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弄间的妖怪们 绫栉小巷加纳裱褙店》 第一章 人类的故事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七号插管 有条街道叫做玉响通。 搭上东京发车的慢速列车,随车摇晃约两个小时,便可抵达这个不是大城市,却也不算非常乡下,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沿着站前马路行走一小段路,第一个红绿灯右转就能马上找到。 因地处交通要冲,以前相当繁荣,即便现在也仍保留着过去的荣景,到处都有历史悠久的老店铺。木造的古民宅栉比鳞次,说好听一点是充满昔日风情,说难听一点就是老旧而寂寥的街道。话虽如此,这里也不是完全无人走动,由于日式点心店仍有熟客频繁造访,因此常有老人家在路边聊天。同时这里也是小学生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所以也不乏背着书包的小孩走来走去。 不过,这些都是白天的光景。 我看了看手上被路灯光线照亮的手表。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也就是所谓的丑时三刻,连草木都已入睡的时刻。这附近——玉响通附近除了一盏又一盏的路灯灯光之外,其他全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说到我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来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我有点在意白天在学校里,从森岛口中听来的话。 「欸、欸,洸之介。」 午休时间,森岛右手握着饭团,左手拿着宝特瓶装的碳酸果汁,吃着这两个可说是最糟糕的午餐组合,占据着我前面座位的椅子,说道: 「听说那条街上会有东西跑出来喔。」 「有东西跑出来,什么东西?」 「幽灵呀,幽灵!听说那附近的土地啊,好像非常容易聚集幽灵喔。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没听说过这件事吧?我们明明在这里住了十六年耶。」 森岛一口气喝了半瓶碳酸果汁,大喊一声:「噗哈!果然就是要喝这个!」你是正在喝啤酒的大叔吗? 「的确没听过呢。」 「对吧、对吧?听说那附近真的有幽灵四处游荡。可是啊,街道正中央不是有间卖香烟的小店吗?有个阿婆一直坐在里面。」 如同森岛所说,那里的确有间年代久远的香烟铺。店主是个目测年龄大约超过八十岁的阿婆,而她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几乎让人误认成摆饰般文风不动的模样。 「那间香烟铺旁边,有条小巷子。」 「有那种东西吗?」 「真的有啊。听说那条小巷里,住着一只身边环绕着许多幽灵的大妖怪。那只大妖怪好像比较偏好人类,只要提出委托,就会帮忙把麻烦的幽灵或妖怪打得远远的!哎呀,就是那个啦,像眼球老爹一样。」 「眼球老爹才不会把幽灵打飞出去呢。」 「是吗?那么就是类似鬼太郎之类的妖怪了。」 森岛像平常一样随口乱说,大口咬下手中的饭团。 「所以你到底想讲什么?」 「你就去找它商量看看吧。去找那个大妖怪。」 「啊?」 「你之前不是有说吗?到了半夜,你老爸的房间就会发出声音,而且还因此睡不着觉。」 没错,我的确有说过。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最近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很伤脑筋。」但是那时,大家似乎都不相信,所以我以为森岛应该也是如此。想不到他竟然会这么认真地相信这件事,老实说我很惊讶。 「据说那条小巷叫做绫栉小巷。因为那条路真的非常小,建议趁白天的时候先去侦查一下比较好。另外,如果要和大妖怪见面,就一定要在丑时三刻抵达才行。啊,你知道丑时三刻是几点吗?就是半夜两点到两点半这段时间喔。」 森岛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他脸上的光采兴奋得令人生厌,所以我立刻掌握到他背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是等着看好戏吧?」 「才没这回事!我啊,只是在担心我烦恼不已的朋友,希望他能够顺利解决问题,从此过着优雅的高中生活……哎呀,总之你就去看看吧!之后要记得详细报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喔!」 「果然是在等着看好戏嘛!要去你就自己去啦!」 「没关系、没关系啦!反正机会难得啊。再说我又没有因为幽灵而烦恼。老实说,我一直怀疑大妖怪就是那个香烟铺的阿婆。话说之前三年级的学长想要偷偷溜进那条小巷里,结果被阿婆狠狠骂了一顿。听说那张脸啊,眼睛吊得像妖怪,声音又沙哑,都快把人吓死了呢。」 「那应该是因为学长想擅自闯进私人土地,所以才会被骂吧?」 我语带厌恶地回答,但是森岛的妄想并没有因此停止。 「她的真面目说不定是活了好几百年的狐狸精?或者是狸猫,撒砂婆婆、洗豆妖、滑头鬼!啊,也有可能是猫又,不过应该不可能是雪女吧。」 森岛看似非常开心,将原本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虽然实在无关紧要,不过你那些消息到底是从哪听来的?」 「嘿嘿嘿,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过,这是我这个全校第一情报王说出来的消息,绝对不会错啦!」 森岛边说边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很痛。 说什么情报王,之前大放厥词说班导里中要在下个月结婚,最后被全班同学骂得半死的人是谁啊?而且里中做的事情不是结婚而是相亲,最后甚至是以失败收场,那等于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当时明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安慰老师,这家伙根本没学到教训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适时地结束话题。 我当然不相信森岛的这番话。 不过,我当初半开玩笑地告诉同学的事情确实是真的,而且还让人相当困扰。我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眠,已经走投无路了。如今就像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连吹牛大王森岛所说的话,我也想试着相信看看。这实在让人懊恼。 我又看了一次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分。 森岛所说的、香烟铺旁边的小巷——绫栉小巷,我朝里面偷偷看了一眼。那真的是一条非常窄的巷弄,里面当然没有任何街灯。可能是因为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云雾,连月光都照不下来,黑得像是倒进了墨汁一般。别说是人了,就连生物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当然,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气息。 (果然只是谣言吧……) 唉。当我边叹气边准备回家的时候,小巷里突然轻轻传来一声「喵」。我再看一眼,发现两颗杏仁形状的眼睛,仿佛用利刃切开黑暗一般冒了出来。 右边是如同盛夏海洋般的湛蓝,左边则是宛如春季新芽似的碧绿。可能是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猫的轮廓开始以那对眼睛为中心,渐渐浮现了出来。毛色和黑夜一般漆黑的猫,摇着它长长的尾巴,咕溜溜地转身背对我。然后再次回头,对着我「喵」了一声。 ——跟我来。 感觉它似乎正在对我这么说。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踏进了绫栉小巷。 跟在黑猫身后的时间,感觉异样地漫长。 这附近有许多历史悠久的街道和小路,每一条都极度错综复杂。就连这条绫栉小巷,明明长度应该不长,不过可能是因为看不到终点的关系,让人有种不小心闯进迷宫的错觉。 黑暗当中,我为了不跟丢黑猫的小小背影,正努力向前迈进时,一阵阵热闹的传统鼓乐声逐渐传入耳中。 现在这个时间在敲锣打鼓?不会吵到附近邻居吗?我疑惑地歪着头。笛子和太鼓的轻快声响渐渐变大,漆黑的夜空当中也出现了灯光。和日光灯苍白刺眼的光线不同,那是更加朦胧的灯光。会是灯笼吗?还是蜡烛的烛光呢? 黑猫的步伐极快,所以我也跟 着加快了脚步。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木门,黑猫立刻从木门旁边的栏杆细缝中钻了进去。 「打开这个吗?」 我伸手推了推木制的大门。随着一阵刺耳的叽叽声,木门动了起来。 「……动了耶。真的假的?」 这时,我稍微犹豫了起来。有门,就表示门后是私人土地,而自己是在深夜偷偷潜入,这不就成了非法入侵吗?是犯罪吧。再说,自己心里也有点担心门后到底有些什么。鼓乐声是从门后不远处传来的,而且还有许多类似人声的声音。既然门后飘荡着诡异的气氛,正常来说都会犹豫到底该不该进去。 「不过,既然都来到这里了。」 这是吹牛大王森岛掌握到的传闻,所以肯定是无凭无据的吧。而且自己又是半夜溜出家门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不能白跑。下定决心后,我推开了木门——然后就这么愣住了。 不绝于耳的祭典鼓乐声,漂浮在夜空中的红白色灯笼,在灯光之下,排列着许多路边摊和各种旗帜,身穿和服的身影们手里拿着酒杯,正和乐融融地大声聊天。如果只有这样的话,还算是普通祭典常见的光景。 但是那些穿着和服、酩酊大醉的,是猫、狸猫、狐狸、鼬鼠,还有乌鸦。路边摊里,看似黑影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远方的笛子和太鼓的鼓棒,明明没人操纵,却自行上上下下动个不停。另外,在灯笼之间闪动的火焰是—— 「那是……鬼火吗?」 我轻声这么一说,旁边正在喝酒的团体中,一只身穿甚平(注1:男性或小男孩穿的轻便和服。)的鼬鼠开口说话了。 「喔,为什么有人类跑进来了?」 穿着浴衣的猫和狐狸也接着说道。 「小哥,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是环小姐招待你来的吗?」 「有什么关系。人类的客人可是很少见的,这也是一种缘分啊。对吧?小哥。」 「不、不是的。」 「哎哎哎,别客气了。来这里一起喝一杯吧!」 鼬鼠举起了与身高相衬的小小酒壶,可以从它身上闻到强烈的酒臭味。 「那个,我还未成年。」 「别在意这点小事啦。像我,出生第一年就开始喝酒了呢!」 「那是因为你是鼬鼠吧~」 「发育成熟的速度不一样啊。」 猫和狐狸开始取笑它,而鼬鼠也马上顶了回去:「就说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了,会秃头的!」同时吐了一口口水。 当我正在烦恼应该如何面对脚边展开的一来一往时,一个飒爽的声音,像是打断他们的对话一般响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我反射性地抬头。 一整排路边摊的对面——一栋看似木造商店的建筑物里,走出一位讶异地歪着头的女性。 年纪比我稍长,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吧。充满光泽的黑色直发,用一条红色细绳绑在耳边。肌肤仿佛与黑发相互对比一般白皙,包围在纤长睫毛之中的黑色大眼睛,正笔直地朝着我的方向看来。包裹在纤细身体上的,是白色与紫色渐层的藤花图案和服,腰带则是亮眼的天蓝色。 看到她的瞬间,我的第一个疑问是:她是人类吗?虽然有部分原因是自己才刚看到一群穿着和服说话的动物,不过同时也是因为她的容貌美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带着某种非人类的感觉。 被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看,我的脸倏地热了起来,心脏也跳得飞快。 我一直站着不动,于是脚边的鼬鼠开始说起风凉话。 「哈哈哈,这个小鬼,看环小姐看到呆了呢。」 「咦咦?」 「我懂你的心情,毕竟我也是个男人啊!一看到这种倾国倾城的美貌,当然会呆住的嘛~」 鼬鼠用手肘不断顶着我的脚。完全就是个喝醉酒的大叔,而且那就像用针尖正中要害似的,感觉挺痛的。 「环小姐,怎么了吗?」 那个女人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人,我也跟着再吃了一惊。因为这次虽然是个年轻男人,不过一头茶色头发和深邃的五官,感觉又是一副从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长相。和那个女人——环小姐截然不同,男人身上穿着现代年轻男性会穿的衬衫以及牛仔裤,但是两人站在一起却又奇妙地相配,实在非常不可思议。 此外,动物们的反应也很截然不同。 「不关你的事啦,阿树!给我滚一边去!」 「这个没用的家伙!」 「全族之耻啊!」 动物们一边叫骂着污言秽语,一边把手里的酒杯、酒壶和生鱼片的装饰用配菜朝男人扔去。 「不要丢东西啦!很痛耶!」 「就是为了痛死你才丢的啊!」 一点也不把吵闹不休的动物以及年轻男子的处境放在心上的环小姐,轻轻「嗯哼」了一声。 「没有受到招待的外人,竟然闯到这么里面来了……是你搞的鬼吗,扬羽?」 她对着我发问。而这个问题的回答立刻从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因为他看着这里,露出求助无门的表情嘛。」 「呜哇!」 我很没面子地被这声音吓到而跳了起来。站在我身后的,是个身穿格子短裙,搭配茶色上衣的女生。就我来看,这是随处可见的女高中生打扮。有一头齐肩的黑发,戴着耳环。从她像是把眼睛围了一圈的浓厚眼妆来看,可以知道她在女高中生当中算是比较引人注目的类型。 不过最让我讶异的,还是她的眼睛。一蓝一绿的双色眼睛,和刚才的黑猫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我用力摇头,把脑中的想法甩开。这只是碰巧,是偶然,那肯定是彩色隐形眼镜吧。嗯,因为她的眼睛与其说是猫眼,形状更像是下垂眼,是不一样的。 女高中生一点也不在意我诡异的举动,继续对着环小姐说道。 「感觉他和平常那些凑热闹的人不一样。而且今天刚好是开市的日子,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某种缘分。这样做不好吗?」 女高中生眯着眼睛笑了。对此,环小姐只耸了耸肩。 「没什么不好。毕竟是你做出了这个判断呀。」环小姐把视线移到我身上。「所以,你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跑到这个地方来呢?」 「那是因为……」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在脚边大吵大闹的动物们全都安静下来了。和它们争吵的年轻男子也一直盯着我看。发现所有人都在注视我之后,我有点紧张起来。 「那个,我在学校听到一些传闻……请问,大妖怪指的就是你吗?」 连鼓乐声都停止了,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我无意识间就说出口,不过这大概是说错话了吧?大概非常没礼貌吧?就像是试着说笑话却陷入冷场一般,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包围住全身,我开始不断冒冷汗。 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是环小姐的大笑。 「啊哈哈!不,我才不是什么大妖怪呢。」 「是、是吗?」 诡异的气氛立刻消失无踪,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肯定是人类嘛。不管是环小姐,或是那个叫做阿树的年轻男子,还有名叫扬羽的女高中生,只是因为拥有超凡脱俗的容貌和气质,所以才会让我一时出现这种错觉。不过人类当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啊,这里只不过是聚集了几个外表比较显眼的人罢了。虽然周围还有一群会说话的动物就是了。 「你呀,要是见到了那个大妖怪,打算做什么呢?不会是想要驱除它吧?」 「不是的,因 为我家最近出现了某种麻烦的……应该说是灵异现象吗?总之就是发生了诡异的事,所以想要找人商量看看……」 我越说越觉得不好意思,声音也越来越细不可闻。 「什么啊,是出现幽灵了吗?还是说你被狐狸或狸猫捉弄了呢?」 「其实我不知道是幽灵还是狐狸还是狸猫——」 我顿了一顿。因为我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初次见面的人。 「——是画动起来了。」 「画?」 环小姐秀丽的眉毛皱了起来。我微微点头。 结果环小姐像是陷入沉思,用白皙的手抵着下巴。然后问我:「你是学生?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幡洸之介。是这附近的结之丘高中二年级学生。」 「是吗。那么,洸之介。」 光是听到环小姐呼喊我的名字,我就忍不住全身一震。 「现在很晚了,已经不是小孩子在外游荡的时间,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我会帮你传话的,今天就先回去,等明天白天再过来吧。虽然我不是大妖怪,不过说不定可以帮上一点忙。」 说完,环小姐如花一般灿烂地笑了。 这就是我和他们初次相遇的经过。 隔天放学后,我直接穿着制服前往绫栉小巷。上课期间,以及现在走在路上,我都一直在想昨天那件事搞不好只是一场梦也说不定。因为有鬼火,还有自行动作的笛子和鼓棒,再加上会说话的动物之类的,这些应该只会发生在梦境或是妄想世界里吧。 可是,以一场梦来说,这也未免太鲜明了。连回家之后直到上床睡觉为止,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是作梦,应该不可能记得这么钜细靡遗才对。 不对不对,说不定那只是我睡昏头了而已。 是要前往绫栉小巷?还是认定那只是一场梦?今天一整天的课程完全被我扔在一边,我不停地反复烦恼这件事。然而思绪只是不断地翻来覆去,无法做出结论。最后之所以决定前往绫栉小巷,是因为自己的精神状况已经比想像中还更糟糕,如果那幅画的问题能有任何一点解决的可能性,那么我就想试着赌赌看。 总而言之,先去看看吧。我边想边来到了玉响通。 明明和昨天晚上是同一条路,但是白天和晚上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而绫栉小巷也不相上下,昨天是那么漆黑阴森,但在明亮的阳光之下,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通往高级料亭的小路。 「那边那个小子!」 当我正准备走进小巷时,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让我猛然站定不动。「小子」应该是在叫我吧?我战战兢兢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好和探出身子、死瞪着我的香烟铺阿婆四目相交。 「叫什么名字?」 「咦?」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布满皱纹的眼睛高高地吊了起来。森岛曾经随口提起这个阿婆搞不好是妖怪,如今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说错。因为她平常总是一动也不动,现在却能动得这么快,实在太吓人了。 「我叫小、小幡、洸之介。」 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回答后,阿婆看似没啥兴趣似地说了声「进去吧」,随后立刻坐回店铺里……什么啊,刚刚那个状况是怎么回事?虽然心里还是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不过既然已经得到阿婆的许可,我静静地走进了绫栉小巷。 排列得井然有序的石板路上,立着一整排焦茶色的木头围墙。在那前方,出现了一扇熟悉的木门。 「这是、昨天那扇门吧。也就是说……那不是梦吗?」 我像昨天一样动手推门,木门也应声开启。木门之后,是一条和门外相同的石板路。看不到那些路边摊和动物们的影子。道路两旁,其中一边是普通的围墙,而另一边则有一栋木造建筑,和昨天有人走出来的商店一模一样。那是一栋双层建筑,一楼屋顶上挂着一块饱受风霜的招牌。上面写着书法中经常使用的草书字体,实在看不懂到底写了些什么。字数大概是五个字,另外虽然没什么自信,不过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店」。门前挂着一片门帘,看起来应该是间营业中的店铺,但是为什么会在这种不起眼的角落里呢?这样真的有办法做生意吗? 「你果然来了。」 我还在发呆的时候,二楼传来了招呼声。抬头一看,是昨天那个女高中生,她正从二楼窗户低头看着我。 「进来吧。环小姐在等你呢。」 女高中生啪的一声关上了纸窗。随后里面便传来了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以及「洸之介来了喔!」的招呼声。 我穿过门帘,走进店里。店门附近有一片空荡荡的宽阔水泥地,空地后方高出了一阶,布置成铺设榻榻米的和室。更后方似乎是中庭。和室里放了一张圆形矮桌,角落有一台快要消逝的黑色转盘电话。乍看之下,这里似乎只有这些东西,少到让人忍不住怀疑这里真的是店面吗? 「你来啦。」 手里拿着全套茶具的环小姐,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稳重的粉红色和服,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任何花纹,不过仔细一看,就能看到一些细小的花样。和服搭配着绣有红色蔷薇的腰带,头发盘了起来。可能是发型的关系,感觉她比昨天更成熟了一点。 「原、原来不是梦啊。」 「你以为自己睡昏头了吗?」 「啊,是的,有点……」 不是有点,我大概有一半以上都认为是作梦。不过实在说不出口。 在环小姐的催促下,我正准备走上和室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男孩,一边喊着「我回来了!」一边冲了进来。我被他的冲劲吓了一跳,整个人退了好几步。 「你回来啦,樱汰。」 「我回来了,环。嗯?客人吗?真稀奇呢。」 男孩像是习惯性地把书包往榻榻米上一丢,抬头看向我,然后把头歪向一边。 「啊啊。今天也要出门吗?」 「嗯哼。今天是昨天的后续,这是对决啊!」 环小姐从点心盒里拿出小茶点,男孩立刻开始大口吃了起来。转眼间全部吃光之后,男孩的脸上露出了不太像小孩的黯淡笑容。 「那么这位客官,请慢坐啊。」 留下这句异常古风的话之后,他宛如疾风一般迅速冲到外面。 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愣在原地时,环小姐苦笑了起来。 「刚刚那孩子是认识的朋友暂时托在这里的小孩。哎,总之先上来吧。」 我脱下鞋子,在一个正对着环小姐的坐垫上跪坐。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和室里坐下了,朋友们家中的房间全都是木头地板,我家也几乎都是如此。虽然还有两间铺设榻榻米的房间,不过其中一间已经变成置物室,另一间则是有些特殊原因,没办法进去。 环小姐用流水般的动作泡好了茶。明明只是这么一点动作,我却看得紧张起来,全身发抖。 「盘腿坐就行了。你平常几乎不跪坐吧?」 承蒙她的好意,我改成盘腿而坐,然后接过一杯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我立刻惊讶不已。一点也不苦,还有着淡淡的甘甜。我不太喜欢喝茶,但是这杯茶却让我觉得非常好喝。它的气味与温度,让我紧张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 「那个,请问这间店铺是做什么的?」 「你为什么觉得这里是店铺?」 「因为外面的招牌。虽然看不太懂,不过我猜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店吧。」 环小姐兴味盎然地看着低声说话的我。她的大眼睛是不是看透了我的心,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感觉包围。仿佛在说:「你 脑中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说谎也没用。」我本能地认为不可以在这个人面前说谎。这么说来,记得好像有这种类型的妖怪? 「不过这里完全没有看似商品的东西,所以我在怀疑这里真的是店铺吗?」 「这里不会有商品的。因为我们卖的东西,是接受委托之后才制作的东西呀。」 也就是说,这里真的是一间店铺。 「外面的招牌,写的是『加纳裱褙店』。这么说来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的名字是加纳环,是这里的店长,工作是裱褙师。」 「裱褙……就是类似挂轴之类的?」 「哎呀,你知道呀?这么年轻,还真是难得。」 「呃,嗯,知道一点……」 看到环小姐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我只能含糊其词地回答。 「大部分的工作,是帮挂轴等物品裱褙,除此之外也会受理拉门或纸门的纸张更换。作业场所在里面,所以器具是不会放在这里的。这里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接待室。」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有这种店。」 「因为最近越来越少人会在家里挂出画轴,或是摆放屏风了啊。首先,一般人家里几乎都没有可以挂设画轴的壁龛了。」 的确。像我家的壁龛,很遗憾地早就成为置物处了。 「而且和室也变少了,有拉门或纸门的人家更少。所以我们的客人就是仅剩的那一部分人而已,此外,那些客人也是透过朋友仲介过来,几乎不会直接来到店里,所以基本上一般人是不会来到这条小巷的。」 「原来如此。」 所以香烟铺的阿婆才会觉得穿着制服又随便走进来的我很可疑,然后叫住我的吧。但是她还是有种鬼气逼人的感觉就是了。 既然谜团解开了,我重新挺起了身子,开始叙述自己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那个,关于昨天的事……」不过还是先绕个圈子。「请问昨天那场像祭典一样的活动到底是什么?」 「那是夜市。是住在附近的妖怪或放弃成佛的幽灵们的集会。」 我仰望着天空,喔不,是天花板。那些会说话的动物、鬼火、还有动来动去的黑影,原来不是作梦、不是妄想、也不是看错,更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原来是真的啊。」 「你都已经跟动物们说过话了,还在怀疑吗?」 「不是,怎么说,只是很难相信。」 就算从环小姐口中听了这些话,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正因为那情景很真实,所以即使我像现在这样就在环小姐的面前,我内心的「常识」仍然坚决拒绝认同那一幕。就是这种感觉。 「那些动物们,有些是真正的妖怪,也有些是刚开始拥有妖力的家伙。不过平常都是如同普通动物般生活,一年当中只会召开几次宴会而已。看准这一点,那些喜欢做生意或祭典的幽灵们也会聚集过来,于是就变成了喝酒、祭典和摊贩混杂在一起的活动。」 昨天晚上,小巷里的确像是夏季祭典一样热闹。难道周围的住户都没有注意到吗? 「所以呢?你想问的事情应该不是这个吧?」 「啊,是的……」 「记得你说的是画会动吧?」 环小姐不断地逼近问题核心,于是我也开始描述起最近这几个月,发生在家里的神秘事件。 「大概是在半夜两点或三点的时候,会出现奇怪的声响。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会让人醒过来的程度。听起来像是有东西在动的喀喀声,还有水声,以及鸟类拍动翅膀的声音。因为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所以我有在半夜起床确认过。」 走在阴暗的走廊上,我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最后找到的地方,是目前已经没人使用、过去曾经是老爸房间的和室。 「就算靠近,声音也一样没停,所以我牙一咬就开门进去了。」 从窗外洒落的月光中,摊开在桌上和墙壁上的水墨画,全都活生生地动个不停。鸟在图画中飞来飞去,鱼也一边溅着水花一边横冲直撞地游动。笔直伸展开枝叶的植物,宛如被风吹动一般来回摆荡,感觉就像是看着电视或是某种影像画面。 我大吃一惊,吓得几乎忘了呼吸,反射性地关上纸门。等到声音停止之后,我又战战兢兢地开门偷看,结果又再次瞪大了眼睛。 和室里变暗了。刚刚敞开的窗帘已经拉了起来,摊开的水墨画也都卷得好好的,收在箱子里。彻底恢复成老爸房间平常的模样。 「后来声音一直都没有停过,我也去了父亲的房间好几次。每次都像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一样,图画动来动去。然而只要关上纸门一次,又会全部恢复原样。」 「那个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三个月前。从父亲过世后不久开始的。」 当我仿佛若无其事般地这么一说,环小姐的视线微微低了下去,闭上眼睛。纤长睫毛的影子落了下来。 「那些画,是令尊的收藏品吗?」 「不,是父亲的作品。家父是画家,名字叫做小幡洸泉。」 「小幡洸泉……啊啊,是吗?原来去世了啊……」 环小姐似乎非常遗憾,一边叹气一边这么说。听到她的话,我感到非常诧异。 「你认识家父吗?」 「他是足以代表日本画坛的名画家,当然知道呀。而且也拜见过不少他的作品。」 「原、原来父亲是这么有名的人吗?」 「不只是日本国内,在国外也是评价非常高的日本画家呀。至少和这个业界相关的人,一定都知道这个名字。明明是自己的父亲,你却不知道吗?」 环小姐十分不可思议似地反问我。 看到对方讶异着自己回答不出众所皆知的常识,我感到有点尴尬。加上这番话当中不合任何取笑成分,只让人更加无所适从。 「我知道父亲是个画家。只是关于他画了什么画,我看得不多,实在不太清楚。因为他在我还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直到一年半前才又突然跑回来。」 真的很突然。当时我在念国三,而且还是在高中入学考之前。当时正是我选了一间希望不大的高中而暗自后悔,却又不得不最后冲刺的时候。 那一天,我也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手里拿着参考书,努力做着最终复习。太阳虽然已经下山,但是妈妈也和平常一样,还没下班回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 这时叮咚一声,大门方向传来了门铃声。门后站着一个背着大量物品——绝大部分是画具——身材瘦削的大叔。大叔一看到我,立刻像是快要哭出来似地笑了。 ——好久不见,洸之介。 这就是我和我三岁时便离家出走的老爸,阔别十多年之后的再会。 照理来说,这时应该要一边哭喊「你回来了!」一边扑上去,或者是丢下一句「事到如今回来做什么」然后把人赶走,就像连续剧演的一样。但是我的感想只有「啊啊」和「喔」而已。毕竟当时正面临着入学考这道大关卡,根本没有余力理会其他事情。而且就算老爸回来了,我一直以来的生活也没有出现变化。我和老爸各自躲在自己的房间,见到面时虽会打招呼或聊聊天气,但也仅只于此。感觉就像是多了一个同居人。没有必要就不会多说话,也不会互相干涉。 后来考试结束,顺利地进入高中就读之后,我和老爸的关系也一直没变。 「明明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不曾露面,但是你对父亲却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吗?」 「父亲离家这件事,好像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母亲也从来不曾对我说过父亲的不是或坏 话,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也没有出现过不满之情。」 老爸之所以离家,并不是因为有了其他女人或是不再喜欢妈妈。简单来说,他的个性天生就是如此。不愿待在同一个地方,喜欢一边流浪一边作画。这就是老爸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他就是这样的人。 妈妈每次提到老爸时,脸上总会露出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喜欢上他,希望能够支持他,然后我们才在一起的。你出生后,他在家里待了一些日子,好代替必须外出工作的我整理家务和照顾孩子。这是在我们结婚之前就约定好的。 妈妈是在知名企业工作的职业妇女,也是我们家的支柱。年轻时,也曾经为了光靠作画无法维生的老爸提供经济方面的援助。所以生产过后,她好像立刻回到了职场,而老爸则是当上家庭主夫。不过详细情形我已经记不得了。然后等我长得差不多大之后,老爸就离家出走了。 这是他们两人都同意的选择,所以我也觉得不过如此罢了,对老爸没有特别的情感。 「若说父亲不在也不觉得寂寞,那就是骗人的了。但是既然知道他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而且又是为了工作,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说。过去外公还在世的时候经常跑来家里陪我玩,也充当了父亲的角色,所以我不会特别讨厌父亲。」 「嗯哼,这还真是相当奇特的家庭呢。」 「我无法否认的确不太一样。」 「所以,令尊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呢?」 环小姐在我喝完的空茶杯里,倒进一杯新的茶。浓郁的茶香四溢。我轻轻握住了那只茶杯。 「因为他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已经是末期了……医生说大概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我是在睽违十多年后,家族三人同聚一堂吃晚餐时,知道这件事情。 ——哎呀,这伤脑筋啊。 听到老爸的告白,妈妈整个人愣住了,然而当事人却只是有点难为情似地抓了抓头。 ——想不到竟然只剩下半年可以作画了。 后来,除了前往医院之外,老爸一直都关在房间里作画。医生曾建议住院专心治疗,但是老爸以住院没办法画图为由,干脆地拒绝了。 他把所剩不多的时间,以及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作画上。老爸的身体虽然日渐消瘦,但是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以及握着画笔的手,却从来不曾出现动摇。一边听着逐渐逼近的死亡脚步声,一边像是毫无退路似地持续作画的模样,让我有种鬼气逼人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股惊人的气势,当初医生宣告的最终期限逐渐延长。但是就在过了一年之后,老爸的力气开始明显衰退,最后他还是倒了下去,离开人世。这是三个月前才刚发生的事。 「父亲房里留下了大量的画。七七四十九日过了之后,有一些画商和其他美术界相关人士找上门来,几乎把所有的画都买走了,所以现在只剩下几幅而已。」 「出问题的,就是剩下来的那几幅吧?」 「……是的。」 我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老爸面对画纸时的侧脸。如果没有生病,就可以画更多的画了——对于生命与绘画的强烈执著。会不会是老爸的灵魂或是类似幽灵的东西,附着在那个房间的画里呢?我开始这么认为。 当我低着头沉默不语时,环小姐轻轻「嗯哼」了一声。 「嗯,没有实际看过,可能有点难说……不过我说不定可以试试看。」 「真的吗?」 我忍不住向前探了过去。环小姐还是一样平静地回答。 「应该吧。」 「环小姐会净化或是除灵这类的事情吗?难道副业是灵媒师之类的?」 我这么一说,环小姐先是瞪大了眼晴,随后一个深呼吸,放声大笑。 「这怎么可能!我只是个普通的裱褙师而已。」 环小姐用手指擦去了因为笑过头而流出来的眼泪。 「只不过,我的工作并不只是表面上为字画裱褙而已,台面下也是有其他工作的。」 「台面下的工作?」 「不论是挂轴还是屏风,需要裱褙的物品当中都会有图画。这类图画,有时候是非常麻烦的。因为那是画师们花费数小时、数日,甚至随着物件不同,可能花费了数年才绘制完成。绘制途中,可能是一边想着重要的人,或是怀抱着对将来的不安,以及想要炫耀自己身为画师的才能,或是梦想获得成功之类的。多亏如此,那些想法——思念会深深地渗透进图画当中。」 我咕噜一声吞下一口唾沫。 「那些思念,就像是流动的河水。思绪太强烈,造成河水泛滥的时候,就会引发世间所谓的灵异现象之类的事件。虽然古老的挂轴和屏风有时会变成付丧神,不过思念和付丧神是不一样的。思念就是思念,不是魂魄。」 付丧神这种东西,我也有听说过。记得是从古代一直使用至今的道具或物品,开始有魂魄寄宿其中,因此会自行走动或说话之类的吧。 「我可以利用裱褙将那份思念封住,或是引导至正确的流向,再让思念升华。虽然那不是魂魄,不过作用十分类似净化。这就是裱褙师在台面下的工作。」 「这个台面下的工作,只要是裱褙师,人人都能办到吗?」 「不。以前办得到的师傅比较多,但是最近几乎都没有了。因为现在的人不再相信妖怪或是作祟,所以也不再有这个需要。」 「环小姐做得到这件事情吗?」 「姑且办得到。」 环小姐随口回答,轻啜了一口茶。 这么年轻,看起来没大我几岁的人,真的有办法做到这种事情吗? 我的表情可能泄漏了心中的想法。环小姐一直盯着我看,然后问道: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 「哎,这种话题,可能很难马上相信就是了。就算是在裱褙师当中,现在还知道这份台面下工作的人,也只占了一小部分而已。」 我真正怀疑的地方,其实在于环小姐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不是关于裱褙师的台面下工作内容,不过环小姐似乎猜颠倒了。 「因为你已经困扰到相信别人说的谣言,专程半夜跑来这里,所以我才告诉你。至于最后要怎么做,则是由你来决定。毕竟现在是要你把父亲的画交给我,会犹豫也很正常。」 我没有理由拒绝环小姐的提议,却也没有办法立刻说出「那就拜托你了」这句话。因为这件事情还没有让妈妈知道,真的可以这样擅自决定吗?我犹豫了起来。 环小姐朝着墙上的月历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道: 「三天后,你再到这里来一次,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决定。」 我点了点头。老实说,环小姐的这个建议实在令人感激。 当我准备离开时,环小姐问了我一个问题。 「洸之介,你还记得令尊的画是什么样的内容吗?」 「父亲的画吗?呃,记得有燕子和龙,还有植物的画。另外还有鱼,以及类似阎罗王之类的人物吧。」 我一边回想着会动的画一边回答,而环小姐只低声回应了一句「嗯嗯,是吗」,然后把我没有动过的茶点包了起来,让我带回家。 我之所以认为老爸的灵魂可能附在家里的画上,有部分原因当然是因为看过老爸生前全神贯注画画的模样,不过那些留下来的画,其实也是原因之一。 根据妈妈所说,那些留下来的画,大多都是老爸去世前不久画的,因为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盖印,所以全部都是卖不 出去的东西。然而除去这一点,看过那些画的画商们,反应其实也不是很好,他们的说法是「不像小幡洸泉的作品」。 老爸最擅长的是称为山水画的风景画,以及动物画。所以先不论鱼、燕子或植物,龙和阎罗王这种题材,据说老爸几乎从没画过。 在云中翻腾的龙,以及表情肃穆、头戴黑冠、满脸胡须的阎罗王。 龙这种生物几乎等同于神明,象征着不死;而阎罗王则是死后的世界,也就是地狱之主。 这两幅画会不会是在表达老爸对于生命的执著呢?我如此猜测。当我开始这么想,感觉又变得更恐怖了一点。不是因为老爸的灵魂如何,而是因为老爸的执著之深,让我觉得浑身发毛。 环小姐真的有办法把老爸的思念,从老爸的图画上赶出去吗?而且光靠裱褙这个动作?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越想越深入之后,我猛然发现了一件事。 裱褙……裱褙这种东西,应该是非常昂贵吧? 因为我看过老爸裱褙过的画,所以我知道。印象中是用了相当高级的布料,甚至还贴了金箔。虽说是理所当然,不过因为每幅画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应该全部都是量身订做的吧。裱褙一幅画到底要花多少钱?以万为单位?不对,搞不好要数十万。 我连打工都不曾做过,存款当然是少之又少,那点钱是绝对不可能付得起的。怎么办,要拜托妈妈出钱吗?可是我们家也没有这么多钱,况且房子还要付贷款。 该怎么办呢?就在我努力想破头的时候,三天的时间转眼即逝,环小姐指定的日子到了。 当天,我在放学之后前往环小姐的店。走在玉响通上时,一台从我后方开来的休旅车,在香烟铺前、也就是绫栉小巷巷口停了下来。当我一边张望一边心想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有个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一看到对方的模样,我立刻愣住了。 驾驶是个体格相当壮硕的年轻男人。深蓝色的甚平搭配脚下的拖鞋,还戴着一副太阳眼镜。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吓人的银色项链,乍看之下实非善类,感觉像是来讨债或是什么的——难道加纳裱褙店欠了钱,然后他是来讨债的吗?毕竟那家店看起来似乎赚得不多啊。 我心里还在想着这些失礼的事,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已经从后车厢拿出一个细长的木箱,抱在手上。这时,对方可能注意到我目不转睛的视线,他对着我看过来——虽然被太阳眼镜挡住了,不是很确定——然后咧嘴笑了笑。 「你要去这条巷子里面的店吧?」 我的周围没有半个人。也就是说,他说话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我。我用生硬的动作点了点头,回答「是的」。 「我从环那里听说了,今天会有个高中生过来参观。」 「那个,请问你和环小姐认识吗?」 「啊啊。说是认识,其实是同行啦。因为一些理由,我负责仲介工作,外包交给环处理。」 「咦?意思是说,你也是裱褙师吗?」 看不出来。不管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从事这种传统,又对自己手艺有自信的工作的人。 「算是啦。话虽这么说,不过我跟她不一样,我没办法做台面下的工作啊。哎,站在这里说话有点怪怪的,先进去吧!」 他重重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实在痛死了。然后我就像是被他拖着走似地带到了店里。 「我叫佐伯兵助。多指教啦,高中生。」 我和兵助先生一起钻过了加纳裱褙店的门帘。环小姐就坐在店门口附近等候。一袭黑底铃兰花样的和服,一如往常的传统装扮,不过正面加了一件围裙,袖子也用带子固定,头发扎成了一束,看起来就是一副准备开始作业的模样。 「怎么这么慢呀,兵助。到底是跑去哪儿摸鱼了?哎呀,你们一起来的?」 「刚好在巷口碰上了。」 「是吗。兵助,把那个搬到里面去吧!——扬羽,虽然我猜应该不会有客人,不过还是麻烦你看店了。」 环小姐朝着天花板,正确来说应该是朝着二楼这么一喊,楼上随即传来充满睡意的回应声。 「那么,我们走吧,洸之介。」 感觉十分雀跃的环小姐在前方带路,我跟着走上了铺着木板的走廊,最后抵达的地点是个非常宽广的房间。木地板上放着一张作业台,周围则是被木制置物架团团包围。放在架上的大量和纸和布料,以未曾剪裁过的状态一层层堆放着,感觉就像是布行一般。然后最里面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不同种类的各式刷毛。 兵助先生把木箱往作业台上一放,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卷挂轴。可能是被老鼠啃过,外表看起来破破烂烂,到处都有黑色的痕迹。环小姐接过挂轴,咻咻咻地解开了捆在外面的系带,在作业台上摊开。 「……喔。」 环小姐发出了赞叹声。 这幅挂轴上,画着一个看似仙人的老翁。老翁坐在岩石上,眼睛瞪着画外。然而可能是沾到水了吧,纸上有许多水渍般的污痕。另外绿色与茶色的布质装裱也破了,到处都有剥落现象。 「据说是一百年前左右完成的画。上面画的是持有者的曾祖父,他过去似乎是当地十分有名的画家,其个性偏激、贪婪、难以相处等可以说是赫赫有名。好像活了将近一百岁,不过死前据说还是一脸不甘心。」 兵助先生拿下太阳眼镜,如此说明。 「嗯哼。」 「这似乎就是那个老头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 听到兵助先生的话,我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状况,跟我老爸不是很像吗? 「是吗。」 环小姐仔细观察了图画之后,试图碰触装裱处般轻轻伸出了手——就在此时,图画上突然刮起了一团像是龙卷风的东西,将她的手弹开。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情况。同时,包围在图画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冷,皮肤上爬满鸡皮疙瘩。 随后,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画中仙人的身体开始动了起来,眼睛也猛然睁开。那已经不再是仙人的模样,而是鬼一般的形象。 仙人张大嘴巴,发出呻吟声。刚开始还听不出它在说什么,不过听久了之后,耳朵渐渐习惯,也开始听懂了。 仙人说的是:「更久一点……更久一点……!」声音沉重低哑,让人浑身发毛。 我还在努力不让自己惨叫出声,环小姐却轻声笑了起来。 「——你还想活得更久一点是吗?」 环小姐对着仙人说起话来。 「可是,这世上万物都有其寿命啊。生命的终结是一定会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 说完,环小姐的手摸上了那块破破烂烂的装裱。 「从画心的状况来看,果然还是需要洗净啊。兵助,委托人的要求是?」 「没什么特别的。总之就是希望让这个老头闭嘴,只有这样而已。」 「是吗。意思就是我可以自由发挥了?」 环小姐甜甜一笑,看起来非常非常地开心。是真的喜形于色,一点也不像是面对着这么一幅妖异画作的表情。 「这个装裱其实也不差,就是朴素了点。隔水与边用更加明亮的颜色应该也不错。」 「那天地怎么办?颜色太亮,会搭配不起来啊。」 兵助先生也若无其事地加进了专业术语,喃喃自语起来,环小姐也喜孜孜地回了一句「嗯哼」。该怎么说,感觉就像是不知道该选哪件洋装的小女孩一样。那个颜色很不错,但是这个颜色也难以割舍。就是这种感觉。 仙人还是一样不断哀号……但似乎没有刚刚那股气势了。是 他们两人压下了这股感觉的吗?但是话又说回来,看起来十分妖异这件事并没有变。如同杀气一般的感觉仍不断散发出来。 「哎,总之如果不把绫布实际摆出来比对一下,实在很难说啊。而且也要看看相互映衬的状况如何。」 环小姐再次抚摸了装裱处,老仙人的声音顿时更加激烈了起来。 「画出这幅画的你,寿命已尽了,不过这幅画还可以继续活下去,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进行裱褙。然而你一直这样死不放手,我就没办法做事了。」 老仙人充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环小姐。 「为了再活一百年……你也差不多该安分一点了。」 环小姐突然笑了。她看似万般怜爱地抚摸着装裱处,从画中喷出的风势瞬间大增,然后宛如在画上浓缩般卷成漩涡,瞬间爆开。 我看得目瞪口呆,眼睛连眨了好几下。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成佛、了吗?」 「有一部分思念消失了,但绝大多数还是留了下来。裱褙可以镇压住它们,所以没问题。」 我悄悄走近作业台,探头看了看那幅画。画中阴暗不快的感觉已经消失,老仙人也不再移动,就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画。 「渲染进这幅画里的东西,是作者对于生命的渴望,以及对于看不见未来的恐惧。我只是针对这点,多少让它安心了一点。让它知道,这幅画将会继续活下去。」 环小姐一边拨弄着装裱处,一边开始检查挂轴的状态。 我依然魂不守舍地站在一旁,这时兵助先生对我说话了。 「感觉怎么样啊?高中生。你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吧?」 他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完全就是在取笑我的反应。 「总而言之实在太惊人了!只剩下这个感想啊。应该说,我到现在还是全身鸡皮疙瘩。」 「对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台面下的工作时,也是狠狠吓了一大跳啊。当初,是一只巨大的老虎在画里大闹,而且还一直不愿意安静下来,我真的以为自己会被吃掉。因为画作的力量太强时,这里的空间也会连带受到影响,人可能会因此受伤。这次的画,还算是比较能沟通的。」 「原来是这样吗……」 刚刚兵助先生和环小姐看起来似乎相当轻松,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一点呢? 我开始试着想像环小姐与老爸的画对峙的状况。 在云雾中飞舞的龙与燕子、在画中池塘悠游的鲤鱼、用力睁大双眼瞪视过来的阎罗王。所有的一切,都以老爸对生命的执著为能源,一边释放出妖异的气息,一边对着环小姐伸出獠牙。 那幅仙人画,只有释放出杀气和诡异的气息,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但是老爸的画又是如何呢?如果老爸的思念,比那幅仙人画的作者更强烈的话,那么他的画作可能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一边发出低哑的呻吟,同时毫不犹豫地伤害所有人,渴求着自身欲望、老爸在画中的分身——感觉非常丑陋。无法接受所有人总有一天都必须面对的命运,实在太难看了。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我最不想知道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个了。尽管长久以来一直音信渺茫,但仍然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心里竟会潜藏着比刚刚那个更加恐怖妖异的东西。这才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你打算委托工作给她吧?」 听到兵助先生的问题,我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样的画而烦恼,但是说到这个台面下的工作,不会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在这个业界里,她可是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啊。」 我朝着一脸开心地望着图画的环小姐看去。 这么年轻的女人,会被称为传说?实在有点难以置信。 我一直盯着她看,而环小姐正好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交。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洸之介。」 环小姐微微一笑。那是为了让我安心的笑容。 心里所有想法都被她看穿了。我如此暗想。之前也有过这种感觉,我真的没办法在这个人面前撒谎。觉得不安、觉得恐惧,但是内心的某个角落还是对那份恐惧感做出妥协,希望能够好好处理一下老爸的画——这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双水灵大眼看穿了。 在此前提之下,环小姐仍然对着我笑。 我握紧了双手。 转身面向环小姐,深深一鞠躬。 「拜托你。请帮父亲的画裱褙吧。」 我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把画作拿出家门——因为我不知道携带方式——于是只好麻烦环小姐到我家走一趟。而环小姐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家在哪里,所以由我来到店里迎接她。 来到绫栉小巷的店铺前,环小姐已经整装完毕等着我了。 她今天穿的是蓝色紫阳花图案的和服以及纯白的腰带,头发没有扎起来,笔直地向下洒落。坐在她旁边的,是夜市那天晚上看到的年轻男子,其他动物们都叫他「阿树」的高挑帅哥。 「那么,店铺就交给你了,阿树。」 「好的,环小姐。啊,你忘了这个。」 环小姐一站起来,阿树先生立刻递出一把白色的伞。 「今天应该不会下雨,不过还是姑且带着吧,而且这是晴雨两用的。」 这么说来,就在最近一直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时间转眼到了五月的最后一周,昨天的天气预报还发出了梅雨季宣言,引起了小小的骚动。至于今天的天空,虽然还是有阳光,但却被一层薄薄的云气挡住,和黄金周期间的爽朗大晴天相比,有着云泥之别。 「那么,我们出发吧。」 我们是徒步前往我家。对于每天走路上学的我来说,这段距离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身穿和服的环小姐来说,可能相当困难也说不定。我有点担心起来。 「如果兵助有空的话,就可以开车过来了。」 环小姐有点不满似地嘟起了嘴。兵助先生今天好像有裱褙师的工作要做,腾不出时间。 然而一旦开始走起来,我就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环小姐的脚步非常轻盈,虽然身穿和服、足踏草履,但步伐却是惊人地快,几乎快要把我甩在后面了。 前往我家的最短路线是直接穿过站前的大型商店街。今天星期六,商店街上塞满了人,热闹非凡。虽然是紧跟在人潮之后前进,但是这段期间,来自其他人的视线却相当刺人,感觉实在不舒服。近年来少见的黑发和服美人昂首阔步地走在街上的光景,群众会被吸引也是情有可原。 我想要尽快从这股气氛中脱身,但是环小姐却突然停在站前的速食店前面。她抬头看着内容花俏的海报,轻声说道: 「又推出新商品了呢。」 海报上用斗大的字体写着:「香酥鲑鱼堡下个月开卖!」 「你喜欢吃汉堡吗?」 我有点意外,忍不住问了出来。环小姐回答「还好啦」。 「我也常来这里喔。对学生来说,这个价钱和分量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而且若是使用手机下载折价券,就会变得更便宜。」 这一瞬间,我好像在环小姐眼中看到一道光芒,但是她立刻恢复成平常的表情,再次踏着轻快的步伐前进。我连忙跟了上去。 我们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快到家,我一边注意着附近喜欢说三道四的阿姨们的目光,一边让环小姐进入家中。 「好安静啊。」 「因为没有人在,家母去工作了。」 其实我是希望妈妈也能在场,所以才选在星期六的,但是不巧的是,妈妈突然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非去公 司不可。不过我已经事先报备了有关环小姐的事,也已经获得同意,所以不会有问题就是了。 我立刻带着环小姐前往老爸的房间。 室内一如往常地拉上窗帘,所以有点昏暗。画材散落在桌上,和老爸在世时的混乱程度相去不远。环小姐饶有兴趣似地东张西望着。 「有问题的画在哪里?」 「在这里。」 画都收在桌上的木箱里。我伸手一指,环小姐便打开盖子,把放在里面的画作拿了出来,然后一张一张地展开。每展开一张,环小姐的眼睛就闪动着愉快的光芒。之前的仙人画也是如此,感觉她只要一看到画,整个人就会一下子变得天真起来。就像是看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事情就发生在环小姐展开最后一幅画的时候。脚边开始晃动,窗户也发出了喀嗒喀嗒的声响。随后,画作就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动了起来。尖锐的鸟鸣声、激烈的流水声、风动声。仿佛受到这些声音煽动似的,它们的动作宛如暴风雨一般越来越狂乱。 「……喔。」 环小姐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只微微眯起了眼睛,然后说出一句话。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环小姐指着其中一幅画,对我提问。 「洸之介,你说说看这是什么画?」 「什么画……这应该是、鲤鱼吧?」 细长的白色和纸当中,一条以浓淡墨色勾勒出来的鲤鱼,正一刻也静不下似地游来游去。 「那么这幅呢?」 环小姐指着一幅在云中翻腾大闹,灵活转动着巨大圆眼的龙的画作。 「是龙。然后这幅是燕子。」 我连旁边的画也一并回答了。三只黑背白腹的燕子,就像是鸟笼遭人摇晃的笼中鸟一般,一边发出高亢尖锐的叫声,一边到处飞来飞去。 「这个呢?」 「……这是……植物……我只能说得出这样的答案。」 细细长长、笔直向上伸展的叶子,在强风的吹袭下不断左摇右晃。 「是植物没错,不过你知道是什么植物吗?」 我凝视着不断晃动的细长叶片。在那些叶片中,隐约可见细长圆柱形的东西。那是—— 「逗猫草?」 我才说完,一旁的环小姐先是轻声喷笑,然后大笑出声。 「不是。这是菖蒲,那个圆圆的东西是菖蒲的花。」 「咦?菖蒲的花,应该是紫色的吧?花瓣很大,然后有点垂下来的感觉。」 「你说的那个是鸢尾花、花菖蒲或燕了花。不过经常柯人搞混就是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难道是一般常识吗? 「然后,最后这一幅……你觉得这幅画是阎罗王?」 表情肃穆的胡子大叔,睁着斗大的眼睛瞪着我。 「难道不对吗?」 「完全不对。这个是钟馗,能够破病驱邪的神明。原本是中国的神明,后来传到日本,最后发展成在端午节时画在旗帜上,或是刻成雕像供奉。」 我恍然大悟,重新审视这五幅画。 鲤鱼、龙、燕子、菖蒲,还有钟馗。 「一般常说鲤鱼跃龙门,故事说的就是鲤鱼跃上瀑布然后化身为龙。根据这个故事,在日本会为了祈求出人头地而悬挂鲤鱼旗。至于菖蒲,日本人相信其有驱除邪气的效果。会挂在门前,或是饮用菖蒲酒。等到进入江户时代,更因为『菖蒲』与『尚武』同音(注2:日文发音同为「しようぶ(shoubu)」,而日本端午节又视为崇尚武士的节日,延伸出对男孩的期许,故又称「男孩节」。),从此就变成了端午节不可或缺的物品之一。」 环小姐每道出一段典故,这些发狂似地乱动的绘画就会渐渐安静下来。唯独燕子的画,现在还是没有半点安静下来的迹象。 「燕子大约是在春天到初夏这段期间到来,在一般人家的门前筑巢。虽然是在端午节前后……不过这幅画的性质似乎和其他作品不太一样。」 环小姐走近燕子画,轻轻抚摸。 「你有话想告诉这个孩子吧?让他看看你原本的模样吧。」 说完,原本吵杂的燕子们立刻停止不叫,一边盘旋、一边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在纯白和纸所构成的天空中,三只燕子正在飞舞。其中两只位在下方,仿佛互相嬉闹一般张开翅膀依偎在一起,第三只则是远远地待在上方的角落。它的眼睛一直朝着另外两只的方向望去,就像是从远方——从天上守护着它们。 「懂了吗?」 环小姐温柔地说道。我点了点头。 「那个,在下面的两只燕子是我和妈妈……上面的则是……老爸……」 这幅画,画的是我们这一家。借用环小姐的说法,尽管非常奇特、不寻常,但这确实是一幅家族画。我是这么认为的。 「相对于女儿节,端午是为男孩子庆祝的节日。架起鲤鱼旗,祈求出人头地;用钟馗的画像,驱除灾难病痛;装饰菖蒲,希望孩子能够勇气过人。这只是全心全意地祈祷孩子能够获得幸福……令尊是在去世前不久画了这些画……那时正是身体遭受病魔侵蚀的时候,相信那段期间一定非常艰苦吧。」 照理来说,那段期间应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静养才对。若是那么做,他的身体不知道会有多么轻松。但是老爸始终不愿接受那份「轻松」,而是选择握住画笔。一边忍痛,一边鞭笞着颤抖的手,画出如此精致的画作。 为了什么?老爸是画家,画图就是他的生存意义、人生所有的一切。我一直这么认为。 「父亲曾经非常遗憾地说,自己只剩下半年时间可以作画。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环小姐面露苦笑。 「我之前有说过吧?小幡洸泉的作品在国内外的评价都相当高。换句话说,他的画有价值,就算是用金钱换算,也可以卖出高价。你不是也说了令尊的画作几乎全都被画商买走了吗?」 「……啊。」 「只剩半年时间可以作画,意思是指自己只剩下半年时间绘制留给家人的画。知道自己只剩下半年生命后,令尊第一个想到的应该就是家人吧。为了家人,自己能在这短短半年当中做些什么?留下什么?他可能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他毕竟是个画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作画。所以他才会想要持续作画到死前最后一刻吧。」 我想起了老爸鬼气逼人的侧脸。 「然而真正面临死亡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才进而想到了与端午节相关的题材吧。一边作画,一边祈祷孩子能够健健康康地成长、能够成为一个坚强的人、能够获得幸福。渗透进这些画里的,就是这份思念。」 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这些画才没有出现类似那幅仙人画的妖异感吧。 环小姐有点无奈地说道: 「真是的,真是不坦率啊。」 真的,实在是太不坦率了。我打从心底同意环小姐的意见。不但晦涩,而且难懂。再怎么难相处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们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生活在一起。老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画家?我都不是很清楚。然而就算想知道,我也没有那些时间、那些场合,我什么也没有。被一个如此不熟悉的人,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方式对待,怎么可能会知道对方真正想传达的是什么呢?我是继承了你的血脉的儿子,别迟钝到发现不了我的迟钝啊!因为这样,这几个月来我的睡眠时间大量减少,还经历了不好的体验,真的很悲惨啊。 再加上——我看着这幅燕子画——在这种图画 里面,就不要这么见外好吗! 「什么嘛……为什么要把位置画得这么远……」 我突然猛烈地生起气来。这些燕子的距离是想表达什么?是分隔两地生活的十多年岁月吗?是最后到来的生离死别吗?还是我们内心的距离呢? 「……至少在图画里面的时候,画在一起也好啊。」 正当我如此低语的时候。 三只燕子再次开始挥动翅膀。位在上方的燕子轻巧下降,三只燕子聚在一起。然后展开着翅膀互相贴近,嬉戏似地团团飞舞。三只燕子之间再也没有距离,它们就在翅膀几乎碰在一起的情况下,轮流替换位置,不断转着圈子飞翔。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我的眼中深处突然一热,眼泪涌了出来。还来不及忍住,高温的水滴便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可能是看到了我的反应,三只燕子又飞回了原位。 「思念最强的,似乎就是这幅燕子画了。总而言之,现在应该只需要为这幅画裱褙吧。令尊的思念传达给你之后,这份思念也变淡了许多,相信这些画应该不会再动起来了。」 环小姐对我露出了如花一般灿烂的笑容。 「这幅画,就由我来负责裱褙吧。」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脸被眼泪搞得一塌糊涂,连忙用袖子擦了几下。 「那就麻烦你了。」 环小姐说,完成裱褙工作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需要花费这么长时间制作的东西,多半会被索讨一笔连眼珠都会掉出来的庞大金额吧?我非常紧张害怕。但是环小姐只侧眼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 「站前广告单上的汉堡,买那个给我就好了。」 就算是套餐也顶多五百日圆,光是那样未免太便宜了,会良心不安!我连忙表明立场。 「因为是新商品,所以我还没吃过呀。」 「……真的这样就够了吗?」 我满怀疑问地确认。而环小姐则是甜甜一笑,回答「这样就好」。 由此看来,尽管环小姐总是身穿和服,维持着传统风格,然而实际上却是非常喜欢垃圾食物。给人的印象实在落差太大了。 将画作交给环小姐的三个星期之后,我想应该是受到环小姐委托的扬羽,打了一通电话到我的手机里。 「虽然还没完成,不过已经做好了镶接,可以看出最后会裱褙成什么样子。要来看看吗?」 隔天,我在路上的速食店里,购买了名为香酥鲑鱼堡套餐的进贡品,然后朝着加纳裱褙店前进。环小姐和扬羽都在店里,另外兵助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场。 「我是来看看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画轴,其实我很喜欢小幡洸泉的画啊。」 兵助先生露出了和他的外型不符的羞涩笑容,偷偷这么告诉我。我就像是自己受到夸奖一般,感觉有点心痒难搔,莫名地高兴起来。 老爸接受裱褙的画,就放在里面房间的作业台上。 「现在还在制作途中就是了。」 虽然环小姐这么说,但是在我看来,这已经是彻底完成的成品了。 裱褙使用了三种颜色的布料。图画的上下两端,各接了一条白底金色花纹的细长布料。然后包围在这两条布料和图画左右两侧的,是绣了精细花纹的深蓝色布料。其上下则是配置了淡紫藤色的布。 看到这些布料的瞬间,脑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五月的晴朗天空。 满溢着蓝色光芒的空中,三只燕子正在飞舞。 光看图画,明明会觉得上面的燕子和下面的两只燕子分得非常开,但是一添上裱褙,就有种三只燕子正在宽广的蓝天之中互相靠近、依偎在一起的感觉。 「怎么样?」 「太厉害了。虽然我完全不懂绘画,当然也不懂裱褙,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你把它做成了非常了不起的东西。」 我坦率地表达感动。我真的不知道,裱褙能够如此彻底改变一幅画的印象。我想把这幅画挂在家里。为此,首先必须整理出壁龛的空间,这么一来就非得为家里进行一番大扫除不可。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在自己家中的和室看到这幅画。 当我还在凝视着这幅画时,兵助先生插嘴说了一句:「这么说来——」 「其他的画要怎么办?不是还有四张吗?」 「是啊。继续保持原状实在有点浪费……」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其他的画也能像这幅画一样进行裱褙,然后挂在家里。 「由我来裱褙吧?」 「最好别答应,洸之介。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你会被狠狠敲诈的。」 扬羽一边踢着兵助先生的脚,一边这么说道。 「我才不会敲诈咧!绫布和和纸都很贵,而且还要加上工匠的技术成本啊。以万为单位是很普通的好吗!像环这种近乎义工的做法,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肯定会破产!」 「我可是会选择客人的。如果是有钱人,自然会好好收费。」 果然很贵!哎,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全部手工,而且又是量身订做,当然需要这样的价位。不过这么一来,身为普通高中生的我就没有办法负担了。 我还在沮丧时,扬羽突然提了一个不得了的建议。 「既然这样,洸之介,你干脆试试自己裱褙吧?向环小姐拜师学艺如何?」 「……咦?」 我瞪大了眼睛。由我来为老爸的画裱褙?这种事情真的办得到吗?不对,这样真的好吗?由我这个外行人高中生动手?就像环小姐让那三只燕子翱翔在天空,我真的办得到这种事吗? 然而就在产生疑问的同时,我也有点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恐惧,比较像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期待,也像是兴奋,更像是兴致勃勃,总之就是这一类的心跳加速。 「环小姐,我也办得到吗?」 「当然。要试试看吗?」 她干脆地说出我求之不得的答复,所以我也在间不容发之际迅速回答。 「要!请收我当徒弟吧!」 「好。至于上课费用嘛……你就定期献上汉堡吧。就这么说定了。」 这又是另一次破盘价格吧?话说回来,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非常困惑,但是环小姐却兴高采烈地笑了。 虽然她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收了我当徒弟,但是这种信手拈来的感觉,难道环小姐以前也曾经收过徒弟吗? 「请问你以前也有收过徒弟吗?」 我提出疑问,环小姐也干脆地点头。 「有呀。收过好几个呢。」 「好几个?」 年纪轻轻就收过好几个徒弟,有点难以置信。啊啊,不过她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被人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了,大概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环小姐边说「这么说来到底收过多少人了呢?」边屈指计算徒弟的数量。单手、双手手指的数量还不够,又开始张开原本弯下的手指。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数量不是普通地多! 「那个,环小姐,徒弟的数量真的有这么多吗?」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 相对于此,环小姐以漫不经心的口吻,丢下一颗震撼弹。 「这个嘛,毕竟我第一次收徒弟,是在三百多年前的德川时代呀。当然会有这么多。」 「………………咦……?」 我不由得全身冻结起来,同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咦?刚刚她说了什么? 但是全身僵硬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兵助先生和扬羽都是面不改色。真的假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环环环环环环小姐?……那个,之前 第二章 天狗的故事 加纳裱褙店一如其名,既是店铺,也是工作场所,更是环小姐个人的住家。构造是纯日式的木造建筑,虽然不知道屋龄几年,不过我想应该是相当古老的建筑。 我坐在其中一个房间的榻榻米上,皱着一张脸念念有词。 我独自一人不断地念念有词。而且不光是几小时,是自从进入暑假,开始跟着环小姐学习裱褙以来,就一直念个不停。也就是说,打从最初的作业开始,我就突然撞上了一堵高墙。 我当然不是对着榻榻米喃喃自语。 平放在我眼前的,是老爸留下来的四张图画,以及各种类型的布料。我把卷成筒状的布料展开,放在图画旁边,确认颜色搭配之后,再展开下一捆布。 这些展开确认的布料并不是普通的布。这是一种专门用于裱褙的布料,称为绫布。和一般做衣服的布料完全不同,这种布散发着惊人的高级感。材质大多是丝绸,有以金箔或银箔贴制成各种复杂花纹的豪华绫布,也有朴素无华或是画着大大小小花纹的绫布。颜色更是多采多姿,从夸张的鲜红色,到淡淡的水蓝色、典雅的黑色、刺眼的纯白色绫布等,根本列举不完。毕竟环小姐拥有的绫布高达一千种以上,这些布料全部随意放置在木架上,看起来简直像是卖布的地方。 布料的来历也是千变万化,包括最近几年从兵助先生那里进货的全新品,以至环小姐开始从事裱褙师一职时就拥有的东西。随便拿起一块布,就会听到「那是明朝的东西」或是「那块绫布几公分就要价数百万」之类的话,真的很恐怖。话说回来,像这种贵重物品,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分门别类好好保管,但是环小姐总是笑着不当一回事。 「从环的角度来看,不管是明朝、江户时代,还是明治时代,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吧。因为全部都是她活过的时代啊。」 兵助先生如是说。说到五百年前,中国大陆当时还是明朝这个朝代强盛的时候,所以对于五百岁的环小姐来说,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古代的感觉。虽然我差点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果然还是有点怪怪的。 至于我面对着这堆多到数不清的绫布,到底是在做什么?其实我是在环小姐的指示下,正在思考图画与绫布的配色。 「裱褙成挂轴,是为了衬托画心。」 所谓画心,就是绘有图画或文字的部分,也是挂轴的重点所在。 「装裱处不可比画心还引人注目,但是也不能完全不起眼。当画心偏朴素的时候,就必须利用裱褙来吸引他人目光。绝对不会妨碍到画心的意境,同时也因为有裱褙才更衬托出画心,这样的裱褙是最理想的。」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想起了环小姐为老爸的燕子画所选用的裱褙法。环小姐所说的理想裱褙,大概就是那样的裱褙吧。 「裱褙拥有多种样式。例如与神佛相关的物件或是用于茶室的物件,都有其规定的形状。根据样式以及绫布的种类,可以一眼看出该幅书画的格调高下。嗯,这一部分只要稍微有点印象就行了。至于所有轴装形式当中,最普遍的样式就属那张燕子画的裱褙了。由天地、隔水与边、一文字三段组成的三段裱褙,也称为大和裱褙。」 所谓一文字,就是直接接在画心上下,看似横长布条的部分。而隔水与边则是围住一文字与画心两侧的部分,其上与其下则称为天与地。此外,老爸的挂轴上虽然没有,不过有时也会从上方垂下两条细长带状的绫布,其名为飘带。听说有时会加,有时则不加。 「一般来说,飘带和一文字会使用相同的绫布。顺带一提,一文字必须使用最上等的绫布,其次是隔水与边,最后才是天地。」 经过漫长的岁月,各部分的长短已经发展出一套黄金比例。也就是把挂轴挂在壁龛,人坐在榻榻米上欣赏时,看起来最漂亮的比例。嗯,不过这个比例也是随着地域各有不同就是了。 「裱褙的选择,有时会使用画心的持有者或作者所决定的绫布,不过有时也会由裱褙师运用其经验与知识决定如何搭配。选出能让画心更加生动的绫布,这就是裱褙师的手腕所在。」 环小姐微微勾起了她嫣红嘴唇的嘴角,继续说道。 「一般来说,如果画心的用色较亮,就会选用暗色裱褙;而用色较深时,则是选用亮色裱褙。然而脱离这个形式的组合,偶尔也会意外出现良好的效果,所以很难一概而论。」 也就是说,只要适合画心,不管什么样的绫布都能拿来运用的意思吧。当我这样询问环小姐时,她立刻干脆地回答「就是这么一回事」。 对于我这个搞不清楚方向,又没有色彩观念的外行人来说,「什么都能用」这一点实在有点负担过重了。虽然从环小姐和兵助先生手上借了过去经手过的裱褙范例与照片来学习,不过光是看到这堆数不清的绫布,似乎就已经超出我的脑容量上限,脑袋完全陷入了当机状态。明明是从刚放暑假时开始选的,如今转眼间暑假已进入了后半段。 (最近连作梦都在选绫布啊。) 我就这么直接向后倒,躺了下去。榻榻米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环小姐的家没有冷气,只有一台年代久远的电风扇。但是很奇妙的是,可能是因为通风良好的关系吧,这个家里并不是那么闷热,只是有点昏暗。 (啊啊,就是因为太阳照不进来,所以才这么凉快吧。) 当我无所事事地躺在榻榻米上时,一阵啪嗒啪嗒的响亮脚步声,混着风铃声逐渐逼近过来。 「洸之介,原来你在这里啊。」 「兵助先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来店里的兵助先生,一如往常地穿着甚平,低头看着我。 「有什么事吗?」 「一年一度的乐趣今天就会送来了。你也过来帮忙。」 在兵助先生的催促下,我匆匆收拾了图画与绫布,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中庭。中庭里面有个仓库,阿树就站在仓库前等着我们。 「找到了喔。东西被收在最里面了。」 一台充满古风的手动刨冰机,就放在阿树脚边。 「因为一年只会用上几次而已嘛。很好,来洗吧。」 随着兵助先生的吆喝声,这台盖满灰尘的机器就在中庭的水龙头之下,冲洗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搬进了店门口附近的接待室里。接待室里的矮桌上,已经准备了玻璃碗盘、成堆的水果、红豆,还有众多口味的糖浆。 这时扬羽回来了。她手上拎着超市的白色塑胶袋,看来刚才应该是外出去了。 「热~死了!要融化了~!我受够了,我不要再到外面去了!」 「说这什么话。刚刚一直吵着非要搭配炼乳的人不就是你吗?」 带着无奈表情说出这番话的人,是正在准备矮桌上各种物品的环小姐。 「猫不耐冷,也同样不耐热啊!早知道这样,刚刚就应该叫阿树去了。」 「我也不想去好吗!狸猫也一样拿高温没辙啊。」 「那就换成洸之介好了。」 「我也不想去啊,人类也是会怕热的。」 「什么嘛,我可是带你找到这家店的恩人耶。」 「我很感谢你帮了这个忙,但是那个和这个是两码子事。」 「总之,你们先把鞋子脱了上来吧。扬羽,去拿符合人数的汤匙过来。阿树和兵助,把那个搬到里面来……啊啊,就放这里吧。」 环小姐俐落地发出指示。她今天同样也是一丝不苟地穿着紫色牵牛花浴衣,连下摆都整整齐齐的。这个时期,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露出双手双脚、衣着单薄的女孩,但是身穿浴衣、手脚都被盖住的环小姐,看起来却比她们更加凉爽,实在非常不可思 议。 「洸之介去里面拿坐垫出来。」 接到这个指示后,我到隔壁房间去拿高高堆起的夏季用蔺草坐垫。当我抱着几块坐垫回来时,店外传来了一声「请问有人在吗」的招呼声。 从门帘后方现身的,是一个穿着全套热死人的西装、发色斑白的老绅士。他手上抱着一个用包袱巾包住的四方形箱子。箱子的边长约五十公分左右,如果是用来放置点心,稍嫌大了一点。所以里面放的应该是水果之类的东西吧。 老绅士宛如机器一般迅速地、同时深深地一鞠躬。 「好久不见了,环小姐,今年也承蒙您照顾。」 「真的好久没见了呢,五十岚。先进来吧。」 「好的,那么我就打扰了——这是莲华小姐托我带来的东西。」 五十岚先生把手中的包裹放在环小姐面前。 「每年都这样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和莲华见过面了吗?」 「是的。她看起来很有精神,也非常开心地工作着。她还说现在就快等不及冬天了。」 因为出现了没有听过的名字,我悄声询问了身旁的阿树。 「莲华是谁?」 「是会在这间店里出入的雪女。因为夏天期间会热到待不下去,所以都会跑到制冰工厂或是冰淇淋工厂打工。一到冬天她就会回来,所以到时候洸之介应该也能见到面。」 「喔、喔……」 果然是妖怪。既然如此,这位老绅士多半也不是人类吧。普通人类是没有办法在这种烈日之下若无其事地穿着西装。 「她每年都会以盛夏礼品的名义送天然冰来,而这些天然冰的产地就在五十岚先生家附近,所以会在前来拜访的时候顺便拿过来。」 「啊啊,所以才会做好这些准备是吧。」 兵助先生说的「一年一度的乐趣」,应该就是指用雪女小姐送来的天然冰制作刨冰吧。 「洸之介,兵助,把东西搬到里面去吧。」 东西指的是五十岚先生带来的那个用包袱巾包住的箱子。 「好重!」 装着冰块的箱子,重量非常惊人。我和兵助先生两人合力,才好不容易举起来。能够一个人拿着这种东西,那位老绅士果然不是人类!我在心中暗自做出结论。 从箱子里慎重地拿出透明的冰块,安置在刨冰机上。剩余的冰块似乎会放在冰库里保管。为了那位雪女小姐,据说这里可是有一座巨大的冰库。 阿树以熟练的手法旋转刨冰机的把手,沙沙沙的悦耳声响立刻响起,如同细雪一般的白色刨冰随之落下。 「自从来此打扰时听到这个声音,也已经过了一年啊……岁月流逝的速度实在很快呢。」 五十岚先生眯起眼睛笑了。 「那么,环小姐,请问少主现在在哪里?」 「因为今天是返校日,所以他现在人在学校。我想应该快要回来了才是……」 环小姐看向店门外,刚好就在这个时候,背着书包的樱汰回来了。平常他总是精力充沛地冲进来,但是今天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我回来了。」 樱汰一看到五十岚先生,一双大眼睛立刻睁得更大。 「五十岚!你来了啊!」 「少主!真是好久不见了。看到您平安无事,我也安心多了。」 「嗯嗯。五十岚也是神采奕奕的样子,这样再好不过了。」 樱汰的表情与他的口气相反,像个孩子一般爽快地咧嘴大笑。但也只在一瞬之间便泄了气似地萎缩,樱汰随即皱着眉头张望房间。 「父亲大人……今年也没能前来吗……?」 「令尊大人因为时间无法配合,没有办法前来。他有吩咐过,要向少主好好问安。」 「是吗……」 樱汰有点伤心似地低下了头,不过随后又对着五十岚先生笑了笑, 「毕竟父亲大人是统帅全国天狗的君王呀。忙碌是理所当然的!没办法——啊!是刨冰!」 「樱汰,去洗洗手。」 环小姐这么一说,樱汰立刻急急忙忙地跑向洗手台。 「……在逞强呢。」 「是的。少主一定是顾虑我们,刻意压抑自己的情感吧。」 五十岚先生相当懊恼似地叹了口气。 「那家伙真的没办法过来?」 「是的。最近这段期间,反对派的活动变得越来越频繁,所以没办法离开主城。」 樱汰的父亲,是立于日本国内天狗之顶点的天狗之王。其子樱汰则是天狗中的王子殿下。这么说来,五十岚先生应该也是天狗吧,我心想。 樱汰的父亲和环小姐是旧识,因为某些原因,才将樱汰托给环小姐照顾。我不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不过据说就是那个原因,才害得樱汰很少和父亲见面。从五十岚先生和环小姐的对话来看,那个原因似乎是件非常棘手的事。 在樱汰这个年纪,没办法和家人见面一定很难过吧。如同环小姐所说,他肯定是在逞强、硬在人前装出笑容来吧。这是多么地坚强,多么令人痛心。我不知道详情,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个在我心中蠢动,却又无法化为语言的东西纠结成一团,总觉得有种恶心的感觉。 天然冰做成的刨冰口感非常柔和,即使直接吃,也能吃到天然的清甜。刨冰在口中迅速融化,转眼间就消失无踪。多亏如此,吃完后的感觉非常清爽。 阿树接二连三地做出刨冰小山,大家也各自加上自己喜欢的水果和糖浆。根本就是自助餐形式的刨冰派对。 我加了西瓜、桃子、芒果,还有罐装的橘子,也就是几乎所有种类的水果,然后再淋上草莓糖浆和炼乳。环小姐和五十岚先生吃的是素雅的宇治金时。至于樱汰,因为他在刨冰上淋了太多种类的糖浆,所以变成了一种类似黑色的茶色,总之就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颜色。一次把所有种类的糖浆淋上去,果然每个人小时候都会这样做呢。兵助先生和扬羽则是连红豆上面都淋满了大量炼乳,光看就让我觉得有点反胃。而阿树似乎暂时决定将制作刨冰的职责贯彻到底。 「这么说来,樱汰。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呢,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环小姐突然一问,让咬着汤匙的樱汰不断眨着眼。同时间,五十岚先生也变了脸色。 「少主!莫非您是碰上了现今人类孩童当中十分流行的霸凌?」 「不是啦,五十岚。学校里的人都对我很亲切,当中也有我能自豪地称为朋友的人。今天他们也找我一起出去玩……」 「难道是因为拒绝了他们,所以他们说了一些伤人的话……!」 「如果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我就不会称呼他们为朋友了。我只说今天会有亲戚来访,非回家不可,他们也都接受了。」 樱汰大大方方地这么说完,五十岚先生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们玩的那个游戏让人有点在意。」 樱汰叹出一口不像小孩的沉重气息。 「那个游戏,是什么样的游戏呢?」 环小姐一提问,樱汰立刻把留在碗里、已经融化大半的刨冰一口气喝光,然后回答。 「……是试胆大会。」 早就吃完第一碗,现在正朝着第二碗进攻的兵助先生,以随意的语气插嘴进来说: 「哎,毕竟是夏天嘛。这也算是例行活动啊。」 「兵助看起来就是一副拿这种活动没辙的样子。」 「你、你在说什么啊!扬羽!」 「而且以前一直没办法习惯我们的存在呢。明明 弥助很快就习惯了。」 「为什么现在会蹦出老爸的名字啊!再说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啊!这只笨狸猫!」 「关于这方面,洸之介就习惯得很快呢。」 「托你们的福。毕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种状况下啊。」 「洸之介将来一定会成为大人物。」 「意思是我只是个小人物吗,阿树?」 「你们啊,别中途打断别人的话。所以那个试胆大会,有什么令人在意的地方吗?」 环小姐一脸无奈地修正了差点脱轨的话题方向。 「这个暑假期间,学校的小孩子之间,似乎开始流行在深夜校园里举行试胆大会。」 试胆大会的流程是,首先趁白天,由某个人负责将大家决定好的「宝物」藏在学校里,等到晚上,再由一个人或是一组人找出「宝物」。算是结合了试胆大会和寻宝大会。 当然,晚上没有办法进入校舍里,所以大家都是选在操场或是中庭。必须在闯进去也不会通报保全公司的地方进行,这就是基本规则。 「可是,在这个游戏流行了一阵子之后,旧校舍也被加进了游戏范围内。」 「那边应该有上锁,进不去吧?」 我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质疑。 樱汰就读的结之丘小学,也是我的母校。学校里除了正在使用的钢筋水泥新校舍外,还有以前使用过的木造校舍。虽然不大,但是建材可能相当不错,到现在都还很坚固,所以被当成了仓库的代用品。我也曾经进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是锁得好好的,而且钥匙也受到老师的严密保管。 「那边的玄关大锁相当坚固,我不觉得小学生有办法闯进去。」 「嗯嗯。不过一楼的窗户锁是坏的,可以从那个地方侵入。」 与其说是坏的,我更觉得应该是被弄坏的。 不管怎么样,发现这件事情的小孩子们立刻就把试胆大会的范围扩大到旧校舍里了。 「从此之后,就开始发生一些奇妙的事件。」 在试胆大会途中,小孩子就像是神秘失踪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失踪的孩子会在隔天早上被人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在校园里摇摇晃晃地走动。在被人发现、出声叫住之前,似乎就是一直无意识地走来走去。另外每个人被发现时都是紧紧握拳,而掌心里不知为何都一定会有樱花花瓣。」 「这季节也未免错乱得太严重了。」 「就是说啊,环。另外还有一个奇妙的地方,那就是从消失到被人发现为止,每个孩子都几乎没有记忆。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待在一个黑暗又寂寞无比的地方,这样含糊不清的感觉。好像只有这一点记得特别清楚。」 之后谣言立刻传了开来,说是旧校舍里有幽灵。进入旧校舍的孩子都会被幽灵附身,在校园里游荡一整个晚上。 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小学生们,为了确认旧校舍的幽灵之谜,纷纷瞒着父母偷溜进去。不过这时候没有发生任何状况,也没有半个人消失。 「如果只是单纯溜进去,似乎就不会发生问题。一定要把旧校舍和寻宝活动绑在一起。」 这个组合的理由是什么?果然是因为幽灵吗?接二连三的谜团,最后就像是火上加油一般,使得试胆大会越来越流行。 「然后现在,你的朋友们找你一起参加试胆大会。」 「就是这样。」 「所以你担心的是,你的朋友们会像传闻中所说,在试胆大会的途中消失吗?」 听到环小姐的话,樱汰点了点头。 「到目前为止,大家被发现的时候都是毫发无伤,没有任何问题……可是……」 尽管至今没出过问题,但是将来就不知道了。 旧校舍里堆了很多杂物,而且非常昏暗,很有可能撞到这些东西而受到重伤。另外从楼梯上摔下去也同样不无可能,说不定还有玻璃破掉的窗户。 此外——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幽灵的杰作——如果真的凭空消失,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的话呢? 樱汰落寞地低下了头。他应该是非常担心自己的朋友吧,因为这样才无精打采。 「少主为了自己同窗着想的心意,是多么地温柔、多么地伟大啊!我实在感动涕零!」 五十岚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高雅的手帕,按住了眼睛。他是真的在哭啊,这个人。 「少主竟然结交了如此值得重视的友人……看来我可以向主公报告好消息了。」 樱汰有点开心似地朝着五十岚先生微微一笑。 但是,那依然远远不及平常开怀的笑容,是带着些许阴影,感觉像是硬装出来的笑容。 隔天,我依然独自占据着收藏绫布的和室,将绫布一字排开,持续烦恼。同时也为了自己无法做出决定的优柔寡断和缺乏品味而陷入低潮,感觉非常烦闷。碰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暂时远离烦恼的根源,试着改变一下心情。反正想太多只会进入死胡同,没什么好事。 我收拾了房间,前往环小姐所在的店门口。环小姐站在面向中庭的外廊上,正吸着长烟管。 「哎呀,今天已经结束了吗?」 「不。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情。要是一直看着绫布,就会越来越搞不清楚哪个才好。」 「那种感觉,必须要多看、多试,在努力累积经验与研究结果的过程当中,才有办法慢慢学会。哎,别心急,你就慢慢来吧。」 「啊……嗯,也对。」 环小姐以她个人的方式出言安慰,但是我只能做出含糊不清的回应。 「这么说来,我很早以前就在想,绫布这种东西大部分都非常花俏呢。有些会画上金色或银色的花纹,有些则是布料本身就很花俏,不知道该说是花样繁杂还是金光闪闪。为什么是以那种花俏的花纹居多呢?」 「这个嘛,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因为以前的人都喜欢炫富、喜欢特别花俏的东西?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环小姐缓缓吐出长烟管里的烟雾,嘴角上扬,开心地笑了起来。 「洸之介,你之前看到令尊的画作裱褙时,有什么感想?那套装裱应该也有金色的花纹。你觉得看起来像是在炫富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 那套装裱与作品呈现出惊人的调和,完全没有让我出现类似的想法。 「那么,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怎么一回事啊?我完全摸不着头绪。然而不管我多么疑惑,环小姐都不愿为我解答。 正当我和环小姐一起站在外廊讨论着这件事情的时候,樱汰回来了。听说他是去探望了昨天参加试胆大会的朋友。 「樱汰,怎么了吗?」 「……环。」 樱汰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更没精神。难道那些朋友们出了什么事吗? 「昨天提到的一个朋友,在试胆大会途中受伤了。」 「伤得很重吗?」 「只是扭到脚,应该没什么大碍。他说只要稍微静养一阵子,就能复原了。」 这个回答,让我和环小姐都松了一口气。 「跟传闻一样,那个朋友好像就是在试胆大会途中不见踪影。大家找了一整晚,都没有找到,一直等到天亮后才在校园里面发现他。那时,他的脚踝就已经肿了起来,而且红冬冬的。」 樱汰看似懊恼地咬住嘴唇。 樱汰大概是在后悔吧。后悔没能阻止他们,后悔自己当时不在场,结果朋友因此受了伤。尽管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是自己有可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对樱汰来说,大 概无法抹去自己深切的悲伤,以及懊悔的心情吧。 这时,樱汰突然一改沮丧的表情,眼睛炯炯有神,以认真无比的表情对着环小姐说道: 「所以,我和其他朋友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也要举行试胆大会。」 这份突如其来的宣言,让我和环小姐都睁大了眼睛。到底怎么商量才有办法做出这种结论?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嗯嗯。因为这是复仇战。我一定要解开旧校舍幽灵的谜团,然后把它赶出去!」 樱汰握紧拳头,一脸气愤。 樱汰和他的朋友,似乎不太像是现代的小孩,全都是充满了正义感和责任心的热血汉子。随后樱汰抬头望着环小姐,开口说道:「所以呢——」 「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你明天可以跟我一起去试胆大会。」 「为什么呢?」 「环有办法赶走幽灵吧?」 樱汰歪着头,脸上露出了「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这般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环小姐没有马上回话,反而像是瞬间被吓到似地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我在学校听说了。绫栉小巷里住着能够赶走幽灵的大妖怪。说的应该就是环吧?」 这句话,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应该说,这不就和我之所以来到这家店的原因一模一样吗?原来这个传闻已经传到小学那边去了? 环小姐可能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只见她朝我射来一道欲言又止的视线。 「樱汰,从你来到这家店算起,你和我一起住了多久?」 「我今年四年级,所以有四年了吧。」 「我们这四年当中明明一直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你是在学校听说我的事情?」 樱汰把头歪向另外一边,似乎没有听懂环小姐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因为脑袋被试胆大会的事情塞得满满的,一时间无法再吸收新资讯吧。看来樱汰是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会埋首冲刺的类型。一旦决定后,就是笔直前进,完全不看四周、奋不顾身的家伙。 「环,拜托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认真提出这个要求的樱汰,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小学四年级的孩子。那张严肃却又看似走投无路的表情,散发出一般小孩所没有的气势。还有那道具备凛然气质的身影,真不愧是天狗的王子殿下。太帅气了。 「……好吧。」 可能是被樱汰的眼神压过了吧,环小姐最后还是屈服了。 交错着浅紫与浓烈群青色的夜空、在远处啼叫的鸟儿、如同蒸气一般湿热的夏季特有的空气、可能是因为接触不良而反复明灭的路灯。灰色的校门,配上杳无人迹的校园,还有诡谲矗立在远方的黑色校舍剪影。真是绝佳的试胆大会举办日,同时也是最佳地点啊。 「话说,为什么连我也来了?」 我面对着沉默在黑暗当中、阔别已久的母校,忍不住轻声说道。 「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的母校吧?机会难得,就麻烦你带路罗。」 站在身旁的环小姐,以樱汰听不见的音量这么回答。不过我觉得她的弦外之音应该是,大家一起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怎么可以只有你一个人避开麻烦事,太不公平了,现在正是生死与共的时候。诸如此类的。 「学校里的结构配置,我几乎都忘光了呀。」 「只要看到就会想起来的。」 「太热了,脑袋没办法运转。」 我重重叹出一口气。但是环小姐立刻做出了「就是因为热,才会举办试胆大会吧」这种再正确不过的回应。 最近几天晚上的温度一直非常高,即便太阳下山,气温也没有下降多少。相对于我不断用手扇着脸,今天同样穿着浴衣的环小姐却是连一滴汗也没流。今天,环小姐穿着米白色搭配浅茶色条纹的浴衣,绑着一条纯黑色的腰带。 「喔,来了!——喂!在这里在这里!」 当我还在沮丧的时候,就听到樱汰喊了起来,用力挥动双手。 「对不起啊,樱汰。」 「做了一点准备,所以不小心迟到了。」 樱汰的三个朋友小跑步地跑了过来。一个是个子矮小,头发也剃得短短的孩子;另一个是身材高瘦的孩子;最后一个则是有些微胖,畏畏缩缩的孩子。看起来都只是普通的小学生,但是该怎么说,他们的打扮真的让人瞠目结舌。 这些孩子的手里拿着球棒、竹刀,还有护身符和辣椒粉,头顶上戴着安全帽。而樱汰其实也从扬羽那里借来了十字架项链,手腕上也戴着水晶念珠。全是一些让人忍不住吐嘈这支队伍到底想要打倒什么东西的装备。唯一正确的装备,大概就只有手电筒吧。 「时间正好,没问题的。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的亲戚,也是我的监护人加纳环小姐。然后这个人是环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他是结之丘国小的毕业生。」 「樱汰平常承蒙你们照顾了。」 环小姐朝着孩子们微微一笑,他们立刻满脸通红地重新站好。 「不、不会。」 「我们才是经常受到加纳同学的照顾。」 「这两个人会以保护人的身分陪着我们。」 这并非樱汰的真心话,不过今天似乎是用这个设定闯关。总不能告诉他们环小姐是妖怪吧。 「两位,从这边依序是古贺隼人、坪山义弘,还有水野隆同学。」 樱汰为我们介绍他的朋友。矮个子的是坪山小弟,瘦巴巴的是古贺小弟,最后胖嘟嘟的是水野小弟。四个小学生开始互相确认彼此的装备。 现在听到的樱汰的说话口吻,跟他在加纳裱褙店里说话时明显不同,感觉跟普通小学生没有什么两样。在店内彻底释放的王子气势也悄然隐藏了起来,和另外三人感觉差不多。相信那一定是为了在人类小学生当中生活所必备的演技吧。 不过我有点在意另外一件事,于是小声地询问环小姐。 「樱汰的姓氏是加纳?」 「因为姑且是我的亲戚嘛。」 「是假名吗?」 「就是这样呢。」 「咦?那么户籍之类的资料是怎么处理的?没有那些东西,就没办法入学就读吧?」 身为天狗的樱汰,不可能拥有人类的户籍。但是没有这些文件,也无法完成入学手续啊? 「那么简单的文件,再多都有办法做出来呀。」 (所以是伪造的?是伪造文书吗?) 因为冲击过大,我就这么瞪大眼睛愣在原地,而环小姐则是眉目含笑地从我面前走过,跟在开始奔跑起来的孩子们身后。 「不等你了喔,洸之介!」 直到樱汰看不下去似的声音如同飞箭传过来为止,我都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动弹不得。 「先到中庭去吧。」 在坪山小弟——也就是樱汰这群朋友当中的带头老大——的号令下,一行人在前往问题所在的旧校舍前,决定先到中庭看看。樱汰他们的目的是赶走幽灵,为此必须先把幽灵吸引过来,于是先举行了一般的试胆大会。宝物是趁白天的时候,请樱汰他们的朋友先藏起来了。所以樱汰他们也不知道东西是放在校园,还是旧校舍里。 中庭被钢筋水泥制的新校舍团团包围,看起来十分昏暗诡异。但是一旦习惯了这份昏暗,小学时期的回忆也跟着回来了。如同环小姐所说,的确只要看到就能回想起来呢。 通往体育馆的外部通道,或是连系二楼的外部楼梯,放在中庭四周、名为装置艺术的各种雕刻,以及时钟的位置等等,都还是跟自己 过去的记忆一样。至于不同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花坛数量增加,水龙头换新,还有可能因为我长高了,导致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小一圈了吧。 晚上的学校有种相当特殊的气氛,我很不喜欢。如果有人叫我自己一个人去,我应该会被吓死吧。不过走在前面的樱汰他们扮相相当古怪,而身旁的环小姐则是彻头彻尾看好戏的态度,多亏如此,我不知道是没了干劲还是怎样,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完全遗忘了恐惧。不管是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的环小姐,还是手里紧握着十字架的樱汰,外表看起来是人类没错,但实际上都是妖怪啊。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这场试胆大会莫名滑稽。因为我们现在可是跟令人害怕的对象一起走来走去耶。未免太好笑了吧。 「喔,这种地方竟然有挂画啊。」 从穿堂窗户偷看里面的环小姐,像是相当佩服似地轻声说道。 「啊啊,那幅油画,从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就挂在那里了,据说是这间学校的毕业校友画的。放在中庭里的装置艺术和雕刻好像也都是校友的作品。」 「数量这么多,还挺稀奇的吧?」 「好像是这样。很久以前,这间学校里有个对于推展美术不遗余力的老师,虽然只是间小学,却兴办了美术社团。那位老师的学生当中,听说有不少人朝着美术界发展,而且还捐了好几样作品回来。」 「从小学时候开始,就待在能够接触到艺术的环境,真是件好事呢。」 「是没错,不过保管方面似乎相当费功夫喔,因为其中好像有一些价值不菲的作品。校方对待作品的方式非常用心,移动作品时绝对不会让小孩子靠近。特别是校长,不知道是神经质还是自私自利,经常唠唠叨叨地说着:『这幅画很贵,不可以乱碰。』所以我以前真的拿那个校长没辙,根本不敢接近校长室。」 「这种人竟然可以当上校长啊。」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听樱汰说,他好像现在还是这间学校的校长喔。」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只会用金钱来衡量艺术的价值,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环小姐的手离开了窗框,朝着一楼教室的阳台走去。教室在月光以及紧急逃生口的灯光照耀下,虽然模糊,但还是隐约可见其轮廓。小学生们风格前卫的画作就张贴在教室后面,而环小姐则是满脸笑容地欣赏着。 「环小姐喜欢看画吗?」 不管是像刚刚那样欣赏艺术家的画作,或是现在观看小学生涂鸦似的作品,感觉环小姐的眼神和态度都没有任何不同。 「不管是什么样的画,欣赏起来都很有趣呀。而且也让人欣慰。」 「欣慰?」 「油画、水彩、色铅笔、炭笔……现在这个时代有各式各样的画材,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自由自在地作画,对吧?这件事情真的让人很欣慰啊。」 环小姐把手放在玻璃窗上,眯起了眼睛。 「以前,画材是非常昂贵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由地作画,只有获选的一小部分人类,才得以从事绘画工作。过去是以画师这个名词来称呼画家,与其说是艺术家,其实更类似工匠。时代越古老,这样的倾向就越强。」 「原来是工匠吗?」 我感到很意外。画家和工匠,感觉应该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种职业。 「徒弟找人拜师,借此学习技术,或者是以世袭方式,将作画技巧流传下去。像德川时代,隶属于幕府或藩的御用画师就是如此。画师的背后,几乎可说是一定会有掌权者支持,而他们的工作,就是依照掌权者的要求作画。虽然也有一些居住在乡下的画师,但他们同样也是依照人们的要求作画的工匠,而且若是不受欢迎,就会难以维生。那样实在很难说是自由自在啊。想要画出前所未见、更美、更壮阔的作品,这样的想法应该都是一样的。然而在这漫长的岁月当中,一直要到最近,画家才有办法真正完全按照心里所想的方式画图。」 「是这样的吗……」 说到画家,我一直以为从古至今都是像老爸一样,是一群自由随兴的人。原来不是这样啊。 「能够入门学艺的人,虽然同样只有一小部分,不过只要有一身作画技术,就会被掌权者收归己用,画图就会成为工作,这么一来就不需要担心活不下去。不过最近的画师——画图的人就不一样了。若是作品不被世人认同,而且没有人购买自己的作品,就没办法维生吧?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够光凭画图活下去,这一点始终没变。画出广受众人好评、仿佛获选一般、除了技巧之外还拥有『某种东西』的作品——这种做法,可能是更加刻苦的生存方式也说不定。」 环小姐悄悄垂下了目光,离开窗边。 在她漫长的人生当中,环小姐到底见证了多少画师,以及画家的生存方式呢?跃身进入这个备受限制的世界的人,画得再多也始终不得志的人——这种痛苦的生存方式,以及他们对于绘画所抱持的思念,全都看在她的眼中。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环小姐才会这么喜欢欣赏画作;因为这样,她才会用这种充满慈爱的眼神观看着图画也说不定。 回到中庭,皱着眉头跑过来的樱汰,就像是攻入城池的武士一般,沉重而简洁地说道: 「宝物不在这里,去旧校舍吧。」 和樱汰说的一样,旧校舍一楼教室的窗锁坏了,我们轻轻松松就成功闯入。旧校舍不像新校舍有设置紧急逃生用的灯光,里面一片漆黑。要是没有手电筒,肯定什么也看不见。我突然了解为什么会流行在这里举办试胆大会了,这里超恐怖的,感觉真的会有东西跑出来啊! 旧校舍的木板走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叽叽叽的挤压声。这个声音更加深了恐怖的感觉。 「还、还是不要这样做吧……」 才刚进去,胖嘟嘟的水野小弟立刻害怕地这么说。 「我们快点回去啦……!」 「才刚进来而已,你说这是什么话啊!」 带头的坪山小弟开口斥责,但是水野小弟还是止不住地发抖。这实在不能怪他啊,我真心这么想。如果我是小学生,我也一定会吓个半死的。 「上次进来旧校舍的时候,大家是分头寻找宝物的,结果启司立刻就不见了。」 古贺小弟有点懊恼似地这么说。上次参加试胆大会的人是坪山小弟和古贺小弟,水野小弟似乎跟樱汰一样,因为家里有事所以没参加。 「这次的目的不是寻宝,而是赶走幽灵。所以大家要一起行动,绝对不要走散了!」 坪山小弟铿锵有力地这么说完,其他孩子们立刻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知道大家会一起行动后,水野小弟似乎稍微放下心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么,就从一楼开始吧。」 樱汰和坪山小弟开路,随后是水野小弟、古贺小弟、环小姐,而我则是殿后。我们在积满灰尘的走廊上前进,从尽头的教室开始一间间检查。 因为这里被当成了仓库,到处堆满了桌椅、过去当成教材使用的世界地图和书本、三角板,还有在运动会中使用的看板之类的东西。樱汰与他的朋友们仗着个子小,一边钻进杂物之间,一边仰赖手电筒的灯光寻找宝藏。我和环小姐则是站在教室门口,守护着他们的行动。 虽然很暗,不过和我当初在学的时候相比,这间旧校舍内部真的没什么改变呢,这种乱七八糟的感觉真让人怀念。我开始张望着走廊与教室。 这时,视线一角突然有个发亮的东西一闪而过。难道是幽灵?我瞬间警戒起来,不过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倒立放在桌子上的新椅子的椅脚。想必是那银色的表面反射了月光吧。 「 怎么了?」 「刚刚隔壁教室的椅子亮了一下,我有点吓到。」 我如实地这么一说,环小姐顿时笑了出来。 「因为不管多么微弱的光线,金和银都会反射呀。」 听到环小姐的这句话,我想起了之前我和环小姐的对话内容。在众多绫布当中的高级品,会加入金或银。那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会在一文字或隔水位置选用加了金色或银色花纹的绫布,就是因为这个效果?」 和现代的住家相比,悬挂着挂轴的日式住宅是非常昏暗的,环小姐的家也是如此。若是在其中悬挂色调较暗的画作,肯定一点也不起眼。让不起眼的画心变得显眼起来,这应该是裱褙的功用之一。若是使用了含有金银的材质,就能对微小的光线反射,即使是在阴暗的房间里,也能有引人注目的效果。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效果呢?此外,如果是那种程度的微光,就算用豪华的绫布裱褙,看起来也应该不会太过花俏才对。 「以前的挂轴,大多都是神佛画,其次就是高僧所写的书法。有一说认为,使用该名僧侣的袈裟来裱褙,就是将金襴用于裱褙的起源。」 所谓金襴,是加了金缕的绫布。常用于制作和服腰带等物品,是非常豪华又昂贵的东西。 「昏暗的室内,包围在神佛四周的装裱部分微微发光。如此一来就会引人注目,传达出挂轴的存在感——虽然不知道这个效果是刻意为之还是纯粹偶然,不过在这个国家的建筑物里,倒是有绝佳的效果。」 不像现在,以前没有电,自然不会有按下开关便大放光明的状况。当时所谓的光,是人类无法自由制造出来、最为遥不可及的东西吧。所以一定就像神明一样,是受人尊崇之物。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们真的非常幸福啊。所有地方都有电灯,不会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是没电的地方,也有手电筒可用。 「好像不在这间教室里。」 「去下一间吧。」 孩子们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走出教室。 之后,我们依序找遍了一楼的教室,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宝藏。溜进学校已过了良久,但是孩子们就像是不知疲劳为何物般用力踩着步伐,走上二楼。每当要把脚踩在叽呀作响的楼梯上时,水野小弟似乎都会有点害怕,不过其他成员倒是全都生龙活虎。其中当然也包括环小姐。 「再从那边的教室开始找起吧。」 二楼教室里的杂物不像一楼那么多。应该是因为担心东西堆太多会导致重量压穿楼板,而且搬上二楼也比较麻烦的关系吧。然而就算如此,教室里依然像个迷宫一样。 「这里也没有吗……」 「下一间、下一间。」 就在我们走出第一间教室,准备往下一间移动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协调,随后我立刻发现,手电筒灯光变得比刚刚少了。 「有点奇怪。」 我这么一说,大家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什么事?」 「灯光变少了。」 这时大家才猛然回神。樱汰大叫: 「古贺同学不见了!」 「咦?刚才明明还在的啊!」 「刚才是什么时候啊?」 「就是刚进教室的时候啊!他就站在我的旁边。」 我也有看到那一幕。古贺小弟就站在水野小弟旁边,一起走进了教室里的迷宫。是在那个时候走散了吗? 「那么,他会不会还在刚刚那间教室里?」 不对,不可能。那间教室已经没有人了。我是确认了这一点,才继续走在孩子们的身后。 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古贺小弟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呜哇啊啊!」 水野小弟发出了惨叫。 「怎么了!水野?」 「刚刚是谁碰了我的脚?」 「没有啊。」 「没有人碰你。」 「呜哇!又来了!」 樱汰和坪山小弟站在水野小弟旁边,但是两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也就是说——是幽灵? 「哇啊啊啊!」 水野小弟已经完全陷入恐慌状态,开始放声大哭。 「我受够了啦!所以我才不想来这种地方啊!我一开始就坚持不要来,一直反对的呀!」 「冷静一点,水野——呜哇!」 突然,坪山小弟原地跪倒。他的膝盖重重撞上地板,痛得抱住自己的脚。 「好痛!刚刚有人拉了我的脚!」 原本冷静的坪山小弟身上突然发生了诡异的事。以此为爆发点,至今一直强压下来的东西仿佛洪水溃堤一般,一口气喷发出来。 「不要啊啊啊!」 水野小弟发出惨叫,突然跑了出去。 「水野同学!」 樱汰立刻追了上去,我也赶紧跟在后面。 水野小弟的脚程之快,从他的体型根本无从联想——事后回想起来,当时一定是因为「幽灵」也出了一份力的关系吧。 随后,水野小弟跑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边。一旦来到这里,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相信马上就能抓住他。我瞬间松了口气,不对,是松懈了下来。 神奇的是,原本应该上锁的窗户,却在水野小弟手中毫无阻碍地打开。然后他跨上了窗框。 「等等!水野同学!」 樱汰大喊。就在他的手即将抓到水野小弟背后的前一刻——水野小弟的背影消失了。 樱汰毫不迟疑地跳过窗框,继续追下去。 「樱汰!」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但是在我眼中,这一瞬间就像是慢动作一样清晰分明。 当我从窗户探出身子时,第一个看到的东西是樱汰的背影。 他的背后,长出了如同乌鸦般闪着光泽的漆黑羽翼。 然后樱汰的手碰到了水野小弟的身体,就在他的身体还差一公分就要撞上地面的时候,仿佛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上托住,让水野小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最后安然着地。 如梦一般的光景,让我有点愣住了。不过我立刻回过神来,朝着樱汰他们大喊。 「樱汰!你们两个没事吧?」 「我们没事!」 水野小弟瘫倒在地,看来似乎是没了意识,不过身上也没什么伤。樱汰一边撑着他,一边拍动着背上的翅膀,满脸笑容地回答。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成平常在店里看到的那个天狗王子的表情了。说的也是,樱汰是天狗嘛。所以才会长出那样的翅膀,成功搭救了水野小弟啊。 我的手还留在窗框上,整个人虚脱似地坐倒在地。 「啊——幸好樱汰是天狗啊……」 我打从心底感谢樱汰不是人类。尽管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多半不会致死,但要是不小心撞到了头,也一定会受重伤吧。 我真的吓得全身发抖,这比任何试胆大会都更让人全身发凉啊。 「洸之介!他们两个呢?」 环小姐充满担忧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 「两个人都没事,也没有受伤。」 「太好了……!」 在环小姐的搀扶下才站起身来的坪山小弟,带着一脸快哭的表情呼出一口气,放心下来。 「坪山小弟呢?」 我这么一问,坪山小弟立刻精力充沛地回答: 「我没事。只是稍微撞到膝盖而已。」 「洸之介,你先去樱汰他们那边吧。我和这个孩子随后就到。」 「好的。」 我冲下了叽呀作响的楼梯,迅速跑出校舍。 樱汰已经让水野小弟躺在刚刚着地的地方。 「樱汰,水野小弟也没受伤吧?」 「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不用担心。」 樱汰背后的翅膀已经不见了。我暗自心想刚刚那一幕说不定只是幻觉,不过樱汰的t恤背后的确破了一个大洞,所以果然是真的呢。我转念又这么想着。 「樱汰,要是不想个理由解释一下那个大洞,坪山小弟会担心喔。」 「是吗?那就假装我跌倒了,然后不小心勾破的吧。」 我在樱汰的请求之下,在t恤破掉的地方抹上一些泥土。