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你》 第一章 告诉我，你喜欢谁？ 周医生，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老婆有病，她真的有病。而且我很确认我现在的状态，我明确地告诉你周医生，他们都说我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呢？ 我每天吃得香，一个人的时候也睡得好，我努力工作赚钱，结婚之前，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现在结婚才三个月啊！我怎么可能得精神病？ 其实，我的老婆很爱我。她一个从农村来的姑娘，节衣缩食为我买烟买酒，添衣服，自己从不乱花钱。你知道我的，我的工作薪水高，养活她完全没有问题。我给她最好的生活，她当然很爱我。 但是，我最受不了的一点，是她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拉窗帘。 我不喜欢她这一点，我明明活得坦坦荡荡，可是为什么晚上要承受黑暗的压抑？窗外的夜景不好吗？霓虹灯的色彩不好吗？我跟她说，拉开吧。她跟我说，不要。 她说窗帘外有一团黑影，每天晚上都盯着她，让她难受。 我以为有什么东西掉在了窗檐上，我只好妥协。 我第二天就爬上了窗台，可是在她说的那个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仍然和我说，那里有一团黑影盯着她看。我觉得我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但是我知道她爱我，我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 前一段时间，我工作忙，每天晚上加班都要很晚才能回去。 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我怕吵醒她，所以我就睡了几天沙发。在沙发上睡的第一晚，半夜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人在我的身边，我睁开眼睛，看见她盯着我看。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她笑了笑，就回房间了。 我没有多想，以为她只是半夜起床上个厕所，顺便来看一看我身上有没有盖上被子。 可是第二天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又被那种在黑暗里注视着的感觉惊醒，我扭过头去，又看见了她，坐在茶几边，静静地看着我。 她在笑，而且在黑暗中，她的笑看上去很诡异。 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笑得更灿烂了，然后起身离开，回去了卧房。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她每一天晚上都会在我惊醒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那，看着我！ 我终于愤怒了，我大声地骂她，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在这里看着我干什么？ 有一团黑影，她说。 我的心提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根本就没有什么黑影，你是出现了幻觉。 她张着鲜艳的嘴唇，真的有一团黑影，就在窗口。 我把她拉进了卧室，打开了灯，然后我拉开窗帘问她，告诉我，黑影在哪里？ 她指着落地窗的右上角，那儿呢！ 我爬上窗台，你自己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身后没有声音，我回过头去。 她躺在了床上，闭着眼睛。 我喊了她两声，她没有丁点反应，她穿着睡衣的胸脯微微地起伏着，突然安静的空气中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她居然睡着了！ 我气急败坏地爬下窗台，我推搡了她一把。 你搞什么名堂？ 她睁开了惺忪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老公，你干什么呢？大晚上的不睡觉，看着我干吗？ 我的脑袋炸了！ 她在我面前演戏，而且还演得这么逼真！她想干什么？ 你怎么了？她坐起来，摸着我的脸说，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差？ 我叹了一口气，算了，不和她计较，我觉得，我是爱她的。我把窗帘拉上，关灯上床，她爬过来搂着我的脖子，亲着我的嘴唇。 老公，你喜欢谁？ …… 我还在生气，我没有理她。她不依不饶，笑得很……很放……荡。 老公，你说呀，你喜欢谁？ 她的手摸着我的胸膛，十指轻轻地摩挲着。我拨开，她又放了上来。 我有些不耐烦，我当然喜欢你，你是我老婆。 