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bel》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不留名于历史的少女与 魔法士的旅程,现在揭幕。 盛夏的天气热得教人直想拋开一切,不过图书馆中依然沁凉而宁静。 大学图书馆内大型书架整齐排列,在这栋三层楼高的建筑内冷气开得相当强,只有翻页的沙沙声不时传来。 看向窗外,现在正值暑假就要开始的时期,步出校园准备归乡的学生们脸上洋溢著自由。长达两个月的大学暑假可说是无数活动行程的起点,兴高采烈的欢声彷佛能穿透厚重的玻璃窗传进室内。 在与那喧闹气氛毫无牵连的图书馆内,独自站在书架前的水濑雫不经意抬起脸。 大约及肩的中长发;五官勉强算得上端正,但是整体印象朴素平凡,没有特别惹眼之处。若真要勉强挑出个特点,圆亮的双眼与稍嫌稚气未褪的脸庞,再加上娇小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不过自从她进入大学后其实也才经过四个月,说是高中生也不算太离谱吧。雫让翻开的书本静置在桌上,看向窗外凝视数名女学生的背影。 「……怎么,是错觉啊。」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走在外头的学生当中看见了妹妹的身影。 不过妹妹澪还是高中生,而且住在老家,不可能出现在离家甚远的大学校园。 明知如此,雫有时还是会一瞬间不小心将体格相近的陌生人误以为自己的姊妹。也许是因为雫至今无数次见过在人群包围下的大姊与小妹的背影吧。一提起「水濑家的三姊妹」,旁人一直以来的印象不外乎就是醒目惹眼的大姊与小妹,再加上毫无存在感的二姊。 就在雫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听见附近的书桌传来学生们的窃窃私语。 「真的老是一个人在看书耶。」 「大概是只懂得读书吧。」 「……!」 雫不由得暗自吃惊,转头一看。 但是,围绕著大书桌翻阅休闲杂志的女学生们,雫都不认识。虽然在那瞬间以为她们指的是自己,但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藉著升学的机会离开家中来到县外的大学,现在已经不会再有谁把雫与两名姊妹做比较。 「不管过了多久,还是忘不掉夹在中间的感觉啊……」 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家生活,至今四个月。雫也知道自己还没习惯。 国小、国中跟高中都和姊妹读同一所学校的雫,一路走来总是被旁人拿来跟姊妹相比。 沉稳且温柔的大姊、聪慧但严厉的小妹,两人虽然类型不同,但同样都是美人儿,人气之高在同年级当中可说无人不知。与那样的两位姊妹相比,旁人为雫挂上「老是在看书的不起眼女生」的评语也绝非区区一两次。一听见类似的字眼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也许是长年累积而成的习性吧。 雫是为了改变那样的自己而特地选择县外的大学。她低声呢喃: 「乾脆趁暑假一个人去远方旅行好了……」 或是乾脆找份打工,也许会更加增添自信吧? 雫将四本书揽在身旁,走向借还书柜台。平常使用的学生包中已经装著数本书,感觉沉甸甸的。因为今天有外语课程,里头还多放了两本字典,更添其笨重。 背包的提把处挂著两个小针织布偶,那是姊姊以「就当成是我和小澪」为理由送给她的升学礼物。雫一眼瞥向蓝色与水蓝色的两只小熊玩偶,苦笑说道: 「无论如何还是得先回一趟老家,大家会担心吧。」 雫完成简单的借书手续后步出图书馆。 笔直洒落的阳光毒辣得近乎暴力,不知何时,走在校园内的人影也变得稀疏许多。 雫背著沉重的背包,走在炽热的石砖地上。为躲避刺眼阳光而微微俯著脸的她连忙迈步,就在这时,突然──她听见小小的物体落地声。 「嗯?」 声音好像来自自己的背后。雫为防万一,一面检查自己的背包,转头定睛一看。 在石砖路的正中央发现了一本书。 「奇怪……?」 雫刚刚才走过那地方,当时该处确实空无一物。 不可能是雫没注意到。雫刚才俯著脸看著脚边,而且那本书的尺寸又很大。模样老旧的藏青色厚重书本就这么平躺在炽热的石砖地上,再醒目不过了。 雫突然回过神来,快步跑到书本旁,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样式老旧的书本。 封面覆盖著藏青色皮革,上头没有标题也没有作者名称。雫感到纳闷的同时,掀开了封面── 「咦?」 封面底下有一个洞。 并不是书页的纸张破了洞。 第一页上头有一个直径约五公分的黑色的洞,就这么突兀地存在于眼前。 雫目瞪口呆地注视著眼前的洞,那洞彷佛与书本厚度无关,不知为何好像看不见底。 「这是什么……应该不是被涂黑的吧?」 看起来也不像是涂上一层墨汁。雫疑惑地朝那个洞伸出手指── 下一瞬间,强劲的力道拉扯她的身躯。 「什么?」 洞一瞬间变大,吞噬了雫的手掌。那漆黑的洞尺寸转瞬间就扩张至超越书本,强大力量将雫渐渐拖向洞中。 「这……咦、咦!」 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紧接著,雫的左手臂到肩膀也被洞所吞噬。 为了抽回手而连忙使劲踩稳双脚,但是完全敌不过那股拉扯全身的力道。 洞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扩张到有如立镜,飘浮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 雫看著自己的脚尖在地面上无力地滑动,不禁尖叫。 「谁、谁来救救……!」 回响在乾燥夏日的尖叫声突兀地中断。那个洞有如生物张嘴吞噬了少女的身躯,随后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盛夏的阳光依旧洒落,炽热的石砖地上没留下任何痕迹。 无论是惨叫声或是随身物品,就连一本书都不留。 水濑雫就这么在大学生活的第一个暑假,突然失踪了。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垠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存在。没办法睁开眼睛,身体也无法动弹。 只是在浓密的某种东西中漂流。一切都存在于该处,默不作声。 那是不知何谓温柔的力量,等同冷漠无情的旁观者。 在她微微颤抖之后,那东西开始入侵她的内在。 悄悄地渗透,无声地沉淀。 无可抵抗的转换;遭到扭曲的存在。 她在这瞬间理解了一切── ──随后又忘记了那一切。 ※ 「好、热……」 简直像白日梦的后日谭。 记忆彷佛与上一个瞬间连续,但又觉得似乎有一道断层。 回过神来,雫发现自己孤身站在直教人头晕目眩的炽烈阳光底下。 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万里无云,却有个尺寸有如飞机般巨大的东西在上空展翅飞翔。那看起来绝对不是鸟的庞大身影于蓝天悠然盘旋了好半晌,随后飞往远方的天空而消失。 雫愣愣地说出代表那形状的名词。 「……龙?」 太夸张了吧──雫这么想著,轻轻摇头。 也许是因为气温远比刚才更加炎热,脑袋似乎不愿运作。雫擦拭自额头流落的汗珠,再度环顾四周。 ──一望无际的沙漠环绕著自己。 「这什么情况……」 自鞋 底传来的触感并非石砖的坚硬,而是白沙的松软。乾燥的沙粒随著不时吹起的风发出声音流动。雫被脚下的白沙绊倒,跌坐在沙地上。 「!……好烫!沙子好烫!」 她连忙抽回触碰沙地的手。 视野中没有任何一栋建筑物,只有沙地不断连绵至视野尽头的非现实风景。雫跌坐在这片景色的正中央,不经意看向身旁,发现了落在该处的物体。 「咦?这是……」 一本半埋入沙中的藏青色的书。 雫再度拾起那本陌生的书。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但没看见什么洞。她愣愣地翻动一张又一张填满细小异国文字的书页。 「……不对,现在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 虽然不想承认这是现实,但阳光灼烧肌肤的痛楚比什么都真实。 风吹起的白沙直扑上脸庞,残酷的阳光教雫一阵晕眩。感觉到流过背脊的汗在转瞬间蒸发,雫恢复了几分冷静。 「虽然只是场梦是最好……但是继续待在这里会死吧。」 随身行李只有一个装了书的运动背包,服装是白色无袖衬衫加上八分裤。运动鞋里头已经传来沙粒的触感。 雫发现裸露的手臂已经开始发红,连忙从背包中取出长袖针织外套披上,用发夹固定被风吹乱的浏海。究竟该如何处置不属于她的藏青色书本让她犹豫了半晌,但是身为一名求学者,要任凭一本书埋没在沙海中有几分抗拒。雫最后还是把那本书也塞进背包中。 「水……只有喝了一半的宝特瓶啊。」 为防万一也检查了手机状况,画面上显示没有讯号。雫闭上眼睛,再度于心中整理当下状况。 无法求援。这里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一想到这里,决心也跟著涌现。 热度直教人晕眩。 雫站起身,再次仔细观察四周。 在只有无垠白沙的景色中,只有一个方向在靠近地平线的远处看得见沙漠的边界。在该处隐约能看到低矮植物的稀疏身影,还有看似草丛的影子。那也许是沙地与草原的交界处吧。她没花上多久时间就下定决心,再度将背包的背带拉到肩上。 不再看著脚边,抬头直视著前方,雫点点头。 「嗯,走吧。」 如果这只是梦境,肯定是一桩笑话吧。如果现实的自己正在梦游,校内应该会有人拦住自己吧。 但如果这是现实,已经没有别人能拯救自己。 雫在沙地上踏出第一步。尽管脚陷入沙中差点跌倒,她还是在起伏和缓的沙丘上迈开步伐。她紧抓著沉重的背包,只管埋头向前进。 「再怎么说,要是在夜间点名前没回去,应该会有人发现吧……」 雫离开老家后,现在住在大学宿舍。晚间八点有一次点名,若点名未到且没事先通知,宿舍管理员就会接到报告。但在那之后要经过多久才会联络警方或家人,雫也不晓得。 「话说,这里到底是哪里啊……鸟取沙丘?」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是突然来到了距离东京有五百公里的地方。简直荒诞得无法想像。但如果不是鸟取,那事态恐怕就更严重了。 除此之外,得知雫突然失踪的家人们会有什么反应呢?大姊海也许会慌张得一阵手足无措吧;妹妹澪应该会激动得坚持要自己去找人。回想起总是处于战斗状态的妹妹,雫不禁牵动嘴角微笑,但这份力气也不知道能持续到何时。 「就算想一个人去旅行,也用不著挑这种地方吧。」 她为了激励自己而挖苦般说道,只是不断向前进。 乾渴至极的喉咙不知不觉间冒出血味。 第二章 数人共乘的马车沿著车轮留下的痕迹前进。 马车只是在简陋的载货台上加上遮阳棚,今天也一如往常在邻近的城镇或村庄间往来。采买归来的商人们在座位上随马车摇晃的同时与同行交换情报。 「最近纺织品价格稍微上涨了啊。」 「大概是因为安聂利的情势不太平稳吧?也许是因为国家小,这阵子一直受到周边的压力?那里要是出事,羊毛可就惨了。」 「你说的没错,所以这次我多买了一些啊。反正女人家总会愿意买。」 男性商人说完,轻拍放在身旁装满纺织品的包袱。因为时间已经接近傍晚,载货台上的座位也有不少空位。其他还有腰间带剑看似佣兵的年轻男子,以及旅人打扮的亲子、商人的妻子等形形色色的乘客。 趁著假日外出采买的埃利克不理会马车的震动,径自翻阅手中书本。在一个小镇上担任图书馆管理员的他,是个今年要满二十二岁的青年。 柔顺整齐的发丝在阳光下是浅金色,但现在笼罩在兜帽下呈现褐色。凝视著书页的脸庞介于阳刚与阴柔之间,工整五官有如精致的石膏像。每当眨眼,纤长的睫毛便在纺锤状的双眼投落阴影。看不出情感的蓝色眼眸凝视著手边的文字,彷佛对旁人的对话毫不在意。 默默阅读的埃利克身旁的商人们继续说下去。 「对了,最近西方的国家好像在流行某种怪病。」 「怪病?是致死的传染病吗?」 「也不是,不是那类的疾病。好像只有小孩子会得。」 在他们闲聊的同时──突然间,埃利克觉得似乎有「什么」在呼唤自己而抬起脸。 自车棚的隙缝间看见的景色,是稀疏的草地与草地另一头宽广的沙漠。 ──但是,似乎有一块黑色的物体落在那草地之中。 「那是……?」 「是人吧。尸体吗?」 男性大剌剌的说话声从头顶上传来。不知何时站起身的红发佣兵一把拉开了车棚后方的帘幕。外表看起来年约二十五的高大佣兵定睛看向外头,随即出声呼唤马车夫。 「喂!停下来!有小孩子昏倒在那里!」 「啥!你说什么!」 马车急促地停了下来。载货台上的乘客们面面相觑的同时,埃利克默默阖上书本站起身,跟在头一个跳下车的男性佣兵身后,走向刚才瞥见人影的草地。 在草地上,男性佣兵正扶起那人影。埃利克从他身后探头观察。 「还活著?」 「是还有脉搏。」 「让我看看。」 埃利克在佣兵身旁跪下,仔细打量那个人。 ──倒在草地上的是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 脸庞苍白得简直与死人没两样,恐怕历经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旅程吧。年幼的容貌属于从没见过的人种,头发的长度看起来有如少年一般。也许是从遥远国度来此的旅行者,但是就旅行者而言,服装未免太过轻便,服装的构造也十分稀奇。 目睹她的外表后,埃利克先是眉心微蹙,但立刻举起手开始咏唱。少女的胸口处微微发出白光。走下载货台的商人睁大了眼睛。 「你是……」 「她好像只是中暑而已。我稍微调整过体温了,帮忙照顾她吧。」 埃利克站起身,同时注意到掉在一旁的行囊。造型有如筒状的袋子上附加提手,行囊上头沾满了沙粒。不只如此,少女身旁也散落著无数白沙。男性商人表情苦涩地说: 「该不会是想走进沙漠吧?这样一个小孩子,只穿著这样?」 「谁晓得呢。总之先把她搬到马车上吧。」 男性佣兵轻易抱起少女并搬到载货台上。车棚内,商人的妻子们已经做好准备,熟练地开始照顾少女。车夫回到座位上之后对著仍然站在外头的埃利克喊道: 「喂~~!你也快点上车吧,不然在日落前赶不到镇上。」 「我知道了。」 这一带虽然情势较为平稳,但就像邻国安聂利近来似乎不太安宁,状况随时都有可能改变。入夜后要移动,若没有事先做好充分准备,实在太过危险。 埃利克拾起少女的行囊,回到马车上。 躺在载货台上的她依旧尚未恢复意识,埃利克默不作声地观察著。两道黑色眉毛不时悲伤地弯曲,也许正在作恶梦吧。 男性佣兵似乎也同样在看少女接受照料,但察觉埃利克的视线后,对他轻声说: 「喂,我说那个小妹妹,是不是有点古怪啊?」 「会吗?」 一名容貌与服装稀奇的少女,原因不明地昏倒在路边。他们目前得知的就只有这样。而埃利克也不打算深入追究陌生少女背后的秘密。 埃利克无所谓的回答让男性佣兵耸了耸肩,但他眼眸中的好奇心依旧尚未熄灭。正在照顾少女的女性察觉到他那大剌剌的窥视,回过头瞪向他。 「毕竟是女孩子,别这样盯著人家看。」 「也对啦,不好意思。」 男性佣兵笑著摆摆手,同时埃利克将视线转向摆在脚边的行囊。少女身材娇小,但行囊中塞满了沉甸甸的物品。行囊的内容物虽然挑起了一丝好奇心,但又立刻消散无踪。反正人平安没事就好──埃利克只这么想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摇晃的马车就这么载著预料之外的货物前往沙漠边境的城镇。 ※ 朦胧的意识彷佛飘浮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 雫模糊不清的意识突然捕捉到再熟悉不过的说话声。 「小雫,要喝红茶吗?」 「……啊,嗯。」 下意识地回答了姊姊拋出的问题后,雫突然回过神来。 立刻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老家的客厅。自己刚才好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雫转头询问坐在身旁的妹妹。 「我刚才在打嗑睡?」 「有吗?我没注意到。要睡就回房间睡啊。」 妹妹澪双臂揽著膝盖,正凝神注视著电视萤幕,平淡的反应一如往常。后方的厨房传来姊姊正在为她泡茶的声响。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日常景象,但雫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受。 电视上正播出的似乎是电影。故事内容好像是穿著制服的女高中生闯入战国时代。澪就这么凝神注视著无声的影片。她很少像这样专注在电视上,雫感到几分不安。 这时姊姊海来到客厅,将茶杯放在眼前的桌上。 「小澪,电影这么好看吗?」 「还算可以吧。现代的女高中生能和战国时代的人正常交谈让我觉得怪怪的就是了。」 「小澪老是特别在意这种小细节。」 不只是同侪之间,在邻居间同样是知名美人的姊姊温柔地笑著,在雫身旁坐下。感受到姊姊散发的沉稳气氛,雫悄悄地挺起背脊。 ──不知何时开始,在姊姊或妹妹身旁时,雫总会萌生一股「自己要更努力」的念头。 自己包含容貌在内没有任何长处,与自然而然就能达成所有期许的姊妹不同。只是理所当然地努力,成为一个平凡的认真向学的学生。正因为她的平凡,谁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努力。三姊妹同行时,她总是走在最后面,也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虽然个性算不上阴郁,顶多只是平庸而没有存在感。雫自己也明白别人对自己的感想,也因此感到焦躁。 「……所以我才离家生活啊。」 雫呢喃说完,再次感受到那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虽然自己的确打算趁著升学的机会尝试离家生活,但那 应该是未来的事。也许自己是因为面临考试压力感到疲惫吧。雫轻拍肩膀,学著身旁的两人将视线转回电视萤幕上。 她坐在注视著电影的姊妹两人之间,终于察觉那股诡异感受的由来。 「那个,电视是不是没声音啊?」 雫原本以为现在正好是无声的桥段,但是萤幕上明明画面不断急遽变化,喇叭却依旧保持沉默。没看见耳机的线,萤幕上也没有字幕。 雫等待著两人回答,伸手拿取茶杯。 但是姊姊和妹妹──两人只是默不作声。 「澪?姊姊?」 两人注视著电视,一动也不动。也许是看得非常入迷吧。雫为了消除逐渐膨胀的不安,将杯子拿到嘴边。 ──随后她讶异地松开手。 「咦!沙、沙子?」 盛满在杯中的全是白沙。乾燥的沙子不断落在雫的大腿上,发出海潮般的沙沙声。她目睹这一幕,大吃一惊,连忙看向左右两侧。 「澪、澪,怎么回事?现在是怎么了?姊姊!」 两人一动也不动。听不见声音,只有电视上的影像持续变化。影像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沙漠。白沙依然自杯中不断溢出,客厅的地板变成了沙地。雫呆愣地僵住了,不知何时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姊姊、澪……」 没有回答。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是雫自己的选择。 雫呆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 世界就这么渐渐地被白沙掩埋──消失。 ※ 好像作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雫自床上起身之后,先是愣愣地看了四周。她现在所在的房间不是学生宿舍的房间,也不是老家的私室,是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狭窄的室内没有照明,唯有自窗口投入的月光模糊地描绘出室内摆设的轮廓。地板与墙面是以木板铺设,除了床,还有个小型的西式衣柜。房间虽然朴素,但打扫得相当用心。雫就这么注视著墙壁好半晌。 她轻吐出一口气,抽回意识。 「这里……是哪里啊?」 记忆似乎模糊不清。就在暑假即将开始的那一天,在大学校区内捡到了一本书……之后的事情就想不起来了。回过神时,自己突然就站在沙漠中,为了逃出沙漠而拚了命向前走。水喝完了也不放弃,尽管意识朦胧也坚持不断向前迈步──这些大致上都还记得。 但是在那之后的记忆就断绝了。既然这样,刚才的那些果然是梦吧? 雫这么想著,不经意撩起头发──察觉到粗糙的触感,把手举到眼前定睛一看,发现白色的沙粒沾在手指上。 「这是……沙漠的?」 在她愕然无语的瞬间,房门被推开了。 「哦,你醒了啊?」 手提著小型提灯走进室内的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女性。女人露出和善的笑容,把提灯摆在西式衣柜上头,细细打量雫的全身。 「看来你身上应该没什么大碍吧。太好了。」 「那、那个……我到底是……」 「你昏倒在马车干道的附近啊。你大概是想跨越斯伊特沙漠吧?真是太傻了,你差点就死了喔。」 「斯伊特沙漠……」 从未听闻的地名。雫差点愣住,但立刻向那个女人深深低头。 「是您救了我吧。真的非常感谢。」 「用不著道谢。话说你的家乡在哪?又打算要往哪里去?」 「在哪里……这要怎么回答……」 这个问题雫才想问。那片沙漠究竟是何处?而这里又是哪里? 雫害怕知道真相。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永远迟疑下去。雫抬起脸,注视著那张轮廓与日本人截然不同,真要说的话比较接近西方人的女性脸孔。 「那个……您的日语说得很流利呢。」 「日语?日语是什么东西?」 「……现在我们正在讲的……我的国家的……」 ──这种旁敲侧击的试探毫无意义。 在逐渐涨潮的恐惧让自己灭顶之前,雫说出了决定性的问题。 「不好意思……请问我现在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至少要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雫在心中默默祈祷,女人以和善的笑容回答: 「这里是个叫作瓦诺普的城镇。大陆东方有个名叫塔立斯的小国吧?这里就位在塔立斯国内。」 「塔立斯……?那个,请问大陆是哪个大陆?欧亚大陆?」 「大陆就是大陆,没有名字啊。」 ──无名的大陆。 在现代可能会有这种事吗?不安自胸口急遽涌现,几乎教雫窒息。 雫单手摀著脸,好不容易从喉咙挤出声音。 「那个,地图……请问有这个大陆的地图吗?」 「大陆的地图?那要到图书馆才有喔。」 「有图书馆吗!」 ──熟悉的名词让雫突然安心了许多。 既然这里有图书馆,到图书馆调查资料应该就能明白自己当下置身的状况。女人对著因紧张与期待而坐立难安的雫,伸手指向窗外。 「你看,沿著那条路走过去有栋满大的建筑物吧?就是那里。」 「不、不好意思!现在这时间可以去吗?」 「应该没问题吧。虽然现在已经关门了,但晚上也有人住在那边看守。对了,正好是那个人帮忙保管你的行李,要去的话就顺便拿吧。」 「我的行李……」 雫连忙环顾室内,的确找不到自己的运动背包。里头不只私人物品,还有向大学图书馆借的书籍。女人看见雫脸色倏地发白,苦笑道: 「担心的话就快点去吧,不过要早点回来喔。我看你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真、真的很谢谢您!」 雫低头行礼后跑出女人的家,按照她的指示跑过街道。 街道两旁的人家点著一盏盏灯火,映入眼中的一切都带著与日本大相径庭的气氛。道路只是几经行人踩踏而压平的泥土地,路面上刻著数道马车的辙印。民房都是以木材与石块组合而成的简朴建筑,就连屋檐的形状都清楚展现文化的差异。 然而,身为异邦人的雫不理会街道上的风景,只管沿著昏暗的街道向前跑。 心脏的鼓动随著步伐越来越剧烈。感觉如果自己停下脚步,就会被这莫名其妙的状况给压垮。 想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现在雫满心只有这个念头。在焦躁与不安的驱策之下,雫只看著前方跑过街道,冲进街道尽头处的大建筑物。 图书馆内一片漆黑。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雫战战兢兢的呼唤声在宽敞的空间回荡,但是等了好半晌也没反应。雫从口袋中取出了手机,画面上依旧显示没有讯号。她凭著手机投出的光,在图书馆中前进。 雫举起孱弱的光芒,看向挂在正面墙壁上的巨大画框。 「这个该不会……是地图?」 ──那是形状陌生的大陆图样。 那形状不属于地球上的任何一处,大致上为横向长方形的大地四面环海。看著地图上四处标示著从未见过的山或湖泊的图示,雫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骗人的吧……」 握在手中的手机滑落坠地,发出碰撞声。口中呢喃的话语听起来不像出于自己──下一瞬间,止不住地涌现的恐惧占据了脑海。 「!不可能……这里是哪里!莫名其妙……!」 颤抖的拳头捶向墙面。从来没用于殴打的手,光是这样 就传来剧烈的痛楚。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停敲打著木墙。木材的嘎吱声响中参杂著痛苦的呜咽。 「姊、姊姊!澪!这是怎样……!是怎么了啊!」 原本只是一如往常地度过一如往常的一天。明明就只是这样。 然而,眼前的现实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想回去啦!来人啊!让我回去!」 雫再度举起拳头……但随即对著墙面瘫坐在地。 「……救、救救我。」 将脸埋进双臂之间,哽咽的话语声自喉咙流出。 如果这是一场梦,乾脆再次睡去吧── 就在这念头浮现脑海时,听见某人的叹息。 「很吵耶。」 语气傻眼的男性声音。雫猛然颤抖,抬起脸。 在没有月光的黑暗空间中,突然一抹苍白的发光粒子四散。闪闪发光的光点转瞬间画出弧线而凝聚,形成小型烛台般的光源。 「咦……什么?」 充满神秘感的柔和蓝光,为幽暗的图书馆更增添了神秘的气氛。 看见那美丽的光芒,雫觉得自己的情绪似乎稍微恢复平静,呼了一大口气。 同时一名青年自黑暗中现身。 ──第一印象是彷佛宁静二字凝聚而成的人影。 中性而工整的容貌,浅色头发在蜡烛的烛光下闪烁著金色光芒。 一只手拿著书本,另一只手提著烛台的他,就有如夜晚图书馆的象徵。泰然伫立在眼前的身影散发著不为任何事所动摇,非常平静沉稳的存在感。 青年看见雫的脸庞,露出几分「原来如此」的表情。 「原来是你。比我预料的更快醒来啊。」 「你、你认识我吗?」 「捡到你的那辆马车上,刚好我也在。」 男人只拋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过身。雫还来不及出声,那盏苍白光芒已经远离。雫愣了半晌,回过神来猛然站起身。 「那位先生!不好意思!」 「什么事?」 青年马上就回到雫的身旁,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了雫的背包。刚才大概是为了拿这个而回头吧。他走到雫的面前,将深蓝色背包交给雫。 「拿去。里头有什么我没看过。你自己检查。」 「真、真的很谢谢你!」 雫听从他的建议,大略翻过背包,里头的物品一件也不缺。书籍也一本都没少,包含在沙漠捡到的那本书,顶多只是背包提把上挂的针织布偶沾满了沙子。 「太好了……」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你东西拿了就回去吧。不能让你继续在图书馆吵吵闹闹的。」 「呃,那、那个!请稍等一下!」 见青年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完就打算离去,雫连忙叫住他。虽然雫也觉得自己不免失礼,但青年只是摆出疑问的表情。雫正色低头道谢。 「真的很谢谢你,帮我捡回我的东西……那个,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可以啊,只要我答得上来。」 对方二话不说就答应,让雫松了口气。既然在图书馆工作,他应该是相当了解书籍的博学之人吧。现在雫也只能如此期望。雫虽然心里想著「也许会招惹奇异的目光」,但还是坦白说出自己遭遇的状况。 「我是还不太确定……但我应该是从与这地方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所以说,那个……请问你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吗?比方说回去的方法……」 因为某些原因而闯进另一个世界的虚构故事,雫也曾经读过少数几本。有些故事中,来自异世界的访客也并不稀奇。如果这世界也同样,那也许已经有明确的回去的方法。雫怀著一丝希望凝视著男人。 青年微微睁大那双蓝色眼睛。 「另一个世界?这是某种譬喻?」 「这、这不是譬喻,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就更搞不懂了。你说的世界不是指国家或大陆之类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来自一个叫作日本的国家,那里真的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那个……」 ──果然不行啊。 说到一半的话语沉没在夜晚的寂静中。既然他这么说,那么来自异世界的访客绝非稀松平常的一般现象。接二连三的失望加上疲劳沉重地压在肩头。与其说悲伤,那更接近虚脱般的无力感。雫深深叹息。 ──这种事我也知道。 不会有任何人主动注意到默默走在姊妹身后的她,不会有任何人主动对平庸无奇的自己伸出援手。首先一定要自己有所行动才行。 世间无论何事,无法顺心如意才是常态──一这么想,思考也冷静许多。 雫的视线飘向挂在背包旁的针织布偶。布偶熊的两颗黑色大眼珠与妹妹那双明亮的杏眼重叠。雫感觉耳边响起了令人怀念的斥喝声。 雫挺直背脊,直视著前方的青年。 「我名叫水濑雫,十八岁。就读大学文学院人文系的一年级,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你呢?」 或许是没想到雫会突然自我介绍,只见他双眼圆睁。 「大学是什么?其他还有很多听不懂的部分。」 「大学是我目前就学的学校,其他部分你听过就算了,请别在意。」 「你要我别在意啊……」 青年纳闷地如此回答后,立刻收起疑惑,以平淡的语气回答: 「我是埃利克,今年二十一岁,魔法士。目前在这里担任图书管理员,专长是魔法文字吧。」 「魔法士!你会用魔法?所以刚才那个真的是魔法喔?」 「我再说一次,不要大呼小叫的。为什么会这么吃惊啊?」 大概是因为古怪的对手而伤脑筋,他搔了搔太阳穴。雫只是呆愣地反刍青年的话语。 「是奇幻小说中的那种魔法……?真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不是代表自然科学的魔法吧?」 「我不晓得你在问什么。」 「那个……该怎么说明才好……」 在原本的世界捡到一本书,回过神来,自己就站在沙漠中了。简短整理就只是这么一回事,但雫也觉得要是初次见面的人对自己这么说,自己也会先怀疑对方的精神是否正常。 「那个……既然有魔法,不能用那种力量在世界之间移动吗?」 「没听过这种事。在同一个大陆上只要知道座标就能转移,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闻有其他世界存在。不过,水濑雫这名字确实满奇怪的,很有异国文化的感觉。」 「水濑是姓氏,名字是雫。水滴的那个雫。」 如果这三个字都是名字,在原本的世界也够罕见了。雫如此纠正后,埃利克微微揪起眉心。 「什么啊,原来是雫(水滴)啊。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 「我明明就是这样说的。」 「你没有。」 虽然对方即刻否定让雫差点鼓起脸颊,但光是语言能通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对了,埃利克先生没有姓氏吗?」 「名字前会冠上家名的只有贵族或家世渊源的豪族而已,所以王族都有很长的名字。不过我就只是埃利克。一般人都是这样。」 「那我也只是个雫就可以了吧……」 报上全名像现在这样遭人误会,要解释也很麻烦。埃利克对径自点头的她投以看著怪人般的眼神。不过他立刻察觉了掉在脚边的手机,便弯下腰。 「这是你的?」 「啊……谢谢。」 刚才不小心松手掉了之后就忘了它的存在。雫道 谢后接过手机,先检查手机萤幕有没有摔裂。埃利克探头窥视,对那小型的发光机器似乎显得相当好奇。 「那是什么?魔法道具?」 「不是。这个叫行动电话,和魔法没有关系。现在收不到讯号,只剩下大概一半的功能吧。」 雫如此说道,开启手机的相机功能拍摄自己的手。随后打开拍摄的图像,将萤幕转向对方,青年疑惑地把脸凑近。 「真有意思。这是依照什么原理运作的?」 「我不晓得。因为我是文科……」 雫感觉到几分尴尬的同时,为了节省电量而关闭电源。 「既然不知道机械之类的东西,和我的世界果真没有交流吗……」 最糟糕的状况下,雫说不定是头一个像这样闯进这世界的人。若真是这样,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就真的必须漫无方向地摸索。 见雫陷入沉默,埃利克眉心微蹙。 「你差不多该回去休息了吧?」 青年的反应相当平淡,大概是以为昏倒在路边的后遗症让雫陷入混乱吧。 不过,要人家马上相信这种话未免太过强求。就算声嘶力竭大喊「我来自另一个世界」,肯定也不会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雫抬起脸,往上笔直看向青年管理员。 「请问,这座图书馆我也能用吗?」 「只要你不把书搞丢或弄脏。」 青年的许可很乾脆。雫原本就对学习没有抗拒,无论是要翻找无数资料或是阅读大量藏书。虽然以前有人取笑她「老是在看书」总让她心痛,但现在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得到知识,寻找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首先只能从这里做起吧。埃利克对著下定决心的雫轻叹一声。 「如果你没别的事,那我差不多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啊,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 道谢的话才说到一半,青年突然伸出的手让雫的话语戛然而止。 埃利克的指尖轻拂过她的眼角。 「如果要查资料,小心别把书弄湿了。」 「呃……咦!」 当雫察觉那只手拭去了自己也没察觉的泪痕,青年已经轻拍雫的肩膀,转身走回黑暗之中。直到那姿势端正的背影自视野消失,脸颊微微泛红的雫这才回过神来。 「他……是在为我打气吗?」 虽然不太明白青年的用意,但至少取回了几分气力。雫背起沉重的背包,走出图书馆。 在异世界首次仰望的夜空中,挂著一轮苍蓝的月亮。 第三章 曾有人建议雫:「有什么意见可以直说啊。」 那时雫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说。雫从不觉得自己有刻意压抑避免表达意见,如果有必要让人知道,雫就会开口。雫沉默时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样比较适当。 但是过了好一段时间,雫终于察觉那句话的意思。 姊姊懂得如何在露出温柔微笑的同时向人提出请求,妹妹无论遇上任何事都会予以清楚评断并将之化为言语。与这两人相比,自己看起来大概就像个没有自己意见的人吧。 当三人同时在场时,两人几乎会对任何事都提出想法,雫大多时候只负责附和。想法接近姊姊那边就附和姊姊,偏向妹妹的意见时便附和妹妹,顶多加上一句:「嗯,我也这么觉得。」也许那在外人眼中看来,就像是不愿与姊妹争执而选择自我压抑吧。 但是尽管表面上如此,雫绝没有因此抹煞自己的想法。 当意见与两人背离时,雫会平静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无论能否得到赞同,雫总是要求自己确实将之化为言语,面对大姊与小妹也不会轻易退让。 但是到头来,尽管雫如此要求自己──「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雫自己还是不太明白,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雫来到远离两姊妹的遥远地方,远离那股焦虑感,重新面对自己。 也许正是因为怀著远离家人的想法……才会来到这个世界吧。 来到这个无论去到何处,自己永远都是异邦人的魔法大陆。 ※ 来到这世界之后的两星期,转眼就过去了。 「大姊姊,快画下一个嘛!」 「等一下喔。」 在年幼兄弟的恳求下,雫再度握紧了前端尖锐的石头,在濡湿的地面上开始作画,两兄弟蹲在她身旁,凝神注视著逐渐成形的线条。其中一人很快就大喊:「猫咪!」 「猜对了。那么──这个呢?」 「狐狸!」 「嗯嗯。这个呢?」 「鹿!」 「是山羊啦。这个看起来像角吧。」 雫从以前就喜欢画些小插图。话虽如此,程度仅止于在笔记本的一角涂鸦或是风景写生当作消遣。不过雫从没想过这兴趣如此受到孩童们的欢迎。年纪较大的哥哥相当热衷,而弟弟似乎也是比较早学会说话的孩子,看到特徵明显的图画就能一一猜中。不过在雫自认同样容易辨认的图画中,有些两人能猜中,有些则不行,也许是因为两边世界的动物生态也有若干差异吧。 「这些要是也能自己调查就好了……可是这边的文字我看不懂啊。」 既然语言相通,那么文字或许也行?虽然之前雫抱持著这样的期待,但是她看不懂这世界的文字。 这让雫很是失落,但看不懂也没办法。现在雫寄住在当初收留她的女性家中,在学习常识的同时帮忙家务,服装也已经改成在这世界普遍的衬衫与裙子。 当雫开始画下一只动物时,玄关大门敞开,男性访客步出大门。应该是会谈结束了吧。年幼的两兄弟向雫道谢后,随著父亲离去,随后跟著走出家门的女性对雫笑著说: 「谢谢你刚才帮忙顾孩子。工作不会迟到吗?」 「没问题!我现在出发!」 「知道了,慢走啊。路上小心。」 女人轻拍雫的肩膀。为雫提供食衣住的她只愿意向雫收取最基本的生活费,但是寄人篱下的雫还是希望能对等予以回馈,因此请这名女性为她介绍了向路人兜售商品的工作。雫尽快完成准备,快步跑到街道上。 外头飘著毛毛细雨。在彷佛就要压向地面的厚重乌云下,雫披著遮雨斗篷迈步奔跑,跑步时留意著尽可能不让泥水溅起。这时,她注意到自街道的另一头走近的集团,也跟著放缓步伐。 那群人穿的并非遮雨斗篷,而是白色长袍。 将近十人组成的集团排列整齐,走在街道上逐渐靠近。也许是因为现在的天气,长袍下襬都沾上了泥水的污渍。他们似乎也不是镇上的居民,在这灰色的景色中显得异常突兀。雫以眼角余光打量著这奇异的一群人。 ──就在这时,雫与集团中的一名少女四目相对。 年龄大概刚过七岁吧。少女穿的长袍与其他人造型不同,拉低的兜帽下露出的双眸是异样惹眼的鲜明绿色。 彷佛灰色世界中唯一色彩般的美丽双眸只是扫过雫,便再度转向前方。不禁看得出神的雫一不小心让脚踩进了泥淖中。 「呜哇!」 身体立刻就失去平衡,雫知道自己恐怕就要跌坐在泥巴地上,不禁紧闭双眼,但冲击力迟迟未到,取而代之的是傻眼的语气从背后传来。 「──雨天最好不要用跑的,摔倒了可是很惨的。」 雫还清楚记得青年那淡然的说话声。她连忙睁开双眼。 「埃、埃利克先生!」 「好久不见,异世界人。」 毫无起伏的招呼声让雫皱起眉头。职业为图书管理员的青年的工整脸庞上,一如往常摆著一副看不出感情的表情。她连忙站稳身子,离开撑著她背部的那只手。 「谢谢你……一时走路没注意,不好意思。」 「你刚才看到的是名为休拉教的宗教的巡礼者集团。你看,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著黑色的咒具吧?他们就是在各个村庄巡回,向居民发配那玩意儿。」 埃利克指著挂在附近民房屋檐下的黑色装饰。以绳索吊起的黑色漩涡状饰品,形状有几分类似原本世界中的驱虫蚊香。 「……这世界上也有奇怪的宗教啊。难道有除虫方面的效果吗?」 「更正确地说,是刚成立不久的新兴宗教。顺带一提,没有除虫效果,虫子照样会飞进来。不过巡礼者声称:『能拦阻不乾净的空气。』也许是因为最近连日下雨,各种疾病开始传染。他们自称能让雨停,也能治疗病人。传闻中还满有效的,所以信徒也渐渐增加。」 「是、是这样喔……你懂得真多耶……」 对方突然拋出超乎闲聊程度的解释,让雫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虽然雫打从被扔进这世界的第一天就结识了这位青年,但关系算不上多亲近。在那个夜晚之后,只有雫再次造访图书馆时交谈过一次,而且还是因为发现自己「看不懂文字」而消沉的时候。每次都让他看见莫名其妙的反应,恐怕在他心中已经成为一个怪人了吧。现在埃利克不知为何走在雫身旁。 「也不算特别懂。我是魔法士,所以对信仰没有兴趣。」 「魔法士一般都是这样吗?」 「是啊。不过对你倒是有几分兴趣。」 「啥!」 预料之外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短促惊呼。她战战兢兢地打量身旁的青年,只见埃利克一本正经地看著前方。兴趣究竟是指什么? 肯定不是正面的那种兴趣吧。八成是被他当成严重妄想症的患者。雫紧张地等候对方的下一句话,而埃利克以念诵文字般平淡的语调回答: 「在那之后,我尽可能查了所有能查的文献,但还是找不到有访客来自其他世界的纪录。顶多只有『非人者』从不同位阶现身而已。不过,如果将童话传说之类的记述也列入考量,过去确实留有数则就这世界的法则而言不可能发生的奇异传闻。也许那会是让你回到原本世界的关键。」 雫停下了步伐。 抬起头仰望埃利克,睁圆的双眼充满了惊愕。 「……啊,呃……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那些都是骗人的吗?」 「是、是真的!」 「嗯,我也这么认为。在这大陆找不到你这样的容 貌和服装,携带的物品也相当怪异。况且──」 蓝色的眼眸回应雫的视线。 「如果不是真的,我想你也不会哭成那样。」 「…………!」 雫不禁屏息。 知道自己被扔进这个陌生的世界,像个年幼孩童哭喊著亲人的名字。 但是,因为目睹那赤裸裸的一面──他相信了雫所说的话。 涌现的感情哽住喉咙,眼眶霎时间发热,雫强忍住泪水。 她细细品尝那份喜悦后,缓缓吐气恢复平静。 「……真、真的很谢谢你,埃利克先生。」 「叫我埃利克就好,毕竟你也只是雫。」 青年这句话让雫回想起初次见面时的交谈,便噗哧一笑。 埃利克伸手轻拍她的肩膀。 「有空可以来图书馆一趟。我会仔细向你说明。」 青年只留下这句话,便沿著细雨绵绵的街道渐行渐远。 雫好一阵子站在原地目送那姿势端正的背影离去。 在白天也依然昏暗的图书馆内,雫压低脚步声向前迈步。入口处虽然还有人的身影,但越往馆内深处走就越幽静。经过巨大书架的转角时,差点与从另一侧走来的男人迎面撞上,她连忙低头。 「不、不好意思。」 「小心点啊,小妹妹。」 高大的男子和善地对雫摆了摆手,但是雫注意到对方腰间佩带的长剑,差点惊呼失声。雫告诫自己这世界就是这样。再度体验到文化隔阂的同时,她低头行礼自男人身旁走过。 埃利克在图书馆最北端,日光无法照到的角落等待著雫。被书架包围的这个地方有张书桌,书桌上搁著一盏散发苍白光芒的提灯。 雫将沉重的背包放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之后先是皱起眉头问道: 「视力会变差喔。看书的时候要在更亮的地方才行。」 「强光会伤到书本。」 「要是视力变差会很麻烦吧?这世界又没有隐形眼镜……」 「隐形眼镜是什么?和眼镜不一样吗?啊,难道有战斗用的功能吗?」 「为什么有战斗功能啊……贴在眼球上的镜片啦,用来代替眼镜。」 雫一辈子也不会想戴那种莫名其妙的隐形眼镜。虽然雫很感谢埃利克愿意相信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埃利克心目中的异世界似乎与地球相去甚远。 雫结束说明,伸手摸向提灯。她原本打算提高亮度,却找不到调节钮之类的装置。她为了更仔细观察提灯而把脸挨近,但在鼻尖就要触及提灯表面时,埃利克的手拦下了她。因为雫没想太多就靠近,整张脸就这么撞上青年的手掌。 「呜唔!不、不好意思……!」 「太近了。想做什么先跟我说。」 雫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埃利克依旧一派平静。 他轻叹一口气,将手掌放在提灯上头。口中低声咏唱后,苍白的光之粒子在四周飞舞。苍白光芒照亮青年那工整五官的轮廓,纤长睫毛投落的阴影让雫不由得看得出神。这时发光的粒子已经被吸入提灯中,里头的灯光也随之增强。 「咦……?好、好神奇喔,这也是魔法吗?其他还能做到什么事?」 「先搞懂你自己的事吧。」 埃利克立刻回绝,雫失望地垂下肩膀。 毕竟魔法就相当于异世界的象徵。既然有机会,雫也想了解更多。 不过埃利克似乎不打算再施展其他魔法,反而将摆在手边的厚重书籍推到雫的眼前。 「我调查了之前是不是有你这种不可思议的转移案例。纪录上在两百四十年前似乎曾经频繁发生难以理解的奇异事件。根据当时的纪录,有一天某个场所突然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出现的并非幻象,而是具有实体的场所,而且连人和马之类的生物也跟著出现。」 「所、所以说?」 尽管埃利克快嘴解释,但雫完全不明白有何不可思议。再说,魔法本身对她而言就是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也许是感觉到补充说明的必要性,埃利克放缓了语调。 「好吧,还是先向你解释魔法的基础。首先,魔法需要几项不可或缺的要素──魔力、魔法定律、魔法构造。」 「魔力和魔法定律,还有魔法构造……」 「嗯。首先所谓的『魔力』是指少数人与生俱来的力量。天生没有魔力的人……或是拥有魔力但量太少的人就无法施展魔法。比方说,你就没办法使用魔法。」 「喔喔……所以我没有魔力喽?」 「没有。魔法士只消看一眼就能分辨魔力的有无。」 埃利克如此断言,让雫不由得有些失落。不过,既然是与生俱来的条件,那也只能放弃。她的视线飘向提灯的柔和蓝光。 「所以说,魔法士是依血统决定的?比方说有魔法士的家族之类的?」 「这也不对。魔力的有无并非随血缘关系继承。简单说,任何人都有可能生下魔法士的后代。一般认为这单纯只是机率的问题,目前还不晓得区别天生有无魔力的原因。」 「原来如此……所以是运气问题吧。」 「魔力量也是每个人不同,要说是运气大概相去不远吧。接下来,魔法士施展魔法的时候,必须使用『魔法定律』。这和物理法则相同,原本就存在于这世界上。人们根据定律去构筑『魔法构造』才能施展魔法。定律是共通且无法改变的基础规则,但构造则是随施术者改变。简单说,魔法构造就是使用魔法所需的工具。」 「规则和工具啊。虽然目的同样是『生火』,也有钻木取火和火柴等不同的方法。就是这个意思吧?」 「你话中有些部分我听不太懂,不过大致上应该没错。就算是造成同样效果的魔法,也可能选择了不同的魔法定律,或是选择同样的定律但运用方式不同。因为魔法构造是每个魔法士技术水准的产物,个人差异相当大。」 魔法构造也许就相当于工程师写的电脑程式吧。雫以自己拥有的知识当作对照,接受了埃利克的解说。埃利克将笔轻敲在手边的纸张上。 「魔法所受的限制,不外乎来自魔力、定律、构造的某个要素。其中最为严格的是魔法定律带来的限制。违反定律的魔法,无论是多么才华洋溢的魔法士都无法实现……不过啊,其实两百四十年前的这个事件就违反了魔法定律。」 埃利克的笔指向摊开在桌上的书。大概是关于魔法的基础解说已经结束,现在言归正传了吧。经过这一连串异世界的知识解说,雫心生疑问。 「你说违反魔法定律,会不会只是使用了尚未发现的定律啊?」 「不是。魔法不能无中生有。能让身旁的物体转移位置,也能干涉自然,创造出火焰或冰块,但是没办法从空无一物之处创造出生物。」 「喔喔……所以说没办法从高礼帽中变出兔子啊。」 「什么意思?」 「我那个世界的事啦。」 雫径自点头表示理解。埃利克瞥了她一眼,回到正题。 「另一个有名的定律是,魔法无法让时间倒转。虽然其他还有许多限制,但在刚才提到的事件不符合这两点定律。」 「也就是没办法跳跃时间回到过去吧。可是在那个事件中发生了?」 「该怎么说呢?十年前发生的战争,突然连同战场一起出现在平原上。运气不好,当时也在场的军队有一百四十六人被卷入过去的战争而丧命。而且突然出现的战争在三小时后,同样突兀地消失无踪。」 「灵、灵异事件……?」 「当时进行调查的魔 法大国法鲁萨斯的推测是,在一个受到局限的空间内,有某种力量运作,将某个人过去的记忆实体化,转变为现实中的现象。」 「不好意思,请说得浅显一点。」 「总之,就是当时在场的某人的记忆化为现实了。比方说,假设你是那个某人,刚刚在路上差点跌倒时的光景突然出现在这里,而附近的巡礼者队伍、我,当然还有你都是现实中的人。」 「什么跟什么!太奇怪了吧!」 简直是无法理解的灵异现象。埃利克以笔尾轻点书页。 「重点在这之后。这事件当中,其实有六十九名被卷进去的人当时莫名失踪。他们于一星期后在相当遥远的地点──也就是过去那场战役真正发生的平原上被人发现。幸好所有失踪者都平安归来,他们都声称没有任何受到魔法转移的感觉,就像是回过神来就站在那个地方了。」 回过神来突然站在完全不同的地点。同样的现象,雫两星期前才刚体验过。 雫得知最初的线索,身子不禁向著青年前倾。 「咦?所以我也是同样的例子吗?」 「虽然不是跨越世界的移动,但就无法理解的移动而言,确实相同。所以我觉得详细调查这件事也许会得到某些线索。你在移动的当下,有什么感觉?」 「那时候是突然间……我记得……好像捡了什么东西……」 ──头一阵刺痛。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雫尽力回想,但当时的记忆却像是不知不觉间被消除似的无法回想。只有黑色的洞的影像浮现脑海,令雫不寒而栗。 见雫答不上来,埃利克阖上了厚重的书本。 「这就先放一旁吧。如果要继续调查,得到其他国家比较好。这里资料不够。」 「……其他国家?」 「比较方便的应该是离这里不远的坎德拉吧。万一在坎德拉没有收获,还可以透过那边的转移阵前往法鲁萨斯。因为法鲁萨斯是当时调查事件的国家。毕竟有著魔法大国的名号,知识量也相当丰富,我想应该最有指望吧。」 「法鲁萨斯……」 雫在口中反刍著那异国的语感。如果前往该处,就能找出回到日本的手段吗?在意识几乎陷入沉思之前,雫突然回过神来,连忙自背包中取出笔记本。 「请等一下喔,我做个笔记。」 「可以啊。你慢慢来。」 雫回想著刚才埃利克的解说,同时摊开德文课的笔记本。在上课进度的笔记之后接著开始记录刚才听闻的名词。也许是对她书写的文字感到好奇,埃利克凝神注视著她的笔尖。雫发现青年的浏海几乎要触及自己的前额,吓得向后退开。 「那个,太近了啦……!」 「啊,不好意思。只是在想原来你真的来自不同的文化圈啊。」 「我打从一开始就这样自称了!」 这位青年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似乎不太寻常。如果讲得更坦白些,他似乎把雫当成某种生物。虽然人类确实也是一种生物,但情绪与羞耻心跟一般人无异的雫连忙和散发著一股淡淡清香的青年拉开距离。 埃利克的笔尖指向雫写到一半的文字。 「这是你独创的文字?」 「什么独创,我这个人有那么奇怪吗?这是我的国家的文字。」 「和你原本写在这边的文字相比,你刚才写的字体完全不同啊。」 「喔。那边写的是德文,是我原本正在学的外语。」 「外语?只是国家不同,差异就这么大?」 「因为中间隔著大海啊。」 虽然雫觉得理所当然,但这片大陆似乎和其他大陆几乎没有往来。雫曾经听镇上居民提过,只有少数国家与东方大陆维持交易。 「这边的大陆和东方大陆的文字应该也不同吧?」 「是有差异但不大。因为在黑暗时代,有不少人从这边移民到那个大陆。」 「喔喔,就像英国和美国的关系吧。」 雫点头表示理解,埃利克指向雫刚才书写的其中一个名词。 「这代表的是什么?」 「『法鲁萨斯』……应该吧。」 雫将专有名词以发音相近的片假名拼音记录。这世界的语言在雫耳中听来像日语,但是专有名词的发音比较接近西方语言。虽然容易与其他单字区别,不过要以书写记录时总是有些不安。 「那这个呢?」 「『魔法定律』。」 「真奇妙。字面和『法鲁萨斯』差异很大。有什么规则吗?」 「也不是规则啦,因为这是片假名和汉字两种不同的文字。我的国家的文字种类很多,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几万字吧。」 「咦?真的吗?不是你独创了上万的文字?」 「我哪有那种闲工夫啊!是真的!」 如果自己独创上万的文字,那真的毫无疑问是个怪人了。也不知埃利克是否理解,他只是感叹地说著:「原来是这样啊……」雫认为继续针对文字讨论下去也只会离题更远,便阖上了笔记本。 身为图书管理员的青年以打量未知事物般的眼神注视著她。 「你这个人比想像中更有趣呢。」 「这种称赞听起来好像我是动物园的熊猫啊……」 雫品尝著无法与人分享的异世界人的心境,以手指轻弹魔法的提灯。 离开图书馆时已经是入夜时分。看著街道两旁民房点亮的一盏盏灯火,雫对送她来到门前的埃利克低头致谢。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对我很有帮助。」 至今为止原以为毫无头绪,但在他的协助下看见了一丝希望。面对雫低头道谢,埃利克只是应了一声「嗯」。不过就在雫转身要离去时,埃利克对她的背影说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在这个城镇工作存钱,去其他国家看看。首先就把目标设在坎德拉,那边也不行的话就去法鲁萨斯。」 如果不放弃回到原本的世界,就没有其他选项了。埃利克对著面露苦笑如此回答的雫,纠起眉头说: 「你看起来是有充分的毅力,思路也算脚踏实地,但是对这个世界近乎无知。比方说,你知道你这发型走在路上非常醒目吗?」 「咦!是、是这样吗!」 「这世界的女性基本上都留长发,你的头发长度容易引人侧目。」 确实听他这么一说,收留雫的女人以及镇上的其他女性都为了避免长发妨碍动作而将头发盘起。雫伸手轻触自己及肩的头发,埃利克继续说: 「光是这种小事就像这样了,现在的你就算踏上旅程,很有可能连坎德拉都无法抵达。再说就算抵达了又要怎么办?没办法阅读文字的你要自力调查,恐怕相当困难。」 「……文字就一面旅行一面学。其实我也不讨厌读书。至于辛苦,我有心理准备。」 目前为止只是自己够幸运而已。一旦要前往其他地方,肯定会遭遇重重困难吧。雫看向挂在背包上的针织布偶,注视著熊布偶的黑色眼珠,彷佛就听见妹妹告诉她:「这点小事当然办得到吧?」 不过……撇开勇气与干劲不谈,确实还是有一抹不安挥之不去。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身分,就连在这魔法广为人知的世界也是种特异案例。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目的地,也可能还是找不到回去的手段。 埃利克注视著眉间蒙上一层阴霾的她,开口说: 「我也一起去吧。」 「嗯?」 「至少比起异世界人孤身一人要好多了。再怎么说,我也是魔法士,同时也是研究者。 要调查什么,比起你一个人有效率吧。」 「呃……」 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些什么啊?光是像这样为雫调查资料就已经让雫感谢涕零了,为什么会突然提议要结伴同行? 雫敢肯定就算埃利克帮助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况且雫的相貌也只是普通水准,虽然曾有人称赞她「可爱」,但那赞美只是就两位美女姊妹的陪衬品而言。不过如果说埃利克对谁都同样亲切和善,亲切程度有点过了头才会突发奇想,似乎也不是这样。 青年对显得不知所措的她轻轻摆手。 「你好像觉得莫名其妙,但你知道你其实是多么特殊的案例吗?大陆两千年来的历史中,异世界人的造访史无前例。我想知道你与过去的事件是否有关连,对真相也有兴趣。」 「这个嘛……」 雫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会招致这种事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走在大学校园内,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沙漠中了。这现象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头颅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埃利克见雫不由得深深皱眉,推测雫担忧的问题,无所谓地补上这句: 「啊,如果你是担心与我两人独处,你大可放心,我对人类没什么兴趣。」 「不、不是啦。只是……觉得听起来很不寻常而已……」 「这倒也是。不过真要说的话,你算是幸运的一边吧。」 他所说的是事实。明明自己是突然间被扔进异世界,现在别说是住处,就连工作都有。而且还加上相信自己奇异的身世,愿意一同旅行的魔法士。如果这不算幸运,还有什么算得上呢? 雫回顾来到这世界的一切,抬起脸。 「你说的对……谢谢你。」 「不用客气。不安也是理所当然。那你决定如何?」 直率的问句。 雫低头看著一路走到这里的双脚。 随后抬起头,凝视青年的蓝色眼眸。 「……和我一起去,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目的在于回到日本的这趟旅行,对他而言有什么价值吗? 埃利克正面回答雫的疑问: 「现在还不晓得。不过我想知道真相,毕竟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雫听他如此回答后,点了点头。 没有其他答案。 虽然埃利克是个难以捉摸的对象,但雫认为他应该是个诚实的人。不但是这世界的人,还是魔法士。在突然揭幕的这趟奇异旅程,恐怕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同伴了。 雫下定决心后挺直背脊端正姿势,将双手在身前叠合,深深低头。 「拜托你了,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我知道了。」 青年的回答听起来虽然不带暖意,但确实感受得到诚恳。雫使劲捏紧了背包。 ──旅程就要开始了。 相信那一丝可能性,在这个有魔法的不可思议的世界旅行。 前方一片迷雾,不知有什么正等待著自己,但自己恐怕非前进不可。只要心中还不放弃回到过去的日常生活,就算路途漫长也只能咬紧牙关向前迈步。 「我必须做些准备,你应该也一样吧。出发时间就订在一星期后吧?」 「咦?我还没存好旅费之类的啊。」 「不用,我来付就好了。不过作为代价,我有一个请求,你可以把这个当成我和你同行的目的。」 「咦!是、是什么?」 「教我学会你那个国家的文字。」 雫震惊的眼神与青年那暗藏著幽静热情的视线彼此交错。 目前两人之间还没有事物能彼此分享,只是怀抱著全然不同的目的,并肩站在同一个起点。 之后雫回想。 她的转捩点,就是站在无垠沙漠中的那一刻。 她的故事的序幕,在与他相遇的瞬间揭开。 而他们的旅程始自他的这句话。 命运终究受人的意志影响。 所以雫自己做出选择,踏上这条路,为寻找归途而旅行。 无人知晓的历史就此开始,最终引发颠覆这座大陆根源的革新。 第四章 在有魔法的这个世界上,有种名为「转移阵」的移动手段。 简单来说,那是两个为一组的瞬间移动装置,只要站上刻有魔法图样的法阵,就能让人直接转移至另一个法阵上的装置,对雫而言可说是超乎想像的方便。但由于是相当昂贵的设备,只有大型的城镇才可能设置,不过只要取得转移阵的使用许可,就能省下数星期的马车劳顿。 所以雫与埃利克离开了一开始的村庄之后,便前往最邻近设有转移阵的城镇。 两人抵达后,前往申请使用转移阵── 「现在没办法使用转移阵。因为附近发生战争,全部都被封锁了。」 「啥……?」 雫愣愣地张著嘴。两人来到就原本的世界相当于市公所的这栋建筑物,也许是从早上就一直重复同样的说明,负责办理手续的男性显得有些无奈与冷淡。 雫转头看向一旁与她同行的青年。 「转移阵不能使用……所以我们被困在陆上孤岛了?」 「沿著马车干道移动就能出去,完全没被困住。」 「一时之间乱了方寸,不好意思。」 埃利克冷静的回答有如一盆冷水,让雫恢复了镇定。 两人离开了接连有人造访的建筑物,沿著大街迈开步伐。位于马车干道旁的这座城镇旅客络绎不绝,并排在街道上的摊贩高声吆喝揽客,每走一步都有新奇的事物映入眼帘,彷佛来到了语言共通的外国。 当雫的注意力飘向从未见过的果实,埃利克突然扣住她的手臂使劲一拉,让她失去了平衡。 「呜哇!」 吃惊的雫连忙踩稳步伐别让自己跌倒,同一时间,刚才她所在的位置有一群凶神恶煞般的男人经过。几乎像是要将她揽进怀中般拉她的青年皱起眉头。 「走路要小心。这城镇有不少危险的家伙。」 「对、对不起。」 雫道歉后自他的怀中挣脱。虽然青年自称对人类没有兴趣,但是距离太近,雫还是感到介意。话虽如此,雫也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惊慌,举起手掩著泛红的脸颊。不过埃利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既然没办法使用转移阵,就得选择接下来的路线啊。」 「就像之前那样,搭马车沿著道路移动?」 「这个嘛,一般是这样没错。但是在这种时候有可能遇到拦截马车的盗贼啊。」 「要、要是这样就更伤脑筋了……」 若被卷进那种问题,一定会给埃利克造成更大的麻烦吧。 雫请埃利克延后出发时间,靠著工作累积了一定程度的积蓄。虽然雫也觉得时间宝贵,但那毕竟是自己生活所需。如果可以,还是希望靠自己尽量努力。 然而,如此一点一点累积的储蓄也不足以支付长途旅行的需要,不足的部分是由埃利克为她负担。雫起初以不能更加依赖埃利克为由回绝,但是埃利克指向笔记本上的德文,向她提议:「这是文字的学费,觉得介意的话就连这种文字也一起教我。」 专攻魔法文字的他似乎对另一个世界的文字也充满兴趣。看著有如孩童掩不住好奇心的他,雫也决定接下这份「临时工作」。来到这世界时,身上恰巧带著英文和德文字典,那沉重的行李现在成了一种幸运。 引领旅程的青年对著神色不安的雫回答: 「总而言之,我接下来会思考之后的行程。你就先回旅店等我,毕竟还有不少准备。」 语毕,他停下步伐。这里正好是能看见两人住宿的旅店所在的小巷入口处。雫先是看向那间小旅店,又转头看向埃利克的脸。 「我知道了。就拜托你了。」 与其在街上东张西望给他带来麻烦,不如在旅店乖乖休息。镇上受战争影响而纷扰不安的气氛让埃利克也如此判断吧。雫接受指示后,目送青年转头回到大街上,自己也转身走向旅店。 狭窄的小巷不像大街有行人往来。雫拉低隐藏发型的兜帽,加快步伐。 但是才走了几公尺,突然有高大的人影从背后笼罩她。 「嗨,小妹妹,又碰面啦。」 「咦?」 没印象的人声让雫吃惊地转头一看,一名佩戴长剑的高大男子就站在身后。 在原本的世界中从未见过的大型武器。注意力首先被腰间的长剑所吸引,雫不由得向后退开半步。体格精壮的男性年龄大概二十五岁吧,红色短发与日晒变黑的肌肤。额头上戴著灰色的护额,那模样简直像刚从战场上归来。充满男子气概的剽悍容貌给人的印象勉强算不上粗野,脸上摆著亲昵的笑容。身穿战斗用轻甲的男人大步走向雫。 「好久不见啦,小妹妹。在马车上发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会没命,不过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马车是指……请问你是哪位?」 雫对突然现身的男人没有印象。虽然感觉曾在某处见过一面,但无法仔细回想。男人脸上笑容相当亲切,但就打扮来看肯定不是一般人。 男人对著提高戒心的雫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你好像晒黑了不少啊。原本的肤色应该更白吧,真可惜。」 「咦,呃……」 不知顾忌的手指在雫来得及反应前就抓住了她的下巴。脸庞被那男人硬是向上抬起,面对初次见面的对象第一次受到这种对待,让雫不禁浑身僵硬。男人笑著把脸凑近。 「我叫塔奇斯,请多指教啊。对了,小妹妹究竟是打哪里来的啊?」 「就是从这边往东方去的某个小镇……」 「不是啦,我知道你是从那个城镇出发的。我是问,你是哪个国家出身?」 ──不妙。 雫连忙伸手按住头。半长不短的头发现在还隐藏在兜帽底下。尽管眼睛颜色和五官与旁人显然不同,但再怎么说也不会被当成异世界人才对。她尽可能维持镇定回答: 「是在更东边的国家。」 「哦?哪个国家啊?」 「是……」 塔奇斯以充满兴趣的目光看著支吾其词的雫。在她犹豫是否要吶喊时,男人终于放开了手。雫连忙向后退开,男人露出惋惜的眼神。 「啊~~算了。这个问题就之后再说吧。」 「之后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就先放一旁,小妹妹。如果要去坎德拉,要不要我带你去?法鲁萨斯也可以喔。我认识懂得使用转移魔法的魔法士。」 「咦?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想拐我入宗教吗?」 不知为何男人知道雫的目的地。也许这确实是值得感谢的邀请,但可疑程度高得没有考量的余地。塔奇斯对戒心不断提高的雫愉快地笑著说: 「用不著这么紧张啦。还记得吗?之前在图书馆不是遇过一次?在那之后,我怕小妹妹迷路而回头看看状况,刚好听见你和魔法士在讲话。」 「你说图书馆……啊。」 回想起来,当时确实差点撞上一位带剑的男人。由于图书馆内光线昏暗,看不清楚脸庞,不过那应该就是塔奇斯吧。见雫的表情放缓几分,男人点头说: 「沿著马车干道移动大概得花上三个月。不过小妹妹也有可能像上次一样差点丢了性命。我正好也要去工作,可以顺便带你去。」 「顺、顺便带我去?」 「对啊,遇到有困难的小孩子当然得伸出援手。就算有三个小妹妹,我也能一只手就扛起来,尽管交给我吧。」 「就只有一个我而已。」 看来他似乎也知道过去雫曾经昏倒在路边。差点变成路边的尸体让雫有些羞愧,但是男人那彷佛对待小 学生的态度让雫无法坦然接受。 雫看著充满自信地挺著胸膛的男人,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有同伴。」 这不是雫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况且雫对这世界也还没熟悉到足以无条件相信随身携带武器的人。更重要的是,男人打量著她的视线似乎藏有某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好奇心。 ──在图书馆与埃利克交谈的内容,他究竟听见了多少? 如果他只是单纯因为善意而提议是没问题,但如果他知道她来自异世界,那就另当别论了。万一被抓去当成展示品,那可不是闹著玩的。 不过,听了雫如此回答后,塔奇斯出乎意料地轻易放弃。 「是喔?嗯~~……既然这样,你一定要多加提防坏人喔。毕竟有各式各样的人,要是有不认识的家伙看似亲切地引诱你,也不可以随便跟去喔。」 「请别担心,我当下就遵守著这个建议。」 「要是你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小孩子就别太逞强。」 「我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啊……不过,还是很谢谢你。」 也许在他眼中,雫就像小学生的年纪吧。雫低声反驳后,对他低头道谢。 雫迈开步伐小跑步打算离开,塔奇斯依旧站在原处,笑脸盈盈地挥手目送。雫转过头去发现他还在,有些不知所措。 「……在附近绕一圈再回去吧。」 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单纯的人,但还是别让他知道自己的旅店位置吧。雫一面小跑步一面点头当作道别,在旅店前方的转角处转弯,打算就这么绕到旅店后方再回去。 ──但是就在她下一次跑过转角的瞬间,身躯猛然前倾。 好像被什么绊倒了──这念头还没浮现脑海,她的身体已经摔倒在泥土地上。雫连忙举起手护住头部,这时不怀好意的说话声从上方落向她。 「什么嘛,想说护卫不见了正是个好机会,不过好像只是个穷小鬼啊。看来这次是落空了?」 「哎呀,先等等。那个包袱满稀奇的,也许能换上不少钱。」 从旁伸来的手一把抓向雫的背包。她一察觉到对方的动作,立刻将背包紧抱进臂弯内。不愉快的咂嘴声随即传进耳中。 「喂!快点把东西交出来。想吃苦头吗?」 稍稍拉高音量威吓的是个表情凶恶的流氓。刚才跌倒恐怕是被他们绊倒的吧。雫挺起沾上泥土的身体,看见围在自己左右两侧的男人手中握著剑,不禁倒抽一口气。 「什、什么啊……?」 「你是没听见吗?我叫你把东西交出来。」 男人的手再次伸向背包。雫躲过那只手而站起身,连忙向后退开。 虽然还不太能理解状况,但他们刚才说「护卫不见了」,换言之,早在雫与塔奇斯交谈时,他们就已经盯上雫了。没带武器的一名少女,看起来就像手到擒来的猎物吧。 幸好身体没有受伤。也许逃得了吧──雫想著,一眼瞥向身后。 但在这个空档,男人的手再度伸向雫。 「……!」 雫连忙转身。能躲过男人想抓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只是因为幸运。下次再被抓到肯定不可能逃脱。雫全力拔腿奔跑,男人们的怒吼声随之跟上。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白痴!」 在怒吼声中拚命甩动双腿。只要能跑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他们一定会放弃。但是就在小路与大街的交接口,另一个男人脸上挂著冷笑注视著雫。 「居然还有埋伏……!」 雫连忙转向跑进另一条小路。虽然距离大街越来越远,但现在除了逃跑之外别无选择。雫一路跑过满是垃圾的阴暗小巷。 「什么啊……!勒索吗……!」 生活在原本的世界时,从没像这样被人追逐过。也许是因为居住在治安良好的地区,也从没有在外头受地痞流氓纠缠的经验。 雫跳过损坏的木箱后,转头看向追逐在后的男人们。距离确实逐渐缩短,心脏也因此剧烈鼓动。踩进泥泞的脚猛然一滑,让雫差点摔倒。 ──万一被抓到会怎么样? 对方肯定熟悉周遭街道巷弄,自己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 冷汗不停流过背脊,不断冒出刺痛的侧腹令人难受。 尽管如此,雫还是气喘吁吁地不断奔跑──然而,一只手冷不防地从暗处伸出,扣住她的手臂。 「你跑得很快嘛。」 在雫还来不及分辨那个人是谁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推倒在小巷的地上。 「唔……」 她倒在地上按著头,仍然挣扎著想要爬起身,但是肩膀立刻挨了狠狠一脚,让她整个人撞在一旁的墙壁上。咂嘴的声音从低声呻吟的雫身旁传来。 「不知好歹的小鬼。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就对了。」 雫对冰冷的男人说话声没有印象。下一瞬间,运动背包已经被一把夺走,直到这时雫才明白自己是被另一个躲在视线死角突袭的男人抓住了。 她按著不断发疼的侧头部抬起脸。 「等、等一下……那是……」 「什么啊,看起来那么沉,里头全都是书啊?」 这时赶来的其他男人也加入其中,五个大男人就这么同时探头看著运动背包内。看著男人粗暴地从背包中扯出英日字典,雫不禁惊呼。 「还、还给我!」 「这也是书喔?」 男人翻了翻字典后,兴趣索然地随手扔向地面。雫想捡起字典,但是其中一个男人用脚踢向雫的手。 「好痛……!」 「给我乖乖待著。还是你也想一起被卖掉?」 与咒骂的男人对上视线。那粗暴的视线彷佛只将雫当成一种物品。 无法理解的暴力突然袭击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让雫浑身僵硬。 ──这里真的和日本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沾满泥土的手微微颤抖,紧绷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雫看见一个男人取出了小型的音乐播放器,脸色为之苍白。 「这什么啊?」 ──这样下去很不妙。 装在那背包中的物品大多都是雫从日本带到这个世界的,包含向图书馆借的书和私人物品。换言之,那等于她的身分证明──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轻易就能察觉其中的异物。万一他们发现奇怪的地方可就惨了。 雫以颤抖的手撑向地面,缓缓站起身。 ──要面对他们实在太可怕了,只想偷偷后退逃走。 然而,要是舍弃这些物品转身逃走,好像会让自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让雫终究办不到。她按著依然发疼的手臂,踏出一步。 「这家伙还带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东西啊。是魔法道具吗?」 「别、别这样……!」 雫伸手抓向被男人反抓著提起的背包。但在那之前,其中一名男人握住了她的手臂。左臂硬是被折向背后,令雫不禁惨叫。兜帽也滑落到后脑杓,及肩的发丝暴露在男人们的视线下。男人皱起脸,视线在她与散落一地的行李之间来回游移。 写著日文的笔记本和日文书籍、在原本世界穿著的衣物、手机、装水的宝特瓶……全都是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物品。男人仔细打量著雫那头就女性而言太短的头发。 「喂……这女的,也许比想像中值钱喔。」 「啥?你说这个小鬼?」 「你看啊,这些东西全都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儿。这家伙长相也怪里怪气的,我看要不是变成人形的某种东西,不然就是更奇怪的……」 舔拭般游移的视线与言语,让雫一瞬间满脑子空白。 ──被发现了。 异世界人的身分也许还不会立刻被拆穿,但是这样下去,他们不会放雫离开。该怎么办才好?只有恐惧这种情绪不断自心底涌现。 「怎么啦,小鬼头,吓到哭出来了啊?」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 痛楚逼得眼泪渗出,但喉咙依旧发不出声音,恐惧支配了一切。为什么那时候不跟著埃利克一起行动?为什么一个人走进狭窄的小巷? 双脚不停颤抖。一定要想出一些藉口才行。雫尽管找不到话语,还是勉强开口── 「那是我的同伴。请你们放开她。」 响彻小巷中的说话声并非出自雫。 男人们转头看向小巷的入口处。站在该处的是一位眼神冷淡的魔法士。 看著灰头土脸的雫,他那工整的脸皱了起来。头发依然被抓在男人掌中的雫低声呻吟。 「埃、埃利克……」 「你一直没回来,所以我到处找你啊。还好没有离太远。」 情感淡薄的说话声。青年熟悉的语调让雫安心得一瞬间几乎虚脱。眼眶噙满泪水,青年的话语声抚平她的惊惶。 「不用担心。等一下。」 埃利克的视线一瞬间挪向摆在小巷旁的水瓮。也许是连日下雨的缘故,瓮中积满了污水。面对埃利克泰然自若的反应,一个男人咂嘴走向他。 「给我识相一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看也不是多厉害的魔法士。」 「嗯。不过我想这一点算彼此彼此吧。」 「你说什么?」 埃利克对著嘴角扭曲的男人压低重心,只做了一件单纯的事。 「哗啦」──刺耳的水声响起,男人被瓮中的污水泼得满头满脸。他先是看向脚底下出现的水洼──下一瞬间,怒气为之爆发。 「你这家伙……!」 男人任凭头发滴著污水,抡起拳头。 埃利克面对朝自己冲来的对手,没有任何准备闪避的迹象,只是以指尖弹出透明弹珠般的物体,弹珠飞向男人的同时──青年的咏唱声响起。 白色闪光一闪而逝。男人发出痉挛般颤抖的惨叫声,身体瘫软倒地。 抓著雫的男人放开了雫的头发,面向埃利克。 「……你这魔法士,居然敢对我们动手……」 「这句话也是我该说的。」 「少耍嘴皮子!」 男人使劲将雫推开,所有人激动地纷纷拔剑冲向埃利克。雫见状放声尖叫。 「埃、埃利克!快点逃啊!」 「你别动。很危险的。」 青年魔法士从腰间的小包中取出数颗珠子。他看著朝自己杀来的数把兵器,俐落地向后退开一步。男人们的脚踩在水洼中,激起水花。 ──下一瞬间,迸裂的苍白闪光照亮了暗巷。 「哇!」 雫举起手遮脸。男人们发出短促的惨叫声。 光芒消逝后,她战战兢兢地放下手臂。现在站著的只剩下位于最后方的那个流氓。最后那个男人愕然看著瘫倒在地的伙伴们。 「到底是怎么了……你这家伙,装神弄鬼啊!」 男人踩著倒地的同伴身躯,将剑劈向埃利克。为了敲碎青年的头颅而挥出的剑,让雫不由得闭上眼睛。但那剑身伴随著清脆的声响停住了。 挡下流氓手中厚刃剑的──是埃利克手中的细剑。 单手拔出护身短剑的青年只用臂力就轻易架开了男人的兵器。被推开而失去平衡的男人押著酸麻的手,抬头看向埃利克。 「你这家伙……区区魔法士居然……」 埃利克不再回答男人的嘀咕,在咏唱的同时以脚尖轻踏地面。苍白闪光自水洼中冲出,分岔的电光缠上男人的身躯,发出刺耳的炸裂声。 ──雫颤抖著看向倒下的最后一个人。 「死、死了……?」 「没死,只是昏倒而已。正好街上有卖积存魔力的魔法道具,我用那些魔力制造了小型的雷电。不过这种东西都是拋弃式的。」 「啊,所以你才会把水……」 泼出污水不是为了嘲弄对方,而是为了让电力容易流通吧。水洼中散落著好几颗小水晶珠。这些龟裂破碎的水晶珠就是「积存魔力的魔法道具」吧。一瞬间的进退应变,以及毫无迟疑的剑法,他真的只是单纯的研究者吗?见同行的伙伴转眼间就制服五名流氓,雫松了口气说道: 「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谢谢你救了我。」 雫不敢想像要是埃利克没有即时赶上,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在安心的同时,恐惧也随之重回心头,雫连忙将颤抖的双手藏到背后,佯装镇定的语气低头道谢。 「真的很谢谢你……原来你这么厉害。」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也没多少魔力,买来的魔法道具刚才也全部耗尽了──这是最后一个。」 啪──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裂开的水晶珠自埃利克掌中掉落。他用那只手触碰雫的脸颊。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雫先是脸颊发红,但她马上就发现身体变暖和,身上各处的痛楚也逐渐消褪。察觉脚的擦伤已经消失,让雫睁圆了双眼。 「好了。手伸出来。」 「啊,嗯!」 雫连忙将双手手掌伸到埃利克眼前。她原本以为青年是要检查是否有受伤,但他一语不发地握住了那双手。雫红著脸,一面抵抗心中想向后退的冲动,一面等待他开口说话。 「那个……手没有受伤……」 「我知道。看来应该没事了吧。」 埃利克立刻放开了雫的手。这句话让雫大吃一惊。 ──他早就发现雫的手在颤抖。 真是奇怪的体贴。不过,手指已经不再颤抖。埃利克对脸色不再苍白的她说: 「看来这一带的治安已经变得相当差了,提早移动吧。」 「……好、好的!」 「那么,首先得翻过那座山。」 「山?」 隔天,两人站在相当于国界的山脉山脚下。 尽管来到离第一个城镇那么遥远的地方,仰头看见的天空依然大同小异。 雫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眯起眼睛眺望分隔此处与坎德拉的翠绿山头。 「要用走的越过那座山喔?」 「也不算多险峻的山,野外露宿三天左右就能越过吧。」 埃利克将露营用的行李绑在驮马背上,轻描淡写地回答。雫点了点头,使劲一拉肩上背著的学生包。 「虽然上次露营是课外教学的事了,我会加油的!」 「你倒是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干劲啊。好了,我们走吧。」 埃利克说在设置转移阵与铺设马车道路之前,有许多人利用这条山路旅行,但现在已经鲜少有人使用。不过这也代表不会遭盗贼袭击。 雫走在驮马身旁,扶著驮马背上的布袋,把玩布袋中的乾燥食材,享受那乾燥的触感。 「埃利克,你刚才买了有点像义大利面的材料吧?老实说,我满期待的喔。」 「义大利面?那是指什么?」 「呃,把面粉加水揉成面团做成的,可以乾燥长期保存,之后再加水煮来吃。」 「啊~~……你是说瑟丹吧,大致上符合。在你那边称作义大利面?」 「我现在才发现乌龙面也符合这种说明,不过就当成这样吧。」 雫轻拍布袋,塞在里头的乾燥食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能来到餐点品味相去不 远的世界真是太好了。她感触良多地如此想著,喃喃说道: 「听说义大利军就算在沙漠也会煮义大利面来吃喔。」 「义大利军又是什么?这是笑点吗?如果玩笑话需要前提知识,希望你先加上注解。」 「玩笑话还加上注解未免也太空虚了吧……」 虽然与埃利克的交谈还是时常牛头不对马嘴,但最近雫也开始享受这种难以传递的感觉。她一面鼓励著驮马一面爬上凹凸不平的坡道,这时埃利克不带感情地说: 「翻过这座山就有个名胜风景区。有个叫聂比斯湖的蓝色湖泊,视野很好,风评一直都不错。」 「哦~~我很期待!为了看风景,我会努力的!」 离开上一个城镇之后,雫向埃利克提起先前偶然遇见了名为塔奇斯的男人,埃利克则给了令雫震惊的回答:「那个佣兵我应该见过。就是发现你倒在路边的那个人。」没有向救命恩人道谢让雫有几分内疚,不过埃利克却补上这么一句:「不过,佣兵也是形形色色,你最好小心一点。能独自施展转移魔法的魔法士确实相当宝贵就是了。」其实雫也不知该怎么应对那男人,只是决定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好好致上谢意。 走进山道之后,两人在三个小时内隔著数次短暂的休息,走在大小石块散落的坡道上。听闻旅程是山路,让雫选择了穿惯的运动鞋,尽管如此,脚底还是痛得难受。虽然全身上下都开始叫苦,但她还是默默忍受著,绝不诉苦。 在第五次的休息时,埃利克选择了离山道有些距离的草地,对她指示道: 「今天就在这边过夜吧。把行李从马身上卸下来。」 「咦?要扎营了吗?现在天色还很亮,还能再走吧?」 至少埃利克在这五小时的山路路程中并未显露丝毫疲惫。但是当雫如此说道,他却揪起了秀气的两道眉毛。 「你是认真的吗?自己的身体状况请自己管理好。」 「呃……」 雫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不断传来的刺痛在停下脚步之后感觉更清楚了。如果继续逞强,也许明天就走不动了。 「……不好意思,我会注意的。」 「嗯。那你先在那边坐好。」 「要跪坐吗?」 「什么是跪坐?正常坐著就好。」 在埃利克的要求下,雫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青年在她面前单膝跪地握住她的脚,二话不说就脱下运动鞋和袜子,露出光脚丫。 「咦?那个……」 「帮你治疗伤势,先安静。」 青年魔法士触碰渗血的脚趾前端,开始咏唱。