衣服破了这么大的洞,身上却连一点伤都没有,其实也相当可疑,不过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明明是从二楼掉下来,没有受伤、身上又没有半点泥土可能更奇怪。 就在我边想边抬头看着樱汰他们摔下来的旧校舍时,我忽然发现眼前这片木板墙上,有个看似生锈把手的东西。这片有把手的墙壁,是一扇巨大的门。 「这扇门是什么?」 从地点以及这扇门的造型来看,这应该是仓库吧。我从来不知道这里竟然有间仓库,樱汰似乎也不知情,毕竟大家平常都不会刻意绕到旧校舍的后面来。 我试着用力拉拉看。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这扇门肯定动也不动,但它却喀嚓一声打开了。 「开了耶。」 「开了呢。」 我和樱汰互看一眼,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打开手电筒照了照,里面不是空荡荡的房间,看来果然还是一间仓库。感觉应该很少人使用这里吧?虽然大门轻轻松松就打开了。除了堆在角落的木箱等物品,就只剩下灰尘和蜘蛛网。然而当手电筒朝着木箱后面照去时,金色的圆形光圈当中出现了一只苍白的手。那是—— 「古贺小弟!」 古贺小弟就像是靠着木箱软倒在地。 我们立刻弹起来似地冲了过去。古贺小弟身上没有外伤,看起来应该只是睡着了。 「太好了!」 「不过,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我和樱汰同时歪着头沉思,这时,门口方向突然照进了手电筒的灯光。 「樱汰!你在这里吗?」 「坪山同学!我找到古贺同学了!」 「真的吗?」 坪山小弟的眼睛如同字面所述一般睁得斗大,急忙冲了过来。环小姐也随后抵达。能够跑步,就表示坪山小弟脚上的伤势没有大碍吧。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我们一起把古贺小弟搬了出来,让他躺在水野小弟的旁边。他们两人没事真的太好了。再怎么说,我都是以领队或类似监护人的身分一起过来的,所以多少还是有感受到一点责任。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时,环小姐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问我: 「洸之介,这花瓣是哪里来的?」 「咦?花瓣?」 听到环小姐这么说我才注意到,我的肩膀上落着一片淡粉红色的小小花瓣。用手一摸,确实是真花的花瓣。可是我至今只有走进旧校舍和眼前的这个仓库,这些地方可不会有花啊。 「嗯哼。」 环小姐先是反反复覆地盯着花瓣看,然后再快步进入仓库。我也连忙跟了进去。 可能是因为一直保持密闭空间的关系,尽管是在这个季节,仓库里仍然十分干燥,还有一点凉意,充满灰尘的空气扑鼻而来。在这片空空荡荡的空间里,环小姐突然在深处一个木箱前站定不动。那个木箱里,有个看似木棍的东西凸了出来,指向天花板。 「就是这个吧……」 环小姐伸手握住木棍,用力抽了出来。 那是一捆挂轴。两端的装裱处不只破破烂烂的,而且已经泛黑污损,连轴头都掉了。这幅布满灰尘的挂轴,肯定属于非常肮脏的范畴。环小姐刚把画轴外面的系带松开,耳边立刻传来了风声——樱花香气顿时飘荡开来。 环小姐展开了挂轴。 画心上画的是在月光照耀下的夜樱。淡淡卵黄色的月亮下,无限趋近于白色的粉红色樱花,正在细细的枝桠上争相怒放。我觉得这是一幅非常美丽、宁静的画。同时,我心中也兴起一股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骚动。 风开始吹拂。樱花树枝随之摇荡,花朵亦随之摇荡,花瓣纷纷散落,随风而去。这是落樱吹雪的景致。风渐渐变强,最后更像是暴风雨一般猛烈。这阵风是从图画里面朝着我们吹动,而花瓣也如同暴风雪一样直扑而来。 视野当中清一色是白色花瓣。花瓣从画里飞了出来,在昏暗的仓库里舞动。 图画在动,而且连这个世界都受到了影响。 这幅画——跟老爸的画是一样的情况。 「难道幽灵的真面目就是这个?」 若是如此,就可以解释古贺小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黑暗又寂寞无比的地方,形容的应该就是这间仓库吧。 可是,这当中到底有什么涵义呢? 「如果只在这栋旧校舍里举办试胆大会,就不会出现任何怪事。然而一旦加进了寻宝活动,就会有小孩子失踪。失踪的孩子都会在学校里被人发现,而手里则握着樱花花瓣。没错吧?」 环小姐始终凝视着挂轴,如此轻声问道。我生硬地点头回应。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咦?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间学校里,展示出许多美术作品。而且全都是受到大众认同、仅出自于一小部分人之手的作品。因为这样,这些作品才得以被慎重处理、展示,让孩子们鉴赏。」 环小姐轻轻抚摸着破旧不堪的装裱部位。 「我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谁,也不知道它是经过了多少曲折才被扔到这个地方来。不过以这种对待方式来看,相信这一定不是那一小部分的人,而是无名画家的作品吧。从来不曾现身于世,更没有机会接触人们的目光。所以,它才会羡慕起挂在学校里的其他作品吧。希望人们看到自己,希望人们知道自己在这里,希望人们找出自己——而这样的思念,正好和孩子们的寻宝活动互相呼应。」 「那么,小孩子之所以会失踪……」 「是为了煽动那些孩子们吧。让他们握住樱花花瓣的原因,应该也是为了表明这个意思。这幅画希望不是透过别人,而是透过这里的孩子们之手把自己找出来啊。」 这幅画深埋在仓库里多少年了?明明听得见孩子们在远方的脚步声与欢笑声,感觉得到他们观看其他画作,但是自己却连离开这里都办不到。就算试着发出声音,也传不进他们耳中。 明明就在身旁,明明自己就在这里,明明希望他们注意到自己,但是却传达不出去。快点找到我吧、找到我、找到我—— 「是吗……原来这幅画希望我们找到它吗……」 樱汰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他的声音在仓库里响了起来。 「樱汰……」 他以平静的步伐从我面前走过,靠近画轴。 「……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是始终没人注意到,只能为了自己的无力感悲伤懊恼,根本无计可施,对吧……我可以了解它的心情。」 樱汰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紧咬着嘴唇。 那不是我至今看到的天狗王子的表情,也不是假装成小学四年级的人类小孩的表情。那应该是隐藏在重重面具之下、属于樱汰这名少年真正的表情吧,我想。 可能是樱汰的真心传达过去了吧,从挂轴当中吹出来的狂风逐渐转弱,最后画中的风景也不再有动作。樱汰用手掌 用力抹去了自己眼角的泪水。 「我还没有办法原谅它把古贺同学关起来、让坪山同学受伤,还有害水野同学吓到哭出来这些事,不过这一次就先付诸流水吧。反正大家都没事了嘛。」 樱汰仰头看向环小姐。 「环,你可以修好这幅画吗?」 「可以呀。」环小姐耸了耸肩,如此回答。 「那就拜托你了。啊,报酬就等到我出人头地再给你喔。」 樱汰露出了平常的王子笑容这么说完,随即跑回其他孩子的身边。 环小姐小心翼翼地卷起挂轴,朝着樱汰跑掉的方向凝视良久,然后轻声说道: 「像我们这种非人类的生物,能够生存的地区数量已经大不如前了。现在,就有些同伴是下定决心离开难以继续居住的地方,变身成人类,潜伏在人类社会当中生活。」 「像环小姐这样?」 「我是因为和双方都有交集,算是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吧。阿树和扬羽也差不多。不过,就算是现在,也还是有坚持和人类保持距离、独立生存的同伴。天狗就是当中的代表,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深山里建立自己的国度或村落,生活其中……」 环小姐在画轴外捆上系带。动作非常熟练流畅。 「这到底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毕竟天狗们同样无法抗拒时代的演变啊。是要和人类世界共存,还是要继续凭着一口气坚守独立,如今正是他们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樱汰的父亲希望能与人类共存,但是反对派也一直不肯退让,现在可说是权力斗争的最高峰。所以他才会把自己的继承人樱汰托付给我,为了让樱汰了解人类的世界,总有一天一起走上共存之路,同时也让他免于遭受反对派的毒手。」 环小姐从和服袖子里拿出包袱巾,将挂轴裹了起来。 「樱汰自己也知道这一切,所以才会毫无怨言地拼命学习人类世界的事物。没有多少成年的天狗注意到他的努力,但是他一直鼓励着自己,目前所学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对天狗有益,等到那一天再获得肯定就好,不断努力着。」 环小姐将包袱巾的两个角落用力绑在一起。 「可是呢,毕竟还是会寂寞呀,因为就连暑假都没办法见上一面。樱汰的父亲真的很忙,以前他们还在一起生活时,据说也是因为太过忙碌,彼此几乎没有机会见到面或是好好说话。」 我想起了五十岚先生来访时的樱汰。他知道父亲不能来时,表现出来的失落感,以及他为了不让周遭的大人担心,硬是挤出来的笑容。当时的笑容里,原来包含了这么多理由啊。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自己的遭遇,和这幅一直埋葬在这里的挂轴相重叠吧。」 环小姐微微垂下了双眼。她的侧脸看起来非常寂寞,让我忍不住脱口发问。 「环小姐也曾经有过,希望别人发现自己之类的想法吗?」 环小姐只对我落寞地笑了笑,没有多做回答。 我们从仓库里出来后不久,水野小弟和古贺小弟都醒了过来。从进入旧校舍之后开始,两人的记忆都十分模糊,而且还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感到惊讶不已。 「这全是幽灵的杰作!」 坪山小弟有点兴奋地说出事情经过,两人都变了脸色。 「那么,就在幽灵继续找你们恶作剧之前,先回去吧?」 环小姐以悠然自得的口吻提出建议,而孩子们也立刻老实地点头。毕竟还是会怕嘛。 至于挂轴,由于解释起来会变得很麻烦,所以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对他们三人保密了。感觉好像会害他们更加害怕。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因为这个时间实在不能让小学生独自一人游荡,所以决定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回家。刚抵达距离最近的古贺小弟的家,就发现他的父母早已闹得不可开交。看来孩子们都是瞒着父母,偷偷溜出家门的。一旦确认古贺小弟没事,他们马上就开始永无止境的长篇说教。 在此等劣势之下,古贺小弟整个人越缩越小。将他救出困境的,是樱汰和环小姐。 「都是我硬找他过来的!全部都是我不好!」 眼中含泪的樱汰不断发动「都是我的错」的攻势。此外…… 「我们家的樱汰造成府上这么大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这么一个任性的孩子,实在让我们羞于见人……」 再加上环小姐怒涛般的道歉攻势,说教终于以最小程度作结,总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两人的搭档攻击实在太强了,我今天终于亲眼见识到用话术哄骗人的模样了。 「樱汰,感觉你好像变成坏人了,这样好吗?」 将坪山小弟和水野小弟平安送回家门之后,我随口这么一问。 「将来要是继承父亲大人的位子,成为天狗之王,就必须背负更大的责任了。身为一国之王,若不做好背负污名的觉悟,是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人民。所以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啦。」 樱汰挺起胸膛这么说道。天狗的王子果然帅气啊!气度之大更是完全不同。我一边看着他如字面所述背负着污泥的背影,一边默默这么想着。 过了一阵子,在环小姐的巧手之下,夜樱画完美地重获新生。 「文字与飘带,选择了如同月光一般交织着金色花纹的淡黄色。隔水与边用了偏蓝的灰色,天地则是无花纹的浅茶色。我是在镶接——连接画心与绫布——的手续完成后,就先看到了半成品,但仍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赞叹。由我这个超级大外行说这种话实在有点怪,不过如此裱褙真的丝毫无损画心表现出来的幽玄及宁静春夜的气息,甚至将画中世界的意境更加深了一层。 看到这裱褙功夫,我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师傅所说的「画心是生是死,全看裱褙」这句话的意义。不论作品多么美丽,如果装裱破破烂烂,自然任何人都不屑一顾。就像我们在仓库里找到的这幅画一般。有画心,同时也有与之相衬的装裱。不是因为有其一,而是同时兼具两者,才有办法完成一幅值得人们鉴赏的美术品吧。 我相信这幅画将来绝对不会再次碰上无人欣赏,收进仓库遭人遗忘的状况了吧。只要有环小姐的裱褙,就不会有问题。 那么,樱汰又如何呢?离开父母身边,独自一人待在人类社会努力学习的樱汰。他的努力以及他的存在,到底会不会有成年人注意到,并予以肯定呢?他难道不会就此埋没在人类世界里,无人闻问呢? 想到这里,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需要担心。 为了朋友而果敢面对「幽灵」的小孩已不多见了。现今罕见、充满正义感的孩子们——像坪山小弟这群朋友,他们之所以会聚集在樱汰周围,相信一定是因为樱汰身上具备了某种让他们聚集的因素。这不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吗?尽管现在没有,樱汰将来一定能够在天狗世界找到如同坪山小弟他们一样的同伴。而且现在还有五十岚先生,另外也有同为妖怪的扬羽和阿树。 此外最重要的,还有活了五百年之久的妖狐环小姐。 渐渐地,聚集在樱汰周围的人们,会让樱汰更加闪亮耀眼。 所以,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怎么了,洸之介?」 我一直盯着樱汰看,而他满脸讶异地回头望着我。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幅挂轴完成之后要怎么办而已。」 「这个……我还没想过呢。」 樱汰皱着眉头,相当头痛似地回答。就算要卖,无名画家的作品别说是被买下,甚至不会有人要收下吧。虽然我觉得这是一幅好画,但这个和那个是两码子事,现实世界是很残酷的。 「这幅画希望欣赏它的人是小学的孩子们。所以,挂在学校里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吧。」 「这样太好了!」 环小姐一说完,樱汰立刻举起双手赞成。 「可是,这该怎么做呢?」 「那间学校的校长,在金钱方面很罗唆又很自私自利吧?」 「啊,是……」 环小姐不怀好意似地笑了。那绝对是正在策划某件事的表情。 「环小姐,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只是有个想法而已。」 我就是对那个想法感到不安啊。 这股不安可能直接表现在我脸上了,环小姐像是为了让我安心似地说:「哎,我不会做什么坏事啦。」直到后来,我才深深后悔当时实在应该对环小姐的那个「想法」多问一些问题的。 事情将会发生在挂轴完成之后几个月的初冬时节。环小姐带着五十岚先生一同前往结之丘小学。身上穿着看似昂贵和服的环小姐,手里拿着装有完成品挂轴的桐木箱,毫不犹豫地穿过教职员办公室,直闯校长室。哇呜,该不会是怪兽家长吧(注4:指过分保护、溺爱孩子,为避免孩子受到伤害,向学校提出无理取闹要求的家长。)?老师们与校长战战兢兢,严阵以待。当着他们的面,环小姐把挂轴拿了出来,说出自己想要捐赠这幅画。 除此之外…… 「这幅画的作者,虽然拥有众所瞩目的才能,但是却在年轻时便因病去世……」 作品不多,所以更显得稀有,而且还曾在某某著名画展上得奖,担任评监委员的某某画家也对他的作品赞不绝口—— 哎,总之就是捏造出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还补上致命一击「目前的价格应该绝不低于数百万」,然后强迫校长答应一定会把挂轴放在孩子们看得到的地方。诸如此类的状况,使得我们这些之后才会听说这件事情的人将要承受吓得差点心脏停止、这么胆战心惊的未来。 还不知道事情将会变成这样的我,只觉得:「嗯,不错,总而言之,把这幅画挂在学校里是个不错的主意,所以这点我也赞成。」我现在只能考虑到这样的程度。此外,「这么一来,我就没什么机会看到这幅画了呢。」虽说是母校,但还是没办法频繁地前往观赏。当我这么一说,环小姐随即露出了苦笑。 「那么,等到春天来了,我们再一起去赏花吧。」 「好主意。那么赏花时的便当该怎么办呢?啊,我可不要吃汉堡喔。」 「让五十岚做吧。五十岚可是很会做料理的!」 我们开始悠悠哉哉地讨论起要去哪一座公园赏花、要由谁负责占位,完全沉浸于赏花话题当中,环小姐的那个「想法」已经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根本不知道令人惊愕的未来正在等着自己。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眼前樱汰的笑容能够永远维持下去就好了。 第三章 狸猫的故事 不同于有人通行的玉响通,平常几乎没有人会转进绫栉小巷这条小径来。里面只有加纳裱褙店这一间商店,上门的客人也几乎趋近于无。到头来会出入这间店的,就只剩下店长环小姐认识的人。 除此之外,绫栉小巷的巷口处,还有香烟铺的阿婆一边卖香烟一边监视,凭着好奇心走进来的人,全部都会被赶走。据说环小姐好像曾经出手帮助阿婆的祖先,为了报恩,后代子孙才会代代负责监视的工作。因为这样,所以我第一次在白天来访时才会突然被要求报上名字,之后更得知森岛的学长还被大声臭骂了一顿。 哎,这种事情先摆一边,我之所以会滔滔不绝地解释这些事,其实只是想表达绫栉小巷平常只有环小姐认识的人才有办法进来而已。 那一天,我也同样为了获得师傅的指导,于是在放学之后前往环小姐家。让我伤透脑筋的绫布,总算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做出了决定。等到文化季也手忙脚乱地结束后,我终于可以进行下一道手续,也就是制作浆糊。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平常应该不可能看到的光景。有个不曾见过的男人,从小巷里走了出来。这人的年纪比兵助先生稍微年长一点,大概不到三十五岁吧,有着细长的眼睛,以及刻意抓出造型的微长黑发;身上穿着品位出众的外套、衬衫和紧身的黑色牛仔裤,虽然一点也不花俏,但第一印象却是相当引入注目。 因为太过讶异,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凝视那个男人。结果对方可能是注意到我不太礼貌的视线,朝着我走了过来。我还在暗自惊慌的时候,男人先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我搭话。 「你就是环的新徒弟吗?」 「啊,嗯,是的……唔。」 他的脸色十分普通,却有股让人忍不住掩鼻的酒臭。现在大白天的,这个人到底喝了多少酒啊?我下意识地停止了呼吸。我的反应似乎被对方发现,只见他丝毫不愧疚地说道:「啊,酒臭味很重吗?真不好意思啊。」接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哎,你就好好加油吧。」 他轻轻拍了我的肩膀,随后一边朝着身后挥手一边离开。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我呆滞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既然香烟铺的阿婆放他进去,就表示他一定认识环小姐吧。 「搞不好不是人类呢。」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肯定没错。我直觉地这么认为。如果是普通人,绝对不可能散发出这么浓重的酒味,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一直等到自己的内心和嗅觉全都冷静下来后,才像平常一样穿过加纳裱褙店的门帘。 然后我立刻不由自主地皱起了脸,这一次不是在心里大喊,而是直接叫了出来。 「呜哇!酒味好重!」 店里充满着酒精味,光凭这股味道,就足以让人酒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朝着店内望去,立刻发现矮桌被一群老面孔团团包围。身穿散落着银杏叶的紫色和服的环小姐,坐在她对面的人则是阿树。今天的阿树不像平常一样是轻松的打扮,而是穿着看似十分昂贵的西装。此外还有穿着制服的扬羽和樱汰。如果仅止如此,那么就和平常熟悉的风景没两样。但是矮桌四周滚落着大量酒瓶,而桌上也同样摆放着数量惊人的下酒菜。 「欢迎你来啊,洸之介。」 「呵呼嘻嘻!」 接在店长环小姐之后说话的,是嘴里叼着洋葱圈的樱汰。阿树和扬羽也各自举起了手中的精雕玻璃杯。不必说,里面装的肯定是酒。姑且先不论阿树,扬羽可以喝酒吗?虽然外表年龄只有十几岁,不过毕竟是猫又嘛,一定早就超过二十岁了吧。我在心中唱着独脚戏。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酒瓶,走进了和室。然后随手捡起一个酒瓶看了看,立刻吓得瞪大眼睛。这是粉红香槟王吧?就是一瓶要价快两万日圆的高级香槟。因为妈妈曾经洋洋得意地带了一瓶回家,所以我有印象。其他还有红酒和威士忌,从洋酒、中国酒到日本酒等,各式各样的酒瓶到处滚来滚去,而且每一瓶看起来都不便宜。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高级酒?」 「是阿树给的。」 「阿树给的?」 扬羽看了阿树一眼。而阿树正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我果然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狸猫!」 随后趴在矮桌上大声喊叫。 「竟然连结婚诈欺都办不到……!」 「啊?」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咦?他刚刚说什么?什么意思?结婚诈欺?) 我正在疑惑时,发现我的状况的扬羽开始亲切地解说。 「像我们这样混在人群当中生活的妖怪其实相当多,因为能够偷偷过日子的地方变少了嘛。于是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彻底化身成人类并开始工作。狸猫不是很擅长变身吗?所以一旦开始在人类世界当中生活,他们就把这一点活用在工作上,变身成人类赚钱。所有在人类当中生活的狸猫,都是超一流的诈欺师喔。」 扬羽喝了一大口酒。从颜色和气味来看,杯子里装的应该是日本酒吧。 「然后所有诈欺活动当中,最简单的就是结婚诈欺了。毕竟狸猫会变身啊,所以长相和身材全部都能随心所欲地改变不是吗?之后只要用花言巧语骗对方上钩就行了。」 高姚的身材、结实的肉体,还有女性应该会喜欢的温柔顺眼的长相。要是这种人主动接近,女生们大概会开心得晕头转向。应该吧。不过我是男的,只会把他看成是喝太多的醉鬼。 「所以,对狸猫来说,做到结婚诈欺是最理所当然的事了,可是那家伙却办不到啊。」 「但是,那件事情和这些酒瓶有什么关系吗?」 「讲白一点就是分手费啦。诈欺失败了。」 「不是成功?」 能够拿到这么多昂贵的酒,这样难道不算是诈欺成功吗?然而扬羽摇着头回答: 「不是成功,因为那家伙被甩了啊。」 「能和你交往,我真的很开心,感觉就像是作了美梦一样,谢谢你带给我美好的回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真的很感谢你,再见了——听说对方是这么对他说的。」 樱汰面无表情地重现了分手时的光景。该怎么说呢,真的是非常和平的分手状况啊。 「简单来讲,就是感受不到一个男人应有的魅力啦,所以才会被人擅自定位成回忆啊。」 「呜哇啊啊!加奈小姐——!」 阿树提高了音量大叫。环小姐立刻添满了另一杯酒,而阿树连眼泪都不擦,直接当成水一样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这边全部都是高级酒啊。那个加奈小姐到底是什么人物?」 「听说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强人老板,所以买这点小东西肯定不痛不痒。阿树是在昨天晚上把东西拿来这里的,然后就一直都是那副模样。」 「那不就是快要喝上一整天了吗?」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喝酒速度完全没变慢的两人。环小姐是边笑边喝,侧脸看起来和平常一模一样。果然不是人类吧。啊,对了,是狐狸来着。 「昨天兵助也在,不过他早早就醉到不醒人事,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嗯哼。兵助喜欢喝酒,但是酒量很差呀。」 所以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个男人,一定也是酒会成员之一吧。而且酒臭味超重的。 说出这件事之后,环小姐回答:「啊啊,那是乔治吧。」 「鹫谷乔治。他是我认识多年的酒友,偶尔会过来玩一下。」 环小姐认识多年的酒友,肯定不只是数十年,而是 数百年前就认识的超级老朋友吧。我们对于时间的感觉应该是天差地远。 「现在这样,也是经常发生的事。」 「像阿树的抱怨,也都已经习惯了呢。每次被甩,他就会跑来这里喝闷酒啊。」 一手拿着酒杯的环小姐和扬羽露出苦笑。看来真的已经是例行公事了。 「那个,大概是从多早以前开始的啊?」 「我开始出入环小姐的店时,阿树就已经是这里的老面孔了。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幕末时期吧(注5:泛指西元一八五三年至一八六九年这段期间。)。那个时候还住在江户地区。对吧,环小姐?」 「啊啊,真让人怀念呢。之前住在江户时,店铺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墙壁也很薄,每次阿树一开始抱怨,隔壁就会有人过来抗议声音太大了。」 「话说江户地区,环小姐以前住在东京啊?」 我还一直以为他们从以前就住在这个地方,所以感到有点惊讶。 「原本是呀。一直到昭和时期战争开打,大家为了空袭之类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就被疏散到这里来了。」 当时都是多亏了佐伯家帮忙打点呢。环小姐相当怀念似地回顾着过去。 「和阿树也是在江户认识的吗?」 「是呀。大概是在享保饥荒(注6:享保十六至十七年(一七三一至一七三二年)发生的大饥荒,影响程度遍及西日本各地,有一万多人因饥荒饿死。)过了一阵子之后吧,我把完工的挂轴送到客人家里,然后在归途上碰到他。记得是个寒冷的晚上,路边还积着雪。」 樱汰似乎跟我一样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只见他露出了充满好奇的表情,竖起耳朵认真听着环小姐诉说往事。 「我从一间大宅院前走过时,突然听见了哀号声。然后又传来了某个东西倒地的声音,同时还有一只狸猫从门口冲了出来,那就是阿树。他当时正打算诱骗那间大宅院的女主人,结果不幸被男主人给发现了,对方好像拔出刀子准备砍人。结果阿树在惊吓之余不小心解除了变身,才趁着男主人一时疏忽的空档逃了出来。」 「呜哇……」 「嗯~阿树一直都没变呢。」 不同于面露苦笑的我,樱汰冷静地说出感想。 「在寒冬当中累垮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在回家路上顺便请他吃了路边摊的天妇罗。在那之后,阿树就开始三不五时出现在店里了。后来每次诈欺失败的时候就会过来,不知不觉当中就在这里待下来了。」 「然后每次都这样狂喝闷酒。」 扬羽用拇指指了指阿树。 至于当事人阿树,虽然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刚刚那段对话,但是他很明显地变得更加消沉,几乎是在半哭泣的状态下抱着酒瓶,反反复覆地不断抱怨下去。 「为什么我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感情变得这么好,应该可以顺利进行才对,结果最后都是对方提出分手然后失败。连结婚诈欺都做不好,怎么有办法做到更困难的诈欺啊!」 「都是因为你人太好了啦,所以最后就只能当个好人而已。你们去约会的时候,肯定只是稍微吃顿饭就结束了吧?」 「因为她的工作很忙啊……」 「你这么客气,只会让见面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吧?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直被人忘记。」 「呜!」阿树按着胸口,低下头去。被说中了吗? 「另外,虽然约出来吃饭了,但是你也只是在闲聊或是报告近况而已吧?正常来讲,这时明明就是从对方身上骗钱的大好时机啊。比方说希望能帮忙还一点债务,或是想要独立开店但资金不足之类的,都是常见的诈欺手法啊。而你只是开开心心地吃完一顿饭就没事了吧?」 「我每次都在想这次一定要说、这次一定要说,但是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钱也不是取之不尽的不是吗?想到这里,就觉得好像很对不起她,最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要是会觉得对不起诈欺对象,那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诈骗成功的啦。女方就是注意到你这种拖拖拉拉、优柔寡断又不能令人依靠的地方,所以她们才会觉得将来不可能跟这个人有好结果,才会把你甩掉的!」 扬羽刀刀见骨地猛烈指责,让阿树的背弯得更厉害了,连半句话都不敢吭。 「阿树就是那个吧,丢人现眼的风流男。」 「用现代的话来说,应该是令人感到遗憾的残念系帅哥喔,樱汰。」 「嗯哼,原来如此。真是上了一课。」 「呜哇啊啊啊啊!」 阿树开始放声大哭。只不过我也觉得扬羽他们的形容相当正确。 阿树似乎有点鼻塞,不断吸着鼻子。那个模样看起来实在非常没用,糟蹋了那张帅气的脸。这么一来,就算是持续百年的恋情也会瞬间冻结啊。 这时,一直默默观望这一切的环小姐张开了口,发出锐利的声音。 「——那么,阿树。」 环小姐把手放在矮桌上撑住脸,仿佛要把人看穿似地凝视着阿树,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这次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抱怨而已吧?」 环小姐的责问,让阿树的肩膀剧烈一震。 「以往就算会带酒过来,也都只是顺手带来的等级而已吧?这次拿了这么多过来,差不多可以交代一下理由了喔!」 环小姐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容完全没变。明明是这么灿烂美丽的笑容,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淡淡凉意。想要撒谎或骗人,再等一千年吧!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这句话。 正面对着这个笑容的阿树,脸色瞬间刷白,眼睛不断左右游移。 「那个……呃……就是……」 「快说。」 「是。」 立刻对环小姐的笑容压力举白旗投降的阿树,连忙端正坐好,挺起腰杆。 阿树真是超弱的。 「其实我还有另一个正在交往的对象……」 阿树以认真严肃的表情,做出不得了的告白。 「是劈腿、是劈腿!」 「区区阿树竟敢这么嚣张啊。」 樱汰和扬羽躲在一旁交头接耳。阿树完全不理他们,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人开了一家贩买古董和服和小饰品的公司。最近,那间店铺兼住家的房子里好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怪事。」 「不可思议的怪事?」 阿树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好像就会听见奇怪的鸟叫声。但是那附近没有人养鸟,而且听起来也不像是一般麻雀或乌鸦的声音,似乎有种悲痛的感觉。仔细听过之后发现,声音是从她家院子里的仓库中传出来的。」 「仓库?」 「对。那个人的家是一栋相当古老的旧式建筑,仓库里好像也收藏了一大堆古董和美术品。所以她怀疑那声音的真面目是不是仓库里的某个古物收藏,或是什么受到诅咒的东西。而且最近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让她非常烦恼。我听到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想起环小姐,然后我告诉她自己认识一个对这方面相当熟悉的人,她就叫我务必介绍给她认识……」 阿树顿了一顿,当场用力低下头去。 「拜托你了,环小姐!请跟我一起去那个人的店里确认吧!」 环小姐看似提不起劲似地摇晃着手里的精雕玻璃杯。 然后叹了一口气。 「哎,毕竟酒也喝了嘛……」 阿树看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跟你去也行。」 「真的吗?」 阿树的脸瞬间绽放光采。 这灿烂的表情才出现没多久,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不太开心的表情。然后阿树一个转身看向我,说道: 「洸之介!你愿意一起来吗?」 「咦?我吗?为什么?」 「你是环小姐的徒弟吧?而且那间仓库里,好像收藏了大量的挂轴,应该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吧,怎么样?」 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帮忙搬运整理仓库杂物的跑腿小弟而已吧?我还在考虑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阿树似乎会错了意,举起一瓶尚未开瓶的酒。 「我这里还有!就给你吧!」 「我还未成年!」 「啊啊,也对。现在的法律真的很麻烦呢。那么,嗯,给你现金怎么样?」 阿树从西装的内口袋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叠厚得吓人的纸钞。 「啊,这样会不会太少?」 「这不是数量多少的问题好吗!啊啊,真是的!知道了啦,我去就是了!你快点收起来!」 我连忙把阿树递过来的钞票推了回去。 (哎哎哎,这人到底在干什么啊!难道没有半点常识吗?) 不过话说回来,从那叠钞票的厚度来看,这个人做为一名诈欺师,应该是非常成功吧?但是当时我的全副心力都放在把钱推回去上面,根本没有余力注意这件事。 「嗯哼,这次的新产品马马虎虎而已。」 环小姐有点不满地低声说道。手里拿着今年秋天的新商品,沙丁鱼起司汉堡。 我一直以为环小姐只要是汉堡,任何口味都好,不过由此看来,她还是有个人喜好的。倒是沙丁鱼和汉堡,这两个东西再怎么想也搭配不起来啊。竟然敢放在店里贩卖,真是一间胆识过人的公司啊,勇于挑战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和环小姐的所在地,并不是那家我平常购买进贡品给师傅、距离车站最近的速食店,而是距离有三站之远的另一家分店。今天,阿树和他女友约好见面,而地点就是指定了这个车站。 尽管皱着眉头,环小姐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吃光了沙丁鱼起司汉堡。她那堂而皇之的姿态,以及身上带有鲜艳红叶花纹的橘色和服,和店内喧闹的气氛非常不搭调,十分引人注目。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感受到周围不断传来某种针刺般的好奇视线,连坐在旁边的我都感到不太舒服。但是当事人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早就习惯了,又或者是彻底无视,总之还是开心地捏起了薯条。 「洸之介,你不吃吗?再不快一点,就要没时间了唷。」 「啊啊,好的。」 我把一直拿在手上的照烧汉堡送进嘴里。果然没错,对环小姐来说,这种仿佛无孔不入的视线,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论何时何地,环小姐总是非常冷静,从来不曾惊慌失措。 之前陪阿树一起喝闷酒的时候也是如此。 明明喝了一整天,但不管是脸色、脚步,还是言词,全都和平常一样。不仅如此,当阿树抱怨完之后,环小姐还立刻站了起来,说:「那么,反正徒弟也来了,就来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我大吃一惊,连忙叫住了正要前往工作室的环小姐。 「这样没问题吗?」 「怎样没问题?」 「什么怎样……你不是喝了一整天了吗?这种状况下,还有办法开始作业吗?」 结果环小姐愣了一下,随后露出苦笑,平静地回答: 「那点酒,根本不算是喝多了啊。」 作业台上,放着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看似浆糊原料的白色粉末。 用带子固定好和服袖子的环小姐,高声解说起来。 「浆糊用的是小麦麸浆糊(注7:亦称小麦淀粉浆糊。)。」 「麸?麸就是那个麸吗?常常用来加进汤里的那个?」 「你说的是烤麸。我们今天要用的东西,是在制造烤麸的过程当中会形成、通常会丢弃不用的部分。材料是面粉、盐和水。」 「只需要这些就行了?」 我真的大吃一惊。因为我一直以为这是裱褙用的浆糊,所以一定是需要混入各种材料、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才能完成的复杂物品。然而材料只需要三种,而且还是每个普通家庭都会有的东西。有种与其说是出乎意料,更像是全身虚脱的感觉。 至于做法,首先,先在面粉里加入少量的盐和水,仔细搅拌搓揉。然后用布包住面粉团,在水中搓洗,将可溶解和不可溶解的部分分开。 「不能溶解的部分叫做麸素,就是制作麸的原料。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做glu……glu、glud、不对,是glut什么的……」 后来我查了一下,发现是面筋「gluten」(注8:谷蛋白黏胶质,亦称面筋或麸质。)。环小姐似乎对于横书文字、片假名还有外来语非常不拿手,不过汉堡的名字倒是可以过目不忘。 「把这个拿去蒸或烤,就能做出麸了。现在这个时代比较方便,可以加进防腐剂,或是购买其他更容易使用的浆糊,不过我还是利用古法制作浆糊。比较习惯,而且更有成就感。」 环小姐把去除面筋之后的液体移入锅子里。顺带一提,留在液体当中的东西似乎是淀粉。接着再拿到隔壁房间的瓦斯炉上加热。 「之后就要一边小心不让温度升得太高,一边慢慢熬煮。这段期间,必须不断地搅拌,绝对不可以停下手。」 我用交给我的木棒,不断搅动锅子里的东西。久而久之,我有种在制作料理,而非制作浆糊的感觉。原本装在锅子里的清淡白色液体,可能是因为水分蒸发的关系,开始有种黏稠感。 「感觉好像挺好吃的。」 冷却凝固之后,看起来就像甜点一样,和果冻、杏仁豆腐属于同一领域。 由于是在晚餐前,肚子有点饿的关系,我忍不住这么说。而环小姐则是苦笑着回答。 「哎,是可以吃没错啦。」 「咦?这可以吃吗?」 「可以啊。毕竟原料是面粉、水和盐巴嘛。」 「啊,说的也是。」 「像剪舌麻雀这个故事,不也是因为舔了浆糊才被剪掉舌头吗?」 「这倒是。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那一点很奇怪。以为连浆糊都吃,麻雀还真是惊人的杂食性动物啊。不过既然原料是面粉,搞不好其实很好吃也说不定。话说回来,这个要煮多久呢?」 「多久啊……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吧。」 「需要这么久?」 「嘿,眼睛别离开锅子。」 尽管环小姐已经提醒过,但是我的火力调整还是出了问题。相信应该是环小姐离开房间,导致我一时松懈下来的关系。独自一人搅拌锅子,一不小心就发起呆来,没注意到锅子里的变化。等到环小姐回来发现异状,连忙关火,已经于事无补了。才过了几十分钟,我第一次制作浆糊的体验便宣告失败,我不由得垂头丧气起来。 「第一次都是这样。必须不断地练习,才会慢慢习惯。至于最后完成的浆糊,有时候会直接使用,不过有时也会根据托裱方式的不同,刻意选用腐坏的东西。」 「腐坏的?故意让浆糊腐坏吗?」 「没错。因为刚做好的浆糊,黏性有点太黏了。而腐坏的浆糊则是这个样子。」 环小姐拿出一个小小的壶,其间隔掌握之准确,简直就像是料理节目一样。腐败前、腐败后,before and after。只不过腐败前的范本被我做坏了。 我试着捏起里面的浆糊,感觉黏性比普通浆糊低,有点干干的。 「不管是这种老浆糊还是刚做好的新浆 糊,使用时都必须用水稀释。」 「这种干巴巴的感觉,真的黏得住吗?」 「黏得住呀。不过浆糊的黏着力也不能太强。就算黏住了,之后若是没办法在不伤害画心的状态下剥除,那也是不行的。」 「不是正好相反?」 如果随便就能剥下来的话就糟了吧。要是挂轴还挂在墙上的时候浆糊剥落,最后害得画心破掉的话,可就麻烦大了。我是这么想的,但是环小姐刚刚的回答却是正好相反。 「要是剥不下来,等到将来重新裱褙的时候不就头痛了吗?如果是这种浆糊,只要用水溶解就能迅速剥除了。」 「所谓将来,到底是指什么时候呢?」 「这个嘛,必须依照挂轴的状态而定……不过大概是一百年,或是更久之后吧。」 这数字实在太偏离常理,让我哑口无言,脑袋一阵晕眩。 如果是普通人类——环小姐他们当然另当别论——过了一百年之后肯定不在人世了。在那之后的事情,普通人是不会去考虑的。只要现在漂漂亮亮、能够挂起来装饰不就够了吗?这才是普通的做法吧? 然而对裱褙师来说,这样并不普通。说的也是,如果不是凭着这种做法,一、两百年前,不,甚至更久以前的画作,根本不可能保存至今。 「竟然要考虑到这么久远的事……怎么说呢,感觉好厉害、好深奥啊。」 环小姐为我试做了托裱用浓度的浆糊,但是不出所料,不管是外表还是触感,都稀薄到让人忍不住担心黏不黏得住。而浆糊的浓度,也会因为使用在不同的部位而有所不同,而且还必须根据使用时的房间温度和湿度做出细微的调整。 「这也是必须多做几次,才有办法慢慢掌握到感觉。」 简单来说,这个工作最需要的,一是经验,二还是经验。无论如何,我已经亲身体会到经验挂帅这件事了。甚至忍不住暗想虽然是机缘巧合,但我这种外行人真的可以涉足这个世界吗? 「哎,能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也算是很厉害的了。」 「你在说什么?」 吃完汉堡的环小姐反问,我瞬间回过神来,感觉刚才意识似乎飘到遥远的远方去了。看到环小姐一脸讶异地近距离盯着我看,我连忙开口解释道「没什么」,还有「脸太近了」。 认识好几个月,我早就看惯了环小姐的脸。不过靠得这么近,难免还是会小鹿乱撞。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男生,当一个年轻——虽然只有外表——貌美的女性如此逼近,相信任何人都会心跳加速的。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看画面,发现收件夹有一封新讯息。寄件人是阿树。 「阿树传讯息来了,他们马上就到。」 「那么我们也出发吧。」 环小姐以熟稔的动作整理好餐盘,仍然丝毫不在意众人目光,走出店外。 「环小姐!洸之介!」 我们正准备朝着车站前进,这时突然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看见了不断挥着手的阿树。不同于之前的西装笔挺,他今天的打扮相当轻松。 「太好了。我们也是刚到。」 他笑嘻嘻的表情和平常一模一样,但是一看到他身旁的女朋友,我忍不住愣了一下。 和纤细高挑的阿树相反,那个人是个左右幅度宽大,说得更明白一点,那是一个肥胖的中年欧巴桑,身上穿着看似要价不菲的蓝色和服,手上戴着镶有斗大宝石的戒指,脸上化着超级夸张的浓妆,看起来就像是图画里出现的暴发户太太。和阿树站在一起时,与其说是恋人,其实更有长得不太像的母子的感觉。就算是诈骗对象,这个对象会不会也选得有点糟糕啊,阿树?我在心中默默地吐嘈。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结实小姐。这边这位是裱褙师加纳环小姐,然后旁边是加纳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 介绍完毕后,环小姐优雅地行了一礼,我也赶紧跟着鞠躬。 「初次见面,我是木内结实。这次非常感谢两位愿意光临寒舍,还请多多指教了。」 这位太太微笑了一下。 「这么年轻就成为裱褙师,实在太厉害了。而且还把和服穿得这么整齐美观,真让人开心。啊,我是经营和服店的。除了新品之外,也有贩卖古董和服。希望两位务必前来本店逛逛呢。呵呵,小姐长得这么可爱,肯定任何和服都很适合你。」 然后她接连看向我和环小姐,开口说道: 「真是一对可爱的情侣呢。看起来非常登对。对吧?筱宫?」 结实小姐交头接耳似地低声说完,便抱住了阿树的手臂。顺带一提,筱宫是阿树的假姓。 从旁人眼中看来,我和环小姐像是情侣吗?和结实小姐与阿树相比,我们的年龄可能更相配一点没错,不过应该顶多只到姐弟或亲戚之类的关系吧?我觉得。 「筱宫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结实小姐撒娇似地靠在阿树身上。结果阿树脸上的表情立刻出现明显的变化,又是苍白又是发青,忙碌异常,额头上也冒出了大量冷汗。再怎么说,用这种态度对待恋人,实在失礼到家。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若是演技不够到位,马上就会被人拆穿了啊。看到他做为一个诈欺师却表现出如此诚实的反应,虽然与我无关,但我还是忍不住捏一把冷汗,开始担心起来。 「没有啦,那个,环小姐和洸之介是师徒,并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就算现在不是,不过将来可就难说了不是吗?对吧?」 结实小姐不再追问狼狈不堪的阿树,反而转过来征求我和环小姐的同意。真的这么想撮合我们吗?看来结实小姐似乎有着爱管闲事的欧巴桑体质。 因为实在很难回答,我只好笑着蒙混过去。虽然环小姐的确是个超级大美人没错,但实际上是活了超过五百年的妖狐啊。就算天地倒转过来,那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啊,对吧,环小姐?我试着观察她的反应,发现她那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扬起,隐含着笑容。 (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是怎么回事啊?) 然后她对着紧紧黏在一起的两人说道: 「是啊。将来的事情的确很难说。」 不仅如此,环小姐还靠到我的身边来,握住了我的手。 如果只看外表,她那羞答答地低着头的样子,的确是恋爱中的少女才有的表现。我不自觉地,真的不自觉地,心脏顿时猛然跳了起来。 知道环小姐真实身分的阿树,看起来似乎是当场停止思考,身体也瞬间僵硬,动弹不得,脸上也维持着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的表情。不不不不不,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环小姐!尽管我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也无法传进环小姐耳中。 「哎呀呀,这可真是。」 只有毫不知情的结实小姐开心地用手摸着脸颊,发出感叹的声音。 「说的也对。师徒相恋,还真是浪漫呢。真希望能和你好好聊聊这件事,总之我们先到店里去吧。筱宫,你还要僵硬到什么时候?」 「洸之介也别这么僵硬了。来,我们走吧。」 我们就像是被两位兴高采烈的女性拖着走似的,朝着结实小姐的店铺前进。 结实小姐的店——木内和服店,位在距离车站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据说是一间当地著名的老店。创业时期是在江户时代,历史的确相当悠久。 「这原本是我丈夫的店,是间传统的和服店。不过最近穿和服的人不多,而且客人也被附近的大型商场抢走,有段时间一直都是赤字经营啊。」 店里的生意持续恶化,随后又发生了另一件雪上加霜的 事件。 结实小姐的丈夫突然去世了,结果变成结实小姐必须背负起这家店铺的一切。 「说真的,那个时候孩子们都还小……当时我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佛庇佑。只能看着招牌,无计可施。」 尽管每天以泪洗面,客人依旧不会上门,营业赤字也不会因此改善。既然如此,结实小姐为了守住老店的招牌,下了一个庞大的赌注。 那就是在网路上贩卖和服。原本就很喜欢和服、特别是古董和服的结实小姐,在店里出现危机之前就有搜集中古和服的兴趣。她透过这些管道,搜集了许多珍奇罕见的和服,并开始在网路上贩卖。而这个做法正好中了大奖,结实小姐成功重振了店里的经营状况。 「要同时兼顾生意和教养孩子真的很困难,但我只是一个劲地工作。」 最后孩子们终于长大独立,一起生活的婆婆也随后过世。店里也可以完全交给职员经营后,结实小姐终于从忙碌当中获得解放,然而这时猛然来袭的感觉并不是安心,而是孤独感。那可能就是所谓的身心俱疲症候群吧。自己会不会一辈子孤单一人?——就在她心中充满着这种寂寥感的时候,她遇上了阿树。 「那么,请问你是在哪里遇见阿树呢?」 我无法抗拒心中的好奇,开口询问结实小姐。 「筱宫当时正在看我们店里的展示柜。因为男性客人很少,所以是我主动找他搭话的。」 两人因为这样熟稔起来,然后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开始交往。 结实小姐说着和阿树的相恋经过,脸颊浮现出层层白粉也掩盖不了的红晕,看起来真的非常幸福。然而这份幸福,只是阿树刻意安排的虚假之物。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感到十分复杂。 「啊,那里就是本店。」 木内和服店,是间面向人来人往大马路的古风木造建筑。正对马路的巨大展示柜里,妆点着各种豪华和服与腰带,所以他们两人就是在这里碰面的。 店内是一片以黑色与茶色为基底的平静日式空间。屋内深处铺着榻榻米,上面放着大型折叠式隔板。 「那里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是让客人试穿的地方喔。」 「喔,和服也可以试穿啊。」 「已经缝制完成的全新和服比较没办法,但如果只是披上未剪裁的布料,模拟它制成和服的样子,倒是可行的。此外古董和服也可以提供试穿,因为以前的人大多比较娇小,所以经常会发生试穿之后袖子太短之类的情形。」 店里到处摆放着十分高级的柜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不同花色的和服。仔细检视标价牌,发现这里从价值数百万日圆的超高级品,到一万日圆以下的公道价物品,应有尽有。不只价钱包罗万象,材质和花纹也是种类繁杂。 一行人正在参观店铺时,几名店员从里面房间走了出来。她们脸上都带着营业用的甜美笑容,但是一看到环小姐,她们的眼睛立刻瞪大到骇人的程度。 「呀——!这位小姐是谁呀?」 「是社长认识的人吗?还是筱宫先生认识的人?」 转眼之间,环小姐就被两名与其说是眼睛闪闪发光,更像是双眼大放光采的店员包夹。可能是被她们过度兴奋的态度吓到了,只见环小姐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的环小姐,正在退缩啊。 能让活了五个世纪之久的妖狐全身僵硬,真是太强了! 「这件红叶花纹的和服好可爱!真的非常适合您呢!」 「感觉也很适合成熟一点的风情呢!这件茶色与浅橘色条纹的和服如何?搭配这一条腰带,再把头发扎起来,就会有种成熟可爱的感觉喔。」 「直接选用清淡的亮色系之类的可爱布料也不错呀~啊,这件如何?粉红色基底的小花纹样和服。不过这个奶油色的菊花图案也很难割舍啊~还有瞿麦花图案的!」 「这件深绿与黑色穿插的格子图样如何?还有昨天刚进货的那件紫色箭羽图案的呢?」 两人兴高采烈地抽出各式布料和腰带,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就在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她们、布料开始堆积起来的时候…… 「要不要试穿看看呢?」 她们呼吸急促地逼问环小姐。 而环小姐露出了比平常更窘迫的笑容,迅速回答: 「我还有事。」 「我说你们啊,别对客人做出这么失礼的事。她可是我的私人贵宾啊。」 「……好的~」 结实小姐这么一说,两名店员也老老实实地撤退了。有种好不容易找到适合的换装人偶,却被父母抢走的感觉,两人脸上写满了孩子气、有点遗憾又相当不甘心的表情。 「真是对不起啊。那些孩子们真的很喜欢和服,只要一看到适合穿和服的人,就会不小心兴奋过头。虽然我每次都叫她们要更加冷静地接待客人,但她们就是不听啊。」 结实小姐伤透脑筋似地叹了一口气。状况似乎相当严重。 要是有店员以那种亢奋的态度逼近,客人当然会被吓跑吧。换成是我,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逃跑。因为实在太可怕了啊! 「她们其实是一群热心的好孩子,只是这一方面有点美中不足——啊,请往这里走。」 在结实小姐的催促下,我们走出店里的后门,来到木内家的庭院。结实小姐的住家就在店铺后面。隔着一座精心整理的日式庭园,可以看见一幢豪华的独栋平房,那就是结实小姐的住家。巨大的仓库则是矗立在庭院角落,换句话说,店铺、仓库和住家三者,配置成ㄇ字型的结构。 仓库是一栋两层楼建筑,相当扎实,外墙涂着白色灰泥。铁制的大门上刻有家纹,散发出历史悠久的大户人家之感。光看外观,就觉得里面应该收藏着许多高价古董品。 「你经常进入仓库里面吗?」 「不。婆婆在生前好像经常进出整理,不过我一次也不曾进去。大概已经有超过五年的时间无人进出了,所以说来惭愧,我实在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听到环小姐的问题,结实小姐面有愧色地回答。 「是吗……这样有点不妙呢。」 环小姐皱紧了眉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肃的表情,于是我问环小姐: 「为什么不妙呢?」 「要是一直放在仓库里,就有可能被虫子吃掉、被老鼠啃食、发霉受损等等。搞不好一些绘画、书籍类的东西已经受损了也说不定。」 「虫子会吃纸吗?」 「当然吃啊。连布料都吃不是吗?」 我回答「啊啊,的确」表示同意。放在衣橱里的毛衣也常常受损,道理多半是一样的。 「至少每年要在夏季或秋季的晴天里,把东西拿出来通风一次,防虫措施是必要的——阿树,我拜托你准备的东西呢?」 「早就准备好了!」 阿树举起了手中的纸袋,环小姐心满意足似地点点头。 「那么,就开始吧!」 我对仓库内部原本就没有任何干净整齐的印象,而且在听了结实小姐的话之后,我已做好觉悟,里面一定脏乱异常。然而,现实情况远远超乎我的想像,这实在太夸张了。 到处都有蜘蛛网,灰尘也堆了厚厚一层,还有虫子。 「咳咳咳咳……哈啾!」 咳嗽与喷嚏大行其道,而且还没有办法顺畅呼吸,非常难过。喉咙有点刺刺的,鼻子有点痒痒的,眼睛也揉个不停。如果换成一个会过敏的人过来,肯定一秒钟就阵亡了。 为了避免衣服弄脏,我换上了阿树准备 好的工作服。这真是正确的选择啊!虽然是刚买回来的工作服,不过已经是全身乌漆抹黑。手套、口罩,还有绑在额头上的毛巾也全部变黑,充分展现出灰尘的厉害之处。 就这样,我和阿树一边和灰尘缠斗,一边把仓库里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搬到外面来。里面除了挂轴之外,还有裱过框的油画、壶、花瓶、大盘子,以及看来很古老的书籍。 搬到外面的东西,则是由在庭院的两位女性,手执刷子和抹布,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哎呀,连这种东西都有啊!」 一边擦着接连出现的各式骨董品,结实小姐一边像个孩子似地发出惊呼声。她的悠哉,让我忍不住在心中大吐苦水,要是你稍微勤快一点打扫这里,就可不必这么辛苦了。 环小姐的担忧成真。随着灰尘消失,这些美术品当中确实有许多发霉变色,或是被虫蛀蚀的物品。如今知道只要稍微通风日晒就能防虫,更让人加倍懊恼。 结实小姐的家似乎是自古以来的富商,仓库里收藏着种类繁多的美术品。 其中最多的要属挂轴。多到让人忍不住想问收藏这么多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是为了配合季节和节庆用来更换的。」 环小姐为我解惑。如她所说,以正月用的朝阳、松竹梅鹤龟、富士山、七福神等画为首,从女儿节用的人偶等节庆物品,到椿花、水仙、牡丹、葫芦、牵牛花、茄子、柿子、桔梗、大波斯菊等让人感受到季节之美的东西,应有尽有。 此外还有种类多不胜数、裱褙形式也各自不同的大量画作。其中除了像我目前正在加工的布质装裱外,还有用和纸来裱褙的画,布与纸给人的印象非常不一样。因为难得有机会一次看到如此大量的裱褙画作,所以关于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全身灰尘和蜘蛛网算是值得的。 不过比我还开心的人,大概就属环小姐了吧。她又是把挂轴摊开在主屋的榻榻米上,又是把画挂在墙上,笑容满面地看个不停。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忘了原本的目的,不过等到我们工作告一段落,放在主屋里的东西也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了。其中画有鸟类的作品被独立到某个角落,表示环小姐还是有在认真工作。不过这种话要是被本人知道一定会挨骂,所以我是不会说的。 「鸟类的挂轴,数量挺多的呢。」 阿树一边用毛巾擦着黑漆漆的脸,一边说出感想。的确,搜集出来的挂轴约有十多幅。 「那么,我们就一幅一幅看下去吧。」 环小姐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然后再由我们所有人一起确认。虽说是鸟类图,但是种类也相当多样。树莺、麻雀、燕子、孔雀、鸡、鸭,甚至还有海鸥。不过这些都是非常普通、毫无异状的画,没有任何诡异的感觉,也没有出现图画移动的神秘事件。对此,结实小姐似乎也相当失望,肩膀垂了下去。 不知不觉当中,太阳也已经下山了。花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就只是做了一场大扫除,然后就要结束了。 「鸟叫声是在晚上出现的,所以会不会是白天就不行呢?」 「不,这边的画全部都是普通的画作,看起来并没有沾染上特别思念的作品。」 环小姐以充满自信的声音,一扫结实小姐的疑惑。 「也就是说,结实小姐听到的声音,和仓库里的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来的确如此。我也看过了挂轴以外的西洋画和古董,但是并没有看到可疑的物件。」 听到阿树的问题,环小姐干脆地回答。传说中的裱褙师都这么说了,相信一定不会有错。 「那么那个鸟叫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真的是鸟的幽灵或妖怪?」 「这个嘛,我对幽灵妖怪之类的东西实在不清楚啊。」 (你这个骗子!) 我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只能赶紧咽了回去,在心里默默吐嘈。 像是你自己明明就是妖狐,阿树也是狸猫,还在小巷里的宴会中聚集了一大群妖怪和幽灵不是吗?诸如此类的。 「说什么幽灵的,果然让人害怕啊。孩子们都已离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住在这呀……」 和脸上担心受怕的表情相反,结实小姐把阿树的工作服下摆抓得紧紧的。而阿树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抓住了尾巴一样,整个人抖了一下。 我为他失礼的态度暗自心惊,但是结实小姐似乎没有注意到,所以我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我非得这么担心不可啊! 环小姐四下张望了一下,开口询问结实小姐: 「请问你的寝室在什么地方?」 「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我可以过去那边看看吗?」 「嗯,当然可以。」 环小姐踏着步伐走了过去,最后在外廊尽头停了下来,然后再从那个地方眺望着仓库。我和阿树全身都是灰尘,所以没有跟过去,不然之后打扫会很累人的。 「结实小姐,你以前养过鸟吗?」 「没有呢。只有养过狗。难不成……筱宫,别说这种好像真的有鸟幽灵出没的话啦!」 「结实小姐嫁过来之前,或是更早以前,说不定有养鸟。这么一来,就不能笃定完全没有这种可能吧?」 「可是,我是一直到最近才开始听见那个鸟叫声的呀?住在这里几十年,都没有发生过类似的状况,然后幽灵就这么突然出现了?不会很奇怪吗?」 结实小姐全身发冷似地摩擦着手臂。 「那么,开始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你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我插嘴发问,结实小姐则是摇了摇头。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大概只有稍微离开这里两、三天吧?因为我回了娘家一趟。娘家里有些东西好像可以放在店里备用,我就去把它拿回来了。那和仓库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们三个人各自用不同的动作歪头沉思,这时环小姐回来了。她大概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以认真的眼神看向结实小姐,问道: 「那是真的吗?」 「咦?」 「你说你搬了备用的东西回来,是真的吗?」 「呃,是的……」 「那个备用物品是?」 「是隔板。我打算让客人在试穿时使用。」 「那个东西现在也在店里吗?」 「嗯,是的。」 「那么,请让我看看那个东西吧。啊啊,你们两个先去换件衣服吧。可不能让你们以那副样子在店里走来走去。」 环小姐朝着我和阿树瞥了一眼,催促我们快点整理一下自己全身灰尘的模样,于是我和阿树慌张地换回了原本的衣服。更衣途中,灰尘一样漫天飞舞,让我们两个不断地大打喷嚏。 太阳早已彻底下山,店里和白天时的样貌截然不同,完全不见客人的身影。只有两名店员中间隔着和服,激动地聊着天。 「你们两个,现在应该已经不会有客人上门,今天就先下班吧。之后交给我处理就好。」 老板做出指示后,两人迅速将店里收拾整齐,说声「那么,之后就麻烦您了」便回去了。 「所以那个隔板在哪里?」 「在这里。」 在结实小姐的带领下,我们走到了店内最深处。然后脱下鞋子,踩上试穿区的榻榻米。 那里有一张折叠式的大型隔板,边缘还挂着和服。 从店铺方向看过来时,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普通的隔板。 但是走上榻榻米,从另一个方向看过去时,我忍不住吓了一跳。 那其实是一幅屏风。上 面画着风景画,是货真价实的美术品,而且看起来似乎有着相当古老的历史了。 尽管到处都有污损和褪色的情形,上面仍然画着广大的庭园景色。整齐排列的树木,池水丰饶的池塘,周围长着大大小小各式花草。而且一往旁边看去,季节便随之变换。看来这幅画应该是画着秋天至冬天的风景吧。 环小姐凝视着屏风,拿下了挂在上面的和服。 然后表情突然绽放出光采。 「啊啊,就是这个吧。」 「咦……?不过这应该是普通的风景画吧?」 结实小姐说得没错,和服底下出现的,是看似某种树木的部分。之所以加上看似二字,是因为劣化褪色的情况实在太严重了。此外还有黑色的污损,真的只能仰赖推测。 「上面根本没有画鸟呀?」 「不,确实有的。」 「到底在哪里?」 环小姐朝着那个看似树木的地方一指,那是污损最严重的地方。 「这里是眼睛,这里是嘴,然后这边是羽毛。」 「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那里确实有一只鸟。 画得并不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发现,不过确实有画。脖子相当细长,颜色大概是茶色或是偏暗的绿色,一只有点不起眼的鸟。 「这只鸟是?」 「是孔雀吧。孔雀的雌鸟。」 阿树回答。 「不过,这幅屏风放在娘家的时候一点异状也没有啊?而且也没听过什么鸟叫声,所以才会拿来这里的……为什么现在才这样?」 「不是现在才这样,是因为你把这幅屏风带了过来,所以才发生状况的。而且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来吧,把想说的话告诉我们吧。」 环小姐对着屏风温柔地说话,结果屏风里孔雀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见状,结实小姐立刻吓得瞪大双眼。毕竟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到会动的图画,所以不能怪她。 接下来翅膀也开始动了。但是它的动作,就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压抑住似的,看起来相当地别扭。相信这一定是因为那些黑色脏污和褪色所造成的。 孔雀拍动着翅膀,一边痛苦挣扎,一边将它小小的黑色眼眸转向我们。 然后啼叫了一声。 声音听起来非常寂寞,充满哀愁。 是种让人紧紧揪住胸口,眼头深处开始发烫似的悲伤。 强烈的思念瞬间包围住我们,动摇着我们的感情。感觉并不可怕,但是眼泪仿佛快要夺眶而出,我只能咬住嘴唇强行忍耐。 「一般屏风的形式,是六曲一双。所谓屏风,是由多个贴着和纸的木框所组成,木框的数量若是六个,便称为六曲。此外屏风若是有两幅,也就是左右对称的两幅屏风的话,则称为一双。现在这幅屏风,原本的形式应该是一双才对。这幅上面只画了秋冬两季的景色,相信一定还有另一幅画着春夏景色、与之成对的屏风。那幅屏风会不会就在你的娘家呢?结实小姐?」 「的确有。我记得……应该就是当时放在这幅屏风后面的东西。不过那幅屏风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和这一幅相比,到处都是损伤污渍,实在没办法拿来使用。所以我才只拿了这幅屏风。」 「不管破损得多严重,这两幅屏风必须二者合一才算完整。排列成一双,才能真正完成一幅作品。」 仿佛在赞同环小姐一般,孔雀不断上下点头。 「我猜,放在你的娘家的那一幅屏风,上面应该画着与这只孔雀成对的雄孔雀吧。这只雌孔雀之所以会夜夜啼叫,是因为它被迫离开自己的另一半……」 「……它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所以才啼叫的?」 「应该就是如此。」 听到结实小姐的低语,环小姐做出回应。 环小姐脸上出现一抹阴影。难道环小姐也曾失去某个和自己成对的人吗?我忍不住猜想。 结实小姐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似地紧闭双眼,然后才又缓缓睁开。 「是吗……虽然事前不知情,不过都是我把你们硬生生地拆散了吧。我真是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想必你一定很寂寞吧。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娘家,让你们重新团聚才行。」 结实小姐对着屏风这么说道,而孔雀仿佛听懂她的话,相当开心地拍动翅膀。发现画中孔雀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结实小姐似乎吓了一跳,不过她最后还是选择接受,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真是可惜啊。我真的很喜欢这幅画。虽然有点受损,不过它还是拥有能够弥补这一切的魅力。这么美的一幅画,却必须一直收在仓库里……」 「结实小姐,这一点你可以不必担心。」 用着仿佛让人安心似的温柔嗓音,却又有点自豪地开口说话的人,是阿树。 「环小姐可是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的人,手腕也是在众多裱褙师当中顶尖的。不管损伤得多严重,她都一定能修复。」 「可是,那真的已经破破烂烂了啊?那样也没关系吗?」 结实小姐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看向环小姐。 「这个嘛,没有看过实物实在不好说……不过我可以尽力而为。而且我也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啊。」 环小姐一边眷恋不舍似地摸着孔雀,一边对着结实小姐灿烂微笑。 可能是从她的话中感受到某些东西吧,结实小姐轻轻呼出一口气,彻底安心似地弯起嘴角,朝着环小姐深深一鞠躬。 「是吗。那么,就拜托你了。」 几天后,环小姐接到了来自结实小姐的连络,说她已经把娘家的屏风带回来了。于是我和环小姐、阿树,以及负责开车的兵助先生一起前往她的店铺。 「真的跟环小姐说的一样!我一把娘家的屏风带回来,那个啼叫声马上就停住了!」 刚踏进店里,结实小姐便喜孜孜地向我们报告。 画有雄孔雀的屏风,的确就如同结实小姐的担忧,到处都有破洞,脏污也很显眼,整体损伤非常严重。而且不只局限于画纸,连周围的绫布也是如此。说是屏风,其实更接近垃圾也说不定。这样子真的有办法修补吗?我也跟着担心起来。不过环小姐却用笑容破除了我们的担忧。 「可能会多花一点时间,不过没问题,可以修好的。」 听到这个消息,结实小姐容光焕发地大喊:「真的吗?太好了!」像个年轻女孩般开心。 「等到修补完成之后,我想把两幅屏风一起放在店里,就像这样面对面地放在榻榻米上。而且图画主题四季通用,也能让客人们感受一下庭院的四季之美。」 「那样真是太好了呢。」 「对吧?到时候,希望洸之介小弟也能务必过来看看。我们也有经手男用和服,当中也有适合年轻男生的款式喔。」 「不过,我觉得变成那个样子有点……」 我朝着店内看去,结实小姐也看着同一个方向,轻声笑了出来。 店内的试衣处,环小姐正被那两个亢奋的店员包围,化身为换衣人偶。被迫换上一件又一件的和服、缠上一捆又一捆的布料,表情看起来相当无奈。 露出那种表情的环小姐可不常见。出现这个想法的人不只是我,兵助先生似乎也一样。只见他一边偷笑,一边拿着数位相机狂拍环小姐。 顺带一提,那台相机还拍了这家店的风貌。据说这是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打算配合这间店的风格,直接把整个屏风的绫布全部换新。照片就是为此准备的资料。 「话说裱褙师真的好厉害呢。连那种破破烂烂的屏 风都能修复。我本来以为那只能拿去丢掉,都已经放弃了呢。洸之介小弟也有办法做到吗?你是环小姐最钟爱的徒弟吧?」 「我完全办不到啊。我才刚开始学习没多久,所以真的没办法。前阵子制作浆糊的时候也失败了。不过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感觉很开心。我觉得以前的人真的好厉害啊,竟然拥有这么深奥的技术。」 现在这个时代,物质实在太富足,任何想要的东西都能马上买到,很少有人会把东西修好继续使用。反正东西坏了,再重新买过就好。因为这个做法更加简单轻松。 所以我们根本无法想像现在使用的东西,会在百年之后由其他人继续使用,而且这应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百年前就不一样了。百年之前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未来。 为此,才会发展裱褙修补技术,磨练裱褙师的技巧。 环小姐让我见识到的浆糊就是其中之一。百年之后,一直保护着画心的和纸和绫布可以剥除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次换上崭新的装裱。为了不断反复这个动作,才想出了这样的做法。再次思考过后,我真的觉得裱褙的世界实在太厉害了。 我回想起当初和渲染了老翁思念的画作对峙的状况。 ——为了再活一百年。 环小姐是这么说的。原来那句话并不是比喻,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啊。 遥望着百年之后所进行的工作,为了把现在这幅画传给百年后的未来而做的工作,然后再继续延续到更久之后的未来。能够稍微涉足这个世界,我真的觉得很开心,感觉有点自豪。 「是呀,以前的人真的很厉害,并且会珍惜地使用老旧物品。和服也一样,要是脱线了就缝回去,破了就补起来,就这样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啊。」 结实小姐爱怜地环顾自己店内的和服。 结实小姐和环小姐一样。说不定一直都在努力把过去可能会被丢弃的和服,保存给现在的人。而且将来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另一方面,我把视线转到榻榻米上,发现环小姐又被换上了另一件和服,而阿树则是满脸开心地编着环小姐的黑发。双手动作之迅速,让我有点佩服他的灵巧,但同时也觉得怎么可以在女友面前玩着其他女性的头发呢!这也未免太不懂得察言观色了吧?我独自一人慌张起来。 然而我的心情似乎被结实小姐看穿了,只见她露出了浅浅微笑。 「其实我知道喔。我知道筱宫不是普通人,是个诈欺师。」 「咦?」 我因为惊讶过度,嘴巴一时合不起来。 结实小姐露出了果然没错的表情。 「见过几次面之后,我渐渐察觉多半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筱宫实在不会撒谎啊。从这个手法来看,大概是假结婚真诈财吧。正常来说,他应该会编一些想要创业之类的理由,然后骗钱吧?可是完全没有,让我觉得他是有点奇怪的诈欺师就是了。」 全曝光啦。彻底曝光的程度,都让人忍不住想说再怎么曝光也该有个限度吧,阿树。 难为情、坐立难安,还有怜悯的感觉全部混在一起,总觉得有股冲动想把脸盖起来啊。 「不过呢,不管是不是诈欺,要是筱宫表现出想要结婚的意愿,我会拒绝喔!不是因为我讨厌筱宫,而是因为我没办法想像和他在一起的未来啊。所谓夫妻,其实就和那对屏风一样,只要长年在一起,总会因为各种冲突而受伤、破损,有时还会身心俱疲。但还是会一起修补缺口,重新来过,最后才会渐渐成为夫妻。对我来说,那样的另一半就只有我死去的丈夫而已。」 有个人无时无刻都在身边,必须两者合一才算完整,完全无法想像对方不在身边会是什么模样。若是其中一方破了、坏了,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替代,是独一无二的事物。对结实小姐来说,能够成为这样的人,大概就只有她已经去世的丈夫吧。就像那对屏风上的孔雀一样,结实小姐和她丈夫之间的连系,至今依然紧密坚定,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阿树能够介入的余地。 「我知道筱宫是个好人,而且也感受到年轻时曾经体验过的小鹿乱撞。所以和他在一起、和他约会,是真的很开心。也曾经给过他大笔大笔的钱,因为就是会想要给他很多东西啊。那种有点没用的感觉,真的很容易激发人的母性呢。可是啊,我们还是没办法成为夫妻的。」 哎,不过他是诈欺师,所以真的要结婚应该是不可能的啦。结实小姐补上这一句。 在此同时,我也理解了为什么阿树会有这么多钱。那不是用诈骗手法骗来的,而是来自于结实小姐这种成熟女性的「施舍」吧。 「再说,他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结实小姐出乎意料的发言,让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怪腔怪调的「啊?」。无视于我的讶异,结实小姐继续愉快地说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大概就是如此。之前不是有说过,我是在这家店的店门口碰上筱宫的吗?那个时候摆在橱窗里面的东西,是适合年轻女孩的和服,他一直凝视着那件和服啊。因为实在太认真了,我就因为好奇而开口和他说话。」 一个男人一直盯着女用和服看,的确令人在意啊。在各方面都是如此。 「我对他说这件和服很漂亮吧?是不是在找送人的礼物啊?」 据说阿树当时立刻从展示柜旁边跳开,有点害羞地说道: ——真是抱歉,我原本不打算在店门口站这么久的……那个,我只是觉得这件和服,很适合我的一个朋友…… 「那个时候印象真的非常深刻,我到现在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等到之后开始交往,我还是隐约觉得他的心里应该有着喜欢的对象。可能是因为我也是这样吧,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反而能够开开心心地交往。等到你们来了之后,那个隐隐约约的感觉马上就获得证实了。筱宫真的很不会撒谎啊,态度也未免太明显了!捉弄起来实在有意思。」 结实小姐用和服袖子盖住了嘴巴,咯咯笑了起来。 我听不太懂结实小姐的意思。 于是我开始回想刚来到这家店时的状况,并把重点放在阿树的行动上。在我看来,他的行动没有任何异常,因为阿树原本就有点怪怪的嘛。不过从之前到现在,我也只有那次看到他那么惊慌失措,或是表情不断变来变去。除此之外,在场的人有我和环小姐,然后还有适合年轻女孩穿的和服—— 「……咦、难不成……!」 在试穿区里,环小姐的头发造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这次换成阿树取代兵助先生的工作,拿起相机拍摄环小姐的照片。他从数位相机当中抬起头来,凝视着环小姐,微微一笑,那是个非常幸福的完美笑容。 (真的假的?咦,是真的吗?) 我在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咀嚼刚刚注意到的事,但是每次导出来的结论都一样,而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像只金鱼一样,嘴巴一开一合却说不出话来。 「平常不管是牵手还是靠在一起,他都不会多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变化。但是那天,他的脸真的是瞬息万变,身体也很僵硬,还打算不着痕迹地走去她的视线死角,真的非常拼命啊。我都快要笑死了呢。」 所以才会好好捉弄了他一番。结实小姐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啊,对了对了。当时放在展示柜的和服已经卖出,但是里面还有一件非常相似的。反正机会难得,就让环小姐穿穿看好了。」 结实小姐扔下了还没整理好头绪的我,开开心心地——几乎快要跳起小碎步一般高兴地走进店铺里。这时拍完照的阿树就像是代替她的位置似地走了过来。 「你刚刚和 结实小姐聊了什么?」 「呃,就是关于屏风的事,还有其他很多……的事。」 这些其他很多的事当中,包括了你当诈欺师这件事情被人发现,而且还被诈欺对象彻底看出你暗恋的人是谁等等,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暂时先抛下脑中乱哄哄的讯息,做了一个深呼吸,试着直接询问当事人。 「阿树你……喜欢环小姐吗?」 结果阿树一边抓着头一边害臊地傻笑,这个反应只能解释为承认了。不对啊,现在可不是傻笑的时候!狸猫爱上狐狸是想怎样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请我吃的天妇罗的味道。」 那几乎等于是一见钟情了吧?所以他从这么早之前就喜欢着环小姐了。 不不不,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身为一个诈欺师,竟然连诈欺对象都有办法发现他的暗恋对象,这样很不妙吧?而且对方不但没有指责,甚至还面带微笑地守护他啊! 我再次看了羞红着脸颊的他一眼,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不知道当事人环小姐到底有没有发现他长年以来的心意呢? 一抬起头,我正好和看着这里的环小姐四目相交。 环小姐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绽开了如花一般的笑容。接着,她把食指抵在嘴唇上,闭起一边的眼睛。 那个动作让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不由得按住了眼头。 (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然后拿他寻开心啊,那个人!) 这么说来,当初见到结实小姐的时候,她也曾经突然靠在我身上,想必那全都是故意的吧。她就像这样看着阿树的反应取乐。我突然觉得阿树有点可怜了。 啊啊,不过,这两个人一定是从初次见面开始,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也说不定。我也只能想像出这样的状况。而且阿树本人似乎没有任何不满,我这个活了短短十七年,又是新来乍到的人,实在没有资格批评活了数百年之久的他们。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关系可能才是正确的吧。 再说,阿树看起来是真的很幸福。 不过继续这样下去,阿树成功完成结婚诈欺的那一天,大概永远都不会到来吧。然后他一定又会被甩,又会来到店里大吐苦水。等到那时,我就稍微陪陪他吧。狐狸和狸猫的互相欺骗,早就可以看出胜负了。但是他仍然勇敢地继续挑战,我想我应该为他的意志力表示一些敬意。 第四章 猫又的故事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将肩膀放松,然后缓缓吐出。 接着,我屏住呼吸,把所有精神集中在指尖。只有一个小小暖炉的工作室非常寒冷,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让手指不再自然颤抖。左手缓缓地、缓缓地向下移动,拿着刷毛的右手也同时跟进。配合这个动作,铺在桌上的纸开始慢慢被手中的和纸所覆盖,等到进行到最后,我松开了纸张,和纸立刻顺着地心引力落下,然后再用刷毛小心地完成最后步骤。 「哈啊啊啊啊!」 紧张感瞬间解除,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无视于我的反应,师傅紧盯著作业台,从头到尾细细检查这两张叠合在一起的和纸。 「嗯哼。看来似乎没有空气跑进去。」 「成功了吗?」 「成功了吧。」 「太好了!」 看到我握紧拳头,开心地摆出胜利姿势,环小姐有点啼笑皆非。 「太夸张了。不是都做过三次了吗?」 「不管做几次都一样超~级紧张啊。要是失败就糟了,不是吗?要是小小心伤到画心就完蛋了,所以当然会绷紧神经啊。」 「哎,紧张感也是很重要的,不过这还只是初裱而已喔!」 「对喔。还要再做两次对吧?」 这种紧张万分的事情还要再做两次——实际上应该是两次乘以四张图画共计八次。不对,还有绫布等其他东西都需要托裱。一想到之后要做的事,我就感到有点虚脱。 环小姐对着这样的我微微耸肩。 「你可能有点过度紧张了吧。」 我现在正在做的,是裱褙作业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道手续,名称叫做托裱。 所谓托裱,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加强或修补画心,而在画心背面贴上和纸的手续。 自从知道要贴上和纸之后,我一直以为是涂上浆糊然后贴上去就好,不过这项工程的内容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首先,要先把画心弄湿。」 先铺一张已经用喷雾器弄湿的和纸,然后再把画心(练习用的假画心)翻转过来,然后盖上去。随后环小姐继续毫不留情地利用刷毛和喷雾器把画心弄湿。 我在震惊的同时,也感受到焦虑。因为这是师傅做的事,所以应该不会有错,不过要是墨汁晕开,作品不就毁了吗?我开始担心起来。然而拥有数百年实务经验的传说中的裱褙师,对我表现于外的不安嗤之以鼻。 「不必露出这种表情,这不会有问题的。要是一开始不这样让纸张伸展开来,就没有办法进行托裱了。因为一旦出现皱折就麻烦了呀。」 随后她拿出了托裱用的薄和纸,在作业台上尽可能地涂上一层薄薄的浆糊。之后再把涂满浆糊和水分的纸张放在画心之上,搭配使用刷毛,把它们缓缓贴和在一起。这个作业看似简单,实际上却非常困难。 不管托裱用的和纸比画心大多少,只要开始时稍微贴歪,画心就会凸出一角。有空气跑进去或出现皱折的时候,也算是失败。 「之后只要把贴在画心正面的和纸剥下来,就大功告成了。」 这就是托裱的作业流程。 经过师傅指导后,为了之后的正式裱褙工作,我用假画心练习了好几次。反复练习多次,我想自己应该已经没问题,于是挑战了正式裱褙。不过正式工作和练习毕竟是不一样的,一次定江山的压力真的非同小可,所以我才会变得比平常更疲累。 我把完成托裱的画心贴上木板待干,这时环小姐开口说道: 「完全干透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之后的增裱要等到后天才能进行。」 「先不说增裱,一想到最后阶段的总裱,我真的觉得紧张得半死啊。大小跟增裱完全不能比对吧?」 「那是镶接之后的事情吧?你还真是心急啊。」 挂轴所需要的托裱手续共有三道。首先是直接在画心上托裱的动作,叫做初裱。今天做的就是这道手续。之后再在上面多贴一层增裱,最后则是把画心贴在绫布上——这道手续叫做镶接——然后就是对挂轴整体进行托裱的总裱。 「增裱和总裱的浆糊浓度又不一样了,对吧?」 「没错。那也必须依照当时环境的不同做出变化。另外和纸也一样。初裱用的是薄美浓纸,增裱用的是美栖纸,而总裱则是用宇陀纸。」 利用三种不同性质的和纸进行托裱,能让挂轴更加适应温度变化,也会变得比较好卷。这也是古代人的智慧之一。 「总觉得裱褙师的工作变得越来越不起眼了呢。不管是制作浆糊还是托裱,都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全力以赴,应该说是背地里的努力吗?」 裱褙乍看之下确实相当华丽优雅,但是我压根没想过幕后使用的竟然是这样的技术。首先我就完全不知道要在上面贴上好几层的和纸和绫布,毕竟这种事情,要是没有实际分解来看的话,根本不可能知道啊。光用看的,根本看不出制作过程中花了这么多功夫。 看着半是佩服、半是讶异的我,环小姐点头回应道「的确如此」。 「托裱这道手续的确不会登上台面,是完全看不见的部分。但是——隐藏在内侧的东西,有时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喔。」 我觉得自己莫名可以理解这一点。就在我点头同意的时候。 「环小姐——!在吗~?」 随着突如其来的喊叫,一阵轰然跑步声从走廊传了过来。然后砰的一声,工作室的拉门被狠狠甩开。 「啊~有在有在!洸之介果然也在!」 如风驰电掣般出现的人,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留到胸口附近的茶色头发微微卷曲,眼上贴了假睫毛,化着辣妹妆。身上穿着不是很整齐的西装式制服上衣,以及可以加上超级二字的超短迷你裙。在十二月的寒冷气温下,她从裙子下方伸出来的白皙双腿,与其说是眩目,其实更有凉飕飕的感觉。 环小姐看着元气十足的她,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莲华,我们还在作业中啊。另外这样好冷,快把门关起来吧。」 冰凉的冷空气流进了工作室。这个房间已经很冷了,不过走廊更冷。 「会冷吗?我倒觉得今天有点热呢。」 「会这么认为的人,就只有你和你的族人而已喔。」 「可是要是不冷的话,我可是会融化的。这是事关生死的问题呀!」 她说的话确实是真的。 因为她就是以前送了天然冰过来的雪女。 进入十一月后不久,她结束在冰淇淋工厂冷冻库里的打工,回到加纳裱褙店来。说到雪女,一般人大多都会联想到个性稳重或阴沉、表情很少出现变化、整个人像雪或冰一样冷淡等等,但是莲华却彻底颠覆了这个刻板印象。第一次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她就异常亢奋。说得更正确一点,她无时无刻都非常亢奋。个性开朗,表情也是千变万化,是个吵吵闹闹的女生。 「环小姐,你的工作还要很多时间吗?」 「不,已经结束了。只剩下最后的整理而已。」 「真的吗?太好了~!啊,我也来帮忙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小事而已啦。环小姐,可以借用一下洸之介吗?」 「咦?我吗?」 原本以为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却被指名道姓点了出来,我不由得惊讶地指着自己。 「没错。洸之介,稍微陪我一下吧!」 莲华咧嘴笑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那惊人的寒冷,让我整个人发起抖来。 我被半强迫地拉出店外,来到冬夜的寒风中,直接朝着车站前 进。跟着电车左摇右晃之后,我们抵达的地方是这一带最热闹的闹区。街上到处林立着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非常喜爱的人气品牌服饰店,此外饰品店和咖啡厅等商店也是随处可见。这就是所谓年轻人的街道。而且又是在圣诞节前夕,每家店都挂上了冷杉树和驯鹿等圣诞节装饰品,感觉比平常热闹许多。 气象报告说今年冬天是暖冬,不过那一定是骗人的。路上行人呼出来的气息是一片雪白,此外天气一旦变坏,下的就不会是雨,而是雪。天气就是冷到这种地步。 从离开环小姐的店,直到抵达这条街为止,我一直被莲华层出不穷的问题轰炸。她想知道现在的高中生之间流行什么。例如学校里流行的东西和用语、目前当红的电视节目或艺人等。理由似乎是因为「要是没有频繁更新,就会跟不上流行,这么一来就没有办法假扮女高中生了」。 「那么,你干脆去上学不就好了吗?」 「可是念书很麻烦嘛。再说我只有冬天的时候能去学校,所以手续很不好办啊。」 「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以前曾经去过一次,不过每天上学果然麻烦得要死啊。而且一旦被老师盯上又很糟糕~心里可不能认为年纪明明比我小,到底在嚣张什么之类的。另外聊天的时候偶尔还会说出好几年前流行的东西,然后想着完了,又说溜嘴了这样。」 我会露出马脚啊!说完,莲华吐了吐舌头。 「因为我不像扬羽一样厉害啊。」 「扬羽也有去上过学吗?」 「嗯,应该有好几次了吧,都是环小姐帮忙准备书面资料的。然后她每次都会乖乖去满三年喔!跟我完全不一样。」 「喔~」 也就是说,如果时间凑巧的话,我可能会和扬羽就读同一所高中,或是同年级学生,甚至是同班同学也说不定呢。这么一来,我应该会一直使用敬语吧。毕竟我们的年纪可是相差了一位数,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没办法用普通口吻跟扬羽说话,可以感受到那股压力。 「莲华和扬羽的感情很好吧?」 「是呀~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很合得来。不过我的年纪比她小很多就是了。」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果然还是在环小姐的店里?」 「是大家还住在东京的时候。因为我一直很讨厌躲在雪山里面嘛。我想要到人类生活的城市里,向往人类的生活。然后我的朋友,也就是樱汰的爸爸介绍了环小姐的店给我。那时扬羽也在店里喔。」 「之后感情就一直很好对吧?」 「对呀,那时一直都在一起嘛。啊,不过扬羽曾经突然离开,有好一阵子没有回来喔。记得大概隔了五年左右吧?刚好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回来。毕竟她可是猫又啊,之前好像就发生过突然消失的状况。我这个人也是比较随便,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合得来也说不定。」 「扬羽在那五年当中,去了什么地方呢?」 「好像是装成普通的猫让人类饲养。她真的是很随心所欲呢~」 「那个扬羽竟然……」 因为是猫又,所以她一直自由自在,个性强势,面对任何人都能毫不留情地批评。虽说时间不长,但是竟然会老老实实地接受人类的驯养?我实在有点不敢相信。感觉扬羽变成猫之后,应该会对所有想碰她的人类又抓又咬,那才符合她的形象。 「到底是被什么样的人饲养呢?」 「这个嘛!听说是个年轻女孩。住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宿场町——啊啊啊——!」 仿佛刺破耳膜一般突如其来的大喊,让我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今年限定的圣诞节套组!超可爱、超想要的——!」 设置在对面大楼的广告电视墙上,正播放着璀璨花俏的化妆品广告。莲华一脸陶醉地看着,女孩子就是喜欢那种数量限定的东西呢。虽然我总是怀疑她们买了这么多化妆品,是不是真的用得完。 「这么说来,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呢。」 「大概还差两个星期左右吧。真是的,这个时期限定的化妆品和小饰品实在太多,让人好犹豫啊!夏天明明这么努力打工存钱,结果一转眼就全没了!」 要买衣服啊,而且又要抢正月第一天的福袋。她眼神闪亮地讨论着流行服饰和化妆品,这样的身影跟班上的女同学并没有两样。 「干脆交个男朋友,让他买给你怎么样?」 「嗯~但是我只能在冬天和对方交往,要他买东西给我实在有点那个呢~再说,我连手都没办法牵啊。」 确实如此。若是和雪女牵手,只要几分钟就会结冻成冰块。不过莲华经常直接扑到我和兵助先生身上,或是跟我们握手,真不晓得她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东西看待了。 「不然就用之前听阿树抱怨的抱怨费名义,让他买一套给我好了。还有兵助也是,他小时候的保母费,当时已经决定等他出人头地之后要清偿了。」 她开始念念有词地说着各种恐怖的话。不久前被女友结实小姐甩掉,拿着酒抱怨个不停的阿树也就算了,但我总觉得兵助先生的状况应该是不可抗力吧。不过这话要是真的说出口,炮口可能就会转到我这里来,我只能像说不出话的贝壳一样保持沉默。兵助先生,你节哀顺变吧。 不知不觉中,大楼电视墙上的广告已经切换成新闻。不同于热闹街景与圣诞节气氛,新闻不断播放着政治家贪污丑闻和飞机事故等实况新闻的跑马灯。下一则新闻则是在国外发现了大量战时阵亡者的相关资料,这么一来就可以详细得知战死国外的战死者情报云云。感觉今天早上的新闻好像也有播过。 (这个人,从那个时代就一直活着了吧。) 我看着身旁的莲华兴致勃勃地计算着应该如何突破年末的商场大战。不只是战争,她还经历过明治维新、大政奉还,以及武士的时代。我们只能透过历史教科书得知的那些时代,莲华和环小姐都曾经生活其中。对她们来说,那并不是历史,而是单纯的过去吧。真的很不可思议。她现在的外表明明就是个完美的高中女生啊。 「话说回来,莲华,我们接下来到底要去哪里啊?」 「啊!对啊!现在几点了?什~么!已经这么晚了?惨了,会被扬羽骂的!」 「扬羽?」 「对。我们接下来要去扬羽打工的地方。」 「原来扬羽有在打工吗?」 「不过她已经辞掉了。等等再说,快跑吧,洸之介!」 虽然我依旧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非去扬羽以前打工的地方不可,但是我在莲华的拉扯之下,最后还是跑了越来。 莲华带我抵达的地方,是距离闹区有段距离、位在小巷里的咖啡厅。然而这间店并没有显眼的招牌,如果莲华没说,我可能就会当成一栋普通大厦直接走过吧。走下灯光昏暗的狭窄楼梯,打开一扇挂有「open」告示牌的诡异小门。告示牌上面写着「tter of hoofs」。这是店名吗? 一走进店里,可以立刻感觉到里面和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当然,里面有开暖气,温暖得让人松一口气。室内的灯光刻意调暗,到处都摆放着设计成不同形状的桌椅,而且每个座位都坐满了客人。吵吵闹闹的说话声不绝于耳,和成熟沉稳的气氛正好相反,里面相当吵杂。 以间接灯光照亮的深色墙壁上,挂着许多幅画,所以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画廊咖啡厅吧。只不过令人在意的是,这些画的主题全部都是马匹。 「啊,找到了!扬羽!」 扬羽就坐在最里面的吧台坐位上。可能是听见莲华的喊声,她朝着我们招了招手。莲华 也没有等服务人员带位,直接走了进去。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啦,每次都这样不是吗?我就猜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故意把时间提早了一点,看来这样是正确的呢。」 莲华没有回答,像是大受打击般按住了胸口。哎,的确是这样没错,所以我也没办法帮忙打圆场。莲华似乎决定无视扬羽的指责,只见她亲昵地朝着吧台里的店员挥手。 「和马哥,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前阵子不是才刚来过吗,小莲华。」 黑色短发的男性店员一边苦笑,一边挥手回应。 「哎呀,真的吗?」 「这个人很健忘,可以不必对她认真啦,和马哥。洸之介,别站在那里,过来这边坐吧。」 扬羽拍了拍椅子,而我也乖乖地坐下。莲华跟着坐在旁边。 吧台的构造相当简单,只在边缘放了一幅有框的小小作品。不知为何,我相当在意那幅画。可能是因为它和店里的装潢风格不太合,主题意外偏向奇幻的关系吧。那是一幅油画,画了一白一黑两匹马站在绿色草原上。颜色鲜艳,看起来相当可爱,但是画框却是纯黑色,相当刺眼。 「洸之介,这位是这里的店长,叫做西山和马。一直到前阵子都还是我的上司。」 扬羽介绍完后,那位店长笑着说「请多指教」。年纪大概超过二十五岁吧。白色衬衫和黑色围裙非常相衬,应该是个聪明爽朗、心态成熟的成年男性吧,我心里这么想着。而且,扬羽竟然对他使用敬语啊!光凭这一点就够厉害的了。 「啊、是。话说,原来扬羽有在打工啊?」 「不过已经辞职就是了。」 「小扬羽很能干,所以我原本不太想让她辞职啊。而且冲泡的咖啡也广受好评,我一直哀求她说我可以算时薪给她,要不要回来?但是一直被她拒绝,我的玻璃心都粉碎了。话说回来,你叫洸之介?给你咖啡好吗?」 「啊,好的。」 「和马哥,我要冰的饮料!要最冰的,在里面放一堆冰块的那种!」 莲华气势十足地举手点饮料,而和马先生也像是早就习惯一般回应她。 「好好好。明明是从寒冷的室外进来,你还真能喝冷饮呢,小莲华。未免太有精神了吧。」 哎,毕竟她是雪女啊。我默默在心中低语。 「小扬羽,要第二杯吗?」 「请给我跟刚刚一样的就好。」 「了解。要加温牛奶对吧。」 和马先生确认了我们三人的饮料之后,立刻拿出咖啡豆,开始准备。 (果然是怕烫的猫舌头啊……因为是猫又吧。) 当我一个人在心中自行解释着眼前的对话时,扬羽就像是听到我的心声一般瞪着我。眼中的气势真的不是普通地强,感觉加倍恐怖。 「什么?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不,没什么……啊啊,对了。扬羽能找到这家店,还真是不简单呢。毕竟地点真的非常不起眼啊。」 我连忙改变话题,好不容易才转移了她的焦点。 「是乔治帮我介绍的,他以前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我想起了之前曾经见过一面,全身散发着酒臭的男人。 「鹫谷先生好吗?最近他比较少来了呢。」 和马先生询问扬羽。这段期间手依然不曾停歇,流畅地动作着。他一刻不停地做着饮品,可见这里就是这么忙碌。 「很好呀。他之所以不来,一定是因为这里变成这样的关系。」 「哈哈,的确有可能。」 和马先生苦笑了一下。但我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这时,来了一个手拿空盘的年轻店员。 「哎呀,这不是小莲华吗?好久不见啦!」 「秀哥!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超忙的啊。」 「都已经没有时间休息了呢。小扬羽要不要回来?」 「如果是以客人身分的话,我很乐意。」 「咦咦——别这样,一起工作嘛!」 发现店员开始和扬羽聊起来,店长和马先生立刻发出了尖锐的指示。 「喂,阿秀。别光顾着说话,把这个拿去十号桌。另外二号桌要司康饼。」 「好~的。那就先聊到这啦。」 被称呼为阿秀的店员,以熟练的动作拿起餐点,走回顾客区。仔细一看,在客人之间穿梭的人,就只有他和另一个人。只靠三个人面对这种门庭若市的状态,难怪没有时间休息。想抱怨几句也是情有可原啊。 「原来扬羽是在这么忙碌的地方工作啊。」 「我在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忙喔。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比较清闲的。大概只有常客偶尔跑来的程度吧。」 扬羽用手撑着脸,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这么说道。而和马先生也深有同感似地不断点头。 「因为我就是以这个构想开了这家店啊。我想经营一家只有认识的人才知道,像是成年人的秘密基地一样,所以才开了这家店。白天是画廊咖啡厅,晚上则是酒吧。你看,这附近全都是针对十几岁的年轻人开的店,几乎没有成年人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吧?怎么说呢,就是没有大人的容身之处吧。所以我才想打造一个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性能够放松心情的地方。」 降到最低亮度的灯光,简约而富有设计感的桌椅。的确,勤奋工作的成年男性,会比我这种十多岁的学生更适合这片沉稳的空间。远离地面上那个充满年轻活力的世界,时间流动缓慢的洗练空间,像这样的地方,成年男性的确可以随时想来就来。 「所以现在变成这副模样,真的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啊。大概是遭到报应了吧。」 我顺着和马先生的视线,环视了整间店。 所有座位都被坐满了。而客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女性,随处都能听见开心谈笑以及呼唤店员的声音。当初刚走进这间店里时所感受到的不协调,可能就是来自于沉稳的店内气氛,跟女性客人华丽热闹的感觉不太相符的关系吧。 「我辞职是在一个半月前,那个时候还是整间空荡荡的啊。后来为了送还制服而过来时,店里就已经被年轻女孩子挤得水泄不通了,甚至还有人在店外排队呢!真的吓死我了。」 「因为那一天特别忙啊。来,洸之介同学,咖啡。糖和奶精在这边。小扬羽是咖啡欧蕾,然后小莲华是冰凉凉的柳橙汁。还要吃点什么吗?这次我请客。」 意想不到的提议,让我吓了一跳。 「可以吗?」 相对于我像是确认似地反问,莲华似乎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美德就是客气,尽管她住在日本的时间比我久得多,不过现在却是率先举手,整个身体都探了过去。 「我要冰淇淋!给我冰淇淋吧!」 「小莲华还要吃冰的东西啊?」 「没办法,因为很热嘛。」 莲华做出了用手扇风的动作。见状,和马先生有点意外似地歪着头。 「热?要把暖气开弱一点吗?」 「不要紧的,这样刚刚好。」 「就是说啊。会说这种话的人,大概就只有莲华吧。」 「是吗?」 「是的。啊~我要吃什么才好呢~」 为了改变话题,我故意放大了音量说出这句话,同时打开和马先生递过来的菜单。这里毕竟是以男性客人为目标的店,感觉大分量的餐点比较多,蛋糕和其他甜食则非常少。那些女性顾客到底在吃什么东西呢?我不禁感到疑惑。 我呆呆地从菜单里选出三明治,然后点餐 。对,我真的非常呆。因为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莲华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间店,我应该更加警戒一点才对。然而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陷阱的东西给骗了。 「洸之介,你进来这家店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不,没什么特别感觉。顶多只觉得地点这么隐密,但是人却这么多而已。」 「是吗。」扬羽似乎有点失望。 「大概还有图画很多吧。而且全部都是和马有关的画。」 「啊啊,那是因为我喜欢马。」和马先生有点难为情似地说道。「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马』字,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马。理由很单纯啦。而且店名也是『马蹄声』的意思。装饰在这里的,都是我朋友或是认识的人的画。因为我是美术大学毕业,动用了当时的同学和朋友的管道,搜集马匹的图画。有些是没办法光凭画画混饭吃的人画的,也有些是还在练习中的家伙的作品。我想这样说不定刚好可以帮到他们,所以就变成了画廊。」 「原来是这样啊。」 我突然对和马先生产生了亲切感。因为虽然领域不同,不过我也和绘画关系匪浅。 「所以,你有什么特别在意的画吗?」 「……那倒是没有。」 虽然我有点在意吧台上的小油画,不过我认为那一定是因为图画的风格不太一样,所以没有告诉扬羽。然而扬羽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毫不留情地逼问我。 「真的吗?」 「是、是真的!话说回来,这里的画,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本来以为会有的。」 扬羽这次露出了明显失望的表情,有点不耐烦似地回答。 「那种事情我没办法知道啦!」 「不过你是环小姐的徒弟吧?而且还是睽违已久、备受期待的新星。」 我不由得僵住了。随后立刻把音量降低到和马先生听不见的程度。 「我只是普通人类啊。而且说到徒弟,还有兵助先生在不是吗?」 「那家伙不行啦。既不会做台面下的工作,又没有才能,而且还是个胆小鬼。」 「我也不会做啊。」 「可是你一直都在看着环小姐做吧?」 「既然这样,直接拜托环小姐不是更好吗?」 「因为这里没有汉堡嘛!而且连日本茶也没有,再加上环小姐不喜欢咖啡。」 「咦?就因为这种理由?」 我不小心喊了出来,连忙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所以环小姐是最后的秘密武器,我想让你这个徒弟先过来试试看。这可是你在裱褙师台面下工作范围中的初次登场喔。」 扬羽甜甜一笑。看在旁人眼中,大概只看到了高中女生的可爱笑容,但是我只感受到沉重无比的压力,背脊阵阵发冷。我对这个笑容有印象,是环小姐。这个笑容跟环小姐一模一样。然后我这才醒悟过来,我早在不知不觉当中就闯进了陷阱,而和马先生令人感谢的提议只是一个引我上钩的饵。 啊啊,被猫盯上的老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仿佛事不关己似地这么想。 「这一个月来,女性客人突然增加是有理由的。」 扬羽像猫咪一样眯着眼睛说道。 「变成现在这样之前,这里的状况就跟和马哥所描述的一样,几乎都是男客人。但是就在一个月前,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女客人,然后转眼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情况。很奇怪吧?」 「是满奇怪的。」 我诚实地表达赞同。 「于是和马哥和我就试着询问这些女孩子们,是从哪里得知这间店。结果大家都说了同样的答案——因为有人说,只要来这家店,恋情就会开花结果。」 扬羽露出了少许不屑一顾的感觉,滋滋滋地啜饮着咖啡欧蕾。虽然不知道那是喝日本茶养成的习惯,还是因为她的猫舌头,不过那真的不太像是咖啡的喝法。这如果被欧美人士看到,一定会生气。 「那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喔。」扬羽显得相当没劲。 「听她们说着说着,最后都会慢慢变成闪光大会了嘛!」 吃完冰淇淋之后,身体如愿冷了下来的莲华,元气十足地说出理由。 「当事人获得幸福是件好事啦,不过同样的事情反反复覆听来听去,真的听得一肚子厌烦,都快消化不良啦!大家一来到这间店里,就会开启恋爱模式。单恋的人下定决心告白,最后变成两情相悦;和男友发展不顺的人发狠把事情全部摊开来说,结果顺利和好等等。还有什么变得有勇气啦,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啦,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以遭到拒绝为前提试试看后竟然成功之类的,全是类似的状况。」 「啊。因为类似状况不断发生,就传了开来,所以有恋爱烦恼的女性就涌进了这家店?」 「对。」 「而你们觉得原因可能在于挂在这家店里的画,所以要我找出是哪一幅画?」 「没错!」 我左右两边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而且她们还像是说着「答对了!真了不起」似地用力拍起手来。总觉得我的头都开始痛了。 「我没办法。再说,我完全不懂为什么你们会觉得问题出在画上啊。」 「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嘛。因为设备和工作人员都没有变,唯一有变的就只有那些画了呀。」 「是这样吗?」 我向熟练地制作料里的和马先生询问。 「是呀。大概在一个月前,增加了两幅新画。」 「请问是哪两幅呢?」 「一幅挂在那边的入口,另一幅挂在里面的墙壁……那边的第二幅。」 「用水墨画成的那幅吗?」 「没错。」 第一幅是油画,画的是在夕日草原上奔跑的黑马。至于第二幅,则是光以水墨画在和纸上的画。两幅画的马匹都非常雄壮,充分传达出生命力、跃动感,以及奔驰的速度感,是非常强而有力的画作。两幅画都裱了相当华丽的外框,挂在墙上。 「油画是我朋友画的。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才特地为了挂在我这边而画,他现在正在巴黎的美术大学留学。另一幅则是透过店里常客认识的画家画的,听说那个人是有办法在东京举办个人画展的知名人士,不过因为我一看到这幅画就爱上了,就硬是拜托他让给我。」 「这两幅画,怎么说呢,会是以恋爱为蓝本画的吗……」 「完全不是啊。」 「说的也是啊~」 举凡那种甜蜜感,或是闪闪亮亮的感觉之类的,根本连个影子也没有。 「会不会其实跟画没关系呢?」 「可是又想不到其他理由呀。」 扬羽还不打算放弃这个想法,但是我已经举手投降了。果然这种事情不该找我这种外行人,直接请专业人士过来看看,才是最好的做法啊。就算这里没有环小姐想吃的东西,只要在回家路上买一、两个汉堡给她,就报酬来说应该就够了吧? 「欸欸,和马哥。这边这幅小小的画,以前就有了吗?」 莲华一边喀喀喀地啃着杯子里剩下的冰块,一边指着那幅放在吧台上的油画。 「很久以前就有了喔。」 「我还在的时候就有了吧。只是那个时候并不是对着客人的坐位。我记得之前站厨房的时候经常看到。」 「因为那是我个人的收藏,不是拿来卖的。有一次刚好被客人看到,然后对方似乎相当喜欢。而我也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看实在太浪费,所以就把它放在这里 了。大概是在小扬羽辞职之后没多久的事吧。」 「这幅画,是琴子姐画的吧?」 「是呀。小扬羽有见过她?」 「只见过几次。」 「因为她每次都很晚才来啊。不是来喝咖啡,都是来喝酒。」 毕竟我不能让高中生工作到十点以后嘛。和马先生低声说道。扬羽似乎是以女高中生的身分在这里打工。这其实是相当严重的年龄诈欺吧。 「所以这幅画的作者果然是女的吧。」 听完他们的对话,我自行意会了过来。因为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很在意了,画中的黑马,以及抬头仰望黑马似的白马,跟其他幅画不同,画得相当可爱。这个部分,就跟它的黑色外框一样,和这间店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是和马先生在这间店里唯一容许的女性气息,而且还是个人的收藏——我马上开始期待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这份期待似乎不小心表现在脸上,只见和马先生看着我笑了出来。 「没有没有。没有发生洸之介同学想的那些事情啦,因为对方可没有把我当成男人看待啊。我们感情很好没错,不过比较像是哥儿们。」 「哥儿们,是吗?」 「是啊。另外大概还有憧憬吧。因为她总是笔直地朝着自己成为画家的梦想努力。只要喝了酒,她就会热血上涌然后开始说教,但是听她说话真的很愉快。啊啊,好怀念啊。记得她每次都会点含羞草来喝。」 含羞草好像是一种鸡尾酒的名字。和马先生像是拖曳着记忆之丝一般继续说下去。 「而她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就是去纽约。她说以后不会再回来日本,一定会在国外获得成功给我看,是个非常坚毅的女孩。年纪虽然比我小,但是真的非常令人尊敬,所以我也打从心底支持她。这幅画,是她出国之前送给我的。还开玩笑地说将来成名之后一定会身价暴涨,叫我不准卖。据说是因为我喜欢黑马,而她喜欢白马,所以才画了两匹上去。」 和马先生轻轻地把画拿在手上凝视着。 「另外,我拿到这幅画是在一年多以前,之后就一直放在这里。最近虽然有动到它,但也只有稍微移动位置而已,跟那个传闻应该没有关系吧?」 「这个嘛,应该吧。」 我征得和马先生的同意,拿起油画仔细观察。让人感受到一股坚硬感的纯黑画框,连内侧都是黑色的,是带有光泽、相当亮眼的黑。我看遍了这幅画框的每个角落,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异样之处。这是一幅非常普通的画。 (可是,就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啊。) 内心深处有种烦躁感。像是有鱼刺卡在喉咙里一般,感觉非常不爽快。仿佛遗漏了某些东西似的,无法付诸言语的不安。而且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失。 这时,和马先生端出了刚做好的三明治。总觉得他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了,所以我也老老实实地接受招待,之后我们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然后结束这次的拜访。 除了琴子小姐这位女性所画的小小油画,还有另一件事情让我十分在意,那就是传闻的出处。要是能知道这一点,说不定就能更加接近发生在店里的神秘现象的真相。 「促成恋情的咖啡厅?」 隔天,我师法那些恋爱中的女孩,总之先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讯问身边的森岛知不知道那间店的传闻。 「知道啊。就是那间叫做『克莱特·欧福·胡福斯』的店吧?」 「你听过啊?森岛?」 「那当然罗!你以为我是谁啊?」 「结之丘高中的第一吹牛大王。」 「并不是~!我是结之丘高中的第一情报王~!话说你这样对待挚友,不觉得很过分吗?」 森岛刻意露出了大受打击的表情,装模作样地小口啜饮着宝特瓶果汁。老实说真的很烦人。 「那么,你是从哪里听到关于那间咖啡厅的传闻?」 「嗯?从我姐那里听来的。」 「你姐?」 「对啊。我姐可是在我之上的情报王啊。你看,之前不是流传过那个大妖怪的传闻吗?就是不知不觉中消失的那个。她也知道那件事。听说她当时是在常去的美容院里听来的,一间叫做『卡波奇欧』的店。据说那边的店长也掌握了很多情报,而且离那家咖啡厅也挺近的。」 这个话题也让人十分感兴趣,不过现在得先解决咖啡厅的传闻。我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姐有说过是从哪里听来的吗?」 「从她大学同学那边吧。听说那个人去了传闻中的咖啡厅之后,就和她暗恋已久的对象修成正果。老姐她也吵翻天了啊。一听到这个消息,她就马上跑去那家店了。那个时候传闻还没有传开,店里好像也没那么多人。」 「所以,你姐的恋情也实现了吗?」 森岛按住嘴巴,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噗哧笑了出来。 「那个啊,她什么事也没发生。真的超好笑的,因为她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喜欢的对象啊。根据老姐周遭的说法,能够实现恋情的人,基本上只限于有对象的人啊。哎,是说正常男人才不会理会那种浓妆艳抹的老太婆啦。」 只有在自己有喜欢对象的时候才有效,这会不会是相当重要的一点呢?根据莲华的调查,成功案例当中似乎的确是以有对象的人居多。 「什么?你很在意那个传闻吗?难不成你有喜欢的女生了?」 「不~是啦。只是……我认识那间店的店长。」 「喔,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森岛睁大了充满好奇心的双眼,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我。顺带一提,这家伙现在坐的地方,是我前面的后藤同学的桌面。