她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从我的身上翻了下去……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第六天，我的工作量不仅没有因为周末而变得更少，反而一封一封的咨询函发到了我的邮箱，我只好去公司处理一些紧急咨询，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 我依然不想打扰她的睡眠，她白天要洗衣做，还想着兼一份工作，我知道她很累，所以我仍然睡在了沙发上。 可是…… 我突然又被惊醒了，我脑袋里有一个人在对我呐喊。 我睁开了眼睛，看见她还坐在我的面前，静静地看着我。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会如此地愤怒。 我把她推在了地上，我告诉她，不要在半夜三更的时候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我会杀了你。 我面目狰狞，歇斯底里。 我以为她会害怕。 可是她从地上爬起来，只是笑着，回到了卧房。 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周医生！我感觉我快要疯了，可是我并没有疯。我只是想让她知道，这样做不好，她会吓着我！我是爱她的，所以我并不会真的杀她。 我在恐吓，是因为我真的被她吓到了。 我跟着她的脚步，回到了房间。那具完美的身体就那么躺在床上，窗帘轻轻地摆动着，吹拂着她的睡裙。她若隐若现的胴体大大方方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走上去，发现她又睡着了。 我坐在床边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到底问题出现在了哪里。我看了看被窗帘遮盖着的落地窗，那里应该什么都不会有。 能有什么呢？ 我爬上了床，躺在了她的身边。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她在我的耳边轻轻地问我，老公，你喜欢谁？ 我蓦地睁开双眼，却一片黑暗，只有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 老公，你究竟喜欢谁？ 我马上打开了顶灯，我转头看去，她仍然睡在我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 她根本就没醒！ 那是谁在我的耳边说话！？ 我拿起了桌子上的剪刀，是谁？ 她躺在那儿，眼睛都没有睁开。 老公，是我呀。 你快告诉我，你究竟喜欢谁…… 第二章 现场 看着面前表情扭曲的王志超，周石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的问题，我现在大概了解了。放心吧，我会在精神方面对你进行一次全面的诊断，在此之前，王先生，请你保持冷静，好吗？” 王志超疯狂地点头，“周医生，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精神病。” “就算我信你，也没用。”周石林拿起公文包，拉开了审讯室的门，走出了门外。 “怎么样？周法医？”早在门外等着的是刑侦队队长赵和。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周石林解开了勒在脖子上的领带，“憋死我了。” 赵和笑道：“没办法，他要求重新确诊，我这里又临时找不到其他人，你不是读过心理学吗？就只好拿你来充充数了。” 周石林把领带丢给了赵和，“我对死人更感兴趣，当年读错了学科，后悔了四年。走，再去一趟案发现场。” 两人上了警车，赵和打着警笛出了蓝山分局，上路就冲了个红灯。 周石林默默地扣上了安全带，指了指头顶，“用不着这么急，时间有的是。” 郑和笑了笑，关掉了警笛，说道：“你是刚结婚，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我下班还得接儿子，晚上老婆值班，我得做饭给我家儿子吃。这两天忙王志超这个案子，三天没着家了。哪像你们内勤的，朝九晚五，到点下班，不是重点专案，你们都不知道加班是个什么味儿！” 周石林拿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骨，“实话跟你说，你也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一回家，啥也不干，先进浴室洗三遍澡，不让老婆不让上床。成天和死人打交道，活人意见大得很。” “得了，得了！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老婆那姿色能看上你，是你前辈子修来的造化，如果是我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和一边说，一边猛打了一把方向盘，避开了人行道上的行人。 “少说两句，看路！”周石林敲了敲他的方向盘，闭目养神起来。 王志超的案子其实很简单，概括起来其实就八个字，深夜回家，杀了妻子。 至于动机是什么？刑警队专门调取了王志超的手机、电脑的聊天记录，而且经过走访，发现他和一个叫冯清的女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聊天记录上看得挺暧昧。