由于从来没有异性直接触碰自己的脚,让雫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埃利克一点也不在意。魔法开始生效,一股暖意从脚尖涌现,痛楚也跟著消褪了。 埃利克对雫的双脚都施法后,站起身。 「好了,可以了。这点程度我还能帮你治疗,要是伤势更严重,凭我的魔力也没办法治愈,你自己要注意。」 「谢、谢谢你……」 想好好道谢的时候,埃利克已经开始准备搭设帐篷。仔细一想,自从踏上旅程之后总是给他带来麻烦。雫连忙站起身。 在她从行李中取出食材开始料理的时候,埃利克在附近地面的几个位置用树枝刻划图样,一一施加咏唱。系在树干旁的驮马喝了雫喂的水之后,似乎也放松了情绪。 晚餐是乾燥食材煮成的汤以及熏肉。用过晚餐之后,旅程的另一个目的「授课」开始了。埃利克看著雫写在笔记本上当作教材的日文,双眼闪烁著光芒。 「真有意思。就这样把平假名和片假名以及汉字参杂在一起使用啊。」 「其实也可以全部按照发音写成平假名或片假名,但一般来说会这样写。」 虽然埃利克为了这趟旅程辞去了图书管理员职务,但现在他的兴趣似乎已经完全转移到雫身上发生的异世界转移,以及她的世界所使用的文字。之前经历了几次的课程,现在雫开始实际示范文字的使用方式。雫写下范例句之后,在手中转著笔。 「因为汉字是三种文字之中唯一的表意文字,一个字本身拥有的资讯量与另外两种截然不同。不过种类也非常庞杂,有些冷僻的字很可能一般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接触到。」 「明明是自己国家的文字却没机会接触,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会啊。」 说穿了,汉字也是来自外国的文字。不过现在针对这一点深入解释好像会偏离主题,况且雫本身对汉字的历史也并非多么了解。 雫以笔一一指著作为范例的汉字解释念法,埃利克则是用借来的自动笔在汉字旁标上某些记号。大概是这个世界的文字吧。圆滑的曲线和直线组合而成的文字,与英文字母的书写体有些神似。 「这边的文字总共有几种啊?」 「共通文字三十四,魔法共通文字是两百五十六。随国家和时代不同,有时会增加若干文字,或字体略有改变。」 「魔法共通文字?」 「用在构造或纹样上。是表意文字。」 「种类还不少呢……我也得早点学会怎么读才行。」 「从常用的单字开始记就好了。」 埃利克如此回答的同时,继续在手边的纸张上不知写著什么。如果这是大学生准备报告,进度算是相当顺利吧。想到这里,雫突然回想起自己的暑假报告。 「……什么也没做啊。」 说起来,现在在雫的世界中已经过了几天呢?如果时间流动速度相同,暑假已经只剩不到两星期了。也许是发现雫的表情僵硬,埃利克抬起脸。 「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 雫举起手在脸前方挥舞,青年见状似乎有所误会,转头环顾阴暗的森林。 「不用担心。我设下结界了,低阶魔族没办法靠近。」 「说的也是……呃,魔族是什么啊!」 「什么意思啊?魔族就是魔族啊。具有与人类和动植物不同的倾向,希冀破坏与污染的存在。」 「呜哇!原来这里是这种世界喔!」 「太后知后觉了吧。该不会在你的世界里没有?」 「……完全没有……」 看来这世界远比想像中更难以理解。不过既然有魔法也有龙,有魔族存在好像也不值得惊讶。 雫不禁抱起膝盖垂下头,埃利克傻眼地问道: 「你已经在这边生活超过一个月了,连这种事都还不知道喔?」 「很抱歉屡屡给您造成麻烦。如果不嫌弃,请别舍弃我。」 「我自认没有无情到那种程度啦。」 雫听见这番回答,抬起头望向埃利克。营火的红光映在他苦笑的脸庞上,美得让雫一瞬间为之屏息。那平稳沉静的身影彷佛是以丰富知识与无数历练铸成一般。 自称比她大上三岁的埃利克,至今究竟走过了何种人生呢?对这世界仍不熟悉的雫无从想像他的过去。 雫第一次涌起兴趣想更了解眼前这个男人,同时也感觉到几分寂寥。 埃利克的语调听起来比平常更平缓。 「如果累了,课程就上到这里休息,找些话题闲聊吧?比方说古老传说?」 「古老传说啊……」 虽然雫想说自己不累,但实际上疲劳已经沉沉压在肩头。再加上对这世界的古老传说也有些兴趣,雫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那就从我开始吧──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位老公公与老婆婆。老公公到山里割草──」 「割草要做什么?」 「他是去收集柴火。另一方面,老婆婆到河边洗衣。这时候从河川上游有一颗很大的桃子咕咚咕咚地滚了下来……」 「那段古怪的咏唱有什么咒术效果吗?」 「那是状声词!这些部分你就别太追究!」 日本古老童话的代表《桃太郎》。在故事说完为止,雫已经不知应付了几个来自埃利克的冷静吐槽。毕竟是古老童话,雫希望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因为是异世界人或个性使然,埃利克简直像才刚懂事的孩童,毫无顾忌地连连发问。直到最后他以「原来是用力量夺取财宝的故事啊」作结时,雫只感到急遽的虚脱感。 「你的世界的妖魔是像这样啊?哦~~满有意思的。」 「我、我累了……接下来换你了。讲故事!」 「好啊,那这次就讲个与魔族有关的故事吧。聂比斯湖的水神。」 那是于坎德拉自古流传的童话故事。 聂比斯湖是位于跨越坎德拉国界的群山后,坐落于翠绿森林拥抱中的碧蓝湖泊。 现在美景广为人知的聂比斯湖,在悠久的千年之前曾居住著一位水神。 传说中,水神受到湖畔众多村庄的祭祀,同时也赐予人们恩惠,双方过著和平安稳的日子。 但是有一天,有一支军队来到湖畔扎营,让和平就此结束。现在连国名都已佚失的那支军队,理所当然地自湖中取水捞鱼,跨越了长年来水神与村人们之间不成文的界线,破坏了湖畔的环境。也因此他们惹怒了水神──许多士兵在一夜之间被拖进湖底而溺死。 「当时率领军队的王子认定事态重大,决定撤离营地。但这时水神提出了要求。」 「要求他们道歉吗?」 「说是道歉也算吧。水神的要求是王子身旁的妹妹……也就是交出公主赔罪。若非如此,就要杀死军队另一半的幸存者。」 「呜哇,是活人献祭嘛。」 雫回想起日本神话弟橘媛。虽然在那故事中的牺牲者并非妹妹,而是日本武尊的妃子,但为了平息海神的愤怒而投水自尽这一点相同。埃利克不理会雫的联想,径自说下去。 「王子难以抉择,但是妹妹认为为国牺牲是自身的义务,便自己前往水神的住处。最后,水神并没有杀害她,而是娶她为妻。」 「是异类婚姻谭啊?」 「对。不过故事没有在此结束。让幸存的士兵归国之后,王子为了拯救妹妹,带著少数侍卫前往水神的住处。历经百般苦战之后,他杀死了妹妹,也成功赶走了水神。然而在失去水神之后,湖泊也变得不再有鱼虾栖息……故事到此结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请等一下!公主死掉了喔?」 原本获救的公主在故事尾声突然被杀掉了。埃利克平静地点头。 「嗯。其实王子去救人的时候,两人正幸福地生活著。当初水神会提出献上公主这个要求,也是因为水神爱上了她。她明白这一点后,也爱上了水神。但是哥哥终究无法原谅两人。这是个流传全大陆的悲剧爱情故事。」 「……省略这段说明,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啊。」 而且连湖泊里的鱼虾都消失了,哪里可喜可贺了? 「会吗?不过就故事来说算四平八稳吧?虽然不晓得问题出在哪一边,但水神终究是屠杀了军队一半的人,最后还能和心仪的女性结婚,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这样收场不太好吧?况且女性还是被屠杀的那些人的王族。」 「这、这样说是有点道理啦。」 到头来谁也无法获得幸福,令人难以率直接受的故事。这时雫突然想到而问起: 「这故事哪里有魔族出现啊?」 「因为水神就是魔族啊,高阶魔族。这片大陆上虽然有著许多著名神话,但神话中出现的众神的存在无法取得证据,恐怕只在想像中吧。另一方面,在遥远的暗黑时代曾有过实际存在于各地,受到人类信仰的众神。那些神祇,我们猜测也许都是高阶魔族。」 「啊……原来如此。」 虽然有些吃惊,但是仔细一想并不那么意外。在雫的世界被称为恶魔的存在中,有些原本也是旧宗教的神祇,只是后来受到其他一神教的否定。在这世界上拥有那样强大力量的存在,对人类而言同样亦正亦邪吧。 「不过高阶魔族其实对人类没什么兴趣,像这样流传下来的故事也不多。目前仍存在于人类位阶的高阶魔族……大概只剩下法鲁萨斯的精灵吧?」 「在法鲁萨斯?有魔族?」 屡次听闻的魔法大国的名称在此出现,让雫吃惊得差点站起身。真不愧是魔法大国,居然还有神祇等级的魔族存在。埃利克反应平淡地点头。 「以前魔女带来的,现在受到王族的魔法士所使役。」 「魔女?是指女性的魔法士吗?」 「不是。魔女是魔法士没错,但魔法士不一定是魔女。拥有非常强大的魔力的女性魔法士,在过去于大陆上被这样称呼,在历史上只有六个人。现在大概只有在童话故事中才会被提起吧。」 「唔哇……感觉好神奇啊……」 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独自累积的漫长历史,雫过去生活的世界自然也相同。而现在两人能对彼此传达各自的知识与语言,也许可说是一种奇迹吧。 雫体会这份深沉的感动后,提早休息入睡。 然后,她梦见了不可思议的梦。 ◇ 空洞宽敞的空间。 她站在这四面没有墙壁,只有白色地面无限延伸的空间中。 这里没有其他人,视野当中没有其他事物。 只有一张桌子摆在她眼前,桌子的颜色与地面同样纯白。 桌上放著三本书。 其中一本是她随身携带的藏青色书籍。她默默伸手触碰封面。 平滑的皮革触感,有如死者的肌肤般冰凉。 雫指尖滑过镶在封面边缘的银色装饰,掀开了封面。 写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的,是类似英文书写体的异世界文字。 雫明明不懂那文字,却流畅无碍地理解了一字一句的意义。雫站在桌前,指尖沿著横书的文章滑动。 『……蕾莉亚公主抵达湖底城堡的当下,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期。然而,身为王族的骄傲与决意更胜死亡的恐惧。要平息水神的愤怒,为国家的士兵们奉献性命──她如此再三告诫自己……』 不知是什么纪录,没有抑扬的朗读声在没有尽头的空间响起。 『蕾莉亚沿著漫漫长廊走去。她不知何时抵达了大厅门前,颤抖著推开大门。站在眼前的是人称水神的男人。非人的男性魔族为了迎接期待已久的新娘,正等著她的到来……』 隐约觉得好像曾经听过这故事。 感觉像是不久前才刚听过,但又像是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知晓。 为何会对这故事有这样的既视感,她搞不懂。 忘掉了。全部都忘了。包含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自己究竟是谁,全都不复记忆。 雫只顾著往下读。 不管再怎么翻页,奇妙的藏青色书本好像都翻不到尽头。 ◇ 隔天。在天色转亮之后,两人便再度踏上旅程。 现在已经鲜少有旅人经过的山路,崎岖难行也是理所当然吧。经过狭窄的危险处时,甚至需要雫走在前头牵著驮马的缰绳帮忙引导。如果昨天埃利克没有为她治疗双脚,也许现在早就进退不得了。踏上旅程后,对雫而言可说是一连串的反省,但雫也希望能从中学习。 满头大汗的雫调整呼吸,走在山路上。走在 前方的埃利克表情依旧平淡,一如往常,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他回过头来询问: 「要休息吗?」 「没、没问题。今天真的,没问题。请让我再多走一段路。那个,只要到了森林的边缘,我们就休息吧?」 蓝色的眼眸直视著雫。 彷佛能看穿一切谎言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正率直地询问雫的意志,在那之中感觉不到温情──只是无比澄澈。 雫一瞬间看呆了,但立刻回过神来挺起背脊。经过数秒的沉默后,青年点头了。 「我知道了。」 虽然回答时的语气依然冷淡,但似乎不打算斥责。埃利克反而向她递出了刚才喝到一半的宝特瓶。宝特瓶原本是雫的,因为相当轻便,雫重新装水随身携带。虽然在可能会被人看见的场所不能使用,但现在正好在登山,两人便交替使用。尽管有些害臊,但敌不过喉咙的乾渴,雫接过宝特瓶补充水分。 「谢、谢谢你……」 埃利克点头回应沙哑的道谢。雫撑起自己的身体,再度迈开步伐。舒畅的疲劳感让脑海中多余的想法逐渐消失。与走在姊妹身后感受自己的存在感有多稀薄的时候不同,沿著崎岖山路走在面无表前的青年身后,让雫强烈感受到这个当下的确是现实。 抵达设为目标的森林边界,雫不由得惊叹道: 「呜哇~~好棒的景色!」 朝下方俯瞰是连绵的翠绿山头。转头一看,后方也同样。之前经过的马车干道就在遥远下方的山脚下,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这、这会让人情不自禁想大喊:『嘿~~』」 「这是想宣示什么吗?」 「站在山顶发出咆啸,让下界众生宣扬我的存在。」 「这只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还是算了吧。」 不解风情的同伴冷淡吐槽,但雫并没有反驳。坐在附近拦腰折断的树干上,决定趁著休息的时候画下这幅风景。平常只是在笔记本的角落画小插图,不过毕竟机会难得,雫这次决定用上一整面来画。大致决定构图,开始以铅笔勾勒时,埃利克在她身旁探头看。 「原来你有这种有趣的专长啊。绘画是你原本的职业?」 「脸靠太近了啦!不是啦,我本来是学生。」 「不过,画得很不错。」 率直的称赞让雫浅浅微笑,低声回答:「谢谢你的夸奖。」 在她就这么继续描绘风景的同时,突然发现远处有个地方少了绿意。在连绵的碧绿森林中,只有在坎德拉那一侧的森林中有一大块褐色的乾燥土地暴露在蓝天下。 「那里是露天矿场之类的地方吗?你看,那个没有长树的地方。」 「你说那个啊──」 听雫这么说,埃利克也看向那片空地。随后他便皱起眉头,陷入短暂的沉思。不久后,他带著几分迟疑如此回答: 「我想……那应该是聂比斯湖。」 「嗯?可是没有水啊……你不是说那是很有名的风景名胜吗……」 「好像乾了。我记得之前确实就在那里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雫看著那块乾涸的土地。那简直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一片乾涸的湖底突兀地出现在碧绿的茂密森林中。 异常的模样宛如被撕开的伤口,教雫怵目惊心。 第五章 关于聂比斯湖的异状,两人在下山之后的第一个村庄就得到了消息。 位在湖畔的城镇原本是观光客熙来攘往之处,但自从湖泊乾涸之后,正为观光客急遽减少而烦恼。两人入住的旅店的老板娘听两人询问后,深深叹息。 「大概是三个月前,湖水突然间就没了。」 「突然间?没有预兆吗?」 「就是没有啊。早上起来一看,湖水就乾了,湖底的地面全露出来。原因完全搞不懂。结果客人们抱怨个没完,来的客人也渐渐变少了……」 有些客人为了一睹有如宝石般碧蓝的湖面才远道而来。若湖水就这么永远乾涸下去,可是会影响全城镇的生计问题。 「湖水突然消失」这一点似乎引起了埃利克的兴趣,他进一步问道: 「在湖水消失的时候,湖周遭的土地是乾的?还是湿的?」 「还是湿的啊。不过在湖水全乾了之后,大家才发现湖里真的一条鱼都找不到。大概真如同传说一般,在水神大人离开之后就全部灭绝了吧。」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有高阶魔族居住于湖中。魔族娶人类为妻,而妻子后来被妻子的亲哥哥所杀害。这段爱情悲剧故事与一般的异类婚姻谭有著共通的哀伤结尾。 雫听了两人的交谈,不禁感慨地说: 「既然湖水消失了,水神的城堡不知道还在不在……」 「城堡?你是指什么?」 「就是那个古老传说啊。湖底不是有城堡吗?公主就是独自前往那个城堡……」 「我没提过这件事啊。」 「嗯?」 听埃利克这么说,雫歪著头思索。试著回想埃利克在山中夜里说的那段故事,但是记忆似乎有些朦胧。雫确定自己听过「湖底有座城堡」,但究竟是在哪里听说的?老板娘对著大惑不解的雫出言相助: 「有个说法是湖底过去有一座城堡喔。在这附近的森林里也有著传说中通往水神之城的转移阵遗迹。在湖水乾涸前一段日子,不知道哪个宗教的领袖有来视察过,那时还有向导带他去。」 「咦?所以真的有城堡吗?」 「这个嘛,在湖水乾涸之后有几个人去看过湖底,没有找到城堡一类的建筑。不过倒是有很多看似建材的石块散落在湖底。」 谜题似乎解开,又好像更难解了。 不过与湖泊有关的话题就到此为止,老板娘马上将话锋转向镇上的名产。 住宿一晚后,隔天雫也去了湖的遗迹一趟,湖底就只有与山顶看过去同样的褐色乾涸土地。不过,就在一眼看上去相当深的湖心处,确实有无数白色石材平躺在湖底,有如梦境的痕迹。 「到头来,湖水为什么会乾掉呢?局部性的乾旱?」 「我想应该不是。那个人不是说过当湖水乾涸时,周遭的土地还是湿的吗?如果水是因为乾旱而消失,应该会从周遭的土壤先乾涸。这恐怕只是单纯因为水被抽走了吧。」 「抽走?谁会做这种事啊?难道是用帮浦抽水要扑灭森林大火?」 「帮浦是什么?虽然我听不懂,不过那不是我们该烦恼的事。」 像是宣告休息时间结束般,埃利克用手中的笔轻敲雫的笔记本。 虽然聂比斯湖观光以遗憾收场,但雫的旅行并非为了游山玩水。前往坎德拉首都途中,在一个镇上住宿的两人打从一大早就开始教学课程。 雫连忙抽回注意力,将英文字母表展示在埃利克面前。 「这些就是英文字母,一共有二十六个文字。英文和德文都使用这个。不过德文有时会在母音上加上变音符号来改变发音,同时德文的发音也比英文有规则。」 埃利克一瞬间露出纳闷的表情,喃喃说著:「是地方口音吗?」在手边的纸上做笔记。 用地方口音来形容德文与英文的关系虽然感觉不太对,但英文与德文都属于日耳曼语,也拥有不少近似的单字。考虑到两者在莫约两千年前是同一种语言,从异世界人的角度来看也许会有这样的感想吧。 「在我的世界中,西方国家大多使用这样的英文字母。来到这里之前,我正在学的是英文和……德文是才刚开始而已。」 雫的母语理所当然是日文,但站在教学者的立场,英文反而比较容易。对她而言,日文是自然而然学会的语言,英文则是「特地去学」的语言。 只要按照自己学习的方式去教埃利克就好了。雫原本这么认为,但是为埃利克上课时总有种莫名不对劲的感觉。那感受究竟从何而来,雫自己也搞不清楚。埃利克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不时会陷入沉思。 雫用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三行字。 第一句先以日文写下「私の名前は雫です(我的名字是雫)」。 另一句再以英文写下“my name is shizuku”。 最后则是以德文写下“mein shizuku”。 她将彼此对应的名词用线连结起来,展示在埃利克眼前。 「这些全都是同一个意思。『我的名字是雫』。」 「嗯。后面两句先不谈,第一句未免也差太多了。这样没问题吗?」 「问题是什么问题?毕竟隔著大海,这也没办法啊。」 「原来如此。日文用三种文字彼此参杂,让视觉容易辨识;只有一种文字的另外两种语言则是加上间隔,以方便区分不同单字啊。」 埃利克迅速地做笔记。看来他果然思路相当灵敏。在这之后,他要求雫多写下几句例句,又询问各语文间单字的互相对照,确认了语序之后抬起脸。 「差异这么大,要学习似乎很费工夫啊。有几种介于日文与英文之间的语言?」 「语言是有很多种,可是应该没有介于日文与英文之间的语言。毕竟日本是个岛国啊,会有差异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嗯~~……你那边是这样啊?」 「这边的大陆毕竟陆地相连,大概不会有太大差异。不过当相隔的距离太远,文化也会有不少差异吧?比方说,法鲁萨斯每户人家都养著一头龙。」 「谁要住那种国家啊?况且龙不住在有人烟的地方,我也没实际见过。」 「咦?我见过耶。就在来到这世界之后。」 「真的吗!在哪里!」 大概是很有兴趣,埃利克露出有如少年的表情,上半身探向桌面靠近她。雫目睹他这一面,讶异地睁圆了双眼。 「呃,就是在那座沙漠。虽然距离很远,但就大小来看应该是吧?」 「斯伊特沙漠啊……真了不起。虽然听说南边的山脉还有龙居住,但一般来说不会出现在沙漠。我也想亲眼见识看看。」 语气自然而然显露兴奋,但是一察觉到雫的视线,他便有些羞赧地恢复原本坐姿。 埃利克看向墙上时钟,连忙站起身。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谢谢。」 「不会,我才应该道谢!」 如果自己有当家庭教师,也许感觉就像这样吧。雫迅速地收拾桌面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狭小的床上,触摸僵硬的小腿肚。 「唉~~还有点痛啊……」 旅程刚开始时,肌肉酸痛是挥之不去的恶梦,但也许是每天都在移动,体力似乎慢慢提升了。最近只要是在路面状况良好的地方,一个人也能骑马。之前每次骑马移动就必须让埃利克抱在怀里,为了尽早脱离这种现况,雫也付出了不少努力。虽然埃利克反应淡然地表示:「怎样我都无所谓,但如果你能独自骑马,马会比较轻松。」不过旅程中得一直让他揽在怀中,实在教雫害 臊得难以忍受。 仰躺在床上的雫腹肌使力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打起精神!就来做个点心吧!」 只要在空闲的时间带,旅社的餐厅大多能让旅客自由使用。雫走到一楼向旅社的掌柜打过招呼,走进了厨房。 「食物和我那边的世界有的共通,有的不同啊……」 在旅途中,雫见过的食材也越来越多,不过与原本的世界完全共通的恐怕只有整体的三分之一不到。而这三分之一也可能只是类似,但实质上全然不同,不过雫为了维持精神的祥和,决定别太追究这些问题。 她从购物袋中取出暂定视为苹果的果实,借了厨房的刀具削皮。将切块的苹果放进陶制的薄锅,再加进砂糖与数种调味料开始烹煮。在这段时间,她一面制作派皮一面呢喃: 「还好以前有学过料理……」 没想到下厨的技能居然会在异世界派上用场。只有这一项专长,雫敢说三姊妹之中是她最拿手。话虽如此,大姊与小妹完全不懂得下厨,而雫本身的厨艺也只是一般水准。尽管如此,在摸索过程中一一尝试异世界的调味料,对雫而言是种不错的消遣。 「──好了,大概就像这样吧。」 雫与石窑苦苦缠斗好一段时间,终于烤好了苹果派,在表面涂上自制的果酱。派整体散发著金黄色的诱人光泽,光看就令人食指大动。相信「甜点的甜味能让人打起精神」的她收拾好厨房后,回到二楼。 「埃利克,点心做好了喔~~!」 敲了敲房门却没有回应。但房内完全没有人声,好像也不是正在睡觉。 「这种雨天,人跑去哪了啊?」 今天外头同样细雨绵绵。越靠近坎德拉,天气就彷佛梅雨季,越是温暖潮湿。为了改变这种容易教人忧郁的气氛才试著烤了苹果派,结果想招待的人现在不在场。 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窗口往外窥探。然而在披著遮雨斗篷来来去去的行人之中,找不到埃利克的身影,反倒是注意到了有一名孩童披著湿淋淋的斗篷。 「嗯?那孩子是……」 那年幼少女的身影让雫觉得似曾相识,下一瞬间,雫察觉既视感的来源而跳起身。 她自己也没披上遮雨斗篷就冲出了旅店,追上走在路上的少女,对她问道: 「那个,你之前好像在巡回各城镇的巡礼者队伍当中吧?今天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会感冒喔。」 ──少女转过身仰起头看向雫。 鲜明惹眼的翠绿眼眸。 彷佛精致人偶般工整的五官。上次瞥见时就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但近距离下仔细打量,简直就像电影中的人物活生生走到眼前。然而少女只是瞄了雫一眼,随即转头再度迈开步伐。雫连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等一下。虽然很像陌生人搭讪小朋友的犯罪现场,但你误会了。那个,如果你要去哪里,我借你遮雨斗篷吧?」 虽然雫不认为自己善良到足以自称善人,但是对陌生人也没有冷漠到能放任小孩子就这么浑身湿透。见雫露出为难的笑容,少女低声喃喃说道: 「……我在找人。」 「啊,你是说其他巡礼者?」 「不是。完全没关系的其他人。请放开我。」 抓著少女肩膀的手传来一阵酸麻。当雫吃惊地抽回手,少女已经若无其事地再度迈开步伐。雫不明白她对自己做了些什么,视线在自己的手掌与逐渐远去的背影之间游移。沉思只维持数秒,雫随即转身冲进旅店。 ──少女缓步走在细雨绵绵的街道上。 独自走在这片彷佛没有尽头的灰色景色中,突然一件遮雨斗篷当头盖下,少女讶异地抬起脸。刚才跑来向她搭话的雫笑著说: 「这是我的,你就拿去用吧……啊,这真的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不用担心。」 雫连忙添上这句话。少女以目睹奇异事物般的眼神注视著她,彷佛正尝试理解自己不明白的事物,纳闷的神色一瞬间浮现,随后以小手按住雫披在她头上的遮雨斗篷。 「谢谢你。」 「嗯,啊,还有这个,不嫌弃的话。」 雫递出了包在手帕中的一块苹果派。察觉到少女纳闷的视线,雫解开手帕让她看见内容物。刚出炉的温暖香气在两人之间漾开。 「刚烤好的,而且很甜喔。你看。」 在少女的注视下,雫将加了砂糖的一小块苹果派放进口中。简朴的甜味带来手工甜点特有的风味。 雫又撕了一小块,送到少女嘴边。 少女迟疑了半晌后小巧的嘴唇微启,将一小块派含进口中。缓缓咀嚼之后……只见她的眉头微微放松。雫笑著将整个手帕包塞进她手中。 「吃了也许能打起精神喔。来,整个给你。」 吃点甜食也许受寒的身子会觉得疲惫纾解几分。雫伸手将披在少女头上的遮雨斗篷拉正,凝视她的脸庞。 令人联想到新萌绿芽的美丽眼眸。那双睁大的眼睛──突然滚出泪珠。 「……好温暖。」 那声音彷佛一瞬间就消逝在雨声之中。 简直就像突然得到遗忘已久的事物般非常微弱的细语。 突如其来的泪水让雫吃惊地抽回手。 「呃?咦?怎、怎么了吗?」 少女默默地垂下脸。如此一来,那究竟是泪珠或雨滴已经分辨不清。也许只是自己看错了。雫连忙对低著头打算就要离去的少女说: 「那个,回到家一定要吃喔!路上小心!」 雫使劲挥了挥手。少女犹豫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僵硬地也对雫挥手。雫依依不舍地看著沿著街道渐行渐远的娇小背影。 「别感冒就好了……」 在这片雨幕中,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在找谁,也许是有什么原因吧。其他巡礼者为什么放著她不管呢?雫转头看向挂在附近人家屋檐下的黑色螺旋。既然在最初的城镇也同样见过的这玩意儿还在,就表示休拉教那些发送护符的巡礼者已经路过这一带了吧。 ──无论如何自己也得注意别感冒了,赶紧回到旅店吧。 雫转身走向旅店。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群众的骚动声。 「咦?什么?」 该不会刚才那名少女发生了什么事吧?一想到这里,雫立刻迈开步伐奔跑,在街道上出现的人墙后方踮起脚尖探头窥看。 ──在人群包围中,眼神空洞、面容憔悴的男子正呆站在路中央。 「发生什么事了?」 雫询问身旁围观的群众,中年女人表情苦涩地回答: 「那个男的突然抓狂了,一直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洞要破了!世界就要破洞了!大家都会受害!」 再次响起的尖叫声令群众们交头接耳。 雫不由得皱起眉头。黑色的洞的影像略过脑海──而后又消失。 转瞬间就从记忆中消逝无踪的黑影,令她落入沉思。 「咦……刚才那是,什么?」 环绕这男人的群众们似乎不想与男人有所牵连,但又因为好奇心而不愿离开。见脸色苍白的雫愣愣地站在细雨中,旁边的女人说道: 「你没披遮雨的就快回去吧。这场雨淋久了,人会变得怪里怪气的。」 「咦?是这样喔?」 「你应该知道吧?最近因为雨下个没完,卧床不起的人越来越多了。听说啦,淋雨淋太久的人好像都会有哪边出问题,只能整天躺著,跟那个男的一样。」 那女人话中所指的男人失了魂魄 般摇摇晃晃地向前迈步。每当他前进一步,围观的人墙也跟著后退。察觉自己也是不负责任的旁观者,感到几分罪恶感的雫打算回到旅社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耳熟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啊?会著凉的。」 站在身后的埃利克身上披著遮雨斗篷,俊秀的脸孔显露不悦。雫见到自己原本正在找的他,想起了留在旅社内的东西。 「啊,苹果派要冷掉了……」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会感冒的。快回去。」 听他不容反驳地断然说道,雫不禁缩起肩膀。如果因为关心一名陌生的少女而让自己感冒,那表示自己还是没学会管理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在雫顺从地就要回到旅社时,又被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吓到了。 「这一切都是谎言!大家不要被骗了!世界要完了!负之蛇即将降临!」 「别、别再这样了!回家了!跟我来啊!」 察觉骚动而推开人墙出现的,是一名看似母亲的瘦弱老妇人。她使劲抓住了失控大喊的男子。 尽管站在远处眺望,老妇人哭泣的场景依然教雫一阵心酸。然而在眉心紧蹙的雫身旁,埃利克显露全然不同的反应。 「那是……精神污染吗?」 「埃利克?」 尽管雫如此呼唤,他还是凝视著被老母亲带走的那男人。当男人与母亲走进狭小的窄巷后,围观的群众也开始散去。埃利克发现浑身淋湿的雫还站在他身旁,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先回去。一定要把雨水擦乾,换上乾衣服。」 「咦?那你呢?」 「刚才那个人的状况,我有点介意。」 只拋下这句话,埃利克快步追向两人的身影弯进小巷。雫愣了半晌,回想起埃利克的指示,连忙回到旅社内。 回到旅店的房间换过衣物后,她凝视著摆在桌上的苹果派。看著仍然微温的苹果派,刚才老妇人那憔悴已极的哭脸浮现脑海。 「……好。」 雫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桌子,以数层的布紧密地将苹果派连同盘子一同包起,揽在怀中。再次回到街道上,转弯走进刚才埃利克步入的小巷。 雫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户人家。紧密并排在小巷两旁的无数矮小房舍中,其中一间传出了老妇人的啜泣声与埃利克的说话声。雫敲了敲木门,轻轻推开。 「──所以说,我儿子不是生病?」 「只是推测而已。」 埃利克以一如往常缺乏抑扬的语气回答后,发现推门入室的雫而睁圆双眼。 「是你啊。怎么了吗?」 发现门口出现另一个陌生人的老妇人脸上流露戒心。 雫挺直背脊,对著憔悴的老妇人低下头。 「不、不好意思,我是这个人的同伴。那个,我看你好像很疲惫,不嫌弃的话……」 雫解开重重包裹的布,递出苹果派。甘甜的气息在阴郁的空气中扩散,讶异的老母亲先是一瞬间放松了表情……随后以手掩面低声哭泣。 患病发狂的男人虽然看来枯瘦苍老,但其实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魔法士。在数年前离家之后,他究竟在何处做些什么,母亲浑然不知。儿子只是在不时捎来的信件上告知近况,上头写著「遇见了能信任的人」、「现在身负重大的使命」等。母亲虽然心中不安,但也为儿子的成长感到喜悦,打从心底支持儿子。 但是有一天,突然返家的儿子──彷佛变了个人似的。 「那孩子一回来就跟我说什么『在开始下雨之前快点逃走』。」 老妇人坐在分配了苹果派的餐桌旁,神情痛苦地一一道来。 「我问他为什么要逃,他也不告诉我,而且也不愿意出门……不久后雨就开始下了,我儿子也变成了那样。」 老妇人转过头将视线投向身后的房门。失去理智的儿子恐怕就躺在那里头吧。雫默默地啜饮著老妇人端出的茶水。第一个吃完苹果派的埃利克向雫说明: 「现在大陆上有两种流行病。第一是在西方流行的孩童语言障碍,另一个就是这边连日下雨造成的身体衰弱。但是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像是生病。」 「不是生病……?那个……你说的生病也包含精神上的?」 雫迟疑了半晌,如此问道。虽然雫也觉得这问题非常失礼,但是她不知道在这世界上,生病这个词的定义范围有多大。埃利克摇头回应雫的疑问。 「我想应该不是。更正确地说,我知道其他原因。我以前在研究时见过类似的症状,这恐怕是──禁咒造成的精神污染。」 「禁咒……?是魔法吗?」 「是一种魔法。不过,有的是效果有问题,有的是使用人的血肉或灵魂当作触媒,或者是造成大规模破坏的魔法……总之就是违背常伦,不该使用的魔法,全都称为禁咒。是全大陆共通的魔法士的禁忌。」 埃利克说明时的表情罕见地透著苦涩。雫回想起男人的疯狂。 「所以说,那个人是被某人施展了某些魔法?」 「恐怕是吧。毕竟他之前也是位魔法士,可能在返家之前就已经接触过禁咒了。问题是,他究竟是在何处与那种禁咒扯上关系的。」 埃利克说到这边再度沉默。当他像这样沉默时,大部分都是在沉思。与他一同旅行至此,雫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反应。老妇人神色不安地询问一语不发的青年: 「请问……那个魔法有办法解除吗……」 「虽然困难,但不是不可能。我也会试著调查,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要前往法鲁萨斯,应该就会有头绪。」 「法鲁萨斯……」 老母亲喃喃复诵那位于大陆西部的魔法大国之名。就连雫看到地图时也不禁觉得「好远」的遥远国度,若要一名年老女性带著病人造访,简直等同于世界的尽头吧。 见母亲的表情倏地蒙上阴影,埃利克补充说道: 「只要在坎德拉城得到许可,应该就能使用通往法鲁萨斯的转移阵。就算不能,也许坎德拉的宫廷魔法士就有办法处理……我会分析魔法构造,附上资料,如此一来,对方应该就会为你们办理手续才对。」 「真、真的很谢谢你……!」 母亲恳求似的低下头。看著老妇人的模样,雫也回想起自己的家人。低头看向茶杯,淡褐色的水面上映著自己的脸。 ──好想回家。 平常雫不会刻意提起,也不常思考这件事,因为雫觉得只要一想这件事,自己的懦弱也会跟著一并浮现。 茶杯中映著一张在这世界找不到的日本人脸孔。以前觉得和家人几乎毫不相像的容貌,现在却不可思议地与家人的相貌重合。一想到大家也许正为了寻找自己而四处奔波,雫就不禁觉得想哭。 「雫?该走了。」 「啊,不好意思。」 雫连忙收拾盛派的盘子,就要步出大门时抬头看向屋檐处,察觉到某件事。 「咦?那个黑色螺旋,这户人家没有挂啊?」 雫指的是休拉教挨家挨户分送的避邪吊饰。听说能有效抵抗连日细雨所带来的病症,但这户人家为什么没挂呢? 老妇人苦笑著,指向玄关旁的窗户边。 「就在那边。我原本收下之后有挂,但儿子立刻就把它打坏了……」 雫注视窗边,确实有个木盒中装著避邪吊饰的碎片。也许是因为要丢弃避邪吊饰在心理上有抗拒吧。雫伸手拾起木盒。 「哦~~原来饰品里头的构造是这样啊。」 雫从中拿起一颗小水晶珠。大概是装设在外表看不见的内部吧。些微破损的水晶中,似乎看得 见圆圈状的图样。雫为了看清楚那图样,把水晶珠凑到眼前,但是一只手突然从旁夺下了水晶珠,让她瞪大双眼。 「埃利克?」 眉头深锁的他一语不发地凝视著水晶珠好半晌,转过身伸手指向木盒。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那个啊,可以啊。您要修理吗?」 「不是。那本来就只有聊胜于无的效果。我要用在别的地方。」 埃利克如此断言时的语气与其说冷静,更像是冷漠。雫觉得有些意外,一走出大门便向埃利克问道: 「那个黑色吊饰没有效果吗?」 「没有。更正,是有某种效果,但不是驱魔避邪的效果。过去我没注意过,不过今天看到内部构造我才明白。」 「光是看到就懂了吗?」 「因为魔法构造已经可视化了。你也看见了吧?装在那水晶珠里头的东西。」 埃利克说到这里停了半拍,低头看向雫。 「话说,你的遮雨斗篷呢?刚才就一直淋雨,身体还好吗?」 「啊……呃……身体是没事啦……」 因为雫觉得毛毛雨无所谓就直接跑来了,但埃利克的视线比细雨还冰冷五度左右。他轻叹一声,把自己的遮雨斗篷盖到雫头上。 「话等回到旅社再说吧。那些事我也不想在外头提起。」 「不好意思……」 不过旅社就在不远处。两人抵达之后,首先到厨房买了晚餐带回房间。青年魔法士切著整整一只蒸全鸡的同时说道: 「虽说是魔法道具,效果其实很阳春。要是真的四处分发那么强大的魔法道具,教团转眼间就会破产。而且只有大国才拥有大量生产魔法道具的设备,恐怕是手工制造的吧。」 「既然这样,那个避邪饰品真正的效果是什么?」 「简单说──会让人心里不安。」 青年解释时的口吻有如唾弃一般。罕见的敌意令雫讶异。 「虽然程度相当轻微,但会让附近的人的精神稍微失调。比方说天气阴郁时,或是身体状况不好,都会对精神造成影响吧?那个咒具就是以人为手法引发那样细微的变化。把它挂在家门口,家中的人就会渐渐受到影响吧。再加上这场下个不停的雨,自然也会有人支撑不住,卧床不起了。」 「咦?可是……让人感到不安的目的是什么啊?」 「让人容易听信别人的谗言。在传教方面应该相当有效。」 他是重视思考的研究者,对他而言,那必定是教人唾弃的手段吧。雫回想起最初的城镇瓦诺普也曾有巡礼者在分发黑色螺旋,不禁从座位站起身。 「……那个,我得写信寄回瓦诺普,叫大家把那个避邪饰品扔掉……」 「我想应该没那个必要。就那个咒具的构造来看,效果无法持久。那时候发配的,现在大概已经失效了吧。他们应该一开始就觉得效力只要足以撑过雨天就够了。」 「所以说,雨下不停也和休拉教有关吗?那些人不是自称能让雨停吗?」 「这还不知道,但这场雨确实有种带著些微瘴气的感觉。不过如果要用魔法降雨,那可不是寻常魔法士能办到的程度。操纵天候已经是魔女的领域了。」 休拉教究竟有什么计谋,雫也并非毫不在意,但若要揭穿这件事,恐怕需要相当正式的调查。埃利克对神情有些焦虑的雫安抚道: 「抵达坎德拉之后,我会提出诉状顺便附上那个咒具。毕竟国内受害相当多,王城应该也会动员发动调查吧。凭宫廷魔法士的水准,一定能立刻看穿那个咒具的秘密。」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听闻这些事,让我觉得宗教还真是可怕啊。」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有一部分的人很可怕吧。那个男人的精神污染也是──」 埃利克话说到这里暂时打住,沉思般将指头搁在下巴旁。另一方面,雫没察觉埃利克的反应,若有所悟般轻拍手掌继续说: 「啊,对喔。那个人的症状不是因为休拉教送的吊饰嘛。他在收到那个吊饰之前就已经不太对劲,还把拿到的吊饰砸坏了……」 一度觉得自己更靠近答案一步,但仔细一想,起始点就已经不同。那个儿子在离开母亲身边后的数年内,究竟在何处做些什么事呢──这么想著的雫,不经意回想起另一位离开亲人的孩童。 「啊,对了。那个女生……」 与休拉教的巡礼者集团一同行动的年幼女孩。孤独走在雨中的她,是否知道自己所属教团的阴谋呢?也许她的双亲同样也在巡礼者集团当中,但也可能是有某些缘故让她只能依靠教团。 雫向埃利克大致说明了那位绿眸少女的存在。青年听完之后点头。 「确实有可能是因为没有亲人依靠。不过只是遇见两次,没办法确定什么,也无可奈何啊。将来如果教团被迫解体,她也许会受到国家保护吧。」 「是、是这样喔……」 听起来似乎相当遥远。在这段时间内,少女也许早已遭受不幸。尽管知道自己无法轻易出手相助,但还是忍不住担忧。 埃利克也许看穿了雫的想法,不容反驳地嘱咐: 「担心别人之前先照顾好自己。仔细想想自己现在的状况能否帮助别人。」 「……嗯。」 就算想做些什么,现在的雫缺少的条件实在太多。俯著脸的她听见青年的叹息声。 「不过,接下来两三天,我会拜访那户人家。这段时间,你要在镇上四处走走的话是无所谓。行动前先仔细想清楚。但是,万一你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定要先来跟我商量,可以吗?」 青年的蓝色眼眸直视著雫。 雫也看著他那被认为「冷淡」的脸──一理解这番话的意思,立刻跳了起来。 「好、好的!我会加油!」 「我不是要你加油,是要你小心点。你的个性好像就算自己吃亏也会选择忍耐。」 个性彷佛被他看穿让雫暗自吃惊,不过也许那和他时常提起的「管好你自己」的意义相同吧。雫将双手并拢按在桌前,低头行礼。 「我会注意的。有事一定会报告。」 「嗯。还有,刚才的甜点很好吃。谢谢你。」 埃利克站起身,随即轻拍她的肩膀。 雫愣了半晌,举起手掩住自己发红的脸颊。 那突袭般附加的道谢感觉格外温暖。 第六章 ──在大学上的通识课程或博雅课程只是一种兴趣,对人生没有任何实际用处。 在原本的世界时常耳闻这样的意见。雫自己虽然也有许多想法,现在她的回答是:「在异世界生活很有用喔。」 不过,如果在这世界没有遇见像埃利克那般充满好奇心的人,也许她会改口回答:「早知道就多选户外课程了。」 来到这城镇后三天,虽然雫依旧没找到翠绿眼眸的少女,但埃利克的课程确实每天都有进展。雫翻开德文教科书,指著动词表说: 「和英文相比,德文的语尾变化比较复杂。每种人称……人称你懂吗?」 「知道。」 「每种人称都不一样,还有单数复数的差别,光是表示现在这个时态的动词,全部就有六种变化。相较之下,英文在现在这个时态的变化只有第三人称单数而已。」 「原来如此。有变化比较合理啊。」 青年一面做笔记一面提出的感想让雫不解地反问: 「这样比较合理?我只觉得很麻烦而已啊。」 「这样写下复杂的句子也很容易看懂主词。而且每个单字的资讯量增加,就更容易解读,也会减少误判。」 「就是要背每个单字的资讯量这一点很辛苦啊!而且还要加上时态和其他变化喔!」 「也许吧。不过我觉得日文该背的也够多了。」 「母语是日文真是太好了!」 埃利克的目的似乎并非学会如何使用异世界的语言,而是对语言的架构和法则有兴趣。他将雫所知的三种语言互相比较,写下笔记与注解。 「语尾变化虽然某种程度上有规律,但也有不规则的部分。比方说……」 雫从背包中取出了德日字典,想要找出不规则动词的变化表,但埃利克睁大双眼,似乎对字典本身更为惊讶。 「那本书是什么?武器?」 「嗯?我没给你看过这个吗?虽然看起来能当武器用,但其实不是喔。这是字典,将德文转成日文的字典。该不会这个世界没有字典这种东西吧?」 「有是有。借我看看。」 埃利克接过德日字典,立刻开始迅速翻阅。在纸页间滑动的修长手指让雫看得出神。当埃利克抬起脸时,雫不禁吓得后仰。 埃利克将翻开的字典推向雫,指著上头以大的字级标示的项目。 「这部分,首先是德文吧?l、e、r、n、e、n。」 「嗯。应该是英文的learn吧。意思是学习。」 「写在后头的是什么?形状满奇怪的。」 「这是音标,用来标示怎么发音。」 「音标?」 埃利克皱起眉头。他歪著头沉思好半晌,这次指向字典上的例句。 「这句你念给我听。」 「咦……可是我不太会发音耶──ich lerne japanisch!」 「…………」 「等等,先等一下,请不要沉默。我只是不太会发音而已。所以我才一直都用纸笔向你说明啊……」 雫挥著手连忙解释,但埃利克表情凝重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雫对那反应感到纳闷时,埃利克开口问道: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很不对劲,英文和德文发音完全不同啊。用地方口音的差异完全无法解释。」 「毕竟还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啊……」 「但是我常常觉得听起来像是莫名其妙的未知咒文。」 「那是我的发音问题吗?毕竟是未知的语言嘛。我的听力也不太好。」 他到底想说什么啊?雫把玩著笔回应他的古怪问题。埃利克思索半晌,再度问道: 「使用英文或德文的人们,都是用这种语言在对话吧?既然如此,德文中有一部分的发音听起来都像未知的咒文吗?」 「一部分?当然是全部啊。当地人的发音会更加流利就是了。」 「那你听了也能理解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听力不太好吗……请放心,我听起来同样像是未知的咒文。」 毫无头绪的对话让雫纳闷的同时,埃利克的双眼却因此圆睁。 经过一段思索时的沉默,他迟疑地喃喃说道: 「该不会……你的世界,有些语言听了也无法理解?」 彷佛发现新定律的震惊与感慨。听了他这番话,雫在脑海中再三反刍他的讶异── 直到这时,雫终于发现他与自己对语言认知的落差。 「咦?所以说,这里没有听了却听不懂的语言?」 「没有。而且包含东方大陆的口语语言都共通。虽然有些口音的差异,但只要听了就能懂。」 「呜哇……」 打从之前就不时感觉到的牛头不对马嘴,原因就出在这里吗? 仔细一想,埃利克确实从过去到现在从未向她询问如何发音,顶多只在雫念出单字时露出奇怪的表情而已。但那也是因为他认为a就直接念成a,b就念成b吧。雫也因为对自己的发音没自信而鲜少念出声音,至今两人都将自己的常识视作理所当然。 埃利克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上数个这世界的文字。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外国语只包含文字而已。发音全部都一样,只是文法和记述的方式有些许差异。所以我原本以为你的世界也是这样……」 「其他国家的语言,发音和文字全都不一样。没有相关知识的话听了也不会懂。」 雫回想起刚来到这世界时的事。 与周遭所有人语言相通这件事令她讶异,但是其他人对于拥有异国容貌的她也能正常交谈这一点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就连知道雫来自异世界的埃利克,之前也不曾怀疑。 换言之,对这个世界的人们而言,不存在「听了却听不懂的语言」,发音截然不同的语言也许超乎他们的想像吧。他们恐怕认为彼此只要是人,语言就一定相通。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比方说在数千年前,各地的发音其实不同?」 「没这回事。虽然文字有所变化,口语部分一直都相同。听了却搞不懂意思的,顶多只有专有名词。」 「也太方便了吧。」 如果原本的世界也是这样,雫就不需烦恼自己别脚的发音了。这令雫好是羡慕。 「话说你的世界才奇怪。为什么连口语语言都不同?因为遗传影响吗?」 「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距离啊……不是遗传啦。就算是日本人,只要在德国长大,同样能说得一口好德文啊。」 雫愣愣地如此回答,同时在脑海中想像所有语言统一的异世界大陆。 虽然还搞不太懂,但那简直是天大的发现。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啊。根本上的差异让雫不禁有些兴奋。她回想起圣经中的故事,弹响指尖。 「简单说,这个世界过去没有巴别塔啊?」 「巴别塔?」 「我们那边有过这个故事,是我那个世界的神话。故事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大家的语言全都相通。直到有一天,人们聚集起来想建造一座高塔,高得可以通天。神明见了就很生气,认为就是因为你们语言相通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于是就毁了那座塔,还把大家的语言全都打散了。这下大家的语言全都变得不一样了,之后人类四散于世界各地居住,直到今天。大概是这样。」 寓意上也许是讽刺人类的傲慢,或者是揭露人类的极限吧。 但这个世界并非如此。虽然不晓得大陆究竟有多么宽广,但语言并没有分散。不只没有分散,甚至没有 不同语言的概念。明白象徵两个世界根本性差异的真相,雫的好奇心止不住地涌现。 但另一方面,埃利克表情严肃,不知在沉思什么。 「那是……不过如果真是这样……」 「埃利克?」 难道还有什么发现吗?雫歪著头问,埃利克苦笑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神话满有意思的。对了,我之前说过大陆西方正有疾病流行吧?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详情,听说是孩童发生语言障碍。」 「啊……好像有听你提过。」 不同于连日细雨带来的病症,大陆西方目前正有另一种疾病流行。语言障碍令雫自然而然联想到巴别塔的神话。埃利克对著不禁陷入沉思的雫挥了挥手。 「唉,我想只是偶然吧。啊,不过刚才说的那些会让你的身分马上曝光,千万别对其他人提起。」 「啊,嗯。我会注意的。」 「只是提醒你而已。这次的发现很有意思,谢谢你。」 埃利克站起身,轻拍雫的肩膀后离去。雫的视线飘向桌上的字典。 在这世界不存在的厚重书籍,彷佛正提醒她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异物。 雫收拾教材后发现埃利克已经离开旅店。他说从今天起两三天内,他会调查受到精神污染的那名男子并写报告书。据说「只要报告书有参考价值,在坎德拉申请调阅资料时也会更有利」,对雫而言可说是感激涕零。因此得到自由时间的她花上两小时制作了英文与德文的单字表之后,自己也离开旅店,去寻找那位女孩。 幸好外面的天气是阴天。 若要找人,确实比雨天要好上许多,不过上哪都找不到穿白袍的巡礼团。 「毕竟是自称让雨停的巡礼者啊……既然雨停了,就表示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绕了镇上一圈后回到旅店的雫喃喃自语,但回想起埃利克看穿的咒具的秘密,还是教她心中五味杂陈。休拉教究竟是不是诈骗集团,现在还不清楚。 「话说,休拉教都在做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啊。」 增加信徒之后打算藉此榨取金钱吗?雫对于自己对「恶质宗教」的认知如此寒酸感到失望,不过既然没有明确的被害者,也很难想像。 她叹了口气,决定到镇上再绕一圈当作散步。幸好她从以前就对自己的方向感有自信,不会迷路。就算在街上随便转弯,最后大概都能抵达目的地。也因此在外出旅行时,常受到姊妹们的仰赖。 雫决定这次顺便看看路边的店铺而迈开步伐的瞬间──与一名矮小的少年擦身而过。 不知在何处嗅过的气味钻进鼻孔,让她倏地转头。 「咦?」 听见雫的声音,少年也同样转过头来。大概十五岁左右,长相没见过。 身穿皮革制的轻装备,腰间配著一把偏短的剑。虽然身材矮小且削瘦,但是不给人一丝孱弱的感觉。褐色头发微卷,浏海下方的脸庞带来美丽的第一印象,但仔细一看,五官轮廓并非格外工整俊秀,算是相当普通的一张脸。 尽管如此,那少年还是相当美丽。 他的表情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那是一种无法想像的洁净,没有苦涩也没有迷惘。有时让人显得丑陋的诸多感情,彷佛从少年身上完全剥离了。 ──察觉那份空洞的同时,一阵寒意爬上背脊。 「……!」 究竟为何感到恐惧,雫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彷佛身为生物的生存本能如此倾诉,让雫纯粹觉得那少年「好可怕」。 他的视线一瞬间扫向雫的腰间。光是如此,雫就直觉明白对方首先「确认了雫是否携带武器」。恐惧扩散至全身上下。非逃不可的念头浮现脑海的瞬间,少年挪开看著路边石头般的眼神,径自离去。 雫目送那背影远去之后,过了好半晌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刚才是……怎么了?」 若只凭外表判断,他就是个寻常的年轻佣兵而已。只是四目相对就不由得僵在原地的雫,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肯定比较不对劲吧。但雫相信不管是谁,只要近距离目睹那少年,一定也会明白她刚才的心情。他的眼神散发著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气氛。 打个比方来说,那就像是出鞘的锐利刀刃。 「有各式各样的人啊──……」 跟刚刚的少年相比,就会觉得塔奇斯只是个普通人。 恢复镇定之后,雫再度迈开步伐时,看见从前方走来的埃利克而举起手打招呼。 「咦?埃利克,你现在正好要回去?」 「是你啊。没有,我要去采买。因为有些东西不够,我得上魔法道具店一趟。」 「魔法道具店?你说的魔法道具店,是指卖魔法道具的道具店?」 「嗯。特地把单字拆开有什么用意吗?」 「我很好奇!我可以跟去吗!」 「可以啊。那就一起去吧。」 埃利克就这么带著兴致高昂的雫来到一间小魔法道具店。店内拥挤地陈列著各式各样的道具,简直像杂货店。虽然埃利克说与魔法有关的品项大概占了一半,但雫无从分辨。宛如闯进了童话世界般,让雫不禁感动地说: 「好棒喔!魔法道具!听起来真教人兴奋啊!」 「完全不会。」 一旁传来冷淡程度勉强不到冰点的吐槽,雫只当作耳边风。 狭窄阴暗的店内与古董店有几分相似。陈列于店内的饰品跟武器让雫看得眼花撩乱,一旁的埃利克马上提醒她:「别用手去摸喔。」他似乎在浏览陈列品的同时注意著雫的举动。 左顾右盼地一路走到店内的角落时,雫发现了装在小框内的陈旧画作。 画的主题是苍郁森林围绕的湖泊。 宝石般深蓝色的湖面──看到那色彩的瞬间,未知的记忆蠢蠢欲动。 雫凝视著靠在墙上的那幅画好半晌后,对一旁的老板询问: 「请问……这是聂比斯湖吧?」 「是啊。你之前见过?」 「应该是没有才对……」 也许是对周遭的森林有印象吧。不过雫第一眼就立刻明白「这是聂比斯湖」。雫遵守埃利克的叮咛,没伸出手触碰画。老板从柜台后方走向她。 「反正那不是魔法道具,喜欢的话就带走吧。以前的客人为了补足差额留在这里的,但是有点占空间。」 「真的可以吗?」 雫小心翼翼地拿起画。这个大小要装在背包内携带也不碍事,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后会是很不错的纪念品吧。 将纪念品摆在白色书桌上,回忆旅程中的点滴──想像著那情景,不禁让雫感到一阵心酸。 「真的很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 「只要顺便买些东西就好。」 雫笑著点头,在店内寻找自己也能买下的道具。这时她注意到排列在店中央的桌上的戒指其中一只。她向青年问道: 「这个看起来好漂亮。我可以碰吗?」 「哪个?……喔,守护的戒指啊。那个没关系。不过你先看看这个。」 他说著将手中物品递给雫。那是一柄收纳在皮鞘内的短剑。 刀刃长度大概有三十公分吧。雫内心不禁为之吃惊。 「……这个,是短剑吧?」 「是啊。这把就送你,你随身带著吧。」 「咦?」 在开口询问之前,首先感到不知所措,紧接而来的是畏惧。 在这个世界旅行,思考如何自保也是理所当然的。在暗巷中被流氓盯上时,以及刚才与奇异少年 擦身而过时,都让雫再三明白自己的无力。 为了今后的旅程,至少带著一把短剑比较好──尽管理性明白,雫面对青年摆在自己眼前的武器,依然觉得那是无法理解的异物而难以伸手拿取。 「我……」 话语哽在喉咙。 近似于厌恶感的踌躇也许源自本能与理性的抵触。自配剑的人们身上感受到的压力、陌生流氓举起刀刃时的记忆,再加上对这些事物的反感与恐惧转瞬间自心底涌现,让雫孱弱地摇头。 「不用了。我……」 「为什么?」 「该怎么说,就是有些抗拒……觉得很可怕……」 雫也明白那是为了防身。但就算理智上明白,还是有种静不下心的焦躁烧灼著自己。雫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将剑锋指向其他人的模样。 直到现在雫才想到,刚才在路上擦身而过的少年身上传来的气味,其实是血的味道。那名佣兵打扮的少年,就是在鲜血与刀光剑影中理所当然地度过每一天吧。 不过自己没办法变成那样。一回想起流氓们不把人当人看的眼神,更让雫如此确信。雫的确害怕自己受伤──但也同样害怕自己伤害他人的可能性,也畏惧著也许自己有一天将习惯行使暴力。 埃利克注视著畏缩的雫,眉心微蹙。 「我想你差不多也该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了。」 「对不起……」 受到什么指责也只能接受,自己也对这份无法放下的懦弱感到厌烦。但无法下定决心握住武器依然是事实。 见雫颓丧地垂著头,埃利克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短剑。她原本以为他又会一如往常地轻声叹气,但他只是平静地这么说: 「我大概明白你对什么有所抗拒……不过,剑是武器,武器是道具。而人类是能控制道具、驾驭道具的动物。虽然搞错这一点的人并不算少见,但我认为你不会变成那样。」 「埃利克。」 「不过,无法接受就算了。这把剑我就带在身上,想切水果的时候告诉我。」 青年的手轻抚她的头。 在这之后,埃利克没有对雫的犹疑再多说什么。 「……真受不了。」 思绪似乎不知不觉间化作自言自语。在路上错身而过的男人讶异地转头看向雫,但雫浑然不觉。今天第三次在城镇四处游荡,但她几乎没特别注意街道两旁的店铺,视线都在脚边游移,思考不断反刍著刚才与埃利克之间的对话。 ──一个不注意就显露出了裹足不前的态度。 自己明明是受他照顾才有办法来到这里,那种态度就算被他舍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换作旁观者的立场,雫肯定也会对自己在那当下的优柔寡断感到傻眼吧。只要形式上收下短剑不就好了?就如同他所说的,道具要不要使用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啊……」 找不出答案的思绪失去出口,在胸中渐渐沉淀成忧郁。明明早就立下决心要在这趟旅程努力前进,绝对不放弃,但现在这样就有如停滞不前。要是有人直问她如果没有那样的觉悟,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村庄生活下去就好,她也无法反驳。 雫叹了口气,视线不经意转向附近店铺的展示橱窗。里头挂著一套富家女性平常穿著的洋装,长裙部分鼓起的古典样式虽然让雫有些憧憬,不过穿在自己身上肯定不伦不类。换作大姊或小妹,肯定能自然地穿上身吧。 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影子从背后笼罩她。 「怎么啦,小妹妹?想要那套衣服吗?」 「咦?」 雫转身一看,不禁哑然。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过去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位佣兵。虽然高壮的身材依然散发著压力,但也许是因为这次没戴护额,亲昵的笑容比上次更有亲切感。除此之外,他手中握著长条状炸甜面团般的甜点,大概也有几分效果吧。雫纳闷地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呃……塔奇斯先生……对吧?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叫我塔奇斯就好了啦。现在没有接到委托,在城镇间闲晃而已。」 「是、是这样喔……?」 原本以为自己被他跟踪了,但似乎是想太多了。雫端正姿势对男人低下头。 「那个,之前让你救了一命,真的非常谢谢你。听说是你发现我倒在路边的。」 「帮助小孩子是理所当然的啊。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就好。」 「我真的不是小孩子……」 「要多吃一点,快点长大喔!」 「已经不会再长大了。」 雫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后,塔奇斯纳闷地歪著头。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像是几岁的孩童。虽然雫一度想要好好解释,但这么一来似乎会让他注意到人种的差异。 雫回想起埃利克那句「最好和佣兵保持距离」的忠告,低头行礼。 「真的很谢谢你。那我就告辞了。」 「喂,先等等。」 就在雫打算离开的时候,肩膀马上被一把扣住。塔奇斯指向装饰在橱窗内的洋装。 「你想要那个吗?我可以帮你杀价喔。」 「我不需要。穿那个没办法骑马。」 「这倒也是。那我就买个甜食给你吧。」 「咦?」 男人说完,便拖著雫来到不远处飘荡著香甜气味的摊子。塔奇斯买了和他手中相同的长条状甜点递给雫,雫因为孩童般的待遇,心情复杂地道谢: 「谢谢你。那我就开动了。」 「啊,忘了告诉你,那个很硬喔。」 「……如果可以,请在我用力咬下去之前先告诉我……」 原以为是炸甜面团,但并非如此,口感比较接近长条状的棒棒糖。雫按著隐隐作痛的下巴,听见男人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 「不好意思啦。在我们这边是大家都晓得的甜点,不过小妹妹你不知道吧。因为你是打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来的吧?」 「……!」 ──为什么他会知道? 雫讶异地抬起头来,但男人的反应平凡无奇。 「嗯?用不著这么惊讶啊。因为小妹妹你的外表和倒在路边时的穿著,我在这大陆上从没见过。而且你们在图书馆聊过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听见那么多吗?」 至今为止雫没有特别追究,是因为认定对方应该不至于连最重要的部分都听见。但其实塔奇斯早就知道了。男性佣兵笑著拍了拍雫的背。 「我只知道你是用史无前例的转移来到这里的啦。听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因为我是干这行的,原本以为已经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但没想到世界还更宽广啊。」 「不过当事人现在非常头疼就是了……」 看来塔奇斯只把雫视作「自大陆外头来此的人」。没被他发现自己其实来自异世界,确实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他的态度悠哉得教雫难以继续保持戒心。 两人并肩坐在路旁的长椅上。雫无奈地品尝口中的糖果,坐在她身旁的塔奇斯则是「喀喀」地把糖咬碎。 「虽然辛苦,不过也是有好玩的地方吧?哎呀,要是没有,我可以带你去游山玩水喔。这个大陆上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小妹妹喜欢雪山吗?」 「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提起雪山,不过大自然的严苛有沙漠那次就很够了。」 这趟旅程确实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但有时也会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厌烦。 雫像在发泄心中郁闷般专心咬著糖果。硬质的碎片在口中融化后,立刻转变为纯朴的甜味。转头一看 ,塔奇斯手中的棒棒糖已经只剩一半了。看著男人不断发出喀喀声响咬碎糖果的模样,雫打从心底敬佩地说: 「你的牙齿是多硬啊?看起来好像跟我吃的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吃糖一向用咬的。」 「原来真的是糖喔!」 「不过吃点甜的能让人打起精神吧?你慢慢吃无所谓啊。小妹妹就按照小妹妹喜欢的方式吃就好。」 塔奇斯伸手抓了抓雫的头发,态度彷佛对待孩童一般。雫也曾对孤身走在雨中的少女做过同样的动作,自己在他眼中也一样孱弱而无法弃之不顾吗? 不过现在雫嘴边有甜食,暂时拋开了烦恼。 雫决定不再用力去咬那硬梆梆的糖,而是慢慢舔。 「慢慢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啊……」 「能做到的时候再去做就好了啊。就算逞强也不会有人来代替你,毕竟自己就是自己嘛,而且开心的事也只属于自己啊。就像这样。」 塔奇斯笑著不断咬碎长条状的糖,响亮的声音引来路过行人的侧目。见塔奇斯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雫将视线转向自己的糖。 这趟旅程无论大姊或小妹都无法代替她,是只属于雫的旅程。 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自然会认为只能靠自己拚命努力,吃苦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撞见自己的缺陷时依然会不由得焦虑。 不过就算再怎么挣扎──自己终究是自己。 雫露出苦笑,握紧了还有一大半的长条状糖果。 「很谢谢你……我觉得舒坦不少了。」 「哦?既然这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法鲁萨斯?」 「不了,这就不用了。」 「回答还真快。」 「没关系,不让自己辛苦一番,我是不会满意的!我有事得先走了!」 「喂,等等啊,小妹妹。」 没让塔奇斯的手再度扣住肩膀,雫收起自己的糖,立刻迈开步伐奔跑。 也许埃利克还没回到住处,不过雫现在就想重新面对他。 她一直线回到旅店,大步冲上二楼,伸手敲他的房门。 「不好意思,埃利克在吗?」 「我在。自己进来吧。」 「打扰了!」 已经回到房间的埃利克似乎正将资料摊开在桌上思考。雫来到他面前,凝视著旅途一路上的同伴。 「刚才很不好意思!还有,请听我介绍自己!」 「嗯,请说。」 「我是家中三姊妹的二姊!然后姊姊和妹妹都比我漂亮很多,比我有才能,也受大家欢迎,相较之下我总被说『好像只会看书』,是个不起眼又平庸的人!」 每次听人这么嘲笑,总是感到一抹酸楚自胸口涌现。就算无法变得像大姊或小妹那样,至少想抬头挺胸面对自己。 「我也不是讨厌自己。只是,这样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办到什么事,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想趁著上大学这个机会,离开大姊和小妹,试著面对自己,不久前才刚开始一个人生活。」 断断续续吐露的言语,彷佛在沙漠踩下的点点足迹的延长线。 也许这是第一次像这样面对面向埃利克表达自己。 不过,平日的态度与举手投足肯定已经有所展露了吧。雫说出至今一直萦绕在心头却也不曾对家人吐露的心声。 「来到这世界后,什么也不懂的我老是受到人家帮助,但反过来要问我自己做到了什么,我总是因为无知而失败,勉强自己而失败,一连串的失败。现在明明远离了姊妹,我还是完全没有成长……没办法拿起武器,一定是因为我不相信自己。」 缺少的,就只是「自信」。 一定是因为没有「对自己明确的印象」这个立足点,才会害怕拥有力量吧。究竟自己会不会反被武器所影响,能否维持原本的自己不变质,雫一点自信也没有。 雫也觉得因为这种理由而停滞不前相当愚蠢。 光是努力,不会有人注意到。但是现在距离拿出成果还很遥远,站在半路上的雫总是为此焦躁,在原本的世界就一直是这样。 喉咙深处变得滚烫。雫抬起脸直视青年。 「可是!我一定会改变的!我想变得不一样!变成不给埃利克造成麻烦的人!为了避免老是扯你后腿带来麻烦,我会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 「不用急啊。」 他理所当然般平静地将回答搁在雫面前。 「咦?」 一瞬间无法理解他的话语。埃利克对愣愣地站在原地的雫示意,要她在一旁坐下。 雫顺从地在埃利克身旁的椅子坐下,因埃利克把手放到她头上而大吃一惊。 「虽然你说你对自己没有自信,但是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后一个人跨越沙漠,还有自己工作存钱,都不是别人帮你达成的。全都是你自己办到的。」 尽管一度陷入混乱而哭喊,还是因为这里只剩自己能依靠而把持住了。 为了不愧对其他人的善意,一心一意努力。 「现在像这样踏上旅程,不习惯的山间旅程也没听你抱怨什么,这些都一样。是你自己的意志驱策你来到这里。尽管有过失败,但你的所作所为早就足以成为你的自信。」 平静无波的语气如此断言。 「所以,没必要比现在更急。」 埃利克像是要让雫安心般用手掌轻拍雫的头,随后抽回手。 那动作在雫心中激起从未料想过的回音,凝固的焦虑在转瞬间融化。 ──在迷惘中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雫一直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 会被人留意、指责的只有「失败了」的结果,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身后的足迹。大家注意到的永远不是她。一路上指引她的埃利克一定也同样,只是直视著他自己的目标吧──她一直这样认为。 但如果并非如此── 「……你愿意等我吗?」 雫就像与青年邂逅那时,笔直地凝视著旅程的同伴。 青年魔法士则是平静地迎向那道视线。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就是你,你自己思考,自己前进就好了。」 诚恳的蓝色双眸。那毫无矫饰的真诚直达心底。 「至少我认为──有你当同伴一起旅行,是我的幸运。」 青年如此说道,微笑彷佛证明了这句话发自内心。 无论是拚命奔跑或迷惘不已,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太过勉强自己了吧。 轻微的虚脱感让雫闭上眼睛,泫然欲泣的炽热感受向全身扩散。 真正幸运的肯定是能遇见他的自己吧。雫抬起脸,使劲用双手拍打脸颊。 「我……我一定会努力!我绝对不会放弃!而且一定会更加了解这个世界,让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然后找到某些能对你的研究派上用场的东西!」 「嗯。别忘记你的目的是回到原本的世界。但这份心意我还是很感谢。」 埃利克没把雫那偏离主旨的干劲当一回事,径自从怀中取出某物,递向雫。 「手伸出来。不是惯用的那只手。」 「手?那就……左手……」 雫是右撇子,于是举起左手,掌心朝上。埃利克看著她的左手掌轻轻点头,将手掌翻面。雫这时才发现他的指尖捏著一只戒指。见他就要将戒指套上自己的左手无名指,雫不由得大叫道: 「呜哇!你要干嘛啊!假结婚吗!」 「假结婚?在你那个世界,送人戒指是这种意思?」 「不、不是……没这回 事。」 雫发现自己一瞬间失了方寸而胡言乱语。埃利克不理会满脸通红地缩起肩膀的雫,径自将戒指套上。银色的细致戒指扣住雫的无名指之后,他放开了手。 「这个给你。虽然不像刀剑那样泛用,但随身携带也不碍事。」 「啊,这是……」 仔细一看,他为雫戴上的戒指就是刚才雫在店内注意到的那只守护戒指。戒指上刻著精细的纹样,也许是魔法的图样吧。 「谢、谢谢你。吓了我一跳……」 雫从没有佩戴戒指当饰品的习惯,因此也不知道看起来合不合适。尽管如此,那闪烁著光泽的魔法戒指彷佛藏著一路至此的足迹,让雫不禁腼腆地微笑。 埃利克开始整理桌上的资料。 「如果你有想到什么想在这个世界学的事,可以告诉我。只要我有本事教你,我就会告诉你。」 「好、好的!请多多指教!」 「不过,现在我得先去那户人家看看那个男人的状况。我想观察刚才让他喝的魔法药的效果。」 受到精神污染的男人病情有无进展,雫也觉得在意。她决定与埃利克一同前去探望,走到黄昏的街道上。 也许因为正是工作结束返家的时刻,外头的行人不少。今天难得放晴也是原因吧。 两人转弯走进小巷,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雫敲了敲没挂黑色避邪吊饰的那户人家的门,呼喊道: 「不好意思!我们来探病了!」 没有回应。但是光线自窗口透出。雫再次敲门,同样无人回应。在她身后的埃利克眉心微蹙。 「不太对劲。雫,你先让开。」 「啊,嗯。」 青年与她交换位置,站在门前稍稍推开木门。霎时间,某种强烈的气味自门缝窜出。 ──不知曾在何处嗅过的气味。不久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为此感到纳闷的雫从埃利克身后探出头,想看清楚门后状况。 但是青年以手臂挡住了她的脸。 「你别看。」 「咦?」 近似于铁锈的气味。没有回应的人家。雫被青年向后推开而失去平衡,短短一瞬间看见了门缝中的情景。 红色液体喷洒在木墙上。 地上也有一滩同样颜色的液体,一动也不动的男人手掌搁在里头。 「……什么?」 雫无法理解自己看见了什么,呆愣地站在原地。 这气味究竟是什么气味?刚才看见的情景代表什么? 虽然她什么也搞不懂,但是在下一瞬间,她确实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银光奔驰。 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晚了半拍才目睹那抹冷光为何,雫不禁浑身僵硬。 「埃、埃利克……」 一柄刀刃自微微敞开的大门刺出。直刺咽喉的那道银光,被埃利克抽出的短剑挡下。青年魔法士用冰冷的口吻对著大门后方询问: 「──是谁?为什么杀人?」 来自阴影中的回答非常单纯。 「是工作啊。有人委托我。」 在雫因为那声音的稚嫩而感到讶异之前,对方已经抽回刀刃,改变角度再度刺出。埃利克同样以自己的短剑招架。剑身互撞的刺耳声响与对方的赞叹重叠。 「不过是个魔法士,力气倒是不小。好像有点麻烦啊。」 「雫,快逃。」 尽管耳朵听见埃利克的指示,身体却不听使唤,彷佛不再属于自己。埃利克瞥了雫一眼,使劲推开她。他挡在向后跌了半步的雫面前,自己也后退半步。 自敞开的大门后方──走出一位少年。 佣兵惯用的轻甲;收在鞘中的长剑;以及褐色浏海下的洁净容貌。 雫见到那人,不禁倒抽一口气。与数小时前在大街上擦身而过时同样教人胆战心惊,而且浑身飘散著比当时更浓的血味,那少年对两人轻笑道: 「怎么了?不杀过来吗?」 嘲笑般的疑问,感觉不到对杀人有分毫抗拒。 这个少年肯定能脸上挂著笑容轻易杀死两人吧。雫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希望至少要让埃利克逃走,以僵硬的手指拉扯他的衣物。 但是青年魔法士依然阻挡在雫面前,一动也不动。面对异样的杀人凶手也毫不畏惧的平淡态度,让少年带著笑意说道: 「该不会这户人家欠你什么?如果是,就去问那男人之前的上司吧。听说他是从那边逃到这里的。」 少年平静地说完,似乎打算离开。这时他察觉自己的手套沾著红色的污渍,便脱下手套扔进屋内。 雫依然无法真正理解现况而动弹不得,但是身体明白乱动肯定会招惹危险。 少年走过两人面前时,埃利克问道: 「你知道他之前在哪工作吗?」 「不知道。与我无关啊。」 他一次也没转身,无所谓地拋下这句话,背影就这么消失在黄昏时的窄巷深处。 雫目睹那背影远去,浑身无力地蹲坐在地──绝望的呻吟自摀著脸的颤抖手指间流泄。 第七章 所谓的真实感,究竟何时才会萌生呢? 被扔进异世界的真实感,随著在这世界生活,逐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但是雫认为在那之中还不包含「随时可能被其他人毫无理由地杀害」。 自窗口看见的景色因蒙蒙雨雾而濡湿。雫望著来到这世界后目睹的数个城镇中最为宽广且规划有方的街景,叹息道: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那好像不是真的,居然有人就这样在眼前被杀……」 受到精神污染而发狂的男人被年少佣兵杀害之后一个月。 两人在昨天终于抵达了坎德拉的王城。在旅社房间内的读书会也算不出是第几回了,每次上课就写下的单字现在已经几乎填满了半本笔记本。 一如往常地做笔记的埃利克回答: 「反过来说,那也是一种幸运。如果我们更早抵达那户人家,也许我们也一起被杀了。毕竟那个佣兵看起来身手很不错。」 埃利克口中以凄惨形容的杀人现场,雫最后并未亲眼目睹。她一直站在门外等到埃利克前去呼唤宪兵前来,并且将返家的老母亲阻挡在门外。雫最后一次进入那家中是在一切都已经收拾乾净,前去献花的时候。雫回想起地板上那滩直到最后都没有消失的黑色污渍。 「倒不如说……为什么我们没有被杀啊?我们不是目击证人吗?」 「如果佣兵光是杀人被看见就要把目击者灭口,那这片大陆转眼间就会变成一片血海了。杀人就是他们的工作。」 「唔……这方面我希望有法律好好管制啊……」 虽然用文化不同就能打发,但在这世界杀人时常会被视作「无可奈何」、「运气不好」、「自作自受」,众人也不会多加追究。当然并非全部案例都如此,有些事件政府机关会出面调查,也可能会逮到犯人,但是酒后争执互斗或敌对者的私下决斗等杀人事件则会被视作「没办法的事」。 发狂的男人被佣兵杀害的事件也属于这一类吧。埃利克向宪兵告知了自家门走出的佣兵以及「自原本的工作场所逃到这边」等等的情报,但宪兵只做了最基本的讯问,完全没有解决事件的意图。 换言之,要找到杀人者并予以惩罚相当耗费劳力,不值得付出这些代价去调查的杀人事件在这世界可说是稀松平常。 「毕竟是身旁就有战争的世界啊……」 「现在已经算是相当平静了,在过去有著名为黑暗时代的一段时期,许多国家兴起而又毁灭,大小战争此起彼落的残酷时代。那样的状况持续了数百年,直到距今六百年前才终于结束。」 「真难想像……虽然我的世界也曾有过战火连绵的时代。」 如果自己闯进那样的时代,肯定早就已经丧命了吧。雫叹息的时候,埃利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 「啊,对了。之前让转移阵封锁的战争好像也落幕了。幸好在奇斯库出手前结束了。」 「奇斯库?」 「某个大国的名称。和这里的距离比法鲁萨斯近。传闻那里的公主虽然聪明果决,但也相当残忍。听说有数名文官只因冒犯了她就全部遭到处决,是个怀抱著火种的国家。」 「那、那种国家我真不想靠近……」 光是现在就已经面对著难以接受的残忍事实了,雫可不想与更多麻烦有所牵扯。 不过如果要问精神上的打击,原本想救那男人却前功尽弃的埃利克所受的打击更大吧。若要问精神上的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母亲所受的痛苦更无法想像。雫不禁回想起在坟前颤抖的老妇人背影。 「会让人不由得想说……如果能在来世过得更幸福就好了。」 「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懂,不过没有来世这种东西。」 听见埃利克毫无迟疑的回答,雫愣了半晌后苦笑道: 「你好像不会相信那种东西喔。」 「和相信与否无关,事实证明『轮回转世』这件事本身并不存在。」 「咦?证明?这种事有办法证明吗?」 「嗯。因为一部分的魔法士能看见灵魂。灵魂脱离肉体之后会在自然中扩散消失,这在知识分子之间已经是普遍的共识。」 「这……还真是……」 该说是哀伤或者空虚呢? 雫对于轮回转世存在与否并未抱持强烈的意见,因为至今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件事。不过有些人确实因为相信死后的世界存在而得到救赎。如果连这一点都遭到否定,人就真的只拥有活著的这个当下。 面对哑口无言的雫,埃利克说道: 「话虽如此,希望死者能得到幸福,这属于生者的自由。」 没有温度的语调听起来却温柔。那并非对死者的温柔,而是只献给生者的温柔。雫抬起脸微笑道: 「不好意思。只是吓了一跳。」 「毕竟世界不同,会吃惊也是当然的。不过这只是指这个世界,你那边也许又不一样了吧。比方说我们这边在概念上有所谓的位阶构造,你那边呢?」 「位阶构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目前我们所在的世界,其实是由许多看不见的阶层彼此重叠组成的。虽然说明时常以上下的概念解释,但并不是指空间位置上的差别──」 「啊。请稍等一下,我做个笔记。」 雫摊开自己用来当作记事本的笔记。在左上写下标题「位阶构造」后,在中间画上一条横线,又添加了立于线上的人型。埃利克点头后继续说: 「最上层的位阶是人称『神之所在』的位阶。当然人类无法感知也无法认知到这个位阶的存在。唯有神降临至人类阶的时候,才能察觉那个位阶的存在。」 「神明位在最上面,这我能理解。我的世界也有不少宗教有类似的看法。」 「嗯。接下来就是魔法士这类的人比较熟悉的『定律阶』与『魔力阶』。『魔力阶』是魔法士持有的魔力所在的位阶,一般认为就位在邻近人类阶的上方,而『定律阶』就如字面所示,是魔法定律存在的位阶,比『魔力阶』更高一层。」 「埃利克,等一下,太快了。」 雫连忙在人型图示上方又添加数条横线,在那有如地层般分隔的空间写下「神」、「定律阶」、「魔力阶」。埃利克以充满兴趣的目光指向雫笔下的汉字。 「反过来说,一般认为在这些位阶的最下层有著『负之海』。」 「海吗?」 埃利克的解释似乎越来越抽象了。雫在下方画上海面的波浪,又画上海豚。在海豚的身上补上「负」字,但就算添加了几分负面的要素,还是与可爱的画风格格不入。 「还有许多这样的位阶,同时存在于我们当下所处的这个空间的同一个位置,这就是所谓的位阶构造。人类的身体和精神虽然位于名为人类阶的这个位阶,但灵魂与所有位阶相连系,所以魔法士等人才能施展魔法……看来与你的世界的构造不同啊。」 「我想应该不一样。」 虽然雫不敢断言,但至少在现代从没听过这类的诠释。这个世界和自己原本所在的世界究竟有多大的差别──想到这里,雫不经意抬起脸,发现埃利克正注视著自己。 「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来自异世界原来是这么回事。」 「咦!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吗?」 雫不禁激动地就要站起身,埃利克立刻泼上冷水。 「不是这样,你先冷静点。虽然我完全不懂你来到这里的理由,但确实有些事一直让我很好奇。比方说,你淋了外头的雨也活蹦乱跳的吧?」 「那点小雨不会怎样啦。我算是满健康的耶。」 「不是,我不是指受寒感冒。我之前有说过吗?那场雨含有轻微的瘴气,所以和休拉教发的咒具一样,碰到雨就会生病。」 仔细一想,路上的行人好像提过类似的事。不过雫本身感觉不到任何影响,便忘了有这回事。埃利克点了点头,将原本把玩的笔指向雫的胸口。 「瘴气同样属于另一个位阶,就在贴近人类阶的下方。灵魂当然也与那个位阶接连,所以人只要接触到瘴气就会受到影响,使得身心失调。其他位阶的影响也不例外。在遥远的过去,曾经发生过有人想对最下层的『负之海』开洞的事件,结果造成了惨重的牺牲。」 「好、好像灵异事件……」 「不过你好像不受瘴气的影响。这也许是因为──」 「因为我是异世界的人,所以灵魂不一样……?」 