之后得拿张除菌纸巾擦干净,不然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就这几天而已,是透过朋友认识的啦。」 「嗯~难不成跟你爸有关?毕竟那边是画廊咖啡厅嘛。」 「啊啊,差不多是这样。」 我顺势带过这个话题,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我没有把环小姐的事情告诉任何朋友,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尤其是森岛——所以我撒了谎。要是被这家伙知道,之后会非常麻烦的。 「店长好像很在意这个传闻是从哪里流传出来。我本来以为你应该会知道。」 他似乎把我的话当成赞美。心情大好的森岛,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意气风发地点头。 「哎哎哎~如果是这种问题,随时都可以拿来问我啊!既然这样,要不要顺便帮你多问问看我姐呢?」 「真的吗?」 「客气什么,我们可是好兄弟耶!」 森岛的鼻子像天狗一样翘得老高,而我似乎成功把它拉得更长了,可能比樱汰的鼻子还长,但是樱汰更加成熟有礼貌,这家伙根本比都不能比。 「那就拜托你了。啊,可以顺便多问一件事吗?」 「喔!我什么都帮你问!」 「就是在咖啡厅里的画,如果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希望可以一起告诉我。另外再帮我问问,看她记不记得一幅在夕日草原上奔跑的黑马油画,还有马的水墨画。」 我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他反问为什么要确认这些事情,但是这家伙却是意外地,不对,应该是一如预料地老实单纯,似乎不太会怀疑别人。 「交给我吧!」 森岛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笑了。 幸好这家伙是个爱凑热闹又容易使唤的人啊。我第一次打从心底这么想。 放学后,我朝着加纳裱褙店的方向走去。因为昨天回家的时候,扬羽她们再三叮咛我一定要过去店里一趟。不过更重要的是,我 想亲眼确认一下昨天托裱之后的画心状况如何。 为了尽快逃离室外的冷风,我快步钻过了门帘。这时,一个身穿全套整齐制服、脸上化着淡妆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她的长相,让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扬羽?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女孩子,竟然是卸了辣妹妆的扬羽。 只不过是改变化妆方式和服装,女孩子就会有这么夸张的变化吗!我吓了一跳。根本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抱歉,我突然有急事,得去江户一趟。」 「江户?」 「说错了,是东京!环小姐,我走了!」 朝着店里这么喊了一声后,扬羽立刻抓起行李跑了出去。 「虽然每次都是这样,不过她还真是静不下来呢。」 我还愣愣地看着外面时,从里面走出来的环小姐有点无奈似地这么说道。她今天穿的和服是绘有白雪结晶的蓝色和服。 「扬羽是怎么了?这么匆忙。」 「在东京的朋友送了消息过来,说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可能有点线索了。」 「她在找的东西?」 「是她一个老朋友的遗物。别说了,天气这么冷,快点坐进暖被桌吧。我现在就来泡茶。」 我脱下外套,走进和室间。里面的纸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莲华正一派轻松地坐在外廊上,今天她也穿着一看就觉得冷的单薄衣物。 「洸之介,对不起啊。因为扬羽出门去了,所以今天的作战会议暂停。」 「没关系,这样反而刚好。因为我学校的同学好像可以帮忙调查那个传闻的出处。」 「真的吗?洸之介,你交了一个好朋友呢!」 「虽然不知道可不可靠就是了。」 「那~我们就等到你朋友的报告出炉之后,再去和马哥那边吧。我也会去多找几个店里的客人打听看看。那么,就等到扬羽回来之后再来开会吧!」 「麻烦你了。」 这时,环小姐拿着茶和点心走了进来,而我们也像是约好似地同时闭上嘴巴。可能是觉得我们的样子很不自然,环小姐把头歪向一边,诧异地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说话。」 「嘿嘿,因为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呀。对吧,洸之介?」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其实环小姐才是这方面问题的专家,和她讨论,才是解决这次问题的最快捷径。我心里虽然这么认为,但是现在只能苦笑。 不知道是无所谓还是没兴趣——我猜应该是两者皆有——总之环小姐并没有继续追问。 「请问扬羽大概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这个嘛,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几个星期……」 「她原本就打算在那边留宿吗?」 「大概吧。虽然没办法说得太具体,不过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 这么说来,扬羽以前好像曾经出门一趟,结果过了五年才回来?这次应该不会那样吧?应该会回来吧?我稍微有点不安起来。 最后,我的担忧只是杞人忧天。两天后,莲华传了一则「扬羽返家,尽速至tter of hoofs集合」像是电报般的简讯过来。 我放学后直接前去店里,但是这次很不巧地客满了,所以我和她们在店门口会合后,立刻移动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召开紧急会议。 「扬羽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所以我也还没从莲华那里听到任何消息,她只叫我来店里集合。」 可能是刚从远方归来的关系,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态。想要快点回去环小姐的店里睡觉,她的眼睛正在这么说着。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莲华?」 扬羽开口催促,而本次作战会议的中心人物莲华开始洋洋得意地说了越来。 「之前询问过的客人的朋友当中,有个很早以前就来过店里的人。那个人也是在来过之后成功交到男朋友,不过她很肯定,那个时候并没有看到入口处的油画。」 「这是真的吗?」 「嗯。因为她坐在那里面,正好可以清楚看到入口,所以她说她记得非常清楚。」 「嗯哼~那就表示那幅画可以排除在外了。」 「没错。」 「这是独家消息吧?我很厉害吧?」 「对对对~好厉害好厉害。那洸之介呢?有查到什么吗?」 我把自己委托森岛,以及森岛那边的消息还需要一点时间的事情,告诉了扬羽。 「你真是交了一个很方便的朋友呢。」 「那家伙自称是情报王,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很。」 等到作战会议结束,走出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呼出的气息也是白的,冷风直接灌进脖子里,让人全身发冷,我赶紧把围巾围了起来。 对于寒冷,扬羽的反应比我更夸张。全身已经穿得跟雪人一样圆滚滚的,却还叫着好冷好冷。我觉得既然天气这么冷,那就别穿迷你裙不就好了吗?不过这好像是她绝不让步的地方。 相对地,莲华则是穿着单薄,整个人活蹦乱跳的。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变成好朋友呢? 我们在家庭餐厅的门口和莲华分开,她打算先去探听一下圣诞节限定商品的消息。 对那些东西没兴趣的扬羽,和我一起并肩离去。 从小巷走到大路,街上到处点缀着华丽耀眼的霓虹灯。每间店里都播放着应景的圣诞歌曲,处处展示白色、红色和绿色的圣诞节色系。虽然每年都是如此,不过一旦包围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下,心里也会自然地雀跃起来。尽管早就不是相信圣诞老人的年纪,而且也不可能收到礼物了。 (——这么说来,老爸好像曾经送过圣诞礼物回来。) 突然送来的东西,是包裹了数十层缓冲材料的法国葡萄酒。那个时候,老爸好像正待在法国。可是为什么是葡萄酒?当时我虽然还是个孩子,却也觉得非常奇怪,我记得当时还想着自己的爸爸真是与众不同。后来我才知道,那瓶葡萄酒是在我出生的年分酿造的,所以老爸其实也是有先考虑过才送。 真令人怀念啊。那个时候,我从不觉得圣诞节父亲不在是件寂寞的事。 不过,我现在想的是真希望能和普通家庭一样庆祝圣诞节,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因为老爸回来的那一年,病情日渐严重,最后连饭都没办法好好吃,所以实在不是庆祝节日的时候。然而,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我侧眼看着走在身旁的扬羽,她和莲华不同,相当稳重而冷静,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物欲。但是之前却是非常惊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扬羽变成那那模样,相信她要找的那个东西一定非常重要吧。 「扬羽你是去东京找什么呢?」 我不经意地询问扬羽。 「我听说是你一个老朋友的遗物。」 「你从哪里听来的?」 「是环小姐说的。」 「啊啊。」扬羽呼出一口气。「我在找的东西啊,是我以前的饲主遗留的东西。」 「以前的饲主,是生活在战争期间的人吗?」 「这也是从环小姐那里听来的吗?」 「这次是莲华说的。请问那位饲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年轻女孩,比洸之介稍微大一点吧。个性很强悍,有种管不动的任性女孩的感觉。」 「我听说你被她饲养了五年?」 「差不多就是那样,因为她在那个时候去世了啊,生病的关系。」 我好像听见了不该 听的东西。我的脸上大概出现了这种表情吧?只见扬羽看着我的脸苦笑,继续说道: 「那个时代啊,医疗技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死亡更加贴近生活。再加上那孩子是艺妓,而且还是等级比较低的那一种。身边又没有家人,所以最后是由我为她送终的。」 我没想到这个话题竟会变得如此沉重。但是扬羽似乎不太在意,所以我也继续问了下去。 「你在找的是那个人的遗物吗?」 「我是在找她直到最后那一刻,都还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扬羽朝手里呼出一口气,非常寒冷似地摩擦着双手。 「我在找她的恋人。话是这么说,不过从旁人眼中看来,他们大概不像一对情侣吧。因为对方同时也是她的客人,就算心意互通,但当时和现在不同,没办法自由恋爱。再加上那个时代又是那个样子,所以最后就分开了。见不到他之后,原本是以精力充沛为人称道的女孩,突然间变得郁郁寡欢,最后就这么病倒了。」 扬羽淡淡地说着,仿佛这一切全都事不关己,但是她的侧脸却透露着寂寞。 「你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呢?」 「因为她有件事一直没能告诉对方。就这样。」 扬羽说到这里就住口,然后瞄了我一眼。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我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她这么说,她画了一条线,叫我不要再靠近,而我也不打算继续追问这个话题。这时,街上随处可闻的圣艇歌曲,以及闪闪发亮的明亮景致,突然让人觉得有点空虚起来。 几天后,我从森岛口中获得新情报。放学之后,我立刻二话不说直接前往环小姐的店铺。由于已经用简讯事先连络过了,所以扬羽和莲华都已经待在店里,等候我的到来。 「所以呢?你朋友掌握到的情报是什么?」 坐在暖被桌里的扬羽先喝了一口温暖的番茶,然后才开口。莲华则是躺在寒冷的走廊上,看着我们互相对峙。我先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说道: 「我那个朋友,叫做森岛啦,这是他从他姐姐那里问来的情报。他姐的朋友,就是去了咖啡厅之后真的实现恋情的人。他们有再次试着询问对方,不过那个人已经不记得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两幅画了。」 这时,扬羽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我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据说她对店里的画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是却有一幅画让她印象深刻。听说那幅画一直停留在她的眼中,所以她记得很清楚。那幅画,就是放在吧台上的那幅油画。」 「琴子姐的画?」 「没错。」我笃定地说了下去。「不觉得这样很怪吗?果然那幅画还是有点问题。」 「可是洸之介也看过了,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是吗?一般来说,画应该会动起来吧?」 「像我这种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必须请专业人士看看才行。」 「专业人士是指……环小姐?」 我点头表示肯定。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这个念头了。这个方法绝对比较快。 但是扬羽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不发一语。我刻意放大了音量,开口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顾虑呢?就算和马先生的店里没有环小姐喜欢的东西,你只要告诉她回家路上请她吃个汉堡,她一定会愿意帮忙的呀!」 「可是……」 「像之前樱汰和阿树有事的时候,环小姐不也接受了他们的委托吗?先不论阿树,樱汰可是要等到将来出人头地才会报答呢。兵助先生也说环小姐的工作就像是在做义工,所以只要你拜托她,她一定会一起过去的!」 我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但是扬羽的反应依旧不变。只含含糊糊地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答复,而且非常犹豫不决,一点也不像扬羽平常的风格。 为什么她这么不想拜托环小姐呢?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至今一直默默听着我们对话的莲华。 「不是的,洸之介。扬羽在意的其实并不是那个。」 莲华突然开口帮腔,让我困惑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环小姐曾经接过一次帮西洋画裱框的工作,那个时候她没什么干劲,而且还说这个真是麻烦。环小姐虽然擅长帮挂轴裱褙,但是却很少帮忙裱框,所以我们猜想会不会是不拿手之类的。所以这次这件事,说不定会带给环小姐困扰,这才是扬羽在意的地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可以接受,但是可以接受的人,似乎还有另一个。 「——原来是这样吗?」 随着这句话,纸门应声开启,环小姐走了进来。今天的和服是深蓝色搭配各种不同颜色的圆形图案。左右两束用缎带固定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比平常更稚嫩一些。然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比以往更加凛然。 扬羽没发现环小姐就在隔壁偷听,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来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其实我并不讨厌裱框。只是因为我没办法独自制作画框,非得拜托兵助他们帮忙不可,那样真的有点麻烦。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而这个有时又会非常耗时啊。」 环小姐有点无奈似地笑了,说道:「因为之前那是比较急的急件。」接着,她像是为了让扬羽安心一般,轻轻摸了摸她留着乌黑秀发的头。 「你明明不需要这么在意的呀。」 「可是我一直在这里打扰,不想再增加环小姐的困扰。而且所有事情都受到你的照顾……」 「真是傻孩子,你才没有增加什么困扰呢。」 在环小姐面前,连那个扬羽都变得像是一个普通女孩。外表看起来明明差距不大,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会是年岁的差异吗? 「所以,那间店今天有开吗?」 「今天只有午餐时段有营业,所以就算打烊了,相信和马哥也会在的!」 莲华精力充沛地回答,而环小姐随即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就去那家店看看吧。回程就麻烦你买汉堡了,正好最近又推出了新口味呢。」 扬羽仰望着环小姐,开心地点了点头。 咖啡厅「tter of hoofs」的门上,挂着「close」的牌子。不过多亏扬羽已经事先连络过了,所以门没有上锁,马上就能进去。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由于我只看过客满的状况,所以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觉得有点别扭。和马先生则是在吧台后面的厨房里作业。 「和马哥,我们突然过来真的对不起。明明都已经打烊了……」 「没关系啦。原本就是我提出的委托不是吗?而且我刚刚也在准备明天的材料,现在只剩下整理工作,不必太在意啦。」 「其他人都回去了吗?」 「阿秀还在。刚刚去倒垃圾了。」 「是吗……和马哥,这个人是加纳环小姐。就是照顾我的人。」 「而且是我学习裱褙的师傅。」 环小姐向前踏出一步,边说「我家的孩子承蒙您照顾了」边深深一鞠躬。 和马先生一看到环小姐,立刻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哎,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已经从这些孩子口中听说了大致上的状况。那么,那幅有问题的画是哪一幅呢?」 「就是放在吧台上的那幅油画。」 我指着那幅放在固定位置的黑框油画。 「琴子的画?不过那不是没有相关吗?」 「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唷。」 环小姐拿起画框,开始细细检查。 然后她说出了完全出乎我们意料 的话。 「嗯哼。这里有个裂缝呢。」 有吗?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环小姐的手。如果只是随便看看,根本不会找到那样的裂缝。 「因为是纯黑的画框,所以很难注意到。而且裂缝这么小,店里的灯光又比较昏暗。」 环小姐指出来的地方,可以看到一道小到不能再小的龟裂。的确,若不仔细看,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么小的裂缝。因为环小姐非常专业,才有办法注意到吧。 「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裂缝?」 吧台这个地方,无时无刻都会在和马先生的视线范围内。但是和马先生似乎不知道裂缝出现的原因。这时,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站了出来,替和马先生解惑。 「抱歉,和马哥。那应该是我弄出来的。」 「秀哥?」 满脸愧疚、畏畏缩缩地举起手来的人,是不知何时回到店内的阿秀先生。 「我想应该是这幅画刚放到吧台来的时候吧。那时我忘了这里有画,所以不小心勾到,害它掉了下来。因为看起来没事,我就把画放回原本的地方,也没有报告。真是对不起。」 阿秀先生说完后立刻低头道歉。说到这幅画开始朝着店内摆放的时期,正好和女性客人开始增加的时期一致。果然传闻出现的原因就是这幅油画。 「原来是这样。可是,不过就是一道裂缝,为什么会引起这种状况呢……」 「店长先生,请问你曾经打开过这个画框吗?」 「不,不曾。」 环小姐甜甜一笑,兴趣盎然似地说了声「喔~」。然后她把画翻了过来,将上面如同爪子一般的三角形固定扣转开——据说这个东西叫做旋钮——拿出背板。 「这是什么……」 以麻布制成的油画布上,画着一小团黄色毛绒绒的东西。而且还是画在稍微右下角的位置,不是很自然。 「这是花吗?」 如同莲华所说,那团黄色的东西的确有点像花。但是话说回来,它的感觉又不太像是向日葵或蒲公英。而且为什么会画在这种地方呢? 「不是有句话说,隐藏在内侧的东西有时会意外地重要?——对吧,扬羽?」 听到环小姐的话,我跟着看向了扬羽。这时,我发现她正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巴僵在原地。 「乍看之下,这朵花的确画在不太自然的地方。」环小姐把油画从画框中取了出来,像是透光观看似地高高举起。「它是画在下方白马的嘴巴附近吧?相信这幅画的构图应该是白马把这朵花交给黑马吧。原本可能打算这么画的,但是作者没有这么做。她没有把花朵画在正面,而是刻意画在背面,只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就像是在隐藏作者的意图呢。」 环小姐把油画放回框中,继续说道: 「这朵花多半是金合欢的花吧。」 身为普通高中男生的我,当然没有任何关于花朵的知识,但是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是什么样的花?不管我再怎么搜肠刮肚,都想不起来。 「金合欢的花应该有个别名,那个别名比较为人所知。」 「——含羞草……」 扬羽悄声说了出来。 好像在哪里听过。记得那是这幅油画的作者琴子小姐每次来必点的鸡尾酒名称吧? 「含羞草的花语是……不为人知的恋情。」 我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回想起来。 ——因为我喜欢黑马,而她喜欢白马,所以才画了两匹上去。 难道琴子小姐是把这两匹马当成了自己与和马先生,然后画出来的吗?而且画出了白马献花给黑马的构图。 「这幅画的作者,大概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吧。可能有某种不能说的理由。」 「记得琴子小姐是说过不会再回来日本,才出发去纽约吧?」 莲华这么一说,环小姐像是了然于心似地点头。 「嗯哼,原来如此,原来是做出了这种觉悟啊,这就是不能说出来的理由。然而她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想法,希望把这份心意传达给对方,所以才会故意把这朵含羞草的花画在背面,把心意托付给这幅画吧。」 我不知道琴子小姐是如何来到这间店的。起头可能是经人介绍,也有可能只是正好经过,凑巧走进来看看也说不定。然后她偶然与和马先生相遇,喜欢上对方。可是她的梦想是成为画家,走出这个世界,为此一直不断努力至今。要实现梦想,就非得要前往国外不可。一旦走了,就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日本了。 这段恋情不会有结果。要是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和马先生,只会成为他的重担。所以琴子小姐什么也没说,决定让这段恋情继续维持在「不为人知的恋情」的状态下,离开日本。 琴子小姐应该就这么放弃了。心里想着不可以泄漏这份心意,然后试图放弃。 但是、但是——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想放弃的念头。 希望对方知道,只要让他知道一点点就够了—— 「这份思念一直被画框封住。相信应该是因为偶然出现了裂缝,才让流泻出来的思念引发了异常的状况吧。」 啊啊,所以那些想要实现恋情的女孩子们会说自己来到这间店之后,仿佛有人推了一把似的,获得了动力。琴子小姐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这些女孩可以做到,只是她们没有勇气。相信她们的勇气一定是来自于琴子小姐的思念吧。 「原来是这样吗……」 环小姐把油画递给了一直凝视着画的和马先生。当和马先生接过画时——立刻瞪大了眼睛,因为画开始动了。 在清风徐吹的草原上,白马轻轻依偎在黑马身上。白马口中,咬着的是应该画在背面的含羞草花。然后两匹马极度喜悦地嘶叫着。 近距离观看这一幕的和马先生,似乎并不觉得不舒服,也没有丝毫动摇,只温和地微笑起来。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非常幸福。 「这幅画的愿望似乎已经达成了,但是思念并不会完全消失。放进新的画框里,就能封住思念。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环小姐一问,和马先生立刻回答「那就麻烦你了」。 「我想我透过这种方式知道这件事情,并不符合她的本意。所以我想尊重她原本的意思,把这幅画恢复原状。而且我也希望将来可以把画继续放在店里,让更多人欣赏它。」 和马先生的表情非常开朗。一想到和马先生知道了琴子小姐的心意,我就感到莫名高兴。 「环小姐,为什么你会注意到画的背面有东西呢?」 从咖啡厅回家的路上,我向环小姐提出自己惦记许久的问题。 「这个嘛,因为我听过类似的事情啊。」 我明白这种仿佛看着遥远远方的表情,所以,我以为环小姐可能经历过相同的状况。想要传达给某人知道,却又不能传达出去。充满苦涩与哀伤的回忆。 然而她这样缅怀过去也只在一瞬之间。环小姐像是瞬间转换好心情一般快步走了起来。 「那么,这条街上的速食店在哪里呢?」 「环小姐不是这边,是在那边!交给我吧!这里就像是我家的后花园啊~」 看到环小姐快要朝着相反方向前进,莲华拉起了她的手。那双手,可是非常冷的啊。但是环小姐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半点的异状,因为同样是妖怪,所以状况会有所不同吗? 我回头看向距离一步之遥的扬羽,看到她脸上僵硬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刚刚那些话,难道是在说扬羽?」 「不是说我。」 扬羽摇头。她一边看着前 方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边说了起来。 「以前有跟你说过吧?我的饲主和她的恋人的故事。那个恋人,其实是学画的。那个人真的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当初第一次来到我主人的店里,也是陪着他的绘画老师一起来。所以那个人光靠自己的钱,很难进到店里来,跟我主人也只见过几次面。 那个时代啊,年轻男子全都会被抓去当兵,他也不例外。就在出征前一天,那个人偷偷跑来见她了。天气非常地冷,还下着雪。他只说了一句我明天要出征了,然后交给她一张画,一张画在正方形画纸上的艳丽牡丹花。那个人只留了这个给她,然后前往战地,最后战死在国外。这还是透过某些管道辗转听来的消息,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都一直不清不楚。之后她也像是追随他而去一般离开了人世。」 扬羽突然抬头看向天空,我也跟着往上看。这时,空中轻轻飘下了白色的物体。是雪。只要这样下个几天,就会出现白色圣诞节了。我心里这么想着。 「就在她死前没多久,她看着那张画的时候突然发现背后贴着一层和纸。那层和纸下面啊,写了一串文字。」 扬羽深深吸入一口气。 「——虽置初霜,夜长寒,竹叶终透之而色不显。」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和歌。大概是知道我没办法只听一次就掌握到正确的意义,所以扬羽帮忙翻译成白话文。 「就算竹叶因为夜晚寒冷而被霜雪冻住,它也不会因此出现颜色或变红。意思是说不论你在我心中占了多大地位,我大概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后来我问环小姐,她说这是《古今和歌集》中的和歌。相信那个人一定觉得自己前往战地之后不可能活着回来,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吧。不过……」 只要一点点就好,希望能够留下些什么。 就像琴子小姐的画一样,留下百般隐藏的心意后,就翩然离去。 「看到那串文字后,她哭了。边哭边说她也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过人已经死了,当然是不可能实现。她总是说想要去找他,想要找到他的遗骨,然后带回日本。所以我才想要帮她传达她的心意,告诉那个人,你的思念已经确实传达给她,而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就是为了转达这件事,你才会一直找他吗?」 「对。因为资料太少,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战死在何处。不过最近找到相关资料了,我就是为了拜托对方让我看看,才去东京的。」 所以才会穿戴得那么整齐,而且只化淡妆吧。我暗自表示理解。 「转达了她的心情之后,接下来我也想向她报告一下这件事。让她知道我找到他了,告诉她,你的心意已经成功传达过去了。」 「战争结束后,你持续找了六十年以上吗?」 「差不多吧。我是猫又啊,时间多得是。」 环小姐也好,阿树也好,我知道他们的时间观念和我们人类是天差地远。但是一般来说,真的会持续寻找这么久吗?只为了寻找曾经是自己饲主的女孩的恋人。 「因为我是凭感觉做事的人,又善变,说不定哪一天腻了,就把这件事丢到一边去呢。」 口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觉得扬羽一定不会这么做。这只是我的直觉。 对,就是莫名有这种感觉。 「扬羽真是一个认真的人啊。」 虽然她给人的感觉是没事就欺负取笑阿树,或是在环小姐的店里无所事事,但是那似乎只是她的其中一面而已。感觉她相当遵守规矩、相当坚持道义,而且很会照顾别人。像这次为了不麻烦环小姐而保密,莲华也曾说过扬羽只要开始上学就会乖乖去满三年,而且还会打工。之前在和马先生的咖啡厅里吃东西的费用,听说她也偷偷付清了。 扬羽对于放入自己心中的人——妖怪也一样——非常温柔。而那位饲主可能是更加特别的人也说不定,她一定非常喜欢她,否则绝不可能帮忙寻找她的恋人,长达六十年之久。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隐藏在内侧。我突然想起环小姐的这句话。为了保护画心,并为了让它更加适应湿度变化而进行的托裱,虽然表面上看不见,但是对挂轴来说则是非常重要的手续。表面无法得见的内侧。感觉不只是裱褙,这也可以套用在其他事物上啊。 和马先生对琴子小姐的心意,还有扬羽对于她的饲主和其恋人的心意,以及平常总是浑身带刺、但实际上却非常温柔的扬羽的心意。这些人的感情与内心,光看表面都没有办法看出来,有时会招来误解,有时则会擦身而过失去交集。不过,隐藏在最内侧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句话,也适用在人类身上。 当我如此意会之后,扬羽露出了像是意外,也像是非常厌恶的表情。 然后开口。 「啊?你在讲什么东西?你以为哪个时代的哪个世界会有认真的猫啊?」 不不不,就在眼前啊。我把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刚好过了一星期之后,一个有点迟来的圣诞礼物,送到了和马先生的手上。新制的画框,据说是环小姐和兵助先生的合力之作。之前纯黑色的画框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成了鲜黄色的画框。和那朵含羞草花同样色调,而且也非常吻合画中气氛,比黑色好上太多了。 至于裱框费用,除了扬羽之外,据说和马先生也有一起支付。知道环小姐喜欢汉堡后,和马先生还特别做了一个。里面夹着手工汉堡肉,非常正统。汉堡听说非常好吃,其他人也都赞不绝口,据说之后还会加进新菜单里。 收到那幅画之后,和马先生好像还是放在店里的吧台上。而神秘现象就这么戛然而止,女性客人好像也开始渐渐减少。阿秀先生似乎有点遗憾,不过只要假以时日,那间店应该就会恢复成和马先生理想中的模样了吧。 第五章 狐狸的故事 「那是什么新游戏吗?」 看着暖被桌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形状的轴头,樱汰首先发问。嗯,看起来的确挺像游戏的。比方说桌游,或是骨牌之类的。 「不是的。现在是在选择接在挂轴上的轴头。」 最重要的总裱工作结束后,裱褙的工作也终于进入最后的收尾。 而其中一项收尾工作就是上地杆。地杆这个东西的作用,在挂轴挂起时,是帮助向下垂吊的重物;收起的时候,则是做为轴心。基本上都是使用木棍。而装饰在地杆两端的东西,就是所谓的轴头。这同样也是决定挂轴美观程度的重要部分,有着各式各样的材质及形状。 「材质的话,有象牙、紫檀、花梨木、竹子、漆器、金属、水晶、陶器、树脂等,总之种类很多。什么样的作品要使用什么样的轴头,其实大部分都有规定。例如金属轴用在佛像画,漆器轴不会用在文人画等等。不过这其实也和绫布一样,只要能够配合画心和地杆就好。」 师傅一边让我看着数量众多的轴头,一边对着无法做出决定的我说出这句令人绝望的话。 「此外,它们的形状也是各有不同。不过最普遍的还是圆筒型,像这个是切轴,然后这边这个是拨轴和涡轴。」 环小姐把两个轴头重重摆在我面前。被称为拨轴的那一个,前端有逐渐变大的趋势,看起来就像是三味线的拨弦器一样,所以有了这个名称。至于涡轴,形状就像是把套圈游戏的环层层叠叠地堆起来,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其他还有利休形、倒角、宗丹形、远州拨……种类非常繁多。」 「这也有什么画要用什么形状之类的规定吗?」 「以格调来说,有人认为依序是涡轴、拨轴和切轴。不过这也不需要特别在意。」 只要看起来合适就好。当初环小姐说出这番话,还是正月过后,也就是上个月开学的时候。然而如今豆子和惠方卷(注9:日本的正月即为一月,而撒豆与食用惠方卷的习俗则是在二月四日前后的春分举行。)都已从巷口店面前消失,改由情人节巧克力占据它们的位置。 「洸之介,你还没决定好吗?」 看着每天占据加纳裱褙店暖被桌的我,以及桌上的轴头,樱汰会说出这句话实在是理所当然。未来的天狗之王,肯定任何事情都能迅速做出决定吧。所以他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并没有其他恶意。和坐在走廊乘凉、嘴里不断偷笑的莲华大不相同。 「洸之介,你一定是a型吧。优柔寡断的a型。」 「什么血型都无所谓吧。这个难道不行吗?压克力制的,又轻又耐用。」 坐在暖被桌里的扬羽拿起一个透明的轴头。 「啊,那个亮晶晶的好漂亮!我帮你贴一点水钻上去吧?会变得更可爱唷~」 「啊啊——请不要这样!」 我连忙把轴头从扬羽手中抢了过来。啊啊,真是太危险了!要是还交到莲华手上,一定会被贴上一堆珠子或施华洛世奇水钻,变得跟她们身边的小东西一样闪闪发亮,甚至会亮到刺眼。 「欸~明明很可爱的说~!」 「这是挂轴,所以不可爱也没关系!」 嘴巴嘟得老高的莲华,似乎对轴头失去兴趣,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开始玩弄起来。那手机也同样被贴得亮晶晶,看久了连眼睛都有点刺痛起来。要是被弄成那个样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话说回来,来到这里的大家,也太融入现代社会了吧。) 我看着正在玩手机的扬羽和莲华,以及正玩着掌机游戏的樱汰,突然有感而发。先不论樱汰,这两个穿得像是高中女生的人,明明都已经活了超过百年之久,还这么彻底融入,享受着现代社会。环小姐也是如此,尽管是个年岁超过五百岁的妖狐,最喜欢的食物却是汉堡,那也是非常惊人的适应能力。 她们不会抗拒时代的潮流。只要是好的,就会率先大量引进,但是她们并不会舍弃老东西的优点,而是一直维持下来,就像环小姐身为裱褙师的技术一般。 (这个轴头也是一样啊。) 古代并没有塑胶或是压克力材质,材质只能局限于木头或是陶器等。原本以为这个业界会因为自古以来的习惯,或规定就是如此等理由,拒绝接受新材质制作的物品,但似乎也没有这一方面的问题。 不会摘除全新可能性的嫩芽,反而是大量引进看似有趣的事物,勇于挑战,不会加以否定。这一点实在是太厉害了。 (不过,他们难道都不会回顾过去吗……) 先不论扬羽她们,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清楚环小姐的事,至于知道的部分,大概只有她是被誉为传说中的优秀裱褙师、曾住江户,战争时搬到这个地方来、店里是许多妖怪的集合地点、是佐伯家历代以来的师傅、每天都穿着和服、最喜欢画和汉堡。就这样而已。 至今一直不太在意,所以也没有刻意询问,但是我知道的事情果然还是太少了。不清楚师傅状况的徒弟?这样难道不会有点不妥吗? 啊啊,不过我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一件事。那就是环小姐心中还有一件始终没有放下的「过去」。是对方明明近在咫尺,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事呢?还是失去了如同另一半的人呢?或者是想把自己的思念传达给某人,却无法传达出去的悲恋?我不得而知。但是她偶尔会想起那件事,然后受到当时的心情影响,甚至表现在脸上。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这么说来,阿树去哪里了?」 扬羽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问道。 「阿树刚刚被兵助带走了喔。」 「为什么?」 「今天好像要把先前委托裱褙的挂轴送还给委托人。那个委托人阿婆很难搞,不过只要一看到年轻帅气的男人,态度好像就会大转变,所以就把阿树也带去了。」 「嗯哼。也对,毕竟那家伙只有外表好看嘛。好看到有点浪费。」 「因为阿树是令人感到遗憾的残念系帅哥啊。」 「樱汰说得好!太贴切了!惨了,超好笑的啦!」 莲华开始捧腹大笑。看到她笑成那样,我就突然觉得阿树实在有点可怜啊。 「不过,我想他们应该就要回来了。」 正当樱汰看着墙壁上的时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店门口方向传来了「我回来了~」的招呼声和脚步声。这就是所谓的说人人到吧。 「洸之介,你来了啊。」 率先走进和室的,是残念系帅哥。可能是兵助先生交代过,他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这么一来,他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社会人士。相较之下,兵助先生看起来则像个劳力工作者。感觉他之所以无法获得贵夫人的信用、被人彻底忽略,也算是情有可原。明明只要换穿稍微正式一点的服装就行了呀。 「你还在选轴头?快点干脆选一选吧。这种事情越烦恼就越选不出来啊。」 「我已经彻底体会到这一点了。交货好了吗?」 「喔。我还顺便带了一个人过来。」 在兵助先生之后登场的人是…… 「啊,是乔治耶。」 「唷!好久不见。」 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人,举起一只手笑了一下。比之前稍长的头发,用发蜡抓出了完美的造型。不管是外套还是里面的针织衫,看起来都非常时尚,完全看不出来到底是哪种妖怪。 「这么一来就是第二次见到你了呢,少年仔。」 「你们以前见过啊?」 钻进暖被桌的兵助先生有点讶异地说道。 「是的,以前见过一次。」 「去年秋天的时候,不是曾经为了听阿树吐苦水而集合过一次吗?就是那个时候见到的,不好意思啊,那个时候酒味实在太重了。」 「不会,毕竟环小姐他们也一样毫不逊色。」 「哈哈哈。我想也是。我回到店里后,其他员工们也说酒味太重,还把我赶出门外呢。」 「员工?你有在某间店里工作吗?」 「嗯。啊,可以先给我水吗?今天有点干燥啊。」 最近因为过度干燥,所以造成了流感大流行,新闻经常报导这件事。既然有在什么店里工作,那么会对这个话题敏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走到厨房,端了一杯水回来。 「喔~谢谢你啦。」 乔治先生向我道谢,接过装了水的杯子——然后出乎意料地朝着自己的头倒下去。 「啊啊,得救了。今天不小心忘记带喷雾器出来了。」 「咦咦咦咦咦!」 看到他出人意表的行动,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这时为我解释的,是因为超过人数而挤不进暖被桌的阿树。 「洸之介,乔治哥是河童啊。」 「咦?河童?」 我下意识地反问回去。他的外表实在跟河童相差太多了。「可是既没有秃头,头顶上也没有盘子啊?」 「有盘在啊。在这里。」 乔治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头。我凑过去一看,发现那里的确有个硬币大小的圆形秃,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圆形秃。与其说是平缓的陨石坑,就只是稍微凹下去而已,也不是不能硬说成盘子。 「回归正题,我刚刚说的店,其实是我开的美发沙龙。我是个美容师啊。」 「咦咦咦咦咦!」 我发出了今天第二次的喊叫。 乔治先生是这群成员中最老的老面孔,很早以前就和环小姐认识,不对,应该说是酒友吧。 「我原本就不喜欢这个国家的发型风格。尤其是月代头发髻(注10:江户时代男子常见的发型,把前额两侧至头顶的头发剃掉,后面留髻。),在上面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油,实在太死板了,根本一点玩心也没有。」 他一边喝着杯子里剩下的水,热切地说着自己的论点。 「另外日本女性的发型也是。像是岛田髻或丸髻(注11:岛田髻多为年轻女性或艺妓梳的发型,丸髻则为已婚妇女结在头顶上的椭圆形发髻。),感觉根本无视了每个人头发的个性啊。还有三七分,那实在太不自由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头发整个硬邦邦的,一定要能够玩弄发尾,让发丝轻盈到在风中飘扬才行。而且那种硬邦邦的发型对盘子不好,要是全部露出来的话,盘子就会干得太快;若是盖起来,又不方便补给水分。所以我长年以来一直都在研究如何不让盘子干掉,而且方便整理,同时还能发挥玩心的发型。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最理想的造型!」 乔治先生骄傲地挺起胸膛。 「那就是乱抓式蓬松发型!我大概是在三百年前研究出这个造型,但是当时的人完全没办法接受啊。」 「那种发型,在当时只有流浪汉或乞丐才会留啊。之后明治维新,就算大家都把发髻剃掉,也还是一样格格不入,完全就被当成变态看待了嘛~」 扬羽半睁着眼睛,如此说道。 「我以前曾经看过路上的人把吃剩的包子施舍给乔治哥喔。」 「我听说的是乔治哥曾经被小孩子追打,或是被人扔石头。」 阿树和莲华跟着接了下去。而兵助先生则像是习以为常般,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哈哈哈。那个时候尽是留下一堆苦涩的回忆呢。不过那也是因为我的感性实在太前卫,而周围的人只是跟不上我而已。直到最近好不容易开始被人接受,我马上就因为顶级发型设计师风潮而瞬间变成名人。」 「这么说来,以前也曾经登上杂志吧。」 轻声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樱汰。随后乔治先生满脸笑容地说道: 「这个时代终于追上我了啊!」 「喔……」 「少年仔也务必近期内过来光顾啊。既然是环的徒弟,我可以帮你打折。只不过距离这里有点远。啊啊,你有去过和马的店对吧?就是那附近一家叫做『卡波奇欧』的美发沙龙。」 「『卡波奇欧』!」 我不小心失声大喊。之前好像听说过,而且还是从森岛那里听来的。 「你果然有听过?哎呀,我可真是出名啊。」 「与其说是听过,其实是我同学的姐姐好像经常去那里。名字叫做森岛。」 「啊啊,森岛小姐。我认识喔。她是常客,每次都会指定我。」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交集啊,原来这种事情还是会发生的。 「不过我马上就没办法再见到她了,真可惜。啊,环呢?不在吗?」 樱汰立刻站起来回答「在喔」,然后跑到里面的工作室呼唤环小姐。 目送他离去后,我再次看向乔治先生。 「请问没办法再见到她是什么意思呢?」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用这张脸担任美容师超过二十年了。虽然的确有些人类看起来年轻,但是要继续用这张脸过活,还是有限度的。像现在,沙龙里的员工和客人都已经把我当成妖怪看待了。所以我想和环小姐讨论一下搬家的事情。」 阿树立刻诧异地发问。 「乔治哥又要搬家了吗?这次要搬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搬去哪里好呢?」 「北方?日本海旁?雪国?雪国?」 「那是莲华想去的地方吧?要是真的搬去那种地方,我绝对会再也见不到乔治的。」 「乔治哥,上次搬家是什么时候来着?」 「记得是在兵助出生的时候吧。本来说要庆祝我搬新家,最后反而被环和弥助改成了庆祝新生儿诞生。这么说来,兵助还真是长大了呢!」 「喂!都已经不是小鬼了,不要摸我的头!」 兵助先生满脸通红地挥开乔治先生的手。见状,扬羽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对我们来说,兵助毕竟只是个孩子嘛。」 「真怀念呢。感觉好像三天前才发生似的,但是过去的时间却已经足以让一个人类长大成人了呢。啊啊,说到怀念,我有件事情要报告。其实那件事才是主要目的啊。」 这时,樱汰带着环小姐来了。她今天的和服是黑色与红色的千鸟格纹,袖子用带子固定着。看来刚刚应该正在进行作业吧。 「你来了啊,乔治。」 「啊啊,打扰了。」 相对于满脸笑容的环小姐,乔治先生突然收起了刚刚轻松随意的态度,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找到那幅画了,环。」 我并不讨厌冬天的早晨,甚至有点喜欢,不过只限于天气晴朗的时候。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冰冷的空气绷得紧紧的,只要深深吸入一口这样的空气,感觉昏沉沉的脑子就会清醒过来。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不过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吧,我边想边抬起头来。可能是因为少了通勤与通学的人,星期天的站前广场比平常空荡不少。随后圆环入口处开来一辆熟悉的厢型车,停在我的眼前,这是兵助先生的车。我跑了过去,走下驾驶座的兵助先生也举手打了声招呼。 「好早啊,洸之介。」 「早安。」 车门滑开,环小姐走了出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和平常大不相同,我暗自惊讶了一下。 「洸之介,这是新干线的车票,然后这是乘车券。来回车票都在这 里,然后还有这个。」 兵助先生把事先买好的新干线车票连同信封交给了我,信封里装着好几张一万日圆大钞。 「这是餐费。既然去了那里,就顺便吃个荞麦面再回来,另外再买些土产吧。数量可能会很多,就用宅配寄回来。毕竟东西太重,大概会拿不回来。钱是阿树出的,不必跟他客气。」 「好、好的。」 「那么,等你到了那边之后再连络吧。会有人去接你们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对着身旁像个人偶一般沉默不语的环小姐开口: 「我们走吧,环小姐。」 环小姐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朝着车站方向走去。我向兵助先生说声「我们走了」之后,追在她的身后而去。 车站月台上的人也是三三两两,我和环小姐并肩而立,等待火车到来。虽然曾和环小姐一起搭电车出门好几次,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远到必须搭乘新干线。总觉得有点奇怪。 我偷偷侧眼看着环小姐,然而似乎还是看得太明显了,马上就被环小姐发现了。 「因为有人告诉我长野很冷啊。」 环小姐像是在隐藏害羞似地淡淡说道。脸有点红了起来。 她穿着一件画有大片红色梅花的白色和服,以及和服用外套。如果只有这样,那么就和她平常的打扮一样。然而今天却加了一件毛绒绒的披肩,以及同样造型的白色毛绒绒耳罩。这应该是扬羽或莲华帮忙准备的吧。以往一直轻轻扎起的黑色直发,今天也多了些许卷曲。这应该是阿树或乔治先生帮忙打理的吧。 「真是的,实在太爱操心了。」 一大早就被人玩弄着头发和衣服,环小姐的表情带着些许无奈。 不过,我相信大家担心的并不是气温高低。 ——我找到那幅画了。 一听到乔治先生那句话,出现在环小姐脸上的,是我至今不曾见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表情。惊讶、困惑,以及恐惧——诸如此类的感情交错在一起,看起来非常软弱。环小姐平常总是充满着自信,永远带着看穿他人的谎言与不安的表情,说是可靠,其实更像一个坚强无比的人。毕竟她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啊。我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她害怕,直到那一天为止。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长野某间寺庙里。」 虽然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决定仿效其他成员,安静地听他们对话。 「是怎么找到的?」 「是靠我的情报网吧。」 乔治先生闭起一只眼睛,而环小姐的眼睛像是不太高兴似地高高吊了起来。 「开玩笑的。我最近正在考虑搬家,于是到处寻找下一个住处。这时刚好和长野的一个朋友连络上了,然后不小心把你和那幅画的事情说了出来。环应该也认识吧?就是浅河啊。结果就这么找到了。」 乔治先生用手指滚动着暖被桌上的轴头。 「真是的,我根本没想到会在那个时候得到消息啊。因为这一百年来都没找到任何线索,所以我想干脆豁出去,把你的事情告诉店里的客人,但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啊。」 「把环小姐的事情告诉店里的客人?这是什么意思啊?乔治哥。」 阿树发问。 「我说玉响通的绫栉小巷里,有个家伙专门处理特别的画作。任何跟幽灵或妖怪有关的问题画作,只要拿到那边去,那家伙就会帮忙解决。」 嗯?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段话?虽然内容不太一样。 当我皱着眉头沉思时,乔治先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本来以为这个故事要是能够传开,之后不只这附近,全国各地的人都会把问题画作送到这间店来,这么一来就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线索。就是那个嘛,所谓的物以类聚。」 「然后过程中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所以就开始加油添醋,把整件事情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变得越来越夸张,对吧?」扬羽像猫一样眯起眼睛,一针见血地说道。「我听说的可不只这样,内容变成了住在这里的大妖怪会帮忙解决所有和幽灵与妖怪有关的问题。」 「喔,扬羽也有听说过吗?谁叫我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表演者嘛,和客人聊天,取悦对方,也是我的技术之一啊。」 「我也在学校听说过喔,乔治。」 「是吗是吗,也传进结之丘国小了啊。」 乔治先生不断点头,脸上似乎带着莫名的满足。 「应该已经传遍这附近所有学校了吧?而且之前还有人听了这个故事,特地跑过来呢。」 「喔喔。原来有过这样的人啊。」 「不是有过,是有。人就在这里。」 扬羽边说边指着我。乔治先生盯着我,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之后,张开嘴巴放声大笑。连原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莲华,也趁这个机会爆笑出声。 「少年仔就是听了那个传闻才过来的?」 「是啊。而且还特地选在丑时三刻呢。」 「丑时三刻?我有说过这个吗?」 「我听到的版本就是那样。」 「哎哎哎~有什么关系!反正核心重点又没变,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而且少年仔的烦恼最后还是成功解决了吧?结果好就好啦!」 一点也不好。要是你没有把事情说得那么夸张,我就会选在白天的时候过来了,也不会碰上那段令人烦恼害怕的体验。我一边瞪着乔治先生,一边在心里大肆抱怨。 「那么,环,你打算怎么做?」 乔治先生收起笑容,瞬间露出严肃的表情,询问环小姐的意愿。这时气氛突然变了,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环小姐缓缓开口。 「怎么做是指?」 「如果你要去长野,我可以先帮你打点一下?」 「原来如此。」 环小姐轻轻闭上眼睛——她的决定下得出乎意料地快。 「我去。」 毅然决然的一句话。 没有人说话。不对,应该是没有人说得出话。我想大家应该都不知道那幅画和环小姐有什么关系,因为虽然没人说话,但是大家都露出非常担心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清楚内情的人只有我一个。而我突然觉得不能放任这么不稳定的环小姐独自一人、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回过神后,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说出这句话。 「我也一起去。」 所有人同时看向我。那股气势实在恐怖,让我有点害怕起来。其中最吃惊的人要属环小姐。 「洸之介?」 「如果要去长野,就要搭乘新干线吧?环小姐自己一个人一定没办法转车的。我之前也是自信满满地一直往前走,结果就彻底搞错了往南和往北的月台。」 我畏畏缩缩地说完后,大家明显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说的也是,这样也好。徒弟就是要负责照顾师傅啊!」 兵助先生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呀!不但可以帮忙拿行李,还可以买一大堆土产回来呢!」 「阿树,长野有什么名产?」 「大概是荞麦面和苹果吧?另外还有烤饼和野泽菜。」 「我想吃荞麦面!要吃冷的!」 「你们两个就顺便吃点荞麦面再回来吧。」 「那么,选在少年仔不必上课的时候比较好,就选星期六或星期日吧。啊,等等,我先问一下浅河。」 如此这般。我和环小姐都还来不及说话,出发的日期就这么定了下来,车次也定了下来,然后转眼之间就到了出发当日。 那幅在长野找到的画,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它对环小姐有何意义。它可能跟我感觉到的、环小姐至今始终放不下的「过去」有关,但是这也仅止于我的个人推测。没有人说起这件事,我也什么都没听说。不论是在电车里还是在新干线列车上,我都只能默默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我能做的只有这个,因为我不能厚着脸皮、毫无顾忌地干涉师傅的问题。在环小姐紧闭的嘴唇开启之前,我只能默默等待。 长野一如预料地下着雪。虽然只下了薄薄一层,掩盖路面,但是天空中的灰色乌云极厚,轻飘落下的细雪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说不定现在只是刚开始下,之后就会出现积雪了吧。 我和环小姐一走出车站,立刻朝着停靠计程车的站前圆环前进。 然后我们依照乔治先生的吩咐,搜寻做了记号的计程车。找到了!车顶上放着河童标志的计程车。在那前方,站着一个身高不高、穿着制服的计程车司机。细长的眼睛,微带斑白的头发,以及隐藏在头发之下若隐若现的盘子。就是这个人。 「恭候多时了呐。」 「你是浅河先生?」 「是的。环小姐,好久不见了,小兄弟就是小幡呗?来,请上车呗!」 在浅河先生的催促下,我们坐进了他的计程车里。 「到天云寺大概需要一小时左右。」 浅河先生以熟练的动作,静静开动车子。 车里,环小姐依然不发一语,所以就变成只有我和浅河先生交谈。浅河先生似乎是乔治先生的老朋友,交情长达三百年。我在车内听浅河先生说了很多事,例如乔治先生的名字鹫谷乔治,其实是模仿乔治·华盛顿而来(注12:鹫谷(washiya)和华盛顿(washinston)发音相似。),还有他从以前就非常喜欢西洋事物,两人曾经一起前往长崎。当时吃的蜂蜜蛋糕有多么美味、第一次喝啤酒时感受到的冲击,以及最爱吃的果然还是小黄瓜,最美味的吃法是把味噌和美乃滋拌在一起沾着吃等等。 浅河先生个性非常开朗,而且健谈。我们说得太开心,转眼间就抵达了目的地。这里的景色,和车站前迥然不同,周遭全是一片银白的雪国光景。看来我们是从市区直接来到了深山里。 天云寺是一间很小很小的寺庙,浅河先生先进去请了住持出来。住持对着我和环小姐深深一鞠躬,立刻带着我们进入正殿。浅河先生则说他想抽根烟,决定在外面等我们。 「就是这个。」 简单寒喧之后,住持拿出一个细长的桐箱,交给环小姐。表面没有任何文字,但是颜色已经变得相当深,看得出是非常老旧的箱子了。 「虽然不清楚来历,但是根据前任住持的说法,这大概是从西边——是从京都来的。我只知道这点情报。」 环小姐缓缓打开箱子,里面放着挂轴。她把挂轴拿出来,解开系带,小心地摊开。 那是一幅画了女性身影的图画,是个几乎可说是少女的年轻女性。身上穿着红色和服的女性坐在地面上,以强烈的眼神直视著作画者。就是一幅这样的画。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一点也不像是沾染上强烈思念,只是一幅普通的画。 但是看到那幅画的瞬间,我直觉地这么认为。 ——那是环小姐。 我看到第一眼就这么想了。虽然冷静下来再看时,会觉得古代日本画特有的细长眼睛和圆润下巴与她不甚相似,但我还是直觉地认为这名女性就是环小姐。这是画了环小姐的画。 环小姐眯起眼睛,以怀念的眼神凝视着这幅画,然后轻声细语地说道: 「好久不见了,另一个我。」 浅河先生坐在正殿入口附近,津津有味地抽着烟。我穿上鞋子,站在他的旁边。雪还在下着,长野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呢?另外,长野车站附近的雪积了多厚呢?新干线应该还能正常行驶吧?应该说,今天之内还有办法顺利回家吗? 「环小姐怎了吗?」 「现在正在和住持说话。她说马上就会出来,要我在外面等。」 「这还挺快的呐。那幅画就是环小姐一直在找的画呗?」 我点头表示肯定。 「俺也是一眼就觉得那幅画画的是环小姐,所以才会马上连络乔治。因为曾听他说过环小姐一直在找某幅画啊。哎唷,真是太好了呐!」 浅河先生笑了笑,吐出白烟。 「浅河先生一直住在长野吗?」 「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住在长野唷。唯一一次离开这里,就是和乔治一起去长崎的时候。那时真的很开心,同时也再次认识了故乡的好啊。从那之后,俺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呐。」 「这里每年部下这么多雪吗?」 「是呀。今年还算是比较少的呗。」 「这样算少?不会很辛苦吗?而且道路积雪之类的又危险。」 市区内还好,然而才稍微来到郊区,雪就积得这么厚。尤其浅河先生又是在长野车站附近排班工作,客人都以观光客居多,前往郊区的机会应该也比较多吧。 「这就是所谓久居则安呐。俺都已经干了三十几年的计程车司机,早就习惯了呐。」 「已经做了这么久了吗?」 乔治先生做了二十年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想不到浅河先生竟然比他做得更久。在人类之中混了这么久,难道不会泄漏真实身分吗? 「俺和乔治那家伙不一样,比较不在意外表嘛。平常总是一点一点地加上皱纹、增加白发,让自己渐渐变老呐。所以应该还可以撑个十年没问题。」 原来可以做到这种事吗?我感到佩服不已。如果真的像人类像到这种地步,应该不可能会露出马脚的。 如果我是以普通乘客的身分和计程车司机浅河先生接触,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认出他是妖怪。浅河先生也好,环小姐也好,我认识的妖怪们全都太融入人类世界了。我这么一说,浅河先生立刻开口大笑。 「会吗~从俺们眼中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人类更迟钝的生物啦。人类不太在意自己身旁到底有什么生物,而且也不懂得警戒。尤其是最近的人类,人类会在意的永远都是人类。可能以为世界上就是二分成人类和其他呗?所以才对其他生物的气息这么迟钝,也不会注意到扮成人类的妖怪。哎呀呀,实在是非常奇特又有趣的生物呐。」 「……那样相当傲慢呢。」 我稍微反省了一下。感觉浅河先生确实说得没错,除了那些会危害到自己的生物,我们真的不会特别多加注意。就算近在咫尺,也不会去寻找、感受其他生物的气息。会去注意的,就只有同为人类的人。活在这个世上的生物明明就不只有人类,像鸟类、虫类、其他动物,还有妖怪,也都同样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不,俺倒觉得就某种意义来说,你们是非常幸福的一群呐。」 这时,正殿的大门打开,环小姐和住持走了出来。环小姐把那幅挂轴包了起来,抱在手中。 浅河先生把香烟在携带式烟灰缸里捻熄,吆喝一声站了起来。 「那么,俺们就走呗。」 我们在浅河先生推荐的荞麦面店里吃了迟来的午餐,然后回到长野车站。 「如果要买长野的土产,车站前都买得到呐。」 我把大家想要的土产说出来后,浅河先生边苦笑边这么告诉我。果然当地人就是比较可靠。 「下次再来旅行哏。长野还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呐,俺下次带你们去善光寺。」 住在长野数百年,想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可靠的导游了。 「见到乔治的时候,帮俺 告诉他一声,如果想来长野的话就快点告诉俺。」 我表示自己一定会把这句话带到,同时约好下次再来长野玩,我们就和浅河先生道别了。 我比对手表和标示电车出发时间的电子告示板后,距离新干线发车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环小姐,我想去那边的土产店买点东西,那环小姐呢?」 我指着像是刻意开在我面前的土产店,询问环小姐。 「我稍微去一下洗手间。」 「那挂轴,我来帮忙拿吧?」 一说完,环小姐随即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必了,我拿就好。别担心,这不会很重。」 「是吗。那么我会在这家店等你。」 「我知道了。」 我迅速走进店里,拿出莲华交给自己的清单。上面用圆圆的字体写了一长串大家想要的长野土产,而且还异常地详尽。这应该是大家一起上网查的吧?一想到现在要开始寻找这些东西,我就觉得头痛。哎呀?土产是这样买的吗?正常来说不是应该由到达当地的人自己选吗? 「呃,总之先买信州荞麦面和……啥?荞麦义大利面?有这种东西吗?」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东西装进购物篮。 「苹果饼干、果冻、起司蛋糕,还有苹果派吧?然后是果酱。还有烤饼和野泽菜,啊,还有酒。话说怎么全都是这么重的东西啊!」 最后因为实在太重,提也提不动,只好听从兵助先生的指示,用宅配寄回去了。没关系吧?反正这是阿树的钱,是他从贵妇人身上骗来的钱。不对,以阿树的状况来说应该不是骗,而是接受施舍比较正确吧。 (这么说来,环小姐还没有回来呢。) 和环小姐分开行动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原本以为她应该会马上进入店里,却一直没有看到她。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弄错地点,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我在宅配单上写好环小姐店铺的地址,然后迅速走出店外。外面的寒冷,让我的身体忍不住一抖。看了看四周,有几个上班族匆匆忙忙朝着车站走来,还有观光客兴高采烈地走来走去,可是就是看不到环小姐的踪影。她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我有点不安地跑到车站外面。然后—— 「——找到了。」 环小姐单手抱着那幅挂轴,独自一人呆立在细雪之中。她可能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好一阵子了,微卷的黑发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 从远方看着她的身影,我顿时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袭击,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总觉得,环小姐好像会跟这些白雪一样,融进这片纯白的风景里,从此消失无踪。 我立刻跑到环小姐身边,然后轻轻握住她虚弱无力的右手。那只手的手指极为纤细,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我们回去吧。」 环小姐抬头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也出现了积雪。 「回去吧。回到大家的身边。」 我又说了一次。尽可能说得强而有力、字字清晰。环小姐有点生硬地点头,这副无助的模样,哪里像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或传说中的裱褙师?根本就是迷失方向、走投无路的小女孩啊! 新干线起动后,看着窗外雪景的环小姐开口说了:「真是对不起啊。」我原本以为会继续沉默不语地回家,所以吓了一跳。 「哪里对不起了?」 「让你陪我一起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不会,感觉就像是旅行一样,让人很开心啊。而且钱全部都是阿树出的,浅河先生也是个有趣的人。啊,对了,那人应该不是人,是河童才对。」 环小姐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看到这一幕,我真的松了一口气。终于笑了。感觉有好一阵子没看到环小姐的笑容。 「能找到你一直在找的画,真是太好了。」 「是啊。这么一来终于可以重新替这幅画裱褙了。」 环小姐低头看着自己抱在手里的挂轴。 「这幅画啊,是我成为裱褙师之后唯一失败的作品。」 「咦?环小姐也曾失败过吗?」 「那当然。那个时候,我经手过的台面下工作并不多,而且这幅画上又附着相当强大的思念。你刚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因为没有理由隐瞒,所以我就老实说了。 「我觉得这幅画的模特儿是环小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环小姐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现在这个模样,是根据这幅画变出来的。这幅画,是我师傅的女儿的画像。好了,这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环小姐望着远方,开始缓缓说了起来。 「我的故乡是距离京都以西非常遥远的狩野山。」 「咦?不是在江户吗?」 「不是喔。我原本就诞生在西边,在一条叫做玉城川的河流附近。我在那里住了大概一百年左右吧,那段期间,我开始会变身,于是便到处惊吓、捉弄人类,以此取乐。但是不久后报应就来了,再也受不了我的人类们,开始在山里大肆搜捕,我因此离开了那座山。」 之后就这样四处漂流,最后才抵达京都。就在那个时候,她不小心闯进了某栋大宅院。 「那是一栋又大又豪华的宅邸。我还记得当时的红叶是一片鲜红,房屋外廊上,坐着一个像是隐居在此的老人,他的表情实在是阴沉至极啊。而且我那时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变身,正感到全身发痒,所以打算狠狠让他吓得闪到腰。那个老人坐在外廊上,却没有看着庭院的景色,而是一边叹气一边按着眼头望着一幅画。至于那幅画呢……」 「难道就是这个挂轴?」 「没错。我当时的想法是,要是变身成这幅画上的少女,这个隐居老人一定会吓一大跳。」 环小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然后如同我所预料的,老人看到我变成的少女时,的确吓了一大跳。但是他却不像我过去所吓的人类,他并不害怕,也没有一边惨叫一边逃跑,更没有晕倒。那个老人啊,他笑了。他看着我,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就欣喜若狂地笑了,简直就像是找到了长久以来一直寻找的东西一样。这就是……我和我的师傅建部宗由的相遇经过。」 环小姐的师傅,当时正看着他女儿的画像。他的女儿千代,在半年前突然过世了。因为是师傅老年才得到的女儿,所以非常疼爱她。 女儿死去所带来的打击,让师傅再也无心工作。他和环小姐相遇的那一天,也是一边看着画师朋友帮忙画的千代的画像,一边睹物思人。所以理应已经死去的女儿突然出现时,他先是惊讶,然后狂喜。尽管对方可能是幽灵。 「事情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我立刻慌了起来。总而言之,我先向他解释自己其实是从西边一个叫做狩野山的地方逃过来的妖狐,是为了吓他一跳才变身成画中的少女。结果宗由回答:『既然如此,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来呢?既然过去住在狩野山的玉城川附近,那就取名为加纳环如何(注13:狩野与加纳的发音同为「かのう(kanou)」,而玉城和环的发音同为「たまき(tamaki)」。)?』虽然是简单无比的提案,但是我接受了。应该说,我马上就被宗由的家人抓住,然后就出不去了。好像是因为他们希望宗由能够继续正常工作。」 环小姐的师傅建部宗由,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知名裱褙师。和茶道家金森宗和与小堀远州也有私交,所以绘画书法的裱褙与修复委托一直络绎不绝,有时连幕府都会登门委托。 「虽然宗由和他家人告诉我,可以一直变身成千代的样子待在大宅院里, 但是日复一日待在屋子里,实在和我的个性不合。我刚开始是抱着打发时间的主意,才出入宗由和他的徒弟们进行作业的工作室。这么一来,大家都像是寻开心似地教导我关于裱褙的各种技术。我也开始感兴趣起来,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 我非常了解这种感觉,相信那应该就跟现在的我所感觉到的一样。即将踏入崭新世界时的心跳加速,能够接触全新知识时的愉悦感受。 「其中又以宗由特别热心指导我。其他人都说,他一定是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指导女儿一样,所以才会如此热衷。但是啊,我却不这么认为。宗由并不是在指导女儿,而是在指导长得跟女儿很像的加纳环。我的确可以感受到师傅对我的爱,但是那只是师徒之爱,他并没有把我和女儿混为一谈。」 「那样反而是件非常厉害的事吧?」 因为正常来说,已经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般人一定会混乱的。更别说那个人是自己曾经溺爱过的女儿。 「是啊。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才对。可是我一直忘不了当初第一次和师傅见面时,他脸上那种欣喜若狂的表情。我希望他能再次对我露出那个表情,希望他能把当初投注在女儿身上的爱情,再一次地放在我身上。」 环小姐用力握紧拳头。 「一旦出现这个念头,我便开始嫉妒起千代。长相明明一样,但是这个差异是怎么回事?哎,这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当时的我还太年轻了。」 后来环小姐的师傅过世,他的长男继承了家业,但是他也随即因病去世。最后是由她师傅的孙子信忠当上建部家的下一任当家。 「就在那个时期,这幅画开始出现了异状。可能是因为宗由对于女儿的思念,然后我的嫉妒心又更进一步影响了它的关系吧。这幅画虽然不像其他画一样突然引发某种现象,但是却渐渐对信忠他们产生了影响。工作委托开始日渐减少,徒弟们也接二连三地求去。 这时,信忠委托我为这幅画裱褙。因为他还不是非常熟悉台面下的工作,所以判断自己无法完成吧。可是我也没办法冷静地进行裱褙作业,最后反而被宗由以及我自己残留在画中的思念所拖累。如今想起来真的很丢脸。」 最后,裱褙失败了。 未能成功封住思念的挂轴,事后被装进桐木箱,寄放在京都郊区的一间寺庙里。但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信忠先生无法继续以裱褙师的身分在京都维生。这时,他说想前往江户,而环小姐也跟着去了。 「我既没有理由继续待在京都,而且对江户也颇有兴趣。不过最重要的是,继续在那间充满了回忆的屋子里住下去,实在是种折磨,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然后你就在江户开店了吗?」 「啊啊。是在我确认信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之后。至于和乔治、扬羽还有樱汰的父亲认识,都是在我来到江户之后的事了。」 「原来是这样。」 「当我在江户街道上竖起裱褙师的招牌后,我开始萌生想要替那幅裱褙失败的画作重新裱褙的念头。当时虽然立刻连络了京都那间寺庙,但是那间寺庙不知何时已成了废寺。当然也不可能得知画的去向。我一直以为可能已经被丢掉,几乎放弃一半了……」 环小姐爱怜地望着手中的挂轴。 「这幅画啊,是我师傅的宝物,但是我却因为自己不成熟的心而毁了它。不只如此,甚至还为师傅的家族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我一直都很后悔,总觉得自己恩将仇报,所以我想要补偿。而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报答师傅他们的恩情了。终于可以、终于……」 我在电车上就先发了简讯给兵助先生,所以抵达车站时,他已经来迎接了。 「喔,辛苦啦。动作比想像中快呢。」 「是这样吗?啊,关于土产,我请店家直接寄送回来,明天应该就会送到了。」 「谢啦。天已经黑了,我顺便送你回去吧?」 兵助先生主动提议,但是我拒绝了。总觉得今天比较想要走路回家。 「是吗。那你自己小心。」 兵助先生让环小姐上车之后,表情严肃地对我说道「真的谢谢你」。 「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啊。像我们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就算跟着环一起去,大概也会太过顾忌她吧。另外快点决定轴头然后到店里来!」 虽然兵助先生这么说,但是我之后有好几天没去环小姐的店里。因为最近一直热衷于制作挂轴,结果被我遗忘至今的森岛逮住了。另外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我始终无法决定轴头。等到我终于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轴头组合时,扬羽正好发了简讯叫我去店里一趟。是环小姐说有些事情要说,所以要我过去。如此这般,我终于在放学后踏进了久违的加纳裱褙店。 「啊~来了来了,洸之介!」 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是穿得比平常更单薄的莲华。 「快点进来快点进来!」 「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被那双冻结似的手——实际上也的确是冻结的——拉进了和室。守候已久的扬羽塞了一个小小的纸袋过来。 「来,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你这问题是认真的吗?你以为今天是几月几号?当然是巧克力啊!」 「洸之介,情人节快乐!」 扬羽一副受不了的口气,而莲华则是以亢奋的口气这么说,我这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这么说来,今天班上的女生的确为了那些不受欢迎的可怜男生们发了大量的义理巧克力。我脑中装满了扬羽发来的简讯,彻底忘了这件事。 「洸之介,我很期待白色情人节的回礼喔。要还三倍!」 「啊,我想要唇蜜~!之后会推出春季新色啊~另外还要眼影。」 就算是义理巧克力,我也还满开心的。但是现在开心的情绪一口气降到了冰点,这两个人,一定是看准了还三倍才到处分发巧克力的。 「话说回来,环小姐怎么了吗?」 「环小姐现在在里面,和兵助在一起,然后还有樱汰和阿树。」 「大家都在里面,还挺稀奇的呢?」 「因为那幅画的镶接作业结束了,所以大家都去看了吧。」 「真的吗?」 可以看到那幅画的新装裱了!想到这里,我也兴冲冲地朝着工作室奔去。 工作室里,环小姐和兵助他们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正在互相交谈。 「那么就拜托你们了,阿树、樱汰——哎呀,你来啦,洸之介。」 环小姐注意到我,转头对我微笑。啊啊,那是环小姐平常的笑容。明明只是这点小事,我却觉得非常开心,同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先前在长野看到环小姐虚弱的模样,似乎对我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环小姐,我听说镶接作业已经结束了。」 「啊啊。就在这里。」 环小姐以视线指出了方向——那幅画,现在就放在作业台上。 只看一眼,我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幅宛如火焰燃烧般鲜红的装裱,一文字是淡淡的草绿色,隔水与边大胆使用了红黑色的格纹,天地也是近似橘色的红色。虽然使用了如此强烈的颜色,但是画在画心上的红色和服女性,似乎也变得更加显眼,一点也不影响画的存在感。 「好厉害……」 那幅装裱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眼中,它就是有着如此惊人的冲击性。 「对吧?明明用色这么大胆,却一点也不觉得混乱。」 兵助先生像是把它当成自己的功劳一 般得意洋洋地说道。 「之后就是总裱了吧?什么时候可以完成呢?」 一旦进行托裱的最后一道手续总裱,就必须放置二至三个月的时间,使之干燥。要让它接触一下外界的空气,习惯湿度等环境变化。我现在就在进行这个步骤。 「总裱会做,不过在那之后马上就会加上地杆,然后结束工作。因为这幅画并不是为了挂出来展示才裱褙的呀。等到轴头也装好之后,就要立刻拿去京都的寺庙,请人供养了。」 没办法看到这幅画挂在和室壁龛里,感觉有点遗憾,不过我现在也知道环小姐的理由,所以不会多说什么。 「那么,洸之介,你决定好轴头了吗?」 「啊啊,是的。好不容易决定了。」 我告诉环小姐自己选了哪些轴头,环小姐随即笑着回答「好选择」。 「难得你好不容易决定了轴头,不过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从明天开始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店里,所以这阵子无法让人进来了。」 「我们还有扬羽她们,大家都要各自去别的地方,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喔。」 阿树有点愧疚似地这么说,樱汰也点了点头。所谓大家,就是平常出入这里的所有人吧。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 「真抱歉啊。难得你好不容易决定轴头了。」 「不会,没关系的。啊,长野的土产有顺利寄到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问了一下。结果樱汰立刻露出了笑容。 「寄到了喔!里面有些保存期限快要到期的东西,所以很抱歉,我们已经先吃掉啦。」 「谢谢你啊,洸之介。」 「不会不会,反正钱是阿树的。」 「现在还剩下荞麦面和荞麦义大利面,下次再来吃吧。阿树会帮忙煮的。」 「咦?我吗?」 阿树一如往常的反应,让我们哄堂大笑。之后,我就像平常一样和大家一起聊着无聊的话题,像平常一样回家。 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我依照环小姐的吩咐,没有过去店里,更正确来说应该是去不了。有部分原因是期末考将近,实在不是到处乱跑的时候。总之我每天都过着往返学校与家中的生活。 等到考试结束,我以豁然开朗的心情前往绫栉小巷。来到玉响通转进小巷的巷口处,我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角那间香烟铺竟然没开,从以前到现在,我都不曾看过那间香烟铺拉下铁门。 「阿婆会不会是感冒了啊?」 月历上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天气还是很冷。即使是外表看起来像个妖怪的阿婆,只要稍微有个小病未愈,都有可能演变成大事啊。 我一边默默祈祷阿婆平安无事,一边走进小巷深处的木门。 「不知道环小姐回来了没有……」 加纳裱褙店没有开。平常总是可以立刻看到水泥地的店门口,如今仅有一扇老旧的木门紧闭着。我试着敲门,但是毫无反应。 (去京都吗……毕竟是她和师傅的回忆之处嘛……) 以环小姐当时的口吻来看,她来到江户之后,应该几乎不曾回去京都吧。她可能突然怀念起来,开始到处巡回她和师傅的回忆之地,所以才拉长了时间。而且她也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明天再来看看吧。」 然后隔天、甚至再隔天,我都造访了店里。就这么过了一星期之后,我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当初最后一次见到环小姐他们,是在二月中旬。到现在都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可是这段期间,店门完全没有任何曾经开启的迹象。 除此之外,巷口的香烟铺也一样一直没开。这也是件怪事,如果阿婆只是感冒,现在也差不多该痊愈开店了。要是香烟铺开了,我就可以询问阿婆关于环小姐的事了啊。 如果只是为了供养那幅画,顺便巡回回忆之地的旅行,现在也差不多该回来了。难不成环小姐是回到她的故乡,叫做狩野山的地方了吗?如果她一直都没有回去京都,现在应该也没有可以畅聊往事的朋友了吧,而且建部一族都已经前往江户了。啊啊,不过,如果有类似环小姐这种等级的妖怪,搞不好真的会留下来促膝长谈也说不定。感觉可以聊很久的往事啊,后来发生的事情应该也多得吓人吧。 我试着发简讯给扬羽,询问环小姐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因为环小姐没有手机,平常总是由扬羽负责担任联络人。 但是不管我怎么等,都没有回音。平常明明只要一发送就会立刻回复的,可是这次一直到了隔天,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又发简讯给莲华和阿树。虽然不知道阿树说的「别的地方」是哪里,不过要是环小姐没有回来,他们也会没办法进入店里,所以他们一定知道环小姐回家的日期!我是这么推论的。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回音。然后我也发了同样的简讯给兵助先生,回复状况仍然跟其他人一样。 我在学校的每一堂下课时间,都会确认手机,只要发现没有新讯息,就会唉声叹气。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回复呢?像扬羽还会因为我忘了回复,或是回得有点慢而大发雷霆呢。没有任何人回复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理解。 「大家是不是被卷入什么事件里了……?」 我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又觉得不可能。虽然兵助先生和阿树看起来颇有卷入麻烦事的可能,但是其他成员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毕竟他们可是妖狐、猫又、雪女和天狗王子啊?这么说来阿树也是狸猫就是了。 「什么?你是怎么啦?洸之介。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每节下课都在长吁短叹,眉毛下垂、表情变得加倍没用的森岛主动跑来找我。我抬头看着正要把吸管插进铝箔包的森岛。 「寄给朋友们的简讯一直没有回复啊,明明平常总是会立刻回复。」 「什么什么?难不成是女朋友?你交女朋友了吗?这么快就交到也未免太让人羡慕了吧!你这混帐~!」 「不是啦。就说是朋友们了啊!不仅是复数,里面也有男的。」 「哼~」森岛一边咬着吸管一边让它发出怪声。「你该不会是被排挤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啦。应该。而且又没有理由。」 「那么就剩下这个啦。他们一直没办法使用手机,或者是一直没有讯号。」 「也就是说?」 我催促他说下去,而森岛摆出了他觉得最帅气的表情。 「被卷进了某种事件之类的。」 「你这家伙,少讲那种不吉利的话!」 我把森岛一脚踢开。他还在旁边叫着「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呀~家暴啊~!」之类的东西,不过我完全不理他。就是啊,真是太不吉利了。他们可是活过了那些刀剑战事近在身边的动乱时代啊!在现在这种和平的时代,他们怎么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呢。 嗯嗯嗯,没错。肯定是这样。他们一定是没注意到简讯,或是必须解决比简讯更加重要的事情。一定就是这样。 然而到头来,我每堂下课必定看着手机叹气的生活,还是持续了一个星期。 就连天性乐观的森岛,也开始觉得连续一星期,而且还是一群人始终没消息有点诡异了。 「喂,一个星期会不会久了点啊?对方是你的朋友吧?」 「算是吧。」 朋友。哎,分类上的确是朋友没错,虽然大家都是超级老前辈了。 「你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吗?」 「家啊……」 我每次都是在环小姐的 店里和大家见面,所以真的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据点在哪里。顶多推测扬羽和樱汰大概住在一起而已。 「另外就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或是你们共同的朋友。」 「啊啊,如果是那个的话,我大概知道。」 「那你过去看看不就得了?去问问看对方最近有没有见到他们。啊,要我一起过去吗?」 面对森岛好奇心表露无遗的要求,我透过抢走他咬在嘴里的铝箔包装果汁,然后一把丢进垃圾桶的这个动作,表达拒绝之意。「啊啊!里面还有耶!」他似乎又在大呼小叫些什么,不过我仍然坚定地视若无睹。 放学后,我立刻试着拜访扬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厅。店里只有几位男性客人和一对情侣,吧台上还放着之前那幅油画。 「喔~洸之介同学,好久不见了!」 店长和马先生面带笑容迎接我,但是关于我的问题,却没能得到我所期待的答案。 「小扬羽和小莲华?大概一个月左右前来过之后就……啊啊,她们在情人节的时候来过。我收下巧克力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了,而且也没有连络。」 我也问了另一位员工阿秀先生,但得到的答案与和马先生大致相同。另外他还补上一句: 「白色情人节的时候必须回礼啊。可以帮忙转告她们近期内来店里一趟吗?」 原本以为可以掌握到某些线索,然而不但空手而归,甚至还被反过来拜托帮忙传话。走出店外后,我忍不住垂下了头。 (这么说来,乔治先生的店好像就在这附近吧?) 印象中好像有人这么说过,他似乎是以美容师的身分工作,说不定去到店里就能见到人。 想到这里,我立刻用手机调查「卡波奇欧」的所在地,前往店里。但去是去了没错…… 「店长吗?他今天休假。」 染着夸张粉红色头发的大姐这么告诉我。真可惜,他今天休假吗?我重新打起精神,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请问他明天会来吗?」 「不,我想他近期内应该都不会来吧。」 「咦?他明明是店长吧?」 难道乔治先生也去了别的地方吗? 看到我这么惊讶,大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还有另一位店长,而且鹫谷店长主要是负责经营,虽然偶尔会在店里露面就是了。所以他有时候会突然消失一个月或半年左右的时间喔。」 「是这样吗……」 「不过他有时候也会突然回来,我可以帮忙转告客人您来过。可以请问您的名字吗?」 「那就麻烦了,我叫小幡。」 「小幡先生……是小幡洸之介先生吗?」 「咦?是的。」 突然被人说中名字,我有点愣住。 「店长有交代过。他说如果您来了,就帮您打徒弟折扣。」 被店员大姐的笑容影响,我也跟着挤出笑容,不过看起来应该相当僵硬吧。话说怎么会直接用徒弟折扣这个词啊?局外人根本听不懂吧。 我对着态度亲切的店员小姐致谢,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离开「卡波奇欧」。 隔天,我的目的地是阿树过去的结婚诈欺对象,结实小姐的店。许久不见的结实小姐还是一身有钱人的模样,刚打完招呼,立刻发动怒涛般猛烈的话语攻势。 「前阵子那幅屏风终于修好送回来了!真的变得好漂亮,吓我一大跳呢。当初明明那么破烂,现在根本找不到破损和裂痕在哪里啊!环小姐真是个厉害的裱褙师。我真的好感动啊。」 结实小姐似乎真的很感动,只见她双手在胸前交握,有点亢奋地这么说道。 「那个,请问你最近有跟阿树连络吗?」 「这个啊,我和筱宫连络是在很久以前了,最后一次应该是在送屏风回来的时候吧。记得那天应该是情人节的前一天,除了筱宫,环小姐和佐伯先生也都来了,所以我就给了大家巧克力,毕竟受过大家照顾呀。」 「你是在环小姐面前,把巧克力交给阿树的吗?」 那样的话,阿树肯定会因为不想被误解而导致脸色发白吧。哎,虽然大家早就知道了。 「是呀。这只是为了激励他。啊啊,对了,我们分手之后变成朋友了唷。」 结实小姐笑咪咪地解释着。关于这一点,我已经看过阿树拿着酒瓶大吐苦水的样子,所以非常清楚。那个时候也是麻烦得要死啊。一回想起来,我就忍不住苦笑。 「不过最近这一阵子都没有连络呢。毕竟已经不是情侣了,没有频繁连络应该也没有关系吧。啊,不过马上就是白色情人节了呢,我还是发个简讯给他好了。」 结实小姐一边看着月历,一边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在这里也没能获得任何情报,一切都以徒劳无功收场。 随后又隔了一个周末,我抱着最后一线的希望,气势十足地来到这里。然而我的气势却彻底地落空了。 「樱汰吗?我听说樱汰去了美国。」 在结之丘小学校门口,操着一口完全不像小学生似的成熟语气,轻描淡写地和我说话的人,是樱汰的朋友坪山小弟。 「美国?」 我惊讶得叫了出来。周围正要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似乎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但是我完全没有余力理会他们。 因为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件事。话说为什么是美国?樱汰不是天狗世界的王子殿下吗?为什么会去国外?因为他是王子,所以需要出国留学吗? 当我陷入思考迷宫的时候,坪山小弟相当意外似地回答。 「樱汰的爸爸不是在美国的公司工作吗?我听说他好像在美国放了一个长假,所以这段时间,樱汰可以在那边一起生活。」 「那大概是多久?」 「我没问得这么详细。只不过因为这件事情,樱汰会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来学校。」 「那家伙打算怎么应付白色情人节啊?马上就要到了吧?」 站在坪山小弟旁边的古贺小弟歪着头说道,随后水野小弟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樱汰拿到很多情人节巧克力啊。」 「樱汰真是受女生欢迎啊~」 三人吵吵闹闹地说着好羡慕、好想去美国之类的话,但是我的记忆只到此为止,之后完全心不在焉。印象中好像有和他们三个道谢,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小学的。等到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正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站前的马路上。我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在熟悉的吵闹声当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樱汰的朋友,是我最后仅存的救命稻草。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任何管道或方法连络他们。为什么我不知道兵助先生的店在哪里?扬羽和莲华有哪些朋友?阿树现在的女友是谁?五十岚先生的连络方式?另外还有浅河先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距离这么近,我依然什么都不知道。啊啊,早知道先问清楚了就好了。询问出更多、更详细与大家有关的事情。 我突然注意到一块花俏的招牌,于是停下脚步,那是我每次购买进贡品给环小姐的速食店。入口处堂而皇之地贴着即将发售的春季新商品「樱花团子汉堡」的海报。到底有谁会吃那种东西呢?在碳水化合物里夹着碳水化合物,到底想怎样?会吃的人肯定只有环小姐吧。吃了之后一定会说普普通通,但是吃过一定还想再吃吧,她一定会叫我来买。啊啊,等到发售之后,必须记得过来买才行—— 这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把新商品推出后就非买不可这件事当成理所当然,我忍不住苦笑起来。这是我成为环小姐的徒弟后一直在做的事情,如今已经是生活中 的一部分了。 (不过,现在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因为环小姐不在了。没错,环小姐不在,所以没有必要。如果环小姐就这么不回来了,这些已经彻底习惯的思考模式,肯定也会渐渐消失吧。想到这里,我用力摇了摇头,总觉得这个念头是非常恐怖的想法。 再说,老爸的画的裱褙作业还没有完成,那种事情肯定不可能发生的,画现在还留在店铺的工作室里,最后的收尾工作还没完成。 对,只剩下收尾工作了。 经过再三思考才决定的轴头,我已经转达给环小姐知道了。之后将会有四幅装着那些轴头的完成品画作寄到我家——这种未来并不是不可能发生吧? 我下意识地朝着环小姐的店铺走去。早就已经走习惯的、落日时分的玉响通。没有招牌女郎的香烟铺,悄然无声的绫栉小巷,以及今天也同样大门深锁的加纳裱褙店。 我看向店铺屋顶。写着像是蚯蚓爬过似的文字的店铺招牌,依然挂在上面。 我和环小姐学习裱褙技术、和大家一起吃刨冰、听阿树大吐苦水、在丑时三刻不小心闯进来的地方,的确就是这里。木门开启、门帘高挂,走进店内,就能看到店长环小姐。扬羽会取笑阿树,莲华和兵助先生会在旁边起哄,然后这时樱汰会冷静地吐嘈。我曾经和他们接触过、说话过、欢笑过。 确实就是这里没错,就是这个地方,应该是这里才对。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突然有种错觉,仿佛只有这个地方与世隔绝,时间完全停止。说不定这扇门从以前就没有打开过,一直都是现在这副光景?那块招牌上写的字,搞不好根本不是「加纳裱褙店」。毕竟那五个字是由环小姐说出来,我其实看不懂。 人类不会去在意自己身旁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生物。浅河先生这句话突然掠过我的脑海。事实上的确如此,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七年,却完全不知道这间店,以及聚集在这间店里的妖怪们。搞不好曾经在路上擦肩而过也说不定。如果乔治先生没有散布那个传闻,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 而现在,只不过是恢复成知道之前的状态而已。 对,就像从梦中醒来一般。 (——全部都是梦吗?) 大家在这间店里相处的事、环小姐教给我的裱褙技术。不对,应该是更早之前,可能当我在丑时三刻踏进这条小巷时开始,梦境就开始了也说不定。 至于现在,我会不会就像是气球充气爆炸一般,一口气醒了过来呢? 回到家后,我会不会看到完全没有经过任何裱褙、仍然阳春的老爸的画?然后所有至今发生过的一切都消失无踪? 那些日子、那些欢笑、那些温暖,所有的一切都是梦,都是虚幻,都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被狐狸欺骗……就是这种感觉吗……?」 感觉至今累积起来的某种东西,仿佛一口气全部崩塌。 「……这样真的超失落的啊。」 我把手放在冰冷的木门上。指尖紧抓,然而紧紧关闭的大门,依然是一动也不动。 「洸之介,我昨天有发简讯给你,你干嘛不回?」 突然从天而降的声音,让我抬起了头。不知何时,森岛已经坐上后藤同学的桌面了。我一直发着呆,所以没注意到他过来。 「啊啊,森岛啊。」 「啊什么啊!我可是等了你一整晚耶!」 他就像是烦人的女友一样大呼小叫。我昨天有收到简讯吗?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无奈地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正准备操作的时候,发现画面一直都是黑的,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应该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没电了。 「抱歉,我手机死了。」 因为我没有带充电器,所以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把变身成普通四方形物体的手机重新放回书包,开口询问森岛。 「所以你找我做什么?」 「告诉我数学讲义第一题、第二题、第三题和第四题的答案。」 「那种东西自己去想。」 「我觉得我今天一定会被点到。今天是十六号吧?坐在我前面的立花同学座号就是十六号吧?一定会被点到的!我这排一定会被点到!」 这种事情谁管你啊。我继续无视森岛,视线朝着窗外移动。因为结霜,窗户一片模糊,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色,不过校园里左右晃动的树枝,正好诉说着北风的强劲,光看都觉得冷。月历上明明已经是春天了,气温却完全不见回暖。 看到我又开始发呆,森岛垂下他的八字眉,歪着头问我: 「欸,你这两、三天是不是怪怪的?」 我什么也无法回答。 从我最后一次前往加纳裱褙店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像是胸口开了一个大洞似的,承受着巨大的失落感,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只要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自己在发呆。放学便直接回家,然后默默做着过去堆积的家事,过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优等生下课后的生活。之前还会和森岛一起到处逛逛,很少直接回家,所以连妈妈都惊讶地问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哎,说的也是。以前一直堆着不愿处理的家事,现在却是率先处理完毕。别人当然会觉得奇怪啊。 森岛似乎从我的沉默当中察觉到某些东西,在桌上扭来扭去一阵子之后,换了一个话题。 「这么说来,你之前说没有回复的那些朋友,有连络上了吗?」 「算了啦,那个。」 「啊?」 「……算了。别再管了。」 我一边凝视着窗外,一边轻声这么说道。 那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而已。所以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喂,森岛!你不要随便坐在别人的桌上啦!」 这时,坐在我前面的后藤同学大声叫了起来。看到她逐渐逼近过来,森岛像是非常害怕似地缩了缩身体。 「另外,白色情人节没有回礼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喔!」 「咦?那洸之介呢?」 「小幡同学在白色情人节当天就给了!」 「你、你这叛徒!」 要是在这个日子忘了回礼,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小时候就曾经因为彻底忘了白色情人节,而被妈妈整个半死。看着在白色情人节之前就把零用钱花光,以致于什么也做不了的森岛,我嗤之以鼻。 「啊,对了。」后藤同学一边掐着森岛的脖子,一边回头看向我说道: 「昨天放学后,有其他学校的女生过来找小幡同学喔。」 「咦?」 「是两个人,打扮有点夸张,不过挺可爱的。」 穿着其他学校制服,打扮有点夸张的两个女生——脑中浮现出那两个人的身影,但是我瞬间挥开这个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会不会是找错人了?」 「她们是直接问了小幡洸之介同学在不在,是全名呀,所以应该不会找错人吧?啊,等一下!别想逃,森岛!」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人离开教室的背影。 这是什么状况? 听了后藤同学的话之后,这件事情就一直离不开我的脑子。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只是一场梦啊。不对,可是说到其他学校的两个女生,唯一符合的就只有她们。我不断反复着相同的自问自答。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在车站前的马路上了,看来是在离开学校后下意识地来到这里。我一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学生们立刻满脸不高兴地绕过我而去。前方传来了脚踏车的铃声,我被迫移动到 后记 出现了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看得开心呢?如果看得很开心,那就太好了。啊,初次见面,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这部经过一波三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能够获奖,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注意到拙作的评审委员,以及与评审事宜相关的各位的赏识。此外,真的带了许多麻烦给您的黑崎责任编辑、校对编辑,以及协助本书完成的各位,在此献上我由衷的谢意。 同时我也要向偷偷守护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尤其是至今一直阅读着我的作品、学生时代的学长姐夫妇,以及随时都愿意倾听我抱怨的会长,我再怎么感谢也表达不完我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坚持写小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的感谢,要献给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谢谢您! 那么,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故事再次相会。 行田尚希 出现了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看得开心呢?如果看得很开心,那就太好了。啊,初次见面,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这部经过一波三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能够获奖,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注意到拙作的评审委员,以及与评审事宜相关的各位的赏识。此外,真的带了许多麻烦给您的黑崎责任编辑、校对编辑,以及协助本书完成的各位,在此献上我由衷的谢意。 同时我也要向偷偷守护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尤其是至今一直阅读着我的作品、学生时代的学长姐夫妇,以及随时都愿意倾听我抱怨的会长,我再怎么感谢也表达不完我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坚持写小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的感谢,要献给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谢谢您! 那么,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故事再次相会。 行田尚希 出现了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看得开心呢?如果看得很开心,那就太好了。啊,初次见面,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这部经过一波三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能够获奖,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注意到拙作的评审委员,以及与评审事宜相关的各位的赏识。此外,真的带了许多麻烦给您的黑崎责任编辑、校对编辑,以及协助本书完成的各位,在此献上我由衷的谢意。 同时我也要向偷偷守护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尤其是至今一直阅读着我的作品、学生时代的学长姐夫妇,以及随时都愿意倾听我抱怨的会长,我再怎么感谢也表达不完我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坚持写小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的感谢,要献给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谢谢您! 那么,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故事再次相会。 行田尚希 出现了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看得开心呢?如果看得很开心,那就太好了。啊,初次见面,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这部经过一波三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能够获奖,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注意到拙作的评审委员,以及与评审事宜相关的各位的赏识。此外,真的带了许多麻烦给您的黑崎责任编辑、校对编辑,以及协助本书完成的各位,在此献上我由衷的谢意。 同时我也要向偷偷守护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尤其是至今一直阅读着我的作品、学生时代的学长姐夫妇,以及随时都愿意倾听我抱怨的会长,我再怎么感谢也表达不完我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坚持写小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的感谢,要献给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谢谢您! 那么,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故事再次相会。 行田尚希 出现了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看得开心呢?如果看得很开心,那就太好了。啊,初次见面,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这部经过一波三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能够获奖,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注意到拙作的评审委员,以及与评审事宜相关的各位的赏识。此外,真的带了许多麻烦给您的黑崎责任编辑、校对编辑,以及协助本书完成的各位,在此献上我由衷的谢意。 同时我也要向偷偷守护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尤其是至今一直阅读着我的作品、学生时代的学长姐夫妇,以及随时都愿意倾听我抱怨的会长,我再怎么感谢也表达不完我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坚持写小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的感谢,要献给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谢谢您! 那么,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故事再次相会。 行田尚希 出现了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看得开心呢?如果看得很开心,那就太好了。啊,初次见面,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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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这部经过一波三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能够获奖,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注意到拙作的评审委员,以及与评审事宜相关的各位的赏识。此外,真的带了许多麻烦给您的黑崎责任编辑、校对编辑,以及协助本书完成的各位,在此献上我由衷的谢意。 同时我也要向偷偷守护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尤其是至今一直阅读着我的作品、学生时代的学长姐夫妇,以及随时都愿意倾听我抱怨的会长,我再怎么感谢也表达不完我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坚持写小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的感谢,要献给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谢谢您! 那么,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故事再次相会。 行田尚希 出现了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看得开心呢?如果看得很开心,那就太好了。啊,初次见面,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裱褙,可能是个有点陌生的词。如果能以这个故事为契机,让各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若是能用小说来表现裱褙的世界就好。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裱褙的世界真的太深奥,我也曾经后悔地想着:「我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对这种东西出手呢?」等到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又因为超过征稿字数,时间也快要来不及,甚至还因为自己在截稿日前排了旅行,所以只好在旅游地点进行删减作业。如今这些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虽然周遭的人大概都在想:「那个亚洲人到底是在拼命做什么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呀,所谓出门在外不需要羞耻心。请各位就这么想吧。 这部经过一波三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能够获奖,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注意到拙作的评审委员,以及与评审事宜相关的各位的赏识。此外,真的带了许多麻烦给您的黑崎责任编辑、校对编辑,以及协助本书完成的各位,在此献上我由衷的谢意。 同时我也要向偷偷守护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尤其是至今一直阅读着我的作品、学生时代的学长姐夫妇,以及随时都愿意倾听我抱怨的会长,我再怎么感谢也表达不完我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坚持写小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的感谢,要献给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谢谢您! 那么,希望我们能在下一个故事再次相会。 行田尚希 第一章 镰鼬的故事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樱汰是我儿子 录入:↑我媳妇 你听说过在玉响通里的绫栉小巷吗? 只要这样询问周遭的人,基本上都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听到大同小异的答复。 「咦?那是哪里?」 「有这个地方吗?」 「没听说过耶。」 既然这样,就改问他们知不知道玉响通上的香烟铺。这么一来大家应该会立刻想到「啊啊,就是有个像尊雕像的老太婆在的那间香烟铺吧」。 可是不管我再怎么说明店铺旁边的小路就是绫栉小巷,也只会得到「有那条路吗?」的回答,接着便是「别管那个了,话说……」毫不迟疑地略过它,立刻转移话题。 到去年为止,我应该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 然而那条路现在已经变成我熟到不能再熟的路了,所以一个人的人生真的是难以捉摸,实在不知道何时会发生何事啊。 