赵和说，别看王志超口口声声说爱着他的老婆，实际上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瞧不起。 他和他老婆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男的年轻有为，女的却早就残花败柳了。结婚的时候，听说他还喝醉了，看上去心情十分不爽。 他可能不太甘心，一辈子就交给了这样一个土了吧唧的女人。 周石林想到这里，忽然睁开了眼睛，“证据呢！？” “啥？”赵和吓了一跳，“啥证据！？” 周石林坐直了身体，道：“你们有证据证明这个动机成立吗？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杀了自己结发妻子，还跑来自首？” “这个不就是动机吗？”赵和道：“这种事情也不怪你没见识，你接触的案子少，你不知道现在的罪犯心理素质都高到什么程度了。尤其像王志超这样的咨询界精英，专门帮人解答疑难问题，做解决方案的，他的心思缜密到天衣无缝，他就是光明正大地杀了他老婆，然后跑来报案，对！报案，不是自首。诶，你知道他报案的时候说的什么吗？” “什么？” “他说有人要害他老婆，他把那东西杀了。”赵和说道这里，掏了根烟点着，“我特么还以为是什么野生动物，到他家一看，我去！满墙满床都是血，床上躺着她老婆，都硬了，床下扔着一把长剪刀，现场技术测定，上面还有他的指纹，这货也毫不忌讳，说就是他杀的，那东西在他老婆的身体里。我能怎么说，抓呗！抓回来一审，妈的！整个就是一精神病患者。局里联系了两拨二医院精神科，来了四个医生联合诊治，确定他就是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 赵和顿了顿，接着道：“可怜他老婆了，到死都不知道死在了谁的手上，叉开一剪刀就直接从喉咙里穿过，同时切断了她的动脉和气管。周石林，你说这样的精神病人，和定时炸弹有什么区别？都这样了，还有精神找小三！可我怎么就觉得这事不太对呢？我就觉得这家伙的精神病是装出来的。” 赵和叹气，使劲地摇头。 周石林静静地听着，大概了解了赵和说的是什么。 他是说，王志超因为情人的关系，杀了他老婆，然后伪装成一个精神病，想逃脱法律的制裁。 可是医生确诊了，他自己却坚称没有患病。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像个精神病！”赵和冷笑一声，道：“你喝醉过吗？喝醉过的人通常都叫喊着自己没醉。王志超这家伙太狡猾了，这叫逆向思维。” 周石林想了想，没再继续说下去。 警车很快到了案发现场的楼下，周石林第一次来案发现场，赵和给他套了个鞋套。两人进了门，穿过餐厅，转角进入了主卧室。 周石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床另一侧的落地窗，窗帘早已经被人拉开，微微的风从窗外吹进，缓缓地掀动着窗帘。 床上依然是一片狼藉，鲜血从席梦思床垫渗入，此时变成了一大块黑色的血渍，墙上也有，呈喷溅状。 赵和带着手套，站在床边，他弯着腰向周石林做了一次王志超杀妻时的动作。岔开的剪刀横着刺穿了女人的脖子，其中有一半卡在了受害人的颈椎上，王志超拔出来的时候用力太猛，扩大了创伤面积，使得鲜血溅射而出。 没什么好看的。 就现场这个模样，想看出什么来根本就是徒劳。周石林觉得以自己的水平，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赵和也许说得对，王志超根本不属于激情犯罪，也不像是精神病人发病时的状态。 他应该早就有预谋了。 因为激情杀人的时候，除非一次性要了被害人的命，否则一旦发现被害人有生还的可能，罪犯会毫不犹豫地一下、两下、三下地疯狂捅刺，直至被害人失去生命体征。 很显然，王志超只用了一下。 可这一下，明显不能立刻要了他老婆的性命。 周石林皱了皱眉头，转身离开。 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他好像觉得那扇落地窗的右上角，有个什么东西，正死死地盯着他。 第三章 1304 “怎么了？”赵和见周石林站在那一动不动，推了他一把。周石林转过身来，额头上渗出了绵密的冷汗。 他的视线移向了那扇落地窗，“那扇窗户……好像有一只眼睛。” “……”赵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是不是被王志超吓着了，哪有什么眼睛啊？走了走了，我还赶着下班呢。” 两人从警戒线出了门，下楼。 “我一会就不去送你了，接儿子去。”赵和看了看表，五点一刻。周石林点点头，“你去吧，我们不顺路，我一会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行，那我先走。” 出了电梯，赵和目送着周石林上车离开。他自己到了公交站边上了公交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可到了门边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钥匙。妻子钟楠刚才打电话来说公司临时要加班，去了乡下考察项目，最早都要明天才能回来。