「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没有灵魂。」 「听起来很过分耶!」 雫伸手摀住笔尖所指的胸口处。掌心感受到的跳动来自心脏,但在那之中是否真有灵魂存在,雫也不晓得。在原本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根本不会思索这种问题。 不过如果真有差异── 「咦?所以说真的有办法证明我是异世界人?」 「比方说,把你扔进高浓度的瘴气中,也许就能证明吧。不过万一失败,你应该会发疯就是了。」 「了解!我绝对不要!」 风险未免也太高了。况且就算让大家认定自己是异世界人,找不到回家的方法也没意义。这问题的答案虽然教雫好奇,但是在当下恐怕派不上任何用场。 雫沮丧得浑身没劲,这时埃利克问道: 「顺便问一下,你的世界的文明怎么样?比方说,和我们这里相比。」 「啊~~……我想想。」 原本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相比,决定性的差异还是魔法吧。因为有魔法的存在,能做到原本世界办不到的事,但另一方面,魔法之外的文明水准似乎并不发达。 「如果撇开魔法不谈,我想大概是我的世界的文明比较进步。我们那边的机械技术比这里先进许多,像是能让钢铁制造的船飞在天上,运送数百人移动。」 「真难想像。那只有少部分的人才能使用?」 「嗯~~……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没错,但不像这里是以有无魔力来区分。使用上需要高等的技术知识,专业的分支也相当细。所以对那方面的专业一无所知的我,没办法把原本世界的机械技术带到这里。」 虽然知道如何使用,却不知道如何制造。不只是雫,绝大多数文科的人都是如此吧。 「换句话说,只要取得相关知识,无论是谁都能制造也能使用吧?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例外。」 「大概吧……所谓的机械,说穿了就是构造精密的方便道具,若科学法则本身在两个世界是共通的,那么在这个世界应该也能使用,但不知道能不能凑齐材料就是了。」 机械的动力大多是电力,在这个世界也同样存在。若是拥有充分知识与技术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也许能亲手制造某些机械。 不过一想到这里,雫便不禁觉得自己是多么不中用。埃利克发现雫表情变得有些颓丧,便问道: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当初应该多学一些技术方面的东西……」 雫拥有的只是粗浅而广泛的人文学科知识,其他方面就只有高中水准。如果换作工学院的大学生,也许能在这世界达成更多事吧。 不过,埃利克听了却露出发自内心感到纳闷的表情。 「为什么会想到那边?没那种专业不是很好吗?你自己的危险也会减少。」 「咦?没有一技之长不是比较容易饿死街头吗?」 「不一定啊。比方说,如果你精通你那个世界的技术,万一被谁发现你来自异世界……你觉得之后会有什么下场等著你?」 蓝色眼眸凝视著雫。 差点被流氓抓住时感觉到的恐惧。未知但有利用价值的事物最终的下场── 「彻底的技术利用……是吧?」 「没错。如果是经过训练谁都能使用的技术就更有价值了。再者,就如同其他划时代的发现,那些技术都会被运用在制造武器等方面吧。为了打造战争的道具,你脑袋里的知识将日复一日遭人榨取。」 「幸好我是文科的!」 那发自内心的吶喊令埃利克不禁苦笑。他试著旋转手中的笔。 「况且如果要问我个人的意见,就算你有那方面的知识,我也不赞成你把那些技术带进这世界。魔法之外是你那边的技术比较进步吧?」 「如果只考虑相似的部分,大概吧。文化应该有数百年的差距。」 「那就更是如此。你的世界的技术累积了数百年的历史与议论,最终才抵达那个境地。无视过程,只将结果带进这里,我不认为是好事。更何况那是异世界的知识,也许会扭转这个世界原本的轨道。」 「嗯……」 ──埃利克的意见也许是某个角度的事实。 新技术的发现不仅止于技术本身,同时也伴随著该如何使用该技术的议题发展至今。而这些议论奠基于雫那个世界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而成立,因此只将技术本身引入其他世界恐怕不恰当吧。在原本的世界有所共识的意见,在这里不一定会得到同样的结论。雫将手中的自动笔旋转一圈。 「换句话说,就像是把原本住在其他地方的生物带进来,扰乱当地生态一样吧?」 「满接近的。既然是来自异世界的知识,就有可能是没有来访者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知识。」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就有如世界的突变。 假设雫是精通武器制作方式的人,若有人抓住她并取得相关知识,光是如此就足以获得远胜于周遭的优势。而原本不应存在于此的道具,也许会让这世界渐渐变质。但是结果对这世界究竟是好是坏,雫无法判断,只能看著状况如滚雪球般最终波及全大陆。 雫盯著手中的自动笔好半晌,最后抬起脸来。 「那么,如果异世界的知识其实很方便呢……假设那些知识其实也能用在救人上面呢?你还是会反对知识流入吗?」 也许是因为出乎意料,青年魔法士听了她的问题,微微睁大双眼。 但他立刻敛起表情──露出一丝苦笑。 「这个嘛,也许的确值得欢迎。如果有方法能治疗现在的不治之症,也会有许多人欣然接受吧。但是这方面的界线很难划分……如果只是单纯方便的技术,我不会想要。如果那是这个世界真正必要的技术,总有一天会在这世界诞生吧。所以无论这个世界的现况是多么不方便──与其享受异物带来的便利,我宁愿接受原本的不便。」 澄澈的蓝色眼眸;毫无迷惘的语气。 青年挺直了上半身如此回答,雫咽下自胸口涌现的感叹。 ──近乎坚决的顽固。他是个严格且古板的人。 知道技术的发展肯定有其益处也有缺点,却主张那不应该由外界赋予而拒绝。有如面对不知解法却只想传授解答的教师般,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这世界肯定不会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想,反倒是渴求医疗、交通、通讯等技术的人一定占压倒性的多数吧。尽管如此── 「埃利克真了不起。」 就算置身于逆风之中,他也会继续高揭自己的主张。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这样就好了。 也许是察觉到雫敬佩的眼神,埃利克苦笑著再度叮咛。 「你先从保护好自己开始吧。就算你没有能实用化的知识,还是有可能会被误会。」 「我会铭记在心。」 现在只能尽自己所能。雫摊开自制的单字表。在活页笔记本上列出这世界文字的单字,上头再以日文标注意思。 「总而言之,首先得取得在这世界也能生活下去的知识啊。」 虽然雫也不晓得自己何时能回到日本,但目前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之一的坎德拉城。只要能进入王城内的图书馆,也许就能掌握些许线索。 雫看向埃利克制作的整叠文件。 「交出了关于休拉教的调查报告书之后,王城那边真的会有所行动吗?」 「有附上咒具的实体样本,应该没问题吧。设施的使用许可应该也不难取得。」 「真是太麻烦你了。非常感谢。」 原本埃利克还会为受到精神污染的青年提出治疗的要求,但现在已经无从实现。察觉雫眉间的阴霾,埃利克苦笑道: 「差不多该动身了。记得把行李带上,也有可能只得到使用转移阵的许可。」 「啊,好的!」 接下来两人就要前往王城提出陈情与申请书。如果能得到使用图书馆的许可是最好,若只得到使用转移阵的许可,那就得以法鲁萨斯为目标开始移动。 两人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离开旅店。 今天外头依旧细雨绵绵。雫自遮雨斗篷下伸出手,让雨点打在掌心。 「今天的雨也同样带著瘴气吗?」 「很轻微就是了。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我也很好奇……」 青年如此回答时,侧脸顿时蒙上一层冰冷的阴影。恐怕他正怀疑这场雨与休拉教脱不了关系。 来到宽敞的大街上,雫抬头望向矗立于乌云之下的白色王城。 「异世界的城堡啊……去提交申请书,就能进入城堡对吧!真教人期待呢!」 「嗯。一般都会要你在门外等。」 「太可惜了……」 虽然雫也希望能走进那有如童话故事的城堡一探究竟,但光是街上景致就已经相当新鲜了。坎德拉的王都不愧是一国的首都,比雫至今走过的每个城镇都还要大且洗炼,所有道路都有石砖铺设也是其中一点差异。两人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披著遮雨斗篷的行人们来来去去。 左顾右盼的雫察觉自己不经意地在寻找那名年幼少女的身影。 「希望她别感冒才好……」 那少女有种飘渺虚幻的印象,彷佛只要挪开视线就会消溶在雨幕之中。 雫跟在埃利克身后一步步踩著濡湿的石砖,不久后抵达了巨大城门的前方。 「哇,在近距离看好壮观。」 城门的宽度莫约有十公尺,粗铁条组成格状城门。雫自格子窥见城内的建筑,王城四处可见玻璃制的圆顶,设计看起来反倒有几分现代建筑的气氛。 城门其中一边的门柱似乎就是接待处,是个圆筒状的小建筑物。雫在一段距离之外等候埃利克前往该处提交申请文件。在他向接待员说明的同时,左顾右盼的雫突然发现有个矮小的人影正往此处走近。 「咦?那孩子……」 孤零零的身影。雫塞给她的遮雨斗篷。 独自一人俯著脸走在石砖路上的,正是刚才雫寻找的少女。 雨幕中更加惹眼的鲜明绿眸突然间抬起──与雫四目相对。 「你是……」 「找到你了!」 不只埃利克,周遭所有人都因为雫突然大喊而将视线转向她。这让少女吃惊地停下脚步,雫连忙对周遭辩解道: 「没、没什么事,只是不小心走散了……」 也许是因为大城镇特有的冷漠,人们的视线立刻就失去兴趣。不再受到注目后,雫连忙跑向少女,双手合十道歉。随后她蹲下身与少女四目相对。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那个,你今天也是一个人?有时间聊几句话吗?」 突然被雫叫住,少女虽然表情漠然却似乎迟疑了半晌。她那双翠绿眼眸先是看向城堡,但之后便微微点头。雫这时倒抽一口气,四处张望确定附近没有白衣的巡礼者。雫牵著少女的手来到稍微远离接待处的城墙边。 「我还没自我介绍过吧。我叫雫。你呢?」 「……梅亚。」 细若蚊蚋的微弱声音。既然没有家名,那就是一般民众吧。 「那个,不好意思,问个失礼的问题,你有爸爸妈妈吗?」 「没有。」 「是休拉教的人抚养你长大的?」 「不是。」 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雫不太能理解她的状况。大概只能花时间慢慢问清楚了。 恰巧就在这时,埃利克回到了雫身旁。他一见到少女便皱起眉头。 「你在找的就是这女孩?」 「啊,对啊!今天好像也是一个人,不过我记得之前是和巡礼者一起。」 「休拉教的巡礼者?」 青年魔法士板著脸陷入沉默,不知正在思考些什么。雫决定先不理会他,转身再度面向梅亚。 「你是和谁一起来到这里的?和巡礼者一起?」 「是的……终于达成契约回到这里。这是最后的一场雨了。」 「最后的一场雨?」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埃利克叹息般的声音传到耳畔。下一个瞬间,他已经伸出手拉开了少女的遮雨斗篷的兜帽。少女的发丝显露在眼前,让雫不由得惊呼。 「呜哇!绿色!」 被遮雨斗篷兜帽遮挡的梅亚的头发,与她的双眼同样是明亮的翠绿。之前是盖在巡礼者长袍的兜帽下而没发现吧。雫以赞叹的眼神看著那头微微濡湿而泛著亮丽光泽的绿发。 「好漂亮……而且好像是天生的,真不愧是异世界。」 「你在说什么啊?」 埃利克拋出傻眼的疑问。他将少女的兜帽重新拉起,细心调整位置。 「说什么……在异世界,美少女和绿头发还满相衬的啊。」 「你那个世界的人类有这种发色?是生态系统不一样吗?」 「也许生态系统不一样,但没有人天生有这种发色……咦?什么?」 对话似乎牛头不对马嘴。见雫有所察觉,埃利克对她点头。 他以眼神示意绿发的美丽少女,说道: 「她不是人类──恐怕是魔族吧。」 ──在这个世界上,有名为魔族的非人族类。 得知这个事实的当下,雫只是讶异,但从未想像过会是如此美丽的少女。 「咦?魔族?真的吗?」 雫大吃一惊,如此询问少女。但梅亚只是以那双色泽有如新抽嫩芽的眼睛回望雫,在那之中没有与外表年龄相符的稚气。埃利克不理会还无法接受当下状况的雫,询问少女: 「你刚才提到契约吧。和你立下契约的是谁?」 梅亚面露迟疑并将视线投向雫。雫虽然不知所措,还是点了头,梅亚便回答: 「……其他人叫他主教。他说只要我让所有的城镇下过雨,就会帮我呼唤我正在找的那个人回来……」 「契约内容就这样啊。那你和那个人重逢了?」 「还没有……那是接下来的事。」 「咦?请先暂停一下。主教是指休拉教的主教?雨?」 雫连忙试著追上两人之间径自进行的对话。她看向显露困惑的绿色眼睛。 ──非人的少女。 埃利克说过「只有魔女才能操控天候」。 但前提是那是人。 「该不会混有瘴气的雨是……」 各地突然下起绵绵不绝的细雨。为了呼唤雨停,休拉教的巡礼者在城镇间巡回。 但如果巡礼者的集团其实是「为了让各地下雨」而四处移动── 埃利克对面露不安的魔族少女问道: 「所以契约其实还没履行吧?那你知道那个主教在哪里吗?」 完成约定后,梅亚回到了首都。雫屏息等待回答。只见少女扬起纤瘦的手臂,白皙的指尖指向某一点。 「这里。」 那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耸立于两人背后的坎德拉王城。 雫愣在原地思考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三秒。 埃利克的表情转为凝重,立刻轻拍她的肩膀。 「不妙。先离开这里。」 「离开?可是梅亚她──」 该怎么办?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城门的方向已经出现数名卫兵。他们一看见埃利克便低声对彼此窃窃私语,同时不断靠近。埃利克发现那群卫兵之中也有魔法士装扮的人,便推了雫的背。 「快逃。用跑的。」 「咦?咦?」 雫还无法理解当下状况,但是看来似乎没有继续呆站的时间了。雫连忙牵起梅亚的手。当她们转身拔腿就跑的同时,卫兵们的呼喊声扑了上来。 「他们逃了!快追!」 「一定要活捉!至于小孩子无所谓!」 后头传来喀锵喀锵的金属碰撞声。虽然突如其来的事态差点让雫陷入恐慌,但现在没那种空闲时间。雫牵著少女的手,连忙冲进附近的巷道转角。遵循跑在身旁的埃利克的指示,连连转弯。 幸好与全副武装的卫兵相比,旅行者装扮的雫等人脚程比较快。梅亚也没有成为累赘,回过神来,雫发现自己已经缩著身子躲在狭窄暗巷中的木箱后方。 「到、到底,是怎么了……」 前去确认街道上情况的埃利克回到雫身旁,叹息道: 「恐怕休拉教已经深植于坎德拉王城了。虽然目的不明,但是王城派出了巡礼者巡回各地,让各地下雨并且分发魔法道具──任务恐怕也包含抹杀那些得知真相而逃亡的信徒。」 「杀人灭口……」 雫愣了短短一瞬间,但立刻回想起上一个城镇被杀的那个男人。 「所、所以说那个人其实是休拉教的信徒吗!」 「太大声了。虽然没有证据,但八九不离十吧。其实啊,他受到的精神污染的禁咒,魔法构造和休拉教分发的吊饰很相似,所以我之前就在怀疑。」 「……对喔……那个人好像也说过『在开始下雨之前逃走』……」 但是男人最后还是逃不了。他见到分配给自家的咒具而连忙破坏──但也许就是在那时,让「先前的上司」休拉教得知了他家的位置。 雫回想起陷入疯狂的男人在大街上向众人发出什么警告。 「我记得……他还说了『洞』还有什么『负之蛇』……」 头颅一阵刺痛。 又来了。 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雫试著集中精神汲取记忆,但是发现梅亚面露不安注视著自己,雫连忙挤出笑容对少女说: 「不会有事的。不好意思,稍微给我一点时间……」 「雫。」 青年的手轻拍她的肩膀。随后,转角另一侧传来数人份的脚步声。 铠甲士兵移动时的声响笔直地靠近雫等人躲藏的暗巷。埃利克皱起脸。 「不妙啊……啊,魔力遭到追踪了吧。雫,还跑得动吗?」 「可、可以!我还能跑!」 「那就快跑──我会在这里拦住他们。」 「呃……咦?」 就要迈开步伐的雫愣愣地转头看向青年。埃利克从行李中不知某物,摆在脚边。 「快去。我的安危另当别论,万一那孩子被抓到,很可能会被灭口。」 「可、可是埃利克……」 「我在甩掉他们之后会和你们会合。在通往西方马车干道的地方等我。」 语毕,埃利克开始咏唱。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令雫脸色发白。 对方是城里的士兵,被抓到会怎样谁也不敢说。雫想大喊要他一起逃。 但是──继续为此浪费唇舌也只是妨碍埃利克而已。 雫在短短的一瞬间拋开了迟疑,咬紧牙根握住梅亚的手。 「……我知道了。之后,一定要来会合。」 咏唱中的埃利克微微转头,点了点头。 雫咽下了不安与焦躁,朝著暗巷更深处拔腿奔跑。 数人份的脚步声更靠近了。在咏唱声告一段落的同时,雫听见青年的话语声。 「万一我没到,你要一个人去法鲁萨斯。」 「……!」 强忍著现在就回头的冲动,雫与少女一同跑过蜿蜒曲折的窄巷。 两人的身影完全自视野中消失后,埃利克放心地松了口气。 几乎就在同时,卫兵的身影自转角处出现。在握著长枪的他们开口之前,埃利克已经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无意抵抗。晚了一步抵达的魔法士察觉埃利克撒在地上的碎片,皱起眉头。 「用魔力石施展了迷彩吗……你居然知道我追踪的是那女孩的魔力啊。」 魔法士不快地如此说完,埃利克平淡地回答: 「因为我判断你们其实也没必要抓到她们。害她们被牵连也不太好意思。」 青年镇定地扫视包围在自己身旁的士兵们。 「你们在找的──是写了那份报告书的我吧?」 等同于肯定的沉默在众人之间飘荡。 看似就要压向地面的阴沉天空下,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第八章 没有窗口的书房内充斥著古老书籍的气味。 与墙面融为一体的书架上塞满了魔法书。现在已经无法取得的暗黑时代的书籍就这么杂乱无章地摆放于此,那藏书若让一部分的研究者目睹,恐怕免不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吧。但是对于拥有这个房间的年老男性而言,那些知识对他已经不再具有任何价值。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呼出一口带著霉味的气。 「看来万事俱备了啊。巡礼者已经归来,雨也下过一轮了。真是一群不畏艰辛的子民们啊。」 「……不知怀疑,就这么盲目信奉一种理念,人应该就能活得幸福吧。如果能就这么死去,那就是一辈子的幸福。」 银色长发的女人如此回应老人的抒发。她的年龄莫约二十五岁,相貌秀丽,穿著红色的魔法袍,臂弯中揽著一本厚重的书──封面同样赤红。 老人抬起头看向倚著书桌的女人。 「越是有知就距离幸福越远吗?还真是讽刺啊,亚薇耶拉。」 「有什么讽刺?正因为知道无知或有识都能彻底抹消,你才会去实现这个计画吧?如果知道接下来即将构筑的禁咒为何,众人应该都会吃惊。」 「就算知道也太迟了。逃出教团的那男人为何发狂,那些家伙也不曾思考过。无论如何,现在城里已经召集了充分的魔法士。接下来只要让他们无从理解自己正在召唤什么,就那样完成那个构造就够了。」 老人带响喉咙呵呵笑道,缓缓站起身。他口中名为亚薇耶拉的女人对著即将走出书房的衰老背影说道: 「你也要去吗?你应该知道待在负之孔旁边不可能维持理智。」 「那可是神的降临,怎么可以不亲自迎接。你才该早点离开此处,若你发狂而死,那无数的禁咒构造也将跟著佚失啊。」 「你的忠告我就感激地收下了。」 亚薇耶拉笑著举起红色书本示意。以皮革制成的红色封面四周镶著金色装饰,模样有如城里的珍藏品──不过那本书并非普通的书籍。 那书本的力量就连身为持有者的她也无法完全理解。那本书能揭露遭到封印的禁咒构造以及隐藏的历史。她也无法想像那究竟会是谁遗留下的。 然而该怎么使用这本书,早已经决定。 她视线落向没有标题的封面,轻声笑著说: 「尽管起舞吧,尽管揭发吧。无论是纪录上不存在的历史,甚至是尚未发生的事件,一切的一切。直到尽头,这座大陆才能改头换面。未经打磨的原石没有价值,唯有跨越所有可能性,才有资格扛起下一个世代──这就是最初的起始。」 亚薇耶拉的白皙双手将深红书本拥入怀中。 她的话语声落在历史悠久的地面,无人听见。 ※ 自己有时也会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后才在想:「当时做别的选择就好了。」 在那样的想法萌生的同时,自己也觉得毫无意义可言。也许那可以算是一种后悔吧。在事件已然成为过往才思考当时的最佳解──那与直视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两样。 「不过,这次什么都还没真的结束。」 埃利克被卫兵们带进王城内的待客室,不让任何人听见地如此自言自语。 考虑到他们强押自己来此的理由,自己的下场恐怕是关押,甚至直接被杀人灭口也不奇怪,但埃利克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带到这间除了没有窗口,其他都相当寻常的房间。不过埃利克并没有天真得因此乐观。由于过去在宫廷的经验,埃利克知道这种房间八成有隔音设计。 提高戒心的埃利克并未就座,就这么等了好一段时间。 最后终于现身的只有一位身穿华奢魔法袍的中年男人。 「写那份报告书的就是你啊?」 自称坎德拉魔法士副长的男人仔细打量著埃利克,眼神中透出的光芒是鄙视弱者的傲慢──以及某种彷佛退无可退的焦虑。那显然与狂热盲从的信徒不同,散发著露骨的世俗气氛。埃利克对那男人点了点头。 「是我没错。不过如果我事先知道休拉教信仰已经扎根于这座王城,我就会换种写法了吧。」 报告书上写著「休拉教的咒具与遭到杀害的男人有关」。在遇见梅亚,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前,埃利克原本打算将休拉教的计谋交给王城处理。 然而,这座王城已经与休拉教密不可分。从第三者的观点来看,埃利克肯定相当倒楣吧。魔法士副长用混杂了嘲笑与同情的眼神看著青年。 「轻率地插手别人家的事,本来就该受到报应……不过,那份报告书的水准相当高。虽然构造图非常拙劣,但构造分析确实颇有一手。恐怕王城里的魔法士当中,也找不到相同水准的人吧。」 「……谢谢你的夸奖。」 埃利克没有将那句赞美当作一回事。这只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正题恐怕还在后头,所以埃利克只静候对方行动。魔法士副长在房里四处踱步,继续陈述他对报告书的感想,随后话锋一转,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件。 「你知道了没有必要知道的事。我也可以直接把你扔进地下牢房……不过现在正好有个工作。」 男人将文件掷向桌面。埃利克拾起文件拆封,摊开里头的纸张。 ──画在纸张上的是比埃利克自己画的构造图更加条理分明的构造图。埃利克只看了一眼便点头回应: 「这是大规模魔法构造的一部分吧,大概只有整体的五十分之一。」 「你居然看得懂啊……你该不会其实是法鲁萨斯的宫廷魔法士吧?」 「你误会了。」 埃利克对那怀疑的目光立刻否定。现在的问题并非他过去的身分,而是这片段的魔法构造所代表的大规模魔法。青年魔法士将纸张重新折起,放回桌上。 「你说的工作和这个魔法构造有关?」 「没错。这座城在不久之前就招募了不少临时雇用的魔法士,让数十人分工合作构筑这次的大规模魔法。但构筑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人员却有些不足。你可说是来得正好。」 「我的魔力量没有多到能构筑大规模的魔法构造喔。」 「魔力问题我们已经准备了数量充分的魔力石,构筑完成之后也会发放酬劳。」 「所以要我帮忙?」 魔法士副长陷入沉默,眼眸中闪烁的焦虑变得更加鲜明。这男人虽然应该在这座王城里地位已经相当崇高,但那份倨傲似乎只是虚张声势,面具底下藏著恐惧与困惑。 埃利克凝神注视著男人的神情。 「你刚才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凭你的立场和现在这个状况,你大可直接强迫我去做。但是你一直在试探我,像是要从我口中得知其他事情。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 男人没有回答,但是表情显然为之僵硬。当那份自傲剥落,面具底下的恐惧便跟著清楚浮现。 沉默好半晌后,魔法士副长开口说道: 「休拉教的主教说这大规模魔法是『巨大火炮』,只要完成就能轻易攻破任何国家。国王与魔法士长都深信不疑。」 「但是你不相信。因为最初触碰到那构造的休拉教信徒发狂了──是这样没错吧?」 那已经不是询问,而是单纯的确认。 埃利克一针见血的问题,为房内带来凝重的寂静。魔法士副长用颤抖而僵硬的手从桌上拿起了构造图。 「我虽然看过所有的构造,但是太过复杂而无法理解。不过……和休拉教四处分送的那个道具确实有几分神似。你应该调查过那个让休拉教教徒发狂的魔法的构造吧?既然如此,在你 眼中看来,那构造像是什么?」 这男人会选择这间没有窗户的待客室,恐怕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他心中的猜疑。埃利克对著掩不住不安等待著答案的魔法士副长,叹息后说道: 「为了避免误会,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也不是多了不起的魔法士,虽然分析魔法道具或禁咒的构造还能办到……但是关于大规模的魔法构造,就只是有没有相关知识的问题。因为我过去在纪录上看过和那类似的构造。」 「类似的构造?」 不愿知道真相的情绪掠过男人的脸庞。然而,他不能不知道。现在待在这座城里就等于是当事人了。埃利克也明白自己同样不例外,进而开口说道: 「那是历史上隐藏的大规模魔法──向最下层的位阶『负之海』打开洞,让负出现在这个人类阶的禁咒。」 这件事之前也曾对雫大略提过。 在历史悠久的魔法大国法鲁萨斯的王城内,曾发生这么一桩事件。 那是疯狂信徒暗中掳人杀害的事件。他们的目的是用活人献祭朝「负之海」打开洞。 「以受害者的血肉为触媒所产生的禁咒,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法鲁萨斯王城,同时在内部产生浓烈的瘴气──在纪录上有五十七人死亡。」 「五十七人……!真有过这种事?」 「是真的。问题在于,当时的事件中禁咒本身尚未完成。在通往负之海的洞开启之前,禁咒本身就被解除了。尽管如此,还是造成这般结果。其中也有人因为瘴气受到强烈的精神污染,状况很类似前些日子被杀的那个男人。在魔法技术卓越的法鲁萨斯都造成如此事态,万一禁咒真的在这国家完成,牺牲恐怕会远超过当时的状况吧。首先这座首都会被洞吞噬而消灭。」 ──对世界的外侧打开概念上的洞。 从那个洞渗出的是令人失常的负。魔法士副长脸色苍白。 「该不会……是真的吗?禁咒的知识受到严重管制,无法携出对吧?那种知识,你为什么会……」 「──因为真神的教诲早已传遍大陆的每个角落。」 回答者并非埃利克。 沙哑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房门无声开启。魔法士副长缓缓转头看向站在门后的那个人。 十数名穿著白袍的休拉教信徒,以及他们服侍的老人。 「你是……休拉主教……」 「在这种地方做些什么啊?你们俩的声音很吵啊。」 年老的男人如此讥讽,嘴角挑起一抹诡谲的笑意。 ※ 躲避著大街与人群,不知究竟跑了多久。 自坎德拉城通往西边马车干道的城门──随时有人出入的热闹场所,雫牵著梅亚的手躲藏。原本以为会有追兵在城门巡逻,但目前看来没这回事。不过无论再怎么等,也还是等不到埃利克前来会合。雫觉得躲藏的位置不好而数次移动,来到能看见城门处的建筑物后方,回头看向魔族少女。 「不好意思喔,拖著你四处跑来跑去……」 「不会。」 少女简洁回答的同时,视线飘向王城的方向。也许是心里牵挂著她的契约吧。雫一时之间感到歉疚,但又立刻回想起那契约是与休拉教立下的约定。 这位少女虽然看似与人毫无二致,但其实并非人类。雫悄悄地看向那双翠绿色的眼眸。 「那、那个喔……真的是你让雨开始下的?」 「是真的。主人在创造我的时候赋予我操纵水的力量。」 翠绿双眸中情感淡薄。那彷佛正明白昭告她的非人身分,令雫倒抽一口气。 「是喔……是这样啊。」 虽然感到讶异,但也仅止于此,对梅亚的看法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雫长吐出一口气,从背包中取出手帕。拭去沾在梅亚脸颊上的污渍时,梅亚注意到敞开的背包口而瞪大双眼。 「那幅画是……」 「啊,你说这个?魔法道具店老板送我的。」 雫从背包中取出了小型画框,递给梅亚。少女的双手紧紧握住木制画框,凝视著画中的碧蓝湖泊,绿色双眸微微渗出泪光。 「……那时在湖中的城里,我服侍著夫人。」 「啊,你是说那个到王城可以见到的人?」 「是的。创造了我的主人所娶的夫人。夫人嫁到湖中的那座城里……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度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缅怀旧日时光般的一字一句,交织著叹息的言语洋溢著对过往的情感。 第一次听少女提起自身来历,雫端正姿势问道: 「梅亚的主人娶的妻子……所以说,那个人也是魔族?」 「不是。虽然主人是魔族,但夫人是人类。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总是会摸摸我的头……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份温暖。」 梅亚浅浅微笑,看向自己的掌心。 雫看著她,回想起她当初收下苹果派时的反应。只是接下刚烤好的苹果派就让梅亚不禁落泪。也许对她来说,以手触碰的温暖会让她联想起过去的幸福日子吧。 追忆著过去的暖意的翠绿双眸与人类无比神似,只是远比人类纯粹。梅亚闭起双眼,轻轻摇头。 「可是夫人有一天突然远行了。我的主人也像是跟著她消失无踪……在那之后,我在那座城里一个人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待两人归来,再次像过去那样一起生活──」 犹如童话故事。 梅亚抬起脸展露微笑,但欣喜的表情彷佛证明了她所历经的孤独,让雫五味杂陈。 梅亚虽然满心期待著重逢,但人类总是会变。过去离开梅亚的主人肯定有原因吧。就算真的能见面,也不一定能一如往昔。 不过,魔族少女并未察觉雫的担忧,凝视著手边的画。 「虽然花上不少时间,现在雨已经结束了──如此一来,我就能见到蕾莉亚夫人了。」 「蕾莉亚……?」 似曾相识的名字。 但是雫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听闻的。脑海中涌现的并非记忆,而是刺痛。 『蕾莉亚公主抵达湖底城堡的当下,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期。』 白色房间的影像突然掠过脑海,翻阅藏青色书本的自己的双手跃入眼帘。 遥远过去的纪录,不复记忆的历史片段。雫按著额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雫差点因为晕眩而跌倒时,冰冷的手轻触她。 「──雫小姐,没事吧?」 「……啊,嗯。」 平衡感立刻又回来了。刚才的异状是怎么回事?突然又恢复正常的雫纳闷地环顾四周。站在夕阳对路旁建筑投落的阴影中,她正与魔族少女面对面。没有任何异状。 明白雫身体没有异状后,梅亚颔首说道: 「那个……谢谢你这么为我著想。现在已经感觉不到那些追逐你的人们的动静了。虽然日落在即,但反过来说也能趁著夜色移动。若要出发,就趁现在吧。」 翠绿眼眸转向城门。刚才梅亚似乎一直在帮雫注意追兵。雫为她成熟的语气感到讶异的同时,她已经将聂比斯湖的画塞进雫的手中。 「请务必小心……我差不多该前往王城了。我不能让夫人等太久。」 「咦?梅亚?等、等一下……!」 雫伸出手,但因为刚才的晕眩而晚了一步。 在那段时间,梅亚已经拔腿跑进街道上的人群。自遮雨斗篷露出的一缕绿色在人群中跃动,随即消失在灰色的景色中。雫愣愣地站在原地。 「王城应该有危险吧……」 休拉教的巡礼集团充满 了阴谋。要去见那种对手真的没问题吗? 雫环顾四周,依旧找不到埃利克的身影。站在异世界的街道上,独自一人的雫未免太过无助。事态为何突然演变成如此?现在究竟置身何种状况?这全都超出了自己的理解。 唯有一点确定──笼罩这城镇的不安气氛,肯定与休拉教有关。 也许是从在雨中向梅亚搭话那时开始,又或者是在最初的城镇遇见巡礼集团那时起,雫的旅程便与诡谲的教团彼此交缠,而终点站就在这座王都。 她抬头仰望远处高耸的白色王城。 「休拉教……应该就在那里……」 梅亚也同样前往王城了。那么埃利克现在会在哪里呢? 自从分头行动之后时间未免经过太久了。也许是被城里的卫兵抓住,也许是有其他无法前来会合的理由,又或者是── 最糟糕的想像浮现脑海之前,雫连忙甩头拋开。 「不会那样的。不会有事的……」 天空正渐渐转变为橘红。一旦日落,通往马车干道的城门就会关闭,这样就无法逃离这座首都了吧。若要遵守埃利克的指示,就算孤身一人也要前往法鲁萨斯,那么现在就该先走出城门。 ──然而,那也等同于拋下埃利克或梅亚,自己一个人逃走。 「姊姊、澪……」 雫咽下沉重的喘息,抓著画作的左手颤抖著。 这种时候如果三姊妹都在,会怎么做呢?挂在背包提手上的针织布偶一语不发。满心焦虑的雫突然间彷佛听见了姊姊不安的细语声。 『太危险了。快逃啊,小雫。』 姊姊不喜欢与他人起冲突。那忧虑的声音对雫而言可说是习以为常。姊姊总是这样,以她的方式保护两个妹妹。 ──然而姊姊现在不在这里。只有自己能依靠,同时也只有自己能行动。 所以,只有自己能下决定。 「……我知道,姊姊……不过,不会有事的。」 已经向埃利克宣言过自己绝不放弃了,所以现在要逃还太早。 雫下定决心后,从包包取出活页笔记本,迅速地写下一行字并贴在墙上,祈祷著万一彼此错过时,埃利克能注意到这张纸。 『我、在找、梅亚。去城堡、看看。』 为了不让其他人看懂,雫以日文写下留言。不过他应该能理解吧。 如果他顺利看到这张字条后要责备自己为何擅自行动,那也无所谓。回想起青年的苦涩表情,雫露出苦笑。脱下遮雨斗篷,拉起沉重的背包。 「好了。走吧。」 以自言自语激励自己,向前进。 雫背对著逐渐西斜的太阳,迈开步伐。夜晚逐渐占据天空的同时,街上的人潮也跟著迅速减少。与踏上归途的人们方向相反,雫朝著王城前进。 「应该……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王城的卫兵应该几乎没看到雫的脸才对。被追逐的时候披著遮雨斗篷,只有她一个人靠近王城应该也没问题。尽管如此,雫还是避开大街前往王城。尽可能加快脚步,但不忘记提高戒心。走在夜色渐浓的街道上,整理当下的状况。 「雨其实是休拉教唤来的,以雨为理由分发诅咒吊饰……不过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增加信徒,连身为魔族的梅亚都找来利用未免太夸张了。况且巡礼者只是在各个城镇巡回,完全没听过收取金钱或招募教徒的传闻。 如果真正的目的是传教,似乎说不通。 在他们的行动背后藏著某种意图──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身为休拉教信徒的那个男人为了告知母亲那个秘密,才会在逐渐失去理智的同时逃离此处吧? 『──洞要破了!世界就要破洞了!大家都会受害!』 突然间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教雫浑身打颤。 但是雫没有停下脚步,反倒是几乎小跑步往王城后方移动。想找个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窥探内部的状况。然而就在雫弯过下个转角的瞬间,王城方向传来了巨响。 「咿呀!」 连全身都为之震动的沉重巨响,有如十发高空烟火同时发射。 雫不禁缩起肩膀,战战兢兢地自建筑后方探头窥探。 但是因为天色已暗加上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王城的状况,只知道应该不是烟火。也许是因为听见爆炸声,四处的民房窗口不时有居民探出头。 「是什么啊……总不会是气爆吧。」 万一埃利克也被波及,那可就糟了。雫不理会周遭渐渐骚声四起,再度迈开步伐奔跑。天色越来越暗,在建筑之间能看见的王城也越来越大。金属互相敲打般的细微声音传到耳畔,让她心生纳闷。 「这是什么声音?」 首先浮现脑海的是铁匠以铁锤敲打炙热铁块的情景。 虽然逐渐靠近的金属撞击声教人好奇,但雫没有停下脚步,弯过了通往城墙的最后转角。没来得及放缓速度的双脚顺势又向前跑了三四步。 就这么短短几步的距离。 然而眼前已经──化作战场。 锐利的钢铁反射著冰冷的光芒。 冷光在夜色中飞舞,金属碰撞声随之响起。 雫愣愣地呆站在原地,凝视著眼前的情景。经过了认知现实所需的数秒后,她终于明白刚才不时听见的刺耳声响正是出自兵器碰撞。 城墙有一部分崩塌,恐怕就是刚才的巨响造成的吧。从缺口冲出的士兵与浑身黑衣的男人们挥剑战斗。目睹剑刃朝著负伤跪地者的头颅毫不留情地劈落,雫不禁闭上双眼,只有短促的惨叫声在耳边萦绕。 过了数秒,雫微微撑开眼皮,男人已经倒地不起。破裂的头颅流出黑色的血液,在地面形成一滩血渍。另一个男人则踩踏著那副身躯。 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的瞬间。 尽管在幽暗的夕暮时分,凄惨程度仍然不减。自己咽下唾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雫花上一段时间才察觉到那颤抖的呼吸声源自她自己。 脑海中涌现无数零碎的字句。 这里,是哪里?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朋友和家人,都在哪里?自己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好可怕、莫名其妙── 恐惧逼迫雫转身。 并非打定主意,只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背对敌人逃离的男人倒向她。 「……!」 雫吓得浑身僵硬。黑衣男人倒在她脚边,身躯微微抽搐。四周太暗,雫看不清楚那似乎受了伤的男人详细状况如何。 只有血的味道与求助的呻吟声,无可否定的确是现实。 雫与男人四目相对,对方的眼中浮现苦痛之外的情绪。 ──啊啊,他是人。 明白这一点的瞬间,雫扑向那男人般倏地蹲下,在思考之前身体已经先动作。 「我、我会救你的。」 如果逃离危险是人身为动物的本能,那么想要救人就是人身为人的本能吧。 雫取出手帕,找到男人侧腹的伤口,以手帕按压。直刺鼻腔的腥臭血味直教她作呕,但她只管使劲压住伤口。 汗水止不住地滴落。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这世界没有救护车,也不晓得医师能不能治疗。自己不会施展魔法,也不知道埃利克究竟平安与否。 好可怕。无能为力。 甚至连拔腿逃跑都办不到。 某人正缓缓靠近,一只手提著剑,露出可怕的表情瞪著雫与她身旁的男人。 雫察觉到脚步声,赫然抬起头。士兵 打扮的男人缓缓地高举起剑。 就像是慢动作。 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 ──挺身保护那男人的念头一瞬间掠过脑海。 因为自己身上没受伤,眼前的他身负重伤。 用自己的身体盖在他身上就可以了。如此一来一定能── 尽管想法浮现,但身体不愿动作。双手双腿宛如冻结,只有纷乱的思绪不停空转。 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然而自己却── 「……啊。」 一股强烈的冲击让雫向后跌坐在地。 刚才趴在地上呻吟的男人不知哪来的力量推开了她。 男人短短一瞬间看向雫的黑眼睛,随即闭上双眼。下一个瞬间,士兵追上来将剑锋刺进他的背部。 「等……!」 一切都没有停止。根本没有什么慢动作。 时间平等地前进。贯穿胸膛的剑锋自胸口突出,男人彷佛被打捞上岸的鱼一度浑身痉挛……但马上就不再动弹。 雫跌坐在地,抬起脸看向杀死男人的士兵。 年轻士兵的脸上参杂著苦痛与兴奋──那是人类的容貌。 呼吸停止了。 人生的终点,会这么突兀吗? 雫瘫坐在地,只是注视著站在眼前的士兵。 也许自己要死在这里了──这样的想法一直到年轻士兵犹豫著对她举起剑的瞬间才首次涌现脑海。来到这世界直到今天,「也许会丢掉性命」的感觉并非第一次,但是雫从来没想过「也许会被人杀掉」。 就连在暗巷被流氓追逐那次也不例外。尽管感到恐惧与惊慌,但她总认为不至于被杀。那彷佛是与自己无关的遥远可能性。 但现在死亡就近在咫尺。 就在眼前了。死亡化作人型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雫的思考却无法运作……对眼前的现实甚至连残酷的感想都没有。 唯一只剩下对「没办法把书还给大学图书馆」这件事有些歉疚。 闭上眼睛。 恐惧让她只能这么做。 埃利克不在。喉咙也发不出声音。 所以雫只是等待死亡降临。 下一瞬间──金属碰撞的锐利声响就在身旁响起。 雫反射动作般按住耳朵。 「……埃利克?」 睁开眼睛,但周遭一片夜色。昏暗无光。 然而近在眼前的景象依然清晰。眼前的士兵脸上写满了震惊。 就在这时,两柄剑在她眼前交叉。 「──二话不说就抄家伙砍小女孩,这不是卫兵该做的事吧?」 有如平日与人斗嘴般的轻佻话语,伴随著似曾相识的男人嗓音。雫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向后退开,然后站起身。男人以自己的剑抵挡卫兵的剑,转头瞥向她。尽管无法否认其中带著可疑之处,但勉强算得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就在眼前。 「小妹妹,夜里出游也得看时间和场合啊。」 塔奇斯说著,将士兵的身体连同剑一起架开。失去平衡的士兵重心失稳,塔奇斯趁势追击般挥出长剑。士兵赶紧向后逃开。 年轻士兵连忙准备应付追击,下一瞬间却半张著嘴呆站在原地。因为突然现身的男人已经牵起那名少女的手,朝王城的反方向拔腿就跑。雫一面跑一面回头望向逐渐远离的王城。 「呃,等等,我有事得去城里……」 「战略性撤退。在这种状况下不可能进得了城。有什么话等一下一边喝茶一边听你讲,现在先认真逃命。」 雫咬紧嘴唇,随著男人奔跑。 没有追兵跟在两人身后,刀剑交锋的刺耳声响逐渐远去。 然而雫还是觉得死亡正在暗夜中四处蔓延,只能强忍著无可奈何的沉重心情。 第九章 穿著红色魔法袍的女性正站在城镇的瞭望塔上。 并未束起的银长发随风扬起,有如一尾银蛇扭动。妖艳的红唇扭曲成愉快的形状。 一只手抱著红色书本的亚薇耶拉注视著在夜色中的白色王城。虽然没有失火,但迸射的魔力已经让她理解了当下状况。炽烈的战斗让她不禁露出美丽的微笑。 「看来发生骚动了啊。应该有人察觉到禁咒的存在了吧。这下状况还满混乱的。」 她所在的瞭望塔的屋顶下,一名浑身黑衣的男子在她身旁单膝跪地。男人听了她这番话便站起身。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到远处也能明白结果吧?该走了,亚薇耶拉。」 「说的也是……」 亚薇耶拉的视线落向自己持有的红色书本。 书中记载著过去曾经发生的事件,同时也记载著「并未发生」的事件。就连超越人智的禁咒也有数则记录于其中。她带给休拉教主教的禁咒构造,不过是这本书的一小部分片段。 「虽然我也很好奇禁咒完成之后,整个首都还有多少人能维持理智,不过──」 亚薇耶拉抱紧了红色书本,但突然挑起眉梢。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书本刚才似乎微微振动。眼角余光瞥见下方有人影移动,她将视线投向街道,见到一名男人与他牵著的少女沿著街道奔跑。 勾不起半点兴趣的光景令亚薇耶拉为之苦笑,随后她抬起脸,举起手中书本,无声地展露笑靥。 「那么就前往下个目的地吧──为了让这座大陆迎接崭新的时代。」 ※ 逃离了侵袭王城的混乱之后,雫在塔奇斯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店铺。 昏暗的店内挤满了人。交头接耳的低语声此起彼落,有如海潮的声响。烛光映出的客人面貌各有不同,纯朴的男子、阴沉的女性、脸上带疤的地痞在此处啜饮著酒。店内飘荡著有别于菸草的甜美香气,与酒精的气味混合形成一种特别的气氛。 雫差点被那一拥而上的气味冲昏头,走在前头的男人说道: 「这里是和我同类的家伙聚集的秘密酒馆。和王城没有牵连,你大可放心。」 塔奇斯在店内靠墙边的地方找到空位后先让雫坐下,他则坐在雫的对面。他还没开口点饮料,侍者已经自动送上两个玻璃杯。 「酒?我还没成年耶……」 「你之前不是说你不是小孩子了吗?」 男人一面说一面有如喝水般将琥珀色的液体灌入喉咙。雫低头看向那不知为何的饮料,一股直窜鼻腔的刺鼻气味让她没有举起玻璃杯。 总之现在必须先让自己恢复镇定。她扫视昏暗的店内,回想起方才的情景。 ──在痛苦挣扎中死去的男人,以及杀死他的士兵。至今从未见过的人类另一面。 并未清晰成形到令雫哭泣,但也无法轻易忘却的疲惫情感,在她的胸口炽热翻腾。塔奇斯突然苦笑问道: 「怎么啦?好像很失落的样子。」 「失落?」 自己看起来像这样吗?这种不知如何分类的心情叫作「失落」吗?雫看著自己摆在桌上的手,熟悉的十根指头正微微颤抖。 毫无慈悲可言的死亡──刚才她也同样站在死亡深渊的悬崖边。但她却动弹不得,只是瘫坐在原地注视著死亡往自己走来。 雫垂首沉默,塔奇斯见状便将玻璃杯推向少女面前。 「喝吧。你脸色很差,喝一点会舒服不少喔。」 「……我不喝酒。不好意思。」 「很好喝耶,真是可惜。」 男人拿起她的酒杯,二话不说便一饮而尽。那豪放清楚展现他与自己的不同,让雫的表情更是阴郁。 虽然老早就知道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但没想到居然糟到这地步。如果塔奇斯没有现身,自己恐怕像那样连抵抗都忘记就死去了。 自己并非想寻死,只是胆小而已。害怕得无法做出任何选择,无法自己主动前进,只是如同婴孩般缩在原地。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不客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才不是这样。」 手肘抵著桌面,双手抱头。直到现在眼眶才开始发热,但她紧闭起眼,强忍著泪水。在紧闭的眼皮里侧,刚才高高扬起的剑身依然发亮。那记忆没有受到任何情感的篡改,只是单纯的现实。 ──好可怕。希望有人救我。 所以塔奇斯现身时,雫只感到安心。 但是雫依然讨厌那样的自己,想哭也是因为明白自己有多么懦弱。 雫知道死将平等地造访任何人。对于死亡,雫并未抱持任何天真的幻想。 尽管如此,雫还是不愿意认同人杀害另一个人是那样理所当然。 ──现在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雫低头瞪著桌面,对塔奇斯问道: 「刚才的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晓得呢。按照状况推测,大概是有人对王城发动突袭吧。从城墙的破口来看,应该是内乱。」 「内乱……?」 「详情我也不晓得啦,不过听说最近的坎德拉王城格外不平静。奇怪的宗教集团进进出出,还有前些日子曾经大量招募魔法士。差不多要有大事发生的情报在我们之间传开,所以现在人才会聚集在这里。」 塔奇斯的视线扫过店内。听他这么一说,雫这才注意到店内确实有不少打扮看起来像是以战斗谋生的人们。雫怀著忧郁的心情抱头苦思。 埃利克真的被王城卫兵抓走了吗?梅亚现在还平安吗?越想心里就越是不安,让雫坐立难安。然而就算听从焦躁的驱使冲往王城,也只会重蹈覆辙罢了。 雫长长呼出一口气,试著让混乱而分崩离析的思绪重新集中。 ──明白自己的无力。 首先要从这一点开始,然后做好心理准备。至少不能像刚才那样呆坐原地等死。 「我……想进去王城里面。从城墙的破口有办法进去吗?」 「没办法吧。城墙破了之后,破口那边的戒备当然最森严。光凭小妹妹,要杀进去是不可能的。」 「这样啊……」 「况且,小妹妹有必要这样涉险吗?既然小妹妹你现在孤身一人,就表示那个魔法士出了什么事吧?那是他自己的责任。」 塔奇斯一面大口饮酒一面这么说。雫陷入沉默。 ──雫也知道这等于主动涉险。 缺乏这世界的常识,也没什么特别的力量,自己几乎等于一无是处。 明知如此,为什么还想要前往王城? 雫低头看向来到这世界之后变得破破烂烂的运动鞋。 「埃利克……他自愿辞掉了工作,和我一起旅行。」 他一开始给雫的印象是个不知在想什么的人。脸上几乎没有笑容,听到玩笑话便会回以不解风情的疑问。态度严厉的时候也很严厉──但是他踏上旅程之后从来没有弃雫于不顾。就连面对杀人的佣兵,他还是挺身挡在雫面前,毫不退让。在一同旅行的过程中,埃利克总是直视著真正的她。 「他是为了我自愿涉险的。所以我……也想要让自己不愧对于他。」 不是因为义务感也不是为了报恩,单纯只是自己想要这么做。雫不愿意放弃这趟旅行,也同样不愿意放弃他。自己该做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如果连这些全都弃之于不顾,自己最终必将一事无成吧。 「我知道我讲的话一点也不合理,只是凭著一口气乱来而已。所以……就算没办法……我还是会去找自己能办到 的手段。」 雫凝视著塔奇斯。也许他会认为自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但想说的话全说完了。面对怀抱著决心,额头冒著汗水的雫──塔奇斯默默地听完这番话,挑起嘴角一笑。 「这样啊。那我就帮你这个忙吧。恰巧这次好像有主顾愿意出个好价钱。」 「咦?」 塔奇斯摆著同样的笑容朝前方──雫的背后伸出手。 「那你的委托内容呢?虽然我心里大概有底,但是不知道详情还是没办法决定啊。」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猛然回过头。不知何时有一名男人站在她身后。 男人的表情充满苦涩。中年的他身穿豪华的魔法袍,但法袍各处都留有烧焦的痕迹。男人开口发出因疲劳而沙哑的声音,询问道: 「佣兵,我听说你连棘手的工作也愿意接才特地来找你。你会接受我的委托吗?」 「要看条件。有趣的话我会考虑看看。」 夜色渐浓,前哨战悄悄落幕。然而更加炽烈的混乱正在坎德拉王都中酝酿。 男人自称坎德拉的魔法士副长。 三人为了讨论工作内容,移动至包厢内,塔奇斯与雫分别以截然不同的表情倾听男人的说明。 「──休拉教的主教有一天带了大规模的魔法构造图前来王城,说那是『攻守兼备的大规模破坏魔法』。陛下起了兴趣之后,主教就带了一名自称亚薇耶拉的女人进城。最重要的魔法构造是那女人告诉我们的。」 「大规模破坏魔法?你们真的信了那种话?而且还是王城里的人?」 「一开始没人相信,但是女人首先就揭露了只有少数人可能得知的事……像是王室的秘密和历史上被封印的禁咒构造,而且全都被她说中。」 「什么跟什么?所以那女人是休拉教的上层?」 「不……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不属于休拉教。那个女人随身携带著不可思议的红色书本……历史上湮灭的知识似乎全都写在那本书上。」 ──不可思议的红色书本。 听见这字眼的瞬间,雫感到头颅深处传来一阵刺痛。她寻找著什么而看向摆在地上的背包,但只是与玩偶熊四目相交。最重要的问题呼之欲出,却又怎么也无法回想。 「──但是那魔法构造完全不是她说的那一回事。那个一旦完成就会在首都开启『负之孔』,让死亡与疯狂充斥整座首都。前来告发休拉教阴谋的旅行魔法士看穿了真相。」 「!埃利克!你说的就是埃利克吧!他现在还平安吗?」 雫突然激动地站起身,让男人双眼圆睁,但表情立刻恢复原本的苦涩。 「你是那个魔法士的同伴啊……那男人现在八成没事,应该还在城里的某处吧。」 「城里的某处?」 「我和他交谈的现场被休拉教主教发现了。我在被抓住前逃了出来,但你的同伴被信徒们带走了。那个禁咒的构筑工作已经开始,恐怕是打算拿他填补魔法士的人员缺口。」 「怎么会……」 一定要尽早救出埃利克才行。在脸色苍白的雫的身旁,塔奇斯平静地问道: 「那刚才城门前的战斗是怎么回事?」 「我派出了自己的手下攻击王城。因为休拉教事先暗中安排得很周详,让我被当成与其他国家勾结的背叛者。就算动用一些粗暴的手段也得阻止禁咒完成,否则这国家会灭亡。我不是为此才长期援助那些家伙的。」 「一些粗暴的手段啊。」 塔奇斯夸张地耸肩。不知道是出自爱国心,又或者是为了挽回名誉自保,男人似乎打算招募佣兵攻击王城。坎德拉的魔法士副长上半身前倾问道: 「佣兵,我听说你的人脉很广,也擅长策动其他人一起行动。」 「如果你有工作要委托我,就用名字称呼我吧。我的确是认识不少人啦。」 「既然如此……塔奇斯,我的委托很单纯。今晚向王城发动攻击,阻止禁咒发动。陛下和魔法士长都还不知道真相。如果能想办法潜入城内告知真相,也许就能阻止魔法构造完成……万一还是来不及,只要杀光所有正在构筑魔法的魔法士就能解决。」 「等等……!」 雫开口惊叫,但身旁的塔奇斯立刻伸出手摀住她的嘴。习惯这类场面的佣兵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这听起来不容易啊,而且还有时间限制。这种事不该拜托我这种无根草吧。」 「那我找别人。时间紧迫。」 「别这么说嘛。这工作我接,毕竟满有意思的。」 轻描淡写的回答让男人半张著嘴,恐怕是原本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吧。塔奇斯一眼瞥向雫,把手掌搁在她纤瘦的肩膀上。 「而且这女生也拜托我,要我把她带进城里。」 有如顽童充满好奇与恶作剧的语气。他乐在其中般豪爽地笑著。 ◇ 雫再次独自一人站在纯白的空间中。 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又落入梦境了。自从来到这世界后就时常梦见这个梦,梦醒之后全然不复记忆的梦。彷佛自己不再是自己。雫没有任何踌躇与讶异,自然而然站在单人用的书桌前。觉得这情况很不对劲的另一个自己正在意识的角落。 周遭没有其他事物,白色的地面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除了雫之外没有别人。 她朝眼前桌上摆著的三本书伸出手。 雫的手指毫不犹豫地翻开红色的封面,视线落向书页。 『那是有如针孔般细小的破洞。破口连结至世界的深层,也是人的灵魂最底层的起源之处。原本不应开启的洞,彷佛某种错误却又如同必然一般出现。』 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 『第一位窥探那个洞的男人被吸了进去;第二位男人丧失理智;第三位认为这正是灵魂的泉源、人类的真面目,并称呼自洞中爬出的存在为神(西密拉)……』 文字连绵不绝。 她的视线只管沿著文字滑动。 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梦境,有如封闭的圆环。 ◇ 因为有人敲门并呼唤雫的名字,让雫醒了过来。塔奇斯在开始召集人手之前,将她扔进了旅社的房间。躺在房内的床上浅眠的她抬起脸。 「唔……好像作了奇怪的梦。」 大概睡了一小时左右。雫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站起身。站在房门口的塔奇斯看著她睡眼惺忪的模样,笑了起来。 「怎么样?疲劳稍微纾解了?」 「找时间补眠和打瞌睡让人回想起考生时代啊……谢谢你来叫我起床。」 「好好好,不用客气。啊,你那个重死人的背包也要带去?」 「当然要随身带著啊。用这个砸人应该也满痛的吧。」 雫调整背包的背带,走到门口。塔奇斯拍了拍雫的脑袋瓜。 「对了,小妹妹你在找的那个魔族的女孩子,好像有人见到她走进王城喔。」 「……这样啊。」 「不过人型的魔族满稀奇的,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出事才对。你别太著急,放轻松去接她就好──所以啦,这个给你。」 塔奇斯递出以布裹著的棒状物体。 「你带去吧。也许用得上。」 「……这是……剑?」 「像小妹妹你这种体格也勉强能用。不会太长,也不算重。」 凝视著眼前造型单纯的黑色剑柄。当时艾利克建议她随身携带短剑时,犹豫不决的原因自然而然回到脑海。 「如果带著武器,会不会被城里的人 视作有敌意啊?」 「想太多了吧。光是入侵王城就等于王国的敌人了。虽然我也想向你保证,只要跟在我身边就不需要武器,不过小妹妹你有些事得一个人去完成吧?」 雫面对露出困扰笑容的塔奇斯,点点头。 塔奇斯能提供的协助只到入侵城里为止。在那之后雫会与他分头行动,自己去寻找埃利克和梅亚。 独自行动虽然可说是鲁莽,但塔奇斯有他承接的工作。既然彼此优先的事项不同,分头行动应该会比较好。 「既然你要一个人去,那就更不能没有这个吧。如果有个万一却没有武器,谁也救不了你喔。」 「那是……为了威吓别人吗?」 「不是啊。是为了保护自己。」 雫低头看向埃利克最后收回短剑而送她的戒指。 只将道具当作道具真正驾驭的自信,现在的雫还没找到。 但自己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弃,也许就更靠近理想的自己一步了吧。雫这么希望。 所以雫也决定再向前一步。 「我不想伤害别人。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用。」 雫说著伸出手,紧紧握住冷硬的剑柄,收下那柄剑。 男人感到滑稽似的笑著。那彷佛面对年幼孩童所展露的笑容让雫揪起眉心。 「你是在想,反正我也不懂得使剑吗?」 「才没有。会削果皮就很够了吧。况且,不喜欢用剑,靠别的方法变强就好啦。比武器更可怕的道具多得数不清。」 「如果你只是在随便敷衍我,我会生气喔。」 雫拉开背包开口,将那比短剑略长几分的剑连同剑鞘一同塞进背包,只让剑柄从背包口向外突出,随后将背包挪到身体左侧,让剑柄位在自己的左前方,模样有点像网球拍的握柄从运动背包中伸出。一旁的塔奇斯傻眼地问道: 「在小妹妹你们的国家,剑都是这样随身携带的?」 「是啊。国中网球队代代相传的架式就像这样。」 「真的喔?有这种剑法吗……真了不起。」 「你这么老实地相信,我会有点罪恶感。」 「什么跟什么啊。总而言之,别太勉强自己啊,雫。」 第一次听见男人如此称呼自己,雫疑惑地抬起脸。 平常总是把她当成孩童对待的塔奇斯,这一刻露出了和缓的笑容。 「保护小朋友是我个人的信条。不过啊,看起来和战场没啥缘分的你居然没有逃走,还想自己冲进去,还真够有勇气的。」 「塔奇斯……」 「难得有这缘分,我就帮你这一把吧。」 塔奇斯的大手使劲地搔乱雫的头发。 但在男人抽回手,她打算开口抱怨时,只见他锐利的眼神已经投向前方。 前往战场的时间到了。塔奇斯二话不说便背对雫迈开步伐,雫默默地跟在那背影后面。 ※ 比连日长雨带来的忧郁更深更浓的倦怠气氛充斥在城内。 也许一般人还无法察觉吧,但禁咒招来的瘴气确实随著时间逐渐转浓。从今天早上开始的禁咒构筑工程已经过了半天以上,为此雇用的魔法士大约五十人。毫不知情的他们被分配到五个地下室,正要凿开吞噬这座首都的「洞」。 然而,他们之中有数人已经因为构筑过程中渗出的瘴气影响而倒下。充当后备人员的埃利克被带到此处后,先是扫视昏暗的宽敞地下室。 挂在墙上的烛台光芒微微照亮地下室。地下室的宽敞程度大概能装下街上的四到五间店铺。铺著石砖的地面已经事先画上了复杂的构造图,完成了一半的魔法构造则像是无数彼此交缠的线条在地面上蔓延。 魔法构造已经扩展至地下室的一半,受招募而来的魔法士们站在构造的外侧,以等间隔排列。经过漫长的构筑工作再加上瘴气的影响,恐怕意识已经逐渐朦胧了吧,当中也有许多人摇摇晃晃的就要倒下。但是他们口中依然不断咏唱,细语声有如雨点渗入冰冷的石砖地面,转化为新的线条浮现。 在看守的士兵逼迫下,埃利克也加入其中。只要态度有所抵抗就会立刻被扔进地牢或丢掉性命吧。埃利克背对著彷佛盯著囚犯的眼神,低声叹道: 「没想到居然会再度与禁咒面对面啊……这也是报应吗,卡提莉亚纳?」 朝向遥远过去的细语声消融在阴郁的沉重空气中。 埃利克一瞬间露出异常疲惫的眼神,闭上眼睛好半晌,再度睁开时已经将那一切都推回心底,伸展双臂以构筑巨大的魔法构造。 第十章 深夜的窄巷中连一盏灯光都没有。 雫跟在塔奇斯身后走出旅店,因为他突然停下脚步而撞向他的背。雫连忙举起双臂以防整张脸撞上去,但塔奇斯也因此被雫向前推开而差点跌倒。 「呜哇!你干什么啦,雫!」 「要停的时候先讲一声啦。」 「哪有空每次都讲啊。好了,停下来了。」 「太迟了啦!」 「──这女的是谁?」 突然有人声从近距离传来,低沉的嗓音让雫不禁一阵颤抖,但塔奇斯以一如往常的愉快口吻回答: 「是我朋友。只是个无害的小不点,别在意。」 听起来好像是昆虫或小动物之类的。如果在平常,雫也许会出声抗议吧,不过现在雫也自觉只会带来麻烦。雫微微低头行礼后,从塔奇斯身后探头看向窄巷内。 窄巷似乎是条死巷,巷内已经聚集了一群人。雫凝神注视想看清楚巷内到底有哪些人,但是越往巷内深处就越暗,几乎无法分辨人的特徵。 然而塔奇斯似乎能清楚分辨在场的每个人,他一如往常地继续说: 「计画就像之前联络的那样,三十分钟后行动。黎明前第二波会参战。」 「前提是在那之前我们还活著的话。」 「王城内很宽敞,只要能进去总是会有办法的。」 「不过那座城现在魔力的状态很不对劲。也许我们一进去就会成为禁咒的牺牲品。」 看不清轮廓的人影投出的疑问让雫更加紧张。埃利克与梅亚现在正在那种状态下的王城里。雫喃喃自语:「求求你们一定要平安啊。」 「如果一进去就会被禁咒杀掉,那王城里的人应该早就死光了。听说禁咒不是人能控制的玩意儿。还是你想去找法鲁萨斯搬救兵,说这件事我们处理不来,拜托救救我们?」 塔奇斯的语气不像讽刺,反倒像是童言童语。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刚才提出那疑问的人也只是为了让在场所有人了解当下现况吧。面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战斗,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去。 环顾四周,塔奇斯扬起嘴角。低沉的嗓音中彷佛暗藏著锐利的金属。 「没其他意见的话,所有人各自就位。这次是难得的机会,让我们好好享受吧。」 塔奇斯的话语中透露著兴奋。雫抬起脸仰望男人的侧脸。那显然是期待投身战场的表情,让雫想著:这就是以战斗谋生的人吧。 塔奇斯察觉雫的视线,敛起表情,挑起嘴角笑著对她说: 「你也一样啊,雫。难得的机会,去把你的自信找来。」 他的大手轻拍雫的背。雫得到那股豪放的助力,点头回应。 ──塔奇斯说入侵王城的计画会随著多方面的佯攻同时展开。 雫只知道这些,实际上有多少波佯攻,又要怎么执行,她完全不知情。刚才在小巷中聚集的好像也并非所有参战的人员,而是每个小集团各自的首领。虽然战斗的规模越来越超乎想像,让雫差点心生怯意,但反过来想,既然要进攻王城,只有这样说不定还算不上十拿九稳。 雫在距离王城两条街的小巷中压低身子,仰望天空等待时刻到来。身旁是一群披甲带剑的男人。他们和士兵们的印象不同,也许是因为他们是收钱办事的佣兵,没有一定的制式服装吧。 小巷的最里侧坐著一名女性。没有带剑的她身穿洁净的白衣,彷佛神职人员的打扮与周遭格格不入。雫对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的塔奇斯问道: 「那位小姐也是佣兵吗?」 「是啊,魔法士的佣兵。和我有些交情,名叫莉迪亚,是这次作战计画的核心。毕竟她可是能使用转移魔法的魔法士。」 「能使用转移……那就是你之前提到的,能把我送到法鲁萨斯的魔法士?」 「对啊,就是她。能力高超的魔法士能自己打开转移门,让人员自由移动。不过,因为需要转移目标的座标,所以没有那么万能就是了。这次我们会趁著其他分队攻击让王城的结界力量减弱时,用她的转移直接进去。」 「真厉害……」 来到这世界后虽然历经一连串的惊奇,但关于魔法,还有许多事雫依然一无所知。 也许因为突然被叫来参战,莉迪亚摆著一副不愉快的表情闭著双眼。小巷内其他佣兵则是以各自的方式集中精神。 「……好。」 雫调匀呼吸。她的目的与他们不同,要找到埃利克并确定梅亚平安。 只将目的放在阻止禁咒发动的佣兵们,若状况需要将会屠杀所有魔法士。正因如此,雫必须在那之前找出埃利克。与他会合并与梅亚见面之后该怎么办呢?虽然雫也想为阻止禁咒付出一份心力,但具体上该怎么做还没决定。 「──还有三分钟。」 莉迪亚的话语声霎时间改变了小巷内的气氛。雫也跟著站起身。 雫从那个世界带来的计时道具只有手机,不晓得这世界的三分钟与原本世界的三分钟严密来说是否相同,但就体感而言大概相去不远。 雫检查过脚踩的运动鞋,同时调整运动背包的位置。在原本的世界总是重得教雫难受的背包,最近雫已经不怎么在意了。这也许代表雫的体力随旅程提升了吧。 就在这时,莉迪亚伸展双臂。 咒文的咏唱就要开始了。雫屏息凝视,背后的塔奇斯拍了拍她的背。 「会怕吗?」 「会啊……不过,我已经习惯害怕了。」 来到这世界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无法理解的恐惧。若要问害怕与否,雫打一开始就一直害怕著。 正因如此,雫想找回埃利克的那双手。与他面对面交谈的书桌才是雫在这世界上唯一能安心的地方。 塔奇斯一眼瞄向雫的侧脸,视线像是若有所思般游移。 「我说雫啊,我还是问一下好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 不知何处的远方传来爆炸声响。 雫仰望天空。连绵不绝的爆炸声此起彼落。 莉迪亚的咏唱结束,在她面前出现了一面像是以水制成的帘幕般的扭曲空间。携带武装的男人们一语不发,鱼贯跑向该处。 雫转头看向塔奇斯。自己似乎不若想像中那么紧张,也许感觉早已疲乏了吧。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只有心跳格外地快,吐出舌尖俏皮地笑道: 「我只是个文科的大学生啊。」 雫没有理会男人疑惑的反应,迈开步伐奔跑,冲向众人走进的扭曲空间。 闭上眼睛,世界在霎时间改变。 与第一次被扔进这世界时的体验相比,转移相当短促而单纯。 一瞬间的浮游感之后,双脚踩上地面。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雫搞不清楚自己正置身何处。 自己在城墙的里侧。雫经过转移来到城的前庭,立刻仰望天空,拔腿奔跑。大致上的方向已经从刚才看到的星座排列得知了。雫刚刚就是为此才不时仰望天空。 先抵达的佣兵们早已经拔出武器,朝向透著灯光的建筑物奔驰。士兵们在震惊之中试图迎击。 「──别看。」 塔奇斯从身后伸来的手硬是将雫的脸转向一旁,大概是以为目睹战场的凄惨情景会让她停下脚步。不过雫只管向前跑。她避开了士兵们纷纷涌现的建筑物的出入口,躲进庭院中的树林。 茂密的树林在夜里更是幽暗,雫拨开树枝,跨越矮灌木不停前进。树枝划过身体各处,不时传来轻微的痛楚。 「蹲下。」 短促的命令。雫开口之前立刻当场压低身子, 头顶上传来物体划破空气的风声。 只抬起视线,发现斜前方有个士兵正刺出手中长剑。塔奇斯以自己的剑挡下那一剑,使劲将对方推开,同时自己也挡到雫的前方。 「不好意思,你的对手是我。」 听著塔奇斯的说话声从头上传来,雫压低身子向前冲。其他士兵还没到,应该是被另一头的战斗吸引了吧。她使出全力挥动背包,藉助离心力砸中士兵的膝盖内侧。见男人发出呻吟声跪地,雫这次朝著他的肩膀挥出背包。 「嘿!」 虽然吆喝声不大,但往下甩出的背包几乎等同于钝器。见男人就要倒地,塔奇斯上前朝著那男人的后颈追加一发手刀。 「这样就搞定了……小妹妹,你那行李塞了什么啊?」 「书。要是撞歪了该怎么办……」 虽说状况紧急,但是把向大学借来的书当成钝器使用,令雫感到各种方面的歉疚。雫迅速检查过背包后,跟在塔奇斯身后继续前进。 剧烈的冲突似乎仍然在后方上演。剧烈爆炸声响与士兵们的惨叫声彼此重叠。雫强忍著回头的冲动,对走在前头的塔奇斯指示道: 「再往右一点。方向有点偏。」 「有吗?我都是直走啊。」 「有点歪。我对方向感很有自信的。」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后,塔奇斯虽然有几分狐疑,但还是遵循她的指示修正方向。两人远离了其他佣兵,在王城外围的树林内沿著与一旁建筑平行的方向前进。趁著佯攻与转移入侵引发的骚动,从较远处的入口入侵建筑内。 雫没有停下步伐,听著逐渐远离的战斗声响。 「难得都进来了,难道没办法告诉城里的人们那其实是禁咒吗……?只要完成了,整座王城都会跟著陪葬吧?」 「就算你说也没人会相信吧。如果真有这种可能性,那个魔法士副长早就试过了。总之顾好你自己的目的就好。」 雫没有反驳。现在应该将全心全力集中在眼前的目标。听说这次的作战有超过百名的佣兵参与。那么自己现在能想到的方案,他们大概都已经讨论过了。 树林的终点映入眼帘。左手边是白色的塔状建筑,右手边则是城墙。幸好四周没有人影。两人对彼此点头后冲出树林,拔腿跑进建筑物角落的一扇门。 根据事先得到的情报,王城内最东北方的这栋建筑物是主要只有侍女出入的仓库。不知是因为正值深夜或是骚动的关系,似乎空无一人。两人分头打开较靠近的门,在第三扇门找到了目标。 那里是侍者服装的存放室,墙边的橱柜中叠放著好几种衣物。雫一语不发跑向橱柜,从中取出了与自己尺寸相符的女性服装,以双手拿起在身前摊开,是件造型单纯的灰色连身长裙。裙襬长到脚踝处的合身设计,大概是王城侍女穿著的制服。 「这件就可以了吧。我稍微换个衣服,请到外面等一下。」 「你在胡说什么?在走廊上被人发现该怎么办?」 「那你转过去背对我。」 雫连忙开始更衣。因为服装没有拉炼,只好把近二十颗的钮扣全部扣上。开始思考该怎么掩饰头发时,突然有一块白布盖在自己头上。 「在柜子上看到的。这个也要用吧?」 「你也太早转头了吧……」 「听声音就知道了。刚才就换好了吧?」 虽然听起来很可疑,但雫没再多追究,立刻摊开白布。两片白布其中一片似乎是用来披在头上,另一片则近似于围裙。她将两件都穿戴上身,看向挂在墙上的镜子。 「感觉好像女仆(maid)……」 「那是啥?」 「死后的世界啦。」 雫回以只有日本人能理解的双关语,塔奇斯一脸纳闷。不过现在没时间多做解释,雫为了将脱下的衣物塞进背包而拉开拉炼,发现背包中有一本没有标题的藏青色书本,让她摸不著头脑。 「奇怪?这本书是我的吗?」 脑海中波澜四起令雫不安,却想不起任何事。虽然觉得莫名其妙,雫还是将那本书页间不时掉出沙粒的书塞进背包底,再度将背包的背带拉到肩上。 到头来,无论发型如何,只要随身带著这个背包显然就很可疑。但是在不知能不能回到这里的状况下,也不能就这样搁著。雫再度检查自己的打扮,转身看向塔奇斯。 「谢谢你愿意带我到这个地方。」 「是无所谓啦,不过你真的一个人也没问题?」 「我会想办法。况且你也有你该做的事啊。」 塔奇斯挑起一边眉毛显得欲言又止,但最后他只说:「你自己小心点。」他转身走向大门,手按在门板上。这时他转身面向雫,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不管小妹妹个性再怎么成熟,身体终究还是小不点一个,可别太勉强自己啊。要是有事想拜托我,我会等你的。」 「真的很谢谢你。不过,下次找你的时候会先准备好报酬的。」 这才是对一位佣兵应尽的礼数,同时也是为了别让自己太过依赖他的帮助,希望自己能给予相衬的回报。 塔奇斯听了雫的回答而睁大眼睛,但立刻挑起嘴角愉快地笑了笑。他挥了挥手,彷佛步出酒馆般轻松地消失在门的另一侧。现在真的只剩下独自一人的雫再次检查身上的服装,好几次深呼吸之后下定了决心。 ──非去不可。越快越好。尽可能不要留下后悔。 「没问题……我不会放弃。」 她推开了门。 就这么踏进了王城内迅速蔓延的喧闹声与混乱之中。 与发生战斗的王城外围区不同,城内安静得教人起疑。 走在打磨光滑的石质地上,雫感到口中莫名地乾渴。一面想著万一撞见其他人该怎么解释,同时四处张望寻找楼梯。 王城的魔法士副长说魔法士们构筑禁咒的位置是在地下室。只要找到地下室就可能找到埃利克。毫无头绪地在广大的王城内四处寻找的同时,远处传来的战斗声不时传到耳畔。 如果现在对王城发动攻击的佣兵们败北,那就等于这个国家将落入险境。但如果他们成功攻破防线杀进王城,并且开始一一杀害构筑禁咒的魔法士,埃利克就有可能遇害。现在雫所能做的,就只有尽早找到埃利克向他告知状况,再寻求他的指示。 「责任重大啊……好紧张。」 这种时候如果梅亚也在场该有多好。 雫回想起自己曾经紧握在掌中的少女的手。因为人的温暖而感动落泪的她有著一双冰凉如水的手。然而令梅亚眷恋的肯定不是单纯的温度,而是感情的暖意吧。如果契约是真的,那她已经与等候的人重逢自然是再好不过── 「奇怪?我记得……」 想到这里,雫突然察觉。 梅亚当时看著聂比斯湖的画,口中说:「我以前待在那座城。」但是湖畔没有什么城堡,就只有平躺在乾涸湖底的石材而已。 「如果那就是梅亚所说的城堡……」 居住在湖底的魔族,嫁到湖底的人类。雫确实听过类似的异种婚姻谭。在遥远的过去,住在聂比斯湖的水神与人类公主之间的古老传说。 公主嫁给了力量强大的魔族,度过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最后却被亲哥哥杀害。由于水神离去,聂比斯湖也成为生物无法栖息的地方。 现在那个故事已经成为一桩广为人所知的爱情悲剧,但雫记得那是千年前的事了。如果在那之后又在同一片湖泊发生其他异种婚姻谭,最后也同样以破灭收场,或许人类与魔族真的难以携手度过一生吧。 「毕 竟人类之间也不一定能保证白头偕老嘛……」 雫感触良多地喃喃说道。但就在这时,一种「可能性」突然涌现心头。 不过她立刻甩了甩头,抽回思绪。 「怎么可能嘛。」 她如此说著,弯过走廊的转角,也许是因为刚才没注意,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女性。与雫穿著相同服装的侍女立刻板起脸瞪向雫。 「你还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对、对不起。」 「城里出现了入侵者,上头不是已经下令要所有侍女和魔法士们待在一起吗!你都没听见吗!」 「因为我刚才在整理仓库……」 雫连忙找藉口的同时,心生一计。她发现女人的视线正好注意到自己的背包,便抢先开口问道: 「不好意思!有个魔法士要我拿他的行李给他!」 「魔法士?这行李看起来真奇怪。」 「听说是临时招募的魔法士,不过我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真是不中用。临时招募的魔法士应该都在地下研究所的第一到第五号,你就一个一个找吧。」 地下研究所──雫在心中复诵。最好能在第一个房间就找到埃利克,不过这只能祈祷自己的签运吧。 「真的很谢谢您。请问从这边去,哪个比较近?第三吗?」 「你是路痴吗?当然是第二啊。往那边走过去第一个转角往右。」 「啊,说的也是,不好意思……那个,请问您有见到绿头发的女孩子吗?」 「绿头发?你在说什么啊?少胡言乱语了,还不快去。」 姑且一问但没有收获。雫感受著烦躁的视线直刺自己的背,往女人指示的方向迈步前进。走过转角自女人的视线范围消失后,立刻拔腿跑在没有人影的走廊上,很快就发现了她在找的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是这里啊……」 烛台的光芒勉强照亮幽暗的楼梯,气氛阴沉而诡谲。但雫一瞬间就跨越心中的踌躇,尽可能不发出脚步声往地底前进。来到楼梯的半路上,遇见看守的士兵而停下脚步。 两名士兵在狭窄楼梯的下方负责守卫般面对著彼此。他们察觉到雫的到来,抬起头看向侍女打扮的雫。雫在口中反覆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同时走下楼梯。 「是怎么了吗?你来做什么?」 「上面说为了防范入侵者,要我们和魔法士们待在一起……」 「这我们也知道,不过这里的魔法士几乎都不是王城的人,最好不要依靠喔。」 「听说城里的魔法士们正为了应付入侵者,人手不足。」 两名士兵面面相觑,表情显得苦涩。也许他们也知道外头正陷入苦战的消息吧。雫更进一步说道: 「我原本真的打算晚一点要去城里的魔法士那边,但是一个人工作到一半的时候挨骂了,只要避个锋头就好,可以让我待在这里一下子吗?这样我才能说自己有遵守指示……一下下就好。」 雫双手合十拜托两人。撒娇恳求的模样似乎足以让两个男人觉得「真拿你没办法」。他们对彼此看了一眼,点点头后,面露苦笑让雫通过。她道谢并从两人之间走过,推开楼梯尽头的一扇小门。 ──门后是一个充斥著异样气氛的石砌大厅。 位于地下的石室照明昏暗并有些霉味。但不只如此,迎面扑来的「某种气息」令雫不由得停下脚步。那不是一种气味,也不是温度差异,但是大厅内的确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彷佛走进蒸气浴的瞬间,肌肤清楚感受到那是异于平常的空间。 在昏暗的房里,魔法士们的低语声彷佛沿著石质地面滑动并互相重叠。那难以分辨意义的言语似乎就是魔法的咏唱。定睛一看,石砌大厅另一侧站著十名左右的男人围成圆形。 「埃利克……?」 轻声的呼唤传不到他们那个位置。雫朝著正专注于构筑魔法的男人们缓缓移动。圆阵中央的地面埋著泛著朦胧白光的球体,光芒看起来正渐渐渗入周遭的空气。 雫一一观察服装与体格都不同的魔法士,但十个人都不是她在找的青年。雫不由得失落地叹息时,最靠近她的男人转身面向她。 「什么事?」 突如其来的狐疑视线让雫吃了一惊。现在要吞噬这个国度的灾难正在此处逐渐成形,但如果在那之前能让真相公诸于世── 雫缓缓开口。 「那个,其实……」 「你是谁!在那边做什么!」 严厉的责问声让雫吓得差点跳起来。转过头一看,不知何时一名身穿暗褐色长袍的初老魔法士就站在门口。他仔细打量过雫,皱起眉头。 「侍女?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那、那个……我接到命令要我到魔法士们在的地方避难……」 「避难?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不要碍事。」 初老魔法士的话语声中除了严厉之外,还透露著疲惫。待在这房间的魔法士们也相同,也许他们已经很久没能安心入睡了。一想到这里,雫也觉得有些同情。 但是现在如果让禁咒完成,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不再需要睡眠。考虑到这一点,区区几天不眠不休似乎也不值得顾虑。 雫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那个,请问这个禁咒──」 「禁咒!」 尖声喊叫的并非眼前的老魔法士,而是在后方进行魔法构筑的其中一位男人。 吶喊声在地下室回响,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雫与初老魔法士身上。有的视线单纯只是纳闷,有的则流露目睹忌讳之物般的嫌恶感。 突然间充斥在地下室的紧张感令雫为之屏息,那压在背上的压力甚至几乎就要压溃她。对魔法士而言,「禁咒」是何等的禁忌,雫回想起就连平常面无表情的埃利克都摆出那样嫌恶的神色。 老魔法士歪扭的表情并非出自震惊,而是愤怒。他举起右手。 「你这……蠢材!居然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 「可是听说袭击王城的人们都这样讲!这种禁咒会毁灭这个国家……那个,请转告上级的人!如果去找魔法士长肯定能──」 「如果找到我,你想说什么?」 听见这句话,雫在理解之前先感觉到绝望。 换言之,阻止禁咒的可能性就在眼前这男人身上。她愕然仰起头看著那张与疯狂信徒没两样的狰狞脸孔。 魔法士长高举著手,用彷佛马上就要掐死雫的眼神瞪著她。 「你想找我说什么就尽管说啊。」 ──自己也许搞砸了。 雫在这瞬间回想起自己的背包中有一柄短剑。 雫知道自己的无力。 然而……雫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不以这个理由逃走。 她抓紧了背包的背带并挺直背脊,对男人毅然抬起脸。 「对身为魔法士长的您,我郑重建议现在立刻停止构筑魔法。休拉教隐藏了这个构造的真相,真正的效果是开启负之孔并且吞噬一切。绝对不能让它完成。」 如果真有什么事物的力量更在武器之上,那肯定是言语。 就算无法打动眼前这个男人,对于嫌恶禁咒的其他魔法士也有效果。 事实上,现在雫立刻就感觉到惊惶如同波纹扩散至整个地下室。魔法士长也许是因众人质疑的视线集中于他,表情更加扭曲狰狞。 「尽说些荒唐无稽的谣言……」 「这是真的!担任您副手的那位──」 「不准妖言惑众!」 魔法士长开始咏唱。雫毫不犹豫地 猛蹬石砖地面,以肩膀狠狠撞向魔法士长。 男人的魔法构筑尚未完成,失去平衡跌坐在石砖地上。 雫避开呻吟的魔法士长,快步跑向楼梯。 看守的士兵讶异地看著突然冲出门的雫。她立刻伸手指向房间内大叫: 「糟糕了!魔法士长不好了!」 「什么!」 两位士兵连忙推开她,冲向地下室。而雫则是毫不停留往楼梯上方跑,再度跑在没有半个人影的走廊上。 ※ 地面上描绘著复杂魔法阵。 位于这王城的五个地下室正在构筑的魔法构造中心点,相当于整个构造的核心。彷佛为了见证即将自核心诞生的结果,王座设置在魔法阵的后方。 坐在王座上的坎德拉王从刚才就不断傻笑。身穿华服,年过五十的国王简直就像孩童般扭动著身子不断笑著,那情景除了异样之外别无言词可形容。 前来此处报告的休拉教教徒见到国王,不禁蹙眉。 「请问坎德拉王是从何时变成那模样的?」 「刚才不久前。向他预先揭露一小部分就成了那副德性。不过这样正好,他不会再指手画脚了。」 穿著白袍的主教笑著说道。 前阵子他也用同样的手法让得知教团真相的魔法士目睹「神」的一部分。虽然之后他还是派人收拾了那男人,但现在一切都相当顺利。 国王已失去理智,得知禁咒真相的魔法士副长逃出了王城。其他重臣毫不知情,只是相信命令出自国王而服从指示。就算有人揭露禁咒的真相,他们也不会相信吧。王城的人们深信那魔法即将带给自己莫大的力量。不过实际上即将降临的是唯一而绝对的救赎。 实质掌控了坎德拉城的主教催促男性信徒继续报告。 「然后呢?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是……在深夜发生的第一波袭击虽然完全挡下了,但刚才的第二波袭击似乎有入侵者出现于城内。入侵者好像是佣兵。」 「是那个魔法士副长雇用的吧。早知如此,那时就应该先杀了他啊。」 只对权力与自保有兴趣的平庸之辈应该会拋弃这座首都连夜逃走,但那野心勃勃的男人似乎在外头暗中策划反抗计画。主教看著逐渐累积力量的魔法阵,笑著说: 「做什么都没意义。想流血就尽管流吧,那都将成为我们的神的力量。」 一切都将归还。