距离车站颇近的玉响通,林立着从以前一直保留至今的木造建筑,是一条让人感受得到历史氛围的街道。虽然不像商店街那样热闹,不过也有好几间被称为老铺的店面至今仍挂着招牌营业。可能就是因为如此,白天开店时虽然人来人往地相当热闹,但是像现在这种开店前的时刻,路上就是一片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在春假期间,连平常上学会经过的学生都不见踪影,因此更显得加倍寂寥吧。 即使如此,唯有那间香烟舖还是照常开门营业。前阵子,这里才因为阿婆腰痛站不起来而暂时公休,不过她已经在前几天完全康复,回到工作岗位上了。我向那位眼神有点不善的监视员——不对,应该说是招牌女郎——微微点头招呼,随后转弯走进了小巷里。 明明只是从一条直路上转个弯而已,气氛却完全不同,感觉就像是不小心误闯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木头围墙矗立在道路两旁,脚下则是铺设得一丝不苟的石版路。继续沿着这条有点高低起伏的道路往深处走去,总算看到了那扇木门。我像平常一样打开木门,一栋看起来年代悠久、正对着道路的两层楼木造建筑就出现在眼前。 一楼的瓦片屋顶上放着一块木制招牌,据说上面写的是「加纳裱褙店」。由于字体是书法中常见的那种扭来扭去的草书,我完全看不懂,不过既然这里的店长是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 平常敞开的店门前都会挂着门帘,可是今天却没有。会不会是因为时间太早?还没到营业时间之类的……但感觉好像又没有规定营业时间。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进店里。 铁灰色的宽广水泥地后方是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阶,之后则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平常总是有人待在这间和室里,可是今天却半个人也没有。我明明是在他们指定的时间过来,却没有看到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早~」 我一边暗自诧异一边出声招呼,结果立刻出现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随后纸门啪的一声猛然打开,一个穿着制服的高中女生冲了出来。 格纹短裙,配上微卷的茶色长发,那张可爱的脸上正浮现着满脸的笑容。她的身后跟着出现了另一个留着中等长度的黑发,身穿相同制服的高中女生。时间虽然还早,不过她们两人脸上都化好了无懈可击的浓妆。 「早~啊,洸之介!」 「早~」 「早安,莲华、扬羽。」 相对于茶色长发的莲华一大早就异常有精神,黑发的扬羽则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感觉实在非常符合她们的形象,害我不小心笑了出来。 「莲华一大早就这么精力充沛呀。」 「充沛到简直烦人的境界了。」 「怎么说是烦人呢,太过分啦,扬羽!」 要是现在还有其他人看到我和她们的对话,大概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明明光看外表,我和她们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会用敬语说话,而且态度还非常有礼。 事实上,她们的实际年龄可是大了我很多岁。 不只是差了几倍而已,我猜大概差了一位数吧。 毕竟她们不是人类。莲华是雪女,而扬羽则是猫又。 然而加纳裱褙店里,就是聚集了一群外表上看似完美的人类,实际上却是她们的同类。 「呃,因为收到简讯我就过来了,不过这么一大早的,到底要做什么呢?」 「因为时间不早不行啊。」 在春假的清晨直接把我叫过来的始作俑者——扬羽这么一说,莲华立刻接着说了「拿好」,便把事先在和室里预备好的东西塞了过来。 「那么,就麻烦你去占位子了!」 塞到我手上的东西,是一块稍大的塑胶垫和一张地图。 「啊?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这个时期说到需要占位子的活动,当然就是那个啊。」 「赏花啦~之前不是约好了吗?」 彼岸期(注:以春分或秋分为中心的一周期间,称为春彼岸期与秋彼岸期,一年共十四天,日本人习惯在这段期间扫墓,追怀先人。)已经过去,寒冷也不再持续,气候一口气温暖了起来。全国各地也纷纷透过电视发布各地樱花开花的宣言,等到进入四月后,这附近就会瞬间樱花满开。 好一阵子之前,我曾经和这家店里的朋友们约好,等到樱花开了就要一起去赏花。樱花花苞开始绽放的时候,我还迷迷糊糊地想着差不多可以完成当初的约定,却没想到会突然被她们一大早叫过来。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们能在简讯里多加一句说明,告诉我其实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赏花的地点在这个地方。」 扬羽指着地图上做了记号的位置。那个地方是邻镇的公园,是位于我们居住的结之丘市与邻镇的交界——结野川河畔,虽然不是远到去不了,但也不是能够徒步抵达的距离。 「这里不是邻镇吗?」 这附近应该也有个公园是小有名气的赏樱地点。明明徒步的范围内就有这种地方,却不惜搭乘电车、跨越河川也要去另一个地点赏樱,难道那里真的这么有名吗? 「为什么要特地去那里呢?那个地方这么有名吗?」 「就是说嘛~」 「虽然不有名,不过最近只要说到赏花,都是去那里喔。」 看来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吧?在我正准备问出脑海中浮现的问题时,扬羽继续说了下去。 「樱汰老家做好的便当马上就要送来了。」 「那个便当超豪华的,你就好好期待吧!」 樱汰,就是被托付给这家店店长照顾的天狗男孩。而且他不是普通的天狗,而是天狗之国的王子。如果是从他老家送来的东西,要说是高级品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啊,不过当事人虽然是王子,但他的口味可能会受到人类朋友的影响,搞不好意外地贴近一般人也说不定啊。我忽然思考起这些无聊事。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随着一声「我回来了」走进店里玄关前的水泥地。他的外貌看来大概不到二十五岁,身材高跳,长相出奇地端正,也就是一般世人口中的帅哥。 「我买回来罗。这个时间果然只有便利商店才会营业啊。啊,早啊,洸之介。」 他一看到我,便对我亲切地笑了笑。手上拎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啊啊,他今天肯定又被人任意使唤了吧。我直觉地这么想。虽然他的外型很不错,但一如既往是个会让人不禁为他感到遗憾的人。不对,他不是人,应该说是令人遗憾的狸猫才对。 「早安,阿树。你出去买东西吗?」 「嗯。纸杯好 像不太够,所以我就去买了。」阿树的视线移到我手里的塑胶垫上,露出了有点同情的表情。「今年是洸之介负责占位子啊。」 「是的,好像是这样。过去一直都是阿树负责吗?」 「嗯。是我和兵助轮流。」 果然是这样。顺带一提,兵助先生是少数在这家店里出入的人类。我们拜了同一位师傅,所以他相当于我的师兄。身为人类,就表示年纪比这家店里的其他成员都小,和我一样立场薄弱。 「啊,对了,我们已经拜托兵助去买饮料了,我想他应该会直接过去公园喔。我们等到赏花便当送到之后就会过去了。大概会在中午之前抵达吧。」 这时,我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和兵助先生分头行动,就表示能够利用的交通工具只有电车,这么一来就会不得不经过车站前。 「既然会经过车站前,所以要买汉堡过去吗?」 虽然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但这家店的店长非常喜欢垃圾食物。喜欢的程度,已经到了我可以用定期献上汉堡来折抵学费的程度了。老实说这其实没什么关系,而且对我来说,这可是超低廉的价格,反而让人想要好好感激对方。可是难得的赏花活动,就算只有今天也好,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一起吃着比较特别的食物。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扬羽像只猫一样眯起眼睛——实际上她也的确是猫没错——然后回答: 「关于那个,我们也希望能避免就尽量避免。」 「因为啊~难得有人要送超级豪华的便当过来,吃那个会破坏气氛的啦~」 「这次就请她先忍耐一下。我们的目标是用尽一切方法不让她接近速食店。」 「请务必这么做!」 我稍微加重了语气这么一说—— 「嗯,我们会加油的!所以洸之介也要努力占个好位置喔!」 莲华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那双冰到不能再冰的手,害我差点松手把塑胶垫丢在地上,不过我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 在年纪大我数倍之多的人生前辈的命令下,我抱着塑胶垫坐上电车,搭乘了十分钟。一走出邻镇郊区最偏僻的小小车站,反射着春季柔和阳光的粼粼河面立刻映入眼帘。沿着河岸铺设而成的人行步道旁,等距离地种了樱花树,而且每一棵树上的樱花都已盛开。争相怒放的淡淡粉红色花海绵延不绝,是一条相当壮观的樱花长廊。 以赏花的时间来说,现在可能还太早了点。路上虽然可以看到慢跑或是遛狗的当地人,但是却不见任何一个像我一样显而易见的赏花客。 被人叫来占位子的菜鸟员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哎,毕竟那家店里的所有成员当中,辈分最小的就是我,所以这也没办法。就努力当个打杂的,把所有的打杂工作都办好吧。 我把赏花的兴致先挪到一旁,在樱花长廊中不断前进。 她们指定的这座河滨公园旁边并设了一座运动场,占地相当宽广。其中有个种满了樱花的地方,地形像是小山丘一般微微隆起,上面有着歪歪扭扭的缓坡道和阶梯。 要选哪个地方比较好呢?难得出来赏花,还是选个视野辽阔的地方比较好吧。这么一想,我便毫不犹豫地走上阶梯。途中到处可见用来占位子的塑胶垫,我心中暗想这么一大早还真是辛苦,同时,也因为有人跟我境遇相同而感到些许安心。 我一边侧眼望着那些人一边走着,不久之后,眼前出现一棵树干极粗、特别壮观的樱花树。刚好周围没有人,就选定在那棵树下吧!我只看了一眼就决定好了。 我在树旁摊开塑胶垫,然后背靠着树干,坐在塑胶垫上,眼下是一片如云海般壮阔的樱花。思,视野不错,之后只要等大家抵达就行了。话虽如此,不过到底要等几个小时呢? 我抬头看着头顶上盛开的樱花。看着看着,不时会出现几片小小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这美丽的花朵,盛开的时期极为短暂。相信转眼之间,花瓣就会全部落地,然后长出整片翠绿的树叶吧。等到变成那个样子,就是五月即将到来的时候。也就是说—— (我开始出入加纳裱褙店,也快经过一年了呢。) 大概在一年前,生前身为画家的老爸所留下的画,引发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让我困扰不已。就在那个时候,我偶然在学校里听说了某个在暗中流传的谣言。 绫栉小巷里,有个统率各方妖怪和幽灵、对人类极为喜爱的大妖怪。如果有任何和幽灵相关的烦恼,只要提出委托,那个大妖怪就会帮忙解决。 我在半信半疑之下前往绫栉小巷,结果竟然意外地发现谣言有一半是真的。 传说中的大妖怪的真面目,是只活了超过五百年的妖狐。至于和谣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并没有统率妖怪,也不会帮忙制裁那些制造麻烦的幽灵,而是一个悄悄经营着店铺——经营这家加纳裱褙店的裱褙师。 所谓裱褙师,就是为挂轴、屏风、纸门和隔板等物品进行加工的人,而她的手艺之高明,更是被人尊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当然,这个称呼有部分是用来称赞她的裱褙技巧,不过她同时也是裱褙师当中少数擅长台面下工作的大师。 所谓台面下的工作,指的是透过裱褙,将人类深深融入画中的思念封住。 老爸那些让我头痛不已的画,也是因为融入了老爸的思念,才会引发各种神秘现象。将画裱褙之后,我的问题也获得解决——解决是解决了,但是引发问题的画作,是五幅画当中的其中一幅,至于其他幅画,我希望能够趁此机会一起裱褙。总之,我是为了帮老爸的画作裱褙,才请她收我当徒弟。 就在不久之前,另外四幅挂轴终于顺利完工,现在正轮流挂在我家的和室里。虽然我学到了一套制作挂轴的方法,但还是有许多我完全不懂的技术,而且短短一年时间,能学到的东西实在微乎其微。毕竟这可是个玄之又玄、全凭经验发声的世界。 如此这般,尽管我最原始的目的已经达成,但现在还是会定期来到师傅身边学习。 我一直呆望着头顶上的樱花屋顶,可能是气温升高的关系吧,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啊啊,实在不太妙。就在我差点打起瞌睡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洸之介!」让我瞬间清醒。 我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体格壮硕的年轻男人正抬头看着山丘上的我。他的眼神非常锐利,如果是初次见面的人,可能会以为对方正在瞪视自己而吓到腿软也说不定,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最普通的行为罢了。这个外表恐怖的男人,是一名裱褙师,同时也是我的师兄。 「来帮忙搬这个!」 他的脚边放着装有宝特瓶饮料的塑胶袋,还有保冷袋。我一跑过去,就看到兵助先生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眺望着巨大的樱花树,低声说道: 「你还真是选了一个很高的地方啊。」 「因为我觉得选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嗯,如果是这里,相信那些家伙应该就不会有怨言了吧。」 「他们曾经抱怨过吗?」 「去年就有啊。不过对象不是我,是阿树。因为他选了一个人来人往、静不下来的地方。」 我从兵助先生那里接过保冷袋,准备拿起来。但是出乎意料的重量,让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好重!」,结果兵助先生马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对我笑了一下。 「因为里面装满了莲华要用的冰块啊。」 「咦?那个袋子里装的全部都是果汁呢。没有酒吗?」 在加纳裱褙店出入的成员们,除了樱汰之外,所有人的年纪都可轻易超过二十岁。我原本以为他们今天一定会大喝特喝,可是却没看到任 何像酒的东西。 「保冷袋里放了一点。不过我今天要开车,结束之后又还有工作。扬羽和莲华虽然能喝,但她们的外表是不折不扣的未成年人啊。要是被人发现,不就麻烦了吗?这么一来,能喝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啊啊,的确没错。」 我明白了兵助先生只准备各种相当健康的饮料的理由,同时也了解到为什么他今天的服装会比平常整齐许多。他穿的不是工作服也不是甚平,虽然没穿西装,但终究是有领子的衬衫。 「而且你别忘了他们是什么人,等到回去之后一定会重新大喝特喝……哈啾!」 「你感冒了吗?」 「不,是花粉症啦。今年实在太忙,没时间上医院拿药。」 仔细一看,他的眼睛的确是一片通红。看来他的症状主要出现在眼睛上,而不是鼻子。 「我记得兵助先生应该是在做展览的准备吧?」 今年夏天,兵助先生要和其他年轻裱褙师同行,一起在附近的市立博物馆内举办原创裱褙的展览。据说这个计划是因为兵助先生透过工作关系,认识了博物馆的馆员,所以才得以实现。展示空间虽然不大,但是基于计划已经定案,所以他一直忙着准备工作。 「真的一眨眼就变成四月了呢。你接下来是升上几年级?」 「三年级。」 「这么说来,就是考生罗?」 今年春天,我即将升上高中的最高年级。 不论是哭是笑,今年都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开学,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这么悠哉真的好吗? 「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自觉,也不觉得焦虑就是了。倒是母亲好像已经看出这一点,前阵子问我要不要直接去补习。」 「嗯。所以你要去吗?」 「我想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损失。」 「毕竟没有比会念书更好的事情了嘛。去了也好吧?」 兵助先生从塑胶袋里拿出瓶装绿茶,朝我扔了过来。我满怀感激地接住,张口喝了起来。 「兵助先生在我这个年纪时,就下定决心成为裱褙师继承家业了吗?」 兵助先生的老家佐伯家,从江户时代开始就一直从事着裱褙师工作,而兵助先生则是和他目前仍然活跃于第一线的父亲一起开店。也就是说,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几乎已经确定了将来的职业。难道不会对此产生抗拒吗? 「差不多吧。不过在那之前可是烦恼了好一段时间啊。我和老爸也吵过好几次,而且我当初也一直认为明明就有更好的工作能做。」 「最后促成这个决定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特殊用意,只是随口问出的问题。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兵助先生露出了笔墨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沉默不语。尽管他的眉间出现皱纹,嘴巴也抿成了一条线,不过却没有不高兴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在强忍着某件事,硬是装出严肃表情的样子。 「那是……」 就在兵助先生正要开口说话时,手机响了起来。兵助先生随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啊,是阿树啊……怎样?啊啊?喔,知道了。你在那里等一下。真是的,真拿你们没办法——洸之介,我去接他们过来。」 「他们不是说要坐电车过来吗?」 「一去到车站前,感觉赏花便当里就快要追加一道汉堡了。」 「啊~」 光凭这句话,就能看出他们终究还是阻止不了。由于我也不想让这件事情发生,所以没有理由拖住兵助先生。 「那我先过去了。我想应该不会花太久的时间吧。」 身为曾经负责占过位子的前辈,深知无事可做有多无聊的兵助先生留下一句「我会尽快回来」表达体贴之意,随后便英姿飒爽地走下两旁都是樱花树的道路。 吹落花瓣的春风相当温暖,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洒下的阳光也十分舒服。这么一来,自己一定又会昏昏欲睡了,要是在大家抵达时睡着,多半会被他们嘲笑吧。不过,我心里虽然这么想,眼皮却没有垂下来的迹象,意识也非常清楚。不对,应该说我被某种奇妙的紧张感包围了,就是那种背后痒痒的感觉。 (总觉得好像有人一直盯着我看。) 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赏花的人逐渐增加了,铺了塑胶垫的地方也逐渐变多。然而大家似乎都不太想费功夫爬阶梯,全都止步于山丘下的平坦地区。我没看到任何行人走上那条通往山丘顶端的单行道,也就是说,现在人在山顶上的我,背后应该没有半个人。 可是,我的背后明显有东西。 我缓缓回头,眼前只看得见粗壮的樱花树干,以及位于后方的樱花树,并不见人影。是某种动物吗?会在这种地方出没的动物有哪些呢?是鸟或松鼠吗?总不可能是狐狸或狸猫吧。这里是人工打造的公园,晚上还有可能,但是应该不会有野生动物选在这种人来人往的白天现身吧。 因为实在令人在意,于是我装出正在翻找塑胶袋的模样,偷偷侧眼看向后方。 斜后方一棵稍微有点距离的樱花树背后,隐约出现了一团蓬松的茶栗色头发,而且是在相当低的位置。我猜应该是个娇小的女孩吧。可是为什么要躲在那种地方呢? 我继续假装忙着手上的事,那团茶栗色头发开始缓缓移动,最后终于露出脸来。果然是个小女孩。年纪应该和樱汰一样或是稍大,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吧。身上穿着充满春天气息的粉色系针织衫和裙子。又大又圆的眼睛,正骨溜溜地张望着四周,简直就像是警戒心强的野生动物。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到底在做什么?当我边想边观察着她的时候,视线不小心对个正着。 结果她的大眼睛立刻睁得更大—— 「噫噫噫!」 小女孩发出一声小小的惨叫,再次躲到树干后面去了。 我有做出任何使得她这么害怕的事情吗?应该只有四目相交而已吧。难道我的脸真的有这么恐怖?我觉得自己受到一点打击。不对,是相当大的打击。 不过,小女孩虽然吓成那样,却没有立刻逃离现场。是因为她不能离开那里吗?像是跟别人相约见面之类的。话说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该不会是在我来之前就一直待在那里了吧? 当我心情有点低落地想东想西的时候,背后又开始感受到强烈的视线。 看来她偷看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我的一举一动。 (怎么回事?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我不知道小女孩的目的是什么,半点头绪也没有。 只要我一回头,小女孩就会躲起来。等我看向前方,背后又会感受到视线。这莫名其妙的攻防战意外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一旦反复重复相同的事情,人类这种生物是会腻的。虽然很在意她的真面目,但是她毕竟无害,于是我在心中暗自决定还是别去理她。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以惊人之势冲上阶梯。人影渐渐变大,最后来到我所在的地方。 「让你久等啦,洸之介。」 樱汰的呼吸完全没有变急促,对着我咧嘴一笑。虽然他今年春天才要升上小学五年级,不过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意外地成熟,还带着奇妙的气势,有时甚至会被他震慑住。 「这地方很不错嘛。」 「是特等席啊!把这件事情交给洸之介处理而不是阿树,果然是正确的!」 随后扬羽、莲华也都接连抵达。扬羽的模样还是跟先前在店里看到的没两样,但是莲华却不知道为什么穿上了一件外套。 身为雪女的她非常怕热,明明冬天时也会穿着让人一看就觉得冷的单薄衣物啊。 「莲华,真是难得呢,你竟然会穿着外套。」 「嘿嘿嘿……这是我的秘密武器啊!」 莲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她伸手解开外套的扣子,然后再一脸得意地大喊一声「登愣:」拉开外套。外套里,塞满了大量的保冷剂。 「你看,每到这个时期总是热得半死嘛。不过只要有这件外套,就不会有问题了!」 「莲华,从后面看你的动作,就跟变态一模一样喔。」 扬羽仿佛看不下去似地冷静无比地吐嘈起来。此时手中抱着大量物品的兵助先生对着她们扯开嗓门大喊。 「喂,你们两个!至少帮忙拿一点东西嘛!」 「什么啊,你想叫女孩子搬东西?」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让我拿可是会结冻的喔!」 「那可就不太好了。」 难得的赏花便当,要是因此变成了冷冻食品实在不太妙,所以辈分最小的我连忙代替她们冲到兵助先生旁边,帮忙拿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手上抱着比兵助先生更多东西的阿树缓缓走了上来。阿树不时重复着回过头去、停下脚步的动作。那不是因为东西太重正在休息,而是正在担心跟在自己后面的人。阿树一看到我,立刻露出笑容,然后对着跟在后面的人喊道:「还差一点就要到了!」 他的视线前方,出现一位仿佛从画中走出来似的黑发和风美人。身上穿着水蓝色的和服,腰上紧紧系着绣有樱花图案的粉红色腰带。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看起来几乎跟我差不多大。不过她正是活了超过五百年的妖狐,加纳裱褙店的店长,同时也是我的师傅,加纳环小姐。 虽然她的外表相当年轻,不过毕竟活了五个世纪之久,她平常总是泰然自若,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非常成熟稳重——原本应该是这样,可是她今天的模样却有些许的不同。看起来有点不满、不高兴,不过最正确的形容词应该是正在闹别扭吧。 由于现场所有人都知道她变成这样的原因,所以大家都刻意避开了那一点,带她在塑胶垫上坐了下来。分配好纸杯和免洗筷后,樱汰便动手打开了赏花便当的盖子。看似高级的漆器三层便当盒里,塞满了各种看来相当高级的料理。从樱汰老家送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吗?我之所以会忍不住喊出「好厉害!好像很贵」这种俗不可耐的感想,大概因为我是个典型的庶民吧。 「一点也不贵喔。因为这是五十岚亲手做的啊。」 「咦?这些东西吗?」 说到五十岚先生,他是樱汰父亲的部下,同时也是负责照顾樱汰的人,是位天狗老绅士。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万事通,但没想到竟然厉害到这种地步。这可是高级料亭的怀石料理等级啊。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完美的手制便当。」 「对啊,其他能够做出这种高水准菜色的人,大概就只有乔治了吧!」 莲华说出了相当令人意外的事情。 「乔治先生擅长做料理吗?」 「与其说是擅长,应该说那家伙的手根本就是异常地巧。」 「啊啊。这么说来,乔治先生今天不会来,对吧?」 「他上个月翘掉了工作不是吗?实际上他似乎未先告知店里的人就没去上班,所以惩罚就是连续三个月不给休假:」 「咦?那么搬家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还没搬喔。因为他要花非常多的时间去决定搬家地点啊。」 「他的条件很多,实在有够任性呢!」莲华边说边咯咯笑着。 乔治先生是他们的同伴,是个河童。明明是个河童,却从事美发师这个行业。不对,应该说正因为他是河童。毕竟他为了藏住头顶上的盘子才会研究发型设计,最后当上了美发师。 坐在莲华旁边的兵助先生,开始俐落地递出饮料。 「店里的人也知道那家伙的翘班癖好,所以早就习惯了。拿去,莲华。这是特别帮你准备的几乎结冰的果汁。」 「太好啦~!那冰淇淋呢?没有吗?」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啊。」 扬羽毫不留情地对着沮丧不已的莲华这么说道。 「如果有冰淇淋的话,我也想吃。」 「樱汰,等回家的路上再到便利商店买吧。啊,环小姐,请用。」 阿树边说边拿起酒瓶,朝着环小姐的杯子倒酒。这段期间,环小姐始终没有说话。 「那么,干杯!」 等到所有人都拿到饮料之后,大家立刻一起举杯干杯,然后就像平常一样吵吵闹闹地开始赏花。可是环小姐的心情却一直没有好转起来,她只一点一点地啜饮着别人倒给她的酒,虽然有吃一些阿树帮忙分装的料理,但是脸上始终带着闹别扭的表情,什么话也不说。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正当大家开始互使眼色的时候,不情不愿地咬着日式煎蛋的环小姐轻声说道。 「……我明明……这么想吃汉堡的……」 眼前明明堆满了没什么机会看得到的豪华料理,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平常吃的垃圾食物比较好呢?难道环小姐已经吃惯这类料理了吗?因为舌头早就被养得十分挑剔,所以才会觉得庶民的食物相当稀奇之类的? 「汉堡也等到回家的路上再买吧。」 「算了,没差。不过话说回来——」 环小姐抬起了头,不知为何一直凝视着我。被她那如箭一般的视线注视,我的心脏忍不住加速跳了起来。我有做了什么吗?我扪心自问,但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想在那里躲到什么时候?小杏。」 环小姐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我的背后,我也立刻回过头去,结果看到那个小女孩从樱花树后面探出头来。 「啊,是刚刚的人。」 「什么?洸之介,你认识小杏吗?」 扬羽大吃一惊地瞪大了眼睛。然而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所以我摇了摇头。 「不,只是她在大家抵达之前一直盯着这里看而已。」 「喔,你有看到脸吗?」 「看到了一点点。」 「初次见面就能看到一点点,已经很厉害了!」 莲华满心佩服地这么说,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哪里厉害。 「小杏,别躲在那里了,过来这边吧。」 当环小姐这么出声招呼,被称为小杏的女孩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露出下定决心般的表情走了过来。我才刚出现这个想法,她马上就躲到了环小姐的身后。 扬羽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她还是一样怕生啊。」 「这应该不只是一般怕生的等级吧?硬要说的话,已经是如同野生动物般的等级才对。」 「洸之介,不管对象是谁,小杏一开始都是那个样子。她花了几年的时间才习惯我,至于兵助,她刚开始可是哭着逃跑了呢。」 阿树如此加以说明。「你多说了一句没意义的话!」兵助先生从旁叫了起来。 「思。她对我一开始也是这种感觉,花了一个星期才习惯我吧。大概两个月之后,我们的眼睛才好不容易能够对上。」 「咦?樱汰只花了这点时间吗?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年啊。」 「……我花了五年……」 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同时表示惊讶,然后同时沮丧起来。 话说,只不过是习惯而已,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啊? 「我有事先告诉她洸之介今天会过来——小杏,来打声招呼。」 环小姐用比较强硬的口气这么一说,小女孩才畏畏缩缩地走到前面来。然而她的手一直握着环小姐的和服下摆,脸也一直看着地面。 「午、午安。初次见面,我叫做杏。」她一鞠躬后又说:「我从好几十年前开始接受环小姐的照顾……呃、呃……喜欢的电器产品是碎纸机。」 为什么要在自我介绍里说出自己喜欢的电器产品?如果是喜欢的食物之类的倒还可以理解。不对,在介意这点之前,她喜欢的那个东西实在有点怪怪的。 「碎纸机……」 「因、因为那是我理想中的切割方式。」 当我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她立刻回应了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答复。再加上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心中的疑惑,又补上一句「另外我也喜欢食物处理机」。 「洸之介,小杏她是镰鼬。」 率先察觉我的疑惑的扬羽一边苦笑一边这么对我说。 镰鼬就是那个吧?坐在旋风上切割人体的可怕妖怪。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是镰鼬吗?这个只要看到人就会逃跑的小女孩会是镰鼬?实在有点不敢相信啊。不过也有人说越乖巧的小孩其实越恐怖就是了。 「那个,杏小姐。」 「啊,叫我小杏就可以了。」 「呃,我叫小幡洸之介。是环小姐的徒弟,今年春天要升上高中三年级。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喜欢的电器产品,不过我家的洗衣机很旧了,想要换一台洗衣机。」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脑中又刚好浮现家里快要故障的洗衣机,总之便试着说说看。结果小杏轻声重复了一次「洗衣机」,随后稍微抬起了始终面向地面的脸。 「那个,请问你想要的洗衣机是直立式的?还是滚筒式的呢?」 「呃,应该是滚筒式的吧。」 「那么,先量好装设位置的宽度后再去买比较好。另外地板的硬度也很重要,因为滚筒式洗衣机非常重。而且还要预留开门的空间,所以位置太小是不行的,虽然它非常省能源就是了。」 小杏突然滔滔不绝地说出洗衣机的详细说明,让人几乎怀疑她是不是变了一个人。而我根本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能不断点头附和。 「小杏她啊,是个电器宅。因为她懂很多,所以想买什么电器都可以和她商量喔~像环小姐家里那台我专用的冷冻柜,也是和小杏讨论之后才决定买哪台的。」 「我觉得那个真的很适合莲华姐。」 「嗯。超方便的唷~」 「而且电费也很便宜。接下来,我觉得要处理一下环小姐店里的那台黑色电话比较好。」 话锋在此突然一转,从洗衣机的话题变成了最新型电话的话题。这段期间内,阿树递了一个杯子给小杏,而樱汰则在她的杯子里倒进果汁。虽然小杏还没有完全化解紧张,不过她似乎有点习惯和我处在同一个空间了。不过别说是四目相交,就连脸我也没办法好好看到就是了。 「话说回来,小杏,你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当话题即将转移到最新型号手机的镜头画素前,环小姐只用一句话便挡了下来。小杏放下杯子,重新转身面向环小姐,然后开口说她其实有事想找环小姐商量。 「有位经营一间中小型工厂的小野寺先生,他家就在这座公园附近。那间工厂专门制作精密器材的零件,现在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不过以前的规模相当庞大,特别是在初代社长时期,过得非常富裕。初代社长的兴趣是搜集绘画、骨董和古代美术品,至今家里仍留有大量的收藏品。」 拿美术品相关的问题询问裱褙师,表示这应该是工作方面的委托吧。 「然后现在的社长是第三任社长,不过那个人不久前住院了。」 「是很严重的病吗?」 「不,听说他马上就可以出院了。问题不是这个,而是那个人在住院的这段期间,他的太太打算偷偷把那些美术品卖掉,目的好像是为了贴补家用。最近不景气,工厂似乎经营得不是很顺利,所以这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那些美术品当中,有一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挂轴,而那幅挂轴说不定会被拿去卖掉……」 小杏毫不闪躲地仰望环小姐,一字一句地说道。 「环小姐,能不能帮我把那幅挂轴偷出来呢?」 这个不只是出乎预料,而是完全超乎预料之外的委托内容,让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不像是一个看似小学生的女孩会说的台词。她刚刚到底讲了什么?偷出来?窃盗吗? 环小姐无视于我的混乱,并极为冷静地、正经地回答。 「……我不记得我开始从事小偷这个行业了呀。」 我也不曾听说过环小姐开始做起这一行。不过就算真的听说了,也好像莫名地可以接受,毕竟她可是妖狐啊。 「我只是个普通的裱褙师,我能做的就只有裱褙工作或修复而已。」 听到环小姐认真地回答,小杏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可以拜托这种事情的,就只有环小姐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呀。」 正当环小姐露出了困扰的表情,莲华立刻精力充沛地举起手,喊道:「我有办法!」 「我说啊,可以试着登门推销如何?就说我们可以修复府上的挂轴之类的。」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这样做的。」兵助先生皱起了脸。「这会让人觉得你从哪里得知我家有挂轴?只会被人怀疑,然后就没下文了。」 「那么就假装登门推销其他产品吧!」 「你想推销什么东西?」 「嗯~带来幸福的壶之类的吧。啊,干脆说那幅挂轴上附着恐怖的幽灵,这样就可以轻松拿走了:」 「现在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套手法了吧?」 「难道不会在进入家门之前就先被警察抓走吗?」 阿树和樱汰接连否决,莲华则双手环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接连提出替代方案。原本大家还会不断吐嘈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可是渐渐地,他们开始认真讨论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入侵小野寺家了。而且提出的方法也越来越实际,例如假扮成宅配人员或是市府员工之类的,感觉有点恐怖。如果是他们的话,应该真的办得到吧?毕竟他们平常就是完美假装成人类生活着啊。若是用上他们锻链了数十年,不对,应该是数百年的技术,这点小事应该可以轻松完成。 「你明明知道小野寺家的情况,但是却和他们不熟吗?」 环小姐有点讶异地这么一问,小杏立刻低下了头,露出沮丧的表情。 「是的。我不认识现任的社长和他太太……大概吧。」 最后那句悄悄加上的「大概」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在意起来。 「嗯哼。明明是别人家里的事,你倒是很清楚嘛。」 扬羽表示佩服之意,而阿树则像是发现了某种重大事件般瞪大了眼睛。 「难道……小杏,你该不会在别人家里装了窃听器吧……」 一听到这句低语,所有人立刻转头看向小杏。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满脸苍白的小杏用力摇头,表示否定。 「不、不是的!我只是躲在外廊下听他们说话而已!」 「不不,那也算是某种非法入侵啊。」 虽说是镰鼬,但也是一种鼬鼠,想要偷偷闯进住宅当中应该不是件难事,但还是要分清楚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啊。犯罪是不被允许的。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吐嘈她,但是其他人的反应却不太一样。 「这不算是非法入侵吧?大家都在做不是吗?」 「而且有很多 妖怪都属于擅自进入住宅的类型呀~」 「是这样吗?」 「轻轻松松就能遮风避雨,而且什么东西都不缺。所以说到住进人类住宅当中的妖怪,其实还不少喔!」 那不就是当成旅馆使用了吗? 再说,什么是擅自进入住宅的类型?我根本没听过那种分类啊?而且竟然还很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家会不会也在不知不觉当中被妖怪入侵了呢?我不由得有点担心起来,等回家之后再来仔细检查橱柜之类的地方吧。啊啊,可是如果真的找到了,又会觉得不太舒服啊。 「在此之前,偷东西和假冒身分也都是犯罪吧?」 当樱汰说出这个极为正确的意见后,小杏仿佛被那句话刺伤般,大大的眼睛开始涌出泪水。 「……可是我很担心……因为那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小杏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似地说道。看来对她来说,那幅挂轴真的非常重要。 我没办法放着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小女孩不管。环小姐似乎也一样,只见她唉的一声叹出一口气,然后开口。 「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不过我会尽力试着帮忙。」 「真的吗?」 小杏立刻满脸笑容地抬起头。 「啊啊,不过不可以偷东西。我们虽然不是人类,但是只要还住在人类社会中,就要遵守人类制定的法律。」 听到环小姐的话,小杏坦率地点了点头。这副光景看起来就像是老师和乖巧听话的学生,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但是谈话内容却是异常到极点。 真的可以这么轻易地接下这个委托吗?我感到一丝不安。但是师傅心中可能已经有什么打算也说不定。 「环小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哎,总会有办法的。人家不是都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吗?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想出一个好办法。」 环小姐乐观地这么说完,转头望了在场所有人一眼。难道她其实没有任何计划吗?最后,她看着我微微一笑。 「而且洸之介正在放春假,现在应该很有时间嘛。」 这根本就是师傅直接下令「不准多话,给我过来帮忙」的意思吧。相较于对未来感到有点不安的我,其他成员全表现出一副干劲十足,不对,应该是兴味盎然的模样,再次开始讨论起刚刚一时中断的「小野寺家入侵计划」。但是这次的讨论也同样很快就中断了,因为兵助先生退出了讨论圈,一边看表一边站起身来。 「啊,时间到了。那我就先走啦。」 「什么?要去约会吗?」 被莲华这么不怀好意地取笑,兵助先生立刻红着脸反驳。 「才不是!是要去讨论工作啦!」 「什么嘛~真不有趣!」 「我说你啊,不要老是工作工作的,快去交个女朋友回来吧。」 「吵死了!不要管我!」 对着两个女高中生大吼之后,兵助先生一个转身,走下阶梯,但是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 「记得趁天色还早快点回家——哈啾!」 最后他留下了一个豪迈的喷嚏,随后离去。 「他那是花粉症吗?」 「真是的,也太逊了吧。」 两人不断咯咯笑着。 不管是外表还是说话内容,兵助先生都比她们两个成熟许多。但是不知为何,她们两人的地位看起来就是比较高。如果要比喻的话,对,就像是两个姐姐在取笑假装成熟的弟弟。 「这么说来,我们为了赏花而专程跑到邻镇的公园来,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说到这里,我朝着坐在环小姐身旁的小杏看了一眼。小杏一注意到我的视线,马上全身一震,再次迅速地躲到环小姐身后。我不以为意地——不,其实我在意得要死——继续说下去。 「是因为要和小杏会合的关系吗?」 「不是喔。最近这几年一直都是在这座公园赏花。」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问完之后,环小姐把头歪向一边,有点困扰似地笑了。 「理由啊……其实不在我们身上啊。」 代替环小姐回答的人,是扬羽和莲华。 「大概是在兵助念国中的时候吧,他突然说不想在他家附近赏花。」 「没错没错,理由是因为他不想被学校同学看到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样子,所以坚持非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不可。真的超任性的呢~」 两人一副不可思议似地说着,不过我却觉得莫名能够理解兵助先生的想法。我也不想被学校同学看到我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对我来说,那只是因为要说明我和他们的关系实在太麻烦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解释我如何认识这些风格迥异的人。 可是兵助先生的状况应该比我更复杂吧。毕竟他在懂事之前,就已经和他们在一起了。不论是好事、坏事,还是丢脸的事,全都被他们看光了,这么一来当然没办法在他们面前抬头。但是,只要换个地点就愿意和他们一起赏花,就表示兵助先生还算是个坦率的人也说不定。不对,他也有可能是无法反抗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来,不能忽略这个可能性。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一个疑问。对我来说,大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环小姐当然是我的师傅,至于其他人,虽然可以互相聊天开玩笑,但是他们的年纪不知道是我的多少倍,人生经验——虽然不是人类——也很丰富,知道的东西也比我多得多……年纪差很多的朋友或同伴,这应该是比较恰当的形容吧。 「那是为什么?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应该是青春期特有的想法吧,而且国中生尤其复杂啊。」 「是所谓的叛逆期吗?」 「嗯~感觉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阿树双手环胸陷入沉思,可能正在思索该如何对个性直率的樱汰解释吧。 「他升上高中之后就有稍微好转了吧!」 「并没有喔~!有一阵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那只是因为遭受打击,陷入低潮而已吧。」 「啊啊,是那个啊:那件事情就算变成了心理创伤,也是情有可原的,」 「今天他也是一脸阴沉地来到店里吧?」 「樱汰,那只是普通的宿醉而已。」 阿树一边苦笑一边回答。 总觉得很像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的感觉。因为事不关己,所以还有办法笑着听他们说话,可是如果主角换成自己,我肯定会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吧。实在有点同情兵助先生啊。 「哎,不管怎么说,关于这次的委托,兵助应该没有办法提供战力了,所以只能靠在场的各位多多努力了。」 环小姐如此宣告之后,小杏也从环小姐身后突然探出头来,并深深一鞠躬。 「麻烦各位了。」 小野寺家所在的住宅区距离我们赏花的公园不远,地点在该住宅区的最角落。那里并不是近年来会把人行道和行道树都整顿得十分完善的新兴住宅区,而是穿插着许多小路、围墙绵延的老式住宅区。小野寺家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小、更旧一点,是非常普通的独栋双层房。房子后面有一栋大型建筑物,那应该就是工厂吧。门牌旁边挂着「小野寺制造厂」的小小招牌,或许住家也兼作办公室使用吧。 今天的天气和平稳晴朗的昨天不同,风势非常强劲,种在小野寺家庭院里的树木正随着风不断摇晃。昨天才赏过的樱花,好不容易才迎来了盛开期,如今可能全部被风吹落了。 确认了 小野寺家的外观之后,我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虽然有点想再多观察一下,可是我现在实在不太想和眼前这群人混在一起,做出同样的事。 「嘿,相当普通嘛。」 「我原本以为会是什么豪宅呢:」 「以前是栋更气派的房子……」 「不过,那扇大门的确很有气势。」 扬羽、莲华、小杏、樱汰四人依序从电线杆后面采出身子,注视着小野寺家。我直到刚刚也在这个顺序的最上头,环小姐和阿树则是站在我们身后。环小姐一边看着附近电线杆上的看板,一边恍然大悟似地说着:「嗯,倒垃圾的日子跟我们那边不一样呢。」她一身清爽薄荷绿搭配蝴蝶花纹的和服,和这片充满生活感的灰色背景相当不合,感觉很奇怪。 聚集了这么多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而且还做着诡异的举动,这样实在很显眼啊。要是被这附近的居民发现,肯定会被怀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户外风势太大,根本没有人在外面走动,所以我们至今还没有碰上任何一个人。不过啊,要是真的被人看到了,应该会很麻烦吧。真希望不要有人报警啊。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更加深入调查,确认小野寺家到底是什么状况。」 结束了对小野寺家的观察之后,扬羽回过头来这么说道。扬羽在平常穿的制服外面披了一件春季外套,可能是因为风太大而觉得冷吧。身为猫又的她非常怕冷,至于旁边的莲华则是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才穿着外套。只要跟她们在一起,就会让我渐渐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季节。 「要怎么做才好?要像昨天讨论的一样,假装成推销人员吗?」 「如果真的要做,要让谁出马?」 樱汰发问,而扬羽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指。 「阿树。」 「咦?我吗?」 突如其来被点到名,让阿树相当困惑地眨着眼睛。 「现在应该只有小野寺太太在家吧?她是社长夫人啊、社长夫人!你只要像平常一样骗人就行啦。你很擅长这个吧?」 「原来如此~现在是你展现诈欺师本领的时候啊!」 狸猫阿树的工作,就是善用他的外表来进行结婚诈欺。这样说他,感觉他好像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不过由于他与生俱来的好好先生个性使然,实际上一直无法坚持骗到底。至于他手头上总是非常宽裕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女性们被他的天真所俘虏,因此「施舍」了许多金钱给他。 「虽说是诈欺师,不过我只有做过结婚诈欺而已。」 「要领是一样的吧?只要假装上门推销东西就行了啦。」 「咦咦!可是我今天穿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推销员吧!」 的确。凭他今天身上这套牛仔裤和开襟羊毛衫,一副休闲的打扮,要假扮推销员会有难度。 「真是的,怎么这么没用。」 双手叉腰、气恼不已的扬羽,将她那双眼尾微微往下的下垂眼——她明明是猫又,却不是猫眼——转到我身上来。 「那就换洸之介去吧。」 「我没办法假扮推销员啦!再说一看年纪马上就会露馅了。」 「那就不要用登门推销的名义,找其他理由进去嘛。」 「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喔。这种人突然找上门来,不是很奇怪吗?这样的话,换成扬羽你们过去也没什么差吧?」 「就是普通才好啊,因为不会留下印象。如果换成我们过去,肯定会让对方产生警戒心。」 不只扬羽,就连莲华也一副得意的样子跟着挺起了胸膛。嗯~要是真的来了一个化着辣妹妆的女高中生,对方大概会觉得这是在搞什么鬼吧。那么把妆卸掉不就得了?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把差点冲出喉咙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同理,环小姐也不行。」 要是突然有个和服美女登门拜访,的确会让人吓一跳。但当事人倒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饶有兴趣地听着我们的对话。接下这个委托的人应该是环小姐,而不是我们吧?再说这么一群显眼的人,怎么可能有办法偷偷查访别人的家呢? 由于我们一直想不出能够立刻决定「就是这个!」的方案,站在扬羽后面的小杏像是走投无路似地轻声低语。 「果然只剩下偷偷潜入这个方法了……」小杏微微抬起了头,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有太太一个人在家,那么我想应该可以从工厂附近的后门偷偷溜进去,而且我也知道平面图。」 「可是那栋房子比想像中小,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很高喔。」 不同于满脸担心的阿树,小杏莫名地充满自信,紧握着小小的拳头说道。 「没问题的。如果真的碰上紧急状况,我会立刻把东西一刀两断,然后从那里逃走。」 她打算把什么东西一刀两断啊?门吗?还是墙壁?因为这个不管怎么看都相当弱小的外貌,以及有点畏畏缩缩的举动总是让人差点忘记这件事,不过我现在再次认知到这个女孩是镰鼬。这时,出面阻止了个性相当冲动、人不可貌相的小杏,并统整了整个混乱不堪的局面的人,是始终默默听着我们说话的天狗王子殿下。 「既然如此就由我去吧。像我这种普通的小学生,相信一定不会让对方有戒心吧?」 「可是你要怎么做?」 「环,你的手帕借我,之后再还你。」 环小姐从袖子里拿出一条雪白而质料单薄的手帕,交给了樱汰。樱汰接过之后,又接着把东西递给阿树。 「帮我把这条手帕扔到庭院里。只要跟对方说我是来找被风吹跑的手帕,就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了吧?像今天这种强风,这个理由并不会不自然。」 确实如此。今天的风势之大,确实有可能将洗好晒在外面的衣物吹跑。此外又是由樱汰这样的小孩前去寻找,相信对方一定不会起疑。 「原来如此。」 「樱汰脑筋真好:」 阿树朝着小野寺家的方向扔出手帕。手帕轻而易举地乘着风势,最后轻飘飘地落在庭院中间。确认手帕落在庭院后,樱汰立刻丢下一句「那我去去就回来」便跑了出去,随后人就像是被吸进了小野寺家的大门里。 由于大概知道手帕掉在哪个方向,而且只是过去捡起来而已,樱汰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才对。总之这次的行动目的就是简单查访一下小野寺家的状况。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手表指针都走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我渐渐担心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马上就要三十分钟了喔。」阿树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出言提醒。 「是不是太慢了点?」 「只不过是进去拿条手帕而已呀!」 「真奇怪。」 除了蹲在地上的扬羽和莲华,就连点头同意她们意见的小杏也是一脸严肃。虽然那个稳重可靠的樱汰绝不可能出什么意外,可是从大家脸上的阴霾程度来看,现在这是有点异常的情况。 「有点太久了吧?」 因为连环小姐都讶异地皱起眉头来,不安的巨浪立刻袭来。 「我去看看情况。只要说是担心樱汰所以过去找他,应该就不会被怀疑了。」 立刻采取行动是好事,可是如果小野寺太太询问我和樱汰之间的关系,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说是朋友,年纪可能相差太多;说是兄弟,也有一点难度。哎,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做好觉悟,走进了小野寺家的大门。 当我正打算按下玄关前的电铃时,耳中突然听到庭院传来了人的笑声。尽管觉得不经屋主同意直接走进去是件相当失礼的事,不过这阵笑声当中混杂着熟悉的声 音,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不同于围墙外面给人的印象,庭院其实意外地宽敞。我一边避开树木一边前进,随后就在外廊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樱汰,他身旁应该是一位年纪超过五十岁的阿姨,我想她就是小野寺社长的夫人吧。 「哎呀,那是真的吗?」 「嗯。而且校长不知道打蜡的地方还没干透,结果就在那里滑倒了!」 看来樱汰之所以一直没有回来,是因为和小野寺太太聊得太开心的缘故。不仅如此,两人中间甚至还放着茶杯和点心,似乎悠哉到可以边喝茶边聊天了。可见我们的担心全都是多余的。 「樱汰!」我一叫他的名字,樱汰马上回头,对我微笑。 「啊,洸之介!」 樱汰一溜烟地跳下了外廊,朝着我跑来。 「因为我有点担心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就过来接你了。」 「是吗?我啊,刚刚一直在这边跟阿姨讲话喔!」 樱汰悄悄藏起了平日的威严,彻底变身成为年龄相符的小孩。既然如此,我也必须做出监护人的举动才行。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我低头行礼,小野寺太太随即笑着说道。 「没关系的。因为是我要他留下来的。」 与其说是社长夫人,小野寺太太其实更像是商店街里喜欢照顾人的老板娘。可能是因为她那轻松自在的口气,以及表里一致的亲切笑容使然吧。她穿着有点破旧的围裙,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一般的家庭主妇。唯一比较不一般的地方,就是她的围裙下摆又黑又脏。会不会是在大扫除呢?我顺势朝旁边望去,看见一块大型木板正靠在外廊上。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木板,而是一块老旧的店铺招牌,上面写着「小野寺电器」。虽然有点在意这块招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但是突然问出这种问题实在太不自然,于是我放弃发问。 「还让您招待了茶,真是不好意思。樱汰,要好好跟人家道谢喔。」 「阿姨,谢谢你的茶!」 「再见啦,樱汰。聊得真开心,有机会再来玩啊。」 「嗯。拜拜,阿姨!再见!」 樱汰脸上带着天真少年的灿烂笑容,左右挥了挥手之后,我们便一起离开了小野寺家。 才刚踏出大门,樱汰周遭的空气陡然一变。儿童天真无邪的笑容消失,表情瞬间紧绷起来。 「怎么样?樱汰。」 「嗯。我问出很多东西喔,进行得很顺利。」 樱汰得意洋洋地咧嘴笑了。那位太太肯定连想都没想过,竟然会有小学生跑来探听自己家里的状况吧。说不定樱汰比阿树还更有骗人的才能,而且演技也非常高明。这么一来,樱汰将来可能会变成不得了的诈欺师也说不定。不过我猜环小姐和五十岚先生应该会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之前就阻止他了。 我和樱汰一起回到大家的身边,不过因为直接在原地讨论实在太引人注目,于是一行人开始朝着车站前进。而樱汰就在途中说出了他在小野寺家中打听到的事情。 「小野寺太太刚刚正在整理一直收藏在自家储藏室当中的骨董品。她说弄得全身都是灰尘,相当辛苦。」 难怪她的围裙会脏成那样啊。我自顾自地意会过来。 「她先生好像会在下个星期出院回家。到时候一定又会说这个要留、那个要留,所以她打算在那之前先把东西卖掉。」 「嗯哼,可以这样背着老公卖掉东西吗?」 扬羽皱着眉头,说出了合理的言论。 「小野寺太太似乎对那些古老的美术作品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把那些东西当成占据家中空间的杂物。而且,如果现况继续发展下去,他们的工厂可能会倒闭。她说事情有轻重缓急,相信丈夫一定可以理解的。」 在极短时间之内,竟然可以从不认识的人口中打听出这么多情报,真是令人畏惧的人心掌控技巧啊。 「他们工厂的处境已经这么危险了吗?」 「不,比起这个,小野寺先生的问题好像比较大。除了工作进行得不顺利,加上生病搞坏了身体,他好像就此一蹶不振了。不久之前还说『要把工厂收起来』,这一阵子也一直在说丧气话。小野寺太太说会不会是因为丈夫一直很健康,结果却突然生病,才让他感到不安吧。」 我转头看向一直站在环小姐身旁默默听着樱汰说话的小杏。小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微微低着头,露出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似的表情。我有种感觉,那个表情与其说是为了挂轴,其实更像是在担心小野寺家。当初没有过问她为什么重要的挂轴会在小野寺家,对小杏来说,小野寺家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又是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樱汰,你有在小野寺家看到挂轴吗?」 「没有,虽然有从外廊看到房屋内部,但是没有看见挂轴。倒是有一些器皿和壶,还有一块看起来像是老招牌的东西。」 「啊啊,你是说那块木头招牌吧?上面写着『小野寺电器』的那个。」 我想起了那块放在庭院里的老旧招牌。 「……那应该是初代社长创立公司时的第一块招牌吧。原来还留着啊……」 小杏一脸怀念地眯起了眼睛。这时,环小姐心念一动,问了小杏一个问题。 「你说不认识现任社长,不过你和初代社长认识吗?」 「是的。我们是朋友,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小杏以至今最为清晰明了——比聊到她最喜欢的电器产品时还要更加坚定,仿佛在确认自己说出的字句般回答。 「我第一次见到初代社长,是在这条街上首度测试电灯点灯的时候。我们就在那盏电灯下见到面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电灯的灯光,真的非常明亮,以往的蜡烛火光或油灯根本无法相比,亮得让我吓一大跳。我的同伴们都觉得若是连晚上也变亮起来,就会失去躲藏的地方而无法威胁到人类,因此感到相当厌恶。可是我却非常开心,感觉有某种新事物即将开始,时代即将出现变化,一定会发生某些大事而感到兴奋不已。」 「那大概是什么时代的事?」 樱汰兴致勃勃地这么问,小杏回答应该是明治时代快要结束的时候吧。 被电灯的灿烂灯光夺走目光的小杏,就这样一直维持着人形紧盯着电灯看。这时,她发现另一个和她一样,眼中闪闪发亮地望着电灯的人,那个人正是少年时期的小野寺先生。同样发现小杏的小野寺先生主动开口搭话,从此意气相投的两人就这么成为了朋友。如果是平常的小杏,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被人发现的那一刻应该就会试图逃跑才对。但是当时她非但没有逃跑,甚至还跟对方聊了起来,应该是因为当时的情绪有点太过亢奋的关系吧。虽然小杏描述的对象是自己,但她却极其冷静地分析。 「明明和同伴都没有办法好好讲话……一时冲动真的是很厉害的一件事呢。」 小杏有点害羞似地边傻笑边搔了搔鼻头。 后来,小野寺先生走遍了各大公司,学会了制作技术以及经营技巧,然后再回到故乡建立自己的公司。 「刚开始制造的东西是电灯器材,公司员工只有他和他的家人而已,是间非常小的公司。所以大家都可以提议下次要制作什么,非常地自由。我虽然只能用这副模样待在台面下,却也曾经帮忙他们一起工作过喔。别看我这样,我也算是员工之一呢。」 「所以你才会对电器产品这么熟悉啊。」 看到小杏微微挺起了胸膛,樱汰像是相当佩服似地点了点头。刚刚的那番话,终于解释了身为镰鼬的小杏 为何会对电器产品如此熟悉。 「那幅挂轴,是小野寺先生最重视的收藏,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在创立公司之前买回来的画。他说别的东西无所谓,唯独这幅挂轴绝对不能卖,一定要留在手边……所以,我也希望它不要被卖掉……」 与其坐视画轴卖给别人,还不如事先把东西偷出来。 小杏应该就是抱定这个主意,才会拜托环小姐帮忙吧。 「小杏,那幅挂轴画的是什么?」 「是达摩的画。刚买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加工任何裱框,一直等到公司稳定下来,开始有盈余之后,才把它加工成挂轴的。」 说到达磨,就是那个红色的达磨不倒翁吧?在选举之类的时候经常看到,用来祈求必胜的吉祥物。拿那种东西当成作画题材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是环小姐并没有针对这一点多做说明。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吧,那说不定是相当通俗的题材。 「作者是?」 「不知道。就我所知,上面没有任何署名之类的东西。而且也没有外箱,只有用丝绸包起来保管而已。」 「嗯~哼,原来如此。」 环小姐用手撑着下巴,不住地点头。 「该怎么办呢?环小姐。」 我这么一问,环小姐便抬头凝视着天空,回答道。 「这个嘛,总而言之,先看看状况吧。」 和暑假、寒假相比,我总觉得春假比较特别一点,因为假期前和假期后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注:日本的学制是以春假过后,四月开始为一新的学年。)。教室会换、同班同学会换,连级任导师也会换。不安于自己是否能跟上如此巨大变化的同时,对于全新生活的期待也同样高昂,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这就是春假。 但是今年的春假,和过去又有一点不同。随着进入新学期、往上升了一个年级,同时也必须背负起考生这个头衔了。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这个头衔到底有多沉重,但是不久之后应该就能深刻体会它的重量了吧。 这一天,我迈出了成为考生的第一步,也就是到车站前的补习班去听课程说明。虽然知道了课程表以及学费等基本事项,但我似乎还是缺乏自觉,一直觉得这些事情与我无关,完全没有记在脑子里。补习班的员工非常热心地告诉我考生有多辛苦,可是我始终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还能不能像去年一样,有事没事就跑去店里看看。 听完说明,拿到上课资料,总之妈妈交代给我的任务就此完成了。我看了看柜台上的时钟,指针所指的位置比我想像中更晚。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呢?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就去买些新的笔记本之类的吧。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朝着文具店前进。我才刚走出补习班所在的大楼,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扬羽打来的。一按下通话键,她焦急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啊,洸之介?你现在在哪里?」 「在车站前。」 「真的吗?那样正好,你现在马上去小野寺家!」 「请问是怎么了吗?」 「小杏连络我们,她说好像有骨董商进去屋子里了。」 我依照扬羽的吩咐,二话不说立刻前往车站,跳上电车,不过似乎还是慢了一步。当我抵达小野寺家时,已经不见骨董商的身影了。 小杏正独自蹲坐在当初我们偷看小野寺家时,用来当作掩护的电线杆阴影下。 「小杏,挂轴呢?」 我尽可能地轻声搭话,避免让她受到惊吓。而小杏的脸依旧朝下,摇了摇头,然后用只能勉强听到的声音轻声回答。 「我不知道。虽然记住了骨董商的名字……可是……」 既然知道骨董商的名字,那么只要在网路上搜寻,就能知道店址了。可是就算直接杀进店里,要求对方拿出他从小野寺家买来的挂轴,这样也只会让人起疑而已。 由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小杏整个人沮丧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小杏,因此跟着走投无路。这时,手机像是安排好了似地突然响了起来,来电者是扬羽。 「是洸之介吗?」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里传出来的竟然是环小姐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在小野寺家的门口,小杏也跟我在一起。」 「是吗。那你带小杏到距离店里最近的车站来,我们在这边的速食店里。」 在我开口回答之前,电话就挂断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把环小姐的电话内容转达给消沉的小杏知道,然后带着她一起前往车站。 看着委靡不振的小杏一直低头不语,我对她开了好几次口,试图鼓励她。可是小杏的反应只有点头或摇头,完全不说话。这么说来,我好像还不曾仔细看过小杏的脸吧?因为每当我看向小杏,她总是立刻低下头,或是躲到环小姐背后。阿树他们好像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办法和她对上眼。虽然无可奈何,但是碰上这种两人非得一起行动的时候,感觉实在很尴尬。 配合小杏缓慢的步伐,我们坐上了电车。在自家附近的车站下车,并在熟悉的速食店里看到大家的身影时,我心里真的偷偷松了一口气。和服美人、女高中生,加上身材高跳的帅哥和小学生。这个不论是外表或年龄都非常不一致的神秘团体,会受到众人瞩目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想要加入他们需要一点勇气。然而今天却和平常不同,反而让我有种安心感。 莲华首先注意到我和小杏,她立刻夸张地用力挥手,招呼我们。 「洸之介,小杏,这里这里!你们两个要喝什么?我们已经先随便买了一点吃的东西罗!啊,好像只剩下起司汉堡和照烧汉堡了,小杏想吃哪一个?」 「都可以……」 「那就给你起司汉堡吧!洸之介吃照烧汉堡:」 「……谢谢……」 莲华随手就把照烧汉堡放在我的面前,看来我没有任何选择权吧。算了,反正没差。总比被扬羽使唤、不得不被迫去买饮料的阿树还好一点。 小杏完全不打算伸手拿起那个放在托盘上的起司汉堡,只是紧紧盯着它。她的眼眶慢慢变红,最后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起司汉堡的包装纸上,逐渐渗入、晕开。 「……怎么办……」 原本强忍下来的情绪似乎一口气全部爆发出来了,感觉就像是洪水溃堤一般,眼泪完全停不下来。站在一旁的我刚好在近距离之下看到这一幕,胸口不由得为之一紧,彻底慌了手脚。 「那幅挂轴一直都在那个家里。就算没有挂出来,但是只要还在那里就好了……」 小杏抽抽噎噎地这么说。 「小杏。」听到环小姐温柔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小杏看似冷静了一些。她伸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抬头看向环小姐。 「对我来说,初代社长的小野寺先生就是我的恩人。我很不擅长讲话,就算是同伴,也没办法好好交谈,平常总是孤单一人。尽管我因此离开山里并且变身成人类,但还是没办法习惯。一旦被人发现我是镰鼬,大家总是害怕会被我割伤而纷纷逃跑。对人类来说,我们毕竟还是令人畏惧的对象,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这样,我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无处安身……这还是我第一次交到能够无话不谈的朋友。」 如此重要的朋友说了「唯独这幅挂轴一定要留在手边」,所以她才会为了尊重朋友的意愿,不惜一切也要阻止那幅挂轴卖出。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可是比起这个,我更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情发生。我和小野寺先生一起度过的往日回忆,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了。住家经过改建,连工厂 第二章 座敷童子的故事 在加纳裱褙店里,有很多只会出现在电影或电视剧当中的古老家具装饰。例如和室里的矮桌、充满年代感的桐木柜,还有放在靠里面房间的梳妆台等等,至今都仍在使用。 其中我觉得尤其少见的东西,就是那台转盘式的黑色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实物,用手指转动转盘拨号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感动。 然而我却没看过任何人实际使用那台黑色电话。由于拿起话筒就能听到拨号音,所以我知道这台电话并没有退化成装饰品。但是说实在的,它根本没有任何派上用场的机会。因为裱褙的工作都是透过兵助先生接洽委托,从来没有人直接打电话过来。此外,若是想跟环小姐或其他出入这家店的人连络,我都会直接打他们的手机。虽然环小姐没有手机,不过除了她以外,其他每个人都有手机,连樱汰都有儿童专用手机。 我在这家店里出入超过一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总觉得那台电话应该已经变成多余的东西了吧。 所以这天当我走进店里,看到环小姐正在使用那台黑色电话时,我真的打从心底大吃一惊。那台电话果真能用!但是会用那台电话进行交涉的人,到底是谁呢?我相当在意地竖起耳朵偷听,却听不出个所以然。 和室里已经有人先到了。我的师兄兵助先生,脸上带着看似垂头丧气、也像是心不在焉的表情,盘腿坐在一旁。一定是因为工作太累了吧。店里似乎只有正在接电话的环小姐和兵助先生两个人,这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过了中午的这段时间,正好是最佳的午睡时间,感觉扬羽等人应该会在店里才对。 为了不打扰环小姐接电话,我踮起了脚尖,悄悄地踩进和室。 「真是难得。竟然会用到那台电话。」 「喔哇?」 我一开口,兵助先生立刻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看来他完全没发现我走进店里来了。 「什么嘛,是洸之介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才到。话说我走进店里之前就有先打过招呼了啊。」 「是、是吗?不好意思啊,我在发呆,没有听到。」 他在想什么事情吗?兵助先生看着月历边说道:「今天明明是星期天,你还能来啊。」 「听扬羽说,你最近只有平日才会偶尔露个脸。」 「因为有很多模拟考之类的事情要应付,考生这个身分实在是麻烦死了啊。」 我想到之后的定期测验和模拟考的日程,不由得忧郁起来。如果把随堂小考和补习日全部写在那个月历上,大概可以填满所有的空格吧。真怀念去年有空就能到店里来的时候。 这时,环小姐似乎讲完了电话,只见她放下了话筒。 「哎呀,你来啦,洸之介。」 环小姐今天穿着浅黄色与白色互相交错的花菖蒲图案的和服,腰上系着红色的腰带。那件和服的配色与其说是怀旧,反倒更像是骨董,和那台黑色电话并排在一起,让人觉得仿佛只有那个区域的时空回到了过去。不过,看在活了五百年时光的妖狐环小姐眼里,我觉得是怀旧风格的东西,对她来说应该根本算不上是过去的产物吧。 「打扰了。」我点头招呼,环小姐也露出微笑,跟着点了点头。 「刚刚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兵助先生直接把我暗自纳闷的事情问了出来。 「是新。」 「啊啊,是那家伙啊。怎么,他要过来吗?」 「下个月吧。他说是工作,顺便过来看看。」 对方似乎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我对「新」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不过从以往的经验来看,相信对方应该不是人类。 环小姐在兵助先生的正前方坐下。 「话说回来,兵助,你想说的事情是什么?」 听到环小姐的问题,兵助先生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嘴巴始终紧闭,并朝着我瞄了一眼。 「不,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说。」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他们该不会正要讨论什么非常重要的话题吧?我是不是来得非常不凑巧?我开始紧张起来。 「不不,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在意。」 兵助先生拍了拍我的背,我也只能回应一声「喔……」。虽然有点内疚,不过兵助先生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露出温和的笑容,所以我也觉得应该不要紧,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此时,突然铃铃铃地响起了一串急促的声音,声音的来源显然就是刚刚才用过的黑色电话。原来声音这么大声吗?简直就像闹钟一样,仿佛极度强调着自我的声响。 「哎呀哎呀,真是难得。」 环小姐站了起来,拿起话筒。 「您好,这里是加纳裱褙店——啊啊,是你啊……嗯……嗯……」 似乎又是朋友打来的。环小姐回应了几声后,将手边的记事本拿了过去,写下一些东西。 「啊啊,我知道了。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也说不定,因为大家都不在啊。」 她一挂断电话,随即对我和兵助先生下达指令。 「可以帮忙通知一下扬羽他们,叫他们立刻回来吗?」 「啊,是。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因为有工作委托,需要人手啊。兵助,你也要一起去喔。你刚刚才说今天没有工作吧?别想偷偷溜走。」 仿佛感受到某种预感,才正准备溜出店里的兵助先生立刻全身一震。不过话说回来,用电话直接提出工作委托,实在很罕见。 「是认识的人提出的委托吗?」 「差不多。」 「喂,是谁提出的?」 兵助先生满脸不服气地质问。 「是双叶。」 环小姐一说,兵助先生脸上不满的表情立刻为之一变,嘴里说着「啊啊,原来是他啊」,似乎接受了这个状况。然后他也完全不追问委托内容是什么,直接拿出手机开始操作。 「是认识的人吗?」 「差不多吧。」 「所以果然是妖怪?」 听到我的问题,兵助先生皱起眉头,沉默下来。一旁的环小姐代替兵助先生开口回答。 「跟人类相比,他跟我们比较接近,但是和我们又有一点不同。」 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那会是什么?难不成是幽灵之类的?和幽灵通电话,感觉实在不太舒服啊。应该说幽灵有办法打电话吗?兵助先生察觉到我心中的混乱,开始苦笑起来。 「哎,那家伙是个不错的人。」 「喔……」 我越来越混乱了。那个叫做双叶的人——虽然有可能不是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在问题始终未解的情况下,我也开始仿效兵助先生,依照环小姐的指令发出简讯。 「刚刚说需要人手,所以是规模庞大的委托罗?」 「与其说是规模庞大,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委托人的要求吧。他希望可以把现在能过去的人全部带去。」 「啊?」 「好啦,在大家回来之前,得先把工具准备好才行。」 环小姐干劲十足地从怀中取出带子,迅速地将和服袖子固定好。然后她露出雀跃不已的笑容,对着单手拿着手机不动的我说道。 「洸之介,今天要进行课外教学喔。」 我和兵助先生送出简讯不到三十分钟,所有人都回到店里来了。因为事发突然,每个人都是满脸疑惑,扬羽甚至还生气地喊着:「因为兵助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才识相地离开店里,连午睡都没睡耶!」 可是一 听到环小姐说出委托人的名字,大家的疑惑或怒气全部瞬间消失。 「是双叶啊。那就没办法了呢。」 「真的没办法。」 「因为是双叶啊。」 这就是扬羽、樱汰和阿树三人的反应。大家都做出和兵助先生类似的回应,表示他们应该也认识那个人吧。 顺带一提,莲华并不在现场。就在不久前,四月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她嚷嚷着:「已经热到受不了啦~!」随后开始了她的长期打工。在气温较高的春季到秋季开头这段期间,莲华都会到使用冷冻库的工厂打工,顺便赚取必要的活动资金。要是天气太热,身为雪女的她好像就会融化。因为这样,我在冬季来临之前都没有机会见到莲华。原本以为比任何人都开朗活泼、精力旺盛的她一旦失去踪影,周遭可能会变得既安静又落寞也说不定。可是她每天依然传来一些内容无关痛痒、花样却多到不行的简讯,所以我根本感受不到死气沉沉的感觉。反倒是每天忙着回复,让人忍不住想问莲华,你应该知道我是考生吧? 我们完全遵照环小姐的吩咐,将之后会用上的工具一一搬出工作室。例如卷成筒状的大片和纸、浆糊、刷毛,此外还有各式尺规和裁切和纸所需的圆头刀。我一直以为裱褙工作应该全部都是搬到工作室里进行,原来也有到府服务啊。从工具来看,可以确定委托内容并不是要裱褙挂轴类的物品,不过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委托呢?经验不足的我完全看不出来。 「环小姐,这次的委托内容是什么?」 「是更换格子门上的和纸。」 「格子门平常都是在委托者的家里进行更换纸张的作业吗?」 「不是,一般都是暂时交给我们保管,然后在店里进行作业。这次是因为委托人希望在他家进行作业,而且他还说会准备作业空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该不会是那种没有亲眼见到作业过程就无法安心的难缠客人吧?先是希望越多人过去越好,然后又是指定作业地点,这个委托人的古怪要求还真多。然而大家都没有出言抱怨,可能是因为每一次的委托内容都如此,所以习惯了也说不定。 我们拿着工具,坐进了兵助先生的车。虽然同样在市内,目的地却是都市开发的触手尚未触及、依然保留了大自然景观的悠闲区域。车子停在附近最大的一栋房子前,不对,与其说是房子,说是宅邸可能更加贴切。那是一栋拥有厚重瓦片屋顶的雄伟平房,占地应该也有普通住宅的两倍以上。主屋前方耸立着一道木制的巨大门扉,周围则是由木板围篱包围着。门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早濑」二字。 兵助先生按下了门口的电铃。 「我是加纳裱褙店的人,前来为贵府委托的格子门换和纸。」 过了一阵子,里面传来了拉开木制拉门的声音,随后大门开启。 「哎呀哎呀,欢迎你们。」 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是位身材娇小、笑容相当亲切可爱的老妇人。年纪大概是六十多岁吧。身上的衣物和言行举止看起来都相当高雅。若提到她居住在这栋大房子里面,自然会让人产生出「啊啊,果然很适合」的认同感,这位老妇人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难道她就是双叶,就是提出古怪委托的人吗?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就是了。 「这么多人大驾光临,真让人开心呢。哎呀,还有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老太太一看到樱汰,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来来,快请进来吧。」 从这个反应来看,她应该不是双叶。换句话说,她大概就是大门门牌上写的早濑女士吧。 在早濑女士的催促之下,我们抱着工具穿过大门,走进了屋内。不论是玄关宽广的脱鞋处,装饰在花瓶当中的花朵,还是擦得一尘不染的走廊,全都让人有种自己来到了高级旅馆的感觉。然而和旅馆不同的是,屋子里非常安静,完全没有其他人的气息。难道老太太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吗? 环小姐相当感佩似地对早濑女士说道。 「真是气派的房子啊。而且扫除工作也尽善尽美,想必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谢谢你的夸奖,因为打扫就像是我的个人兴趣一样。」 「您从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原本是住在市区里,大概十年前买下了这栋曾是空屋的房子,然后就搬到这里来。当初买下来的时候,这里多半是因为太久没有住人,里面全是灰尘,庭园也是一片荒芜,真的是一团混乱。所以地方虽大,价格却相当划算。而且这儿又是交通不便的郊区啊,不过外子对这里一见钟情,说要在这里终老。」 「那么,这里只有您和您先生两人居住吗?」 阿树从旁插进这句话来,而早濑女士回答了「不是」加以否定。 「外子已经在三年前过世了。虽然有个儿子,不过他也已自组家庭搬出去住了。所以我一个人——之前是一个人住,只是不久之前又变成两个人了。来,就是这个房间。因为他说可以直接把各位带到进行作业的房间,请问这样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谢谢您。」 早濑女士领着我们前往一间玄关旁约四坪大小的和室。从面向南方的格子门外射来一片柔和的光线,采光非常良好。里面除了壁橱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大概是平常没有在使用的客房或做为其他用途的房间吧。 「那么,请问双叶在哪里?」 把装满工具的方巾放下之后,环小姐立刻询问早濑女士这个问题。 「那孩子的话,现在住在这条走廊最里面那间靠北侧的房间。要叫他过来吗?」 「不必了,我想叫了他应该也不会过来,我们过去就好。」 语毕,环小姐猛地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兵助先生边说「就过去看看许久不见的双叶吧」边跟了出去,所以我也跟着他们两人一起行动。我有点在意这次的委托人双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环小姐昂首阔步地穿过走廊,在某个房间的纸门前停了下来。那里应该就是早濑女士所说的房间吧。然后她既没有出声招呼也没有动手敲门,直接一把拉开纸门。 那是一间非常昏暗的房间。虽然北边向来缺乏日照,但这里还是暗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因为窗户被窗帘挡住,完全隔绝了外部的光线,再加上房间里没有开灯。房内唯一的光源——电视机画面,如今正在闪闪发光。电视机前面似乎有人,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就坐在那里。 至于电视机画面上,则是出现了风格相当复古的游戏画面。人影的前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带着白色与暗红色、形状独特的物体。记得那个东西应该是— 「红白机?我第一次看到。」 「咦?你没看过红白机吗?」 站在旁边的兵助先生,像是看到外星人似地盯着我看。 「嗯。虽然有在电视上看过,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真的假的!呜哇——时代已经差这么多了吗?」 兵助先生自顾自地遭受打击。 杨杨米上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游戏机、书本和杂志。这里跟刚刚那间客房一样都是四坪大的房间,但是因为东西太多,感觉狭窄不少。然而看起来却不会乱七八糟的,似乎有经过一番整理。房间主人的个性可能非常一板一眼吧。 「双叶。」 环小姐一喊,电视机前的黑影立刻动了一下。黑影朝上拉长,转过身面对我们,然后从房间里面走到走廊旁边。他的长相比我想像中年轻,身高也不高,感觉像是比我小一点的国中生吧。一头乱发加上灰色连帽外套和运动衫,在这个房间里穿成这副模样,看起来完 全就是拒绝外出上学的国中男生。 「你们来啦。比我想像中快很多呢。」 「要求我们早点到的人可是你啊,双叶。真是的,你的委托每次都来得这么突然,实在让人伤脑筋。」 环小姐一点也不伤脑筋似地这么说完,双叶立刻用鼻子哼了一声。从他们两人毫无顾己i的对话内容来看,看得出来他们是认识多年的亲密好友。可是他对环小姐的态度也未免太狂妄了吧?连声招呼都不打吗?就算他的身分是委托人,也不该表现出这种态度吧。 「话说,我应该要替哪里的格子门换和纸呢?」 「南侧的客房和志津的房间。至于和纸方面的问题就问志津吧,钱也是由志津付。」 志津,应该就是早濑女士吧。如果他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妖怪的话,那么年纪应该是比早濑女士还大。可是就算如此,直呼名字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要人家付钱,提出委托的人应该是你吧?这种仿佛对待下人的态度,让我有点烦躁起来。 「来了多少人?」 「除了我们,樱汰、扬羽和阿树都来了。有这么多人在,作业时间应该不会花上太久吧。」 兵助先生一边兴味盎然地张望着房间一边回答,而双叶也相当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这时,他像是终于注意到我似的,开始盯着我看。藏在长浏海之后窥看的眼睛,看起来意外地稚嫩。 「这是谁?」 「是环的新徒弟。」 兵助先生用力推了我的背一下。虽然有点提不起劲,不过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打招呼。 「……你好,我是小幡洸之介。」 双叶一点反应也没有,继续用他毫不客气的视线盯着我看。仿佛正在对我品头论足似的,实在不太舒服。 「你是什么时候收他当徒弟的?」 「大概是在一年前吧。」 环小姐一脸怀念地回答,只是双叶虽然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却又像是兴趣缺缺似地「嗯哼」了一声,接着说道: 「哎,你就努力不要扯别人后腿吧。」 伴随着一脸实在不太友善的微笑,双叶高傲地说完之后立刻回到房间里,纸门就在眼前啪嗒一声关上。我整个人呆住了。等到好不容易回过神,一股怒火瞬间冲了上来。 「那家伙是想怎么样啊!」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那根本不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吧?超级没礼貌的啊!」 虽然我知道对方就在纸门的另一头,不过还是忍不住把这几分钟内所累积的烦躁感一一吐出。然而环小姐和兵助先生不仅没有表示赞成,反而一直安抚我不要太在意。他们两人就像是在劝诫小孩子们不要吵架一样,让我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 当然,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的确让人不愉快,不过我的经验不足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这一点也就算了。我最不能原谅的是双叶对待早濑女士的态度,提出委托的人明明是他,他却把所有相关事宜全部丢给早濑女士负责。竟然把那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当成下人一样使唤,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心里这么想着。 会气到这种程度,我想应该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外祖母的感情相当深厚吧。 我是在一个虽然父亲在世,却因为他工作长期外出,实质上等于是单亲家庭的特殊环境中长大。母亲是个在工作岗位上相当活跃的职业妇女,她也因此经常晚归,所以我常常被寄放到住在附近的外祖父母家中。外祖父可能觉得父亲不在身边的我相当可怜,总是努力地尝试代替父亲一职——这其实没什么,只是他有点努力过头,经常惹出一些麻烦。他曾经认真强调:「父子就是要玩传接球!」然后在庭院里投球的时候,不小心打破邻居家的窗户,被人狠狠骂了一顿。这是哪个年代的小学生才会做的事啊?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外祖父坚持己见、一意孤行的个性,也被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继承下来。因为这样,两人只要一起冲突,就会像是两只怪兽脱离控制一样,发展成惊人的吵架大战。近在眼前而且越演越烈的战争,当时还是小孩的我根本束手无策,只能惊慌失措。能够让他们两人停止吵架的,就只有平常总是笑容可掬、平静稳重的外祖母的一句话。所以对我来说,外祖母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厉害人物。 后来外祖母因为生病而卧病在床,没多久便过世了。曾经说过「要是老太婆不在,只要三天我就会跟着死去」的外祖父,虽然不是在三天后,不过也在半年之后辞世。这些都发生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外祖母最后对我说的话是「长大之后,要好好照顾妈妈喔」。 我觉得早濑女士和外祖母似乎有些相像。大概是她那平稳的笑容,或是整体的气质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办法原谅双叶这样粗鲁地对待早濑女士。 可是,对双叶抱持不满的人好像只有我一个,兵助先生只露出一脸苦笑,至于环小姐,则是相当开心似地望着纸门,口中说着「这栋房子里的纸门都是相当不错的东西呢」。 「别太在意了,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 兵助先生像是帮双叶说话似地这么说道。来到这里之前,兵助先生有说过双叶是个「不错的人」,可是现在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评价。 「兵助先生,那家伙哪里是个不错的人了?」 我愤愤地这么询问,而兵助先生则是咧嘴笑了笑。 「哎,你迟早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我没有把出现在心中的反驳说出口,直接将它压了回去。为了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要冷静,快成熟一点吧。现在把自己的烦躁感发泄在他们两人身上,也是于事无补。 照这样看来,那个蹲在家的茧居族似乎不会走出房间,只要我们不主动靠近,就不会跟他扯上关系。也就是说,只要不去靠近房间就不会有事。而且这样也有助我的精神稳定,把那家伙和委托切割开来吧。我一边看着那扇紧紧密合、没有分开迹象的纸门,一边这样告诉自己。 为了进行作业而回到和室的时候,我发现榻榻米上已经铺满了报纸,扬羽他们则是坐在报纸上面,和早濑女士一起悠闲地喝着茶。 「你们见到那孩子了吗?」 早濑女士看到我们回来,有点担心地问道。「有的。」环小姐一回答,早濑女士的嘴角立刻安心地微微扬起。 「太好了。有时候不管我怎么叫,他都不愿意出来啊。」 原来那家伙不只是看起来像,实际上也是真正的茧居族啊。话说不要让早濑女士这么担心可以吗!我又开始火大起来。这样不行,要保持平常心、平常心。 「来,三位也请喝杯茶吧。」 早濑女士先把茶杯放在我们面前,最后才递给了环小姐。 「你就是环小姐吧。双叶只有告诉我,今天他认识的一个裱褙师会过来。年纪比我想像中要年轻很多,真是让人惊讶啊。」 「虽然不知道双叶是怎么说的,不过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年轻。」 「哎呀,是这样吗?」 听到她们这段对话,我们只能露出含糊不清的笑容。毕竟不能说出环小姐的实际年龄啊. 「刚刚双叶说,需要重贴格子门和纸的地方是南侧的客房,还有早濑女士的房间。」 「这样呀。客房在这边,而我的房间则是在这里面,在双叶的房间更过去一点的地方。之后再帮各位带路。」 我看向预定要重贴的格子门。格子门上的和纸并没有破损,而且非常洁白干净,几乎让人怀疑真的有必要重贴吗? 「我知道了。 那么,可以先跟您借用一下自来水吗?然后,有些作业希望能在住家之外进行,请问有空间吗?」 「既然这样,这扇格子门后面就是庭园,就请自由使用吧。水龙头在这个位置。」 「扬羽、樱汰,你们和早濑女士一起过去,然后提一桶水过来。」 环小姐把水桶交给他们,三人随后离开房间。 「那么,马上开始动手吧。」 环小姐起身,双手抓住了格子门,反复地左右移动。 「结构似乎还不错,看来并不需要调整。」 然后她将格子门完全打开——发出一声惊叹。 「喔~这还真是一座壮观的庭园啊。」 如同环小姐所说,格子门后面是一大片如画般的日式庭园。枝干粗壮的高大松树以及雄伟的庭石和石灯笼,小巧的池塘上甚至还搭起了桥。瞿麦花、杜鹃花、芍药花等各种花朵争相怒放,与五月的明亮翠绿相互辉映,非常动人而华丽。只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是一座经过精心整顿的庭园。可能洒过一些水吧,叶子上面反射着阳光的水珠不断闪烁,还有清爽的凉风徐徐吹来,正好证明了眼前这座庭园并不是照片,也不是图画。 我们真的可以在这种地方进行作业吗?会不会不小心弄断了树枝之类的?我有点不安起来。 环小姐走到格子门外面的外廊,我原本以为她正在欣赏庭园,结果她却一个转身回头。 「洸之介、阿树、兵助,帮忙把这几扇格子门拆下来搬到庭园里,小心不要伤到门了。」 依照环小姐的指示,我们把四扇格子门拆了下来搬到外面,并靠在外廊上。 「水来罗!」 扬羽和樱汰也刚好在这个时候回来。环小姐接过装满水的水桶,拿出了她从店里带过来的布,放进水桶里。她轻轻拧干之后,仿佛抚摸着格子门的方框般逐步沾湿。利用这个步骤,让浆糊变得比较容易撕开。当我佩服地看着环小姐的作业手法时,背后突然被人猛力一拍。 「发什么呆?你也要动手做啊。」 从扬羽手中接过湿布后,我也开始有样学样地模仿起环小姐的动作。身旁正在进行相同作业的樱汰,渐渐露出了小学生常见的好奇眼神,朝着环小姐看了过去。 「环,我可以戳破格子门上的和纸吗?」 看着跃跃欲试的樱汰,环小姐耸了耸肩。 「和纸破掉的话,会变得比较难撕呢。不过算了,随便你吧。」 听到她干脆地同意后,樱汰大喊一声「太棒了!」,随后立刻用手指戳出好几个洞。他那个模样,让我想起小时候弄破自家和外祖父家的格子门时,被人狠狠责骂的经验。该怎么说,格子门这种东西,就是会让人想要戳出几个洞来呢,而且这件事情真的很有趣啊。 「那我也要!」 扬羽也开始兴高采烈地戳破和纸。 「平常根本没有机会像这样尽情戳破格子门啊。」 「说的也是呢。」 我也趁势用手指戳出几个洞来。和纸比我想像中更容易戳破,可能是因为太老旧而纸质变得脆弱了吧。 「我以前经常朝着格子门跳过去,看看自己可以跳到多高的地方呢。」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以前是多久以前,不过却可以轻易想像现出黑猫原形的扬羽朝着格子门飞扑的模样,同时,还有数不清的猫爪痕迹和大破洞。虽然当事人说的像是休闲运动一样,不过看在住户眼中,应该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吧。 吸饱水分的和纸,可以轻松地从门上剥下来,相信原本就是用易于剥取的稀释浆糊贴上去的吧。将只剩下木框的门仔细擦拭干净之后,就当场充分晾干。若是不这样做,好像就没办法顺利地贴上和纸。 阿树和兵助先生从早濑女士的房间里把其他的格子门搬了过来,所以大家也继续七手八脚地剥下和纸。而环小姐则是趁这段空档准备黏贴所需的浆糊。 「接下来就是和纸了。洸之介,把那边那卷和纸摊开,然后并排放好。必须让早濑女士选择她想要的才行。」 我依照师傅的指示,把那一大卷的和纸摊了开来,并依照类型逐一分类。这里所有的纸张都是质感非常扎实的和纸,相信应该都是高级品吧。我向环小姐提出这个问题,然后—— 「那些全部都是手工制作的楮和纸(注:以楮树的树皮纤维为原料制作的和纸。)啊。因为双叶说了,希望能用高级一点的格子门专用和纸。」 根据环小姐所说,手工制的楮和纸好像是最高级的格子门专用和纸。好一点的和纸比较坚固,外观和触感也比较雅致。我可以理解,但是负责付钱的人可是早濑女士耶。那家伙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啊? 就在我的烦躁感快要二度爆发的时候,樱汰把早濑女士带了过来。 「哎呀,竟然有这么多种类,每一种都很美呢。」 「能麻烦您选择喜欢的和纸吗?」 早濑女士仔细观察每一种和纸之后,和环小姐讨论并决定了和纸。 等到木框全部干透,就用刷毛刷上一层浆糊,然后在上面贴上和纸。之后再把超出木框的和纸裁掉,作业便宣告结束。为了不让和纸出现皱折,必须贴得非常紧绷。这个动作相当困难,同时也能展现裱褙师的手艺高明与否。而现在可是有两位专业的裱褙师在场,贴上和纸的步骤才一眨眼就结束了。 我们一边小心不要弄破,一边将完成后的格子门装回原来的地方。 「感觉似乎比刚刚更亮了一点呢。」 看了看换上新格子门的房间,早濑女士说出如此感想。诚如她所说,与其说阳光穿过纯白和纸照射进来的亮度变强,其实更像是光线量增多了,总之整个房间似乎变亮了不少。之前的和纸也很白,不过毕竟旧了,所以多少有些变色。此外最重要的是,和纸一旦换新,就会有一股振奋的感觉。我没想到只是重贴和纸,印象竟然会转变得如此不同。 客房处理完毕之后,我们穿过庭园,把其他格子门装回早濑女士的房间。这个房间和客房中间,有个相当宽广的房间,面向外廊的这一侧也同样都是格子门。这边的格子门不必重新贴过吗?左右两边都已经换成全新的和纸,只有中间看起来旧旧的,感觉有点奇怪。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只有这里特别干净,为什么唯独跳过这个大房间呢?大可不必刻意跳过,直接依照顺序更换下去不就行了吗? 「这边不必重贴吗?」 就在我觉得不可思议,准备伸手碰触那扇老旧的格子门时—— 「不要乱碰!」 双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蹦了出来,站在早濑女士的房门前。 「那边的格子门不必换。」 或许是之前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关系,让我的内心有些慌乱,我听了双叶的命令把手收回来。 「你交代的部分已经全部重新贴好了。拿去,这是请款单。」 「我看就知道了,拿去给志津吧。」 兵助先生依照双叶的指示,把请款单交给了早濑女士。早濑女士从钱包里拿出来的金额数字相当惊人。没办法,毕竟那是相当高级的和纸啊。我看着兵助先生递出请款单时,突然感受到一股视线。回溯视线的源头,却莫名地追溯到一直瞪着我看的双叶。 「喂。」 双叶出声叫我,而我也反瞪回去。 「干嘛?」 「你是学生吧?放学之后很闲吗?周末呢?」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我大感困惑,差点就不小心回答自己有空。虽然到去年为止是还有空,但我现在是考生,所以没有太多自由时间。不对,等一下。这时我冷静了下来,我根本 没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吧?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不可?」 「少罗嗉,快点回答!」 我并不是被双叶强硬的气势压过,而是觉得他好像竭尽全力地发问,感觉自己要是坚持拒答也未免太孩子气,所以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他。 「……星期二和星期四不必去补习,另外星期天也没有安排考试,比较有时间……所以你问这个是要干嘛?」 「是吗。那就下星期再见吧。」 「啊?」 「详细情形我会再连络你们。」 双叶用不带感情的声音例行性地回答后,再次走进这个家的走廊深处,大概又回到了刚刚那个房间吧。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下星期还有工作委托,到时候再过来的意思。」 虽然扬羽帮忙解说,但我还是猜不透他的用意。呃,现在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吗? 然而猜不透理由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对于双叶说的话,其他人一点也不存疑,开始迅速地整理起环境。我一个人站着不动也没用,所以我也动手把剩下的和纸重新卷起来。啊,对了。我想起了原本想问却不小心忘记的事情。 「请问那家伙是什么妖怪啊?」 「双叶吗?」 站在旁边的环小姐睁大了她的大眼睛,像是说着「什么啊,你不知道吗?」然后笑了起来。 「那孩子啊,是座敷童子喔。」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立刻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听错。我非常认真地觉得自己的耳朵大概出了问题。那个嚣张又蛮横的茧居族,竟然是一般认为可以为人类带来幸福的座敷童子?正常人都会觉得那是骗人的吧。座敷童子给人的印象应该是更加坦率、更加年幼,感觉更加单纯才对。例如樱汰,或是之前见过的小杏,才有座敷童子的感觉啊。真要说的话,如果告诉我双叶是镰鼬,我反而比较能够接受。 我非常希望环小姐承认她在开玩笑,不过她一直看着我,仿佛觉得相当有趣似地笑个不停,却没有加以否认。咦?难道是真的吗? 经历最糟糕的会面、得知最冲击的事实之后又过了几天,双叶再一次对加纳裱褙店提出了工作委托。前往早濑家的日期定在下个星期天,委托内容一样是更换格子门的和纸。那么,上次直接一次做完不是比较好吗?时间充足,而且材料也够啊。我把我心中的想法老实地告诉环小姐之后,她感慨良多地回答: 「哎,那孩子也是有很多难言之隐。」 「那应该只是任性而已吧?」我又接着说道。而环小姐有点伤脑筋似地歪着头。 「任性啊……也是有这个可能,不过那也一样有点复杂啊。」 这次也是集合了同样的成员,一起坐上兵助先生的车。和上星期一样,早濑女士满脸笑容地迎接我们。一走进屋内,我们立刻把工具搬进上次那个房间,开始准备作业。为了确认工作内容,环小姐再一次前往双叶的房间,不过我则是留下来帮忙准备,因为我实在不太想见到双叶。 「来,请喝茶吧。我在附近的日式点心店里买了羊羹回来,很好吃喔。」 看到早濑女士放在托盘上拿过来的东西,第一个喊着「哇啊,是羊羹!」然后冲上前去的人是樱汰,其次则是诚惶诚恐地接过东西的阿树。 「让您特地买东西招待我们真是不好意思,谢谢您。」 「不会,上次要是事先知道大家会来,我也一定会准备点心啊。只是双叶说得实在太突然,所以只能准备茶水,我反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 由于盛情难却,我们只好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制作这份羊羹的日式点心店,似乎是这附近非常有名的店家。早濑女士已去世的丈夫相当喜欢,所以他们以前经常一起出门购买。她一脸怀念地告诉我们。 吃完羊羹后,扬羽开始啜饮已经变温的茶,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似地开口发问。 「双叶是什么时候到这个家里来的?」 「这个嘛,大概是两年前左右吧。因为是在外子去世后没多久。」早濑女士仿佛想起了当时的状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当时真的让我吓了一跳,因为出门买个东西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年轻男孩。他那个时候的态度实在太光明正大,我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孙子来了。不过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对,那时心里还想着他到底是谁呀。」 要是家里突然出现不认识的人,确实会大吃一惊。换作是我,肯定会打电话报警,不过早濑女士却没有这么做。 「他说自己是座敷童子,很喜欢这个家,决定住在这里,后来也真的住进了那个房间。」 「没有偷偷住下,而是光明正大地报上姓名,这的确很像双叶会做的事啊。」 阿树苦笑。 应该是因为那家伙脸皮很厚吧? 「我刚开始不太敢相信,不过后来我也渐渐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的,而且有点高兴。因为自从外子过世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感受到自己以外的人的气息了。」 的确,独自一人住在这么宽广的家里,是很寂寞的。可是不管理由为何,没把那个人赶出去,还让他留下来的早濑女士实在太了不起了。 「您的儿子和孙子都没有回家吗?」 兵助先生一问,早濑女士便寂寞地叹了一口气。 「儿子偶尔还会回家,但是孙子就很少回来了。到底有多久没见到面了呢……」 就在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点感伤的时候,环小姐回来了。 「这次委托修理的东西,是隔壁大房间的格子门。」 果然没错。当初听到又是更换格子门的和纸时,我就猜想应该是那里。 「隔壁,所以是这里罗?」 兵助先生正准备把后面的纸门拉开时,早濑女士伸手拦住了他。 「这个房间现在已经变成置物间了,堆了很多东西,就算开了这边的门也走不进去,现在只能从外廊那一侧进出。」 从先前看到的格子门数量来判断,隔壁房间应该非常大。然而现在入口竟然被堵住,那里面到底堆放了多少东西啊? 我们依照早濑女士的指示,绕到外廊去。等环小姐检查过整体结构之后,再缓缓拆下格子门。分隔外廊和大房间的隔板消失,直接看到房间里的状况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个房间已经被茶色的纸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外,分别用麦克笔写着「玩具」或「衣物」等字样。这堆箱子高高地叠了起来,还差一点点就要碰到天花板,宛如置身于搬家公司的货柜一样。要是发生地震,这些东西难道不会垮下来吗? 照情况来看,这些纸箱应该是从屋内走廊方向的纸门附近开始堆积起来的。所以不论是从走廊或隔壁的和室都没有办法进出,只能从外廊进入。证据就在于靠近外廊的地方,还有大约半坪左右的空间。 被这堆高高耸立的茶色纸箱山吓到,并对此感到十分疑惑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大家都盯着这些东西看了好一阵子,其中只有环小姐依然保持她个人的步调。 「请问这堆纸箱山是怎么回事啊?」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我儿子家里的东西。他们现在住在公寓里,屋里好像没有太多收纳空间。这个家不是很大吗?因为有很多房间无人使用,所以他说希望可以把东西放到这里来.这里距离玄关近,又可以从庭园直接搬上来,空间也很宽广,所以就选定这里了。」 如果早濑女士无所谓的话,倒也没什么关系,可是我心中暗想这样真是浪费啊。若是可以从这个大房间里眺望庭园,一定会是一片壮观的美景吧。等到我走进 大房间,转头看向庭园时,这个想法又变得更加强烈。虽然隔壁和室的景观也很不错,但是这里肯定更好。 格子门共有八扇,表示大房间应该是两间四坪大的房间连接在一起吧。把这些格子门搬到庭园里之后,我们便依照上次的工作要领进行更换。 作业完成后,双叶果然也像上次一样现身了。然而和上次不同的是,早濑女士一边说出「大家一起喝茶吧,在这边等一下喔」把双叶留了下来,一边喜孜孜地走进屋子里。双叶叹出一口气,抓了抓头,最后仍然像是无可奈何似的,在纸箱墙前一屁股坐下。因为我和他无话可说,也不希望他像上次一样瞪着我看,所以我悄悄拉开了一点距离。环小姐站在大房间的角落,我本来打算移动到她旁边去,不过扬羽和樱汰两人正和双叶亲昵地聊着天,让我稍微产生了一点兴趣,于是留了下来。 「我听环小姐说了,听说你一直在打电动?果然足不出户的习惯还是没变啊。」 「你在玩什么游戏?好玩吗?」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玩,只是因为无聊才玩。东西全部都是从这些纸箱里挖出来的,所以都有年代了,我想应该全是樱汰没听过的东西吧。」 所以才会出现红白机啊,我懂了。 「这里很安静,是栋好房子呢,感觉用来睡午觉正好。」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樱汰这么一问,双叶就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纸片,在两人面前摊开。兵助先生和阿树也从上方探头看去。 「啊啊,是这个啊。」 「这是新先生做的吧,这是从哪里来的?」 「是他本人给我的。」 我本来只有偷听他们说话,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走到阿树旁边一起偷看双叶手中的东西。那张纸是类似相扑比赛的位阶排名表,但是和相扑位阶表不同的是,上面写的不是相扑选手的名字,而是普通人的姓名和地址。 「啊,早濑女士的家也在上面呢。」 阿树指着位阶表偏上方的地方。 「那当然啊,我可是看着这张表才来的耶。」 「嗯哼。西日本的横纲(注:相扑力士资格的最高等级,亦有冠军之意。)是三重县的香取家呀,东日本的生嶋家已经蝉联四次冠军了吧?这次再得第一名的话,就可以进入名人堂了呢。」 大家理所当然似地交谈,我却一点也跟不上,只好硬生生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请等一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你说这个吗?」 大家全露出了讶异的表情,面面相觎。 「这是住起来很舒服的住家位阶表啊。位阶表这个说法有点太古老,我曾建议换成排名表,但是制作者在这一方面相当坚持啊。」 「这个每两年会公布一次.分成东日本和西日本两个区域,由两地的『住起来很舒服的住家选定委员会』各自选出住宅,然后进行排名。」 扬羽和阿树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说明着,但是诡异的点实在太多了啊!那个「住起来很舒服的住家选定委员会」是什么东西啊?那群委员很明显地不是人类,而且也肯定没有取得这些屋主的同意,全是自己擅自决定的吧? 「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这个『住起来很舒服的标准』是什么?」 双手环胸凝视着位阶表的兵助先生提问,开口回答的人则是阿树。 「根据新先生的说法,虽然大多依选定委员的喜好而有所不同,不过基本上是打扫工作做得彻底、干净清洁的住家。就算东西多了点,只要有整理整齐就没问题。」 「干净整齐的住家也分成很多种啊,有些房子就像样品屋一样。座敷童子的喜好比较偏向哪一种啊?」 面对扬羽的这个问题,双叶说出了「座敷童子的喜好也各有不同,没办法一概而论」这种比较含糊的回答。 「不过基本上只会住在干净的家里,这一点大家都一样。」 「毕竟大家都说干净的家会带来好运嘛。那双叶自己的喜好是?」 「多少带一点生活感,但有确实打扫干净的房子。要是东西太少,反而会有点静不下来。」 我回想起第一天看到的双叶的房间。虽然有大量的游戏机和书本,不过都有依照种类与大小排放整齐。做事一板一眼的双叶一定喜欢早濑家的房子吧,而且早濑太太之前也说过打扫就是她的兴趣。 「那么这堆纸箱山也只要堆整齐就行了吗?」 「我到这个家里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 双叶一脸不满地把脸撇向别处。也就是说,这堆纸箱山应该是最近才形成的。 扬羽大概是彻底喜欢上这里的外廊,只见她全身放松似地举高双手,伸了一个懒腰。 「不过啊,这个国家的人类从以前就非常喜欢排名呢。像是美食店家排名、人气观光地排名,从以前就一直进行到现在。到头来只要是在和平的年代,人类就会做出一样的事情。」 「店家或是观光地的排名倒还可以理解,不过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排名呢?」 「谁知道,是委员长的兴趣吧?」 听到扬羽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大概是因为心中有点期待,所以瞬间全身无力了起来。因为兴趣就做出这种东西,委员长你到底是有多闲啊? 随后樱汰又补上了一句。 「我听说这个排名表在那些会侵入家中居住的妖怪们之间,可是被视为珍宝啊。因为这样就能轻松寻找住家。」 这是住宅情报杂志吗?我忍不住在心中吐嘈。 「洸之介,关于这些家伙的所作所为,最好不要想太多。你只要一想就输了。」 兵助先生像是早已死心一般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位长年与他们来往的师兄,似乎已经领悟了各式各样的真理。 身为人类又无法跟上话题的我和兵助先生,只能从远方愣愣地遥望着大家手拿位阶表热烈讨论的样子。这时,早濑女士端着茶回来了。她一看到大家吵吵闹闹的模样,便打从心里开心似地露出笑容说道:「哎呀,大家的感情真好。」 面对庭园的格子门已经全部贴上崭新的和纸。这么一来,我们在早濑家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不过凡事有二就有三,我才在猜想那台黑色电话会不会再次响起,结果这个预感立刻漂亮命中。 那一天不必补习,所以我就像平常一样来到加纳裱褙店的和室,和我的师傅,还有扬羽跟樱汰一起闲聊。这时,一阵响亮的铃声,就像是试图打断我们的对话一般尖锐地响起,打电话过来的人果然是双叶。这次的委托不是格子门,而是更换纸拉门的和纸。 「原来纸门也是可以更换和纸啊。」 我还以为做好之后就是一直维持那个样子了。实际上,我家的纸门也从来没有加工过,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因为贴在上面的和纸会逐渐劣化啊。