周石林蹲在门边抽了支烟，想着回局里凑合一晚上算了。 夜色已经悄悄地降临，再出小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周石林在附近随便买了一些熟食打包，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调转方向驶上了干道。 后视镜里，周石林闭上了眼睛。 他在想事情，今天在案发现场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遗漏了，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赵和说技术队把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特别的线索。可是那死死地盯着他的是什么？ 周石林是法医，他不信鬼神，他只是觉得奇怪。 从来没有过那么强烈的感觉，可在那间房子里，仿佛他的背后长了眼睛，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看着他，他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王志超说，他老婆有些疑神疑鬼，是因为总觉得有人偷窥她。 周石林一开始还不太相信，可是现在，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职业操守。 那种被人偷窥的感觉很强烈。 出租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周石林睁开眼睛，车窗外的建筑很眼熟，可是根本不是警局。 “师父，这是哪啊？” “卢新小区啊。” 卢新小区？那不是一个多小时前才离开的案发现场所在的小区吗？ “我去南山分局啊！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是你自己说的卢新小区。” “我分明说的是南山分局。” “诶，你脑子是不是有坑啊？你不说卢新小区，我带你来这干嘛呢？” “你怎么说话呢，我投诉你跟你说！” “你真是……”司机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你赶紧地，下车！” “干嘛？拒载啊！？” “拒你妹，我要交班了！”司机开了车门锁，不耐烦地道：“下去。” 司机连钱都没要，把气急败坏的周石林赶下了车，然后打着方向盘绝尘而去。 周石林站在小区门口发了好一阵子呆，活见鬼了，这算怎么回事？现在的出租车也这么不靠谱了吗？ 必须得投诉。 周石林恨恨地想，他拿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怎么突然没电了。他明明记得离开局里的时候，手机才拔下的充电线，电量满格来着。 他不甘心地试了几次，手里屏幕一直都是黑着的。 “妈的！”周石林爆了句粗口，摸了摸口袋里的几个硬币，干脆坐公交车去吧。可是当他看见大门口“卢新小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看什么呢？”周石林问自己。 那声音隐隐约约地，似乎在说：“去看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在盯着你。” 周石林的脚步停顿了下来，他觉得内心的那个声音说得有道理。 去看看。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了小区。他向门卫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1304。” 门卫跟见了鬼似的，连忙打开了伸缩门，周石林进楼的时候分明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这么晚了还办案？公安局的也是够敬业的。” “说不准呢，不过这案子听说不是挺简单的嘛，凶手都抓起来了，怎么还没结呢？” “谁知道呢，这对夫妻也是惨，听说男的有精神病，女主人死得挺惨的。” “哎……什么世道。 “……” 周石林转到了电梯间，剩下的对话没有听完。电梯就停在了一楼，他摁下了电梯按钮，“叮咚”一声，门打开了。 里面有个人，一个女人。 站在电梯最里面，背靠着墙。 周石林粗略地打量了一眼，这女人穿着一身睡裙，头发挺长，正勾着头好像在玩手机。他迈腿站了进去，摁下了十三楼。 钢索拖动这电梯厢缓缓地往上，换气机正“嗡嗡嗡”地工作着，一股新鲜的冷风从厢顶上吹下来，让安静的电梯厢里总算有了那么一丝动静。 这女人真奇怪，玩手机就算了，还要站在电梯里玩手机。 周石林想。 他转过头，刚好那女人也抬起了眼皮，两人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里读不出什么表情，但周石林觉得怎么有些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那女人却没有理他，勾着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周石林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着门，心里有些无趣。 “叮咚——”十三楼到了。 电梯门徐徐地打开，周石林出了电梯门，回头看见那电梯停留在了十三楼，没有动。 那女人上来的时候，没有摁下任意的楼层。 真是个怪人，周石林心里嘀咕着，大晚上的不在家呆着，坐电梯玩呢？ 他拎着自己的晚饭到了走廊的尽头，因为案子还没结，1304的门是打开的，只是门口拉了两道警戒线。周石林钻了过去，摸着黑打开了1304的灯。他在自己的脚上套了双鞋套，进门的时候，顺便也戴了副手套。 就好像回自己家一样，周石林在厨房转了一圈，拿了双筷子，消毒柜里还有碗，周石林觉得不用白不用，干脆也拿了两只。打开冰箱，里面居然还有冰镇啤酒。 得，一次性都齐活了。周石林“嗤”地一声拉开了易拉罐，往自己干燥的嘴里倒了一口进口的黑啤酒。 第四章 关着的门 冰凉的酒花泡沫在唇齿间激荡，浓郁的小麦味道冲入鼻腔，回味绵长。 周石林坐在了沙发上，随手拿起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新闻里正在解说一个离奇的案件，周石林津津有味地看完，墙壁上挂着的古式壁钟“叮咚、叮咚……”地敲响了。 八点了。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啤酒还是因为白天的尸检工作让他感到疲乏，周石林有点困。 耳边的风缓缓地撩动着他耳边的碎发，月光从阳台上洒落进来，斑驳地印在他的脸上。 周石林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沙发上，一闭上眼睛，便沉沉地睡去了。 他做了个不好的梦。 梦里面，他的老婆钟楠死了，死得很惨。凶器是一把岔开的剪刀，鲜血喷溅在了墙上。周石林则用解剖刀划开了她的肚子，冷冰冰的触觉从一次性手套传递过来。 好像尸床上躺着的不是钟楠，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周石林用温度计量着她的肝温、肛温，一丝不苟，慢条斯理。 死亡时间十二小时，致命伤口在颈动脉，伤口深度九公分，宽一点五公分，动脉大量失血，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他一边在纸上记录着尸检结果，一边不断地观察。在划下最后一个句号之前，周石林的笔停顿了。 他屏住了呼吸，张大了嘴，冷汗从他脑门上流淌而下，穿着的警服也贴在了身上，他的笔掉在了地上，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他看见，尸床上的钟楠坐起来了！ 她不但坐起来了，她还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美丽动人，一汪清泉的眼睛，此时变得毫无生气。内脏从她的腹腔里缓缓地流动而出，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老公……”钟楠张开了嘴，嘴唇和舌头都是一样苍白的颜色。周石林退开一步，他拿起了手术刀。 钟楠从尸床上下来，任凭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不断地往下掉着，“老公……你喜欢谁？” 周石林吓了一跳，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他拿起手术刀，猛地一刀插在了钟楠的脸上。 可是，这并不能阻止钟楠向他靠近，周石林拔出手术带，带出了一块皮肉，他闭上眼睛，左一刀、右一刀；左一刀、右一刀…… 终于，他的眼前清净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面前没有钟楠，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老公……” 索命的声音却再度传来，周石林低头一看，钟楠的半张脸掉在地上，只剩下一只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啊！” 周石林大叫一声，猛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胸口，额头上正在不断地汇聚着的汗滴，一颗一颗地顺着他的下巴，掉落下来。 “呼……”周石林双手捂面，一边深呼吸一边长长地喘着粗气。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那些鲜血和器官，就那么血淋淋地支离破碎，他甚至能回想起他触碰到钟楠冰冷的肌肤，他也能感受到钟楠那幽怨的眼神里，同时充满了愤怒。 不，周石林使劲地摇头。 那不是钟楠，钟楠在乡下。 那是王志超的老婆，他只是把王志超的老婆认成了钟楠。 仅此而已。 他白天解剖尸体的时候，不小心把那女人的肝脏掉在了地上。那只是一个失误，周石林觉得自己做了这样一个噩梦，是因为他内心对死者的愧疚。 他根本不信鬼神，更不可能相信鬼魂索命这种奇葩的理论。 “叮咚……叮咚……” 挂在墙壁上的壁钟敲了十二下。 周石林揉动着太阳穴，这么快，就已经到了午夜吗？不知不觉地，在这个沙发上已经睡了四个小时，蜷手蜷脚地，也真的非常不舒服。 