无论是人或世界,都将回归到至深之处的负之海。 就算是看穿禁咒真相的旅行魔法士也无能为力。 主教转头看向站在房间角落的绿发少女。 「你也去吧。去阻止入侵者。」 「…………」 「怎么了?不想见你在找的人吗?若洞不开,你的心愿也无法实现。」 眼神阴郁的梅亚瞥了主教一眼后,默默走出了房间。当她的身影消失后,主教发出乾哑的笑声。 「愚昧透顶。只有这点思考能力,毕竟只是魔族制造的仆从啊。」 主教转头看向房间的中央处。 魔法阵的力量随时间逐渐高涨。 中央就如同巡礼者们四处分发的魔法道具,描绘著漆黑的螺旋。 第十一章 黎明将近的城门前,察觉情况与平常有异而前来探察情况的民众正骚动不休。 夜里爆炸声频传,再加上城内外传出战斗的声响,而这些声响从夜里持续到黎明时分,从未休止,让居民们也深感狐疑吧。而且王城方面也从未做出任何宣告或说明,因此民众之间开始有谣言传开。 「听说是休拉教的家伙们惹出大事了?」 「他们不是常常进出王城吗?我也有看过。」 「听说他们在王城里做些诡异的魔法实验啊。对了,前阵子城里不是招募了不少魔法士吗?」 「听说若那个魔法实验失败了,这座首都也有危险。」 绘声绘影的传闻绝大多数都是有人刻意散播的。塔奇斯躲藏在城里的小房间,望著外头城墙附近围观群众的骚动声唤来更多民众前来围观的情景。 「因为他说不限手段嘛。我们也没鲁莽到光靠连夜拼凑的队伍就想正面攻下这座城。」 计画大纲是在深夜时分同步进行佯攻与入侵,在黎明前向首都民众散播真相。听闻谣言的民众如果远离首都避难是最好,但要是反过来为了向王城询问谣言真假而聚集于王城,那也会形成对王城的压力。 人潮主要会往何处流动,不到实际进行时无法得知,但无论是哪边都不会对塔奇斯等人不利才对。塔奇斯扭动肩膀关节。 「接下来就看我们的工作成果了吧。看是要抓住魔法士长,还是直接阻止魔法士。」 现在佣兵们已经有如间谍渗透城内各处,从莉迪亚那般身经百战的强者到恰巧来到首都附近的「杀人狂」,可说是五花八门。入侵之后每个人要采取何种手段交由各人自行判断,但无法指望所有人都能对当下情况有所贡献,就连最后所有人是否能活著出城都很难说。 塔奇斯一一回想起参与这次作战的好友们,最后浮现脑海的是在这之中最无力也最不可思议的一名少女。 明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为了拯救旅行的同伴而主动投身于这场战斗。那位就连手握武器都显得踌躇的少女,是否能在充斥著鲜血与怒吼的战场中达成自己的目标呢? 「……可别死了啊,雫。」 塔奇斯提起沾染鲜血的剑,再度回到战场中。 黎明已经近在眼前了。 ※ 雫埋头只管在漫长的走廊上不断奔跑。 途中与数名士兵错身而过,但他们只是投以讶异的目光。也许是因为身上这袭侍女的打扮,没有人出声叫住她。至于在探索方面,虽然王城内相当广大而且走道数量也多,不过在雫眼中,比以复杂闻名的都市地下车站要单纯多了。 刚才得知那样的宽敞地下室一共有五个,而且方才逃出的那个是第二号,其他的研究室应该会以圆形排列才对。雫会这么猜测,单纯只是因为埃利克曾对她提过「魔法阵基本上以圆形居多」。 雫在走廊上跑了好半晌,如她所预料发现了与刚才的楼梯类似的向下入口。 「拜托这次让我猜中……!」 呼吸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但是精神不可思议地亢奋,并不觉得特别痛苦。人家说运动会促进脑内啡分泌,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不过侧腹的阵痛依然是事实,明天恐怕会因为肌肉酸痛而卧床不起。但如果这点代价就能实现心愿,雫一点怨言都没有。 狭窄的楼梯彷佛通往黑暗深渊般漫长。 与刚才的第二地下研究室不同,楼梯上没有看守的士兵,烛台的灯火也没有点亮。 尽管心里为此感到纳闷,雫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一手扶著石墙一步步走在幽暗的石砌阶梯上。由于看不清楚脚边状况,雫耗费了刚才三倍的时间,终于抵达地下室的门前。 但是,轻轻推开门的瞬间迎面扑来的气味,令雫差点转身拔腿就逃。 ──腥臭的血味。 臭气转瞬间就冲进鼻腔灌满肺部,雫不禁作呕而摀住脸。盖住口鼻依然浓烈的气味,证明了房间内的状况绝不寻常。 本能低声说著最好赶快调头,这里非常危险,充满了不好的东西。 但是── 雫背对著门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屏息走进地下室。一定要找到埃利克才行。只有这股念头驱策著她绞尽勇气。 「如果这是恐怖电影,我大概会是第三个被杀的……」 雫喃喃说著不吉利的话,慎重地向前迈步。 与第二研究室相同设计的宽敞房间内,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照亮黑暗。 ──微光之中浮现只能以凄惨二字形容的情景。 在微弱烛光的照明之下,有数道黑影横躺在地上。 明白横躺的黑影究竟为何的瞬间,雫不禁感谢这个房间的幽暗。 倒在地上的全都是──人的躯体。恐怕早已经丧命。 死因还不明白,但是与充斥整个房间的气味不可能无关。 雫保持著一定的距离仔细观察数具尸体的体格,确定在那之中不包含埃利克和梅亚。感到安心的同时,眼眶也跟著泛起湿气。她连忙深呼吸并使劲眨眼。 总之要维持镇定──不可以慌得手足无措。 但是每当雫如此告诫自己,昨晚在眼前惨死的男人身影便会浮现脑海。雫咬紧了牙。 至少现在必须习惯死亡。这种想法太过冷酷,会让人不禁讨厌起自己,但她将梗在心头的反感连同叹息一起吞下肚。 最好赶紧全部检查,快点离开这房间。雫再度集中精神观察。 唯一的光源是落在远处石砖地上的提灯。微微的光源照亮一旁男人脸上凝固的惊愕。琥珀色的眼眸彷佛塑胶黯淡而发白混浊,空洞地反射著灯光,在那之中没有一点属于生者的光芒。雫让注意力逃离男人空洞的视线,走向提灯。 靠近后仔细一看,光源并不是烛火,而是一颗散发著暖光的球体嵌在玻璃内。大概类似于魔法制成的灯泡吧。雫想捡起提灯调查房间更深处,于是朝倒下的提灯伸出手。 就在这时,黑暗蠢动。 划破空气的锐利声响。 在大脑理解那声音的意义前,雫已经压低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地。 同时某种东西以令人战栗的速度通过头顶。 「咦?」 惊愕晚半拍才涌现脑海。 大脑和身体的行动不一致。身体已经察觉突袭者的存在而试图闪避,但大脑还没真正理解状况。雫连忙将力气注入贴在冰冷地上的双手。 究竟要站起身或是向后退开,雫连这个二选一都无法立刻反应,就在这瞬间──造访的并非突如其来的死,而是带著惊叹的口哨声。 「真有一手。我原本以为你对战斗一窍不通,没想过你能躲过啊。不过闪过却跌倒不就前功尽弃了吗?这样你没办法逃走也不能反击,会被杀掉喔。」 「是、是谁?」 「之前不是见过一面吗?你忘了喔?」 彷佛与友人闲话家常的轻松口气。那个人大方地走进提灯照亮的范围内。 雫目睹浮现在微光中的容貌,倒抽一口气。 「你是……那时候的……」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啊?」 如此笑著并挥舞染血短剑的少年脸庞,雫当然不会忘记。 他正是在那个绵绵细雨的日子里,杀死了发狂魔法士的年少佣兵。 少年的脸庞与那时同样洁净。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不过今天在那上头贴了一层「愉快」。 强烈的程度称不上喜悦,但也不是完全面无表情。雫从他的神情中看见一抹愉快与期待。她撑开僵硬的喉咙反问: 「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跟你一起从莉迪亚开的门进来的啊。你注意力真散漫耶。」 「一起进来的……可是,你上次不是帮休拉教工作吗?」 就是他杀死了逃出休拉教的魔法士。为什么这种人会和大家一起入侵城内?少年面对莫名其妙而深感混乱的雫,讥笑道: 「我也不会永远跟著同一个雇主吧?那个工作早就结束了,现在参加这边的工作。你白痴啊?」 「!那、那为什么要攻击我……」 刚才的闪避如果晚了一瞬间,后果可不堪设想。跌坐在地的雫仰起头看向少年。少年摊开双手像是在说:「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 「没什么理由啊。因为塔奇斯把你带在身边,我觉得有点好奇才出手的嘛。我原本打算削掉你一边耳朵的耶,不过你闪得很快啊。你是什么来历?该不会真的只是直觉有点灵的门外汉?」 「……只是个门外汉。」 「什么嘛,真没意思。」 如果耳朵真的因为这种误会而落地,那可不是闹著玩的。紧张消褪让雫一阵虚脱,差点瘫倒在地。 少年像是真的对雫失去了兴趣,二话不说就从雫身旁走过。雫连忙转头叫住正要再度走入黑暗的少年。 「等等!这个房间……不对……你、你要去哪里?」 其实雫原本想问:「这房间的惨状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但雫突然发现那没有意义,所以换了个问题。佣兵们接到的委托是阻止禁咒,而他选择直接以「杀害魔法士」这个手段实现。这些事现在多说也无益。 ──一阵晕眩。心跳剧烈得教雫觉得恶心。 如果能乾脆昏倒一定会轻松许多吧,但雫凭著意志力维持神智。少年轻轻耸肩回答: 「这还用问?当然是其他房间啊。听说这里是第四研究室,那我接下来就要去第二或第三吧。」 「第二我刚才已经去过了。我说那是禁咒之后,大家都吓了一跳,也许已经不再继续构筑了。不过魔法士长好像反应不太对劲……」 「哦?魔法士长讲不通啊?没差啦,这样就简单多了。全部杀光就好。」 「咦?等……等一下!」 雫对著就要快步离去的少年背影叫道。在这除了两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的石室内,这声吶喊格外响亮。倒在地上的提灯有如寿命将尽的萤光灯闪烁。 他缓缓回头,用像玻璃珠般空虚的双眼看向雫。 「干嘛?你想说什么?」 「用、用不著杀人也……」 「哦~~?原来如此~~你是这一类的门外汉啊。」 伪善或无知,又或者是天真,他口中的「这一类」大概是这其中某一种吧。 雫也并非毫无自觉,但她已经亲眼见过魔法士们听闻「禁咒」二字时的震惊。那是触碰了应当避讳的禁忌时的强烈厌恶感。 「只要和正在制作禁咒的魔法士说清楚就好,或是打昏就很够了吧。」 「啊~~……要是他们后来又改变想法,或是醒来之后又开始构筑禁咒该怎么办啊?要是首都因为这样毁灭了呢?杀掉一百个人就能救几千个人的话,那样不是比较好吗?」 少年冷酷的一字一句像是要束缚她一般不断压上来。雫感到呼吸困难,搔抓喉咙。 他的意思雫也懂,也明白不能随便留下祸根。 但是雫按捺著差点动摇的心,摇头回答: 「这种牺牲少数拯救多数的假设,我觉得没有意义。这种极端的论点并非在任何状况下都成立……况且现在明明还有其他手段。他们不知道真相才会协助构筑禁咒,只要告诉他们真相,逮到蒙骗他们的首脑就不会再发生了。」 如果真的除了牺牲少数之外没有其他方法。 届时雫就算会受到罪恶感的苛责,也会赞同他的方法吧。 但现在还不到那时候。在其他状况下正确的选择,在当下不一定同样正确。毫不知情地被人利用还被杀害,未免也太悲惨了。 雫凝视幽暗的地下室。数具失去生命的空壳横躺在冰冷的地上。 如果要问这是不是所谓的正义,雫答不上来。 唯一一点确定的只有毫无装饰的死亡暴露于此。那令人悲伤,也令人恐惧──同时也空虚得教人颤抖。 人的性命、意志与精神,应该是更加尊贵的事物。尽管那只不过是理想,雫还是无法弃之如敝屣。 雫注视著现在真正面无表情的少年。自己现在远比想像中冷静,也许是因为感觉到当下的对话正与自己的性命直接相关。就和第一次来到这世界时的那片沙漠相同,但与当时相反的冰冷石砖地面支撑著她的双脚。 「……我讨厌这种唱高调的说教,更讨厌的是从没有任何力量的家伙嘴里说出来。」 「我很抱歉。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老实告诉你,我觉得杀人很好玩啊。」 「…………咦?」 少年眯起眼睛俯视著雫。雫知道那视线纯粹只是在打量她「能不能杀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意。虽然他刚才说「讨厌听人说教」,但眼神中没有一丝厌恶。 纯粹的空洞。空洞程度甚至更胜脸上还留有恐惧与惊愕的尸体。 明明面对面凝视著彼此,但对方似乎并没有看著自己。 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雫抬起脸看著少年。 「……为什么?」 「没为什么。因为看会动的东西变得不会动很好玩。反正人类那么多,又不会怎样。」 「就算有很多,但没有任何人是相同的。」 雫在开口说著的同时,心中已经涌现「肯定没办法传达」的预感。 肯定没办法传达吧。就算他听见自己的一字一句,也无法共享想法。毫无反应的他令雫这么认为。 少年摆出无所谓的表情耸了耸肩。 「我知道啦。不过人类其实都没什么太大差别吧?」 ──太遥远了。 雫在这瞬间毫无疑问地体验到近似绝望的心情。费尽唇舌也无法沟通。那未免太过遥远,有种朝著光照不到的某处呼喊的感觉。 少年面对哑口无言的雫,投以讥讽般的眼神。 「如果你有意见,就动手阻止我啊。讲这个真的很烦人,下次我会杀了你。」 彷佛不愿继续浪费时间──实际上确实分秒必争,现在不是争论这种事的时候──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在默不作声的尸体环绕下,雫闭起双眼。从未体验过的虚脱感彷佛紧抓著她的脚踝,要将她拖进地底深渊。 不久后,雫抓住提灯缓缓站起身。一一检视其他剩下的尸体中没有埃利克与梅亚之后,回到了楼梯。 ──自己没有任何力量,没有能力阻止能轻易杀人的他。 但是雫有她的目的──在那个少年杀死所有魔法士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埃利克。 每踏过一段阶梯,雫就咬著嘴唇渐渐让精神恢复镇定。无论再怎么沉重,现在都要抬起脸正视前方。只有迈步奔跑才赶得上。 踩上已然升起的太阳照耀的最后一阶,她转头看向背后通往地底的漫长阶梯。 与将雫推入无力感的深渊的少年──凯特?提希斯之间的对话就这么开始了。 第十二章 ──那是遥远昔日的追忆。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夫人。我名叫梅亚。」 毕恭毕敬地垂下头。这是主人创造梅亚时就已经灌输的礼仪。 梅亚就像是服侍自己的主人般,盯著地面等候夫人回应。发现对方迟迟没有反应,梅亚抬起脸,再次直视嫁到这座城堡的女性。 女人的容貌娇美可人。她双眼圆睁,注视著梅亚。 「好漂亮的头发。」 轻声吐露的感叹,在平常总是寂静的城内听起来格外美好。 梅亚睁圆了与头发同样色泽的双眸。女人战战兢兢地对她伸出手。 「那个,可以让我摸摸看吗……」 「您是说……我吗?」 梅亚纳闷地反问后,她点头回答。究竟夫人为什么想触碰只是个使魔的自己呢?梅亚想不通理由,但还是点了头。彷佛迫不及待般,她的手随即轻轻拂过梅亚的头。 那手掌温暖得教梅亚吃惊。 「好漂亮的颜色……像是透著阳光的嫩芽一样。」 「阳光?」 居住在湖底的梅亚不晓得地上的阳光,也从未见过和自己的头发相似的翠绿。 她对著脸上写满疑问的魔族少女笑道: 「是种很漂亮的颜色喔。啊,你等一下。」 语毕,她开始摸索自己的洋装,很快就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她摊开布包,露出里头的一片叶子。 「要离开祖国时,我特地带在身上当护身符。这是从我小时候当作秘密小屋的大树上摘来的叶片。」 「这是……」 厚质的绿叶带著与眼前的女性同样的温暖与活力。 梅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片叶子。也许是施加了防止衰败的魔法,叶片依然保持与树枝相连时的光泽,带领梅亚的想像力飞往与湖底全然不同的世界。 见梅亚直盯著绿叶瞧,她微笑道: 「不嫌弃的话就给你带著吧,当作见面礼。」 「咦……?可、可是……」 这应该是她宝贵的护身符才对。梅亚连忙想将叶片还给她,但是她的手已经覆住了梅亚的手。吃惊的梅亚想向后退开,对方便蹲下身子让两人的视线等高。 「你就带著吧。因为我从今以后要在这里度过了。」 她的微笑有如阳光。 梅亚发现她眼底深处藏著一抹不安,为之屏息。 嫁到湖底之城的她不再有机会回到地上世界,心中不可能没有丝毫不安。 尽管如此,她还是美丽且幸福地微笑。 「初次见面,我叫蕾莉亚。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手握住梅亚的手。 令梅亚泫然欲泣的温暖,直到今天梅亚依然能清楚回忆。 ※ 雫离开了化作惨剧现场的第四地下研究室,首先思索应该寻找第五研究所或是同样赶往第三研究室阻止那个少年。 「埃利克会在哪一边呢……」 针对魔法士的随机屠杀就要开始了,一定要尽早找到他才行。 话虽如此,若要问埃利克以外的魔法士是不是被杀也无所谓,虽然不甘心,但在这紧急状况下也只能以优先顺位做出取舍。 雫如此烦恼的同时迈开步伐,但她立刻被迫改变方向。 ──出现在走廊另一头的两名魔法士交头接耳,伸手指向她。 其中一人立刻开始咏唱魔法,另一人则向她逼近。雫见状立刻转身,朝著最靠近的转角拔腿就跑。下一瞬间,某种魔法笔直地自她背后的长廊奔驰而过。 「糟糕了、糟糕了!好像被拆穿了!」 恐怕是刚才的魔法士长已经向卫兵告知她的模样并下令追缉了吧。在追兵来到这个转角之前,雫再度冲进下一个转角。 「站住!那边的小鬼!」 老套的警告,但雫可不会乖乖停下脚步。与追兵之间的距离还相当远。就在雫认为也许能甩掉对方的同时,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前弹飞了一段距离,肩膀狠狠撞上地面。 「!……好痛……」 因冲击而晕眩。大概是被某种魔法击中吧,身体各处传来痛楚。 雫连滚带爬地撑起身体,再度跨出脚步时,背后再度传来咏唱的声音。 不好的预感化作冷汗滑过背脊──下一瞬间,背后的空气卷成漩涡传来轰然巨响。 「喂……!」 雫连忙蹬地跳向附近的转角,闪过了疾驰而来的魔法疾风。但是情急之下无法安全著地,跳起的她几乎直接扑倒在地上。四肢猛然撞上地面的痛觉让雫低声呻吟,但快步靠近的脚步声已经传到耳畔,她管不了痛楚,只能咬紧牙根试著撑起身子。 「动起来啊……」 不能在这里被抓住,一定要快点逃走。雫将双手撑在地上,绞尽力气鞭策发疼的身躯重新站起。 但就在这时,娇小的人影来到她面前。 「……雫小姐?」 不会认错的年幼嗓音。 站在眼前的正是雫在寻找的魔族少女。 已经褪下长袍的梅亚放下了绿发。没有兜帽遮蔽的发丝依然是亮眼的绿色,她的耳后有一片看似鱼鳍的透明薄片。穿著造型简单的连身裙的少女似乎毫发无伤。雫目睹少女平安的模样,不禁松了口气。 「梅亚!真是太好了……!」 「雫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埃利克没来,又担心你出事,所以我就来找你们了。休拉教他们……」 解释到一半,雫惊觉脚步声已经追到身后,连忙站起身牵起梅亚的手。 「对不起,现在先逃吧!之后我会再好好说明的!」 「──不准动!」 警告声从背后传来。这下真的被追到了。 附近似乎没有能让她逃窜的转角,就算有也不可能牵著梅亚全速奔跑。 现在能做到的顶多只有保护她而已。雫转身面对追兵,挺身挡在梅亚面前。 看见雫举起双手的模样,两名魔法士愣了半晌。 「什么啊……只是侍女吗?」 「不要大意。既然她刚才逃跑,就代表她是入侵者的同伙吧。喔,在那边的是──」 发现站在雫背后的梅亚,一名魔法士挑起眉梢。现在的梅亚只消一眼就能看穿她非人的身分,雫连忙张开手臂试图阻挡魔法士的视线。 但魔法士却松了口气般笑著说: 「什么嘛,原来你也来了啊。是主教的指示吗?来得正好,帮忙抓住那女的。」 「咦……?」 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雫沿著魔法士的视线,缓缓转头。 ──站在身后的梅亚正抬起头以情绪淡薄的绿色双眼看向她。 「梅亚……主教的指示,是真的?」 「是的。」 没有温度的说话声在走廊上回响,听起来彷佛来自遥远的某处。 「为了实现和主教的契约,我奉命前来阻止入侵者。」 彷佛映在静谧湖面上的森林倒影,色彩鲜丽的翠绿双眸不起波纹。 「……那、那是……」 ──这名少女,果然不是人类。 活在不同时空当中,无法理解的对象──那强迫雫回想起刚才遇见的少年。 该如何才能让言语传入对方心底,在雫还找不到所需的字词时,梅亚已经举起右手。 她将手指指向雫并说道: 「──请快逃吧,雫小姐。」 冰冷的指尖射出两道光芒。 光芒避开雫的身躯划出左右两道 弧线,击中了雫背后的两名魔法士。两人发出惨叫声倒地不起。雫转身向后,吓得目瞪口呆。 「咦?咦?梅亚?」 「请快点逃吧。这座城正慢慢陷入疯狂。因为禁忌之术逐渐成形,再过不久城内就会开始受到影响。在那之前请快点离开。」 少女的眼眸中映著雫的脸庞。 人类所没有的美丽色彩──然而,映在眼眸的是无异于人的哀戚。绿色双眸的边缘渗出泪珠。 「……是我太愚蠢了。夫人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柔弱的肩膀颤抖著。来到这座城中,魔族少女究竟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呢?她两道眉毛因忧愁而揪紧,摇著头说: 「主教说我能再见到夫人,让我期待得忘了一切。他说只要我来到地面上,就能呼唤居住在远方的夫人前来……可是,这地方都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怎么可能呼唤夫人前来呢……我真是太愚蠢了。」 少女的双手紧紧握拳。 离开湖底直到今日,她无时无刻不期待著与心中思慕的夫人重逢吧。但实际上目睹的却是王城渐渐受到瘴气污染的惨状。 悔恨之情濡湿了梅亚的睫毛。 「对不起……请快点逃走吧,雫小姐……」 少女垂著头,身影看起来好似那天独自走在雨中的她。孤身一人四处游荡,寻找著不知身在何处的那个人。 ──如果要说饱受漫长孤独折磨的她太过愚蠢,那么利用她的人类又算什么? 雫咽下言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以双臂紧紧环抱梅亚。受尽折腾的娇小身躯。雫把脸颊贴上那绿色的发丝,听见臂弯中传来啜泣声。 「……我不会逃。」 沉静的愤慨自心底深处涌现。 身体的痛楚被屏除至意识外。感情骤然升温,但思绪冰冷而清晰。 「我不会逃走。所以──和我一起阻止禁咒吧,梅亚。」 休拉教的目的是发动禁咒,在这座王城打开「负之孔」。 据说只要完成,首都本身便会毁灭。不过雫与目的在阻止禁咒的佣兵们不同,将寻找埃利克与梅亚放在第一顺位而行动。然而── 「不能就这样让他们顺心如意。对主教还以颜色吧。」 「雫小姐……」 虽然向魔法士长告知真相的方法已经失败,但应该还有其他方法能阻止禁咒。 为了寻找那方法,首先必须尽早与埃利克会合。只要找到看穿了禁咒构造的他,一定就能拟定接下来的方向。雫牵起梅亚的手,拉著不知所措的她迈开步伐。 「别担心,我会尽可能去做的。总之要先搞清楚现在位置……梅亚,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王城内的事我不太清楚……」 少女垂著脸说道,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雫一面走一面取出纸笔,大略地开始画出刚才走过的一楼部分的地图。找个大概位置画上出发地点的塔,随后画下第二研究室与第四研究室,最后在现在的预估位置画上一个x,这里应该距离王城中心不远,与她的推测相同。 「中心啊……」 五间研究室以王城中央为圆心,排列在圆周上──这是雫推测位置时假设的前提之一。第二与第四研究室至少是这样。 现在的位置距离中心很近──虽然这也是假设,但恐怕八九不离十吧。现在两人应该来到了距离王城中央处不远的位置。 禁咒的魔法阵由五间研究室连结成巨大的圆形,而「孔」就会开在圆形的中央──这个推测究竟是否正确呢? 「那个孔能不能堵住呢……应该还没开启吧?」 据说「负之孔」能让人陷入疯狂,但实际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不谙魔法的雫无从想像。 首先,「孔」并非一种抽象的譬喻,而是真的有一个洞吗?日本神话中伊邪那岐以巨岩塞住通往黄泉比良坂的道路,也许与这有几分类似?假使禁咒的洞真能用岩石就塞住,那肯定只有神祗才能办到吧。况且雫既没有能搬动巨岩的臂力,王城内也找不到那种巨岩。 误打误撞来到距离王城中央不远的位置,如果能办到什么却空手而归未免太可惜了,但糟糕的是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 「总之,我们先去距离这里不远的第一研究室看看吧……啊,不过梅亚和我走在一起被发现就糟了。你知道有哪里能躲藏吗?」 「我是无所谓……您担心的话,我就改变形体吧。」 ──绿光划过半空中。 在雫还来不及反应之前,魔族少女已经变为一只翠绿色的小鸟。 看著站在自己肩头上轻声啼叫的小鸟,雫不禁愣了好半晌。 「好厉害。而且好漂亮,像宝石一样。」 虽然已经明白梅亚是魔族,但这情景还是让雫不禁感叹。雫以指腹抚过小鸟的头,梅亚像是觉得痒,身子不禁颤抖。 「好,那我们走吧。」 雫与小鸟互相点头,再度跑在走廊上。 ──但是开始移动后没过多久,肩上的梅亚便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咦?什么?」 雫原本以为又被追兵发现了,但似乎并非如此。梅亚振翅自雫的肩头飞起,一边啾啾鸣叫一边飞往走廊的右侧。雫连忙追赶在后。 「等、等等,你要带路吗?」 雫如此问道,小鸟便轻声啼叫当作回答。梅亚前进的方向与第一研究室完全不同。在梅亚的带领下,雫屡次拐弯,每当雫判断自己的方向,紧张感便跟著攀升。 ──自己肯定正逐渐靠近王城的中心。 虽然在途中数次走下楼梯,梅亚仍一路往中心前进。地下的楼层也许用途接近仓库,整体造型相当单调,朴素的石砌走廊与研究室的石室似乎有几分类似。 最后梅亚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 这扇门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与并排在左右的门完全相同。雫伸出颤抖的手按在门板上。 ──这里几乎是王城的中心位置了。 既然如此,也许孔就开在这房间里。难道梅亚的意思是要我现在就赶紧把它塞住吗? 在推开门之前,雫先扫视自己置身的走廊。走廊上四处摆著大木箱,其中有几个雫认为自己也勉强能推动。 「用箱子能堵住吗……」 如果孔比箱子还大,落入孔中的箱子最终会抵达何处呢?雫一面思考著自己也觉得无厘头的疑问,推开了门。 ──开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木箱。 木箱在门前堆高到几乎触及天花板,一眼看上去像是堵死了,但仔细一看,右侧有一道勉强能让人通过的隙缝,隙缝后方似乎还有更宽敞的空间。雫走进房内,横著移动想通过那道隙缝。 就在此时,梅亚以尖锐鸣叫声警告。 雫反射性地停下脚步──下一瞬间,利刃自箱子后方刺出。 「咿……!」 彷佛阻挡通道的横杠般从一旁突出的短剑,与她的颈部几乎同高度。 从雫的角度看不见是谁手持那柄短刀。遭遇从未料想的伏兵,雫迟疑自己是不是也该拔出短剑。 但在她犹豫的时候,梅亚已经飞越短剑上方,摇摇晃晃地穿越了隙缝。雫连忙伸出手。 「等一下!梅亚!」 「咦?」 男人讶异的说话声。晚了半拍后,短剑自眼前抽回。那声音雫也认识。 雫不可能认不出来。她赶忙穿过缝隙。 ──一名魔法士站在眼前。 「埃利克!」 「还 真的是你。怎么会来到这地方?」 讶异地睁大的双眼;感觉不到太多紧张感的日常口吻。 沉著稳重的蓝色双眸让怀念与安心一瞬间涨满胸口。至今压抑著雫的紧箍倏地松脱。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成言语,只是努力别让自己哭出声音。 目睹侍女打扮的少女虽然令埃利克讶异,但他立刻收剑入鞘,露出苦笑,随后一如往常地轻拍她的肩膀。 「嗯,你很努力。谢谢你。」 雫什么也还没说,不知为何他像是全都懂了。 但这些疑问转眼间消失,听见这短短一句话的瞬间,雫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她就这么任凭泪水流下,露出笑容点头回应。 埃利克被教徒们押走之后,被迫协助构筑禁咒,但佣兵们袭击王城引发的骚动让他找到机会逃了出来。听完埃利克一贯的简略说明后,雫指向埃利克目前藏身的这个仓库的地面。 「那这个是什么?应该是魔法阵吧?」 「嗯,是我画的。」 魔法阵由三重的同心圆组成,圆内填满了复杂的纹路。仔细一看,那应该是用类似粉笔的白色物体所绘成。长棒与细绳落在一旁的地上,大概是绘制魔法阵的道具。雫敬佩地看著直径超过一公尺的魔法阵。 「你那边的过程是怎样?刚才那只小鸟是那个魔族女孩吧?」 「你看得出来?」 化作小鸟模样的梅亚现在正在门外为两人看守。埃利克立刻点头。 「因为魔力一样啊。啊,原来如此,她也记得我的魔力才带你来到这里吧。」 埃利克若有所悟地说道。紧接著,雫向他大致解释刚才的经过。入侵王城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小时。雫坐在地上,揉著变僵硬的双脚肌肉。 「那个,到头来负之孔到底是什么啊?我只听你说过负之海是位在其他位阶。」 雫如此发问,埃利克沉思半晌后开口回答: 「我之前也跟你提过灵魂吧?在这世界上,一般认为人是由灵魂、精神、肉体的三个要素所组成。」 「嗯。」 这类想法雫并不陌生,平常在大学的人文学科课堂上也听过类似的内容。埃利克似乎也明白雫能接受,一如往常地接著说: 「肉体应该不需要多做说明吧?负责感觉、知觉与维持生命、生殖等的物质部分。而精神与肉体紧密相连,掌管知性思考、感情和记忆。最后是灵魂,灵魂区分了生物与无生物,灵魂是让生物之所以成为生物的那股力量,寄宿于生物中,死后会扩散消失,回归自然。」 「原来如此。」 「还能理解?」 「目前还可以。」 雫用刚才画下王城地图的笔记本记下埃利克的说明。不过看起来与西洋古代哲学的讲义似乎没什么两样。她在人型的内部画上爱心符号,里头填上「魂」字。在这世界上「人死后什么都不剩」的认知就是源自于灵魂会在死后消散吧。精神与肉体一同腐朽,灵魂则消散于无形,也许这就是死亡的真面目。 刚才见到的尸体──意识差点飘向刚才「已然结束的人」,雫连忙把注意力拉回当下。 「灵魂会在死后扩散。那么一开始是怎么出现在生物体内的?」 「啊。咦?呃……和肉体一起诞生的吗?」 「一部分正确。其实关于灵魂还有许多谜题尚未解开。但是经过研究的结果,魔法士之间一般认为灵魂『源自万物并与万物相系,藉由肉体成形』。换言之,将周遭的自然的力量像这样……」 埃利克举起放在地上的宝特瓶。透明的塑胶瓶中无色的水摇晃著。 「肉体将力量封闭于体内,让灵魂与万物分离,形成个体。」 「液体是灵魂,而肉体是容器?」 「对。所以肉体死后灵魂也会流失。」 他轻轻摇晃瓶中水,随后转开瓶盖饮用。 「现在的问题在于『与万物相系』这一点。和水被封闭在容器内不同,灵魂虽然位于体内,但依然与各式各样的事物互相联系。魔法士们认为,人们之所以有著根本上彼此共通的情感、基本思考和共通语言,就是因为所有人的灵魂都连系到相同的『某物』,而魔法士之所以能触碰到理应位于不同位阶的魔法定律,就是因为灵魂也与那个位阶相连。不过,你是异世界人,也许不适用吧。」 「而且说不定根本没有灵魂嘛!」 雫并非因为这评语而心怀芥蒂,毕竟总是有这可能性。埃利克点头作结: 「总而言之,你可以把灵魂想成是人的内在与外界相系的无形窗口。那个窗口和各式各样的事物相连系,从至上的美德到最底层全不例外。而灵魂连系的最底层就是我们说的『负之海』。」 「海啊……」 「嗯。也有人用『混沌之海』称呼,是位于这世界下层的概念上的海。如果视知性与美德、魔法构造与高阶魔族的位阶位在比人类世界更高阶的位置,那么负之海就是最下层。负之海充斥著绝望、悲叹、怨恨,这些都是形成人的感情之前的『负』。」 「呜恶……」 虽说是最底层,但是印象差到极点。雫转动著手中的自动铅笔。 「所以说人类会怨、会嫉妒,都是因为和那片海相连系?」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实际上我想应该没那么单纯吧。」 「原~~来如此~~」 美德在上,恶德在下。这样的想法在雫原本的世界也有。人的灵魂与负相连,正因如此,人必须努力寻求上升之道,有这样的想法应该不算离谱。 「不过那是实际上存在的东西吗?那只是概念上的海吧?」 「如果实际上不存在就没这么多问题了。你记得吗──我曾经说过,过去曾有过朝著负之海开洞的事件。」 「……啊。」 寒意爬上背脊。不知为何书本上出现一个黑色的洞的情景掠过脑海,但那彷佛无关紧要的片段自记忆中消逝。 埃利克露出苦笑,以手中的棒子指向空中。 「差不多在八百年前吧,在大陆中央区域有个天然的洞窟,洞窟里头有个很深的洞。」 「那、那就是负之孔?」 「不是,就只是一个洞。」 埃利克指向他绘制的魔法阵,彷佛那个深洞就开在眼前,视线直指向下。 「虽然原本只是个洞,但似乎就位置上容易累积瘴气。如果光是这样还不会出事,但当时正值战乱的时代,听说人们将尸体扔进洞中弃置,结果无数的尸体被扔进原本就积存瘴气的洞──最后让世界出现了破洞,朝著负之海开启了一个洞。」 青年弹响修长的指尖,那声轻响让雫不由得为之一颤。 「传说首先发现负之孔的男人被拖进了负之海,第二个男人则发狂失去神智。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负』依旧自孔中不断泄出,而第三个男人称之为神。」 ──这故事,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雫按著微微发疼的额头。那不是谁告诉她的,是在更深的某处。 但是,每当自己试图回想是在何处听闻,头便跟著发痛,记忆也随之远去。若要追寻到尽头,也许会连自己也跟著坠落,那凝视深渊般的感觉让雫在途中放弃回忆,将意识抽回到当下。 「出现于人类阶层的负被称作『西密拉』。第三个男人成为了教祖,让信徒居住在洞穴旁,形成了一个小村落,那恐怕与休拉很类似吧。经过百年,村落渐渐增加信徒而扩张。根据记载,那时西密拉被称为邪神,而周遭的城镇都认为那村落是邪教集团。」 「邪、邪神?在那之后结果是怎样? 」 「嗯,灭亡了。」 「世界灭亡了?」 雫震惊的轻呼声在小仓库内回响。回音散去后,埃利克以难以言喻的语气填补了空白。 「你先冷静点。如果世界灭亡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说的也是……」 脸颊发红的雫垂下头。埃利克不当一回事,继续回答她的疑问。 「灭亡的是邪神与村庄。被巨大的魔法攻击一击炸飞了。不过据说那出自偶然,而魔法攻击本身也是一种禁咒。」 「呜哇,听起来好像怪兽大战争一样。」 「什么意思?」 「请让我省略说明。」 肯定从未看过怪兽电影的青年一瞬间面露疑惑,但他应该也明白追问到底只会浪费时间吧。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般接著说: 「在西密拉毁灭之后,又发生数次有狂热信徒想打开洞的案例。我之前提到的事件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尽管这些案例最终全都以失败收场,但每次几乎都会造成数百人死亡或发疯。如果真的让洞开启会造成什么惨状,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去想像。」 平常遭遇什么事都反应平淡的青年难得语气凝重苦涩,令雫紧张地屏息。 现在两个人坐著的石砖地面下方更深处,不属于人世间的深渊似乎正蠢蠢欲动。雫觉得自己彷佛正坐在漂浮于黑夜海洋的脆弱木板上,令她背脊一阵发凉。 「那……该怎么样才能阻止?」 现在一切正濒临危机,这一点已经很明白了。 但原本就已经理解这一切的埃利克会在这种地方绘制魔法阵,肯定就是有某些用意吧。埃利克将指头按在额头旁似乎正在沉思,但同时用另一只手先是指向魔法阵,随后又抬高指向天花板。 「我现在正在争取时间。禁咒的中心在这里的正上方……我想应该设定在二楼或三楼。如果能直接破坏它应该就会停止运作。其实我在教徒逼我帮忙构筑禁咒的时候,稍微修改了其中的构造,所以这个魔法阵与禁咒彼此相连。虽然没办法大幅度影响,但是或多或少有延迟进度和减轻影响的效果。」 他若无其事的解释让雫瞪大了双眼。虽然之前就时常这么觉得,但他真的是非常优秀的魔法士吧,恐怕休拉教徒们也始料未及。 「不过这就是我的极限了。幸好现在这座城里充满了魔力,多少能让我行使较复杂的魔法,但还是没办法完全阻止禁咒。我想统御禁咒的核心就在这上方,但我的魔法阵效力没办法抵达该处。在我争取时间时必须找出对策。」 「啊,既然这样,找佣兵他们……」 话说到一半,雫哑然无语。第四研究室的惨剧现场与一手打造出那情景的少年身影再度闯进脑海。如果他就像那样扫荡了其他研究室──也许禁咒真的会停止,代价就是数十人的性命。 窒息般的感受与足以扭曲视野的压迫感再次涌现。胃液涌上喉头,雫不由得赶忙摀住了嘴。但在这时,埃利克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按在她的额前。 「还好吗?脸色很差喔。」 「……我没事。」 雫闭上眼睛,缓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感觉到空气撑饱整个胸腔之后短暂屏息,随后慢慢地吐气。 现在他就在身旁,自己肯定能恢复镇定。如果精神与肉体的存在紧密相连互不可分,那么自己肯定能同时支配双方。只有成功办到这件事,人才能真正完全成为自己的主人。 缓缓吐出所有空气时,也许是雫试著压抑感情的深呼吸得到了成果,她几乎取回了平常的镇定。她以平淡的口吻陈述现在许多袭击者就在城内,而其中一人正四处杀害魔法士。 埃利克眉心深锁仔细聆听她的报告。就雫所知,这表情可说是前所未见的凝重,而他开口吐出的语调也同样苦涩。 「这就是原因啊。这下不妙啊,难怪我会觉得禁咒的进展速度变快了。」 「变快了?没有开始变慢吗?」 「越来越快。招募前来构筑禁咒的人数约有五十名,这人数可不是闹著玩的。基本的构造早就已经完成了。剩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八百年前负之孔会开启?」 「啊……」 容易累积瘴气的洞穴,大量尸体被扔进洞中使得世界出现裂口。那么在当下的状况,负责构筑的魔法士们接二连三遭到杀害,不就像是在重现当初负之孔开启的情境吗? 雫霎时间觉得全身发凉,强迫颤抖的嘴唇吐出言语。 「我、我这就到楼上阻止那个人……!」 「等等。虽然他的确是个问题,但不像是能沟通的对手。你去了白白被杀也没意义。」 「可是!」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状况相当危急,现在开始不允许任何误判。」 不允许反驳的严厉措辞令雫只能沉默。埃利克拾起了搁在地上的王城地图,指向地图上的某一点并说道: 「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但是,光这样还不够。若要破坏禁咒的核心,就需要足以颠覆当下情势的手段。老实说我也觉得不应该拜托你,不过……」 蓝色的眼眸一瞬间挪开。雫注意到那视线的移动而凝神注视青年端正的五官。 「你最为适任。你要到法鲁萨斯,向公主报告这件事。」 「咦?」 这是怎么回事?雫试著理解埃利克的指示。 埃利克指著地图上王城西北方向的某个房间,说那是设置了复数转移阵的大厅。其中应该就有通往大国之一法鲁萨斯的转移阵。 「转移阵的目的地大多会写在地上。没必要太著急,慢慢来,千万别走错……我想现在城里应该也没有额外的兵力看守。你要进入转移阵,抵达法鲁萨斯之后,只要说因为禁咒的问题想找公主,应该就会有人帮你传话。」 「请、请等一下!这样真的就能解决吗?」 「成功的可能性最高。她是足以使役精灵──也就是高阶魔族──的王族魔法士。在当今这块大陆上可说是顶尖的术师,若要问谁有力量对抗禁咒,我想不到其他人。你顺利抵达法鲁萨斯后就乖乖待在那边,之后公主应该会出手解决。」 「可是这样不就是……!」 雫不晓得这句话该不该说出口,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换个角度看,埃利克的指示就像是要把雫赶出这个混乱至极的王城,语气也远比平常更强硬。那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尽全力也不一定能阻止禁咒?当然了,希望魔法大国伸出援手应该也是事实,但光是这样会让他说什么「慢慢来,千万别走错」吗? 雫不明白青年的真正用意而踌躇。他的脸庞清楚挂著疲劳的迹象,让雫更加担心。 「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去的话就一起去吧。」 「如果我离开这里,禁咒的速度还会更快。如此一来,一切都会无法挽回。」 「就算挽回局势,要是你有个万一,那就没有意义了啊!」 如果雫只是想逃离危险,早在两人分散的时候赶紧出城离开就好了。但雫没有选择那条路,不惜接下塔奇斯的短剑,一路涉险来到这个地方。 一切都是因为担心他和梅亚。是因为想回报至今得到的助力。雫没办法好不容易找到人却又舍弃当初的目的。 雫以近乎责难的眼神凝视著埃利克。雫不知道什么才是最佳的选择,尽管如此,雫无法为了这个国家牺牲他。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埃利克甚至没有叹息,只是笔直地凝视著雫的双眼,简短地回答: 「你身上还有可能性。」 「可能性?」 那是指成年人对孩童抱持的那种朦胧不清的希望吗? 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没说服力了。那种东西不管谁身上都有,不足以构成让谁能比另一个人优先的理由。如果埃利克口中的可能性是这种意思,那雫会继续思考能与他一同行动的其他方法。 ──然而他展现的是更加具体的,「唯独她才拥有的可能性」。 「我刚才不是解释了负之海吗?我们的灵魂全都与『那个』相联系,无一例外。过去与禁咒相关的数个案例中,人们发狂都是出自这个原因。与负之海的界线越是稀薄,周遭人们的精神平衡也会跟著往负面倾斜。这座王城也一样,恐怕再过不久最初的变化就要开始了,有些人也许还会更早。」 蓝色眼眸直视著雫。 「但是,你有不同的可能性。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澄澈而散发著坚决意志的眼神。雫回想起他说过的话。 「……因为我的灵魂,没有连接到『负之海』?」 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既没有知识也没有力量,迈步前进也不知道最终将抵达何处。 总是在犹豫与空转,彷佛这个世界的异物。 但是──如果有种方法只有异邦人才能达成。 雫看著自己的手掌,看起来与这世界的人类毫无二致。 「我……也是个人,会忌妒也会怨恨。这样看来,也许我也同样和负之海相连喔。」 「当然这种可能性也存在,但实际上你似乎真的不容易受瘴气影响。还有,你那边的世界没有魔法,也许就是世界构造不同的一项证据吧。」 「确实在我那边的世界,到了现代,这方面的研究一般都认为没有实用性可言。」 「嗯。我不晓得你那边的世界,所以只是推测。但现在我只能押注在你身上了──雫,能办到吗?」 「我可以。」 应该有不杀人也能解决的其他办法。是雫自己对那少年这么说的。既然如此,雫就必须亲自证明。若只是空口说白话,别说那少年,任何人都无法说服吧。 雫从埃利克手中接过地图。他在纸片的一角用这世界的文字写下「法鲁萨斯」。大概是分辨转移阵的时候会用上吧。雫凝神注视,将那形状烙印在记忆中。 紧接著她拎起已经有如身体一部分的背包,将肩带挂上肩头,把还剩下一半以上的宝特瓶搁在他身旁。 「我这就全速跑去,然后一定会再回来!」 这句充满干劲的宣言让埃利克为之瞠目。但他立刻恢复一如往常平稳冷静的神情,微微苦笑。 「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如果要回来,一定要带著其他人一起。」 「当然了。我就算死了也会变成幽灵喔!绝对会回来找你的!」 「你说的幽灵我倒是有点兴趣。大概长什么样子?」 「没有脚而且是半透明的……干嘛讲这个啦!」 虽然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也许不同,但是「死了就完了」这一点对雫而言还是不变。不能因为一点兴趣就去尝试,况且雫也没那兴趣。 「千万别死掉,等我回来。也不可以发疯喔。」 「我毕竟是魔法士,抵抗力比一般人强一些。不过别太期待。」 「不要在告别前讲这种触霉头的话啦!」 雫不禁想著:他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人的心情啊?不过这反应确实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雫走到阻挡在房门前的木箱旁,再度转身看向他。 「那我去去就回。」 「小心点。」 短短三十分钟的重逢。下次见面,大概是事件落幕时吧。 雫的思绪一瞬间飞向无法想像的未来,但她立刻摇头。就算要沉浸于感慨,也得在阻止禁咒之后。 她就要离开仓库,埃利克的声音从木箱另一头传来。 「对了,要是你见到法鲁萨斯公主,最好不要提起我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 雫虽然纳闷,但没再多问,下定决心后掩上身后的房门。 ※ 在关门声止息后,埃利克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拿著宝特瓶开始咏唱。 刚才目睹她再次出现于眼前,著实令埃利克讶异得一时哑口无言。虽然埃利克原本就认为她充满了行动力,但实在没想过她居然会假扮成侍女混进王城内。 不过这次是个好机会。与其让她独自沿著马车干道旅行,用转移阵直接送她到国外肯定更安全,而且目的地能选法鲁萨斯就更没话说了。只要告诉她自己需要她的协助,她就不会犹豫。 「万一她发现,会不会生气啊?或者是其实已经察觉了呢……」 就算真能抵达法鲁萨斯并见到公主,雫大概也无法再回到这里吧。为了确保得知事态的证人存活,法鲁萨斯不会让她再度涉险。这样就可以了。 位在禁咒构造中央处的他接下来将会承受超乎寻常的负荷。假使法鲁萨斯真的能在禁咒完成之前赶上,届时自己是否还能维持理智,埃利克也没有把握。 「原本的世界啊……希望你能顺利回家。」 大概再也没机会和她交谈了吧。 虽然对异世界的文字还有许多疑问,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毕竟这趟旅程相当有趣也非常愉快,甚至足以彻底洗刷这几年来的郁闷。 埃利克闭起双眼牵引魔力,呢喃编织咏唱的字句。 闭合的眼皮内侧浮现了她的脸庞,带泪的双眼弯成喜悦的微笑。 第十三章 「我看那个传闻八成是真的吧。」 听见走在身旁的同僚魔法士如此喃喃说道,男性王城卫兵抬起脸,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回话: 「哪个传闻?」 「就是那个啊,现在正在构筑的大魔法,其实是朝著负之海开孔的传闻。」 「喔,听说有个古怪的侍女乱讲的那件事吧。不过魔法士长不是已经否定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感觉不太对劲啊。而且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城里确实开始有瘴气冒出来。」 「瘴气?」 还很年轻的宫廷魔法士将指头搁在下巴旁。不久前他才到化作杀戮现场的第四研究室看过,那里确实已经充斥著浓密的瘴气。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那太过凄惨的事态孕育了瘴气,但是现在城内四处都能感觉到类似的气息。这情况简直像是证实了那个可疑侍女的话语。 现在众人正为了应付城外的混乱以及追捕潜伏于城内的刺客而四处扫荡,但这么做真的对吗?会不会在不知不觉间招致无可挽回的事态? 两人默默地走过走廊的转角。 但是一走过转角,士兵便不知踢到了什么,差点被绊倒。 「呜哇!什么东西啦!」 士兵勉强站稳身子低头一看,一名魔法士倒在地上正淌著血。 大概是遭到刺客的袭击。男人痛苦地呻吟,但伤势似乎算不上太重。士兵身后的魔法士见状,连忙上前要施展治愈魔法。但就在他要伸出手时──士兵狠狠一脚踢向伤口附近。 「呀啊!」 「你、你做什么啊!」 「……很碍事啊,倒在这种地方挡路。弱不禁风的家伙就早点死一死。」 士兵烦躁地拋下这句话,随即跨过横躺在地的男人身躯,扬长而去。 魔法士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远去。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平常个性沉稳和善的士兵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太阳升起之后的王城相当明亮,然而他却有种重重黑暗正环绕四周的感觉,让他不禁为之冷颤连连。 ※ 王城西北角。转移阵所在的大厅距离王城中心有一段距离。 埃利克说他在找到王城中央位置之前,一面躲避追兵一面在城内游荡了好一段时间,不过雫对自己的方向感有自信。她先沿著来时路回到了一楼,随即便朝著西北方向弯过走廊的转角。 魔法大国法鲁萨斯──雫原以为那是自己要回到原本世界的最终目的地。 虽然现在自己正一分一秒靠近那个国家,心中却没有分毫喜悦。雫满心只著急地想著千万要赶上,身体虽然已经绞尽力气奔跑,焦虑却随时间逐渐高涨。 卫兵们也许都已经离开城内了,王城不再嘈杂,而是一片死寂。不知为何,长廊看起来有些阴暗,彷佛这里已经没有其他生者。 但在雫怀著这样的感想跑过长廊时,转角处传来了女性的说话声。 「王城整体似乎被设下了结界,现在没办法用转移出入了。」 「真的假的?就最后的挣扎来看也太夸张了吧。」 雫连忙想躲藏,但随即因为熟悉的说话声而冲出转角。位在走廊前方的两人讶异地看向雫。金发女性指著雫,抬起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咦?她不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女生吗?」 「喔,雫。太好了,你没事啊。既然你是一个人,还没和伙伴会合?」 右手持剑,挥著左手打招呼的男人正是塔奇斯。另一人则是在入侵王城时,为佣兵开启转移门的魔法士莉迪亚吧。虽然上次见到两人还只是数小时前的事,但雫只觉得恍如隔世。不过,现在要为重逢感到欣喜还太早。 雫冲向塔奇斯,激动地说: 「我现在就去法鲁萨斯一趟!要快点去找救兵才行……」 「啊,我们已经联络喽。应该不久后就会到吧。」 「什么!」 男人对著目瞪口呆的雫,轻描淡写地解释他的安排。 根据他所说,联络法鲁萨斯原本就是这次计画的一部分。 在黎明时向民众散播禁咒的消息,若逼近中午时分事态尚未解决,就会有数名魔法士将消息告知法鲁萨斯。虽然法鲁萨斯在确认情报真假到实际行动为止恐怕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应该能在禁咒真正完成之前得到魔法大国驰援。 「如果我们能在那之前自己搞定,就能一口气打响名号了吧。真可惜。」 「拜托,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啊!一开始就先派人联络啦!」 「全扔给别人解决有什么意思,那样算什么佣兵啊。」 莉迪亚冰冷的视线直刺塔奇斯。雫介入两人的争执,插嘴问道: 「不、不好意思,法鲁萨斯真的会派人救援吗?」 「我想应该会来吧。那国家不会轻忽看待禁咒二字。」 那也许还赶得上。雫松了一口气,但莉迪亚随即一脸平淡地说明现况。 「不过我们能不能活到那时候是另外一回事。」 塔奇斯与莉迪亚向雫解释,禁咒带来的变化在雫不知不觉间已经侵蚀了城里城外。城外有一层瘴气构成的厚膜阻隔人员进出,至于城内的三楼中央区,已经遭到禁咒吞噬。靠近瘴气最浓烈的中央区的人们,无论是卫兵或佣兵,全都失去理智而疯狂,不分敌我互相残杀。 「所以说,三楼已经几乎没有幸存者了。虽然也有人察觉异状想要逃走,但是休拉教在城外设下了魔法结界,现在没办法出城了。」 「因为出不去,我和莉迪亚也只能像这样四处乱晃。」 「真受不了。你介绍的工作真是糟糕透顶。」 「咦?所以说楼上现在已经没人看守了?」 「大概吧。那种程度的瘴气一般人根本抵挡不了。就连这楼层也开始受到影响了。老实说,不久前禁咒的支配领域就渐渐扩张到这里了。搞不好在法鲁萨斯抵达之前,整座王城都会被瘴气淹没。」 「……那样肯定没救吧。」 若等不到法鲁萨斯的支援就全军覆没,设下保险的意义便荡然无存。身为计画策划人的塔奇斯将双手搁在后脑杓。 「虽然我没想过一切都能按照计画走,但这实在超乎预料了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变差了,就连我也是一静下来就觉得焦躁……瘴气这玩意儿还真够烦人的。」 「觉得烦躁就去王城庭院跑个几圈吧。你才教人心烦。」 欠缺紧张感的两人先放一旁,看来状况比想像中更急迫。 雫向两人告知她所知的情况后,莉迪亚挑起了眉梢。 「呜哇!所以说人死越多,禁咒的完成速度就会越快?糟透了!这样找上凯特那种杀人狂不就是反效果吗?这种事你事先要讲清楚啊!塔奇斯!」 「咦?因为委托人也告诉我只要杀了魔法士,禁咒就会停下来啊……话说,是你该主动告诉我吧,你才是魔法士啊。」 「关我什么事!普通魔术士怎么可能有禁咒的知识嘛!就算有资料化的文献,也全都严密封存在王城之类的地方啊。」 塔奇斯在争论之中完全败北,莉迪亚则毫无顾忌将责难一股脑轰向他。两人的对话轻快得有如相声,但现在可没空听他们继续吵嘴。 雫连忙整理刚才得到的消息。埃利克刚才提过「统御禁咒的核心就在正上方」,而现在核心所在的楼层没有其他幸存者。既然如此,有办法闯进遭瘴气封闭的中央区的人── 「恐怕……就只有我了。」 雫的自言自语让梅亚惊得跳起。 小鸟的绿眼中透露著担忧与震惊。 ──也许这只是我的自以为是。 尽管如此,这个念头已经浮现脑海,况且也绝非毫无胜算。 雫已经决定不让休拉教顺心如意。雫摸了摸梅亚的头,转身正色面对两人。 「我明白状况了。我这就出发。」 「咦?先等等。你想上哪去啊?」 雫对著开口叫住她的莉迪亚点头,扬起手臂笔直对准了那个方向。 「王城中央,禁咒核心的所在位置。」 既然塔奇斯已经派人联络法鲁萨斯,那么自己能办到的事只在这座王城内。 雫也想过回到地下室带埃利克远离禁咒的压力,但是那个选择的风险与回报不成比例。如果让他离开会让禁咒的扩张速度更快,就算拖著他离开该处,众人终究还是会被封闭在城内,迟早会迎面撞上死期。 ──在那之前,先阻止禁咒就可以了。 「不用担心我!你们一定要支撑下去喔!」 雫拋下这句话,立刻迈开步伐奔跑。虽然莉迪亚的呼唤声「等一下啦!」从背后传来,但她没有停下脚步。雫有些担心塔奇斯可能会追上来,但没听见脚步声。雫在毫无人踪的王城走廊朝著王城中央一路奔跑。 尽管正值午间,城内却显得阴暗。 就如两人所说,数次跑过转角后明显感觉到空气越来越差。但雫并非感受到瘴气,而是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味。喷溅在墙上的血渍让雫不禁皱起眉头,肩上的梅亚担忧地鸣叫。 「我没事。你要是不舒服要说喔。」 ──埃利克的推测恐怕八九不离十。 目前雫没有感觉到任何精神上的异状,但梅亚也许不同。 爬上楼梯,撞见走廊上两具重叠的尸体时,雫还是不禁停下脚步。 也许是持兵器互砍后断气的吧。士兵的遗体倒卧在血泊中,长剑则落在尸体旁。那怵目惊心的情景彷佛电影中的一幕,若是寻常少女恐怕无法直视。 然而,在愣了短短一瞬间之后,雫立刻告诫自己要恢复冷静。只要越靠近王城中央,这样的尸体肯定也会跟著增加。现在就得接受这就是当下的现实,否则自己接下来肯定会动弹不得。 雫将沉重的背包放在柱子后方。来到这座王城首次放下行李的她走到两人的尸体旁。 「请借我一用。」 她的手握住了染血的剑。尽管如此,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剑柄,拖著那沉重兵器带在身旁。雫将手伸向睁著眼断气的士兵,为男人阖上双眼。 ──人死后什么也不剩。 遗留在世上的唯有生者与记忆。现在雫也明白了。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祈祷。 心中想像著祈祷能拯救死者,期待死后世界的安宁。尽管对已然发生的事实感到遗憾,只要牢记不忘就好。即使受到无力感的折磨,那肯定也是为了再度向前所必须的仪式。 雫不自在地拖著那柄就她的体格而言太长的剑,看向肩头的梅亚。 「走吧。」 翠绿鸟儿点头回应。两人一同望向长廊的另一端。 一步步跨越累积于此的死亡,在充斥著鲜血与瘴气的一片死寂的尽头处── 她终于来到「绝望」的面前。 彷佛正等候著两人到来,长廊尽头处的门敞开著。 梅亚从肩头上跳下,转瞬间恢复为少女的模样。也许是感觉到瘴气的压力,她掩著嘴指向昏暗的房内。 「请务必小心……休拉教的主教,应该就在这里。」 「主教?不过普通人不是应该都死了……」 「……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湖底的魔族啊。」 乾哑的说话声从房内传来。回响于黑暗中的苍老人声让雫大吃一惊,停下脚步。但梅亚无所畏惧地步入房内,雫连忙追著她走进去。 ──展现在眼前的房内情景,是一片超乎想像的惨状。 烛台微微照亮的墙上抹满一片腥红,那液体甚至喷溅到天花板。 无数黑影散落在昏暗地上,大概是人体的一部分吧。 「……!」 鬼屋也不至于如此凄惨,目睹那情景让雫不禁伸手掩嘴。尽管在方才的一路上已经习惯许多,但作呕的感觉总会在某个瞬间突然从喉咙深处涌现。每次雫都得强忍住生理上冒出的泪水,硬是咽下逆流至喉头的胃液。 房内中央处画著复杂的魔法阵,嵌在地面各处的水晶散发著微弱的红光。也许这就是禁咒的核心吧。既然如此,只要破坏这魔法阵,禁咒也许就会停止运作。雫抬起脸,凝视房内黑暗的更深处。 苍老的男人坐在正前方的王座上。 白色长袍大概是休拉教的象徵。不过现在那抹白色只让雫厌恶。 老人看向梅亚笑道: 「魔族少女啊,为什么回来了?我不是命令你前去排除入侵者吗?」 「我不会再听你的命令了。契约就到此为止。」 梅雅的双眼浮现平静的毅然决然。但老人彷佛并未察觉般笑道: 「要背弃契约是无所谓。不过你在等的那个人要怎么办?没了湖水也没了城堡,你现在已经无处可归了吧?」 「我不在乎。」 少女斩钉截铁地说道。一旁的雫恍然大悟。 乾涸的聂比斯湖与散落在湖底的建筑残骸。那果真是梅亚过去居住的场所。然而少女的眼神没有迷惘。梅亚以平缓沉稳的口吻继续说: 「失去了居身之处是因为我自己的愚昧,但是我不会继续错上加错。无论是你想做的事情,或是这座王城的惨状,夫人见了都不会开心的。我不能以这种事当作代价,呼唤夫人前来此处。」 「梅亚……」 离开独自生活的湖底,随著巡礼队伍走过大小城镇村庄的日子肯定相当辛苦吧。只消回想在那天她独自走在雨中的背影便能轻易想像。尽管如此,梅亚之所以不放弃巡礼,是为了与过去离开的夫人重逢。 然而,虽然刚才主教讥嘲她难道愿意让一切努力付诸流水,她的意志依然不变。 美丽的翠绿眼眸直视著休拉教的主教。 「人类啊,为了补偿我的愚昧,我会阻止你的禁咒。就算没了能回去的城堡,我也会自己寻找夫人的。就算最后找不到她……那样也无所谓。只要夫人在某处幸福地生活著──那我就满足了。」 即使无法再见面,也希望对方能过得幸福。 在她心里只有满满的爱。或许有一天雫也会这么想──万一无法从这个世界回去,至少希望遥远的家人能够幸福。 梅亚将她的小手对著魔法阵举起。 「只要破坏这个魔法阵,你的计画就会化为乌有吧。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光凝聚在冰冷的指尖前。雫屏息静观状况变化──突然间笑声响彻房内。 主教以沙哑的嗓音开怀大笑,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梅亚。 「真是愚昧至极。虽说无知便是种罪孽,但你简直无知到令我不禁怜悯啊。事到如今居然还在说这种傻话。」 「……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我说的意思。你等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正在某处幸福地生活啊。」 ──不好的预感掠过雫的脑海。 那是过去也曾一瞬间抱持的疑问,但是当时雫只觉得不可能而没有追究。 「可怜的湖底魔族啊,你等待的那个人为何离开了城堡,你难道真的忘了吗?那故事在人类之间就连孩童都知晓啊。在遥远的过去,嫁给水神的公主最后的下场……」 「梅亚!」 雫拔 腿冲向少女。 雫只是不想让她听见。然而事实理所当然般揭露在少女面前。 「你在找的夫人,早在遥远的过去就被自己的兄长杀死了。那是遥远的往事了。悲惨地死去后,早已不存在于这块大陆的任何角落。」 水神与公主的故事。源自聂比斯湖的爱情悲剧,理应只是遥远过往的童话故事。 所以雫听了梅亚当时那么说,也觉得「听起来有点像」。虽然「在同一个地方会这么巧地发生类似的事情吗」这问题让她不免有些在意,但是梅亚深信夫人依然活著的态度,让雫认为应该是自己多疑了。 若非如此,她背负的孤独时光未免也太过漫长。 「梅亚。」 雫对著怀中的少女说道。呆站在原地的梅亚圆睁著绿眼,浑身僵硬。那双眼睛没有映著任何事物,颤抖的嘴唇开阖说出故人的名字。 「怎么可能……蕾莉亚夫人怎么会……」 少女的视线飘向自己的胸口。她从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摊开。 紧抓著最后一缕希望般的眼神──然而布包中露出的是一片发黑乾瘪的叶子。 「你的所作所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是为了死者吃尽苦头,别说是你那个夫人的幸福,你只是在四处泼洒负而已。不过对我来说倒是很方便。」 接触了空气的叶片在转瞬间崩解成细碎的碎片。就算过去曾施加防止腐败的魔法,终究还是敌不过漫长岁月的摩耗吧。发黑的碎片有如尘埃,自梅亚的指间落下。 「蕾莉亚……夫人……?」 少女凝视著空无一物的掌心,不再动弹。 ──泪珠轻声坠落在地。 梅亚彷佛损毁的人偶,只是呆站在原处不停掉著泪。雫为了保护少女般将她拥入怀中。 「梅亚,别听他说。」 怀中的梅亚宛如冻僵一般。雫拚命对著茫然的少女轻声说道。 王座上的年老男人看著两人的反应,以脚尖推动脚边的尸首。 「只要雨连绵不绝,让疾病蔓延,民心便会尊崇我们。得到民心之后就能得到国家,一切都水到渠成。真得感谢亚薇耶拉告诉我有你的存在啊。」 「……你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却对梅亚──」 他们明明知道少女的心愿没有实现的一天,却欺骗并利用了她。 主教对保护梅亚般挡在她身前的雫投以近乎和善的沉稳眼神。 「别这么愤慨。也许市井之民不会明白,但为了迎接我们的神,这是必须的手段。」 「你是说到处发那个骗人的护符?」 「四处散播的不只是咒具。多亏那位魔族,现在这块土地上已经广泛积存著大量的负。操纵天候这种魔法连最优异的魔法士都办不到,你以为区区的使魔真能办到吗?那魔族降下的不是什么雨水,而是被她的主人诅咒过的湖水。一旦渗入地面,自然会侵蚀土地。」 「……难道说――」 ──一夜之间乾涸的聂比斯湖。 过去曾被水神诅咒的湖泊长久以来都没有生物栖息。而梅亚就是将那受到诅咒的湖水转变成雨水,并使之洒落在各处。她从不知道自己降下的绵绵细雨就是为了开启负之孔的预备工作。 「那女孩虽然知道自己用湖水代替雨水,但她没发现真正的意义吧。对于栖息于湖底的魔族而言,湖水就有如常伴身旁的空气。她怎么会想到那其实带著诅咒土地、积存著负的毒素。真是愚昧至极啊。」 「!那还不是你们指使的!」 故意欺骗对方却又嘲笑对方的无知,简直厚颜无耻。虽然至今雫对休拉教的感想仅止于厌恶,但得知真相的现在,那份厌恶已经突破了极限。 面对义愤填膺的雫,老人发出乾哑的笑声。 「没错,是我们好心指引她的。所以你们尽管愤怒,尽管悲叹。一切都与我们的神紧紧相系。而再过不久,世界将合而为一……」 在主教这番话来到结尾的同时,地上的魔法阵发出刺眼的红光。 「什么,这么快!」 该不会禁咒已经完成了吧?未免也太快了。 疾风在房内打转。那一阵阵强风彷佛要将两人甩开,雫牵著梅亚的手与魔法阵拉开距离。红光照亮了主教陶醉的表情。 「吾等的神啊,如此一来即将──」 咻!黑影划过空中。 风霎时间歇止,令人作呕的血味充斥四周。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雫用已经习惯黑暗的双眼凝视前方,掌中紧握的梅亚的手剧烈颤抖。 王座上的主教身躯颓然倒下。 那身躯……胸部以上像是被巨人扯断般消失无踪。 ──同时,一条巨大的黑蛇蜷曲著身子盘据在王座前方。 「有、有蛇……」 来到这世界后,雫已经见过不少难以理解的情景。 但是现在的状况恐怕远远超越过去的经验。长达五公尺的巨蛇──正以赤红的双眼俯视著主教,粗壮的蛇尾连接至魔法阵的中心。明明没有任何破洞的地面突然间探出一条蛇尾,雫立刻回想起巡礼者们分发的咒具。 「……原来那不是蚊香的形状啊。」 那黑色螺旋代表的是蛇。 雫牵著梅亚的手,想要缓缓后退。 然而就在这时,漆黑巨蛇将头转向雫。雫吓得缩起肩膀的同时,言语在脑海中响起。 『来了吗?』 那究竟是对谁说的话?雫看向梅亚,但梅亚的表情依旧木然。 雫意识到右手中握著沉重的长剑。连短剑也不曾使过的自己如果要和巨蛇战斗,恐怕只是自寻死路吧,必须想办法找出其他方法。 她估测著距离房间入口多远,胆怯地开了口。 「……语言,能通吗?」 巨蛇的红眼直指著雫。直至这时,雫才理解刚才那句话是对她说的。这条蛇从未将梅亚放在眼里,注视的目标只有雫。 没有回答。雫一面缓缓后退,再度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 同样不会有回应吧。也许只能逃跑了。 这样的念头涌现脑海的下一个瞬间── 『我为绝望。』 巨蛇低声回答。 蛇的言语在雫的脑海中形成涟漪并回响。 分不出是男性或女性的嗓音,单纯只是能理解的言语。雫仔细思索那意义。 如果无法与对方进行任何沟通,雫恐怕已经转身逃离此处。其实现在雫满心都是立刻逃走的冲动,但她绞尽意志力站在原处。 塔奇斯曾说:「比武器更可怕的道具多得数不清。」雫不知道他真正指的是什么,但如果要让雫回答同一个问题,雫会回答:「语言。」 置身于异世界,自己的语言能通可说是莫大的幸运。 因此若要与之对峙,首先必须持语言对抗。这条巨蛇显然不是人类能正面交锋的异类。但如果它与负之孔相系,雫无论如何都得找出突破当下困境的线索。 雫深吸一口气,挺胸面对巨蛇。 「──你就是负吗?」 『我是转化为人之前的人类的负。』 「也就是栖息于负之海的存在?」 『怨恨、消极、悲叹。我是这一切,亦为更加根源之物,又名为绝望。』 接触世界深渊的问与答。 巨蛇的身躯无声地扭动。不反射光线的漆黑蛇身挺著蛇头,渐渐靠近雫。 尽管情景令人战栗,但雫直视著对方,向前一步挡在梅亚面前。 「那名字 是人定义的,是这个意思?」 『唯有人类能意识到我的存在。』 「那是人类的优越之处,还是缺陷?」 『两者皆是。能意识到我的存在即为优越,然而我本身位于最底层。』 唯有人类能意识到的异阶存在,同时也是位于最底层的存在。 如果将神祇定义为「具思考能力的非人者」,那么眼前的巨蛇毫无疑问是神。 红色的蛇眼逼近至只剩几步的距离,黑色蛇尾接连拂过横躺在地的尸体。倒下的烛台火焰在死者的血脂上摇曳。 雫胸中深处的「某物」不断躁动。那几乎逼人疯狂的压力,让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尽管如此,她还是选择了「言语」。 「蛇形之神啊,那么……你所求为何?」 蛇的动静倏地停止,红色蛇眼自正面凝视著雫。 『我无所希冀。』 雫的视线转向依然散发著红光的魔法阵。 ──孔尚未完全开启。 既然如此,只能趁现在阻止。她握紧了僵硬的五指,让剑稍稍挪向魔法阵的外围。紧抓著缰绳驾驭因恐惧而颤抖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强迫意志镇定。 ──这里只有自己。做好觉悟吧。 雫闭上双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将所有意识集中在自己身上。 就在她再度睁开双眼时,她站在从未体验过的澄澈至极的宁静世界。 「蛇形之神,就算你真是与人类灵魂邻近的存在,但现在太靠近了,会让人发狂。」 『本应如此。人原本便如此。始自人之初便与我相系。』 为何人会愤怒、会怨恨、会悲伤?也许其中一个答案是这一切都源自负之海。因为灵魂这扇窗口永远都朝著负开启。 但是雫认为那绝非全部。来自异世界的她同样会愤怒,也会悲伤。生而为人,那些情感便与生俱来。尽管能批判,却无法否定。 正因如此,负之海必定不能决定人的一切。人同时也知道如何驾驭不时于自己内在翻腾的负。 「人是具有理性的生物。」 『没错。人亦与正相系。人与一切都相系。』 「如果灵魂真如你所说,与一切都相连,那么要做出什么选择、遵从谁的想法,都应当出自每个人自己的意志。其他人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侵犯。我的希望是精神的自由。」 『如此希望,又要如何?』 「──不能把人们交到你的手上。」 这就是她身为人的结论,她所深信的人类的尊贵之处。 雫双手握剑高高举起,打磨光亮有如镜面的剑身映著她的黑眼眸。 没有迷惘。 甚至感受不到对死亡的恐惧。一切都先拋诸脑后。 她看准了魔法阵外围的线。强烈感觉到蟠踞于剑的另一侧的蛇的气息。 『──你有何资格这么说,误入世界的异物啊?』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无法阻止。 「啊啊啊啊啊啊啊!」 雫发出不成言语的吶喊。 意志与根源彼此碰撞的一瞬。 她灌注全身力量,将长剑刺向魔法阵的红线。 狂风横扫房内。 直扑向雫的狂暴力量让雫放开了长剑,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拋向远处。 知道自己即将摔落在入口附近的地上,雫做好迎接痛楚的心理准备。然而下一瞬间,某种冰凉的触感接住了雫。 「雫、雫小姐!」 颤抖的说话声来自梅亚。大概是她为雫减轻了撞击力道吧。雫看见脸上依然挂著无数泪痕的少女跑向她,并站起身。 「!……痛……一点也不痛!」 魔法阵和蛇现在怎么了?雫努力让模糊的视线找回焦点。 烛台的灯火摇曳著,但那并非刚才那样随著些许气流摇曳发光。现在烛火正在强风中舞动,彷佛即将熄灭。难以理解的情况让雫睁圆了双眼。 「龙、龙卷风?」 在魔法阵中出现了一道小型的漩涡。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才蛇所在的位置被强风遮挡而看不见。朝中央处打转的疾风开始将周遭的物体吸向中心。 ──究竟该逃还是该留在这里? 为了尽可能判断状况,雫凝视著龙卷风。 房内的空气跟著向中心凝聚,原本充斥于房内的幽暗雾霭随之消失,沉淀于此的瘴气也逐渐淡去。置身于急剧且明显的变化中,雫压著随风飞舞的头发屏息等待。 蛇的言语在脑海中响起。 『外来者啊,你所求为何?』 「我、我……」 雫愣了半晌,答不出话。既然那条蛇还在,就表示一切都还没结束。 同时现在巨蛇问话的对象除了她,没有别人。她颤抖的嘴唇动了。 「我……我想回……」 ──想回去原本的世界。 雫原本打算这么回答,说她就是为此而旅行至此。 雫没有其他任何心愿,那正是她最重要的目标,也是最想实现的愿望。 ──原本应该如此的。 话语哽在喉咙。 为什么现在那条蛇会这么问?明白雫「来自其他世界」的神,现在如此询问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老实回答真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如果显现于世的根源拥有实现那心愿的力量…… 如果情况允许,雫希望能得到一点点时间,至少要先知道他是否平安。 只要一点点时间就好。再见一次面,向他道谢。就只要这一点点时间。 那短暂的时间……是雫现在最渴望的事物。 『答不出来吗,外来的异物啊?』 「等、等等……」 『不应存在的外来异物,不应持有的傲慢意志啊。既然如此,你将因人类的愿望而遭到排除。』 「──咦?」 无法置若罔闻的危险字眼让雫睁圆双眼。 旋风的力道霎时间变得更加剧烈。魔法阵附近的尸体彷佛傀儡般被拖进龙卷风的中央。不只如此,就连其他大概原本就在这房内的尸首也纷纷自暗处滚出,接二连三被吸进魔法阵中央。 「什、什么!」 那不是靠单纯的风力办到的。穿著铠甲的魁梧士兵的尸体不可能轻易被风拖动。况且现在雫本人还能在那剧烈强风中站稳双脚,附近的椅子也一动也不动。 ──只有尸体被吸进去。 理解了眼前情景,难以忍受的战栗令四肢颤抖。 恐怕马上就要出现了。八成是很不好的玩意儿。 雫双眼直盯著龙卷,挪动双脚往房门的方向开始后退。 四周的瘴气似乎消散了,原本充斥在空气中的莫名压力现在已经感受不到。同时眼前的龙卷风却像是凝聚了城内所有的负,化作混浊的黑色。 「这一定……很糟糕……」 长剑刚才已经离手。塔奇斯给的短剑方才和背包一起放在走廊上。 应该先逃出这房间搞清楚状况再说吧?当这念头浮现时,龙卷风倏地消失了。 不,龙卷风并非消失。一切全被吸入黑色巨蛇的体内。 与刚才简直无法相提并论的庞大身躯。有著赤红双眼的巨大蛇头悠悠抬起。 身躯的长度超过刚才的五倍,比树干更粗的身躯在地上滑动。 「不会吧……」 赤红如血的双眼凝视著雫。 那双眼散发的威压感并没有让她化作被蛇吓呆的青蛙──她二话不说旋即转身。 一把抓住梅亚的手,使 劲推开半开的房门冲到走廊。心脏剧烈蹦跳,彷佛下一秒就要直接从喉咙跳出。 「糟糕了、糟糕了!变大了!」 那不是赤手空拳能应付的对手,而且现在恐怕也无法指望以言语沟通。雫想要能思考对策的空档。她稍稍偏过头,一眼瞥向背后── 「呀啊!」 大概是为了追逐逃出房间的雫,黑蛇也跟著开始动作。粗壮的黑色身躯滑出走廊后毫不犹豫地逼近雫。在现实中恐怕找不到的巨蛇以蛇行前进的速度虽然并非快得惊人,但还是与逃跑中的雫不分上下。一旦被追上就会被一口吞下吧。雫连忙更加提升速度,鞭策自己也认为早该耗尽力气的身体跑过走廊。 看见自己的背包就在走廊上不远处,雫大喊: 「梅亚!你先逃!」 雫松开梅亚的手使劲蹬地,边跑边抓起背包。就连拉开背包拉炼的时间都嫌慢,从背包中取出了短剑。把背包扔向一旁,转身面对巨蛇。 「!来啊!」 蛇的红眼与雫四目相望。刚才主教猝然惨死的景象浮现脑海。 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梅亚在雫身旁展开了细瘦的双臂。黑色巨蛇朝著两人高抬起头。雫几乎想也没想就拔腿奔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雫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朝著巨蛇奔跑。 赤红蛇眼一瞬间眯细──但同一时间,梅亚释放的力量击中巨蛇的头部。 在这短短的空档,雫对著巨蛇挥出了短剑。双手握住的短剑刀刃毫不留情刺进巨蛇的躯体,传来的是松软潮湿的触感,简直像是把手伸进腐肉中。 生理性的厌恶感令雫浑身打颤的瞬间,横扫的蛇尾撞飞了雫。 「啊……!」 雫背部狠狠撞上墙面,瘫倒在地。 全身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渗泪的双眼看见赤红蛇眼正俯视著她。 就要这样轻易结束了吗?只有这个问题掠过脑海。 「雫小姐!」 梅亚凄厉尖叫。 然而,不知谁的怒吼声紧接而来,推动时间前进。巨蛇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扭动身躯。 「雫!给我爬起来啊!」 第一次听见的严厉责骂。那声音将雫的意识一把拉回现实。她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看向巨蛇身躯的另一侧,表情凶恶的塔奇斯将短剑刺进巨蛇的黑尾。那把短剑与他平常惯用的长剑不同,被刺穿的蛇身冒出烧焦般的黑烟。 蛇转头以充满愤恨的眼神看向塔奇斯,他立刻抽回短剑,向后跳开。 「才发现瘴气不知道被吸去哪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啊?禁咒叫出的怪物吗?」 「差、差不多!该怎么办!」 「我才想问啊!莉迪亚!」 迸裂的白光照亮走廊。那来自一语不发的女性。刚才大概是在塔奇斯的后方咏唱魔法吧,莉迪亚以魔法射出的无数白光迸裂,在巨蛇躯干中央处挖出硕大的伤口。 「瘴气与禁咒凝聚而成的吗?未免太棘手了……简直没完没了啊。」 就如她所说,魔法轰出的窟窿转瞬间就隆起填满而恢复原状。也许那其实没有实体。塔奇斯对著越来越著急的雫喊道: 「雫,你趁现在快逃!你应该知道同伴在哪里吧!」 「!可是!」 他们两人联手恐怕也敌不过这条蛇,这条蛇不是符合常理的存在。雫清楚明白这件事,而且也知道黑蛇为何视她为敌人── 现在逃跑也只是改变死亡的先后顺序吧。雫看著塔奇斯与莉迪亚开始与巨蛇战斗,在不停打转的思绪中摸索。 「该怎么做……有什么……」 有什么办法吗?与蛇之间的对话没有任何线索吗?过去埃利克是不是有告诉她什么关键?快找啊。翻遍记忆的每一吋角落,甚至是思考或肉体。倘若还是找不到,就连灵魂也不能放过。 快找啊,肯定有的── 孤身一人站在白色房间。 桌上有三本书──她翻开其中一本。 「……!」 突然浮现脑海的影像让雫不知所措。 为什么那样的影像会掠过脑海?但是她从中找出了一个答案。 「埃利克……打算拆解禁咒……」 他正在进行拆解禁咒的准备。 不是谁告诉她的,只是突然间知道事实如此。 就像雫事先得知了梅亚口中的「夫人」的名字,就像她曾经窥见负之孔的历史。 她也同样与外界相系。并非负,而是其他截然不同的事物。 ──现在这一刻,正是坎德拉历史的转捩点。书这么说道。 雫抓住了突然得到的线索,抬起脸对著黑色巨蛇吶喊: 「我在这里啊!」 如此喊叫后独自一人沿著走廊奔跑。赤红蛇眼转眼盯向她的背影,不理会塔奇斯和莉迪亚,直追向她。塔奇斯的怒吼声响彻走廊。 「!等等……!雫!你想干嘛啊!」 没有空档转头回应,雫以楼梯为目标一路跑过走廊,少女模样的梅亚出现在她身旁。转头一看,梅亚怀里抱著雫的背包。 「梅亚,这边……很危险。」 抱著沉重的背包却以与雫同样的速度奔跑,梅亚抬起翠绿眼眸看向她。 至今深信的事物一瞬间全部颠覆,她刚才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打击? 究竟是绝望、是虚脱、还是悲叹?雫怎么也无法想像。现在能为梅亚做的,只剩下不要再波及她了。雫对娇小的少女轻声说道: 「很够了,快逃。」 但是梅亚微微摇头。 「我要和你一起。」 翠绿眼眸泛著泪光。她的回答让雫睁圆了双眼。 愿意陪伴身旁的少女投出诚挚的眼神,为雫疲惫的精神注入力量。 「……谢谢你,梅亚。」 忍著几乎要溃堤的泪水,雫对著映入视野的楼梯大喊: 「梅亚!我们回埃利克那边!」 「好的!」 没有时间迷惘,也没时间胆怯。感觉到巨蛇在背后迅速逼近的同时,雫沿著楼梯往下跑。身体各处都在喊痛,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停下来。 这阶梯并未通到埃利克所在的地下一楼。当雫冲出楼梯来到一楼走廊,梅亚的警告便冲进耳朵。 「请闪过!」 在回答之前,雫使劲全力往左边跳。 巨蛇猛然咬合的上下颚落了空,锐利的尖牙失去目标而刺向地面。打磨光滑的石地板就这么裂开,雫不禁一阵冷颤。 但她的身体已经调整了姿势再度起跑。跑过前方的转角,以通往地下的楼梯为目标。梅亚转身使劲振臂,大概是施展了某些力量,背后传来破裂声。 「就只剩……一点点……」 这个瞬间,雫庆幸自己拥有优异的方向感。走过一次的路她从不会忘记。 终于发现通往地下的楼梯,雫沿著楼梯奔跑。 绝不回头,也绝不停下脚步。 ──一定会赢的。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巨大黑影笼罩头顶。 雫抬起脸,与凝视著自己的赤红蛇眼四目相对。 「雫小姐!」 听见惨叫声。但同时烧灼般的痛楚已经传遍雫的全身上下。 ※ 回过神来,雫发现自己穿著睡衣站在自家的厨房中。下意识以手掌轻拍身体各处,但毫发无伤。 「咦……只是一场梦?」 「小雫,怎么了?你醒啦?」 锅子传出冒泡声。站在流理台前的姊姊背对著雫如 此问道。 「姊姊。」 「因为是暑假就睡过头了吧。大家都已经出门喽。」 「嗯。」 「我顺便帮你做个早午餐吧。」 雫道谢后坐在椅子上。身体似乎还有大半仍未清醒,思绪彷佛隔著一层薄纱朦胧不清。她将摆在桌上装了麦茶的宝特瓶拉向自己,倒进玻璃杯。沁凉的味道让她觉得莫名怀念。 「那个,姊姊。」 「怎么啦?」 「你知道埃利克在哪吗?」 「…………」 「我一定要回到埃利克身边才行。姊姊,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他吗?」 姊姊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晃动瓦斯炉上的平底锅。 雫伸出指尖弹飞沾在玻璃杯上的水滴。 「谢谢你,姊姊。但是我该走了。我会再多努力一下的。」 姊姊没有回答。那人影不是真正的姊姊,雫也心知肚明。因为她实际上不擅长料理,不会主动亲自下厨。 但雫彷佛面对真正的姊姊般如此说道。她心中想像著肯定正为失踪的她担忧的家人,轻声说: 「姊姊,对不起。我出门了。」 雫站起身走向厨房的门。背后传来与姊姊同样的说话声。 「小雫,所有的答案,都在你心里喔。」 雫握住门把,推开门。 下一瞬间,眩目的白光包围了雫,刺眼得教她不禁紧紧闭上双眼。 ※ 「雫小姐!」 近乎哭喊的声音闯进意识。 听见那声音让雫倏地睁开双眼。短短一瞬间无法理解自己位于何处,但雫马上理解自己刚才被巨蛇追逐而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雫倚著墙面,好不容易撑起染血的沉重上半身。 蛇就在不远处。 巨大身躯几乎塞满了狭窄的地下一楼走廊,蛇眼依然盯著自己,腥红的舌尖时隐时现。 『还没结束吗,外来的异物啊?』 「我……」 『那就再试一次罢了。』 巨蛇再度挺起了头部。雫看见梅亚在蛇身后举起双手,大概是想保护她吧。但是这样来不及,雫会先被蛇一口吞下。 雫仰著头,看著那张巨大的嘴张开到极限。 ──就在这时,蛇的动作停止了。 漆黑蛇身的各处突然间浮现了淡淡的粉末状光点。 神秘的光之粉令雫回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目睹的魔法。光点在转瞬间彼此连结,化作无数的线,紧紧捆绑巨大的黑蛇。 雫愣愣地看著眼前无法理解的情景,不远处传来青年傻眼的说话声。 「未免太乱来了吧。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 「……埃利克。」 不知何时,青年魔法士出现在蛇身的另一边。 埃利克看著雫,端正的眉宇之间飘过一抹阴霾。在他的脚边以他为中心浮现微微发光的魔法阵。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没办法离开那个小房间吗? 