例如被阳光照太久就会变色,而且也会变脏。」 师傅对我说出了更换的理由。 「这次的委托内容,是起居室和早濑女士房间里的纸门。因为全部都是面对走廊的那一侧,每天都会开开关关,轨道的结构可能会有问题。如果发生那种状况,就必须调整一下外框了。」 「我之前有看过!就是拿锯子锯掉部分木头,或是补上有高低差的部分对吧!」 樱汰的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虽然制作挂轴时的确会用上地杆之类的木材,但我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也包括在裱褙师的工作范围里,原来不只是裁切和纸或布料而已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知道环小姐的力气远比她外表给人的印象还要大,可是以她那双纤细的 手臂,真的有办法完成这种类似木匠的工作吗? 「没问题的。因为负责那一类工作的人是兵助。」 扬羽看透了我的心事,轻声这么说道。 「因为纸门的更换作业比格子门更麻烦啊。从位置上来看,就算把纸门搬走,似乎也不必担心房间里的状况被人看光,所以这次会先暂时保管纸门,然后在店里进行作业。」 「那么,这次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去了吧?」 之前更换格子门的和纸时,我一直以为那是为了让工作迅速结束,才需要那么多人一起分工合作。从双叶的态度来看,我的感觉是尽管大家都是朋友,但他似乎不太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那其实也不是他家,而是擅自住进去的——家里,所以才会希望在短时间内完成工作,而且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差。然而这一点好像是我误会了。 「不,这次也要全部的人一起去。」 如同师傅的宣言,第三次的拜访依然是一大群人直接找上门,不过屋主早濑女士仍以亲切的笑容迎接我们,而且这次她也为我们准备了知名蛋糕店的蛋糕。 「不必客气啦,因为我也很期待呀。」 我虽然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也没办法拒绝。因为早濑女士看起来是真的非常开心,实在没办法辜负她的这份好意。她应该是那种喜欢招待客人的人吧?虽然可以从她乐在其中的模样看出这一点,我却隐约觉得应该不只这个原因。 我站在玄关,张望着一尘不染、闪闪发光的长走廊。虽然走廊非常宽广洁净,但是却空荡荡的,没有人的气息。她到底是以何种心情住在这栋寂静无比的房子里呢?尽管知道双叶现在住在这里,她并不是孤单一人,可是那家伙是个茧居族,根本不会从房间里出来。这样反而让我担心早濑女士现在如此开朗,会不会是出于平日的寂寞之情? 我们把这次委托的起居室纸门拆了下来,搬进兵助先生的车子里。这个工作是由壮丁负责,虽然樱汰坚持自己也是个男人,想要一起加入,不过我们还是劝他打消这个念头。樱汰的确比一年前长高不少,可是要想搬动大型纸门还是有点力不从心。 接着我们又走进早濑女士的房间,拆下纸门后,随即发现这里和隔壁大房间隔开的门也是纸门。这一侧可以放置不管吗?不过我转念一想,纸门一旦拆下来,里面的纸箱山就会看得一清二楚,与其这样还不如保持现况吧。 「这扇纸门很不错呢,用了很棒的和纸,手工也很细腻。」 把东西搬上车时,兵助先生一边摸着纸门一边感动地说道。 「纸门也有分好坏吗?」 「因为最近的纸门构造太精简了啊。不仅几乎没有贴底纸,过分一点的不是贴和纸或布料,而是贴上厚纸板。不过外表看不出来呀,如果没有把东西拆开来看,一般人就没办法知道里面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吧?」 兵助先生确认纸门已经放好之后,关上了车门。 「最近委托更换纸门和纸的工作量也变少了,因为纸门这种东西,就算脏了也无所谓吧?只要还可以拉开或关上就好,而且站在屋外也几乎看不见。只要客人进出的起居室纸门不要太糟糕,其他就只给自家人看而已。」 我觉得好像可以理解。就算会灌风漏雨,只要没有对生活造成太大的妨碍,一般人的确不会立刻送去修理。如果只是弄脏,也会觉得算了别管它,之后再说就好了。 「现在到处都是用过即丢的东西,花费时间精力制作的纸门已经逐渐减少,几乎都快看不到了。所以现在还能看到这种纸门,感觉真的很高兴啊。」 说出这番话的兵助先生,他的眼睛和之前在双叶的房间里看着纸门的环小姐,有种莫名的相似。因为他们是同行,才拥有相同的想法也说不定。另外,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是师徒。 至于早濑家,我猜想有花费功夫的地方应该不只纸门,整栋房子大概都是如此吧。不论走廊或房间,到处都是一尘不染,应该是因为早濑女士每天都有仔细打扫。此外,那座庭园也是如此,看不见杂草和枯叶,树木也都一直维持着漂亮的形状。早濑女士一个人应该做不来这些事,所以有请园艺师过来打理吧。维持庭园美观这件事情其实意外地花钱,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能够做到这件事,表示早濑家应该很有钱吧,而且每次端出来的茶点也全都是高级品。 回到起居室,我发现环小姐和早濑女士正一起看着一本厚重的书,那是纸门的型录吧。另一方面,双叶则露出一副无聊的表情,坐在起居室的角落。 「嗯,那就选这个吧,起居室的纸门就麻烦你用这一种了。双叶,这样可以吗?」 「都没差吧?」 双叶不感兴趣地、漫不经心地这么回答。 「我知道了。那么两边纸门的和纸都选用本鸟子和纸(注:堪称手工和纸之王的最高级和纸,表面光滑又富有光泽,常使用在国宝级的纸门上。)。」 「嗯,那就麻烦你了。大家似乎也都回来了,就一起喝杯茶吧。」 「我也要帮忙—志津阿姨,今天就在外廊喝茶吧!」 樱汰精力充沛地举手发表意见。原本我还因为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建议而感到奇怪,随后才知道庭园的池塘里好像有乌龟,而他想要去看看。这一方面倒是挺像小学生。 单靠外廊的空间没有办法容纳这么多人,所以一走出外廊,我便打开了之前刚翻新的大房间的格子门。看到大房间内部的瞬间,我就有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房间里昏暗的气氛,还有成堆的纸箱山都没有任何变化,但就是觉得跟上次不太一样。 随后我便发现了。房间里还能看见榻榻米、没有堆东西的地方,变得比上次还要狭窄。 「前几天我的儿子回来,又放了一些东西就回去了。」 发现我一直凝视着榻杨米的早濑女士有点头痛似地叹了口气。 「这个房间很快就要被装满了呢。」 「是啊。虽然我有告诉他,不要的东西就丢掉,可是他觉得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始终不肯让步。他还说反正这里有很多空房间,搬去其他地方放就好。不过,就算他只是回来放个东西,只要能够看到他的脸,就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您的孩子以前不常回家吗?」 「儿子和外子的关系从以前就一直不太好,可能是因为个性相似吧。不过自从搬来这里,两人似乎都变得比较圆滑,所以他有时会带着媳妇和孙子回来露个脸,只是最近又很少过来了。」 早濑女士提到她的家人时,看起来非常寂寞。当我心想必须快点改变话题时,双叶独自站在外廊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他一直凝视着我们这里,然而并不是像之前那般不屑地瞪视,而是带着有点心酸、有点难过似的眼神。 「哎呀,真是的。我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来吧,一起吃蛋糕吧。你们想吃哪一个呢?」 我把视线从双叶身上移开,顺着早濑女士的催促,探头看向满盒的蛋糕。双叶也被早濑女士叫了过来,他慢吞吞地走近。他这时的态度又恢复成平常那种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所以刚刚那个应该是我误会或是看错了吧。我在脑中暗自帮刚刚的状况下了结论。 就在吃完盒子里的蛋糕,大家都在喝茶休息的时候,注视着庭园的环小姐突然轻声说道。 「真是壮观的庭园啊。」 受到环小姐大力称赞的这座庭园里,樱汰、扬羽和兵助先生正张望着水池,想把乌龟找出来。当中还夹杂着双叶的身影,他是被扬羽半强迫地拖出来的。理由是他一直躲在房间里,肯定没有机会晒到太阳。双叶刚开始还不太愿意,但是在早濑女士莫名积极「这可 是你朋友提出的邀请啊」的劝说下,虽然不满,却还是乖乖地走去了庭园。那完全就是孙子和祖母之间才会发生的状况,有点令人会心一笑的感觉。 「谢谢你的夸奖。这座庭园是外子生前整理起来的,之前住在这里的屋主一直都是单身,光是屋内的打扫工作似乎就应付不来,就放任庭园荒芜。当初刚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庭园里全部都是杂草,树木的枝桠也长得乱七八糟。虽然很费功夫,不过外子当时看起来相当开心,退休之后,养花莳草就像是变成他的生存价值一样。」 早濑女士仿佛相当怀念似地眯起眼睛,眺望着百花争放的庭园。对早濑女士来说,这座丈夫生前相当珍惜的庭园,肯定充满许多重要的回忆,是她的宝物吧。 「现在看起来也有经过精心保养,非常漂亮呢。」 「因为有请园艺师定期过来修剪整理啊。」 「那样应该很辛苦吧?例如费用之类的。」 阿树不小心说出了率直的感想,而早濑女士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呵呵笑了起来。 「嗯,的确没错。我之前并没有多少积蓄,就算想请园艺师过来保养庭园,也实在没那个能耐,所以放弃过一阵子。可是啊,只要我一想到差不多该整理庭园的时候,双叶就会叫我去买彩券,只要买回来就一定会中奖。金额虽然不多,但是拿来付给园艺师却是绰绰有余。」 因为他的形象实在差太多,所以我偶尔会不小心忘记,双叶是座敷童子啊。原来如此,他的力量的确无庸置疑,而且有点意外的是他善用这份力量的目的似乎是为了早濑女士。看来他并不只是擅自住进来吃闲饭而已。 「这很让人感激没错,不过我和双叶两个人实在不需要这么多钱,所以多出来的部分,我都交给了我的儿子和媳妇。他们应该会更有效地运用那些钱,而且我也想给孙子一些零用钱。」 这样似乎有点浪费的感觉,不过早濑女士似乎对此非常满足,所以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乌龟在这里!」 樱汰朝着我们用力挥手,兴奋地大叫。看来他应该是找到了他想找的乌龟,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池塘里看去。至于双叶,可能是因为长年独自躲在房间里的关系,在人群之中的他看起来有点不太自在。 这时,一直眺望着庭园的环小姐转身抬头看向纸箱山,然后轻声吐出一句「原来如此」。 要帮纸门更换和纸,首先第一步就是把包围在四周的木框取下。接着再把凹陷的圆形把手拆下来,小心剥掉纸门的和纸以及贴在下层的底纸。 纸门是由叫做「骨格」的木制方格和多张和纸组合而成。贴底纸的步骤大致如下:首先是骨缚贴,为了避免做为基础的骨格歪掉而直接贴和纸在骨格上;然后依序是蓑叠贴、盖叠贴(全贴)、袋叠贴(空心贴),如此重复贴上多张和纸(注:蓑叠贴为只在和纸上半部涂上浆糊,重复贴上多张和纸,因完成的外型像蓑衣虫的巢而得其名;盖叠贴是为了固定蓑叠贴的纸张,而在上面覆盖一层和纸;袋叠贴,则是在和纸的周围涂上浆糊,以仿佛空心袋状的方式贴上和纸。)。这个贴底纸动作的次数越多,纸门的价格就越高。至于更换纸门的和纸时,则是只把贴底纸的最终步骤袋叠贴,以及最上层的表纸撕下来,其他的底纸只需要在出现破洞的地方稍加修复即可。据说是因为一开始贴上了相当强韧的和纸固定,所以一旦剥掉,骨格就有可能会歪斜。 「以前啊,会把用过的帐册拆开,当成底纸使用。所以像现在这样剥掉几层之后,偶尔会看到和纸上出现了满满的毛笔字。」 回到店里,环小姐看到了被大家剥去表纸的纸门后,加进了这一句解说。所谓帐册,好像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家计本,也就是用来记录收支的帐簿。 袋叠贴的步骤就是贴上较薄的和纸,在纸张的四边涂上浆糊,稍微重叠似地贴上去。这么一来,和纸当中就会有空气进入,然后纸门会有微微膨胀的感觉。这个步骤是因人而异,可以只贴一次,或是重复两次。 等到浆糊干透,就能在最外层贴上表纸。先在早濑女士选择的和纸上完整涂上一层薄薄的浆糊,然后小心不让它出现皱折,慢慢地贴上去。这里使用的浆糊黏度非常重要,若是太黏,纸门会被纸张拉扯而弯曲,甚至可能造成纸门关不起来。这个部分的调整作业困难,需要相当的技术。最后再把外框装回去就大功告成。 我今天第一次知道,平常根本不会多加留意的纸门,竟然需要这么多道复杂的手续。兵助先生说得没错,光看外表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根据环小姐的说法,因为纸门必须使用大量和纸重复贴制才能完成,所以过去价格相当高昂,平民根本买不起。可是纸门除了隔间作用之外,还拥有阻隔声音、调节湿度的功能,是非常符合日本风土条件的优秀建材。环小姐一副怀念过往的样子说道。 「能够一直使用至今的东西,都是有其理由的。」 我的师傅轻轻说出这句话,她的侧脸看起来令人印象深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时代改变,价值观也改变,以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如今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那张侧脸仿佛流露出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却又觉得相当遗憾的感觉,看起来非常哀伤。 「下个星期会再把东西送回早濑女士的家,不过洸之介应该要考试吧?可以不必勉强喔。」 环小姐体贴地这么说,不过我还是决定这次也要一起去。在这段埋首用功的期间,前往早濑女士家是个很不错的偷闲机会。而且只是把纸门送回去而已,应该不会花上太多时间吧。 「另外,我猜之后应该不会委托了,所以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拜访早濑女士也说不定。」 听到我的推测,环小姐只含糊地笑了笑,不表同意。 「总不会还有东西要委托吧?」 虽然我试着问了出口,但是自己也没办法完全否定。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一点一点地提出委托呢?我不懂双叶这么做的理由。一开始就全部说出来不是比较好吗? 「哎,总而言之,如果你可以一起去的话,那就这么办吧。双叶也会很开心的。」 听到这句话时,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那家伙会很开心?平常总是板着一张脸的那个双叶吗?我以为环小姐是在开玩笑,但是她脸上平静的笑容却没有这种感觉,让我的心里非常混乱。 阴雨天持续了好些日子,人人都说马上就要进入梅雨季节。然而到了星期天,天气却晴朗得像是黄金周连假时一样,可说是最适合搬运纸门的时机。我们踩在依然残留着水气的石版上,小心翼翼地不要伤到刚换完和纸的纸门,然后把纸门搬进早濑家。将纸门安装在起居室和早濑女士的房间,确认纸门能够顺畅开阖之后,今天的工作便大功告成,全部只花了短短十分钟的时间。 「今天我准备了皐月堂的铜锣烧喔。啊,或者大家比较喜欢蜂蜜蛋糕?」 面对早濑女士亲切和蔼的邀请,我们实在无法拒绝,只能再次陪她一起坐了下来。尽管明知道在座敷童子威力的加持之下,这点东西绝不会对早濑家的家计造成多大的影响,可是看到她再三拿出高级甜点招待我们,身为庶民的我真的有点慌张起来了。这些钱明明可以用在其他地方呀。可是这么一来,钱大概就会流到她儿子那边去吧?这样同样不太妥当啊。我觉得有点烦闷,心情十分复杂。 我一边在脑中暗自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坐在起居室里和大家一起闲聊。这时纸门突然被打开,双叶走了进来。 「结束了吗?」 你刚刚打开的纸门就是我们带过来的,只要看就知道了吧?我差点把这句话说出口,不过最后还 是强压了下去。环小姐回答「如你所见,已经完成罗」之后,双叶仿佛高高在上似地回应了一声「这样呀」。 「双叶也来喝杯茶吧?我现在就去拿你的杯子过来。」 早濑女士非常开心地提出邀请,可是双叶却二话不说地拒绝了。 「不必了。」 「可是,你的朋友难得过来拜访呀。」 「别管这个了。关于下一次的工作内容……」 双叶直接忽视早濑女士的提议,转身看向环小姐,自顾自地说着下一次的委托内容。 什么叫做别管这个啊?早濑女士都开口邀请了,你根本不该摆出这种态度吧!而且这次又只是一小部分的工作吗! 我心中的烦躁已经登上最高点,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平常心。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就在我准备吼出这句话的时候—— 「双叶。」 环小姐像是打断双叶的话一般,喊了他的名字。她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双叶。啊啊,我曾看过她的那个眼神。那是我在有点迷惘,或是有点烦恼的时候见过的,宛如看穿一切的眼神。面对这个眼神,双叶似乎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应该已经够了吧?」 环小姐忽然微微一笑,对双叶这么说道。 双叶皱起眉头,做出仿佛陷入沉思般的动作。最后,他终于像是放弃似地呼出一口长气。 「跟我来。」 由于双叶一说完便走出了走廊,所以我们也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双叶走到外廊,在那间大房间之前停了下来,有点犹豫似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打开格子门。堆积如山的纸箱一如往常地挡住所有的去路,双叶默默地搬起了其中一个箱子,移到外廊上,然后不断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他到底在干嘛?当我正在狐疑的时候—— 「站着做什么?你们也要帮忙呀。」 环小姐出言催促,所以我们也跟着加入了双叶的行动。 看到双叶莫名其妙的行动,屋主早濑女士似乎感到相当困惑,不过扬羽拉着她说了一些话,帮忙打圆场。 将一定数量的纸箱移到外廊之后,剩下的部分便渐渐堆到庭园里去了。搬运纸箱的途中,我发现双叶并不是一个劲地乱搬。看来他是打算把外廊的正对面,也就是面对屋内走廊的纸门附近清出一个空间来。 等到终于搬完,双叶默默无言地站在那个空荡荡的空间里。他到底在做什么?我朝他走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随后倒吸了一口气。 「呜哇,好棒。」 共有两个房间的宽度、总计八扇的纸门上,画着非常精致的图画。那是纤细却又强而有力的、数不清的竹子,看来主题应该是茂密的竹林。仿佛试图融入在那一片深绿色当中的东西,是竹笋。举凡刚从泥土中露出头来的嫩芽,以至丝毫不逊于周围的已长成的竹子,各种姿态应有尽有。此外在竹子根部附近,还有几只看似随时都会动起来一般栩栩如生,充满跃动感的大鸡和小鸡。大鸡的鲜红鸡冠,还有小鸡毛绒绒的黄色羽毛,全都画得极为细腻,让人感受到如同生物的生命力一般的气息。 「这是……」 「是纸门绘吧。」 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的环小姐宛如赞叹般地说道。我一直以为纸门绘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能够刊登在教科书的知名大城或寺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民宅呢?不对,这栋房子也相当气派,就算有也不奇怪。 当我一直望着眼前这幅纸门绘:心里渐渐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胸口乱哄哄的,静不下来,很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我对这个感觉有印象,这是——思念。有思念附着在这幅画上。 在我发现这件事的同时,竹林当中像是有阵强风吹过一般,竹子开始左右摆动,大鸡小鸡也开始挥着翅膀鼓噪起来。随后风声更是呼呼作响,逐渐增强,竹子的摆动也更趋激烈。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状况,不过早濑女士应该是第一次看到附着思念的图画,她相当害怕似地发出了小小的惨叫。 「早濑女士,这幅纸门绘从以前就一直在这里吗?」 环小姐应该早就注意到这股思念了吧。我的师傅丝毫不见动摇,朝着早濑女士发问。 早濑女士的脸色不太好,但她还是藏起了这份畏惧,勇敢地回答。 「是、是的。听说是这栋房子的前屋主画的。他年轻时立志成为画家,但是后来因为继承家业的关系,所以放弃了。」 能够画出这么惊人的图画,想必他放弃的时候一定非常不甘心吧。 「您之前好像有说过,前屋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吧?」 「据说他有个妻子,但是没有小孩。妻子早逝之后,他就一直都是孤单一人。这栋房子是从前屋主的远亲手上买到的,当时对方就这么告诉我们。」 「是吗。这幅画的主题应该是……家人吧。」 双叶的身体微微一震,出现了些许反应。 「竹子和竹笋的成长速度非常快,所以拥有多子多孙的意思。至于鸡则是因为多产,所以和生子结合在一起。相信这幅画的作者应该对于家人有着强烈的思念吧。因为自己没有所以产生了憧憬,而他的思念就附着在这幅画上。」 「这不是闹鬼之类的东西吧?」 环小姐摇头,为了让早濑女士放心下来似地迅速加以否定。 「不,并不是。只是作者的思绪被封闭在画中,然后残留下来而已。而且这也只是对于家人的憧憬,不是什么邪恶的思念。」 早濑女士用她充满不安的双眼朝着双叶看去,对方则是点了点头,肯定着环小姐的说明。 「只不过因为那个洞的关系,原本的流向出现改变,思念的性质似乎也因此有了变化。」 环小姐轻轻指向纸门绘的最右边。因为房间太暗所以一直没注意到,不过那里的确破了一个大洞。别说是画着图画的最上层的和纸,甚至还可以看到底纸和最里面的骨格。 「我想弄出这个破洞的人,应该是您的儿子吧。可能是他在搬运纸箱时不小心弄破的。」 「哎呀,是吗?我都没有发现啊。」 弄破了这么精美的美术作品,她的儿子可能也说不出口吧。 「双叶,只要把这扇纸门修好就行了吧?」 环小姐询问,而双叶一语不发地点头。 「早濑女士,只要修补好那个破洞,这幅纸门绘就不会再动起来了喔。」 「真的吗?」 早濑女士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嗯。只是这次不是重贴纸门,而是修复,所需的时间会比前几次更久,请问可以吗?」 「没有关系的,那就麻烦你了。」 「我知道了。兵助、阿树,把那扇破掉的纸门搬回去吧。然后……」 环小姐开始俐落地做出指示。就像是暂时停止的时间突然开始流动,我们不约而同地展开各自的工作。 当中只有一个人,只有双叶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将纸门搬到车上的途中,我发现师傅并不在现场,为了找她,我比大家更早一步回到大房间。纸箱山后面的外廊上,可以看到环小姐和坐在纸箱上的双叶。不知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出平常那种桀敖不驯的态度,还是因为他有点弯腰驼背的关系,总之双叶的背影看起来比平常小了一圈,就像一个普通的国中生。 可能是发现到我,环小姐在我出声之前先回过头来。 「搬好了吗?」 「是的,搬好了。」 环小姐只回了一句「是吗」,然后再次转身看向双叶,用平常的口气说道。 「双叶,你早就发现了吧? 第三章 滑头鬼的故事 在加纳裱褙店里,不存在普通店面一定会有的公休日和营业时间,因为店长环小姐只会在她想开店的时候开店营业。此外,就算店铺的大门打开,门帘也挂了出来,还是会发生店长外出不在,只留下扬羽或阿树负责看店的情况。这样的经营方式实在是随便到家。 既然是依照店长的心情决定开店与否,那么难免会碰上来访时没开门的情况。不过这也还好,因为很少会有人直接上门委托,所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店面没开,基本上就代表着会在这家店出入的成员全都不在家。 他们出门时,一定会把门帘收好,也会确实把门上锁。尽管巷口有香烟铺的阿婆负责监视,不过最近这里相当不平静,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环小姐的绫布收藏当中,有很多都是价钱高得吓人的东西。 六月过了一半,梅雨锋面滞留多日,那一天也是如此。 在绵绵不绝的雨势之中,我们每个人各自撑着雨伞,看着环小姐关上店门并上锁,然后就前往早濑家拜访早濑女士,顺便去捉弄一下双叶。伴手礼是从附近的日式点心店买来的甜点馒头——环小姐本来想带汉堡过去,后来我对她说怎么可以送这么油腻的东西给老人家,才成功阻止她——可是早濑女士反过来用了更多的点心招待我们,最后更以他们两个人吃不完为由,又送给大家一堆土产。嗯~虽然知道这是双叶的座敷童子威力使然,但我还是觉得拿太多东西了。 总之,最后我们就这样抱着早濑女士赠送的土产,一如往常地回到绫栉小巷。 「咦?门是开的?」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人是阿树。在下着雨而不能算是良好的视野当中,我看到大门敞开的加纳裱褙店。真奇怪,我们都有看到那扇大门确实上好锁的样子,可是为什么现在是开的呢?而且里面还开了灯,店门口隐约透出光线。如果是可疑人物擅自闯入,这也未免太光明正大了吧? 「是兵助来了吗?」 「他有传简讯来说他很忙,所以没空露脸。」 扬羽立刻否定了樱汰的推论。为了那场展览的准备工作,兵助先生似乎开始忙碌了起来。因为这个原因,他今天没有办法开车接送我们,所以我们是搭了电车再转乘公车过来。 「既然不是兵助先生,那会是谁呢?」 听到我代替大家说出了心中的疑问,环小姐把头歪向一边。 「说不定是……」 环小姐似乎心里有数,脚步突然加快。我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来到店门口,环小姐把手中的和伞收好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走进店里。「里面可能有小偷啊,这样进去没问题吗?」我暗自焦急起来。 当我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店内光景,身体顿时僵硬起来。 平常放在和室正中央的矮桌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装饰繁复、充满古典风情的圆桌。圆桌周围则是放着好几张年代悠久,但是依然充满质感的椅子。桌上放着画有精美花卉图样的茶杯与茶壶。另外,我记得那个东西应该叫做英式三层盘架,三个叠高的盘子里,各自放着三明治、司康饼和蛋糕,整个房间更是弥漫着红茶香气。 最里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没见过的人。年纪大概是四十多岁,整整齐齐的发型,以及一丝不苟的八字胡,让人印象深刻,此外鼻子上还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这位身穿三件套西装的绅士,正在纯日式的房间里优雅地享受着下午茶,而且还没有经过屋主许可,是擅自闯进来的。 他的视线停留在环小姐身上,微微一笑。 「嗨,你们回来啦。不好意思叨扰了。」 那很明显不是登门叨扰的人应有的言行举止。 环小姐无奈地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开口。我一直以为她打算责备这个正大光明的入侵者,然而—— 「我不是说过随便乱搬家具进来会让榻榻米受损,所以请你别再这么做了吗?」 环小姐这句抱怨让我一时没了力气。该吐嘈的地方并不是那里好吗?就算是认识的人,也应该多抱持一点危机意识会比较好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每次都来得很突然啊。」 「因为工作提早结束,所以我没连络就直接过来了。来吧,请来这里坐吧。我才刚泡好了红茶,最近找到了很棒的大吉岭茶叶。」 他用夸张的动作朝着我们招手。真是的,都搞不清楚谁才是屋主了。 我们依照他的话坐下之后,他立刻将一道茶色的液体注入我眼前的茶杯里,阵阵甘甜的香气随即散发出来。 难得对方泡了茶,但我却一直没有伸出手。因为这个茶杯看起来实在超级贵,要是不小心摔破,我可没办法赔偿啊。不过战战兢兢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哪像环小姐直接压住浅橘色配上水滴图样的和服,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你就是小幡同学吧,环小姐的新徒弟,我有听过你的传闻喔。」 带着眼镜的绅士转头看向我,对我这么说。听过我的传闻,那会是什么样的传闻?我有点在意。不过在此之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新先生,你是第一次见到洸之介吗?」 阿树对着困惑不已的我伸出援手。 之前我有听过这个名字。新先生,记得就是制作那个位阶表的—— 「——住起来很舒服的住家选定委员会的人?」 「喔,原来你知道啊!」 新先生的表情为之一亮,看起来非常开心。 「不久前,双叶曾经让我看过那张位阶表。」 「是吗、是吗?他也是从以前就一直爱用到现在啊。」 「啊、是。」 我把当初看到那张神秘位阶表时就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问,直接提出来询问这个照理说是第一次见面的人。 「那个排名,是为了什么而制作啊?」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偷偷板进别人的家里。之前走遍江户各大住家的时候,知道了当时最流行的事情就是帮东西排名,所以我也想试着做做看。刚开始有一半是闹着玩,不过后来广受好评,到现在已经彻底变成我的毕生志业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宛如商品开发秘辛的故事,只是我觉得当中有很多地方都不太正常。此外,从他刚刚的那番话,可以知道他和环小姐一样都是从江户时代一直存活至今。那么他是什么妖怪呢?我试着直接询问。结果—— 「我是滑头鬼啊。」 虽然他相当坦率地告诉我,但我完全无法意会过来。 「滑头鬼?」 「所谓滑头鬼啊,就是喜欢擅自闯进别人家,然后当成自己家一样泡茶休息的妖怪啦。」 扬羽边和热腾腾的红茶奋战边这么告诉我。对于猫又来说,刚泡好的红茶似乎有点太烫了。 我再次看向单手拿着茶杯,仿佛屋主本人般全身放松的新先生。要说符合,的确挺符合的. 「另外也有人说他们无所事事、难以捉摸。」 「喔——」 新先生的眉毛微微垂了下来,有点不甘愿地说出「明明没有这回事呀」,不过其他人都没有表示否定。也就是说,思,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意思吧。 「新先生,今年应该会制作位阶表吧?刚刚你说了工作,难道就是位阶表的调查工作?或者是你的本行?」 阿树这么一问,新先生回答「是我的本行工作啦」。 「本行是指?」 「我和几个同伴一起开了间小小的贸易公司。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业务部长喔。」 新先生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他说的同伴,指的应该是同为滑头鬼的同 伴吧。 原来如此啊。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接受了新先生的说法,忍不住好笑起来。这就是我习惯了这个环境的证据吧。照理来说妖怪能够混进人类世界成立公司吗?应该要先这样怀疑才正常。 不过,像河童美发师乔治先生也是发廊的店长,扬羽以前也打过工,樱汰更是理所当然地在上小学。所以我最近渐渐觉得,他们就算这样混进人类世界,也不会造成任何问题,反而还有加分的效果,所以应该无伤大雅吧?而且以前环小姐也说过:「只要还住在人类社会中,就要遵守人类制定的法律。」虽然多多少少有伪造一些文书,不过到目前为止似乎都没有问题。 人类社会。他们偶尔、真的是偶尔会使用这个词。每次听到,我都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出现了些许距离。就像是把他们和我终究存在于不同的世界这件事,再一次地搬到眼前。我知道这是事实,也了解会有这种感觉完全是自己的心态作祟。毕竟来到这家店时,身为人类的我就会变成少数。不过除此之外,和他们接触时就跟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完全没有问题,甚至还会彻底忘记他们是妖怪,顶多不小心突然想起来,「啊啊,对了,她是妖狐、她是猫又啊!」之类的。不过我想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大家变身成人类的能力都太高超了。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新先生打开了放在脚边的公事包,环小姐也因为他的动作而做出反应,她把手中的茶杯和茶碟放回桌上。 新先生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用方巾包好的小布包,然后在桌上的空位解开。从里面出现的东西,是画着某个驿站亭的版画——是色彩缤纷的浮世绘。虽然我有在教科书上看过,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而且不只一张,有好几张。 「这个是浮世绘吧?」 「没错。像这种多色印刷的浮世绘,一般又称为锦绘。」 这几张画不只是风景画而已,还有描绘着女性的画,以及歌舞伎演员、身穿甲胄的武士、动物等等,种类繁多。 「浮世绘的重点在于浮世,也就是指当时的风俗,主要分成肉笔画和木版画两种(注:肉笔画是指在纸或绢本上彩色手绘而成,木版画则是木刻印刷而成。)。另外书本的插画也是其中一种,知名度普遍较高的浮世绘大多是版画。」 这里的浮世绘共有十张左右。 「环小姐,这边这七张想麻烦你托裱,因为之后要裱框啊。其余的就请加工成挂轴吧。绫布的选择就交给你,不过希望能尽量配合西洋风格的房子,因为这要拿去送人。」 「咦?要送人吗?」 这明明是足以登上教科书的贵重物品啊,真是太可惜了。而且这些画没有破损也没有脏污,状态非常优良啊。 「因为新先生是浮世绘收藏家啊,这点数量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阿树这么告诉我。他拿起其中一张画,仔细地观察着。 「不过啊,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个东西到现在竟然会这么值钱。」 「真的!早知道我也买一大堆回家收藏就好了。这么一来,我现在就会是大富婆了。」 扬羽表示同意之后,樱汰立刻瞪大了眼睛。 「扬羽当时有钱到可以买一大堆这种画吗?」 「像樱汰这样的小孩也买得起喔,因为真的很便宜啊。」 「是这样吗?」 「如果是肉笔画这种完全量身打造、仅此一张的作品,那就会贵得吓人。不过版画属于印刷品,可以大量生产啊,所以价钱也便宜。哎,不过这也是见仁见智啦。」 阿树的这番说明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没错没错。所以我到现在看到有人把浮世绘裱框,并珍而重之地挂起来装饰,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换成是现在,大概就像是把报纸、广告单或杂志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挂起来吧。」 我依照扬羽说的想像一下。在高级画框中的一大张报纸——嗯,感觉有点怪怪的。 「美人画和演员画就是知名艺人的肖像照,而名胜图则是旅游指南书,武者画较类似描绘英雄人物的漫画或电影吧。浮世绘除了有双六(注:一种桌上游戏,玩家各持黑白两色的棋子,以掷骰子的方式前进,最快攻入敌阵者胜利。)这种小孩的玩具之外,也有类似介绍当时流行造型的杂志,另外还拥有报章杂志所具备的传递资讯的媒体功能。其他则还有团扇绘或纸勖图,把图片剪下来之后贴在骨架上,加工成扇子或团扇。嗯,这么说来,这些东西在当时应该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消耗品吧。」 新先生举的例子非常简单好懂,很容易想像出来。 「越是随手可得的物品,就越不会好好地珍惜收藏啊。所以再也没有比这一类物品更难流传到后世了。」 环小姐手里拿着一张画有某个驿站亭的图,边细细观赏边轻声说出这句话。 这倒是,如果是随时都能在商店买到的东西,的确不会特地收藏起来。丢掉时也不会犹豫,如果再加上价格低廉的话更是如此,会觉得只要再买过就行了。 「反过来看,正是因为有浮世绘版画,绘画才会变成平民也能轻易接触到的东西啊。」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拿起手边最近的一张画。上面画着一大群像是穿着和服的鲶鱼之类的鱼类,真是超现实。因为实在太超现实了,我完全无法理解江户时代的人的品味。 「说到浮世绘,记得好像也有对国外画家造成影响对吧?之前电视上有介绍。」 我也听说过樱汰说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樱汰是在谁家的电视上看到的?这家店里好像没有电视吧? 「嗯,现在也有相当高的人气喔。因为一说到日本绘画,印象最深的就是浮世绘了。多亏如此,谈生意的时候真的非常好用。这次的委托品也是准备拿来送给国外的客户。」 所以才会指定裱褙成符合西洋建筑啊。 「那么,你要委托的画就是这些吗?」 环小姐再三确认地询问,结果新先生仿佛突然回神似的,从怀中拿出记事本,取出一张夹在里面的纸片。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东西,还要麻烦你帮这张画再托裱一次。」 新先生小心翼翼地展开的那张纸片,果然还是浮世绘。不过和方巾里面的东西相比,可以明显看出这张画已经褪色劣化。感觉都是因为有托裱纸,才好不容易维持着现在的状态。 看起来应该是画着某间店铺的画。画中有一张长椅,而旁边站着一个拿着托盘的女人。当时的浮世绘,每个人的眼睛都十分细长,看不出表情,不过我却莫名觉得这个女人看起来相当哀伤。真的只是一股莫名的感觉。 「距离上次托裱已经过了许久,而且我总是把它带在身边走动,所以受损比较严重。」 环小姐凝视着那个女人好一阵子,然后才答应。新先生把画重新包回方巾,交给环小姐之后,以流畅的动作站了起来。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然后他拿起公事包,穿上鞋子,简短说了一声告辞,便走出店里。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转眼之间,我也只能呆呆地目送他远去。进来时弄得这么大费周章,离开时也未免太干脆了吧?话说这些家具和茶具组到底该怎么办啊? 环小姐以外的三人根本无视于我的困惑,他们一边望着新先生离去的店门口,一边自顾自地说起悄悄话。 「走了吗?」 「走了走了。」 「应该可以了吧?」 话才刚说完,他们立刻动了起来,开始仔细检查店里。从书柜上到抽屉里,每个角落都 不放过。不对,说是搜寻可能更加贴切吧。我不懂他们的行动有什么含意,独自一人被排除在外。 我试着询问同样坐着不动的环小姐。 「这些桌椅和茶杯,该怎么处理?」 「等等会有认识的业者过来回收。」 环小姐一边喝着完全变温的红茶,一边补上一句「每次都是这样」。我也模仿着环小姐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拿起茶杯,送到嘴边。一股浓厚的红茶香气和滋味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看来应该是品质非常好的茶叶吧。我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远方传来了阵阵吵杂的脚步声,随后樱汰跑了过来。 「找到了!这次是在厨房里!」 樱汰得意地拿在手里的东西,是颗放在盘子上、看起来毫无异状的苹果。 「这颗苹果怎么了吗?」 「嘿嘿嘿……洸之介,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啊!」 脸上露出诡异笑容的樱汰,拿起一把应该是从厨房带出来的小刀,把那颗苹果一分为二。令人讶异的是,那颗苹果的果肉是黑色的,不对,那根本不是苹果。 「看来原定计划应该是让人以为这是苹果,但是一口晈下去才发现是红豆的味道,借此让人吓一大跳吧。」 「这是为谁拟定的计划?再说在咬下去之前,手中的触感就先泄漏是日式点心了吧。」 大概是听见了樱汰的声音,扬羽和阿树也都跑了回来,看到那个作工精巧的苹果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真了不起、真舍得花钱」之类的话。跟不上状况的人只有我,而我一直呆呆地望着他们,扬羽这才一边苦笑一边说明。 「新先生这个滑头鬼啊,除了会跑进别人家里喝茶休息,还会留下一点恶作剧才离开喔。」 「啊,是……」 「所以每次他回去之后,我们就会到处寻找这次在哪里留下恶作剧。」 也就是说,这次的第一发现者是樱汰,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件事情他在任何人家里都会做吗?」 「好像是这样。之前他去兵助家,就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偷偷把电视遥控器换成了加工精美的巧克力。」 「的确有这回事!他的理由是佐伯家的人都爱吃甜食,所以才选用巧克力。可是当时是夏天,听说巧克力融化之后造成很大的麻烦啊。」 「那还真是伤脑筋啊。」阿树又补上一句:「如果当时不要用巧克力,而是像这次一样选用日式点心的话,就不会融化了。」不过我觉得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可是新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谁知道,是兴趣吧?」 扬羽一派轻松地这么说。这真的可以用一句兴趣就全部带过吗? 被人恶作剧的屋主环小姐,露出了百般无奈的表情,表示「每次都是这样」。 走出自动门,我仰望着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彻底昏暗的天空。漆黑的夜空,只能看到被电灯照亮反光的丝丝细雨。到底有多少天没有看到星星了呢?尽管明知梅雨季期间没办法奢求,但是一想到现在不得不在雨中走路回家,就觉得沮丧。我打开手里的伞,一边避开水坑一边前进。 我心血来潮回头一看,刚刚走出的补习班出入口源源不绝似地吐出了许多学生。念书念到累了吧,每个人不是无精打采,就是昏昏欲睡地伸着懒腰,也有人相当开心似地聊天。他们的表情各有不同,不过所有人的立场都跟我一样,是「考生」。我是不是也露出了和他们一样的表情呢?或者是完全不一样的表情?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太好了呢,雨势没有天气预报说的那么大。」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和我不同的西装领带制服的结北高中同年级学生,同样撑着伞站在我旁边。除了我们结之丘高中的学生,也有附近其他高中的学生来这间补习班。当中还有念同一所国中或小学的朋友,发现对方时,彼此都有一种怀念的感觉。他也是其中一人。 「原本天气预报说,今天回去的时候会下豪大雨。」 「真的假的?没说中真是太好了。」 雨声当中,传来了另一个和他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喊着:「星野!快来不及了!」 「要用跑的了,杉浦!我先走啦,小幡。」 他也不管自己的制服下摆可能会弄湿,直接匆匆忙忙地冲进细雨之中。不只是他们,还有其他撑伞快跑的女生。搭电车或公车通学的人都必须注意发车时间,实在很辛苦啊。走路来的我一边事不关己似地这么想,一边目送他们离开。 (那么,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妈妈说她要参加公司聚餐,今天会比较晚回来。所以就算回去,家里也没有人在。要做一人份的晚餐实在太麻烦,还是在路上买个东西回去吃吧,前面应该有一家小超市才对。我再次握紧了雨伞把手,沿着站前的道路前进,一家明显比其他店面更明亮的速食店立刻映入眼帘。托师傅的福,让我对它熟到不能再熟的店门前,贴出了一张「期间限定·蜗牛汉堡」的广告。相信应该是从梅雨季节、蜗牛出没,然后联想到食用蜗牛吧。可是啊,我觉得这张广告单实在不该在汉堡旁边放上在绣球花上爬行的蜗牛图片。难道只有我觉得这样会失去食欲吗? 吃这里的汉堡也行,不过一定要选蜗牛以外的口味。我边想边从窗外眺望着店内,结果突然发现了前几天刚见过面的熟悉脸孔。 我走进店里,对着那个站在柜台旁边,一脸难色的人打招呼。 「新先生。」 可能是刚下班回家吧,身上穿着笔挺西装的新先生一看到我,嘴角立刻扬了起来。 「啊啊,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小幡同学吗?」 他的手紧握着店里的菜单。 「你要买汉堡吗?」 「嗯,买给环小姐当土产。因为工作拖得太晚,想拜托环小姐让我在那边过一晚。」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格格不入地待在这间店里,和菜单互相瞪眼吧。我了解情况之后,一直站在柜台后面的店员小姐畏畏缩缩地说道。 「那个……这位客人,请问您差不多决定好餐点了吗?」 感觉她似乎特别强调「差不多」这三个字,我猜她应该一直在等新先生点餐吧。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东西可选……要选哪个比较好呢?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呃,是的。既然这样,要不要试试我们最近推出的期间限定蜗牛汉堡呢?」 店员小姐依照员工守则提供了最标准的建议,但是新先生依旧愁眉不展。 「她是非常热爱汉堡的人,相信应该已经吃过了,所以我想要选点别的。」 「是……」 碰上麻烦客人的店员小姐实在有点可怜,所以我决定悄悄伸出援手。 「她前阵子刚吃过蜗牛汉堡,好像相当喜欢喔。至于套餐,她每次都是依照顺序买下来,而这次正好轮到鲜虾美乃滋汉堡,不如就选那个吧?」 「喔,是这样吗!」 「环小姐那边总是有人在,所以多买一点应该也不会浪费,像是樱汰一定会很高兴。」 新先生依照我的建议,选了几个套餐外带。 「哎呀,真是帮了我大忙,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走进速食店啊。」新先生把菜单递给了我。「你也来一份吧?就当作是谢礼。」 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点了汉堡套餐。 「我也来吃点什么吧。」 新先生再次看向菜单,然后再一次地陷入沉思,看来他的个性有点优柔寡断。若是站在这里等新先生,就会妨碍到其他客人 ,所以我接过托盘之后就开始四处找位子。 在店里东张西望时,窗边的某个座位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个身穿我们学校的水手服的短发女生正坐在那里,那是跟我同班的后藤同学。她一脸烦恼地看着手机,然后又抬头看向依然下着雨的站前道路,就这样周而复始。都这么晚了,她到底在做什么呢?会是跟朋友聊天聊得太开心,所以不小心坐太久之类的吗?可是感觉又不太像。由于我一旦开始在意就会停不下来,所以开口喊了她。 「后藤同学。」 「呜呀啊!」 后藤同学似乎被吓得不轻,只见她发出了奇怪的尖叫声,手上的手机应声落地。 「什么嘛,是小幡同学啊。拜托你不要吓人好不好。」 「我只是很普通地出声打招呼啊。你一个人?没有跟立花同学在一起吗?」 「明日香她早就回家啦。倒是你为什么这个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 「补习班刚刚下课啊,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好了,我该怎么对她解释新先生是谁呢?因为才刚认识不久,我还不是很清楚新先生的为人,真是伤脑筋啊。我还在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 「不好意思,我在犹豫到底要选哪个口味的玛芬蛋糕。有美国樱桃和普通樱桃口味,最后我选了美国樱桃,不过如果可以同时比较两者之间的味道有什么不同,也算是一件趣事吧——哎呀,是你的朋友吗?」 新先生用异常响亮的声音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过来。然后他一看到我们两人,脸上立刻出现惊讶的表情。「你和这位小姐是朋友吗?」他用眼神这么问我。 「呃,这是我的同班同学后藤沙织。」 「这样呀。我是小幡同学的朋友的朋友,不过最近才变成了朋友。虽然还称不上是老朋友,不过也不算是完全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啊啊,总之先坐下吧。难得的红茶都要冷了。」 在新先生的催促下,我在整个人愣住的后藤同学对面坐下,而新先生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在我的旁边。后藤同学似乎也接受了新先生是我的朋友这个说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可能是被新先生的步调给吞没了吧。我个人倒是对此相当感激,因为不必多加解释。 「不过都这么晚了,后藤同学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我看你一直在看外面。」 「那是……」 后藤同学垂下视线,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看到她表现出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样子,我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感觉。后藤同学平常总是非常开朗活泼,像个值得依赖的大姐,在班上如同领袖一般,而且也是学生会的干部之一。我所知道的她,是站在班上同学之前带领大家前进,或者是大声怒骂我的朋友森岛。然而她现在却是如此软弱,甚至不断叹气,实在相当少见,这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 「你有什么烦恼吗?」 「与其说是烦恼……」 「如果有烦恼的话,最好还是说出来会比较痛快喔。」 正在细心剥除玛芬蛋糕纸杯的新先生也提出建议。 「要说给一个不认识的大叔听,感觉也不太对啊……」 「当一个朋友的朋友像现在这样跟你直接见到面时,我们就已经变成朋友了,不再是毫无关系的人。」 新先生又开始说起他个人的歪理。后藤同学看起来还是相当怀疑,不过比起独自一人烦恼,她似乎觉得趁现在说出来会比较好。 「小幡同学,你的口风够不够紧?大叔呢?」 「如果你不希望我告诉别人,那我就不说。」 「我也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后藤同学先是凝视着我和新先生的眼睛好一阵子,做了一个深呼吸后,下定决心说出来。 「其实是……」 事情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 那一天,后藤同学为了处理学生会的杂事,拖得非常晚才准备回家。利用电车通学的她冲进了学生人数比平常少的车厢里,找到座位坐下之后,她开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由于眼睛睁开时正好抵达目的地,后藤同学立刻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抓起书包就跳下了车。 当她站上月台后,才发现自己把装了学生会资料的提袋忘在车上了。虽然想要冲回去拿,但是车门就在眼前无情地关上,电车扬长而去。走投无路的后藤同学一时之间只能呆站在月台上。 时间已经很晚了,要找人帮忙也很困难。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 ——拿去,这是你忘记的东西。 随着这句话一起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后藤同学忘在车上的提袋。拿着提袋的人,是一个身穿结北高中制服的男生。他发现后藤同学忘了拿提袋,也不管这里不是自己的目的地,就这样拿着失物追了上来。 因为实在不好意思,后藤同学向对方道歉了好几次。「不好意思、对不起、都是我太粗心了。」然而对方只是体贴地对着后藤同学微笑。 ——没关系的。反正下一班车再过十五分钟就会来了。 在这十五分钟内,后藤同学陪他一起等车。这段期间,他们聊了很多事情,聊了彼此的学校、彼此的朋友,以及老师和家人——因为太开心了,时间一转眼便过去,对方的电车来了,于是后藤同学目送着他上车。 等到电车开到几乎看不见的远方后,后藤同学才想起一件事。 虽然道过歉了,可是自己还没有跟对方说谢谢。 更重要的是,自己一直忘不了他的笑容,以及那一段快乐的聊天时光—— 「——啥?意思就是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吧?」 我简短地用一句话总结后,后藤同学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大喊着「不要讲得这么明白啦」。 「可是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吗?」 「嗯、哎,是没错啦……」 后藤同学相当难为情似地小声承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坐在这里观察车站那边的状况吧?」 新先生不断地点头称是,后藤同学也对他微微颔首,没有进入状况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新先生把原本准备送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了回去。 「如果他是利用电车通学的话,就会来到车站,对吧?」 「嗯,是吧。因为距离结北高中最近的车站也是那一站啊。」 「坐在这个地方,可以清楚看见走进车站的行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找到那个人,所以才会从这个地方开始找啊。」 新先生说完后,再一次把杯子送到嘴边——然后像是冰冻了一样全身僵硬,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糟,最后变成了对人世间的一切感到绝望的悲壮表情。 「怎么了吗?」 「……红茶的味道……实在是太……」 他平常总是亲手冲泡高价红茶来喝,当然不可能喝得惯速食店的红茶。 「这种店的红茶不管哪一间都是这种味道喔。」 我暂时不去理会沮丧到谷底的新先生,转头看向后藤同学。 「你说想在这里找人,难道你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吗?知道是结北高中的话,只要拜托国中同学帮忙,应该马上就能找到吧。」 后藤同学的眼睛紧盯着桌子。 「我没问。」 「你们明明聊了十五分钟耶?」 「因为太专注在聊天上,所以不小心忘记了嘛。等我想到的时候,电车都已经开走了……我也觉得自己真的有够笨的。等一下,你不要笑成这样好吗?」 「可是后藤同学平常总是很精明干练的样子,却犯下这种难以置信的失误啊。」 她的形象和她在班上的 样子实在相差太多,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后藤同学表现出一副极度懊恼的模样,生起气来。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新先生似乎从红茶的打击当中恢复过来了。 「我可以了解后藤同学的心情,不过外面已经很暗了,今天还是先回家吧。女孩子独自走夜路是很危险的,接下来的事情就等明天再说吧。」 最后这句话,让我和后藤同学都吓了一跳。 「大叔明天也会过来吗?」 「当然,因为我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协助因为恋爱而烦恼的女性啊。身为长辈,我说不定可以提出一些建议呢。」 新先生轻轻眨了眨其中一只眼睛。明天也会来这里的话,那他的工作该怎么办?今天想借住在环小姐的店里,就表示他家一定离这里很远,这样一来工作绝对不可能在附近。 「新先生,你工作方面没问题吗?」 「工作这种小事,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后藤同学暗恋的对象啊!」 新先生热切地这么说。以一个社会人士来说,这个理论实在有着严重的偏差。不对,这个人其实不是人,是滑头鬼啊。可是翘班有点不妙吧? 「听好了,距离你们见面那天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对年轻人来说,两个星期是很漫长的,毕竟一寸光阴一寸金啊。在这段期间,他可能发生了各式各样的变化,关于后藤同学的记忆,他可能早就挤到脑海深处也说不定。再加上你们不同校,这对后藤同学来说是非常不利的状况。搞不好早就有同校女同学接近他,甚至已经交到女朋友之类的,这也是不无可能啊!」 后藤同学一边喊着「哇啊啊,搞不好真的有!」一边伸手抱头。 「后藤同学,我们一起加油吧!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谢谢你,大叔!」 他们两人在我面前坚定地握着手。看在旁人眼里,女高中生和身穿西装的绅士仿佛战友一般团结的样子,真的相当滑稽。不过新先生的眼神非常认真,感觉不像是在开玩笑。而后藤同学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她好像已经完全信任新先生了。 可能的话,我很想假装不认识他们。不过一旦我和他们坐在同一桌,基本上就已经不可能了。我有点心惊胆战,害怕周围的人会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为了让后藤同学的恋情开花结果,我们一起加油吧,小幡同学!」 「……是。」 然后我就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莫名卷入了这件事情当中。当然,我并没有权利拒绝。 ——那么,明天傍晚再到这间店里集合。 没错,因为我在被半强迫的状况下答应了这件事,所以隔天放学后,我也老老实实地独自前往那一间速食店。 虽然我和后藤同学同班,不过我和她是分别离开教室。尽管我们的座位离得很近,经常聊天——很凑巧地,后藤同学的座位就在我后面——但交情也不见得特别好。要是被人知道我们一起行动,肯定会被误会,尤其是那个热爱散布谣言的吹牛大王森岛。而后藤同学似乎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的好朋友,她似乎更不想被班上同学发现。 我和后藤同学在店门口集合,一起穿过自动门,走进店里。点好餐之后,我们拿着托盘移动到座位上。 新先生比我们更早抵达店里,如今正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上望着窗外。如果只是这样倒还没什么,重点是他手上不知为何拿着一副望远镜,而他是透过那玩意凝视着外面。我们知道他是在搜寻后藤同学暗恋的人,可是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只是个怪人。连同他的穿着打扮,让他在这间店里显得格格不入,真亏得他没有被人赶出去啊。 再说,新先生根本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就算搜寻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你在做什么呀?」 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也不好假装对方不在。虽然不太情愿,不过我还是在新先生的旁边坐了下来。后藤同学也坐在昨天那个位子上。 「嗨,小幡同学、后藤同学,你们怎么这么慢呢?」 「并不慢,这很普通。新先生,你用这种东西看外面,会被别人怀疑的。」 「别担心。如果有人间起,我会说我正在赏鸟。」 新先生自信满满地回答,不过他的身后只能看到窗外大雨纷飞的景象,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不对,再说这种大街上的鸟类顶多只有麻雀或乌鸦吧。 「说的也是,还有望远镜这个方法!我一直在想这里实在太远,没办法清楚看到行人的脸,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而且最近一直在下雨,雨伞又挡掉视线,要是用瞭望远镜,说不定连雨伞之间的细缝都能看到了!」 「不,我觉得这样行不通喔,后藤同学。」 我连忙阻止了满心佩服的后藤同学,这可是为了她的名誉着想。 新先生雀跃地收起瞭望远镜,直接说道:「那么,我们就来延续昨天的讨论吧。」 「后藤同学,在你知道的范围内就好,能不能告诉我们对方的资讯呢?」 果然没错。就算用瞭望远镜搜寻,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吧。 「嗯,他是结北高中的学生,身高比我高,大概跟小幡同学差不了多少。没有染头发,是黑发,长度应该有点偏短。另外他看起来很聪明,也有种温柔的感觉,是个非常帅气的人。」 后半段的资讯,是严重透过恋爱中女生的视角去看的,所以无法参考。然而排除这一部分的话,光凭外貌特征,资讯也实在太少、太模糊了。 「用这点资讯找人,有点太勉强了吧?北高的学生人数比结高还多吧?」 「是没错,不过男生只占全校学生的一半,另外再限定用电车通学的人,人数就变得更少了不是吗?」 「就算这样也还是很多啊。」 我一说出现实层面的问题,后藤同学立刻说不出话来。 「后藤同学和对方见面的时间应该也可以用来参考吧?如果回家时间是在那个时段的话,他可能有参加社团活动,这么一来就可以再缩小范围了吧?」 「嗯~可是他身上没什么运动性社团的感觉耶,而且随身物品也很少。」 后藤同学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一边歪着头。 「那么会不会是静态社团?」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刚好有事才晚归吧。后藤同学也是这样,不是吗?原因不见得只局限于社团活动。」 我一反问,结果这次换成新先生闭上嘴巴了,然后三人同时叹出一口气。 线索原本就少得可怜了,如果是同一所学校倒还好,偏偏对方不同校。如果不找一个北高的学生说明原委并且拜托他帮忙的话,感觉应该很难找到。 后藤同学抱住她那一头短发,走投无路似地哀号了起来。 「昨天啊,听大叔说了那么多,我开始觉得可能真的是那样没错。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而且就算接受好意的人选记得,送出好意的人也可能早就忘了。虽然有稍微聊个天,可是我毕竟只是个睡迷糊结果把东西忘在电车上的呆子,再说我也长得很不起眼……而且那天天色又暗,说不定他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她越来越沮丧,而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而且她开始朝着奇怪的方向沮丧下去。 「啊~啊,要是我像明日香一样可爱就好了呀。虽然也有可能没有被他忘记,不过就因为是像我这样的人啊……」 后藤同学的好朋友立花明日香,和后藤同学一样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和性格豪爽的后藤同学完全相反,个性非常温和内向,而且长相十分可爱,相当受到男生欢迎, 甚至还有传闻指出其他学校找她告白的学生总是源源不绝,在我们学校小有名气。 「被我这种人喜欢上,对方可能会觉得困扰也说不定。就算找到他,我有勇气跟他说话吗?感觉有点恐怖呢。」 后藤同学的脸一下子变红一下子刷白,表情瞬息万变,相当忙碌。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抱头烦恼,真的和她在教室里的表现判若两人。 「请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后藤同学是很可爱的。」 新先生说得非常直接,后藤同学有点难为情似地转过头去。 「就算你讲这种客套话,我也没有什么谢礼可以给你喔。」 「这不是客套话。恋爱中的女性,会变得可爱好几倍喔。」 后藤同学的脸色终于彻底变红,像是耐不住害羞似地趴在桌上。听到这句有点肉麻的台词,连坐在旁边的我都跟着不好意思了起来。然而一切的元凶新先生,只是满脸笑容地盯着后藤同学的发旋,完全没感觉到现场弥漫着奇妙的气氛。 「大叔真会说话耶,难道你的恋爱经验非常丰富?」 猛然抬头的后藤同学丢出一记意想不到的变化球,结果这次换成新先生身边的气氛改变了。 「还好啦,因为我活得比你们久啊。」 「还算丰富吧。」新先生含糊其词地带过,伸手推了推眼镜。后藤同学从他这句话里读出隐藏在背后的恋爱经历,她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大叔结婚了吗?看你好像没有戴戒指。」 「没有喔。」 「那有恋人吗?」 「没有。以前曾经有过,不过她已经去了再也无法见面的地方了。」 听到新先生的回答,我脑中突然闪过那张浮世绘,那张画了一个女人、受损最为严重的浮世绘。我本来以为新先生重视的是那张画本身,不过照这样看来,上面那个女人对新先生来说,可能有着特别的意义也说不定。不然的话,是不会夹在记事本里随身携带。 「那个人是美女吗?」 「嗯,是镇上大受好评的美女。」 「果然大叔也比较喜欢美女嘛。」 看到后藤同学气鼓鼓的脸颊,新先生有点伤脑筋似地补上一句。 「我不是因为外表,而是受到她的内在吸引,才喜欢上她的。」 新先生微微眯起眼睛,对后藤同学微微一笑。新先生的视线明明朝着她,可是眼神却像是望着远方一般。 「你想见她吗?」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新先生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藤同学用手撑着脸颊,有点恍惚地说道。 「就是啊,果然还是想见面吧。我也想和他再见一面,至少也想跟他好好道谢啊。」 「咦?不是告白吗?」 明明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却只想在见面之后向对方道谢?我不由得有点错愕。另一方面,后藤同学则是又涨红了脸,嘴巴像条鱼似地不断一开一合。 「你、你在讲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有办法突然跟对方告白!我们只有见过一次面耶!」 「昨天你和新先生聊恋人应该要这样那样的,聊得那么开心,所以我以为如果是后藤同学,一定会直接把话说出来才对,而且你看起来也像是可以轻松做到啊。」 「不可能不可能!那样一定会把对方吓跑吧!而且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啊。要是他用这家伙到底是谁的眼神看我的话,我一定再也振作不起来……」 后藤同学用双手盖着脸,含含糊糊地说道。 「那么,你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道谢,就想把人家找出来吧?至少也该和对方成为朋友。啊,顺便也打听一下连络方式比较好吧?」 「呜呜呜~我搞不好没有这种勇气啊……小幡同学去帮我问啦。」 「为什么是我去?」 「你不是说过任何事都愿意帮忙吗?」 「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她脑内的资讯是什么时候自行调整的啊?再怎么说,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没问题的啦,后藤同学,事情会很顺利的。因为你很可爱,他也一定会记得你。」 在新先生的赞美下,后藤同学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恢复冷静。 「为什么我会被一个根本不熟的大叔安慰呢……应该说,为什么我要跟班上的男同学和陌生的大叔讨论这件事?我明明没有跟任何朋友提过,就连明日香也不知道……」 「是这样吗?」 「是啊,她和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对于这种事她是非常正经的。所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绝对不可以!」 她用充满威胁的眼神瞪着我们,再三警告。这份魄力,让我和新先生都老实地拼命点头。后藤同学似乎相当满意我们的反应,脸上恢复了笑容,随后再一次地开心聊起有关对方的话题。她的话题和表情都千变万化,相当忙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跟上。 当我正在感慨那个后藤同学竟然会因为恋爱而出现这么大的转变时—— 「你有在听吗?小幡同学。」 她又瞪着我发起脾气来了。 新先生所说的「恋爱中的女孩子很可爱」的主张应该没有错,不过我想加上一条但书。 恋爱中的女孩子,实在有点难缠。 以晚上会很危险为由,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就让后藤同学先回家了。 因为在这里坐太久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又点了两杯饮料。负责点餐的店员小姐一看到我,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今天新先生点餐的时候,一定又问了一大堆让店员小姐困扰的问题吧。 我接过饮料,回到正在等候的新先生旁边。 他还是一样拿着望远镜观察窗外。可能是因为天空被积雨云覆盖,就连月光也照射不到人来人往的车站前。不过就算看了,大概也分不出对方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掠过脑中的疑问又突然浮了上来。 「新先生,我想请问刚刚提到有关新先生的恋人——」 我这么一开口,新先生随即让眼睛离开望远镜,转到我身上来。 「那个人就是那张夹在记事本里的浮世绘上的女性吧?」 新先生有点讶异似地瞪大了眼睛,随后视线便落在刚刚后藤同学所在的座位上。 「看着后藤同学,让我稍微想起了有关那个人的事。」 新先生不置可否,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不该碰触的东西,不敢再追问下去。 我们继续隔着窗户寻找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后藤同学暗恋的对象。 打在窗户上的雨始终没有停下来。 「欸,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隔天的午休时间,森岛边喝着利乐包装的巧克力香蕉欧蕾,边把他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并突然跑来问我这个问题。我心里虽然惊慌到极点,不过表面上还是拼命地假装平静。 「你在说什么,是指什么事?」 「就是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却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少在那边随便乱讲了。」 我瞪了森岛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前方。这时背后传来他的几句喃喃自语,说什么「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不过我假装没听见,彻底忽视他。「我被卷入了你现在坐的这个座位的主人,她的恋爱烦恼当中。」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啊,一旦说了,这个人肯定会两眼发亮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吧。这样会让人非常困扰。我已经不想再被卷进麻烦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的直觉太灵 敏,实在很恐怖。 还有呀,要是随便乱坐别人的座位,又会挨骂就是了。 「喂!你不要老是坐在别人的座位上啦,森岛!」 果不其然,吃完午餐回来的后藤同学开口一骂,森岛立刻像只缩头乌龟一样缩起脖子。 「这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坐我的位子呀。」 「不是这个问题好吗?」 看到森岛没有要移动的迹象,后藤同学用蛮力把他拉了下来。这时,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用眼睛问我「你应该什么也没说吧?」,所以我也用眼神回答「我什么也没说」,表示自己的无辜。要是因为森岛的关系害我失去信用,甚至出现奇怪的误会,那也实在太让人不爽了。 「森岛同学还是一样完全没有学到教训呢。」 边笑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和后藤同学一起回到教室的立花同学。 「真是的,这家伙根本没有半点学习能力吧。」 后藤同学坐回自己的椅子,愤慨地这么说道。而我也同意她说的话。 除此之外,森岛重新振作的速度也很快。被后藤同学拖到地板上的森岛迅速站了起来,宛如八卦新闻的记者一般逼近立花同学。 「立花同学!我听说有个大学生向你告白,结果你二话不说立刻拒绝,还把人弄哭了,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呀。」 立花同学脸上的笑容完全没变,毫不迟疑地承认了。 「果然是真的!可是为什么呢?」 「我可是考生耶,怎么可能有时间跟人交往呢?」 「可是啊~如果对方是大学生,就可以请他教你功课了吧?」 「大学生只要一进大学就不会好好念书了,根本派不上用场呀。」 和外表甜美可爱的气质完全相反,她口中说出来的话相当辛辣。后藤同学曾说过立花同学的个性很正经,大概就是指这个吧。真令人意外,我开始觉得那些暗恋她的男生们有点可怜了。 「虽然对方有说『我会教、没问题、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可是他根本没做过补习班讲师或家教之类的工作,怎么看都是那种轻浮爱玩的人。那时我刚好在参考书上看到一题不会写的数学题目,就试着让他解解看,结果他根本看不懂。」 「那样太强人所难了啦。」 因为立花同学的数学成绩,在全年级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至于她手上的参考书,里面肯定全是难上加难的题目。我们异口同声地指出这一点后,立花同学立刻不满似地鼓起了脸颊。 「因为现在可是最重要的时期耶,一个不小心,这场考试搞不好就会决定未来的人生呀!所以当然不希望有人打扰吧?」 「嗯哼~也就是说,你现在完全不打算跟任何人谈恋爱。」 「当然不打算;恋爱这种事情根本是浪费时间。大学入学考可是战争喔!周围的人不是伙伴,全是对手。要是稍微有点疏忽偷懒,一瞬间就会落后别人了。想在这么重要的时期谈恋爱,实在让我想说:『快看清现实吧!』」 我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了后藤同学一眼.结果被她糟糕透顶的脸色吓了一跳。立花同学毫无恶意的率直言词,像箭一样一根根刺在她身上,诚可谓濒死状态。这样不太妙啊。 「你、你们两个,马上就要开始上课了,快回座位去吧。喏?」 此时预备铃也刚好响了起来,所以他们两人并没有发现到我和后藤同学不自然的态度,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等到他们走开之后,我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后藤同学开口。 「……后藤同学,立花同学她没有恶意……」 「就是因为她没有恶意,才加倍让人难过吧。」 后藤同学低下了头,叹出一口气。 「其实我也非常理解明日香说的事啊。都这个时期了,自己到底在干嘛呢?明明连能不能见到面都不知道,却还是一直花时间找人。应该早点回家念书才对,前阵子的模拟考结果也不是很理想……再这样下去,要考上第一志愿可能有点难度啊。」 「我上了高中之后就一直努力到现在了。」后藤同学如此低语,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原来她从这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目标了吗?「你真的有在考虑将来的事情呢。」我轻声这么说道,结果后藤同学露出一副打从心底讶异的表情。 「这很普通吧?小幡同学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 这时正式的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于是对话就此中断。 我并不是完全没想过关于未来或是毕业后的出路之类的事。 虽然我没有告诉后藤同学,不过之前一年级时经常拿到的毕业出路调查表上,我每次都写了同一所大学。说真的,就算不上大学也无所谓,我反而更想快点出社会、快点脱离受人扶养的身分。对此,妈妈告诉我:「去念大学比较好,而且你不必担心,一人份的学费我还有办法赚。不要太小看父母了。」因为有这番强而有力的话,我才能毫无顾忌地选择继续升大学。然而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地压低学费,同时也因为想减少其他支出,最好是选择能从自家通学的学校。如此一来,能够选择的地方就不多了,我就是用这种消去法决定毕业后的出路。 看到我的选择后,班导里中老师露出了有点古怪的表情,不过还是说出:「我觉得你应该可以把目标设在更好一点的地方,不过小幡同学是单亲家庭,会有其他因素嘛。」就这样接受了我的选择。另外,妈妈也说了:「既然是你自己决定的学校,那就这样吧。」表示认同之意。 所以这样应该就行了。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目标都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明明只需要朝着它前进就好,但我就是没办法专心用功。现在都已经六月了,像后藤同学那样紧张焦躁才是常态,而我却像是有东西卡在胸口一样,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心情。所以才会莫名地觉得立花同学说的事情仿佛与我无关,明显感受到自己和其他同学之间的不同。这样难道不行吗?这样难道并不是正确答案吗?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忧郁。」 从隔壁传来的声音,让我瞬间回神。直到我看见眼前这间比高中教室略宽的室内,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补习班了。抬头往身旁一看,我那就读其他学校的朋友正从书包里拿出参考书。 「星野……」 星野露出有点感兴趣似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啊啊,这里也有呢。也有像后藤同学一样认真考虑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像星野一样认真的话,应该早就决定好毕业后的出路或将来的目标了吧。」 「哎,该决定的事情是都决定好了没错。小幡还在犹豫吗?」 「我也不是在犹豫,只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没有那种感觉……」 没办法把心里想的事情顺利化成文字说出来,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嗯哼。这个嘛,反正还有时间,你就一直烦恼到能够接受为止,这也是一种方法吧?」 我重新抬头望着轻描淡写地对我提出建议的星野。从很早以前,我就认识这个曾经跟我同校又同班的朋友。他的个性有点老成,擅长照顾别人。跟他相比,我只觉得自己根本还是个小鬼。偏短的黑发,身高也只比我高一点点,几乎一样。另外虽然不及阿树,不过他的长相也算是相当端正。感觉跟我手中握有的资讯多有相似之处。 (如果后藤同学暗恋的对象是星野的话啊……) 仔细想想,电车发车的时间也几乎和补习班下课的时间相同,可 能性应该不会是零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觉得真是谢天谢地吧。 「星野,你是坐电车通学吗?」 「不是,我是坐公车。」 「我想也是啊——」 心中暗自升高的期待,瞬间就被轻易粉碎了。这样说也对,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的偶然呢。 「问这干嘛?」 「没有啦,只是有点在意……另外再问一下,北高的社团活动大概到几点结束啊?」 「嗯~运动性社团和静态社团应该不太一样,我不是很清楚耶。」 「是吗?」 我原本以为应该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线索,不过既然他不知道,那我也没办法。之后再去问问其他北高的人好了。想到这里,我开始认真觉得还是需要一个北高的学生帮忙才行。就把后藤同学的状况说出来,拜托星野帮忙好了。嗯,就这么办。 我想和星野解释一下——不知为何他自言自语说着「也对,还有社团活动这个可能」——但是补习班的课程立刻开始,这个想法随即被我驱赶到脑中一角,一不小心就忘记了。 因为我被半强迫地卷入后藤同学的恋爱事件当中,所以有好一阵子无法在环小姐的店里露脸。等到终于获得解放的周末,我便久违地造访了加纳裱褙店。仔细想想,其实并没有隔很久,只是每天都发生许多事、过得太充实的关系,造成心理上有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错觉。 穿过挂在店门口的门帘,出声招呼之后,环小姐和阿树两人走了出来。他们平常总是满脸笑容,今天却用某种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看来他们似乎已经从新先生口中知道了后藤同学那件事情的始末。 「所以新先生呢?」 我听说他在解决后藤同学的问题之前,会一直借住在环小姐的店里,可是现在却没看到他那特征明显的身影。难不成今天也跑到车站前站岗了吗? 「新先生今天去了公司喔。因为翘班太多天,所以被叫过去了。」 在我表达担心之意后,阿树一边苦笑一边这么对我说。他会怎么跟公司解释呢?该不会真的老实说他要帮忙让一个高中女生的恋情开花结果吧……不对,感觉他应该会说,甚至还会大力强调。他根本就是没用的社会人士的最佳范本啊!虽然他不是人,而是滑头鬼。 「洸之介不可以变成那个样子喔。」 环小姐感慨良多地这么说,所以我也感慨良多地回答「就算想也变不成」。 「今天扬羽他们好像不在呢。」 「扬羽和樱汰今天去兵助家玩了,刚刚才走。」 「这样呀。」 所以是我这次来访的时机不好,正好错开了吧。 「要是我早点来就好了。」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喔。」 环小姐边说边把黄色底布配上白色麻叶格状花纹的和服袖卷起来。 「我接下来要帮新委托的浮世绘更换托裱纸,你还没有做过吧?」 「让我做没关系吗?」 「已经征求过新的同意了。」 为新挂轴裱褙的方法,我已经学过一轮了。但是为原本就是挂轴的物品重新裱褙,或是修补破损等工作,至今还没有实际接触过。顶多只有在环小姐进行作业时站在一旁见习,或是帮忙处理杂事。虽说我是徒弟,但实际上跟外行人没两样。至于裱褙,虽然有贴过纸却没有剥过纸。首次进行的作业,让我有点紧张。 首先把托裱纸朝正面放好,用刷毛沾水刷湿,让浆糊变得比较容易剥除。接下来,则是从角落一点一点地小心撕下托裱纸,同时注意不要伤到画心。只要稍有疏忽,画心就有可能受损破裂。新先生曾说他总是随身携带,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托裱纸劣化得相当严重,非常难剥。这是需要耐力与耐心的作业,等到全部剥下来,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当注意力不再集中,我立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疲倦。不过在旁边一边指正我危险的手部动作,一边凝神细看的环小姐,可能更累也说不定。毕竟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弄破。 「相当累人呢。」 「这张画还算小,有些画可是比这个大上好几倍喔。」 「呜哇。」 我忍不住呻吟。 之后只要再托裱一次,就可以完成。我凝视着这张依然背面朝上的浮世绘。 「这张画上的女性是新先生的恋人吗?」 「哎呀,你是听新说的吗?」 「嗯,算是吧。环小姐知道新先生的恋人是怎么样的人吗?」 「知道一点,因为她还挺有名的。」 「很有名吗?」 「至少有名到可以让人画上浮世绘呀——你有听过笠森阿仙(注:笠森阿仙(1751-1827),在笠森稻荷神社的茶屋工作的店销姑娘,被誉为江户三大美人之一。)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突然迸出来的陌生名字,我摇了摇头。 「她是笠森稻荷神社前的茶屋姑娘。是个相当惊人的美人,很受大家欢迎,所以一个叫做铃木春信(注:铃木春信(1724-1770),江户时代中期的浮世绘画家,以创作美人画著名,画中的女性多是腰肢细瘦、身材纤巧的仕女。)的画师为她画了一幅画。在那之前,会被画在浮世绘上的女人大多都是舞妓,几乎没有人画普通的村姑。不过在阿仙广受喜爱的明和时期(注:明和时期为一七六四至一七七一年,后文提及的宽政时期为一七八九至一八〇一年。),以及之后由喜多川歌麿(注:喜多川歌麿(1753-1806),浮世绘最著名的大师之一,善于描画女性头部为主的美人画,以舞妓、花魁、村姑等无名的女性为题材,这些女性也会因成为歌麿笔下的模特儿而成名。)所代表的宽政时期则是相当流行。记得有人帮那些村姑们做了人气位阶表喔。」 又是位阶表。江户人真的很喜欢排名次啊。 「于是她们工作的店里便涌进一大堆想看她们的客人。有些地方还传出了因为客人太多,只好泼水赶走客人的事件。记得应该是……难波屋阿北(注:难波屋阿北(1778-不详),因被喜多川歌麿描绘成画而出名的茶屋姑娘,是宽政三美人之一。)的店吧。」 果然每个和平的时代都会不断发生同样的事情呢。我忍不住这么想。 不对,这应该是男人的天性问题吧。也就是说不管哪个时代,男人都是不会变的。 「画中的这名女性——理世,也是大受欢迎的村姑之一。她和阿仙一样,都是江户郊区一间神社附近的茶屋姑娘。」 「啊啊,所以才会拿着托盘。」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咖啡厅里的女服务生之类的吧。可是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接待客人,感觉有点悲伤、有点苦闷,还有一点忧愁。现在的店员,每个人都跟站前速食店的店员小姐一样,面带开朗笑容的形象十分强烈。莫非那个时代并不是如此吗? 我询问环小姐,她歪着头沉思。 「这个嘛,我不知道耶。因为没有实际见过面,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记得阿树应该有跟她见过面吧?」 这时,阿树正好走进了工作室,时机准确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们。 「你们结束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你来得正好。阿树,你有见过这位女性吗?」 「你说理世小姐吗?见过啊。因为新先生有带我去过理世小姐的店。」 原来阿树曾经见过她吗? 「那个,我觉得这张画中的女人,看起来有点阴沉的感觉。」 「会吗?可是她并不阴沉呀。我去的时候,她还相当开朗地 对我打招呼呢。虽然可能是因为我和新先生坐在一起的关系,不过她的确是个亲切又漂亮的好姑娘喔。感觉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受到大家喜爱。」 说到这里,阿树回过神似地猛然按住自己的嘴巴。他大概是觉得在自己喜欢的女人——在环小姐面前夸奖其他女人,是种非常不智的行为吧。不过当事人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明明注意到了却刻意无视——我猜应该是后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虽然有顺利成为一对恋人,但是好像马上就分开了吧?」 「没错没错。听说是因为她想不开,所以强迫新先生一起殉情。」 「殉情?」 从这段话的走向来看,这里所说的殉情应该不是那种杀死恋人再自杀的殉情,而是互相爱慕的两人一起自杀的那种殉情吧。因为此生无法结合,所以期待来生能够在一起,然后相约一同自杀。然而阿树刚刚却说她强迫新先生这么做,事情会不会发展得太诡异了一点? 「所以他们就这么分手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新先生就从她面前消失了。他明明一直假扮成人类,而且也有份正当的工作,但是他把这些长年累积的成果全部舍弃,甚至还为了将来擦身而过时也不会被认出来,连外貌都一起改了。在那件事之前,新先生的样子其实更年轻,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而已吧。」 「可是他一直很珍惜这张画,而且还随身携带,就表示他至今都没有忘记这个人吧?」 我想起了新先生之前在速食店里露出有点寂寞的侧脸。 ——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这句在后藤同学和我面前吐露出来的话,一定是新先生的真心话吧。因为我和后藤同学都不清楚新先生的过去,所以他才会一时说溜嘴也说不定。 「另外,新先生好像也是在同一时期开始他的恶作剧。有一次,他在环小姐的工作室里恶作剧,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对吧?在那之后,他甚至连工作室都不再进去了。」 「那是当然的。」环小姐有点面带怒色地接了下去。「为了区区的恶作剧,重要的工具就被人随便乱碰,怎么可能会有人不生气呢!」 环小姐的这番话再正确不过了,但是会让她气到这种程度,肯定是做了天大的恶作剧吧。话说回来,真的生起气来的环小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这时,阿树像是想起了某件事一样,开口询问环小姐。 「新先生应该还有一张理世小姐的画像吧?」 「有啊,是那幅肉笔画的挂轴吧。因为装裱变得破破烂烂,所以我之前重新裱褙过了。」 「原来是这样。我那个时候也是第一次看到,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啊。」 「请问新先生现在还留着那幅画吗?」 「不,我想应该已经不在新先生手上了。」 为什么呢?像这张浮世绘,他明明就是夹在记事本里,不管去哪里都带在身上啊。虽然肉笔画没有办法随身携带,不过这可是最重要的人的画像,正常来说应该是不会放手吧? 「那么那幅画现在在哪里?」 「这个嘛,详细情形我没有多问……记得他好像有说是寄放在某处了吧。」 至于那个某处是哪里,就连环小姐也不是很清楚。原来环小姐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但是这么一来实在令人很介意。那个某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来问问看吧。我一边看着理世小姐的画像一边这么想着。 当我想起打算拜托星野帮忙寻找后藤同学的暗恋对象的计划时,时间已经过了周末,来到星期一了,而且还是在补习班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也真是够蠢的。我忍不住鄙视自己,这实在是蠢过头了。 下课后,就在我准备逮住星野而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星野在北高的朋友杉浦抢先叫住他。 「星野,再不快一点,公车就要跑走了!」 虽然听见了杉浦的催促,不过星野却还是好整以暇地玩着手机。 「没关系,我今天要去坐电车。」 电车?这不太对劲,星野应该是坐公车通学才对。之前我有问过他本人,而且也看过他朝着公车站牌冲过去的样子。难道他也可以坐电车上下学吗?可是从他们的对话内容看来,好像只有今天而已,那也同样令人费解。 无视于我心中的混乱,杉浦只说了一句「啊啊,是吗」,然后就干脆地离开了。跟不上状况的人只有我,而我正呆站在原地,试图整理这一切的时候,星野满脸笑容地主动接近我。 「小幡,我正好有事想问你。你们结高的社团活动大概是几点结束啊?啊,只要说个大概的时间就行了。」 这个问题,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就是几天我对星野提出的问题吗?难不成?某个想法开始迅速膨胀起来。虽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不可能会有这么惊人的巧合,但也无法否定心中这股小小的期待。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试着确认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星野……我想问你一件别的事……」我吞了一口口水,然后继续说下去。「大概三个星期前,你有在现在这个时段坐电车回去吗?」 「有啊。我偶尔会去我表哥的家里住,那个时候就会搭电车。」 「那个时候,你有没有碰到一个把东西忘在车上的结高女生,然后你把东西送回给她?」 星野打从心底讶异似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用再怀疑了,可以确定了。 我先挡下想要追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的星野,拿出手机迅速拨出一通电话。今天后藤同学会不会也是老样子,待在那间速食店里呢?如果新先生也在的话,可能又会因为夜路危险之类的理由,让她早点回家也说不定。 接起电话的后藤同学似乎有点讶异我突然打电话连络。 「你现在在哪里?」 我实在没有耐心说明原委,干脆跳过所有的说明,直接发问。 「现在?就在那间速食店,啊,大叔也在喔。他今天也叫我早点回家,但我硬是留下来。」 「运气真好。」我心想。说的不是我,而是后藤同学。 我单方面地对后藤同学做出指示,要她在那边等着,随后挂断电话。然后我再转头看向星野,拜托他前往车站,但是不要搭上电车。 「咦?为什么?」 「总之你就在车站的剪票口等着啦。」 我扔下了满心困惑的星野,抓起书包冲出教室。就这样连伞都不撑,直接冲进附近的速食店。在店内望了一圈后,发现新先生和后藤同学就坐在老位子上,我随即冲了过去。全身湿透又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似乎让他们吓了一跳,只见两人仿佛说着「发生什么事?」般瞪大眼睛。 「小幡同学,你怎么了?」 我稍微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对她说。 「我找到了。找到后藤同学要找的那个人。」 「咦?」 「我要他在车站那还等着。走吧。」 后藤同学似乎有点呆住似的,脸上仍然维持着不敢相信的表情,生硬地点了点头。我们连忙走出店里,朝着车站前进。车站前已经被下班回家的上班族,还有从补习班下课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因为下雨的关系,视线都被雨伞挡住,视野狭窄到不能再窄了。在这蜂拥的人潮中,我们有办法迅速找当星野吗?不对,在此之前,他真的会乖乖在这里等吗?我有点不安,不过最后还是在各色雨伞的缝隙之间,看到了站在车站入口处的星野。我暗自松了口气。 「是 第四章 人类的故事 之二 在加纳裱褙店里,大家集合的中心地点,就是在靠近店门的和室里的矮桌周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大家总是自然而然地围着矮桌坐下,各自拿出自己的游戏机或书本,或是躺下睡午觉,度过一段悠哉的时光。不时喝一口环小姐泡的茶,吃一口阿树从女朋友那边接受施舍的点心,有时还可以吃到丰盛的正餐。所以我也经常遇上才刚进门没多久,矮桌上就立刻摆满了装有丰盛菜肴的盘子的状况。然而,那天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前一天,我的手机收到一则扬羽发的简讯。打开简讯后,发现她要我到环小姐的店里露面。里面没写任何理由,却清楚指定了时间。扬羽的简讯和莲华的简讯正好相反,极度简约,表情符号也只有一点点。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为什么她们两人的感情会这么好了。 我依照扬羽的命令,在隔天中午前往环小姐的店。我一如往常地穿过门帘,正准备走上和室的时候,注意到摆在矮桌上的东西。 「那是……」 扁平的盘子上放着黄面,应该是中华凉面吧。从放在上面的配料来看,不像是沾面。刚进入七月,梅雨季节随即结束,气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尤其今天更是热到让人觉得根本是盛夏了,所以桌上出现这种东西一点也不奇怪。 只不过,这盘面上所放的配料,和普通的中华凉面有着天壤之别。精心排列的鸡蛋与小黄瓜,以及用番茄做出来的花朵,番茄花包围的那个东西,看起来应该是用红萝卜雕刻出来,一只翅膀格外长的鸟。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类似的东西。是电视节目吧?记得应该是中华料理特辑,料理的名字叫做—— 「这该不会是那个叫做满汉全席的东西吧?」 这已经不是装饰用的等级,看起来就是刀工精细的雕刻作品,可是我不知道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要庆祝什么吗?啊,说不定又是阿树从贵妇那边收到的东西? 就在我紧盯着它看的时候,里面的纸门打开了,从门缝中探出来的是我许久未见的一张脸。 「乔治先生。」 「喔喔,少年仔!」 做为河童的证据的圆形秃——不对,是盘子,今天也隐藏在抓得十分完美的头发造型下,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到,真不愧是专业的美发师。他咧嘴偷笑的表情和以前一模一样,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感觉他的脸颊似乎有点凹陷。是因为瘦了,还是累了? 「工作没问题吗?」 之前因为无故翘班而受到惩罚,应该有好一阵子都不能休假才对。他该不会是再也受不了然后逃出来吧? 「那段日子总算是结束啦。哎哎,真是受不了啊。哈哈哈。」 乔治先生眯起了他细长的眼睛,发出一点也不像是受不了的大笑声。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环小姐有点不耐烦似的声音。 「乔治,你不要一直挡在这里,快点进去。」 可能是被身后的环小姐推了几下吧,他一边说着抱歉抱歉,一边在矮桌周围的坐垫上坐下。从他身后现身的环小姐,身上穿着黑色的金鱼花纹浴衣,让我再一次地感觉到「已经是夏天了啊」。环小姐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然后浅浅一笑。 「欢迎你来,洸之介。吃过午餐了吗?」 「还没有。」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看来这些东西应该不会浪费掉了。」 环小姐边说边将东西放在矮桌上,同样又是一盘装饰着精细蔬果雕花的中华凉面。 「乔治买了一大堆回来,实在有点伤脑筋啊。」 「夏天就是要吃中华凉面不是吗?」 「就算如此,这也未免买太多了。还吵着一定要让你做,结果一做又花了很多时间。」 「这个,是乔治先生做的吗?」 我指着蔬果雕花,而乔治先生立刻得意了起来。 「是啊是啊。这是我以前锻链出来的技巧。我本来是在没工作的时候打发一下时间,有样学样地玩玩而已,结果却不小心着迷了。这个技巧在居酒屋或餐厅打工时相当受到重视,所以我也借此赚了不少零用钱。」 「啊,是……」 以前,莲华曾用「那家伙的手根本就是异常地巧」来评论乔治先生,该不会就是指这个吧?的确相当异常啊。光看外表,几乎可以媲美之前赏花时从樱汰老家送过来的高级怀石便当。 「因为他从以前就对奇怪的事情特别有兴趣嘛,明明可以活用这个特技直接找工作。」 「记得有人挖角过你吧?」环小姐这么一问,乔治先生用力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天职就是美发师啊。」 乔治先生伸手指着自己从刚刚到现在丝毫没有变形的头发。 这时,刚刚应该待在厨房的樱汰走了进来。他手里抱着装有麦茶的水瓶,一看到我,便立刻朝后面扯着喉咙大叫。 「啊,洸之介,你来了啊——扬羽,追加一个杯子喔!」 「我已经没办法拿了!阿树,快点去拿!」 「了解。洸之介喝麦茶好吗?不过剩下就只有热茶可以喝了。」 随后他们七手八脚地在桌上摆出杯子、筷子、盘子等餐具,转眼间矮桌就变成了餐桌。若是平常,现在应该是由环小姐招呼大家开始吃才对,可是今天却不太一样。 「好了,现在终于全员到齐了。」 在环小姐开口之前,扬羽十分满意似地先瞄了大家一眼。 「那么,现在开始召开紧急会议!」 「不是开始吃饭?」 「那也是其中一件事,不过这才是重点!」 扬羽直接表现出心中的不快,狠狠瞪着发言反问的乔治先生。 「午餐只是顺便。都是因为乔治这个呆子买太多,之后有好一阵子都得餐餐吃中华凉面了啦。你听好了喔!这种东西呢,一包里面是装了三人份。结果你居然有多少人就买多少包,实在是没常识到家了。」 「没问题的。我也有买蔬菜、鸡蛋和火腿过来啊。很完美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好吗?是要你好好考虑清楚再买!以前爆发饥荒的时候,明明也因为没有食物而吃过不少苦头,为什么你还是不懂呢?」 「哎呀~饱食的年代实在太美好了。」 「你太迎合时代潮流了啦。」 猫又和河童的争执在眼前逐渐扩大,颇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感觉,阿树赶紧出面打圆场,说着「别这样别这样」。 「那么扬羽,你要说什么?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才叫大家集合吧?」 已经彻底怒火中烧的扬羽,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咳了几声。 然后她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开口说道。 「你们不觉得兵助最近有点怪怪的吗?」 「有吗?我倒是没发现。」 樱汰直接表示疑惑。阿树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清楚,而乔治先生则是回答:「最近都没见到面,所以不知道呢。」 「你们难道不觉得,他好像在背地里偷偷进行着什么吗?」 尽管扬羽这么说,我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他最近好像很忙,我们几乎没有见到面。此外,连交情比我还久的樱汰和阿树都不知道了,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啊?」 「才不是想太多呢!阿树,上次你也有看到新先生留下的恶作剧吧?」 「啊啊。」 前些日子,我们在博物馆里欣赏完理世小姐的挂轴,回到店里后,新先生一如往常地在店里留下恶作剧就溜走了。放置的地点是洗手间,可以推测他应该是在离开前去洗手间时留下来的。 这次的恶作剧,是打开洗手间的门之后,就出现一座卷筒卫生纸堆成的高塔挡住去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状。只是问题在于其中一卷卫生纸上,用麦可笔写下了几个粗黑的大字,而且还指名了「给兵助」,并写着:「快点老实说吧!」 不知道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发现这个恶作剧的人正好就是兵助先生本人,所以兵助先生一看到这个,才会忍不住大叫「少多管闲事!」,而且还涨红了脸。到目前为止,那条讯息的含意还是只有两名当事人才知道。兵助先生坚持保持沉默,而之后也没有机会见到面,新先生则是因为工作到国外出差,连络不上,自然也无法询问。话说原来他有护照啊?一个滑头鬼正大光明地搭飞机呢。看到护照的机场地动人员肯定会吓一跳吧。因为他明明那副打扮,却叫做新左卫门啊。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有兵助一个人发现。」 「环小姐知道那个讯息的含意吗?」 那一天,和兵助先生、新先生一起行动的人,就只有我和环小姐。因为是环小姐,所以我还以为她应该早就看穿了一切。但是她却一边啃着雕成乌龟形状的小黄瓜,一边歪着头回答「我也不知道呢」。面对这个雕刻得无比精美的小黄瓜乌龟,却能毫不犹豫地从头一口咬断。这一点实在很有环小姐的风格,太豪迈了。 「会不会是工作方面出现什么烦恼,然后被新先生发现之类的?」 再过两周,兵助先生他们的展览就要在市立博物馆举行了。 因为博物馆员望月小姐似乎非常期待,他也费尽心力,所以才感受到压力了吧?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兵助先生相当不对劲,表情看起来始终不太开心,而且话也不多。可是感觉上还是不像是在烦恼的样子啊。 「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他应该会先找环小姐商量吧?毕竟是师傅与徒弟的关系。」 听到樱汰指出问题点,环小姐干脆地回答。 「他什么也没有问我呀。」 也就是说,这件事大概和工作无关。 「那么,会是其他事情吗?啊,例如外表看起来太可怕,吓到客人或是小孩之类的?」 「阿树,那种事情三不五时就会发生吧。」 扬羽毫不留情地驳回意见。 「那么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因为想不出可能的状况,所以大家都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抱头烦恼,而环小姐则是自顾自地嚼着小黄瓜乌龟。到最后,另一个跟她一样认真吃着面条的乔治先生轻描淡写地说: 「会不会是交女朋友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但是我不懂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而且扬羽也干脆地表示否定。 「我想应该不是那个原因。」 「为什么?」 「乔治应该知道吧?兵助不是有心理创伤吗。」 「啊……」 扬羽的话让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乔治先生马上露出极度同情的表情,闭上了嘴。环小姐以外的人也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不了解详情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 「心理创伤是指?」 我耐不住好奇心,开口询问。阿树立刻像是沿着记忆之丝回溯一般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那是兵助还是学生的时候,大概是高中吧?」 「没错没错,那是他第一次交到女朋友嘛。」 一旁附和的扬羽,也像是聊起亲戚家小孩小时候的事一样,散发出某种遥想当年的感觉。不过她的外表完全不显年纪,所以看起来非常不协调。 「结果呢,有一次他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很不幸地在路上偶然遇到了环小姐。」 我看向悠然自得地喝着麦茶的环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从兵助的角度来看,环小姐是从小就在一起的师傅,就像家人一样,对吧?因为他是这样认知的,所以也没多想就直接和环小姐打了招呼,还把环小姐介绍给女朋友认识。当时如果有扯谎说是姐姐或亲戚也就算了,但那个笨蛋竟然老实地说出环小姐是他的师傅。」 扬羽一副看不下去似地反复说着真是有够笨的。 「虽然兵助知道环小姐是妖狐,但是从他女朋友的眼中看来,就只是个年纪相近的年轻美女,不是吗?而且他也没告诉人家裱褙师的工作和家里的状况,所以就算说是师傅,女朋友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看到男朋友跟年轻又漂亮的大姐姐状似亲密,女朋友当然会不高兴啊。于是她开始乱想、生气,最后就分手了。」 「啊……」 乔治先生发出了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声音。当事人之一的环小姐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应该负责——实际上她的确一点错也没有——只专心地用筷子夹起番茄雕成的玫瑰花。 「不过那应该是兵助说明的方式太烂的关系,是他自作自受。」 「在那之后他有稍微大闹一阵子,然后就这样进入了叛逆期。」 阿树笑着说出这番话,可是那真的可以当成笑话看待吗?兵助先生的叛逆期……感觉好像很恐怖,实在不敢想像。 「所以呢,每次只要兵助交到女朋友,我就是有办法感觉得到。他会很开心,但是又会想起以前的创伤,然后渐渐消沉。可是这次的感觉不太一样,对吧?像是在隐瞒着什么。」 我觉得扬羽眼中似乎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连扬羽也看不出来吗?」 「就是啊。所以我才会这么在意,之前还跟樱汰一起到兵助家里打听消息呢。」 「嗯。可是兵助和兵助的家人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完全没打听出任何东西啊。」 樱汰干脆地断定他们之前行动只是徒劳无功。 「那么,会不会是他私人的事情啊?」 「不知道呀。所以我希望大家可以帮忙打听,这场会议的目的就是这个。」扬羽满脸笑容地继续说下去。「听好了喔!兵助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只要稍微套一下口风,他应该马上就会说溜嘴,然后再从那个地方切入!」 扬羽激动地发表意见,双眼就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玩具一样闪闪发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担心。应该说,她原本就不是因为担心,而是因为觉得有趣才会这么在意,也才会为了这个目的把大家叫来吧。扬羽以外的成员们似乎也对兵助先生隐瞒的事情产生兴趣,开始七嘴八舌地报告他最近的样子。看来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放任不管、顺其自然这个选项。 我猜兵助先生应该也会有一、两件想要保密的事,而所谓的个人隐私……八成不存在吧。在这群人面前,隐私根本没有意义。大家是从兵助先生一出生就认识他了,连兵助先生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大家都会记得。面对这些近似于家人的人,兵助先生当然一点胜算也没有。 「环小姐,这样好吗?」 就某方面来说,这可是心爱的弟子碰上危机啊。在这种状况下,师傅不是应该要出面阻止吗?我试着问了一下,但是环小姐却愣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不好的吧?」 「喔……」 「别去管他们,反正桥到船头自然直嘛。」 就是看起来好像直不了,所以才担心啊。我在心中默默说完之后,伸手拿起从刚刚一直放到现在的中华凉面。我和红萝卜雕成的龙对看良久,有点烦恼到底该从哪里吃起比较好。 「他对洸之介特别没有戒心,最有可能不小心对你说溜嘴,所以你要加油!」 虽然扬羽帮忙打了气,不过我在兵助先生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前八成都没有机会见到他,所以不去 理会应该也没关系吧。我在当下是一派悠哉地这么想着。 就在这道命令下达一周后的星期日,我为了向师傅求教,便像往常一样前往加纳裱褙店。主要目的是为了修复小野寺先生寄放的达摩画挂轴,顺便请教扇面画的裱褙方法。 「把扇子加工为挂轴的时候,必须先把扇面的和纸从扇骨上取下,再把背纸剥除。」 环小姐一身灰色和服,系着绘有波浪花纹的蓝色腰带,手指着已经修复完成的达摩画画心。 「如果不这么做,纸张会太厚,导致无法卷起来。」 「这么做没问题吗?难道不会破掉吗?」 「没问题的。扇子的和纸原本就有两、三层,是把夹在正中央的和纸剥开,再把扇骨穿过去的。所以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破,再说和纸原本就很强韧呀。」 环小姐从屋子里拿出一把扇子让我看,纸张的确非常厚,感觉也很强韧。相比之下,之前帮新先生的浮世绘剥除托裱纸的工作搞不好还更困难,因为纸张又薄又脆弱。 「完成之后再贴上一层纸补强。可是这么一来尺寸有点太小,形状也太过特殊,没办法当成挂轴的画心使用。所以现在要在把它贴在和纸上,加工成这样的画心。」 除了扇子之外,单张的书简好像也是用这个方式裱褙。另外,这个方法不只可以加工成挂轴,好像也可以把变薄的扇面画贴在屏风上当成装饰。 「原来还有这种技巧啊。的确,以这把扇子的厚度来看,可能真的没办法卷起来呢。」 「此外像是书写短歌的纸片和纸版,都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加工成挂轴。然后——」 就在环小姐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从远方,应该是从店门口,传来了呼唤环小姐的声音。环小姐似乎也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会过来,惊讶地张大眼睛说道「哎呀,真是难得」。 「环,你在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打开工作室纸门直接走了进来的人,正是前几天的话题中心人物兵助先生。兵助先生仿佛没想到我会在场,看似有点惊讶。 「洸之介也在啊。」 「怎么了?这么突然。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不,还没。虽然展览已经开始了,但是这一阵子应该都没办法空下来吧。我今天也不是来这里偷闲的,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吗。那我们还是到和室那边去吧,洸之介也来喝杯茶。」 环小姐俐落地收起达摩画的挂轴和裱褙工具,回到和室。 感觉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兵助先生有话想告诉环小姐,而我也凑巧在场。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感觉好像不是太久以前,但我想不起来了。 「兵助先生,我在场没关系吗?」 我询问之后,兵助先生回答「无所谓」,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同席聆听,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扬羽之前的命令,而是我有点在意兵助先生想说的「话」是什么。 「我今天是为了委托工作而来的。」 在伸手接过环小姐端出来的麦茶之前,兵助先生露出了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如此说道。由兵助先生带来委托环小姐的工作,可能和「思念」有关也说不定。 「委托人和委托的物品是?」 「委托人是结之丘市立博物馆的馆员。之前有见过面吧?就是望月小姐。」 啊啊,是那个人啊,那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女人。我回想起之前见过面的那位博物馆员的身影。这么说来,委托品应该是博物馆内的收藏吧。 「委托物品是挂轴吗?还是屏风之类的东西?」 「关于那个啊……」兵助先生有点欲言又止似地说了下去。「我其实不是很清楚。」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事关工作委托,所以我原本打算安静聆听就好,可是却忍不住开口询问。兵助先生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冒犯的模样,开始说明起来。 「那座博物馆,最近好像发生了一些怪事。