周石林打算起来走动走动，可他一转身穿鞋的功夫…… 他发现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借着月光，他看见那女人的一头长发被微微的风吹起，她穿着碎花睡裙，正勾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这个女人，周石林见过。 在电梯里，一样的穿着，一样的动作，只是那时她是站着的，而现在，她是坐着的。 你…… 周石林轻轻地张了张嘴，那女人听见了声音，缓缓地抬起头来。 周石林的脑袋顿时就炸了，这张脸，这双眼睛…… 他不止见过，他还非常熟悉。 就在白天，他在这张脸的下面，用带着手套的手指穿进了那雪白的脖子，他在那脖子里面，摸到了被剪刀卡断的颈椎。 她是……王志超的老婆！ 周石林脑袋里一片浆糊，他的话噎在了喉结上，他甚至忘记了，他要说什么。 那女人的嘴角起了变化，稍稍地弯起。 她盯着周石林的眼睛，笑了。 是的，她在笑。 但是她的那副笑容，周石林看得毛骨悚然，她整个脸上的皮肤都没有动，只有嘴角弯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和愤怒…… 可是，她确实在笑。 笑得非常诡异。 周石林感觉头晕目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是谁？她真的是王志超的老婆，她难道是鬼吗？ 这不可能！如果这世界上有鬼的话，他早已经被恶鬼缠身，死无葬身之地了。在他手下被解剖的尸体堆起来，用火车皮都拉不完。 可是，如果她不是鬼，那她是什么？ 她就是鬼！周石林告诉自己。但是他的理智却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周石林脑海里天人交战的时候，那女人忽然动了。 她站了起来，在月光下，碎花裙里的那双修长美丽的大腿轻轻地迈开。 她转身，离开了。 周石林下意识地也站起来，他想跑，可是职业操守让他没跑成。他是警察，虽然只是个法医，但他是警察。 他缓缓地跟在那女人的身后，在客厅的转角，他打开了大灯的开光。 光明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周石林才发现，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眼镜上雾茫茫地，他拿下眼镜，擦拭着，跟着转过了转角。 然后，他看见了主卧室的门。 一扇关着的门。 第五章 月光 这扇门的后面，是凶案现场。周石林记得，那张席梦思床上，曾经躺着一具尸体。从她脖子上喷出来的鲜血溅满了一面墙壁。 周石林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他想进去。 虽然他来过了一次，但是他想看清楚。在这座房子里，十二点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 他摁动了门把手，那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隙。微微的血光从卧室里洒出，印在周石林的脸上。 透过门缝，他看见了窗外的月亮，微风轻轻地撩动着拢起的窗帘，月光穿过落地窗的玻璃，冰冷的照射着房间里的那张床。 周石林挤开了房门，伸脚踏进了房间。 床上躺着那个女人，穿着碎花的睡裙，修长的双腿露在裙外，光滑无暇，匀称修长，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随微风轻轻地飘动。 周石林闭上眼睛。 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她不应该躺在这，她应该还留在冰冷的停尸间。 周石林摸到了墙上的开关，“啪”一声，房间里充满了光明。 落地窗前，窗帘缓缓地飘动着。 而在那张床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那里只有一滩暗红色的血渍，和墙上的眼色一样。 这才是现实。 周石林走了过去，他蹲在床边，静静地观察着已经发干的血迹。他甚至伸出了手，缓缓地在床单上擦了一下。床单在他的手指滑动下变了形，然后慢慢地恢复了原样。 那个女人，生前就是睡在这里，每天晚上等着她的丈夫回来。她害怕大开的窗户，她害怕看见皎洁的月光，她喜欢拉上窗帘。 周石林感觉到身后的风吹在了背上，他转过身，轻轻地将窗帘拉了起来。 金属摩擦的声音轻柔地像一曲音乐，来自深夜的安眠曲。 就在窗帘遮挡住最后一丝月光的时候…… 房间里的灯灭了。 毫无征兆地。 停电吗？ 周石林问自己，可他透过轻纱般的窗帘，看见对面的居民楼灯火通明，远处的霓虹仍在闪烁。周石林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能感觉到，身后的床上，有人的呼吸声。 他甚至听见了床板在重物的挤压下，发出了呻吟。 他转过身，然后，他看见了那个消失在光明中的女人。 她睡在床上，安详地闭着眼睛，睡裙下雪白的胸口轻轻地起伏着。 她就像活着时那样，连呼吸都不曾作假。 周石林挪动着脚步，他摁下了房间里的电灯开关，一下、两下…… 没有用。 除了月光之外，并没有发出别的光线。整个房间，仿佛都沉浸在冰冷之中。 周石林的脚有点僵硬，他的内心终于感受到了害怕。