在这里啊。看来她们两人进入了女生之间常有的那种可以无穷无盏聊下去的模式。照这样子看来,她们多半会聊上一整晚。 如果可以,尤力也想让她们两人独处,但情况不容他这么做。 「艾,是我,我要进去了。」 他二话不说敲了门,结果里面传来慌张的声音说:「叔、叔叔?等、等一下啦!」 同时疤面过意不去地道歉: 「尤力,对不起……」 「这没什么。」 粗神经、不会挑时机,这些责骂有一个人去承受就够了。其实尤力甚至有主动去承担这些污名的倾向。 「喂~~还没好吗?」 「请进~~」 尤力等艾回答后才拉开门,以为会看到房间里有坐在床上的艾,以及坐得稳如泰山、丝毫没露出哭过的迹象的蒂伊……但是他错了。 「等等!叔叔,还不行啦!你不要这么白目好不好!等等,艾!放开我啦!」 他看到的是蒂伊像被水泼到的猫一样胡乱挣扎,艾则把她抱在肚子上不放。 「我才不放呢。难得蒂伊同学这么可爱,我想多欣赏一下。我才不会放你走!」 「……你们在搞什么啊?」 尤力拿她们没辄似的摇了摇头。 「好啦,你们也差不多卿卿我我够了吧。」 「才没有卿卿我我!」 「呿~~」 「还咳咧!」 尤力自然而然露出微笑,轻轻摸了摸艾的头。艾也像只年老的猫,将头用力往他手上顶。 手臂还是一样会起鸡皮疙瘩,但尤力已经不再害怕这种现象。 「……哼,你们才是在卿卿我我吧。」 「怎么啦?小丫头吃醋啦?这可不好意思啊。」 尤力说着也摸了摸蒂伊的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就当作我是好了,我也不是在讨摸头!」蒂伊嚷嚷着躲开,但尤力的习性就是对方跑了他更要追,一心只想着「看我怎么逮住你,把你的头发抓个够」。 「嘎!亏艾才刚帮我梳好的耶!」 「真是的。尤……爸爸你真的是神经很粗。」 「哈!哈!哈!这可对不起……好啦,那我们回自己家去吧?」 尤力一边敷衍地道歉一边准备好轮椅。他让艾坐到轮椅上,准备回家。 「等一下,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蒂伊在他们离开前说了。 「艾,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尤力倒抽一口气。这是每个人都拖着不问的问题。 「你要继续待下去?」 她说话的声调不乱,表情没有丝毫忧郁。蒂伊用一种比朝阳与夕阳都更加爽朗的眼神看着死者,即使会刺伤对方也在所不惜。 「还是要死掉?」 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这个房间的角落。那儿有着一个十三岁的全新死者,以一双有如不再发光的月亮般的眼睛看着众人。 她脸l有温和的笑容。 尤力觉得很害怕。他一直觉得这孩子的这种个性,无论何时都令他害怕。艾的聪明、艾的疯狂,以及自己对她这种个性无法理解的这部分,都让尤力悲伤又害怕得不得了。 「……蒂伊同学、瑟莉卡。」 艾一一呼喊众人的名字,面带笑容地谈起自己的死。 「妈妈……」 原因一定是出在觉得艾离他很遥远。一定是知道这孩子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这种确信,化成了恐惧束缚住他的心。 而实际上也真的是这样。 她果然丢下了他。 即使如此…… 「爸爸……」 「什么事啊?」 尤力回应了。他回应得很温和。 他压抑恐惧,藏住泪水,一如往常地说了谎。 他心想既然要被丢下,那也无所谓。他已经不再迷惘。自己等在这儿就好——他现在能够这么想了。 接着艾说了。 「三天。请等我三天。」 到了这个时候,这孩子还是显得很过意不去。 「我想考虑一下。」 ※ 艾说要考虑,说要考虑三天。 蒂伊心想,不知道她是要考虑什么。是考虑结束,考虑继续,还是考虑要在何时结束? 考虑。考虑要活还是要死。这句话既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让蒂伊变得不安。十五年前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曾经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蒂伊当然没想过。还留在十五岁那一天的蒂伊·恩吉,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就这么从窗户跌了下去。 但在这个世界,一切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决定要活还是要死。 这是多么残酷?仔细想来,这种叫做死亡的结束固然残忍,却也确实不失为一种救赎。在无视当事人意志而降临的死神面前,每个人都只能俯首称臣。 这个神已经不在了。秘抛弃了世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世界上只剩下神之子。神之子空手握住半吊子的全能而发出哀号。人们再也没有办法找藉口。死亡不再是蛮横降临的结束,成了要凭自己的意志去选择的终点。 这也就是说,人必须自己决定自己要活到何时。 蒂伊到了现在,才 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罪恶感。她要的是一个把死亡看得很正常的世界。相信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有多可怕,就会接受「幽灵」的耳语。这正是「轻声细语之人」的所作所为,是「西方魔女」的精湛演出。这些人欢喜而踊跃地接受死亡之后,才总算注意到本来应该由死神拿着的死亡镰刀,不知不觉间已经交到他们自己手上。 这等于要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价值。他们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结束,决定自己的生命。渺小的个人必须亲手完成这种神圣的大事,无论多么害怕,无论多么悲伤。 但办到的人还算好的。 如果做不出决定,等着他们的就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这种比结束更可怕的事物,叫做「永恒」。 现在艾就成了这个无间地狱的囚犯。 所以蒂伊绝对说不出口。她绝对说不出要艾留下来,要艾为了她而留下来这种话。 「那蒂伊同学,我们晚点见。」 又过了几十分钟后,他们在议事堂前面的圆环。艾坐上蓝色的车子,打开车窗,朝独自留下的蒂伊鞠躬。 「一定喔!一定要再见喔!要是你敢擅自被埋葬,我可饶不了你!」 蒂伊以和飘在四周的雪一样的速度连连点头。沉重的气氛立刻让对方感受到,艾过意不去地垂下眉毛。 「嗯,一定。我一做出决定,就会马上通知你。」 「这种事不重要!所以……所以……我不要你被埋……」 「这……」 又来了,艾又露出了令人不安的表情。每次看到她这种表情,蒂伊的心脏就会纠结。 「……对不起,蒂伊同学,我不是要害你不安,可是……」 「嗯,嗯,我知道。因为你说要考虑,我会等的……可是,算我求你,你要记得,我……还想继续跟你在一起……」 「是,我也一样。」 这句话是真的。艾一定也和她一样,想继续在一起。 但这不足以作为任何保证,却也是这孩子的作风。 她不懂。蒂伊完全不懂。她既觉得九成九是这样,同时又觉得剩下的那百分之一才是真实的艾。 「啊!你说还有三天,严格说来是到什么时候?是包括今天的三天?还是从明天开始算起的三天?」 「蒂、蒂伊同学你咬得好紧喔。」 「那还用说!」 「呃,那就从明天算起三天……我会在第四天早上做出结论。」 「嗯,我知道了……」 「那么,再见了。」 于是蓝色的车子开走了。车子喷出纯白的废气,轮胎上的铁链唰唰作响,消失在由黑暗与雪白构成的城市当中。 「……好了。」 蒂伊瞬间切换了意识的开关。她需要稍微整理一下思绪,必须把以往用到现在的「幽灵」作风,改写成「蒂伊·恩吉」用的方式才行。她打了个喷嚏,搓着双手走向议事堂。 现状主要有两种可能。 一是艾选择接受埋葬的情形。 一旦演变成这样,从某个角度来看,蒂伊要做的选择其实很简单。不择手段也要反对到底,别无其他选择。到时候就要拚命哭,拚命闹,要用不是今天所能相比的规模哭闹,就算闹到最后得在地上打滚耍赖也没关系,干脆难看地去抱她大腿都行。 相对的,蒂伊很难想像艾选择留下的情形。一定就是这方面令她难以想像的杂讯,让艾这样的人会说出「等我一下」这句话。 那么艾到底在等什么呢? 又或者是在等谁呢? 「……想也知道啊。」 蒂伊呼出纯白又温暖的孤独,决定了今后的方针。 「他们两个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啦……」 她看着没入黑暗的城市,怨恨理应就躲在这个城市之中的他们。 「也不想想艾就是在等你们啊……」 第三章 『世界音者』 夜晚下个不停的雪,天亮后就迅速变小,到了早上更摇身一变,在人们眼前呈现出一片银白世界。轻得吹一口气就会飞起的细雪堆积,街景就像糖果工艺品般闪闪发光,十分耀眼。 遇到这种情形,最会抓住机会的就是狗和男生了。他们甩开成年人与少女佩服的视线,冲到街上跑来跑去,踩得这小小的奇迹溅得到处都是。这群男生应该已经过了十五岁,跻身成年人的行列,但唯有现在,他们尽情地嬉闹。 镇上开始升起炊烟。 夫人的火焰装在黄铜盒里,收在人们怀里可以温暖他们,而一打开盖子又成了小小的火炉,开始加热冰冷的食物。人们把刚积起的雪扔进锅子,煮成热汤或热茶来温暖憔悴的身体。 踏雪的声响、融雪的声响、大人的牢骚与小孩子的欢呼,城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新雪将昨晚吞下的声响解放出来,从人们身上激发出新的声响,将世界点缀得热闹非凡。 「那爸爸、妈妈,我今天也要去找,天黑以前会回家!」 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前往黑色平面的人龙中段当中的一家人。年迈的双亲,带着多半是年事已高时才生下的年轻女儿一起排队。 现在女儿独自离开父母身边,穿过人龙旁边,沿着大道往西走。街上的声响一视同仁地洒落在这样的少女身上。小狗从脚下钻周后汪汪直吠,小贩叫卖着热腾腾的烤肉串说「好吃便宜又热呼呼的,吃一口就会好吃到连脸颊肉都掉下来了。 「……咕嘟……如果找到,的确需要见面礼啊。」 不知道少女在寻找什么,只见她在路上见人就问,并慢慢沿着道路走。但话说回来,她似乎也不怎么着急,一听到欢乐的声响就走过去,一觉得卖的东西不错就找藉口买下来。 「?」 一口咬下烤得酥脆的猪肉串,就听到肉汁在臼齿间喷出的声音。鞋底则传来踩碎霜柱的清脆声响。欧斯提亚这个城市里充满了欢乐的声响,少女就像来到音乐会似的乐在其中。 她听着雪被人从屋顶铲下的声响。 听着男生们扔雪球打雪仗而发出的欢呼。 听着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微微浮现的「太阳声响」。 听着「夫人的火焰」发出的温和哀号,听着山丘上传来的「异世界声响」。 然后少女终于找出了线索,通往她要找的声响。 「啊啊,果然承受不了雪的重量啊……这下子可得好好铲雪,不然问题就严重了。」 大街上离了三个街区远的一栋建筑物前方,传来了一个显得「很会摆架子」的说话声音。看来是建筑物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让天花板破了个洞,而他们就在仔细检查这场意外。 但对少女来说,事件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她更在意的是,在这群人正中央那个架子摆最大的说话声音。 「请、请问!你是『西方魔女』吧!」 所以妲妮亚·史威吉伍德大声朝蒂伊·恩吉呼喊。 ※ 以前艾曾经想过死亡与睡眠的差异。相信以前的人应该也曾想过,毕竟死亡常被人比喻成「永眠」,经常拿来与睡眠相提并论。 思考这种事情会提高尿床的危险性,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但年幼的艾还是经常忍不住一想就停不下来。 她觉得在感觉上,睡眠与死亡完全不一样。想也觉得是这样,毕竟不曾经历的死亡这种行为和每天都在进行的睡眠,怎么可以一样呢?光是想这种问题,自己就已经睡不着了啊。 但同时她又愈想愈觉得,这两者是完全一样的。 例如假设在睡着时死掉,那会变成怎么一回事呢?我能够确实注意到事情发生,注意到「啊啊,我死掉了」吗? 又或是,我会想注意到吗? 如果有所谓天堂或地狱,那一定能够注意到。但这些地方已经变成这里了。 所以,应该也只能自己想了吧? 「……嗯~~」 艾一边想着这样的念头,一边慢慢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身体比平常睡醒时僵硬。肌肉紧绷,活动不灵活。 欧斯提亚是活人的城市,尸体调整师非常少,经验也很浅。这样的他们一再叮咛要留意尸僵,但自己能像这样持续活动,也许就表示情形不严重吧。 「嗯……」 艾只穿着一件短得能看见小腿肚的薄睡衣,走到了窗边。自从死后她就不太觉得冷了。她抓住窗帘,往外看去。 「哇——好棒!」 外面是一整片白色世界。无论是红色的砖头、灰色的石板,还是山丘的黑色,全都染成了白色。 小狗与男生从眼前的道路跑过。看到他们奔跑的模样,艾也变得满心只想飞奔而出。 然而…… 「啊,这样不太妙啊。好刺眼……」 记得根据尸体调整师的说法,死后瞳孔的舒张与收缩会变得不顺畅,所以就算只是微弱的光线都会觉得很刺眼。从这个角度来看,闪耀着纯白光芒的雪地对她并不是太友善。 「算了,这也没办法。」 艾只好死心,牢牢拉上窗帘,回到床上。 结果就听到两声敲门声。 「……艾,是我,你醒着吗?」 是尤力。她回答:「醒着~~请进~~」 但他并没进来,再度从门外呼喊: 「其实啊,现在有个人来找你……怎么样?你要见这个人吗?」 「有客人找我?」 尤力会这么小心,应该就表示访客不是熟人。艾决定先在睡衣外头围上披肩,换穿针织毛袜。因为她想到虽然自己不冷,但要是穿得太单薄,也许会让对方动摇。 「请进。」 正想着到底会是谁,门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打开,结果站在门后的是一名全身穿得鼓鼓的少女。 这名少女在女性之中身高偏高,有着颇有异国风情的浅黑色肌肤。一头长发简单绑起,和围巾一起塞进大衣里。 她的眼睛牢牢闳上,并没睁开。 艾对她很眼熟。 而她对这样的艾很「耳熟」。 「咦?妲妮亚同学?」 她的名字叫做妲妮亚,史威吉伍德,在以前艾就读的葛拉学园班上担任班长。她的眼睛瞎了,因此引发的异能还导致她被软禁在学园里,但后来在艾的策划下被放了出来,现在和双亲一起生活。记得是这样…… 「哇、哇,妲妮亚同学,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好久不见!」 艾在满心怀念的情绪驱使下走过去,举起双手想去抱她,甚至忘了自己处于什么状况。 「………………」 「妲妮亚同学……啊!」 看到妲妮亚以闪躲似的动作退开一步,艾才总算注意到事情不对。她闭起的眼睛看着艾,显得很疑惑,掩饰不住一种不敢置信的情绪。然后…… 「啾!」 妲妮亚突然嘟起嘴,发出一声格外大声的吸吮声。这种声音和大型鸟类问起:「发生什么事了?」时所发出的叫声十分相似。 事实上,这咂嘴声也的确是在喝问对方是谁。尖锐的音波转眼就传遍整个房间,产生反射的音波。声音的速度显示出房内的气温,从墙壁与家俱弹回来的声音则传达出形状与距离。姐妮亚就像海豚与蝙蝠一样,用音波一步步测定一切。她立刻得到结果。妲妮亚什么都知道了。 「……请问?」 而艾也知道妲妮亚知道了,所以她朝妲妮亚露出笑容。她无力地动员脸颊,哈哈地陪笑了几声。尽管觉得这种时候摆不出正经表情的自 己实在有点问题,但她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表情可以用。 但妲妮亚甚至还没达到这一步。 「啾、啾!」 「妲妮亚同学?」 「啾!啾!」 姐妮亚的能力「零里眼」是眼盲的她所创造出来的探测能力,能够透过声响,分辨出光、热与概念等资讯。这种能力极为独特而强力,能比眼睛看得见的人更正确地认知事物。 然而…… 「啾!啾!」 「……妲妮亚同学……」 「啾!啾!啾!」 然而无论一个人眼睛多利…… 「啾!啾!啾!」 也无论耳朵多灵敏…… 「啾……啾……」 如果没有一颗承受得了其中含意的心,就没有意义。 妲妮亚一次又一次地啼叫。「啾……啾……」就像小鸟寻找父母似的,期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而不断啼叫。 「艾……」 「我在。」 但哪儿都找不到她要的回应,让她发出了最后一声。那是人类因为所有能力都不如动物而创造出来的事物,名称叫做「言语」。 「……你真的,死了啊……」 「是。」 姐妮亚哭了。她的双眼已经派不上用场,只剩下这唯一的功能。 「笨蛋……」 「是。」 「艾是个笨蛋……」 「……是。」 拥抱。活人的体温成了火焰灼烧艾的身体,但艾并不抗拒。 她用全身去拥抱这个柔软而温暖的身体,承受妲妮亚把脸埋进她怀里发出哭声。这时艾想起以前自己也曾惧怕过她活生生的身体。对当时的她而言,活人本身就是一种恐惧。 「对不起……妲妮亚同学。」 「嗯……」 「对不起……」 「嗯……嗯……」 两人之间只有悲伤在流转。没有沦为疯狂或执念,而是维持纯粹的悲伤,正确地运行。 妲妮亚就只是为了艾而悲伤。 ※ 「可是啊,我其实早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会这样……」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妲妮亚才总算停止「呜叫」,渐渐能够说话交谈。 她擤了擤鼻涕。两人依偎着坐在床角,抵御有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的情绪波动。妲妮亚似乎比以前爱哭了些。 「咦~~?是这样吗?」 相对的艾始终很冷静。她和第一次遇到朋友死亡的妲妮亚不一样,已经多次承受别人的悲伤,对于让别人难过这回事已经很习惯了。当然她并不希望这样,但人这种生物实在难以预料,似乎对什么事情都能够习惯。 而且要说到难以预料,妲妮亚也不逊色。 「嗯。看着你就让我好担心,担心得不忍卒睹。要知道我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啊,这孩子很危险』了。」 「是、是这样喔?我倒是觉得没那么严重耶……」 「怎么不会?严重得很呢。真的是喔,不知道有多严重。」 「咦~~是这样喔?」 「嗯,是啊。」 艾有几十个反对意见想说,但说了也敌不周眼泪,所以她不反驳。 「所以我们道别的时候,我就想到『已经没办法活着再见到你了』,才会哭成那样。」 「原、原来你当时在想这种事喔……」 「是啊。所以收到你的信时,我真的松了好大一口气。」 分开半年后,两人继续以书信交流。艾每个月会写一封信,对巫拉与妲妮亚这些知道住哪里的朋友报告自己的近况。 但现在,妲妮亚却出现在这里。 「说到这个,你怎么会来这里?」 艾歪了歪头-心想总不可能是因为听到自己的死讯。这里离妲妮亚的家,应该有一个月的路程,若是听到讣闻赶来,未免来得太快。想来艾回来后立刻寄出的信,都尚未寄到她家。 「你该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不是,爸爸妈妈也跟我一起……艾,你知道『黑色平面』吗?那是一道位在这个城市里,能通往正常世界的门,人们说那是『拯救了世界的奇迹』……」 「我当然知道。」 「啊……该不会这件事也跟你有关?」 「呃,多少啦。」 「哇,果然。」 妲妮亚露出了挂着眼泪发笑的复杂表情。 「好厉害,那艾果然成功拯救了世界罗?」 「……不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拯救世界。」 「?到头来……这话怎么说……」 看来这件事终究不能不说。 「妲妮亚同学,其实我已经放弃拯救世界了。」 「!」 姐妮亚震惊得连瞎了的眼睛都微微睁大,站了起来。 「……这样啊?」 但奇妙的是她连艾的解释都还没听,就立刻想通似的坐回床上。 「果然,是这样啊……」 「?你知道?」 「嗯。因为你有这样的『声响』。」 她的能力「零里眼」能够把各式各样的资讯当成声响听出来,这种能力有时甚至连很复杂的资讯,都可以用很直观的方式掌握住。现在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的我,有什么样的声响?」 以前妲妮亚曾说艾有「挂向月亮的彩虹声」。尽管艾不太清楚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但一直觉得那就像是一种模糊、脆弱、缥缈,伸手却不可及的梦想。但现在…… 「……我从现在的你身上听不出彩虹的声响。就只有『碎掉的月亮声』。」 「月亮?」 「嗯……死者大多都会有夜晚的形象,可是你的声音又不太一样……有一种温暖,但是受了伤的,光明的感觉……」 「???是这样喔?」 「是啊,你果然有点不可思议。」 妲妮亚不像在解释,比较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想法。 「就像黑暗中的光明,又像光明中的黑暗,你每次快要被别的颜色染遍就会马上翻过来,把外界染到你身上的颜色笼罩住,就像这样的声音……」 「是这样吗……」 艾听不太懂妲妮亚的话。她的世界终究只属于她自己,相信艾一辈子都看不到。 即使这样也没关系。 「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耶。」 「唔!我又不是在夸你。死者就是死者,竟然擅自发出这种声音,受不了……」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艾一头躺到她腿上,像只猫似的对她撒娇。这事说来不重要,但妲妮亚似乎胖了些,大腿躺起来很舒服。 「我好像开始喜欢月亮了。」 以前其实也不讨厌,但从今天起,就变成喜欢了。 「这样啊……那就好吧……倒是我们本来在聊什么啊?」 「在聊你们一家人来到这个城市的理由啊。」 「啊啊,对喔……艾,跟你说喔,我们一家人打算去新世界。」 艾看着猛然跳起的她,视线对上了她闭起的眼睛。 「这……」 艾并不是没想过。从这黑色平面开启以来,艾就觉得自己的朋友也可能会选择到「另一边」。毕竟尤力、疤面、蒂伊、艾利斯,以及艾自己,本来都可以做出这个选择。 但妲妮亚的情形不太一样。 「可、可是,一旦到那边的世界,你的这种能力就会消失耶。」 黑色平面的另一 头是个正常的世界。小孩会出生,人会死,而异能者将失去能力。 如果是扬力比新世界更强大的「魔女」级异能者,自然另当别论,但凭姐妮亚这种程度的能力,多半会一丁点都不剩。 也就是说,她将再度变成盲人。 「……这样好吗?」 「嗯。」 但妲妮亚没有迷惘。 「这本来就不是我要的能力,不要紧。」 「呵呵呵,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啊。」 艾莫名地高兴起来。看样子妲妮亚这些日子以来,也变得比以前更顽强了。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大家……」 「说到这个,大家现在过得怎么样啊?」 一起从葛拉学园「自主毕业」的5+2名同伴仍持续迁徙中,所以艾不清楚他们的去向。 「嗯,大家好像都顺利抵达了目的地。我动身前就寄了信。啊,听说学校倒闭了。」 「咦?」 艾不由自主露出一脸呆样。 「倒、倒闭了?」 「嗯。似乎是各方面都撑不下去了,听说我们离开后没多久就解散了。」 「咦咦~~~~……」 这样一来,总觉得之前那么拚命逃出来的她们简直成了一群傻子。 「……好像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在很多方面,很多问题都没办法再掩饰下去。还听说不管是哪个城市,哪个村庄,都再也没办法不去正视死者和异能的事情了。」 「这样啊……」 十五年。这是小孩成为成年人所需的岁月,也是绕行世界一周所需的时间。里里外外都已经跟以前不一样,靠着欺瞒才苟延残喘到今天的常识,已经改变了。现在叫想起来,艾的村庄被灭也是去年发生的事情,相信学园会瓦解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那蜜蜜塔同学和梅梅波同学,还有孟孟兰西同学,她们怎么样了?」 艾的朋友之中,只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姊妹选择留在葛拉学园里。有三人份的精神却共用两人份身体的她们,乃是贵族家的千金,针对立场问题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留在那里。 而这么一说出口,立刻就想起了她们。她们虽是千金小姐,却很顽皮捣蛋,丝毫不怨恨她们的处境,还发下豪语:「不管待在哪里,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就不要紧!」就这么拒绝和艾一起逃出学园。 好怀念。真想知道她们现在在做什么啊。 就在艾想到这里时—— 「你!」「叫了!」「我们吗!」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门被人以恨不得崩断门栓似的力道用力打开。妲妮亚发出尖叫,抱住艾不放。打开的门板陷进了旁边的墙壁。 一名少女双手抱胸站在门后。 「你们两个,我们好久不见罗!」「你们过得好吗?」「呀喝~~!」 少女穿着一眼就看得出来是量身订做的牛皮皮靴与深红色礼服,还披着兔毛大衣,站在门外不动。 但是有点不对劲。只看到一名少女,却仿佛听见有三个人一起说话。 「你们是……」 艾对这个身影很眼熟。 她们是「一点五重人格」的格登堡三姊妹。 也就是她们才刚提到的少女。 蜜蜜(或者是梅梅,又或许是孟孟)露出活力充沛的笑容,大步走进房里。 「你、你们几个是怎么啦?」 「没有啦,后来我们很快就回老家去了。」「结果大家看待我们的态度变得完全不一样。」「异能这种事情也变得很寻常,所以家里就要我们参加社交界。」 看来今年发生很多颠覆现象的传闻是真的,三姊妹说在艾等人逃出学园后没过多久,就回到了母国。不但如此,还说待遇甚至比以前更好,拥有异能的人反而还被捧得高高的。 「是喔,原来有这种事喔~~」 「没错!虽然我也因为这样才会被贬到这里来。」「因为听说艾在这里。」「我们就溜出来打个招呼。」 「原来是这样啊……」 艾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她一直挂心不下朋友中唯一留下的这三姊妹,但原来没有任何需要她担心的地方。 「只是话说回来……」「艾竟然……」「死掉了……」 「啊哈哈……」 让人担心的似乎反而是自己。 「……」「……」「……」 相信她们应该旱已收到消息,只见三胞胎始终面无表情,并不显得特别悲伤。相信这一定是因为她们也已经经历过亲友死亡的情形。 「可是奇怪了,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人?」 