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因为保管在库房里的东西都会加以分类、编号,管理得非常仔细,所以只要一看清单,就能立刻知道某某物品摆在某某位置。然而最近明明没有人进去,却有物品擅自被移动了。就算摆回原位,隔天又会有其他东西被移动到其他位置。据说这个状况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几乎天天发生。」 那样的确很奇怪。可是光凭这点资讯,应该没办法一口咬定是「思念」的关系吧。 「这和思念不太一样,会不会是某种灵异现象呢?就是那个什么骚灵现象(注:又名喧闹鬼现象,指发生物品莫名地移动,或是碟子摔在地上等,制造出混乱和声响的灵异现象。)。」 「不能说完全没有那个可能啦。」 兵助先生露出了明显厌恶的表情。他的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而且平常明明还跟妖怪打交道,但他说不定拿这种恐怖故事没辙。 「不过也有可能是某种思念。因为结之丘市里出了许多杰出的艺术家,而博物馆也收藏了很多他们的作品。像是毕业自结之丘小学美术社的艺术家,还有小幡洸泉。」 说到这里,兵助先生朝我笑了笑。是吗,原来博物馆里也有老爸的画吗?感觉有点新鲜。 「那里原本是某位创业家兼资产家,名字叫做……呃,我一时想不起来,总之就是这么一位大叔,他非常热衷于培养艺术家和搜集美术品,那座博物馆就是由他带头建立而成。他也把自己的收藏品直接捐赠出来,所以那边的库房里收藏了大量有名、无名艺术家的美术作品。」 「喔,原来是这样啊。」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大叔存在,看来我对本地的事物意外地生疏啊。若是环小姐应该就会知道吧,毕竟她从战前就一直住在这里,搞不好还曾经见过面呢。我边想边朝着环小姐看去,发现她的脸颊有些泛红,眼睛更是闪闪发亮,看来应该是被刚刚说的库房里的作品吸引住了。这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一般来说,博物馆的库房是很少有机会进去的。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她好像希望你能过去博物馆一趟,总之先看看库房内部。」 「检查所有的收藏品吗?」 不知道哪个作品造成怪事发生,就必须逐一地确认吧。可是,这样也未免太困难了。 「不,那样行不通,因为东西实在太多了。总之先进去库房里面,说不定就能知道些什么。说是希望,其实有一半像是在下赌注吧,因为她真的已经是束手无策的状态了。」 兵助先生应该是在想尽各种办法之后才来委托吧。只见他垂下了肩膀,低声说道: 「我其实也不想过来麻烦你。」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精疲力尽,又带着一丝后悔。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扬羽坚持兵助先生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呢?能帮博物馆做的事情已经全都做了,但是依然无法解决,最后只能拜托师傅。不过他其实比较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所以很难开口,不知道该说出来还是该想其他的办法。 不对,他也有可能是在这次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在烦恼了也说不定。兵助先生很早以前就把所有跟「思念」有关的工作交给环小姐,自己只负责仲介。哎,毕竟师傅可是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手艺高明,交给她处理不仅更加确实,也比自己动手来得安心。 可是啊,他会不会是对于某些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感到懊恼呢?明明有个厉害的师傅,却没办法学到她所有的技术。他会不会是深感自己的能力不足,因此感到懊恼呢?先前他想对环小姐说的事,搞不好就是这件事情,那时他看起来 真的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然后,这次的事件让他的烦恼完全浮上台面。虽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应该算是相当接近核心了吧? 「这份委托,我就接了吧。」 环小姐如此告知后,兵助先生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一般呼出一口气。刚刚可能相当紧张吧。 「兵助先生,我可以一起过去看看吗?」 我立刻向兵助先生询问。和我站在同样立场的师兄,我想在最近的地方看他如何面对矗立在眼前的高墙。而且这也算是扬羽的命令,要是不确认一下,之后不知道会被她说成什么样子。兵助先生似乎完全没发现我的用意,回答了一声「啊啊,可以啊」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么,什么时候去博物馆比较好呢?」 环小姐如此询问,结果兵助先生一边缓缓起身,一边说道。 「现在就出发。」 「咦?」 「不是有句话说好事不宜迟吗?」 是没错,不过这也未免太快了吧?我和环小姐就像是被兵助先生赶着跑一般走出店外。 结之丘市立博物馆位在市中心一座小小的公园当中。那座公园,就像是在层层深灰色柏油路和水泥建筑物之间突然隆起的一块充满绿意的小山。可能因为今天是假日的关系,经过仔细打理的公园里,来了许多携家带眷的家庭和附近的老人家。或是散步、或是在树荫下休息,各自享受着悠闲时光。 兵助先生在停车场里停好车后,像上次一样从正门口走进博物馆。之前因为是平日,而且又逼近闭馆时间,所以里面空荡荡的,今天的人潮倒是颇多的。 这次的委托人望月小姐就站在柜台附近。似乎是收到兵助先生的连络,在这里等着我们。 「劳烦各位特地过来一趟,真的非常感谢。」 望月小姐宛如想让扎起来的头发末端碰到地面般,对我们深深一鞠躬。随后抬起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之色,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非常困扰。我可以了解兵助先生为什么会这么急迫了。 我们被带到一间像是接待室的地方。在望月小姐的催促下,我们在皮制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这么赶……请容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这里的馆员望月麻理。」 之前虽然有见过一次面,不过当时只有简单打过招呼而已,所以我和环小姐也仿效望月小姐的做法,再次自我介绍。 「关于委托内容,请问佐伯先生已经告知过您了吗?」 「是的,大致上都说了。那么,请问这些不寻常的现象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环小姐发问后,望月小姐便开始冷静地负责解说。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状况,是在上星期六进入库房的时候,为了在馆藏作品当中寻找能在这次展览上展示的作品。因为展示品当中有佐伯先生做的叶书挂,所以我认为机会难得,打算多换几次当中的图画。」 叶书挂是一种裱褙形式,说是「叶书(注:即日文明信片之意。)」专用的「挂」轴,应该是最贴切的解释吧。不过它不像普通挂轴是把画心贴在绫布上,而是在绫布上固定四条细绳,然后把明信片的四个角插进去,装饰起来。所以可以自由更换代替画心的明信片,而不必修改装裱。 「馆藏作品当中,有很多过去没有机会能展示的作品。而原创裱褙不只能够配合日本画,也能和各种不同类型的绘画相配合。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希望能让大家看到这类作品。」 因为出现这个想法,望月小姐在库房内挑选出几幅能够用来展示的作品后,便先集中放在比较容易找到的地方。等到隔天星期六,她准备把这些作品拿给前来开会的兵助先生看,于是前往库房,可是前一天放置作品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东西。 会不会是有人把东西放回去了?她试着询问其他职员,但是没有人曾动过。真奇怪,自己明明已经准备好了才对,难道是搞错了吗?如此心想的望月小姐再次比对清单,就像前一天所做的一样,重新寻找目标作品,可是东西也没有出现在它应该存放的位置上。 「我觉得有点奇怪,就拜托有空的职员帮忙盘点馆藏品。结果出现了一大堆放在完全错误的位置上的作品……那一天,我以为只是单纯地搞错收藏位置而已。因为忙碌时很容易出错,或者是想等到有时间再放回去,就先放在一旁;或是收到了捐赠品也未即时整理,就这样放置多年之类的。再说,那些作品也全都还在库房内,并没有遗失,所以我当时真的是不以为意。」 然而隔一天又发生了另一件事,足以证明那并不是望月小姐的误会。另一位博物馆员进入库房,打算寻找所需的物品时,再次发现东西并没有摆在清单上记载的位置,而是出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因为前一天才刚动员所有职员确认所有收藏品都放回应有的位置上,所以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因为这样,我才总算发现那并不是我的误会,而是库房里发生了某种怪事。后来库房里的物品位置每天都会变来变去……这样当然让人感到不舒服,而且再这样下去也很让人困扰……」 「所以你就找兵助商量了?」 环小姐说完后,兵助先生多半是因为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看似微微吓了一跳。 「是的。稍微讨论之后,他也亲自到库房内看了一下状况,然后说他认识的人可能有办法解决。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之前和武井先生一起大驾光临的加纳小姐。」 虽然望月小姐用了「认识的人」这个词,不过兵助先生是怎么说明他和环小姐的关系呢?若是光看外表,兵助先生明显比较年长,应该没办法说是师徒吧。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总之先让我看看库房可以吗?」 「好的。我现在去拿钥匙,请稍等一下。啊,我还必须向馆长报告这件事……」 「那么,我可以趁这段时间参观一下馆内吗?」 环小姐一站起来,望月小姐便喜出望外地露出笑容。那个笑容看起来开朗又有些稚气。 「好的,当然可以。」 望月小姐将我们带到展览室的入口处,随后便回到办公室拿钥匙。 因为是市立博物馆,所以展示空间也不是非常宽广。不过馆内还是分成了常设展区和特别展区,特别展区正为了准备展览而关闭。兵助先生他们的展览,就在春季特展结束、暑期展览开始的中间这段期间,而且展出期间只有短短一个多星期,在特别展区的一个角落举行。虽然大可用上全部的房间,大规模地举办活动,不过兵助先生却谦虚地说这样刚刚好,对方愿意提供地点就很值得感恩了。 「我们又不是艺术家。这只是想让大家感觉到裱褙是更加贴近生活的东西,知道裱褙也有各种不同的形式而已。」 这次展览的策画人据说是望月小姐。兵助先生的佐伯裱褙店,经常接受邻近博物馆修复挂轴或屏风的委托,也和这座博物馆往来了很久。他和身为博物馆员的望月小姐好像就是在这段期间认识的。当兵助先生半抱怨似地说出裱褙师和裱褙正在日渐减少的现况时,望月小姐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拥有惊人行动力的她立刻完成了展览的企画案。感觉望月小姐比兵助先生还热心,对兵助先生来说,她似乎和环小姐一样,会让兵助先生在她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 我们一边小声地听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参观展览室。这时让走在最前面的环小姐突然停下脚步的,是一个放着大型玻璃柜的展示空间,玻璃柜里展示着大量的挂轴。 我学着环小姐的动作,抬头望着展示出来的作品。或是细腻、或是粗旷,个性丰富 的各式作品一字排开。我一边心想这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一边观看,可是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协调。 「总觉得跟平常在店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呢。」 可能是因为灯光的关系,金丝或银丝反射着光线,让绫布的颜色看起来更加鲜艳明亮。 「为这些装裱加工的裱褙师们,大概没想到作品会这样放在博物馆里展示吧。」 挂轴是挂在微暗的壁宠里鉴赏。由于所有加工都是以此为前提,才会觉得这里亮了点吧。 「哎,不管怎么说,能被挂在这里的作品真是幸福啊。」 环小姐仔细凝视着玻璃柜,如此轻声说道。因为展示空间有限,所以能被挂出来的作品应该只有一小部分吧。即使是这座博物馆内的收藏,也没办法全部展示出来。望月小姐也是这么说。相信应该只会展示知名画家的作品,或是古老贵重的物品之类的吧,至于其他作品就只能一直在库房里沉睡。这么一想,就能非常了解望月小姐为什么会觉得机会难得,并决定把平常没有机会出现的作品拿出来展示。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这时,望月小姐拿着钥匙过来迎接我们,于是我们便匆匆忙忙地开始移动。 我们在馆内人员才能进入的走廊上走了一阵子,最后看见一扇巨大的门。打开这扇直达挑高天花板的大门门锁,将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然后再将鞋子换成拖鞋入内。里面除了因为搜集了大量的古物,同时也可能是因为平常总是紧闭着大门,室内有股相当独特的臭味。此外这里也不负库房之名,当中放满了固定式的架子,看起来就像仓库一样。那些架子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看似古老的家具,以及好像会在环小姐家里出现的食器,另外还有应该是在展示时使用的假人等,收藏品的类型远比我想像中更丰富。 根据类别不同,摆放区域被画分成几个区块,其中美术品似乎是被放在最里面的样子。即使只有那一块区域,大小也算是相当宽广,看来要检查所有物品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环小姐相当开心地左顾右盼,然后询问望月小姐。 「在这里的东西都是别人捐赠的吗?」 「其中也有市府购买的作品,当然也有市民们捐赠的东西。当中最多的,就数『菊池圭次郎收藏品』了。」 菊池圭次郎是谁啊?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名字,让我困惑了起来。 「菊池圭次郎是在战前和战后都相当活跃的实业家。」 「啊啊,该不会是住在结野川附近那栋大房子的人?」 看来环小姐似乎知道这号人物。 「您知道他吗?」 「嗯,以前曾经远远看过一次。」 「咦?」 看到望月小姐目瞪口呆的模样,兵助先生连忙出面解释道「她应该是看过那栋房子」。啊啊,真危险。凭那张年轻的面貌,说她曾经见过本人只会被人当成玩笑话,况且我们也不可能对望月小姐坦承环小姐的真面目啊。 「你们说的那个人,就是兵助先生忘记名字的那个实业家大叔吗?」 「喂,别现在把那件事讲出来啦。」 兵助先生有点害羞似地红了脸,而望月小姐轻声笑了起来。 「是的。他为了培养艺术家而不遗余力,同时也非常小心保管他们的作品。另外他也相当热衷于搜集美术作品,所以我们将这些物品统一称为『菊池圭次郎收藏品』。其实不只是美术作品,他似乎是个喜欢保管东西的人。除了工作上使用的帐簿、信件之外,连糖果包装纸,还有不小心写坏的纸张等各种东西,全都被他完整地保存下来。」 那应该不是擅长保管物品,而是无法丢掉东西吧?意思就是说,不论那位菊池先生的住宅有多大,相信应该都塞满了东西。不知道住起来很舒服的住家选定委员会的委员长新先生,还有爱干净的座敷童子双叶的评价又是如何?啊,记得双叶有说过东西多没关系,只要有整理过就好了。那么就不能排除菊池家里有座敷童子居住的可能性。 「这里有他的日记。」望月小姐从附近一个箱子里拿出一本沉重不堪的日记本。「他似乎是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所以日记里写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例如家人、佣人,还有天气和工作等事情,只不过我看不懂就是了。」 望月小姐拿给我们看的那本日记上,写满了丑到不能再丑的字迹,这样的确是看不懂啊,我马上举白旗投降。连环小姐也含蓄地说出「这还真是充满个性的字呢」。 「里面还夹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例如收据。啊,还有这种东西。」 望月小姐从日记本当中拿出一张古老的明信片。那不是普通的明侰片,其中一面完全空白,另一面也只写着地址等讯息。是不小心写错的明信片吗?不过上面的确盖了邮戳,也显得有点薄。环小姐先是一直盯着那张明信片看,然后轻声吐出一句「真是难看的字啊」。接着,她从望月小姐那里接过日记本,开始翻了起来。我探头看了几眼,结果发现我看得懂的地方大概只有日期的数字而已。七月……那是几号来着?不行了,我只看得懂月份。 一直看着日记的环小姐将日记本啪的一声阖上,还给望月小姐。 「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今天你已经确认过库房内的状况了吗?」 「不,还没有。因为上午有点忙……」 望月小姐有点愧疚似地这么回答,于是环小姐立刻提议:「那么,干脆现在开始进行吧?」 「那些遭到移动的美术品当中,极有可能包含了造成怪事发生的作品。而且也能顺便将这里的馆藏稍微检查一遍。」 虽然有点费时,不过我们和望月小姐一起逐一检查。虽然分头进行肯定更节省时间,但我们并不是这座博物馆的职员,所以有点顾虑不敢乱碰。要是不小心弄伤了或弄坏了,那可就麻烦了。先不论环小姐和兵助先生,对于尚不习惯接触这类美术作品的我来说,难度实在太高了。 「一百五十六号,挂轴,高砂……有在。一百五十七号……」 盘点清单上物品的作业非常单调沉闷,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出面协助望月小姐的兵助先生也就算了,由于我和环小姐只能从旁观察,感觉有点无聊起来。另外库房里面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所以让人莫名地想睡。 「一百六十号……」 「哎呀?不见了。」 「会不会是放到里面去了?」 「我昨天在这里有看到所以记得很清楚,的确就在这里。」望月小姐非常沮丧。「果然今天也发生了吗……」 兵助先生用铅笔在清单上做了记号。菊池圭次郎资料,一百六十号,花鸟图。 随后又接二连三地在该出现的地方,找不到东西;不该出现的地方,找到了应该位于某处的物品。不只种类包罗万象,连作者和年代都各自不同,完全没有规则可言。 对此,好像连师傅都有点伤脑筋。 「这还真是麻烦呢。」 她双手环胸,嘴唇紧闭。 此外,美术品区域明明还检查不到三分之一,清单上就已经都是铅笔记号了。根据兵助先生和望月小姐的话,我以为遭到移动的作品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才对,想不到是出乎意料地多。 「平常总是有这么多东西被移动位置吗?」 我忍不住在意起来,询问望月小姐。 「不,这还是头一回出现这么大的数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像是非常困扰似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是特别状况。 一直看着清单的环小姐,向兵助先生 确认了时间,这才发现指针已经比预计中前进了不少,看来今天只能先放弃了。 「先确认一下那些遭到移动的作品吧。」 「也对。啊,把它们放在同一个地方,应该会比较容易检查吧?」 「是的。」 我想让自己稍微帮上一点忙,于是也跟着一手拿着清单,穿梭在架子之间。 (记得最里面的架子上,放着被人移动过的挂轴吧。) 反正都是放在箱子里,如果只是把箱子直接搬过来,那么我应该也可以办到。我边想边迈开步伐,寻找仿佛玩着捉迷藏一般深深躲藏在架子上的箱子。这时,某个在这个空间当中相当突兀的黑色物体,从我的眼角余光一闪而过。我朝着一字排开的架子下方,往架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当中看去。一个四方形的物体,像是刻意藏在纸箱阴影处一般放在里面。 「望月小姐,请问这个东西检查过了吗?」 我开口呼唤,结果望月小姐像是吓了一跳似地喊出声来。 「不。这是什么呀?怎么会藏在那种地方。」 连望月小姐都不清楚的东西,包裹在看似黑色的方巾里,无法得知内容物为何。从这个扁平的四方形外型来看,应该不会是挂轴。会是画框吗?横幅大概五十公分左右,而且没什么厚度。 「上面什么也没写,而且也没有标签……可能是尚未整理的物品吧。说不定是捐赠品,但是因为没有时间而延后整理,最后就这么忘记了吧。可是到底是谁拿到这里来呢?」 我和望月小姐合力把包在方巾里的那个东西从墙壁隙缝当中抽了出来。表面上看起来相当沉重,不过实际上却很轻巧,让人意外。 我们把这个东西拿到环小姐他们那边去。 「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环小姐询问,而望月小姐点头回答「当然可以」。环小姐解开了方巾的结,小心翼翼地展开。随后从里面出现的东西,是一幅装在画框里的画。 与画框的大小相比,那幅画着在川面上飘荡的小舟的画,尺寸十分地小。那应该是把画贴在和纸上,加工成可以裱框的画心吧。图画周围是亮蓝色的绫布和黑色的边框,绫布当中还混织着金丝,看起来相当华丽。而外框看起来也不是塑胶制的东西,肯定是漆器吧。用来裱褙的材料无一不是高级品,可是图画本身只是用深浅不一的墨色绘制而成,风格相当简朴,但周围华丽的裱框却将画中气氛破坏殆尽,简单来说就是一点都不配。 「这还真是品味差劲的组合呢。」 师傅皱起脸来,而师兄也强烈同意师傅的话,表示我对这幅裱框的评价应该没错。 「原来绫布也可以用在裱框上啊。」 「是啊,这是从以前流传至今的和式裱框。将和纸或布料贴在木框上加工,和屏风或纸门的构造相同。虽然明治维新之前就已经有裱框存在,但是这个国家最常见、数量也最多的裱褙方式仍然是挂轴。等到维新之后,外国文化开始流传过来,裱框才一口气大量增加。然而我国的建筑物和石造的西洋建筑物不同,强度无法支撑木制画框的重量。为了让单薄的墙壁也足以支撑,所以才发展出空心的轻巧画框。」 「的确,跟外观相比,这幅画真的轻得吓人。」 「如今和式裱框这个词,都是指裱褙了日本画的画框。不过因为现在建筑物的墙壁都盖得相当扎实,所以和式裱框也不见得全部都很轻巧。」 兵助先生小声地补充说明。 由于图画上没有作者签名,无法得知这是谁的作品、持有者又是谁。望月小姐把这幅画又是旋转又是翻来翻去,从各个角度来检查,但是仍然找不到任何线索,感到头痛不已。图画边缘有出现唯一一个看起来像是文字的东西。根据环小姐的说法,那似乎是日期。现在只知道那大概是这幅画完成的日子,七月七日,就只知道这些而已。 「我猜想——」 环小姐突然对着束手无策的望月小姐开口。 「这应该也是菊池圭次郎的收藏品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望月小姐会突然抬头迸出这句话也是不无道理。明明只有这么一点资讯,环小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望月小姐,刚刚让我们看过的那本菊池氏的日记,可以再拿出来一下吗?」 环小姐的要求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望月小姐瞬间愣了一下,随后连忙跑了起来。 「我马上去拿过来!」 接过望月小姐再次取来的古老日记本,环小姐毫不迟疑地开始翻开。翻了几页之后,她在某个地方停下手来。 「就是这个。」 环小姐边说边拿给我们看的,是那张单面空白的明信片。环小姐把那张明信片放上画框,图画本身的大小正好和明信片一模一样。确认之后,环小姐露出满足的笑容说出「果然没错」。 「这张明信片之所以单面空白,并不是因为什么都没写,而是为了要帮画在明信片正面的图画裱框,所以才将明信片剥成了两半。」 环小姐的说明,让我想起了今天刚学到的裱褙技巧。 「啊,和处理扇面画是同一种裱褙方法对吧?」 我这么一问,环小姐立刻有点开心似地点头。 「可是,为什么您会知道这幅画就是日记本里的明信片呢?」 「因为邮戳和画上的日期相同啊。」 听到望月小姐的问题,环小姐指了指明信片上的邮戳,的确也是七月七日。可是光凭这一点,应该没有办法如此断定吧?而且也有可能只是凑巧。我原本打算如此提出反对意见,不过师傅在这一方面毕竟比我强上太多了。 「另外,写在明信片上的内容也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环小姐,你看得懂吗?」 她明明只看了一眼,然后说了声好丑的字而已,光是那样,就已经把内容记下来了吗? 「看得懂呀,只是有难度而已。」 随后,环小姐把明侰片的另一面——有邮戳的那一面转向大家。 「明信片的收件人是菊池圭次郎,寄件人则是白井理吉。」 先不论收件人,寄件人倒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名字。望月小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只不过她不断叨念着「白井理吉」四字,似乎正在确认这个名字是否存在于记忆深处。名字的下方还写了一段看似讯息的文字。我们当然看不懂,于是便请唯一看得懂的环小姐念给大家听。 「敬启,老师是否别来无恙?您的家人都相当健康,敬请安心。美代子大小姐最近相当喜欢在河边玩耍,所以我也每天伴随左右。因为收到了新的毛笔,于是便画了结野川的景致。绘画真的很困难,不过也很有趣,这都是托了老师的福。」 他称呼菊池氏为老师,表示寄件人白井先生和菊池氏应该是师徒关系吧。类似学徒,感觉那个时代确实有可能出现。或者是菊池氏的秘书之类的,实业家菊池氏应该会有秘书之类的人跟着吧。再不然就是菊池氏援助的画家,因为他画了图画。思,我想那样的确也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写出这种像小孩子一样拙劣的字了。」 环小姐毫不留情地否决了。 「也有可能是把对方当成老师一般仰慕吧。」 「那么,这个叫做白井的人到底是谁呢?」 「这个啊,只要看过这本日记,应该就能知道了吧。」 环小姐开始阅读这张明信片所在位置的前后几篇日记。 「七月十日,雨。从理雪那里收到明信片,打算明天拿给山下氏看看。 七月十一日,雨。山下氏外出,择日 再访。 七月十二日,雨。工作处理完毕后,再次前往山下氏家,请求对方收理雪为弟子。如此一来便寻得可师事之人,安心矣。今天仍然终日大雨,令人略感心慌,希望不要发生任何状况。 七月十三日,雨。据说结野川泛滥成灾,收到理雪死亡的消息。 七月十四日,阴。上午搭车回家,家中一切安好。河边有许多住宅被洪水冲走,死者亦不在少数。见到理雪的遗容,表情比想像中安稳。心情未能完全恢复。 七月十五日,阴。据说理雪是为了救起不小心落河的美代子,才跳进河里。他将美代子推上岸后就此力竭,遭河水冲走,遗体被发现在下游。若是没有他的帮助,相信美代子已不在人世。对于他的行动,我再怎么感谢都不够,但仍忍不住想着当时是否有其他方法。逝者已矣,无可改变。可是,我还是一直想着这件事。 首次看到理雪的作品时所感受到的冲击,我至今依然无法忘却。我从未想过会为了家中仆役随手画出来的图画而惊叹不已。他只是看着挂在家中的绘画,偷看出入家中的艺术家作画时的模样,加以模仿。若是让他在画家门下好好拜师学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充满期待,同时梦想着将来有一天,这份从这个城镇诞生的年轻才能,会在日本画坛上大放异彩。我想应该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天赋的人了。如今我不断虚度着后悔的时光,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甚苦。」 翻页的声音反复轻响着。即使环小姐已住口不念,我们仍然说不出话。仿佛被菊池氏悲痛地编织的悔意压垮一般,喘不过气。这间听不见外面声响的库房,静得让人有点发毛。 打破这份沉重寂静的人,是望月小姐。 「……那位叫做理雪的人,应该就是白井理吉吧。」 「应该没错。理雪应该是他的雅号吧,看来菊池氏是这样称呼他的……在这之后也有出现他的名字。八月一日,晴。为了帮理雪的明信片裱框,找了裱褙师过来,绫布和外框由我自选。」 这个外框与绫布的搭配,似乎不是出自裱褙师之手,而是菊池氏本人自己选的。所以才会出现那样不寻常的设计吧。 「之后还有,十月三日,晴。裱框完成了。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这幅画,我欲举办展览……从后来的日记内容来看,他好像真的举办了展览。不只是理雪——不只是白井氏的作品,而是展示了许多画家的画作。」 说的也是,菊池圭次郎就是那个不遗余力协助建造这座博物馆的人啊。这份心念的源头,可能就是来自于这位白井先生也说不定。 如果这是菊池圭次郎投注了如此大量思念的图画—— 「——怪事的起因,是这幅画吗?」 我虽然说了出口,但实际上也只是半信半疑。到目前为止,这幅扁舟画并没有出现动作,也感受不到任何奇怪的气息。不管再怎么凝神细看,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令人有点焦虑。是我太快下定论了吗? 然而环小姐并没有否定我的话,而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画框上的玻璃。 「想假装没事是没用的喔。」 环小姐的这句话就像是某种暗号,她手下的画框突然开始喀嗒喀嗒地摇晃起来。画中的河川,仿佛正历经狂风暴雨一般翻腾起伏,河川上的小舟也在浪涛的拍打之下不断滑行,简直就像是被波浪恣意翻弄的树叶一般。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和平常并无二致。然而可能是因为菊池氏的思念相当久远的关系,震动开始变得强烈起来。不只是扁舟画的和式裱框,这次连库房内的东西都开始动起来了。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地震,但是脚边明明没有晃动,物品却明显地摇动着。这该不会真的是所谓的骚灵现象吧?我第一次看到,原来思念也能引起这样的现象啊。话说我最近似乎已经彻底习惯了思念引发的现象,我倒是相当冷静地观望着,不过第一次碰到这个状况的望月小姐就没有这份余裕。她就像只小动物似地缩起身子,呆愣地喃喃自语。 「……虽然我有听过,不过没想到画竟然真的会动……」 「记得你刚刚说,你寻找用于展览上的绘画时,怪事才开始发生对吧?寻找可放进兵助制作的叶书挂里的画时,才注意到怪事。」 「是的……」 看到环小姐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提出问题,望月小姐有点疑惑地点了点头。 「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想要展示一些平常无法展示的画。」 「就是这一点。」 环小姐甜甜一笑,如此断定。相对地,望月小姐则是眨了好几下眼睛。 「我想,应该是望月小姐的想法,让菊池氏渲染在这幅画上的思念出现了反应。菊池氏一直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白井理吉的画,以及其他众多画家的作品。这是他的愿望,为了让这里的职员们看到更多、知道更多沉眠在这间库房内的作品,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因为只要随意移动收藏品的位置,职员们就必须把东西放回原位,而一件一件地确认馆藏物品。」 环小姐轻描淡写地说明,而原本十分吵闹的收藏品们,渐渐地静了下来。扁舟画上的河面也逐渐趋于缓和,仿佛台风过后一般宁静。 「这幅画,是白井理吉的遗作,菊池圭次郎对此有着强烈的意念。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连裱框都如此讲究,尽其所能地选择了高级绫布来裱褙。结果,虽然让画面与裱框出现冲突,但这也是因为他强烈希望能为这幅画穿上最好的衣服的关系。然而讽刺的是,这个想法反而让思念变得更加强烈。」 那么,如果当初是由环小姐这种能够做台面下工作的裱褙师来裱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画框虽然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但是并不代表思念已经消失。证据就在于画中的河川虽然平稳,但水流仍然不断地潺潺流动。 「只要配合这幅画变动裱框就行了,这么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发生。就由我来负责吧。」 「真的吗?」望月小姐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务必麻烦您了!啊,可是,正式提出委托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因为是公共设施机构,所以不管进行任何事,都必须依照规定的处理流程。大概是知道这套流程有多繁复吧,兵助先生露出了极其苦涩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必特地付费喔!」 「那怎么行呢。」 「你就当成是一介市民的好意吧。」 看来环小姐多少还是有身为结之丘市民的自觉。虽然不知道她的户口是怎么登记的,不过她总是有办法处理好吧。 看着满脸笑容的环小姐,望月小姐似乎相当惶恐,更正确来说应该是伤透了脑筋。 「不,可是……」 「没关系的。再说,将来兵助还需要一直受望月小姐照顾啊。」 这句话,指的是展览呢?还是指修复挂轴之类的工作委托?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根据周围的气氛来看,我本能地感觉到应该不是指这两件事。 环小姐还是一样笑得相当开心。不对,硬要说的话,那更像是不怀好意的笑容。站在她眼前的兵助先生,还有不知为何也做出同样反应的望月小姐,两个人都涨红了脸,僵住不动。他们似乎都知道环小姐的言下之意,这次似乎又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在状况内。 「兵助。」 环小姐这么一喊,兵助先生高大的身躯立刻吓得强烈一震。他仍顽强抵抗地紧闭嘴巴,不过最后好像还是敌不过环小姐的微笑压力。认命之后,他转身面对自己的师傅,开口说道。 「我重新介绍一次。」 兵助先生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 冷静下来。 「这位是结之丘市立博物馆的馆员望月麻理小姐……是我的未婚妻。」 ……啥?未婚妻?跳过了女朋友,直接出现未婚妻? 这个状况实在突然到不能再突然,我的脑中完全来不及反应。真的假的? 再次受到正式介绍的望月小姐,有点扭捏似地羞红了脸,她抬头看着兵助先生。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甜滋滋的,清楚地表现出这一切并不是在开玩笑。这还真是完全出乎预料的发展啊。 接着,兵助先生虽然有点难以殷齿的样子,不过还是对着望月小姐说道。 「麻理小姐,这位是加纳环……她不只是我认识的裱褙师,而是我的师傅。」 望月小姐睁大了眼睛看向环小姐。哎,的确会这样没错。听到这么年轻的人是某人的师傅,的确难以置信啊。希望兵助先生的心理创伤不要在这个时候再次撕裂就好。这份自白明明已经需要极大的勇气了,兵助先生却更进了一步。 「另外,她看似很年轻,但一点也不年轻了。这家伙其实是活了五百年以上的妖狐。」 啊啊,最后还是说出来了。这样没问题吧?兵助先生一脸如此担忧的样子,望月小姐则像是看着某种难以置信的东西般望着他。 「咦?这是真的吗?不是开玩笑?」 面对望月小姐的再三确认,兵助先生不断点头。说得更正确一点,他像是有点自暴自弃一股表示肯定。 依据望月小姐的反应,有可能为兵助先生造成新的心理创伤。话说为什么要现在在这里说出来啊?应该循序渐进,慢慢让她知道事实比较好吧。一般人不可能轻易相信,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接受吧,像我就是这样。我亲眼见到了会说话的动物和飞舞的鬼火,所以还算好,但望月小姐可就没看过那些东西了。尽管看到了因为思念而乱动的画作,但那又不是妖怪呀。啊啊,该怎么办?要是兵助先生当场被望月小姐甩了,我该怎么打圆场才好啊? 我一个人拼命地烦恼,不过望月小姐的反应却远远超出我的,不对,是我们的想像之外。 「好开心!想不到竟然可以看到真正的妖怪!」 「咦?」 「啊?」 看到脸上绽放笑容、兴奋不已的望月小姐,我和兵助先生只能站在原地发呆。 骗人的吧!竟然这样就相信了?被激动不已的望月小姐紧握住双手的环小姐还是一样冷静,泰然自若地应付着她。然后—— 「兵助,之后记得带她到店里来一趟。」 环小姐用不容任何解释的美丽笑容,下达了严令。 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知道了出乎意料的事实后一个星期,在结之丘市立博物馆内,由兵助先生和几名年轻裱褙师主办的「适合西式房间的原创裱褙展」正式开始。 第一天,当初集合开了会的所有成员一起前往参观。虽然是个小型展览,不过也涌进了不少观众,似乎颇受好评。场地虽然小了点,不过一字排开的各式装裱却相当出色。光是挂轴这部分,当中使用的画心就有铅笔素描、水彩画、版画、照片,还有用电脑绘制而成的作品,甚至还有小孩子的蜡笔画,种类相当多样。有些是他们的收藏,也有些是委托认识的新锐画家绘制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不受过去的形式限制、型态多元的装裱。例如有用和服加工制作,或是西式的蕾丝布料,或将东南亚风情的布料做为绫布使用,设计也充满独特的魅力。 会场中也展示了出自兵助先生之手的叶书挂。今天展示的图画是一幅以浅色水彩描绘而成的猫咪,不过望月小姐应该会在展览期间换上其他各式各样的图画吧。 身为展览的主展人与负责人,那两个人正忙着和来场参观的人谈话,或是解说作品,没有机会找他们说话。由于他们两人的事情已经转达给大家知道了,每个人都像是憋了一大堆问题想问的模样,欣赏作品的时候也一直偷看着他们。 最后我们只有打了几声招呼,根本没说到什么话就离开了博物馆,不过一到闭馆时间,所有带着手机的人——除了环小姐之外——都对兵助先生发出了快点把女朋友带过来的简讯.除了有环小姐的命令,再加上大家的围攻压力,兵助先生大概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吧。在天空从橙橘色转变成淡淡蓝黑色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伴手礼,和望月小姐一起穿过了加纳裱褙店的门帘。迎接两人到来的所有成员,脸上都带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灿烂笑容,让兵助先生的脸颊像是受不了似地不断抽动。把未婚妻带回老家的感觉,大概就像这样吧。 想当然耳,两人才在和室里坐下,还没打过几声招呼,就开始遭到大量问题轰炸。毕竟兵助先生不只是交了女朋友,而是有了婚约啊。扬羽成了主要发问的人,根据她逼问出来的资讯,他们两人是在两年前左右开始交往,在今年春天订下婚约。兵助先生看起来明明不太会隐瞒事情,想不到竟然有办法隐瞒到今天啊。我暗自表示佩服。 望月小姐刚走进店里时还相当紧张,不过和樱汰、扬羽聊着聊着,似乎渐渐地放松,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乔治先生随之加入,说着「我可以给你太太折扣」帮自家美发店打广告。 后来,她不只是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就和大家打成一片,甚至还一手拿着笔记本,热切地采访着「大概要活到几岁才能变成猫又?」、「天狗的鼻子真的很长吗?」、「河童的盘子要是破掉的话该怎么办?」、「狸猫和狐狸变身的时候要在头上放树叶吗?」等问题,甚至还说着: 「咦?还有雪女吗?真想见一面呀~」 她一副看似非常遗憾的模样。 「她天气变冷了之后就会回来,到时候就能见面了。」 「我有发简讯告诉她,她可是非常遗憾自己没办法来到现场啊。」 扬羽展示了莲华的简讯,里面加进了比平常更多的闪亮亮表情符号,情绪相当高昂。如果她现在真的在场,肯定会更加不得了吧。 「太好了……幸好是在她不在场的时候。」 兵助先生似乎也持有相同的意见,只见他打从心底庆幸似地呼出一口气。 「那个,关于白井理吉的那幅作品。」等到和大家聊到一个段落,望月小姐露出了之前在博物馆内见过的严肃表情,对着环小姐说道。「那好像是在菊池氏的收藏品捐赠出来之后又过了很久,他的孙女美代子女士在家中发现了那幅画,于是送来了博物馆。」 说到美代子女士,肯定就是日记里出现的那位美代子吧。 「由于我听说美代子女士至今依然相当硬朗,所以就打了一通电话过去。然后问了许多关于那幅画的事情。如同环小姐的推测,作者的确是白井理吉。他是菊池家的帮佣,美代子女士也还记得他。他称呼菊池氏为『老师』,非常仰慕对方。据说他们两人的感情非常好而且也非常信赖彼此,与其说是主仆,其实更像师徒或父子般的关系。美代子女士说她虽然非常喜欢、也非常重视那幅画,可是只要一看到它,心里就会很难过。详细情形我没能问出口……不果我想她应该记得白井氏,而且也记得他去世时发生的事吧。」 美代子女士应该是感觉到了祖父菊池氏的悔恨,以及白井心中的遗憾吧。 等到绘画的话题告一段落,望月小姐像是为了改变屋内有点感伤的气氛,露出一副稀奇的模样东张西望,然后询问环小姐。 「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有开店,请问作业也是在这个地方进行吗?」 「不,里面还有一间工作室。」 「好想看喔。请问我可以看看吗?」 听到她直接的请求,环小姐二话不说立刻起身。 「可以呀,我来带路吧。」 「太好了!」 望月小姐如同孩子般兴奋,看来与其说是好奇心旺盛,不如说是大无畏的个性吧。 等到紧紧跟在两人身后的樱汰和扬羽也走出房间后,兵助先生立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趴在矮桌上。看到他的反应,阿树忍不住苦笑。 「想不到竟然是乔治哥的预测说中了。」 「只不过不只是女朋友,而是未婚妻啊。」 乔治先生一手拿起兵助先生他们拿回来的点心馒头,一边这么说道。闻言,兵助先生立刻使劲撑起身体,瞪着阿树。 「喂,你们在说什么预测?」 「扬羽说最近兵助的样子看起怪怪的,好像在隐瞒着什么,所以召集大家一起找出原因啊。然后乔治哥就说,会不会是交到女朋友了。」 「难怪那家伙最近没事一直往我店里跑。我才觉得有点奇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兵助先生一个人喃喃自语。 「我一直以为兵助先生变得奇怪,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 我轻声说出这句话,引得兵助先生和阿树他们的眼光朝着我看来。 「因为兵助先生之前过来委托环小姐工作时,感觉是一副愁眉苦脸、非常烦恼的样子,所以我以为兵助先生并不想拜托环小姐。就算是和思念有关的工作,也比较希望能自己动手。」 如果换成我站在兵助先生的立场,我想自己应该会出现这样的念头。像我这种连基本技巧都还没全部学会的人也就算了,若是像兵助先生一样,能以专业的身分工作的话,一定会这么想。 不过我这句发言似乎完全错误。 「啊……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想过,不过我倒是很早就放弃这方面的想法了。虽说是裱褙师,不过凭我的程度,光是进行普通的裱褙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而且有环在,要是有跟思念相关的工作也只要委托她就好,我觉得这样比较快吧。后来也发现,搞不好有些事情是只有我才办得到,所以只要把精力放在那一部分就好了。」 「只有自己才办得到的事情,是吗?」 「对。就我来说,就是这次的原创裱褙。」 兵助先生说完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接着喃喃说道:「哎,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啦。」 「为什么是原创裱褙呢?理由是什么?」 我这么一问,兵助先生反而有点畏畏缩缩的。 「你真的想知道?」 「我想知道。」 我继续追问。兵助先生看起来虽然不太想说,不过最后还是紧盯着店门口,开始说了起来。 「大概是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吧。我偷偷听见了老爸和环的对话。他们在讨论最近没有壁龛的房子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裱褙师的工作大概会减少。后来我也问了环,如果人类不再需要裱褙,裱褙师没了工作的时候,她会怎么办。」 结果环小姐似乎露出了困扰的微笑,这么回答。 ——在人类社会当中生活也不是办法。我大概会把店铺收起来,回去深山里吧。 环小姐可能是半开玩笑地这么说,然而当时还小的兵助先生却把这句话当真,而且还受到了打击。已经有两百年以上的时间,佐伯家的每一位祖先都是拜环小姐为师。所以他已经认为环小姐待在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可是再这样下去,师傅就会离开自己。兵助先生因此感到焦急,而且十分混乱。 之后,兵助先生便开始认真思考该怎么做才能留住环小姐,不让她回去山里。如果一切的起因是因为人类不需要裱褙了,那么只要增加人类对裱褙的需求就行了。可是如果没有壁宠,就没有机会挂出传统的挂轴。既然如此,干脆尝试看看能够挂在西式房间的原创裱褙好了,这样应该就会有人需要了吧!还是小学生的兵助少年做出了这样的结论,随后又经历了不愿继承家业的叛逆期,峰回路转之后,最后还是将心力放在原创裱褙的创作上。其中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然后这些事情又在百转千折之后,和这次的展览连系在一起,所以实在不知道人生到底会在何处与何种东西相连在一起啊。 阿树他们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纷纷表示佩服之意。 「没想到兵助竟然会考虑这种事啊。」 阿树说完后,乔治先生也瞪大了眼睛接着说道。 「你那个不太灵光的脑袋还是有办法想很多事嘛。」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呢!」 大吼之后,兵助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头。 「因为你们总是异常地果决啊。就像新那样,能将自己长时间在人类社会中堆积起来的成果率性地全部扔掉。真要消失的时候,根本不会犹豫吧?因为只是回去原本的地方啊。硬要说的话,变身成人类生活只是某种非正规的行动吧。人类只要活着就没有办法做到那种事,人类只能在人类的社会中生存,可是你们却有办法随时离开,所以我才会害怕你们的果决和率性啊。」 之前小杏有说过,她不论是在镰鼬的同伴中还是在人类的社会当中都无处安身。那个意思应该是一旦融入同伴后,就不会再次出现在人类面前了。至于双叶,原本座敷童子就不会和人类有所牵扯。此外也有像樱汰他们那种独立的天狗,虽然所处的范围越变越狭窄,不过他们的确可以不和人类扯上关系,独自生活下去。 他们说不定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无踪,然后就再也见不到面。这份不安,我现在可以深深体会。毕竟几个月前,我才刚经历过一次类似的体验。那个时候只是我太过急躁,大家也只是正好离开店铺一阵子而已。现在的确可以笑着讨论这段经历,不过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恐怖。 「不过,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你订婚了呢?」 他们是在四月订婚,如今已经过了三个月。照理来说,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向师傅报告吗? 「我有打算说啊。所以才特地选了一个时间,还把扬羽他们都赶走。可是真要开口的时候,先是新打了电话过来,然后你也跑过来。」 兵助先生猛地转头瞪了我一眼。 「最后又迸出了双叶的委托,结果就彻底错失时机了。」 啊啊,原来是那个时候啊。我回想起来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不过我还是感到有点内疚。 「而且又被新那个家伙发现。」 「难道是那个恶作剧?」 阿树灵光一闪似地追问,兵助先生随即虚弱地点头。 那个写在卫生纸上,指名要给兵助先生的神秘讯息,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之前不是和新一起去看那家伙的画吗?他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吧。」 「光凭那一点点时间?」 在我眼中,我只看到了博物馆员,以及和她有着工作往来的熟识业者。虽然颇为亲密,不过也是在工作范畴内的感觉。 「因为新先生对这种事情相当敏锐嘛。」 大概是因为在恋爱方面有过那样的经验的关系吧。我心里这么想,不过阿树却笑着否认道「他只是很喜欢一头栽进别人的恋情当中而已」。啊啊,所以才会不惜翘掉工作,也要协助后藤同学实现她的恋情吧。 「后来我开始忙了起来,就没有时间可以过来了。」兵助先生边说边垂下视线。 「而且,这真的很难说出口啊……那个,因为以前发生过很多事。」 那个「很多事」,指的应该就是过去的心理创伤吧。 「不过,你应该一直都想说出来吧?」 乔治先生一边喝着茶一边发问,而兵助先生回答「那是当然的」。 后记 早安、午安、晚安,还有好久不见,我是行田尚希。 在此献上第二本关于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们的故事。 这是第二集,是第二集喔。第二集!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然可以写续集,而且还和书中人物面对面地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真的太意想不到了。 上一本原稿完成,是距离开始书写本书原稿的一年前。途中虽然有修正过原稿,但是我这个只要写完就彻底忘记、毫无记忆力可言的脑子,真的还记得这群妖怪们吗?我有点担心。不过后来从记忆之海当中钓上来的他们全都意外地自己动了起来,所以才能顺利地建构成形。看来我似乎比自己想像得更喜欢他们,虽然我偶尔会忘记各角色的设定就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本书明明是在冬天发售,故事内容却是从春季横跨到夏季……季节错乱也该有个限度对吧……这一点来自于作者的能力不足,真的非常抱歉。 那么回归正题,这次也得到各方人士众多的协助。 教导我许多纸门和格子门相关知识的宫子小姐,以及我的浮世绘师傅,同时也提供我关于茶屋姑娘的建议的友人齐藤先生,我想借此场合表达我的感谢,真的承蒙两位照顾了。 一直守护着我的家人与朋友、责任编辑以及每一位为本书付出心力的人,还有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各位。 已经阅读过内文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故事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如果各位愿意继续伴随他们走下去的话,我真的会非常开心。 那么,希望能在下一篇故事和各位再次相见。 行田尚希 早安、午安、晚安,还有好久不见,我是行田尚希。 在此献上第二本关于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们的故事。 这是第二集,是第二集喔。第二集!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然可以写续集,而且还和书中人物面对面地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真的太意想不到了。 上一本原稿完成,是距离开始书写本书原稿的一年前。途中虽然有修正过原稿,但是我这个只要写完就彻底忘记、毫无记忆力可言的脑子,真的还记得这群妖怪们吗?我有点担心。不过后来从记忆之海当中钓上来的他们全都意外地自己动了起来,所以才能顺利地建构成形。看来我似乎比自己想像得更喜欢他们,虽然我偶尔会忘记各角色的设定就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本书明明是在冬天发售,故事内容却是从春季横跨到夏季……季节错乱也该有个限度对吧……这一点来自于作者的能力不足,真的非常抱歉。 那么回归正题,这次也得到各方人士众多的协助。 教导我许多纸门和格子门相关知识的宫子小姐,以及我的浮世绘师傅,同时也提供我关于茶屋姑娘的建议的友人齐藤先生,我想借此场合表达我的感谢,真的承蒙两位照顾了。 一直守护着我的家人与朋友、责任编辑以及每一位为本书付出心力的人,还有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各位。 已经阅读过内文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故事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如果各位愿意继续伴随他们走下去的话,我真的会非常开心。 那么,希望能在下一篇故事和各位再次相见。 行田尚希 早安、午安、晚安,还有好久不见,我是行田尚希。 在此献上第二本关于裱褙以及不太一样的妖怪们的故事。 这是第二集,是第二集喔。第二集!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然可以写续集,而且还和书中人物面对面地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真的太意想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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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前阵子好像是结之丘高中的校庆吧?」 因为太过震惊,我拿著泡芙的手不小心用力过度,把内馅挤了出来。环小姐苦笑著递了手帕给我,所以我一边擦著沾满奶油的手,一边反问: 「为什么环小姐会知道呢?」 「那是因为前几天乔治过来跟我们说了这件事呀。他说有学生跑来拜托,希望能把海报贴在他们店里。」 「啊啊。」 河童美发师乔治先生所经营的发廊,就位在我就读的结之丘高中的活动范围当中。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意会过来。可是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因为这样而曝光,真是个盲点。枉费我这么辛苦地保密。 「前阵子的话,就是暑假刚结束的时候吧?举行的时间还真早。」 「就是啊。结高的校庆真的很早。每次等到我想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啊~啊,怎么不早点说呢?这样我就可以过去捉弄你了。」 猫又扬羽相当不满似地鼓起了脸颊。她身上穿著浅茶色的毛衣,搭配蝴蝶结领带和格子迷你裙,外表看起来就是个完美的高中女生,但是她目前没有上学。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对现在的高中这么感兴趣。只是就我个人而言,要是大家的事被班上同学知道了会变得很麻烦,所以我才想尽量避免这件事发生。我明明就是因为这样才保密的啊。 「什么?洸之介有在鬼屋里把蒟蒻丢在客人身上,然后吓唬他们吗?」 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著日本茶,但真实身分其实是天狗王子的小学生樱汰,突然冒出一句有点异想天开的话,而我对他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做那种事情。」 「樱汰,那是从哪里听来的?」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为大家献上本日点心的帅哥结婚诈欺师──狸猫阿树。 「之前坪山同学借我的漫画里有写。」 「为什么要用蒟蒻这种东西丢人?」 「大概是有人觉得,在黑暗中突然碰到冰凉凉又软绵绵的东西一定会让人感到害怕吧。」 「人类可真会想一些有趣的事呢。」 阿树转过头来徵求我的同意,但是对著身为人类的我这么说,真是有点困扰。看来对他们妖怪来说,人类打造出来的鬼屋果然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就算真的进去了,他们大概也不会觉得害怕。再说我根本无法想像大家害怕的模样,我猜肯定会是以大笑作结吧。 「哎,不过我们学校的校庆其实没有那么热闹。」 「是吗?」 「我们学校不论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来看,都维持在平均值,也就是非常普通啦。应该说是没有个性突出的人吧。所以既不会特地为了完成某些事情而召集起一群人,也没有那种想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感觉。基本上就是迅速做些简单的东西,然后尽快结束。所以每个班级摆出来的摊位都差不多,体育馆里的活动节目也是千篇一律。我们班上今年也只是稍微装饰一下壁报就结束了,不过也有部分原因在于我们今年是考生就是了。」 我一边回想结之丘高中几天前刚结束的、毫无特色可言的校庆,一边这么说道。结果扬羽相当诧异似地眯起了眼睛。 「那样你玩得开心吗?」 「嗯,还可以吧。而且今年的摊位种类也有增加。再说,如果真要聚集一群人大玩特玩的话,我们通常会有种『交给隔壁的结北高中』的感觉。」 相对于只有普通科的结之丘高中,结北高中虽然也是县立高中,但校内有体育科、艺术科和家政科等特别班级,所以聚集了许多有特殊才艺又个性独特的学生。能够让他们毫无保留地发挥才能的活动正是校庆,因此结北高中──通称为北高──的校庆总是费尽许多心思,办得非常盛大。甚至连我们学校都有学生对北高校庆的期待胜过自己学校的校庆。虽然我觉得这样有点奇怪就是了。 顺带一提,跟我上同一间补习班的北高友人星野则是这么说:「就只有这个时候,那群个性太过独特没办法合作的人才会团结一致。」 我才刚丢出北高校庆的话题,扬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这样呀。北高的校庆好像比结高晚吧?」 「应该就是这个周末吧。我记得是在星期日。」 我看向挂在房间墙上的月历。今天是星期四,所以是大后天。 「北高吗?我记得奏现在正在那里就读吧。」 环小姐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让阿树,还有几秒之前仍兴高采烈的扬羽瞬间沉下了脸。 「对~耶。我完全忘了这回事,的确没错啊……」 「我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原本瞪大眼睛看著两人沮丧起来的樱汰,突然像是发现侵入者的猎犬般,朝著店门方向看去。我侧耳倾听,听到某处传来了音乐声,而且是跟这家店一点都不搭的吵杂音乐。看来樱汰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音乐声变得越来越大,表示声音的来源正逐渐接近这家店。 接著,店门口出现一个人影。 「安安啦!」 这个发出了与其说是开朗,更偏向轻浮的招呼语的人,是个年记看似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一头颜色比阿树稍亮的茶色头发,耳朵上戴著颇大的全罩式耳机,音乐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身上那套熟悉的北高制服,领带早已松开,穿得相当不整齐 ,而且身后还背著一个应该是装著乐器的黑色盒子。 一看到他,扬羽和阿树两人立刻一个皱起眉头,一个全身虚脱。虽然表现不同,不过最基本的部分则是完全相同,一言以蔽之就是「啊~啊,又来了」的感觉。 他停下播放的音乐,朝我们的方向看来,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好久不见啦,环小姐。大家都聚在一起耶。」 随后他也不等店长开口,便自顾自地踏进了和室。 「你明明住在这附近,但这次真的很久没露脸了呢,奏。」 「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去年,我拜托你帮忙制作入学文件的时候呢。哎呀~我其实也很想来呀,只是事情太多了,忙得很。」 那个叫做奏的人,才刚放下他背上的乐器盒,便开口制止正要泡茶的环小姐说「不必给我茶啦」,然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拉了一个坐垫盘坐在地。 「我自己有带饮料过来啦。」 他洋洋得意地从软趴趴的袋子里拿出可乐,咚的一声放在矮桌上。 「我实在不喜欢喝茶啊,一定要是这个才会想喝啦。」 「我倒是非喝茶不可呢。」 「环小姐明明这么喜欢吃汉堡,为什么会讨厌碳酸饮料咧?」 「因为我讨厌那种嘴里刺刺的感觉。」 「那是全面否定碳酸饮料了吧!」 奏打从心底觉得奇怪似地笑了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我。 「喔,是新面孔耶。而且还是人类。难不成是我的歌迷?竟然追星追到这种地方来,看来我也变得很有名了嘛。」 「啊?」 「怎么可能啊。拜托你别说傻话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皱著一张脸的扬羽已经先感慨地对奏这么说道。 「歌迷是什么意思啊?」 「我在玩音乐啦。现在在学校组了个乐团,我是主唱,也负责弹乐器。」 「那么,那个就是……」 我指著他放在身后的那个黑色盒子。 「是吉他喔。啊,既然都来了,我就来献唱一首……」 奏立刻兴冲冲地开始动手准备。不过── 「不必了。」 「不需要。拜托,真的不需要。」 阿树和扬羽两人再次抢在我开口之前先制止了他。他们两人非常激动,可以看出是非常认真在拒绝,可是当事人奏似乎没察觉到这股气氛。 「说的也是啦。应该在更宽敞的地方听我唱歌嘛。」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 「我不是说根本不想听吗!」 扬羽终于大声喊了起来。结果奏立刻面露不满,嘟起嘴巴。 「那可是我大受同伴们好评的歌耶,不听吗?」 「但他们一定先说了『只可惜是个音痴』吧!你的同伴称赞的不是你的歌,是音质。你缺少最重要的部分啊!」 扬羽用力朝著对方一指。无法接受这个说词的奏开始「可是可是!」地加以反驳。 「他音痴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我一边让这两人的争执声左耳进右耳出,一边询问坐在旁边的樱汰,结果樱汰摇头回答:「我也没有听过,不是很清楚。」 「不过父亲大人和五十岚都警告过我最好不要听喔。」 竟然能让天狗国的君王说出这种话,搞不好他真的是很严重的音痴也说不定。 「以前其实没有这么严重的呀。」 手里拿著茶杯的环小姐苦笑起来,而阿树也点头表示同意。 「对啊。而且就跟他的同伴说的一样,奏的声音其实是很不错的。原本他们这一族的特徵,就是利用诡异的声音吓唬人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奏的声音非常普通,这么一来就很难吓到人类了。为了让人类感到害怕,他努力让自己严重走音,希望能藉此发出诡异的声音,没想到结果就再也改不回来了。」 努力到最后却出现这种结果,我突然觉得有点同情他了。 「他真的音痴到这种地步吗?」 「嗯。」阿树立即回答。「除了走音之外,他还因为活得太久的缘故,身体似乎牢牢记住了早期的音乐风格,唱起歌来就会有种民谣的感觉。而且他的歌声会一直残留在耳里,并在脑中回荡许久。」 阿树以前似乎听过奏唱歌,他彷佛再次回想起当初的经历,表情灰暗得像是在述说什么恐怖的恶梦。从没听过的樱汰则是把头歪向一边,说出他的意见。 「可是,那对鵺来说不就是种成功的表现吗?」 的确,如果他们的习性就是利用诡异的声音吓唬人类,那么樱汰说的确实没错。虽然受害范围不单局限于人类就是了。 奏好像是一种叫做鵺的妖怪。鵺、是鵺吗?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因为《平家物语》或《源平盛衰记》里写的源赖政击退鵺(注1)的故事相当有名啊。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听过吧。」 「原来如此。可能是在古文课或是考试题目上看过吧。」 在我不断问著关于奏的事情时,鵺和猫又的争论好像也一直持续著。他被扬羽吐嘈到体无完肤,只见奏愤愤地站了起来,说出一句惊人之语。 「真是的,被你讲成这个样子!等我将来正式出道的时候,绝对不会给扬羽签名啦!」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呢!」 「咦?正式出道?」 正式出道应该是指那个吧?就是推出cd或是上电视,也就是成为专业音乐人的意思? 因为我才刚从阿树那里听说奏有多音痴,所以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置信。 「正式出道……原来您……有这样的打算吗?」 光看他的外表可能会觉得我这样说话很奇怪,不过奏既然不是人类,就表示他的年记肯定大我好几十倍,所以还是用了敬语,只是扬羽立刻对我说:「对这家伙可以不必用敬语啦!」 「我听到敬语就会全身不对劲耶,拜托你别用。」 他本人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也罢,毕竟同为高中生,就年级来说,我反而是学长啊。 「那么,你有打算正式出道喔?」 「当然有啦!我的出道单曲cd会登上畅销排行榜第一名,以彗星现身之姿,成为万众瞩目的新人!然后拿下当年度的日本唱片大奖新人奖,登上红白歌唱大赛,最后在武道馆和东京巨蛋举办个人演唱会!」 「我连签名都已经想好了呢!」说完,奏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笔记,在上面流畅地画出一个几何形状的图案。他边说「来,拿去吧!」边把东西推到我的眼前,所以我也反射性地收下。不是因为我想要,只是他的梦想实在太远大,使得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为了这个目的,我现在一直在参加歌唱比赛,还送了试听带到唱片公司喔。」 「可是全部都在书面审查时就被刷下来了吧?」 扬羽的吐嘈,让奏一时说不出话来。从他的反应来看,应该是被说中了。 对著身处劣势的奏,扬羽坏心眼地发出最后一击。 「同样的话你到底说了多久啊?」 「呜呜呜……有半个世纪了啦……」 扬羽以大获全胜之姿露出灿烂的笑容,而奏则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不不,比起他们的胜负,我更在意那一句话。 「半个世纪?所以是五十年吗?」 「是啊。因为奏最早开始嚷嚷著要正式出道,是在披头四正流行的时候啊。」 阿树笑著点头。说到披头四,那时还是黑白影像的年代。所 以他早从那个时代就决定要这么做了吗? 我哑口无言。 五十年,是五十年啊。还活不到这个数字一半的我,不但无法理解,也无法想像这到底是多么漫长的时间。而且还要在这段期间内持续追逐著同样的梦想,正常来说应该办不到吧。普通人是会放弃的。不对,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是鵺,所以寿命比人类长,也正因为如此,他有许多时间可以追逐梦想。可是啊,长年以来一直朝著同一个梦想努力,很辛苦吧。 重点是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那种事情,我肯定没办法坚持下去。 「──可是,我绝不会放弃。」 奏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这么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的胸口刺痛了一下。感觉非常细微,宛如被细针轻轻一刺,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不会发现这样微小的痛楚。可是自从那一天──自从听了我的师兄兵助先生的那番话之后,我就会偶尔感觉到刺痛。当听到朋友们聊著梦想和升学相关的话题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话说回来,奏。你今天应该是有事才会过来吧?」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听大家说话、自顾自地喝著茶的环小姐开口插话了。 「对耶!」 奏像是突然想到似地站了起来。 若是找环小姐有事,应该是跟裱褙相关的委托吧。到目前为止,说到会造访这家店的妖怪们,目的大多都是如此。但是,我实在没办法把眼前的奏和裱褙联想在一起。 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然后在矮桌上摊开。那似乎是一张传单。黑白色的简单印刷,看来像是某个活动的节目表。 「这次校庆,我和乐团的伙伴们会上台演奏。地点在体育馆,下午两点开始。希望你们一定要来看啦!」 满脸笑容的奏伸手指著节目表当中的一行字。可是── 「才不要呢。为什么我非得专程去听音痴唱歌啊。」 扬羽的回答不带一点感情。阿树也深感同意似地不断点头。 「北高好像有点远呢。」 连环小姐也没什么兴致。樱汰看起来似乎有点兴趣,不过也不到非常想去的程度。哎,毕竟住在老家的父亲都警告过他了。 看到他们的反应,奏似乎有点沮丧,不过他的嘴角立刻扬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嘿嘿嘿……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不过我这次可是准备得万无一失喔!」 奏边说边拿出一个东西给环小姐,那是好几张充满手工质感的票券。印在上面的文字是「二年三班免费汉堡招待券」,角落还写著他的名字「鸟居奏」。 「我们班上今年要开汉堡店!如果你们愿意过来听,我就给你们这个啦!」 「好,就去吧。」 环小姐毫不迟疑地这么回答,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阻止。 看来我们似乎彻底中了他的圈套,证据就是奏马上开心地高举双手。 「太好啦~这么一来就确定有五个人了耶!」 「咦?」 我们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一起算进去了。 环小姐一脸开心地看著手里的汉堡招待券。虽然扬羽和阿树大叫著「咦!我才不要!」「我不想去!」可是一旦环小姐决定过去,他们应该也会跟著去吧,而且樱汰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了。虽然不是很清楚奏的歌声到底糟糕到什么地步,不过从扬羽和阿树灰暗的表情来看,我只觉得满心不安。好不容易才因为自己学校的校庆结束而松了一口气,想不到竟然又被卷进了这件事里。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我从来不曾踏进北高。但同为县立高中,学校这种地方的结构都差不多,所以我想应该不至于在里面迷路。可是一旦和加纳裱褙店的大家同行,真的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事先调查好前往体育馆的最短路线,相信也不会是无谓的努力。我打定这个主意,隔天补习时立刻拜托星野协助我调查北高。 当我不经意地说出要去北高校庆时,星野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什么?你后天要来我们学校吗?」 「呃,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决定过去看看。」 其实要去的成员当中有很多人都不想去。这件事让我莫名觉得内疚,说不出口,所以只好含糊带过。 「主要目的是下午的体育馆表演。」 「难道是鸟居奏的乐团表演?」 星野惊讶地瞪大眼睛。 不过我也同样感到惊讶。原来自称是名人的他并非只是单纯的「自称」而已吗? 「你知道他?」 「知道啊,因为他很有名嘛,二年级鸟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警察抓小偷?」 都上高中了还玩警察抓小偷?那家伙进了高中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总而言之,他有名的理由似乎跟音乐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可不是在玩喔。听说那家伙好像完全没念书。虽然我们学校里的确有很多只懂才艺,但念书完全不行的家伙,不过鸟居奏好像又特别严重,连级任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所以是由学年主任直接进行指导。」 那位学年主任非常热心,据说他还为了奏特地安排时间,想帮他课后辅导。可是奏从来不参加。不管警告过多少次,他也从来没露脸。不只如此,到后来奏只要一看到那位老师,就会立刻拔腿狂奔。 「因为这样,所以每到放学或休息时间,就会看到老师为了让鸟居奏参加课后辅导而到处追著他跑的身影。」 「所以才叫做警察抓小偷……」 原来名称是这样来的,但我同时也开始头痛了。说真的,那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 「没错。拜这件事所赐,正木老师还变瘦了呢。哎,至少他不是变憔悴,而是到处跑来跑去,健健康康地瘦下来,所以应该还好。」 「我听说他是音痴,所以一直以为他应该是那方面比较有名。」 「他唱歌唱得很奇怪这件事,也算相当有名啊。」 星野苦笑起来。看来北高学生似乎是把奏的歌认知为唱得很奇怪的歌。 「不过我有点讶异小幡竟然认识那个鸟居奏啊。」 「没有啦,他是朋友的朋友,然后这次是被硬逼著去的。」 我不希望星野出现奇怪的误会,所以非常认真地解释了一下。 校庆应该是快乐的活动才对。既然要去参加,心里应该会因为期待而雀跃不已。可是我现在的心情为什么会这么沉重呢?我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准备站起来的时候,被我扔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我拿起手机,打开收件夹,传简讯过来的人是妈妈。没有标题,只写了一行简洁的文字「到色波来」。然而这一行字,立刻让我原本就很低落的心情彻底荡到谷底。 「呃。」 「女朋友吗?」 星野不可能没发现我身上散发的沉重气息,但他还是不怀好意地笑著这么说道。 「如果是就好了,不过我跟星野不一样啊。」 我本来打算反将一军。可是面对我的反击,星野只游刃有余似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在这个时候满脸通红或惊慌失措,感觉相当成熟,让我觉得有点懊恼。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他和后藤同学处得不错,心里也安心了不少。 「先走啦。之后就在北高见面吧。」 星野拿起书包,走出教室。 我没有回简讯给妈妈──因为我知道回了也没用──直接把手机收进背包,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色波」不是人名 也不是地名,而是妈妈和她的同事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店。而且那里不是普通的餐厅,因为店门口挂著明亮的红色灯笼,门上还挂著看似年代久远的门帘──换句话说就是居酒屋,正式名称是「居酒屋色波」。 对一个白天努力上课、晚上努力补习和念书的高三生来说,这种再正经不过的一天竟然是在充满醉汉吼叫声的居酒屋里结束,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诡异。未成年的学生进出居酒屋,照理说应该是会被父母责骂的,但我却是被妈妈叫进去,所以也是无可奈何。我明明是个认真向学的高中生啊。 喀啦一声拉开拉门,走进店里,精力十足的吆喝声立刻响起。里面没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看著身穿制服的我,店员阿姨甚至还满脸笑容地走出来迎接。这都是因为我是熟客的家人,而他们也全都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叫过来。 我跟平常一样走进店铺深处,拉开包厢的纸门。 「来得真早啊,洸之介小弟。」 第一个笑著跟我打招呼的人,是从以前就经常见到的宇梶先生。 「课长,你儿子来了喔。」 连同宇梶先生在内,一群穿著西装的大人面对面地坐在包厢里的桌子旁。至于最里面,一个坐在所谓的寿星席上,单手拿著小酒瓶帮自己倒酒的人,就是我的妈妈小幡橙子。她在附近一家大型化学工业的研发所里进行商品的研究开发,是个活跃于职场上的职业妇女。 至于其他一起围在桌子旁边的人,则是和妈妈同一个部门的部属们。之前第一个注意到我的宇梶先生在当中资历最深,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他的年记应该只比妈妈小一点。 每当妈妈把我叫来居酒屋时,几乎每次都会看到一大群足以坐满两间包厢的人一起庆祝打闹,可是今天却只有五个人。 其中一人是妈妈所有部属当中最开朗的开心果,应该称之为宴会部长的东先生。他对著我举起啤酒杯。 「喔喔,是二世啊!课长二世来了!」 「洸之介小弟,好久不见了!自从去年尾牙就没见过了吧?」 「你呆子啊,冢本。后来不是还有四月的迎新送旧会吗?」 「那一次我因为感冒没办法出席啊。洸之介小弟长大了呢。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大概只有这么点大而已吧。」 身上散发著时尚ol氛围的冢本小姐,用手比划出来的高度很明显是幼稚园小朋友的身高,所以我马上开口说道「不不,那时候真的没这么小」加以订正。 这两个吵吵闹闹的人催促著我坐下,我也乖乖地在坐垫上坐了下来。 「我说啊,二世。你在之前的迎新送旧会上有见过藤城吧?」 东先生指著他身旁一位年轻稳重的女性。我还记得当时觉得她才刚结束研习就成为妈妈的部属,实在有点可怜。 「啊啊,是的。」 「然后呢,前阵子藤城发现她的男朋友──现在已经分手了,所以应该是前男友吧,总之她发现自己被那家伙劈腿了。」 我再次看向藤城小姐。像这种温和型的人,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被人劈腿啊? 同时我也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喔~那男的真的很糟糕。为什么会喜欢上那种男人呢?找个跟我一样诚实可靠的男人不是很好吗~」东先生不满地说了下去,而冢本小姐立刻插嘴大喊:「呀──性骚扰!」 「吵死了,冢本,不要一直插嘴啦。反正这件事情后来被小幡课长知道了,结果课长直接找上那个人,穿著高跟鞋闯进他的家里,像这样抓住对方的领口,然后大骂『你对我的部属做了什么』,听说那家伙被吓到一脸惨白,真是超爽的啦。」 「那还真是……」我对著坐著的藤城小姐低下头。「家母竟然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藤城小姐看似惊慌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一点也不困扰啊!这样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呢。而且我也因此才能分手分得乾乾净净。小幡课长真的非常帅气喔。」 我好像在她眼中看到某种闪闪发亮的光芒。 东先生和冢本小姐笑著说:「这么一来课长的传说又要增加啦!」看起来非常开心,但是身为亲属的我真的很头大。 妈妈平常看起来非常冷静,可是个性却惊人地急躁,就和过去被人称为瞬间煮沸器的外公一模一样。也因为如此,她有事没事就会引发类似的事件。虽然她的部属们都是用充满善意的角度看待这些事,可是她的年纪也不小了,真希望她能改用更加成熟的态度处理事情啊。 为什么这么性急的人,有办法从事研究开发这种需要耐性的工作呢?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不对,我也没办法想像她从事业务或行政之类的工作就是了。 「妈。」 我用语带责备的声音喊了她一声,但妈妈仍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的头真的要痛起来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就说那家伙让人火大啊。」 「什么火大不火大。都已经老大不小了,拜托你成熟一点。」 「我不记得自己把你教成会在这种场合提到年龄问题的蠢男人啊。」 「不是这个问题吧。」 好了好了好了!一直听著我们对话的宇梶先生出面调停。 「现在时间还早,洸之介小弟也喝点东西吧?」 宇梶先生把菜单递了过来,于是我向正好走来的店员点了饮料。 「这么说来,洸之介小弟今年几年级了?」 等我点的乌龙茶送来之后,宇梶先生满脸笑容地这样询问。 「高三了。」 「是考生啊。志愿已经决定了吗?」 「嗯,算是吧……」 一个装了酒的酒杯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经过精美装饰的指甲立刻进入视野当中。 「这种事情一定要好好考虑才行,不然就会变成跟东先生一样喔!」 「冢本,你那是什么意思?」 东先生皱紧眉头,回头反咬冢本小姐。藤城小姐似乎被两人的对话吓了一跳,不过早就习惯这个状况的宇梶先生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 「所以你选了哪里?」 「呃,第一志愿是燕京大学的理工科系。」 「喔~那里啊。你选了一间离家很近的学校呢。所以你不会去外面租房子住,而是从家里通学啰?」 「因为从这里坐车只要三十分钟左右。」 我选这间学校的理由原本就是因为离家近,可以凭我的成绩考上,可以从家里通学,而且学费也不会太高。虽然不是什么高水准的名校──应该说那样的学校原本就不在我的选项当中,所以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列入考量──不过就职率也还算不错,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我也觉得这个决定相当草率,可是考虑到单亲家庭的经济状况还有其他各方面的条件,大概也只有那里可以选了。外公和外婆已经过世很久,我们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亲人,而且外公临终前的最后那句话也让我相当犹豫。 「嗯~理工科系啊。我记得课长好像也是念理工的吧?」 冢本小姐拋出话题,但妈妈只回了一句「是没错」,听起来有点冷淡。 不过冢本小姐的粉红色嘴唇立刻开心地弯了起来。 「既然这样,洸之介小弟毕业之后就到我们公司,到我们部门来好了。一起工作吧!」 「真是好主意!就这么办吧,二世!怎么样?」 「绝对不要!」 我坚定地拒绝了。这么恐怖的未来,我连想都不敢想。 「不论如何,你们最后还是选了同一 个领域,果然是母子啊。」 宇梶先生一边看著我和冢本小姐他们的骚动,一边眯起眼睛,像是领悟了什么似地喃喃自语。不不不,这真的只是凑巧啊。 之后宴会又持续了好一阵子。结帐完毕后,他们今天似乎不打算续摊,直接就地解散。我们把醉得乱七八糟的东先生和冢本小姐塞进计程车,然后目送坐电车回家的宇梶先生和藤城小姐前往车站。等到再也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之后,妈妈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上回家的路。 喀、喀、喀。高跟鞋鞋跟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脚步声音量和间隔的时间都很固定,意识很清楚,脚步也很轻盈,没有站不稳的迹象。 (真难得。) 妈妈的酒量比一般人好。不过她毕竟不像环小姐他们一样能喝──只不过他们也不是人类就是了──只要超过一定的量,她就会彻底烂醉,甚至没办法自己走路。平常的她并不会喝到那种程度,可是在某些特殊场合上,例如完成某件大规模工作后的庆祝会,或是尾牙之类的活动,她就会偶尔放松心情,大喝特喝一番。当她下定决心那天要喝醉的时候,就会把我叫过去。而这样的举动当然不是为了体贴孤零零吃著晚餐的儿子,而是变相地「过来接我」的命令。这样的举动真的让我很头痛,可是至少比麻烦宇梶先生他们这些部属要好得多。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早就放弃挣扎。 可是今天的她不像平常那样,并没有烂醉到无法走路的程度。 那么为什么要叫我过来呢? 「你今天好像喝得不多?」 「我本来想多喝一点的,不过临时改变主意了。」 真不像她。不论公事或私事,妈妈都会依照最初的决定贯彻到底,很少出现像这样临时改变主意的状况。而且我觉得她今天的态度有点冷淡,平常总是跟大家一起开心谈笑,但今天却没有参与话题,只是一个人喝著酒。这是怎么回事?这天,我抱著有些无法释怀的心情,就这么踏上了归途。 这时,我完全不知道之后同样的状况还会不断发生。 结北高中的校庆横跨六、日两天。星期六的活动内容是针对校内学生,校外人士无法进入。第二天星期日的活动则会对外公开,并且吸引许多人参加。 平常一点也不起眼的校门上,立了一块大型看板,上面加装了许多夸张的装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当中,有一群应该是监护人的成年人,也有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附近学校的学生,甚至还有牵著狗的老太太,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然后校园里,还有变了装发著传单、大声招呼客人的北高学生。 盛大到这种地步的话,一些我认识的人可能也会过来吧。例如自称情报通的吹牛大王森岛之类的。因为我不想被这样的人发现,所以我迅速走进校门,站在围墙内侧。这个地点可以让我不起眼地躲在看板阴影下,而且环小姐他们经过的时候我也能立刻出声招呼。 可是在此之前,我先碰上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后藤同学?」 「小、小幡同学……?」 看到同班同学从我眼前走过,一不小心就出声叫住了她,但随后立刻有种尴尬的感觉。为什么你(你)会在这里?就算彼此都没有开口问出这句话,也能知道对方心里正在这么想。不过我马上就想到她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后藤同学今天穿的是色调柔和的洋装和小外套,看得出来是精心搭配的。 「你是要去找星野对吧?」 「……嗯。」后藤同学微微点头。「倒是小幡同学为什么会在这里?在等人吗?难不成是跟森岛……!」 后藤同学说出可说是她天敌的男人名字,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不是啦,今天我是跟别人──」 「──洸之介!」 突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朝著声音来源看去,发现化著辣妹妆的扬羽就站在眼前。 秀丽的眉毛高高吊起,双手扠在腰上的她,浑身上下只散发出一种气息:「我很不高兴。」 「慢死了。你到底在干嘛?快点走了!」 「咦?等等,扬羽,请等一下!」 扬羽抓住我的上衣下襬,也不管我出声制止,就这样拉著我走开。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我转头面向呆立在原地、看起来相当吃惊的后藤同学,不断做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的动作,拚了命地表示:「嘘──!嘘──!」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这微弱的气音。不过她是个聪明人,相信一定能够理解这个动作的含意吧。持续隐瞒星野的事,不让森岛、甚至不让好友立花同学知道的她,一定很清楚这种消息要是扩散开来,会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而且我也没有把后藤同学他们的事情说出去,所以她一定会帮忙保密的……吧。应该。 「刚刚那个女生是谁?是你朋友吗?」 扬羽头也不回地直接问我。 「是和我同班的后藤同学啦。就是新先生之前跷班跟她一起讨论恋爱烦恼的那个人。」 「啊啊,是她啊。」 我们抵达了位在校舍入口的偌大脱鞋处,这时扬羽才终于松开了手。然后她就这么顺著人潮走进校内,我也连忙跟了上去。才刚走进来没多久,一个穿著粉红色兔子玩偶装的人默默递来一本校庆简介,而我也老实地接过。 「环小姐他们呢?」 「因为等不及想吃汉堡,所以先拉著樱汰和阿树一起到奏的班上买东西去了。」 「这样啊……」 他们会很显眼吧。 我看著走在我旁边的扬羽。她的打扮虽然和周遭其他的高中女生一样,但就是比其他女生显眼得多。虽然也有部分原因出自她脸上的浓妆和五官,不过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就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站在走廊上的北高学生,虽然也有很多人穿著平日的制服,不过运动社团的人会换上运动服;科学社团的人会穿上实验室白衣;正在分发茶道社传单的,则是穿著浴衣的女生。再加上刚刚的玩偶装,北高学生确实对各式各样的装扮乐在其中。要是普通人混在这群人里面,一定会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吧。 可是如果出现了和扬羽同样,不对,应该是比她还要更引人注目的人,况且还不只一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一身典雅和服的和风美人环小姐,清爽帅哥阿树,以及充满个性的小学生樱汰,我的脑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这幅画面。不仅是奏的同学,连其他北高学生也会在远处偷看这几个人吧。虽然我不是很想牵扯进去,不过必须在人墙变得太厚之前把他们带出来才行。 「那么我们也去吧。奏的班级是几班来著,呃──」 我边走边翻开了刚刚拿到的简介。记得奏的班级是二年三班,我对照著写在汉堡招待券上的文字还有摊位配置图,奏的班级应该是在二楼教室。 「总之我们先上二楼吧。楼梯……应该在那边吧。」 我们在走廊上前进,还差一点点就要抵达目的地楼梯的时候── 「喂,臭小子──!给我等一下!」 一阵破坏欢乐气氛的怒吼声传了过来。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件?这里人这么多,就算出现小偷也不奇怪。我立刻开始警戒,不过这场骚动转眼即逝。 「是小奏!」「他们还在玩啊。」「鸟居,你要顺利逃跑啊!」「加油~」北高学生们开始发出不知道是声援还是什东西的吶喊。 「不好意思借过!让我过一下啦!」 从人群缝隙之间钻过来的人,是一脸看似走投无路的奏。今天他没有背著乐器盒,而是在制服上套了一件围裙。 看到我们,奏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 「啊,扬羽、洸之介,你们来得正好耶!」 然后他立刻灵活地放慢脚步站在我们面前,一边说「拜托让我躲一下啦。扬羽站这边,洸之介站这边,然后你站这里」,一边把我、扬羽,还有另一个不幸在现场的北高学生a同学拉过来做成一道围墙,蹲在我们后面躲起来。 「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才刚躲好,怒吼声的主人就从我们面前一边吼叫一边冲了过去。真是千钧一发。 奏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走到我们前面。他朝著刚刚那位男性离去的方向仔细确认之后,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呼~吓死我了,总算甩掉他啦。啊,谢谢你,感谢你的帮忙啦!」 奏感谢著a同学的辛劳,然后就放他走了。a同学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反而是一边大笑一边离开。 露出怀疑表情的人则是扬羽。 「刚刚那个人是老师?」 「是啊。是正木老师。我本来以为他今天应该不会再追我了耶。」 奏嘟著嘴巴抱怨。难道刚刚那个就是星野说过的「警察抓小偷」吗?记得老师的名字好像就叫做正木。若真是如此,就跟我想像的差很多了,当中根本不存在游戏要素,而是非常认真地追著跑啊。 「只有你们两个来?环小姐他们呢?」 「环小姐他们已经先去你班上买汉堡了,我们现在正要过去。」 「是喔。我也想回去啦,可是正木老师搞不好会在那边埋伏……对了!」 双手环胸、做出思考动作的奏突然抬起头来。这时我注意到他围裙上的那个外型奇特的卡通人物,然后认真想了一下。这家伙真的很不适合穿围裙啊。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啦!」 结北高中的校舍,主要是由包含了各个班级的教学教室大楼,以及包含了教职员办公室、家政教室、美术教室等特别学科教室的大楼两栋建筑物组合而成。两栋建筑物都是三层楼,而外型细长的建筑物两端各有空桥联接。这次校庆使用的范围只有一楼和二楼,三楼则是用来当作各项活动道具的放置地点。 我们被带到一间照理说只有结北高中的师生才能进入、校外人士止步的偏僻理科教室。这里有附设水龙头的长桌,四方形的木制椅子,还有放在置物架上的各种实验器材。每所学校的理科教室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可是这里每一项器材都显得亮晶晶的,看起来比我们学校的东西更新,而且同样的理科教室据说还有两间。明明都是县立高中,这差距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心理有点不平衡。 「而且我刚刚朝著脱鞋处跑去,正木老师一定以为我跑到外面去了,绝对想不到我会出现在老师的地盘上啦!」 奏站在讲台上得意地挺著胸膛。从他的发言来看,正木老师负责的似乎就是理工相关科目。 我和扬羽面对面地坐在讲台正前方的坐位上。 「那位老师也真可怜,竟然不得不辅导你这种麻烦到家的学生。」 扬羽侧眼看著奏。 「我才不麻烦呢!」 「那他为什么会追著你跑?如果你没有问题的话,就不会变成那样了吧?」 「那、那是因为……」 不知该怎么回答的奏陷入沉默,而我开口把星野告诉我的资讯说了出来。 「因为你实在太不用功,所以被老师逼著念书对吧?」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 奏大吃一惊似地缩起了肩膀。 「不是很有名吗?鸟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呃,难不成已经传到结高那边去了?」 「不,我是从北高的朋友那里听来的。」 扬羽应该已经从我和奏的对话当中掌握到大致的状况了,只见她瞪了奏一眼。 「什么?你又不念书了吗?我不是一直告诉你没有必要拿高分,但是至少要保持在不会不及格的程度啊。都当这么多次高中生了,你为什么还不懂呢?」 扬羽像是头痛不已似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你不是人类,所以不必担心未来的出路。这种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可是啊,老师并不知道你的状况好吗?他会把你当成普通学生对待,会要求不念书的学生努力念书。因为他们会担心学生的未来啊,这是很正常的。可是你一直逃来逃去,糟蹋了老师的好意,还让老师做了一大堆无意义的事情。」 听著扬羽的说教,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闭著嘴巴。与其说他接受了扬羽的说词,其实更像是在闹别扭。 「……不知道环小姐他们知不知道地点?」 为了改变气氛,我对著他们两人这么说道。扬羽已经传了简讯给阿树和樱汰,说我们现在正在理科教室,所以应该就快到了。 「我想应该没问题,我有写是第一理科教室。」 扬羽边说边看了教室大门一眼。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喀啦啦地被人拉开,阿树走了进来。 「呼~真是的,总算到了。」 阿树手里提著一个偌大的塑胶袋。随后进门的樱汰手里也抱著一个大袋子。环小姐是唯一两手空空的人,可是就算装了五人份的汉堡,那两个袋子也未免太大了。 「大家来得挺慢的呢。」 「没有啦,我们其实有看到简讯,本来打算马上过来,可是被人群包围一直走不出来啊。」 阿树伤透脑筋似地抓了抓头。 「大家好像觉得很稀奇似的,一直过来找我们说话。」 「对啊,一下子就被人包围了呢。甚至还有人问环可不可以一起拍照。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嘛,会不会是被误会成我们变装了呢?」 「原来如此!和服果然很罕见!」 环小姐和樱汰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不断点头。 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吧。虽然对高中生来说,身穿稻黄色和服搭配月兔花纹腰带的环小姐的服装确实相当罕见,不过茶道社的女生们也都穿著浴衣,就装扮来说不算稀奇吧?周围的人会这样骚动可不是因为衣服。看著这三人脱线的对话,我不由得浑身无力起来。 「都是因为这样才迟到的。」 「不过也因此拿到很多东西喔!」 樱汰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了用纸包住的汉堡。然后一边说这是超辣芥末山葵汉堡,这是烤地瓜起司汉堡,这是凤梨虾球汉堡……一边把东西排在桌上。很明显地这些比免费招待券的数量多得多。 「刚开始是奏的同班同学给我们免费汉堡。之后周围的人也开始给我们各式各样的东西,像这份章鱼烧就是附近的一群太太们给的。」 阿树从袋子里拿出章鱼烧并放了下来,看来他似乎没察觉那群太太的真正用意。从他无法了解他人的心境变化来看,阿树果然非常不适合做诈欺师这一行。 「奏,你班上的人要我转告你,要你快点回去。」 「现在没办法啦!」 「为什么呢?」 表示疑惑的人不只是环小姐,连不断从袋子里拿出免费炒面、免费大阪烧、免费甜甜圈等东西排列在桌上的樱汰和阿树,也都一脸诧异地眨著眼睛。 「奏,你做了什么吗?」 「不是『做了什么』,而是他一直以来都有『在做什么』的感觉吧。」 如果让他自己说,正木老师可能会被他讲成一个坏人,所以是由我和扬羽从客观的立场说明了来到理科教室之前的经过。虽然最后全变成是扬羽对奏的说教就是了。 「呜呜,我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扬羽对我实在很坏啊。你大可多同情我 一点啊。」 「我怎么可能会同情你。」 途中一边夹杂著像这样的对话,我和扬羽一边把他和正木老师的警察抓小偷事件全部说了出来。其他三人一边吃著汉堡,一边默默聆听我们的说明。 说完后,三人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你在搞什么呀。」 「正木老师很可怜耶!」 「这样的话,下次我就没办法帮你做高中入学的文件了呢。」 「咦──!环小姐,没有人这样的啦!」 奏猛然站了起来,椅子差点被他踢翻。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奏要一直当高中生呢?」 我也有稍微想过这一点。面对樱汰纯真的提问,奏相当自傲似地回答: 「因为在学生时代正式出道成为歌手,不是很帅气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只因为这种理由就被耍得团团转的正木老师实在太可怜了。 我们一边听著奏热烈辩解的说话声,一边动手解决从各个摊位上收到的免费商品。在其他学校的理科教室里吃东西,有种奇妙的感觉,不过同时我也相当庆幸置物架上摆放的是实验用道具。我一点也不想在被动物标本围绕的环境下吃东西啊。 我们没理会说个不停的奏,就在桌上的食物大概清空了一半的时候,走廊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偌大脚步声。我原本以为应该是某个北高学生过来拿东西,不料教室的大门突然被人重重打开。 出现在门后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瞪著奏看的正木老师。 「找──到──你──了──!鸟居!」 「咦咦!」 受到震撼的奏立刻跳起来,朝著窗户方向逃去。不过这里是三楼,他无法继续逃跑,完全是瓮中捉鳖的状态。看出这一点的正木老师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缓缓缩短自己和奏之间的距离。 刚刚老师瞬间就从我们面前跑过去,所以我没有注意到,不过正木老师比我想像中年轻很多,大概三十五岁多吧。因为听说他是学年主任,所以我一直以为年纪应该更大一点,像我们学校的学年主任,大多都是快退休的老师。 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极度凶恶,几乎让人忍不住担心一名教师露出这样的表情会不会不太妥当。虽然现在有部分原因是他终于追上了警察抓小偷当中的宿敌小偷,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在于他眼睛下方的浓浓黑眼圈吧。 「这个人就是正木老师?」 「是的。」 环小姐轻声问我,我也轻声回答她。 「老师,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校庆啊。至少今天就放我一马吧!」 「什么叫做至少今天,你根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校庆吧!至少在校庆当天给我做好学生的本分!」 「今天我就要登台演出了,绝对不能在这里被抓到啦!」 奏一边偷偷测量自己跟正木老师之间的距离,一边做出假动作,他看准空隙朝著门口冲了过去。不过正木老师并没有放过奏的任何一个举动,他俐落转身,伸手抓住了奏的衬衫衣领。那行云流水、毫无窒碍的动作,让我们忍不住发出「喔喔!」的惊呼声。 「唔、脖子被勒住了啦,老师!」 「只要你不动就不会勒住。总算逮到你了,今天一定要让你乖乖念书!」 「不要!」 正木老师意气风发地转向我们这边,然后突然愣住,相信他刚刚眼中大概只有看到奏吧。 「那个,这里禁止校外人士进入……」 「是我把大家带来的啦。」 奏举手发言,正木老师无奈地说了声「你这小子啊」。 「另外,这边这位环小姐就像是我的监护人,所以就某方面来说,她算是相关人士啦。」 为了进入这所学校,环小姐帮奏准备了入学文件,所以奏的这番话也有一丝道理。然而正因为如此,害得正木老师现在不得不和这个问题儿童周旋,环小姐似乎觉得有点内疚,所以没有否定奏的发言。 环小姐转身面向老师,提出问题。 「您就是正木老师吧。奏的成绩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在阿树的催促下,正木老师在环小姐正面的椅子上坐下。扬羽则是把奏按压在环小姐旁边的位子上,顿时促成了即席亲、师、生三方会谈。 正木老师刚开始还相当惊慌,不过最后在大家的殷切期待下,他开始说明目前的状况。不知道是不是累积了太多压力,他的话里开始出现一些抱怨。 「不只是糟糕而已,他虽然会来学校上课,不过上课期间不是睡觉就是听音乐,被点名问问题也只会正大光明地回答『我不知道』。虽然体育或音乐之类需要实地练习的课程算是做得不错,可是他根本不听老师说话,每次都擅自行动,妨碍上课。」 这个家伙根本是幼稚园小朋友吧。 「考试交白卷是理所当然,还会在背面画上一堆抽象画,或是写一些不知所云的暗号。」 「那是用来表现曲子的图画,另外那些不是暗号,是歌词啦。」 「答案卷上面只要写答案就好!哎,总之就是这样,光凭班导宫川老师实在没办法应付他,所以才会由身为学年主任的我负责指导。」 正在诉说这番话的正木老师,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疲倦之色。真是不幸抽到下下签了啊,我忍不住同情起来。 「虽然好不容易让他升上二年级了,可是看目前的成绩,将来搞不好会留级也说不定。所以我才想让他在放学后或空闲时间多念一点书,可是现在却连让他坐在椅子上都办不到……」 「那还真是……」 连环小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无话可说这句话,应该就是用来形容这个状况吧。 正木老师以认真无比的表情看向奏。 「鸟居,你明年就是考生了,差不多该有所自觉了。不然的话,你会没办法考上任何一所学校。就算要就职,那也很困难。」 「没关系啦。反正我毕业之后就会成为歌手啦。」 「你啊……」 看著噘著嘴的奏,正木老师只能抱头烦恼。 「你要好好看清现实。到时候后悔当初不好好认真念书、准备升学的人,可会是你自己啊。再说以你的歌唱实力,要靠音乐这行吃饭实在太强人所难了,社会可是比你想像中更加严苛。尤其是音乐这种竞争激烈的世界,只有一小部分有才能的人才有办法成功──光凭梦想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听著这沉重的语调,就能知道正木老师是多么为了奏著想。相信奏也体会到了吧,正因为他体会到了,所以反应才会这么激烈。 奏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了起来。 「我才不会后悔啦!又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要是打从一开始就认定办不到,那么就会真的什么也办不到了。」 奏的眼神非常坚定,毫无迷惘、毫无动摇,宛如一根笔直向前的箭矢。 正面承受他的眼神的正木老师,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 「还是有可能的,而且班上同学和乐团伙伴也都为我加油啊。」 「……他们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正木老师十分无奈地这么说道。 「真是的~应该要从大方向来看待事物啦。就算我不会念书,被迫留级,甚至没办法毕业,只要能以歌手身分出道就万事ok啦!」 不行。跟这家伙说什么都没用。就算正木老师说破了嘴,奏也会全部左耳进右耳出,这么一来就会真的跟扬羽说的一样。 正木老师认真担心这种学生,还耐心十足 地和学生周旋,可以说是真正的教育者。现在这样放心不下学生的老师已经很少见了。 「老师太小心眼了啦。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失眠,还出现那么夸张的黑眼圈喔。」 「我会失眠有一半是因为你好吗!」 奏试图转移话题似地伸手指著两眼下方,而正木老师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么,另外一半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忍不住插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既然是一半,就表示还有另外一半的原因。也就是说,他还有另一个不下于这个问题儿童的严重烦恼。 老师有点吞吞吐吐地回答「啊啊,那个啊……」然后就再也不开口了。 「是什么?我好在意喔。老师,说出来会比较轻松啦。」 「不,可是……」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说给我们听听看吧。说不定我可以为您提供一点协助。」 环小姐甜甜一笑,然后用她那双能够看穿任何谎言或潜藏的真心话的眼睛看向老师。被那双眼睛注视,老师再也动不了了,这么一来也没办法移开视线。这样真的会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施展了催眠术之类的。不对,她不是人,而是妖狐嘛。 可能是不敌环小姐的笑容压力吧,正木老师的顽固态度终于软化下来了。 「其实最近,我住在市内老家的祖父去世了。在举办七七四十九日法事的那天,分配遗物时我拿到了一本画帖。那是祖父生前非常珍惜的东西,指定由我继承保管。」 「画帖?」 我对这个不熟悉的单字出现了反应。别人才刚开始说话就插嘴打断,实在很让人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在意得不得了。 「所谓画帖,就是把搜集而来的绘画装订成册。」 听到环小姐的回答,正木老师也点了点头。 「嗯,就是做成经折本(注2)形式,然后把画贴在上面。画帖里面全是一些非常美丽的画,我的妻子和孩子都非常喜欢,所以偶尔会拿出来欣赏。而那本画帖……」 正木老师瞬间犹豫了一下,视线飘忽不定。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听到声音而醒了过来。我很在意,心想会不会是有小偷闯进来了,所以就往声音出现的方向走去。」 正木老师朝著声音出现的位置,也就是客厅走去。他的家人们似乎没有醒来,客厅也没有开灯。老师一边觉得讶异一边打开了门──随后立刻发现了异状。客厅一角正散发著微弱的光晕,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个地方摆放的正是不久前刚拿到手的画帖。 「因为实在太超乎现实,我到现在都还以为是自己睡昏头看错了,不然就是在作梦。」 老师先解释了一番,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原本阖上的画帖被人翻开了……而且上面的图画都在动……」 「喔……」 从形状优美的嘴唇流泻出来的声音微小,但环小姐的大眼睛里已充满了期待与好奇的光芒。 老师看到了。相信那应该就是附著在画作上面的人类情感──思念。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体验,所以非常清楚。因为作者,或是长期持有物品的某人的思念,让画帖动起来了。 「我原本以为那天只是作了一场梦。可是隔天也同样因为听到动静而醒过来,画帖上的画也同样动个不停……之后每天都会发生相同的状况。」 因为觉得诡异又害怕,所以老师就这样失眠了。 在这种失眠状态下还有体力追著奏到处跑,实在很厉害。正木老师应该有固定从事什么运动或活动,锻炼过身体吧。 「我有好几次都想把东西处理掉。可是那是祖父的遗物,所以一直无法下定决心。而且图画上面还写著应该是作者的亲笔签名,例如大贯香深、泽村玉舟、神川春升。全都是我这种不熟悉美术的人也听说过的名字。啊啊,还有一个小见山松斋,这个名字我就没听过了。」 如果是前三个人的名字,我也曾经在哪里听说过,只不过想不起来是在教科书上看到,还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此外,我也没听过小见山松斋这个名字,会不会是只有一个不有名的画家混在里面呢? 「至于祖父为什么会拥有这些极负盛名的画家们的画呢……我祖父生前经营过一家小小的民宿,据说当初继承的时候,还曾因为负债累累而差点倒闭,不过最后还是努力重振起来了。虽然祖母因此而搞坏身体,祖父也体弱多病,但在家人与亲戚的协助之下总算是度过难关,没有被迫关门。可是,某一天民宿还是突如其来地歇业了,如今民宿也已不复存在。所以我觉得祖父应该没有那么多钱可以购买这些画,就算说是赝品,我也可以理解。不过这是祖父一直小心保管的物品,所以我也迟迟无法舍下『说不定有可能是真品』的想法。」 正木老师一脸倦意地这么说道。那样的确会让人犹豫啊。如果我站在同一立场上,肯定也会犹豫该不该丢。 「那个异常状况,现在也还是每天持续发生吗?」 「是的。」 环小姐用手撑住了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嗯哼嗯哼,原来如此」。 「老师身边也有很多麻烦事呢~」 奏对著正木老师露出同情的眼神,但扬羽则用力拍了他的后脑杓一下,骂道:「还轮不到你来说!」 「不过,老师的运气很好喔。如果是这种问题,只要交给环小姐就没问题啦!因为环小姐是非常厉害的裱褙师嘛!」 「啊?」 正木老师讶异地皱起眉头。 哎,会出现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环小姐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专门解决台面下的工作──解决和思念相关的问题,这些事情老师都不知道啊。 「那本画帖现在还在府上吗?」 听到环小姐的问题,老师给了否定的答案。 「其实我今天把它带来学校了,就放在隔壁的理科准备室里。画帖中里面有个地方写了一些草书,但我看不懂,想拜托教国语的入江老师帮忙看看,于是就带来了。入江老师拥有书法段数,所以我想他一定看得懂──」 「既然这样就早说啊!我马上去把入江老师找来!」 奏大喊了一声,整个人像是弹起来似地冲出教室。 留在原地的我们和正木老师,全都愣愣地看著他刚刚冲出去的那扇门。只有一个人,只有环小姐的步调丝毫没有被打乱。 「那么,可以让我看看那本画帖吗?」 「咦?」 「因为我也看得懂那种字。」 正木老师愣了一下,不过随后立刻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准备室的门,把画帖拿了过来。 「就是这个。」 放在桌上的画帖,比我想像中更大、更厚。封面使用了绫布,相当厚实。内页和一般线装书不同,没有钉线处,而是用一张长条形和纸像弹簧般反覆折叠,然后把图画贴在折叠起来的平面位置上。只是很可惜的是封面有些破损,相信原本封在里面的思念就是从那里跑出来吧。 芒草摆荡的山路、停在细小树枝前端的红蜻蜓、穿著和服的小孩子们、从事农耕的大人们、只有些许色彩的群山,还有飞在晴空之中的鸟群。 里面有铅笔画、水彩画、水墨画,使用的画具繁多,而笔触更是各有不同。若说包含多位画家的画作,确实可以立刻接受。不过这些画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每幅画的笔触都相当轻巧,不是那种好好坐在一个定点完成的图画,可能比较接近速写吧。 简直就像是用来保存旅行回忆的快照一样。 「感觉好像照片呢。」 听到我对画作的感想,环小姐轻笑 著回答「是呀」。 有个地方没有图画,只有文字。就像是写在签名板上的集体签名一样,在正木老师说他看不懂的文字周围,有著四个人的签名。 环小姐花了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这些画。站在一旁的樱汰,像是再也受不了乖乖等待似地探头过去,开口问道: 「环,这些签名是真的吗?」 「看来应该是真的喔。」 「真的吗?」 发出惊叹声的不是提问者,而是画帖的持有者正木老师。 「这么多画家……全部都是真的吗?」 「嗯,全部都是真的。」 环小姐又再度断言。 正木老师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过既然环小姐断定是真的,那么应该就是真的吧。 「真不敢相信。可是如果是真品,为什么祖父会有这种东西呢?祖父一直非常热中于经营民宿,实在不像是对绘画感兴趣的人啊。」 「以下是我的推测。」环小姐先说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开始叙述。 「邻市那里有座鹿湖里温泉对吧?那里是风光明媚的风景胜地,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是许多文人墨客偏爱的地方。相信画帖里这几位画家应该都是预定前往此处,可是因为天候不佳或是其他因素,导致他们无法成行,于是滞留在这附近,而他们很可能就是在令祖父的民宿里过夜。」 「啊啊……祖父那家小小的民宿里,竟然来了这种大人物……?」 原来如此。我相信环小姐的推论,但是正木老师知道自己祖父的民宿规模,所以还是半信半疑。哎,这也难怪,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当中,知名画家的住宿地点的确都是一些庶民根本无法触及的高级旅馆。 「因为当时他们都还只是没没无闻的学生啊。」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呢?」 环小姐点了点头,指著只有写著文字的部分,让正木老师看了其中一个签名。 「这个小见山松斋,是他在学生时期使用的雅号,后来改成了小见山笙风。如果是这个名字,相信您就有印象了吧?」 「啊啊!我有听过。」 「而且他们都是在同一位老师大森竹清门下学艺的同门师兄弟,所以会一起行动也不是什么怪事。当他们被困在这里时,令祖父非常殷勤地招待了他们。他们一定是被亲切的招待深深感动,同时也非常感谢。为了表示谢意,我想他们应该是把自己在住宿期间完成的绘画集结成画帖,然后送给令祖父了。」 「证据就是这个。」环小姐把那些扭来扭去的文字念了出来。 「致我们的友人,此画帖愿为感谢之证。期许将来互相倾诉的梦想成真之时,能够再次相会。」 「梦想……吗?」 