满脸血污的雫想问,但青年清楚的说话声阻止了她。 「晚点再说。」 随后传来的是咏唱。 魔法阵的微弱光芒在转瞬间变得刺眼。就在雫忍不住挪开视线时,闪耀的光条贯穿了蛇的身躯,传来不成言语的惨叫声。 『!嘎啊啊啊啊啊!』 黑雾喷泄四散。但埃利克没有因此减慢咏唱。 一根又一根的光条接连贯穿蛇身。白光贯穿蛇身后与捆绑蛇身的白线彼此连结,白光在青年的指挥下有如生物般凝聚成锁链。 「……好厉害。」 银白的锁链渐渐覆盖黑蛇全身的神秘情景,让雫看得傻眼。 每当锁链更加勒紧那巨大的身躯,黑雾也跟著散逸,一点一滴逐渐减少。 虽然速度算不上快,但黑蛇的尺寸确实逐渐缩减。 站在另一头的埃利克与雫四目相对,皱起眉头。 「因为瘴气的压力突然消失,我才来看看情况,结果就看到你被蛇吞了。」 「我还没被吞……」 话虽如此,身上的衣物已经千疮百孔又沾满血污,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雫摇了摇思考不太清楚的脑袋,用稍微恢复清晰的双眼再度打量黑蛇。 不知不觉间黑蛇已经变为刚才出现时的原本大小。缠绕著庞大身躯的锁链,仔细一看是由发光的细小文字所构成。不只如此,发光的文字锁链似乎从走廊遥远的另一侧一直延伸到埃利克脚边的魔法阵。 「……这到底是……」 「嗯。因为禁咒似乎吸收了充斥在城内的死亡瘴气而加速完成,所以我尝试准备了分离禁咒与瘴气的魔法。虽然我没想过禁咒居然会变成蛇型四处移动,但足够延伸到这边真是太好了。」 「……好像插座一样,真了不起……」 「毕竟有时间让我准备,这里也充满了魔力才能办到。」 虽然埃利克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只是他谦虚吧。 他有某些计画这一点,不知为何雫刚才就知道了,所以雫才会来到这地方。但是刚才那份确信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现在只剩下惊愕充满她的脑海。 渐渐遭到分解的蛇可能已经无法说话了,只是用那双红眼直盯著雫。那眼神中似乎蕴藏著更胜杀意的某种意志,令雫不禁冷颤。 埃利克对她伸出手。 「走吧。我的魔法构造没办法拆解禁咒核心,趁现在离开这里吧。」 「好、好的。」 雫撑起靠著墙面的身体。虽然内脏传来刺痛的感觉,但仔细一看,外伤只有肩膀被刺穿的洞,伤口也不深。雫甩了甩莫名沉重的头,梅亚从黑蛇那边走到雫身旁,牵起雫的手。 哭花了脸的梅亚用力拉著雫的手。 「我、我们快走吧。请快点逃离这地方……」 被锁链捆绑的蛇也许依然教梅亚不安,梅亚使劲拖著雫一步步走上楼梯。 雫回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埃利克,以及仍被捆绑在原处的黑蛇。 赤红蛇眼依旧盯著雫。 『有朝一日你会遭人排除吧。』 那样的一句话似乎在脑海中响起。 第十四章 瘴气消散后的王城内充斥著虚脱与骚动。 发狂而互相残杀的人们已死,幸存的人们尚无法理解现况吧,不时可见愣愣地瘫坐在地的士兵。 另一方面,入侵至城内的佣兵们可不能跟著一起发呆。如果被逮到可能必须为王城的骚动负起责任,佣兵们连忙各自开始准备撤退。 雫随便找了件上衣遮蔽染血的衣物,与艾利克和梅亚一同跑过漫长的王城走廊。 目标是转移阵所在的大厅。跑在最前头的埃利克转头确定两人依然跟在背后,随即朝不再有瘴气阻隔的外头瞥了一眼。 「既然现在外头骚动这么大,不要随便出去比较好吧。虽然不晓得接下来会如何,我们就先到其他国家吧。」 「要去法鲁萨斯吗?」 「嗯。不过到法鲁萨斯的王城也许会因为这次事件被逮,先到其他城镇吧。」 「毕竟显然就是重要关系人啊……」 如此程度的重大事件,万一被逮到可不知道会被挂上什么罪名。 失血令脸色有些苍白的雫摇了摇头,鞭策双脚移动。但这时走廊前方出现了一群穿著长袍的男人。 「找到了!杀死主教的就是那些家伙!抓住他们!」 「呜哇!」 简直是含血喷人!虽然在心中这么大叫,但对方恐怕不会听自己解释。就在雫迷惘是否该转身往反方向逃的瞬间,途中的走道冲出了两个人影。挥舞著长剑的男人喊道: 「快去啊,雫!」 「塔奇斯!」 站在男人身旁的莉迪亚开始咏唱。休拉教的男人接二连三被魔法击中而倒地。 埃利克与雫从摆出战斗架式的两人身旁跑过。错身而过时,塔奇斯看向雫,笑著说: 「雫,找到一些自信了吗?」 「我、我也不知道……」 「振作一点啊。虽然我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不喜欢看年轻人随便死掉。你就去找到能实现自己的顽固所必须的力量吧。」 一只大手盖在雫的头顶上抓乱了雫的头发。那只手的温度让雫微笑回答: 「真的很谢谢你。」 也许塔奇斯就像是见到无助孩童而伸出援手吧。 虽然这一点也曾让雫感到不满,实际上误入异世界的雫与孩童也没有两样。她打从心底感谢塔奇斯的同时,从他身旁跑过。 埃利克看著雫的反应皱起眉头,但没多说什么。不久后两人来到一扇门前,他突然站定双脚推开那扇大门,毫不犹豫地走入门内。 那是一个宽敞空旷有如体育馆的大厅,地面与墙面画著许多魔法阵。虽然第一次见到,但这些应该就是转移阵吧。雫不由得赞叹道: 「好壮观……好多魔法阵喔……」 「动作快。」 埃利克如此说道,一面跑一面确认镶嵌在地面上的标示,大概是在选择目的地吧。站在门口的雫也为了帮忙,正要跑向其他转移阵。 但就在这时,梅亚尖声叫道: 「雫小姐!那个来了!」 「那个是……咦!那是什么啊!」 奔驰在走廊上高速逼近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豹。突然出现的猛兽让雫吓得一颤。 「为、为什么会有豹!」 「八成是禁咒吧。应该是改变形体追过来了。」 「虽然比蛇好一点,但是人不可能赢过野兽啦!我们快逃吧!」 才要迈开步伐跑进转移大厅,雫倏地停下脚步。刚才一直握在掌中的梅亚的手突然间不知去向。魔族少女朝著快速逼近的黑豹踏出一步。 「梅亚!你在做什么!很危险啊!」 「请快去吧,雫小姐。我会在这里挡下那个。」 魔族少女摊开双手,白光自她的掌心涌现。 比埃利克创造的光芒微弱,但那光芒转变为玻璃般的单薄墙面,阻挡了禁咒的突击。黑豹因突然出现的墙面而低声嘶吼,但还是不放弃靠近。 雫趁隙连忙来到梅亚身旁,抓住了少女纤瘦的肩膀。 「梅亚也一起来!快点!」 少女一动也不动,翠绿双眼不知所措地仰望著雫。 梅亚突然微微露出苦笑,垂下绿色的睫毛。 「其实……我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咦?」 「夫人过世的事实,我当时一定也知道才对。那时主人靠在蕾莉亚夫人的棺材旁啜泣……那背影我虽然见过,但我却无法理解其意义。」 美丽温柔的人类夫人。自从她来之后,湖底的城堡化作温暖安详的世界,而在她经历短暂的幸福死去后,那世界已经被封闭在不可能修复的冻结的时光中。 从那一刻起,梅亚的时间也静止了。梅亚一直不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就这样懵懂无知地度过了千年的时光,深信总有一天那温暖的时光会回到身边。 「对我来说,已经很够了。」 没有可归之处,也等不到夫人归来,甚至无法为她的幸福祈求。 梅亚咽下颤抖的呼吸,仰头以泛泪的双眼看向雫。 「雫小姐,很谢谢你愿意在这段时间陪著我。我真的很高兴。」 「梅亚。」 「日后请多保重……请你一定要幸福。」 那呜咽般的声音说完后,梅亚展露微笑。随后她转身面向单薄的障蔽以及障蔽另一侧的禁咒。 黑豹正笔直冲向这里,剩下的空档已经不到数秒了。 雫看向眼前的娇小背影。 没有任何问题值得迷惘。 「嘎啊啊!」 禁咒化成的黑豹猛然撞击障蔽。光是如此就让障蔽出现巨大的裂缝。 梅亚的神情流露出震惊。黑豹先是向后跳开一段距离,再度压低重心准备冲刺。少女将力量注入维持障蔽的手。 ──雫抓住了她的手。 「还有我在。」 「雫、雫小姐?」 来到这座王城能一直奔跑到现在,是因为有梅亚的陪伴。 掌心中那只小手的触感、驻足于肩头的轻微重量一直扶持著雫,让雫没有转身逃走。 所以为了让她不再继续累积孤独,为了让她不再孤身走在雨中。 雫没什么好犹豫的。无论几次她都会牵起那只手。 「我不会再让你孤单了。一起走吧。」 雫紧紧握住那冰冷的手。 这时黑豹朝著障蔽再度冲刺。本身即为禁咒力量凝聚而成的黑豹压低了头部,撞击透明的障蔽。刚才已经裂开的障壁轻易地碎裂消失。 但在那之前,雫已经拉著梅亚的手迈步奔跑。 「梅亚!我们走!」 跟在埃利克身后奔跑。雫使劲鞭策双腿,同时转头看向黑豹,手中抓著刚才事先从左手指头拔下的戒指──埃利克送给她的守护魔法道具──使劲扔向黑豹。 戒指在触及黑豹之前发出清脆声响迸裂四散。发光的魔法圆出现在空中。 「趁现在!」 魔法圆立刻缠住了黑豹的身躯抑制它的行动。趁著黑豹为了挣脱束缚而挣扎时,雫与梅亚冲进了转移阵大厅。跑在后头的梅亚气喘吁吁地问道: 「雫、雫小姐……我也要一起……?」 「当然!加油!努力跑啊!」 少女为之屏息。冰凉的小手使劲握住雫的手。 埃利克站在大厅深处的转移阵前方,转身向两人大喊: 「这边!」 黑豹还没到。房间的另一处,与埃利克有段距离的转移阵开始绽放微弱的蓝光。 雫牵著 梅亚绞尽最后的体力。距离他在等著的转移阵已经不远了,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摇晃侵袭了大厅。体力早已接近透支的她失去平衡。 「!啊……!」 想要重新站稳身子却办不到,雫就这么倒向她背后的转移阵。霎时间,淡蓝色的光芒包覆她的全身。埃利克见状慌张地跑向她。 「雫……!」 世界染上一片白色。 在那之中,她最后见到──一名黑色长发美女自远处的转移阵中现身。 ※ 浪潮的轰鸣声。面对眼前的光景,雫一语不发地愣了好半晌。 站在巨岩上的她依然一身侍女的装扮,俯视著波浪打在下方的岩块上。梅亚站在她背后一语不发。 眼前是满是岩石的岸边,另一头则是平缓的斜坡,斜坡上似乎是一片森林。 茂密阴暗的树林与亮晃晃的天空呈现明显的对比,树林似乎一直延续到山坡另一侧,而树林之间的空隙也许是人铺设的道路吧。 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视线没有任何阻碍,延伸至尽头的海天分界,那毫无疑问是水平线。 亲眼目睹却无法立刻理解的景色让她说不出话。她过了好半晌才对身旁的埃利克搭话。 「站在这种波涛汹涌的岸边,就会让人想唱海上男儿的歌曲耶。」 「你在讲什么?」 「…………」 成功逃出了遭禁咒摧残的王城。身上没有致命伤,三人都平安。 但是误入未知转移阵的三人来到了不知位于何处的海岸边。 埃利克蹲下身,拾起掉在石块间的贝壳。 「大概是因为禁咒污染了城内各处,让转移阵原本设定的座标偏移了吧。一般来说,转移阵不会画在这种地方。」 「这里是哪里啊……」 「谁晓得呢。不过山坡上好像有路,剩下就沿著路找到村庄问问看吧。」 雫牵著梅亚的手,吃力地爬上满是岩石的斜面。在坎德拉已经开始泛红的天空现在仍然一片碧蓝,也许三人来到了相当西边的位置。 三人爬上斜坡后,随便找了个树荫坐下。埃利克借了梅亚的魔力治疗雫的伤口后,打了个大呵欠。 「抱歉,让我睡一下。要是发生什么事可以叫醒我。」 「啊,辛苦你了。」 也许还没听见雫的回答,埃利克已经发出规律的呼吸声落入梦乡。 大概整整一天几乎都没睡吧。看著那张显然带著疲劳的睡脸,雫感到几分歉疚。 突然间,她也觉得紧张感倏地消失,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身上已经没有伤口,只是四处沾著血迹而已。雫对坐在身旁的梅亚露出苦笑,耸了耸肩说道: 「这个嘛……好像不小心跑太远了啊。」 至今的一连串事件真的是现实吗?现在雫就连这个问题都答不上来。 塔奇斯和莉迪亚还平安吗?禁咒现在解决了吗?在转移之后也已经无法得知,剩下能办到的只有祈求。 「先不管了……好累……」 雫让疲惫不堪的身体靠著树干。当她试著甩开睡意时,一旁的梅亚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请先睡一下吧。我会负责看守的。」 「嗯……梅亚,不好意思……」 雫放弃抵抗睡意,倚著埃利克,转瞬间便落入梦乡。 彼此相触的手掌传来确切的温暖。 感受到那温度的同时,遥远过去的幸福记忆,以及为了唤雨而默默旅行的每一天,全部都鲜明地重回梅亚的脑海。 她低头看向雫的手指。 「我的旅程……虽然有过错,但全都是有意义的。」 在无垠的天空下,细细回想无数的悔恨与自己的愚昧。她微笑说道: 「因为那让我遇见了你啊,雫小姐。」 少女握紧温暖的手掌,闭上眼睛。 大陆的历史现在正悄悄迎来革新的契机。 后记 不管是初次见面的读者或是各位老主顾,感谢各位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这次阅读本作《babel》! 虽然这次的作品在类别上属于所谓的误入异世界,但是和最少能用拳头的前作不同,这次主角没有战斗能力,因此她需要向同伴求助或是拚死命奔跑,精神力和体力挑战各个难关。主角身为区区一名大学生,当她抵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时会有什么结局等著她,希望各位也能陪伴她一起走到最后。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知道,本次的作品原本是我以藤村由纪这个名字在网路上公开的长篇奇幻故事,当时在网站上几乎天天更新小说的日子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样陈旧的作品现在有机会出书,都是多亏自当时到今天喜欢上这篇故事的各位读者们的支持。 「想写一篇能和人生相伴的故事」――我一开始写小说时有这么一个朦胧不清的目标,不过当我听说当初连载时和主角同年纪的读者们现在纷纷出了社会,我想也许这个目标也算是有一部分实现了吧。 希望这本书的出版能让更多新读者有机会认识这个故事。 敬请期待他们旅程的起点。 因此,这次同样致上谢意! 各式各样的大小事全都不吝伸出援手的责任编辑,以及各位与出版相关的专业人士,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协助!负责插画的森沢老师笔下的角色们活灵活现,甚至更胜我的想像,心中充满了感激。 当我为了写原稿而化作丧尸时给予适度鼓励与适度忽视的工作伙伴、家人跟各位朋友,谢谢大家。我总是一边想著「我下次想转生为人……」一边写著原稿,但恐怕下次也同样会变成丧尸,真的很抱歉。 最后,向读完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致上诚心的谢意。多亏有各位的支持,我才能努力下去!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希望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再见! 古宫 九时(手机还没换) 不管是初次见面的读者或是各位老主顾,感谢各位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这次阅读本作《babel》! 虽然这次的作品在类别上属于所谓的误入异世界,但是和最少能用拳头的前作不同,这次主角没有战斗能力,因此她需要向同伴求助或是拚死命奔跑,精神力和体力挑战各个难关。主角身为区区一名大学生,当她抵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时会有什么结局等著她,希望各位也能陪伴她一起走到最后。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知道,本次的作品原本是我以藤村由纪这个名字在网路上公开的长篇奇幻故事,当时在网站上几乎天天更新小说的日子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样陈旧的作品现在有机会出书,都是多亏自当时到今天喜欢上这篇故事的各位读者们的支持。 「想写一篇能和人生相伴的故事」――我一开始写小说时有这么一个朦胧不清的目标,不过当我听说当初连载时和主角同年纪的读者们现在纷纷出了社会,我想也许这个目标也算是有一部分实现了吧。 希望这本书的出版能让更多新读者有机会认识这个故事。 敬请期待他们旅程的起点。 因此,这次同样致上谢意! 各式各样的大小事全都不吝伸出援手的责任编辑,以及各位与出版相关的专业人士,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协助!负责插画的森沢老师笔下的角色们活灵活现,甚至更胜我的想像,心中充满了感激。 当我为了写原稿而化作丧尸时给予适度鼓励与适度忽视的工作伙伴、家人跟各位朋友,谢谢大家。我总是一边想著「我下次想转生为人……」一边写著原稿,但恐怕下次也同样会变成丧尸,真的很抱歉。 最后,向读完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致上诚心的谢意。多亏有各位的支持,我才能努力下去!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希望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再见! 古宫 九时(手机还没换) 不管是初次见面的读者或是各位老主顾,感谢各位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这次阅读本作《bab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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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一篇能和人生相伴的故事」――我一开始写小说时有这么一个朦胧不清的目标,不过当我听说当初连载时和主角同年纪的读者们现在纷纷出了社会,我想也许这个目标也算是有一部分实现了吧。 希望这本书的出版能让更多新读者有机会认识这个故事。 敬请期待他们旅程的起点。 因此,这次同样致上谢意! 各式各样的大小事全都不吝伸出援手的责任编辑,以及各位与出版相关的专业人士,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协助!负责插画的森沢老师笔下的角色们活灵活现,甚至更胜我的想像,心中充满了感激。 当我为了写原稿而化作丧尸时给予适度鼓励与适度忽视的工作伙伴、家人跟各位朋友,谢谢大家。我总是一边想著「我下次想转生为人……」一边写著原稿,但恐怕下次也同样会变成丧尸,真的很抱歉。 最后,向读完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致上诚心的谢意。多亏有各位的支持,我才能努力下去!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希望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再见! 古宫 九时(手机还没换) 不管是初次见面的读者或是各位老主顾,感谢各位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这次阅读本作《babel》! 虽然这次的作品在类别上属于所谓的误入异世界,但是和最少能用拳头的前作不同,这次主角没有战斗能力,因此她需要向同伴求助或是拚死命奔跑,精神力和体力挑战各个难关。主角身为区区一名大学生,当她抵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时会有什么结局等著她,希望各位也能陪伴她一起走到最后。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知道,本次的作品原本是我以藤村由纪这个名字在网路上公开的长篇奇幻故事,当时在网站上几乎天天更新小说的日子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样陈旧的作品现在有机会出书,都是多亏自当时到今天喜欢上这篇故事的各位读者们的支持。 「想写一篇能和人生相伴的故事」――我一开始写小说时有这么一个朦胧不清的目标,不过当我听说当初连载时和主角同年纪的读者们现在纷纷出了社会,我想也许这个目标也算是有一部分实现了吧。 希望这本书的出版能让更多新读者有机会认识这个故事。 敬请期待他们旅程的起点。 因此,这次同样致上谢意! 各式各样的大小事全都不吝伸出援手的责任编辑,以及各位与出版相关的专业人士,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协助!负责插画的森沢老师笔下的角色们活灵活现,甚至更胜我的想像,心中充满了感激。 当我为了写原稿而化作丧尸时给予适度鼓励与适度忽视的工作伙伴、家人跟各位朋友,谢谢大家。我总是一边想著「我下次想转生为人……」一边写著原稿,但恐怕下次也同样会变成丧尸,真的很抱歉。 最后,向读完本书的各位读者们致上诚心的谢意。多亏有各位的支持,我才能努力下去!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希望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再见! 古宫 九时(手机还没换) 附录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在光线昏暗的场所两人独处时,埃利克突兀地挑起这个话题。 「我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彼此。」 「咦!」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雫不由得惊呼。一本正经地如此提议的正是预定将一同旅行的同伴埃利克,这时距离自小镇瓦诺普出发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他对连忙摀住嘴的雫露出傻眼的眼神。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是──」 「是图书馆。不好意思。」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镇上图书馆最里侧的区域。虽说平常鲜少有人造访,但还是要尽量保持安静。 雫勉强恢复表面上的镇定,胆怯地问道: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前埃利克主动告诉过她,虽说是两人一起旅行,但没必要特别提防,所以刚才的提议一定也只是想确认生活习惯吧──尽管心里这么想,雫等待回答时还是有几分紧张。 埃利克立刻就回答了。 「嗯。首先……你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比想像中更基本的问题。雫反而想问:你之前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面对情绪急速降温的雫,埃利克继续问道: 「也许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必须慎重地一一确认──一定要呼吸?在水中也可以?」 「我需要呼吸,而且是用肺呼吸,在水中没办法呼吸。」 「动力来源呢?」 「水、食物和睡眠……拜托,我不是机器人好吗!和你同样是人,是人类!」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许会在紧急时刻造成麻烦。顺带一问,就身体能力而言,能独自挪动巨岩──」 「搬不动啦!」 在旅行前必须一一确认的难关也太多了。 经历了大概一小时的一问一答后,雫虚脱地趴在桌上。 确认项目中「肉喜欢吃煮熟的」这点,在日后的旅程中派上不少用场。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所谓语言,究竟从何而来? 少女触及那被隐蔽的解答。 位于大陆边境的小镇上,晴朗早晨的街道还没有太多行人的身影,四处的民房纷纷传来烤面包的香气。女性正将盆栽搬至阳光可及的位置,少年为了配送的工作奔跑在街道上。在这一如往常的平稳的一日之初,只有一个人为街道带来不寻常的气氛。 男人约莫二十五岁,相貌端正。历经锻炼的身躯有种习惯面对战斗者特有的精实。不过男人的举手投足与佣兵不同,显然修习的是正统剑术。 双眸色泽深邃如夜空的男人探头扫视城镇的小巷,呼喊著与他同行的少女名字。 「莉丝恩!你在哪!」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窄巷中就连碎石落地的声音都听不见。 因为不值一提的争执而故意远离少女,结果却因此与少女走散。男人在没有其他路人的街角停下脚步。 「到底是去哪了啊,那家伙……该不会跑到城镇外头去了吧。」 光是迷路就够让人头疼了,更麻烦的是少女的外表太过惹人注目。 无论是谁都能一眼分辨的出众容貌,再加上不谙世事的个性,很可能在男人找到她之前就招惹其他麻烦。 更糟糕的是──这城镇邻近于法鲁萨斯的国境。 男人的视线飘向挂在自己腰间的长剑。 「总不会自己跑去法鲁萨斯王城吧……我记得现在的国王以宽容闻名?不过别遇上还是最好……」 法鲁萨斯虽号称魔法大国,但当今的王族只有国王与他的亲妹妹。目前没听过那对兄妹有什么不好的风评,不过男人还是希望尽量别扯上关系。 「……不管怎样,只能地毯式搜索了吧。」 男人微微摇头,再度奔跑在小巷之中。 事情发生在距离这个城镇遥远无比的国家坎德拉的王城陷落后数天。 ※ 「稍等一下喔!很快就好,请不要进来喔!」 「知道了。」 她听见旅舍走廊上传来的回答,点了点头。 一身旅人装扮,头发及肩的少女──今年满十八岁的她名为水濑雫,原本是正准备迎接暑假的大一生。 但现在不知为何来到另一个世界,正为了寻找回家的方法而长途旅行。 雫对眼前的娇小女孩说: 「别动喔,只剩最后几个步骤就完成了。」 雫说著将少女那头翠绿色的长发绑成一条辫子,在后脑杓盘起。整理掀起的裙襬,走到她面前检查竖起的领子。 「好了,很可爱!」 「……啊,嗯。」 在雫不容反驳的气势压迫下,少女点头。与翠绿发丝相同颜色的眼眸,七岁左右的漂亮脸庞加上合身的服装,十分惹人怜爱。这样只要把头发颜色盖住,谁也不会发现她其实是活过千年以上的魔族少女吧。 经过前些日子的事件而与雫同行的梅亚以指尖捏起黄绿色连身裙的裙襬。 「请问,我真的可以收下这个吗?」 「那当然!就是为了给你穿才准备的!」 最后雫以头巾盖住梅亚那头盘起的头发。梅亚听了雫的回答显得镇定了几分,同时也露出欣喜的微笑。 「真、真的很谢谢您……」 「很可爱!要有自信!」 「好、好的。」 雫莫名激动地向梅亚保证后,推开了房门。站在走廊上等候的青年看向换上新衣的梅亚后点头。 「嗯。我觉得不错啊,很适合。」 五官工整的青年一本正经地说道。身为魔法士,同时也是研究者的埃利克是雫旅程的护卫,他知道雫来自其他世界,也愿意协助雫。虽然他平常反应平淡看不太出情绪起伏,但对换上新装的梅亚似乎是率直地赞赏。 「好了,那我们就先去填饱肚子吧!」 三人离开房间走向旅舍的餐厅。也许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用餐时间,小小的餐厅内没有其他客人,要谈论旅程的计画是再好不过。 雫在等候料理上桌的同时,低头凝视摊开在桌上的大陆地图。 「唉……真没想到居然会飞越法鲁萨斯,一口气来到大陆的西岸……」 大陆地图上有三个埃利克画下的标记。一个是三人昨天的所在之处坎德拉王城,另一个是最终目的地法鲁萨斯王城,以及最后一个点是目前置身的海边城镇。这三点在宽广的大陆上以法鲁萨斯为中心,恰巧形成一个三角形。 大餐盘送上餐桌,雫便折起地图开始分配餐点。切下一块盛在大盘子上的蒸鱼送到梅亚的盘中,梅亚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菜肴,讶异地问道: 「雫小姐,这个可以吃吗?」 「嗯,你吃啊。我来帮大家分。」 梅亚战战兢兢地将蒸鱼送进口中,随即睁大双眼。那可爱的模样让雫忍不住嘴角泛起笑意时,埃利克继续正色说道: 「因为在我们逃脱的时候,坎德拉王城已经被瘴气污染了。大概是因为这样,害设置在城内的转移阵的指定座标出错。虽然不小心踩到那个转移阵,但出口在海岸旁算幸运了。万一座标再往西挪一些就通往海里了。」 「请不要讲这种吓人的话!」 为了寻找雫返家所需的线索,途中造访了小国坎德拉的首都,却被卷进围绕著邪教与禁咒的事件。倾尽全力好不容易逃出混乱的王城,却因为转移阵出问题而被转移到不知何处的海岸旁。 三人最后在日落前抵达一座小村庄,终于得知这里是大陆西岸的偏僻之地。雫轻啜洋溢著鲜鱼美味的浓汤。 「啊,这味道好棒,有种怀念的感觉。」 「你好像特别喜欢鱼啊。对我来说是满稀奇的味道。」 「因为横跨了大陆,料理和之前完全不同呢。真有意思。不过现在应该更靠近法鲁萨斯的国境了吧……因为那个国家土地很广啊。」 人称魔法大国的法鲁萨斯据说累积了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魔法知识,因此雫也期待该国存有能让她回到日本的线索。但法鲁萨斯不但历史悠久而且幅员广大,从最邻近的国境到首都的距离应该就足以跨越两到三个其他国家。 不过埃利克摇头否定了雫无谓的忧虑。 「只要能越过国境,使用转移阵在国内移动的许可也会比较容易取得,会轻松很多。」 埃利克拿起汤杯啜饮鲜鱼浓汤。虽然经过一天休息,脸色好上几分,但还是透露著疲惫。雫凝视著他的脸庞。 淡金色头发与蓝色眼眸,工整的容貌显得中性,但不给人纤细的感觉。 总合来看,雫也认为他算是引人注目的美男子,但也许因为旅程上相处太久了,现在已经有种习以为常的感觉。也许这样下去,自己也会和他一样对别人的美丑变得迟钝吧。 雫一一回想之前在这个世界结识的人们,最后想到在王城道别的佣兵们。 「塔奇斯他们也平安就好了。」 「我想那种人原本就习惯涉险。如果你在意他们的安危,最好把那份心力用来保护自己。万一死了可就没办法重逢了。」 「你讲话还是老样子,直来直往耶!」 「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多注意点总是比较好。」 青年的建议虽然露骨,却是事实。雫注视著切成数块的鱼。 「说的也是……万一在这世界死了,说不定还没办法成佛啊……」 「成佛是指什么?死后的遗体处理吗?」 「不是。」 要解释宗教名词比童话故事困难多了。雫放弃解释,将蒸鱼挪到自己的盘中。 「对了,在坎德拉城最后用转移阵逃走的时候,我看见有人从外头转移进来。那个人会不会出事啊?」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雫确实看见有一名黑发女性自后方的转移阵现身。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如果不晓得城内状况转移进来,在那之后能平安脱险吗? 雫回想起那个人,不禁担忧,这时埃利克不在乎地说: 「我想应该没事吧。她是法鲁萨斯国王的亲妹妹。」 「咦?」 「当消息传到法鲁萨斯,法鲁萨斯就会派出能处理禁咒的魔法士。在那个国家,最强的魔法士就是王族。况且她也有精灵在旁协助,应该能顺利解除禁咒吧。」 「咦、咦?所以说,那个人真的是法鲁萨斯的公主?我是只有看到一眼啦,埃利克你认识那个人吗?」 「嗯。我以前在法鲁萨斯的时候见过。」 从埃利克的苦笑看不出任何情感。没想太多的雫直率地回应: 「所以我们那时候刚好和法鲁萨斯派来的人擦身而过啊……」 「嗯,算是满可惜的。不过……要是在那个现场和她碰面,一定无法免于被当作可疑人物吧。」 「啊~~……」 之前被士兵押走的埃利克另当别论,雫当时可是和佣兵一同入侵城内。万一被逮到,确实感觉不太妙。雫如此低吟时,吃完早餐的梅亚为了给雫打气般拉高音量。 「请、请不用担心!我……我也会帮忙的!」 「嗯。总之只要抵达靠近国境的城镇,就能取得与坎德拉现况有关的消息吧。况且为了这孩子,也得找个魔法士才行。」 梅亚见埃利克的指尖转向自己,双眼圆睁。 「我?」 「对,如果人要带著魔族一起行动,最好是立下使魔契约。立契约时需要魔法士当你们的仲介,在比较大的城镇会有人以这行业为生。」 「嗯?可是埃利克,你说的使魔契约就是指主从关系吧?可是我和梅亚之间的感觉不像那样啊。」 虽然感觉不像朋友,但说是主从关系好像又差更远了。明明是自己邀请她:「跟我们一起来吧。」却又用契约束缚,不就好像欺骗一样吗? 但埃利克轻轻摇头回答: 「如果你想和她维持良好的关系,就更应该缔结契约。带著未契约的魔族进入人群之中,有可能遭人恶意伤害。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她已经与你缔结契约这个事实是必要的。」 「噢……原来还有这种情况啊。」 虽然雫也不愿意这么想,但也许就像人会害怕没套上牵绳的狗吧。虽然梅亚并非宠物,但若因为坚持反而让她陷入危险,那就本末倒置了。雫转头看向翠绿少女。 「这样啊……那么,梅亚你的意见呢?」 梅亚也凝视著雫的双眼,立刻回答: 「如果雫小姐愿意……为了和您继续在一起,我想和您缔结契约……」 魔族少女的表情真挚。雫心中涌现责任感,也微笑回答: 「我懂了。梅亚,以后请多指教。」 「我才是,请多多指教。」 梅亚微微低下头,表情看起来显得安心。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让雫放下心,开始期待接下来即将造访的新城镇。 ──雫一行人在隔天出发后,开始朝著最靠近的国境城镇移动。 三人分乘两匹马,奔驰在缓缓弯曲的马车干道上。由于位在偏僻的边境,放眼望去只有绿草如茵的平缓山丘。山丘上长著零星的树丛,在阳光下投落阴影,不时吹过的风夹带著海潮的气味,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 雫手握缰绳,发现渐渐靠近的远处山丘有一部分染上鲜艳的红色。 「那边好漂亮喔。刚好有花盛开吗?」 「喔,那种花啊……在这大陆上满有名的。虽然那么宽广的花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因为满好照顾的,花苗很容易买到。」 「喔喔!要是我有了自己的花圃,也要来种看看!」 「你到底想融入这个世界到什么程度啊?」 埃利克一如往常地泼冷水。 但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蓝色眼眸像是陷入追忆般倏地蒙上阴影。不过雫没有注意到那个变化。坐在雫前面的梅亚轻叹道: 「原来花是像那样绽放的啊……」 装满了憧憬的叹息。应该是因为漫长的岁月都在湖底度过吧,梅亚没看过自然生长的花朵。雫让马头转向逐渐靠近的山丘。 「难得都来了,就靠近点看吧?」 「咦?真、真的可以吗?」 「当然啊──没问题吧,埃利克?」 「嗯。你可以顺便做个标本给她,之后可以和栽培种比较。」 「我没有想那么多。」 雫在山丘下方下马,把缰绳绑在矮木上,随后便带著梅亚开始爬上坡度平缓的山丘。一片红色的花海很快就出现在眼前,盛开的花朵由美丽的红色花瓣层层重叠所构成。雫走进花田中,跟在身后的梅亚双眼为之一亮。 「好、好漂亮喔!雫小姐!这么多,全部都是花耶!」 感动得浑身颤抖的少女让雫满心怜爱。雫没打算做标本,但想为梅亚做个花环而环顾四周,尽可能搜集茎较细且花朵较小的花。这时──雫突然在花丛另一头看见一片白布鼓起,在风中飞扬。 「那是什么啊?」 难道是床单从哪户人家飞来这里吗?但是附近完全没看到有民房。雫纳闷地在花丛中前进,这时梅亚的说话声传来。 「雫小姐,太靠近的话会吵醒人家喔……」 「嗯?吵醒什么东西?」 雫这么问的同时,探头看向白布所在的位置。 随后──瞠目结舌。她身后的埃利克拋出问句。 「怎么了吗?」 「有、有人……倒在这里……」 「死了?」 「还活著。你第一个想问的就是这个喔?」 哪门子的确认方式啊?雫虽然想吐槽,但现在没那种心情。一名少女在红花包围下闭著眼睛,年纪大概与雫相仿或小一些。少女的美貌简直令人吃惊。 「……超水准的美少女……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难道人类有在花丛中睡午觉的习惯吗?」 「没有没有。就算有,也不是人人都这样。话说,梅亚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到花田的时候就一起看见了。」 「视力和我完全不一样……」 沉睡的少女有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色泽甚至比雫的发色更深。白皙洁净的肌肤与有如艺术品的精致容貌。红唇之间漏出细微的呼吸声,只有这个证明她并非人造之物。也许是颇具社会地位的人,耳朵和手指都佩戴著宝石饰品。双手将一本薄薄的图画书压在腿上,柔软的白色裙襬在风的吹拂下再度澎起。 雫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她不是人类吧。」 「你突然在胡说什么啊?怎么看都是人类啊。」 「因为简直美如天仙啊!你也要更感动一点嘛!」 「抱歉,我听不懂。」 第一次见到梅亚时也觉得梅亚是位美少女,但现在眼前的她五官的精致程度更胜梅亚。与感动不已的雫不同,对人的美丑不甚在意的埃利克反应依旧平淡。 不过这时两人的交谈似乎吵醒了少女,只见那纤长的睫毛缓缓扬起──眼皮下的黑色双眸看向雫。 夜空般的双眸给人深邃 的印象。与她四目相对的雫感到一股莫名的颤栗。 但少女只是轻轻吐气后说道: 「奇怪……被陌生人发现了……」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埃利克如此问道,少女稍稍歪过头。表情缺乏起伏的她看向马车干道的遥远彼端。 「我?我……正在逃跑。」 「你看起来像在睡午觉。你是从哪里逃到这个地方的?」 「从那边的城镇。因为他要我『逃啊,找地方躲』。」 少女指向马车干道的前端,但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翠绿草原,没有人影也没有民房。而那个角落上唯一的聚落就是雫等人当下的目标,位于国境附近的城镇──骑马的话,距离这里尚有数天的路程。 凭著少女纤瘦的双脚,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少女不理会震惊的雫,只是愣愣地歪著头。 「我有躲好了,应该会来接我才对。」 「来接你……既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让你逃走的人也猜不到吧……」 「也许吧。一个不小心就迷路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躲在距离城镇这么远的地方,负责接应的人也不知该往哪边找吧。听见两人符合一般常识的感想,少女似乎这才感觉到一抹紧张。她东张西望环顾四周后,指向自己。 「我……迷路了吗?」 雫和埃利克互看一眼,转头面向少女同时点头。 「……大概吧。」 尴尬的沉默笼罩山丘。少女睁圆了黑色双眸。 抵达大陆西岸的两天后,他们就这么遇见了谜样的少女。 在旅程中捡到人已经是第二次了。 不过第一次捡到的是梅亚,她不是人类。虽然雫不认为不是人类就可以随便捡,但是和捡到一般迷路的女孩还是不太一样。 雫对侧坐在马鞍后方的少女问道: 「莉丝恩,你没问题吗?」 「我没问题,谢谢你。」 银铃般的说话声让雫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雫与埃利克最后还是决定送这名疑似迷路的少女到城镇附近。自称莉丝恩的十七岁少女只比雫小一岁,但相比之下彷佛不食人间烟火般不谙世事。就这么放她一个人,说不定永远都无法与她等候的人见上一面──如此担忧的雫便拜托埃利克:「我想带她一起走。」 于是莉丝恩就这么与雫一行人同行,梅亚变身为小鸟腾出马背上的空间给她。因为怕她不小心摔下马,雫用腰带将她与自己绑在一起。莉丝恩坐在马上,抱著雫的包包与她自己的图画书,将手伸向翠绿色的小鸟。 「我家也有像这样的孩子。不过,你的能变成女孩子的模样,好羡慕喔。」 「嗯?所以你家有使魔啊?你说会来迎接你的那个人是谁啊?」 「奥斯卡。和我一起生活的人。」 「听起来好像是男的……只要见面就认得出来?」 「可以啊。」 因为她只说了一句「那边」就沿著马车干道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所以她这么保证,雫也很难放心,不过雫还是想多信任她一些。雫拉著缰绳,好奇地询问少女怀中的图画书。 「你身上带的就那本书而已啊,那是什么书?」 「这个?这个是艾提亚的图画书。」 图画书的封面画著一名男子与手揽著水瓶的少女。男子递出的银铃处贴著银箔,闪闪发光吸引著雫的视线。埃利克补充说道: 「艾提亚是这片大陆的主神,不久前还算是大陆上信徒最多的神祇吧。」 「不久前……所以现在不一样了吗?」 「现在是没宗教信仰的人最多吧。信仰并非真的消失,但真正虔诚的信徒也不多了。每个人都不同,不过祭典类的活动现在还是相当兴盛。」 埃利克如此起头后,开始讲述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神话之一。 那故事与这片大陆本身的起源有关。 ──在过去世界上只有一块大陆。 延伸到当今大海尽头的大陆上居住著无数人种,尽管有争执,但也还算和平地生活著。当时还没有所谓的国家,由五位兄弟神互相合作统治大陆。 但在某一天,看著不断增加的人类,五人的意见分歧了。 大哥说:应该彻底管理人类,包含出生和死亡都要完全掌控。 二哥说:从人群中选出王,王代理神统治人类,让人类互相争战即可。 三哥说:不要继续干涉人类,如果人数超过限度就直接根绝灭族。 四哥说:人类是应该保护的对象,既然想增加就让他们尽量增加。 而小弟艾提亚主张──人身为人,是有理性的动物,应该让他们决定自己的命运。 五位神祇互不相让,最终迎来了决裂之时。四名兄长拋弃仍试图团结兄弟的艾提亚,各自切割了大陆,与大陆一同离去至大海的彼端。 艾提亚独自留在只剩五分之一的大陆上,克服失意后迎娶人类女子为妻,两人之间生下的孩子后来成为众神,分散到大陆各地,为人类创造了人类凭著自己的力量也能生存下去的自然── 「这就是人称『大陆分割神话』的著名故事。」 「啊,所以说这里虽然只和东方大陆有交流,却也相信还有其他大陆。」 「就是这样,实际上应该是有其他大陆没错。纪录上,渔船也曾捡到遭遇海难的其他大陆的人。」 「哦……那个神话,在东方大陆也有类似的故事流传下来吗?」 「听说有喔。传说中东方大陆是五兄弟的二哥创造的大陆。当然这算不上什么理由,不过就算和这个大陆上战争最常发生的时代相比,另一边的大陆的战乱还更为频繁。」 这片大陆是小弟艾提亚──重视人类尊严的神祇留居的大地。雫一面反覆思索这传说的意义,一面悠哉地放眼看向边境的景色。埃利克的平淡声音自然而然渗入心中。 「其实这则神话也随著地区不同而有不同。差不多到一千四百年前的事全都留有文字纪录而统一,但在那之前就完全没有文献了。」 「啊~~神话确实有这一面啊。很多传说就只凭著口耳相传之类的。」 比方说日本神话,在雫的记忆中就有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等多种文献,但古事记应该是搜罗口耳相传的传说编纂而成。就算来到不同的世界,古代神话大多也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代代相传,而后人以文字统整记录遗留至今。若要问神话的起源,必须追溯到尚未有文字的时代也不值得讶异。 不过,埃利克只是若有所思地以「嗯」回答雫的感想。 莉丝恩将图画书放在大腿上。 「艾提亚庆典很快就要在大陆上开始了,所以我用这本书学字。」 「喔喔~~庆典啊。主神的祭典应该很盛大吧。」 雫想像著小吃摊并排在街道两侧的热闹情景,但她也觉得自己的想像大概距离事实相当遥远。雫试著修正脑中想像时,突然回想起刚才少女说的话而纳闷地问: 「呃,莉丝恩你现在正在学习文字?」 从她的装扮来看,过的至少是中流以上的生活,到这年纪才开始学习读书写字恐怕有些不平常的原因吧。虽然雫也觉得这问题很失礼,但如果她真的在学习读写文字,那就和雫处于相同的处境。因为与平常的交谈对象埃立克之间有知识量的差距,也会想和立场接近的人谈天。少女面对怀著这种想法的雫,不假思索便点头道: 「是啊。因为我不会读书写字,所以正请人家教我。」 「哦~~我也正在学喔!想说最少 要能读懂常用的单字。」 「那我也一样。我从出生之后就被关在小屋里,一直到最近都没跟人讲过话,所以也看不懂字。」 「原来是这样啊~~!……呃,是这样喔……?」 「可是,看得懂的书慢慢地越来越多,我很开心。」 莉丝恩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件事。雫以为自己听错而转头看向埃利克,但他只是微微皱起眉头。 「那个,埃利克……我们就这样带她过去真的好吗……」 就这么带著莉丝恩去见她在等的人真的好吗?会不会让她又被关在某处?是不是应该问得更深入些──雫这么迟疑的时候,突然有新的身影出现在宽广的平原上。 不是来自马车干道的另一侧,而是从右手边的草原走来。左摇右晃地缓缓接近的四条腿的身影,彷佛马上就会瘫倒般不稳定。莉丝恩指著出现在远处的那道身影,喃喃说道: 「马。」 「那……是马?」 听她这么说,看起来的确像是没人骑乘的马。摇晃而不稳定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受伤了吧。担心的雫凝神注视著那边,一旁手握缰绳的埃利克说道: 「动作看起来不太对劲。」 理由马上就明白了。两匹马接近到约莫数十公尺的距离时,突然加速冲向雫。两匹马甩著头发出高亢的嘶鸣声直奔向此处,摆明了就不寻常。拂过草原的微风飘来一抹令人作呕的恶臭。 雫在这时终于看清了那看似马的身影。 ──变色而松弛的皮肤,眼珠混浊无神,其中一颗挂在眼窝外。 几乎腐败的身躯,失去嘴唇而裸露在外的牙齿不断发出喀喀声。 「咿~~~~!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啦!」 「乍看像是已经死了吧。」 「明明就死了为什么会跑过来啦!」 雫如此吶喊,但现实没有因此改变。雫连忙驱马加速,但莉丝恩坐在后头,没办法发挥速度,再加上雫本身也不擅长骑术。 埃利克跟在慌张逃走的雫背后,转头看向追在后头的两匹马。他拉著缰绳开始咏唱,但随即放下举起的那只手。 「不行啊。应该拦不住。」 「等等,那是什么啊?丧尸吗?」 「丧尸又是什么?你那边有这种武器吗?」 「没有!应该没有!纯属虚构!」 在雫尖叫的同时,其中一匹腐烂的马更加提升速度,转眼间就追上他们后头,猛力蹬地。巨大的黑影笼罩雫的头顶。 「什……!」 「雫!快躲开!」 雫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拉缰绳。马理解了她的惊慌般连忙往右转。 死马的身躯落在差点压到雫的位置。 骨头折断的声音传来,沉重的冲击让地面摇晃。肩上的鸟儿差点失足坠落,雫连忙伸手按住梅亚,这时她看见坠地的死马依然不放弃地站起身。雫与那充满血丝的眼睛四目相对,不禁尖叫。 「啊啊啊啊啊!马用飞的算犯规吧!拜托不要飞啊!」 腐臭与扬起的尘土一同扑向雫。对死马而言,身上哪根骨头断掉也无所谓吧。在死马站起身再度奔驰的同时,后头的另一匹马也追了上来,两匹死马并排奔跑。转头看向后方的莉丝恩悠然问道: 「马会吃人吗?」 「不会,绝对不会!我相信不会!」 但这样下去好像就快被追上吃掉了。就算没被咬到,光是那身躯从天而降,万一被压到肯定有死无生。雫坐在加速奔跑的马背上,一心一意努力别让自己被甩下去。 化身小鸟的梅亚尖声鸣叫。埃利克巧妙地驾驭自己的马,跟在雫身后呼唤小鸟。 「梅亚,来我这边!」 看著直追在后头的两匹马,埃利克取出装水的宝特瓶。他洒出瓶中水,对飞到自己这边的小鸟命令: 「──梅亚,造雾。」 「是。」 少女的说话声与埃利克的咏唱同时响起。化作原本模样的梅亚发挥操纵水的力量,而埃利克借用她的魔力施展魔法。两人背后立刻出现一片浓雾。 追在后方的两匹马就这么撞进雾中,迷失方向而互相碰撞。听见令人战栗的嘶鸣声从背后传来,雫更握紧了缰绳。 「埃、埃利克……!后面现在怎样了!」 「不用紧张,继续前进。在前面右转。」 雫遵循无论何时都不失冷静的同伴的指示,专心驾驭马匹。 好不容易甩开突然现身的狂暴死马时──一行人抵达了与马车干道有段距离的小农村。 在谜样的死马追逐下,方向大幅偏离了当初预定的路径。 不过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来到村中唯一的旅店落脚后,一行人放松紧张,在餐厅喝著茶。埃利克也许是回忆起当时的险境,开口说道: 「对了,关于刚才来追我们的那些马,就是那个黏稠腐烂的马。」 「……谁会在人家吃东西的时候讲这个啊?」 雫品尝著类似布丁的黏稠状甜点,不由得抱怨。但是来到异世界认识埃利克已经数个月,这种程度的不看场合发言,雫已经司空见惯。见一旁的莉丝恩毫不在意地将同样的甜点送入口中,雫询问埃利克: 「话说那两匹马是什么东西啊?一般来说不会这样吧?」 「不会。那恐怕是禁咒的产物。」 「……禁咒。」 那令人忌讳的字眼对雫而言已经不再陌生。少女模样的梅亚神色不安。 「我之前应该提过,生物的灵魂在死亡的当下就会消散。虽然也有某些禁咒能将灵魂硬是留在躯体内,但是刚才控制那些马的是更粗糙的术法。也就是──直接干涉死去的肉体,操纵它动作。」 埃利克的指尖指向雫手中的汤匙。从他的个性来看,大概是将布丁比喻为腐尸,汤匙就相当于术式吧。虽然也许会有人因此丧失食欲,但雫告诉自己譬喻归譬喻,布丁归布丁,只是以更凝重几分的语气问道: 「那个如果是禁咒,难道在某处有大规模的人数正在构筑禁咒吗?」 「我想应该不至于。那并非大规模的魔法构造,操纵尸体在禁咒中不算太困难的类型,反而是因为效果而被视作禁咒的那一类。如果只是两匹腐烂的马,一个人也能办到吧。」 「不要一边说什么腐烂的马一边看著人家的汤匙。这没有烂掉。」 动作笨拙地享用布丁的莉丝恩对埃利克提问: 「所以说,有谁躲在某个地方偷偷操纵那两只马,是这样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点不只是禁咒,所有魔法都共通,只要能将构造烙印在当作媒介的魔法道具上,就算术师本人离开,魔法也会持续生效。转移阵就是其中的典型。」 「原来如此~~确实要跟在那两匹疯马后头下达指令应该很累人吧。」 「──哦?你们几个,刚才被死掉的马追著跑吗?」 突然插嘴介入的说话声来自旅社的老板。甫过中年的男人将装著水果的圆盆摆在餐桌中央。吃完布丁的雫伸手拿取其中一个。 「老板也听说过死马会动的事吗?」 「知道啊,其实那些是不久前还活著的马啊。差不多一个多月前,这附近有家畜的传染病流行,四处的村子都有家畜病死,大家都把尸体扔在森林里的家畜墓地。但是那些死掉扔掉的尸体,到了最近突然开始动了起来,常常听说经过马车干道的人被攻击。你们也是这一类吧?」 「就是这一类。」 换言之,这种现象并非始自今日。埃利克对不知为何危机感 薄弱的老板继续问: 「死马会动的问题,村民没有请国家来调查或解决吗?」 「谁晓得。大家都说附近的法鲁萨斯前一阵子有来调查,所以应该有人通报过吧?不过在那之后死马还是随处乱晃就是了。」 「哦~~法鲁萨斯也没办法解决吗?」 「不过倒是听说过有人看到可疑人物。穿著红衣服带著红书的女魔法士,在这次骚动不久前走向家畜墓地,来自法鲁萨斯的魔法士好像也在找那个女人。」 「红衣的女魔法士啊……红色的书?」 ──头一阵刺痛。 记忆在意识下呼之欲出,却搞不懂那究竟是什么。诡异的感觉类似忘却了刚刚才梦见的梦境。雫思考了好半晌,还是摇了摇头甩开那种感觉。 「所以那个女魔法士可能和禁咒有关,是这个意思吧。」 就这么以推论作结后,雫继续专注于用餐。但是埃利克的眉心依旧微蹙,蓝色眼眸反常地望著遥远的某处,让雫有些担忧。 晚餐与讨论结束,众人回到各自的房间时天色已经暗了。 ──从窗口看见苍蓝的月亮。 在异世界的旅店入睡对雫而言已经稀松平常。在摆著两张床的房里,她跪在床上,梳理著莉丝恩的长发。莉丝恩洗去汗水与尘埃后换上睡衣,舒服地有如猫一般眯起双眼。 「真的很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没关系啦。反正我平常也老是受埃利克的照顾。」 而且之前在原本的世界时,雫就时常负责照顾大姊与小妹。还住在老家的时候,早上总是得顾著爬不起来的大姊,以及注意小两岁的妹妹的装扮仪容。所以像这样照顾莉丝恩或梅亚,总有种回到过去般的怀念。 为了不让头发打结,雫将少女的头发大致分成两边,绑成疏松的辫子。 「能早点和你找的那个人会合就好了。」 「嗯。啊,可是,和你们聊天,很有趣。」 莉丝恩微微转过头微笑。雫目睹那有如花朵绽放的微笑,也跟著露出笑容。莉丝恩垂下那对深色的眼眸,眼中浮现一抹淡薄的忧伤。 「我小时候和送饭菜来的人讲话,不管说什么,都没有人要回答我。所以,我也从来都不讲话。但是,现在奥斯卡愿意和我一起,雫小姐也愿意对我好,我很开心。」 莉丝恩展露孩童般纯净的喜悦,紧紧抱住枕头。 ──雫不明白她究竟是在多么特殊的环境下长大。 但是那笑容肯定没有一丝虚伪,就像雫自己对突然被扔进异世界后的这趟旅程感到「快乐」。有莉丝恩的笑容为证,那个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一定也不会是坏人吧。雫以细绳绑起发尾后,走下床。 「好了,这样就可以放心睡觉了!」 「真的,很谢谢你。」 要保养长度及腰的头发肯定很累人吧。话虽如此,雫为了在这世界别那么引人注目,现在也正慢慢留长头发。也许自己的发型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吧──雫感触良多地这么想的同时,莉丝恩打了个呵欠,在雫眼前缩起身子。雫伸手抓住毛毯。 「莉丝恩,要睡觉不把戒指拔掉吗?」 「因为这个是,不可以拿掉的戒指啊……晚安。」 留下轻盈的一声晚安,莉丝恩很快就落入了梦乡。雫不禁为她的毫无防备感到讶异,但没多说什么就为她拉起毛毯。 「梅亚,帮我顾一下莉丝恩。」 驻足窗边休憩的小鸟以银铃般的叫声回答。于是雫放心地走出房间,来到位在同一楼层的埃利克的房间,敲了敲房门。 「不好意思在晚上打扰。埃利克,你还醒著吗?」 「我还醒著。门没锁,你自己进来。」 「打扰了!」 雫推开房门的同时低下头。随后她抬起脸── 「哇啊!」 「干嘛大叫,会吵到其他人。」 青年傻眼地回应。大概是正在更衣,上半身赤裸的他坐在床边。雫在自己的视线乱飘之前,反射性地关上门。 「不、不好意思……对不起。」 「我不懂你道歉的理由。」 「总之你先把衣服穿好。我等你。」 雫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前等候。不久后再度传来:「你进来吧。」雫小心翼翼地只稍微推开门,窥探室内状况。 「你、你有穿吧?」 「刚才也有穿啊。我只是在整理行李而已。」 「拜托请穿得更完整点。先穿到体无完肤再放人进来。」 「你讲的话我听不太懂……来找我有什么事?」 埃利克这么说,并示意要她坐在椅子上,也许是对她即将提起的话题有个底吧。雫虽然有几分迟疑,还是隔著桌子坐在埃利克的对面。 「那个,晚餐的时候旅店老板有提到吧?红衣服的女性走向家畜墓地那件事──如果她就是施展禁咒的犯人,我搞不好知道。」 「你知道?什么意思?」 埃利克如此问道,雫便回答她在坎德拉事件时听闻的消息。 范围足以侵蚀整座坎德拉王城的大规模禁咒──将那禁咒带给坎德拉的是一位名为亚薇耶拉的女魔法士。雫自己也只是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件事,并非亲自见过那位女性。而且因为在那之后的混乱,雫将这件事拋诸脑后,直到这时才想起。 但是雫之所以回想起,是因为一抹难以解释的即视感掠过脑海。 自己作了一个在白色房间里看书的梦。 三本书并排在眼前。雫翻阅其中一本。 『女人离开坎德拉之后,在大陆留下足迹往西移动。女人在旅程的每个落脚处传授禁忌的魔法,为了引领她心目中的变革发生──』 不带情感的纪录。自己的声音诵读。 但是当醒来时,自己已经忘记。那样虚幻的梦境。 「──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说过那女人身上带著一本红书。虽然红色的书应该到处都有,但毕竟和禁咒有关,我放不下心……」 「原来是这样。」 也许只是偶然符合,但自己心中有一股近似直觉的感受倾诉著「很相似」。 「埃利克在坎德拉有听说过那个女性的传闻吗?刚才听老板提到有个带著红书的女性时,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有联想到什么。」 还记得他在听了旅舍老板说的话之后皱起眉头。那是很细微的变化,其他人或许不会发现,但别看雫这样,她还是有好好观察这趟旅程的护卫。 埃利克听了微微睁大眼。 「我看起来有那种反应?」 「没有吗?我还以为你和我想到同一件事。」 「不是……有关坎德拉的魔法士,我是第一次听说。我一直以为禁咒是休拉教的主教带进坎德拉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当时会露出好像正在回顾记忆的眼神? 虽然疑问涌现雫的心头,但埃利克对此没多说什么,而是延续刚才休拉教的话题。 「还记得吗?之前主教不是告诉梅亚『帮你唤回过去离别的那个人』吗?我之前认为那恐怕是指『用禁咒帮你唤醒死者』的意思。」 「咦……你是说……」 休拉教的主教和一无所知的雫不同,他原本就知道梅亚真正的处境。当然他也知道梅亚在等的夫人早在遥远的过去就已经过世,但他不是明知如此却还故意欺骗她吗?埃利克对著一脸纳闷的雫苦笑道: 「当然他也有可能只是在说谎。但是,既然能和魔族缔结契约,就不可能完全没有履行约定的方法。而且梅亚可是高阶魔族创造的中阶魔族, 和一般的低阶魔族不同。万一出问题,要拿得出能确实履行契约的保证。」 「那个方法就是唤醒死者?」 那和诈欺有什么两样?一股怒火再度燃起的同时,埃利克一句「那只是我的推测」让雫恢复了镇定。 「所以我一开始以为是休拉教的余孽在这附近做禁咒的实验。不过如果真如你所说,禁咒是休拉教以外的人传授给他们的,那个人也有可能在其他地方做同样的事。」 「那样……一定很糟糕吧。」 那是只有自己与埃利克知道的片段消息,雫不禁皱眉。如果这里是坎德拉的邻近地区,也许会有人怀疑与休拉教相关,进而展开调查,但这里可是遥远的大陆西岸。雫下定决心,抬起脸。 「埃利克,我们能不能去老板说的那个森林里的家畜墓地看一眼?那个,老板也说在马车干道上常常有人被袭击,万一有人使用禁咒──」 「目击情报中提到的家畜墓地可能会有线索?」 「虽然人家也说法鲁萨斯已经来调查过了,也许只会扑个空……」 如果类似坎德拉的事件有某种恶意正潜伏于附近,那就不能视若无睹。就算只是路过的旅客,亲自确认现场状况后要求官方再度调查也不算超出能力范围吧。 「我们也可以请莉丝恩在这里等……」 「就我个人的意见,我希望你也在这里等。」 「不行!没有分头行动这个选项!」 在坎德拉分头行动直到重新会合,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一连串的巧合。自己一个人无法判断的状况不断逼向眼前,尽管如此还是得一个人做决定独自前进。 见雫拚命在面前直摆著手,埃利克原本的面无表情浮现一丝笑意。 「我懂了。那明天就去稍微看看吧。」 「麻烦你了!我也会注意不要成为累赘!」 如此一来,就能减少一桩心事。雫松了口气,想回房时,埃利克语气平缓的一句话传到耳中。 「像你这样,我觉得很不错。」 「咦?谢、谢谢夸奖?」 雫一脸纳闷但还是低头行礼后离开了房间,在昏暗的走廊上歪著头想: 「不错……是指什么『不错』啊?」 既然埃利克特地说出口,那应该有他的用意吧。身体健康很不错、灵魂和别人不一样很不错,大概是这类的「不错」吧。毕竟一起旅行好几个月了,他可能会称赞的部分,雫大概心里也有数。 雫如此对自己解释后回到了房间。 于是在隔天──三人与一只小鸟一同造访了森林里的家畜墓地。 「让你一起来真的好吗……」 回到马车干道上往回走一段路的南边有座小森林。众人将马匹的缰绳绑在森林入口处的树干上。雫回头一看,站在背后的莉丝恩以充满干劲的表情点头。 「不要担心!我会乖乖的,好好加油!」 「呃,嗯~~……」 早上起床后,雫便向莉丝恩说:「我们把你送到镇上之后再回来调查家畜墓地。」但是得知这件事的少女却坚持:「我也要去。」不知是什么影响了她的心境,只见她充满莫名的干劲,直瞪著通往森林深处的小路,暗色双眸中熊熊燃烧著使命感,让雫心中充满担忧。 绑好自己的马之后,埃利克无所谓地说道: 「既然她本人都这样说了,那就没关系吧。」 「真的好吗……!」 雫原以为埃利克一定会反对,但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简直大出所料。如果埃利克是寻常的青年,雫还能用「因为她是个美少女吧」当作解释,但是埃利克对人的美丑不太在意,所以应该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安全标准吧。 雫对肩膀上的鸟儿说道: 「万一发生什么事,得拜托你了喔。」 梅亚轻声鸣叫回答后,将头依在雫的脸颊旁磨蹭。雫享受著柔软的触感,在林中小径迈开步伐。虽说是小径,但道路本身幅度不窄,道路上留有辙痕,应该是因为附近居民以推车搬运家畜尸体来此丢弃吧。雫当初听闻「家畜墓地」,脑海中想像著共同慰灵碑那样的墓碑,但在小径的尽头目睹实际的墓地,感到震惊。 「呜哇……好像地狱……」 充满沁凉空气的林中空地。在长宽大约五十公尺的该处,惨白的骨头与乾瘪的尸体堆积如山。 在砂砾般的小山中,大块的骨骼特别醒目,恐怕是经年累月,其他部分已经腐败的结果吧。尸臭与腐败气味充斥在空间中。起初似乎是在地上挖了个大坑,但堆积的尸体早已填平坑洞探出头。 雫忍著战栗注视乾燥的骨骼与死尸堆成的小山。 「这个,与其说墓地,更像是尸体弃置场……」 「大概是觉得只要扔在这里就会有森林里的动物来吃吧。不过,确实没看到最近的尸体啊。」 埃利克面不改色地靠近尸骨堆,检查已经彻底风乾的某种动物的骨骸。雫傻眼地注视他那无所谓般的背影,但就如他所说,绝大部分的尸体不是已经化作白骨就是已经乾瘪。腐败的臭味不像昨天那两匹马那么浓烈,也是因为这里没有较新的尸体吧。 「老板说疾病流行是在一个月前左右吧。」 明明听说这一带曾有疾病流行,但不知为何似乎没有尸体弃置在此。在后头左顾右盼的莉丝恩开口说道: 「这里,感觉有点冷。」 「听你这么说……」 墓地本来就冷气四溢,因为雫有这样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没察觉,但确实有一股冰寒的冷气。会觉得臭味不太令人在意,也许那股寒意也是其中一个因素。雫背脊一阵发凉,双手抱住自己。 「该不会是无法成佛的家畜的灵……」 「虽然尸体看来都没经过处理,不过这世界没有什么灵。」 「我差点忘了。」 恢复冷静的雫放松双臂。既然如此,这股冷气是从何而来?莉丝恩的暗色双眸凝视著尸体堆。 「不过,这里有东西喔。」 「什么东西?」 「藏在里面。」 澄澈的说话声在尸体弃置场中回荡。听闻鬼故事时背脊不禁发凉的感觉涌现。 雫脸色发白,转头看向堆积如山的尸骸。 「那不就是……恐怖电影的剧情吗……好!快点调查快点走人吧。」 「你下定决心的速度真快。」 埃利克傻眼地这么说,但雫一点也不在乎,就这么伸出脚踩在尸骨堆的边缘。 「很可怕,所以忍不住会一直看啊。总之先爬上顶端看看另一头……」 虽说是动物的尸骨,但踩在尸体或骸骨上总是有种大不敬的感觉,让雫心中有些抗拒,但更重要的还是确认禁咒的痕迹。雫注意好像随时会崩塌的脚下骨堆,开始慢慢往上爬。 就在这时──与昨天相同的影子突然笼罩头顶。 「咦?」 「危险!」 像是被莉丝恩的尖叫声弹开般,雫反射性地往旁边跳。 同一时间,黑色的庞大身影坠落在身旁,激起无数碎骨飞溅。那是一匹身高与雫差不多的小马。定睛一看,发现马的两个眼窝都是空的,雫不禁惨叫。 「又、又来了?」 虽然想后退,但脚底尸骸松散而无法立刻行动。在这段空档,小马已经撑起身体,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冲向雫。上下颚就要咬向雫的瞬间,一旁的埃利克以没出鞘的剑使劲殴击马的下颚。他看著瘫倒在地的小马,以眼神示意山顶。 「雫,你先去。」 「我先?我该做什么…… 」 雫想询问他的意思,同时耳朵听见疯狂的嘶鸣声从林间小径的方向传来。 践踏草木逐渐接近的噪音,正是昨天追逐在后的马蹄声,但是数量远比昨天多── 「是不是有很多冲过来了?」 「看来你的预感猜中了,这地方就是正确解答。恐怕藏著某些不想被发现的东西吧。」 死马群的先锋出现在平缓弯曲的林间小径另一头。虽然外表黏稠腐烂,但速度与活生生的马毫无差异。强烈的臭气乘著冷风扑向众人,雫发现莉丝恩仍愣愣地站在后头,赶紧扯开嗓门。 「莉丝恩!」 雫踩著骸骨铺成的地面,跑向少女。但在那之前,埃利克一把抓住了莉丝恩的手臂,将莉丝恩甩向雫的方向,同时呼唤梅亚。 「梅亚,和她换手。」 「我来了。」 翠绿鸟儿一瞬间化为原形。莉丝恩与跳往埃利克身旁的梅亚错身而过,顺势迈开步伐冲向雫,抓住了雫的手。雫连忙接下差点就这么跌倒的少女。 「埃、埃利克!我们到底……」 「雫,找出禁咒的核。大概就在这里。」 听埃利克这么说,雫转头看向背后。但在眼前的是堆积如山的骨骸。 「我们会拦住这些死马,趁这时候快点。」 「这……」 迷惘只持续短短一瞬间。奔驰在小径的数匹死马接连出现在视野中。雫目睹那异样的光景,握紧了莉丝恩的手。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万一有危险,请通知我们,然后逃命吧!」 「嗯,没问题──莉丝恩,帮我保护雫。」 「好的!」 迷路的少女坚定地回答。虽然雫一瞬间觉得少女应该属于被保护的一方,但埃利克大概是为了激励莉丝恩才这么说的。 埃利克借用梅亚的魔力,在冲向这里的死马前方展开障蔽。雫以眼角余光看著那幅情景,牵著莉丝恩的手冲上骸骨山丘的顶端。站在形状歪扭的山顶,定睛扫视周遭。 「禁咒的核……在哪里……!」 也许就像当初在坎德拉时,发光的魔法阵藏在某处。雫这么认为,来到能俯瞰整座尸山的山顶,但四处都是骸骨和尸体,找不到任何醒目的亮光。虽然不时瞥见些许亮光,但是定睛一看,那都是在阳光下格外惨白的乾燥白骨。 同一时间,埃利克与梅亚正在应付冲过来的马群。雫看著不断咬向两人的上下颚被障蔽阻挡,心中越来越焦急。 「到底是在哪里……」 难道只能漫无边际地翻开无数骸骨寻找吗?就在雫要蹲下身子的时候,有东西掉落在白骨上。那是反射阳光的精致银戒指。雫抬起脸,与舍弃了戒指的莉丝恩四目相对。少女的暗色眼眸中洋溢著深邃的光芒,说道: 「至少要拿掉一个,不然找不到。」 「莉丝恩?」 「在……这边!」 莉丝恩牵著雫的手冲下骸骨之丘。虽然莫名其妙,但雫就这么在她的引导下滑下骸骨铺成的山坡。埃利克与梅亚的身影消失在成堆骸骨的另一侧。 莉丝恩来到离平地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突然间停下脚步。 「我觉得,是这里!」 「我是搞不懂啦,不过就挖这边吧!」 两人蹲下身开始挪开骸骨。莉丝恩动作笨拙地想拔出刺人的骨骸,在她身旁的雫硬是将手伸进骸骨的空隙间。尖锐碎骨刮过手臂传来痛楚的同时,指尖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寒意。 「有了!」 以冰一般的寒意为目标,雫不顾一切翻开了骸骨。 位置不怎么深,雫很快就在碎骨下挖出大小能收入双手掌心的水晶球。 但那水晶球──彷佛注入了墨汁,内含流动的黑影。 雫看到那好像光看就会被诅咒的水晶球,不禁倒抽一口气。 「呜哇……真有禁咒的感觉……」 虽然这种东西平常自己绝对不会碰,但现在另当别论。雫从后腰处抽出带鞘的短剑,拔出刀刃,将刀鞘扔到一旁,以双手紧握刀柄。 「莉丝恩,很危险,请站远一点喔。」 「没关系。我也算魔法士。」 「什么!」 所以埃利克才会拜托她保护雫吧。雫虽然讶异,但没有停止动作,瞄准了黑色水晶球使劲挥下短剑。 锵!尖锐的清响声──短剑的剑锋被弹开了。 「呃,这么硬!」 水晶球的表面甚至没有一丝裂缝。就算再怎么缺乏臂力,这结果还是超出雫的预料。 在这段期间,骨骸堆的另一头仍传来马失控嘶鸣的声音。 雫拋开短剑,伸手想捧起发黑的水晶球。莉丝恩脸色大变。 「不可以!摸的话瘴气会……」 「没关系!」 雫的特殊体质不受瘴气的影响。她以双手抓住半埋在骨堆中的水晶,超乎预料的寒意让双手刺痛,但她稳稳地将冰块般的水晶球捧在手中。 「只要把这个带到埃利克那边……」 他应该知道破坏核的方法。雫拿著黑色水晶球,迈步就要跑离骸骨山丘──但突然间,人影出现在眼前。 「咦?」 朝著雫劈落的长剑刀刃映在她眼中。 不知从何处出现,以无法反应的速度挥向自己的刀刃。目睹有如镜面的双刃剑,战栗反射性地涌现。 锐利的剑锋不偏不倚地自雫的眼前通过──劈开了雫手中的水晶球。 破裂的碎片洒落在骸骨上,凝聚于其中的黑色瘴气也立刻消散。也许是因为禁咒的核心消失,死马群也跟著失去力量。骸骨山丘另一侧接连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雫这时才第一次仰起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眼前的男人。 「那个,请问你是……?」 男人容貌工整,身材修长,身穿旅行者用的朴素大衣,腰间挂著长剑。 虽然雫第一次见到那张脸孔,却有著似曾相识的即视感。埃利克的五官给人中性的洁净印象,而这名男人拥有的是属于男性的秀丽。精实的肉体也许是因为他身为专职战斗的人,令雫联想到过去在坎德拉见过的佣兵与剑士们。 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脸孔,一双格外老成的深蓝眼眸看向雫。在他回答雫的疑问之前,莉丝恩已经一跃而上。 「奥斯卡!」 少女欣喜地呼喊这名字跳向他。男人露出苦笑,温柔地接下少女的飞扑。这情景让雫大致理解了两人的关系。这时男人向她低下头。 「我是莉丝恩的监护人。这次给你带来麻烦,真是不好意思。非常谢谢你。」 男人的声音透露著暖意与爱情。 那话语确实出自毫无虚伪的真心。 驱动死马的禁咒就如埃利克所料,在核心遭到破坏后失去了力量。 雫走下骸骨堆成的小丘,确定埃利克与梅亚也平安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埃利克看向莉丝恩与她的监护人,若有所悟地说道: 「她身上戴著的饰品,果然全都是封饰具吧。」 「封饰具?那是什么啊,埃利克?」 「封印魔力的道具,正在训练控制的孩童会戴在身上。不过一般来说,只要戴上一个就很够了。」 「如各位所见,这孩子不谙世事。平常为防万一,要她戴著复数的封饰具──不过这次也是因为这样,走散了却无法凭魔力找到她。」 自称奥斯卡的男人抚著少女的头发微微苦笑。光是手指就戴著五只戒指状封饰具的莉丝恩听了便睁大双眼。 「你说不可以 拔掉,所以我睡觉的时候也戴著耶。」 「那是我的说明不够充分。走散也同样是『遇到麻烦』,可以摘掉没关系。」 「我知道了。」 莉丝恩如孩童般率直地点头答应,大概是真心信任与她同行的男人吧。虽然这幅情景让雫不禁微笑,但还是猜不透两人间究竟是何种关系。 这时雫突然觉得好奇,自己和埃利克在旁人眼中又像是什么关系? 近乎无条近的信赖;听他称赞自己就开心。该不会自己和埃利克看起来也像莉丝恩他们那样亲昵吧? 「……没有吧。应该没到这种程度。」 「你是怎么了?」 「没事。话说,埃利克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莉丝恩是魔法士?」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不然就算她本人拜托我,我也不会带她来这里。」 「我就知道!下次拜托先告诉我!」 「知道了。」 雫松了口气,视线与面露苦笑的奥斯卡对上。颜色比埃利克深的蓝色双眸充满沉稳的光芒,但深藏其中的芯是习惯战斗的人特有的气息。虽然从服装与态度来看不像佣兵,但雫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不知为何有种想快点逃离此处的冲动。 ──一阵头晕。 大概是刚才在骨骸山丘上又跑又跳,耗尽体力了吧。一旁的梅亚察觉雫的异状,连忙取出水壶。 「雫小姐,请喝点水吧……要不要到树荫下休息?」 「谢、谢谢你。我在这里就好。」 雫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虽然感觉到心跳莫名地快,但也许是因为紧张尚未消褪。 奥斯卡对埃利克说: 「受你们照顾了,我想回报你们。」 「她刚才也帮了很大的忙,这就不用了。」 「对了,奥斯卡,这些人好像想去法鲁萨斯的首都喔。」 莉丝恩抬起脸看向男人如此说道,奥斯卡二话不说便点头。 「就这样啊?好啊,那就打开通往首都的转移门,随你们使用。」 「……咦?」 用魔法移动其他人或物的转移门唯有能力过人的魔法士才能施展。雫对那轻松答应的口吻感到讶异,埃利克则有些困扰似的皱起眉头。 「虽然这提议是很方便,但我实在不能踏进初次见面的人开的转移门。」 「咦?是这样吗,奥斯卡?」 「毕竟只有进去之后才知道会连接到哪里,一般都会提防。」 奥斯卡苦笑著回答莉丝恩的疑问,对埃利克的回应似乎不以为忤。 雫在旁听著众人的对话,因为强烈的反胃感而摀住了嘴。 ──到底是怎么了,从刚才就很不舒服。 晕眩越来越强烈,直想呕吐,冷汗濡湿了背后的衣物。 梅亚注意到雫脸色越来越差,从旁扶著她。 「雫小姐,你没事吧?」 「嗯……」 雫虽然点了头,但身体某处出了问题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打颤的两条腿就快要站不住,身躯霎时间失去了平衡。梅亚惊声叫道。埃利克连忙抱住差点倒地的她。 「雫?」 「不、不好意……思……」 意识越来越朦胧,没办法继续站著。 眼前景物开始天旋地转,越来越强烈的恶心感让雫的双腿完全失去力气。 ──好暗。好可怕、好难受。 近似于不安,但远比不安更强烈的某种情绪。 但是雫无法开口说话,只能任凭冷汗爬满额头。 「雫!」 埃利克的呼喊声;冰凉的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但雫无法理解自己现在究竟怎么了,只是在朦胧之间听见梅亚惊慌说道: 「如、如果您能送我们到城镇,拜托请帮忙。转移门安全与否,我会先进去确认……」 「明白了。」 意识逐渐远去,不懂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落入自己的内在,甚至更深之处。 失去了立足点的雫就这么在无底的黑暗中下沉。 第二章 「我回来了,哥哥。」 爽朗的说话声。美貌有如艺术品的黑发年轻女性推开办公室厚重的门走进室内。 人称大陆最强魔法士的法鲁萨斯公主蕾提希亚纤瘦的身躯穿著蓝色魔法服。 她来到办公桌前简单地行礼。坐在她眼前的国王一只手撑著精悍的容貌,拉高视线看向自己的妹妹。 「回来啦?坎德拉的善后工作处理得如何,蕾提?」 「没什么进展可言。禁咒的善后处理总是费工夫。」 蕾提希亚一脸烦闷地将黑色长发绑成一束。以她的立场而言,一般只需在王城内听取报告,这次会亲自前往现场是因为事件与大规模禁咒有关。 禁咒──对魔法士来说最大的禁忌,不应触碰的知识或力量。 禁咒在魔法士的共识是种忌讳,而禁咒最大的抑制力正是魔法大国法鲁萨斯。以实力主义闻名的法鲁萨斯王城拥有相当于其他国家五倍的宫廷魔法士,也时常有其他国家向法鲁萨斯寻求魔法方面的协助。 然而,在人才济济的法鲁萨斯中,能以个人的力量对抗大规模禁咒的也就只有王族直系的魔法士。蕾提希亚坐在椅子上,翘起她修长的腿。 「因为事件发生后的坎德拉王城简直惨不忍睹。受到瘴气污染,到处都是尸体和发狂的人,再加上国王和高官全死了,指挥系统也全部失能。」 「谁教他们碰那样危险的玩具。自作自受。」 「现场还出现了实体化的禁咒,普通人恐怕不可能对抗那个吧。」 「听说会变化成蛇或豹的形状?我也想亲眼见识啊。」 那无所谓的感想不若一国之君,反而像个街坊的顽童。年轻的法鲁萨斯国王拉尔斯听了妹妹的报告,露出悠哉的微笑。 深得近乎黑色的褐色头发,以及与妹妹相同的蓝色眼眸,秀丽的容貌已经足以让诸国的公主为之倾倒。然而,他的个性光以「古怪」二字还无法真正形容。蕾提希亚看著只要没人看管肯定会找麻烦的哥哥,叹息道: 「城内留有复数的入侵者与卫兵战斗的痕迹,但直到目前都还没掌握入侵者的线索。传闻入侵者是佣兵,如果真是如此,恐怕早已远离坎德拉了吧。」 「城内混战啊,我也想体验看看啊。就这么办吧。」 「请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不是哥哥您的工作。」 「老是盯著纸张瞧很无趣啊。我也想干些有意思的活。」 「只要哥哥乖乖坐在桌子前,就比什么都和平。」 妹妹语气冷淡地如此说道。拉尔斯故意大动作地耸了耸肩。他在手边的文件写下字后,递给蕾提希亚。 「来,这是无趣的后续任务──蕾提希亚,在禁咒的善后工作结束后,带著这玩意儿暂时统治坎德拉。为了让重建工作尽快开始,把混乱压到最低……对了,记得让中立的第三国也参与。要是被人家说是侵略,到时候要澄清也很麻烦。」 「遵命。」 蕾提希亚站起身,姿态优美地敬礼后离开办公室。 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拉尔斯扭动因文书工作而僵硬的肩膀。 「闯进城内大闹一场的入侵者啊……居然有这种有意思的家伙,真想认识一下是什么样的人──有空来我们王城观光就好了。」 现在还没人能回应他那百般无聊的喃喃自语。 年轻的国王打了个呵欠,再度将视线度转向摊开在桌上的文件。 ※ 置身于白色的房间内。 梦中她独自一人。 没有其他人在,也没人能进来。 她独自一人站在三本书前方。那是记载了一切的书。 这太奇怪了。很可怕。心底有个声音对自己倾诉。 但是她动弹不得,也无法逃走。 不过──究竟是为何而恐惧?根本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这才是理所当然。她本来就如此。 她将手伸向一本书。 『──王剑阿卡夏,人称魔法士的天敌。法鲁萨斯便是传承这把剑的国家。这国家在第二十一代国王时迎来了重大的转捩点。国王迎接当时存在的五名魔女中号称最强的那个人成为自己的守护者,之后她成了法鲁萨斯的王妃。』 雫朗诵著遥远过去的历史。 拿在手中的是一本有著藏青色皮革封面的书。平常装在包包最深处,连雫自己都忘记其存在的书。她流畅地翻阅那本书。 『黑发黑眼的美丽魔女就这么与她所使役的十二位高阶魔族一同嫁到了法鲁萨斯。她拥有的庞大魔法知识很快就让法鲁萨斯晋身魔法大国,此外继承魔女血脉的直系王族中诞生了无数拥有强大魔力的魔法士。原本以王剑阿卡夏这项特异要素为核心的战斗国家,就这么转变为战斗与魔法的国家。』 记述从国王与魔女的传说,一路延伸到确切的历史。雫轻轻吐气。 『那无与伦比的力量长年来在大陆上公认无人能敌──直到下一个转捩点,狂王迪斯拉尔出现为止。』 ※ 「……感觉……好难受……」 「别担心。」 埃利克以湿布擦去雫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埃利克对意识朦胧地发出梦呓的她沉稳地说: 「只是有点发烧而已,大概是因为累积的疲劳。你慢慢休养吧。」 「……可是,我非去不可……」 「用不著著急。我们已经到法鲁萨斯了。」 奥斯卡开启的转移门确实通往法鲁萨斯。现在他们正置身于首都的旅店房间内。雫听见他试著安抚的平缓说话声,乾燥的嘴唇微微动了。 「法鲁萨斯……继承王剑阿卡夏的国家……」 「雫?」 ──法鲁萨斯代代相传的王剑,阿卡夏。 那确实是相当著名的传闻,但埃利克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她。她究竟是从谁的口中得知的?当埃利克纳闷地这么想著,她再度落入安稳的睡眠中。埃利克将手中的布放回水盆,对枕边的梅亚说: 「看来让她多休息一阵子比较好。」 虽然突然在眼前昏倒让埃利克吓了一跳,但仔细一想,她被扔进陌生的世界,虽然行程不算急迫,但这趟旅程也已经持续了长达两个月。原本就娇小的身躯看起来比当初相遇时更加纤瘦了。再加上在坎德拉遭遇的那起事件。虽然表面上强撑著开朗的态度,但疲惫确实不断累积吧。肯定是因为某些原因,突然间抵达极限了。 幸好现在已经抵达法鲁萨斯的首都,接下来只要静养恢复体力,就能展开调查。埃利克站起身,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梅亚。 「可以麻烦你照顾她一下吗?有什么事就叫我。」 「我明白了。」 梅亚语气坚定地接下看护的工作,大概是真的很担心雫吧。少女的翠绿双眸就连一秒钟也不放过,认真地凝视著在睡觉的雫。 埃利克走出旅店的房间,来到一楼。现在时间已经离正午许久,餐厅内没有客人在。不过旅店老板的儿子坐在桌旁,对埃利克举起手。 「嗨,埃利克。那女孩怎么样了?还好吗?」 「虽然烧还没退,但多亏有你帮忙,状况好像稳定不少了。突然拜访还愿意借房间给我们,谢谢你。」 「不用客气啦。这么久没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男人泡了茶,示意请埃利克就座。两人便隔著同一张餐桌面对面。 「在你离开王城后,已经四年了啊。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啦。」 「会吗?我不觉得很久啊,你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啊,还是在这四年间辞掉宫廷魔法师了?你在 这里就表示继承老家的旅馆了吧?」 「我没辞掉啦。你还是老样子,真够过分的。」 男人似乎也相当习惯埃利克的言行。 男人名为赫伯,是法鲁萨斯宫廷魔法士其中一人。正值青年的男性有著褐色头发与深绿色眼眸,实际年龄虽然比埃利克大上两岁,但也许是因为和善的个性,时常被人误判年龄。正因为他是这种个性,才能在四年前与埃利克维持友人关系吧。 赫伯伸手端起淡茶。 「……我以为大概没机会再见到你了,想说你不会再回法鲁萨斯了。」 「只是有没有机会来的问题。过去没那个机会罢了。」 「所以是为了那女孩啊?她看起来满平常的啊。」 「别看她那样,其实她也满怪的,而且有时候异常顽固。」 虽然埃利克的表情全无改变,但与他结识已久的赫伯似乎从中看出了某些端倪,露出笑容。赫伯那双暗绿色眼眸转向餐厅的门,微微眯起。 「看你身边带著那个年纪的女孩……就让我想起卡提莉亚纳大人。」 「完全不像啊。」 「……说的也是。」 埃利克没再多说什么,但是那样的反应彷佛为他代言难以传递的感情。 回顾过往时光般的沉默。赫伯为了改变气氛而轻轻摇头。 「你拜托我调查的资料,还是没有结果。就是那个不属于魔法的谜样集团转移事件。也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在两百四十年前,能够阅览的地方都没有留下资料,也找不到当时的调查报告。」 「这样啊。我也不记得自己有看过,之前就猜到大概会是这样。」 「在禁咒的资料那边没有吗?我记得你当时的阅览资格应该有到一级限定吧。」 「印象中没有,也许是更上层的封印资料。」 「那没有王族的许可就拿不到啊。」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事实摆在眼前还是教埃利克感到心头沉重。