艾像是忽然发现不对,又像是要改变话题似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她们在学校里随时随地都是两个人形影不离,现在却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该不会是……」 她们的异能,是因为三姊妹当中的孟孟兰西·格登堡死亡而发动的一种不完整的死者再生能力。也就是说,如果又失去一个人的身体…… 「啊啊,不是啦不是这样。」「另一个身体现在待在菲尔米格拉母国。」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想想,我们不是三个人一起用两个身体吗?」「这也就是说,不管离了多远,都一瞬间就可以来回」「所以就算两个身体离得很远,也可以进行远距离通讯。」 「啊啊,原来如此。」 看样子她们三姊妹是被当成了好用的远距离通讯手段,因而被加进使节团里。当一个国家放弃掩饰,似乎立刻就开始把异能者当成好用的工具利用。 但她们三姊妹也并不认输。毕竟她们也同样利用回去,假公济私来见朋友。 「然后啊……」 「小姐——!」 这时又有吵闹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小姐!你在哪里?」 「啧!」「好像已经被拆穿了。」「罗唆的家伙来了。」 艾正和妲妮亚纳闷地心想会是谁,就听到悲壮的呼喊声踩着楼梯上来。 「!找到了!小姐!你这样我会很为难!」 说完喘着大气跑进来的,是个个子很矮的红颜少年。艾很熟悉这张脸孔。 第三天使诺伊雷芬。 他是南方帝国菲尔米格拉的贵族,同时也是蒂伊的伙伴(?),以能控制光的强力异能与立场为背景,和城市与尘进行交涉。他跟艾是在夫人的事件中认识,当时立场互相敌对。两人之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说话,所以艾对他个人一无所知。然而…… 「真是的!请你饶了我们吧!随从们都在哭了!」 「啧!」「只是离开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叔公坏死了。」 艾终究没想到他这个人竟然会像这样拚命呼喊。现在的诺伊雷芬实实在在就像个不知道该拿顽皮学童怎么办的老师,丝毫没有那种以绝对强者风范高高在上的敌对者形象。 「打扰啦~~妲妮亚应该先来了……等等,为什么连三胞胎和诺伊都在?」 「……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说着,连蒂伊都来了。只见她一副刚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过来的模样,还拖着文件与埘拄咂护卫。 「啊,蒂伊同学,刚才承蒙你关照了……」 「咯咯!是幽灵!」「是西方魔女!」「原来真的在喔!哇!」 「呃!别人都是说三姑六婆,可是你们只有一个人也照样这么聒噪啊。」 「啊,艾小姐,来不及跟您打招呼,这可失礼了。这次的事还请您节哀顺变。我马上就把这些人拉走,还请多多包涵……」 「喂~~艾,我泡了给客人喝的茶……人又变多啦?」 根本是一团乱。 刚才还空空荡荡的空间,转眼间就变得拥挤。室内聚集了一大群朋友一起大闹,让她根本下不了床。 这让艾觉得开心得不得了,和妲妮亚相视而笑。 ※ 到了晚上。 到头来蒂伊还是没办法待太久,她留下给死者用的点心和茶当成伴手礼,立刻就被马基亚拖走了。 相对的三胞胎则撑了很久。她们三个人你三舀我一语,把像个小舅子一样催个不停的诺伊雷芬说得回不了嘴,不只是午餐,还一直待到喝完下午茶。仔细一问才发现,原来他们是未婚夫妻。艾大感惊奇之余,却也产生了疑问,心想不知道他到底是和三胞胎中的哪一个订了婚。 三姊妹一直待到吃点心的时候才回去。她们说不管待在哪里做什么都不要紧的这句话似乎是真的,就连道别时也非常干脆潇洒。 之后只剩下妲妮亚,让房间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而这些喧嚣声也眼看就要消失。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啦?」 寒冬的太阳脚步很快,已经快落到湖面远方,让一直心急的妲妮亚终于说出这句话。 「留下来过夜又没关系……」 「不行,爸爸妈妈都在等我,而且还得排队……」 现在准备前往新世界的排队人潮,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混乱,有时分成一块一块,有时又正常地排队,状况很不稳定。至少也得赶上夜间的点名,否则难保顺位不会被跳过。 「那么,至少请让我送你一程。」 「咦?可是……」 「我实在太久没活动,闲得发慌了耶。」 艾慢慢起身,开始穿上大衣与围巾。 「好了,我们走吧。」 「可是,这样不要紧吗?」 「是的。啊,可是我还是先跟尤……先跟爸爸说一声吧,毕竟他会担心。」 艾出了房间,下到一楼,却找不到要找的尤力。找疤面一问,才知道尤力出门去和妲妮亚的双亲打招呼。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来往。这样正好,就一路送妲妮亚回家,回程再和尤力一起回来吧。 「真的不要紧吗?」 「是啊。」 妲妮亚担心到有点保护过度,让艾觉得彷佛回到了小时候,有点难为情。妲妮亚似乎激发了斗志,意气风发地领着艾打开了门。 雪。 从昏暗的天空轻飘飘落下的雪,静静地掩埋一切。欧斯提亚已经完全成了个冰雪城市。 妲妮亚小小啼叫一声,皱起眉头。 「我讨厌雪。」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雪会把一切都埋住,让整个世界只剩下雪的声音啊。」 难得看到妲妮亚鼓起脸颊发牢骚。 「何况雪本身就会吸收声响,让我很难听清楚了。」 「哼~~?是这样啊?」 靴底踏得脚下的雪噗噗作响。妲妮亚说的没错,就算只是走在雪上,也会觉得往常的喧嚣都变得很遥远。几乎没有车子开过,摊贩的吆喝声也很小。 如果至少身体里有些声响,应该可以让这种寂静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但遗憾的是艾全身上下都再也不会自行喧闹起来了。 「……」 没过多久,连她们两人之间的声响都被雪夺走,谈话就此中断。 她们噗噗作响地踏着雪。这样走在雪地上,就觉得只剩脚印承认自己的存在,但这些脚印也很快就会被新的雪掩埋而消失。自己这副没有热度,不会出声的身体,存在感就像枯树一样稀薄。 艾匆然想起已经忘记的呼吸,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呼出来的气甚至不会变白。 「艾?」 妲妮亚突然叫了艾一聱。她的声音充满疑惑,就像真的失去了视力似的,伸出双手往四周摸索。 「嗯?什么事?」 「啊……原来你在啊。」 「?是啊,我一直都在……怎么了吗?」 「……所以我才讨厌雪。」 妲妮亚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抓住了艾。她先用力抱住艾,然后牢牢牵起她的手。 「……算我求你,说点什么话。」 「???是没关系啦……」 妲妮亚就像个怕走丢的小孩,又像是怕小孩走丢的母亲,握住艾的手不放。 有点痛。 「啊,说到这个,你说排队,大概要等多久?」 「三天……负责的人是这么说的,可是好像发生了很多疏失,时快时慢的,说不准。」 「是这样啊?」 「嗯……说不定我明天就不能再来了。」 艾停下了脚步。 又立刻开始往前走。 「……那我会很寂寞耶。」 「嗯……」 雪再度吸走了谈话,但这次的沉默并不长。 「艾。」 「什么事?」 「你要不要,也去新世界?」 「这这……」 也许妲妮亚还不知道死者不能去新世界。因为这是设定在黑色平面的绝对定律。 「不,这我知道。」 「那为什么?」 但妲妮亚早就知道这件事。她知道这件事,却还邀艾前往新世界。 「我知道的。知道一直到前不久,真正的『魔女』都还待在这个城市。」 「……妲妮亚同学。」 「毕竟一直到我来这里的途中,传闻传得可热闹了……说是这个魔女有着能让死者起死回生的力量。」 「……」 「我希望艾活下去。」 「……」 「艾,你不肯成全我的愿望吗?」 「……」 噗噗。噗噗。踩雪。 这样走着走着就觉得好像感受到了妲妮亚的心意。雪的确会吸走声响,但相对的也会让小小的声响变明显。从手上传来的力道、从喉咙呼出的白色气息,都在在传达出她的心意。 「妲妮亚同学。」 「……什么事?」 「我现在正在考虑。」 「……嗯。」 飘散在四周的雪就像一堵纯白的墙壁,两人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依偎着耳语。世界很小,没有任何事物阻隔在她们之间。 「不对,说考虑也不太对,现在我……该怎么说,是在确认。」 「确认……?」 「是啊。相信我已经得出了结论。」 「咦?」 艾停下脚步,轻轻把她往前一推。她们要去的目的地,也就是寄宿所,已经近在眼前。 「而这个确认,我也打算在后天就结束。到时候我就不会再犹豫了。」 「……这样啊,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还真有你的作风。」 「你这么说还真有点窝心……所以,这个判断和我要做的确认无关……妲妮亚同学。」 「……什么事?」 「我不会去新世界。」 妲妮亚正面听到了这句话。她闭上眼睛,打开心扉,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力量承受住艾的这句话。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打算留在这边的世界。」 「……这样啊。」 「是。」 无论要活还是要死,这个决定都不会改变。因为自己喜欢这个世界。 「……嗯。」 相信妲妮亚会这么说,也是做足了觉悟。但她什么都不 再说。因为她们两人已经相互了解得无以复加。 「那就没办法了啊……」 「是。」 「……真是的,竟然被艾这么喜爱,我遗真有点羡慕世界。」 「妲妮亚同学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啊。」 「……可是,很快就不是了。」 「是啊,所以如果可以,我会希望妲妮亚同学可以留在这边。」 艾一脸恶作剧的表情这么说。 「啊呜……被反扑了。」 「哼哼哼~~请问您的回答是?」 「……呜,对不起。我刚刚说的话很过分吧?」 「才不会呢。因为我还挺高兴的耶。」 想在一起,但是不能在一起,这两种心意绝对不矛盾。 无论多么重视艾,无论多想和她在一起,妲妮亚都不会判断错误。因为她就像三胞胎一样,已经决定再也不和双亲分开。 艾对她的这种心意没有意见。 艾从正面抱住妲妮亚。尽管穿得鼓鼓的衣物让温暖传不过来,但相对的也不会冻到她。 「再见了,妲妮亚同学。最后能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嗯,我也很开心,能见到你……」 各式各样的离别已经逼向她们两人。生与死,这边与另一边,今天与明天。这种悲伤、悲哀,从妲妮亚已经瞎掉的眼睛,慢慢化为有形的事物流了出来。 「掰掰,艾。你要保重。」 「好的……妲妮亚同学也是……」 两人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不分开。她们只是在这静静下着的白雪当中,让彼此心灵相通。 她们的拥抱直到彼此的双亲来了之后才分开。 第四章 『死之友』 荒野上覆盖着一层打翻了牛奶瓶似的白雪。无论泥土、野草,还是昆虫,都在冻结的季节笼罩下沉睡。这种封印绵延到大陆的边缘,相信在春天之前都不会解开。 在这种冰天雪地下,只有人类还精力充沛地在活动。他们聚在街上生火,就像讨厌睡觉的幼儿一样,努力抗拒这结束的季节。 「呜,好冷好冷。」 欧斯提亚西北方有着一整片荒野,那儿聚集了一群即使在人类当中都特别有活力的人。他们不但抗拒睡眠,更是一群制服了睡眠的叛军。 「哈啾!这样下去我会感冒啦~~」 这个穿着厚实衣物,双手抱胸站着的人,就是蒂伊·恩吉。她穿的衣服厚实得像是长了冬毛的兔子,把脸埋在卷了好几圈的围巾里。 「……那你至少也可以躲在建筑物里别出来吧。」 马基亚·艾雷克托斯呼出一口白色的气息这么说。他与蒂伊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披着一件看起来很通风、重视运动性的薄外套。而且他还站在上风处,相信远比蒂伊要冷,却完全没有怕冷的迹象。 「要是躲进去,不就没办法迎接了?」 「……晚一点也没关系吧?」 「不不不,这种事很重要耶。」 在场的不只是蒂伊,警卫长、典礼长以及他们的部下,也都聚集到了这里。而且不只是这里的市民,甚至还有蒂伊「个人认识的朋友」与各国有勇气的使者在场。 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属于会窝在这种荒野的人种。 但他们却群集在寒冷的天空下,瞪着西方不肯离去。 他们冷得发抖,花费无异于金钱的时间,就是因为相信有等待的价值。 「只是话说回来……从收到联络不是才过了三天吗?再怎么说都太快了。」 马基亚将视线投向西方的荒野这么说。因为云层太厚看不出来,太阳就要下山了。 「真的今晚就会来?」 马基亚朝蒂伊瞥了一眼,但蒂伊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毫不动摇。 「会来。」 「根据是什么?」 「其实我啊,跟『她』是朋友耶。」 「……你说什么?」 这让马基亚也吓了一跳。 「不过这已经是我幽灵时代的事情了,所以最近没见到她,就算想见也见不到了。但既然『她』说要来,就一定会来。」 「……你还真信赖她啊。」 「还好啦。」 马基亚只知道少少几个人能让这个幽灵说得这么确定,说穿了就是只有那个叫做艾的少女和那几个魔女,但同时他也深深觉得信服。尽管他自己并未见过,但就是能够相信这个人物充分有着这样的资格。 「……那么,也罢,就等吧。」 既然是蒂伊·恩吉能够相信的人,马基亚,艾雷克托斯也就能够相信。马基亚心想那就没办法,做好要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调整呼吸,呼出一口气。既然她说要等,就算得等到早上,他也打算奉陪。 所幸他的心理准备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不,看来是不用等了。」 事情就发生在他们对话刚结束不久。 「你看。」 裹在牛皮中的食指指向西方。但她所指的不是太阳,而是一群白天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踏了进来的人。 「这、这是……」 「竟然……」 交头接耳的声浪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这群由干练的外交官组成的集团,就像一群弱小的绵羊一样不知所措。他们全身发抖,眯起眼睛,对这批从黄昏爬出来的人感到恐惧。 哔~~啦~~哔哩啦哩~~哔哔哔啦哩~~哔~~哔啦哩~~? 笛声乘着风传来。 咚!咚!咚喀啦哩!叭~~!叭~~!咚喀啦!咚喀啦哩! 大鼓的声响撼动了身体。 啊~~哩啦莎~~啦~~莎~~啦~~哩~~? 歌声传进耳里。这些歌声与乐声都有着明朗的曲调,听来颇为欢乐,但也正因此更为骇人,令人无法不发抖。 就连蒂伊以及马基亚都不例外。 庆典歌谣转眼间变得越来越大声。他们动作缓慢,却以不合常理的速度在荒野上飞驰,小小的身影迅速变大。 「哔哔啦哩哔啦哔哔哔~~哩啦哩哩哩啦噜哩噜啦噜哩噜啦!」 全身挂满乐器的男子,就像吹奏自己的身体一样自由自在地吹着笛子。不,这已经不是比喻,笛子实实在在就是他的身体。 「哈哈~~!叭叭~~!」 男子大声呼喊,深深吸一口气,让吸进的空气在全身绕行,再从耳洞喷出来化为声响。 「叭~~!叭~~!叭啦哩叭~~!」 男子身旁的手风琴手甚至不成人形。他就像尺蛾似的,收缩用自己的皮做出来的手风琴蛇腹,持续演奏异形的音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喀啦哩!」 跟在后头的是一名大鼓鼓手。他只是拿自己的肚子当鼓打却撼动大地,震得小石子离地。 「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背后出现了一顶神轿。这顶神轿是用黄金与白银、玉与琉璃、漆与釉药装饰,大得有如一座小山丘,简直就像传说中背着世界行走的乌龟。 「喂……」 「干嘛?」 神轿再过几秒钟应该就会来到眼前。马基亚恐耐着这种恐惧叫了蒂伊一声。他觉得只要稍有松懈,就可能会忍不住拔腿就跑。 「老实说,你后悔了吧!」 「是没错啦!」 他们咬得牙关格格作响,已经不再是因为寒冷。蒂伊不是到了这种时候还会怕死者的人,即使如此,还是对这些人,不,是对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人物怕得不得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头了!」 死者之国欧塔斯。 通常这个国家的建筑物上会设有一座美少女的头像,那是只用视线就能杀死活人的「死神化身」雕像。 但眼前的神轿上却哪儿都找不到这种雕像。 原因很简单。 「各位欧斯提亚的子民,辛苦你们远道出迎了。」 一个很有活力的少年嗓音从停在眼前的神轿上落下。在这么多异形之中唯一像是活人的他,反而显得最为异样。 「公主殿下也很感谢你们。」 接着…… 击落太阳。 乐曲演奏出来。 否定永久沉眠的…… 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驾到了。 ※ 隔天,日子又平静地过去了。妲妮亚前一天才悲伤地离别完,今天则以有点尴尬的表情在上午跑来露脸,蒂伊和三胞胎也都找了时间过来。尤力为了照顾艾,时而去找尸体调整师学习,时而在外头堆冰块,忙得不可开交,只有疤面与瑟莉卡过着几乎与平常一模一样的生活。 雪在街上慢慢地越堆越高。排队等候而闲着没事的人们率先动手铲雪,待在大雪地带的人们则擅自盖起冰屋,增加了一栋宿舍。 艾利斯还没逮到。娜茵也是。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去了哪里。姑且不论艾利斯,「会帮人们实现所有愿望」的娜茵有很多人想找,但两人都没被任何人找到。 但艾并不是太在意。尽管不清楚详情,但她认为迟早他们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冒出来,而且她也猜得出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下落不明。所以她决定至少自己不要慌张、起哄,而是留在这里慢慢等。 「嗯~~这可伤脑筋了。 」 也因此,艾现在正关在自己的房里写信。因为昨天和妲妮亚聊过,让她想起自己最近都没写信。这封信是要写给住在死者之国欧塔斯的巫拉与齐利科。他们是艾刚踏上旅途那阵子认识的人,也是她最早交到的朋友。 上次那封信是刚回到这个世界时写的,说不定还没送到。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总不能都不写信告知。要是事后才被他们骂「为什么不跟我们说?」那也挺伤脑筋的。 但话说回来…… 「要怎么写……才好呢?」 艾面对全白的信纸,唔个不停。 从她以轻松的心情想到写信,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小时,却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因为她本来一如往常地在开头写下:「你们好,巫拉、齐利科,你们过得好吗?我很好。」然后才惊觉自己并不好。 「这可伤脑筋了耶……」 惯用的开头问候语几乎全都遭到封印,让艾维持这个姿势僵住不动,摊开在桌上的信纸比雪地还要白。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从开头的问候语就失败。由自己把自己的死告知别人,要比她想像中更难。 尤其是对于巫拉。艾以前曾以接近随机犯案的突袭,揭穿了她的秘密。艾再也不想做同样的事,所以必须慎重再慎重。但要慎重就会很难写。 「写得太沉重也不太对啊……」 巫拉是死者之国欧塔斯的公主。他们的国民把死亡当成第二人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写信给这样的人,总不能把死亡写得太负面。但话说回来,要写得轻松也很难,因为写得太轻松,难保不会被当成玩笑。 她现在必须要能写出够正经却又不阴沉,充满幽默感却又切中要点的文章。 「嗯,我写不出来。」 艾很有精神地把铅笔一扔,站了起来。她完全想不到什么好句子,只有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空转。 艾跳到床上,在砰的一声轻响中陷进被窝,就这么像尊雕像似的陷在里面不动。被窝吸饱了寒气,连艾摸起来都觉得有点冰凉。 「……」 她一直在想着巫拉。想着这位身为死者之国的公主,想着拥有「让活人毫无办法抗拒而死」这种超级异能的她。 巫拉以前说过她不觉得死亡是不好的。那么这样的她,会怎么看待艾呢? 会觉得悲伤吗?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连自己都悲伤起来了。这是因为艾这几天来已经让许多人悲伤,整个人沮丧得累了。艾觉得自己这样看待别人对自己的死所产生的悲伤,实在极为失礼,但包括这种想法在内,这一切都让她累了。 因为——虽然这种事绝对没办法对尤力说出口——艾对自己的死其实并不后悔。 当然,不能再吃饭也不会再长高,这些都让她觉得大受打击,非常排斥。心想就算要死,至少也想等到多了些体重以后再死。可是这和后悔是两回事。相信自己无论投胎转世多少次,都会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挺身而出阻止艾利斯,救娜茵一命。 只要是为了这个目的,哪怕知道注定会死,她还是不会罢休。即使会让尤力叹气,让疤面悲伤,让朋友流泪,相信艾还是会一再做出当时的选择。对此她没有丝毫后悔。 然而…… (因为艾……已经死掉了……)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这种感情,当成我的悲伤……) (哇啊啊啊啊!艾——!) 即使如此,让人悲伤仍然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 尤力等人完全不怪艾做出这样的选择,但他们一定也无法肯定这个选择。对于艾为了他们两个而舍命的这个决定,甚至连拿来当话题都有所忌讳。 艾心想,我又不是要你们夸我。 即使如此,艾还是希望不管谁都好,希望有个人能摸摸她的头,对她说「你好努力」。希望有人说她的人生有意义,希望有人对当时的她给予肯定。不然…… 「哇,我果然没料错。」 (……嗯?) 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艾一瞬间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光景和刚才几乎完全一样,是自己平常待的房间。 周遭鸦雀无声。 艾躺着不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醒来。记得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算了,不重要。 就算死了还是会睡昏头,让艾这时觉得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她落入睡眠的深渊,对这双可以躺的柔软大腿与一只轻轻摸着她的脸的手撒娇。最近一碰到人就会觉得滚烫得几乎要被烫伤,但神奇的是这双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你看,齐利科,艾果然好可爱喔。」 总觉得自己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这个嗓音。 「哼,就算是这种丫头,只要不说话不动,多少总会有点可爱……倒是亏公主来到这里,为什么这丫头却在睡?」 「哇,不可以生气啦。有什么办法呢?看样子她真的历经了很多大风大浪嘛……」 会是谁呢? 只有这个疑问卡在脑子里没有消散,让艾转头看向天花板。结果…… 「艾,你又好努力好努力了吧……」 结果和摸着她头的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四目相对。 艾心想什么嘛,原来是梦啊?毕竟巫拉是公主,住在遥远的欧塔斯,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怎么可能想见一个人,这个人就真的出现,还说出自己想听的话?艾已经不再那么幼小,没有办法相信会有这么好的奇迹了。 而且话说回来,自己应该根本不知道巫拉的长相与嗓音,却立刻认出是她,这想也知道是在作梦。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艾才能轻易地接受巫拉待在这里的事实。 「巫拉……?」 「啊,你醒啦?」 巫拉的模样与艾的想像一模一样。一头黑发有如用夜色织成,一身看起来不保暖的薄礼服下露出的肌肤就像蜡一样,而以前没有机会看到的眼睛,则像刚凝固的黑曜石一样润泽。 艾在这双眼睛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莫名地愈想愈高兴。 「……初次见面。」 「咦?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啊,对喔,见到面是第一次。」 「不对,巫拉,这套路我很熟,这丫头多半睡昏头了。」 艾真的很高兴。因为眼前的巫拉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或尴尬,就只是单纯因为能够见到她而高兴,把她当成死者接纳。 「巫拉。」 「什么事啊?」 「巫拉……」 「嗯?我问你什么事啊?」 「……再一会儿就好……可不可以摸摸我的头?」 「你看,她果然睡昏头了。」 「齐利科你喔,不要说话啦。」 连齐利科都在梦中登场了。管他的,既然是梦,就该像梦一样用糖果和牛奶堆砌成就好,碍事的人应该回到现实才对。 巫拉的手很轻又很滑顺,让艾觉得好舒服。 「呵呵呵,是巫拉,是巫拉……」 「哇、哇,这是怎样?好可爱。齐利科,怎么办……」 「我不管了。你们喜欢这样就随你们高兴吧,我要去迎接瑟莉卡殿下了。」 艾把脸凑到她柔软的肚子上,软绵绵地笑了。 「巫拉,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你要说什么?」 「就是啊……」 于是艾说了起来。她在梦中说起这些日子,说起自己的感情,说起那个自己曾说要 努力到「死心之前绝不死心」的梦想最后的归结。说起她认识了谁,和谁道别,想了些什么,达成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巫拉就像妈妈或姊姊一样听着艾诉说。她一句感想也没说,只说了句:「你好努力。」 