听到老师轻声说出的话,环小姐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成功的画家。因为他们对于梦想的期待非常强烈,所以才会化成思念,依附在这本画帖上。」 说到这里,画帖突然像是被强风吹动般翻了开来──图画动了起来。 芒草开始摆荡,鸟和蜻蜓的翅膀也不断拍动,在图画中上下飞舞。 不知道是因为看习惯了,还是白天的关系,或是处在这么多人的环境下,总之正木老师虽然看到这一幕,却表现得相当冷静。 「他们……已经实现梦想的他们,最后有来见我祖父吗?」 「我无法判断此事。不过,我不认为能够画下如此强大思念的人,会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这句话。而且您刚刚不是说过吗?令祖父即使身体欠佳,仍然坚持继续经营民宿,可是又在某一天突然收了起来。」 我想应该可以这样解释吧。即使妻子的身体搞坏了,他自己也变得体弱多病,但仍然不愿关闭民宿、持续经营的原因,是为了等待这群画家再次造访民宿。然后某一天突然关闭的理由,是因为他们真的来到了这家民宿,正如同写在画帖上的留言,他们的愿望确实成真了的关系吧。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不过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 「图画之所以会动,是因为封面破损,造成里面的思念流泻出来。思念本身似乎无害,不过只要修好封面,我想应该就能解决。如何?需要我帮忙修理吗?」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务必麻烦您了。」 正木老师深深低头行礼。嗯,我懂这种心情。尽管知道上面没有附著幽灵,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坏东西,但图画会动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啊。当环小姐准备阖上画帖的时候,画中的蜻蜓和禽鸟们也都各自回到原位,静止不动。看来环小姐说得没错,这份思念确实非常纯真,不是什么带有恶意的东西。 这么一来,算是解决了正木老师一半的烦恼。 就在我如此心想,有点松懈的时候,环小姐用若无其事的口吻扔下一颗巨大的炸弹。 「话说回来──老师您以前是不是放弃过关于音乐的梦想?」 咦?什么意思?出现这个念头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而是环小姐以外的所有人,大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不知道音乐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严苛,可是您刚刚对奏说的话非常沉重,简直就像是亲身体验过一样,听起来有那样的感觉。」 正木老师对奏的升学指导确实非常热心。我以为那是因为正木老师真心关心著奏的将来,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吗? 「您担心吗?」 正木老师没有直接回答环小姐的问题。他像是著迷似地看著画帖的封面,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说道: 「……看到他那种冲动的模样,我就觉得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正木老师流露出彷佛紧咬著什么东西似的,充满感情的声音。 「我以前正好在鸟居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组了一个乐团。当时我全心投入吉他演奏,心想将来一定要用音乐混口饭吃。即便长大成人,不管年纪多大,我都会一直拿著吉他站在舞台上。我毫无疑问地相信那就是我的未来。可是等到上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的演奏有多拙劣,跟那些真心朝著专业音乐人之路前进的人们相比,等级实在差太多了……另外,因为父母的劝说,最后我放弃了梦想,选择成为一名老师。」 「我从挑战中逃跑了。」正木老师自嘲似地笑了。 「不过您现在应该不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吧?」 「嗯。我现在觉得这样也很好。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个美满的家庭,老师这个工作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虽然我不敢说自己对音乐完全没有留恋就是了。我现在也会偷偷在家里弹吉他,不过仅止于兴趣而已,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老师乾脆到有点爽快地这么说道。我感觉得出这不是谎言,而是他的真心话。 「我不会叫鸟居跟我一样放弃。我当初在追逐梦想的时候,曾和许多人见面,那些体验至今仍是重要的财产,我也因此得到很多东西。可是鸟居的个性实在太直率了,等到有一天他不幸撞上高墙,不得不放弃的时候,我很担心那家伙会从此一蹶不振,我只希望他能了解未来还有其他的选择。」 正木老师凝视著自己的掌心。正木老师年轻时不得不放手的东西,如今奏正紧紧握在手里。必须放手时的心情,正木老师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所以他才不希望奏也体验相同的心情,才会如此热切地进行升学指导。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不过,那也只维持了几秒钟,随后立刻被人破坏殆尽。 因为破坏气氛的始作俑者奏,脸色大变地冲进教室。 「糟了啦!出大事了啦!」 奏挥舞著双手,用全身表现出状况之紧急,而 第二章 天邪鬼的故事 对一个地点的印象与记忆,我认为气味是一项相当重要的因素。 加纳裱褙店是战前就已经存在的古老木造建筑,与它长年累积而来的历史氛围相同,店内也飘荡著各种不同的气味。榻榻米的蔺草气味,古老木材的气味,有时也会出现环小姐焚烧薰香的香气。其中对我来说,印象最为强烈的就是茶香。 日本茶不像咖啡或红茶那样香气浓烈,可是店里总是能够闻到绿茶的芬芳,我想这一定是因为环小姐的泡茶手法极为高明的关系。就我所见,环小姐的泡茶方式跟其他人似乎没什么不同,不过她确实非常注意必须让沸水稍微冷却之后再使用,或是将水倒进杯子里的方式等小细节。就算其他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泡茶,也泡不出如同环小姐泡出的味道,实在非常不可思议。 那一天,我才刚穿过店门门帘,一股茶香立刻扑鼻而来。可是那股味道却和平常不太一样,感觉香气似乎变浓不少。可能是用了跟平常不同的茶叶,这种事情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有谁来了吗?) 再三思索可能的理由后,我导出的结论是有客人来了。铁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放著一双环小姐的草履,以及一双看起来像是阿树的男用皮鞋。此外,还有一双女用的简约包头鞋,平常会在这里出没的人当中并没有人会穿这种鞋子。 在出声招呼之前,我先偷偷朝著起居室看去。进入十月后,由于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所以用来分开脱鞋处和起居室而设置、夏天时总是大大敞开的玻璃拉门,最近拉起来的次数也变多了。透过今天也紧闭著的玻璃门,我看到一个不熟悉的女性背影。对方绑著一束如今已相当罕见的漆黑发辫,身上穿著看似黑色套装的衣服。虽然我只看到背影,不过整体的印象感觉有点土气。 (既然是客人,就表示那个人也不是人类啰?)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打开了玻璃门。那张戴著黑框大眼镜的脸,比我想像中年轻许多。大概还是学生吧,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动来动去。 「哎呀?环小姐~有客人来了喔!」 「不,我是……」 「这孩子是我的徒弟喔。」 我正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而感到狼狈的时候,师傅伸出了援手。我往起居室里看去,身穿橘黄色苹果花纹的和服、系著紫色腰带的环小姐,正拿著托盘站在里面。 「徒弟?佐伯家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吗?」 「他不是佐伯家的孩子呀。」 女性似乎相当吃惊,只见她瞪大了眼睛。 「真难得耶,环小姐竟然会收佐伯家以外的人当徒弟。」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洸之介也别站在那里了,快上来吧。凪纱带了茶和点心过来喔。」 矮桌上放著一个小纸盒,里面装满了带有秋天色调的茶点。我混在两个兴奋挑选点心的女性中间,盘坐在一个空坐垫上。这么说来外面虽然放著鞋子,可是却没看到阿树呢。我才刚这么想,阿树就从里面扭扭捏捏地探出头来。他一看到我,马上露出打从心底松一口气的笑容。 「洸之介,你来了啊。」 他在我旁边坐下,轻声补上一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不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意是什么,但我确实注意到他脸上的疲惫。到底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是结婚诈欺失败,被女朋友给甩了吧?不对,这种事应该是常态才对。 「点心是从老师推荐的店里买的,茶也是老师给我的喔。因为机会难得,我想用环小姐泡的茶搭配点心一起品尝。环小姐泡的茶实在太好喝了嘛。」 「你说的老师是指律师的老师?」 「律师?」 我忍不住插嘴。眼前这位看似乖巧的女性,实在没办法跟律师这个单字联想在一起。是认识的人当中有律师吗?还是正处于需要律师协助的状况?该不会是有官司缠身吧? 「不,哪有这种事,我本人就是律师啦。」 我还没开口问出任何一个问题,这位女性──凪纱小姐便这么回答了。大概是从我的表情察觉到我正在想什么吧。不论是她的敏锐程度,或是她的清晰口条,看来她确实是个脑筋动得很快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人竟然是律师啊。长相看起来还带著一点稚气,发型和服装也── 「看起来很土气,怎么看都像个还不懂事的学生,实在不敢相信她是律师。」 「咦?」 我刚刚有把话说出来吗?不对,这比我原本想的还要更没礼貌,而且声音又是女性的声音。可是── 「为什么我会听到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呢?真奇怪……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又来了。第二次被她说中我的心声,让我非常困惑。 「为什么?」 「呵呵呵,为什么呢?」 凪纱小姐彷佛栗鼠般灵动的双眼映著我的身影,然后她有点促狭似地笑了。等等,那个笑容有点恐怖。不对,是非常恐怖。正常来看明明是相当可爱的笑容,但我就是感受到一股深不可测的压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让我彻底冻结的思绪开始融化运作的人,是我那位可靠的师傅。 「玩笑开到这里就好,凪纱。洸之介,凪纱她是天邪鬼。」 「天邪鬼……」 天邪鬼指的不是故意跟别人唱反调、个性别扭的人吗?那也是妖怪的一种吗? 「天邪鬼是能够看穿人心,模仿对方说话,藉此取笑他人的妖怪喔。」 坐在旁边的阿树为我说明,而且不知为何,他的声音还是很小。 「虽然不能像觉(注3)那样完全了解对方的想法,不过大致上都能知道。刚刚应该都被我猜对了吧?」 所以她才有办法说出我的心声吗?她的确是几乎完全猜中,所以我也老实地点头。 「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我是天邪鬼凪纱!」 「请多多指教。」就算她对我这么说,我又该怎么回应呢?我其实不是很想指教她啊。所以这次没有点头,只说出了「喔」或「你好」等不著边际的回答。 「虽说是律师,不过我还只是今年春天刚开始工作的菜鸟啦。」 「那么,你已经考过司法考试了吗?」 「考过了喔~我有好好上大学、念法律研究所、接受司法考试、司法研习,然后再去考试。真的好漫长啊~我本来想拜托环小姐随便做一些书面资料,就可以立刻开始工作,可是她跟我说如果要在人类当中工作,就必须遵守规定,好好考取律师资格,所以我只好照做了。」 「那是当然的。」 环小姐没好气似地这么说道。 「可是那边明明就有一个打破人类社会规定,专做结婚诈欺的人耶。啊啊,不过,因为他不会成功所以没关系嘛~」 尽管听到凪纱小姐洋洋得意地这么说,阿树还是只能发出「唔唔唔」的郁闷声响,无法反驳。坐在矮桌旁、被律师辩到哑口无言的结婚诈欺师,这副光景也未免太超脱现实了。 最后阿树似乎放弃反驳,换了另一个话题。 「凪纱,你已经不是学生了,还是换件比较成熟的衣服吧?不然委托人也会感到不安。」 「可是,一看到我这种土气又内向的外表,所有人都会对我松懈戒心呀!我就是看准了这点,然后就可以在法庭上,把那些原本嚣张得要死的人彻底打趴在地上啦。」 「你的个性果然还是一样糟糕──好痛!」 「环小姐,如果你身边有碰上跟踪狂,或是有可疑男子非法入侵住宅之类的困扰,就找我商量吧!我绝对可以帮你打赢官司!」 凪纱小姐似乎在矮桌底下抓了阿树一把,只见阿树痛得跳来跳去。 「啊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跟凪纱讲话……」 阿树泪眼汪汪地小声说道。刚刚那个完全是他说错话,所以我只觉得是他自作自受。不过凪纱小姐可以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就算没有说出口,也还是会被发现,就像我刚刚那样。虽然阿树并不是人,而是狸猫。 我对著垂头丧气的阿树小声询问平常总是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另外两人的状况。 「扬羽和樱汰呢?」 「樱汰去朋友家玩了。至于扬羽,她像是感应到什么,在凪纱抵达的前一刻就逃跑了。」 然后逃不掉的阿树就这么被逮住,脚还被狠狠抓了一把。明明都是妖怪,这差距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猫又和狸猫的不同导致的吗? 「不过洸之介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祈祷能有人过来,像是兵助。」 那应该是为了分散凪纱小姐带来的灾害吧。虽然我知道他很开心,但我实在开心不起来。 「那么,刚刚提到的老师是指哪一方面的老师呢?」 环小姐压根不理凪纱小姐和阿树的对话,自顾自地咬下一口茶点,然后继续自顾自地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是茶道。」 「茶道?凪纱在学茶道吗?」 阿树像是大吃一惊似地眼睛瞪得斗大,而凪纱小姐满脸笑容地瞪了回去。 「怎么?我学茶道很奇怪吗?」 「呃、不,没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说错话,阿树闭上了嘴巴。真是明智的选择。 「刚开始是公司前辈带我过去,然后我才开始正式学习,现在则是彻底喜欢上了喔。以前只要一待在安静的地方,我就会想要狠狠捉弄人类,想要取笑他们,不然就会觉得全身不对劲,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泰然处之了。」 「哎呀~我也成熟不少了呢~」凪纱小姐感慨良多似地说著自己的事。她已经取得律师资格,并以社会人士的身分在工作了,所以应该也有著一定的年纪,虽然她的实际年龄一定在这之上,不过那张怎么看都是学生的脸孔,总让我有种不太搭调的感觉。 「我的工作地点与其说是吵闹,不如说大家总是认真处理工作,所以气氛一直很紧绷。再说我原本就很少去比较安静的地方,所以那种宁静又充满紧张感的气氛,让我觉得很新鲜。其他像是闻著茶香或薰香,或是细细倾听衣物摩擦和热水煮沸的声音,也都不是普通生活中能感受到的啊。另外教室里还插著各种花卉,可以感受到四季的变化。之前我也是去了教室练习后,才发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茶道真是好啊~你觉得怎么样?」 凪纱小姐说到这里突然把话题丢了出来,而且不知为何瞄准了我。 「不,我对长时间跪坐有点……」 「没问题的啦,马上就会习惯了。」 「而且,茶道应该还是有种以女性为主的感觉吧。」 「那其实是最近才有的倾向喔。在这之前,茶道一直都是属于男性的活动。你想想,那些战国武将不是大家都会茶道吗?像是织田信长先生啦,或是丰臣秀吉先生等人。」 她用「附近那个谁谁谁也有做」的感觉,列举了历史上的人物。我只是个普通人耶。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几岁了啊?我猜应该比环小姐年轻,但也活了好几百年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掌握不到时间感吧。 「再说,既然你是环小姐的徒弟,最好还是学一点茶道的知识比较好。因为茶室里一定会有挂轴,还有屏风、纸门、格子门──茶道和裱褙是一体两面,想分也分不开啊。所以身为一个裱褙师,我觉得你必须要知道茶道相关的知识。」 「喔……」 即使她在我面前说得口沫横飞,我还是只能发出缺乏干劲的声音。 我从没想过成为一个专业裱褙师,而且将来要走的路也已经决定好了。不过我的确对茶道产生了一点点兴趣,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难得我都拜了传说中的裱褙师环小姐为师,当然也希望能够除了工作之外一直学习裱褙下去,同时也很想看看各种用在茶道当中的挂轴或屏风。 但是话又说回来,不擅长长时间跪坐这件事仍然深深影响著我,若真的要我去参加茶会或茶道教室,我又没那个兴致了。等一下再请教环小姐茶道和裱褙之间的关系吧。 「那么,凪纱,你在电话里说的委托是什么?」 吃完茶点,心满意足地喝著茶的环小姐突然若无其事地点出正题。 「我常去的那间茶道教室,里面的风炉先屏风好像坏了,我想拜托你修复。因为上面没有附著思念,只是普通的屏风,所以我原本没打算麻烦环小姐,直接去了佐伯裱褙店。可是……」 「可是?」 「被他们逃掉了,兵助和弥助都跑走了。」 凪纱满脸笑容地这么说道。 兵助先生也就算了,连他的父亲弥助先生都跑掉,这就有点夸张了。弥助先生是个充满人情味,感觉像是市场大叔一样亲切的人,非常擅长照顾别人。正常来说,这样的人应该不可能连委托内容都不听就直接从工作场所溜走。这就表示他曾经因为凪纱小姐而吃了不少苦头吧。从妖怪的角度来看,身为人类的两人年纪太轻,立场薄弱,再加上内心又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对手。毕竟连扬羽都因为本能察觉到危险而逃跑了啊。 「除了环小姐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了。」 「我无所谓呀。」 「真的吗?太好了!」 听到环小姐乾脆地答应,凪纱小姐不禁大喜过望。 「前去茶道教室把屏风带回来会比较好吗?」 「嗯,麻烦你了。这个星期天怎么样?那天我刚好要去练习。啊,因为要搬屏风,所以应该需要人手吧?」 凪纱小姐面带微笑朝著阿树看去。相对于此,全身猛然一跳的阿树则是一边狂冒冷汗,一边游移著视线。至于他最后在惊慌失措之时说出来的答案,根本堪称是自掘坟墓的最佳范本。 「……不、那个,我那天要和女朋友约会……」 「阿树真~的是个大烂人呢!」 凪纱小姐以再爽朗不过的笑容撂下狠话。环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喝著茶。我看著半僵化成尸体的阿树,忍不住想抱头大叫。为什么要老实说出来啊!他完全被凪纱小姐玩弄在股掌之间。真是太令人遗憾了,我甚至有点怜悯他了。 认定阿树派不上用场的凪纱小姐,随后就把矛头指到我身上。 「我吗?」 「嗯,你意下如何?」 就算问我意下如何,我还能怎么说呢。这句话虽然是疑问句,但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丁点观察我的反应之类的不安举动。我那天的确没有任何安排,而且也对用在茶道上的裱褙有点兴趣──相信她应该是在早就看穿我的心思之下,才这么说的吧。 环小姐也和凪纱小姐一样,有时可以看穿人心。她会在我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的时候,说出一句像是推著我前进的话。相较于完全是以捉弄他人为出发点的凪纱小姐,环小姐的话是为了我才说的。所以即使被环小姐看穿内心,也仍然会有种安心的感觉。 反正真心话都被看光了,而且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我回答「可以啊」。 「太好了~!」 看著高兴得真情流露的凪纱小姐,环小姐轻轻叹了口气。阿树则对我投以半是尊敬、半是怜悯的眼神。 「呵呵,这么一来就有人负责搬运了!」 凪纱小姐 满脸笑容地比出胜利手势。这时,我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我是不是答应得太早了? 小路上吹过一阵温度偏低的清爽凉风。九月时节,还残留著可说是夏天尾巴的暑气,白天外出时还会不停地流汗。但是过了九月的现在,空气中就带著浓浓的秋意了。不像夏天那样潮湿闷热,也不像冬天那样寒风刺骨,现在可能是最适合外出踏青的季节也说不定。 在这片和煦的阳光下,我和环小姐一起走在宁静的住宅区里。走了一段路之后,一块挂在茂盛植物围篱上,写著「仓桥茶道教室」的招牌立刻映入眼帘。虽然它看起来像是快要埋没在围篱的绿意当中,不过这里就是凪纱小姐所说的目的地。我们走进了招牌旁边的焦茶色木门,踏过几块石版之后,马上就看到了玄关。这是普通民宅的玄关样式,难道教室就在这里吗?我朝著左右张望,却没有看见我想像中的那种茶室,这里只有一座小而精致的庭院。 「真的在这里吗?茶道用的茶室,不是都要从一个小小的入口进去吗?」 「你是说躙口吗?」 环小姐忍俊不住似地笑了。 「现在并不是去参加茶会啊。如果只是练习,在普通的和室里就可以了。」 「这样呀。我一直以为一定是在茶室里举行。」 我立刻曝露了自己有多么无知。关于茶道的知识,我充其量只知道躙口,或是喝抹茶时要转动茶碗之类的,而且这些还都是从电视或书上看来的片段。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未知的世界。比起期待,我反而开始担心起来。 相对地,环小姐还是一如往常,态度显得非常落落大方。因为是环小姐,所以她肯定非常熟悉茶道的知识吧。而且凪纱小姐也说过茶道和裱褙是一体两面,想分也分不开。看著环小姐今天身穿草绿色和服搭配龙胆花纹腰带的身影,若是她说之后就要去练习茶道,一定会让人出现「果然没错」的念头。 环小姐喊了一声「打扰了」,伸手拉开拉门。 「久候多时了。」 凪纱小姐一边这么回答,一边跪坐在玄关门口等候我们。发型和服装都跟上次见面时一样,可是当她以细腻的动作低头行礼时,我完全看不到之前那股孩子气,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看来茶道真的是种非常厉害的活动啊。 「时间分秒不差呢。来吧,老师已经在等候了,请往这里走。」 在凪纱小姐的带领下,我和环小姐踩上玄关,走进走廊。凪纱小姐在一道纸门前停了下来,屈膝正座。 「千鹤老师,环小姐他们来了。」 然后她缓缓拉开纸门。 坐在和室里等待我们的,是位身穿水蓝色和服的女性,她的年纪大概比我妈妈稍大一点吧。不过和我妈妈的共通点就只有同为女性和年龄相近而已,其他则是完全相反。这位女性身上散发出高雅而柔和的气质,有种「这才是茶道老师」的感觉。脸上的泪痣让人印象深刻,是个非常漂亮的人。 「欢迎两位来访,请进吧。」 我们依言走进和室。不知是否正好翻新过,榻榻米的颜色相当青翠。另外可能是因为没有家具的关系,这个四坪大的小房间看起来异常地宽阔。说到里面有的东西,可能就只有挂在壁龛的挂轴,以及插在小小花瓶里的些许花朵吧。 我再次深刻体会到这里不是生活空间,而是练习场。像我这种完全不懂茶道规矩的门外汉,真的可以进来这种地方吗?因为是跟环小姐在一起,让我以为不会有问题所以没有很在意,但实际上状况可能很糟糕也说不定。惨了,我开始紧张起来了。 「你不是来练习,所以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喔!」 凪纱小姐的这番话,充满著为我著想的体贴之情。不过实际上应该只是在取笑全身僵硬到不行的我吧。 「嗯,不跪坐也没关系的。」 听到老师的补充,我反而越来越不好意思了。虽然这是个非常令人感谢的建议,但我却不敢随意改变姿势。这间房里的气氛,就像在说:「那种难看的姿势是不行的!」而且凪纱小姐的脸上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是仓桥千鹤,在这里经营茶道教室。今天劳烦两位特地前来,真的非常感谢。」 仓桥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低下了头。由于环小姐回应了「我是加纳环」,所以我也连忙跟著报上名字。这时,凪纱小姐补充了其他资讯。 「洸之介同学是环小姐的徒弟喔。」 「哎呀,是吗?真让人开心。最近手腕高明的裱褙师越来越少,能看到新的年轻成员,真的很让人安心呢。」 不不,我其实不打算成为裱褙师啊。我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直接吞了回去。 「我们这里,每次碰上屏风或纸门破掉的时候,都会委托附近一位裱褙师帮忙修理。可是那位先生受了点伤,同时也因为年纪大了,最近收掉了店铺。而且他似乎也没有继承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次若槻小姐能帮忙介绍,实在帮了我大忙啊。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小姐就是了。」 「不过,她的手腕是可以肯定的,完全不需要担心。」 凪纱小姐挺著胸膛挂保证。 「那么事不宜迟,就请让我看看那张风炉先屏风吧。是那个吗?」 环小姐把视线移到仓桥小姐身旁那张叠起来的小屏风上。仓桥小姐把屏风张开,让我们查看物品的状态。高度大概五十公分,宽度连一公尺都不到。上了黑漆的木框包围四周,中间还贴著白色和纸,这张屏风看起来跟这间和室的气氛非常契合。 顺带一提,所谓风炉先屏风,指的是在超过两坪半的茶室里泡茶时,放在茶具后方的直角对折型屏风。据说作用是用来突显茶具,同时决定泡茶的位置。这些资讯全都来自于环小姐。 「前阵子被我女儿踢破了……」 如同困扰至极的仓桥小姐所说,屏风和纸上有一道相当大的裂缝。当时肯定踢得很用力吧。而且屏风似乎也因为相当老旧了,和纸变得脆弱,所以才会这么容易破掉。 「我还有另一张风炉先屏风,所以不会对练习造成妨碍。只是这张屏风是家母传承下来的重要物品,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仓桥小姐的表情带著一丝落寞。不过当她听到环小姐说「的确,这是非常好的屏风」时,脸上立刻恢复成温和的笑容。 「谢谢你,那么就麻烦你了。」 「好的。那么我就暂时保管了。」 由于环小姐从怀中取出了包袱巾,所以我也跟著帮忙把屏风包起来。虽说是屏风,不过重量相当轻,而且尺寸也不大,我一个人也抱得起来。搬运物品的人只要一个就够,看来凪纱小姐的判断并没有错。 「令堂也是茶道老师吗?」 「是的。她在这里经营茶道教室超过二十年。两年前家母过世后,这里就由我继承。」 凪纱小姐之所以会称仓桥小姐为「千鹤老师」,可能是因为其他学生为了和已故的老师的母亲区别而这么称呼,然后凪纱小姐也跟著这么叫了吧。 「虽然教室的规模非常小,但还是有学生络绎不绝地来上课,所以我觉得如果突然关闭,会非常对不起他们。不过我也希望能够善用小规模这一点,用小班制让大家和乐融融地练习。」 「千鹤老师的教法非常仔细,真的很厉害喔。所以才会有学生络绎不绝地前来。」 凪纱小姐双手握拳大力推荐。 「谢谢你的夸奖。我只是把以前家母传授给我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传授给大家而已。所以如果有人觉得我的教法相当好懂,那肯定是托了家母的福吧。而且学生们都非常热心 学习,我教起来也很有成就感。尤其若槻小姐的进步速度真的非常快,让我很惊讶呢。从开始学习明明不过半年,练习的进度就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水准。」 听到仓桥小姐的赞美,凪纱小姐难为情似地红了脸。看来别扭的天邪鬼也会老实接受他人纯粹的赞美呢。 我一边侧眼看著她,一边想著有点乖僻的事情。因为她可以看穿人心,当然会进步神速啊。因为就算不知道做法,她也只要看穿老师的心思,就能知道接下来的步骤,然后只要照做就好啦。环小姐似乎也这么认为,她回答「是这样吗」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些死板。 「对了。机会难得,两位要不要喝杯茶呢?我这里还有一些练习用的茶点。」 「呃……」 一听到仓桥小姐突如其来的提议,我马上感觉到自己的脸僵住了。 这个提议真的非常让人感激,不过也非常令人头痛。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应该说,我根本不知道茶道的规矩啊。 「真的吗?环小姐,就答应吧!今天的茶点非常好吃喔!」 「好嘛?好嘛?」拉著环小姐和服下襬的凪纱小姐这么说道。那副模样真是像极了跟父母要糖吃的小孩。正常来说,为了不要太宠孩子,做父母的应该会拒绝。不过环小姐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孩子的要求。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真的假的?难道是因为茶点才上钩的?大概,不,肯定是这样没错,因为环小姐前阵子也非常中意凪纱小姐带来的点心。 「洸之介同学,你的脸变得好奇怪。」 「我的脸天生就很奇怪。」 「呵呵。不要紧张到这个程度啦。不就是喝杯抹茶,吃个点心吗?」 「若槻小姐说得没错。请不要想太多,放轻松就可以了。」 就算要我放轻松,那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办到的啊。要不然我早就改变姿势了。 仓桥小姐为了拿茶具而离开房间后,我才稍微得以放松。我趁机站起身来,伸展自己已经发麻的双脚。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我的脚就麻成这样了,等一下真的还有办法继续跪坐吗?一想到之后的事,心里就觉得沉重起来。 今天造访这里的目的,应该只是把那张屏风搬回去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凡事都要亲身经历过才行。再说,既然你现在正在学习裱褙,那么总有一天也会需要学习茶道,所以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搞不好一个不小心,你就会像我一样著迷也说不定呢。」 「我其实不打算成为裱褙师啊。」 「咦?是这样吗?」 凪纱小姐瞪大双眼,不知为何不是问我,而是问向环小姐。 「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那样吧。」 「唔嗯……」 即使听到师傅的回答,凪纱小姐还是一副无法认同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 「我还以为一定是这样的……」 这时纸门被人打开了,仓桥小姐拿著托盘走了进来,所以我连忙恢复正座。 「现在不是茶道练习,所以就这样放了。」 小碟子里装著橘色和黄色的秋季风情茶点,并一碟一碟地放在我们的面前。 「平常是用什么方式拿出来呢?啊,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不能说话?」 说出口之后,我才猛然惊觉。 「不,没关系的。平常我会把茶点放在稍微大一点的容器里再拿出来,然后再请其他人用怀纸这种和纸一人取用一个。」 光听这点说明,我就觉得非常麻烦了。 端出茶点之后,仓桥小姐又接连拿来了装有热水的热水瓶、茶碗和茶签,开始迅速地泡茶。等到茶碗表面上浮著一层泡沫的鲜绿色茶汤送到眼前,我的身体终于彻底僵硬。然而一直僵住不动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拿起茶碗,茶碗比想像中更轻更薄。记得喝茶之前好像要转动茶碗?刚刚比我早喝茶的环小姐也有转动。可是她转了几圈啊?话说我现在转几圈了?当我头昏脑胀地不断转著茶碗的时候── 「噗。你转太多圈了啦。」 凪纱小姐开口取笑我,而一旁的师傅则伸出了援手。 「把茶碗放在左手上,用右手顺时钟旋转两次。这是为了避开茶碗的正面图样。」 两次吗?原来不是两圈啊。我侧眼看著不断偷笑的凪纱小姐,一口气喝光了茶碗里的茶。老实说我因为太过紧张,喝不出什么味道。不过我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一定很苦,但似乎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喝完后,我把茶碗放在榻榻米上。 「我原本以为茶碗会更厚重一点。」 「因为茶碗也有很多种类,而且还会细分成浓茶用和淡茶用。」 「浓茶?」 「是的。」仓桥小姐把刚泡好的茶送到凪纱小姐面前后,微微点头说道: 「真不愧是裱褙师,真是博学呢。没错。刚刚端出来的是淡茶。一般人提到茶道的抹茶时,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淡茶吧。浓茶是将抹茶反覆加热之后完成的茶,颜色更深,而且更浓稠。淡茶是以一人一碗的方式端出来,而浓茶则是装在一个茶碗里,大家轮流喝。」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比刚刚喝的还浓吗?对我来说可能有点太苦了。 「有很多茶会都是端出淡茶。不过正式的茶会──我们称之为茶事,茶事最主要的部分就在于泡浓茶,之后才是淡茶。」 「要喝两次吗?」 「是的。在此之前还会享用怀石料理。最基本的形式叫做正午茶事,总共会需要四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四小时。呃,意思是要连续正座四小时吗?我正在怀疑的时候,凪纱小姐瞬间开口吐嘈。 「中间当然会有休息时间啊。」 「凪纱小姐有参加过那个正午茶事吗?」 「没有,不过我之后一定要参加一次看看。倒是我之前有跑去参加淡茶的茶会喔。」 「那么,你应该有发挥茶道练习的成果吧?」 「是的。我没有像洸之介同学那样全身僵硬,非常享受喔!」 这个人不管提到任何事都会说一句多余的话呢。不对,她不是人而是天邪鬼,所以可能是某种习惯吧。 听了凪纱小姐的报告,仓桥小姐露出笑容后说:「听到学生主动参加茶会,果真让人觉得很开心呢。」 「茶道对一般人来说,印象多是在学习礼仪规范或是预备成为新娘的课程。这样的动作举止,的确可以运用在日常生活中,而且也有很多人是为了这个才去学习茶道。可是茶道练习的目的其实并不是为了学习相关规矩或泡茶的方式,而是为客人送上茶汤,让他们开心享受茶会,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全心全意地接待客人。如果使用茶具的动作不够美观,即便是难得的茶会,也会让客人感觉不满意。为了成就一场充分满足所有客人的茶会,亭主(注4)必须慎选茶具,准备茶点,同时装饰壁龛。」 「那么,一幅挂轴就有可能改变整场茶会吗?」 「是的。挂轴是所有用具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甚至还有『挂轴之前无用具』的说法,因为挂轴会成为整场茶会的主题。」 仓桥小姐看向壁龛,所以我们的视线也跟著望了过去。那幅装裱的一文字是有著银色花纹的绀蓝色,隔水与边为灰色,天地则是带著红色色调的茶色。至于画心,则是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根据仓桥小姐所说,这是现代茶会最常使用的挂轴形式,上面只写了汉字数字的书法作品,名称叫做一行书。不过挂轴并没有特别规定是图画、和歌还是古人的书信,只要符合茶 会的主题,任何内容都可以。 「我也希望将来可以担任亭主看看呢。」 凪纱小姐凝视著壁龛,如此说道。 「如果是凪纱小姐的话感觉很快就能实现呢。」 「哎呀~洸之介同学真是的。不管我进步得再怎么快,那也是不可能的啦。」 「你这样夸我,我也没有东西可以给你喔。」凪纱小姐看似难为情地这么说道,不过我看不出来她到底是在自谦还是自夸。 「茶道的规矩有很多不同的形式,非常复杂。即使只看一个行礼动作,也能分成真、行、草三种形式,根据各个不同场合采用不同的形式。」 「真、行、草是什么?」 我问了这个从没听过的单字。结果凪纱小姐先是一愣,随即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可是挂轴的形式当中应该也有真、行、草不是吗?这是基本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吓了一跳,赶紧询问环小姐「是这样吗?」而她点了点头。 「这个说法是从汉字的书写方式,真书、行书和草书而来的。真是正格,也是基本型,草是形式自由的优雅型,行则是介于两者之间,茶道和花道把这个用法当成是表现美的方式。裱褙也是一样,分成真、行、草三种形式。而每一个形式里又有真、行、草三体,例如真之真、真之行等等。因为没有草之真这个形式,所以总共有八种。一般最常见的三段裱褙可以对应到行之行。只要看见裱褙的外型,以及其画心内容和格式就能一目了然。」 透过裱褙的外型可以得知画心格式什么的,感觉之前好像听过。然而我却不知道有这种基本的区分方式。 听著环小姐行云流水的解说,仓桥小姐和凪纱小姐也连连点头。也就是说── (不知道的就只有我吗?) 仓桥小姐是茶道老师,所以她应该知道。凪纱小姐则是因为年纪……应该说就算她是因为和环小姐来往才知道,也一点都不奇怪。然而我虽然拜环小姐为师,但本业仍是高中生。这一年半的时间也不是完全用在学习裱褙的相关知识上,有很多东西不懂是很正常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我现在仍旧非常错愕,脑中一片空白──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力和懊恼的感觉。 为什么呢?是因为被凪纱小姐指出来了吗?还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呢? (不对,不是因为这样。) 一定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要知道的基础知识。 环小姐早就看出来了。即使我开始学习裱褙的相关知识,充其量也只是闲暇之余的活动。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帮老爸的画裱褙。 因此环小姐只教了我现在需要的知识,内容全都挑选过了。这全是为了我而做的事,考虑到不能让我过度忽略本业的高中生活,再加上我现在是考生,当务之急是把教科书的内容全部塞进脑子里,其他东西只会变成多余的负担。我猜环小姐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我真的非常懊恼。我突然对自己说是环小姐的徒弟这件事,感到非常羞愧。因为师傅明明是传说中的裱褙师,明明是这么厉害的人,但徒弟的自觉竟会如此低落。 我努力不让这份心情表现出来,不过内心却是沮丧无比。 环小姐和凪纱小姐应该早就发现我的异状,但她们一直假装没看见。连阿树说的「个性糟糕」的凪纱小姐也完全没接触这个话题,这就表示我沮丧的模样应该相当夸张吧。 「那个,请问一下。」仓桥小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是女性成员们的热烈讨论告一段落,而我也稍微振作了一点的时候。仓桥小姐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带著一脸不安的表情,看似愧疚地这么说道: 「加纳小姐也有接裱褙挂轴的工作对吧?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呢?」 「可以,请说。」 环小姐点了点头,请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有位学生,最近好像买了一幅相当稀奇的挂轴。不过挂轴的装裱似乎有点问题,所以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很想换掉装裱,希望我能介绍认识的裱褙师给他。」 「稀奇的挂轴吗?」 环小姐似乎产生兴趣了。 「我不太清楚,不过根据丰川先生──就是我的学生所说,好像是非常贵重的物品。」 「还没看过挂轴之前,我无法断言能不能依照要求完成工作,不过还请让我过目一次吧。」 「真的吗?太好了。」 环小姐的话似乎让仓桥小姐安心不少。最后决定先由仓桥小姐和那位丰川先生讨论之后,再行通知会面日期。如此一来,今天的任务便告一段落。就在准备说出「我们该告辞了」的时候,我的内心突然浮现了另一个新的问题,而且还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当我正准备跟在站起身来的师傅身后时,我的身体僵住了。站不起来,脚完全麻掉了。而有个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人,不对,是天邪鬼。绑著发辫的恶魔悄悄靠近我的背后── 「你的脚该不会麻掉了吧?」 「等等,请不要戳我的脚啊!」 环小姐和仓桥小姐只面带微笑地看著这一幕,没有出手帮忙。最后在脚麻的感觉消失之前,我只能忍耐凪纱小姐不断戳著我的脚。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了解阿树和扬羽他们的心情。往后要是再收到凪纱小姐来访的消息,我一定会第一个逃跑。 等到脚麻的感觉完全消退,终于能走路的时候,我们便离开了仓桥茶道教室。三个人一起走在小路上时,环小姐对凪纱小姐这么说: 「她看起来是个温柔又坦率的好老师呢。之前听说身为天邪鬼的你一直固定上课时,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师,不过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了。」 「就是说啊,老师真的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因为太温柔了,让我连捉弄她都不忍心办到。不过也因此她会无法拒绝一些古怪的要求,有种主动抽了下下签的感觉。坦率的人在这一方面真的很吃亏呢。」 「看在你这种精明的人眼中,可能真的是这样吧。」 如果换成是凪纱小姐,一定马上就能察觉对方的想法,然后以言语巧妙诱导对方,蒙蔽对方之后,再把下下签推给其他人吧。 面向前方的凪纱小姐一边转动著眼睛,一边抬头看著我。 「怎么样?对茶道有兴趣了吗?」 「还好,但──」 「──正座还是非常困难?或许真是如此,但有另一种形式是坐在椅子上品茶的立礼喔。」 「不,那个……」 「如果你觉得不是那个问题,那么是什么问题呢?茶道的规矩只要练习就能学会呀。」 拜托不要抢在我思考之前说话好吗!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没办法像凪纱小姐一样,就算不记住规则也能完美掌握要领、确实完成啦。」 凪纱小姐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平常那种胡闹似的表情被层层剥去,嘴角扭曲起来,露出了宛如自嘲般的神情。眼中像是光芒散去般黯淡,朝著和大马路接轨的小路尽头看去。 「是啊。如果像是茶道的动作之类的,那我的确很在行……」 在秋天的凉风吹拂下,从她未涂口红的嘴唇当中吐露出来的低语,彷佛融化一般烟消雾散。 「就是要在校舍后面告白吧!」 冢本小姐像是把手里的啤酒杯往桌上敲一般重重放下。她的脸颊非常红,看得出来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现在的所在地不是加纳裱褙店也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居酒屋「色波」。今天我也被妈妈突如其来的简讯召唤过来,然后陷 入不得不和一群醉汉对峙的状况。顺带一提成员还是跟上次一样,只有妈妈和她的四名部属。 「什么啊,冢本。原来你也有不敢告白的可爱时期吗?」 跟冢本小姐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一杯又一杯喝著啤酒的东先生,故意不怀好意地这么问道。 「不是啦,东先生。我不是想要告白,是想被人告白。」 「啊?」 「因为这不是很让人憧憬吗?就像青春洋溢的电视剧和电影一样。」 「你啊,那些东西都是虚构的好吗?真正的校舍背后都是又黑又有霉味,潮湿得很啊。」 一开始是宇梶先生随口问我:「最近的高中生活怎么样?」这句普通至极的话,没想到后来这句话在一群醉汉当中三传四传,就变成了「在高中时期没完成而感到后悔的事」。刚刚那个回答就是冢本小姐的主张,不过她的状况与其说是「没做很后悔」,更像是「没人对自己做很可惜」才对吧? 「那么东先生呢?」 「问得好啊,二世!」 东先生不断把啤酒倒进一个放在我面前的酒杯里。 「高中时,我们校长室里据说有个保险箱。然后大家都在流传里面放著校长的备用假发,就算一次也好,要是当初有偷偷溜进去偷看一下就好了。」 「你们校长有戴假发?」 「对。那肯定是假发没错。」 东先生双手环胸,表情严肃地这么断定。可是那张通红的脸完全糟蹋了他严肃的神情。 顺带一提,宇梶先生说的是很想吃看看福利社里每次都最早卖光的炒面面包,而藤城小姐则是想用理科教室的仪器煮一次料理看看。这些内容跟东先生比起来算是和平多了。 「不过课长看起来就没有遗憾的样子。」 藤城小姐把话题转给今天也独自一人默默坐在角落喝酒的妈妈。 「这个嘛……」妈妈只在一瞬之间露出了思考般的眼神说道: 「没有呢。」 听到这个不出所料的回答,我不由得感到有点虚脱。东先生他们开始大叫:「真不愧是课长!」这时我趁机把手边装满啤酒的杯子跟东先生的交换。他什么也没发现,直接一把抓住那杯盛满啤酒的杯子。 「高中生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所以一定要不断地挑战想做的事比较好喔。」 「可是,我已经高三了。」 「现在是十月……十一、十二……还有五个月不是吗?」 冢本小姐弯著手指计算,藤城小姐也相当认同似地点著头。 「你一定还有很多可以挑战的事,不可以年纪轻轻的就害怕失败喔。」 「年纪轻轻……藤城小姐应该只比我大五岁吧?」 「是啊,藤城说得没错。早一点体验失败会比较好喔。不然等到成年之后,就会因为打击太大而无法振作了。」 「东先生,你这句话是预设了会失败吗?」 「惨遭失败而失去自信也是件哀伤的事啊,不过你还年轻时,周遭的人都会出手帮忙。」 「没问题的,加油!」冢本小姐送来了声援。不不不,我根本没说过半次自己打算挑战什么东西啊。 这时,一直听著这场闹哄哄对话的宇梶先生开口了。 「跟考试题目不同,出社会之后就必须挑战许多没有正确答案的事情。最常发生的状况就是自己不断摸索、反覆尝试才完成的东西最后根本派不上用场,全部又退回到白纸一张。」 「没错没错!在那之前还想说要靠这个成功,结果却是『哎呀?错了吗?』之类的感觉。」 「前阵子那套器材会故障,是因为你搞错了药品分量好吗!」 东先生如此大叫之后,冢本小姐随即把头重重歪向一边,回答:「是这样吗?」 「是啊,藤城小姐说得没错。有些东西确实有正确答案,只要一直照著做就行。不过这种做法总有一天会面临极限,因为人们的要求会改变,会不断追寻新事物。毕竟世界一直都在不断运转著啊。」 「说的也是呢……」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正点头同意著宇梶先生的话。 我想起了环小姐的工作态度。环小姐总是会把当代最新的事物应用在工作之中,同时也拥有自古传承下来的知识与技术。这应该就是她持续制作著符合该时代、以及该时代的人们所追求的事物的证据吧。而她的徒弟兵助先生也继承了这一点,两人的风格都是配合著当代所需,非常灵活多变。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他们还真是不受拘束啊。 在我认真思考这些事情的期间,喝酒速度变得更快的大人们,开始热络地聊起了学生时代的失败经验。 然而这一天,妈妈也同样一语不发,最后也没有喝醉。 我在补习班下课后确认手机时,发现凪纱小姐突如其来的简讯。我有给凪纱小姐号码吗?我瞬间浮现了疑问,不过随后立刻想到原因,多半是找阿树他们逼问出来的吧。就算是搬运物品或是前往茶道教室,其实都没什么关系,可是一想到不得不跟凪纱小姐再次见面,就令我心情沉重。明明前阵子才刚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见面之前逃走的,这么一来当初的决心不就白费了吗?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了相当厌恶的表情吧。 「什么?又是女朋友点召吗?」 星野立刻取笑似地这么说道。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 虽然很想逃,不过既然环小姐都去了,那我也不得不跟去。在指定的那一天,我无奈地抱著已经修复完成的风炉先屏风,和环小姐一起前往仓桥茶道教室。凪纱小姐已经先抵达了,正在练习场里优雅地喝著茶。 然而,和室里并没有看见丰川先生的身影。据说他是比较没有时间观念的人,练习时也经常迟到。仓桥小姐代替自己的学生频频低头道歉,让人有点惶恐起来。 因此,我们就先请仓桥小姐看看修复完成的风炉先屏风。看到重新贴上崭新和纸的屏风后,仓桥小姐与其说是开心,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并不是在怀疑若槻小姐的话,只是以一位裱褙师来说,加纳小姐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所以我才会有些不安。」 仓桥小姐一脸愧疚地说出实话。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副外表一定会让人有这种感觉,根本无法看出她其实是精研此道数百年的超级老手。环小姐似乎也已经习惯,对著仓桥小姐说了一句「请不必在意」后露出安抚对方的微笑。 「丰川先生还没到吗?」 皱著眉头的凪纱小姐不满地问道。 「我想应该快到了才对……」 这时,玄关方向传来了开门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沙哑的招呼声「午安!」,和一点也不适合茶道教室的偌大脚步声。听到这些声音,凪纱小姐站起来说「我去迎接」之后便离开了房间。回来后,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中年大叔。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师。突然有个工作上的客人来访。」 发量稀疏,配上高高鼓起的惊人啤酒肚。身上穿的西装应该是非常昂贵的高级品,但可能是穿的人的关系,整体看起来莫名地廉价。左手腕上还戴著一支全金色的粗犷手表,显得格外刺眼,若要评断他的穿著,简单来说就是品味极差。阿树的前女友结实小姐也会穿戴一些看似昂贵的装饰品,不过品味实在好太多了。对不起啊,结实小姐。以前竟然觉得你是暴发户,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暴发户啊。 这位暴发户大叔腋下夹著一个细长的箱子,也就是说,这个人似乎就是前来学习茶道的丰川先生。大叔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动作粗鲁到让人怀疑他真的有在学茶道吗? 「丰川先生,这边这几位已经等很久了。而且──」仓桥小姐的眼神出现一丝责备。「我平常不是一直告诉你,要记得把手表拿下来吗?」 「老师啊,因为今天不是练习啊。」 「但还是要处理挂轴吧?要是不小心刮伤了重要的挂轴,那该怎么办?」 「也对也对。」 依照老师的指示,丰川先生解下了手表,不过他一直嘻皮笑脸地,感觉一点也不认真。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凪纱小姐也明显表现出厌恶。 「那么,那位裱褙师老师在哪里呢?」 「就是这一位。」 当仓桥小姐开口介绍环小姐时,丰川先生张大眼睛眨了好几下,然后喷出口水大笑。 「嘎哈哈!请不要开玩笑啊,老师。这么年轻的小姐怎么可能是裱褙师呢!」 「是真的。这张风炉先屏风就是环小姐修好的。」 表情不悦的凪纱小姐挺身而出,指著手边的屏风。 「咦?」 「初次见面,我是裱褙师加纳环。」 环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行了一礼。那是只要学过茶道的人都知道的「真」之礼。 「啊,啊啊……」 「这边这位也是这里的学生,是帮忙介绍环小姐过来的若槻凪纱小姐。另外这一位是加纳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同学。」 我们包围在丰川先生四周的空气,似乎终于让他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了。丰川先生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这还真是失礼了。我是丰川秀作,从两个月前开始接受这里的指导。」 「刚才您提到有关工作的事,不知道丰川先生从事哪一行呢?」 「主要是不动产业。年轻时在完全没钱的状况下白手起家,经历很多事之后才总算上了轨道。以前总是我们单方面地拜访客户,到现在几乎每天都会有客人来访啊。哎呀,迟到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知道是这么一位年轻小姐,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对方赶回去的啦。」 丰川先生张大了嘴巴大笑。看来他是个表里一致的人。 「那么,为什么您会想来这里学茶道呢?」 「问得好啊,裱褙师小姐!」 丰川先生狠狠拍了膝盖一下。 「听到我的名字,你有发现什么吗?」 「嗯……」环小姐难得出现了困惑的表情说道:「没有。」 「什么!里面有两个字和那位丰臣秀吉一样啊!」 那又怎样?我努力把这句冲到嘴边的吐嘈吞了回去。 「从一名小兵爬到夺得天下的太合(注5)之位,而我的名字跟他有著同样的字啊。虽然不是故意取的,只是凑巧而已。不过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对太合大人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啊。你看,我也是从两手空空的情况下创业成功的嘛。」 丰川先生似乎把自己的境遇和秀吉的功绩重叠在一起了。虽然规模完全不同就是了。 「太合大人喜爱茶道,还重用了千利休(注6)为亲信随侍左右,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也来学学茶道。」 「可是千利休不是被丰臣秀吉杀掉的吗?」 对著意气风发的丰川先生直泼冷水的人,是凪纱小姐。她假装在我耳边低语,然后故意大声地继续说道: 「记得是随便找了个理由逼他切腹喔。」 丰川先生张大著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该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既然这么喜欢秀吉,就应该把这段历史好好调查清楚吧。环小姐催促著因为凪纱小姐的话而僵住的丰川先生,让他再次动作。 「丰川先生,可以告诉我您的委托内容吗?记得应该是更换装裱吧?」 「啊啊,对、没有错。」 丰川先生把他带来的细长桐木箱放在环小姐面前。获得允许之后,环小姐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幅挂轴,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幅画了一只猿猴的水墨画。带著茶色的画心当中,有只手脚细长的猴子站在树枝上,正朝著下方伸手。而底下好像是河川还是池塘,水面上倒映著看似月亮的东西。包围在作品周围的天地是无花纹的茶色,隔水与边则是有著细小花纹的浅黄色装裱,没有一文字。乍看之下相当不起眼,不过却是颇有深意的装裱。 「这是……」 环小姐看向图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丰川先生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 「发现了吗?真不愧是裱褙师,眼光果然好。没错,这就是那位绵谷心月大师的作品。」 绵谷心月是谁啊?丰川先生认识的人吗?我和凪纱小姐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这个疑问,环小姐则开始为我们说明。 「绵谷心月就是大森竹清的老师。他是活跃于江户后期至明治时期的日本画家,神川春升等人都是他的徒孙子弟。」 「没错,这就是那个绵谷心月的画,我硬是拜托一位认识的收藏家让给我的。哎呀,光交涉就花了好几个月,真是辛苦啊,毕竟这可是那位绵谷心月的画啊。」 「那么,您希望怎么处理这幅画的装裱呢?状况看起来相当不错,似乎没有替换的必要。」 「不不不,这幅图画和装裱的搭配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我才要更换。」 「…………咦?」 环小姐立刻皱紧了眉头。 「为什么呢?这幅装裱不是很棒吗?」 「就是说啊。跟画明明很合,感觉并不需要替换啊。」 我和凪纱小姐同时这么说,结果丰川先生有点看不起人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明明就这么不起眼又老旧。这可是绵谷心月的画喔!那位知名大画家的画喔!可是却用了这么朴素又廉价的颜色裱褙,一点也不适合。这个啊,是个失败作品。」 「是不是失败作,我认为不应该这样单方面地判断。」 凪纱小姐毅然地说道。她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愤怒。 「怎么可能。你们年轻人大概不懂,但对我这种人生经验丰富、艺术造诣又深厚的古物玩家来说,这可是常识啊。我可以断定,这是为这幅画裱褙的裱褙师的失败作品。失败中的失败。」 看著不断反覆强调失败作品的丰川先生,我以为凪纱小姐会像平常一样彻底发挥天邪鬼的本领,但她却咬住了嘴唇,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的表情扭曲,看起来很心酸、很痛苦似的。她是怎么了?明明刚刚才用了激烈的语气大骂不是吗? 「既然如此,丰川先生打算换成什么样的装裱呢?」 一直在旁边听著对话的仓桥小姐眼看情况不对,开口询问。 「老师,那还用问吗!说到符合绵谷心月作品的装裱,当然是使用了金缕等豪华的东西啊。要让作品散发出神圣的灿烂光辉──感觉嘛,对,就像太阁大人的黄金茶室(注7)一样。」 「喔……」 这次连仓桥小姐都哑口无言,只轻轻回应了一声。 「我想把它挂在我的会客室里,那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金黄色的。哈哈哈,大概就像是现代版的黄金茶室吧。我希望能替换成符合此处的豪华装裱。」 如果让丰臣秀吉听到这番话,他大概会生气吧。可能会怒吼不要把夺取天下之人的权力象徵跟你这种暴发户的兴趣相提并论。即使房间里所有人都快听不下去了,但未曾注意到其他人反应的丰川先生依然肆无忌惮地说下去。 「然后啊,裱褙师小姐。下次我想找朋友过来欣赏我的收藏,也包括这幅挂轴,所以我希望可以在一星期之内将装裱替换完成。」 「那是不可能的。」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我。胆敢抢在师傅面前说话,我赫然觉得大事不 妙。但话已经说出口,也没办法回头了。 「裱褙作业需要好几道繁复的手续,必须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办到。」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现在可是在跟裱褙师小姐说话,当徒弟的哪懂这个。」 丰川先生朝我瞪了一眼。就在我有点害怕的时候,师傅说了一句「我的徒弟说得没错」赞同我的说法。 「如果没有花上一定的时间,会造成画心──造成绘画本体受损,我并不建议您这么做。」 事到如今,丰川先生终于露出不悦的表情。 「老师说可以介绍一位高明的裱褙师给我,所以我才特地过来,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在浪费时间,果然年轻人就是没什么技术可言。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其他裱褙师了。」 丰川先生一边抱怨一边把挂轴收进桐木箱里。就算委托其他裱褙师,回答应该也一样吧。不过很难讲不会有那种完全不考虑对画心带来多少损伤,就直接动手的业者。到时候就会伤到那幅好不容易才保持良好状态的作品,我觉得这样实在很浪费。 无视于仓桥小姐的阻止,丰川先生准备离开茶室。 「──请等一下。既然您这么说了,这份委托我就接下了呗。」 一阵高亢的声音飞来。刚开始我还想是谁在讲话,后来才发现声音主人竟然是环小姐。声音本身是很熟悉没错,但口气和抑扬顿挫却和平常不一样。这应该是关西那边的……是京都腔吧。为什么突然讲京都腔?我正感到讶异时,坐在一旁的凪纱小姐轻声吐出一句「糟了」。她的嘴唇不断颤抖,脸色一片惨白,完全符合「苍白」这个形容词。 「什么啊,所以你还是有办法做吗?」 正准备离开茶室的丰川先生心满意足地坐回原本的座位。 「因为绫布的种类繁多儿,方便交给我来选择吗?」 「好的、好的,没有问题。就随裱褙师小姐的品味选择吧。」 「那么儿,费用方面就等作业结束之后再向您请款。」 「可以、可以,钱不是问题。我啊,对这种艺术作品是不会吝啬的。」 这段对话的最后,环小姐保持著灿烂非凡的笑容进行确认。 「不管做成什么样子儿,都没有关系呗?」 「哈哈哈!没关系。总之麻烦你多用一些高价的绫布啊!」 丰川先生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心情大好。 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没发现正在这个房间里肆虐的暴风雪。 暴风雪的来源,正是用和服袖子微微掩住嘴角,露出高深莫测笑容的环小姐。周遭的空气迅速冷却,冷到让我不禁揉了揉眼睛,确认坐在那边的人并不是雪女莲华。而在冷却的空气之外,同时还有让人背脊发凉的恐惧。脸色苍白的凪纱小姐不断发抖,仓桥小姐也像是耐不住寒气似地摩擦著手臂。 我上次是因为脚麻所以站不起来,但这次却是因为这股奇妙的寒冷与讶异,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怖,完全无法移动。 之后,我们收下丰川先生的挂轴,回到了店里。不过环小姐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始终保持沉默。加上平常热爱聊天的凪纱小姐也说了「我还有事」后便落荒而逃似地跑掉了,最后只剩下我和环小姐两人独处。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状况,只能尴尬地跟在环小姐后面,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环小姐身上一触即发似的氛围。 等到我们终于抵达店面,环小姐一语不发地直接走进里面的作业场,然后就这么关在里面。即使人在店内的阿树和樱汰出声喊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发生什么事了?」 站在已经化成天岩户(注8)的纸门前面,扬羽一脸担心地这么问道。 「呃,发生了很多事……」 我把先前在茶道教室里,和丰川先生之间的对谈告诉他们三人。 「──最后是接下了委托没错,可是环小姐变得有点怪怪的。平常她从来不提跟钱有关的事,可是这次却刻意提出,而且还突然说出了京都腔。」 「咦?京都腔?」 「等等!说出京都腔了吗?」 阿树和扬羽同时逼近过来。我被他们的气势吓到,忍不住一边退后一边回答。 「呃、嗯,没错。」 「呜哇──」 「虽然是自作自受,不过那个大叔还真是可怜啊。」 「……什么意思?」 我不懂他们两人的意思,于是偷偷向一旁冷静的樱汰问道。 「嗯~听说环一旦真的气炸时就会露出本性,口气还会变成京都腔。」 环小姐的确有说过她是京都西边的人嘛。而且也在京都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并不奇怪。不对,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然后,让环气到说出京都腔的人,据说下场全都惨不堪言。」 这是什么现代的恐怖传说!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不过他们三人全都露出了异常严肃的表情,如实表现出此话决非虚假的立场。我不久前已经亲身体会过那个让人全身发抖的状况,所以没办法说出这种话一定是骗人的,然后一笑置之。 丰川先生最后到底会怎样呢?我有点担心起这个今天才刚见面的大叔的下场了。 「喔喔喔!这真是太棒了!」 将挂轴摊在榻榻米上的丰川先生发出了欢呼。 一如丰川先生的要求,这幅出自绵谷心月之手的猿猴画,装裱换成了大量使用金襴(注9)或以金缕绘制花纹的绫布,做成一套金光闪闪的挂轴。金色分量之多,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即使站在远方观看,也觉得非常刺眼。 「哎呀~能委托裱褙师小姐真是太好了!真是无可挑剔啊!」 就在接下委托整整一个星期后,我们再次来到仓桥茶道教室,由环小姐把当初的委托品交还给丰川先生,而丰川先生似乎非常满意作品成果。 挂轴的确是彻底变了一副模样。可是比起外观,画中的气氛明显出现了更大的变化,然而丰川先生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人怎么会迟钝成这样?我觉得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 虽然表面上看不见,但身体确实感受到一股充满恶意的气场。 这是思念。而且还是非常邪恶,对人有害的思念。 「环小姐,那应该是思念对吧?」 顺利交货之后,我们走在从仓桥茶道教室回到店铺的路上,这时我向环小姐确认了此事。 凪纱小姐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跟著说道「果然是这样没错啊」。 「哎呀,你发现了吗?」 环小姐回答。心情好得像是快要哼起歌来一样。 看到这一幕,我直觉地认为环小姐当然不可能封印思念失败,那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让思念流窜出来,让它造成影响,所以才完成那幅装裱。 「没错,那是依附在画心当中的思念。思念被前一套装裱封住了,可见原本应该是出自手腕极为高明的裱褙师之手。上次看到的时候,你们完全没察觉到有这份思念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和凪纱小姐都老实地点头。 「那套装裱是经过精心考量才完成的。绫布之所以老旧,是为了配合那幅画而特地选用绘制当年的绫布。还有它的形式,那叫做轮褙(注10),属于草之裱褙,是经常用于茶挂(注11)的形式。边的部分很细对吧?绫布看起来不起眼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一文字,再用茶色的天地搭配花纹醒目的浅黄色缎子,这应该是意识著珠光裱褙或利休裱褙(注12)而完成的作品吧。如此一来便完成了充满宁静与寂寥的裱褙。 」 「那么,那并不是失败作品啰?」 「那绝对不是失败作品,只是因为那个人没有看穿这一切的眼光。」 「……说的也是。原来不是失败作品啊,太好了。」 凪纱小姐再三回味似地这么说完,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般笑了。 「不过,那是绵谷心月的画吧?可是现在的装裱却变成了那个样子,真是浪费啊。」 虽说依附著思念,但贵重的图画却因为那种品味差劲的装裱而彻底糟蹋了。但是这时,神色如常的环小姐拋出了一颗震撼弹。 「啊啊,那是赝品。」 咦?我和凪纱小姐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跟真品很像没错,相信应该是绵谷心月的徒弟为了练习作画,而临摹了老师的作品吧。这种事情很常发生喔,为了学习作画技巧而临摹老师的画。那幅画的署名笔势有点不太一样,所以可以看出是赝品,而且画中的思念似乎是来自于作者对师傅的嫉妒。」 丰川先生好像有炫耀过那幅画价格惊人。虽然不知道他付了多少钱,不过该不会是被那个收藏家骗了吧?不过他看起来也是一副容易上当的样子。 「如同茶禅一体这句话所说,茶道与禅之间有著非常密切的关系。那幅画的主题叫做『猿猴捉月』,你们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吗?」 面对环小姐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和凪纱小姐同时摇头。 「从猿猴试图抓住水中的月亮、最后落水的故事中,引申出怀抱著不合自己身分的大志向,最后只会带来毁灭的意思。」 丰川先生知道这幅画的意思吗……不对,他看起来似乎不知道。 环小姐最后丢下一句:「这次的事件对那个男人来说是一帖良药。」随后神清气爽地迈步向前走去。 我正打算加快脚步追上去,但不知为何,身旁的凪纱小姐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吗?」 「我这个人脑筋很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立刻上手。而且我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所以从来不曾失败。考试一次就合格,也很快进入了法律事务所。当时我心想:『什么嘛,在人类社会中工作根本不算什么,律师这种工作实在太简单了。』」 怎么?这是在挖苦我这个不聪明又不得要领的人吗?我立刻想反唇相讥,但凪纱小姐的样子明显不太对劲。一直盯著柏油路看的凪纱小姐,眼中似乎有些茫然。 「我觉得自己在天邪鬼当中算是比较坦率,比较有办法配合周遭人群行动的类型。但我毕竟还是天邪鬼,个性还是很别扭,我觉得是正确答案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我觉得这样很好的一件事,对当事人来说可能一点都不好。因为如此,我失败了好几次。即使知道别人的心情,也没有办法完全顺著他的意思做。即使知道我必须在一切都已既定的法律当中想办法努力,但最后还是一点都不顺利。总是被『照理来说』、『有无先例』,或是『常识』之类的字眼束缚,再也没办法采取行动,这么一来我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凪纱小姐紧紧闭上眼睛。 「我一直在烦恼,自己成为律师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发现这一点的事务所前辈,带我去了千鹤老师那里。」 她似乎是在那里一边学习茶道,一边沉淀心情,逐渐恢复精神的样子。 「之前丰川先生说那幅挂轴是失败作品的时候,我真的打击很大。我第一眼看到时,就觉得那是一幅很棒的挂轴,应该很适合挂在茶会的筵席上。可是当它被人单方面地否定,被指为失败作品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啊啊、又来了』的感觉。是不是我觉得好的东西又被别人否定了?然后就令我想到了工作上的事。」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会突然闭口不说话吗?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她是把那幅挂轴和自己重叠在一起了吧。 不过,被丰川先生说成失败作品的那幅挂轴并不是失败作品。只是丰川先生如此认定,看在其他人眼中,仍然是一幅了不起的挂轴。有很多事情都无法立刻判断是否失败,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当时无法获得认同,在时间流逝之后才逐渐发现其价值的事物。 「不过环小姐已经帮忙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不要紧了。成为律师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到底是不是一项错误的决定,现在根本不可能知道。毕竟我才刚踏进这个行业一年,还有很多不懂的事。为了将来能够抬头挺胸地说出『从事这项工作是我最成功的决定』,从明天开始我还是会继续努力!」 朝我看来的凪纱小姐,边说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和她过去坏心眼的模样完全不同。虽然对于被她戏弄实在是敬谢不敏,不过她真的不适合那种阴沉的表情。 「呵呵呵。不过,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凪纱小姐有点得意起来。 「什么东西?」 「洸之介同学果然还是想成为裱褙师吧?」 我不知道她说的「果然」是从哪里发想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而且也没这么想过。 「我已经决定未来志向了。我要去念附近的大学,然后成为某间公司的职员。」 「呜哇──好平凡──好普通──」 「现在这个时代,要成为普通的上班族也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不过,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这样就好。」 我说得非常乾脆。但凪纱小姐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 「真的吗?难道不是你自欺欺人而已吗?」 自欺欺人?说我自欺欺人是什么意思? 「你都没发现吗?当你看挂轴,还有那张风炉先屏风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开心喔。」 「我有那么开心吗?」 「嗯。你露出跟环小姐一模一样的表情,而且你之前不是也杠上了丰川先生吗?」 「那是因为丰川先生说了强人所难的话啊。」 凪纱小姐一个箭步走到我面前,那双栗鼠般灵动的眼睛紧盯著我。 「洸之介同学家里的状况,我都从环小姐那里听说了。如果是单亲家庭,在金钱方面确实会有很多困难的地方。可是,你会不会是把这个当成理由,然后压抑著自己真正的心情呢?」 是这样吗?我的确打算继续在环小姐身边学习。如果问我这份心情是不是等同于想要成为裱褙师,老实说我不知道。跟兵助先生投注在原创裱褙当中的热诚相比,我的心情显得非常随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然而面对凪纱小姐的问题,我却没办法乾脆地回答「没这回事」。我知道自己还有非常多不懂的事,就像这次的「真、行、草」一样。就在我察觉到自己还是外行人的同时,也发现自己想要更加深入了解这个世界,这样的想法比我想像中还要强烈。搞不好真的跟凪纱小姐说的一样,我可能在潜意识中压抑著自己也说不定。 不过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凪纱小姐,而是轻轻地收在内心深处。 「你坦率一点会比较好喔。」 看著凪纱小姐认真的模样,我不禁噗哧一笑。 「我从没想过会被天邪鬼劝告要坦率一点啊。」 「我是很认真的耶!真是的,不管你了!」 凪纱小姐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时,走在前面的环小姐喊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要回店里去了喔。」 过没多久,被那幅挂轴的思念搞得鸡犬不宁的丰川先生再次找上了环小姐。面对憔悴不堪的丰川先生,环小姐似乎不只是威胁他说:「所以我才向您确认过这么多次呀。要是不恢复成之前的装裱,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喔。」同时还和凪纱小姐联手,索取了 第三章 雪女的故事 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而且连手机也没有的加纳裱褙店店长加纳环。对她来说,唯一和世界联系的资讯来源就是──报纸。话虽如此,但报纸也不是直接送到加纳裱褙店,因为这家店有没有地址都还是个未知数。 至于是如何拿到报纸,其实是香菸铺的阿婆每天都会把送到她那边的报纸拿到这里来。信件也是,寄给环小姐的东西会先寄到香菸铺,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安排的。 不过,早上送来的报纸并不会原原本本地交到环小姐手里,而是会先由香菸铺的阿婆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从头到尾检查一次,从中剔除全国各地的汉堡店相关报导之后,才交到环小姐手上。因此,环小姐收到的报纸总是会晚上一天。当然环小姐以外的人也会因此晚一天才看得到报纸,不过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满。因为要是少了这项作业,环小姐就会知道当地哪里有汉堡店,搞不好会强制派遣这家店里的人出去买汉堡回来。当然,候选人应该就是阿树或兵助先生。因此,阿婆的任务虽然不起眼,但是对于这家店里的人们来说,意义相当重大。 然而那天,加纳裱褙店很难得地收到了当天的报纸,而且送来的人不是阿婆,是兵助先生。 「呜呜~好冷~!」 进入十一月之后,气温陡降。早上和入夜后的寒冷更是难以忍受,离开被窝变得越来越困难。就在街上行道树开始染上一层红色,冷风吹散落叶的时候,加纳裱褙店和室里的矮桌也改变造型,变成了暖被桌。 虽然人们常说猫会怕冷得在暖被桌里缩成一团,不过在暖被桌出现的这段时间,猫又扬羽倒是真的一点也不打算从里面出来。至于跟她完全相反,正在冷飕飕的外廊上滚来滚去的人,则是上周刚结束长期打工回来的雪女莲华。她穿著看起来根本是夏季服饰的单薄罩衫和短袖,精力十足地大叫: 「咦~!才不冷呢。今年冬天很温暖耶。我们到外面去逛一逛啦,我想吃冰。」 「不要,要去你自己去。顺便帮我买便利商店的肉包回来。」 「咦~?那洸之介陪我去!」 「我还要准备考试……」 「你根本没在准备吧~!」 如同鼓起脸颊的莲华所说,放在矮桌上的英文参考书我的确连一页都没翻。 「而且樱汰也到外面玩了不是吗!」 「大家不是都说小孩是风的孩子吗?所以请你不要拿我跟小学生相比啦。」 「樱汰不是风的孩子,是天狗的孩子~再说,在我看来洸之介也一样是小孩啊。」 「那是因为我是人类。以人类的角度来看,我已经过了在外面到处跑跳玩耍的年纪了。」 「讨厌~一直强词夺理。环小姐~大家都在欺负我啦!」 莲华对著刚从厨房走回来的环小姐抱怨,而环小姐只能苦笑。随后她按住了变形虫花样的深绿色和服袖子,递出一杯装了大量冰块的柳橙汁。 「你先喝喝这个,让自己冷静一下吧。」 接过杯子后,莲华还是鼓著一张脸,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到喝完杯子里的饮料,她才变得开心不少,笑嘻嘻地嚼起了冰块。当我心想著莲华应该比我更孩子气才对,正感到有点无可奈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莲华在吗?」 在开口打招呼之前,兵助先生边这么说边走进和室。被点名的莲华,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什么?什么?难道你非常识趣地买了冰给我吗?」 「怎么可能啊。」 「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察言观色啊。再这样下去,麻理很快就会受不了你喔!」 「少烦我!」 兵助先生恶狠狠地回应。 不过环小姐似乎也很意外兵助先生跑来找莲华,只见她疑惑地歪著头。 「兵助,你今天找莲华有事吗?真是难得。」 「还好啦。」 兵助先生点了点头,在桌上摊开一个东西,那是一份写著今天日期的地方报纸。 「报纸怎么了吗?」 「有点事。喂,莲华,看看这个。」 兵助先生翻开的页面,是占了报纸一个版面的读者广告区。上面乱糟糟地刊登著附近公民会馆即将举行的活动、寻找走失宠物之类的投稿。而兵助先生伸手指著一篇相当奇特的广告文章,内文写著:「我正寻找制作这幅挂轴的裱褙师。若有任何线索,还请联络此处。」旁边附了联络电话和一张挂轴的照片。那幅画是一张看起来像是用蜡笔或其它画具画出来的烟火图,周围的装裱有著几何图形,色系是黄色搭配橘色。从外型来看,这应该是原创裱褙吧。 寻找裱褙师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不满裱褙成果,所以想把对方找出来抱怨一番吗?不对,当初委托的时候应该都确认过地址和联络方式了才对。啊,也有可能是搬家了吧。 莲华一边碎碎念著「靠近暖被桌很热耶~」一边慢吞吞地爬了过来。然后她看向那篇文章──表情瞬间僵硬。 「有印象吗?」 兵助先生发问,但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报纸的莲华什么也不回答。 「这是你以前拜托我裱褙的那幅画吧?」 「……是没错……」 莲华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似的,兵助先生随即露出了「果然没错」的表情。 「我就觉得这幅挂轴看起来很眼熟啊。果然是这样没错。刊登这则广告的寺原美凉,是你认识的人吗?」 莲华微微点头。 「那我要怎么做比较好?」 「什么怎么做?」 「这里不是写了吗?她在寻找制作这幅挂轴的裱褙师啊。我该打这支电话联络对方吗?还是说这是你的朋友,就由你来打电话──」 「──我出去一下喔!」 莲华打断兵助先生的话,猛然站了起来。即使兵助先生大喊著「喂,莲华!」,她仍然直接冲下水泥地,跑出店外消失无踪。 「那家伙是怎么了?」 对于莲华反常的举动,兵助先生像是掩不住自己的讶异似地发著呆。当然,我们也一样。 「莲华跟那个叫做寺原的人,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大概吧。」 「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就不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扬羽说得没错。莲华脸上的表情的确瞬息万变,可是到目前为止,我都没看过她露出刚刚那种表情。那种充满惊讶,同时忍受著痛楚似的苦涩表情。 「我该怎么做才好?」 兵助先生伤透脑筋似地叹出一口气。 「寻找制作这幅挂轴的裱褙师,就表示对方是因为这幅挂轴在找人吧?我帮这幅画裱褙的时候还是个学生,那时觉得自己做得还算不错,可是现在就会担心是不是有哪里做不好。」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隐情,不过还是跟这个叫做寺原的人联络一下比较好吧。」 「那我回去之后再打电话过去问问看。」 听到环小姐的提议,兵助先生点头同意,但扬羽却持反对意见。 「最好是让兵助以外的人打去吧。」 「为什么?」 「因为看这个名字,很明显是女生呀!如果是因为挂轴有问题,搞不好之后还要见面也说不定。结果这时见到的人却是兵助,一定会害人家吓到的,这样太可怜了。」 「我说你啊──」 「而且兵助一定问不出对方跟莲华发生过什么事吧?因为你本来就不擅长问话,而且还会吓到人家。」 说得真过分。虽然对不起兵助先生,但这番话真的有点道理。兵助 先生似乎也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要怎么办?」 「由我去吧。徒弟闯的祸,就必须由师傅来收尾,而且我也有点在意莲华的反应。」 环小姐主动举手表示愿意出面。只不过打从一开始,除了兵助先生以外的裱褙师也就只有环小姐一人,根本没得选就是了。 不过这么一来让人安心许多了,因为环小姐一定有办法顺利问出对方和莲华之间的关系。在我还想著这些事情的时候,扬羽的视线瞬间移到我身上来。 「到时候如果真的要碰面,洸之介也要一起去喔。」 「我也要去吗?」 「当然呀,因为环小姐一个人去会让人担心呢。由你担任陪同者是最理想的选择,而且你又是徒弟。」 「看来大家似乎都忘了,我怎么说也还是个考生耶。」 「反正你也没在看书,有什么关系。」 扬羽得理不饶人似地这么说道。刚刚莲华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啊。 说得真是对极了。我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吭。 当环小姐和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的人──寺原美凉小姐取得联络之后,马上约好了先见一面再讨论。寺原小姐指定的会面地点,是邻镇的一座小公园。那座公园被一片渲染成金黄色的银杏包围,里面设置著沙坑和溜滑梯等各式各样的游乐器材,附近的小孩正在里面大声吵闹。而且又约在学校放学的时候,自然更加热闹。从丢下书包的小学生到身旁跟著大人的幼稚园小朋友,全都在寒风当中精力十足地跑来跑去。看来小孩果然是风的孩子啊。 距离孩子们稍远的木制长椅上,独自坐著一位年约二十五岁多的女性。身上的穿著相当轻便,比起职业妇女更像是家庭主妇。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前方的孩子们,身旁放著一个用来识别的红色包包。 没有错,就是这个人。 环小姐笔直朝著对方走去,然后开口叫住她。 「请问是寺原美凉小姐吗?」 「是的,我就是……」 寺原小姐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向环小姐,然后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地慌了一下。 「难道你是……」 「我是先前联络过您的裱褙师加纳环。」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人!」 寺原小姐立刻站了起来,不停地鞠躬道歉。 「没关系的,请不必在意。另外这边这位是我的徒弟小幡洸之介。」 自我介绍结束后,我们在寺原小姐旁边坐了下来。抬头一看,眼前没有任何遮蔽物,小公园立刻尽收眼底。这里应该是这座公园里视野最佳的地点吧。 「那么,您想讨论的事情是什么呢?难道那幅挂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不,不是这样的。」 寺原小姐火速摇头否认。 「没有任何问题。虽然我现在住在公寓,不过那样新颖的挂轴,挂在墙上也丝毫未显不协调。我之前一直收著,然而最近又开始挂在客厅里了。挂轴上面没有任何脱落,图画也没有受损,真的让人觉得很厉害。当时虽然没办法向你当面道谢,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做了这么精美的作品。谢谢你!」 听著寺原小姐的感谢之语,环小姐自谦似地回答「别这么说,那只是小事而已」。制作那幅挂轴的人,其实是兵助先生才对啊。哎,反正她是师傅,应该没差吧。 「要讨论的事情跟挂轴没有关系。我之所以在报纸上刊登那样的广告,是因为找人的线索只有那幅挂轴,只能想到这个方法。因为我曾经听那个人说过,她和那位为挂轴裱褙的裱褙师感情非常好。我会选择利用报纸找人,是因为裱褙师是专业的工匠对吧?所以我一直觉得是位老先生,那么比起网路,看报纸的可能性应该更大。接到的电话也以为是女儿或孙女帮忙打过来的……真的非常抱歉……」 好像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她虽然和环小姐通过电话,刚刚见面时却出现了那样的反应。 我多少已经猜出来寺原小姐说的「那个人」是谁了,不过还是姑且问了一下。 「请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呢?」 「是个叫做莲华的女生。那个……请问你们应该知道她吧?」 「嗯,我跟她很熟喔。」 看到环小姐乾脆地点头,寺原小姐像是在斟酌用字般缓缓说道: 「她过得还好吗?」 「是的,非常好。」 这个回答,让寺原小姐安心似地露出微笑。 「寺原小姐和莲华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是高中生。」 寺原小姐相当怀念似地眯起了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莲华就是在这个地方。那个时候,学校里老是发生著一些让人痛苦的事,可是我又不想让家人担心,没办法立刻回家,所以经常在这里打发时间。像是发呆啦,看书啦,或是画画。我高中时参加了美术社,那幅烟火的图画,就是我在这里画的。」 也就是说,莲华是在看到那幅画之后,就委托兵助先生帮忙裱褙了吧。 「那一天的天气就跟今天差不多冷。当我坐在这里画图的时候,莲华突然跑来找我说话,她说『今天真的好热喔』。」 我的脑中立刻想像出一身单薄衣物的莲华一边搧著手,一边大叫「今天真的好热喔~」的模样。莲华啊……我忍不住想当场抱头,不可以用雪女的感觉随便找人攀谈啊,太可疑了啦。 「天气明明冷到不穿外套根本无法待在室外的程度,可是她却喊著好热,我那时觉得这个女生说的话真的好奇怪。」 寺原小姐似乎想起了当时的状况,轻声笑了笑。 在那之后,两人的感情立刻变好了,每次都是在这张长椅旁碰面。她们并没有特别约好时间和地点,不过下课后一来到这里,莲华总是会在此等候,然后两个人便玩在一起。同样的模式持续了好几天,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两个人一起在附近的购物中心到处看著化妆品和一些小东西,在家庭餐厅或速食店里聊得天昏地暗,在超商里物色新上市的零食,或是跑去卡拉ok店或游乐场,彻底享受著普通高中生放学后的生活。根据寺原小姐的说法,她那时总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放学时间快点到来。 「可是那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莲华突然不再过来这里了。」 寺原小姐的父母亲非常严格。高中毕业之前,父母亲一直不让她拥有自己的手机,因此她始终不知道莲华的联络电话。发现这项事实的寺原小姐完全不知所措,两人没有共通的朋友,连对方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更没有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知道的只有「莲华」这个名字,还有她认识一个裱褙师而已。明明每天玩在一起,明明两人这么亲近,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不了解她的事呢?早知道就多问一点了。寺原小姐感到非常后悔。 之后,她心想一直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重新转换心情,开始寻找莲华。 她走遍了两个人一起去过的商店或场所,还去了当时莲华身上那件制服的学校。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十分短暂,所以行动范围也并不是很大。寺原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搜寻著同样的地方。 可是到处都没有莲华的身影。 最后,寺原小姐终于放弃寻找莲华。 「我一直都记得莲华,从来没有一天忘记她。只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受伤,才把当初和她在一起的回忆深埋在心底,假装忘记而已。可是前阵子看到那幅挂轴之后,我突然非常想跟莲华见面。两位可能会觉得我为什么现在才这么想 ,而且莲华说不定也早就忘记我了。可是我想跟她再见一次面,想直接跟她面对面说话。所以,可不可以麻烦你们帮我告诉她,请她拨打这支电话呢?」 寺原小姐递给环小姐一张纸条,上面写著她的联络方式。环小姐爽快地接过。 「我知道了,我会负责转达的。」 「麻烦你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放心下来,寺原小姐的脸上恢复了笑容。 就在我们互相道别,站起来准备回去的时候。 「妈妈──!」 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拉住寺原小姐的腿。大概是四岁或五岁,留著一头妹妹头,很活泼的孩子。 「这是您的女儿吗?」 「是的。来,快点跟姊姊他们打招呼。」 小女孩抬头看著我们,然后大声喊著:「你们好──!」看来她一点也不怕生。 「妈妈,我可以跟小爱一起去玩溜滑梯吗?」 「不行喔。天快要黑了,要回家才行。」 「咦咦──」 「若不回家煮饭的话,爸爸就要回来了不是吗?」 「不要,我还要玩!」 小女孩开始吵闹。她紧紧咬住下唇,眼睛开始湿润起来,眼看著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哎,真拿你没办法。不过只能再玩一下下,就要回去了喔。」 一得到母亲的许可,小女孩脸上的哭脸立刻收了起来。然后她用力回了一声「嗯!」,随后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真是可爱的孩子。」 「谢谢。明明是个女孩却这么调皮,让我很伤脑筋呢。她前阵子还跟男孩一起玩得全身都是泥巴。」 寺原小姐看著女儿的小小背影轻声说道。她的眼神已经完全是个母亲了。 这十年的光阴,让她从女学生变成了人母。十年对人类来说是相当漫长的岁月,出现各种变化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莲华她……) 身为雪女的她,还是一如往常,不是人类的她,仍旧打扮成高中女生的模样,然后日复一日地度过。 看目前这个状况,寺原小姐似乎是把莲华当成了普通的人类。以莲华现在的模样,可能没办法让两人见面也说不定。不过还是可以先打通电话或传封简讯,只要有联络,应该就能消除寺原小姐的不安。即使不能见面,还是有很多联络方式。 至于莲华为什么不再出现在这座公园,这一点多少让我有些在意。还有之前看到寺原小姐刊登的广告时,莲华的样子确实有点奇怪。这两件事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系,像是因为以前的事情而苦恼。 可能的话,这件事情应该让两位当事人自己解决,身为旁观者的我们不好随便介入她们的问题。要是知道寺原小姐有多么期待见面,以莲华的个性来说,一定会立刻打电话过去。然而这时,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和寺原小姐见过面之后,我因为补习班课程和模拟考的关系,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前往加纳裱褙店。等到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穿过店铺门帘,却从坐在暖被桌里喝著热牛奶的扬羽口中得知意外的事实。 「咦?她还没有联络吗?」 我一边解开围巾一边这么询问。扬羽暂时停止了对著牛奶吹气的动作。 「就是啊。刚刚寺原小姐还打电话过来,说她还没有收到联络。」 真奇怪。距离之前在公园见过寺原小姐,都已经过了将近一个礼拜了。 「那张纸条有交给她吗?」 「当天就给她了。」环小姐把装了热茶的茶杯放到我面前。「而且我也告诉她,寺原小姐非常希望可以见面聊一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莲华有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不过,她看起来似乎有点沮丧的样子。」 那个莲华也会有沮丧的时候吗?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一边看著空荡荡的外廊,一边询问扬羽。 「莲华今天不在吗?」 「跑出去啦。最近这阵子每天都不见人影。早上一大早就出门,到很晚才会回来,然后就这么躲进冰库里。所以,虽然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却因为碰不到人而问不了啊。」 「她是去了哪里呢?」 「不知道呢。」 环小姐拿起自己的茶杯,补上一句「至少她还有回来,还算不错了」。听起来真像是监护人在叙述不良少女的行动时会说的话啊。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我有点意外呢。」 放弃吹凉牛奶的扬羽,在暖被桌上撑著自己的脸低声说道。 「我也觉得很意外。」 「想不到莲华竟然曾经有每天一起见面玩耍的朋友。」 「咦?意外的地方是那个吗?」 我完全以为扬羽指的是她没有联络寺原小姐这件事。她跟寺原小姐可能真的有什么过节,不过以莲华的个性来说,我认为她应该会表现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随意地就和对方联络了。用她平常那种轻松的态度和对方说:「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 不过,这么认为的人似乎只有我。环小姐也赞成扬羽的意见。 「是啊。毕竟莲华很胆小嘛。」 「胆小?」 胆小这个字完全无法跟莲华联想在一起。即使是普通人害怕的事,她还是会一边开朗大笑一边直冲而去。我觉得她就是这种类型的人,而且有时还不太懂得察言观色,对人心变化的敏感度算是比较低的。 「对。她对陌生人是很胆小的。警戒心很强,很难缩短自己和别人之间的距离。」 「可是打从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她就一直是那么外向的样子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大声自我介绍道「我是雪女莲华,请多指教!」然后握住我的手。当我因为那股低温而吓了一跳,一直看著我的莲华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咯咯笑个不停。之后每次打招呼,她都会故意摸我的手或脖子,然后以取笑我的反应为乐。那应该不能说是「警戒心强的人会有的行动」吧。 「那是因为洸之介是环小姐的徒弟呀,而且你也知道并接受莲华是雪女这件事实。」 「可是……啊,那之前咖啡厅的人又怎么说?」 「那也是因为我在那边打工的关系。刚开始她可不像现在这样亲昵喔,是去了好几次之后才慢慢习惯的。大概是觉得『啊啊,这个人应该没问题,可以信赖』之类的吧。」 扬羽用双手握住了热牛奶的杯子。 「她啊,如果不是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人信赖的对象,是不会对那个人敞开心房的。她的朋友一定是我们当中某个人的朋友,所以她平常不会随便对一个完全无关的人打招呼喔。」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是雪女啊。」环小姐苦笑著接了下去。「她不像我们会变身成人类的样貌,而且也没办法隐藏雪女的特徵。现在那个样子,就是她真正的模样。既不耐热,身体又和冰块一样冰冷。要是连续接触她几分钟,就会被冻成冰块。所以不论她如何假扮成人类,真面目仍然很容易就会揭露出来。」 我想起去年冬天,和莲华一起走在街上逛街时的对话。记得那时莲华因为想要化妆品和衣服而大声喊个不停,然后我有点看不下去似地对她说了一句话。要她乾脆交个男朋友,然后让对方买给自己就好了。结果她皱著眉头回答说,自己只能在冬天和对方交往。还有── ──我连手都没办法牵啊。 我没想到那句轻松说出来的话,竟然反映了这么残酷的现实。 为什么我没发现这件事呢?我对自己的迟钝感到愕然。 「因为她对初次见面的人也很亲切,平常总是笑嘻嘻的,所以你才不这么认为吧。可是她通常都会向后退开一步,和人保持距离,同时还会注意绝对不让自己碰到其他人。很早以前,她在人群里走动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撞到人,结果对方大叫『冷死了』、『简直像死人一样』,因此莲华受到很大的打击。在那之后就一直非常在意自己的行动。」 「原来是这样……」 在环小姐的说明下,我才接触到莲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除了这样回答,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是啊。所以我才会觉得她有一个每天玩在一起的人类朋友,实在非常让人意外嘛。」 说完,扬羽喝下了总算变凉的牛奶。 基本上,我只认识和这边的人们在一起时的莲华,从来没看过她在外面和普通人类相处的模样。所以我只能想像她是个对任何人都一样开朗,活泼异常的人。可是那似乎只出现在解除戒心之后,跟她打从心底信赖的大家一起相处时才会有的状况。 和人来往时一定会小心注意的莲华,毫无戒心地和寺原小姐成了好朋友,甚至会天天见面。可是为什么她会突然从寺原小姐的面前消失呢?是有什么隐情吗?还是有著连扬羽他们都不知道的、不能再和对方见面的特殊理由? 「总而言之,似乎有必要和寺原小姐再见一面,仔细询问她们当时的状况才行。」 看著空无一人的寒冷外廊,环小姐如此轻声说道。 什么时候才会想和自己分离十年的朋友见面呢? 寺原小姐想和莲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我试著把自己代换到寺原小姐的立场,可是依然想不透。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小学生啊。而且小学同学们都就读附近的高中,就算一直没见面,也只要向周遭的朋友询问:「那家伙最近怎么样了?」大多都能问出近况。特别是我的朋友森岛,他在这一方面的管道和资讯量都非常多,甚至多到没有意义。 所以我始终无法了解寺原小姐在想什么。因此,我决定询问周遭可能有办法了解的大人们。 「跟朋友分开十年之后想和对方说的话?」 因为我刚好又被妈妈叫去「色波」,心想机会难得,于是就把话题丢给了这几位人生的前辈。东先生皱著眉头回答「那什么意思?」,然后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 「就是想和对方说,却又说不出口的话之类的……」 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两个人之间的事,所以只能用含糊不清的方式加以说明。 不过东先生似乎还是感悟到了些什么,只见他双手环胸努力思索似地沉吟著。 「那个时候吃了你的便当的犯人,其实就是我,真是对不起啊,嘿嘿!之类的吗?」 「东先生曾经做过这种事情吗?呀──好恶劣喔──」 「那你又如何啊?冢本。」 被东先生反问后,冢本小姐停下了夹住炸鸡块的筷子。 「那个时候你喜欢的人之所以会被大家知道,是因为我明明说了会保密,但还是一不小心就说出去,对不起啊,嘿嘿!之类的吗?」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因为吵闹中心的两人又开始大声嬉闹起来,所以我先不理他们,转头问向新人:「那藤城小姐呢?」藤城小姐有点困扰似地垂下眉毛。 「我不是很懂……不过我有个因为一些小事吵架,结果互相误解,最后再也没见面的朋友,我一直很想跟对方道歉。」 「吵架是吗?」 「真的只是因为一点小事。」 吵架啊。不过就那两个人来说,感觉似乎不太像吵架。 「宇梶先生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藤城小姐询问场上的年长者,正在看菜单的宇梶先生抬起头来。 「我也有个因为一点小误会而不再往来的朋友。」 「那是前女友?是前女友吗?」一听到这句话,冢本小姐立刻凑了过来。宇梶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就是说确实就是如此吧。 「之后在同学会上再次见到面,那个时候已经可以笑著聊天了。我们当时都太年轻了啊。而且我和她也各自结了婚,也都有了孩子。」 「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变呢。」 「尤其是女人,会变得更坚强,大概是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吧。」 嗯嗯嗯。藤城小姐和冢本小姐两位女性深有同感似地不断点头。随后冢本小姐视线一转,看向了独自坐在角落的妈妈。她说今天的心情比较适合喝烧酒而不是日本酒,所以正不断朝杯子里倒著地瓜烧酒。 「不过课长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改变,是因为原本就很坚强的关系吧。」 听到冢本小姐的话,我点头回了一句「是啊」。结果妈妈朝我丢来一条湿毛巾。 「为什么是你在回答啊?」 「因为这是事实不是吗?你真的很坚强呀。」 「是没错,可是听到儿子这么说,就觉得有点火大。」 我正打算回嘴的时候,妈妈的部属中最有良心的宇梶先生连忙插嘴说著「好了好了……」进行调停。 「可是啊,造成这种小误会的原因,其实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好好谈过,大多都能迎刃而解。」 一脸困扰神色的藤城小姐也赞成宇梶先生的意见。 「因为不敢直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呢。害怕自己受伤,或是不想让对方受伤,想著想著就想太多了。」 「不过呢,若不说出口就无法让对方知道,人际关系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对吧?二世。」 「没错没错。洸之介小弟也别把事情闷在心里,好好说出来会比较好喔!」 虽然不是我的事情,但是四个大人却接连向我提出建言。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种非常认真的感觉,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这股魄力,让我忍不住一边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一边缩著身体回答「好的」。 在这场恐怖经验过后几天,扬羽传来一封简讯,说要在那座公园再见寺原小姐一面。 补习班没课的那天,我一下课就冲出学校,直奔车站和环小姐会合,然后一起前往公园。那一大片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已全数落尽,如今树叶之下的雄伟枝干清楚可见,此时换成公园的地面上转为一片金黄。今天,孩子们也一边发出欢呼声,一边踩著树旁散落的银杏叶跑来跑去。 寺原小姐坐在老旧的长椅上。即使距离这么远也能看出她明显变得憔悴不少,一想到我们必须告诉她更加令人伤心的事,我就觉得于心不忍。 不过听到环小姐说出莲华的现况,寺原小姐还是坚强地承受了下来。可能真的跟冢本小姐他们说的一样,为母则强吧。 「是吗。那么,莲华果然是出自本身的意思,决定不跟我联络吧。」 「我有告诉过她好几次,要她快点打电话……」 「不,没关系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全都是我的错……」 寺原小姐边说边摇头。 「十年前,您跟莲华之间应该发生了什么事吧?」 环小姐单刀直入地问道,似乎让寺原小姐感到有点困惑。她仿徨地左右张望,彷佛正在迷惘著什么。 可是当她再次抬起头看向环小姐时,寺原小姐就像是被环小姐那双大眼睛迷住一般,开始轻声诉说了起来。 「上次,我有说过学校里发生一些让人痛苦的事对吧?其实就是霸凌。只是没有像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种撕破课本或在桌上涂鸦那么过分就是了。当时,我和一个同班而且同社团的朋友吵架了……那个女生有点像是我们这一群的 领袖,所以她和其他朋友开始无视于我的存在,让我在学校里始终都是孤单一人。我没办法参加社团活动,也不能回家告诉父母,只好待在这里画图,就是那幅烟火画。」 我想起之前刊登在报纸上的那幅挂轴。那幅用了暖色系绫布,带有温暖印象的烟火画。 「现在放暑假的时候不是还会举办烟火大会吗?」 「啊啊,是在河边举行的那个吗?就是规模相当大的那个烟火大会对吧?」 每年一到暑假期间,结野川岸边就会举行烟火大会。由于那是这一带规模最大的活动,所以不只结之丘市民,也有很多其他乡镇、县市的人会一同参与,是个充满夏季风情的活动。我也曾经去过好几次。 「对。我曾在暑假时,跟那群朋友一起参加烟火大会。因为那场活动真的很有趣,所以我是一边回想当时的事,一边画出那张画的。心里想著那时真是快乐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要怎么做才能回到原状呢?要怎么做,她才会原谅我呢……然后一边画著图。」 不论是图画还是装裱,都给人一种明亮开朗的感觉,所以我完全没想到那幅画的背后竟然有这么让人难过的事。 莲华似乎也跟我一样,不太清楚那幅画背后的故事。她好像是一看到那幅画就觉得很喜欢,然后向寺原小姐建议:「反正机会难得,就把图画挂起来吧。」而且她认识裱褙师,可以用几乎免费的价格帮忙裱褙。 那位裱褙师其实不是环小姐,而是兵助先生。不过这一点还是保密比较好吧,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总而言之,那幅烟火画被裱褙成了挂轴。 就在她从莲华手里收到裱褙完成的挂轴时,寺原小姐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莲华喜欢这幅烟火画,既然如此,就表示她应该也喜欢烟火吧?当时的寺原小姐非常笃定。所以── 「所以我就说了。我对她说明年暑假一起去看烟火吧,烟火一定会比这幅画更加漂亮。」 「然后莲华怎么回答呢?」 「她小声对我说了一声好。」 这句回答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莲华是无法忍受高温的雪女,夏天来临时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一带,所以照理说应该是不会答应。既然这样,莲华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回答呢? 「我一时兴奋过了头,所以就对她说了『一定要一起去喔』、『约好了喔』之类的话。」 一定要、约好了──这是朋友之间经常出现、再普通不过的对话。 可是在莲华的心里,这些话听起来又有什么感觉呢? 寺原小姐的表情苦闷地皱成一团。 「直到现在我回想起当时的事、想起当时莲华的表情我才察觉,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很没精神,彷佛相当难过似的,一点也不像平常的莲华。感觉她不是非常有兴趣,她其实并不想去啊。但我却硬把约定强加在她身上。」 寺原小姐紧紧握住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彷佛试图抓住些什么。 「当时的我像个孩子,只会想到自己,所以没有察觉莲华的异状。等到莲华不再来这座公园,我又擅自觉得遭受打击。为了保护自己,就把错全推到莲华身上,心想我们明明这么要好,竟然没有联络,实在太过分了。可是后来我又渐渐担心起来,因为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搞不好莲华只是我作出来的一场梦。因为我的心忍受不住孤独,所以才创造了一个幻影也说不定。我开始出现这种想法……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吧,因为那幅烟火画的挂轴确实存在啊。」 不过我想寺原小姐这么做,是因为如果不把责任推在莲华身上,她的内心就会再也承受不了也说不定。这就代表对寺原小姐来说,失去莲华这个朋友的「失落感」有多么煎熬。 「相信莲华一定有不能去烟火大会的苦衷。因为我强行跟她做了约定,害她觉得不敢面对我,便不再过来这座公园……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说出那种话,就不会让平常总是活蹦乱跳的莲华出现那种表情了,是我伤害了莲华。」 寺原小姐低著头,侧脸被头发盖住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诉说著当年悔恨的她,表情看起来不像母亲,也不像成年女性,而是高中生的表情。一滴滴的水珠不断落在她紧握拳头的手上。 「可是现在我却说想要见她,实在是太厚脸皮了吧。明明莲华拒绝见我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我却说想跟她见面,然后为了当时的事情跟她道歉,实在是……」 寺原小姐的声音不断颤抖,最后那句话更是沙哑到听不见。她的伤痛直接传了过来,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心里这么想著。不能让事情继续这样下去,这个人的心里,还有一部分停留在高中时期。成为大人、成为母亲之后,照理说各方面应该都已经成长了才对,可是唯独那一部分仍遗忘在过去。感觉就像是被一根木桩深深钉入,完全无法动弹。 如今,寺原小姐为了拔除那根木桩而采取行动。即使她知道这么做可能会让伤口增加,但还是选择拔除。 而能够拔除那根木桩的,就只有莲华。 「寺原小姐。」 环小姐温柔地喊著不断责备自己的寺原小姐。 寺原小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那孩子的确有些原因,导致当时无法跟你一起前往烟火大会。因为一个很难向你开口的、特殊的、超脱现实的原因。」 寺原小姐微微张大了眼睛。 「不论莲华的原因是什么,你都有办法接纳她吗?」 环小姐与寺原小姐的视线交会在一起。寺原小姐的眼中已见不到刚刚叙述往事所出现的迷惘,看起来非常清澈明亮。 「可以。」 寺原小姐如此坚定地回答,用手背擦去了划过脸颊的泪水。 「妈妈──!」 小孩子高亢的声音响起。我朝著游乐器材的方向看去,发现寺原小姐的女儿从一片金黄色银杏落叶中正朝著这里跑来。寺原小姐立刻用手反覆抹著脸,擦去眼泪的痕迹。当她起身抱住那个直冲而来的小女孩时,脸上已经彻底变成了母亲的表情。 「怎么啦?手手都黑掉了呢,还有脸脸也是。」 寺原小姐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小方巾,擦著小女孩被泥巴弄脏的脸颊。 「嘿嘿嘿,我做了团子喔!」 「真是的……不好意思,我带她去洗个手。」 寺原小姐拉著那只小小的手迈步前进。 若寺原小姐就这样离开,就会有种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的感觉。太阳已经下山,代表今天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可是,或许还有一些资讯尚未从寺原小姐的口中问出来,我也想让环小姐再问出一些事,于是我开口叫住了寺原小姐。 「我来带她过去吧,水龙头是在那边吗?」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我的用意,寺原小姐一脸歉疚地回答「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请用这条毛巾──你跟大哥哥一起去洗手手喔。」 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平常没有什么机会被人称为「大哥哥」,现在有种怪怪痒痒的感觉。 我原本以为小女孩会开始闹别扭,不过她却乖乖地点了点头。我暗暗感叹真的一点都不怕生耶。不仅如此,她才跟我走了几步路,就开始笑著找我说话了。 「跟你说喔,华莲刚刚做了很多团子喔。」 「是吗,好厉害喔。」 「有妈妈的、爸爸的、爷爷的、奶奶的──」 小女孩一边弯著黑漆漆的手指头,一边举出她知道的所有亲戚和朋友。就在我默默听著她说话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我刚刚第一次听见了这个孩子的名字啊 。 「妹妹的名字叫做华莲吗?」 「对呀。华莲的名字是从妈妈的朋友那边来的喔。妈妈说希望华莲长大以后可以变得像大姊姊一样。」 「喔,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户外寒风刺骨,手脚冻到难以行动,所以水龙头旁边也都没有人。我转开了一支从地面傲然挺立的自来水水龙头,光是看到喷出来的水,就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可是华莲小妹妹完全不害怕,直接把手伸了过去。 「手变冷了呢。」 华莲小妹妹的小手被冻得红冬冬的。等我拿出毛巾之后,虽然动作相当随便,不过华莲小妹妹是自己擦了擦小手。 「嗯。可是妈妈有说喔。手手冷的人,肚子会很温暖!」 「肚子?」 有什么科学根据证明身体表面温度低的人,体内的温度会比较高吗? 可是华莲小妹妹用手按住的部位,不论任何人来看应该都不是肚子,而是心脏。 「难道是指内心吗?」 「对!」 手心冷的人内心更温暖。如果是这句话,那么我也有听说过。是谁说了这句话呢?是什么时候听来的呢?应该是念小学的时候吧。 「还有,看起来还会像星星一样喔!」 「星星?」 「会亮亮的、闪闪的。是妈妈说的喔!」 