赫伯对著一语不发的青年耸了耸肩。 「蕾提希亚大人现在不常在城内。这是机密就是了,因为坎德拉好像发生禁咒事件,现在似乎正忙著处理善后。」 「那事件我知道。」 「真的?情报都没对外公开啊,真有你的──总之就这样,如果要拜托王族,就只能找国王陛下了。我去求他也是可以啦……不过这样很可疑吧?既然如此,你带著那女孩到陛下面前,当面向陛下解释,得到许可的可能性还比较高吧?」 这样的方法同样不出所料。埃利克皱起眉头,将茶杯搁在桌上。 「和我一起出现,会让她的立场变糟。」 而这回答也不出赫伯的预料吧。他悠悠地为埃利克的茶杯缓缓注满茶水。 「我想没这回事。陛下没见过你的长相,就算还记得你这个人,事到如今也不会再对你怎样,陛下的个性就是这样。与其烦恼这个……你陪著那个女孩一起进城比较好吧?她不是没有人能依靠吗?」 赫伯虽然听过埃利克大致说明旅途的经过,但是对「雫从何而来」这点仍不知情。埃利克只告诉他,雫从遥远的国度经过谜样的转移来到这座大陆,现在正为了回到故乡,调查过去的事件。 埃利克没有回答,表情依旧凝重,脑海中短短一瞬间浮现雫那率直的眼神。全心信任著他,不惜任何努力,怀著正直意志的眼神。 ──一旦得知他的过去,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或是她还是会对他露出那一如往常的眼神呢? 找不出答案,又或者是因为猜得到答案,所以刻意不去找。 赫伯苦笑,拿起喝完茶水的空杯。 「哎呀,你就慢慢考虑吧。我也会尽量帮忙的。」 「嗯。谢了。」 两人不禁觉得这样的对答似乎不受时间流逝的侵蚀。 赫伯摆著苦涩的微笑,以「你回到这里,我很开心」作结。 ※ 「咦!这里是法鲁萨斯喔?」 在骨骸山丘旁昏倒后经过四天终于恢复意识,雫在陌生的旅社房间内惊叫道。 自窗外见到的景色是石造建筑并排形成井然有序的街景。虽说是魔法大国,但空中并没有巨龙或人影飞翔。 这几天来等待她的清醒,目前在她身旁看书的埃利克点头说道: 「这里是法鲁萨斯的首都没错,人家帮我们开的转移门确实通到了首都。之后我就把你搬到旅店内,你一直躺到今天。」 「给、给你添麻烦了……」 虽然埃利克说雫躺了整整四天,但雫完全没有记忆,最后也没能和莉丝恩他们好好道别就分开了。雫发现自己身上穿著与昏倒时不同的居家服,对一旁的梅亚道谢: 「谢谢你。不好意思。」 「不会。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梅亚的绿色眼眸泛著泪光,大概是真的非常担忧吧。埃利克一如往常地淡然说道: 「总之就是这样,等你的身体状况稳定,我们就去王城提出调查申请。」 「嗯……不好意思得让你等了。真的很谢谢你。」 雫轻吐出一口气,梅亚将装水的杯子递给雫。雫道谢后轻啜一口,有种自己的内脏还没醒来的感觉而叹息。 「总之……我可以洗个澡吗?身体还没什么感觉。」 「可以是可以,带梅亚一起吧,以免你又昏倒。」 「我知道了。」 历经发烧的身体四处仍残留著沉重的倦怠感,反应迟钝而模糊,感觉连四肢都沾黏著记忆中不存在的无数梦境残渣。雫只想泡在热水中把倦怠感彻底洗净。 雫与梅亚一同离开房间,走进旅店的浴室。这个浴室少见地摆著全身镜,雫不经意一看,不禁愣了半晌。映在镜中的裸身削瘦得简直不像自己。人光是四天没吃东西就会变成这副德性吗? 「该、该不会是差点过劳死?太夸张了吧。」 虽然埃利克说她是因为疲劳,但她从不觉得这阵子有勉强自己硬撑。再说禁咒的事件再怎么教人紧绷疲惫,也已经是超过两星期前的事了。难道真的只是自己没发现,疲劳确实渐渐累积在体内吗? 雫坐在浴池旁,在镜中看见身后的梅亚正在为她梳理头发。 「四天啊,有种好像浦岛太郎的感觉。」 「那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呢,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吧……」 如果现在回到原本的世界,肯定能体验到类似的心情吧。如果两个世界的时间流动速度相同倒还好,万一回去之后发现已经过了五十年,那简直是不忍卒睹的事态。 「梅亚,如果我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你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嘛……如果可以,我想和您一起去。」 「嗯,这样啊。我也想和你一起……谢谢你。」 不愿意失去一切,身旁的人、自己或回忆。 在原本的世界时被姊妹的光芒所掩盖,自己也看不清轮廓的「真正的自己」,现在似乎正渐渐浮现明确的模样。如果当初就那样度过暑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吗?假使自己在这趟旅程的终点真的能回到日本,届时自己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雫瞪著镜中那张以十八岁而言稚气未褪的容貌。脸颊消瘦的少女彷佛正对她说:「未来的事只有到时候才知道。」 梅亚绑起雫濡湿的头发,说道: 「雫小姐,差不多该出去了。待太久的话,埃利克先生会担心而过来看情况。」 「我想应该不至于闯进来,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先出去吧。」 不小心撞见对方在更衣已经够 害臊了,立场万一对调就更不在话下。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自己说不定会慌张得突然五体投地。雫加快步伐走出浴室,穿好衣物回到房间。 ──随后便从在房内等候的埃利克口中得知意外的消息。 「……呃,我们要去见国王?」 「对。因为一般的资料中似乎没有关于那个转移事件的纪录。若要调阅更高阶的封印资料,需要王族的许可。」 「事情好像比想像中更大条啊……」 在坎德拉王城内四处逃窜的过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种「一个不小心和天大的事件扯上关系」的错愕,这下居然要谒见一国之君啊。 「真的没关系吗?我只是个平凡的大学生,对国王陛下应尽的礼仪之类的,我完全没概念喔。」 「你只要维持平常那样就可以了吧。况且现在的国王是以宽容闻名。」 「话说国王才二十七岁,还真是年轻耶……其他国家也都像这样吗?」 「没有,法鲁萨斯比较特别。你晓得王剑阿卡夏吗?」 「……好像……有听说过……」 绝非陌生的名词,但是无法回想起自己在哪听过。雫歪著头,埃利克则是若有所思般皱起眉头。尽管雫察觉了他的反应,但他在雫开口询问之前已经先向雫说明: 「阿卡夏指的是法鲁萨斯自古代代相传的王族之剑。那是一柄不可思议的剑,拥有让魔法完全失效的能力。原理不明,世上仅此一柄。」 ──象徵法鲁萨斯国王的王剑,阿卡夏。 王剑当代的持有者正是第三十代法鲁萨斯国王──拉尔斯?赞?古拉维欧尔?勒斯?法鲁萨斯。 「而且王剑阿卡夏不只是王权的象徵,同时也是对抗魔法士的最强武器之一。所以持有者自然也需要锻炼相当程度的战技。」 「啊,所以是由年轻人继承?」 「对,这数百年来国王大概都会在步入五十岁前,将阿卡夏传给下一任。」 换言之,法鲁萨斯之王也就等于手持王剑战斗的剑士。 就一个治理魔法大国的君主而言虽然让雫有些讶异,但听说法鲁萨斯在魔法领域上有长足进步是这一百年来的事。另一方面,王剑从建国之始就已经存在,会以王剑为优先也很正常吧。 「不过,能使用千年以上的剑到底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啊……」 「谁晓得呢。听说其他国家也很想搞懂这个秘密。」 看来「魔法完全不起作用」的物体除了法鲁萨斯的国宝外,别无其他。虽然雫对不可思议的剑有些好奇,但重点还是在国王本身。 「以宽容闻名的国王啊……既然这样,应该不至于无礼即斩吧。」 「那是怎样?听起来有种不祥的气氛。」 「你的直觉没错。」 埃利克拿起茶壶为自己的茶杯添满茶水。他将蓝色眼眸转向窗外的街景,远方可见白色的王城。 「光就施政来说,现在的国王确实宽大为怀,但那也代表了对自己的力量有自信。若要论王本人的特质,我想王恐怕不是简单的人物。」 雫紧张地吞了一口气。要面对难以想像的国王简直教人心神不宁。 不过来到这地方是为了抓住回日本的线索,不能因为胆怯就停止前进。 在结束当天的晚餐后,雫为了准备谒见国王而打理外表,整理行李。 因为怕有一天需要证明自己来自其他世界,雫一直让手机保持关机,节省电源。这时雫久违地试著开机,因为在原本的世界时就常常为手机充电,现在还留有不少电量。雫操纵按键,叫出通话纪录。 看著一整排友人的名字,以及出现在最后的姊姊的名字──雫流下了遗忘许久的泪水。 ※ 在大陆上幅员最广大的国家法鲁萨斯,其首都的街景充满了历史风情,也洋溢著由建筑师精心规划般的洗炼感。 店家并排在石砖街道两侧,屋檐下挂著古色古香的招牌,招牌刻著美丽的雕花图样。不只如此,街道上各处都妆点著鲜艳的花朵,为温暖的天气更添上春天般的生气。 谒见当天早上,雫走出旅社,抬头看向装设在街灯上的花帘,欣喜地惊呼: 「真不愧是魔法大国,真有气氛!」 「那个和魔法无关。是因为艾提亚庆典快到了。在这时期,每个国家都差不多。」 「想像马上就被敲碎了……」 「你对魔法好像抱持著不少奇怪的期待。」 「啊,不过有庆典的话就一起逛逛吧!艾提亚庆典就是之前莉丝恩提过的那个吧!好期待喔!」 埃利克看著决心好好享受的雫,轻挑起嘴角。 现在前往王城的只有雫与埃利克两人。今天早上,埃利克的友人赫伯前来通知两人:「得到谒见的许可了。」随后赫伯便为雫与梅亚立下使魔契约,但又说尽管身分是使魔,还是不能带魔族进入王城。众人没办法,只好让梅亚在旅店等候。 「那就是王城啊!」 不久后,护城河另一头的巨大城门映入眼中。雄伟的城堡和只在照片中看过的西洋城堡相当类似,窗户的多寡似乎直接代表了建筑物的大小。 雫抬头仰望立于城墙内侧四个角落的高耸尖塔。 「好、好大的城堡……比坎德拉大好多……」 「好歹也是大陆最大的国家。不过一直抬头往上看,小心脖子折断喔。」 「折断?」 「好了,快走吧。」 埃利克对站在桥前的士兵递出了某些文件。士兵依序看过两人后点头,简单检查行李,就让两人从城门旁的出入用门进入王城。雫好奇地左顾右盼,埃利克再度叮咛「可别跟丢了」后,熟门熟路地径自迈开步伐。 两人进入城内,在侍女的引导下来到只摆著桌椅的房间。宽广如学校教室的房间似乎就是等候谒见的待命室。从女官口中得知还不晓得王要多久才能接见两人,雫便打开包包。 「闲著也是闲著,就来上课打发时间吧。」 「不是不行,但你真是一点也不紧张啊。」 「因为光坐著等会更紧张啊,而且汉字的偏旁才介绍到一半而已。」 雫取出自动铅笔,用指尖转个不停。埃利克也苦笑著取出自己的笔记本。雫一一写下代表性的偏旁,并依序解释意思。埃利克似乎特别中意鱼部的汉字,便动手练习写鲔这个字。 「有加上鱼,就能变成某种鱼的名字啊,真有意思。这种鱼在你们的世界很特别吗?」 「与其说特别,不如说是好吃吧……」 看来这世界似乎没有鲔鱼。在这之后,两人的课程持续了数个小时,但迟迟等不到人前来通知两人。雫放下笔,伸展僵硬的筋骨。 「虽然我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光是等也很累人啊……不好意思。」 「为什么是你道歉?我们在这里等是因为王城方面的问题吧。」 「是这样没错啦,但因为你陪我来,所以……」 埃利克不只是为了这趟旅程辞去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甚至一度遭遇性命的危机。虽然雫当时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也许是因为现在闲著没事做,雫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打转。埃利克苦笑道: 「你用不著在意,我已经得到充分的代价了,而且也从你身上学到异世界的文字。」 「不过我的知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日文和英文另当别论,德文才刚开始学而已。况且你不是还帮我负担旅费吗?」 「我认为包含旅费在内都是合理的报酬就是了。」 埃利 克苦笑著抬起用手撑著的脸,随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改变话题问道: 「在你的世界中,教育的模式是怎样?」 「教育是指一般大众的?」 有什么让他好奇的吗?虽然雫不懂理由,但还是以「我只能说明我的国家就是了」一句话起头,开始说明: 「到十五岁为止都是义务教育,由国家负担费用,所有人要把范围广泛的知识装进脑袋。也是因为这样,识字率逼近十成,放眼全世界也算是高水准。像这样广泛而粗浅地学习,在十五岁之后,所有人各自选择自己的领域,走上不同的道路。」 「让所有人都接受广泛的教育啊,听起来真耗费资源。在那之后就是个人自行出资接受教育吗?」 「是啊。这部分就相当花钱,毕竟是专门的学问,价格也随学校有很大的变化……」 再加上雫选择的是人文学科,在那里能得到的知识几乎没有一项可以在出社会后立刻派上用场。把时间和金钱耗费在这类学科的知识上,这件事本身也许真的就只是一种奢侈吧。雫在心中默默感谢现在遥不可及的父母。 埃利克点头拋出一句「原来是这样」,正面凝视著雫,将话题导回来。 「我之前应该也说过,你的存在真的非常特殊。你是史无前例的来访者,拥有全然不同的世界的知识。而且将那一部分知识传授给我,我认为我已经得到超过旅费的回报了,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感到愧疚。」 「超过旅费?」 「对。虽然对你而言那些知识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但在这个世界只有你才知道。光是这样就已经很有价值了……而且也让我得到许多启发。」 蓝色双眸若有所思般视线游移,但埃利克很快就将思绪从中抹去。 异世界的青年以笔尖指向雫的背包。 「比方说,你可以这样想──至今你因为国家和父母出资而得到充分的教育,而你现在正在贩售这些知识以拯救你自己,我付出费用换取你的一部分知识。不过我付出的,难道比父母养育你所付出的时间和费用还要高昂吗?」 「……这……」 雫一时间为之语塞。 从小学到大学受了充分的教育,至今父母花费在她身上的学费总加起来肯定是很可观的数字吧。如此成为大学生的她虽然在原本的世界还有待成长,但是知识在这个世界可是数量稀少的水准。同时,那些知识也不光是凭她一己之力取得的──因此她该有的心态并非怀著超乎必要的自卑,而是该感谢高度评价自身知识的埃利克。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重新面向埃利克并低下头。 「……谢谢你的指点。为了不愧对你给的评价,我之后也会好好努力。」 「我觉得你可以再放轻松一点。不过这也是你的个性吧。」 「没问题。我平常就是这样,一向全速前进。」 雫如此断然说完,对他露出苦笑。 「不过,与其保护我,你还是该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喔!留得青山在嘛!」 「这很难说。因为你的性命也很重要,得看我当时的心情。」 他语气平淡地回答,雫不禁哑口无言的时候。 房门传来敲门声,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后。 「让各位久等了。陛下好像能接见各位了,请做好准备。」 「啊,我们马上来。不好意思。」 前来迎接的男人在走廊上等待时,雫连忙将杂物塞进包包中。埃利克一面帮她收拾一面说道: 「对了,雫,在见到王之前,你得和我约好一件事。」 「嗯,什么事?」 「我不想为你带来不利──所以,万一我这个人的存在引发问题,到时候就舍弃我。」 「……咦?」 雫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雫停下动作看著埃利克,但他的表情不像在说笑,反倒是散发著平常少见的凝重气氛,让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你在说什么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没事的可能性比较高。」 「可是换句话说,就是有可能发生吧?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我就一个人去──雫的这句话就要脱口说出。 至今已经接受埃利克太多帮助了,雫不愿意让埃利克为了自己再遭遇更多危险,不想为了回去牺牲其他人。如果非得牺牲他人,那雫宁愿放弃回家的可能性。虽然那会是痛苦万分的抉择,但对雫而言优先顺位非常明确。 但是──在她如此说道之前,房门再度被推开,刚才那个男人开口问道: 「两位准备好了吗?」 「啊,马上来!不好意思!」 因为埃利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雫刚才不由得停下手边动作。雫连忙拉上包包的拉炼,抬起脸时──发现埃利克正一脸困惑地注视著前来迎接两人的那个男人。男人在他的注视之下微微一笑,走进房内。 「怎么了?我都直接来见人了,还要让我等?」 「直接……?」 雫哑然地打量著身材高挑的男子。刚才只注意到脸,仔细一看,服装不像城内的仆从。以黑与蓝为主色调,由高级丝绸制成的衣物。那显然是属于贵族的服装。雫看著男人端正的脸庞,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该不会,你就是……」 「你们来这里想见的这个国家的国王。刚好闲著没事就过来瞧瞧。」 尽管预料中的,雫却有一阵「真希望自己没猜中」的晕眩。走廊上传来慌张的跑步声,以及「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啊!」的喊叫声。年轻的王若无其事地回答追过来的臣子: 「你还真啰嗦。我只是来突击检查一下而已。」 「这、这样一来,谒见的意义就……」 「接下来会照著程序走,这样总可以了吧?」 雫愣愣地看著王与慌张的臣子间的对话。 两人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在待命室与统领魔法大国的国王见了面。 据说今年才二十七岁的法鲁萨斯国王拉尔斯,光就外表来看,端正的容貌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几分。 黑褐色头发与淡蓝色眼眸。尽管面露沉稳微笑,但精实的身躯散发著掩不住的威严与锐气。坐在王座上的身影看起来无庸置疑是这个国家的君王,再加上那双眼眸中难以捉摸的深邃光芒,为还不到三十岁的他增添老谋深算的印象。 在王亲自引领下来到谒见厅,雫怀著尚未平息的混乱站在王面前。因为不知道这种场合该怎么打招呼,她便遵循日本的习惯深深低下头,告诉王:「我名叫雫。」 拉尔斯好奇地打量她的全身。 「雫?」 「是的。那个,如果我失了礼数,我很抱歉。我不明白晋见国王时的礼仪。」 「无所谓。听说你想参阅王城里收藏的资料……你为什么想知道远在两百四十年前的事呢?」 夹带著无形压力的上对下的语气。 与刚才出现在待命室时截然不同,透露著国王的威严。 彷佛直冲胸口的紧张感让雫一时之间无法言语。 ──该从哪边说起才好?该怎么说他才会相信我? 来到王城前明明已经在脑海中模拟无数次,但是当自己来到这里,言语却雾散消失而吐不出口。雫彷佛寻求氧气的鱼,嘴唇屡次无声地开阖。 拉尔斯将手肘抵在王座的扶手上,手掌撑著脸凝视著她。 「怎么了?有话就快说啊。无话可说,那接见就到此为止了。」 要赶紧 回答才行,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站在看不见的墙壁前,雫只感到无止境的踌躇。 ──就在这时,澄澈如水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 「雫。」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雫突然回过神来。 扶持著自己的意志。他的存在。因为有他的陪伴,自己才能来到这里。 雫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随后再度抬起头仰望国王,鞭策著依然僵硬的嘴唇张开。 「国王大人,也许您不相信,我其实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无意间误入这个世界。」 ──尽管难以取信于人,尽管好几次差点口吃。 但是雫再三告诉自己「要冷静」,好不容易不慌不忙,没咬到舌头地如此说明。至于为什么自己想知道过去的事件,一旁的埃利克为她补充解释。拉尔斯在倾听的同时,视线直抓著雫不放。 在埃利克结束说明后,王反应平淡地问道: 「你真有办法证明你来自别的世界?」 「可以。虽然数量不多,但我身上有些从原本世界带来的道具。」 雫从包包中取出手机和音乐播放器。得到王的许可后,在他眼前启动机器。拉尔斯依旧撑著脸看向萤幕。不过雫用手机照相时,他也稍微流露几分惊讶。 「能映照距离多远的事物?」 「用这个机器的话越远就越不清晰,但在我原本的世界,有的能将肉眼看不见的景象显现得像是近在眼前。」 「真有意思。还有许多这里没有的其他技术吗?」 雫听见那彷佛没有特别用意的疑问,感到紧张。之前埃利克提醒过她:「也许有人会想利用异世界的技术来研发新武器。」 但现在如果不回答,王也许就不会相信雫所说的话。 雫短暂思考──慎重地选择回答。 「在我的世界中没有魔法。但另一方面,文明应该比这里先进。除此之外……我的世界确实有更多技术,但我无法在此重现那些技术,因为我没有学过那些学问……」 拉尔斯一语不发地点头,从表情无法看出他的想法。 雫在心中与想逃避的胆怯心情连番交战,但就算想挪开视线,王从刚才就一直盯著她的双眼。那不知何谓动摇的视线让她不知所措。 「换句话说,能办到在这个世界办不到的事,是这个意思吧?」 「大概……是的。」 「原来如此……还真是伤脑筋啊。」 雫无法理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拉尔斯的声音似乎真的带有几分困扰的烦躁。 王以优雅的姿势挺直了上半身。 「虽然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但真没想到会出现在我面前。其实我之前有些怀疑那究竟是真是假啊。」 「……国王大人?」 「为何来到法鲁萨斯──来到我的面前?你是来刺探那个是否真的被破坏了吗?」 雫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问什么,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从灵魂深处攀上意识表层。 拉尔斯站起身。雫抬头仰望那匀称精实的身躯。 彷佛曾在哪见过这情景,轻微的即视感掠过脑海。 「以女孩的模样出现还真不方便下手。不过,这也是我的职责啊。」 那只手伸向腰间的配剑。 那就是传说中的王剑阿卡夏吗──雫不著边际地这么想著。 拉尔斯凝视著雫,缓缓抽出长剑,以几近优雅的动作将剑身高高举起。 「离去吧,界外者。」 镜面般的剑身反光耀眼。 雫只是愣愣地看著剑锋朝自己劈落。 无法理解王的意图,视线追逐著那落向自己的剑身。 然而现实中──刀刃毫不留情地直逼向她想夺她性命。 「雫!」 埃利克伸手扣住雫的肩膀。 紧接著将她的身体使劲往后拉。 长剑的剑锋划过裙襬下缘,直到这时雫才理解到自己差点成为剑下亡魂。 「咦?奇怪……?为什么……」 思考停止运作。太过唐突的状况转变,恐惧与理解都来不及涌现。 埃利克将呆滞的雫向后推开,挡在踉跄著往后退的她与王中间。 「──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埃利克的语气渗出明显的怒意,但拉尔斯只是耸了耸肩回答: 「没什么意思。那女孩不是人类,是应当排除的观赏者。」 「她是人类,和这个世界的人类没有分毫差异。」 「这很难说。肚子里头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没剖开看过吧?外表要怎么改变都有可能。『那些家伙』就是像这样长期混进这片大陆。不应存在的异质就应该予以排除。」 ──「异质」。 这个字眼让雫颤抖。 她的确是来自异世界的异邦人,在这个世界属于异质的存在。不过每当在旅程中度过难关,雫就觉得自己似乎更融入这个世界了。 然而,王的一句话逼迫雫正视现实。埃利克瞪向王。 「杀了她,如果她真的是个人,那您该如何负责?」 「如果不杀了她,让大陆继续被束缚,你能负责吗?」 「她没有那种能力!」 雫不明白两人正在说些什么,只知道王打算杀害她。拉尔斯的蓝眼睛盯著雫。雫在那双眼眸中看见至今从未见过的锐利杀意,为之颤栗,全身急速发冷。 「我……」 说不出话。与无法运转的思考同样,舌头似乎也跟著冻僵了。 拉尔斯手持剑,对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的雫逼近一步。埃利克阻挡在他面前。 「雫,快走。」 「埃、埃利克……」 「快去。我不会有事。」 少见的强硬语气。雫在那股压力下将话语吞回腹中。再一次看向王,他正用盯著害虫般的视线直指著雫。难以言喻的恐惧自雫的心底涌现。 「王不会对我下手。总之你快走。」 埃利克第三次说道,雫终于开始动作。 在此「不被当成人类」,与所有人不同的异质者就只有她而已。尽管无法置信,但这是事实,所以自己非逃不可。雫在踌躇中转身。 她不时回头看向埃利克,同时跑向谒见厅的门。拉尔斯神情中没有一丝焦急,抽回看著她的视线,挪向站在眼前的魔法士。 「不要为私情所绊而误判事实。退下。」 「我不让。错看事实的是您。」 雫双手抓住门把,使出全身力气拉开门。站在外头的士兵大概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他们对雫投出不解的眼神。王的说话声追上穿过士兵之间的她。 「退下。你还想再犯下过错吗──就像卡提莉亚纳那时一样。」 雫不再回头,拔腿跑在漫长的走廊上。 沿著来时路拔腿狂奔,越远越好,尽管不知该去哪。 壮丽的城堡,打磨光滑的地板。然而,映在雫眼中的却是一道扭曲的长廊。在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走道上,她一心一意只管逃命。远处听见不知谁的说话声,从窗口看见的高耸城墙彷佛环绕著她的巨大牢房。 ──原以为抵达法鲁萨斯后会找到回家的线索。 然而实际上,在此等待著她的只有莫名其妙的死。将埃利克拋在身后,就这样逃到哪里去才好?逃出王城、逃离法鲁萨斯、逃向不知名的远方── ──就这样躲在这陌生世界的某个角落,小心翼翼地静静度过一生吗? 只守著性命,舍弃其他一切。 雫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背后。现在还没有追兵现身。 「……是要我去哪啊……」 她深深叹息了一下。 那短短的数秒彷佛凝缩了漫长的时间。 ※ 「让她逃走了?」 一只手撑著脸颊,正在文件上涂鸦的拉尔斯微微挑起眉梢。他下达活捉少女的指令后,随即就接到「她已经先出城门了」的报告。 但是国王并未斥责紧张不已的士兵,反倒以悠哉的口吻喃喃说道: 「如果主动远离,那就无所谓了吗……?不,还是不行吧。还真是麻烦。既然要出现在我面前,至少挑个更方便我下手的样貌啊。」 王喃喃说著士兵无法理解的自言自语后,命令道:「叫赫伯来。」但在士兵传令前,听闻事态有异的赫伯已经来到了谒见厅前。得到入室许可后,他深深垂首行礼。 「陛下,本次的事件……」 「我知道,不必介意,你没有责任。不过听说那女孩之前在你家投宿?」 「……是。」 「既然如此,我派人给你,你去把她抓来。因为不晓得她暗藏什么力量,万一她抵抗就别逞强交战。」 赫伯听闻那命令,愣了好半晌。刚才在谒见厅究竟发生了什么?带著士兵前去捉拿,那绝不是对平凡少女下达的命令。 「陛下,请恕我直言……她没有魔力,也不懂得使剑,就只是个……普通的女孩而已,看起来不具有那样的危险性……」 「外表看上去确实是这样。」 「既然如此……」 「不准反驳。如果你办不到,我用别人就是了。」 拉尔斯打断赫伯的意见,虽然脸上挂著一抹微笑,话语中却带著不容抗辩的威严。赫伯在年轻君王的蓝眼中看见有如刀刃的寒光,感到一阵冷颤。拉尔斯虽然在诸国之间以宽容闻名,但宽容并不等于温柔体贴。 赫伯明白已经没有转圜余地,垂首领受指示。在离去之前,他做好受惩罚的觉悟询问: 「陛下……请问埃利克他……」 「他啊?他不退让,所以扔进牢里了。毕竟敢正面和我作对到这种地步的人,除了蕾提之外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王的口吻中没有一丝不悦,这让赫伯安心几分。看这反应,埃利克大概不会立刻遭到处决。之后尽快找时间拜托王妹,恳求她救埃利克离开大牢吧。 虽然暂时不需担心埃利克,但赫伯心中的沉重阴霾依旧未散。四年前的事件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当时那位友人历经失意而离开法鲁萨斯,现在要他弃雫于不顾,难道他真能容忍吗? 在赫伯垂著头就要走出谒见厅时,一名文官敲了门后冲进厅内。 「陛下,请容我失礼!刚才您派人追缉的女孩──」 听见文官接下来的报告,赫伯脸色不禁发白。 然而,拉尔斯听了却敛起慵懒──简短笑道:「有意思。」 第三章 沿著楼梯往上爬。 高塔中的石砌阶梯彷佛向上无限延伸的螺旋。 石阶像是永远爬不完,但世上事物全都有其尽头,有明确的极限,所以雫朝著那终点沿著楼梯往上奔跑。 过去为了直通天听而建造的高塔触怒了神。也许塔中有的不是绝望也不是希望,就只是卑微的人类心中微不足道的意志吧。 来到漫长阶梯的尽头,雫终于踩上塔顶。 站在石砖铺成的平面圆形塔顶上,也许是因为离天较近,风异常地强。因为楼梯是螺旋状而分不清层数,不过现在雫置身的塔顶大概相当于四至五层楼的高度吧。虽然城里还有位于四方的尖塔与其他更高的建筑物,但如果太高就无法与地面的人交谈。 雫为防遭到狙击,压低姿势,等候著她呼唤的对象前来。 「梅亚,抱歉牵连你了。」 雫一手压著被塔顶强风吹起的头发,对肩上的鸟儿道歉。 从王面前逃走的她在追兵追上之前先回到了住处,随后带著梅亚全速回到王城。借助使魔的力量逼退讶异的士兵们,找到最靠近的瞭望塔便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对聚集于塔下的士兵们吶喊,要他们把王叫来,现在正在等候结果。 梅亚歪著头,似乎无法理解主人的意图,但是眼神中没有一丝对雫的怨怼。那样的全盘信任反倒教雫心痛。雫咬紧了紧张得几乎要打颤的牙齿。 「真的,很抱歉……」 虽然思考以恐怖的速度不断运转,却没有任何结果残留在意识中,反倒感觉刚才的惊惶渐渐被抚平。 这时,从遥远的地面上传来了骚动声。 「请别这样,陛下!请回到屋内!」 慌张制止的说话声。那些反应只显示了一件事。迟了半拍,无法忘记的说话声响起。 「──你叫我来啊?」 男人的声音在广阔的天空下依旧洪亮。雫不由得颤抖。 毕竟是雫叫他来的,他如果不来,雫可就伤脑筋了。话虽如此,雫其实心里也认为他可能根本不会理会。雫不禁开始思考王为何会回应自己的请求,但她立刻使劲摇头,站起身从高塔边缘俯视地面。 男人从塔的正下方傲然仰望她。 「国王大人,我有话想说。」 「说来听听。」 「你为什么要杀我?」 少女直截了当的问题让王身旁的人们表情纷纷为之僵硬。 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平常沉稳宽大的王为何要下令捉拿一位寻常的少女。再加上少女本人似乎也不知道理由,让众人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臣子与部下们为了寻求答案,悄悄窥探君主的反应。 「为什么要问我?原因你应该最清楚才对吧。」 「我不懂。你一定有什么误会。我真的就只是个凡人而已。」 「但是你──『不一样』。」 断然的一句话。 那或许是指雫来自异世界吧。这点确实没错,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但是雫再怎么想都不认为拉尔斯会因为这点理由就要杀死她。当时他对埃利克说:「那些家伙就是像这样长期混进这片大陆。」然而,雫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半年。 她无法忽视这之中的矛盾,感觉到背后有其他更具决定性的原因。或许他认为的「那些家伙」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而雫只是被误认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国王大人,我有我的家人,而且打从出生后才过了十八年。我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而已。在我的世界中,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世界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就只是想回家而已。」 「你要怎么证明那不是拟态?你确实来自世界之外──换言之,也就等于是『它们』的一分子吧。」 「我不晓得那是指什么。」 「要装傻谁都办得到。这种申辩毫无说服力。」 拒绝沟通的的态度让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雫早就预料到也许会演变成这样。事态没有任何好转,除非跨越现在所站的立场。 雫将梅亚放到石砖上,眼角余光瞥见有数名士兵正拉弓将箭头指向自己。 ──恐惧这种情绪也许有极限吧。 至少现在雫不认为自己感受到的恐惧很可怕,反倒是更胜于恐惧的愤怒驱策著她。逼迫她起身行动的数种情绪之一──那就是面对不讲理的愤怒。 「国王大人,请问埃利克现在怎么了?」 「绑在牢房里。如果砍掉那家伙的一条手臂,你就愿意下来吗?」 「……这和他无关。请放他自由。」 「我拒绝。」 简短的否决,雫咬紧了牙。拉尔斯绝不会退让,这也在预料中。 所以雫站在此处,站在他的剑锋所不能及的位置,选择与他战斗并伤害他。 「国王大人……请释放埃利克。我只是普通的人类,他只是帮助我而已。」 「那么,那男人也同罪。别担心,我之后一定会让他陪葬。」 「……少开玩笑了。」 雫的咒骂只是喃喃低语,无法传到拉尔斯耳中。 因此,她站上了高塔的边缘。 在没有任何支撑的塔上,雫冷冷地注视著下方稍稍睁大双眼的男人。 「国王啊,你刚才说过吧?『肚子里头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没剖开看过吧?外表要怎么改变都有可能』。我现在就向你证明我真的是人类,也请你因此背负污名──从今以后,你就是杀害手无寸铁的女孩子的暴君了。」 ──无处可逃。就算逃了一定也没意义。如果雫逃走,王一定会处决埃利克吧。那么除了挺身对抗之外,别无他法。 但是雫没有任何力量,正面挑战不可能胜过王,也不认为凭著机智就能赢过他。但是她非得现在立刻做出选择。埃利克的安危掌握在王的手中,要赶在一切都无法挽回前收场。 于是雫得到的答案只有──把自己的性命当作武器。 「你的意思是要从那里跳下来吗?这话真有意思。」 拉尔斯没有任何动摇,反而是以坐等好戏上场般的眼神看向雫。她则回以全然相反的眼神。 若要问会不会怕,当然怕。 若要问会不会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但是心中莫名地静如止水。 只是有点想哭而已。 不过那也只是细枝末节的情绪。 现在支撑著她站在高塔边缘的,是源自人类根源的某种情感。 再加上面对蛮横力量的愤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不过这样就很够了。 凭著这股意识,人有时甚至能赌上自己的性命。 「国王大人,我不想死……但是,我的愤怒更胜于对死的恐惧。你说我是某种莫名其妙的存在。你打算在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之前,就这么擅自认定,消抹我的存在吗?如果我确实是个人,是你搞错了,那又该如何?」 「只要有可能,我就无法忽视。况且你的存在本身就相当可疑。这点小事你自己应该也能理解吧?」 「是的。我明白。」 就一位君王而言,也许他的判断没有错,如果他口中的「它们」确实是某种威胁。 然而,有些事只有雫知道──她真的就只是平凡无奇的人类。 雫笔直俯视下方的国王,带著毅然决然却又平静沉稳的表情,投出挑战般的视线直视著他。 「既然如此,请尽管调查我吧。四处飞溅的血液或肉片随你搜集,尽可能调查,调查到最后如果发现我真的是人类……那就请你认输,放埃利克自由。」 也许对王来说,她一个人的死不过轻如鸿毛,根本不痛不痒。就算最后真的害死了一名无辜少女,就算那可能是招致批评的事实,他平常背负的人民的性命更在这之上。 然而,雫认为自己的性命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但也绝对不是零。 只成为王身上无数伤口其中一道也无妨,为此就可以赌上一切。 不想败北而死,不想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因此她秉持决意使用自己的生命。尽管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甩开后悔,但迷惘已经消失。 「你说我会输?」 「没错。那就是我的胜利。」 「就算死了也一样?」 「就算我死了。」 「有意思。」 王笑了。 那是强者的笑容。雫这么想著。 看穿人性弱点的眼神。正因如此,雫不可以胆怯,不愿意屈服。 「嘴巴上说得倒是人模人样。」 「因为我是人类。」 「那就证明给我看。」 王的言语中没有迟疑。 雫缓缓闭上眼睛。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他不是光凭口头上的抗辩就能撼动的对手。 她展露微笑。 人的本质对她而言,抽丝剥茧直到最后总是剩下意志。 雫转头看向摆在石砖塔顶上的包包,看著挂在提把上的蓝色与水蓝色熊布偶。 下定决心所需的一秒。 跨越那宁静至极的时间,雫抬起脸。 「梅亚,对不起……埃利克就拜托你了。」 翠绿鸟儿凝视著雫,最后垂下头。 雫对那眼神点了点头,转头向前。 很可怕,但是没什么好怕的。 不甘心,但是没什么好后悔的。 感觉想哭却又不愿意哭泣,还想活著不愿意死去。 但是人倘若有朝一日终要面临一死── 那么选择如何死去也是人的自由。 并非为了死去而死,而是为了胜利。 雫凝视著王。 不去想其他事,现在只想著他。 有限的世界。 扭曲的视野。 人生的尽头谁都同样孤独。 始自呱呱坠地与母亲分离。 但是── 雫打断思考。 随后微微苦笑……凝视著国王的双眼,双脚轻轻一蹬。 ※ 「谁会跳楼自杀啊?感觉就很痛。」 「听说高度超过一个程度,人在坠落途中就会昏迷喔。姊姊去游乐园也不敢坐那些游乐设施,应该能顺利昏过去吧?」 「为什么现在的前提是我会跳楼自杀啊!」 「是你自己讲感觉很痛的啊。」 妹妹澪依旧盯著书本,头也不抬地回答雫的吐槽。看著年纪轻轻反应却格外冷淡的妹妹,雫皱起眉头。 假日时漫无目的打发时间的两人在聊天时之所以会提起「哪一种死法最不痛苦」这样惊悚的内容,是因为电视节目中提到了类似的话题。雫没想太多就念出电视播出的文字,正在看书的澪则回以现实观点的感想。如果再加上现在不在场的姊姊那文不对题的感言,就成了水濑家一如往常的情景。 「哎呀~~自杀太可怕了。我宁愿安乐死。」 「姊姊,你是不是把安乐死和自然死混在一起了?你只看字面就乱猜意思吧?」 澪这么说著,阖起书本抬起脸。 妹妹用那双姊妹间唯一相似的圆亮眼眸直视著澪。 「反正姊姊也不会自杀,用不著担心这个。你也不想死吧?」 「当然不想死啊!」 ──自己明明那样说过。 身体动弹不得。 只想牵动指尖就传来剧烈疼痛。雫发出不成言语的惨叫。 好痛,好难受,好可怕。 手臂抬不起来,脚也动不了。 好痛,好难受。 别进来。好恶心。 救救我。 「…………妈、妈。」 「放心。」 女人的声音。不知谁的手触碰额头,温柔地拂过头发。 这一点点的温度也让人好开心。 意识再度沉入黑暗。 ※ 「…………你这个人,个性怎么会这么恶质啊!」 「有嫌疑就要怀疑到底,这是我的兴趣。」 「因为个人兴趣就想杀那样普通的女孩吗!你该不会疯了吧!」 「我很正常。况且我不是出手救她了吗?毕竟里头装的有点像人类啊。」 「完完全全是人类!血液、骨骼和内脏我全都查过了!」 意义不明的争论从身旁近处传来。 那声音刺激朦胧不清的意识,雫微微睁开眼。不远处男人不当一回事地推托,而女人正愤怒地斥责他。每当两人的争执传进耳中,雫就觉得头痛。她愣愣地看向青绿色的天花板。 最近的医院会选用这种对视力有益的壁纸吗?不过就医院而言,装潢似乎又太华丽了些。她转动脖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就在不远处。男人坐在椅子上看著雫,黑长发女性正咄咄逼人地责备他。雫觉得那背对床铺的女性似曾相识,试著在记忆中翻找,但是在她找到答案之前,男人就举起手指向她。 「她醒了喔。」 女人惊觉地转过身,连忙跑到床边。有如在月色下静谧绽放的白花般的美貌,连同性也不由得看呆。雫与宝石般的蓝眼眸四目相对。 「呃……你叫雫对吧?感觉还好吗?」 「……晕晕的……」 「也许是有些贫血吧。虽然伤势已经治好了,但今天一整天就好好静养吧。」 「嗯……」 脑袋还是一片朦胧。雫试著撩起盖著脸的头发,这才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倏地从床上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埃利克和梅亚呢!他们两个怎么了!」 在自己从塔顶往下跳之前,他们应该都还平安无事。雫询问两人的现况,黑发女性却慌张地拉起刚才盖在雫身上的毛毯,裹住雫的身子。 「没、没事的。你先冷静下来。」 「你叫我冷静,我也……啊!呜哇!我为什么没穿衣服啊!」 女人会慌张也很正常。因为刚才躺在床上的雫只是盖著一条毛毯,毛毯下一丝不挂。不过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见状,彷佛完全没兴趣地回嘴: 「为什么?要问你啊。是你自己要变得浑身是血的吧?现场喷得到处都是血,听说让打扫的人很辛苦耶。」 法鲁萨斯国王拉尔斯露出无法判断真实情绪的笑容站起身。雫抬起脸以冰冷的眼神看向来到床边的男人。 「国王大人……既然我还活著,就代表你认输了吧?」 「不一定喔,现在只是暂时保留结论而已。因为你过于即断即决的个性,害我现在被人指著鼻子骂啊。那男人的小命现在也还留著,不过万一你轻举妄动,那可就很难说了。」 再明显不过的威胁让雫立刻就想回嘴。但在雫开口前,黑发女性叹气道: 「哥哥……你还是先冷静点吧。」 听见这句话,雫这才回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她。 坎德拉王城内的转移阵大厅。在那里短短一瞬间瞥见的法鲁萨斯公主正是眼前的女性。面对两名王族让雫感到几分紧张。拉尔斯挑起嘴角笑道: 「我好歹也出手相助,保住了你的性命。话虽如此,我 这个人疑心病非常重,甚至每天都在怀疑送上餐桌的菜色里头是不是加了红萝卜。」 「哥哥……这种话拜托别在外人面前大剌剌地说,真够难为情的。」 「所以说,我还没有相信你。」 「这样啊。请别把我当作红萝卜。」 「然后,你有两个选择。」 男人的手冷不防伸向雫。在雫闪避前,那只手已经扣住了雫的咽喉。雫无法抵抗,发出呻吟。 「!……唔……」 「哥哥!你还想做什么!」 「第一,滚出这个国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过活。至于另一个──」 王的双眸中闪烁著寒光,无所畏惧地笑著说: 「留在我身边,等我有一天看穿你的真实身分。」 拉尔斯抽回了手。呼吸得到自由,雫连连咳嗽,生理性的眼泪自然而然涌现。 但是在眼泪停止前,雫已经伸出手反过来抓住王抽离的手。 雫对睁圆了双眼的拉尔斯说: 「我当然会继续和你拚下去──就来打延长赛吧。」 没有放弃、逃走这个选项。如果能认命在某处度过一生,雫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踏上这趟旅程,所以输赢还在后头。 王对眼神中燃烧著斗志的雫感到惊讶,但随即微笑道: 「那你就试试看吧,向我证明你自己。」 他的话语中没有一丝胆怯。 第四章 望向隔著铁栅栏看见的天空,心中没有任何怀念的情感。 过去有段时间每天都从这座王城看著这片天空,但那景色从来就不曾真正映入眼帘。当时的自己沉醉在彷佛无限宽广的魔法知识中,除此之外的事物几乎不曾真正在意。就连跟在身后的一名少女,也不曾回头看顾。 埃利克坐在窗边看著外头的景色,听见开门声而转头。赫伯向在门外看守的士兵简短交谈后,走进室内,一见到他便说: 「那女孩好像没事了。」 这指的肯定就是雫。在大脑理解之前先感觉到紧绷的精神倏地松弛,但埃利克咽下那份安心,彷佛许久忘记呼吸般吐出一口气。 「是喔?太好了。」 麻痹般停滞的思考渐渐开始转动,血液流过指尖的感觉复苏,但心情依旧一片阴霾。听闻雫从塔顶纵身跳下时的打击,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郁彷佛一直沉淀在心底。 赫伯拉了张椅子坐下。 「虽然你也够乱来了,但那女孩也差不多。像那样挑衅陛下又从塔顶跳下来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就是顽固又不服输。要是惹她生气,我也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事,很可怕。」 决断后的行动力确实是她的优点,但同时也可能是致命的缺点。至今自己只是认为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而已,应该更早一点察觉才对。尽管在坎德拉王城时有梅亚陪伴,但她可是有胆量主动深入禁咒核心的女孩。 听埃利克语气平板的回答,赫伯苦笑道: 「不过,那女孩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陛下说要处决你,也是她无法退让的原因吧。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孩啊。」 「…………」 「总之,那女孩会成为王城的仆佣兼陛下的侍女,说穿了就是方便监视的位子。不过我实在搞不懂,那女孩有什么需要提防的。」 「我也不懂。不过……你知道什么是『界外者』吗?」 「『界外者』?是指『外国人』吗?」 埃利克不知道拉尔斯为何用「界外者」这名词来断定雫是敌人,但看来赫伯也不知道这个字眼的意义。既然如此,也许是仅有王族知晓的机密之一吧。 法鲁萨斯也许是因为历史悠久兼王族本身权力相当大,未向大众公开的资料远比其他国家多。特别是六十年前的狂王迪斯拉尔登基后引发的王族内斗,几乎全属于封印资料。 若要阅览这些封印资料,规定上必须要有王族陪同。但现在直系的法鲁萨斯王族就只有国王与王妹两人。 ──如果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拜托「她」多调查一些吧。 埃利克突然间这么想著。那思考彷佛传给了赫伯,赫伯开口说: 「我说……你该不会又在责怪自己了吧?不过那时候和现在不同。那次事件也一样……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彷佛轻轻触碰了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 尽管感觉到友人的关怀,埃利克还是摇摇头。 「那确实是我的错。」 而且也是已然完结的过去,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法挽回任何事。 ──卡提莉亚纳?迪尔?勒斯?法鲁萨斯已经死了。 杀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埃利克。 ※ 这个世界没有绿茶。 一般名为茶的饮料颜色虽然近似于红茶,但风味比较接近药草茶。 虽然问过埃利克那究竟是用何种植物制成,但埃利克也不知道,所以雫至今还不晓得茶的原料。进入办公室后,雫将装著茶水的茶杯搁在国王面前。 「来,请用茶,国王大人。」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奉茶态度这么随便的。」 「那我要跪坐著帮你把茶水搅拌到起泡吗?」 「搅拌出泡沫是要干什么?故意整我啊?」 「只是文化差异而已。」 雫手拿著托盘无所谓地回嘴。尽管眼前的男人表示不满,但雫也同样满肚子闷气。光是奉茶时加上「请」字就已经是雫的让步了。 穿著平常服装的雫转身远离办公桌时,因为纸团击中后脑杓而皱起眉头。 这团纸是谁扔的不言自明。这房间的主人就只有那一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国王大人?」 「快现出原形。」 「你真的很烦耶!」 雫勉强按捺著心中那股想将手中托盘砸向拉尔斯的冲动。现在的气温就算坐著不动也会不由得冒汗,若还要和这个男人争执不休,简直会教人发狂。 位于大陆中央的法鲁萨斯气候与过去走过的国家全然不同。虽然湿度偏低,但气温特别高。然而王城里的官员们全都面不改色地穿著长袖工作。 唯一的例外只有一个人,就是立于这个国家顶点的男人拉尔斯。他除了接见宾客之外,一律穿著短袖的轻便服装。理由倒不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是方便活动,看起来简直不像一国之主。至于雫,因为拉尔斯允许她自由穿著,现在她穿著平常的服装并卷起袖子。这套衣物据说一度沾满鲜血,现在看不出任何一抹血渍也许该敬佩王城的清洗技术吧。 「国王大人,请问埃利克现在怎么了?」 雫询问至今仍无法见上一面的同伴现况。听说他一度遭到拘禁,但最后并没有被判处重罪。不过他的现况究竟如何,雫依然完全不知情。 拉尔斯听了她的疑问,只将视线往上挪向她。 「我让他在书库工作。最近蕾提太忙,人手不足,他来得正好。」 「请问书库在哪里?」 「不告诉你~~」 「…………」 「真想揍人」这句话涌上喉头,但她将话吞回去,保持沉默。实际上,如果雫真的挥拳相向,对方说不定反而会开心地大喊:「终于现形了啊!」虽然这男人的态度让人气愤,但让他顺心如意更教雫不愉快。 「想找那个男人哭诉也没用。在你露出马脚之前,我会好好欺负你的。」 「国王大人是萨德主义的信徒吗?我不会找他哭诉,尽管放心。」 「萨德是指什么?」 「这个字眼用来赞颂性癖好和我那个世界的文学家萨德侯爵相同的那种人。」 雫故意避开明确的解释如此说明后,拉尔斯回以一句无所谓的「是喔」当作回应。淡蓝色眼眸依旧看不出内藏的情绪。和原本就反应平淡,难以判读情绪的埃利克不同,那是故意隐藏真实想法的眼神。表面上的反应全是拟态的人恐怕不是雫,而是他吧。 总之知道埃利克平安无事,目前这样就很够了。他和雫不同,思路相当聪敏。雫觉得反倒是自己该注意别扯他后腿。 雫如此提醒自己并振奋精神后,伸手指向王搁在身旁的那柄剑。 「国王大人真的是剑不离身耶。那就是传说中的王剑阿卡夏?」 「是没错,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我看你不是人类吧?」 「算我求你,好好跟我交谈行不行?」 每隔五秒就要被怀疑一次,自己总有一天会想把这国王从塔顶踢下去。虽然目前雫的身分是国王的直属侍女,但雫可不想称呼拉尔斯「陛下」,现在的「国王大人」就很够了。另一方面,拉尔斯对严格来说并非臣子的雫似乎也懒得屡次纠正用词,而且他似乎在享受雫因为反抗心而有如刺猬的反应。 拉尔斯伸手抓住收在鞘中的长剑。 「这是阿卡夏没错。人称世上仅此唯一,拥有绝对魔法抵抗力的剑。」 ──一度朝自己劈落的那柄剑。 目睹那剑柄的装饰,雫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感到困惑 。 然而一时之间无法回忆,她只能说出自己所知的事情。 「我记得那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国宝吧?不过我看你就这样时常带在身上。」 「当然要随身携带,这里可是魔法大国。」 拉尔斯盯著文件平淡地回答。雫晚了半拍才理解话中的意义,不禁为之冷颤。 ──魔法技术优于其他国家,拥有众多魔法士的魔法大国法鲁萨斯。 统治这样的国家,需要时当然也要能平定国内的问题。像是能平服国内的魔法士也是身为国王的条件之一吧。初次见面时他毫不留情就拔剑砍向雫,也许是因为对他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手段。雫明白他对日常生活所怀抱的觉悟与自己的程度差异,咽下叹息。 也许是察觉了雫的反应,拉尔斯抬起脸打呵欠。 「不过目前是为了随时能砍死你才带在身边就是了。」 「也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啦。就算没有剑也不会伤脑筋吧?国王大人既然是法鲁萨斯王族,应该懂得使用魔法吧?」 一般而言,魔力无法遗传给下一代,但是当血统太浓就有可能让下一代继承其特质。法鲁萨斯王族在三百年前接纳了魔女之血,成为例外之一。 雫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拉尔斯立刻摇头否定。 「不懂。虽然有魔力,但和这把剑处不来,所以魔法全都交给蕾提。」 「是这样喔?」 「就是这样。虽然我想顺便把所有麻烦的工作全扔给蕾提就是了,特别是这个月之后还有艾提亚庆典……」 拉尔斯一脸无聊地拿起一张文件。上头写的文字雫看不懂,但是「艾提亚庆典」这个字眼她有印象。 「我记得是大陆主神的祭典吧。要做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装饰街道啦,有旅行戏团会来啦,街上摆满摊贩,诸如此类的。虽然冠上艾提亚的名字,但法鲁萨斯没有国定宗教,所以不办祭神仪式。王城只负责发酒给民众,强化周遭的警戒而已。不过安排这些事也够麻烦了。」 「哦~~听起来好像园游会,感觉很好玩啊。」 「园游会?那是什么?听见就会死的诅咒吗?」 「如果真是这样,国王大人为什么还活著啊?不是那样。我以前读的学校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类似的活动,会摆摊卖小吃或表演戏剧之类的。我那时也帮忙制作招牌和烤点心。」 「哦。那正好啊。」 「什么意思?」 雫如此问道,但拉尔斯似乎不打算回答。他在手边的文件上不知写了些什么后,放在一旁堆积如山的纸上头。随后他有如准备考试而疲惫的学生,瘫在桌上。 「话说回来……先是卡提莉亚纳,然后是你。那个魔法士和给他找麻烦的家伙们特别有缘啊。」 「卡提莉亚纳?」 ──之前曾听过这名字。雫还记得在埃利克挺身挡在她与拉尔斯之间时,拉尔斯唾弃般提起这个名字。雫明确感觉到自己的紧张,开口问道: 「请问那个卡提莉亚纳是谁啊?」 恐怕是与埃利克有关的人吧。拉尔斯听了问题,抬起脸──短短一瞬间露出了异样冰冷的厌恶眼神。那眼神令雫倒抽一口气时,王将视线拉回文件堆上。拉尔斯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是个罪人。很久以前就死了。」 拉尔斯没再多说什么。 拉尔斯命令雫退下前,丢给她一个命令:「总之你去把仓库整理好。」 雫边走边向人问路,最后抵达了位于城内偏僻角落的房间。 「这里就是仓库没错吧……?」 她用领到的钥匙进入仓库后,目睹堆满室内的大大小小的木箱,不禁屏息。 「好、好像有很多耶……」 拉尔斯今天指派的杂务是整理这个仓库。据说杂乱地堆放在室内的木箱中塞著各式各样的杂物,从长年没使用过的弃置品到等待报废手续的损坏魔法触媒等。 将这些箱子一个接一个打开,取出内容物检查数量后重新装箱。雫面对这样的杂务不禁发牢骚: 「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 因为自己现在不被当成人类,雫也不觉得拉尔斯会交给她什么重要的工作,但是被迫做些毫无意义的琐碎杂事在精神上相当难受。雫看著手上的物品清单。 「……唉,也许对国王大人来说,让我品尝痛苦就有意义了吧……那就拿出干劲开心干活吧。」 虽然只是整理仓库,就姑且当成解读物品清单的语言学习。雫如此说服自己后戴上手套,首先打开最靠近自己的箱子。摆在入口旁的第一个箱子装著大量的碎裂水晶球。 「呃,这个箱子是水晶球、水晶的球。水晶球一般都是这个大小吗?」 虽然木箱上写著物品名与个数,但内容物有一半以上都成了碎片,难以计算。不过相较之下勉强维持原型的水晶球尺寸与禁咒核心差异不大。雫首先确认木箱上标示的个数与手上清单的个数是否相同。在清单与箱子双方都用笔做上记号后,开始著手清点下一个箱子。下一个箱中装著陈旧的烛台,同样清点数量。 这样的作业持续了四个小时后,翠绿头发的少女敲了敲门走进室内。 「主人,请休息了。」 「啊,梅亚,谢谢你。」 不愧是魔法大国的王城,一眼看上去摆明就是魔族的少女走在城内好像也没人会吓一跳。梅亚穿著有如女仆装扮的围裙,用她带来的水壶为雫倒茶。 两人并肩坐在空箱上头。雫喝了口冷茶感到一阵舒畅,梅亚担心地看著她。 「主人,我也来帮忙吧。」 「谢谢,不过我没问题。这个工作其实满好玩的,看看箱子里装著什么也很有意思。」 从最近才搬进来的杂物到堆放在此大概已经好几年的物品,每当打开木箱就能看见各式各样的用品。光是这样就满有意思了,还能或多或少增进对单字的熟悉度。 「总之我会先努力到可以让国王大人咬牙切齿的程度!你尽管看著吧。」 雫跳下箱子,举起紧握的拳头。梅亚对她露出担忧的笑容。虽然自从两人立下契约,雫总是让她担忧,但整理仓库没什么危险性可言。雫指著整理到一半的其中一个箱子。 「比方说那个,里头装的好像是以前的庆典使用的装饰。从搬进来的日期来看,好像已经十五年没用上了。拿出来清理后,应该也能在今年的祭典上使用吧?」 当雫对庆典显得有些兴趣时,拉尔斯会说「这样正好」,指的大概就是这回事吧。箱子里头装著大量的细致锁链与花瓣状的陶制装饰。虽然雫还没看过所有箱子,但应该还有其他庆典用的道具。 梅亚也跳下箱子,探头看向雫所指的木箱。 「……好像纠成一团。」 「别担心,我会小心解开的。况且万一弄碎了,还真不晓得国王大人会怎么说。得小心谨慎──」 就在这时,仓库门发出喀嚓声响开启了。 雫转头一看,与穿著魔法服的男人四目相对。年约四十五岁,眼神格外锐利的魔法士。那男人臂弯中揽著一个木箱,发现雫与梅亚后脸色大变。 「你们是谁?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奉命来这里整理物品。是陛下指派的。」 毕竟是陌生的对象,雫也尽可能以礼貌的语气回答。一旁的梅亚低头行礼。 撇开相貌平凡的雫不谈,梅亚的绿发似乎让男人明白了两人的身分。他表情中的紧张消失,一脸烦躁地咂嘴。 「你就是传闻中的那女孩啊……整理 这种事看过箱子的标示就够了,不要随便乱碰。」 「要是偷懒,可能攸关性命啊……」 拉尔斯的命令是:「打开箱子清点内容物,重新装箱。」若是雫以外的人,也许只要检查箱上的标示,但她可没有这个选项。虽然雫没有真的问过拉尔斯,但就他的个性来看,恐怕不会放过雫吧。 男性魔法士听了雫的理由,露骨地面露不悦。 「愚蠢至极。让你这种可疑人物触碰,才会对陛下造成麻烦。」 「我有带手套。」 「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扯开嗓门斥责,但雫依旧一派平静,反倒是一旁的梅亚不知所措地来回看著男人与雫的脸庞。男人再度开口,但听见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转而撂下话: 「真是浪费我的时间。不愧是那个骯脏的魔法士带来的家伙啊。」 「骯脏?」 在雫询问那是指谁之前,男人已经推开门走出仓库。他前脚刚走,另一个男人便探头看向仓库内。埃利克的友人赫伯露出担忧的表情。 「咦?雫小姐?怎么了吗?怎么好像听见吵闹的声音。」 「没什么,只是稍微被怀疑而已。没事的。」 如果赫伯没来,也许已经演变成麻烦的口头争执,不过这次平静收场了。毕竟雫之前在王城内引发那样的骚动,会招人反感也是理所当然吧。 赫伯身旁揽著一个包袱,听了她的话而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魔法士之中也是有些个性偏激的人……那家伙名叫迪鲁盖伊,是个嘴巴满啰嗦的家伙。听说他想当下一任的魔法士长,对人也特别严厉。」 「哦~~原来是这样。」 那样的人自然会对规矩特别注重吧。虽然这国家的顶点是那副德性,但如果所有人都像他那样,国家肯定会垮掉。雫将迪鲁盖伊的个性问题放一旁,转而询问更让她介意的事。 「那个,刚才那个人说我是『骯脏的魔法士带来的』……这里有排挤其他国家来的魔法士的风气吗?」 带雫来此的魔法士自然是指埃利克,但那样的形容让雫无法与埃利克联想在一起。毕竟这里是魔法大国的宫廷,其中应该也有一些人以特权阶级自居吧──雫原本这么想著,却因为赫伯的表情霎时间蒙上阴影而睁圆了眼睛。 他试著挤出苦笑却失败,眼神流露哀伤。 「因为埃利克以前在这王城待过……知道当时发生的事件的人们之中,有些人还是对他不能谅解。」 「当时发生的事件?」 雫这么追问,但目睹赫伯苦涩的表情便咽下更深入的问题。那似乎并非能让人轻易触碰的过去。况且现在当事人也不在场,不该过度追问。雫这么想著,转换话题。 「赫伯先生,我可以问一下吗?这些装饰……有什么不拿出来使用的理由吗?」 「喔,这个啊,我想应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大概只是存放在这里久了就忘了。这房间里也会摆些预定报废的东西,不过那种物品都会定期清理才对。留了好几年的,就只是一直堆放在这里的用具吧。」 「哦~~所以说只要得到国王许可就可以用的意思吧!」 虽然这应该是最艰难的一关,但明天就问问看吧──雫将这决定暂且搁在脑海角落,这时赫伯将他带来的包袱递给雫。 「这个,陛下要我转交给你。他要你明天穿这个去找他。」 「嗯?我记得他说过服装随便我穿啊,是怎么了……」 雫看著那包袱,满心都是不好的预感。 老实收下包袱的雫在隔天就彻底体验到那股预感的意义。 ──侧腹痛得快抽筋了。 到底已经像这样跑了多久?雫左手按著腹部,只凭著意志力鞭策几乎没有感觉的双脚向前摆。喉咙乾渴得异常难受,心脏跳得彷佛即将破裂,那痛楚几乎教雫瘫倒在地。 沿著城墙内圈铺设的小径。她跑过两侧有树木的和缓弯道。 雫跑进城墙转角暗处时,感觉自己抵达了极限,摇摇晃晃地走向树荫下。手扶著树干蹲下身子,无声地把胃中的内容物全部呕出。也许是察觉她没跟上来,从小径另一头回到这里的男人问道: 「已经不行了?体力真差。」 拉尔斯不是傻眼也不是鄙视,只是冷漠地这么说了。雫听了,口中再度喃喃念著:「开什么玩笑……」 ──昨天赫伯转交给雫的衣物是一套年轻士兵用的麻制衣裤。 早上依照指示穿著那套衣物来到办公室后,国王拋出一句「该跑步了」便带著她来到中庭,随后不知为何就这么直接开始挑战王城内圈慢跑三十圈。 「差不多……要死了……」 也许是因为来到这世界后时常四处奔波,体力已经比之前增进许多,但终究还是有极限。长跑原本就是雫最不擅长的体育项目,再加上必须配合拉尔斯异常快速的步伐,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 蹲在路旁的雫抬起脸看向一脸无所谓的男人。 「这也是……侍女的工作?」 「不是。我只是想测试你的体力而已。」 「…………」 真想揍他。尽管打从心底这么想,但雫已经没有挥拳的力气。雫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汗水不停地滴落在脚边的草丛。拉尔斯拾起落在一旁的大片枯叶,放在沉默的雫垂著的头顶上。枯叶就这么一片片堆积在无力抵抗的雫的头顶上。 「不过比想像中还普通啊,简直像人类一样。」 「因为真的就是个普通人……」 就在拉尔斯要将树枝放上那堆落叶时,雫长长吐出一口气,枯叶全部自头顶滑落。 「喂,你做什么啊?」 「只是呼吸就要挨骂喔……真是莫名其妙。」 经过短暂的休息,至少取回了能开口说话的余裕,但体力依旧几乎见底。雫用手支撑在树干上,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拉尔斯反应平淡地说: 「我也还有工作。今天再跑个两三圈就放过你吧。」 「还要再跑喔……」 「还没办法确定你现在不是在演戏。」 雫在心中对疑心病重的国王的背影猛踹,同时摇摇晃晃地再度迈开步伐。 但是抵达极限的身体只能拿出步行般的速度。大概是觉得把雫拋在后头就失去监视的意义,拉尔斯走在雫的前方。 正在慢跑锻炼的两名士兵迎面跑来,看见王与雫便低头行礼后错身而过。其中一人露出的灿烂笑容彷佛看见一对感情要好的男女,另一人则是对雫露出真心感到同情的眼神,不过雫没有多余的精神反驳,只是将模糊的视线指向男人的背影。 「国王大人,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终于愿意表明身分了?」 「现在没力气跟你吵这个。那个,我昨天整理仓库时找到了好像是祭典用的饰品,那个只要清理乾净就能用吗?」 「我给你的命令是整理,不是思考怎么用。」 「那如果是我以外的人来问你,你会答应吗?」 回答前有一瞬间的空档。王直视著前方回答: 「也没什么禁止的理由。」 「那就好。真的很谢谢你。」 既然是可以使用的道具,整理起来就更有意义。拉尔斯转过头来看向雫,脸上摆著孩子气的不甘心,但立刻就将头转回前方。 两人来到城堡的后方,在城墙与杂木林之间的小径吃力地前进时,雫伸手指向视野左方位于森林中的白色建筑物。 「国王大人,那是什么啊?」 刚才每跑一圈就让雫 感到好奇。宛如神殿壮丽的建筑物,但建筑本身尺寸不算大。小屋般大小的四方形建筑物没有窗口,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也看不到门。 拉尔斯循著雫所指的方向,看向那座建筑物。 「那个喔,那是王家的陵墓。历代国王与皇后的棺材都摆在那边。」 「喔……是棺材,不是骨灰坛喔?这个世界都习惯用土葬吗?」 「一般而言都是土葬。不过那边没有把棺材埋进土里,只是清理乾净放进棺材而已。」 雫迈出几乎使不上力的腿,听著国王的回答并点点头。 记忆中拉尔斯是第三十代的国王。那么单纯来计算,安置在里头的棺材数量应该少于五十八个吧。若是骨灰坛还另当别论,那种大小的建筑物大概摆不下多达五十八具的棺材,在地底下肯定有更宽敞的安置空间才对。 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世界没有幽灵,雫对白色建筑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国王大人总有一天也会被摆在那边吗?」 「大概吧。里头也差不多该拓宽了,棺材实在是占空间。」 「火化到只剩骨头就很省空间喔。在我的国家都这样。」 「不行。如果把火葬变成惯例,遭人毒杀时证据可能会被湮灭。」 拉尔斯回答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在那瞬间雫差点就听漏了。但她随即因为惊悚的内容而差点跌倒,抬起脸看向走在前头的男人。 ──国王终其一生都暴露在这种危险之中吗? 对她而言简直是超乎现实的处境,但是对这男人而言,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吧。 雫自然而然揪起眉心。虽然雫对拉尔斯依旧全无好感,但是撇开雫个人的反感不谈,环绕拉尔斯的常识对雫而言有种无法轻易接受的窘迫。雫无意识间深深叹息,国王大概是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向少女。 「怎么了?还有力气讲话就继续跑啊。」 「我跑就是了,萨德王。」 不过还是得先解决自己的处境,雫没有心力对拉尔斯怀抱什么多余的感想。无论对雫或对拉尔斯,那都是不必要的。 ※ 成为王城的佣人后过了一星期。雫的一天从早上起来打扫办公室开始,在那之后为国王奉茶,完成杂务类的小任务,同时接受谜样的试炼。得以离开拉尔斯身边后,从下午到晚上都在整理仓库。 从其他国家来此,进城之后就从塔顶跳下来,最后还因为国王亲自下令而成为侍女的谜样少女。其他侍女起初虽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雫,但因为拉尔斯对待雫的态度,她们似乎都认为雫是「国王特别中意」才会把她留在城内,也因此众人都不对雫有超过必要的接触。实际上,拉尔斯并非对她有什么好感,反倒是当作天敌一样看待。不过真要解释只会造成麻烦,雫也选择沉默。 这一天,雫同样受到拉尔斯莫名其妙的质疑后,被扔进了护城河。雫先是回到房间更衣,随后拖著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向仓库。 「总之先继续整理剩下的箱子,结束之后把饰品拿出来清理乾净……」 虽然置身于令人生厌的处境,但因为有自己的目标,勉强还能支撑下去。雫在脑中一一清点剩余的工作细项时,突然发现迎面而来的侍女露出厌恶的眼神看著她身后。 循著那视线看过去,在走廊的另一头发现了熟悉的身影,让雫又惊又喜。 「埃利克!」 原以为是自己看错,但那毫无疑问是他本人没错。他并非旅人的装扮,而是穿著宫廷魔法士般的整齐服装。他见到雫拔腿迎面跑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雫在他眼前紧急煞车。虽然只是分开短短几天,但抬起脸看向那蓝色眼眸,安心感便瞬间充满胸口。雫犹豫著该说些什么──但首先还是低头道歉。 「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 有很多话想说,但雫认为在说出口之前得先道歉才行。雫将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安心转变成断断续续的言语。 「因为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不过,你平安真是太好了。啊,我听说你现在正在书库工作……」 「你好像也没事啊。」 语调的温度比想像中低。平淡的反应就他平常的个性来看,还在预料范围内,但起伏超乎想像的平坦。虽然觉得有点反常,欣喜的雫仍紧接著继续说: 「也许你也听说了,在那之后我受到国王大人的监视,在城里工作。梅亚也在我身边,有时候也会一起散步……」 这时雫阖上了嘴。 她刚才感觉到的反常气氛已经化作埃利克的凝重视线,压在她肩头。 她抬起脸凝视青年的双眸。 「埃利克?」 青年没有回答。 自他口中冒出的是疲惫的叹息,不久后才听见带著一抹苦涩的说话声。 「听说你从塔顶跳下来。」 「……这个嘛……」 雫以为他大概要责备自己的鲁莽,便缩起肩膀。 她完全不觉得那是值得夸奖的行为,挨骂也是理所当然。 但那不算是毫无意义。当时情况攸关的不只是自己,也包含他的命运,那就更别无选择了。她不想受到强权压迫而认输,但也不会以这个理由来辩解。那是自己想这么做才选择的结果。 所以雫只是将预料中的斥责当作自己应该背负的结果。 然而,传到耳中的──却是全然无关的话语。 「你会那样做,是因为有我在吧?」 「!不是,是因为……」 雫寻找著回答。 但是在找到之前,青年的话语声沉沉坠地。 「──我来当你的旅伴,也许真的是个错误啊。」 厌恶自身的话语,有如诵读文字缺乏抑扬顿挫的话语声。 同时也像是回顾过去而悔恨的疲倦声音。 雫因为从未预料的一句话而愣在原地。埃利克的蓝色眼眸蒙上阴霾,看起来几乎泛黑。 藏著无可奈何与几许伤痛的眼神。那眼神扫过雫之后──突然拉向远方。留下呆站在原地的雫,青年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胸口彷佛灌了铅一般沉重。雫在脑海中再三反刍他拋出的话语── 「……呃,那怎么可能嘛!」 回过神来,雫扯开嗓门大喊,吶喊声回荡在走廊上,但埃利克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她凝视著青年离去留下的空荡荡的走廊。 前方彷佛通往她所不知道的过去。 第五章 ──那发生在只有两人一起旅行的时候。 本日课程告一段落后,埃利克看著雫摊开的书本与活页簿问道: 「你现在在做什么?」 「整理有关超过两千年前的文章的报告……这里提到的是对文字的批评。」 「批评文字。」 这字眼似乎让专门研究文字的埃利克十分好奇。雫苦笑著继续说: 「书的这个部分大致上是这样批评文字──学习文字会让人依赖人写下的文字而变得健忘。因为那并非试图回想起自己内在的记忆,而是想藉著外在的文字回忆。」 雫用笔尖敲著活页簿。 「书上的文字永远都只是同样的文字,当人误解文意时就需要作者解释。所以人写下的文字只是真正拥有灵魂的话语所留下的影子,不是话语本身。简单说是这样。」 「……原来如此。不是没有道理。」 雫原以为埃利克会反驳,但他只是感到敬佩般点点头。青年指向雫翻开的书籍。 「而那句话也是透过书籍才流传到今天。」 「就是这样。」 两人四目相对并苦笑。批判文字的内容透过文字流传至今,让两人感到同样的讽刺。不过两千年前写下这批评的人恐怕在当初就心知肚明了吧。埃利克将手放在自己的书本上。 「简单说,语言的优缺点都在于它只是一种道具,用来表达认知者的思维。关于个人的记忆,我想那段批评写的确实没错,但更宏观来看,『口语传承』与『文字纪录』同样有其优劣。要用口语传承传递知识有极限──所以,人不该太过依赖道具而疏于自己的钻研,大概也有这层意义吧。」 「道具啊……」 「嗯。虽然写下的文字永远都是同样的文字,但这也是一种优点。因为这样,比口语传承更持久,而且比较能保持原状。口语传承的特性大致上相反。而且说到遭到误解的可能性,口语传承也不例外……毕竟语言本来就有缺陷。」 埃利克的解释十分复杂,听著听著思绪彷佛要开始打结。不过既然埃利克愿意参与这个话题,雫便像在上课般一面做笔记一面问道: 「缺陷?不是很方便吗?」 「很方便,但是有其极限。这一点不能忘记。」 他如此说著,拿起雫摆在桌上的橡皮擦,拿到雫眼前说道: 「这是什么颜色?」 「白色。」 「嗯,我看起来也是白色。不过这真的代表你和我看见同样的颜色吗?」 「……唔?这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实在无法理解。雫皱起眉头问,只见埃利克微微苦笑道: 「简单说,假设我的眼睛看见的其实是『红色』,但我却认为『红色』应该要用『白色』这个词来描述,在这个状况下,这个小东西是『白色』,在我眼中看见的虽然是『红色』,但是我们说出口的都是『白色』。」 听埃利克举例解释,雫晚了半拍后拍手惊叫。刚才搞不懂的疑问顿时消失。 「喔喔!是这样啊!也就是字词的意义在每个人心中都可能不一样的意思吧。」 「对。不过我们既然无法直接窥见对方的内心,要确定彼此使用的语言意义是否有出入,就必须使用语言来确认。同时只要以语言确认,就无法完全否定彼此之间的语言意义有差异的可能性。」 蓝色眼眸绽放思辨的光芒。青年的声音平铺直叙地响起。 「所以,无论是用说的或是用写的,语言要毫无出入将原意完全传递给别人──是不可能的。」 ※ 「人跟人的沟通真是困难啊……」 雫清理著陶制的花饰,喃喃说道。 虽然现在置身于原以为可能找到线索的法鲁萨斯王城,但目前完全没得到有关回到原本世界的线索。 别说是寻找线索,与埃利克尴尬地离别后已一整个星期没见上一面,反倒是仓库已经整理得整整齐齐。整理了装在里头的物品,将箱子按照收纳年代与内容物的类别重新排放。在无数木箱的环绕下,雫取出庆典用的饰品。 饰品装在三个箱子中,分别是挂著陶瓷花瓣的金制锁链、花朵造型的蜡烛钵以及以金线刺绣的五彩纱帘。其中纱帘似乎施加了防止劣化的的魔法,不过其他饰品的隙缝间都堆满了尘埃。雫手拿著小拂尘清理尘埃,同时品尝著某种无法释怀的心情。 「看来还是得再道一次歉,之后重新谈谈吧……」 埃利克那句「我不该跟著你一起旅行」,肯定是源自于雫的鲁莽行动。对此雫确实也感到歉疚。不过,埃利克的反应看起来不像是只因为鲁莽而生气。 那也许和他过去待在这座王城的往事有关。虽然雫不打算深入追问他的过往,但不管他过去发生过什么,雫还是认为他愿意陪伴她一起旅行是她的幸运,所以一定要把这个想法传达给他。 「好了,大概就像这样吧!剩下只要让这房间稍微换气……」 雫摊开饰品,推开仓库门,觉得这样能让室内飞舞的尘埃消散,但是当她看见从走廊上靠近的人影,不禁有种想关上门的冲动。 穿著魔法服的迪鲁盖伊同样看见雫的身影而感到吃惊──随即转变成厌恶的表情。 「你又在里头乱搞了吗,小鬼头?」 「这是我的工作。有事来仓库的话请进。」 迪鲁盖伊拿著需要用双手环抱的箱子,大概是要把废弃物拿到这里放吧。雫这么想著从门前让开,但男人轻哼一声说道: 「我没什么事。居然就这样待在城里,看来你和那男人一样恬不知耻啊。」 「我的脸皮算厚没错,不过请别把我的厚脸皮拿去评价埃利克。」 雫冰冷地说道。虽然和这个人只是第二次见面,但雫打从一开始就明白对方根本不打算沟通。迪鲁盖伊对她投出嘲笑的眼神。 「事到如今,就算不把你的无耻算在那家伙身上也没有差别。毕竟那家伙可是触犯禁咒禁忌的魔法士。」 「禁咒……?」 那危险的字眼让雫眉心微蹙。禁咒几乎是所有魔法士的共通忌讳,而埃利克本身也不例外。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虽然雫感到不解,但迪鲁盖伊就在眼前,雫立刻敛起表情,拿著报告书来到走廊,关上仓库的门。 「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办,剩下的请自便。」 关于这次的仓库整理,除了陶制花饰之外,还有其他令雫介意的问题。既然对方故意来找麻烦,自己别搭理才是上策。雫在男人的瞪视下离开了仓库。尽管感到视线直刺在背上,她还是一次也没回头,就这么前往厨房。 「况且在这城里已经有一个老是故意找麻烦的人了……」 那个人──拉尔斯究竟要到何时才会心满意足?在他承认雫只是个普通人类之前,雫是否能顺利撑过去,雫自己也没什么自信。虽然雫也想改变现况,但在对方接二连三的连环攻势下,雫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话说回来,法鲁萨斯王不愧是继承王剑的剑士,身体锻炼得相当精实。每当他以各种手段折磨雫时,大概都在一旁做同样的事,但雫从没见过他因此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一般的文科女大学生与国王身为剑士的体能本来就无法比拟吧。雫也想著总有一天要让他尝尝苦头,但就这样的差距来看,要在体能上胜过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雫在厨房做了「某种东西」后带著前往办公室。 正在处理文书工作的拉尔斯看著雫手拿的盘子,疑惑地抬起脸。 「那是什么?」 「我的世界的甜点。」 烤成诱 人金黄色的松饼散发著甜美的香气。雫将表面涂满了奶油的甜点连同盘子一同放在拉尔斯面前。国王眯起了眼睛,盯著那近乎正圆形的松饼。 「是你做的?」 「没错。里头只加入了恨意,请安心享用。还是要我先试毒?」 「怎么看都是用面粉做的吧。试毒就省了。」 拉尔斯这么说著拿起餐刀,将膨起的松饼切下一块送进口中。雫专心注意著他的反应,但为了保持态度自然,便将报告书举到眼前。 「关于国王大人指派的整理仓库任务,大致上已经完成了。整理之后清点个数,按照收纳年分排列。收纳的器具大部分都和箱子的标示相同,但是魔法废弃物的个数不合。在这份报告书上已经订正为正确数字──」 雫的眼神飘向拉尔斯。王以优雅的动作品尝松饼后抬起脸。 「你放了红萝卜啊?」 「为什么会知道!」 「太明显了。有红萝卜的味道。」 「我只放了小指头大小,还磨成泥耶!」 「别小看我。你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 没想到第一口就被识破,雫不甘心地低声说著。国王竟然会这么快就察觉里头放了他讨厌的红萝卜。原本打算在国王吃了大半后再揭晓谜底,这下计画全都泡汤了。雫失望地垂下肩膀。 「况且你平常没事就瞪著我,突然做甜点送上桌来摆明就是要我怀疑。如果想报复,就多动脑使一点诡计。」 「不够坏心眼真的很抱歉!」 「真是的。下次好好改进。」 拉尔斯如此说完,又将下一块送进口中。那情景让雫愣了半晌。 为什么明知放了红萝卜还要吃?只见他一脸无所谓地咀嚼,直到松饼剩下半圆,这才放下餐刀将盘子推向雫。 「受不了了。剩下的就你吃吧。」 「你其实没那么讨厌红萝卜吗?」 「虽然讨厌,但毕竟上次吃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原本以为现在吃得下,但还是受不了。」 「吃第一口就放弃不就好了?」 雫其实已经做好了整个盘子飞向她的心理准备。雫显得有些失望,随后便放上报告书并撤回盘子,挪到一旁的桌上开始品尝剩下的松饼。在口中漾开的是甘甜与松软,至少她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红萝卜的味道。雫就这么将剩下的松饼全装进自己的胃。 拉尔斯读著报告书的同时观察雫的模样,在她吃完时开口问道: 「──喂,在你的世界,你们认为人的精神是什么?」 「精神?怎么了啊,突然问这个?」 「你回答就对了。又想下护城河游泳了吗?」 「请等一下!我回答就是了。」 那如果成为每天的例行公事,身体绝对吃不消。雫连忙切换思路,陷入短暂的沉思。她反过来问拉尔斯: 「在这个世界上,一般认为人是由肉体、精神与灵魂三个要素构成的吧?你是指这方面的问题?」 「你晓得的还真多。这只有一部分的学者和魔法士知道。」 「是埃利克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你没必要介意这边的常识。」 了解问题的前提后,雫更进一步思考。既然他说「在你的世界」,他想问的就是原本的世界独有的想法吧。面对这单纯但困难的问题,雫沉思了好半晌,这才整理自己的思考并开始回答: 「在我的世界,在不同的学问中,研究精神的方式也不同──比方说,某个领域将精神主要视作人与肉体的关系,从这个角度去研究。脑……你知道脑吧?」 「知道啊。装在头颅里面的玩意儿吧?思考的器官。」 「就是那个。在我的世界,透过研究肉体的一部分,也就是研究脑这个器官来分析感情发生的机制……简单说,研究当脑中产生什么样的物质会让人产生特定的感情或感觉。研究的结果,可以透过服药等方法控制物质的成分以治疗精神上的疾病。」 听著雫这番话时,拉尔斯的表情可说是目瞪口呆。雫对著双眼圆睁的男人露出苦笑。 「你是说,感情是源自于物质?」 「是的。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血和肉也都是物质,人类本身就是由物质所构成。」 这是无可颠覆的大前提。拉尔斯一瞬间露出无法接受的反应,但察觉雫的视线便瞬间敛起表情,只说了一句「继续说」。雫微微点头说道: 「但是这类物质层面的机制是近年来才一一揭开,现在还有待更进一步的研究。另一方面,在其他领域像是宗教学和哲学等人文科学也在研究人的精神。这方面的研究有超过两千年的历史,也像这个世界一样讨论何谓灵魂。我的专门领域在这边。」 「当领域不同,灵魂就不算是物质了?」 「不晓得。也许只是还没找到作用相当于灵魂的物质而已。