这种感觉就像在吹泡泡。每次开口,每次说话,都有生命剩余的芬芳化为泡泡飘起,梦色的泡泡在蜡烛的火光下闪着七彩的光芒。 「好漂亮。」 巫拉这么形容艾的人生。 「是吗……」 艾览得难为情。她绝对不认为这句话是在赞美。 啊啊,是梦。艾再度这么想。于是她在幸福的梦里继续吐出梦想的泡泡。 她在作梦。作一种在永恒睡眠中作的梦。 忽然间理解落入心中。这一切都是梦。无论清醒还是睡着,死者都会一直作梦。水底的梦、金鱼在鱼缸里回游的梦、地狱的梦、天堂的梦、野兽的梦、草木的梦。 人就算死了还是会作梦。 再也不会醒来。 梦想天堂而打造出地狱,梦想幸福而制造出不幸。 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珠宝盒。梦想与梦想相互碰撞,相互伤害。天堂只是存在就受到地狱的仇视;野兽只是活着就会杀死草木;荆棘为了不受伤害而披上尖刺。 艾想问荆棘:「你的梦里有没有尖刺?」又或者要问狼或鲨鱼也行。不知道它们是否即使在甜蜜的理想尽头,仍然会梦见利爪与獠牙。 至少,人就梦见了。 即使死去仍然无法不继续活下去的人类所作的梦,是由利爪与伤痕打造出来的。 为了「想要世界」而伸出爪子去抓,想要像捡起一颗漂亮的石头那样拿下世界。所谓拯救世界,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明明没有人要没收世界,但艾就是渴望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每个人都会作梦。就像蛋会梦见蛋壳外的世界,人也会在蛋里作梦。 然而,这两者都已经碎裂四散,世界眼看就要沉入宁静之中。 艾觉得自己多少懂了一点艾利斯的心情。她想起了那名困在虚无之中,就像一把刀一样变得越来越尖锐的银色少年。 人一旦死去,就会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无论人、景色、星星、天空,全都是梦。 就像颜色消失了一样,眼中所见的景色变得多么空虚。 艾不后悔。这是真的。相信无论投胎转世多少次,都不会有别的结局。 然而…… 「巫拉……我,死掉了……」 但是,恐惧在渐渐滋长。 她好怕身高不会再长高,好怕体重不会再增加。好怕不知不觉间会忘了呼吸的自己,也好怕转眼间就会过去的时间,好怕活人温暖的身体。 艾好怕身体会乾枯、好怕肌肉会磨损、好怕身体会腐烂,会只剩下骨头。 「巫拉……我……一直好害怕……」 那是一种对谁都说不出口的恐惧。对尤力说不出口,对疤面也说不出口,当然对蒂伊也一样说不出口。因为要是自己说出这种话,就会深深刺伤他们。要是自己大哭大闹,说自己好怕,尤力也许真的会精神崩溃。 所以艾决定不害怕。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要忘记恐惧,方法很简单。这种事她已经持续做了好几年,所以清楚得很。 只要不去想就好了。 只要不去注意到不安与恐惧就好了。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实,全世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做。难道不是吗?因为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着死亡,那才真的会让人死掉。 「我其实知道,知道这种事不可以去想。」 这就像是在往阴暗的洞穴里窥看。 死亡。 又或者是永恒。 一想到这件事,艾就肚子痛,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脏整个缩在一起。 「可是我说了,说我要考虑。」 所以她不能不想,不能停止思考。因为自己已经身在洞穴里,不去想就是逃避。 然而,她还是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不过,如果是现在…… 「……咿……」 眼泪终于溃堤流出。没有形体,也没有该有的湿润与光泽。但这的确是眼泪,是呜咽。 艾心想,总算哭得出来了。不是为了任何人,纯粹只是觉得自己可怜而哭。为了十三岁就死掉的艾·亚斯汀而哭。 「呜呜……当然……我没后悔……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又为什么……一定要死掉嘛……」 这种话对谁都说不出口,对艾利斯还有娜茵也不例外。 「我……明明只想……平凡地活下去……」 要是看到自己现在这种样子,娜茵一定会上吊自杀,艾利斯则会变得更尖锐,尖锐得像个空壳子。所以她说不出口,对谁都说不出口。 能让她说出口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嗯,你好努力……」 就只有这个已经死亡的死者公主。 「艾真的好努力。」 「呜……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觉得你好厉害。」 「……真的是真的吗?」 「嗯,真的真的是真的。而且你好可爱。」 「可、可爱应该无关啦……」 就连艾也愈来愈无法当作这是一场梦了。 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才会变成这样,但至少巫拉待在这里是现实中发生的事。艾渐渐理解到这一点,睡意渐渐散去,思考愈来愈鲜明。艾觉得有点舍不得,她还想在巫拉柔软的腿上多磨蹭一会儿。 可是,已经不能再这样了。因为她决定要「考虑」。 「啊。」 艾让一头闪亮的头发在黑暗中拖过,从她怀里跳了起来。手撑在柔软的床上,眼睛从同样的高度正面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传说能以视线杀人的眼睛,有着夜晚的颜色。 「好久不见了,巫拉。」 「嗯,好久不见了,艾……你已经醒了?」 「是。」 「太好了……呵呵呵。」 两人莫名都觉得有点别扭。明明心灵已经深深桕连,却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这种情况让她们觉得有些别扭。 艾这时候才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了也有好处。光是能和巫拉说话,就让她觉得非常开心。 「我回来了。我带瑟莉卡殿下回……啊,你终于醒啦?」 这时齐利科打开门回来了,怀里抱着睡得很熟的瑟莉卡。 「谢谢你们两位远道而来。」 艾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在划清梦与现实的界线。 「欢迎你们。」 根据齐利科的说明,他们两个人(还有欧塔斯的死者们),是为了进行世界巡礼而来到这个城市。 「我们本来就有计划要让公主出去走走,因为要是照那样下去,公主就会一直被关在欧塔斯里。」 看来那个说这一年来人们对死者的认知已经大为改观的谣传是真的,死后处理技术先进的欧塔斯,如今成了各国争相拉拢的对象。 但欧塔斯内部则对这些活人事到临头才前倨后恭的态度十分排斥,态度十分消极,认为和活人合作对他们没有好处。 这时点燃导火线的就是巫拉。她遭人以特权软禁,无法在国内寻求功绩,于是做出了赌注,对外寻求立功的机会。 还说来到这个城市也是其中的一环。 对欧斯提亚而言,能够因为几十年来笼罩在神秘面纱 下的「死亡公主」来访而镀上一层金,欧塔斯则可以在这个今后将成为全人类重要据点的地方建立管道,所以这是一次双方都能获益的交流。 「咦?那你们怎么可以待在这种地方?」 艾说了这句话。尽管不清楚情形,但想必他们会有一大堆事情非做不可。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不花太多时间的话就没关系。」 「是这样吗?」 「嗯,毕竟谒见已经结束了。这里全是些活人,也就没有公主可以出席的宴会,所以正好空出时间。」 艾注视齐利科。他年轻的身体有着就像打得很发的奶油一样柔软的头发。他还是老样子,是个很罗唆、很秀气的少年。 即使如此,他还是和以前不太一样。如果要问哪里不一样,艾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就是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多了。 「我整个人累瘫了耶。」 巫拉一头躺到齐利科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我不是会杀死人吗?」 「是、是啊。」 听她说得像是在讲自己不敢吃什么一样轻松,艾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声才好。 「所以啊,要见活人的时候,就得穿一些很麻烦的衣物才行。」 巫拉·赫克马蒂卡会夺走人命。 凡是她看见的人、她摸到的人、她呼唤的人,全都会死。 即使整个世界充满了异能者,这仍是最高阶的瞬杀能力。 因此她要见活人时就必须遮住眼睛,遮住皮肤,封住声音。艾以前在欧塔斯和她说话时,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今天我真的好庆幸艾死掉喔。」 「啊,是啊……」 巫拉又说得非常干脆。要是尤力听见她这么说,多半会勃然大怒,让艾不由得脸上表情僵硬。结果反倒是齐利科看不下去,说道: 「巫拉你收敛点,这里不是欧塔斯……」 「啊,对喔,我是不是失礼……了?」 巫拉歪着头似乎很担心地问了,但她应该并未从本质上了解刚刚那句发言的奇妙。巫拉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虽然不清楚异国风俗,但仍然试图尊重并模仿而流露出来的不自然。 「不,不要紧。」 这不是说谎。尽管艾受到震撼是真的,但现在这种震撼反而令她觉得畅快。 艾清楚认知到,眼前的两人真的只把死亡当成一种现象看待。死亡就只是第二次诞生,不需要觉得悲伤。 真的有一群人是这样想的。 这个事实深深透进艾心里。他们对艾的死不但不觉得悲伤,甚至还为她高兴。这是一橹反常的善良,但反而让已经处在异常极点的艾内心得到了安详。她知道这几天来一直折磨她的「常识」压力,已经渐渐消融殆尽。 「巫拉,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非常开心。」 「嘻嘻嘻。」 「呵呵呵。」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她们并肩坐着,脸颊互相磨蹭,就像两只幼猫用整个身体表达亲爱之情。 「对了,巫拉你也死掉了吧?这是怎么了?」 所以艾也能很干脆地问出这句话。错不了,巫拉已经死亡。 「啊啊,你说这个?你看。」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打开衣服前襟。细细的脖子露了出来,微微隆起的双丘与雪白的腹部接触到夜晚的空气。姑且不论事态发展的脉络,眼前的状况本身就是让艾不知所措。姑且不论艾自己,这里还有齐利科在场,这样真的好吗?不要紧吗? 然而他们两人的态度却极为平静。艾觉得他们的态度好成熟,不由得慌了起来:心想他们两人都不在意这种事?还是习惯了所以不在意? 「你看。」 艾对死亡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但还是乖乖看向巫拉的指尖。手指指着她的左胸下缘,那儿有一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的伤痕。 「这伤痕是怎么回事?」 「我中枪了。」 「你中枪了?」 事情发生在艾等人离开之后。巫拉他们似乎进行了相当激进的权力斗争,听说巫拉就是在斗争过程中,被那些老人手下的喽罗射杀。 「我很幸运。」 「幸、幸运?哪里幸运了?」 「多亏我中了枪,市民全都站到我们这边。而且中枪的时机也很巧,帮了我们大忙。」 原来还有这样的看法?艾受到了震撼。 「咦?可是,你这样都不会觉得悲伤吗?」 「我?不会啊。毕竟我当时已经满十五岁,本来就觉得身为欧塔斯的领导人,差不多该死了,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 「是、是这样啊?」 「可是那些老爷爷好像没这么想,让我后来好轻松呢。」 「是喔,好厉害……」 「嗯,超幸运的。」 这已经不贝是不再蔑视死亡,艾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傻眼的尊敬,让她觉得这几天来想破头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不愧是死亡之国的公主,观点和想法都完全不一样。 「……艾,你该不会讨厌这样?」 巫拉连谈起自己的死亡时都显得很自在,这时却首次变了脸色。 「咦?讨厌怎样?」 「……其实,齐利科跟我说,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要慎重……因为这也许会刺伤艾……」 「这……」 她无法彻底否定这一点。换成现在的自己,是能够理解巫拉的想法与觉悟,但要说到自己还活着时是否能够做到,她就没有自信了。 她觉得无论是巫拉的想法还是觉悟,都是谈过就能理解。但若要问会不会刺伤她,相信一定是会的。这和巫拉怎么觉得无关,也许自己就是会像尤力和蒂伊那样忍不住哭出来。 明知这才真的有可能刺伤她。 「……这种事情,好难喔……」 艾想到自己每天做的许多小小的行动,说不定已经在别人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 比方说,假设她为一个人悲伤,觉得这个人可怜,可是如果对方并不这么认为,事情会怎么演变?这个人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自己可怜。实际卜明明并非如此,但这个人就是会因此而「悲伤」。 「可是!我现在不在意了!」 「哇!」 所以艾为了打破悲伤而伸出手去抱巫拉。把脸颊凑到她的伤痕上,用力用头去顶。 「这样啊……太好了……」 「是啊!」 她们两人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相处。 白中之黑、黑中之白、善恶、正负,所有事物都有着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艾这时由衷觉得「死了也有好处」。 以前她就没办法这么认为。因为这和巫拉的能力与艾的立场无关,而是她们的心意并不相通。当时她们在欧塔斯那深沉的黑暗里,透过齐利科进行的拥抱其实并不完整,两人都只有一小部分与对方接触。 现在一定也是一样。即使如此互相了解,两颗心合而为一,事后看来也只是一次小小的交流。可是没关系,艾反而对今后期待得不得了,因为时间真的多得有如永恒。 而她们两人就这么相互拥抱良久。 「啊呜?」 接着…… 「啊,瑟莉卡殿下醒了。」 瑟莉卡,赫克马蒂卡中断所有对话与气氛,醒了过来。 ※ 巫拉与瑟莉卡同样生为死者之国的公主,却走上不同的路,两人已经足足半年没相见。 「啊呜?」 齐利科抱在怀里的瑟莉卡醒来后,盯着眼前陌生的脸孔打量,发出「嗯」的一声。看她的表情,几乎可以肯定她忘了这个人是谁,但她生来就拥有看人的眼光,似乎立刻将齐利科判断为「无害」。 「哇,姊姊,好久不见。」 巫拉急忙起身,走向瑟莉卡。被丢下的艾觉得有点寂寞,但这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她们姊妹阔别许久的重逢。 「哇、哇,姊姊,你怎么好像长得很大了?」 巫拉快步跑了过去,兴奋地大喊。这世上应该也只有这个婴儿,能让欧塔斯的公主露出这样的态度。 然而…… 「呜~~」 「咦……」 这婴儿却毫不留情地拒绝妹妹雀跃地伸过来的手。巫拉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歪了歪头。 「姊、姊姊?」 「呜~~」 婴儿再度大为抗拒。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艾知道,这是瑟莉卡抗拒不想吃的东西时会表现出的态度。 「……她该不会……不记得我了……?」 巫拉的表情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姊、姊姊!是我,巫拉啊!我是你妹妹!你忘了吗?」 「呜!」 「哇啊啊!」 「巫拉,看这情形,我想她大概不是忘了你。」 艾说着也站了起来,走向齐利科身边。结果瑟莉卡似乎以为艾要抱她,立刻大起戒心地抱住齐利科不放。 「啊~~!姊姊不可以!这是我的!还有齐利科也一样!把姊姊还给我!」 「巫拉,请你冷静一下啦。」 艾毫不留情地一把逮住逃窜的瑟莉卡。巫拉与齐利科吓了一跳。尤其齐利科更生气地说: 「你这是什么对公主殿下的态度……」但就育儿这回事而言,有时候就是不能心软。 瑟莉卡即使被艾碰到,仍然抗拒地想逃走。 「她啊,似乎讨厌死者。」 「咦?」 「不,我想单纯只是因为死者太冰。」 瑟莉卡基本上最喜欢有人抱她,心情好的时候更是会黏着人不放,对艾也是一样。 但从前天起,她就突然抗拒被艾碰触。这让艾也大受打击,虽然尤力他们拚命说好话安抚,但原因很快就揭晓了,原来她只是单纯讨厌冰的东西。 「所以,你看,只要穿戴上手套和外套摸她,她就不会生气。」 其实艾还想让她更暖和一点,但这实在有困难,顶多只能先用厚实的无指手套包住再轻轻触摸。 「啊……」 「呜!」 巫拉听艾的建议,隔着手套摸瑟莉卡,结果婴儿就摆出一副「这样倒是可以」的态度让她抱起。她果然不是真的忘记,表情很快就变成笑容,为了与妹妹重逢而感到高兴。 这应该是一次感人的重逢,但她还是会抗议「我讨厌冰的东西」。她的人生观让艾只能苦笑,却又觉得有点高兴。这时艾才想到,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人很坦率地接纳了她。 「真是的……姊姊你也太我行我素了啦……」 「呜!」 「可是没关系……我最喜欢你了……」 这儿有一对特殊得骇人的姊妹。妹妹是一国的象征,也是死神的化身;姊姊则是放弃这个地位,选择单纯活下去的离谱婴儿。 但这当中没有任何错误,妹妹抱住年纪比她小的姊姊,非常平凡地撒娇。相信在以前,这样的情景是天理不容的。她们的模样看在艾眼里,充满了象征性。 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一个婴儿,被比她活了好多年的妹妹抱在怀里。若是在以前的世界里,就算被说疯狂也无可反驳。 即使在这个世界也是一样。 这当中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相信今后要来临的时代,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痛苦的。前人创造出来的常识与流行都分崩离析,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自己是对的。 每个人都得像自己组装自己的机械一样,自己建构自己。就像现在的艾一样。 不,即使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这点大概也是一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但其实就算在以前的世界,大家应该也在选择。 选择要活,还是要死。 「总觉得好嫉妒你们喔。」 艾开了口。 「我们挺合得来的嘛。」 回答的人是齐利科。 艾就像疤面先前那样,慢慢闭上自己的眼睛。彷佛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做似的,在眼睑底下舔着眼睛,赶走世界,潜入自我深处。 艾在思考。思考死亡,思考活着,思考过往,思考明天,更思考自己。 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又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有着母亲给她的金发,父亲给她的灵魂。 从活着的时候就怕东怕西,没有一丁点勇气。 但还是想变成一些别的事物,因而冲进暴风雨当中。我一定是流星。 「啊。」 这时一道意象的洪流打在艾的脑子里。缺损的月亮,黑暗中的光。感觉就好像自己连上了妲妮亚的世界。夜晚的彩虹,天上的彩虹,碎裂四散变成星星。明明只要待在安全的天空中就好,却想念着人,因而落到大地上。 即使明知会粉身碎骨。 嗯,到头来就是这样。 我是自己喜欢才会走到这一步。 无论现在、以前,还是将来,都不例外。 「巫拉、齐利科、瑟莉卡。」 艾睁开眼睛,开了口。 「我决定了。」 不等三天过完,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于是艾做出了决定。 幕间 『的事』 尤力·迪米特里耶维奇心想,昨天晚上真够累人了。夜都深了却突然有一大群死者跑来,其中还包括了齐利科,而且还说要见艾,实在非常累人。 尤力也不是真的像一头带着孩子的母熊那样随时红着双眼警戒。不,几天前也许真的有这种倾向,但现在(大概)已经冷静下来,所以既然有人说想见艾,他本来也打算答应。 但这群家伙似乎搞不清楚庶民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一大群人找上门来(而且还带着一大批像是表演家的死者!),说什么「听到公主说话可能会死掉,所以请左邻右舍的乡亲走开」,就这么把邻居们都赶走。 害得尤力一直到早上都忙着道歉。 而且这群死者还开始闹:「把瑟莉卡殿下还给我们!」、「那是守墓人吗?」老实说,要是尘或红雪没来,多半已经演变成一场群架。 而这群死者一直到刚刚才回去。是黎明时的事情。 「呼啊啊啊啊……」 现在的时间要说早上,也已经相当晚了。尤力在客厅里喝着茶,便听见艾打呵欠的声音。 拖鞋声从楼梯上传来,门被人慢慢推开,门后出现的是困得要命的艾。她以接近归巢本能的无意识行动爬上白己的座位,正好就在尤力正对面,那是阳光晒得到的西侧座位。不知道艾是困了还是觉得刺眼,拖着椅子躲开直射的阳光,深深靠在椅背上显得很难受。 「早安,艾。」 「早安……尤力……先生……」 「不是尤力先生,要叫我爸爸。」 「……早安……爸爸……」 艾实在太困,变得很乖巧。尤力面向她看不到的角度苦笑,同时走向厨房。 「昨天好像热闹得很啊。」 「嗯……是啊,可热闹了……呵呵呵。」 艾大概是在回味幸福,露出了让人不舒服的甜笑。这种现象很常见,所以尤力也就不怎么在意。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 尤力煮了开水,用刚买的茶壶泡茶。明明只放了一点点茶叶,整壶开水却立刻变黑。这是昨天才刚拿到的给死者喝的新茶。 「我泡了茶。」 「谢谢爸爸……嗯~~好苦!」 艾就像喝着烈酒一样,一点一点地啜着浓稠的茶,然后吃了一点点零食。和她以前的大胃王胃口相比,这样的食量小得令人悲伤,让尤力莫名地悲从中来。 「说到这个,疤面小姐去哪儿了?」 「她带着瑟莉卡去找欧塔斯那些家伙了。」 说意外大概也不是很意外吧。瑟莉卡虽然那个样子,却很受死者欢迎。看样子她在欧塔斯国内,是被当成偶像看待。听说是因为昨天她被巫拉与艾独占,让这些人的欲求不满累积得十分严重。 「这还真意外。你没阻止她吗?」 「她本人被捧得很开心,所以我也没有意见……当然如果那些家伙要像以前那次那样把人掳走,我是不会手下留情……」 「别气别气,你冷静点。」 尤力被她当成了牛或马在安抚,让他觉得很没天理。 一瞬间—— 谈话中断了。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雪轻声落在墙外,太阳被云遮住,落在桌上的影子变得蒙胧,消失在木纹中。 两人在同一个时间点喝了一口茶。这一瞬间,尤力匆然觉得「我真幸福」。 然后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女儿死了,而且也许这两天就会永远消失,自己却觉得幸福,这样的自己让他大为震撼。对尤力而言,「幸福」应该要更完美才对。他一直认为要有妻子,有儿女,不生病,有积蓄,工作顺利,万事如意,这才叫做「幸福」。 但也许并不是这样。 妻子被杀,亲生女儿死去,就连新的孩子都要比自己先走一步,但说不定自己仍然是个十足幸福的男人。现在他是这么想的。 没有一句话的这段时间,大概就是一种完美。 「……你身体还好吗?」 尤力却很不习惯,立刻自己推翻了这种幸福。 「我想想……说很好……好像有点怪,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吗?」 「是……爸爸,我还要零食。」 「是没关系,可是你现在吃了,下午就不准吃。」 「咦?小气。」 「小气?什么叫小气?你这丫头真没礼貌。」 匆然间有盐的味道。最近自己的泪腺发达得不像话。又不是已经到了情绪不稳定的年纪,却连哭的理由都不明白就差点哭了出来。悲伤时会有悲伤的眼泪滋润眼睛,幸福时又会有幸福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 「……尤力先生好像比我没精神耶。」 艾带着甜笑这么说。她的笑容还有她那一如往常的恶作剧口吻都在在触发尤力的眼泪。 「鬼、鬼扯。」 尤力本以为到了这个年纪,自己这个人早就已经定型,现在却深深体认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伸手抹去眼头的眼泪,才把红红的眼睛朝向女儿。 然后,他提出了这件事。 「……今天,是第三天了。」 「是。」 「你说你要用这三天『考虑』。」 严格说来,是到今天一整天过去,也就是到明天早上。艾说她要考虑三天。至于她要考虑什么,尤力也不知道,但他知道最后会有什么样的东西等着他。 「……到了明天早上,你就会做出结论,是吧……」 也就是决定要活还是要死。 「……」 明明是自己开的头,尤力却没说几句话就陷入了沉默。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又有谁能这么简单地接受自己女儿的生死? 尤力的愿望很明显,就是希鉴她不要消失。不,如果可以,他想把那个「魔女的女儿」抓来,让艾恢复原状。 这些他都已经告诉过艾了。在一开始便痛哭流涕,不怕出洋相地死命拜托过她。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艾才会说「要考虑」吧?所以,这已经是艾做了莫大让步的结果。 好友食人玩具就为了女儿对自己的信念让步,多在世l留了一天。 相较之下,艾给了他足足三天。相信这个数字已经是望外之喜,自己非得就此满意不可。但他还是不可能死心。尤力就是想一直和艾一起生活。 然而,相信也正因为这样,尤力才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就像先前得以阻止自己失控的不是艾而是疤面,能够让艾留在世上的人也不是自己。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尤力心想,不知道那个笨蛋到底在做什么,也不想想艾就是在等他。 