像星星一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应该不会是真的发出物理性的光芒,所以果然是用来形容人的吧?虽然华莲小妹妹带著灿烂到有点刺眼的笑容对我这么说道,但我实在不太了解其中的含意。 擦乾手之后,华莲小妹妹直接把毛巾推还给我,于是我伸手接过。朝著寺原小姐和环小姐的方向看去,发现她们还在说话。要是现在回去,搞不好会害她们话题中断。于是我蹲了下来,让视线和华莲小妹妹等高。 「华莲小妹妹有看过妈妈画的烟火画吗?」 我原本只是随口问问,可是却意外得到了「嗯,有啊!」的回答,甚至还同时附赠了另一句惊人之语。 「它会砰砰~喔。」 「砰砰?」 她是在用有限的词汇表现烟火吗?我这么想著,不过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嗯。我跟你说喔,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喔。因为妈妈每次看到那个都会『呼~』,所以这是秘密喔。」 「呼~」的意思应该是叹气吧。这个孩子似乎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注意并关心著母亲的心情。 「可是可以跟大哥哥说喔。外面变得黑黑的时候,那个就会砰砰~喔。华莲有看到喔。」 「是烟火动起来了吗?」 「嗯,对呀。可是喔,这是华莲一个人的秘密,所以大哥哥也要保密喔!」 华莲精力充沛地说完后,用她小小的小指头勾起了我的小指,然后开始上下晃动。 「不~守约定的人就吞一~千根针!」 图画会动。该不会是?从我心底深处涌出的怀疑,让我脖子歪向一旁。 「勾~勾手指!」 勾在一起的手指在眼前迅速分开。 虽然对不起华莲小妹妹,不过我大概没办法守住秘密。虽然我也不想吞一千根针就是了。 可是图画会动吧?那肯定就是── 「──思念呢。」 回到店里,我将从华莲小妹妹那里听来的事情说给环小姐听,她马上说了预料之内的答案。 「果然没错。」 「据说那幅画原本就是她女儿在娘家找到的,可能就是因为感受到画中的思念也说不定。因为小孩子的感受能力很强,对这方面的事比大人敏感许多。」 环小姐皱紧了眉头。 「目前只有她女儿看到图画在动,而且寺原小姐和她女儿似乎都没有受到影响,应该是非常微弱的思念。不过,那幅画是在寺原小姐饱受霸凌所苦时完成的作品,就性质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的思念啊。」 「那么,重新裱褙一次会比较好吧?」 「是啊。那会比较安全。」 「向寺原小姐说明原委──因为解释思念太麻烦了,所以我想告诉她装裱有问题──然后暂时代为保管挂轴吧。」环小姐这么说道。至此,我听了华莲小妹妹的话之后一直悬在心里的不安才终于抚平了一点。 「我们也差不多该把莲华找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 据说莲华最近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昨天甚至没有回家。虽然她一副高中生的模样,不过实际上年纪也不小了,而且又不是人类,而是雪女,所以应该不需要像是担心年轻女孩一样担心她。可是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会让人感到不安。 「那孩子可能误会了什么也说不定。」 环小姐眯起眼睛,相当笃定地说道。 从第二天开始,聚集在加纳裱褙店里的人们开始了搜寻莲华的行动。负责指挥这场行动的人,是最清楚莲华出没地点的扬羽。 「洸之介负责的地方是这里、这里和这里……」 依照指挥官的命令,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到处寻找莲华。今天我也抱著格格不入的感觉,走遍了聚集大量高中女生的甜点店、蛋糕店和饰品店。这肯定是故意让我负责全是女生的地方吧?我感受到一丝恶意。就在我身心俱疲,两脚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最后前往的目的地是扬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厅。 打开店门口简约而厚重的大门,走进店内。去年曾有一段时期,这里全坐满了年轻女性,不过现在只有寥寥几位客人。身穿西装的上班族和看似ol的女性,还有应该是大学生的情侣。我来回看了好几次,都没看见莲华的身影。看来这里也没有,不对,还不能太早下定论,必须跟店里的人好好确认一下才行,于是我朝著店内走去。 「这不是洸之介同学吗?好久不见了。」 在吧台里露出爽朗笑容迎接我的人,是店长西山和马先生。 「怎么了?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我有件事想请教和马先生。」 和马先生对我招了招手,于是我在吧台旁坐了下来。虽然我不是进来消费的客人,不过站著说话实在太显眼、太不自然了。 「请问莲华最近有来吗?」 「没有耶。」 「是吗……」 果然不行。我都已经走了这么多地方,却连半点收获都没有吗?我重重叹了一口气,而和马先生笑著对我说道: 「之前是不是也有过这么一回事?」 的确有。因为是在白色情人节之前,所以大概是三月的时候吧。当时大家突然从加纳裱褙店里消失无踪,我因为不安而到处寻找。那时我也有来询问扬羽和莲华有没有来店里,记得当时的结果是掌握不到任何线索,然后失望地回去了吧。 「你们吵架了吗?」 「不,不是吵架……」 如果是跟莲华吵架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因为吵架的原因一定在于冰淇淋的品牌或是窗户要不要开之类的小事,完全不需要像这样到处走来走去,马上就能解决了吧。 「人际关系真的好困难啊。」 「干嘛说这种像是厌倦公司的上班族的话啊。你还在念高中吧?」 和马先生皱著眉头说道。其实我烦恼的并不是我的人际关系啊。 「你现在几年级?」 「三年级了。现在是考生,实在不该在街上晃来晃去。」 「洸之介同学要考大学吗?」 他不是在取笑我,和马先生是真的很惊讶。 「你不是环小姐的徒弟吗?我一直以为你会直接待在环小姐那边学习 ,将来成为裱褙师。小扬羽她们也跟我说你是备受期待的新星啊。」 凪纱小姐也好、和马先生也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认为呢?是因为徒弟这个身分,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那是扬羽她们开玩笑的啦,我会考一间和裱褙师完全无关的普通大学。」 「是吗?原来是这样,甚至不是考美术大学啊。」 「是的。可是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之前不是有说过我是美术大学毕业的吗?我专攻油画。不过也有朋友主修其他科目,或是其他学校专攻油画的人。也是因为如此,我才有办法创立这家店。」 这家店是画廊咖啡厅,装饰著许多幅画。其中大部分的作品画的都是和马先生最执著的马。 「然后其他念美术大学的朋友里,有人是主修图画的修复方式,或是研究颜料。我在想如果是那种科系,可能会跟学习裱褙师的技术有关吧。」 「原来还有这种领域吗?」 「有喔。我一直觉得你应该会往这个方向走,所以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 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不如说,美术大学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修复是指油画的修复吗?」 「不,有很多种。像是日本画、西洋画,应该也有雕刻吧。另外比较少见的还有研究颜料的劣化情形,或是和纸的耐久性等等科学性质的研究。每次听到那些家伙提起上课的内容,就会忍不住觉得这些人真的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吗?」 和马先生苦笑著。 和马先生的这番话真的非常有意思,我都不知道竟然还有这种研究美术品的方式。 「难得你都在环小姐那里学了很多东西不是吗?就到此为止的话实在有点可惜啊,去考看看如何?」 「可是,以我家的经济状况来说,美术大学的门槛实在太高了。」 美术大学的学费有种贵到让人眼珠瞪出来的印象。我家这种单亲家庭,不可能负担得起。 「嗯~不过最近也有学费比较便宜的地方。因为少子化,学校方面也是拚了命地在招生啊。再说还有奖学金之类的补助,应该不至于念不了。」 「是这样吗……」 我口头上虽然这么说,纵使只有一点点,但我确实动心了,那似乎真的很有趣。我为了自己的反应而暗暗吃惊。 (不过,我也不可能那么做。) 不能因为自己感兴趣这种理由就随便更改志愿。 我没有这么宽裕,不论是时间上、金钱上,还是其他各个方面。 最后,我也没有在和马先生的店里获得任何与莲华有关的消息。 然而过了几天后,这个问题就在意外的情况下解决了。 当大家聚集在加纳裱褙店里时,地点通常都是在走进店里立刻映入眼帘的、那间摆著矮桌的和室。会在其他房间聚集是件非常罕见的事,搞不好还是头一遭也说不定。我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注视著眼前这幅奇怪的光景。 地点是在里面的和室,也就是环小姐进行作业的地方。当中除了店长环小姐之外,还有阿树、兵助先生和樱汰三人围成一个圆圈坐著。 「灯塔底下最黑暗,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两脚张开、双手环胸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扬羽。而她的眼前,也就是和室的正中央,好一阵子没见的莲华正怯生生地跪坐在那里。 我是在昨天收到找到莲华的简讯。发现的地点竟然是乔治先生的美发沙龙,而且还是在仅允许员工出入的仓库。据说她好像骗了乔治先生说她和店里的大家吵架,希望可以在这里躲一下,所以乔治先生才让她待下来。 「没想到竟然是躲在乔治的店里。」 「我也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独自躺在榻榻米上的乔治先生睡眼惺忪地这么说道。他今天也抓了一头完美的造型,巧妙盖住头顶上的河童证据,完全看不见那块圆形秃。真不愧是专家,不过对于这个专家我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乔治先生,你不顾店没关系吗?」 今天应该不是公休日。今天星期六,会比平常更忙吧?店长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店里吗?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这里优先。」乔治先生笑了笑后又说道:「因为好像得借助我的力量才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正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扬羽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开口了。 「莲华,环小姐已经和寺原小姐取得联络,约好要见面了。时间是今天傍晚六点,地点是临镇的公园。」 莲华缓缓抬起了头。平常充满朝气的笑容消失无踪,眉毛垂了下来,眼睛不安地闪烁著。 「所以,你给我乖乖和人家见面,好好谈一下。」 「……非见面不可吗?不能只打电话吗?」 「你啊,一直不打电话的人明明就是你自己吧?事到如今还想逃避吗?」 「我才没有逃避……」 「明明就逃了吧?都叫你打电话叫了这么多次耶。」 莲华无言以对,低头紧抿著嘴唇。 「要是你不直接跟她见面,我可能就没有办法收下那幅挂轴了。」 环小姐插嘴。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幅烟火画,八成有思念附著在上面。」 听到环小姐的话,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其中反应最为显著的,就是当初负责裱褙的兵助先生,以及提议者莲华。 「喂,真的假的?」 「美凉没事吧?」 「因为是非常微弱的思念,所以兵助没发现也是理所当然。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寺原小姐的女儿发现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觉得自己应该负责的兵助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 「不过,以寺原小姐现在的状况来看,实在不晓得那股思念何时会增强。毕竟她现在的状况,就跟她十年前画出那幅画时──被朋友们忽视的时候一样啊。」 不管她多么努力试著和莲华取得联系,莲华却总是到处回避,什么也不做。从寺原小姐的立场来看,就跟遭人忽视一样。 这份悲伤、这个痛苦的想法什么时候会对画里的思念造成影响,的确没有人知道。 而且也有可能对寺原小姐自己造成危害。 莲华应该是发现这一点了吧,只见她脸上的表情改变了。 「所以我向寺原小姐提议重新帮那幅画裱褙。同时约好前去拿画时,会把你一起带过去。」 环小姐就像是在开导莲华,温柔地这么说道。可是莲华依然低著头,用力左右摇动。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去。我没办法和美凉见面。所以就由你们去公园吧,我会负责出裱褙费用。」 莲华一直紧紧盯著榻榻米的接缝,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之后,便站了起来,然后转身背对著我们。在我看来她就像是拒绝现场所有人,像是在说:「这件事情就此结束,拜托不要再管我了。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不要再牵扯进来,不要理我。」 可是有别于莲华的想法,我心中突然猛烈觉得烦躁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顽固呢! 我想起寺原小姐不断说著「自己伤害了莲华、全是自己的错」,不断苛责自己的身影。她从没说过任何一句责备莲华的话,把所有过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胸口深处急速涌出一股炙热的感觉。这到底是什么?是我对莲华的愤怒之情?还是不能让她了解寺原小姐想法的懊恼之情?我把自己也不了解的情感直接发泄在正准备离开的莲华身上。 「莲华!」 我的声音让莲华的脚步瞬间停住。 寺原小姐认为只有她自己错了,可是绝非如此,莲华应该也要负上一些责任。 「十年前,寺原小姐邀请你去烟火大会时,你为什么没有拒绝?要是那时候好好拒绝的话,事情应该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缝的原因就在于此。 莲华不再前往那座公园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因为这个约定吧。自己不能参加烟火大会。只要老老实实地这么说,相信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即使夏天来临,莲华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刻到来,两个人应该也可以更平静地分离。而现在应该也还留著彼此互为好友的美好回忆。 这么一来,事情就可以在双方都不受到伤害的情况下落幕。可是── 「──我也很想见她啊!」 莲华猛然转身面对我,大声喊了起来。 「我一直、一直都很想见美凉,当然很想再见她一面啊!想跟她一起去夏日祭典,一起去看烟火啊,穿上浴衣,吃著刨冰和棉花糖。不只这样,我还想穿著泳装去游泳池或海边,想玩蒙眼砍西瓜,也想一起烤肉。跟朋友、跟美凉一起这么做。可是我就是不能去啊,就是不行啊。我会融化,没办法一直跟她在一起啊。」 「为什么、为什么烟火大会不在冬天举办呢?」莲华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话,一边紧紧抓著迷你裙的下襬。 「我其实很想去烟火大会,所以一不小心就回答自己想去了。那个时候我超级慌张,心想惨了,得要快点拒绝才行。可是我办不到,因为美凉那时被班上的同学欺负,非常沮丧……之前第一次在那座公园里看到她的时候,也是因为她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才不小心出声叫住她。所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美凉那么开心的表情,不想让那个表情再次变得难过起来,就没办法告诉她我不能去。我很后悔,要是当初没说那种话就好了,这么一来就不会伤害到美凉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去,是真的。虽然知道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很过分,可是我想让美凉知道我真正的心情。」 两道眉毛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黏著假睫毛的眼睛几乎被眼皮盖住一半,隐约可见的眼眸像是张开一层水幕似的,不断摇荡。涂了唇彩的下唇也被她紧紧咬住,看得连我都觉得痛了起来。 我看过这个表情。那是之前华莲小妹妹被母亲阻止说不能再玩,该回家的时候,所露出的表情。彷佛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却又拚命忍耐的孩子的脸。 「莲华。」 扬羽直视著莲华的脸,然后冷静地说道: 「你这样好丑。」 「太过分了啦,扬羽~!」 莲华挥舞著手,表示抗议。 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说出这种话的扬羽,实在太厉害了。应该是因为她们是无需顾虑对方的好朋友吧。虽然莲华一直叫著「好过分、好过分」,不过我多少可以理解扬羽的想法。莲华的表情让人有种「妙龄女子露出这种表情真的好吗?」的感觉。 不过也因为有了这段对话,让现场的紧张气氛舒缓不少。 「既然这样,就更应该见面好好谈一下。」 「可是,美凉以为我是人类……」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乔治带过来?」 扬羽朝著躺在榻榻米上不断打著呵欠的乔治用力一指。 「只要改变服装、发型和化妆方式,应该有办法让你看起来像是二十五岁左右的人。这么一来,就可以用人类的身分跟她见面了吧。乔治,你觉得怎么样?」 「嗯,应该多少有办法吧!」 顶尖美发师的回答,让扬羽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开始吧,到傍晚之前还有很充分的时间。首先要改变脸上的妆,然后──」 依照扬羽的指示,乔治先生接二连三地拿出了让莲华大改造的工具,例如在工作场所使用的化妆用具和剪刀等。其中甚至还有成熟女性会穿的洋装,让我有点担心这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在这群人当中,并没有人会穿那样的服装。我原本以为是阿树骗了他认识的贵妇帮忙买的,不过那其实是望月小姐的衣服,是在兵助先生说明原委之后借来的。据说她也非常想参与行动,可惜因为还有工作要忙,只好死心。 所有东西都到齐之后,扬羽、乔治先生和阿树三人把莲华围在中心,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一边开始搭配各种发型和服饰。完全不懂女性时尚的兵助先生和我、还是小孩的樱汰,以及环小姐等人则是坐在房间角落守望著他们。 可是,大概是因为莲华太过孩子气的关系,不管专家如何努力,每一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是挂在身上一般,充满了不协调感。最后还因为扬羽说了一句「和服可能比洋装看起来更成熟」,于是连环小姐的和服都被拿出来试穿了。 「好,这么一来应该没问题了吧。」乔治先生再三犹豫之后选出来的和服,是件蓝灰色直条纹的和服。穿上这件和服,再把头发盘起来的莲华,看起来的确比穿著洋装时成熟许多。总算比较像是二十五岁左右的人了。可是── 「呜~快热死了啦~」 才一开口就全破功了。 「等等啦,莲华。你的说话方式要更像大人啊。」 「可是真的很热耶~」 莲华鼓起了脸颊。这时阿树苦笑著说道: 「让雪女穿这么厚的和服果然有点勉强吧?可是穿夏天的薄和服也很奇怪。」 「换回洋装怎么样?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虽然二十五岁左右,但外表看起来仍旧是学生啊。就用这个理由闯关吧?」 乔治先生一边看著不断吵闹的莲华,一边这么说道。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我心想。毕竟寺原小姐以为莲华是人类,所以我也知道用这种方式见面比较好。否则就不得不说明莲华其实是雪女,而且寺原小姐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是个问题。毫不犹豫就接受的望月小姐绝对是特例。 尽管知道这些事,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这样不就是在说谎了吗?刚刚才因为自己曾经说谎而后悔成那个样子,现在又多加上一个谎言,让我这个知道一切事实的人觉得相当难过。另外,我也比较希望能让寺原小姐知道莲华原本的模样。 有著这个想法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 「莲华,这样好吗?」 一直默默观望事情发展的环小姐这么问道。 「可是……美凉以为我是人类啊……而且要是我说了自己的真实身分,搞不好会……」 会被她讨厌也说不定,会被她拒绝也说不定。那样太可怕了。 环小姐的嘴角忽然弯了起来。 「寺原小姐有说过,虽然不知道莲华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过她愿意接纳一切喔。」 「咦?」 「你想把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出去吧?继续这样伪装真的好吗?」 环小姐走近莲华,轻轻握住她的手。 「即使手心冰冷,但是内心温暖,像星星一样的大姊姊?」 寺原小姐和我们见面的时间,总是在傍晚。是那种太阳已经西斜,不过公园里依然有橙橘色的余晖照耀,孩子们的身影亦能清楚浮现的时间。考虑到寺原小姐需处理家事还有照顾华莲小妹妹,平常的谈话总是在太阳下山之前就结束。 可是今天,寺原小姐指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在秋天即将结束的这个时期,空中已有星星闪烁了。原本以为她今天应该是把华莲小妹妹交给先生照顾,自己一个人赴约,不过那张被路灯照亮的长椅上,却坐了两个人影。 发 现寺原小姐的莲华突然停下脚步。我回头偷偷观察著她的情况,棋盘格花纹的迷你裙,白色罩衫和蝴蝶结领结,以及夸张的辣妹妆。这是莲华平常的模样。 在环小姐的开导下,莲华迷惘了很久,最后选择以平常的样子和寺原小姐见面。虽然大家为了改变莲华的外表而费尽心力,不过也都尊重她的选择,喊著加油后目送我们离开。 寺原小姐发现我们,随即站了起来。 「莲华?」 被人叫住的莲华彻底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她微微低头,紧紧闭上眼睛。简直就像是在法院等待判决的被告人一样。 看到莲华的反应,寺原小姐轻轻眯起了眼睛。 「你都没变呢,莲华。」 莲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啊啊,不过那个时候你没有戴假睫毛吧。我在那之后啊,已经改变到无法和莲华相提并论的程度了喔。在那之后,我跟朋友和好,也再次参加社团活动。毕业后进入短期大学,找到工作,然后和工作场合认识的人结婚,最后生下了这个孩子。」 寺原小姐摸著华莲小妹妹的头,华莲小妹妹像是觉得痒似地笑了。 「如果那个时候莲华没有过来找我说话,我一定没办法再次信任人,也没有办法和朋友和好,更没有办法谈恋爱,这么一来就没有现在这个家庭了。我啊,现在非常幸福喔。之所以有现在的我,全部都是多亏了莲华,我一直好想、好想跟你说声谢谢。」 莲华摇摇头。 「我没有资格让你对我这么说。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而且又突然不来这里,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有著不能跟我说的苦衷吧?是我没能发现莲华的苦恼,擅自把约定强加到你身上,是我不好。」 「才没那种事!全部、全部都是我……!」 寺原小姐走近莲华,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莲华像是非常害怕似地抖了一下身体,然后为了甩开寺原小姐的双手而动来动去。可是寺原小姐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就像是为了告诉莲华,自己这次绝对不会再放手。 「不行啦,我的手很冰……」 「你之所以不再到这座公园来,应该跟这双手的温度有关吧?」 莲华大吃一惊,眼睛瞪大到快要掉出来似的。 「以前我有说过吧?手心冰冷的人内心更温暖。」 莲华的手就跟冰块一样。若是接触太久,体温就会渐渐降低,最后则是彻底结冰。要一直握著她的手,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最好的证据就是寺原小姐的脸色正逐渐变得苍白,嘴唇也开始变色。 可是寺原小姐依然紧紧握住莲华的手。 「对我来说,莲华是个既开朗又温柔,明明是冬天却喊著好热的怪女孩。不过,却带给我很多东西,笑容非常可爱,看起来闪闪发亮的女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 寺原小姐终于松开了一只手,并轻轻推了一下华莲小妹妹的背。 「这孩子的名字叫做华莲。因为我希望她将来能变得像莲华一样,就借用了你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华莲小妹妹的名字──汉字真的写成华莲(注13)。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发现呢?华莲小妹妹说的那个「大姊姊」,指的就是莲华啊。 莲华的肩膀像是虚脱一般垂了下来,有种原本一直非常紧绷的东西突然断掉的感觉。 「……美凉,你当上妈妈了呢。」 黏著假睫毛的眼睛开始湿润起来。 「恭喜啊啊啊!对不起啊啊啊!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可是一直鼓不起勇气。太好了,能见面真是太好了啦!哇啊啊啊啊!」 她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滑过脸颊的同时瞬间结冰,化为冰珠,随后滚落地面,发出小小的声响。莲华的眼泪停不下来,接而连三地变成宝石般的透明冰珠,散落在柏油路面上。 华莲小妹妹有点兴奋地扯著寺原小姐的衣服。 「妈妈!姊姊亮晶晶的耶!」 华莲小妹妹说得没错,莲华的眼泪反射著街灯光芒,看起来闪闪发亮。 没错,就像是── 「──像星星一样呢!」 发现寺原小姐苍白的脸孔,莲华慌张地喊著:「美凉!你再继续握著会结冰的!」两人的手才总算放开。 寺原小姐一边非常寒冷似地搓著双手,一边疑惑地歪著头。 「会结冰吗?」 「是呀,因为我是雪女呀。」 「咦?你是雪女吗?」 寺原小姐非常疑惑地反覆问著:「真的吗?雪女?」不过最后还是说著:「既然莲华都这么说,那你大概真的是雪女吧。」相信了这番话。 因为双手的温度,让寺原小姐似乎早就发现莲华好似人类却又非人类。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莲华是幽灵之类的,而且是一到夏天就会消失,只有冬天才会出现的幽灵。幽灵也有季节限定吗?不过比起冬天,幽灵在夏天出没的印象应该更强一点就是了。 在旁边听著大人说话的华莲小妹妹抬起头看著莲华,眼中闪闪发亮。 「大姊姊是鬼吗?」 「不是喔~是妖怪喔~」 莲华一边说明一边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是很清楚鬼和妖怪之间的差异。不过看到环小姐非常认真地点头,这就表示对她们来说,两者之间有著非常明确的差异吧。 等到寺原小姐的体温总算恢复过来后,她把挂轴交到环小姐手上。只要更换装裱、封住思念,华莲小妹妹说的「烟火会砰砰~」的现象就不会再发生了。现在终于可以安心了。 相隔十年再次看到这幅烟火画的莲华,用怀念不已的口吻说道: 「早知道当初应该拜托环小姐帮忙做成挂轴,而不是找兵助。」 「这难道不是加纳小姐做的吗?」 不知道这件事实的寺原小姐似乎非常惊讶。 而且环小姐还乾脆地说出实情:「制作这幅挂轴的人是我的徒弟。」这让寺原小姐更加混乱。「咦?徒弟?这是十年前的事耶?」这两个人实在是我行我素过头了啦。我觉得被耍得团团转的寺原小姐有点可怜。 「啊~啊,为什么烟火大会不在冬天举办呢~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了呢。」 莲华抬头看著星光闪闪的天空这么说道,嘴唇相当不满似地嘟了起来。 「会是因为空气乾燥,容易引发火灾的关系吗?」 「咦~就因为那种理由?」 「不,其实我不太清楚。」 因为我随口说出来的话,莲华露出怪罪的表情瞪著我。 寺原小姐站在一旁看著我们两人的对话,觉得相当逗趣似地笑了。 「莲华,我想遵守当年的约定……所以带了这个过来。」 寺原小姐从一个放在长椅上的塑胶袋里,拿出了夏天经常能在便利商店或超市看到的手持型烟火套组。而且还带了灭火用的小水桶,可说是准备周到。 「我在夏天买好,就一直留到了冬天。这么一来,冬天也有办法看到烟火了对吧?」 「美凉脑筋好好!」 「妈妈脑筋好好!」 莲华和华莲小妹妹同时喊了起来。 之后大家一起放起了烟火。第一次玩烟火的莲华非常兴奋,从用水桶装水、设置点火用蜡烛的时候开始,她就因为兴奋过头而不断尖叫吵闹。第一次点著烟火时,莲华似乎被吓了一大跳,不过一看到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烟火火光,她立刻欢呼著「好漂亮喔!」,不过同时也抱怨著好热就是了。 第四章 人类的故事 之三 因为原本是商家的关系,平常总是挂著门帘的加纳裱褙店出入口相当宽广。 可能就是因为如此,虽然这家店没有打广告,人潮众多的玉响通上也看不到招牌,更是完全没有宣传活动,可是店里仍会收到许多委托。有些是透过兵助先生,有些是熟识的妖怪,委托途径相当多样。 我也曾经是委托环小姐裱褙的其中一人,但我根本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再次提出委托,而且还是这家店目前接受过的所有委托中特别奇怪的。 我凝视著自己手中的细长纸盒,反射性地叹出一口白茫茫的气息。抬头往上看,头顶上是一整片被厚重云层盖住的阴沉天空,简直就像是反映出我的内心一样。平常为了逃离刺骨的冷风,我都会尽快穿过门帘。可是今天的脚步却无比沉重,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向前迈进。进入十二月,街上已被圣诞节的灯饰装点得五颜六色,人们也因此雀跃鼓舞,然而我的心里就只有满满的不安与忧虑。 到底环小姐会不会接受我这诡异的委托呢?如果她不接受,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不过在此之前,我该怎么跟她说明比较好啊?我越想越觉得头痛。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麻烦? 我想破了头也没有进展,于是我暂时停止思考,走进昏暗的店面。 「午安。」 我先用比平常低沉的声音打了一声招呼,然后拉开玻璃门。和室里没有半个人,不过灯是亮的,而且也有听起来像是游戏机的轻快音乐声。 「樱汰?」 「喔?这声音,是洸之介吗?」 樱汰从暖被桌另一边缓缓探出头来,他刚刚似乎是躺著打电动。 「真难得,今天没有出去玩吗?」 「嗯嗯,大家好像都感冒了。因为最近爆发流感,只能像这样乖乖待在家里。」 紧盯著游戏机的樱汰脸上,出现了不满的表情。他其实比较想跟朋友一起在外面玩吧。 「环小姐呢?」 「在里面工作,要我叫她过来吗?」 不,没关系。正当我准备这样婉拒的时候,樱汰背后的格子门突然打开了。身穿黑底南天竹花纹和服的环小姐走了出来,她似乎没有察觉我来了,惊讶地瞪大眼睛。 「哎呀,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是你应该补习的日子吗?」 「洸之介,你该不会跷课了吧?」 「是跷课没错,不过这有点像是被允许的跷课……」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正惊慌失措的时候,环小姐的视线移到我手中的盒子上。 「那是?」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人交托给我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也跟著看向手中的纸盒,然后回想起昨天保管这幅放在纸盒里的挂轴时发生的事情。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想拜托环小姐一件事……」 妈妈的联络总是来得非常突然。而且不论是简讯或电话都会排除多余的文字,只把要件极度简短地说出来,理所当然地也没有任何招呼用语。可能就是这样,才会格外让人觉得「突然」也说不定。 现在回想起来,老爸也是这个样子。完全没有联络就突然跑回来了,我都快要产生我的家人其实是以惊吓我为乐的错觉,不过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这样。 事情的开端,就是来自于妈妈的联络。 那一天不必补习,所以放学后我仍然留在教室里,跟森岛一如往常地聊著天。当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的那一刻,我心里闪过的念头是「不会吧」。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果然是妈妈发来的简讯。意思就是,我大概又要被叫去「色波」了,心里不禁感到有点郁闷。我一边听著平常总是镇守在我隔壁的后藤同学的座位上──这次不知为何在隔壁──的森岛不断说著级任老师的个人资讯,一边看起简讯内容。 「然后啊,我不小心在走廊上听到了。听说里中下个星期又要去相亲了,而且这次的对象是年纪大了十多岁的护理长。好像是训导主任帮忙安排的,他还拍著里中的背说:『哎,加油吧,里中老师。』啊,这应该算是被赶鸭子上架,结果逃不掉了吧。喔,你怎么了?表情怎么这么严肃。」 我看著简讯内容,似乎是在下意识中皱紧了眉头。 「该不会是女生传来的?」 「是女的没错,但年纪已经不能说是女生了。是我妈传来的啦,传了一封奇怪的简讯。」 「喔?我看看我看看。『放学后于自家就位,严禁乱跑。』看起来好像军队的军令啊。」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传这种简讯过来?」 「会不会是因为你被人发现行为有问题,学校联络家长,然后她准备好好念你一顿之类的?例如:『小幡同学最近好像对森岛同学非常冷淡,请问您在家是怎么教育他──』」 「那是不可能的。」 我一打断森岛的话,他立刻说道:「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把别人的话听到最后。」指责我的行为,而我当然也忽视了这句话。 「不过,既然叫我待在家里,就表示一定是有话想跟我说吧?」 森岛一边滋滋滋地吸著手里的利乐包炼乳草莓大福牛奶,一边回答。 「应该就是这样吧~?」 在那之后,我依照妈妈的指令立刻回家。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预感,我真的打从心底想冲进加纳裱褙店里躲起来。不过这么做应该会引发轩然大波,所以我还是乖乖照做了。 大概在我回家后一个钟头吧。我懒洋洋地坐在客厅里时,玄关方向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出现在客厅门口的人是妈妈,还有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宇梶先生?」 「嗨,洸之介小弟,打扰了。」 宇梶先生有点疲倦似地笑了笑后说道。他手里拿著黑色公事包,还有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长条形物体。 妈妈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丢,重重坐在沙发上。 「洸之介,倒茶。」 「啊,嗯。」 「宇梶,别站在那里,快坐下吧。不好意思啊,家里这么乱。」 「不不,我才是这么突然跑来打扰。」 宇梶先生诚惶诚恐似地在妈妈指定的位置坐下。 我虽然对这预料之外的发展感到疑惑,但还是依照吩咐走向厨房。虽然总是在喝茶,但好像很久没用自己家里的茶壶了呢,不知道茶叶有没有发霉?我心里一边想著一边把茶泡好端给两人。妈妈看了茶杯一眼,相当不满似地说道: 「茶点呢?我想吃石井屋的草莓大福。」 「哪可能有那种东西啊,再说平常根本很少有客人来我们家吧。」 「真是不机灵,而且也没有把房间打扫乾净。」 妈妈看了客厅一眼。 「如果你要带客人回来,至少先跟我说一声啊。这才不是什么机不机灵的问题呢。」 「不不不,不必这么客气。」 宇梶先生喝了一口茶,眼睛眯了起来。 「洸之介小弟很会泡茶呢。」 其实我只是模仿环小姐平常泡茶的方式而已,不过被人称赞还是会觉得难为情。 「是吗?不就只是比较凉一点?我个人比较喜欢烫一点的茶。」 「那是因为妈妈的舌头比较怪吧。好痛!不要打我啦,茶会洒出来啦!」 「闭嘴。那不是跟妈妈说话该有的态度。」 我不顾妈妈强词夺理的发言,转头朝著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会心一笑的宇梶先生看去。 「那么,既然叫我待在家里,意思就是有事找我吧?」 妈妈会把宇梶先生带到家里,就表示宇梶先生可能有话想对 我说吧。如果有事想找妈妈讨论的话,大可在公司里说。 「没错。我有件事想跟洸之介小弟商量。」 「商量?跟我吗?」 身为社会人士的宇梶先生要跟我这个高中生商量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呢?如果立场颠倒过来,我还比较可以理解。 宇梶先生将手上的茶杯放在桌上。 「我太太的娘家在东北地区,是个很有来头的家族,应该就是所谓的名门啦。老实说一直到我们决定结婚后过去打招呼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历代家族好像有人担任叫做肝煎的职位,类似名主(注14)吧,而且住家也非常老旧宽广。我第一次去的时候,真的被那里的气势吓到了,心想我竟然要娶一个名门大小姐过门。」 「不过本人倒是相当普通就是了。」宇梶先生先生苦笑著说道。 「前阵子,亲家家里举办了已故爷爷的第十三次忌日法事,所有亲戚都过去了。那个时候,他们说希望我可以保管这个东西,就把这个交给我。」 宇梶先生把他带来的长条形物体拿了出来。缓缓解开上面彷佛封印恶灵似地反覆捆绑的布,然后出现的东西,是个外表相当有年代的纸盒。 「我可以打开吗?」 「请便。」 我打开了盖子。放在里面的东西,是一幅同样老旧的挂轴。 「听说这好像是我太太家里从以前就一直珍藏至今的挂轴。都是由每一代的当家负责保管,因为好像是那个地方的领主赏赐的东西。」 「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交给宇梶先生呢?难道你将来会继承那个家之类的?」 「不不不,那个家早就已经决定由我的大舅子继承了。」 宇梶先生挥著手否定。 「老实说,这幅挂轴有点问题。据说只要拿在手上,那个家里的人就会接二连三地离开。」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心里涌出了疑问,这该不会是? 「刚开始是亲家的家──也就是本家。以前,本家曾经雇用了类似帮佣的人,可是那些人却接二连三地求去。之后,便换成经常出入家中的和服店与百货店业者渐渐不再来访,到最后连家庭成员都开始离开本家。」 其中当然也有结婚之后独立出去成家的人,可是大多都是离家出走或私奔,甚至有人在离家出走的地点遭遇事故横死。由于类似的事件接连发生,担心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毁了这个家的爷爷,开始心想原因会不会出在家中的某个物品上,于是将整个家彻底搜查了一番,最后他找到的东西就是这幅挂轴。好像是因为他一把挂轴寄放在亲戚家,之前离家出走的家人就立刻回来,因此获得了证明。 害怕挂轴的爷爷直接把挂轴送给了那位代为保管的亲戚。这是因为爷爷是入赘的女婿,不知道那幅挂轴的重要性。后来得知消息的奶奶把他狠狠骂了一顿,又把挂轴要了回来。可是爷爷又不想把东西放在家里,于是就找了另一个亲戚,拜托他帮忙保管一阵子。 「结果这次换成那位亲戚家里的人开始离开吗?」 「就是这样。」 家里的人会渐渐离去。只要发现这个状况,就会把挂轴转交给其他亲戚。同样的事情一再轮回,这幅挂轴也在亲戚之间反覆转手,最后终于来到了宇梶家。 「亲戚们也建议过好几次要把这幅挂轴处理掉,可是如果挂轴是附著恶灵或遭受诅咒的话,随便处理可能会招来更加严重的灾难也说不定。因为害怕,所以没有人敢真的动手。而且本家的奶奶也说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激烈地反对。她大吼大叫地说这幅挂轴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绝对不可以丢掉,有这种念头会遭天谴,会对不起列祖列宗。因为奶奶的自尊心很高,要安抚她真的费了一番功夫……」 宇梶先生像是身历其境似的,只见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们说想在奶奶明年生日的时候,把这幅挂轴挂在壁龛,所以希望我至少可以保管到那个时候……」 宇梶先生的表情相当灰暗。他没办法拒绝这种大户人家的请托,可是一想到这幅挂轴搞不好会害家人发生不幸的事,就觉得坐立难安吧。记得宇梶先生有三个孩子,而且都是女孩,这么一来的确会让人感到不安啊。 「请问本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离开呢?是从爷爷入赘的时候开始吗?」 「不,好像是在婚后过了十多年才开始的,因为听说是孩子们都长大后才发生。」 「在那之前什么异状都没有对吧?」 「听说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出现这种状况。不过本家的奶奶有说过,这是因为挂轴被弄脏、弄破的关系,由于爷爷没有定期检查和仔细保管,挂轴才会生气,最后降下惩罚。她还说是因为没有交给裱褙师好好修理的缘故。」 「咦?」 突然从宇梶先生口中听到「裱褙师」三个字,让我愣了一下。 「听说那是奶奶小时候,从她的奶奶那边听来的。以前这幅挂轴曾经不小心弄破过,而当时也出现了佣人不断离开的状况。可是等到挂轴修复之后,类似情况也跟著停止了。」 相信那位裱褙师一定是能够封住附著在这幅挂轴上的东西──能够完成台面下工作的人吧。环小姐曾经说过,现在虽然很少见,不过以前有很多能够完成台面下工作的裱褙师。 「之前小幡课长提过,你一直在裱褙师那里学习制作挂轴。」 宇梶先生侧眼看了妈妈一眼。妈妈仍然双手环胸,默默地低头看著桌上的挂轴。 我是有告诉妈妈自己正在学习裱褙相关知识。因为先前还关系到老爸的画,所以实在没办法隐瞒。只是我告诉她的地点不是加纳裱褙店,而是佐伯裱褙店。 「所以我向课长提起这件事,而她建议我可以跟洸之介小弟谈谈。」 「喔……」 找我谈只会让我觉得伤脑筋啊。老实说,我什么也做不到。能做的事情顶多就是帮忙介绍技术高超的裱褙师而已。 「这幅挂轴,我可以展开来看看吗?」 看到宇梶先生点头之后,我把盒子里的挂轴拿了出来。解开系带,然后缓缓摊开。 画心是一只正在空中展翅飞翔的禽鸟画。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是我平常见惯了的普通挂轴。可是现在在我手中的这幅挂轴并不普通。画里除了鸟,还画了朝著天空伸展的竹子。从画心最下方不断向上伸展的竹子并没有停留在画心当中,而是直接刺穿到装裱的部分。没错,装裱上面也画著图画。整幅画的构图就像是站在竹林间仰望著空中的飞鸟一样,而且仔细看过才发现,装裱上的花纹并不是刺绣,而是手绘的图案。这到底是什么?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这是我至今从未见过的裱褙形式。 而且令人遗憾的是,挂轴看起来相当骯脏。除了看似发霉和油渍的脏污之外,还有大范围的虫蛀痕迹,破损得相当严重。地杆也有受损,轴头更是不见踪影,状态非常糟糕。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吧,我一看到这幅画,胸口立刻骚动起来。彷佛有股寒意,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一股凉飕飕的空气逐渐包围住这里,要是被这股氛围抓住,就再也没办法动弹了,必须快点逃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立刻冒出这样的想法。 心跳开始加速,本能正敲响著警钟。 这是思念。毫无疑问。 确定这一点之后,我立刻把挂轴重新卷了回去。 「果然不管怎么看,都没办法喜欢上这幅画呢。」 宇梶先生似乎也感到相当困惑。至于同样看到这幅画的妈妈,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什么感觉,脸上还是一样平静。 「 我觉得最好立刻请人修复。请问这种事情必须事先徵得本家同意吗?」 「不,大舅子也有对我说过要是找到高明的裱褙师就立刻请对方修复,所以没问题的。」 「那么就由我来提出委托吧。我刚好认识一个非常厉害的裱褙师,等一下再帮宇梶先生问问看吧。」 「──那东西。」 妈妈突然开口介入我们的对话。然后她凝视著我,说出难以想像的发言。 「你没办法修吗?」 「…………啊?」 「我是说,我问的是你没办法修复这幅画吗?」 等一下,这个人在说什么啊?要我修复这幅画?我的脑筋一时无法理解妈妈的话,开始不断地反覆咀嚼。 「不可能啊。我只是个外行人,而且这一定要拜托专家处理才行,因为这可是大户人家的传家之宝啊。」 「之前你不就替小幡洸泉的画裱褙了吗?」 「那个跟这个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好吗?那是老爸的画,是亲人的东西,就算失败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这个要是受损,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努力试著让她听懂我的话,可是妈妈根本不打算听,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塞了耳塞。 「你去了那个裱褙师的店有一年多了吧,甚至没有读书准备考试,却什么也办不到吗?」 这句话深深刺进了我的胸口。的确,有超过一年半的时间了,我只要有空就会往加纳裱褙店跑,在环小姐身边看她做事,也会动手帮忙。然而即使如此,我从环小姐身上学到裱褙师应有的技术与知识,只占了极小一部分而已,根本没办法修复挂轴,更遑论封住上面的思念。可是就算我这么说明,感觉妈妈这种个性的人应该会用一句「我不够认真」就总结一切,于是我立刻就放弃辩解了。 「可是,要是不赶快修复,可能会对宇梶先生的家里造成影响啊。如果要拿去给专家看,能早一刻(注15)是一刻。」 「早一刻的一刻是多久?用以前的时间来换算,应该是现在的三十分钟左右,不过应该可以放更久吧?宇梶,你保管这幅挂轴多久了?」 「大概一星期左右了。」 「这段期间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既然这样,就表示一个星期还不会有问题吧。」 妈妈仍然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靠上了椅背,然后伸手朝著我的鼻尖一指。 「就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段期间,你必须完成一份报告,把你决定用哪种方法修复挂轴、该如何进行整理好,然后提交给我,期间不去补习也没关系。顺带一提要使用报告用纸,手写二至十页,要用钉书机钉好并附上封面。」 「现在这个时代用手写?」 「不需要用原子笔书写整齐,只不过要写得让我看得懂,因为你的字实在不是很漂亮啊。」 「不对不对,我不是问这个!」 「等我仔细研究过后,判断你是否能办到,再来就交给那位裱褙师了。很简单吧?」 才不简单呢。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行啊。我无法接受这个提议,坚决表示「可是!」却瞬间被驳回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没办法或办不到之类的话了,在什么都没尝试的情况下就说这种话尤其令人讨厌。」 这是妈妈的个人意见,强加到我身上会让我非常困扰。我本来想这样反驳,可是妈妈不容分说的压力直接压了上来,我虽然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直接坐著向后退。 「让我看看你这一年多学习的成果吧。」 「──就是这样,我妈妈昨天硬交给我这个强人所难的课题。」 一回想起昨天的事,我就忍不住头痛。 妈妈只要做出决定,就一定会贯彻到底。到目前为止从没看过她推翻曾经做好的决定。 可是这一次的事情真的不可能办到。我在宇梶先生回去之后再次尝试说服妈妈,却被她全盘否定,最后甚至还竖起了眉毛怒吼:「少在那边抱怨不停,直接给我动手做!」要蛮横也该有个限度吧。真是的,宇梶先生他们竟然有办法在这种人手下做事,实在让我非常佩服。不对,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妈妈完全不知道裱褙是什么样的世界,所以才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提出那种天大的难题。一定是这样。她明明是小幡洸泉的太太呀。这么一来,不就跟之前提出强人所难要求的丰川先生一样了吗?对于我提出的这个委托,环小姐搞不好又会发飙也说不定啊。明明我前阵子才刚发过誓绝对不会再让环小姐说出京都腔。啊啊,怎么办──思考越来越负面。我战战兢兢地等著师傅的回应,不过环小姐仍然慢条斯理地喝著茶,看来目前似乎还没有问题。 「洸之介的母亲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 「一点也不有趣啊,樱汰。她是个让人很头痛的人。」 「是吗?」 樱汰相当讶异地歪著头。他之所以觉得有趣,应该是因为事不关己吧。可是对于亲人来说实在是非常棘手、极度累人。 「那就是你暂时保管的挂轴吧?」 环小姐边说边放下茶杯,而我把纸盒推了过去。环小姐毫不犹豫地打开盒子,展开挂轴。一看到那幅画,环小姐立刻开心地眯起眼睛。 「这是绢本呢。不是绘于和纸,而是把画绘于在绢布上,而且还是罕见的绘装裱。」 「绘装裱?」 「对。这幅挂轴连装裱的位置都画上图样了不是吗?这是用一张偌大的纸分别画出画心上和装裱上的画。装裱上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画,也有可能是让画心的图样超出至装裱上的画,或是可能画出类似绫布花纹的图形,表现方式相当多元,不过基本上这些全部统称为绘装裱。装裱也变成了画作的一部分,然后再进行托裱,制成挂轴。」 也就是说,这幅挂轴果然和平常那种将画心贴在绫布上制作的挂轴不一样。 「嗯哼嗯哼,一只鹭鸶配上竹子吗?看来似乎没有作者的姓名呢。」 「环,极月是什么意思?」 樱汰指著一行写在画心角落的文字。 「那是农历十二月的别称,这幅画大概是在十二月完成的吧。」 环小姐手中的挂轴,猛烈散发出让人不是很舒服的气息。感觉气温似乎下降了一点,心情也跟著越来越低落。可是环小姐脸上的表情却跟我的心情成反比,看起来越来越高兴。 「这上面附著思念吧?」 我忍不住开口确认。环小姐则是轻松地回答:「是呀,紧紧依附在上面了呢。」 「嗯~画是很漂亮没错,可是却不想一直盯著看呢。」 看著这幅画的樱汰,两条眉毛看似不快地皱在一起。嗯嗯嗯,这才是正常反应吧。 「而且跟洸之介说的一样,状态非常糟糕啊。」 樱汰的这句话,是他看到这幅挂轴最直接的感想,同时也包含了「这样真的有办法修复成原状吗?」的疑惑。 我也是这么想。除了破损得非常严重之外,又是绘装裱这种特殊物品,甚至还附著非常不好的思念。如果是传说中的裱褙师可能还有办法修复,但像我这种只比外行人稍微专业一点的人,当然是直接举手投降。 「是啊,可能会花上非常多的功夫和时间呢,而且思念又这么强。」 「那么,果然还是尽快开始修复比较好吧。」 等我回去之后,还是试著再说服妈妈一次吧,说我无法办到那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要成功说服实在难如登天,不过我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告诉她师傅也说必须尽快开始修复,不然就会发生大事,搞不好还 会死人之类的。就算是骗人的也好,只要说得夸张一点,她搞不好就会一边碎碎念一边答应也说不定。 可是,一直凝视著挂轴的环小姐语气轻松地这么说: 「你母亲说得没错,放置一星期应该不会有事,你就来试试看吧。」 「咦?」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同时也怀疑映著满脸笑容的环小姐的双眼是不是看错了。 「那么,我就来帮你上短期特别冲刺课程吧。」 环小姐乐不可支似地从怀中拿出了固定袖子用的带子。 我打开手机确认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正好是约定的时间。阖上手机后,我有点愧疚地打开了挂有「本日公休」告示牌的店家大门。虽说是店家,但这里不是加纳裱褙店,而是我来过不少次的兵助先生的店──佐伯裱褙店。 才刚走进店里,兵助先生立刻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可能是听到开门声吧。 「你来啦,洸之介。哎,就上来吧,虽然有点乱。」 「抱歉,星期六明明是公休日,我却跑来了。」 「没事没事,这种小事不必在意啦。反正老爸和老妈都出门了,我现在也没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啊。」 我跟在兵助先生的后面,来到一间看似会客室的和室。他叫我随便找地方坐,我就直接坐了下来。这时,眼前的纸门被人缓缓拉开。 「洸之介同学,欢迎你来。」 边说边走进房间的人,是望月小姐。身为兵助先生未婚妻的她,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什么怪事。不过她工作的地方,今天应该不是休假日才对。 「咦?今天不必工作吗?博物馆应该没有休息吧?」 「今天刚好是我休假的日子,而且我听兵助说,洸之介同学正认真准备接受成为裱褙师的考试,所以我就过来了。」 「这种假消息是从哪边听来的呀?」 「不是这样吗?这是扬羽发来的简讯啊。」 兵助先生在桌上放了一台笔记型电脑,插上电源。 「不是啊,只是有人丢了一个有点麻烦的课题给我。」 扬羽大概是从环小姐和樱汰那里听说的,可是到底要怎么听,才会变成这种完全错误的状况啊?照理说环小姐他们应该会正确传达讯息才对。 为了解开误会,我把之前和妈妈的交涉经过简单告诉两人。 「喔,原来还发生了这种事,真有趣~」 「中间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扬羽产生那种误会啊?」 「这个嘛,你问我也不知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原因。」 「也对。然后你的课题,就是那幅绘装裱吗?」 「是的。」 兵助先生的眼睛盯著电脑萤幕,移动滑鼠点了几下,然后把整台电脑转了过来。 「这些是绘装裱的照片。」 画面上排列著满满的挂轴照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这些绘装裱的照片。因为环小姐在介绍各种关于绘装裱的知识时,对我说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兵助那边有很多照片,你先去看看吧。」 「好厉害啊。立体感十足,而且又有魄力,感觉就像是立体绘本一样。」 比我先看到画面的望月小姐这么说道。 从画心朝著装裱大大展开双翅的老鹰;把画心当成窗户,从窗中朝著装裱跳出来的女性;从画心当中延伸,纠缠在装裱上的藤蔓。除了这种画心跟装裱互相关联的作品,也有画心上画著小狗,而装裱上画著高挂月亮的星空之类的,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画组合在一起。 「这也是绘装裱吧,要画出来肯定非常辛苦。」 望月小姐指出来的,是一幅乍看之下用了普通绫布的挂轴,然而上面细致的花纹全都是用毛笔一笔一画小心画上去的。要手绘这些花纹,的确需要非常大的耐心。 「绘装裱的作者必须连绫布的部分都要绘制,所以裱褙师的工作,大概就只有托裱,然后加工成挂轴而已。可是若要修复,那就非常困难了。如果只是绫布破损,那么只要更换绫布就好,可是绘装裱没办法这么做。」 没错。这次虽然不必烦恼绫布的选择,不过取而代之的是非得在无法加工的状态下连绫布也一起修复。 「状态怎么样?很糟糕吗?」 「是的。上面有虫蛀的痕迹,甚至还有发霉、油渍,另外好像还有被雨淋过的水渍吧。此外,环小姐也说这些痕迹应该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这还真是麻烦啊。」 「除此之外,上面还依附著非常强大的思念。」 我这么一说,兵助先生立刻「呃!」了一声,厌恶地皱起了脸。相对地,我觉得好像在望月小姐的眼中看到莫名的光采。 「那幅挂轴现在在哪里?我好想看喔。」 「现在寄放在加纳裱褙店。不过,就算看了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应该说我实在不太想再看到啊。」 「有发生东西移动或图画移动之类的事情吗?」 「目前是没有……望月小姐,你该不会喜欢恐怖片之类的东西吧?」 「超喜欢的。」 望月小姐带著灿烂的笑容回答,听到这句话的兵助先生则是浑身虚脱。 「不过,竟然会碰上这么麻烦的挂轴,你的运气也实在真够差。」 「我也是这么想。」 「洸之介同学的妈妈并没有要你想办法处理思念吧?只是问你能不能把挂轴修复得漂漂亮亮。可是这要怎么做呢?总不能拿去洗吧。」 听到望月小姐的这番话,我想起了昨天从师傅那里学来的知识。 「好像真的是用水洗喔,如果没用的话再改以热水冲洗。」 首先把托裱纸剥除,普通的挂轴在这个步骤就能将画心和绫布分开。然后再把画心放在铺了和纸的板子上,用喷雾器喷湿后再用水壶缓缓注水,把上面的脏污冲掉。这个方法是用来去除刚出现不久的脏污。如果水太烫的话,有可能会把颜料也一起冲掉,所以必须小心。师傅是边说边在我面前实地演练一遍,当然是用假画心。 「如果冷水和热水都没办法去除的话,就会用药物。」 「那个环小姐也有说,可是她记不住药物的全名。」 「她到现在都还没记住吗?」 兵助先生看不下去似地说道。之所以记不住,是因为药物名称里混著片假名标记的外来语。环小姐拿外来语没辙,所以连带记不住有片假名的单字。汉堡的名字明明就有办法过目不忘。不过虽然记不住名称,却还是可以自由运用,这一点实在很了不起。 「一般常用的是过锰酸钾。你要好好记住啊。然后是亚硫酸钠和硼酸。把这些成分溶在温水里,接著再分别用水壶依序淋上去。」 「感觉好像化学实验呢。」 这些全是化学教科书里会出现的单字。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这些名称,我有点意外。 「不过使用药物算是最终手段。因为这样会伤害画心,有时还会造成颜料褪色。而且为了不让药物残留,必须使用大量清水冲洗。因为要是有任何一点药物残留,就会毁了画心啊。」 「也就是说,只有承受得了反覆冲洗、非常完整而坚固的作品才能使用药物吗?」 一听到望月小姐的结论,我的心情马上沉重起来。那幅挂轴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搞不好根本不能使用药物。 「我忘了说,在清洗之前一定要涂上防止剥落的东西。」 「环小姐也有提到。我记得那叫做胶矾水对吧?就是用来防止颜料剥落。」 我一边回想师傅说过的内容一边这么说,望 月小姐听了之后露出疑惑的表情。 「涂抹胶矾水应该是在作画前进行的吧?为了不让颜料晕开。」 「是这样吗?」 「啊啊,你老爸应该也是那样做,他应该有皮胶之类的东西吧?」 等我回去之后再来翻找老爸的房间吧。自从老爸去世之后,房间也一直维持著原样,搞不好还有办法在那堆画具小山里找到涂抹胶矾水的工具。 「对了,洸之介同学的爸爸就是小幡洸泉啊。果然向环小姐拜师学艺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父亲的影响吧。」 「这个嘛……有点难说……」 因为我对老爸的工作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直到老爸回来之前,我甚至连他画了什么样的画都不知道。 不过就结果来说,我还是因为老爸的关系来到了加纳裱褙店,说有影响也算是有影响吧。 「真是的,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洸之介同学乾脆成为裱褙师不就好了吗?对了,你乾脆到这家店工作如何?我公公不是也说洸之介同学很有天分,非常中意你喔。而且他最近腰痛,工作速度也变慢了,多找一个人过来,对这家店也有好处吧。」 望月小姐一边夸张地挥舞双手,热切地表示意见。 「刚开始可能没办法给薪水。如果这样也行,你就来我们店里吧。」 兵助先生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老实说让我非常惊讶,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对我这么说。 「不过,要独当一面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中间这段期间就算是实习。」 「……十年吗。」 果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也对,不论是制作或修复挂轴,都需要非常庞大的知识与技术。而且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累积经验才有办法获得,连兵助先生也说他是一直到最近才获准独自一人进行作业。 十年应该算是保守估计吧。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有点太久了。 我真的很感谢他们如此真心为我著想,并提出这么好的建议,所以我狠不下心直接拒绝他们,只说了一声谢谢。 自从这个房间的时间停止,到底过了多久呢?自从房间的主人离去后,大概过了两年吧。 我打开老爸生前使用的那个房间的纸门,纸门意外顺畅地打开了。我原本以为房间里会有异味或充满灰尘,不过其实并不严重。说不定妈妈一直都有频繁地打开房门换气。 一走进昏暗的房间,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一变。在阳光的照射之下,这些多到彷佛填满房间似的大量画具,从原本诡异的黑色影子中一一浮现出来。 放著最多画具的地方,就是矮桌上和桌脚附近。砚台、调色盘、各式各样的画笔、和纸以及刷毛。直到临死前,老爸都在这里画图。所以有好一阵子,这里都维持著他生前使用时的模样。可是一直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所以我就和妈妈一起把调色盘和画笔都洗乾净了。不过,说到我接触老爸画具的经验,也就只有那一次而已。 当初帮老爸的画裱褙时,相关作业一直都是在加纳裱褙店里进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一直下意识地认为裱褙作业所需的工具都在那家店里。所以,家里就有裱褙工具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非常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仔细想想,就算有应该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作画的画具和裱褙的工具完全不一样的话,两者就会完全不调和,无法统一。 我打开桌子旁边的木箱。里面放满了各种装有颜料的小瓶子。拿在手里摇了摇,颜料就像沙子一样沙沙流动,感觉就像是有颜色的粉末,跟我想像中的颜料完全不同。 「你在干什么?」 「唔哇!」 我朝向声音的来源回头,妈妈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站在眼前。 「不要吓我啦。」 「因为你一直制造出声音,我才醒了过来。真是的,今天可是难得的假日耶。所以呢?你到底在干嘛?」 「你知道皮胶这种东西吗?」 「皮胶?啊啊,动物性蛋白质的凝胶是吧?如果是那个,我想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妈妈快步走进房间,在画具堆里翻找,然后拿出一个塑胶袋对我说:「就是这个吧?」 袋子里放著一根介于黄色和茶色之间的棒状物体。看起来有点半透明,感觉有点像是形状稍微歪斜的塑胶棒,这好像就是皮胶。 日本画所使用的岩绘具(注16)都是颗粒状,乾巴巴的没有办法直接用。而皮胶则是接著剂,把皮胶溶化之后和岩绘具混合在一起使用。这和学校美术课使用的颜料大不相同,并不是转开盖子立刻就能用,据说非常费功夫。 兵助先生所说的防剥落步骤也需要使用这种皮胶。把皮胶和明矾一起溶进水里之后,完成的东西就叫做胶矾水。涂在绘画上,就能防止颜料剥落。 「这看起来还满硬的,真的是凝胶吗?」 「好像是熬煮牛皮之后的萃取物。你要用那个吗?」 「不,我只是确认一下家里有没有而已。」 「喔。」 妈妈不太感兴趣似地随口回应。 「你的课题应该有所进展了吧?」 「啊,算是有吧……」 我没有明确回答,闪烁其词。 「不过,没想到妈妈竟然知道皮胶这个东西,真教人意外。我还以为你对图画一点兴趣也没有。」 「因为那个人只会说关于画的事啊。」 妈妈有点受不了似地接著说: 「用什么颜色的颜料,可以画出什么样的风景。用什么样的画具,用哪一种方式作画,就能完成什么风格的图画。他只会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 妈妈拿起箱子里放了颜料的小罐子。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将矿物磨碎而成的吧。」 「我听说最近好像也有人工制成的。」 「这是矽酸盐和金属氧化物的化合物。」 「啊?」 「群青是硷式碳酸铜,胡粉是碳酸钙,辰砂(注17)是硫化汞。我就是这样,只把这些东西当作化学式在看。所以每次看到利用这些颜料能画出那么美的画,都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明明看著同一种东西,却没办法用同一种方式去看呢。」 妈妈一边轻声说道,一边像是对著阳光观察似地把小瓶子拿了起来。她凝视著让人忍不住眨眼的深蓝色颜料,侧脸看起来有些寂寞。 「会用那种方式看待颜料,洸之介的妈妈真是有趣的人呢。」 扬羽边说边笑,然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牛奶。 我并不在加纳裱褙店的和室,而是在扬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厅吧台前,将我在老爸房间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一旁还可以看到莲华像只花栗鼠似地嚼著冰块。因为我有事要找店长和马先生,结果正好和偶然来访的她们巧遇。 「我之前不是要洸之介过来找和马哥打听莲华的下落吗?在那之后我都还没有跟他好好报告事情已经落幕了。」 这似乎是她们来店的理由。这么说来,我也是问过之后就再也没来了呢。为大家带来麻烦的始作俑者只用平常那种随便的口吻说道:「对不起啊~和马哥。不过我们已经和好,所以没问题了~嘿嘿!」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让人更加内疚了。明明不久之前还那么低落,这样一来简直就像是在骗人。 之后扬羽问起我的课题进度,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上午跟妈妈的这段对话。 虽然早就知道她是个脑中充满数学公式、化学式和专业用语的人,只是没想到会夸张到这种程度。老爸应该不会像妈妈那样想吧。对画家来说 ,颜料就是画图用的工具。脑中肯定只想著绘画,根本不会去在意成分是什么。明明是夫妻,对事物的看法却如此迥异,应该说真亏得他们两人有办法结婚啊。艺术家和理工科的研究者,不管怎么想都很难配在一起啊。 「原来小幡洸泉的太太是这样的人啊,感觉真新鲜。」 店长和马先生相当感兴趣似地这么说道。以艺术家的伴侣来说,妈妈果然比较特别。 「他们到底为什么会结婚呢?」 「你直接问问看不就得了?」 扬羽坏心眼地笑了。看得出来她完全就是在看好戏,所以我也回答她「绝对不要」。 「所以,洸之介今天为什么过来?」 「我有点事想问和马先生。」 「问我?」 和马先生一边擦著玻璃杯,一边瞪大了眼睛。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大型的画具店?」 「洸之介同学要画图吗?啊,现在才开始准备术科考试,可能已经太晚了喔。」 「不,不是为了那个,而且我也不打算变更报考的大学。」 「咦?什么?大学?洸之介不是要成为裱褙师吗?这次的课题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不是啦,扬羽。拜托请不要再到处散布谣言了,请问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我是听莲华这么说的。」 我和扬羽同时移动视线,看向莲华。莲华用手指玩著她长长的头发,嘟起嘴巴。 「咦~?不是这样的吗~?我是从樱汰那边听来的耶~」 樱汰个性严谨、记性又好,他对莲华说的一定是事实。只是莲华没有认真听清楚,然后擅自误解了吧。扬羽似乎立刻发现不对劲,小声地抱怨著:「我说你呀,肯定又没有认真听别人说话了吧。」 「既然这样~那个课题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妈妈单方面要求我这么做。然后在环小姐指导我的期间,我想到自己还不曾仔细看过画图用的画具。老爸的房间里虽然有留下一点,但是那应该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最清楚的人就是和马哥了。」 扬羽深表同感似地点头。美术大学毕业,现在又在经营画廊咖啡厅,和艺术家的交流活动肯定不少。这么一来,应该也会非常清楚哪里有贩卖画具的店铺吧。我是这么推测的,而这个推测完全命中。 「我想想,如果是这附近的话,隔壁镇上就有一家老字号的画具店。那边的画具种类相当齐全,应该可以提供不少参考吧。」 我打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体,向和马先生仔细询问路径,并确认了位置。如果是那里并不算太远,明天去环小姐的店之前就先绕过去看看吧。 「你看起来真开心,一点都没有不得不做的感觉呢。」 阖上手机后,我一抬起头来,正好和满脸不怀好意的扬羽四目相交。 「没这回事。都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不得不跷掉补习班的课啊。」 「咦~这有什么关系!可以正大光明地跷课耶~」 「当然有关系啊。补习费都已经缴了,请问这样不是很浪费吗?」 「你对这种事情倒是很严格呢。」 「因为我家并没有那么宽裕啊。」 和马先生原本一直笑著听我们说话,随后突然伸手托著下巴,做出了正在深思的动作。 「洸之介同学,你今年三年级对吧?」 「嗯,没错。」 「小扬羽和小莲华今年应该也是三年级吧?」 两人同时全身一震。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们好像是这么设定的。 「明明同年,为什么只有洸之介同学要用敬语呢?」 「那个啊……」 因为她们其实不是人类,年纪比我大很多呀。我当然不可能把事实说出口。 「因为我们的生日比洸之介早。」 「对对对~我们开玩笑地说我们是学姊喔!结果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两人脸上带著非常不自然的微笑,还有冷汗。这个藉口实在有够牵强。 「喔,原来是这样啊。」和马先生看向我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怜悯,不过我决定假装没看到。就这么办。 隔天放学后,我前往了和马先生告诉我的画具店。仰赖手机里的地图前往的目的地,和周围的民宅融合在一起,使得我不断来来回回走过头。等到我终于注意到那块老旧的招牌时,都已经不知道经过店门口几次了。这里搞不好比加纳裱褙店更没有存在感也说不定,后者至少有块显眼的招牌,虽然字看不懂就是了。 老店铺里意外地宽广。除了日本画之外,还摆放著油画、水彩等各式各样的画具。收银台后方有一位应该是店员的老爷爷,单手拿著一本文库本坐在那里。我往店内看了一圈,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其他客人,非常安静。 我朝著自己的目的地日本画专区走去。光是可以做为画心的和纸和绢布,就有好多种类一字排开,然后还有各种大小和粗细的画笔。皮胶也不光只有棒状,甚至还有颗粒状。再往里面走去,则是一整柜的岩绘具,种类之多,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老爸的房间里也有相当多种类的颜料,不过眼前的小瓶子却是家里的数十倍之多。颜色有的鲜艳、有的细致,我觉得彷佛快被这片色彩之海给掩盖、吞没了。 颜料的颜色种类很多,不过价格非常不一致。数量最多的大概是五百日圆左右,有比这个便宜的,也有更贵的。 「这么一小瓶竟然要三千日圆啊。」 我忍不住说出了平民般的意见。画具真的是很贵呢。可是价钱为什么会差这么多呢?就在我伸手拿起一瓶标价稍高的瓶子时── 一个明明没有人在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然后我在展示架后面隐约看到一团蓬松的茶栗色头发。 「……小杏,你在做什么?」 一个大概念小学的小女孩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她是镰鼬小杏,外表看起来可爱,但是脑中的思考回路却是相当危险。 「那个……因为扬羽姐说洸之介会过来这里……所以我在这里等著。」 「等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大、大概三个小时前。没问题的,因为我有偷偷躲起来,店里的人应该没有发现我。」 「你早点叫我一声就行了呀。」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所以我叫不出口……」 小杏用含含糊糊、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道,然后低下头。 之前扬羽也有对我这么说吧,还有更早之前的凪纱小姐也是。 「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开心吗?」 「是的,非常开心。不过我可以理解这种感觉,只要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整个人沉迷进去呢。我每次看到最新型的家电用品时,都会看到忘了时间,前阵子也因为没发现打烊的时间已经到了,结果就被关在卖场里面。」 小杏害羞地红了脸。 不管再怎么沉迷,我也不会做到那种地步,应该说不管任何人都不会做到那种地步。 「这、这样呀……」 「是的。多亏如此,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一直看家电。」 「……那真是太好了呢。」 「是的!」 小杏抬头看著我,脸上堆满笑容。刚开始因为小杏过度怕生,连脸都很难看见,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这样面对面说话,让我觉得相当感慨。虽然对话内容诡异的部分还挺多的。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 「 与其说有事……不如说我从莲华姐那边听说洸之介这次决定成为裱褙师,所以现在正在接受考试。」 「不,那是假的。」 莲华啊,你到底跟多少人说了这个假消息啊? 「是假的吗?」小杏似乎相当吃惊,发出了一点也不像她会发出的大喊声。「你不打算成为裱褙师吗?明明看起来那么乐在其中呀?」 「跟环小姐学到很多东西的确很开心,而且我对这个世界也很有兴趣,不过光凭兴趣没办法一直做下去。」 「是这样吗?」小杏的眼神难得强硬了起来。「小野寺先生也是因为喜欢才努力学习,最后还成功创立公司了喔!」 「那是比较罕见的例子啦。」 小杏的朋友,也就是小野寺制造厂的初代社长,出于热情而创立了家电产品公司,获得成功,不过那只限一小部分的人。虽然也有像奏一样,只因为喜欢就在同一条路上持续前进,即使经过五十年也坚持不愿放弃。不对,那应该是特例中的特例吧。 「这么说来,现任社长的小野寺先生,最近情况如何?我听兵助先生说,那幅达摩画的挂轴好像已经送回去了吧?」 「是的。他的病也已经痊愈,最近正精力充沛地工作著。公司营运也渐渐好转了,相信一定都是托了那幅画的福。」 「这样呀。那真是太好了。」 站在第一次进入的画具店里,我和小杏相视微笑。 「喂,小子。」 我因为一个异常沙哑的声音而回头,发现坐在收银台后面的老爷爷站了起来,正在看著我们。难道「小子」是在叫我吗? 「如果是你认识的人,就把那个小姑娘带回去吧。一直坐在店里,让人很伤脑筋呀。」 小杏似乎以为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店里,不过老爷爷好像早就发现她了。不知道是这件事情让她遭受严重的打击,还是因为她太过怕生,总之小杏瞬间红了眼眶,还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惨叫。 在画具店前和小杏道别之后,我直接朝著加纳裱褙店前进。环小姐已经在里面的作业场等我到来了。 宇梶先生的绘装裱就摊开在作业场的桌子上。环小姐一边指著下半段一大片的虫蛀痕迹,一边解说: 「像这幅画一样,当破损部位非常显眼的时候,就要用新的和纸补起来。然而这是绢本,所以必须剪下一块和破损部位同样形状大小的绢布,分毫不差地填补上去。那块绢布也必须选用和画心相同材质与颜色的绢布。不然的话,填补部位就会特别突出,反而变得更显眼。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套用在直接托裱于画心的初裱上,不然画心明明很老旧,但托裱纸却纯白崭新,这样也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如果这么做之后,修补部位依然显眼的话,就要涂上一层淡淡的颜色,使之和周围融为一体。只能涂在修补部位上,绝对不可以动到原本的图画。」 我一边点头,一边把师傅说的话全部写进笔记本。自从这个短期特别冲刺课程开始后,环小姐教授的所有东西全都被我钜细靡遗地写了下来。 开始不过几天而已,就已经累积了相当多的内容。一想到必须把这些笔记内容统整一遍,就觉得没有干劲。可是以妈妈的个性来说,要是交出不上不下的报告,可能会被她直接退回来。为了不让之后出现纰漏,我必须把师傅所有的话都记录下来才行,压力颇大。 在我努力做笔记的时候,一直盯著挂轴看的环小姐缓缓开口: 「可是,就这幅挂轴来说,现在能做的大概就只有重新选一组轴头了。不管再怎么做,应该都没有办法恢复原状了吧。像这片顽固的污渍,就无法完全清除。」 我认真凝视著环小姐看似有些落寞的侧脸。 刚刚说话的人是环小姐吧?因为传进耳中的这番话实在让人无法置信,想不到环小姐竟然会说出丧气话。 「环小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吗?」 环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忍俊不住地笑了。 「当然有呀。」 「可是到目前为止,你应该把委托物品全都完美修复了吧?」 「就某种程度来说,总会有办法让挂轴看起来是漂亮的,而且那些挂轴的状态也不算太糟糕。可是这幅挂轴上面的污渍已经过于老旧,就算用了药物也还是会残留下来。如果硬要把脏污洗掉,药物可能就会伤到画心,这么一来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这样说也没错。我心里这么想的同时,却也有一部分的自己无法接受。不知道该说是无法接受,还是无法相信。 然后我发现了,我可能把环小姐当成是什么都办得到的魔法师也说不定。因为她是传说中的裱褙师,又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所以我才会擅自认为人类办不到的事情,若是她全部都办得到。实际上,我也不曾听过环小姐说出「这幅挂轴无法修复」这般丧气话,她总是说「没问题,一定可以完美修复」。 环小姐感受到我的疑惑,苦笑著说道: 「身为裱褙师所拥有的技术,原本就不是我发想出来的,而是许多先人们经过长时间的研究、钻研、实践而来的。我只不过是循著前人的脚步,只是裱褙经验比普通裱褙师多了一点而已。所以我能做到的事,比现在的年轻裱褙师可能稍微多一点。可是啊,还是有限的。」 环小姐低头看著挂轴。 「现在我能做的,就是确实掌握自己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事情,然后把自己能做的部分彻底完成;做不到的,就只能托付给未来了。将来可能会诞生新的技术,可以在不伤到画心的情况下去除脏污也说不定。为了让这幅画能够等到那一天,现在就要把能做的事情尽力做完。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啊。」 环小姐口中说得乾脆,侧脸看起来却有一丝懊悔。 到目前为止,环小姐可能已经有过多次因为无法修补而感到懊恼的回忆吧。所以她才会不光是利用古老的方法,同时还积极采用新的技巧。 可是这样的未来真的会来临吗? 「这就难说了。只不过,我活著的这段期间,发生了许多过去根本无法想像的剧烈变化。例如:以前没有加了防腐剂的浆糊,也没有能去除脏污的药物。那个时候可都是用鸟粪或饭粒去除脏污呢。就连岩绘具,现在都可以利用人工制造出各种颜色了不是吗?活了这么久果然是有好处的呢。」 环小姐的这句话莫名显得苍老。 「所以,未来如何实在没人知道。搞不好将来开发出那种技术的人就是洸之介也说不定。」 「我?」 「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吧?」 环小姐看了我的眼睛,然后戏谑地笑了。 我突然想到和马先生说的话。以科学的方式研究美术画具的学术领域,如果到那里去,说不定就能实现环小姐所说的未来,说不定就能成功做到环小姐认为「做不到」的事。 一条铁道在我前方延伸出去。我原本准备前去的这条铁道,是中间没有岔路,笔直的单行道。可是现在,这条铁道上突然出现另一条通往他处的崭新铁道。这条新铁道是笔直的呢?还是会不断转弯呢?是高低起伏?还是顺畅的平地呢?完全不得而知。可是,我很想看看终点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距离分歧点非常近,如今只剩下到底要不要拉下改变方向的把手而已。 从教室窗户见到的天空,跟昨天之前的天蓝色完全不同,转变成一片灰白。泫然欲泣这句话正好可以用来形容今天的云朵,到昨天为止明明都还是好天气呀。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雨滴成功忍耐到放学之后。必须在开始下雨之前赶快 前往环小姐的店才行,就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站起来的时候── 「小幡同学。」 坐在隔壁的后藤同学叫住了我。 「我听说你最近都没去补习,怎么了吗?看起来似乎也不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后藤同学像是在观察似地认真凝视著我。我们并不是去同一间补习班,不过我立刻就想到她的消息来源。应该就是星野吧。 「因为有点事,所以这星期没办法补习。帮我转告一下我下星期就会过去了。」 我没有说要转告给谁,不过似乎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只见后藤同学点了点头后回答「我知道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个稳重的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单手拿著书包,看似相当诧异的立花同学歪著头站在眼前。 「因为我听说小幡同学最近都没去补习,正在问他是不是真的。」 「是吗?竟然在这个时期跷课,还真游刃有余呢。真好~」 立花同学一脸羡慕地抬头看著我,让我有点心虚。我才不是游刃有余,现在反而是被逼到毫无余力做其他事的程度啊。报告的缴交期限就是后天了,但我根本还没开始整理笔记。 「没错没错~非常游刃有余啊~模拟考的判定结果也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a或b吧~」 一只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我往旁边看去,马上看到森岛的脸。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我们说话啊?这个家伙一登场,后藤同学便立刻皱起了脸,立花同学则是吓得睁大了眼睛。至于我的表情如何,我想应该比较接近后藤同学吧。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就是了。 「有自信的人真好啊~」 「才没有自信呢。那你之前的模拟考结果怎么样?又是d?」 「不,是e。」森岛露出悲壮的神色。「就连我觉得勉强可以上的学校都是e。」 「这样很糟糕耶。」 「对吧?真的死定了啦,我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这样,森岛同学就直接当重考生啦。」立花同学的口气听起来莫名有点开心。「现在要更改报考的大学可是很麻烦的。」 「咦?在接受考试之前就已经确定重考了吗?不要这么快放弃我啊!相信我的可能性吧!搞不好会发生奇迹也说不定啊!」 「应该不会吧。」 「不可能不可能。」 我率先发难,后藤同学也紧跟在后一起摇头。然后立花同学甜甜一笑,发出致命一击。 「所谓的奇迹啊,通常只会发生在平常就有在努力的人身上,什么都没做的人是不可能出现奇迹的。」 立花同学说得非常中肯,但也非常残忍。她真的是个和外表完全不同、一本正经的女生。 「可恶!好友也就算了,竟然连女生都否定我!现在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啊!」 森岛抱头大叫。 不过,早就习惯他如此吵闹的我们,立刻选择忽视他。 「如果小幡同学的模拟考结果一直都这么好,大可选择更好一点的大学呀。」 立花同学因为外表可爱,被周遭男同学誉为疗愈型女生,不过她本人其实有著非常强烈的上进心。对她来说可能很难相信我的选择吧。 「我家是单亲家庭,所以能直接从家里通学的学校会比较理想。家里没什么钱,能让我上大学就已经很感激了。」 「你要考燕京大学对吧?这附近的话大概也只有那里了,其他学校都必须搬出去住。」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呢。」 立花同学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相对于垂下眉毛的立花同学,森岛的眉毛则是高高吊起。 「什么嘛、什么嘛!你们不要无视我聊得这么开心啊!我好羡慕啊,洸之介!而且你之前还收到了女生传来的简讯!」 「就说那是我妈妈传来的。你不是也看到了吗?那封像军队命令的简讯。」 「啊啊,小幡同学的妈妈真的很帅呢。非常干练,有种女强人的感觉。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职业妇女啊。」 「沙织,你有见过她吗?原来小幡同学的妈妈是那种感觉的人啊。从小幡同学身上根本没办法联想出来呢。」 「立花同学,无法联想是什么意思?」 「长相跟小幡同学很像,但气质很不一样。」 「原来如此~搞不好个性比较像爸爸?」 「谁知道呢。话说立花同学,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嘎啊啊啊!就说让我也加入对话啦!不要忽视我!让我成为同伴啦!拜托!」 森岛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开始猛烈摇晃。眼前景物不断晃来晃去,感觉有点恶心。 「根本没人忽视你啊,你根本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那你快点老实交代你跷掉补习班的课跑去哪里了!一定是跟女生约会吧?」 「不是。只是有件麻烦事落到我头上来了。」 「麻烦事是什么!该不会跟女生有关吧?可恶,你这叛徒──!」 要是被人这样误会可就麻烦了。而且森岛抓著我的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使得两边的肩膀都好痛。 原本以为森岛这番胡言乱语绝对不会有人当真,但是后藤同学突然插嘴问道: 「难道是之前在北高校庆上看到的那个黑头发的女生?妆看起来有点浓,不过长得挺可爱的……啊!」 说到这里,后藤同学这才像是注意到另外两人的视线,连忙用手按住嘴巴。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啊,洸之介!」 「小幡同学有女朋友了吗?」 「不,就说不是这样……」 两人不断逼近,我反手抓住了书包。确定好教室内的逃亡路线之后,我动了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假笑,然后调整呼吸,算准时机。 「再见啦,后藤同学。」我故意用另外两人也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开口说:「帮我跟你男朋友问好。」 后藤同学的脸立刻通红。同时,大惊失色的两人马上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而我趁机逃出了教室。 背后传来了「什么意思啊!」、「沙织,你有男朋友了?」等说话声。我想像著那两个人现在应该已经开始逼问,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内疚。 不过先泄漏秘密的人是后藤同学。所以我没有错,应该没有。 离开学校后,我直接朝著加纳裱褙店前进。幸好有在开始下雨之前转过了香菸铺的转角,成功来到绫栉小巷。 正当我感到安心的时候,阿树突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冲出店外。他会惊慌成这样实在稀奇,该不会又是凪纱小姐来访了吧?阿树对著店里喊了一声:「我到了之后会马上联络!」那严肃的表情和充满急迫的气氛,有种事情非同小可的感觉。我对著阿树大叫: 「阿树!发生什么事了?」 阿树发现我之后,看似稍微安心地放松了脸上的表情,不过随即又紧绷起来。 「刚刚双叶打电话来说早濑女士生病了,现在正在医院。」 「早濑女士生病了?状况怎么样?」 「不知道,双叶没有多说。他只说了人在医院,我才正想多问一点的时候,他就把电话挂了。因为他叫我们去医院,所以我想自己先过去,店里现在也只有环小姐一个人在。」 「我也一起去。」 我立刻这么说道。早濑女士的状况实在令人在意,阿树也点头回答「帮上大忙了」。 我们坐上计程车,直奔双叶说的医院,那是距离早濑家最近的一家大医院。当计程车开进医院内部,在 出入口附近停下来之后,我丢下了正在付钱的阿树迅速下车。这时突然有个凉凉的东西打在我的脸上,我抬头一看发现下雨了。脚下的水泥地被雨水一滴滴地打湿,渐渐变了颜色,看来天气终于变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内心莫名感到不安。 脑中一直盘旋著不好的想法,我直接跑进了自动门。候诊室里挤满了人。之前樱汰说过最近流行性感冒肆虐,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成排椅子的一个角落,坐著一个相当眼熟的小小背影。 「双叶!」 我这么一喊,那个毛发乱糟糟的头便朝我转了过来。可能是因为驼背的关系,他的身影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点,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早濑女士的状况怎么样了?」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询问。这时阿树也追了上来,问著:「早濑女士在哪里?」 「她……」 双叶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这么说,随后低下了头。这个动作反而让人感到越来越不安了。 难道早濑女士的病况已经严重到说不出话来了吗?难道已经没救了吗?状况真的有这么令人绝望吗?就在气氛开始低迷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道开朗的声音。 「──哎呀,你们两位怎么了?」 我一转身,立刻看见脸上带著惊讶表情的早濑女士。虽然脸色有点发红,不过说起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只有多穿了几件衣服,看起来有点臃肿而已,整体来说非常健康。 「你们两位是来探望谁吗?还是说有哪里不舒服?」 早濑女士担心地皱起眉头,阿树则摇著头回答: 「不……因为双叶打电话说早濑女士生病了,所以我们才过来。」 「哎呀,是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跑这一趟。我只是轻微感冒而已,双叶也实在太小题大作了。」 早濑女士像是觉得非常有趣似地笑了。相对地,双叶则是有点难为情地撇过头去。 「真的只是感冒吗?」 「嗯。医生说只要吃药然后好好休息,马上就会好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是双叶硬把我拉到医院来。」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搞不好是流感也说不定啊。」 「体温没有升得那么高呀。真是爱操心。」 「啊啊……是吗……」 我和阿树同时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因为双叶过于心急的判断而被耍了一下。虽然只要早濑女士没事就好,不过还是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所以为什么要叫我们来呢?」 面对阿树的问题,双叶高高在上似地哼了一声。 「因为志津叫我不要联络她的儿子,所以这只是以防万一。而且如果只有我,肯定会被当成小孩看待,另外还需要帮忙拿东西的人手。反正你们很闲吧?」 阿树没反驳,表示他可能真的很闲,但我可是一点也不闲啊。 「不过,明明只是小感冒却把别人叫出来,实在不太好吧。大家都要忙著上班上课,没办法因为我们的关系请假啊。」 这时,付费柜台的方向传来一声:「早濑女士──」 「哎呀,我得去结帐了,还要顺便拿药。」 「我跟您一起去。」 早濑小姐和阿树一起朝著柜台走去,现场只留下我和双叶。一直站著也有点怪怪的,所以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总觉得有点累了,刚刚在学校也都是用跑的啊。再说,要是这家伙没把事情讲得这么夸张,就能稍微休息一下再过来了。 「只是普通感冒,不要搞得这么夸张啦。」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普通感冒啊。」 双叶像是压抑了感情般低声说道: 「老人家很容易因为一点小病就死掉。原本以为只是小感冒,但最后变成了肺炎,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疾病。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看过很多、很多次了。」 双叶是个总是住在独居老人的家里、作风有点奇怪的座敷童子。因为放心不下像早濑女士这般孤单的老人家,所以一直陪伴著他们。相信直到最后那一刻,他也是一直待在他们身边吧。这番话就是如此沉重。 「虽然她儿子一家人比以前更常回来家里,可是平常毕竟是分开住,没办法注意到疾病前兆之类的小变化。」 双叶抬起头。 「所以我必须待在她身边帮忙注意才行。」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如此说道。这时,我的脑中闪过了家里的情形,感觉这句话似乎直接刺在心里。 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断从头顶上传来,并在耳边回荡。那是雨水打在塑胶伞上的声音,现在正在下一场还无法冻结成雪的、冰冷的雨。我握著伞柄的手几乎冻僵,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由于光线昏暗加上雨势,眼前的视线相当模糊。我独自一人走在这条路上。 「我会送他们两位回家,洸之介先回去吧。往车站方向的公车看起来就快要发车了,希望你能赶上。」 早濑女士拿好药之后,阿树把他从附近卖场买来的塑胶伞递给了我。 「今天应该也是要拜托环小姐教你吧?」 「我有听双叶提过,你现在正为了成为裱褙师而努力学习吧?明明是分秒必争的时候,真是对不起啊。」 「不,请不要在意。」 我对著相当内疚似的早濑女士摇摇头。 「再说,我并不是为了要成为裱褙师,那是莲华乱说的假消息。」 我加以订正,结果不只早濑女士,连双叶都惊讶地瞪大眼睛。 「是这样吗?真是可惜啊。」 听到早濑女士的话,双叶也跟著连连点头。我突然有种自己背叛了他们期待的感觉,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吧。 目送载著三人的计程车离去后,我搭上了阿树说的那辆前往车站的公车,然后再转乘电车,在平常距离店铺最近的车站下车。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站前充满了人工灯光。我顺著熙熙攘攘的人潮方向前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往哪里走,只是机械性地动著双脚,右、左、右、左。人群喧哗的声音逐渐远离耳边,只剩下单调的雨声。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在玉响通上了。 因为这场雨,天空中没有月亮与星星,使没有街灯的绫栉小巷变得非常昏暗。可能就是因为如此,从加纳裱褙店门口散发出来的橘色灯光,看起来似乎比站前的灯光更亮、更温暖。我穿过门帘,收起雨伞。这时,眼前的玻璃门就像是静候多时一般打开了。 「洸之介。」 身穿朱红色底与白色菱形花纹的和服、搭配黄色腰带的环小姐,从玻璃门后方走了出来。 「刚刚阿树打电话过来了,早濑女士似乎没什么大碍对吧?」 「是的,好像只是小感冒。」 「似乎是这样。不论如何,只要人没事就好。外面很冷吧?来,快进来吧。」 在环小姐的催促下,我脱了鞋子走进和室。这里除了环小姐之外,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樱汰去哪里了?」 「樱汰被乔治带出去玩了。因为他最近没办法出门找朋友玩,看起来非常无聊的样子啊。扬羽和莲华也一起去了。」 「这样呀。」 我脱下外套,把脚放进凹陷式暖被桌里。等手脚都开始暖和之后,才终于有了彻底摆脱寒冷的感觉。当我还在发呆时,一个装著热茶的杯子出现在眼前。抬头一看,发现环小姐就坐在我的对面。 那双大眼睛一直凝视著我,让我觉得有些退缩。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走进这家店时发生的事。当时待在这 后记 大家好,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感谢各位拿起这本《巷弄间的妖怪们》第三集,本系列也终于来到最后一集了。虽然实际上也没有得说出「终于」二字这么久,不过能像这样好好写到最后,我的内心满是安心。 因为是最后了,所以我想在不至于泄漏剧情的状况下稍微介绍这部作品。 在写第二集之前,我就已经先决定了最后的结局,以及洸之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然后才决定第二集和第三集的内容走向。像是我一直很想写莲华的故事,以及只要提到裱褙就绝对无法避开的茶道相关内容(之前因为太深奥了,所以一直努力闪避),第二章的内容其实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完全没有想法的则是第一章。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有一阵子相当烦恼,不过等到决定内容开始写的时候,第一章似乎是写得最快、最轻松的。相对地,迟迟没有进度的反而是最后的第四章。我实在不知道洸之介在抵达终点之前的心情如何,又在想些什么,所以是一边质问著「你现在是在想什么?」一边写作。我也觉得「身为作者竟然不知道主角在想什么,是想怎样?」,不过幸好最后还是理解了,也就这样写出来了。 至于写作的题材裱褙,和茶道一样,都是非常深奥难懂的世界。我能写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如果这部作品能够成为各位对此产生兴趣的契机,那么我会非常高兴的。 接下来,这次也承蒙了许多贵人相助。 负责为全系列书籍绘制插画的舟冈老师,感谢您绘制这么美丽的图画。相信一定有许多,不,应该几乎全部的读者都是被封面吸引而拿起这本书吧。 还有直到最后仍然让我自由写作的责任编辑、帮忙校正这错字连篇原稿的校阅人员、封面设计、各位行销业务、印刷公司的各位、协助将书上架的各位书店店员,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然后,我也要向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献上由衷的感谢。如果他们的故事能让您看得开心,那就真是太好了。 最后,希望在下一个故事中仍然能与各位相会。 行田尚希 参考文献 《裱褙解说》山本元著 宇佐美直八监修(芸艹堂) 《茶道─与利休衔接古今─》千 宗屋(新潮社) 《京装裱荐书》宇佐美直八监修(法藏馆) 《鉴赏茶挂之装裱》淡交社编辑局编(淡交社) 《图解 日本画的传统与传承─素材?临摹?修复─》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文化财保存学日本画研究室编(东京美术) 大家好,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感谢各位拿起这本《巷弄间的妖怪们》第三集,本系列也终于来到最后一集了。虽然实际上也没有得说出「终于」二字这么久,不过能像这样好好写到最后,我的内心满是安心。 因为是最后了,所以我想在不至于泄漏剧情的状况下稍微介绍这部作品。 在写第二集之前,我就已经先决定了最后的结局,以及洸之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然后才决定第二集和第三集的内容走向。像是我一直很想写莲华的故事,以及只要提到裱褙就绝对无法避开的茶道相关内容(之前因为太深奥了,所以一直努力闪避),第二章的内容其实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完全没有想法的则是第一章。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有一阵子相当烦恼,不过等到决定内容开始写的时候,第一章似乎是写得最快、最轻松的。相对地,迟迟没有进度的反而是最后的第四章。我实在不知道洸之介在抵达终点之前的心情如何,又在想些什么,所以是一边质问著「你现在是在想什么?」一边写作。我也觉得「身为作者竟然不知道主角在想什么,是想怎样?」,不过幸好最后还是理解了,也就这样写出来了。 至于写作的题材裱褙,和茶道一样,都是非常深奥难懂的世界。我能写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如果这部作品能够成为各位对此产生兴趣的契机,那么我会非常高兴的。 接下来,这次也承蒙了许多贵人相助。 负责为全系列书籍绘制插画的舟冈老师,感谢您绘制这么美丽的图画。相信一定有许多,不,应该几乎全部的读者都是被封面吸引而拿起这本书吧。 还有直到最后仍然让我自由写作的责任编辑、帮忙校正这错字连篇原稿的校阅人员、封面设计、各位行销业务、印刷公司的各位、协助将书上架的各位书店店员,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然后,我也要向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献上由衷的感谢。如果他们的故事能让您看得开心,那就真是太好了。 最后,希望在下一个故事中仍然能与各位相会。 行田尚希 参考文献 《裱褙解说》山本元著 宇佐美直八监修(芸艹堂) 《茶道─与利休衔接古今─》千 宗屋(新潮社) 《京装裱荐书》宇佐美直八监修(法藏馆) 《鉴赏茶挂之装裱》淡交社编辑局编(淡交社) 《图解 日本画的传统与传承─素材?临摹?修复─》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文化财保存学日本画研究室编(东京美术) 大家好,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感谢各位拿起这本《巷弄间的妖怪们》第三集,本系列也终于来到最后一集了。虽然实际上也没有得说出「终于」二字这么久,不过能像这样好好写到最后,我的内心满是安心。 因为是最后了,所以我想在不至于泄漏剧情的状况下稍微介绍这部作品。 在写第二集之前,我就已经先决定了最后的结局,以及洸之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然后才决定第二集和第三集的内容走向。像是我一直很想写莲华的故事,以及只要提到裱褙就绝对无法避开的茶道相关内容(之前因为太深奥了,所以一直努力闪避),第二章的内容其实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完全没有想法的则是第一章。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有一阵子相当烦恼,不过等到决定内容开始写的时候,第一章似乎是写得最快、最轻松的。相对地,迟迟没有进度的反而是最后的第四章。我实在不知道洸之介在抵达终点之前的心情如何,又在想些什么,所以是一边质问著「你现在是在想什么?」一边写作。我也觉得「身为作者竟然不知道主角在想什么,是想怎样?」,不过幸好最后还是理解了,也就这样写出来了。 至于写作的题材裱褙,和茶道一样,都是非常深奥难懂的世界。我能写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如果这部作品能够成为各位对此产生兴趣的契机,那么我会非常高兴的。 接下来,这次也承蒙了许多贵人相助。 负责为全系列书籍绘制插画的舟冈老师,感谢您绘制这么美丽的图画。相信一定有许多,不,应该几乎全部的读者都是被封面吸引而拿起这本书吧。 还有直到最后仍然让我自由写作的责任编辑、帮忙校正这错字连篇原稿的校阅人员、封面设计、各位行销业务、印刷公司的各位、协助将书上架的各位书店店员,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然后,我也要向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献上由衷的感谢。如果他们的故事能让您看得开心,那就真是太好了。 最后,希望在下一个故事中仍然能与各位相会。 行田尚希 参考文献 《裱褙解说》山本元著 宇佐美直八监修(芸艹堂) 《茶道─与利休衔接古今─》千 宗屋(新潮社) 《京装裱荐书》宇佐美直八监修(法藏馆) 《鉴赏茶挂之装裱》淡交社编辑局编(淡交社) 《图解 日本画的传统与传承─素材?临摹?修复─》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文化财保存学日本画研究室编(东京美术) 大家好,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感谢各位拿起这本《巷弄间的妖怪们》第三集,本系列也终于来到最后一集了。虽然实际上也没有得说出「终于」二字这么久,不过能像这样好好写到最后,我的内心满是安心。 因为是最后了,所以我想在不至于泄漏剧情的状况下稍微介绍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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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第二集之前,我就已经先决定了最后的结局,以及洸之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然后才决定第二集和第三集的内容走向。像是我一直很想写莲华的故事,以及只要提到裱褙就绝对无法避开的茶道相关内容(之前因为太深奥了,所以一直努力闪避),第二章的内容其实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完全没有想法的则是第一章。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有一阵子相当烦恼,不过等到决定内容开始写的时候,第一章似乎是写得最快、最轻松的。相对地,迟迟没有进度的反而是最后的第四章。我实在不知道洸之介在抵达终点之前的心情如何,又在想些什么,所以是一边质问著「你现在是在想什么?」一边写作。我也觉得「身为作者竟然不知道主角在想什么,是想怎样?」,不过幸好最后还是理解了,也就这样写出来了。 至于写作的题材裱褙,和茶道一样,都是非常深奥难懂的世界。我能写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如果这部作品能够成为各位对此产生兴趣的契机,那么我会非常高兴的。 接下来,这次也承蒙了许多贵人相助。 负责为全系列书籍绘制插画的舟冈老师,感谢您绘制这么美丽的图画。相信一定有许多,不,应该几乎全部的读者都是被封面吸引而拿起这本书吧。 还有直到最后仍然让我自由写作的责任编辑、帮忙校正这错字连篇原稿的校阅人员、封面设计、各位行销业务、印刷公司的各位、协助将书上架的各位书店店员,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然后,我也要向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献上由衷的感谢。如果他们的故事能让您看得开心,那就真是太好了。 最后,希望在下一个故事中仍然能与各位相会。 行田尚希 参考文献 《裱褙解说》山本元著 宇佐美直八监修(芸艹堂) 《茶道─与利休衔接古今─》千 宗屋(新潮社) 《京装裱荐书》宇佐美直八监修(法藏馆) 《鉴赏茶挂之装裱》淡交社编辑局编(淡交社) 《图解 日本画的传统与传承─素材?临摹?修复─》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文化财保存学日本画研究室编(东京美术) 大家好,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感谢各位拿起这本《巷弄间的妖怪们》第三集,本系列也终于来到最后一集了。虽然实际上也没有得说出「终于」二字这么久,不过能像这样好好写到最后,我的内心满是安心。 因为是最后了,所以我想在不至于泄漏剧情的状况下稍微介绍这部作品。 在写第二集之前,我就已经先决定了最后的结局,以及洸之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然后才决定第二集和第三集的内容走向。像是我一直很想写莲华的故事,以及只要提到裱褙就绝对无法避开的茶道相关内容(之前因为太深奥了,所以一直努力闪避),第二章的内容其实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完全没有想法的则是第一章。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有一阵子相当烦恼,不过等到决定内容开始写的时候,第一章似乎是写得最快、最轻松的。相对地,迟迟没有进度的反而是最后的第四章。我实在不知道洸之介在抵达终点之前的心情如何,又在想些什么,所以是一边质问著「你现在是在想什么?」一边写作。我也觉得「身为作者竟然不知道主角在想什么,是想怎样?」,不过幸好最后还是理解了,也就这样写出来了。 至于写作的题材裱褙,和茶道一样,都是非常深奥难懂的世界。我能写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如果这部作品能够成为各位对此产生兴趣的契机,那么我会非常高兴的。 接下来,这次也承蒙了许多贵人相助。 负责为全系列书籍绘制插画的舟冈老师,感谢您绘制这么美丽的图画。相信一定有许多,不,应该几乎全部的读者都是被封面吸引而拿起这本书吧。 还有直到最后仍然让我自由写作的责任编辑、帮忙校正这错字连篇原稿的校阅人员、封面设计、各位行销业务、印刷公司的各位、协助将书上架的各位书店店员,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然后,我也要向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献上由衷的感谢。如果他们的故事能让您看得开心,那就真是太好了。 最后,希望在下一个故事中仍然能与各位相会。 行田尚希 参考文献 《裱褙解说》山本元著 宇佐美直八监修(芸艹堂) 《茶道─与利休衔接古今─》千 宗屋(新潮社) 《京装裱荐书》宇佐美直八监修(法藏馆) 《鉴赏茶挂之装裱》淡交社编辑局编(淡交社) 《图解 日本画的传统与传承─素材?临摹?修复─》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文化财保存学日本画研究室编(东京美术) 大家好,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感谢各位拿起这本《巷弄间的妖怪们》第三集,本系列也终于来到最后一集了。虽然实际上也没有得说出「终于」二字这么久,不过能像这样好好写到最后,我的内心满是安心。 因为是最后了,所以我想在不至于泄漏剧情的状况下稍微介绍这部作品。 在写第二集之前,我就已经先决定了最后的结局,以及洸之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然后才决定第二集和第三集的内容走向。像是我一直很想写莲华的故事,以及只要提到裱褙就绝对无法避开的茶道相关内容(之前因为太深奥了,所以一直努力闪避),第二章的内容其实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完全没有想法的则是第一章。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有一阵子相当烦恼,不过等到决定内容开始写的时候,第一章似乎是写得最快、最轻松的。相对地,迟迟没有进度的反而是最后的第四章。我实在不知道洸之介在抵达终点之前的心情如何,又在想些什么,所以是一边质问著「你现在是在想什么?」一边写作。我也觉得「身为作者竟然不知道主角在想什么,是想怎样?」,不过幸好最后还是理解了,也就这样写出来了。 至于写作的题材裱褙,和茶道一样,都是非常深奥难懂的世界。我能写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如果这部作品能够成为各位对此产生兴趣的契机,那么我会非常高兴的。 接下来,这次也承蒙了许多贵人相助。 负责为全系列书籍绘制插画的舟冈老师,感谢您绘制这么美丽的图画。相信一定有许多,不,应该几乎全部的读者都是被封面吸引而拿起这本书吧。 还有直到最后仍然让我自由写作的责任编辑、帮忙校正这错字连篇原稿的校阅人员、封面设计、各位行销业务、印刷公司的各位、协助将书上架的各位书店店员,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然后,我也要向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献上由衷的感谢。如果他们的故事能让您看得开心,那就真是太好了。 最后,希望在下一个故事中仍然能与各位相会。 行田尚希 参考文献 《裱褙解说》山本元著 宇佐美直八监修(芸艹堂) 《茶道─与利休衔接古今─》千 宗屋(新潮社) 《京装裱荐书》宇佐美直八监修(法藏馆) 《鉴赏茶挂之装裱》淡交社编辑局编(淡交社) 《图解 日本画的传统与传承─素材?临摹?修复─》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文化财保存学日本画研究室编(东京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