在我的世界,灵魂只是概念上的存在,这种想法比较主流。」 「灵魂确实存在,也有消耗人的灵魂,藉此得到强大力量的禁咒。」 「……嗯。」 确实以前曾听埃利克说过「使用人的血肉为触媒的禁咒」。虽然这是第一次听闻使用灵魂的禁咒,但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值得讶异吧。就像坎德拉那次事件所证明的,在这个世界灵魂确实「存在」。 「至于国王大人询问的精神,在我学习的领域,随时代与研究者的不同,有著许多不同的定义……老实说我不记得全部的理论,也很难一一解释。」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那是让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 毫不迟疑的回答。拉尔斯并未讶异,但表情略有变化。 男人用彷佛能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直视著雫,然而雫不会因为那道视线而胆怯。她只是稍稍垂下黑眼睛,但那并非因为害怕眼前的国王。 「我认为让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除了精神外别无其他。知性或理性、感情、意志……怀有这些要素,正是人类才拥有的可能性,而这些要素运作时的状态才叫作人类……难道不是吗?」 「但人之外的动物也有感情和意志吧?」 「但是没有理性。是否遵循理性行动是另一回事,理性的有无就会影响感情与意志。所以在理性与感情之间摇摆困惑,或对自身的意志怀有自尊──我认为都是人的一面。」 「那么没有理性的人类就是动物了?」 「如果放弃自己的理性,那就不算是人。」 听了少女称得上辛辣的断言,拉尔斯愉快地笑了。虽然雫不知道他究竟在开心什么,但他心情似乎相当好。王敛起笑容,用挖苦般的眼神看向雫。 「不过你那么重视的心情,按照你刚才说的,只不过是物质构成的吧?但你却遵循著两千年前的做法。在没有魔法也没有灵魂的世界,持续那种研究有什么意义?」 这问题绝非讽刺,但也无法忽视。 假设真能回到原本的世界,雫恐怕还是得继续面对这个问题吧。所学何用?反覆议论没有解答的问题究竟有何意义?也有人问:人体的奥秘不是透过生物化学逐渐揭开谜底了吗? 但是雫笔直地注视著拉尔斯,眼神中不带著好恶。 「国王大人……『原因』总是有很多啊。就算感情真的只是物质所组成,那也只是在人体内的原因之一。人因为何事会有什么思考或产生什么感觉,那是另一个问题,所以人其实还充满了许多谜题。学习很有趣,我也不打算放弃──况且,派不上用场的事物不是特别有趣吗?」 就算以徒然收场也 很有意思。雫觉得这样的人生亦有其美丽之处。 和埃利克聊天时特别有这种感觉。人的思绪竟可以如此复杂却又如此率真,而且细致地扩展至深远之处。每当知其一,便感受到其无穷无尽。雫现在还只是站在真正的学问的入口处,尽管如此,现在已经非常教人兴奋了。 拉尔斯注视著如此坦言的她。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这样的家伙啊。」 「这样的家伙,指的是什么啊?」 王递出一份文件当作回答。她回到办公桌前,将文件拿到手上。 「仓库整理工作好像结束了吧?这是你的下一个指令书。」 「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虽然文件上散落著数个认得的单字,但整体来看完全读不懂文意。拉尔斯喃喃说著:「你这家伙真麻烦。」改以口头下达指令。 「虽然试了不少手段,不过你一直没露出马脚。我决定让你试试其他工作。」 「其他工作?」 国王指向窗口可见的城墙。 「算是奖赏你找出了怀念的装饰──从明天开始,你也参加庆典的准备工作。」 以大陆主神艾提亚为名的庆典每年一次在全大陆盛大举行。 虽然各地的庆典风情不同,但大致上都是舞蹈或饮酒等让人暂时远离日常生活的活动。雫受命以王城一员的身分参与庆典的准备工作,在活页簿上整理工作要项。 「负责装饰和准备要发放的甜点啊。」 王城方面在庆典时的主要工作是首都整体的戒备,但除此之外似乎还会将酒分发给民众。不过拉尔斯认为「只有酒的话没办法让女人和孩童都享受到」,于是之前便在考虑准备其他餐点一起发放。这个工作会落到雫的手上,大概是因为她在原本的世界有参与园游会的经验,再加上做了红萝卜松饼想陷害国王。 平稳悠哉的午后,雫坐在中庭的树荫下沉思。穿著女仆装的梅亚坐在她身旁,将篮子揽在身旁。受命负责协助的赫伯说: 「要是太勉强,我帮你拜托别人吧?况且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 「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但我觉得拜托别人就算是认输了!而且预算也很充裕,我会加油的!」 如果受到拉尔斯直接的连续磨练是第一关,这肯定就是第二关。幸好之前清理的饰品也都有了意义,雫从摆在身旁的小盒子取出陶制蜡烛钵。 「首先要订做符合这个尺寸的蜡烛……啊,魔法的照明会不会比较好?」 「有触媒就能做喔。若是这个程度的魔法照明,有水晶的碎片就够了。」 「哦~~!你说的水晶,那些废弃的水晶可以回收再利用吗?我记得仓库里头有个箱子装了很多啊。还是说真的不能重新使用?」 这也是雫感到好奇的其中一点。赫伯轻声一笑向她解释: 「那些只是品质不够高,没办法用在研究等方面,但其实一次也没用过喔。如果要拿来制作照明,应该正好吧。」 「太好了!那我去问问看能不能用。」 在造型有如盛开花朵的蜡烛钵中点亮光芒肯定会非常动人吧。雫充满期待地在活页簿上做笔记。 「还有剩下水晶真是幸运。放在那边未免太浪费了,一定也有人想要回收再利用吧。里头的数量比箱子上的标示少喔。」 「……咦?你是说废弃水晶的箱子?」 「对啊。还有其他废弃物的数量不太合,我已经提出订正后的报告书了。」 雫嘴巴上如此说著,思绪已经飞向接下来要制作的甜点。赫伯微微皱著眉头。 「雫小姐,你是说……」 「──你们两位都在这里啊。」 听见响亮的女人说话声,两人都转过头。从建筑物走向中庭的人影是穿著纯白魔法服的王妹。赫伯连忙单膝跪地,雫与梅亚也立刻站起身低下头。面容姣好的蕾提希亚来到三人面前,以无所谓的态度命令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坐下。」 优雅的举手投足与落落大方的态度,确实有著王族的气氛。雫在树荫下坐下,心中想著:如果不是她哥哥,而是由她来当女王就好了。 「蕾提希亚大人,您不是因为坎德拉的事件正忙得分不出身……」 「是没错,不过从哥哥口中得知让人介意的问题。雫,听说废弃物品的数量不合?」 「啊,是的。纪录和内容物的数量有一点出入,差最多的是水晶球就是了。」 其他箱子顶多就是少了一个,只有水晶的箱子中缺少的数量多达十二。听雫这么一说,蕾提希亚与赫伯纷纷脸色一沉。赫伯对不了解状况的雫说明: 「那个,雫小姐,放在那边的水晶虽然有看不见的裂痕等品质较差,但终究还是足以存放在王城的贵重品,所以就算是废弃品也不能随便拿出去,仓库也是为此才上锁管理。如果有人未经许可就使用,那可是必须受惩罚的。你说数量不对,会不会是你数错了?那些水晶几乎都裂开或碎掉了吧?」 「这个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但是数量不会错的。因为我在数的时候有把那些水晶都拼凑起来。对吧,梅亚?」 「是的,没错!」 「呃……拼凑起来……咦!」 雫心里想著万一敷衍了事可能会被拉尔斯教训,所以当时近乎赌气地将碎片一一重新拼凑起来。当然水晶已经碎裂,使得拼凑出的数量可能有误差,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差到十个以上。 听了雫的解释,两人表情若有所思。不久后,蕾提希亚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总而言之,赫伯,这件事你别声张,私底下开始调查。」 「遵命。」 赫伯立刻站起身,敬礼后朝著王城的方向奔跑。 当现场只剩下王妹,尴尬的气氛让雫有种想说「那我也去帮忙调查!」的冲动,但这样未免太失礼了。在雫寻找著话题的时候,蕾提希亚的视线停留在雫身旁。 「那个花灯钵,是你找出来的吗?」 「啊,不好意思。我想说在这次的庆典上用……」 「没关系。真怀念啊。这些啊,是父亲为了母亲叫人制作的,在母亲过世之后就收了起来……我都忘了有这些东西。」 蕾提希亚以白皙的手指捧起蜡烛钵。怀念过往时光而眯起的蓝眼睛看起来美丽动人,但眼眸中的寂寞更是明显。在这个时代,她的亲人就只剩下拉尔斯一个人了。雫回想起这件事,连忙伸手指向梅亚手中的篮子。 「那个,如果不嫌弃,要不要尝尝看甜点!我带了预定要发放的点心试吃品来喔!」 「点心?」 身穿围裙的使魔少女从她带在身旁的篮子中一一取出甜点。 饼乾和形状不同的玛德莲蛋糕等以面粉制成的甜点排在眼前,蕾提希亚睁圆了眼睛。 「这些都是你做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异世界的甜点。」 「材料都是借城里厨房现成的,不过食谱是来自我的世界。」 看著压成花朵状的饼乾,蕾提希亚的眼神散发著兴奋的光采。就雫所知,这个世界似乎少有装饰甜点的想法。王妹轻咬一口后,神情转为讶异。 「好吃……!味道很棒呢,雫!」 「谢谢称赞。我在犹豫该选哪一种甜点发给大家。」 雫递出盛著玛德莲蛋糕的盘子。蕾提希亚选了一口大小的品尝,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她立刻握紧拳头说: 「要发给大家的啊……我觉得都很好喔。等等,那就全部都发吧。这样大家肯定也会开心的。」 「请冷静点,蕾提希亚大人。」 拿著饼乾激动地发表意见的王妹,看起来就只是个爱吃甜食的美人。雫以蕾提希亚的反应为参考,一一询问感想并做纪录。 亲手做料理最有趣的就在于观察对方品尝时的反应。蕾提希亚那洋溢著幸福的表情让雫的心情也轻松起来──现在回想过去,平常表情平淡的埃利克总会称赞雫亲手做的餐点,那让雫感到怀念,同时也感觉到当下状况的寂寞。 正因蜂蜜蛋糕的柔软而万分感动的蕾提希亚察觉到雫的表情,脸上露出几分为难。 「……不好意思。因为这个国家,让你过得不自在。」 「咦?不会啦,我没问题的,照样在过生活而且也有工作做!话说,也不是法鲁萨斯的错啊,请别介意。」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国家,而是那位国王的个性。虽然雫没有挑明了这么说,但是明白她言下之意的蕾提希亚摇了摇头。 「不对。如果你来到的是法鲁萨斯之外的国家,你大概不会有这种遭遇……这个嘛,因为只有哥哥才能决定要不要透露,我也不能详细告诉你……这国家有个唯法鲁萨斯直系王族才知晓的口头规定。」 「口头规定?直系现在就只有国王大人和蕾提希亚大人吧?」 「对。内容是──『排除来自世界外侧的入侵者』。」 「来自世界外侧……」 ──那究竟是指什么? 确实如果是遵守那个规矩,拉尔斯会拔剑相向也并非无法理解。但是最重要的理由依旧不明。 「那个,为什么非得排除不可呢?只是因为从外面来吗?」 「不是。那指的是『干涉者』。若是放任不管,会被任意玩弄当成观赏品──不过,我们有身为人的尊严。」 雫不明白蕾提希亚话中指的是什么。大概是不能向雫仔细说明吧。照理来说,这需要拉尔斯的许可。 但是她想说的话,雫并非完全无法理解。 人有身为人的自尊。 正因如此,雫历经一波三折后正在这个地方努力。 第六章 法鲁萨斯建国于暗黑时代初期,在大陆诸国中历史格外悠久。 在法鲁萨斯王城内,有数个若无王族的许可就无法踏入的书库。 收藏在该处的书籍名为「封印资料」。埃立克站在书柜前,翻开其中一本。书中记载了以六十年前的狂王迪斯拉尔登场为起点的法鲁萨斯王族的内乱。 读到最后,他默默地阖上书本,低声念著追忆中的少女的名字。 「卡提莉亚纳……你是……」 平铺直叙地记载的内容,是两位王族之外无人能得知的真相。 四年前就连事件的当事者埃利克也无从得知。那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这样你能稍微接受了吗?」 身后的书库门打开,蕾提希亚走进书库。她的话语在埃利克的耳中空洞地回响。 ──揭开隐藏的真相后,内容总是如此。空洞而残酷,而且覆水难收。 埃利克以抹消了情感的语气回答女人的疑问。 「事到如今我接受与否,还有什么意义吗?」 「对我而言没有。如果在你心中也没有,那就毫无意义可言吧。」 蕾提希亚的微笑出现一瞬间的裂缝,那断层有如冰寒彻骨的夜晚。 不过夜色霎时间便消逝,王妹轻声叹息。 「尽管如此──我想能与你相遇,卡提莉亚纳是幸福的。」 「…………」 埃利克听了这句话,表情依旧木然,只有蓝色眼眸蒙上阴影。 蕾提希亚将视线挪向书籍排列整齐的书架。 「书库的工作也结束了吧?那么接下来,你到坎德拉当地调查王城内的禁咒事件,整理事件报告给我。」 「为什么是我?我连善后处理都没参与过。」 「事件当下你就在现场吧?在那里有你写的报告书,在地下室也留有魔法阵,是谁画的简直一目瞭然。」 埃利克早有预料会被对方一眼看穿,扬起手表示领命。蕾提希亚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埃利克一个人站在恢复寂静的书库内。 早已死去的少女的足迹彷佛仍残留在自己的身后。 ※ 庆典的准备工作顺利进行。 魔法照明的准备已经完成,就等著在庆典前夕挂上那些为了已故王妃所打造的庆典装饰。老一辈的侍女中也有人认得这些装饰,不过第一次见到的年轻侍女们对那精致的陶制饰品都显得十分兴奋。 「说是要在当天用这个装饰城门周遭。」 「里头要放魔法灯对吧?一定很漂亮。」 现在就等准备日的来临,将饰品事先摆放在预备室内。侍女们交头接耳。听见那些洋溢著期待的话语声,雫也不禁开心起来。雫正手拿著盛著甜点的盘子走向办公室,偶然听见侍女们的闲聊而扬起嘴角。 不过现在还不能放松,问题还在后头。因为拉尔斯一道「拿点心来」的命令,雫充满干劲地来到办公室,将她带来的盘子搁在桌上。 拉尔斯看向盘中物,陷入一瞬间的沉默。 「……你到底有没有想骗我啊?」 「没有。我试著改变方向了。」 拉尔斯面对摆明了就是红萝卜色的蛋糕,露出一副快要大发雷霆的表情。雫将蛋糕切成数块送到拉尔斯面前,同时添上一小抹奶油。 「我现在认为与其想办法隐藏红萝卜的味道,不如请国王大人体验红萝卜的美味。来吧,敬请享用!」 「简直是多此一举。我看你是打算正面向我报复吧。」 「我怎么会想报复呢!这是平常受你照顾的回报啊!况且昨天还被你拖去练莫名其妙的空手搏击!」 「这就叫作报复。」 拉尔斯因为红萝卜的味道而一脸苦涩,但还是老实地将一口蛋糕送进口中。雫无法理解他这样的反应,但她也没宽容到回答「不吃也没关系」,只是以冷漠的眼神看著过程。 王似乎没多咀嚼就硬是吞咽,将口中的蛋糕送进胃里。 「……有红萝卜的味道。」 「因为我这次整根都加进去了,要是没味道可就糟了。如果这里有酱油,我原本还想炖红萝卜给你吃。」 「酱油是什么?」 「我的国家的调味料。这世界没有味噌也没有柴鱼啊,真可惜。」 况且说到以鱼制成的保存食品,雫在这世界至今只看过熏鱼。雫觉得只要能熬出高汤再加上酱油,大致上有什么材料都能煮成一道菜,但现在两种都没有,能做的自然也有限。 王完全不提蛋糕味道如何,将只吃了一口的蛋糕连同盘子一起推开。 「想要调味料,动手做不就好了?酱油的材料是什么?」 「大概是,大豆……」 「大豆有啊。味噌呢?」 「大豆。」 「…………」 拉尔斯拋出难以言喻的视线,但他想说什么雫也很明白,因为雫自己也觉得滑稽。所以她连忙抢先开始说明自己国家中最具象徵性的两种调味料。 「不是啦,味道完全不一样。应该是制作方法不同。」 「哪里不同?」 「我不晓得这么多……平常都是买成品。」 「…………」 「那是发酵食品啊!不是学生会自己准备的东西!」 虽然嘴巴上这么解释,但雫已经暗自下定决心,如果有朝一日回到原本的世界,一定要先查清楚酱油、味噌和豆腐是怎么制成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发现有太多自己世界的事物无法解释,让雫有时觉得很难为情。 埃利克之前说过「不知道反而比较安全」,但雫还是觉得有些事情知道总比不知道好。现在回想起来,他所说的话大概是实话与安慰参半吧。 拉尔斯将盘子推得更远,说道: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给你机会报复我。」 「我知道,是为了试吃之后要发放的点心吧?我有带来。」 「你的个性也愈来愈好了嘛。」 雫不理会王的讥讽,从她推来的餐车上取出新的盘子。盛在盘中的是兵乓球大小的球状蛋糕。有一半烤成茶褐色,另一半则是鹅黄色,那模样就像是── 「像铃铛一样啊。」 「正确答案。」 雫最后选择要发放给民众的点心是重现了原本的世界中名为「铃铛蛋糕」的甜点。雫拿起一个洒满细砂糖的铃铛蛋糕。 「我小时候很喜欢喔!每次有祭典就很期待能在摊子吃到这个!」 所以升上高中之后曾经查过制作方法。拉尔斯拿起一颗蛋糕,大概是在提防红萝卜陷阱,慎重地放进口中。因为这些甜点完全不含报复的成分,雫紧张地等候判定结果。 国王吞下铃铛蛋糕后,拂去沾在指尖的砂糖。 「听说你好像用甜点收买了蕾提啊。」 「说什么收买也太难听了吧,我只是请她试吃而已。这个她也很喜欢喔。况且正好有艾提亚神话中的那段插曲嘛,神妃露狄尔拿到铃铛的故事。」 雫回想起蕾提希亚告诉她的神话,艾提亚选妃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艾提亚在森林深处昏倒时,五名少女出现在他面前。艾提亚向她们请求「请分一些水给我」,但是少女们听了只是伤脑筋地微笑,没有把水分给他。 但在这时,最年轻的少女走向前,将水瓮给了艾提亚。艾提亚询问名字后,她回答「露狄尔」,艾提亚便赠予银铃作为水瓮的回礼。 这一幕正好被选为莉丝恩带著的图画书封面。蕾提希亚说这段故事的寓意是「若要 理解神的话语,听者的诚挚是不可或缺的」。这方面的神话诠释虽然也令雫充满兴趣,不过重点是以神话为由来的甜点更有吸引民众的效果。 拉尔斯听了雫的解释,无所谓地说: 「是喔~~那就这个吧。也满有意思的。」 「咦?真的可以吗?这可是我做的喔,这么容易就通过吗?」 「希望我故意找碴吗?你这家伙满有胆识的。」 「真的非常谢谢国王大人!那我就开始著手做这个!」 雫二话不说立刻做出结论。虽然拉尔斯似乎不在乎铃铛蛋糕美味与否,而是因为蕾提希亚的意见才下决定,但结果没问题就好。然而在雫开始收拾盘子时,男人的问话声响起。 「──萝卜女,你对现状有不满吗?」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关于你是有不满。愿意提供我食衣住我是很高兴,但更重要的是请把我当个人看。」 「在文件上确实把你当成人啊,也有计算薪资。」 「有喔?」 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因为雫从来没有自王城领受分文,所以她至今一直以为自己的劳动与所受的折磨和食衣住的费用互相抵消。不过雫来到这王城也还不到一个月,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恐怕只是因为发薪日还没到吧。 拉尔斯对目瞪口呆的雫回答:「付出代价换取劳动是理所当然。」 「国王大人明明是个暴君,这方面倒还满开明的呢……」 「说我是暴君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对我的待遇已经够称作暴君了。」 「只是正常地恶整你而已。」 「请不要摆烂。」 雫如此抱怨,但对方也不以为意。拉尔斯眼睛看著文件,嘴巴上说道: 「你对我怀有不满,但这是因为你知道是我下的手才会这么想。假设你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东西支配或观赏,你会做何感想?或者是不知何时变成了实验对象,一举一动都被做成纪录又如何呢?」 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雫先是这么想著,但她同时也感到似曾相识。难道拉尔斯指的就是蕾提希亚之前提到的干涉者? 蕾提希亚曾说排除干涉者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但平常的拉尔斯看起来完全不是因为这原因,反倒像是随著当下的心情行动。但是,第一次见到雫时拔剑相向的男人──那姿态的确带著「人中之王」的威严。那道身影伴随著不愿回忆的记忆,烙印在雫的脑海。 若只论外表,的确身材挺拔、相貌俊美。然而,一旦知道那外表底下藏著的个性,优异的外貌对雫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让雫深刻体验到人果然还是「内在最重要」。 雫对国王回以理所当然的回答。 「那当然会很不爽啊。会觉得『自以为是谁啊』。」 「这样啊。」 他似乎不打算多补充说明,就这么凝视著文件要求雫离开。 「既然如此──你就做你该做的事。」 自己该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答案恐怕现在还找不到吧。所以雫决定先面对交到自己手上的工作。 离开办公室后,雫先是完成与发配点心有关的手续,之后便提著水桶来到王城的花圃前。以小木桩绑上绳子作为区隔的花圃内,隔著一定距离种著花苗。 雫在刚发芽没多久的绿叶上洒水,同时对梅亚问道: 「这什么时候才会开花啊……」 「听人家说成长相当快,一个月后就会开花,留下种子。」 「一个月啊……虽然花很让人期待,不过国王大人的霸凌会恶化到什么地步呢……」 城里的花圃是经过蕾提希亚的许可才借用的。喜爱甜食的王妹不知是因为中意雫的手艺或是同情雫的际遇,主动告诉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帮你想点办法吧。」雫听了首先想到的是埃利克,但那不是想要的东西。 最后听说能借到花圃,雫便提出请求。正好现在有种花想栽培看看。在来到这座王城之前,与莉丝恩相遇的那个山丘上绽放的红花。雫怀念地回想起当时与埃利克的交谈。 「总之国王大人那边得靠自己想办法解决啊。」 埃利克故意疏远般的态度,雫不知道原因究竟出在哪里。也许那和雫不知道的他的过去有关,就像雫过去无法摆脱总是走在姊妹背后的那个自己。 因为过去曾经受他帮助,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就得尽可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雫放下空水桶,牵著梅亚的手迈开步伐。在外围的回廊映入眼帘时,她发现黑发美女正好走在回廊上,反射性地挥手打招呼。 「蕾提希亚大人!」 王妹转头看向她,先是微笑但随即露出困扰的表情。雫也立刻就发现了原因。穿著魔法服的青年就走在蕾提希亚的背后。他也察觉了雫,微微揪起眉心。 「是你啊……」 「啊,嗯。是我。」 青年身上散发著拒绝人接近般的倦怠感。那感觉迎面扑来,让雫一时之间呆滞地回话。埃利克对她开口──却又咽下了话语,打算离去。 雫忍不住对他的背影大喊: 「埃利克!我虽然在反省,但一点也不后悔!」 无论是与他相遇或是与他经历的旅程,雫都没有一丝后悔。 至今能一同旅行,是无庸置疑的幸运。 「所以说──请不要把我该反省的事抢过去你那边!」 如果是为了雫过去的行动而悔恨,那是雫该做的事,不该由他接过去背负并耿耿于怀,更没有必要因此回到与雫毫无关系的过去的阴影中。 雫对著不回头的青年喊道: 「我这边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你要好好等著喔!搞定国王大人之后就轮到你了!」 把脖子洗乾净给我等著吧──虽然雫没打算这么说,但是这番话听起来简直像宣战。 埃利克这时终于停下脚步,蓝色眼眸笔直地看向雫。 「──自己小心点。」 令人回忆起那诚挚个性的话语。埃利克只留下这句话便渐行渐远。 雫默默地目送逐渐远去的背影。同样被埃利克拋在身后的蕾提希亚担忧地看著雫。 梅亚紧紧握住雫的手。 「主人,您还好吗……」 「嗯。终于和埃利克说上一句话,心情好多了。」 虽然回答只有短短一句话也足够了。看他现在的状况,光是要说出这句话都觉得沉重吧。雫挤出安心与忧虑各半的微笑。这时蕾提希亚独自一人离开了回廊走向雫。 「抱歉啊,雫。现在正好要去坎德拉调查……」 「啊,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耽搁你们。」 雫之前就听说埃利克也在为王城工作,不过现在才晓得他负责的应该是禁咒的善后处理。身为事件的当事人之一,雫对蕾提希亚不太好意思,但万一说出「我那时也有参加!」恐怕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蕾提希亚确定埃利克的身影已经不在视野范围,便向雫问道: 「雫,有时间能讲几句话吗?」 「啊,是的,当然可以!」 雫立刻回答。蕾提希亚浅浅微笑。只见她将指尖划过空中,该处便出现一道有如水面的转移门。蕾提希亚对吃惊的雫邀请入室似的说:「进去吧。」雫听从指示踏入转移门后,发现自己来到了王城的接待厅。目睹房内的豪奢装潢与摆饰,雫手提著水桶愣在原地。 蕾提希亚径自坐在椅子上,以手示意对面的沙发。 「两位都坐下吧。」 「那、那个,我站著也没关系。现在 衣服有点脏……」 「无所谓,坐下吧。」 出自笑容的指示中透露著不允许反抗的压迫感。雫感觉到蕾提希亚与拉尔斯的血缘关系,同时尽可能别坐满整张沙发。梅亚也效仿雫的姿势坐在她身旁。 雫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那个,您要说的是甜点的事,还是水晶的事?」 「!……甜点确实教人好奇……不过,我不是为此找你。首先关于那些水晶球,问题可能比想像中大上不少。」 「是未经许可使用废弃物的问题?」 就王城的规矩而言也许是个问题。但是万一大张旗鼓搜查,当事人反而不会出面认罪吧。雫没来由地这么想著,但蕾提希亚摇头说道: 「比那更糟。虽然调查才进行到一半,看来应该是有人将品质没问题的水晶混在废弃物中送进仓库,然后可能又从仓库把那些水晶带出去。和之前相比,未使用就废弃的比例不自然地增加,运进城内的时候好歹也有经过品质检查,但数量和当时的纪录不符。」 「这、这听起来……像是盗用啊。」 确实来到这地步就是犯罪了。虽然不晓得是谁这么做的,但那个趁著丢弃废弃水晶的机会将可用的水晶带出去的人肯定没想过居然有人会将碎片一一重组吧。 雫陷入短暂沉思时,蕾提希亚以沉稳的眼神看著她。 「能揭穿这次的盗用问题,都是多亏你,谢谢你。不过这次的正题是其他事──对了,这孩子是你的使魔吧?能遵守雫的命令吗?」 「是的!我会遵守主人的命令!」 「既然这样,雫,我现在要说的话,你先命令这孩子不能说出去。」 为什么需要这么慎重的守密手续?雫虽然心生不安,还是命令梅亚:「要保密喔。」少女模样的使魔点头回答:「我会的!」蕾提希亚看著两人间的交流,露出微笑。那双蓝色眼眸随后凝视著雫……忧虑地微微眯起。 「我要说的是──埃利克过去的事。你已经从谁口中听过了吗?」 「呃,没有……」 关于埃利克的过去,雫至今依旧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从迪鲁盖伊的口吻来推测,恐怕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话题。蕾提希亚点头说道: 「我想你应该或多或少猜到了,他在过去──直到四年前都在这宫廷。虽然他拥有和宫廷魔法士相同的权利,但是并非正规体系,是某位直系王族以个人身分雇用他的。」 「那个人……该不会就叫作卡提莉亚纳?」 拉尔斯曾经称之为「罪人」的名字。雫会记得这名字,是因为当时王罕见地显露出感情。与唾弃般说出这名字的拉尔斯相反,蕾提希亚露出悲伤的微笑。 「是的。卡提莉亚纳是前前代国王的妹妹的孙女──对我们而言算是表姊。」 她的纤白指尖翻动手中的书本,将夹在书页间的一张明信片尺寸的纸递向雫。雫接到手中一看,那是一幅陌生少女的画像。淡褐色头发的少女身穿红色连身裙,怀里抱著红色花束,脸上挂著暗藏一丝不安的微笑。 「卡提莉亚纳特别不擅长构筑魔法构造,于是雇用在街上遇见的埃利克当她的教师,并且给他等同于宫廷魔法士的特权──」 第一次接触到他的过去。 从蕾提希亚口中听见的他,好像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受王族的公主雇用而进入宫廷的魔法士。那样的经历可说是人人称羡,雫却无法联想到自己认识的他。埃利克虽然能力出众,但并非重视权力的人。 也许是困惑浮现在脸上,蕾提希亚苦笑道: 「我想他一定什么也没对你说过吧。毕竟他的个性不会吹嘘自己的经历……不过啊,他的才华真的非常了不起──照常理来说,他是魔力太少而无法成为魔法士的人。」 「咦……不过埃利克是魔法士吧?」 「对。那是因为他的构筑技术可说是出类拔萃,彻底且高效率运用稀少的魔力来构筑魔法。不过能办到这种事的人可不多。就算和这王城内的魔法士相比,他的构筑技术依然无人能比吧。」 「这么厉害……」 虽然雫原本就认为埃利克能力大概相当杰出,但从没想过居然更在魔法大国的魔法士们之上。雫的感叹之情溢于言表,眼神认真的蕾提希亚继续对她说: 「我想他大概根本不受既存的想法所束缚吧。就连寻常可见的魔法,他也能以全新的角度重新构筑。当我得知他的才能也相当讶异……也觉得放任他在民间未免太可惜了。所以最终是经由我的推荐,让他成为禁咒资料的管理人。」 「禁咒资料……?」 「对。有知识也有能力,同时拥有不受欲望诱惑的精神──相当适任吧?」 蕾提希亚笑著说道,眼眸中却浮现一抹自嘲。为何她的眼中会飘过后悔般的伤痛,雫仍旧不明白。 唯一只理解到就王妹的眼光来看,埃利克是个罕见的奇才。 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在偏僻小镇担任图书管理员?蕾提希亚苦笑道: 「问题不在于他,而是在卡提莉亚纳身上──雫,你知道法鲁萨斯王族为何代代都有力量强大的魔法士诞生吗?」 「啊,好像是因为继承了过去曾是魔女的人的血脉吧?」 「对。不过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是三百年前的事了。那样的血脉传承至今,理应已经淡薄,但实际上还是有我这样的魔法士诞生。」 蕾提希亚弹响指尖。 光是这单纯的动作,雫手持的水桶中便应声浮现一颗球状的冰块。短短一瞬间就完成,甚至不需要咏唱的魔法令两人愣了好半晌。埃利克曾说过她是「全法鲁萨斯最强的魔法士」,但强度居然是如此天差地别吗? 「王族的魔法士强大的原因很单纯。法鲁萨斯王族为了维持血脉中的魔力强度,不断重复血族间的通婚。不过就结果来说,那个方法造成了决定性的扭曲,孕育出狂王迪斯拉尔那样的存在。」 「狂王迪斯拉尔……」 第一次听闻的人名,但不可思议地有种早就知道的感觉。 来到这世界后屡次涌现的既视感再度浮现,雫压著右耳摇了摇头。好像听得见脑袋中的异物在头颅内发出喀拉喀拉的碰撞声。 「迪斯拉尔是大约六十年前的这个国家的王。现在虽然已经被废了,但在当时他曾经毫无来由地肃清臣子,或是攻陷其他国家的城镇杀害平民,简直肆无忌惮。而他的犯行中最残酷的就是──血族屠杀。」 那是许多人知晓,但都不愿提起的往事。 某一天,迪斯拉尔召集了法鲁萨斯的直系王族前来王城的大厅,手持阿卡夏的迪斯拉尔一走进大厅便见人就斩。 迪斯拉尔身怀足以当上法鲁萨斯国王的过人武艺,面对他的攻击,齐聚的王族们在惊慌中奋力抵抗。王城大厅转瞬间成为血战的现场──最后在付出无数牺牲后,终于击杀了迪斯拉尔。 然而,狂王撕裂的伤口并未就此愈合。 「问题在迪斯拉尔死后依旧持续下去。其实在这之后的伤害更为严重──幸存的法鲁萨斯直系王族在迪斯拉尔死后,为了追究到底是谁与狂王合作而陷入重重的疑心中。恐怕为了保持魔力,长年来强迫血族间通婚也有关系吧。最后他们──互相怀疑,以力量相争。」 那是人称魔法大国的法鲁萨斯鲜血淋漓的另一面。听闻从未想像过的凄惨历史,雫默默地吞了一口气。 「直系王族之间的秘密内乱,最后持续了长达二十五年。现在这个时代,直系王族只剩下我和哥哥,原因就在这里。」 「……这一点,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就是了。没想 到……」 如此规模的大国,王族却只有一对二十来岁的兄妹未免太不自然了,但没想到背后居然有这样的原因。蕾提希亚与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的雫相反,神态自若地微笑。 一向美丽动人的笑容,在这时却彷佛孤独的少女。 「不过,直到后来才发现这场内乱的背后似乎有人在操弄。就是她在迪斯拉尔死后,于直系王族间暗中散播疑心与憎恨。如此煽动王族之间互相残杀,在暗地里操弄一切的就是当时倾心于迪斯拉尔的女性,名叫克里丝泰亚。她是迪斯拉尔的侄女──身分相当于卡提莉亚纳的祖母。」 「卡提莉亚纳小姐的……」 对卡提莉亚纳而言,置身于此也许是旁人无法想像的痛苦吧。身为煽动王族内乱的女性的孙女,尽管身分是直系王族的公主,应该还是有人视她如仇敌。蕾提希亚彷佛看穿了雫的想法,点头继续说: 「是的。卡提莉亚纳总是孤单一个人,在这宫廷中可说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那孩子个性怕生,总是害怕著什么似的。所以我拜托埃利克照顾她,因为他不会因为那种事而评断一个人。」 蕾提希亚的话语渐渐勾勒出神情不安的少女轮廓。害怕周遭的目光,总是左顾右盼有如惊弓之鸟的神情浮现在雫的脑海中。 「但是,当他得到了特殊的立场后,大概因此让那孩子觉得自己会被拋弃而感到不安,她在某一天──尝试构筑禁咒却失败,之后就过世了。」 「!……」 「这就是埃利克离开这个国家的原因。但是卡提莉亚纳的事是法鲁萨斯王族的问题……埃利克没有责任。他什么也不知情,就只是被卷进这起事件而已。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蕾提希亚说完,深深吐出一口气。 那彷佛稍稍放下了重担的叹息,却好像陷入她自己背负的过去之中。雫自此感受到蕾提希亚肩上依旧承担的重量。 ──埃利克以及雇用了他的卡提莉亚纳之间的过去。 身为禁咒管理者的青年以及使用禁咒而丧命的少女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针对四年前的事件,她的说明都像是绕著核心外围打转,从未深入。 虽说是「事实」,但蕾提希亚并未详细说明禁咒的事件。为何卡提莉亚纳试图施展禁咒,以及那又是何种禁咒,这些依旧不清不楚。毕竟那是王族犯下的过错,也许永远不会有揭露的一天吧。 然而雫最为在意的并非蕾提希亚刻意避谈的事件本身,而是未曾谋面的卡提莉亚纳所怀抱的孤独。 埃利克不会以多余的要素评价一个人,他注视的总是对象本身,面对雫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样的态度肯定对卡提莉亚纳是种救赎吧。 蕾提希亚面露苦笑站起身。 「突然叫住你,不好意思。我接下来得去坎德拉一趟了。如果遇到什么麻烦,随时都可以找我。随便找个人传话给我就好。」 「真、真的很谢谢您!」 虽然道谢好像也不太对,但雫能感觉到对方的关怀。 年轻貌美的王妹以平静的眼神凝视著雫与梅亚。装在水桶中的冰发出细微声响。 「雫,照顾花圃有趣吗?」 「啊,是的!都是多亏您……真的非常感谢。」 虽然不知为何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但雫还是率直地道谢。 听了雫的回答,蕾提希亚露出苦涩中带著喜悦的笑容。 「你果然和卡提莉亚纳不同,一点也不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陪著他。」 「…………」 王妹如此说完便走出接待厅。 目送她离去后,雫怀抱著千头万绪的纷乱感想,凝视闪闪发光的冰球。 ※ 置身于纯白房间。 翻阅藏青色书本。 平常总是放在包包底部的那本书,现在雫已经无法忆起。 遗忘了。记忆渐渐淡薄而消失。 所以与这本书如此面对面,也就只剩置身梦中之时。 『王城内的宽敞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涂满暗红色的血,那并非单单一人份或两人份的血。躺在地上已然断气的人影多达七个。他们都是法鲁萨斯的直系王族及王族的随扈,他们同时怀疑对方继承了狂王的遗志。无法抵抗逐渐高涨的恐惧,最终只能以互相残杀收场。』 代代孕育优秀的魔法士与剑士的法鲁萨斯王族。 他们之间的手足相残,从来没有不惨烈的。他们挥舞毕生锻炼的剑术,施展与生俱来的魔力,有时则与精灵一同,与自己的血亲争战。 以王族们的血谱写的斗争历史──至今几乎全都成为了封印资料,若无王族的许可便无法触碰。 然而,雫却在梦中翻阅那些纪录。 『死去的他们无从得知,真正继承狂王遗志的人物究竟是谁。那是不受众人注意的一名少女。喜好血腥与纷争,但表面上佯装无力,对血族们散播疑心之毒的她同时也是令人战栗的禁咒术师。然而最终少女受到察觉她本性的兄长的怀疑。为了躲避兄长的追查,少女心生一计──』 名为克里丝泰亚的少女。 书中描述试图毁灭法鲁萨斯王族的她的结局。 雫诵读著书中描述的真相,但是对其中的悲或喜无法怀抱任何感想。 ※ 密会并非一定要在幽暗的房间内进行。 因此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以蜡烛照得亮晃晃的房内。身穿黑色魔法服的男人战战兢兢地不时窥视四周,同时不忘打量坐在自己正对面的青年魔法士。 「真、真的只要办成那件事,你就会达成我的条件吧?」 「只要成功了,『公主』确实说过会实现你的愿望。你的秘密自然没人能得知,除此之外,无论是地位或财富都任你要求。」 听见异国的男子这么说,男人的眼神中一瞬间飘过安心与期待。但他立刻恢复理智般摇摇头。 「我想要更确切的保证,毕竟那和赌命没两样。」 「要不要赌上性命是你的问题,公主只依达成与否来判断。」 男人听了简直像在朗读文件般毫无感情的回答,表情蒙上一层阴影,在心里将危险与报酬放到天秤的两端。 原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曝光时,男人只觉得眼前一片黑。但如果成功办到,在新天地就会有辉煌的未来在等著他,总好过在这个国家愁思满怀度过一生。肯定是这样的。 面对彷佛看穿自身野心的诱惑,男人的视线惊惶地不时游移。坐在他对面的魔法士见状,叹息后起身。 「你不做也无所谓。我只会向法鲁萨斯国王密告你的犯行罢了──有个魔法士不只盗领魔法材料,甚至败给禁咒的诱惑与那女人私下往来。」 「等、等一下!」 在谈判霎时转变成威胁之前,男人连忙叫道。他颤抖著举起双手。 「我做,我做就是了……现在正好是最佳的时机,王妹时常不在城里,城里也有可疑人物在。」 「你是指数天前引发骚动的那个女的?你好像说过国王把她留在身边?」 「还有与四年前的禁咒事件直接相关的魔法士。要是发生什么事,一定会从他们先被怀疑。」 所以就赌一把吧──男人如此决定。异国的魔法士面无表情地点头。 男人走出房间,留下来的异国青年烦躁地咂嘴。 ──这种事不过就是游戏。人们怀抱敬畏称为「妖姬」的主人为了排解无聊而设计的无数游戏之一。 但她总有一天会改变方向吧。 就算无数的游戏全被破除,等待全新序幕揭开的种子已经 在主人手中日益成长。 第七章 在开始准备的十天之后,庆典当天转眼间就到来。 烟火的炸裂声响彻晴朗的蓝天。 五颜六色的花瓣从天上飘落。街道上四处传来人们的欢笑声,以及喜气洋洋的音乐。雫感受著光是置身在此就不由得令人兴奋的庆典气氛,在准备的同时回想起目睹法鲁萨斯街道情景的当天。 「结果最后还是没办法和埃利克一起逛这次的庆典啊……」 那时简直没想像过会落到现在的状况,只觉得三人会像过去那样继续平稳的旅程。雫苦笑著甩了甩头转换心情,看向完成准备的桌子。上头已经摆放著准备发放的甜点与纸袋。 梅亚来到城外,戴上兜帽遮掩头发与耳朵,左顾右盼后转头看向雫。 「主、主人,我觉得好紧张。」 「嗯,我也是。不过一定会很开心喔。」 发配用的大桌摆在王城外其中一座城门前背对著外护城河的区域。起初见到这场所时,根据过去的经验,雫立刻怀疑:「国王大人一定是想把我扔进护城河吧!」但并非如此。理由只是因为王城在外设置的摊位都聚集在这个地方。 雫从仓库中找出的陶制锁炼饰品已经高挂在城门上。城墙的侧面等间隔挖出的凹陷内放上花灯钵,预定将在日落后点亮蓝色的光芒,肯定会是一幅充满神秘气氛的景致。 不过现在太阳仍高挂空中,庆典才刚开始而已。 发放甜点是首次试办,所以设置在最角落的位置,但已经有许多孩童受香气的引诱,从远处不时望向这里。 雫转头看向事先准备的成堆铃铛蛋糕。 「好了,就趁刚出炉先装进纸袋里吧。厨房那边会不断送新的过来。」 装在纸袋内就等分发的成品已经摆放在桌上。不过光靠雫和梅亚两人恐怕无法应付,其他侍女们也出力协助。除了装袋的铃铛蛋糕,雫另外又在桌边放了一个大盆,让一颗颗的铃铛蛋糕滚进去,并为蛋糕叉上细签。 「这些是要做什么的呢?」 「试吃用的。第一次看到的甜点,大概没那么容易接纳吧。起初让人家先试吃一个。」 虽然这些甜点都是分发用,并非拿来贩售,但是在拿取袋装的成品前应该也有不少人会想试吃吧。雫看向一旁正准备分配酒的区域,注入在金属薄片制成的酒杯中的液体似乎是质地澄澈的水果酒。听说来此领酒的人们会将杯子带回家当成一整年的护家之宝。 「还真是个丰裕的国家啊……」 「主人,好像……就要开始了!」 听梅亚这么说,雫抬头仰望背后的城门。站在那上头的正是这国家的君主。 佩著王剑阿卡夏的拉尔斯拿起一尊格外豪华的大酒杯,朝天高举。 烟火再度冲上空中。目睹庆典开始的宣告,民众霎时间欢声雷动。同一时间,年轻的男子们纷纷拔腿冲向发配酒的摊位。 「怎、怎么办?主人,该怎么办?」 「嗯,总之你先冷静点。」 雫说完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像埃利克,不由得伸手掩额。 「怎、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要是人多起来就请他们排队,把整个袋子直接发给他们就好。」 话虽如此,和已经成为每年惯例的酒不一样,现在摊位前的人数还没多到需要排队,不时有因为好奇而来一探究竟的民众取走装著甜点的袋子而已,前来帮忙的侍女们好像也无事可做。 雫早预料到会这样,便向从刚才就在远处探头探脑的孩童们招手喊道: 「来,过来啊。有甜的可以吃喔。」 虽然雫这么喊道,但是躲在建筑后方的孩童只是面面相觑,没有人主动靠近。总之就悠悠哉哉地慢慢发吧──这样的想法几乎浮现在雫的心头时,只见梅亚钻过桌子间的隙缝,跑向那群孩童。在雫讶异的注视下,梅亚不知对孩童们说了些什么,随即拉著其中一人的袖子走回来。 雫为梅亚的果决感到吃惊的同时,将盛著试吃用蛋糕的盘子递向梅亚拉回来的少年。 「不嫌弃的话试试看吧?这也是庆典上免费发的东西喔。」 甜美的诱人香气扑向少年。盘中装著烤成黄褐色的球状蛋糕,紧紧抓住少年的视线。不知不觉其他孩子们也在后面伸长脖子看向盘中。一旁的梅亚又建议: 「请别客气,很好吃喔。」 也许是因为美少女梅亚在旁,少年不知所措,但还是伸手拿起了一颗试吃用的蛋糕。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将蛋糕放进口中咀嚼── 「……好好吃。」 「我就说吧!」 少年率真地说道,一旁的梅亚神情骄傲。看著两人的雫不禁笑出声音。雫将袋子递给少年,不知何时靠近的其他孩童也纷纷争先恐后地伸手拿取试吃品。热闹的欢呼声随即包围了此处,附近的大人也充满兴趣地开始聚集。 「不喝酒的请过来!正在发甜点喔!也可以试吃~~!」 欢欣响亮的招呼声再加上庆典的气氛,越来越多人聚集于此,试吃的评价也很好。年龄近乎雫的母亲的女性来到桌旁,看到那铃铛的形状而感到讶异。 「哎呀,还真的是铃铛,很可爱呢。这么工整的圆形是怎么做出来的?」 「用圆形的烤模。上下两个半球状合起来。」 「哦~~真不愧是城里做的点心啊。」 女性的赞叹声让雫有点害臊。起初被梅亚拉来的少年品尝著纸袋中的甜点,抬起脸看向雫。 「那个,大姊姊是城里的人吧?你认不认识我妹妹?她生病了,现在正住在城里。」 「生病?」 「你这死小鬼!不要随便乱讲话!」 孩童的母亲从后头伸出手一把捏住他的耳朵,将他拖到远处。同时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情况渐渐趋于混乱。梅亚使劲举高了手引导人群。 「请、请按照顺序排队──!」 被人群埋没的梅亚用力跳高想整理队伍的模样虽然可爱,但现在不是欣赏那可爱举动的时候。试吃用蛋糕的盆中转眼间已经空空如也,雫便拜托侍女们帮忙发纸袋装的甜点,自己则来到准备区投入将蛋糕装袋的工作。 「好像会比想像中更早发完耶……」 虽然事先已经拜托厨房追加数量,但按照现在的速度估算,库存可能会比想像中更早耗尽。就在雫帮忙装袋并想著要去拜托厨房再补充数量时,恰巧赫伯现身在摊位处。他怀中抱著整整一箱新补充的铃铛蛋糕,目睹超乎想像的盛况而感到吃惊。 「真了不起。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啊,那请帮我转告厨房,请厨房再多做一些。」 「了解。」 剩下令人不安的就是纸袋似乎不够。事先订购了五百个左右,但按照这样的速度发放下去恐怕很快就会用完。虽然这是想尽可能节省经费所造成的结果,不过也是因为雫不清楚当王城发放餐点时会有多少民众前来吧。 雫看著装著纸袋的木箱,同时手边不断动作。看来得找时间去采买纸袋才行啊──就在雫这么想的时候,有东西落入了木箱中。定睛一看,那是整堆的纸袋。似乎是有人发现数量不够,帮忙添购了。雫抬起脸想道谢── 「真、真的很谢谢……呃,国王大人!」 「不要大呼小叫的。身分会被拆穿。」 用有如看著笨蛋的眼神注视著雫的男人,正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大概是为了微服出巡,他换上平民打扮,但腰间依旧挂著阿卡夏。雫在心中冷静地吐槽:知情的人恐怕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身分。 「真是的,我不是说过经费尽管用吗?别因为你的 小家子气让我丢脸。」 「……不好意思。」 明明没有预算限制却没有事先买足所需材料,的确是雫的失误。拉尔斯伸手连连轻敲那在自己面前垂下的头。 「看起来还满受欢迎的,不过你打算继续假扮人类到什么时候?」 「我原本就是人类啊……工作起来很快乐啊。话说,我很好奇这种恶魔的证明还要持续多久,有预定时间吗?」 「总之就持续到庆典结束吧。」 「哦……呃,真的会结束喔?」 完全没料到的回答让雫不禁拉高了音量。雫直盯著王瞧。 「是怎么了吗,国王大人……现在才心虚觉得要为将来积德?」 「那是什么,诅咒的咒语吗──只是大致上调查完毕而已。你的伪装功夫未免太扎实,我没其他方法了。剩下顶多只有用精法硬是调查你的精神罢了,不过听说这方法会让人变成废人啊。」 「请别这么做。这个世界怎么老是想把我变成废人啊。」 「啊,不过仔细一想,你变成废人我也没有损失吧?还是这么做吧。」 「你真的没在听人讲话耶!」 被魔法变成废人可不是闹著玩的。雫将双臂交叉在胸前,连忙向后跳开。回想起来,雫还没告诉拉尔斯她拥有不受瘴气影响的特殊体质,不过要是老实坦承,恐怕又会免不了一阵风波。 拉尔斯似乎不打算抓住雫,只是活动肩膀的关节。 「无所谓。等庆典落幕后的收拾工作也结束,你想知道的事就告诉你吧。顺便把蕾提和那男的也找来。现在那两人好像都去坎德拉善后处理了,机会正好。」 「要说什么?难道是检讨会?」 「没什么好检讨的。我现在还是认为杀了你比较能免除后患。」 那语气平淡的一句话让站在附近的侍女吃惊地转过头来。然而雫不为所动。如果他是那种宽容体恤的人,当初就不会挑衅已经站在塔顶的雫。 「不过……这次你倒是干得不错。那个花饰也让蕾提很开心。」 王的眼眸飘过一抹莫名的情感。该不会拉尔斯是为了找出藏著母亲回忆的庆典花饰,才派雫去整理那个仓库的吧。雫一瞬间这么想著,但她立刻抹去脑海中的想像。拉尔斯像是要赶走雫一般甩著手。 「既然顺利,这里就不用你顾著了。你去逛逛庆典吧。」 「咦?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休息吗?」 「在这大热天昏倒也很碍事。」 「多亏国王大人每天的磨练,我已经健壮不少了。」 话虽如此,负责维持排队秩序的梅亚似乎太拚命了,现在显得有些疲惫。既然他给了中午休息时间,不妨就好好利用。雫趁著拉尔斯还没改变心意,将工作交接给其他侍女后,把梅亚叫到身旁。 拉尔斯捏著形状走样的球状蛋糕,雫对他低下头。 「那我就出发了。剩下的事我已经交给侍女们,请你什么也别做。」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啊?我只是来散心而已。」 「自以为是德川吉宗吗?请别太超过了。」 他这种个性,谁撞见微服出巡的国王谁倒楣。雫心里这么想著,牵著梅亚的手转身离开。拉尔斯洪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是我守护的国家,尽管去看吧。」 那话语声推著雫的背,她走进了举办庆典的首都街道。 由欢欣鼓舞的气氛所妆点的华美街景,的确不愧魔法大国的首都之名。 大街被两侧的摊贩与行人淹没。 雫与梅亚牵著手走在一个不注意就有可能走散的人潮中。雫在路边的摊贩发现以苍白火焰凝聚而成的肖像,不禁感叹道: 「真神奇耶,不愧是魔法之国,有好多有趣的东西。」 「主人,有人在卖鸟。」 梅亚指著人工制的假鸟。能化身为鸟的少女好奇地注视著开口不会鸣叫,却以女性嗓音歌唱的鸟儿。雫牵起梅亚的手。 「虽然有太多东西想看,但还是先吃午餐吧。」 「──终于找到你了!雫小姐!」 从后方传来呼唤自己的吶喊声,雫缩起肩膀。没过多久,在人潮中奋力前进的赫伯来到两人身旁。 「太好了,追上你们了。陛下命令我要照顾雫小姐。」 「啊,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你。他应该是叫你来监视我的吧?」 雫如此道谢。大概是被雫说中了,赫伯露出为难的苦笑。从小在这首都长大的他自称对庆典瞭若指掌。他领著两人走在街道上,为两人买了他推荐的肉卷与果汁。 「在这时期,各处的旅行戏团都会来,有机会看到各种表演喔。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告诉我,我带路。」 「啊,既然这样,有什么法鲁萨斯独有的东西吗?魔法大国的特产之类的。」 刚才在街上的摊位就不时看见魔法道具,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人在街道上施展魔法。雫怀著些许期待这么问,赫伯搔了搔头。 「这个嘛,在首都与其他国家差别最大的是魔法道具的普及率,不过这方面几乎都是生活用品。」 「对了,我记得以前埃利克讲过,能大量生产魔法道具的顶多只有大国。」 那是之前休拉教四处分发咒具时听他说的。赫伯在摊子买了麦芽糖递给两人,同时点头说道: 「其实以前魔法道具只有技术高超的魔法士才有办法制作,所以绝大多数都是收藏在王城内的贵重品──不过在三百年前出现了全新的构造,让刻在道具上的图样与魔法构造彼此连结。因为有了这项技术,变得能够分工合作,图样部分交给工匠,魔法构造则交给魔法士处理。」 「所以生活用的魔法道具就是这样诞生的?」 听了雫的问题,赫伯却苦涩地微笑。 「一开始制造的其实是魔法兵器之类的。得知新的构造后,各国都动员举国上下的魔法士,打造魔法道具强化军备……当时也发生了几次相当大规模的战争,大多数的国家都在十余年的战乱间灭亡。当时也有人认为暗黑时代将再度到来。」 专门研究历史的赫伯如鱼得水般快活地开始为雫说明。那模样和埃利克有几分神似,雫在怀念的感觉中不由得听得出神。 「开始制作称得上生活用品的魔法道具,是在战乱结束后的事了。不过在其他国家还是没有渗透到一般民众的家中。毕竟适合魔法的材料有限,价格也不便宜。就这点而言,法鲁萨斯因为国土宽广,较容易取得材料,魔法研究也很进步,在这方面相当有优势……啊,雫小姐也是学徒,我想这些你应该也知道就是了。」 「没、没这回事,我在魔法方面一窍不通……很有趣喔。」 赫伯突然回过神来,对自己的饶舌似乎有些害臊。雫连忙回答。他不知道雫来自异世界。虽然雫还想多了解一些,但是继续追问下去可能会招致怀疑。 雫舔著麦芽糖环顾四周,眯著眼睛望著祭典的热闹情景──但在这时,她突然发现有个颜色不同的人影飘过视野的角落。 红色衣襬消失在人群之间。注意到那抹色彩,雫感到一阵紧张。 鲜艳惹眼的红色──雫首先联想到图画中的卡提莉亚纳,但是她已经不在人世。至少就雫所知是这样。于是雫又想起了另一个人物。 「带著红色书本,身穿红衣的……」 「雫小姐?」 传闻中四处传授禁咒知识的女人。该不会她现在正在法鲁萨斯的首都?虽然雫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但还是不禁感到担忧。也许那是因为在拥挤人群中瞥见的红衣人影并非顺著享受庆典 的人流,而是笔直消失在小路的深处。 「赫伯先生,你知道我们来到这里之前被腐败的死马追逐的那件事吗?」 「发生过那种事?没有,我这是第一次听到……」 埃利克没告诉赫伯,不知是否因为他认为没必要提起,但现在还是得先分享资讯。雫告诉赫伯,他们之前曾在法鲁萨斯邻国的森林中发现有人施展让死马复苏的禁咒,一行人在抵抗死马追击的同时破坏了禁咒的核心。 「当时就有民众目击身穿红衣的女性魔法士出现过。住在当地的居民也说,前来调查的法鲁萨斯的人也正在找那位女性。」 「……这我也不晓得。虽然我听说禁咒的事件最近似乎有增加,但我不知道法鲁萨斯有派人去调查。」 走向小路的同时,两人尽可能压低音量交谈。低语声在庆典的热闹气氛中转瞬间便消散。雫走过小路的转角。 「带著红书的那个人,大概也和坎德拉的事件有关联。所以……如果只是我误会就算了,但我刚才看见红衣服的人走过就觉得放不下心……」 赫伯可能会笑她想太多吧。但雫确实有种不寻常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人影散发著对眼前的庆典完全不感兴趣的冷漠。 赫伯并未劝阻雫,而是微笑点头。 「我懂了。那我们就来找那个人吧。有事挂在心上也没办法放松享受。」 「真、真的很谢谢你!」 赫伯的体贴看起来并非相信雫所说的话而有所提防,比较像是认为与其说服雫,不如让雫找过让她放心。不过这样就已经很够了。 三个人走在小路上追寻著红衣人影。狭窄的通道没有其他人影,没过多久,雫没遇上半个人就来到挤满摊贩的小广场。但无论是坐在桌边的人或是手拿著餐点走动的人,都没有人穿著红衣。 「已经走远了吗……」 看来已经追丢了。雫怀抱著难以释怀的心情,看向与广场连接的三条路,但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从哪条路走出广场。同样扫视著广场中的人群的赫伯有所发现般叫道: 「啊,那个人是……」 「找到了!」 「抱歉,不是你在找的那个人。你看那边。」 沿著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个现在正好走进广场的男人。雫看见身穿魔法服的男性,一瞬间放松了紧张。 「那不是迪鲁盖伊吗?那个人也会来逛祭典啊,有点意外。」 脸色莫名苍白的迪鲁盖伊行径可疑地环顾四周,又从另一条路走出广场。雫对迪鲁盖伊这号人物只有平常在王城内听他恶言相向的印象,在外头见到他倒有种新鲜的感觉。不过也仅止于新鲜,没有其他任何感想。 紧绷的情绪纾解后,雫对著赫伯低下头。 「不好意思,拖著你一起来。没事了,是我太神经质了。」 「雫小姐这么说的话,那就这样吧……啊,难得来到这里,就到那边的摊位逛逛吧?软嫩的烤肉很好吃喔。」 「啊,那就一定要试试看啊。」 三人在谈笑中走向广场另一头的小贩。 但就在抵达摊位前方时,后方传来了惨叫声。吓一跳的雫还来不及转头向后,一抹黑影已经冲进广场中。 「咦!那是什么啊?」 「呀啊!」 黑影撞上的桌子应声翻倒。骚动声瞬间传遍广场,不知谁大喊道: 「是狗!这家伙会咬人啊!快逃!」 这句话一出,混乱霎时间便扩散至整个广场。所有人纷纷又喊又叫地想逃出去。娇小的梅亚被其中一人撞上,失去平衡,雫连忙把她拉向身旁没让她摔倒。 「梅亚,没事吗?」 「谢、谢谢您……那个,要阻止这场骚动吗?」 「咦?啊,如果能办到我也想这么做……梅亚,能帮忙吗?」 「当然可以!」 如果就这么放著不管,除了狗本身的危险,混乱还会产生更多伤者吧。雫牵著使魔的手朝混乱的中心移动。就在她打算逆向穿越人群时,听见了赫伯的惊呼声。 「雫小姐!危险啊!」 巨大的黑影轻易地飞越人群上方,朝著雫落下。 但是那身躯在撞上雫之前,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弹向一旁。大概是有人为雫施展了魔法障蔽。伸出援手的赫伯连忙追上。 「再怎么说也太危险了……交给我吧。」 赫伯的手按著雫的肩膀,想把她推向后方。 但雫却站在原地,视线紧抓著正试图站起的黑狗不放。 有如幼马的庞大身躯与竖起的耳朵,但模样毫无疑问是条狗。 黑狗发出威吓的低吼声并瞪向雫──它的右边眼窝只剩空洞,没有眼珠。 全身皮肤剥落却不会渗血,疯狂的嘶吼声自裸露在外的尖牙间冒出。 「梅亚,那条狗该不会……」 对使魔少女的疑问尚未完全出口,狗就再度跳跃。 雫拉著梅亚往一旁跳开,躲过了杀向两人的利齿,同时狗的侧腹遭到白色光球击中。高亢尖锐的惨叫声响起,遭魔法猛击的狗坠落地面,冲击力道让狗的脖子应声折断成诡异的角度。 「……!」 凄惨的情景让雫不禁掩口。 ──希望这样就能收场。 但是雫的希望落空,脖子折断的狗就这么缓缓撑起身驱。 没有右眼的狗扭动歪曲的脖子,用空洞的眼窝看向三人。雫不禁浑身打起冷颤。她以颤抖的声音对赫伯说: 「赫伯先生……请用火把它烧了。」 「咦?」 「那条狗大概不用火烧就没办法解决!因为──」 发黑的血盆大口张开,从中冒出的是无法掩盖的尸臭。 黑色怪兽猛蹬地面,雫抬头看向直扑往自己的黑影── 但黑狗的身躯在半空中变成了两截,向四周喷溅腐败脏血并且坠地。 雫愣愣地低头看著脚边的残骸。 「……咦?」 「这样就比较好烧了吧?」 彷佛在询问柴劈得是好是坏般,语气平淡的问句。雫抬起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国王大人?」 「休息中。」 一剑将死狗劈成两截的国王如此说完,将阿卡夏收回鞘中。 ※ 虽然夜幕低垂,首都中的庆典气氛依旧不散。 不过已经完成本日任务的王城逐渐回归夜晚应有的寂静。结束了发配甜点的工作,也结束了善后收拾,雫轻啜著自己泡的茶。 「好、好累……」 「萝卜女,你那个点心给我。」 「请自行取用……」 自工作解脱的夜里,在会议室内围绕著桌子的三个人分别是雫与赫伯,以及这个国家的君主拉尔斯。雫将点心盆整个推向拉尔斯后,为国王的杯子倒满茶水。 三人中唯一脸色凝重的赫伯将话题导回正轨。 「既然尸体会动,就表示有懂禁咒的某人混进首都了吧?」 「前提是相信萝卜女讲的话。那条狗也有可能身体腐烂但还活著。」 「……活著的肉体就算一部分腐烂也不至于变成那样吧。这种事没办法调查吗?比方说死后过了多久之类的。」 「死亡时间要从腐败状态来推测,原本就腐烂的家伙无从推测。」 「原本就腐烂的可能性请先放一旁,从死掉的狗动了起来这个前提开始吧。」 出现在广场上袭击众人的大型黑犬,与雫之前遇到的马同样是尸体。 恐怕是有人操纵尸体袭击众人。幸好没有人受重伤,赫伯也施展魔法治疗了现场的受伤民众。不过能如此轻易收场是因为事件刚好发生在王城的人在场的时候。考虑到如果轻率中止庆典恐怕会招致更大的混乱,于是首都内庆典照常进行,不过警备队的巡逻频率已经增加。雫皱起眉头。 「早知道就继续追那个红衣服的人……」 「四处散播禁咒的女魔法士啊。坎德拉方面确实也传回类似的报告。不过腐烂的马就不晓得了……也许是我没把报告书全读过吧。我已经尽可能别放过有意思的消息了啊。」 「你究竟是用什么标准在工作啊?如果你怀疑,就去国境附近的村庄问问看啊。」 实际上见到禁咒核心时,莉丝恩与她的同伴也在场,不过他们现在在哪里也无从得知。 拉尔斯从容地点头。 「这类无趣的调查,赫伯大概会去做吧。」 「要交给我吗……蕾提希亚大人已经命令我调查盗领事件的真相了啊……」 「这方面就交给赫伯,不过要是那样的女人真的在城里可就麻烦了。要是出现更多狗捣蛋也很伤脑筋,派人搜查好了。」 「以禁咒操纵的尸体只要烧掉就没事了。埃利克是这样讲的。」 他会拥有这类知识,是因为他过去曾经担任禁咒的管理人吧。还记得在坎德拉的事件中短暂同行的莉迪亚也说过:「一般的魔法士根本不会有禁咒的知识。」虽然听闻这句话的当下,雫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想,只是觉得埃利克本来就见多识广……现在回想起来,雫对自己的无知不禁有些害臊。 「话说回来,阿卡夏真的很厉害耶。」 不使用正确的手段就无法解除的禁咒,最终在王剑的一击之下一刀两断,被砍成两截的黑狗在那之后便不再动弹。和之前尽管脖子折断照样持续动作的状态相比,王剑的效力可说是一目瞭然,不愧是大陆上仅此唯一的剑。 「那个是很适合对抗禁咒没错,不过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用。我也差不多想睡了。」 「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今晚就交给士兵们,早点就寝吧。」 毕竟引发了那样的骚动,就算那女人当时真的置身于首都,现在也早就逃走了吧。 ──况且,她的目的也不会是在这里被人逮到,要更广且更深地在这片大陆播下绝望的种子。 「喂,萝卜女。」 「呃……啊?」 「要睡就滚回房间去睡,不然把你扔进护城河喔。」 「……小的遵命。」 看来自己刚才不知不觉间差点睡著,大概是最近的疲劳开始浮现了。再不回去的话,在房间等候的梅亚也会担心吧。 有关禁咒的问题,拿不出确切结论而结束会议后,三人走出会议室。走在前头的拉尔斯打了个呵欠。 「话说回来,禁咒和红衣服的女人啊。让人想起讨厌的家伙……」 ──那是指卡提莉亚纳吧? 在雫犹豫著是否该开口提问时,拉尔斯在走廊的转角处停下脚步。国王以冷淡的眼神盯著雫。 「不巧今晚蕾提不在城里。城里是不是有人使用禁咒,得问她才知道。当然也有可能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的。」 「不是我。」 「光是嘴巴上说说没办法证明什么。」 王一如往常如此反驳后,拋下雫与赫伯,没带护卫就这么走向他自己的房间。 两人互看了一眼,便走向通往宿舍的三楼外侧回廊。平常会走内部的走廊,但现在的话题不方便让人听到。 赫伯将双手搁在后脑杓,发出叹息般的抱怨。 「不过那居然是禁咒啊……虽然不晓得这次的禁咒是何种构造,但是会动的尸体很棘手啊。」 「究竟是什么原理呢?灵魂不是在死亡的瞬间就会消散吗?」 「就是这样啊。所以那大概是刺激残留在肉体中的本能或记忆,驱使它活动吧……」 「啊~~在吃完咖哩的锅子里头装水,就会得到一锅咖哩味的水,大概就像这样吧?」 「咖哩?不好意思,你这个譬喻我听不太懂……」 「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懂。」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死去的动物依照残留的强烈本能而动作吧。日后可能会有更危险的状况。雫这么想著,不经意地从外侧回廊看向下方的外庭──发现一个人影。 「奇怪?那边……」 「嗯?怎么了?」 「你看,就是那边。是迪鲁盖伊耶。他这个人果然怪怪的。」 站在回廊上的两人看著雫所指的方向。天色早已昏暗,看不清逐渐远离的迪鲁盖伊脸上的表情。也许是在找遗失的物品,他不时环顾四周,身影消失在树林中。 「在这种时候,是在收拾吗?」 毕竟是庆典刚结束的夜晚,还有许多人正忙碌工作。两人就这么驻足于此,赫伯背靠著栏杆喃喃说道: 「其实啊,这种禁咒算是在历史上施展次数较多的一类。」 「咦?是这样喔?因为马死掉了会很伤脑筋?」 「不是不是,不是马或狗。就是……唤醒死者啊。」 「…………喔。」 回想起来,在看到死马的当下,埃利克也讲过类似的话──过去与梅亚订契约的主教也许打算以禁咒唤醒已逝的水神之妻。不过雫认为那样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 「不过,就算用了禁咒也没办法唤回已经消散的灵魂吧?这样就算身体复活,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吧?」 尽管能驱策尸体动作,但无法与已逝的人再度交谈。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赫伯对提出理性意见的雫苦笑道: 「啊~~话是这样没错,但是以前就连魔法士也不晓得灵魂会在死后消散。况且……失去亲近对象时的心情还是很复杂啊。即使知道与生前判若两人,还是忍不住想试著唤醒对方吧。也许就算知道灵魂已经消散,还是敌不过那股诱惑。当然我也不认为那是好事啦。」 雫听著赫伯的叹息,回想起至今的旅程。 ──在这个世界没有死后的可能性,人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没有任何办法能挽回已经逝去的人。那样的绝望也许会逼疯一个人,这并非完全无法理解。雫本身还没有失去亲近对象的经验。 「所以啊,要是有亲近的人没办法好好聊过就生死分离,也许真的就会萌生那种想法。埃利克……可能也不例外。」 赫伯的语气中充满了后悔与同情。他现在是回忆起卡提莉亚纳逝去的过去吗? 雫想起埃利克那彷佛笔直凝视著过去的眼神。 面对无法挽回的过去,他会做出何种选择呢──雫这么想著,轻轻闭上眼睛。 第八章 与卡提莉亚纳初次相遇时,埃利克才十五岁。 他当时离开留在故乡的父母与妹妹,为了钻研魔法在法鲁萨斯留学。某一天,当他在首都的图书馆挑选研究书籍时,一名少女出现在他眼前。 紧张得满脸通红的她向埃利克打招呼后,对他问道: 「那个,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我希望你教我魔法……」 「你是在对我说话?那你找错人了喔。我几乎没有魔法士所需的力量。」 「可、可是,上次你不是帮了我吗……?」 直到这时,埃利克才想起自己和她并非初次相见。 回想起来,数天前在首都的偏僻角落遇见了一名穿著格外华贵的少女。埃利克一眼就看出她是上流阶级的人,但就那类人而言罕见地身旁没有随从陪伴,而且不知为何她正朝高处的树梢拚命伸长了手。 埃利克会注意到那名少女,是因为她除了行径古怪之外,体内的魔力渗出到四周。第一次埃利克只是瞥了她一眼便从远处走过,但两小时后回来时她依然在这里伸长了手。埃利克见到那情景,也没办法再视若无睹。 于是埃利克向她打了招呼──并且教她让头纱飘起的简单魔法。 然而,那简单的魔法她却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才成功,而且最后勾在树枝上的头纱也破了洞。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感激埃利克。埃利克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但之后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红著脸颊展露笑容。 「想起来了吗?我希望你再像上次那样,教我其他魔法。」 「要我教你魔法?有很多比我优秀的魔法士啊。你既然是贵族,应该也能拜托宫廷魔法士教你吧?」 「我有学过,但是都不行。你教我的方法最好懂。」 「嗯~~……老实说,我不太想和贵族扯上关系。」 贵族和平民间的常识有著许多隔阂。每当发生冲突,大多时候都是以贵族为优先。 面对打算拒绝的埃利克,少女却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摇头说道: 「我不是贵族喔。这样可以吧?」 「不行」二字说不出口。也许是因为她那绿色眼眸的深处藏著无依无靠的迷路孩童般的不安。在魔法方面那样笨拙的女孩,以前肯定也遭到许多导师放弃吧。那次虽然花费不少时间却成功施展魔法的经验,一定让她非常开心。埃利克轻声叹息后,回答她「好吧」。 埃利克隔天被叫到她的宅邸要正式订契约……他为自己的选择深感后悔。 她的确不是贵族,而是地位更高──当时在这个国家仅仅四名的直系王族之一。 「──开心吗?」 少女的问题纯真无邪。埃利克自数秒的震惊与后悔中恢复过来,平淡地点头。 「嗯,开心。」 写在契约书上的待遇中,包含了阅览王城藏书的权利以及参与课程听讲的许可。那原本是只有宫廷魔法士或其培训生才可能得到的权利,埃利克从没想过这样的机会居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卡提莉亚纳听了他的回答,回以喜悦程度在他百倍以上的灿烂笑容。 「真的?那以后就多多指教喔。」 「嗯。不过我不用这么多钱,三分之一就好了。」 「为什么?我去帮你问了宫廷魔法士的薪水耶。」 「我不是宫廷魔法士。」 「可是,是我的魔法士吧。」 她露出年幼孩童脸上常见的「真搞不懂」的眼神看著他,在几经讨论后还是将金额拉低到埃利克所说的水准。 不过实际上,卡提莉亚纳每个月都为他领取了全额的薪饷,并将三分之二全部保留。在她死后,埃利克自蕾提希亚手中接过存了三年份的庞大金额时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 卡提莉亚纳?迪尔?勒斯?法鲁萨斯。将国名加在姓名最后的直系王族其中一名成员。 相当于当今国王拉尔斯的表姊的少女,是前两代国王的妹妹克里丝泰亚的孙女,她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王城。纪录上理应单身的克里丝泰亚究竟生下谁的孩子,那孩子又和谁结婚而生下卡提莉亚纳,这些消息全没对外公开。忽视了这空白的数十年,突然间她便以王族成员的身分出现在王城。 不知从何处带她进城的是当时的国王,也就是拉尔斯的父亲。他将王城附近的一栋宅邸送给卡提莉亚纳,并且安排人手让这位不谙世事的少女也能顺利生活。据说原本半信半疑的人只要亲眼见到她,猜疑都会立刻烟消云散。因为她怀有法鲁萨斯直系王族身上常见的强大魔力,而且相貌与克里丝泰亚十分神似。 卡提莉亚纳的精神年龄比实际岁数还要稚嫩。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无法自由操控自己的魔力,也不懂得构筑魔法构造,就一名魔法士而言非常不稳定。 但在某一天,她遇见了与她完全相反的少年。或许是因为勤奋学习,他拥有出类拔萃的构筑能力,却因为天生魔力不足而无法施展中阶以上的魔法,是个有缺陷的魔法士。 『──埃利克,你看,有人在卖那种花耶。好漂亮……那个,我可以买吗?』 令人怀念的少女说话声在耳朵深处回响。 最近能鲜明回忆起原本已经逐渐自记忆中淡去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得知了她的秘密。 全大陆正在欢庆艾提亚诞辰的夜晚,在坎德拉王城内却幽静无声。 负之蛇现身于此,禁咒差点吞没全城的事件发生后,这座城内就几乎没有人停留。因为原本在王城的人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剩下的那些人也不想靠近王城。 所以现在只有以法鲁萨斯为首的周边诸国的魔法士留在这里进行善后处理与真相调查。而统领他们的是法鲁萨斯的王妹蕾提希亚,日后将与诸国协议,选出治理坎德拉的继承者以托付这个国家。 结束今天的工作,埃利克走在无人的走廊上,对著挂在墙上的绘画抬起脸。 ──以红花为主题的画。 那是卡提莉亚纳喜欢的花,在这片大陆随处可见,花瓣层层相叠的惹眼花朵。她每当看见那种花总会兴奋得想买。彷佛注视著憧憬的目标,陶然凝视那稍纵即逝的美丽。 『我喜欢这种花喔,因为非常惹眼,大家一定都不会忽视吧。』 幼雏般总是跟在身后的少女。与她相遇后虽然过了三年,她的外表还是几乎没有成长,只有埃利克有所改变。 「……到头来,我只注意到我自己吧。」 成为王城的禁咒管理者之后,无论想要或不想要的知识,在这三年间他全都得到了。也许这也是疏忽的理由,但现实不容许他的轻忽。 ──使用禁咒者终将毁于禁咒。 埃利克最终还是没有成为这项不成文共识的例外。他渐渐将禁咒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并且因为卡提莉亚纳的死而亲身体验到。 「如果没和我相遇,你会──」 喃喃的细语声融入夜晚的沁凉空气中。埃利克将视线从沉浸在黑暗中的画上抽回,再度迈开步伐。抵达自己的房间时,他发现门缝夹著某种东西。 「这是……」 他弯腰拾起一只信封。 上头写著他的名字──以及红花图样的封蜡。 ※ 得知「午夜时分」这个词,大概是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吧。 当时的雫只把这当成「幽灵常出现的时间」,偶尔在夜里两三点醒来时,总会连忙躲回被窝中。 在这个世界,时间同样划分成从夜里到中午的十二小时与剩下的十二小时,但是一个小时和原本世界相较之下长度 是否相同,以及十二点是不是位在相同的位置,雫无从得知。况且在原本的世界,每个国家的日照时间长短也不同,雫打从一开始就放弃去思考两个世界的时间如何换算,就这么入境随俗。 在庆典的夜里,疲惫至极地倒头就睡的雫突然察觉异状而睁开眼睛。 看向时钟,时间才正要来到夜里两点。她发现自敞开的窗口吹入室内的风正拂动著窗帘。一阵暖风拂过雫的鼻尖。 「……嗯?」 睡眼惺忪的她之所以抬起头,是因为不知何时房内弥漫著一股腥臭味。雫自床上撑起身子。在房间角落的软垫上熟睡的小鸟似乎还没有察觉那气味。雫光著脚踩到木质地板上,从敞开的窗口往外头看。 「什么啊……有人在晒鱼乾吗……」 除了月光外没有任何照明的广大庭院,放眼望去只能见到漆黑的树木轮廓。 一如往常的夜景,但令人作呕的臭味在窗外却更加强烈。像是血味又像是腐肉的气味,数种恶臭参杂在一起,让雫伸手掩住口鼻。她反射性地想直接关上窗户。 「……嗯?那是什么啊?」 但是在窗户完全关上前,她突然察觉有光点在庭院中移动。她好奇地凝神注视。 反射月光的银白色,上下摇晃的同时不断移动。 穿过幽暗的树林,来到月光照耀的草地上──那是身披白甲,腰间佩剑的一具骸骨。 「咦……有骷髅走在庭院里……因为这里是魔法大国?」 如果埃利克听见这句话,肯定会说:「怎么可能啊。」也许是因为意识仍在半梦半醒间,她只是愣愣地盯著那具骷髅。虽然隔著好一段距离,但就身材来看应该是男性的骨架吧。只剩骨头居然也能拖动那副沉重的铠甲,也许是运用了魔法的力量。 雫呆愣地望著那超乎现实的情景,忽然注意到不同于月光的亮光出现在庭院。一手举著发出红色光芒的火把的士兵大喝「来者何人」,缓缓靠近那具骷髅。意识终于转为清醒的雫觉得那情景好不可思议。 虽然刚才骷髅在庭院中游荡,但雫认为那应该是魔法士操纵那具骷髅当作看守的卫兵。若非如此,未免也太奇怪了。从某个角度来说,甚至比来自异世界的雫还不寻常。 ──但是,实际上那确实是「不寻常」的情景。 因为问话声而转身的骷髅下一瞬间便挥出剑──轻易砍倒了那名士兵。 「……咦?什么?咦!」 士兵当场瘫倒在地,火把落在地面,火光也随之转暗。听见雫的惊叫声,睡在房间角落的小鸟也睁开眼睛。身为魔族的梅亚似乎比主人更快理解了状况,跳到雫的肩头尖声鸣叫。 「梅亚!有骷髅!那个人!」 虽然自己也听不懂自己的意思,但雫大喊后恢复了冷静。她连忙穿上鞋,披著外套冲出房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察觉刚才的异状,但要是还有人不晓得就糟糕了。而且被砍倒的士兵也许还有一口气在。 雫跑在烛台照亮的幽暗走廊上。腐败血液的臭味似乎正在城内缓缓扩散。也许是因为白天的事件让警备人力分散到首都各处,通往庭院的大门前没看到平常负责看守的士兵。 雫与小鸟模样的梅亚一同冲出大门,在黑暗中只凭著月光前往刚才看见的位置。 「……味道好重。」 来到外头,更加强烈的臭气扑向雫。吸入肺中的空气彷佛会从体内逐渐侵蚀精神,她尽可能减少呼吸的次数。 雫走进树林,走过庭院中的枝丫。温暖的风不断拂过四周,依旧无法吹散臭味。空中没有一片云朵,月光在草的表面弹跳化为银色的反光。雫靠著这些细微的反光,终于找到了面朝下躺在原处的士兵。 跑到士兵身旁测量脉搏,感觉到虽然微弱但依旧存在的脉动。 「太、太好了。梅亚,能搬动这个人吗?」 「如果拖著他移动也没关系的话。」 变回少女模样的梅亚这么回答。但不知他伤势如何的状况下,不该轻率地这么做。 「既然这样……我在这里顾著这个人,你去叫人来帮忙。告诉人家有人受伤了。」 「但是您一个人没问题吗?」 「骷髅好像已经走掉了……要是有什么东西出现,我会逃命的。」 幸好这里是王城内,就算今天人手较少,较大的建筑物还是有守卫在吧。 梅亚接受主人的命令,虽然表情忧虑,但还是跑向树林的另一头。雫观察士兵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让他的姿势转为仰躺。男人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身上看得出刀伤,但只凭月光看不出伤口有多深。雫脱下自己的上衣轻轻压在伤口上。 「请等一下喔……马上就会有魔法士赶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伸向雫的身旁。 雫抬起脸,视线沿著影子逐渐拉高到影子的本体。在树林外的草地上站著一名穿著白色洋装的女性。 一头黑色秀发随风飘逸的美丽女子。第一次看到她的容貌却觉得似曾相识。雫手压著伤口,对那名女性求助。 「不好意思!如果您是魔法士,拜托帮忙治疗!这个人受了伤……」 女人在雫话还没说完时就迈开步伐,一步又一步缓缓靠近。 那脚步彷佛踩在云雾上摇摆不定。她站到雫面前后立刻伸出白色的双手。雫见状以为她要为那个男人施展治愈魔法而感到安心,但在下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咦?」 戴著手套的双手,纤细的十指──不知为何毫不犹豫地伸向雫的脖子,开始使劲勒紧她的咽喉。 预料外的动作,雫的反应晚了一瞬间。 雫想拔开紧扣著咽喉的指头,但那力道强得简直不像出自女性,反过来更加压迫气管。虽然想呼救,却无法化作吶喊声。 「……!」 眼前景物开始泛白。还真奇怪,四周明明一片漆黑──脑袋的某个角落这么想著。 ──这样下去小命不保。 雫近乎无意识地将双手撑向地面,放弃继续拉扯紧勒咽喉的那双手──彷佛短跑那般全力踢向草地,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全力撞向那女人。 「!你这……」 虽然绝非出于自愿,不过幸好近来在接受拉尔斯的折磨时无意间增强了体力。雫与那女人撞成一团,就这么倒在地上,紧抓著喉咙的手也松开了。与女人拉开距离的雫按著喉咙猛咳嗽,出自生理反应的泪水盈满眼眶。 「到、到底是怎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搞不懂。 表情纹风不动的女性悠悠起身,手中拿著一块石头,高举起抓著石头的手,就这么挥向仍蹲在地上的雫。雫察觉对方的动作,连忙举起双臂保护头部。石头狠狠砸向雫的脸庞──差点令人昏厥的痛楚传遍手臂。 「……啊啊!」 女人对发出惨叫的雫再度高举起石块。 但雫也并非坐以待毙,咬紧牙关撑起身子扑向女人的手。 「可恶……!反对暴力!」 为避免再度被石块殴打,雫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对方推倒在地。雫想顺势压住对方的时候,女性却踢出一脚,扎扎实实地击中雫的腹部。雫因冲击而失去平衡,向后跌坐。 「……唔!」 月光照耀的庭院中,在寂静与腐臭环绕之下,缓缓起身的女人依旧美丽。 但那是有如陶制人偶,出自人工的美丽。她对雫高举起石块,雫反射性地举起手,不顾一切只想保护头部,咬紧嘴唇等待即将挥向她的痛楚。 然而,那石块……迟迟没有砸向雫。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慵懒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母亲大人,您这份心情我明白,但是杀死这女人的工作属于我。」 冰冷但洪亮有力的嗓音。雫听见充满威严的男人说话声,抬起脸,吃惊地转过头。 不知是在何时抵达的,国王与他的数名侍从身穿武装,就站在她身后。手持阿卡夏的拉尔斯无所畏惧地伫立著,正眼凝视身穿白色洋装的女性。尚无法理解状况的雫发出与现场气氛不搭调的声音。 「母、母亲大人?」 「那是我母亲。」 拉尔斯说完,一把抓住雫的后领把她拖到身旁。他不理会差点跌倒而尖叫的雫,转身面对身穿洋装的女性。 ──会觉得似曾相识也是当然,因为她与蕾提希亚是那么神似。 但是年龄看起来与女儿没有多大差距。雫后领被拉尔斯抓著,这时终于回想起拉尔斯的母亲已经过世。 「国、国王大人,你说的母、母亲,该不会……」 「萝卜女,不要吵吵闹闹的──那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拉尔斯随手将雫往后方一拋。雫失去平衡再度跌坐在地,赫伯连忙跑向她身旁,问著:「没事吧?」并以魔法为她治疗。另外两名魔法士则在倒地的那名士兵身旁。 「赫伯先生……刚才这里有骷髅……」 「嗯,我想就和雫小姐所想的一样。其实现在王城内四处有死者游荡,似乎是王族的陵墓有几座被人入侵了。」 「呃!那样,应该很糟吧……」 既然拉尔斯已死的母亲出现在此──换言之,有人已经闯进王族的陵墓,并且施展了禁咒。 不理会脸色苍白的雫,其他人缓缓包围了前王妃。率领众人的拉尔斯举起阿卡夏那反射著月光的利刃,朝母亲踏出一步。 「母亲大人,虽然我也有些心痛,不过我不能让您四处杀人。请您乖乖回到棺木里休息吧。」 女人以缓慢的动作环顾四周,也许是明白无法逃出包围,便转身面对拉尔斯。 拉尔斯背后的雫看见了女性的双眼,那一点也不像是注视自身骨肉的眼神,简直是纯然的空洞。那样的眼神让雫不禁咬紧嘴唇。 这世界没有幽灵,人死后灵魂不会留下。所以现在的她就如同拉尔斯所说,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然而她的身躯却在动著试图杀人,模样令雫为之颤栗,同时也为之心痛。 王手中的剑似乎让夜里的空气由沁凉转为刺骨,雫不禁打颤。 ──有如恶梦的寂静。 拉尔斯朝著母亲踏出一步,同时女人高举起纤瘦的手臂。但在女人有机会做出任何攻击之前,拉尔斯已经出剑。 阿卡夏的剑刃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寒光。 剑锋一瞬间便贯穿了前王妃的心脏。女人的身躯猛然一震──随即失去力量。拉尔斯伸出左臂接下母亲的身躯,嘴里喃喃抱怨: 「真受不了……幸好今晚蕾提不在。」 这也许是身为哥哥的真心话吧。拉尔斯抽出阿卡夏,女人的身体落到地上。自胸口冒出的并非鲜血,而是黏稠的黑色液体,污渍转眼间在白色洋装上扩散。 「臭气的来源就是这个吧。」 谜样的液体彷佛由周遭的气味凝聚形成般散发著恶臭。拉尔斯转头看向随侍身旁的魔法士。 「和白天的狗是同一种禁咒?」 「很可能是,核心应该在某处。不过白天的那个也还没找到……」 「核心啊……既然白天的也还没找到,恐怕找起来会很费工夫吧。尸体的状况如何?如果还拥有生前的能力就糟了。万一魔女现身可就束手无策了。」 「魔力已经消失,请放心。但肌力方面似乎变得特别强韧。」 雫听了男人之间的对话,不禁倒抽一口气。尽管对话内容听起来似懂非懂,但既然王族的陵墓被人入侵了,刚才那具骷髅和四处游荡的尸体全都是王族成员吧。