「……我说啊,艾。」 所以,尤力只想办法争取时间。 「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说非得三天就做出决定不可吧?」 他以乞怜似的口吻拜托。 「也不必那么急着做出结论吧?就算花上一周、一个月……不,就算延长个一年,也不会遭天谴。毕竟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 「尤力先生……」 「艾,我求求你。」 尤力转眼间就假戏真作起来,双手包覆住死者的手。 「请你不要消失……我求求你……你不起死回生也行,要离开这里也行,可是请你万万不要消失……」 「尤力先生。」 「我求求你……」 这次的眼泪是真的。尤力难过得不得了,流 下了眼泪。他盼望自己这种模样能够多少打动艾的心。 「……尤力先生。」 然而结果却超乎他的预期。 「这件事啊,我决定不接受埋葬。」 「……啥?」 艾非常干脆地说出口,所以尤力一时消化不了这句话。 「……咦?」 「就是说,我要郑重地请您多多指教了。今天,明天,后天都是。」 小小的头低下,在餐桌上留下了影子。「啊,哪里,彼此彼此……」尤力也不由得低头,又抬起头。 眼前仍然育着那种爱恶作剧的甜笑。 看到她的表情,尤力才懂得她这句话的意思。 「艾、艾!你是说真的吗?」 尤力以猛烈得撞开椅子的气势站起来逼问艾。但艾只带着淡然的表情再度点点头。 「是啊,是真的。」 「……这样啊?」 爆炸性的情绪无处宣泄,软趴趴地安全降落。这几天来一直感觉到的疙瘩,就像积雪融化似的消融。 那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安心感。尤力这辈子从未如此放心。 「……太好了……」 这个大男人又要哭了。 「真的是……太好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艾露出蕴含几分缅腼的谢罪表情。尤力不断喊着「太好了」。 「……不,没关系。你会烦恼也是当然……不过还是太好了。」 「呵呵,尤力先生只说这句话。」 「你说得倒轻松,你知不知道我担心得快要发疯了……」 「……对不起。」 「你自己还不是都在说这句话……这样不行啊,让小孩只会道歉,可没资格当爸爸。」 尤力嘴上逞强,却也因而想到一件事。 「……只是话说回来,这样好吗?」 「什么事情好不好?」 「不先见过艾利斯就做出决定……」 「艾利斯同学?」 两张脸上都露出「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提到艾利斯同学?」 「没有啊,就是你说要考虑三天……不是为了听听他的想法?」 艾这几天以来也确实听了各式各样的人谈论生与死,也有很多朋友来访,彷佛在进行某种丧礼。 尤力本来以为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艾利斯。 「?没有,这件事跟他无关。我是参考过别人的意见,可是到头来那些都只是在确认。所以,我不是在等艾利斯同学。」 「是这样啊?」 「是。而且他会说什么话,我几乎全都猜得到。」 「……原来是这样啊……」 尤力还是不清楚艾的想法。他本来就不擅长透过言语思考,以前和亡妻与好友起口角,也从不曾赢过。他有种只能透过皮肤感觉来理解事物的倾向。 从这种感觉来判断,他觉得现在的艾非常有艾的样子,觉得这样是对的。 「不管怎么说,既然你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 「那我就轻松多了。」 「……要再来一杯茶吗?」 「麻烦你了。」 尤力把重泡过的茶倒进杯子里。这种供死者喝的茶不但滋味很浓,还兼具杀菌与除臭的作用,适量饮用是有益的。 「啊!不对不对!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了!艾!既然决定了,就择日不如撞日!其实昨天也有死者医师来,建议最好让你去动一种叫做死后调整的手术!好,我马上联络——」 「真、真是的,请你冷静一下啦。」 艾以「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看着猛然站起的尤力。 「这手术是不是还挺花时间的?」 「何止是挺花时间,光是手术前要做模子跟取数值这些准备就得花上整整一天,实际的手术又要花一天,之后的干燥和置换处理至少要半年,接下来还得按部就班……」 「啊,好,我很清楚了。」 尤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书本和笔记开始解释。看样子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查这件事,模样就好像是对小孩的教育十分热衷的爸妈。虽然觉得感谢,但还真有点麻烦。 「那么,这种事情就从明天做起吧。」 「可是,听说越快越好耶。」 「我还是想遵守三天这个约定。」 三天。 听到这个数字,尤力立刻停下动作。 「……这天数果然另有深意吗?」 「嗯~~我也不清楚耶。也许有,也许没有。」 「什么跟什么?」 尤力还是搞不太清楚。 「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我需要时间考虑的确是事实,剩下的只是附带。所以,可以请你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吗?」 「虽然我实在听不太懂……不过我答应你。」 尤力双手朝天,摆出投降的姿势。 「我已经心满意足,接下来你尽管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谢谢爸爸。我最喜欢爸爸了。」 「这丫头……我也最喜欢你了,艾。」 艾轻巧地跳下椅子,跑向尤力身边,从右腹部扑到他怀里,把头用力往里头顶。尤力用自己的脸颊磨蹭她的头,两人就这么静止不动好一会儿。 喀啷铿啷。 这时门钤大声响起,外头传来「有人在吗~~?」的喊声。 「啊!是妲妮亚同学!」 艾从拥抱中溜了出来,披上大衣。 「来了~~!马上来~~!」 「怎么?你们约好啦?」 「我们要一起去市场,然后去蒂伊同学那边露个脸,还有也得去找巫拉……」 果然对花样年华的女儿来说,父亲终究只有这么点分量。尤力不由得苦笑。这也难怪,与其和父母在一起,还不如跟朋友一起去玩比较开心。 那么自己该做的就是尽到做爸爸的职责。 「路上小心。」 「好的!」 「天黑前要回家啊。」 「我知道。」 「不可以吃东西啊。要是忍不住,就含一含香棒吧。身上有带吗?」 「有啦。」 「还有……」 「唉哟!我全都知道啦!」 艾跑了出去。她一步步往外跑。她在动,在跑,在说话。 爸爸真爱唠叨! 艾说着笑了笑,冲出了家门。 被抛下的尤力独自在房里哭了一会儿。 第五章 『神不在的星期天』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但热爱神话的人被打落到地上,仍然想着天。 对致死之病而带来的生感到厌倦,怀抱起愿望的愿望的愿望。 但愿望实现到尽头却没有了「我」。 人朝天歪头纳闷。 再也无法前进,也不能回头。 而且根本没有理由要动。 因为「我」的愿望…… 已经「啪」的一声实现了。 如此一来,生死的天秤就会回归平衡,荣耀的日子来了又离去。 曾几何时梦变成了「我」,曾几何时「我」变成了梦。 每个人都变成了梦,「我」消失而成了神。 但天球的尽头依然遥远,才刚诞生的诸神在哭泣。祂们流着眼泪歌颂爱,说着:「我才不想变成这种东西。」 相信迟早有一天,神与人将再度分道扬镳。 他们将会切开生与死,让梦与人分开,世界也将跨过星期一。 也因此,人(艾)与神(艾莉斯)能够共处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到一千年。 ※ 到头来,所有他们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第三天平静地过去了。艾与妲妮亚手牵着手,逛过整排的摊子,到了下午则带点心去找蒂伊和三姊妹玩。尤其是巫拉,找她来家里就会把事情闹得很大,所以由艾去找她。一夜之间就在郊区搭起的死者小镇意外地门庭若市,连活人们都心惊胆跳地来访,对面具与香水看得出神。 回来后艾又写了信。她根据从妲妮亚口中听来的其他学生的住址,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全都写在信里。 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夜晚。 艾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像这样独处,想着机会难得,就开始整理行李。在欧塔斯有人送的谜样尘纸、在葛拉学园领到的文具、在世界塔与各式各样的地方买到的猫头鹰造型用品与企鹅的盒于。她把这些宝贝的破铜烂铁全都倒出来,一一清除灰尘。 「哎呀?」 艾在里头发现了几样她真的很珍惜的东西。向狮子要来的狐狸面具、姐妮亚她们的化妆用品、蒂伊给的雪景球。 以及安娜的香水。 「……好怀念喔。」 这个装在小玻璃瓶理的香水,是养育她长大的母亲安娜用过的,也是少数艾从村子里带出来的纪念品。 瓶子里的香水几乎完全没减少。艾舍不得用,加上这香水是为死者调制导致气味太重,所以她以前几乎从来不擦。 但现在…… 「……」 艾默默把瓶子一倒。芬芳的颗粒落到手背上,抹开后手朝空中一挥。 回忆直冲鼻腔。 「当时的瞬间」就像风暴似的苏醒过来。在村子里度过的最后一晚;像个傻子一样哭着打包行李,自暴自弃大吃零食的那一晚;第一次擦香水的那一晚。 「……安娜妈妈,对不起。这的确挺香的……」 艾朝天堂的方向鞠躬,郑重道歉。想像中的安娜与耀基笑着对她说:「真拿你没办法。」浓烈的肥皂与柠檬香气,以死者的鼻子嗅起来就觉得十分怡人。 「……我是不是也该开始化妆了?」 艾盖回瓶盖,收进箱子,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今后她还得学习化妆才行,而且不是为了时尚,是为了礼仪。她心想干脆跑一趟欧塔斯,请狮子帮她做一副新的面具。 接着打开尤力一直帮她保护得好好的背包。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背包也是从她踏上旅程时就一直在用的宝贝。右边的钮扣松了,垂下的上盖角落也磨破了。 艾拿出白天买的合成缝线来缝补背包。用了足足三趟回针缝,加厚布料,还涂上油与蜡来加强。 接着是草帽。这顶帽子经过两次冬天,变得十分干燥而开始破损。虽然有些遗憾,但艾决定丢掉,毕竟这本来就是春天时编来戴到冬天就要丢掉的东西,所以也没办法。 守墓人的衣服。最近才刚改到合身……但应该再也不会穿了。艾撒上樟脑后仔细折好。 铲子。 「……真的是愈整理愈怀念耶。」 艾举起铲子,让它反射油灯的光。内凹的铲子上模糊地映出了自己的模样。那是一张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脸。 到头来,她用这把铲子埋葬过的死者只有一个人。 「……」 奇兹纳·亚斯汀。一共只和自己共处了四天的父亲。一个不肯陪她待下去的善良的人。 「……」 艾拿出破布与抛光粉,格外细心地保养铲子。她擦掉乾枯的泥土,把铲子擦得亮晶晶的。 然后上油,包上纸,和衣服一起收进衣柜深处。 「……这些日子以来真的很谢谢你们,请你们安息吧。」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衣柜的门,这些工具最后一次反射出光亮。 总觉得有点累了。 艾决定今天就先休息,收起了保养工具。从窗户倒掉洗手水,关上挡雨板。上了床,把杯子盖在夫人的火焰上。 她在被窝里等待睡意来临。最近每到这个时间,她都被迫要去想一些很艰涩的事情,让她有点难受,但今天难得可以睡得安稳。做决定就是有着这样的力量。 从明天起,八成又得为了手术等等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但能在这之前做出该做的决定,真的是太好了。定出三天这个期限果然是对的。有时间可以用来犹豫固然重要,但若这样的时间太长,就只会陷入停滞。 不,还有唯一一件事是艾还没做的。 「结果艾利斯同学和娜茵还是没来耶……」 她本以为自己并未生气,但一说出口,声调却意外地充满怨憨。看来自己的心情其实还挺差的。 「……真是的,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艾嘴上这么说,其实也很清楚他们在搞什么。多半是毫不厌烦地做着一些愚蠢的傻事吧。 三天的时限,其实也是为了他们而设的。里头蕴含的意思,就是要他们在这之前回来。 但没关系,既然他们不来,艾也就很清楚他们的意思,那就由她主动去找他们。 「呼啊啊……算了,没关系。这些也全部都……明天再说吧……」 睡意终于来临,艾拖泥带水地盖上棉被,停止虚假的呼吸,慢慢沉入死亡的深渊。 叩。 事情就发生在她即将睡着之际。 「?」 又是叩的一声。艾溜出被窝,走向窗户。叩。这种闷响是有东西打在窗外放下的挡雨板而发出的。叩。 一种预感涌上艾的心头。 叩。 这个疑似由小石子碰出的声响,精准地打在同一个地方。 该怎么办好呢?艾脸颊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猫看到猎物时的笑。她走到窗边,把脸凑过去。干脆就这么直到早上都不理他吧? 叩! 「哇!」 才刚想到这主意,声响就变大了。看样子他似乎石子越换越大。这个粗暴的小子真是的,要是打破窗户要怎么赔我? 「……真是拿你没办法耶。」 艾拉开窗帘,开了锁,推开了玻璃窗。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月亮。雪似乎不等到夜半就先停了,天上连一片云都没有。往下看去 ,市街是一片黑影的世界,火焰与雪都在摇曳。 艾利斯就待在这片景色的角落。 就在家门前的行道树旁。他正准备扔出下一颗石子,举起的手臂尴尬地放下,看着艾并扬起眉毛,只用唇语嘀咕:「既然在就赶快出来啊。」 相对的,艾只是默默关上窗户。小石子慌了手脚似的连连发出咻咻声飞来。微微打开窗户往下一看,只见一颗头就在三层楼下方上上下下地鞠躬。 艾先摆出「下次你再摆出那种表情,我就把你轰出去」的脸,然后原谅了他。 艾利斯松了一口气,突然整个人攀到墙上。艾还来不及纳闷,他就以熟练得突兀的动作踏着石块间的缝隙与接水管,转眼间就把三层楼的高度差距化为零。 「喂!等等,你在打什么主意啊!」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让我进去。」 「真是的!艾利斯是笨蛋!」 「这我很清楚。」 接着艾利斯就带着隆冬的寒流进到房里。窗帘跟着翻勤,少许细雪在房内纷飞。 「受不了你。」 艾气呼呼地关上窗户。艾利斯的举止根本没有任何礼仪可言,让她觉得刚刚还有点高兴的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你就不能正常地从门口进来吗?」 「……不行……要是被大叔逮到,就会搞得很麻烦。」 「这你就该乖乖挨骂。你要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耶。」 「……还是不行。」 两人已经熟门熟路,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仍像深海鱼一样毫不迟疑地游动。艾在床边坐下,艾利斯重重放下行李,坐到椅子上。他们不开灯,有满月的光就够了。 从房间角落仰望,就觉得他全身破破烂烂的。他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衣裤,披着一件单薄的大衣。而且还像图画书上出现的老圣人一样,背着一个很大的布袋。 「你这行李是怎样?该不会是要给我的礼物?」 「……怎么可能……不对,可是,我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花了整整三天,倒也不能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哇、哇,我可以打开吗?」 「慢着,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喂!不要擅自乱碰!你给我坐好!」 艾强而有力地应了一声「是」,让刚要站起的身体又坐回床上。要是她有尾巴,应该已经在摇了。艾利斯上次送她礼物,已经是她生日时的事了。 总觉得脸擅自露出了笑容。跟他之间的这种对话,对艾来说非常宝贵,而且非常难得。 要说礼物,这段谈话本身就是礼物。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又为她准备了什么样的话,光想这些就觉得雀跃不已。毕竟这是事隔三天,瞒着大家在满月下的重逢。 因此艾不说话了。她就像个假装不知道约会对象口袋里藏着礼物的少女,笑咪咪地等他说下去。 「我今天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我知道。」 艾利斯的表情极为正经。他好几次想开口,但每次都变得吞吞吐吐,担心起艾的反应而说不出口。对艾而言,这样的反应本身就已经非常令她疼惜与开心,想着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话(礼物)而雀跃得不得了。 所以…… 「……你……真的死掉了啊。」 这句话一出口,当场就惹得艾不高兴。 笑容仍然维持笑容的形状,却成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僵住不动。虚构的尾巴立刻消失无踪,艾不但盘起腿,还叹了一口气。 「……哈哈,这句台词我实在没资格说啊……」 但艾利斯却根本没注意到哪里不对,就像个没能带动观众情绪就准备表演压轴好戏的演员一样,以热切的声调说: 「……可是还来得及!艾,你马上起死回生……」 「停。停下来,艾利斯同学。」 艾面有难色地不断拍打额头,以舞台导演指导演员似的口吻说: 「……你所谓要跟我说的话,就是这件事?」 「?对啊,不然还有什么事?」 神奇的是这个演员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艾长叹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是礼物盒,现在却只觉得是垃圾桶。 「艾利斯同学,你真的有这种毛病耶。」 「喂,我可是说正经的。」 「哎呀,你说得好像我就不正经罗?」 艾本来是想进行更有意义的对话,但没办法,还是奉陪吧。 「这三天来,你一直在忙这件事?」 「那还用说!」 艾所料不错。艾利斯多半一直为了寻求救她的方法而到处奔走。这在艾的预料之中,让她觉得很没趣。 「毕竟你就像是被我杀的啊……」 艾利斯难过得脸皱在一起。但艾并不是想要他露出这种表情,这话说来难听,但她还真觉得这样有点麻烦。 可是,该怎么说呢?还是不能不听。艾只好引导他说下去。 「我其实不太清楚这些部分的事情,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到哪里为止你还记得?」 「到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为止。」 艾现在仍能立刻回想起来。那是秋天要结束的日子,他们三人在城市与荒野的界线醒来,一起回到市区。 「事情是更晚发生的。你上了车就开始睡……然后就这么一睡不醒。」 由尤力开车回家的路上,有人注意到艾的呼吸不对劲,立刻把她送到议事堂的医务室。但到了这个时候,艾的心脏早就停了。 「会是什么原因呢?像是心脏病发作之类的?」 「笨蛋!哪有可能!」 艾利斯大吼:「你给我认真听!」但即使他这么说,艾对死因本身并没有兴趣,也无意找别人负起这个责任。既然艾利斯说是他杀的,那就当作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天早上,你不是试着挡下变成子弹的我吗……」 最后一击(buzzer beater)。魔弹「艾利斯」。 那一天,他为了打倒魔女的女儿,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心脏变成子弹射出来。结果这颗心脏化为「自己射出自己的子弹」,开始瞄准魔女的女儿。 但这时娜茵已经侵蚀世界的定律,成了几乎等同于定律的存在。因此艾利斯的目标也跟着扩大,针对「邪恶」这个概念飞去。若不针对如此巨大的目标,就无法对抗娜茵。 但这种行为也有其危险性。因为「邪恶」与「人」在本质上就是分不开的。相信过不了多久,他的子弹就会深化到极限,对再小的邪恶都不放过,最后一定会把世上最善良的人都杀死,即使对象是艾也不例外。因为无论「善良」还是「邪恶」,都只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明明没有办法只针对邪恶,魔弹仍然瞄准了邪恶。这正好就是娜茵·赛卡瓦蒂「想拯救世界却毁灭世界」的相似形。 两人梦想打倒不存在的「邪恶」,「拯救」已经得救的世界。因此,他们打算毁灭世界。 但他们相遇了。没有邪恶的世界里诞生了魔女,没有威胁的世界里诞生了魔弹。 因此他们两人「总算」得以拯救世界。世界里头有了「邪恶」,也有了「毁灭世界者」。之后只要他们两人互相消灭,就此消失,「世界就会得救」。 但有个不接受这种结果的第三者存在。 有非常喜欢他们两人的艾·亚斯汀存在。 她挺身挡在银色子弹前。用她那被誉为「离邪恶最遥远」的身体,挡住了艾利斯。 「——可是,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就只是让 本来应该在最后发生的事情,挪到最前面而已。」 艾利斯消灭所有人类后,会出现的就是这幅光景。 当艾利斯击毁一切之后,就会孤伶伶地变回人类。因为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存在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善良或邪恶。 「这里。」 艾利斯的食指伸了出来,指了指艾的左胸。她的睡衣解开了两个钮扣,让小小的胸口微微露出。 不会脸红是当死者的一大好处。艾赶紧遮住胸口。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可是请你不要一直盯着看,这样很没礼貌。」 「笨蛋,这种无聊的东西谁会看啊?」 「……无聊……」 「不是啦,我是指更里面。」 艾再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结果发现他精准地指着心脏。 「……你听医师说了吗?我的子弹,现在就在那里面。」 「咦?」 艾赶紧看了看胸口,用右手去摸。那儿没有半点伤痕,但手指的确有摸到异物的感觉。 「你懂了吗……杀了你的人,的的确确就是我……」 「原来……是这样啊……」 尴尬的沉默笼罩整个房间。加害者与受害者;活人与死者。两者之间横着一条前所未有的鸿沟,束缚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艾利斯的表情就与盼望赎罪的罪人一模一样。 「算了,没关系啦。」 「啥?」 「我原谅你。这件事已经没办法了。」 「……喂,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再不正经点,我可要生气了。」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我那么想见你的时候,你却足足有三天不在,好不容易等到你露脸,竟然还要对我生气?要是你擅自做这些事情之前先来问过我就好了。这样一来,相信不用讲几句话,你就能了解我现在的心情了。」 「……不,可是这……」 艾心想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忍不住苦笑。然而艾利斯还是不懂她的这种心情,慌慌张张地把放在一旁的袋子拖过来。 「……没来见你这件事,是我不对……可是!要让你起死回生,又有什么办法!」 「我就是在告诉你,这件事你也应该先找我商量。」 「就算找你商量,你也只会拒绝!」 喔? 艾本来还有些大意,以为他们之间进行的都是一些猜得到会怎么进展的无聊对话,听到这句话后又开始认真倾听。艾利斯嘴角上扬。 「……怎么?你以为我还会不了解你吗?别瞧不起人了,你在想什么全都瞒不过我。所以这件事不是你想怎么样,而是我想怎么做。」 「哎呀呀,你好蛮横。可是我比较喜欢这样的艾利斯同学耶。」 「哼,谢啦。」 果然对话还是要有意外性才有意思,艾再度露出笑容,端正坐姿。 「我求求你……」 艾利斯就像要抱住她的大腿恳求似的,无力地低下头。 「至少,请你起死回生……艾。」 「嗯,我该怎么办呢?」 「请你让我赎清我的罪……」 「啊,这不可以。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要。」 艾利斯真的是一直在讲讨人厌的话。既然要赎罪,送一朵花就好了,而且真的只要随便找一朵地上开的花就行了。艾也不会要他去摘什么断崖峭壁上的花。 「……我一定要让你起死回生。」 「我都无所谓。」 艾既不是想死也不是想起死回生。她只是想不依赖异能或奇迹,遵守自己的命运(规则)。 因为她相信这才是走在永恒这条路上最正确的方向。 所以只要能让她接受,她也愿意被说服。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艾利斯今天首次露出微笑。 「要是你说『找绝对不要』,我反而还比较好办,可是你却说『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听话』,而且你又很顽固,实在很难搞啊。」 「我的确是认为我不会被说服啦。」 「你可别后悔说出这句话……嘿咻。」 艾利斯把那个破布袋放到她眼前。这就是艾利斯的秘密武器吧。仔细一看就觉得袋子还挺大的,要装一个小孩大概都装得下。 ……嗯?等等,这袋子刚刚好像…… 「出来。」 艾利斯说着把袋子翻过来,被倒出来的东西滚到艾脚边,朝向天花板。 「唔唔!」 里面装的是被五花大绑的娜茵·赛卡瓦蒂。 「咦?」 艾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人物,而是她的状态。惹人怜爱的女童被粗麻绳绑住手脚,还绑得像是对她施加关节技一样。另外她的眼睛与耳朵也被遮住,嘴里更被塞了布团。 「这三天来,我一直在追这丫头……」 艾利斯用力地活动了几下肩膀。 艾由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出一种「我很努力做了正事吧?」的感觉。 「……艾利斯同学。」 「干嘛?」 「可以请你先从这窗户跳下去再说吗?」 「为什么?」 「……原来你连理由都不懂?真的不懂?」 艾先是觉得非常遗憾,接着解开了娜茵的束缚。她割断绳子,帮她拿掉耳塞和眼罩。 「……噗哈~~!」 「啊啊,真是的,好可怜喔。被这种没人性的人追了三天三夜,你一定很难受吧……你漂亮的皮肤都被糟蹋了。」 