他想离开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他分明是遇到了鬼！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鬼魂的话。 可是，他的脚却没有遵从他的内心。周石林慢慢地回到了床边，他甚至缓缓地躺在了床上。 就睡在了女人的身边。 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粗重、短促。他很紧张，但是他动不了，他就像一只木偶一样，被人牵着手脚。他想高声地喊，无论喊什么，哪怕喊救命也好，可是他张开了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却什么也没能喊出来。无尽地黑暗从天花板上压在了他的胸口，压得太喘不过气来。 他扭头看着那个女人，微弱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美丽的侧脸。 周石林使劲地深呼吸，他不相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更不相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所制造出来的。 可是，他很清楚。自从进了这个房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周石林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办法。 他不不仅不信鬼，他也不信神。直到此时，他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他想过要求上帝，也想到了佛祖，他甚至想到了十字架，哪怕身上有十字架的吊坠做个装饰也好。 可是很显然，他什么也没有。 没有信仰，没有道具。 他好像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以什么方式？ 周石林内心慌乱，他不知道。也许那个女人会忽然爬起来，面目狰狞地吓死他。也许他会被那个女人剁成一块一块，然后慢慢吃掉。脑海里浮现着每一部他看过的恐怖片，各种各样的死法一一地浮现。 他甚至想尽可能快地挑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方法，就算死去，至少不用再受折磨。 周石林的脑袋里乱七八糟，一片混沌。身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地渗出，流淌在了床单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微风轻轻地吹在脸上，像情人低声的呢喃。 “告诉我，你喜欢谁……” 那个飘渺的声音就像在耳边回荡，周石林猛然一睁眼，身体不由自出地颤动了一下，他脑袋上撞在了一个硬物上，面前一张脸越来越清晰。 “先生！”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恐怖经历。 周石林使劲地喘着气，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他还在出租车上，那个男人，就是出租车的司机。 原来，真的是在做梦。 “先生，你怎么了？” 周石林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缓缓地摇了摇头，“没事，到了吗？” “早就到了。”司机说。 “多少钱？” “十块零八毛。” 周石林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不好意思，钱没带够，手机支付可以吗？” “行啊！”司机爽快地答应了。周石林拿出手机，却突然发现…… 手机没电了！ “妈的！”周石林在心里爆了粗口，这好像是他今天第二次爆粗口。这一辈子来，他也没骂过几次人，1304那个凶案现场，让他的脾气变得暴躁了。 “怎么了？先生？” 周石林亮出了手机的黑屏，“对不起师父，手机也没电了。” “诶，我说你这人，坐车不带钱就算了，出门连手机都能没有点？可真有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周石林心里烦躁无比，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这样吧，师父，我是公安局的，这是我的证件。要不，你跟我去一趟局里，我找同事借点，给你双倍车钱，怎么样？” 司机看后座这人文质彬彬，不像是个坐霸王车的人，对方又亮出了警官证，叹一口起，“算了算了，算我倒霉，我赶着交班，你赶紧下车吧。” 车门锁“啪”地一声开了，周石林说了几声谢谢，推门下车。 出租车打着灯，飞快地脱离了周石林的视线。周石林拎着自己的饭盒，抓了抓头皮。 有钱都不要？又不远，上楼就是他的办公室。 他一边想着，一边转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小区，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