艾摸着艾利斯毫不留情绑出的绳痕,帮她拿掉了最后剩下的口辔。然而…… 「不!不要啊啊啊!」 娜茵对艾这个恩人反而惊恐地逃开,把先前滚过来的距离都加了回去,躲到艾利斯背后。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什么情形?我超受打击的。」 娜茵捣住耳朵,闭上眼睛,像要躲开可怕事物似的躲到艾利斯身后。 「你站出去……」 「不要!」 但他当然不会站在娜茵那一边,粗暴地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出来。 「等等!艾利斯同学你怎么这样!」 「万能魔女,你给我看清楚!看清楚我跟你做出了什么好事!」 「我不要!我不想见她!我不能见她!不要啊啊啊啊啊!」 「不要的话就给我把她起死回生!给我赎清你的罪去『失败』!」 「艾利斯同学!」 艾以爆炸性的力道跳了过去,第一步就越过整个房间的距离,紧紧握住艾利斯的手臂。看样子即使成了死者,守墓人的能力仍然有效,艾把他的手臂扭得关节几乎要脱臼了。 「……放开我。」 「这!」 然而艾利斯只靠力气就解开了艾的擒拿。他在先前的战斗中就展现过「最后一击」这种操作机率的能力。而现在这一瞬间,他仍在继续行使这种在应用上理应颇为受限的能力。 艾立刻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不对劲。因为艾利斯尚未从那个领域回来,所以才会有着这种地狱色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你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吗?好了,魔女的女儿,赶快让艾起死回生……」 「不要!我不要!」 「喂,臭小鬼,你别说谎了,说出你的真心话!」 「真……真心话?」 艾利斯的左右手分别制住艾与娜茵,以火焰般的眼睛瞪着魔女。 「你其实也想让艾起死回生,不是吗? 」 「这……这……」 「我知道的,所以你才不想见她,不是吗?因为一见到她,你就会『失败』……又或是会知道自己不是人类……」 「不……不是……才不是这样!」 「当然是了。」 艾利斯以反派角色的笑容笑了。他吐出逼得魔女无路可逃的毒。 「原因很简单,因为『能够理解』就已经是堕落的开始了。」 「!」 「来,给我『失败』!让艾·亚斯汀起死回生!」 「我不要——!」 「来!」 「艾利斯同学!」 这时艾理智失控了。 她甩出床单遮住艾利斯的视野,转身扑过去使出一记扫腿,把所有体重往上一顶。 「你这个——大笨蛋——!」 然后艾卯足全力朝无处可逃的重心一脚踢去。 艾利斯整个人彷佛成了冲天炮。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人体就像皮球一样被墙壁弹开的模样。 神奇的是这颗球最后就如艾所说,在玻璃窗上穿出一个大洞,摔了出去。 「呼……呼……呼……」 艾喘着没有必要喘的气,但看到艾利斯那么没人性的举动,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艾甚至觉得自己那应该已经停止的心脏都开始跳动了。艾对他的行动就是这么生气。 「艾!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爸爸!」 艾二话不说便对赶紧跑来的壮汉下令: 「那边窗户底下!有个全世界最笨的笨蛋!对,而且还是个笨到令人吃惊的笨蛋!请你去把他捉来!」 「好、好!」 尤力应该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但还是乖乖听话了。艾其实想自己下去教训他,但比起这种小事,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娜茵,已经不要紧了。笨蛋已经走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又是这个反应。艾受够了,她的心已经伤痕累累。 「请你冷静点。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样。」 「不要!艾,不要过来!你走开!」 绳痕还清晰可见的小手拍开了艾,瘦得像枯树枝的脚磨蹭着地板想逃开。 「娜茵!」 艾牢牢抱住她,用很轻的力道却灌注了绝不放手的意忘,紧紧抱住娜茵。小孩就像火一样滚烫。 「咿!」 娜茵感受到的一定是相反的冰冷,只见她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又立刻注意到自己的这种变化而除去了表情。 「对、对不起……我……」 「没关系。」 艾认为人被尸体碰到难免会吓一跳,会觉得恶心,也认为这是自然反应,不是娜茵真正的意思。 但小孩子不会想到这些道理,只会因而自己伤害自己。恐惧的神色更浓了,绝望攀上被泪水弄湿的脸颊。 「对不起!」 娜茵大喊一声。无论拖延战术还是转移焦点,全都撑不下去而化为叫喊。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真是的,你一直在道歉,到底是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艾!对不起我杀了你!」 「啊啊,这……还真不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道歉啊。」 这让艾也不由得愣住,同时也懂了娜茵闹别扭的原因。 也就是说,他们两人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艾·亚斯汀。说来实在愚昧。 「要是我……要是我放弃梦想……事情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请你不要在意。因为这种事情就是没办法。」 「……才不会没办法。」 门后传来说话的声音,看来他们上来了。 「真是的!不要讲这种话好不好?艾利斯……同学?」 「……干嘛啦?」 艾原本想骂「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反省」,发出了凶狠的声音,然而回过头去却看到艾利斯脸颊红肿,显得很不高兴。 「你脸上是怎么了?」 「……是被大叔打的。」 「又怎么了?」 「……说是因为我不说一声就在外面过夜。」 「……噗嗤。」 艾忍不住笑了出来。仔细一看,他脸颊上的红肿的确有着熟悉的巴掌形状。 不愧是爸爸。这件事的确适合用巴掌解决。 「噗噗噗,啊哈哈哈哈。」 「……喂,不准笑。」 「对不起。呵呵呵,艾利斯同学,你说的没错,爸爸的确有点麻烦。」 「对啊。」 艾利斯还说尤力已经睡着了。对尤力的这份妤意,艾无以雷谢。 「艾……艾……」 娜茵把头埋进她怀里,哭得像个婴儿一样。不对,不该用像婴儿一样这样的比喻,她实实在在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 就只是个拥有莫大力量的小孩。 「……艾,请你跟我合作。」 「合作?」 又跑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字眼。在这种场面,是要怎么跟这样的家伙合作? 「对,让这丫头可以『失败』……」 「你一直在讲这个,可是你说的『失败』到底是什么?」 「……你以前不也经历过吗?就是那种『失败』。」 艾立刻想到了。他们两人之间一说就知道的「失败」,就只有那回事。 傍晚的教室,开始瓦解的世界。 艾就在那个地方「失败」了。 「……就像你让我起死回生那样,让她使你起死回生……」 「啊啊,原来你说的『失败』是这个意思啊?」 那是艾犯f最大的失败。这个过错彻底粉碎了她拯救世界的梦想。 艾原本已誓言要「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却践踏了艾利斯期盼「消失」的愿望,擅自让他起死回生。 当然现在的艾甚至觉得这个失败很可贵。即使如此,从实现梦想的这个观点来看,那就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 「你应该也不指望复活吧……」 「是这么说没错啦。」 「所以,只要强逼你复活,就会变成这丫头在『使性子。……」 「咿!」 衣衫褴褛的右手抓住肩膀,由幽灵传授的耳语软化魔女的脑。 「喂,魔女的女儿,你不是很后悔吗?」 执念的火焰再度燃起。 「你不是真心觉得过意不去吗?不是后悔得想死吗?——可是下要紧的,你有能力补偿这一切。」 「可是……可是这……」 「你怕会背叛梦想?背叛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艾利斯抓起她的下巴往上拾,强逼她看着艾的脸。 「之前你不是说过就算『失败』你也不在乎,可以从头来过吗?那不就好了?所以你更应该,趁这个时候』失败啊。」 「这、这……既然……这样……」 娜茵脸上显露出迷惘的动摇,艾利斯脸上露出魔鬼般的笑。 「好了,动手吧,『失败』吧。全都『失败』,然后去得到幸福……」 「等等,真是的,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来!暂停!暂停!」 「……真是的,你到底是怎样啦?」 「这是我要说的话。」 看到艾一副当起裁判似的模样中途插手,艾利斯用像是看着敌人的眼神瞪着她,但艾也以同样的表情瞪回去 。 「艾利斯同学,你在做什么啊?我不喜欢这样。」 「你之前还不是希望这丫头失败!」 「是这样没错……真是的!艾利斯同学,请你走开啦。去!去!」 「干嘛啦,亏我还……」 「艾利斯同学!」 「好啦!」 艾利斯被当成狗一样赶开,走到房间角落。 「呜呜呜,艾……艾……」 「好好好,我现在什么都不问。」 艾就像要把逃走的鸟儿藏进怀里似的,什么话都不问,让娜茵在她怀里哭。艾轻轻摸过绑了绳子的痕迹,帮她梳理受损的头发。艾想要一把梳子。 「艾利斯同学。」 「……干嘛?」 「请你帮我拿一下那边的梳子。」 「……喂,这是现在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那当然。」 「……拿去。」 艾利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梳子递过去,艾接过来帮娜茵梳头。一束束银色发丝被梳子梳过,就自动变得十分整齐。只是轻轻梳个一两下,娜茵的头发就找回了以前的丰盈。 「好了,娜茵,你抬起头来。」 「……不要。」 「可是,鼻塞不是裉难受吗?」 「……」 「来嘛。」 「呜呜,呜~~~~」 艾帮娜茵擦掉眼泪,让她擤鼻涕,让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想起艾曾在这个房间里帮她扎头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还很中意这个发型。 「来,好了。」 「啊……」 艾找了个可以照到月光的角度,把镜子朝向她。这个眼睛还有点红的小女生绑了可爱的包子头。 「娜茵,你冷静点了吗?」 「呜,呜呜呜呜~~~~」 看来还早了点,娜茵又哭了起来。但这次的眼泪和先前有点不一样,变成了不会淤积的清澈泪水。 「呜呜呜,艾……艾……」 「好乖好乖。」 眼泪似乎暂时不会停,艾就只是一直摸着她的头。 艾心想还真是没想到。 艾利斯带着地狱色的眼睛散播火焰。 娜茵泪湿脸庞,对自己的力量产生恐惧。 与他们两人的严重性相比,艾正常得足以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想不通这种差异是从哪里产生的。杀人和被杀,应该还是后者比较难以忍受,但自己却这么正常,甚至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相较之下,娜茵与艾利斯则像浩劫般一再变得更加尖锐。 她不想逃避到「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这种答案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单纯只是缘分和时间的问题。 艾有尤力陪着。 有尤力,有疤面。 有瑟莉卡、蒂伊、妲妮亚。有三姊妹、巫拉和齐利科。 就是因为有大家陪着,她才能这么平静。对此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就是因为有他们在,艾才哭得出来。因为大家的脸颊上都替死后身体乾枯的她流下泪水。 就是因为有她们笑,艾才笑得出来。因为朋友的喜悦,教会了她原来就连在死亡的另一头仍然可以有微笑。 要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有这样一群人陪着,也许根本就不会怀抱什么梦想。因为梦想的大部分都是拿孤独当牺牲而构成。 他们两人就是这种情形的极致。 魔弹「艾利斯」。 魔女「娜茵」。 「呜呜,艾……艾……」 看着眼前寂寞的背影以及站在黑暗中的影子,艾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人一旦怀抱着无法和任何人共有的梦想,他们的模样将多么孤独?被全世界拿石头扔却仍要拯救世界的人,是多么令人心痛? 这让艾觉得很不甘心。身为让他们两人孤独的一部分世界,她心中一股怒气直往上升。 「呜……呜呜……艾……」 「我在啊,什么事?」 娜茵似乎总算冷静了些,只见她咬紧嘴唇,猛力抬起头来说: 「艾……我求求你。」 「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要你对我许愿……」 「许愿?」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 她的眼睛里产生了火焰。 「我求求你!请你拜托我!求我:『让我复活』!」 魔女拚命恳求。她明知会得到什么回答,仍然赌上最后的希望在闪耀。 「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失败了!」 娜茵就像个央求爸妈买东西给自己的小孩,抱住艾的腿露出满面笑容,努力发出开朗的声音说话。仿佛只要撇开视线不去看恶劣的条件,心愿就可以化为现实。 「好不好!我们就这么办吧!艾只要这么希望就够了!就这么简单,我就可以保持完美!就可以拯救世界!」 「娜茵……」 「我求求你!你就当作是在帮我!好不好!好嘛!」 「娜茵!」 艾抱住娜茵的肩膀。艾身上的寒气阻正了用言语没能阻止的娜茵。 「……在这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是要许愿吧?好啊!当然好!我全都会帮你实现!」 娜茵喜出望外,她的笑容让艾好心痛。 「那我要问了。」 「嗯!」 「你不肯再叫我『姊姊』了吗?」 「……咦?」 这是她们两人所做的最后一个约定。 (我可以叫你姊姊吗?) 娜茵在荒野上醒来时就缅腼地问过这句话。 「这……」 魔女的女儿,娜茵·赛卡瓦蒂。 这名少女从万能的魔女身上继承了一切,有着媲美天神的力量,却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你肯吗?」 「……我这么叫你,你就肯对我许愿?」 「不,这和许愿无关,只是会让我非常高兴而已。亏你这么看重我,说出这种话,你却一次都没这么叫过我。」 「……姊……」 「姊?」 「……姊……姊?」 「哇,真好,谢谢你。」 艾不停拍手,娜茵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阴沉。 其实艾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会让娜茵这么痛苦。因为艾就只是觉得娜茵不肯这么叫她,让她觉得寂寞。 「……姊姊。」 「嗯,真好听。」 「姊姊……」 「嗯嗯,太美妙了。」 「姊姊……姊姊……姊姊……」 然而娜茵她…… 「呜。」 「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又开始泪流满面。 「娜、娜茵?」 「呜呜呜~~~~!」 「你怎么了?有哪里会痛吗?」 「……我明明……根本就没有,姊姊这种东西!」 「哎呀,你这么说好过分……」 「我明明……没有……朋友这种东西!」 「……」 「我……只要有梦想就够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娜茵体内闷着一股足以毁灭世界三次的情绪,但这些力量没有丝毫外流,就只是在她体内肆虐。 「为什么!」 年幼的神在哭泣。 「你为什么要跑进我心里!」 脆 弱的人因为不如意而哭泣。 「我有的就只有梦想!我只要能拯救世界就够了!才不需要什么姊姊!不需要什么朋友!不要跑进我心里!」 「娜茵。」 艾无意欺负她,也无意伤害她。 但这句话她还是非说不可。 「我无意要你帮我起死回生。」 一瞬间……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娜茵哭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娜茵……」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真的……很对不起……」 娜茵站在神与人的夹缝间,眼看就要被撕成两半。身为人的娜茵无论如何都希望艾起死回生,但身为神的娜茵却不能实现对方并不想要的愿望。 「对不起,娜茵……」 艾以再也不能温暖她的身体抱住她,明明自己就是造成她悲伤的原因,却仍然摸了摸她的脸颊。 「不要不要不要!哇啊啊啊啊啊啊!」 娜茵哭了。她抓着艾痛哭的模样,实在就像个失去了姊姊的妹妹。 「对不起,娜茵……」 艾还是只能道歉。她们两人的愿望彻彻底底错过,无论如何桕互靠拢,都再也不会交集。 「好了,那你要怎么办?」 魔弹抓准空档对她轻声细语。他把手放到娜茵肩上,假装跟她站在同一边而说出谎言。 只有这次,艾并不阻止。因为艾已经没有资格阻止。 「你最后的一线希望已经毁了……这下你除了『失败』,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失……败……?」 「对,没错。你就放弃拯救世界这种事,不要管艾的意愿,实现你自己的愿望吧。」 「可是……可是……」 「这没什么,你自己不也说过吗?说你不管失败几次都能从头来过……所以,有什么不好?就算你现在失败,变得幸福,又有什么不好……『成功』这种事,有别的,娜茵·赛卡瓦蒂。会去做……」 「别的我……」 娜茵摇摇晃晃地一个人站起来。她听了魔鬼的耳语,独自在梦想与现实的夹缝间起身。 「来……」 艾利斯轻轻推了她一把。 但艾什么都没做。她不阻止,也不鼓励,默默等着娜茵做出决定。 「失败……也没关系……我幸福……也没关系……」 「对,就是这样。」 最后一句耳语透进心里,让娜茵用人的表情又哭又笑。 但就算这样…… 「……不要……」 到头来娜茵还是摇头。 「!你这丫头!」 「不要……就算这样……我还是不要……我没办法放弃梦想……就算姊姊死掉……就算不能让她起死回生……我还是不要放弃这个……」 「这样你绝对得不到幸福啊!」 「那也没关系!」 骰子已经掷出。她做出了再也不能回头的决定。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要世界!」 即使流泪,弄得遍体鳞伤,一颗心都遭到粉碎,娜茵还是不放弃梦想。 「不管会有多么痛苦、多么堕落都没关系!我要拯救世界!」 「你说什么——」 「为了拯救世界,即使要我毁灭世界都没关系!」 「你!」 艾利斯张大了嘴合不拢。只要是为了拯救世界,要毁灭世界也没关系。听到这岂有此理的矛盾言论,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算杀了艾!就算妈妈死掉!我还是想要世界!我要拯救这一切的一切!」 相信活在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不会肯定这个宣言。如果要找比喻,大概就像失去转轴的石磨、夷平万物的割草机,又或是失控的熔矿炉。无论对任何人而言,这些都只会是一场浩劫。 除了唯一一个人以外。 「那就好!」 因此艾站了起来。她就像学姊对学妹说话那样,嚣张地双手抱在胸前。 「既然这样,我就没有话说!你的志向很了不起!以后也请你继续努力!」 说完就像觉得这件事已经谈完似的拍了手,然后坐回床上,由衷庆幸这件事终于能够顺利谈妥。 然而眼前的两个人却露出像是看到柱钟用两条腿走路似的表情说了声: 「「…………………………啥?」」 「你们两个都摆出这种表情是怎样?」 娜茵的震惊尤为显着。 「这、这样好吗!」 「很好啊。」 「可、可是这!啧咦!」 「老实说我本来有点犹豫,但既然你在这种场面都能反抗艾利斯,那我就没话说了。」 「可、可是,我不能让姊姊起死回生……」 「真是的,这我不是已经讲过很多次『不用了』吗?」 艾说完招招手要娜茵过来。娜茵刚发下那样的豪语,很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会儿后,才总算扑到她怀里。 艾在双手灌注力道。 「没有什么好还是不好,你不择手段也要拯救世界,不是吗?」 「嗯、嗯。」 「那我就没话说……当然我的内心深处会觉得『真希望你别这样』,可是既然你都说得这么坚决,那也没有办法。」 艾把头埋到娜茵柔软的头发里,用力嗅了嗅她的气味。娜茵的气味甜甜的,带着点汗水味,另外还有一种离别的味道。 「以前我不是说过要你『失败』吗?还说如果不这样,你就没办法幸福。」 「……嗯。」 「我要修正那句话。」 不放弃孤独就没办法幸福。艾本来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她错了。 那就只是一种体验谈,就跟说别人「可怜」是同一回事。 艾现在已经知道,孤独分为两种。 一种是由孤单构成的孤独,那是为了朝梦想前进的双刃剑。 而另一种则是别人擅自制造的孤独。那是一种别人为了保护他们自己,所以指着一个人说「他跟我们不一样」而打造出来的牢笼,一种用来关住猛兽供人观赏的牢笼。 艾差点就成了一起做这种事的帮凶。 「娜茵,你根本不需要哭。」 艾满怀爱情,拥抱毁灭世界的魔女女儿。 「请你照自己的心意,原原本本地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可以吗?」 娜茵就像一再遭到背叛却仍相信人类的小狗一样,又哭了起来。 娜茵不管高兴还是悲伤都会哭。艾想到她何必连这种地方都跟学姊这么像,止不住脸上的苦笑。 「真的……可以吗?」 「就算我说不可以,你还是会做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呵呵呵,对不起,我坏心了。」 艾说完在娜茵额头上一吻。被欺负的孩子在生气。 「哪怕整个世界都否定你的梦想,说你是『邪恶』,我还是站在你这边。」 「……呜呜。」 「我不会让你孤独。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黏人的喔。」 「真的?」 「是啊。」 「真的是真的?」 「是啊,真的是真的。可是你可以这么高兴吗?」 娜茵抬起头来看着艾的眼睛。 「你要知道,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我 绝对不会被你拯救』喔。」 「啊……」 娜茵的眼泪暂时止住。因为她注意到自己撒娇的对象,就是自己最强大的敌人。 「我会支持你,可是我对你的梦想本身没有兴趣,而且我根本就觉得你绝对办不到。」 「才、才不会呢!」 「是吗?你想想,现在这里就已经有两个你救不了的人了,我想其他地方还多得是呢。」 「呜、呜呜呜呜呜~~!」 艾这时才首次懂得蒂伊与艾利斯喜欢对她坏心眼的理由。原来这样真的很好玩。 「总有一天!」 「什么?」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连你也拯救!」 「是吗?那我等着。」 「你看不起我!」 「我才没有看不起你,只是担心而已。」 「啊。」 这时艾由衷庆幸先前曾找巫拉哭个够,所以才能在关键时刻把持住自己。 罩坦可是一条长满荆棘的路……我很清楚,你一定会受伤,会失去,会弄得遍体鳞伤。」 「姊……姊……」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这样。一直在这里紧紧抱住你,也让你紧紧抱住。」 「嗯……嗯!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她们还是不能在一起,因为她无法放弃梦想。 所以,艾希望至少让这里没有孤独。 「……谢谢你,姊姊……」 离别的时刻来临了。 「那……我走罗……」 「这么快?」 「因为我要拯救世界啊!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逗留!」 「这样啊……娜茵,你要保重。要小心车子喔。」 「嗯。」 「不可以跟奇怪的人走喔。」 「嗯。」 「不可以喝生水喔。还有吃东西也要小心……还有……」 「姊、姊姊你怎么这么唠叨啦!」 「唔,真没礼貌。」 说着说着,娜茵已经溜出艾的怀里。 光开始在黑暗中舞动。不知道是什么奇迹,魔女把自己的身体化为光,慢慢淡去。 「……要是觉得难受,随时都可以回来找我。」 「哼,才不会。等到下次见面,就是我拯救姊姊的时候了!」 「明明寂寞得要命,偏偏嘴上爱逞强。」 「我、我才不寂寞!」 娜茵已经完全找回了原有的泼辣,得意地挺起胸膛。 「……那么,再见了。」 「……嗯。」 但最后她仍然乖乖点头,光芒散开,房里回归黑暗。 艾轻轻地追向剩下的一颗光的粒子。她伸出双手,用手掌捧住。 就在即将碰到手掌之际,光消失了。 「……」 然而艾仍然紧紧抱住剩余的些许温暖,良久不动。 最终章 『就像一百亿只与一只蚂蚁』 「真让我吓了一跳。」 之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万万没想到你会说出那种话来。」 艾利斯站在碎裂的窗户正前方这么说。 「哎呀?还真的有人偷听耶。」 艾暗自窃笑。 她刚才那番话并不是只说给娜茵听,当然也可以套用到这个有地狱色眼睛的少年身上。 「艾利斯同学。」 艾就像面对一只怕生的狗似的朝他招招手,但这只狗似乎其实是狼,不肯就这么过去。 「我站在这里就好……因为我说完也就要走了……」 「唔,你又说这种话……真拿你没办法啊。」 艾跳下床,披上毛毯,在黑暗中一步步走去。途中还拿起夫人的灯与香棒,在艾利斯身旁坐下。 「……喂,你至少也坐在椅子上。」 「这是我要说的话。真是的,明明是我自己的房间,为什么我就非得坐地板不可……」 艾取出火焰,放到开水壶下,烧了开水来泡茶。最近她注意到,只要像这样烘一下,香棒就会变得更香更美味。 她披着毛毯凝视火焰。这样待了一会儿,就觉得跟以前还在旅行的时候很像。 「来,这是你的份。」 「我不用啦……」 「是喔?那你可以回去了,不想走的话你就坐下来喝茶。」 「……啧,好啦!」 艾利斯用力搔了搔头,重重地坐下。 「茶……」 「来,请你稀释过再喝。」 「吃的!」 「请用点心.我已经不吃了,你全部吃掉没关系。」 「~~~~~~!」 艾利斯似乎擅自在这段对话里被刺伤,毫不掩饰不高兴的心情,狼吞虎咽地吃着点心。看起来又不像是在用暴饮暴食发泄,只是单纯没吃饭,让艾看得忍不住心里暖暖的。 「我还要!」 「好好好。」 艾利斯最后连水壶里的水也全部喝完,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冷静下来了吗?」 「……嗯。」 「那太好了。」 艾利斯总算变得比较像平常的样子,让艾放心了些。看样子娜茵在场,会让艾利斯也觉得很有压力,等到只剩他们两人才松懈下来。 「……我说啊。」 「什么事?」 「你啊,真的不想起死回生?」 「你还提这件事?」 艾舔了舔茶弄湿舌头,这件事在她心中早有答案,是她和许多人谈过而得到的答案。 「不想。我是不想。」 「为什么!」 「你想想,只要起死回生一次,以后不就得一直起死回生了?」 俗话说有二就有三,但这句话错了。严格说来,应该是有一就有无限。 人只要体验过一次奇迹,就会想要第二次。体验过两次就会想要三次,三次就会想要四次。奇迹将不再是奇迹,变得平凡无奇。 到时候,生与死就会沦为完全相同的概念。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把活着和死亡混为一谈。」 「啊啊,真是够了!」 艾利斯就像要赶走跳蚤似的搔了搔头。 「我哪管你这么多!我就是讨厌这样!」 「这不是我的问题,请你自己想办法。」 「可恶!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这是拜了巫拉和妲妮亚她们所赐。多亏有她们,艾才能为娜茵说出那番话。 要是艾利斯也在一起就好了。 「艾利斯同学好可怜喔。」 「啥!」 艾摸摸他的头。又硬又尖的短发,摸起来就像刺娟的刺。他瞪大双眼,连自己为什么可怜都不懂。 「你和娜茵都一样,一开始就该来找我了。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会弄得这么奇怪。真是的,要是拖到期限过去,真不知道会闹成怎样。」 「喂,你定的三天期限,果然是针对我们?」 「你看,你对这种不重要的小事就很机灵。」 三天这个期限当中,蕴含了这种接近威胁的含意:「要是到这天你们还不回来,我可不管事情会闹成怎样。」 「真要追究起来,你们为什么不马上露脸?」 「我不是说过吗?都是因为娜茵跑掉!要让你起死回生,就得靠她的力量……」 「你是怕了吧。」 艾一刀斩断艾利斯的藉口。 「……」 不,要说怕,艾自己也怕见到艾利斯。 娜茵是害怕罪恶感与「失败」而不敢来见艾。 艾利斯也是一样。害怕罪恶感与改变而不敢见艾。 「不管是娜茵还是你,都不敢见我,所以你们才会跑掉。」 「~~对啦,就是这样啦!」 毁灭世界的魔弹用力跺脚,承受不了尴尬而放粗了嗓子。 「你真的好傻……」 只要在钻牛角尖之前先来见我一面不就好了?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弄得好像你孤伶伶地待在这世上,自己烦恼,自己决定,结果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艾仔细地摸着他那掺着沙子、摸起来很干涩的头发。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我哪知道?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 「你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改变……可是到头来你还是没变。嗯~~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呢?」 「……喂。」 艾利斯涌起黑暗的力量。 「你该不会以为,我还有救吧?」 「什么叫做有救?」 「……就是以为我还有可能放下枪,消除绝望,变成一个到处都可以看到的平凡人。」 他的眼眸深处透出了修罗。 「嗯~~虽然我觉得你所谓到处都可以看到的平凡人,大概是哪儿都找不到,不过的确就是这么回事。」 「这种事已经不可能了……我多半不是艾利斯·卡勒……」 「什么?你在说什么鬼话?」 「……十五岁的艾利斯已经哪儿都找不到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他的残骸……」 这个人的梦想一再遭到剥夺,多次历经生死交替,他的灵魂已经疲惫,甚至不记得原来的形状。 「……啊啊,你说的就是这回事啊?我多少懂了。原来如此啊,你说的对,人死过又活过这么多次,大概会消耗成另一种不同的东西。而一日一走到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块顽石……」 「可是,你还不是顽石。」 「不对,已经是了……是用火药发射的子弹……喂,艾。」 子弹找到目标,加以锁定。 「你刚刚对那丫头说,既然没办法改变也没关系,还说不用『失败』也没关系,对吧?」 「是啊。」 「那你就连我也别管了。到头来,我也和魔女一样,没有办法放弃……没有办法改变。」 艾利斯的身体忽然透出淡淡的光而流出。这种就像白银熔解后的颜色很干脆地溜出身上所披的毛毯,汇集在正面。 他已经不是人,成了另一种不同的事物。 「我要让你起死回生。」 或许这样的存在,就叫做神。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更改。」 正义的神丝毫不理会凡间的人有什么顾虑,擅自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消失。他的身体再度开始发光。 「然后我就要消失,我们也不会再见面……」 光有着和白银同样的颜色。艾利斯已经和异能完全合一,难分难解。 「就这样……」 说完魔弹就要飞走,然而…… 「这是什么傻话?艾利斯同学当然不行。」 艾理所当然地拉住他的手阻止他。 还不只这样,她更用柔道的技巧让他坐到身旁,帮他披上毛毯。 「喂!艾!唔!」 艾不理他,还顺便把茶水和点心灌进他嘴里,摸着他的头。艾才不管他是子弹遗是神,她怎么可能放他走? 「你喔,只顾着讲自己的话……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答应……」 「唔嘎唔嘎咕……咕呜——你这家伙!说话根本自相矛盾!」 艾利斯似乎家教太好,先好好嚼完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之后,才口水乱喷地大吼。 「你说什么?我哪里矛盾了?」 「你明明说过要是没办法改变,那也没关系!」 「是啊,我说过,可是你不行。」 「这是为什么!」 「啥?真是的,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艾利斯同学真的是个傻瓜。」 「对啊,我好像就是傻瓜啊!根本搞不懂!如果您不嫌弃,能不能大发慈悲告诉我呀!」 「真拿你没办法。」 艾手扶额头摇了摇头,她万万没想到艾利斯竟然会没注意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娜茵可以,艾利斯不行,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道理这么明白,连想都不用想。 因为…… 「奇怪了。」 「……喂,你说『奇怪了』是怎样,难道你……」 「请、请等一下。奇怪,哎呀?」 艾收起自信满满的表情歪了歪头。这件太理所当然、连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仔细想想才发现其实没有理由。 「奇侄,这有点矛盾。为什么?怎么会?咦咦~~~~?」 「……对喔,我都忘了你这丫头就是这样的废物……」 「不要说得心有戚戚焉,请你也帮忙想啦!为什么换成艾利斯我就觉得不行?这太矛盾了!请你想想办法!」 「好,包在我身上。废物就是要敲才会修好,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我反对暴力!」 「那我反对不讲理!」 咦~~?哇~~?为什么?艾捣着额头大受打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天大的傻瓜,更觉得过去一脸道貌岸然的自己让她无地自容,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可以那样自信满满。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是我错了……就这件事来说,好像你才是对的……」 「不对不对不对!你之前从来不曾认错,竟然在这个时候认错?你这么沮丧吗!」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够了,真拿你没办法,为什么这种话就非得由我来说不可……」 「咦?艾利斯同学,你知道是为什么?」 「大概吧。」 艾本来不抱期望,艾利斯却说他知道答案。 「请你告诉我!」 「是没关系,但是你可别生气啊。」 「那当然!」 「鬼才相信……」 艾利斯莫名摆出一种像是即将挨打的姿势,说出了这句话: 「这还不就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 「啥?」 大概是音速太慢,艾花了好几秒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喜欢?我喜欢艾利斯同学?」 「对、对啊。」 「……你是指,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对啊。」 一秒左右的永恒过去了。 「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发出几乎足以吵醒瑟莉卡的叫声。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你冷静点!」 「你白痴啊!不对,你根本就是白痴!大白痴!」 艾闹得可凶了,随手抓起东西就往艾利斯身上扔。 「我对艾利斯同学,怎么可能喜、喜、喜——」 ——怎么可能喜欢!但艾这句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要以回嘴的方式说出这句话非常困难。 「~~~~!你是白痴!也就是说!你是白痴!」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生气啊!」 「要不生气也是有极限的!」 艾真心觉得还好自己死了。要是还活着,多半已经不只是脸红,还会呼吸困难。 「你白痴啊!哪有人这样会错意的?自恋也该有个限度!」 「不是啦!就跟你说了会痛!不要丢东西!」 艾利斯虽然一再忍让,但当艾拿茶几扔过来时终于发火…… 「不然你之前为什么跟我接吻!」 艾维持在扛起拉门柜的姿势定格不动。 「接……接吻?」 「就是三天前啊!」 「那、那是……」 脑子里回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三天前。她对这个数字有印象。 「就是我跟娜茵打斗告一段落以后!你醒了过来!跟娜茵说话!然后我们三个人准备一起回家的时候!」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艾大声呼喊,用喊声盖过先前的话。 「不、不是这样好不好!那才不是这种意思!就是人兴奋起来会打的一种招呼!而且明明只是亲脸颊!就跟拥抱差不多!」 「你骗人!」 「而、而且要说这个,艾利斯同学还不是亲了我!就在这里!你看啊,就是这里!」 艾掀开刘海,露出漂亮的额头。她指的是封印世界瓦解的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到了最后关头,艾利斯在艾的额头上一吻。 「对啊!我是亲了!那又怎么样!」 「你竟然厚起脸皮?太、太贼了!这是怎样!」 「我的行动没有矛盾,别把我跟连自己想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行动的你相提并论!」 「我、我行动前也烦恼过很久啊!你却……好过分!」 「才不过分!」 「不对!很过分!」 「不对!不过分!因为……」 「「吵死啦!」」 就在这时…… 寝室的门被人砰的一声打开,现身的是满脸怒容的尤力与半梦半醒的疤面,以及大声哭闹的瑟莉卡。 「……如果可以,我本来也想不吭声,可是我受不了了。你们知不知道这样会吵到邻居!给我安静!」 「「是。」」 两人一瞬间放低音量,以挨骂时专用的表情低下头。 「……哼,知道就好……倒是艾利斯啊,我要再赏你两三个巴掌,晚点来找我。」 「咦?为什么只有我……」 「接吻!」 「知道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力道猛得让积在屋顶的雪都滑落了。 「……」 「……」 两人默默回到窗边,整理散乱的东西,披上毛毯。 「咦咦咦~~……」 艾一个头两个大。 「这不是真的~~」 自己对艾利斯有着恋爱的感情。蒂伊也这么说过,但艾实在无法相信。她的心情和当时没有任何差异。当然艾是喜欢艾利斯没错,但并不是书上写的那种「像烈火一样」或「热情」的喜欢。所以,应该不是这样。 那为什么吻他? 「……怪了?」 艾把下巴放到膝盖上,认真地思考。总觉得事情就像扣错了钮扣一样,有种别人全都注意到,只有自己没发现的感觉。自己这种倾向其实还挺明显的。 「……艾利斯同学。」 「干嘛?」 「我喜欢你吗?」 「呃,我也不知道。」 「啥!」 她有种被过河拆桥的感觉。 「你、你这个人!刚才还讲出那样的话!」 「所以我不是说大概吗?」 「我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人……」 现在艾确定了,她才不喜欢艾利斯,反而很讨厌他。没错,就是这样,她最讨厌这种神经太粗的人。 一想到这里…… 「……总觉得好火大。」 艾的屁股长出魔鬼的尾巴,额头长出角,心里长了疳虫,命令她教训教训身旁这个打着呵欠的大笨蛋。所以艾展开了反击。 「哼哼,你说『亲了就是喜欢』,照这个说法,艾利斯同学不也喜欢我吗?」 但反击过后等着她的,却是更进一步的反击。 「对啊,就是这样。」 这次艾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咦?」 「咦你个头啦。所以我不是说过我的行动没有矛盾吗?」 「……呃,这意思是说……」 「我喜欢你啊。」 啊,月亮出来了。是满月,好棒。 「喂。」 「啊?对不起,我没在听。你刚刚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 「…………………………」 「喂。」 「……………………呀。」 「呀?呀是什么意思啦?」 喉咙里发出听都没听过的声音。 「呀、呀啊啊啊啊啊……」 「啊,喂!艾!你要去哪!」 艾脑子里一团乱,拔腿就跑。她遮住脸,披着毛毯,跑到床的另一边。 「喂,你给我站住!」 「呀啊啊。呀啊啊啊啊……」 「你至少给我用讲的!」 艾从床边跑到桌旁,从桌旁跑到拉门柜,最后还用上了一部分墙壁来躲。嘴里唯一发得出来的声音就是呀啊啊。本来应该停止的心脏却在动。 「你为什么要跑!」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要追我!」 「还不是因为你跑!」 「可是……可是,可是~~!」 到头来,艾还是钻到了床上。她披着毛毯躲进被窝,像只潮虫似的缩成一团圆球。 「呀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 「喂!你给我出来!艾!」 「这里没有这个人!她不在家!她假装不在家!」 「笨蛋!我知道了,你根本是个笨蛋!」 艾只觉得不敢相信。这是怎样,这是什么情形? ‘直到刚刚,明明还是自己占尽上风!艾利斯刚刚明明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头茄子笨南瓜! 我不懂我不懂,我什么都搞不懂了。 「喂,你给我适可而止,我可也是很用力才讲出来的。」 「呀啊。呀啊啊啊……」 「……怎么,我一表白你就跑上床,是想勾引我吗?」 他说这是什么话! 「!艾利斯同……呜嗯咳咳咳!咳!呜……」 「啊啊,啊啊,啊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刚刚那句话的确烂透了!我道歉,你冷静点!好不好?」 「咳!咳!……呜嗯!咳咳!」 明明不需要呼吸,明明不会再有热血直冲脑门的情形,艾却咳个不停。 「笨蛋……艾利斯同学……笨蛋……咳……」 「好好好,你说的对,我是笨蛋,真是对不起喔。这种事情你不用咳成这样还要说,我自己也知道,你冷静点啦。」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以温和的声音对她说话,还轻轻摸着她的背。这样的情形还是让艾很高兴,心里的混乱三两下就收拾干净了。 「……都是骗人的。」 「你说什么骗人?」 「说什么艾利斯同学喜欢我……都是骗人的。」 「为什么?我可是自认一直表现得很露骨了。」 「啥?比方说?」 「比方说……就像刚刚说的吻你,而且我也牵过你的手,一起生活……还有我们不是一起打过篮球吗?」 「……篮球也算在这里面?」 「那还用说?」 怎么办?露骨的定义完全不一样……不,可是说不定这件事也是艾利斯说的才对?搞不懂搞不懂,艾什么都搞不懂。 「怎样啦?不然你说要怎样才算露骨?」 「呃,例如说表白……」 「我刚刚才表白过。」 「……假日一起出去玩,买买东西……」 「我们回来这里之前就很常这样。」 「还有送礼物……」 「生日。」 「还、还有像亲亲……」 「这也做过了,而且你也亲过我。」 ……奇怪? 「可!可是!」 「唔喔,吓我一跳!」 「艾利斯同学你的这些表示!我总觉得不太一样!就算你列出这么多资料,我还是不能信服!因为你明明就没表现出那种感觉!」 「那还用说?因为我本来不想说出这些的。」 「啊……」 指责的声音变小了。 「其实,我本来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又来了。这个人又自己一个人做出了决定。 他这些年来一直压抑自己,不对喜欢的人说出喜欢的心意,为的就是消失时能够不在对方心里留下一丝伤痕。 为的是寻死。 「……笨蛋。」 艾倒在柔软的被窝上小声地这么说。笨蛋。艾利斯是笨蛋,而自己也是笨蛋。 「……我受到太多打击了……这是今天最严重的打击……」 「不好意思啊。」 「唔,你为什么就这么冷静?我都弄得这么惨了。」 罩坦是因为我们的资历不一样。我对隐瞒这种事情可是一把好手。」 「这没什么好得意的。」 「抱歉。」 艾将脸颊贴到枕头上,听着艾利斯胡言乱语,感觉就好像听着床边故事一样,话语轻飘飘地透进心里。 忽然间,艾利斯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这种招式,他只有对这种时机抓得格外巧妙。 「……艾利斯同学。」 「什么事?」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 接下来的话艾一时说不出口,因为这简直就像在威胁。等于是抓住人质,威胁「如果不想让人质死掉就乖乖听我的」。艾想到这种心情不应该用在这种事情上。然而,就算这样…… 「就请你,跟我在一起……」 就算这样,艾还是说了出来。尽可能说得可怜,看着他的眼睛,说得像在乞怜。把刀刃抵在心上,威胁他:「如果你想要这个,就乖乖听我的话。」 不干净也无所谓,卑鄙也无所谓,就算弄得浑身泥巴也无所谓。这样就好。 「请你哪儿都别去,留在我身边……」 艾以前都不如道。她作梦也没想到这种叫做喜欢、爱的心情,深处竟然这么肮脏又黏腻。她从不曾注意到想在一起 的心情是用铁链打造而成,好意的最底部有着火焰在翻腾。 艾这才总算知道为什么会没发现自己的这种心意。因为所谓的爱,在想得到对方的心情当中无疑含有「邪恶」的成分。 「请你为了我改变。请你不要再想一个人孤伶伶地待着,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你不必让我起死回生……请你不要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尖锐。」 艾悄悄将手从冰冷的地板上伸向艾利斯碰触他。那是死者冰冷的手。 「……抱歉。」 但就算这样,有些事情还是无法让对方了解。 「我……很喜欢你,也想和你在一起。可是……」 艾静静地点了点头。她早知道会这样。知道无论多么爱慕对方、喜欢对方,还是有些事情不能让步。 「……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改变……」 就像满出来的水不会回到容器里,子弹一旦射出就再也回不去温暖的弹匣里。 无论多么衷心盼望都一样。 那实实在在是一种眷恋。达到诸神领域的存在,对人类怀抱着成年人对小孩会有的眷恋而哭泣。 「就算我试着改变,还是没能改变。就算我想改变,还是办不到……所以我想,我一定就是这样的存在……所以,艾,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照我的意思做到底。」 「……你这个人真让人没辄。」 「可别忘了你明明说过这样也没关系啊。」 艾笑了。明明被拒绝,她却不觉得被刺伤。因为她知道有种东西是即使背叛爱情与憎恨也应该要去实现的。她称之为梦想。 「所以,艾,我一定要让你起死回生!」 「我拒绝。」 那自己就始终待在相反的地方吧。 「为什么!你对娜茵说的话是骗她的吗!」 「不是,那些话是发自我的信念。可是,艾利斯同学不行。」 艾已经知道有些信念可以盖过感情。 但她也知道有些感情可以盖过信念。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恋爱,可是,就只有你不可以。」 「我就是在问你……为什么啊……」 「我就说我不知道了。」 「……我说你喔。」 艾利斯终于精疲力竭,在床边垂头丧气。艾觉得他好可怜又好可爱,摸摸他的头说:「好乖好乖。」 「你也真是个可怜人,被人这么黏着不放……」 「……有人自己讲这种话的吗……」 「本来你的这个愿望应该早就实现了。」 「就是说啊……」 艾利斯说得心有戚戚焉。真要说起来,要不是被艾黏上,艾利斯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消失,而且后来应该也有很多次机会消失。 「请你觉悟。」 艾就是止不住嘴角上扬。艾利斯的头被她抱在怀里,让她开心得不得了。 「你要知道,以后你的心愿都不会实现,你再也没办法变得孤伶伶的。因为有我在。」 这和她对害怕在世界上变得孤伶伶的父亲所说的那段话一样。然而当时的艾没有任何保证或过往,无法让人相信她说的话。 「怎么样?你不相信吗?」 「……不是,我觉得超有可能实现,害我吓得要死。」 艾利斯拾起头,脸上表情显得伤透了脑筋。艾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力量媲美神的存在,却因为被人喜欢上而不知所措。 「那么,我们来比赛。」 「比赛?」 「对,比赛看是你的信念还是我的心意比较强。」 「……哇,光听就觉得会输。」 「是吗?我倒是觉得战况应该挺吃紧的。尤其是如果我碰上比你帅、个性比你好的人,说不定就会被冲昏头。」 「……啊?」 「啊,你生气啦?嘻嘻,你生气了。」 「……不是,如果是那样也很好。」 「咦?」 「如果你可以忘了我……得到幸福,那就好……」 「啊!喂!这种戏路太贼了!禁止!」 「不然你就别说这种话!刚刚可害我心动了一t啊!」 「咦?你心动了?」 「啥!你这白痴在讲什么鬼话!我才没有!」 「请你不要才过两秒就自相矛盾好不好!你心动了对吧?是不是?」 「罗唆!」 艾在床上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有时翻身;有时躲起,不断地捉弄艾利斯。相对的,艾利斯则坐在床角不动,听着她说话。 他们一直在谈话。谈起无法妥协的信念,谈起除不去的感情。哪怕早已得出结论,却觉得根本没得出结论。 话题越来越偏,艾谈起了朋友的情形。谈起妲妮亚胖了些,谈起巫拉的眼睛很黑。艾利斯谈起了这三天,谈起娜茵一路逃到月亮,还被埋在冻结的万年冰雪底下,谈起在南方草原见到同班同学的事。 这是个天上挂着明月的夜晚。 他们终于能够平静。艾的死亡与艾利斯的尖锐,都在谈话中渐渐磨去棱角,瞌睡般的没营养谈话不断迸出。 那是一种幸福。 哪怕失去了生命,明天就要开始腐坏,仍然能够抬头挺胸地说自己幸福。即使有事情需要反省,也并不后悔。 艾由衷觉得待在这里的「我」和「你」就是人生的最小单位。 「……艾利斯同学。」 瞌睡虫已经来了。虽然她既不需要睡眠也不觉得有睡意,但眼皮就是越来越沉重。一定是安心感让她这样。 「干嘛啦?」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吗?」 「……」 啊,他害羞了。 艾利斯在想什么,艾了如指掌。一开始他有点害羞,现在则想开玩笑来逃避。 「我说啊,艾利斯同学。」 可是,现在艾不希望他这样。她无论如何都想再听他说一次那句话,希望他明白说出来。 「……我喜欢你。」 艾利斯真的说了出来。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是怎么让他知道的,他就是很坦率地说了出来。内心深处有东西缓缓升起,脸上擅自形成笑容。 「好啦,这样行了吧?」 「嘻嘻嘻,谢谢你。啊,如果可以,我想再来一次……」 「干嘛这样啦,听一次就该满足啦。」 「谁叫艾利斯同学这么难懂?请你把态度表现得明白一点。」 要是他早这么做,应该就不会把事情弄得这么棘手。 「艾利斯同学,你是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你怎么一直在问问题?那你自己呢?」 「我、我还不清楚,而且说这些也还太早……」 「啊啊,是这样啊?你自己躲在安全圈就对了?」 「有、有什么办法嘛!我就是真的不知道啊!不管是对我自己……还是对你的心意……」 艾还觉得不安。听艾利斯说喜欢她,懂了什么叫恋爱,但还是不明白艾利斯的心意。因为他太会掩饰心意了。 「……我还是不明白艾利斯同学为什么喜欢我啊……告诉我嘛,你为什么喜欢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实在是……拿你没办法啊……」 艾利斯应该不只是没说出口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他开始诉说自己的心意。 「我想,大概是在封印都市的最后一天,你拯救了一心寻死的我。」 「……是。」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 从那时候开始。」 「……咦咦~~?这是怎样?原来只要是救了你就好,对方是谁都无所谓?是喔,哦~~哼~~」 「也许吧……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这样的家伙出现过。」 艾利斯眯起眼睛,看着过往。 「我这个人,似乎就是有着会自己变成『这样』的性质。每次到最后都会变得孤独。而且从我活着的时候就这样了,就连一起打篮球的朋友都对我说:『为什么你技术一直这么差劲,还可以一直打下去?』」 「他们说得好过分喔。」 「不是啦,他们不是在霸凌我。因为我真的缺乏把球投进去的才能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啊。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就是觉碍神奇得不得了。别说『上场比赛活跃』或是『受女生欢迎』,连『成长的喜悦』都没有,为什么还能这么热衷练球,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算这样还是能够热衷,这就是艾利斯的本性。 罩旭样的家伙,迟早有一天会再也没有人跟得上。不对,不是这样,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在一起,因为评断价值的基准就不一样。我想我打篮球的意义和大家打篮球的意义,一定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艾利斯同学为什么喜欢篮球?」 「追着跳来跳去的球跑不是很开心吗?」 「呃,是没错啦。」 「完毕。」 「你是猫还是什么动物吗……」 难怪他技术不会变好。 「然后不知不觉间,我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其中也有些人用善意的眼光看我,说孤伶伶的我是『曲高和寡』,可是这些人就是因为欣赏孤独的我,才不跟我在一起。」 「啊……」 「封印世界的最后那一刻,不就是这样吗?」 的确,当那个世界瓦解时,他们就尊重艾利斯的意愿;他们流泪、痛苦,但最后还是照他的话做。这是因为他们是朋友,知道艾利斯·卡勒的心意绝对不会动摇。 但就像信念与感情是两回事,艾利斯也会觉得寂寞。虽然他总是掩饰,但还是有着想活下去的心意。 「可是,你不一样。」 只有艾打破了这个局面。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你当时很过分……竟然把别人好不容易掩饰过去的恐惧挖出来,还拿出来逼人看,你真是魔鬼耶……」 「有、有什么办法嘛……」 「到头来,甚至还毁了自己的梦想来救我,真的很傻……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有一点高兴。不过,当时我还不相信。当时我觉得你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跟不上我,认为你会擅自找到自己的幸福。亏我本来还是这么想的……」 「呵呵,你太小看我了,对吧?」 「对,不管我怎么推开你,你还是会靠过来,现在更来找我挑战。虽然真要说趄来,光在这个阶段我就已经输了。」 「那还真是遗憾啊。」 「哈哈,就是说啊。」 艾利斯笑了。他似乎也不是那么遗憾。 「就只有你啊,艾。」 这次他似乎有点遗憾。 「不管死几次,重复同样的世界几次,我依然是我。一直到最后都跟上我,甚至还拉我一把的人,就只有你……就只有艾·亚斯汀,拯救了连我都已经放弃的艾利斯·卡勒……」 所以…… 「艾,我喜欢你。」 艾利斯说了。 「虽然你说只不过是救了我一命,但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一种奇迹……我非常开心。别看我这样,我是个单纯得不得了的男人,有人救我一命,我自然轻易就会爱上她。」 「原来,是这样啊……」 「对。」 「……呀呜。」 艾差点又发出怪声,忍不住躲进被窝。 「喂,干嘛?你怎么了?」 「呀啊啊啊啊……」 艾利斯喜欢她。 她终于能够接受这件事了。 「喂!我可都说了!你也差不多该给我招了吧!」 「要、要招什么?」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 艾利斯太贼了,说他喜欢她,还谈起回忆…… 「你这样,你这样太贼了!」 「你这丫头,贼的是谁啊!」 「!」 艾利斯失控了。他伸出手拉扯艾盖住的棉被。 「不要!不要!还给我!」 「艾!」 不仅如此,甚至还打破君子协定爬上床。 「喂!等等,艾利斯同学!你再不住手我就要叫人来了!尤力先生来了就会把你狠狠揍一顿啊!」 「你叫啊。」 「……你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讨厌这样,那就叫啊。你叫了我自然就会妥协。」 这、这样太贼了! 「艾。」 「呀啊!」 艾利斯抓住艾毫无意义乱挥的双手。 「请、请你放开我!」 「那你自己甩开不就好了?比力气是你比较强。」 「!这样太卑鄙了!这是威胁!」 「是哪里的哪位小姐先开始的—来,给我老实招来!」 艾希望他不要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因为这样她的心脏会停止,会无法呼吸。 「——!」 然后艾开口了: 「哼!我讨厌这样的艾利斯!」 啊呜。 「放开我!请你走开!」 不对,不是这样。 但话语却停不下来,从口中飞出去指向艾利斯。 「我最讨厌乱来的人了!」 「……」 艾始终小声地喊叫,被抓住的双手并不挣扎,只是不断地冒出拒绝的言语。 「……我知道了。」 「啊。」 火焰离开了她的双手。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艾利斯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热度当场冷却。他下了床,面向外头瘫坐下来,背影就像挨骂的狗一样垂头丧气。 艾也一样。她抱着腿在床上垂头丧气。 她忍不住说了。回嘴就是这么回事。她心想不对,这应该是艾利斯不好,那样实在太卑鄙、太贼了。她觉得强行逼问之类的手法实在不好。 那她自己就不贼吗? 「……」 艾沉默了。要说谁贼,自己也很贼。对方都说出了心意,自己却藉口说不知道而逃避,终究是太贼了。 那么,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要怎么做才是表达心意的正确步骤? 「……艾利斯同学。」 「……干嘛啦?」 「你可以……转过来看着我吗?」 自己的表情大概也和他差不多。一张混着不高兴与后悔的脸转了过来。 「……」 「……」 对望。高低差与平常相反。 「……对不起,还是请你转过去。」 「你到底要干嘛?」 到头来还是转回原来的构图。其实这种事情,多半应该双方都彼此正视对方来说,但现在的她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床发出了咿呀声。 「艾利斯同学……」 「!」 她的脚踏到床角,从后方紧紧抱住他。 「喂、喂。」 「……算我求你,请你不要说话。现在这样,已经是尽我的全 力了……」 听得见心跳的声音。是艾利斯的声音。 「……」 到了这个时候,艾还是不太清楚这种心意是怎么回事。 跟艾利斯在一起就很开心,跟他聊天很开心,想跟他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喜欢他。 但她不明白这是不是恋爱。既不是故事里那种一见钟情,也没有「心脏越跳越快」或「全身发热」。 所以,就做个决定吧。 就像有人连悲伤或爱都由自己决定、自己抢下,我也自己决定吧。 扑通扑通,心跳愈来愈快。吞了吞口水。 深呼吸。只要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 「……我喜……欢……」 但这句话就是说不出口。她莫名怕得不得了。每次要袒露自己的心意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他已经为她坦白过心意。 「艾利斯同学……」 「嗯?」 所以,艾也说了。 「我也……喜散你……」 心脏加速跳动,简直像在回答这句话。 「……虽然,只是大概。」 笨蛋,何必补上这种话…… 艾就像被撒了盐的蛞蝓一样缩得皱巴巴的,靠到艾利斯肩上。她满心绝望,心想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早知道就该去问尤力和疤面这种时候都是怎么做的。 「嗯,我也是。」 但艾利斯还是接受了这么窝囊的艾。他不说笑也不取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这个举动的时机抓得非常好,两人就这么坐着不动。 「……呼啊啊啊啊。」 艾总算能够呼出吸太饱的这口气,整个人倒到床上。 「哈哈,喂,你还活着吗?」 「没有,我死了。」 两人说着品味很差的玩笑话大笑。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用脑……」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真的……呼啊啊啊啊……」 艾利斯将手肘撑在床缘。 「我有点累了。」 「……要不要先睡一下?」 时间早已来到深夜。 「……说的也是,也许这样比较好。」 听说死者最好尽可能过着和生前一样的生活,为的是不变得爱使性子(自私)。艾将双脚挪到床上,钻进被窝里。 「……艾利斯同学也请休息。」 「睡同一张床?」 「笨蛋……是叫你回自己的房间啦……」 艾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 「……我都有好好打扫。」 「那可谢了。」 「……我不要你趁我睡觉的时候跑掉。既然喜欢我,就请你陪在我身边……」 艾莫名地很困,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已经睡着的身体就是想回到这种自然的状态。 「你都这么说了,我又能怎么样呢?谁叫我喜欢你。」 艾利斯笑了。 「我会跟你在一起。」 艾心想他真是个骗子,然后掉进了梦乡。 ※ 不知道是因为艾是守墓人与人类的混血儿,还是因为用在死者的身体,对艾下的安眠药迟了很久才生效。 「好了……」 艾利斯面向一声不响地睡着的艾,慢慢起身。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万万不能被艾发现。一旦艾发现,就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甚至还会讨厌他。 「……你打算对艾做什么?」 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娜茵就站在那兑。 前一瞬间明明还空无一物,但艾利斯也不怎么惊讶。 「偷窥很没规矩。」 「我、我只是怕你做坏事才盯着你!」 「我才不会做什么坏事,我想这件事反而会让你高兴呢。」 「……你打算做什么?」 艾利斯笑了。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我要让她起死回生。」 「……艾不指望这种事。」 「那又怎么样?」 艾的心意他很清楚:心中也有着想尊重她心意的爱。 但就算这样…… 艾利斯·卡勒还是不会停手。 「我才不要有人为我而死……何况……还是艾·亚斯汀被我害死,这万万不能容许……」 沸腾的熔岩从心里溢出。他没有办法就这么活下去。艾利斯没有办法放弃。 「……那你想怎么样……你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吧……啊,话先说在前面,我可不会帮你。」 「这我当然知道。谁会找你这个魔女许愿?」 「唔。」 娜茵有着为实现别人愿望而活的倾向,听了这番话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真要说起来,她为什么会死?」 艾利斯指着心脏这么问。 「这……」 「对,没错,因为我杀了她。」 娜茵不说话了。艾利斯利用这个空档拉开被窝,将手放在尸体的胸口。 「等等!你做什么!」 「果然。」 「果然你个头!你这个变态!」 「是那个时候的子弹让艾的心脏停止跳动。」 「???」 艾利斯让出空间,催娜茵摸摸看。在第五与第六根肋骨内侧,心脏的位置上有个硬块。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当然奇怪啦。当时那颗子弹就是我的一切,但子弹被艾挡下,让我变回现在的模样。那么这颗子弹到底是什么东西?」 「……咦?」 「艾果然『没能接住』。所以才会失去性命,我也只能不完全地复活。」 「这、这么说来,她胸腔里这颗子弹是你的一部分?」 「不,『这颗子弹反而才是我的本体』。」 艾利斯跪在床边,手放在艾的胸口,专心意识里头停止的心脏以及银色的枪弹。 buzzer beater。他想起当时的感觉,想起艾接住他的温暖,然后从头来过。 「好了,起床啦,buzzer beater,我们来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艾利斯轻声说出这句话,接着一种像是用压扁的银熔化而成的银光填满了整个房间。这种光立刻以几近暴力的强度照亮一切,将娜茵的视野照得一片全白。 「等等!你打算做什么!」 「把上次那一场打完。我要对这颗打不到目标,还在空中飞个不停的子弹做个了结!」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没错!」 于是结局开始了。 「我要把我的子弹给艾。」 光在肆虐。梦想粉碎。 「住手!」 「闭嘴!」 「艾才不希望这样!」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 艾利斯受不了。 「这种事!你能容许吗!」 艾利斯哭了,像个小孩子般放声大哭。 「你!想寻死吗!」 那当然。杀了一个人,还指望这个人起死回生,自己又怎么可能没事?何况魔弹的力量本来就发自于舍身。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么对心脏就该还以心脏才相称。 「不对!能死还算好!你知不知道你会沦为什么样的东西!」 娜菌只能袖手旁观。梦想是实现所有愿望的她,无法妨碍别人实现愿望,哪怕是她的 敌人艾利斯的愿望也不例外。 「~~!艾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 「她会跟你绝交!会说她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做!」 他看过她的笑容,看过她轻巧蹦跳的模样。她平常总是显得很开心,偶尔会沮丧。也听过她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他熟知比太阳更耀眼,比月亮更温柔,像火焰一样温暖的艾·亚斯汀。 但过不了多久,她的笑容会僵硬,四处飞奔的双腿会腐烂脱落,心灵会饥渴,变得「爱使性子」。 而原因竟然是自己,这让他无法忍耐。 做了就会死?不,会变得更糟?那又怎么样?现在就已经是地狱了。要是办不到,也只会让自己的心先死而已。 所以,这只是在使性子,是一种假借爱情之名的强迫推销。这种事他很清楚。艾不想这样,也不肯他这样。不,这是自己先入为主。她一定会说「真拿你没办法啊」,到头来还是会原谅他。所以就别拿她当藉口了吧,到头来这只是艾利斯不肯原谅自己的一种「爱使性子」。 「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她活着……」 艾利斯心想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起初自己应该也只是单纯觉得活着很开心,追逐弹跳的球很开心,不知不觉间景色却变了样,不知不觉间艾利斯已经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他已经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羞错。是错在试图阻止娜茵?试图从夫人手下保护这个城市?还是试图解放同班同学?他不想认为自己的这番心意是错的。那么会是方法错了吗?是错在不该选择自我牺牲?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选择?又或者是错在根本就不该用这种角度去田心考? 像现在也是一样。艾利斯明明只是希望艾活着,却错得致命。 「已经,够了……只要你活着,那就够了……」 接着光开始送到艾身上。艾的体内也开始发出共鸣般的光,浮现出体内的子弹形体。但这些光立刻改变了形体,渐渐化为拳头大的团块。 子弹扑通扑通地开始脉动,同时光芒开始收敛。扑通,扑通。有东西从艾利斯体内渐渐消失,那是他早已习惯的死亡感觉。 「为了这个目的,要我变得『爱使性子』也行。」 接着光收敛完毕,艾利斯的心脏开始跳动。 再见。 最后一句话是向她道别。 ※ 咚、咚。他一步步慢慢走下楼。咚。这是多么费力又多么难以忍受?身心的动作都很拖泥带水,整整花了十分钟才下到一楼。 「……你要走?」 今天真是个很常被人从背后叫住的日子。本想从后门出去的艾利斯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没有那种心思。 等着他的人是尤力。 「真是的,我不是说过要你晚点来找我吗……」 「大叔……」 他不把寒冷当一回事,暖气也没开就一直等在走廊上。 「原来你醒着啊……」 「你们吵成那样,亏你有脸讲这句话。」 「……抱歉,事到如今,我没脸见你。」 「你又来了。你这样子,事后会更难受。该道歉的时候就应该先道歉再说。」 「……这道理我是懂啦……」 「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不懂。」 听到这句很有长者风范的话,艾利斯老实地垂头丧气。现在这一瞬间,他仍然问心有愧。 「哼,难得看你这么听话。」 尤力十足展现出他的作风,在艾利斯背上用力拍了两下。 「看样子你已经被打够了,今天我就饶了你吧。」 「哈哈……谢啦……」 「唔……可是,你,这个。怎么了?」 尤力指了指艾利斯的胸口。看来刚才他激励艾利斯的那两下还兼具检查的意思。他对这种事一向处理得很周全。 「嗯?啊啊,你说这倜啊?」 艾利斯掀开衬衫露出胸口,那里有一块凹陷。 「……你没有心脏?」 「您明察秋毫。」 「……可是,这很奇怪,你看起来像是活着。」 尤力歪头纳闷。 「这我也觉得很难搞懂。虽然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我想我确实活着。」 「没有心脏却活着?」 「不,并不是没有,我是给了艾。」 「???我不懂。」 「这我也是现学现卖,看样子十五年前改变的并不只有『死』,『生』也一样变了。虽然仔细想想就觉得理所当然。」 既然死有了改变,当然也会影响到生。而且影响的方式非常浅显易懂。 「例如,假设有个人脑子可以运作,身体却不会动,我们可以说这个人活着吗?相反的,只有脑子死掉的人呢?」 换作以前,跨越生死界线的人立刻就会落入死亡这一边,分得清楚明白。但在这个已经变了样的世界里,这条界线变得很粗、很宽,甚至可以让人们在线上徘徊。 艾利斯所处的地方就在这条线上。 「我变得不能算是活着,也不能算是死了。不知道该不该算是疑者不罚,但看样子这样的人全都会被弹回安全网的这一边。」 「唔……我听不太懂,不过这也就是说,你还活着?」 「说穿了就是这样。」 「是吗!那太好了!」 看样子尤力就是担心这件事,这时才总算露出笑容。 「哎呀~~当你开始说要把心脏给她的时候.我还在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既然是这样就没问题!干得好!」 「哈哈,谢啦……」 尤力这种觉得只要活着就万事ok的态度,既让艾利斯觉得痛快,同时也觉得不安。因为也有人只是活着,事实上却已经到了地狱。 艾利斯还想到,原来这个大叔暗地里也在偷窥。当初还说什么闹得这么大声把他吵醒。可恶的熊老爹。 「那么,我差不多要走了……」 「要走……走去哪?」 「总之先沿着大陆公路往西……去哪里都行,我就先去港都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 果然这件事还是没办法不说啊…… 「就是让艾起死回生的方法。」 尤力的动作停住了。 「……呃,艾不是已经起死回生了吗?」 「没有,她还是死的。她跟我相反,只是取回心脏,开始有了生命活动,只是『看似活着却死了』。所以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守墓人来埋葬她,到时候还请你好好照料她。」 「……」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担心,我不是没有门路。」 「不,我不担心这个。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尤力似乎想不出该怎么表达才好,叹了一口气。 「你要丢下艾,自己走掉?」 「……大叔你这是怎样?你平常的保护过度跑哪去了?少了我这个坏小子,你应该觉得耳根清净才对吧?」 「笨蛋,那是我对你的考验。要是连这点障碍都跨不过去,哪还能算是爱?想当年我第一次娶妻,就被对方的爸爸拿猎枪追着跑呢,」 「不要继承这种传统啦……」 「以前的你确实配不上艾。」 「……」 艾利斯无话可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吧?至少你有了觉悟。就算这样,你还是非走不可吗?」 「对……」 「我想艾当然会生气,会不认同你这么做,可是她总不会挖出心脏说要还给你吧?大概……我想……八成啦……」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走.」 「……是吗?」 尤力应该多的是想说的话,但他还是吞了回去。 「知道了,那你尽管走吧……但是,带上这个。」 一道银光朝鼻子飞来,右手一阵轻微的冲击。 「这是什么?」 「西门警卫站的钥匙。里面有装备跟器材,还有机车,尽管拿去用。」 「这样不要紧吗?」 「不要紧。但我会不客气地说是被你偷走的。」 「哈哈,就请你这么办……谢谢你。」 「……嗯。」 拥抱。互相猛力拍打对方背部的男人拥抱。 「……走大门太显眼,你从后门离开……」 「知道了。艾就麻烦你……」 「不用你吩咐我也会照顾她。」 打开门,外头有些昏暗。早晨已经近了。 「艾利斯!」 尤力从家里大喊。 「至少要活下去!光是活着,就会让你这样的笨蛋很不一样!」 这才是最难的。 艾利斯朝黑暗飞奔而出。 ※ 就在跳过的楼梯下方。 「呀!」 「……唔喔,是谁躲在这种地方……等等,是蒂伊?」 这次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蒂伊·恩吉坐在他下了楼梯后的围墙边不动。 「你躲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啦……」 尤力等在走廊上,他还可以理解,但他想不透蒂伊有什么理由要待在这种地方。 直到看到她的眼泪为止。 「咿!为什么艾利斯会在这里……」 「慢着,你不用跑。」 看到她哭肿的眼睛这一瞬间,艾利斯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还「你从后门离开」咧,那个混帐大叔…… 「……原来偷窥也有你一份啊……」 「有、有什么办法?我回来一看却没一个人在……一上楼梯就看到叔叔……所以才……」 「我没怪你,别放在心上。」 他已经不想去想到底被几个人偷窥了。 早晨近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东方有着鱼肚白,狗没事凭空长吠。 两人莫名默默待了良久。不,实际的时间短得几乎可以说是一瞬间,但艾利斯却觉得像是几十分钟那么长。蒂伊多半也一样。如果一定要硬安个理由,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停止的漫长时间已经开始流动。 「可、可是,艾利斯,你们心意相通真是太好了耶!」 蒂伊哭得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笑容,主动开了头。 「我啊!从来就不怀疑艾喜欢艾利斯!可是,我不知道艾利斯是不是喜欢艾!」 眼泪潸潸落下,让雪融化后又再度冻结。 「我也!跟艾一样!怎么想都不觉得艾利斯会喜欢上一个人!所以一直没办法表白!毕竟我觉得铁定会被拒绝!而且我根本也没想到艾利斯竟然会喜欢人!」 「蒂伊。」 「就算你跟艾心意互通!我也没想到你们可以互相谅解!所以我一直很放心!以为可以一直处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明明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误会!」 「蒂伊!」 艾利斯紧紧抱住蒂伊。即使明知自己没有资格,还是只能这么做。 「对不起……」 「啊!」 这句道歉到底包含了几种意义,只有他们雨人知道。 艾利斯·卡勒与蒂伊·恩吉一起诞生,一起长大,一起学习友情与爱情,后来转为互相厮杀的故事,就这么迎接一个段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蒂伊哭了。眼泪怎么流都不会乾。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我、我……根本没好好看着艾利斯……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我才第一次发现……我……我……」 「没关系。我也很过分……」 如果在这里的既不是「幽灵」也不是「魔弹」,就只是平凡的艾利斯与蒂伊,也许结果已经不一样了。 但这就像是在数夭折的孩子年纪,数了也无可奈何。 「对不起……对不起喔……你一定很难受,很寂寞吧?可是我……我……我却完全没发现,还想说艾利斯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没办法……然后就这么死心……」 「你没错,那也的确是我。说来见笑,但是在我认识她以前,连我自己都这么深信不疑呢。觉得孤独的自己很帅。」 「嗯……真的很帅……」 「哈哈,谢谢你……」 蒂伊从他身上分开。 「……但你还是要走?她让你发现这么重要的事,你还是要丢下她……」 「……对。」 「……我想艾利斯要是没有艾,一定又会变回去……」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走。」 「这样啊……」 蒂伊不再阻拦。 「……这个,你带着。」 「这是什么?」 「欧斯提亚市长兼幽灵的签名,我想多少还是有些用处。虽然要是用错地方,可能反而会招人怨恨就是了……」 「很够了,谢谢。」 「嗯……」 他不能待太久。早晨已经近了。 「掰掰,艾利斯。」 「嗯,掰掰。」 这是他们过去不知道已经重复多少次的道别语,但这天和过去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掰掰,艾利斯……」 即使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蒂伊仍然反覆说着这句话。 ※ 「嗨,艾利斯,起这么早啊。」 一名出来铲雪的陌生男子和他打招呼。 「哎呀,艾利斯,你来得正好,这刚出炉的,你拿去吃。」 经营摊子的陌生老婆婆给了他包子。 「艾利斯大哥!你怎么啦?一大早就出门。」 他对年纪明显比他大的警卫说声「有点事」,然后走进警卫室。由于时间还早,有几名男性在里面休息。每个人看到他都亲热地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吗?」「我来帮忙。」「有需要尽管说。」 「不好意思,请你们当作没看到。」 艾利斯从军火库偷走两把手枪与一百五十发子弹,装进同样是偷来的背包里。另外再拿了紧急用的乾粮与一件毛毯,甚至还跟眼前一名男子要了他身上的外套。 他拿走这么多东西,这些人却毫无阻拦的意思,只说:「又要保密?没关系啦,我们跟你都什么交情了。」说完还拍拍他的肩膀。 「谢谢。」 但艾利斯对他们一无所知,无论名字还是长相。 真要说起来,刚才街上那些跟他嘘寒问暖的人,他也一个都不认识。对方对艾利斯很清楚而且爱戴他,但那是过去的艾利斯·卡勒所打造出来的信赖。 对记忆已经重设无数次的艾利斯而言,被陌生人当兄弟一样热情款待已经是常有的事。但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习惯,他们口中那种英雄般的艾利斯·卡勒与他并不一致。 这是当然的,因为实际上就是不一致。 他们所看到的是为了拯救同班同学,不惜舍弃自己性命的艾利斯。那个艾利斯压抑住恐惧,扮演英雄,最后便成了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真正的英雄」。 那是艾利斯却又不是艾利斯,名字大概 是怪物。 「可是话说回来……所谓真正的自己……也已经不存在了啊。」 他挑选机车。最坏的情形下,得骑在积雪的道路上,最好尽量挑车身轻、抓地力强的车种。另外还需要雪橇。艾利斯加满汽油,拉起脚架,慢慢将机车推出去。队员们到最后都没注意到有状况。 他发动引擎开始暖车。黎明已经近了。他推着车走向大道。 「事到如今……我本来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这种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溢出的水收不回,打破的餐具修不好。同样的,子弹一旦射出就再也不会回到弹匣里。 无论命中与否,都注定要碎裂四散。 好重,好冷。肚子饿了。仔细想想就发现已经很久没睡了。 「我这个人……讲的要求实在很奢侈啊……」 但那个叫作神的家伙似乎始终很爱讽刺,竟然让这个连自己都骗过的英雄认识了一个不得了的家伙。 她也同样曾是个英雄,而且还是足以媲美他的大英雄。要不是遇到了自己,她那漫无边际的梦想应该已经实现。 他们两人相识是最棒的,也是最糟糕的。梦想被击碎而落地。 射偏的子弹注定要在那里腐朽。 但艾不一样。她脚踏实地,重新站起来。 然后还对艾利斯伸出了手。 但自己却…… 「我为什么……就没办法改变呢……」 呼出的气是白色的。愈说愈想哭。 雪积得很深,脚步很沉重。 「毕竟我根本……就没有想改变的念头啊……」 即使必须抛弃爱上英雄的人,抛弃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爱的人,艾利斯仍不停下脚步。 也不想停下脚步。 这大概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就像没办法叫醒已经醒了的人,也像没有办法让已经睡着的人再睡着,他就是无法让自己变得不是自己。 艾利斯应该迟早会变得愈来愈艾利斯。就像先前他从艾利斯·卡勒变成buzzer beater,又从buzzer beater变成魔弹,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连名字都失去。 现在他对这一天的来临迫不及待。 「哟,艾利斯,要出远门啊?」 又有个不认识的家伙跑来寒喧。 「罗唆……」 「你、你也太冷漠了吧……雪下这么大,路上要小心啊。」 他只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想去一个不会造成任何人困扰的地方死去。 他想在宁静的海边独自死在路旁。 他想变成一发子弹,想变成具有指向性的梦想。这个身体有着太多多余的东西,就像有好几片刀刃的剑,刺进去以后就分不开,紧紧抓住他的身体不放。 即使自己是这副德行,却仍有人肯喜欢他。 有个人说不管把他当人还是当英雄看待都喜欢他,愿意理解、接受他的一切。 ……我……却连这样的人…… 「哎呀,艾利斯同学,你要出门啊?」 又来了。又有人擅自叫他的名字。 「你们真的很烦……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就别跟我说话……」 「哎呀呀,看来你心情很不好呢。」 艾利斯默默地走过去,丢下这个人不管。机车很重,明明是冬天却推得全身冒汗。 「再这样走下去就要出城罗。你打算去哪里?」 这个人真会纠缠。 「……去天涯海角……就算要一路到大海我也照去不误……」 「那可真辛苦。」 「……别废话了,走开啦,别跟着我……」 「哎呀哎呀,我才没有跟着你呢,只是碰巧和你同路而已。我才要请艾利斯同学不要跟着我呢。」 说到这里,艾利斯总算…… 发现事情不对劲。 抬起头一看,朝阳开始从背后升起。 「哇!」 太阳从山顶上探头照亮大地。不到一微米的细小冰晶一瞬间就被烧融,化为露水。 「天亮了!」 于是艾利斯抬起头来。 「好漂亮喔。」 世界渐渐脱胎换骨。湖面染成一整片白,冬天的毛已经完全长齐的白兔蹦蹦跳跳。炊烟变得很浓,每个人都在看着许久未露脸的太阳。 「艾利斯同学,你说是不是啊!」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艾。 把自己穿得圆滚滚的,披着毛丝很长的大衣,仍然怕冷地红了鼻子。这样的艾正眯起眼睛看着朝阳。 她的头发闪耀出金黄色的光辉,绿色的眼睛十分湿润。 而她呼出的气是白色的,很温暖…… 「……艾。」 这让艾利斯好想哭好想哭…… 「……你……起死回生了吗?」 「没有没有,而且这句话怎么会由你来问?我没有起死回生,说起来就是处在跟齐利科一样的状态。」 「啊呵……这样啊……」 这个穿得胖嘟嘟像只企鹅的家伙皱起了眉头。 「你是怎么了?从刚刚就一直呆呆的。」 「……喂,你是来做什么的?」 艾利斯以严厉的声调说话。 「呃,这个啊,我在我房间里找到有人忘了带走的东西,所以想还回去。」 「喔?」 从引擎声听来已经暖够了,艾利斯跨上机车。 「这个人还真是少根筋。你找到人了吗?」 「就是啊,我找到了。」 这团充满了生命之美的光芒开口准备舍弃生命。 「艾利斯同学,我要把你的心脏还给你。我不要。」 「我拒绝。」 风呼啸而过,简直像一团空气以快速拔枪的方式吹过。艾利斯的手放上机车的握把,艾摆出跑步的姿势。 「那就没办法了啊。」 「啥?」 紧张升到极限之际,艾退开了一步。 「就等下次吧。」 「……喂,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啊,请你不要误会。这是碰巧,我们只是碰巧走在同一条路上……嘿咻。」 「……喂,是怎么个碰巧法才会让你跨坐在我的后座?」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必然吧……」 「所谓你个头!给我下车!」 「哇~~!哇~~!呀~~呀~~!啊哈哈哈!」 艾利斯左右晃动机车,却只逗得艾大呼过瘾。 「没用的,艾利斯同学。」 她露出最灿烂的关容。 「你想从我眼前跑掉,还早了一百年呢!」 「哼,那我就花一百年跑给你看!」 「啊!不对!是两百——五百——不对!是早了一千年!」 「这也太悠哉了吧,喂。」 「那可不见得,我想一定一转眼就过去了。」 艾用力抱住眼前的背影。这个身体很温暖,很柔软。 「……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就在一起吧……」 「……」 「好不好?」 「……我才不管!」 「啊,你又害羞了。」 「少罗唆—小心咬到舌头!」 「啊,等等,我还有话要说——真是的!艾利斯同学就是这样!」 于是两人开始前进。 他们溜出天堂城市,来到一片空白的荒野,再度回到旅途中。 「你要去哪里?」 后记 各位读者辛苦了。《神不在的星期天》最新一集,不知道各位读者看得还喜欢吗? 不,我不是专指这一集,因为这次就是最后一集了。所以这句辛苦了,不但是感谢各位读者看完第九集,更是感谢大家看完这整个系列。 呼~~这个系列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总觉得还有点不敢置信,灵魂出了窍回不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该怎么说呢?都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却想不到什么话要说。以前写后记写到一半,明明有过很多题材,只是因为还没结束所以不能写,但这些八成都是道歉或有点像是辩解的话,总觉得不太适合在这最后一次对支持本书到最后的读者说话的场合耶。 所以这次我不道歉!啊,这是骗人的,对不起我太晚出这集了。(真的对不起!)唔,这样实在很松散啊。算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这里是后台,而且如果真的不行,应该就会被编辑打回票(←四年来的作家生活中学到的烂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真的走得好远。不管是艾,是我,还是您。 姑且还是说一下,说到这直到最后一集为止的大纲,是我得奖之后编辑立刻以很委婉的方式问我:「你有办法接着写下去吗?」(富士见真是好地方!)然后我就很快地构思出来。而实际的剧情也大致都按照原订计划进行了。(当然当初我并没有去想每一集的具体内容,像第三集和第四集就完全是即兴发挥) 然而该怎么说呢?实际动笔写起来,就未必会按照当初的计划走。不管是艾、艾利斯还是其他人,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类型,每次都让我慌得大乱阵脚。 但也因为这样,本书才得以走得远比当初计划更远。 感谢他们。凭我自己一个人,实在走不到这么远。 而对您,我也要送上同样的感谢。 谢谢您。多亏了您,这个故事才能走到这一步。这年头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因为内容以外的理由(例如销售量等)而被迫中途落幕,本书能够走到该走的地方,无疑是拜您所赐。真的很谢谢您。 还有,说来这是在讲自己人的事,但茨乃老师,真的很谢谢您,我真的很庆幸第一位合作的插画家是您。肋兵器老师,谢谢您,漫画版是我的宝物。前任责编,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也非常谢谢您。现任责编,谢谢您一贯的关照,今后也请多多指教。美编与动画工作人员、角川文库版的负责人,还有通路的各位,非常感谢系们。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真幸福。 好了,虽然这个系列已经结束,但就像艾他们的人生仍将继续,入江君人世界也不会在这里结束。现在我正在写一个叫做《魔法の子》的故事,属于现代奇幻题材,还请各位一定一定要看。 然、然后呢,《魔法の子》是若干偏向男生爱看的方向,敝人在下我认为这样对女性读者不太公平,所以决定推出新作。 书名叫做《王女コクラソと愿いの恶魔》。内容是描写一个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神灯精灵(帅到该死),好死不死偏偏碰上世界最大帝国的公主(我有什么愿望早就全都实现了,不然你想怎样?)因而发生的笑闹故事。哼哼哼,我就说得委婉一点,这可是我至今的最高杰作,无论男生女生都还请拿起来看一看。 那么,我们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再见。 掰掰。 入江君人 各位读者辛苦了。《神不在的星期天》最新一集,不知道各位读者看得还喜欢吗? 不,我不是专指这一集,因为这次就是最后一集了。所以这句辛苦了,不但是感谢各位读者看完第九集,更是感谢大家看完这整个系列。 呼~~这个系列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总觉得还有点不敢置信,灵魂出了窍回不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该怎么说呢?都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却想不到什么话要说。以前写后记写到一半,明明有过很多题材,只是因为还没结束所以不能写,但这些八成都是道歉或有点像是辩解的话,总觉得不太适合在这最后一次对支持本书到最后的读者说话的场合耶。 所以这次我不道歉!啊,这是骗人的,对不起我太晚出这集了。(真的对不起!)唔,这样实在很松散啊。算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这里是后台,而且如果真的不行,应该就会被编辑打回票(←四年来的作家生活中学到的烂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真的走得好远。不管是艾,是我,还是您。 姑且还是说一下,说到这直到最后一集为止的大纲,是我得奖之后编辑立刻以很委婉的方式问我:「你有办法接着写下去吗?」(富士见真是好地方!)然后我就很快地构思出来。而实际的剧情也大致都按照原订计划进行了。(当然当初我并没有去想每一集的具体内容,像第三集和第四集就完全是即兴发挥) 然而该怎么说呢?实际动笔写起来,就未必会按照当初的计划走。不管是艾、艾利斯还是其他人,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类型,每次都让我慌得大乱阵脚。 但也因为这样,本书才得以走得远比当初计划更远。 感谢他们。凭我自己一个人,实在走不到这么远。 而对您,我也要送上同样的感谢。 谢谢您。多亏了您,这个故事才能走到这一步。这年头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因为内容以外的理由(例如销售量等)而被迫中途落幕,本书能够走到该走的地方,无疑是拜您所赐。真的很谢谢您。 还有,说来这是在讲自己人的事,但茨乃老师,真的很谢谢您,我真的很庆幸第一位合作的插画家是您。肋兵器老师,谢谢您,漫画版是我的宝物。前任责编,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也非常谢谢您。现任责编,谢谢您一贯的关照,今后也请多多指教。美编与动画工作人员、角川文库版的负责人,还有通路的各位,非常感谢系们。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真幸福。 好了,虽然这个系列已经结束,但就像艾他们的人生仍将继续,入江君人世界也不会在这里结束。现在我正在写一个叫做《魔法の子》的故事,属于现代奇幻题材,还请各位一定一定要看。 然、然后呢,《魔法の子》是若干偏向男生爱看的方向,敝人在下我认为这样对女性读者不太公平,所以决定推出新作。 书名叫做《王女コクラソと愿いの恶魔》。内容是描写一个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神灯精灵(帅到该死),好死不死偏偏碰上世界最大帝国的公主(我有什么愿望早就全都实现了,不然你想怎样?)因而发生的笑闹故事。哼哼哼,我就说得委婉一点,这可是我至今的最高杰作,无论男生女生都还请拿起来看一看。 那么,我们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再见。 掰掰。 入江君人 各位读者辛苦了。《神不在的星期天》最新一集,不知道各位读者看得还喜欢吗? 不,我不是专指这一集,因为这次就是最后一集了。所以这句辛苦了,不但是感谢各位读者看完第九集,更是感谢大家看完这整个系列。 呼~~这个系列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总觉得还有点不敢置信,灵魂出了窍回不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该怎么说呢?都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却想不到什么话要说。以前写后记写到一半,明明有过很多题材,只是因为还没结束所以不能写,但这些八成都是道歉或有点像是辩解的话,总觉得不太适合在这最后一次对支持本书到最后的读者说话的场合耶。 所以这次我不道歉!啊,这是骗人的,对不起我太晚出这集了。(真的对不起!)唔,这样实在很松散啊。算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这里是后台,而且如果真的不行,应该就会被编辑打回票(←四年来的作家生活中学到的烂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真的走得好远。不管是艾,是我,还是您。 姑且还是说一下,说到这直到最后一集为止的大纲,是我得奖之后编辑立刻以很委婉的方式问我:「你有办法接着写下去吗?」(富士见真是好地方!)然后我就很快地构思出来。而实际的剧情也大致都按照原订计划进行了。(当然当初我并没有去想每一集的具体内容,像第三集和第四集就完全是即兴发挥) 然而该怎么说呢?实际动笔写起来,就未必会按照当初的计划走。不管是艾、艾利斯还是其他人,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类型,每次都让我慌得大乱阵脚。 但也因为这样,本书才得以走得远比当初计划更远。 感谢他们。凭我自己一个人,实在走不到这么远。 而对您,我也要送上同样的感谢。 谢谢您。多亏了您,这个故事才能走到这一步。这年头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因为内容以外的理由(例如销售量等)而被迫中途落幕,本书能够走到该走的地方,无疑是拜您所赐。真的很谢谢您。 还有,说来这是在讲自己人的事,但茨乃老师,真的很谢谢您,我真的很庆幸第一位合作的插画家是您。肋兵器老师,谢谢您,漫画版是我的宝物。前任责编,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也非常谢谢您。现任责编,谢谢您一贯的关照,今后也请多多指教。美编与动画工作人员、角川文库版的负责人,还有通路的各位,非常感谢系们。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真幸福。 好了,虽然这个系列已经结束,但就像艾他们的人生仍将继续,入江君人世界也不会在这里结束。现在我正在写一个叫做《魔法の子》的故事,属于现代奇幻题材,还请各位一定一定要看。 然、然后呢,《魔法の子》是若干偏向男生爱看的方向,敝人在下我认为这样对女性读者不太公平,所以决定推出新作。 书名叫做《王女コクラソと愿いの恶魔》。内容是描写一个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神灯精灵(帅到该死),好死不死偏偏碰上世界最大帝国的公主(我有什么愿望早就全都实现了,不然你想怎样?)因而发生的笑闹故事。哼哼哼,我就说得委婉一点,这可是我至今的最高杰作,无论男生女生都还请拿起来看一看。 那么,我们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再见。 掰掰。 入江君人 各位读者辛苦了。《神不在的星期天》最新一集,不知道各位读者看得还喜欢吗? 不,我不是专指这一集,因为这次就是最后一集了。所以这句辛苦了,不但是感谢各位读者看完第九集,更是感谢大家看完这整个系列。 呼~~这个系列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总觉得还有点不敢置信,灵魂出了窍回不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该怎么说呢?都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却想不到什么话要说。以前写后记写到一半,明明有过很多题材,只是因为还没结束所以不能写,但这些八成都是道歉或有点像是辩解的话,总觉得不太适合在这最后一次对支持本书到最后的读者说话的场合耶。 所以这次我不道歉!啊,这是骗人的,对不起我太晚出这集了。(真的对不起!)唔,这样实在很松散啊。算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这里是后台,而且如果真的不行,应该就会被编辑打回票(←四年来的作家生活中学到的烂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真的走得好远。不管是艾,是我,还是您。 姑且还是说一下,说到这直到最后一集为止的大纲,是我得奖之后编辑立刻以很委婉的方式问我:「你有办法接着写下去吗?」(富士见真是好地方!)然后我就很快地构思出来。而实际的剧情也大致都按照原订计划进行了。(当然当初我并没有去想每一集的具体内容,像第三集和第四集就完全是即兴发挥) 然而该怎么说呢?实际动笔写起来,就未必会按照当初的计划走。不管是艾、艾利斯还是其他人,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类型,每次都让我慌得大乱阵脚。 但也因为这样,本书才得以走得远比当初计划更远。 感谢他们。凭我自己一个人,实在走不到这么远。 而对您,我也要送上同样的感谢。 谢谢您。多亏了您,这个故事才能走到这一步。这年头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因为内容以外的理由(例如销售量等)而被迫中途落幕,本书能够走到该走的地方,无疑是拜您所赐。真的很谢谢您。 还有,说来这是在讲自己人的事,但茨乃老师,真的很谢谢您,我真的很庆幸第一位合作的插画家是您。肋兵器老师,谢谢您,漫画版是我的宝物。前任责编,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也非常谢谢您。现任责编,谢谢您一贯的关照,今后也请多多指教。美编与动画工作人员、角川文库版的负责人,还有通路的各位,非常感谢系们。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真幸福。 好了,虽然这个系列已经结束,但就像艾他们的人生仍将继续,入江君人世界也不会在这里结束。现在我正在写一个叫做《魔法の子》的故事,属于现代奇幻题材,还请各位一定一定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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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是专指这一集,因为这次就是最后一集了。所以这句辛苦了,不但是感谢各位读者看完第九集,更是感谢大家看完这整个系列。 呼~~这个系列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总觉得还有点不敢置信,灵魂出了窍回不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该怎么说呢?都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却想不到什么话要说。以前写后记写到一半,明明有过很多题材,只是因为还没结束所以不能写,但这些八成都是道歉或有点像是辩解的话,总觉得不太适合在这最后一次对支持本书到最后的读者说话的场合耶。 所以这次我不道歉!啊,这是骗人的,对不起我太晚出这集了。(真的对不起!)唔,这样实在很松散啊。算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这里是后台,而且如果真的不行,应该就会被编辑打回票(←四年来的作家生活中学到的烂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真的走得好远。不管是艾,是我,还是您。 姑且还是说一下,说到这直到最后一集为止的大纲,是我得奖之后编辑立刻以很委婉的方式问我:「你有办法接着写下去吗?」(富士见真是好地方!)然后我就很快地构思出来。而实际的剧情也大致都按照原订计划进行了。(当然当初我并没有去想每一集的具体内容,像第三集和第四集就完全是即兴发挥) 然而该怎么说呢?实际动笔写起来,就未必会按照当初的计划走。不管是艾、艾利斯还是其他人,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类型,每次都让我慌得大乱阵脚。 但也因为这样,本书才得以走得远比当初计划更远。 感谢他们。凭我自己一个人,实在走不到这么远。 而对您,我也要送上同样的感谢。 谢谢您。多亏了您,这个故事才能走到这一步。这年头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因为内容以外的理由(例如销售量等)而被迫中途落幕,本书能够走到该走的地方,无疑是拜您所赐。真的很谢谢您。 还有,说来这是在讲自己人的事,但茨乃老师,真的很谢谢您,我真的很庆幸第一位合作的插画家是您。肋兵器老师,谢谢您,漫画版是我的宝物。前任责编,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也非常谢谢您。现任责编,谢谢您一贯的关照,今后也请多多指教。美编与动画工作人员、角川文库版的负责人,还有通路的各位,非常感谢系们。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真幸福。 好了,虽然这个系列已经结束,但就像艾他们的人生仍将继续,入江君人世界也不会在这里结束。现在我正在写一个叫做《魔法の子》的故事,属于现代奇幻题材,还请各位一定一定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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