这样的话,士兵们肯定也很不方便出手。 拉尔斯抱起母亲的遗体,以布包起来后交给魔法士。 「没办法了。总之只能逮到所有死者,明天再叫蕾提去找核心。」 国王那听起来太过悠哉的方针,在场不知有多少人认为「未免太小看当下状况了吧」,就连雫也认为「现在不找出核心应该会更糟糕」。 就在这时,一名魔法士慌张地跑过来。脸色苍白的他在拉尔斯面前跪下。 「禀、禀告国王陛下,第三陵墓似乎,也被突破了……」 好几个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传来。国王的表情转为苦涩。他立刻下令: 「让士兵们后退,魔法士也一样,所有人都回到城堡别出来。至于扫荡死者,指挥就转交给托路斯和阿兹利亚,挑选年资较高的士兵。」 国王的命令意味著什么,在场的人大概有一半左右立刻就理解。他们一律脸色大变,马上拔腿奔跑,其余的人虽然面露困惑,还是开始移动准备回到城堡。 在紧张的气氛中,雫压低音量向赫伯问道: 「第三陵墓是什么啊?是在说那边森林里面的白色建筑吗?」 「那边是第一陵墓,放著历代国王与王妃的棺材;第二是其他王族的陵墓;第三听说是犯下罪过的王族们的坟墓。至于位在何处,我也不晓得。」 「所以说……」 如果拉尔斯口中的「罪人」就是这个意思,那么卡提莉亚纳也在该处长眠吧。王转头看向紧张的雫,蓝色眼眸放射刀刃般的寒光直刺向她。 「不想被我怀疑的话,你也回到城堡里。继续在附近晃来晃去,我会把你当成死者砍倒喔。」 「……我知道了。」 那眼神好像就算没当成死者也照样会一剑砍死她。赫伯拍了拍她的肩膀。 「雫小姐,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 雫在他的带领下走过夜里的庭院。回程时,赫伯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背上。因为她自己的外套刚才盖在受伤士兵身上后就忘了拿回来,现在的她身上只穿著睡衣。雫道谢并接受那份好意时,突然感觉到无法解释的强烈寒意而仰望天空。 「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觉得冷。」 「早点睡吧。也许是感冒了。」 虽然雫也知道自己该躺下休息,但真有办法入睡吗?脑袋不著边际地左思右想,突然回想起某件事。 「对了!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啊!之前出现的那个人!」 「呃,嗯……你可以讲得更清楚一点吗?」 「刚才我们不是在回廊上看见迪鲁盖伊吗!那个人在那时候到底是要去哪里?那个方向的建筑物,仔细一想就只有陵墓而已吧。」 「…………」 因为之前拉尔斯强迫雫在城内慢跑,她已经大致记得城内的建筑位置。而当时走进树林的迪鲁盖伊的前进方向,就只有陵墓与外围的城墙。 赫伯理解了雫的言下之意,愣了半晌。但他立刻皱起眉头。 「等等……不过……那毕竟是禁咒……他应该不至于……」 「那个人就能力上而言不可能办到吗?」 「就魔力来说不是不可能……但那家伙应该没有构筑禁咒的知识。这座城内禁咒的知识受到全面控管,所以如果真有那种可能,就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情报了。」 虽然平常交流不多,但赫伯也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同事触犯禁忌,还引起这样的骚动吧。面对赫伯消极的反应,雫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回到屋舍旁。看守的士兵开门后,却只有雫走进屋内。转头一看,赫伯正以苦恼的表情看著 她。 「不过……我还是去向陛下报告这件事吧。毕竟现况非同小可。」 「我明白了。谢谢你送我回到这里。」 雫低下头,在门前与赫伯道别。走过刚才跑过的那条昏暗走廊──但外头的骚动似乎已经扩散至此,在飘荡著不安的气氛中,雫往自己的房间前进。 「啊,忘记把外套还给他了。」 雫因为走廊上的寒意而颤抖,这才发现自己没把赫伯的外套还给他。明天道歉后再还他吧──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察觉到更重要的问题。 「……奇怪,梅亚呢?」 刚才去找人求援的少女现在还没回到她身边。 雫起初以为应该是梅亚帮她叫来了拉尔斯等人,这样她应该会跟他们一起现身。雫加快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 「梅亚,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应。雫扫视房内,还是找不到少女的身影。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雫留下了写给梅亚的字条:「回来的话,待在这里。」随后她为了寻找梅亚,再度踏出房门,犹豫著该往哪个方向去──直到这时,雫终于察觉是哪边不对劲。 照理来说,气温应该高得夜里穿短袖也无所谓,但现在却格外地冷。从刚才开始就明明披著外套还是不由得颤抖,感觉近似泡完热水澡后突然涌现的寒意,但原因并非如此。 「对了……那座骨头山丘,好像也很冷……」 死马群守护的地点,那座藏著禁咒核心的骸骨山丘,同样也充斥著异样的寒气。 雫凝视著走廊深处。笼罩著黑暗的前方似乎有冷风飘来。 ──如果禁咒的核就藏在那里。 只要找出核心并报告,外头的骚动就会结束,之后拉尔斯会有办法解决吧。 不过主要还是要先找到梅亚,核心只是顺便。雫屏息走在走廊上。这座建筑物整栋都是宿舍,但空房也不少。话虽如此,谁也没听见外头的骚动而醒来,未免太不合理了。 雫走在幽暗的走廊上,循著寒气爬上楼梯,从途中的楼梯间探头往上层看。 「这是……」 ──彷佛有一座巨大的冰箱正敞开著门。 冰冷的空气夹带著白雾沿著楼梯往下滑。那情景无庸置疑地不寻常,雫犹豫了短短数秒后,放弃一个人爬上楼梯。虽然担心梅亚的安危,但自己一个人前进也太冒险了。立刻去找谁一起来比较好──她如此判断后转身。 这时,她在楼梯间的窗口瞧见一抹蓝光。 在城的外庭院,昏暗的树林间有幽暗的蓝色光点正在移动。那似曾相识的美丽光芒让雫停下脚步,凝神注视。 「那是……埃利克?」 手拿著散发蓝光的提灯走在庭院中的正是原本应该在坎德拉的青年。 为什么他现在会在这里?就算已经有人赶到坎德拉报告事件,他现在独自一人走在庭院中也太奇怪了。雫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推开窗户,开口打算呼唤埃利克。 就在这时──一阵刺骨的冷风从背后扑向她。 「关上窗户,小鬼。」 耳语般的乾哑声音。 话语声让雫打了个冷颤,转头一看。在漆黑的楼梯上方,不断冒出寒气的上方楼层入口处,身材消瘦的男人就站在那里──他手中提著一只鸟笼,翠绿的小鸟正在笼中沉睡。 雫关上窗户,转身面对男人。 「你对梅亚干了什么好事?」 「你家没教过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你没什么值得尊敬的。」 雫唾弃道,瞪向男人。 站在眼前的正是数小时前消失在树林中的魔法士──迪鲁盖伊。 第九章 卡提莉亚纳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 容貌应该算得上娇怜可人。虽然他自己没什么感想,但旁人都这么说。 少女的脸上总是挂著柔和的笑容,有时会灵魂出窍般盯著空无一物的某处,除了这一点之外就和纯真无邪的孩童没两样。他有时也觉得如果远在故乡的妹妹就在身旁,大概就像她这样吧。 起初会对她伸出援手,就是因为她那束手无策的表情像极了年幼的孩童。 但是她似乎就连这一点点的协助都觉得高兴,从宫廷魔法士的权利到介绍他让王妹认识,给了他想像可及的所有优待。 「──对了对了,有没有增加魔力量的方法啊?」 卡提莉亚纳突兀地这么问,是当他在她的宅邸整理藏书的时候。 听了少女的疑问,埃利克困惑地反问: 「有,但是属于禁咒一类。你为什么想问这个?」 「只是有点兴趣。因为魔力是与生俱来的嘛,那要怎么做才能增加魔力呢?」 这疑问说单纯其实也满单纯的。埃利克稍微思考后回答: 「其中大概包含了让术师本身的灵魂变质,使之增加容量的工程吧。召唤出魔力,然后让术师吸收,在吸收的过程中硬是扩充容量。虽然没有实际的纪录,不过肉体方面应该也相当疼痛。所以就算能增加也有其限度,一旦变质时失败,不是精神崩溃就是会丧命吧。这类案例倒是不少。」 「会死掉喔?」 「会啊。如果那种魔法不危险,在暗黑时代应该会出现更多强大的魔法士才对。」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无数人追求力量,并且实际尝试各类禁咒的暗黑时代。留存至今的只有「不得触碰禁咒」这条经过历史实证的不成文禁忌。 卡提莉亚纳一脸伤透脑筋地烦恼了半晌,对埃利克说:「我还是想知道,教我那个构造。」尽管埃利克无法理解她为何突然对这种事有兴趣,但毕竟她也是王族成员之一,也许自己国家的历史有些让她好奇的部分吧。埃利克先告诉她:「实际上的构造更复杂就是了。」随后便将自己当场构思的简单构造口头告诉她。 就算画下构造图,她也看不懂吧。况且埃利克也没打算真的告诉她,心里想著她很快就会忘记。 所以在数天后,埃利克从王城回到宅邸时,一瞬间无法理解眼前情景。 中庭描绘著复杂无比的魔法构造,四具尸体重叠在那中央。少女独自伫立在这片血腥的情景前,展露纯真笑容。 「你看,埃利克──开心吗?」 如果能不和她相遇就好了吗?当时如果自己选择其他回答就好了吗? 直到今日──埃利克依旧找不出答案。 ※ 法鲁萨斯王城的外庭院,尽管夜色已深,却飘荡著骚动的气氛。 不知谁拿著的魔法照明在树林深处移动,但是与整个外庭院相比,那只是一个渺小的光点。今晚月色明亮,黑暗却依旧占据了大部分的地盘。 埃利克使用转移阵独自一人从坎德拉回到这里,以提灯的蓝色光芒照亮四周。 步行在树林间,他的胸口藏著一封之前送到他房间的信,上头只简洁地这么写著: 「关于禁咒,想给你看个东西。我在法鲁萨斯王城的庭院等你。」 白色的信封与里头的信纸都没有寄件人的署名,然而红花图样的封蜡是卡提莉亚纳惯用的东西。所以这封信的呼唤──恐怕是属于过去的一部分吧。 四年前,埃利克杀了卡提莉亚纳,为了阻止她所构筑的禁咒构造失去控制。然而,如果当初她没有与自己相遇,恐怕根本就不会触碰禁咒吧。所以当埃利克听说雫从塔顶纵身跳下,便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重蹈覆辙了。 然而,卡提莉亚纳的秘密却是── 「埃利克!你不是去坎德拉了吗?」 黑暗中传来呼唤声。转头一看,赫伯就在不远处。大概是在这里负责收拾这场骚动吧。埃利克高举起提灯回答: 「我回来了,因为收到有关禁咒的传唤。」 「传唤?是国王找你?」 「不是。」 埃利克如此否定后摇了摇头。从庭院中的气氛来看,恐怕当下事态非同小可。埃利克自己也在前来的途中目睹了四处游荡的女性尸体。赫伯看了看埃利克身旁。 「既然这样,蕾提希亚大人也已经回来了?」 「没有。她在坎德拉。」 对于直属长官蕾提希亚,埃利克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如果向她报告,她一定会不准埃利克离开,避免让他蒙上不白之冤,只会自己一个人回来吧。赫伯听完揪紧了眉头。 「你在做什么啊……被发现就糟了啊。立场会很糟耶。因为第三陵墓被闯入,现在留在外头的只有资深的人。」 「原来如此,难怪外头动员的人这么少。不过要讲立场好坏,我已经有四年前的那次纪录了。」 「少胡说了!你个人没有罪过啊……」 赫伯的强烈语气令埃利克苦笑。这位友人打从过去就总是亲切地对待在宫廷显得格格不入的他。经过那样的事件却依然不改态度,应该是出自他的善良吧。 埃利克提起另一个名字。 「雫呢?」 「应该在房间。我刚才送她回宿舍了。」 「这样啊……谢了。」 如果她没被这状况牵连,就能稍微放心了。她的个性很可能会主动一头栽进麻烦之中。她很明白自己的无力,尽管如此,总是不放弃努力到自己的极限。问题在于她认为的极限比一般人常识中的极限还要严苛。 所以在雫按捺不住跑来现场之前,必须先了结这彷佛通往过去的空洞夜晚。埃利克朝著黑暗迈开步伐。 「埃、埃利克,你要去哪里?」 「去找个东西。」 「找东西?找什么……」 「卡提莉亚纳。」 「啥!」 埃利克听见近乎尖叫的反应,取出白色信封交给赫伯。 「!这封蜡是卡提莉亚纳的……」 「大概是想伪装成她的身分吧。这封信直接送到了我在坎德拉的房间。既然第三陵墓被盗,犯人恐怕是先闯进第一和第二陵墓,再唤醒该处的尸体前往第三陵墓吧。因为知道那位置的人相当少,手法是满高明的。」 如果以第三陵墓为目标的人与唤来埃利克的是同一人,那么这个人恐怕已经唤醒卡提莉亚纳了。 总是跟在他身后面露不安的少女。自从他因为禁咒的工作而逐渐忙碌,她就变得时常一个人躲在宅邸,在夜里的庭院中独自游荡──一回想起那样的情景,尽管知道死者的灵魂已不复存,还是令人无法轻易放下。 埃利克摇了摇头迈开步伐,但赫伯压低音量叫住他。 「埃利克……这封信,恐怕是为了把今晚的罪行嫁祸给你吧。」 曾拥有禁咒阅览资格的埃利克持有相关知识,以及「失去了卡提莉亚纳」这个动机。再加上他并非法鲁萨斯的正规魔法士。在这状况下,就算声称自己清白,还是可能会直接被扔进大牢。赫伯紧张地看向埃利克。 但是他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朋友的担忧。 「我明白。毕竟我有前科,犯人肯定也觉得我很适合当嫁祸的对象吧。」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下葬的当下我没能参与。」 「那是因为你没办法参与吧!事到如今还在讲什么?」 「事到如今啊……我也这么觉得。」 蕾提希亚也这么说,而且那 恐怕是事实。太晚才知道真相。 ──但实际上就算不知道真相,自己肯定还有其他方法吧。 因为她在动手的数天前,曾经前来询问埃利克那禁咒的构造。 埃利克在意识落入过去的记忆之前,回过神来对赫伯说道: 「你愿意担心我,我很高兴。不过比起我,你不回去应该更糟糕吧?现在留在外面的只有年资够高的人吧?要是被发现,你也会受罚的。」 「那你呢?」 「我之前得到王妹的许可,看过了封印资料──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埃利克发现树林另一头有动静而抬起脸,赫伯也转过头。 女性骷髅在月光下缓缓走过,白色连身裙随风飘荡的模样有如恶梦中的情景。两人屏息等待尸体离开。直到裙襬消失在树林的另一头,埃利克才开口说: 「我希望你回去。我不想让你看见卡提莉亚纳。」 「为什么啦?死时的状态真的那么糟糕吗?」 「不是。乾净又漂亮。亲手杀死她的我都这样讲了,不会错的。」 「……不要讲这种话,又会产生无谓的谣言。」 埃利克不知道赫伯所说的谣言是指什么,但内容大致可以猜想到。靠近王族公主身边,诱惑她构筑禁咒的魔法士──大概八九不离十吧。不擅长构筑魔法的卡提莉亚纳为什么成功构筑了复杂难解的禁咒,这之间的矛盾谁也没注意到,甚至连当事人埃利克在那当下也无法理解。 ──王族的真相隐藏在那矛盾之中。 更进一步的事实不能说出口,但是专攻历史的赫伯似乎有了头绪。他察觉在这片夜色背后若隐若现的秘密,决定不再多问,但立刻又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但我不会回去。万一不小心看见了什么,再请蕾提希亚大人帮我消除记忆吧。」 「记忆控制很麻烦,她大概会不大愿意吧。」 「又不是陛下,她会愿意帮这个忙的。反倒是路上万一撞见棘手的死者,用我的魔力也无所谓,帮忙解决啊。」 「你还是先自己试试看,万一不行就逃命吧。」 「我觉得我会得尸体恐惧症……」 赫伯打了个冷颤,不经意地转头看向王城。他的说话声拍向埃利克的背。 「──也许你不晓得,雫小姐这阵子一直都很努力喔。」 「…………」 「被陛下恶整的同时每天努力工作,现在好像还负责照顾花圃,说是想看自己照料的花绽放。这件事结束后,你一定要好好跟她见上一面。」 雫总是把努力当成理所当然。尽管在这座王城,也会不厌脏污与汗水,拚命工作吧。 与卡提莉亚纳截然不同的身影,不知为何比过去的记忆更教人怀念──埃利克感到一丝心安。 ※ 「所以呢?把我带到这边是想干嘛?」 寒意彻骨的房间内,光是站著好像就会感冒。 位于宿舍二楼的迪鲁盖伊的个人房与普通房间简直全然不同。若用雫贫乏的奇幻知识来形容,就是「好像巫术师的房间」。地上画著直径两公尺左右的魔法阵,墙上与窗户都挂著黑布。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杂物,彷佛主人即将搬离这里,只有木箱堆在房内角落。 手提著鸟笼的男人挑起嘴角回答: 「想告诉你一点往事罢了,当作你认真工作的奖赏。」 「命令我工作的是国王大人,薪饷也是国王大人发的,没有理由接受你任何东西。」 雫二话不说便如此回绝,但迪鲁盖伊脸上立刻显露愠怒。不过他并未立刻发怒,而是决定不理会雫,当作没听到般径自说起: 「──事情发生在数年前,这座城里有一个名叫卡提莉亚纳的女孩。那女孩虽然身分是王族,但当今国王却把她当作根本不存在。王妹虽然对她还算体贴,但城里的其他人也不愿靠近那愚笨的女孩,也许是这样让她觉得疏远吧。那女孩某一天从城外捡回了一名身分不明的魔法士。女孩为了给自己的魔法士所有她能给的恩惠,最终忍不住打破了禁忌。」 迪鲁盖伊究竟有何目的才对雫说这些? 雫听著那字里行间透著恶意的话语,觉得反感。如果现在只有她一人,她大概已经走出房间,找铁锤来钉死房门了吧。然而,现在雫必须从他手中取回梅亚。雫集中意识看著在笼中睡著的小鸟。 「卡提莉亚纳从自己的魔法士口中问出了禁咒的构造。那家伙肯定也没想过一个连基本构筑都有问题的女孩,居然真的能施展禁咒。大概是认为告诉她禁咒资料中的构造会触犯法律,他便教导了他自己构思的魔法构造。那时他的后知后觉只能以愚昧来形容──因为卡提莉亚纳想知道的是召唤庞大魔力并赋予他人的禁咒。」 「……!」 那究竟代表何种意义,不知道事件全貌的她也明白。 空有构筑技术却没有魔力的魔法士。卡提莉亚纳大概是想把魔力赠予他吧。埃利克的才华就连蕾提希亚也赞不绝口,肯定也有人认为若他拥有更多魔力,一定会有更辉煌的成就。卡提莉亚纳就是败给这样的诱惑才偏离了正道。为了埃利克触犯禁忌,最后以失败收场。 「不过卡提莉亚纳本人无法承受禁咒的构筑过程。禁咒失败,那女孩也死了。卡提莉亚纳被视作罪人埋葬,而那家伙则被法鲁萨斯放逐了。」 「放逐?」 就雫所知,埃利克并非「遭到放逐」而是「自己主动求去」。他──很可能没背负任何罪名。这之间的矛盾究竟代表著什么? 「今晚的骚动八成也是那个魔法士干的好事。他一定是想让死去的那女孩苏醒吧。怎么样啊,小鬼,知道真相有什么感想啊?」 男人眼神中闪烁著隐藏不住的卑鄙,以及践踏弱者的阴暗喜悦。 大概是因为面对雫让他认为自己立于无可动摇的优势。拉尔斯冷酷但随时注意观察著雫,然而这男人就只是为了欺凌而找上弱者。 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第一次遇见无法理解的对象或令人气愤的家伙。 但是与那些人相比,这男人就只是心胸狭隘,自大的卑鄙教人作呕而已。更何况他居然胡乱批评埃利克,想把罪过安在他身上。 ──自己当然不可以输给这种家伙。 雫将身体的寒意赶出意识之外。胸中怀著冰冷的愤怒,正眼看向迪鲁盖伊。 「没什么感想啊。只是觉得,虽然你想嫁祸给别人,但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被拆穿了。」 迪鲁盖伊的表情明显地歪曲。雫握紧冻僵的指尖,扫视这个房间。 今晚的事件与迪鲁盖伊显然脱不了关系。 雫回想起至今的事件片段,一一整理。在邻国听闻的消息,以及来到法鲁萨斯后得知的一切──男人留下的足迹便随之浮现。 「虽然尸体是在外头游荡,但你要怎么解释这房间为什么会这么冷?我在邻国遭遇类似的禁咒时,禁咒的核所在的位置也是这么冷,而且这件事我已经报告国王大人了。」 「……你这小鬼……」 「顺便告诉你,就算我不说也差不多有人该发现了。之前禁咒发生的地点,附近的村民也说过曾有法鲁萨斯的魔法士前去调查。但是国王大人说他没看过那样的报告……到底是谁去那边做了些什么,只要经过调查肯定会水落石出吧?」 有一半只是雫的推测。对禁咒格外敏感的法鲁萨斯明明前往调查,为何却没有收拾事态,这一点之前就让雫觉得不对劲。这份疑问会转变为怀疑,是因为拉尔斯与赫伯都声称自己不知道有这回事,也不知道有人前去调查。 雫的 试探让迪鲁盖伊转眼间脸色发白。她目睹那彷佛受到房内气温影响的僵硬表情,觉得心中舒坦了许多。接下来只要抢回梅亚,逃出这个房间就结束了。 「今天中午在死狗造成骚动之前,我亲眼看到你也在那个广场,而且也看到在那之前穿著红袍的人走进广场。」 在死马事件以及坎德拉的事件都有目击情报的著红魔法服的女性。 那女人带著禁咒的知识在大陆上四处旅行。雫将力量注入脚尖,同时继续说: 「为了回报你强迫推销的往事,我也告诉你我心中的故事──你偷偷到了邻国,从手拿红书的女人那边得到了禁咒的知识。随后在这场庆典与她合谋,在首都引发骚动,趁著城内的警备人力分散时闯进了陵墓。恐怕是为了换取某些报酬……啊,忘记告诉你,你时常来的那个仓库,那里的水晶球被人盗领了喔。不过仔细回想,减少的那些水晶球的尺寸我好像在哪边见过──就是控制死马的那颗禁咒核心。」 迪鲁盖伊的眼神游移,飘向房间角落的木箱。雫看穿了他的惊惶,说道: 「事实被我说中有什么感想吗?」 「!你这家伙!」 迪鲁盖伊高高举起抓著鸟笼的手。 但在同时,雫已经猛蹬地面,跳过地上的魔法阵,肩膀撞向迪鲁盖伊。消瘦的男人发出惊叫声跌坐在地。雫趁隙飞快地拿起鸟笼。 「抱歉喔,梅亚!我等一下就打开!」 虽然鸟笼重重摔在地上,里头的梅亚依旧沉眠不醒。一个晚上就撞人两次的雫转身跑向房门。 就在她将手伸向门把时──房门从另一头推开了。 「呃……!」 雫连忙将鸟笼揽进怀中,开启的木门撞上她的肩膀,冲击让她脚步踉跄地倒退几步。 是不是有谁也察觉这股异样的冷气,前来查看了──雫这么想著抬起脸,却因为站在房门处的那个人的异状而皱起眉头。 脸色惨白的高大男子,身上穿著类似浴衣的宽松黑衣,手持一把样式寻常的长剑──但是剑身沾著鲜血。 五官端正但表情空洞的脸庞,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剑伤。混浊的蓝眼睛转向雫──那显而易见的反常让雫反射性地颤抖。 「这个人,是怎么了……」 「来得正好。介绍给你认识。」 重新站起身的迪鲁盖伊发出沙哑的嘲笑声,龟裂的指尖指向房门口的男人。 「既然你待在这个国家,应该也听过这个名字吧。这就是六十年前,孤身一人杀死数十名法鲁萨斯直系王族的男人。」 「……你是说,狂王迪斯拉尔……?」 ──寒意霎时沿著背脊爬上。 自蕾提希亚口中听闻的「血族屠杀」。虽然死后王位被废,还是对法鲁萨斯王族留下了无法抹灭的创伤。难道迪鲁盖伊真的唤醒了那男人的尸体吗? 雫下意识地向后退,她的脚跟踢到房内其中一个木箱。硬物的碰撞声响起,隐藏在木箱后的物体滚进雫的视野当中。 ──那是一颗内部彷佛弥漫著黑雾的水晶球。 「!禁咒的……核!」 在脑袋理解前,雫已经伸手抓向那颗水晶球。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身躯被狂王的手拉开,又被狠狠甩落在冰冷的地上。 「……唔……啊……」 「乖乖的别乱动,小鬼。你还有你的任务。」 迪鲁盖伊不怀好意的笑声响起。死去的狂王的手将雫的头压在地面。那彷佛要挤碎头盖骨的压力让雫全身上下因恐惧而僵硬。迪鲁盖伊的说话声中透著笑意。 「你知道号称大陆第一的法鲁萨斯的弱点吗──那就是太依赖王族直系的血统了。阿卡夏只有直系王族才能使用。不过多亏这位狂王,现在就只剩两个人了。既然如此,只要直系血统断绝……你觉得会如何?」 压著头的手掌松开了。感觉到身旁的男人站起身。雫听见那男人走出门外的脚步声,理解了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 过去狂王接二连三砍杀血族的事件──迪鲁盖伊打算今晚在这王城内对拉尔斯等人再度重演。 「等……!」 雫打算起身,但迪鲁盖伊猛踢她的背。雫发出惨叫声再度倒地,魔法士用脚踩著她的背,高举起手。 「给我乖乖的。你一定也痛恨那个王吧。」 「少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放开我!」 雫确实对拉尔斯的蛮横感到气愤,但无法认同这种方法。雫是与他面对面战斗,从没想过要拖出过去的亡灵对他复仇。 迪鲁盖伊不理会雫的喊叫,将手掌对准雫的后脑杓,笑道: 「小鬼,你知道有魔法能控制人的精神吗?感到荣幸吧──你就是最后的棋子了。」 迪鲁盖伊开始咏唱。尽管不知道接下来他想对自己做什么,但也晓得那肯定很不妙。雫对著掉在房间角落的鸟笼大叫: 「梅亚!求求你!醒醒啊!」 梅亚沉眠不醒。迪鲁盖伊的手抓住雫的头发。 他使劲拉起雫的头,双眼从极近距离直视雫的双眼。 自己的脸庞映在男人的眼中──有某种东西「闯进」自己的脑海。 彷佛某种温热的物体直接触碰大脑的感觉。就像指头粗鲁地缓缓插进脑袋,那样的恶心感让头发被紧抓著的雫发出呻吟。 思考渐渐遭到侵犯。 意识被扭曲。 颤抖传遍全身,她使劲扭动被男人踩住的身躯。 「我不要!放开我!走开!滚出去!」 「越抵抗就越痛苦喔。」 男人的声音模糊不清,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格外响亮。 就连时间的感觉与上下都搞不清楚,只有抵抗与否定有如咒文绵延持续。 闯进内在的力量。 蛮横而粗鲁。 比她曾体验的更加拙劣。 使精神变质。 变化为灵魂。 潜伏于此。 改写语言。 扭曲记忆。 ──绝不可以察觉。 无法承受负荷的雫失去了意识。 意识落入黑暗前,雫最后听见了男人的惨叫声在房里回响。 第十章 挥剑砍向自己的男人尸体眼眶周边浮现紫色的斑点。 拉尔斯将剑锋弹向一旁,紧接著一击砍下死者的首级。 发出沉重的坠落声倒地的躯干抖了好半晌,在黑色液体自脖子冒出后就不再动弹。王捡起掉在一旁的头颅拋向身后的魔法士。魔法士连忙将之装进皮革制的囊袋中。 「还有几个?」 「恐怕还有十四或十五……」 「有够麻烦。不过第三陵墓的遗体非回收不可啊。」 专门容纳王族罪人的陵墓。其中的尸体有一半都呈现「不可公诸于世」的样貌。他们几乎都与六十年前的内乱有关,其中有许多人因为使用禁咒使身体受到侵蚀,或是遭到毒杀。 这类事件的纪录虽然都包含在王族的封印资料中,但一般大众无从得知。为避免唤起不必要的追究与恐慌,样貌异常的遗体别让其他人知道比较好。拉尔斯随后又砍倒了一具在附近晃荡的尸体,用带在身上的布简单擦拭剑身。 「听说我们王族出了不少美女,不过只剩骨头或腐烂到脸都没了,根本看不出来啊。真是没意思。」 「陛下……您的感想未免太……」 「也对啦,尸体再怎么漂亮也没意义。这次事件结束后,就顺便把这些尸体火葬装进瓮里吧。」 随侍国王身旁的魔法士一脸纳闷,似乎很想问「瓮」是怎么回事。不过拉尔斯没理会他,径自迈开步伐,在夜晚的庭院中谨慎地寻找死者的存在。 「剩下的都是些麻烦的家伙吧。啊,话说迪斯拉尔废王现在怎么了?」 「目前还没收到目击消息。」 「我比较想听到『已经回收了』的报告啊。我可不想和那家伙交手。」 登上王位又陷入疯狂的废王。再三重覆鲜血淋漓的暴行,最终在大厅上演血腥杀戮的狂王,正是法鲁萨斯王族最为负面的传闻。 「听说迪斯拉尔在那次事件中一个人就杀了六十三个人。我看不是人类吧。」 「但现在手持阿卡夏的是陛下您啊。肯定会有办法,一定的。」 「我其实没什么自信啊。虽然我也想回去睡大觉,但还有其他不回收的话就会出事的家伙啊……」 在第三陵墓的众多罪人当中例外中的例外,拉尔斯绝不能容许的其中一个案例。只有那具尸体一定要亲自回收。拉尔斯握紧了阿卡夏的剑柄。 「──到底在哪里?卡提莉亚纳……」 没有声音回应他的低语。国王的嘴角一瞬间浮现自嘲。在他正要更深入夜色时,突然听见随从的魔法士的斥喝声。 「停下来!你们几个!在这地方做什么!」 魔法士呼唤的对象正是走在庭院内的两个人影。他们听见呼唤声,从暗处走到月光下,看见魔法士朝他们跑来而停下脚步。拉尔斯有几分纳闷,同时悠悠哉哉地朝那两人走去。随侍国王身旁的魔法士对埃利克逼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蕾提希亚大人怎么了?」 「应该还在坎德拉。」 「那你为什么会来!……!我记得你以前有禁咒的阅览资格……!」 一旁的赫伯因为预料中的状况而脸色大变。他说著「请稍等」试图介入两人之间。打算一把抓住埃利克的魔法士与想要制止他的赫伯起了一阵争执。 ──但在这时,埃利克似乎察觉了什么,突然转身向后。 沿著那双蓝眼眸的视线看过去,拉尔斯将视线拋向月光照耀的庭院彼端。 象徵已逝罪人的黑色连身长裙,手拿红色花束,白色长发泛著灰暗的光泽。微微俯著的脸落入阴影中,看不清容貌。绑在纤细颈项上的红绳随风微微摇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鲜艳惹眼。 魔法士正要对埃利克破口大骂时,拉尔斯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是王并非对著部下,而是对抽回视线的埃利克问道: 「是你干的?」 「不是。」 「这样啊。」 拉尔斯乾脆地点点头,命令他身旁的魔法士:「你先回去。」魔法士尽管震惊,还是遵从国王的命令离开。紧接著国王将视线转向双眼圆睁的赫伯。 「你也违反命令啊,这可是要减俸的。」 「我、我很抱歉。」 「算了。故意排挤你也怪可怜的,你就跟来吧。」 埃利克听见决定而皱眉,但没多表示意见,转身径自迈开步伐。 踩过草地的脚步声一路走向月光洒落的庭院,黑衣女性站在月下,一双绿色眼眸直视著埃利克。 「──卡提莉亚纳。」 埃利克用她生前的名字呼唤那具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 也许是觉得奇怪,女人微微歪过头。象徵罪人的红绳缓缓摇曳。 只有一双绿眼依旧不变,孩童般澄澈的双眼望著他。在那之中究竟藏有多少真心,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她的灵魂早已逸散。 埃利克凝视著有如玻璃珠的绿色双眸。赫伯颤抖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 「……陛、陛下,难道是我看错了吗?那个人……」 「你没看错。那家伙就是卡提莉亚纳,身上穿的也是同一件。」 「可是模样完全……当时没有施加防止劣化的魔法吗?」 「有啊。毕竟是惯例。」 ──王族死后遗体会加上防止劣化的魔法。 惯例的用意在于一旦有需要,随时都能调查遗体死后的状态。当然卡提莉亚纳的身躯也同样加上了魔法,埃利克拜托蕾提希亚放入她棺中的花束至今也保持著鲜艳的红色。 所以改变的──是她自己。 埃利克凝视著来自过去的少女。 原本深褐色的长发现在如雪一般白,水嫩的少女肌肤转变为满是皱纹与龟裂的表皮,脸颊削瘦。肌肉彻底萎缩到只剩皮包骨的手中拿著花束,凹陷的双眸如孩童般看著埃利克。 那模样──有如年龄近百的老妪。 拉尔斯冰冷的说话声传来。 「死后恢复原本模样真是太好了。没主动杀过来是因为对那男人还留有执著吗……话虽如此,你这副模样太碍眼了,回到棺材里躺平吧,卡提莉亚纳。」 拉尔斯拔出阿卡夏。她察觉长剑出鞘的声响,转动脸庞。 国王的视线笔直瞪向死人的双眼。 「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克里丝泰亚才对,姑婆大人啊?」 埃利克得到蕾提希亚的阅览许可后,在封印资料中找到了那名字。 迪斯拉尔的侄女,同时也是两代前国王的妹妹──克里丝泰亚。 那便是卡提莉亚纳的祖母的名字。被认定当时煽动直系王族间内乱的她是一名优秀的魔法士──对禁咒也有造诣。在封印资料中也列举了与她相关的数十项事件。 但是在那之中,始终找不到她理应产下的子女的资料。 赫伯一头雾水,愣在原地,拉尔斯无所谓地解释道: 「卡提莉亚纳这号人物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克里丝泰亚的孙女只是我父亲为了方便处置才这么认定的。实际上克里丝泰亚根本没有子女,那家伙就是克里丝泰亚本人。」 阿卡夏的剑尖直指已死的女人。 ──与过去那名少女实属同一人,但模样却是天差地别。 在该处什么也不存在,只有扭曲至极的已逝生命。 如果这就是她的真实身分,那么「卡提莉亚纳」究竟是谁? 埃利克阅读封印资料得知真相后,一时之间失去了方向,什么也搞不懂。不懂她当时究竟希冀著什么,也搞不懂自己当时该怎么做才对。 拉尔 斯平淡的说话声响起。 「你应该也知道克里丝泰亚当时倾心于迪斯拉尔吧?尽管狂王已死,她还是在背地里煽动王族与重臣之间的猜疑。其中有几个人似乎还是她亲自下手的,但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过某一天,她的亲哥哥……也就是我的祖父有所察觉。你知道克里丝泰亚看著手提阿卡夏前来讯问的兄长,是怎么逃避的吗?」 「您、您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 「很简单。克里丝泰亚在罪证确凿前舍弃了自己,封印记忆与人格,表现出完全无知的人格。就这么变成另一个人的克里丝泰亚最后被认定嫌疑深重几乎有罪,受到长期幽禁。」 王对赫伯解释的同时,埃利克纹风不动。 现在站在眼前的究竟「是卡提莉亚纳,抑或是克里丝泰亚」,谁也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站在眼前的尸骸毫无疑问是王族的黑暗面之一,不只是区区一名少女的身躯。 「一开始认为克里丝泰亚总有一天会恢复而长期幽禁,但最后别说恢复,居然连外表也配合精神年龄返老还童。这样下去不晓得她会活到什么时候,我父亲就给了她另一个名字,把她从牢里放出来。我当时虽然主张要斩除祸根,不过我父亲说既然失去记忆,精神也全然不同,就无法让她背负罪名。真是天真的想法啊。无论有没有记忆,终究是同一人啊。」 ──纪录上不存在的王族少女突然出现。蕾提希亚虽然时常照顾她,但拉尔斯对她视若无睹。 「那么……卡提莉亚纳大人之所以能构筑禁咒,是因为……」 「她当然能。克里丝泰亚原本就懂得使用禁咒,所以我当时才主张这个男人无罪啊。虽然教她禁咒确实是罪过,但无论教不教,那女人终究会使用,况且还得算上帮我解决那女人的功劳。」 埃利克凝视握著花束的枯瘦的手。 ──当时他时常牵起那只手。就连在王城中,她也总是觉得没有容身之处般左顾右盼。 事实上无论她去到哪里,总是无法放松。听他教导魔法时都会对迟迟没有进步的自己感到羞愧。 『对不起,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学不会魔法的她,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想使用魔法,所以埃利克也觉得「办不到的话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因为她就算学不会魔法,还是有著王族的身分保障她的生活。 但是自己会这么想──难道不是因为想把时间花在自己的研究上吗? 她一直满心不安地站在埃利克身后等待,是他背对了她的眼神。 「……过去我一直认为如果你没遇见我,也不会像那样死去。」 如果她没想到要把更多魔力给予埃利克,就不会以罪人的身分死去,理应能身为王族度过风平浪静的一生──埃利克之前总这么认为。 「但是你……」 真相更加残酷,没有救赎可言。 少女卡提莉亚纳作为克里丝泰亚的影子而诞生。 在她与埃利克相遇之前,她就已经是罪人了。无论最后记忆恢复或永远丧失,她的一生都不可能平稳收场吧。 ──如果当初自己已经知情,肯定能给她更不同的回报。 不,就算不知道,如果自己能好好面对她的不安与孤独── 埃利克抬起脸正面迎向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少女。 「……听说有个穿红衣的女人四处传授禁咒,我起初想到的是你。」 尽管理性知道不是同一人,但心底某个角落还是觉得相似。 其实在听闻那消息前,记忆已经逐渐淡薄了。因为与雫一起的旅程很开心,让他发现过去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但是,自己拋在身后的事物不知不觉间就追了上来。 追到身后,在自己耳畔轻声问道──真正愚蠢的人究竟是谁? 已死的少女就有如当初那般凝视著他。 『──可以啊,埃利克。杀了我。』 在那个庭院中,卡提莉亚纳张开染血的双臂,笑著说道。那就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埃利克凝视著属于过去的眼眸。 他就像过去那样不知如何言语,只是深深叹息。 ※ 睁开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掉在幽暗地上的鸟笼。雫撑起疼痛的身躯,扫视四周。 男人僵硬的声音就近在身旁。 「是谁……?」 传来的并非回答,而是沙哑的笑声。定睛一看,在昏暗的房间一角,男人趴在地上双手抱头,不停传来「嘻!嘻!」的轻笑声。雫默不作声地打量著那个男人。 仔细一看,在那里缩著身子的正是迪鲁盖伊,不知是抽泣还是轻笑的模样显然不正常。 雫犹豫该不该出声叫他,迷惘了半晌。但是发现掉在男人前方的物体让她大吃一惊。 ──散发著寒气的泛黑水晶球。那正是禁咒的核心。 狂王的身影不在房内,大概是前往拉尔斯那边了吧。既然如此,动作得快一点。 雫用手撑著地面站起身,首先捡起了鸟笼。一阵晕眩涌上脑门。 「……!」 差点失去平衡再度倒地,但雫踩稳了双脚。身上没受伤。在昏迷之前,迪鲁盖伊似乎对她下了什么魔法,但现在身上没有任何异状。 雫走到依旧不停嘻笑的男人身旁,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水晶球。那刺骨的寒意让她直想尖叫,但这已经是第二次捡起禁咒核心。早已经有心理准备的雫用桌上的黑布包起核心,抱在臂弯中,随后将同样放在桌上的短剑也带在身上。 「得快点……」 也许是因为身体受寒了,脑袋深处不停刺痛。 但是动作不快点也许会赶不上。雫推开通往走廊的门,朝著昏暗的走廊踏出一步──不经意地转头向后。 迪鲁盖伊好像对雫的动作浑然不觉,依旧趴在地上抱著头。 蜷曲的身躯与诡谲的笑声让雫揪起眉头,随后她轻轻关上房门。 第十二章 在梦中沉眠。 她将书本当作枕头,静静沉睡。 现在她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不偷窥人为隐蔽的历史。 在梦中的她静静沉睡。 那是一座令人连忘却都忘却了的封闭牢笼。 ※ 雫清醒时,埃利克正坐在床边阅读书籍,小鸟模样的梅亚则是躺在他腿上休息。雫好几次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连忙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你什么时候从坎德拉回来的!」 「……看来你果然不记得啊。」 「嗯?你是指什么?」 少女满脑子问号,歪著头这么问。青年苦笑著回答她:「昨天夜里的事。」那温柔的表情教人好怀念,让雫打从心底放松了紧张。 这阵子一直都紧绷著神经,让她异常疲惫。为了不屈服、为了不让人怀疑而耗尽心力。但是当现在他就在身旁时,不知为何那些痛苦都像过往云烟消逝无踪。埃利克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平稳,与过去一同旅行时没有两样。雫松了口气说道: 「你今天放假?……咦?这里是哪里啊?该不会之前发生的都是梦?」 「我不晓得你怀疑的范围有多广,这里是王城的治疗室──你之前受到了精法的侵蚀。你记得犯人是谁吗?」 埃利克的语气不像是为了得知答案,更像在检查她的记忆状况。 话中的陌生字眼让雫皱起眉头。尽管心里纳闷,她还是试著摸索记忆,过了好半晌终于找回昨晚的记忆片段。 「对喔……我记得……有骷髅走在庭院里……」 「就是那件事。」 「然后……遇见了国王大人的母亲,然后回到城堡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卑鄙小人!」 回想起与迪鲁盖伊对峙的记忆,雫握紧了拳头。现在想起来,他确实说过「要对你施展精法」之类的话。 「气、气死人了!那家伙!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迪鲁盖伊!」 「没错。迪鲁盖伊现在正被软禁。听说没办法讯问,让人很伤脑筋。」 埃利克在书本上摆了一张纸,不知写了些什么。文字近似书写体连在一块,雫也认不出单字。她呆愣地反问: 「为什么没办法讯问?难道他说要找律师来吗?」 「律师又是什么?他没这样说。其实迪鲁盖伊精神崩溃了。」 「精神崩溃?」 点头的埃利克显得有些疲惫。在自己没记忆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外的天空都亮了。 「迪鲁盖伊大概是对你施术的时候失败了吧,反倒害他自己的精神崩溃了。虽然他是这次最有嫌疑的人,但完全没办法取得供词,所以王城方面希望你清醒之后协助调查。」 埃利克对双眼圆睁的她耸了耸肩,学她平常那样转起手中的笔。 王城里的人好不容易回收所有的尸体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就在国王忙著处理善后时,蕾提希亚进行调查,发现迪鲁盖伊瘫坐在自己的研究室内。当时精神已经崩溃的他独自一人不知喃喃说著什么,但都只是不成意义的言语。不过从他房间的状况以及施展在雫身上的魔法构造的特徵来看,蕾提希亚断定至少对她施展精神支配的就是迪鲁盖伊没错。 得知雫已经恢复意识而来到这里的王妹大致解释经过后,叹息道: 「不过禁咒的部分就如你所想的,恐怕不是迪鲁盖伊独自办到。他没有禁咒的阅览资格,最近确实也请假不知前往何处。」 「那就是在邻国的死马事件遭人目击的……」 「大概吧。至于魔法资材的盗领,调查迪鲁盖伊的房间后也确定犯人是他没错。不过缺少的水晶球就算扣掉禁咒使用的量,数量还是不符,剩下的水晶球究竟到哪去了还是个谜。同时迪鲁盖伊最近似乎时常前往城外,也许是与传闻中的红衣禁咒术师接触,将资材盗卖给她了吧。」 「禁咒术师啊……不过现在人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虽然在人群中曾一度目击可疑的身影,但对方一旦得知计画以失败收场,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蕾提希亚脸色凝重地点头同意后站起身。 「总之你先好好休息。不过之后也许还会找你问些问题。」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很多事,就连什么时候走出他房间都不记得了。」 「那没办法,精法的效果就是这样。倒是我才要为那个烦人的笨蛋哥哥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现在坎德拉方面的工作也结束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蕾提希亚展露美丽的笑容,走出房间。 雫再度与埃利克两人独处,一一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整理非说不可的话以及自己想说的话。不过纷乱的思绪迟迟无法构成明确的语句。尽管如此,雫认为总是比一语不发好。 雫跪坐在床上,挺直背脊下定决心开口。 「那个,埃利克──」 「之前很抱歉,说了伤害你的话。」 「什么?」 话语说出口之前,埃利克抢先对她道歉。原本就没理出头绪的言语受到突袭而化作碎片。她烦恼著该怎么回答──最后自己也将双手并拢,低下头。 「我才该向你道歉。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这个嘛,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习以为常。」 「不过别再跳楼了。也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会铭记在心……」 关于这一点确实如他所说。埃利克看著垂下肩膀的她,微微一笑,蓝色眼眸中浮现平稳和缓的情绪,将视线投向窗外。 许久未见的埃利克看起来与当初结伴旅行时十分相似,但与之前似乎有些差异。搞不清楚那差别究竟是什么,雫仔细打量著他的侧脸,歪著头思索。也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埃利克突然抽回视线。雫忽然与他四目相对,害臊地双手抱头。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总不能老实回答:「觉得有点怪怪的才直盯著你瞧。」雫抱著头,假装在活动颈部关节。也许埃利克已经对雫的怪异行径习以为常,并未多加追究就这么回到正题。 「还有,谢谢你给了我机会回到这个国家。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我大概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吧。」 他回顾往事般说道。他看见雫微微睁大了眼便苦笑道: 「我想你应该从别人口中知道我在这里的过去了吧──还有以前雇用我的那个女孩。」 「啊……嗯。蕾提希亚小姐告诉过我……还有其他人,也讲了一些。」 雫不愿说有一部分是从迪鲁盖伊口中得知的。但他似乎已经了然于心,点头继续说: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女孩──卡提莉亚纳某天来问我有没有能增加魔力量的魔法。我告诉她那是一种禁咒,视情况施术者也可能会失去性命。尽管如此,她还是想知道具体的构造。」 雫屏息倾听。如果迪鲁盖伊所说的是真的,这问题就成了悲剧的导火线。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问这种事,但她显得非常认真,于是我就教她魔法构造,想了一个她应该也能成功施展的简单构造。」 「你真的教她了?」 「嗯,教她当时我正在构思的培育药草用的魔法。」 「──咦?」 雫发出脱线的声音,埃利克展露笑容。但那是一抹让人联想到失去的微微苦笑。他挪动蓝色眼眸眺望窗玻璃的彼端,蓝天云朵随风飘流。 「我教她的是假装是禁咒但其实是培育花草的 构造。如果她真的做了,那我会好好教训她一顿,然后再称赞她成功的部分。就算被人教训,但看到花朵盛开,她应该也会开心许多。她很喜欢那种花,时常看到就想买。不过──」 雫已经知道悲剧的结局,想像那情景而咬住嘴唇。 「不过她构筑的魔法是真正的禁咒。从王城回到宅邸看见那情景,我也大吃一惊。别说是花朵绽放,庭院里简直一片惨状。但她却笑著问我:『开心吗?』」 现在他陈述的就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吧。隔了四年的岁月,雫触碰到那些过往。他不时转头回顾的,就是那道老是跟在自己背后的影子。 「我对她回答:『不开心。』于是她将那些魔力吸收到自己的体内──笑著对我说:『杀了我。』」 埃利克无声地吐气。 感觉到仅仅这样的动作中彷佛潜藏著无法诉诸言语的复杂思绪,令雫揪起眉心。他情绪平淡的外表下,似乎怀著光用后悔二字无法形容的感情。那样的情感如泡沫般在话语之间不时浮现而又消失。 「在那之后,我杀死吸收了禁咒的她,阻止禁咒失去控制。之后我到王城报告发生的事。国王问:『是你教她禁咒的吗?』我就回答:『是我。』」 「咦……你没说出真相喔?」 「嗯。老实说,当时我对自己很失望。从客观来看确实也杀死了王族,被处刑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埃利克……」 「对,我最后是无罪。不过……那只是王城方面的认定。我确实有我的罪过,而且我原本是受她雇用才待在王城,没有拒绝了她却又留在这里的道理。所以我离开了法鲁萨斯,回到原本专攻的研究。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也不会再造访这个地方。」 「埃利克……」 「故事就说到这里──这还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真相,有种奇怪的感觉。」 埃利克如此说道,彷佛放下肩上重担般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当时错身而过的两人究竟怀著什么想法? 那份感情雫已经永远无法得知,无法触及当初的悲伤或者愤怒。只能藉埃利克循著记忆口述过去,试著去感受伤口愈合后的触景伤情。 真相就有如踩在全世界的足迹,与人的数量一般多。 她触及真相的一小部分后,看向走在前方的他的背影,再度以自己的双脚迈开步伐。 雫澄澈的眼睛转向青年,将心中的想法化作言语。 「那个……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嗯。不好意思,其实和你的旅程没什么关联,只是我心里希望你也能知道。我是罪人,而且罪过一辈子都无法拂拭。不过会落入这种处境,全都是我的责任,也能接受当下的结果──我想这国家的人们对卡提莉亚纳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尽管如此,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因为有她才有现在的我,我也一直很感谢她。」 「嗯。」 雫明白这是他的真心话。正因为一切都已成过往云烟,正因为只能回顾过去,所以选择放在心上,不忘感谢。 埃利克见她表情凝重地点头,苦涩地挑起嘴角。 「其实我过去一直觉得她之所以会使用禁咒,是因为她遇见了我。所以当我知道你从塔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又犯了同样的失误。」 「埃利克……」 「不过,我想我的过错不在于与她相遇……而是我当初应该花更多时间面对她,好好认同她的努力。如此一来,也许就会有不同于现在的结果吧。大概是我那时不擅长理解别人的感情。现在好像也没变就是了……」 「这个不用担心。」 雫挺直背脊,语气坚定地说: 「埃利克打从一开始就关心著我,总是能明白我的努力,从来没有不愿意花时间面对我这种事。因为有埃利克陪著我,我才能来到这个地方。」 他总是在前方回头注视著她,等待著她。雫在坦承心中对姊妹的自卑感,宣言尽管如此自己还是想有所改变时,明白了这件事。他赠予自己的话语以及对自己伸出的援手带给她转机,得到了支持的力量──才能迈步向前。 他听了雫的这番话,微微睁大双眼。而后敛起那一抹讶异,表情转为柔和。 「听人家说你在照顾花圃啊。还有其他很多事。」 「那个,如果消息来源是国王大人,请别太当真。」 「不是他,别担心。还有……你真的很努力啊。」 彷佛轻拂著头顶的语气。那温暖的言语让雫有些害臊。她挺起身子想道谢──但随即因为发麻的双脚而惨叫。 「啊啊啊啊,我忘记我一直跪坐了啊……!好痛好痛!」 「嗯,看你好像还是老样子我就放心了。不过别太勉强自己。」 两人的交谈声乘著风从窗户的隙缝吹向户外,在灿烂阳光下消散为片段的絮语,最后轻盈飘落在庭院中绽放的花朵上。 ※ 雫与埃利克接到国王的传唤,是在事件善后处理结束后隔天的事了。 两人被带到内城深处的某间大厅,与直系王族兄妹面对面坐下。蕾提希亚面露苦笑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突然叫你们来。我原本打算更早像这样找两位过来正式聊过。」 拉尔斯确实也说过:「你想知道的事等庆典结束就告诉你。」现在事件处理也告一段落,两人终于能腾出时间了吧。在妹妹以视线催促之后,国王看向两人。国王的眼神与初次谒见时同样感觉不到温度。 「时间拖长也麻烦,就从结论开始讲吧。你们想知道的那起两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如果要问能不能当作回到异世界的手段,结论是办不到。」 「咦?」 雫不由得惊呼,但转头一看,埃利克也圆睁著眼。 之前不断想找机会取雫性命的国王只是凝视著她吃惊的表情。那股彷佛受到观察与监视的紧张感,无形之中让雫明白她绝非已取得拉尔斯的信任。埃利克眉心紧蹙对国王问道: 「您说办不到是什么意思?法鲁萨斯对那次事件究竟了解多少?」 「几乎全部。因为知道才明白办不到。」 拉尔斯将视线从雫身上抽离,恢复平常慵懒的表情,再度翘起脚。 「那次事件是某个强力的咒具所引发,但是那个咒具在当初的事件就被破坏了,已经没有同样的玩意儿。」 「持续不断的事件突然停止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这样。懂了吗?」 面对突然摆到眼前的结论,雫浑身无力地躺向背后的椅背。 她的来访可说是史无前例,那么回去的手段自然指向同样没有前例的那次事件。然而引发事件的咒具已经不存在,接下来该以什么为目标,又该往哪里去才好?雫不禁仰望上方。 不过,他的同伴远比她冷静。他那端正的五官皱起,再度问道: 「您知道那种咒具的来源吗?」 「知道。不过并非法鲁萨斯打造的。」 「有其他类似的物品吗?」 「听说有,但无论是位在何处或有什么效果全都不清楚。」 有如将手伸进浓雾中摸索的问与答。对国王口中那不知位于何处的某种咒具,究竟能不能怀抱希望? 埃利克一瞬间看向一脸苦恼的雫,继续问: 「请告诉我们那些咒具的来源。」 拉尔斯的蓝眼眸转为锐利。他没有立刻回答大概是因为没打算回答吧。当满脸困惑的雫皱起眉头,王再度打量她,带著威吓的视线直压在雫的心头。 ──很可怕。 有种现 在就想转身逃走的心情。但是,雫甚至不知道自己想逃离什么。 她按捺著颤抖的心,只凭自己的倔强反瞪向国王。拉尔斯稍稍挑起眉毛,对著她问: 「我之前应该有问过你吧?『假设你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东西支配或观赏,你会做何感想?』」 「……我还记得。」 他这么问是在禁咒事件发生之前。当时雫回答:虽然不懂他的用意,不过听起来满教人生气的。 「这样的状况现在正发生在这座大陆上。我这么说,你相信吗?」 「咦?」 「也不该说是现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拉尔斯双手相扣搁在腿上。无声的叹息彷佛就落在该处。 「我讲的那些其实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不知被什么人当成了实验场所。那个不知名的某人从外头将实验用的咒具送进来,操弄人类并予以记录。这些存在于世界外侧的家伙──我们称为〈界外者〉。」 王的话语声在大厅平淡地回响,但内容却带给两名听者无法立刻理解的冲击。一阵彷佛浑身麻痹的沉默。 沉重的寂静离去后,埃利克开口: 「世界外侧?您在说什么啊?」 「世界外侧就是世界的外侧,不属于这世界的存在。证据在于界外者的咒具能行使违逆魔法定律的力量。比方说──创造人的复制品、将精神与肉体分离、干涉时间,以及将人的记忆重现在现实等。这全都是人类办不到,违反魔法定律的力量。」 虽然在雫耳中听起来都和魔法没有差别,但是看埃利克严肃的表情就知道,那在这个世界上同样属于异常的力量吧。况且两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埃利克也说是「凭魔法办不到的事件」。用魔法无法回溯时间,也不可能把人的过去重现在当下。倘若拉尔斯所说的「将人的记忆重现在现实」的力量就是指那次事件── 「所以说,两百四十年前的事件,与世界外侧的存在有关连?」 「对。所以那个咒具已经遭到破坏的当下,我们也没有任何方法。毕竟人所使用的魔法都不能违反魔法定律……对吧?」 「是的。」 哥哥将话锋转向蕾提希亚,她也点头同意。立于全大陆魔法士顶点的她都这么说了,恐怕界外者行使的力量确实无法以这世界的常识解释吧。雫在脑海中大致如此理解的同时,察觉了另一件事。 为何拉尔斯会怀疑雫并试图杀害雫,答案已经揭晓。蕾提希亚之前已经告诉过她,只是当时的她无法理解而已。 『和你一样来自世界外侧的干涉者存在于这个世界。法鲁萨斯王族中留有一项要予以排除的规则。』 干涉者即观赏者。 践踏人的尊严,将世界视作庭院盆景的观察者,混杂在这世界的外来异物。 而且──以往这个世界并不存在除了那些之外的异物吧,在前所未见的访客雫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是如此。 「所以说……你以为我也许是来自其他世界,用莫名其妙的力量把这个世界当作实验场所的〈界外者〉本身?」 雫以颤抖的声音问道。集中在她身上的三人份的视线中,国王的眼神毫不掩饰沉静的战意,无言地承认了她的猜测为真。 ──尽管想大喊这是天大的误会,但雫也明白就自己的立场相当困难。这种情况下要证明「自己不是」的难度恐怕远胜过证明「正是如此」。 虽然雫自己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区区人类,但对方如果说「这只是种拟态」,雫也无从反驳。所以拉尔斯过去才会不断想测试她的肉体与精神吧。 但是,他显然没有因为「找不到任何奇怪之处」而承认雫的清白。究竟该怎么反驳才好?在她找不出个方法而烦恼时,埃利克轻拍她的肩膀。他将冰冷的视线投向拉尔斯。 「简直没道理,您应该马上就能知道她没有那种力量才对。况且如果是真的,她根本就没有理由特地来到这座王城,用她自己的力量回去就好了。」 「我之前也对哥哥如此主张。」 「她来此的目标也可能是阿卡夏。因为唯有这把剑能对抗界外者带进这世界的咒具。」 「……真是这样的话,我在被你扔进护城河的时候一定会把你的剑也拖下水就是了。」 雫喃喃说出的一句话,让房里的温度顿时下降。埃利克与蕾提希亚的脸色瞬间改变。那个男人一星期前将她推到护城河后,又兴趣索然地说著「什么嘛,原来会浮上来啊」将她拉回岸上,而他似乎没把这件事告诉他妹妹。再加上雫觉得找人诉苦就好像认输了,所以也没告诉别人。 雫连忙制止默默地正要站起身的埃利克。同一时间,蕾提希亚对哥哥厉声斥责: 「你啊!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还是有救她啊。她这不是活著吗?」 「不是人还活著就一切都无所谓吧!你把人的性命当成什么了!」 「只是不认为人命平等而已。」 拉尔斯轻摆著手制止妹妹。蕾提希亚之所以不再追究,是因为明白他并非开玩笑或随便搪塞吧。国王没有对著眼神充满怀疑的妹妹,也不是对著以冰冷视线瞪视的埃利克,而是对无奈地直想叹息的雫开口说: 「比起外人,家人更重要。虽然我在立场上不能公开这么说,处事上也不一定能把家人放在优先,但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而身为君主……若是同程度的能力或倾向的两个人,比起外国人,我会把本国人民放在优先。」 身为兄长也身为君主的他不认为人生而平等,也不会平等对待。 雫也很明白拉尔斯这番话想表达什么。她咽下叹息,代替他说: 「所以说,比起可疑的异世界人,这个世界的人更重要,对吧?」 「就是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有。」 她无法否定他的态度。身为君主,同时也身负「排除异质存在」的传承,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他有他的立场,这也决定了他应当守护的对象以及非排除不可的敌人。 但雫也无法因此放弃自己。她也不想只因为可疑就认命地为自己从未犯下的罪行受死。换言之,拉尔斯和雫之间始终没有交集。 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世界──事到如今,这最初的疑问再度涌现。 雫再度叹息的同时,拉尔斯看向她。 「我虽然没有相信你的清白,但是你没逃走,所以就多告诉你一点当作奖赏吧。这世界上还有其他来自外界的咒具,同时──能对抗那些咒具的道具也有两个。」 拉尔斯如此说了,示意挂在自己腰间的王剑。 「一是这柄阿卡夏──另一个则是『这个世界的咒具』。」 ──世界内与世界外,互相对抗的两种咒具。 雫习惯性地想动笔写下,但不巧现在身上什么也没带。之后和埃利克讨论时再做笔记吧──她如此下定决心,集中精神倾听。 埃利克接下与国王议论的任务,脸色凝重。 「这个世界的咒具?这指的又是什么?」 「很简单,还有另一柄与这相同的剑存在于大陆的某处,同样是为了打破来自世界外侧的力量而存在的剑。若是那柄剑的持有者,很可能拥有某些你们想找的其他世界的消息。毕竟比起无法离开王座的我,那个人行动起来肯定更自由才对。」 「咦!阿卡夏不是世上仅此唯一的武器吗!」 毕竟阿卡夏就是因为其独特性而闻名全大陆。拉尔斯若无其事地对不禁惊叫的雫回答: 「宣称归宣称。所以这是只有直系王族知道的秘密。」 雫愣了 半晌,注视著收在剑鞘中的阿卡夏。 ──在大陆的某处还有其他拥有异世界知识的人。 这就代表还有某些可能性存在吗?还不到非放弃不可的地步?那听起来不著边际的说明只是让雫的思绪乱成一团,她无法率直地做出反应。 拉尔斯在不知该作何感想的雫面前站起身,大概是到了该工作的时间,他看向摆在雕工精美的橱柜上的时钟。 「不过,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哪里。况且我认为就算你们真能找到那个人──被当成界外者一剑砍死的可能性也不小。」 平静的说话声让躁动的雫霎时背脊发凉。恐惧紧抓住她,彷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无底深渊。 她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低头看向自己僵硬的双手。要在这片宽广的大陆上抓住那一丝的可能性,自己的双手未免太过渺小。 ※ 蕾提希亚再度叮咛「这些事别传出去」后,两人回到了王城内的房间,隔著桌子面对面坐下。两人的表情同样凝重,不过从刚才得知的消息内容来看,会这样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雫泡了茶,将茶杯递给埃利克并开口说: 「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难以置信。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轻啜一口茶水,用指头揉著揪紧的眉心。 「其实我一开始调查那起事件时,一直怀疑可能有某些尚未发现的定律。所以我从没想过有定律外的状况,更别说什么世界外的敌人了。」 「就是说嘛。要是有人突然跟我说『这些都是外星人干的好事』,我也会吓一大跳。」 雫的形容让青年显露一丝疑惑,但他没有继续追究。她撕了一小块甜点递给坐在桌上的小鸟梅亚。 「不过蕾提希亚小姐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啊。」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如果这不是事实,就是连她也一起被骗了吧。」 「呜哇,要怀疑到这种地步喔。」 「当然了。至少我没见过什么定律外的力量,所以只能半信半疑。不过……」 两人四目相对,表情尴尬。他究竟想说什么,当然雫也猜得到。 「不过,我……」 「对,有你在。你就是来自这世界外侧的人。」 「啊哈哈哈哈哈!」 听雫发出崩溃般的大笑声,埃利克伸手按住太阳穴。他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出烦恼的模样相当稀奇。虽然稀奇,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雫平复情绪后拿出了笔记本。 「先稍微整理看看吧。首先,我真的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存在吗?」 「没想到你会主动提起。其实我也觉得有些怀疑。」 「这个嘛,其实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过去一切都是我的妄想,这大概是最能合理解释的结果吧?」 「也许合理,但恐怕不是你的妄想──因为你的灵魂不同。」 「啊……」 听他这么一说,雫这才回想起来。 在坎德拉与禁咒对峙时,自世界最底层现身的负称呼她为「误闯世界的异物」、「外来者」。那应该毫无疑问证明了她绝非这个世界的常人,因为负就潜藏在这世界每个角落的下方。 「原……原来如此。这样说也有道理。」 「所以真要怀疑的话,应该从你之外的问题开始。是不是真的有来自世界外侧想干涉这世界的访客……不过如果真的存在,满教人反胃的就是了。」 「我、我不是喔!」 因为他难得如此露骨地显露反感并语带唾弃,雫连忙摆手否认。之前提到是否该利用异世界的技术时,他也持反对态度。实际上更严重的干涉如果正在界外者的操控下发生,对他而言更是无法接受吧。 埃利克表情苦涩地用手圈起他那头变长几分的头发。 「虽然听起来教人不舒服,但如果界外者真的正积极干涉这个世界,也许对你来说会有益处。」 「咦?是这样吗?」 「因为界外者能在世界之间自由穿越吧?毕竟能为了做实验,把咒具送进这个世界啊。利用那机制也许能让你回到原本的世界。」 「啊,是喔。」 「不过,也有可能被送到他们的世界。」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怎地渐渐觉得想哭了。梅亚不知所措地仰起头看向无力地趴在桌上的雫。 埃利克暂时不理会瘫在桌上的她,看向自己写的笔记。 「总之……如果相信他们刚才那番话,接下来有两条路。」 「找出界外者的咒具,或是找出拥有另一把阿卡夏的人?」 「就是这样。」 目前可能跨越世界隔阂的线索就只有这两条,但是这两条线索同样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找起。雫抱著头喃喃自语: 「暗、暗中摸索……!」 「你又在说些听起来好像未知咒文的话了。先休息一下吧。」 埃利克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两人走出房间后,来到王城的外庭院转换心情。外头一如往常地炎热。恢复少女模样的梅亚抬头仰望晴朗的蓝天。 「主人,我去帮花圃浇水!」 「啊,谢谢你。要小心喔。」 梅亚使劲挥了挥手跑进庭院。雫目送那总是卯足全力的背影离去,感觉到户外的热气,解开了束起头发的头巾。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个多月,原本及肩的黑发留长到差不多盖过背部一半。雫将头巾举高,想重新束起头发。 但这时突然吹起一阵强风,自雫的手中夺走了薄布。随风飞舞的头巾飞向树丛另一头。数秒后,树丛后传来号啕哭声。 「嗯?」 「怎么了?是小孩子的声音啊。」 两人折起地图站起身,看向树丛的另一侧。草地上有一名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看见头巾正好盖在挥动四肢挣扎著的女孩脸上,雫连忙一脚跳过树丛。她为那孩子取下头巾后,抱起了她。 「对、对不起喔,是姊姊我不好。」 虽然这么道歉,但孩子似乎没有要停止哭泣的迹象。雫听著反而越来越响亮的哭声,伤透脑筋,一只手伸进口袋摸索。 不过从口袋找出的只有笔以及尚未使用的空白便条纸。 雫放下哽咽的女孩,拿一张小便条纸开始折了起来。她的指头一次又一次折著便条纸,直到完成一只小小的纸鹤时,女孩停止了哭泣,而且露出充满好奇的眼神对那纸鹤伸出了手。在旁看著的埃利克敬佩地说: 「原来你还能做出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啊。这是用纸模仿鸟的造型吗?」 「这是纸鹤。这里没有鹤吗?」 「鹤?我不知道这个名词。是一种鸟吗?」 看来这世界似乎没有鹤。雫说著「就是一种鸟」,同时在眼神充满期待的女孩面前坐下。因为雫会折的种类也不多,就改在笔记本上画图。 「话说这世界有斑马或长颈鹿吗?」 「那是什么?也是鸟的名字?」 「不是。是有条纹的马和有斑点的长脖子的动物。」 「有条纹的马?真有意思,我也想看看。」 「就是像这~~样。」 雫在马的图画上加上了条纹后,埃利克与女孩两人都睁圆了眼睛。女孩过了半晌大喊:「猫!」 「啊~~看起来像是虎斑猫吧?不是喔,这是斑马。」 教她这世上不存在的动物真的好吗?虽然雫一时之间这么想,但女孩似乎很喜欢她的涂鸦,指著斑马的图开心地反覆说著:「猫、猫。」雫忍著笑,又为她画了一匹没有条纹的 马,问那女孩:「那这个呢?」女孩的答案同样是:「猫!」 虽然原本就猜到大概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目睹错误的铭印现象,让雫忍不住笑了起来。 「啊哈哈。好可爱喔,你看。」 「我不懂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单纯得很可爱啊。啊~~……对不起喔,这只才是猫。」 雫又画了一只猫后,女孩看著图画问道:「猫?」雫笑著点头。 「这只是马,这只是猫。」 「猫?」 「这只是马,这只是猫。马的脖子比较长,对吧?」 「马!」 「没错没错,很棒喔!」 雫解除了误会而感到满足,伸了个懒腰。 「是迷路了吗?王城里有没有协寻中心啊?」 「也不是迷路……应该是王城为了调查疾病而集中在此的孩童。」 「调查疾病?」 雫看著在纸上涂鸦的女孩。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任何病状,难道真的患有某些疾病吗?回想起来,在庆典上发放甜点的摊位也遇过一位男孩说过:「我妹妹因为生病,正在城里。」雫神色担忧地揪紧眉心,埃利克补充说道: 「之前应该有提过吧?孩童间的流行病,原因不明的疾病。」 「喔,你是说会引发语言障碍的那种病吧……呃,这孩子也是吗?」 「这不是很明显吗?」 埃利克傻眼地说道。雫再度仔细打量女孩。然而女孩圆润的外表看起来相当健康,说起话来辞不达意也与年龄相符,看不出何处不正常。 少女开心地一手拿著纸鹤一手拿著动物图画,雫与她四目相对。雫微微歪过头,女孩也模仿她似的歪过头。 「那个……真的有哪里不正常吗?」 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个头绪,雫这么反问后,只见埃利克微微睁圆了双眼。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埃利克端详著雫脸上的疑惑,露出算得上相当凝重的表情。 「你刚才不是为这孩子画了猫和马的图画吗?」 「对啊。虽然画得有点可爱,不过应该看得出来吧?」 「嗯。我看起来也是猫和马,但是这孩子却指著马说『猫』。」 「她刚才是这样讲的没错。」 「不正常吧?」 「很正常啊。」 ──到底有什么不正常,尽管听了埃利克的说明还是完全搞不懂。 这么小的孩子会把猫和马认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该不会埃利克对孩童要求的知识水准很高?如此怀疑的雫看向埃利克,只见他表情认真地陷入沉思。过了好半晌后,他再度向雫询问: 「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这种流行病是从大陆西部逐渐扩张。发病族群以一岁到三岁的孩童为中心,症状是语言出现障碍──这孩子就是一个案例。你应该明白她的障碍吧?」 雫再度打量女孩,但还是找不出任何异状。埃利克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她有些赌气地反驳道: 「我看不出来啊。会认错东西的名字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啊。语言基本上不是与生俱来的吗?」 「──咦?」 好像听见了无法不当一回事的重大疑点。雫凝视眼前的青年。 ──与生俱来,意指「天生的本能」。 确实人的肉体原本就具有以语言沟通的机能,但埃利克指的恐怕不是这个意思。雫感觉到强烈的错愕,反问道: 「呃……语言不就是在孩提时代开始学习吗?你说的与生俱来,难道是指天生就拥有说或听的能力?」 「学习?不是啊,基本单字和文法本来就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啊。不需要学习,只需要回想而已吧。」 「咦?嗯?这怎么可能?」 ──似乎有某种决定性的出入。 两人察觉这一点而震惊不已。雫注视著埃利克,缓缓举起僵硬的手。 「呃,我可以先发问吗?」 「……请说。」 「如果这孩子没有语言障碍,看了刚才的画会有什么反应?」 「看到马就会说是马,不会认错是猫。」 「不过马的名字叫『马』,这件事也是孩子看著大人们的反应才会学到吧?」 孩童们就是这样从周遭旁人的反应渐渐学会语言,所以随著出生与成长的环境不同,母语也会有所不同。就算在这片语言相通的大陆,这应该也相同才对。 但是雫认知的常识却因为埃利克的回答而遭到颠覆。他听了雫的疑问,露出沉重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是啊。就算是第一次看到的事物,只要认知到那事物自然就会浮现相对应的名词,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婴儿不需要人家教他怎么哭吧?道理是一样的。」 雫在这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 直到这时她终于明白。她一直没察觉两个世界之间的差异,其实扎根在远比魔法更基本的人类的天生本能上。 彷佛脚底地面崩塌的错觉。埃利克的声音将雫发白的意识拉回现实。他温柔抚摸著蹲坐在旁的女孩的头,同时以格外凝重的语气将问题拋向雫。 「让我稍微整理状况。在你的世界,语言要透过学习才能学会吗?」 「……就是这样啊,所以有无数种不同的语言。小时候听著旁人口中说的话,渐渐学会的。」 「我之前以为那是因为遗传。」 回想起来,当初在讨论口头语言是否有分别的时候,埃利克确实问过:「因为遗传不同,所以听不懂外国话吗?」当时雫没有特别在意埃利克话中的意思,但仔细一想,那确实是个莫名其妙的疑问。 换言之,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就连口头语言都是「正常人与生俱来的知识」。所以尽管这块大陆如此宽广,各地的口头语言没有分歧,也不会随著时代变化。 有点让人羡慕啊──差点逃避现实的雫回过神来,再度面对眼前的现实。 「那个,口头语言全都是与生俱来的知识吗?比方说,这么小的孩子也懂什么是『寂寥』吗?」 「不懂啊。那不是基本单字。人类与生俱来的单字,将名词总加起来大约两千六百个。除此之外的单字是以基础单字组合而成。」 「组合而成的就要靠学习取得?」 「对。你那边没有基本单字吗?」 「基本单字的意思不一样啊……根本没有什么天生就会的单字。」 原本的世界的基本单字,就只是平常常用的单字罢了,没有什么不需学习、与生俱来的单字。雫按著开始发疼的头,继续问: 「既然是与生俱来的知识,假如没看过单字所指的对象,那会怎样?假设有个没见过也没听过猫的孩子,同样天生就知道什么是猫吗?」 「不知道的事物终究还是不知道。天生的知识只包含语言,不是语言所指的对象。所以如果没认知到对象,单字就不会浮现。也许该说是虽然知道但想不起来吧。对象或是与之同类的事物……比方说绘画也可以,只要认知到对象就自然会知道那个名词。」 换言之,「猫」这个单字是基本单字,尽管人天生就拥有这个单字,但如果在不晓得猫的状况下成长,也从没见过猫的话,那单字就会永远沉睡在人的内在。 「那如果对没见过对象物的人说明单字的意思,那又会怎样?比方说对没见过猫的小孩子解释猫的特徵,他也会『喔喔,你是说猫喔!』这样回想起名词吗?」 「这得看说明时的精准度,或者说重点在于能不能让人认知到你所指的对象。像你的画有抓到特徵,就算是没见 过的孩子也能认知到你画的是什么。这种状况下,小孩子就会回想起那个名词。但是要用口头解释没见过的东西就有点困难了。比较敏锐的孩子也许还是能将单字与对象连结,但连结得不顺利的时候,就只能记住『这个声音的组合是这个意思』。随著年龄增长,经验也会更加丰富,这时就更容易理解意思。」 「等一下等一下,所有语言学习都是这样吧!要教小孩『这个单字是这个意思喔』。」 「不可能。」 「我才想这样讲!」 雫终于忍不住大叫。她发现一旁的女孩被她吓到,连忙挤出笑容,在笔记本的空白页画下风格比较写实的章鱼。 雫先将图画给埃利克看,确认埃利克也认得画中的生物。随后图画展现在一脸期待的女孩面前,但孩子似乎不晓得那画的是什么,只是盯著图画瞧,一语不发。雫告诉她:「这是章鱼喔。」女孩便开心地笑著说:「章鱼!」 雫与埃利克两人露出尴尬的表情互看一眼。 「章鱼是天生词汇?」 「照理来说是。所以这孩子会因此被视作病患。」 「明明就很正常啊,再健康不过了。」 雫在手中不停转著笔,同时因常识的莫大出入而感到落寞。 另一方面,埃利克双手抱胸思索著。 「既然你那边的语言只能靠学习取得,那如果没经过学习会怎样?」 「就说不出语言,顶多发出声音或用动作表达情绪吧。这类的案例也有不少。在古代也曾经做过这类实验,某个国王想知道世界上最原始的字词,就命令人在孩子面前绝不说话,就这样让孩子长大。」 「嗯。结果是怎样?」 埃利克似乎颇有兴趣地靠向她。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这种实验吧。雫苦笑著回答: 「结果,过了不久孩子说出了某个单字。国王得知结果后,便将之视为最原始的字词──不过从现代的诠释来看,字汇不可能天生获得,一般认为孩子要不是在某处听闻那个单字,不然就是有谁偷偷教他的,又或者是那单字本身就是那个孩子自己创造的。」 「创造语言?从零开始?」 「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在我那边的世界,语言会随时代和地点完全不同。」 对雫而言这才是理所当然。语言是人类创造的,绝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所以尽管人拥有创造全新语言的能力,也绝不可能有一群人天生就具备共通的语言。 埃利克听了雫的说明,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毫不客气地打量著雫全身上下。 「嗯……你虽然看起来是人类,该不会其实是不同的种族吧?」 「呜哇!这句话超过分的!我想抢先这样说耶!」 「明知道过分,你还是想说嘛。」 就在两人拥有的常识互相碰撞到两败俱伤时,一名侍女从庭院另一头小跑步现身。她似乎是来找不知去向的女孩。侍女发现女孩手中抓著纸鹤与图画,向两人低头致谢,然后带著她离开。 雫看著女孩挥手远去的身影,感到一抹难以释怀的不安。对雫而言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在这个世界却被视作病人,受到奇异眼光的注视。虽然有种冲动驱策著她站起身大叫:「她没生病!」但她强忍住这股情绪,转身面对埃利克。 「天生词汇中除了名词外,还有其他的吗?比方说比较抽象的字,或是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 「有啊。当然形容词和动词都有,也有连接词和助动词。」 「那这些词汇当中,没有实际指称对象的单字或抽象的字眼,要怎么回想啊?有些字也没办法用图画表达,就只能一个一个教吧?」 「嗯~~虽然可以一个一个教,但不用教导也会自然回想起,所以一般都不会这么特地去教。普遍来说,到三岁时就会取得不妨碍生活的单字,到了十岁就能回想起六成左右的天生词汇,剩下的就属于个人差异。」 「呃……这样回想起的单字意义真的和现实符合吗?」 「符合啊,至少人们生活上感觉不到任何问题。说穿了,与单字连结的终究不是实物,而是与之对应的概念。就算是抽象的词汇,只要能限定概念的范围或理解意义,单字就会自动浮现,在这之中没有指称对象是否实际存在的问题,相不相信它实际存在也不重要。就像觉得『可爱』自然就会说出『可爱』,就像小孩子觉得痛就会哭,难道不是吗?」 「完、完全是两回事吧!」 「在我们的常识中没有不同……啊,对了。莉丝恩不也说过,她一直到最近都没跟人讲过话。不过和她对话起来也很自然吧?需要特地去学的只有读和写,也就是文字而已。」 「对喔,听你这么一说……」 雫回忆起怀里抱著孩童用教科书的少女。虽然少女自称才刚开始学字,却似乎不曾为词汇的意思而苦恼。那是因为她的内在天生就拥有与「语意」紧密连结的「词汇」吧? 法鲁萨斯的强烈日照洒落在雫身上,但现在更令人在意的问题太多,雫在大太阳下陷入沉思。回想起之前埃利克讲过的话,雫再度问道: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和我口中的『白』不一定是指同样的『白』。但是这种单字和意义有出入的可能性,不就和与生俱来的特性矛盾吗?如果是天生拥有的本能,照理来说不是应该所有人都相同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本身就是种极端的论点,况且我那时想说的只是每个人口中的单字意义有若干程度的差异。语言是与生俱来,这是大前提。就算是同样的词汇,每个人回想时的反应也有差异。不如这样想,单字本身并没有精准的定义,而是一个有范围的概念。」 埃利克说到这里,视线转向雫。 「况且,虽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但最好不要太过相信每个人都一样。比方说你和我都有视力,但是眼中看见的事物不一定相同吧?」 「应该没什么差别吧?」 「大概不同。因为我看得见魔力。」 「……对喔。」 还有这个因素。两个世界之间还有魔法这决定性的差异存在。 所以两个世界对语言认知的差异同样可以当作这类问题来接受。 ──「前提是,现在没有这种『原因不明的流行病』存在」。 埃利克凝视著一语不发的雫。她愣愣地回望蓝色眼眸逐渐蒙上一抹阴影的过程。不久后,他轻声叹息。 「其实遇见你之后……或者说,从你口中得知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后,我一直在怀疑。」 「怀疑什么?」 「嗯。我在想……与生俱来的语言究竟源自于何处?」 ──埃利克的想法恐怕远比他说出口的还要多。话语迟了一些传到雫那边,她拾起那些话语,用来看清自己的思考。 比起青年端正的容貌,雫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倾听他口中的话语。 「关于天生词汇的纪录,最久远可追溯到大约一千四百年前『神所赐予』的叙述。话虽如此,比这更古老的纪录,不光是与语言有关,其他全都佚失了,顶多只剩口语传承。」 「喔喔,我记得你说过神话都是这一类。」 「嗯。天生词汇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神给人的恩赐。不过最近的学说主要认为有一个『共通语言阶层』,因为那个阶层与人的灵魂相连才是天生语言的成因。我记得之前应该和你大致提过,在解释负之海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不好意思。」 应该是在坎德拉王城的地下室听他解释位阶构造时的事,但完全想不起来。大概是当时 一时之间发生太多事而没能记住吧。不过埃利克没有责怪雫,点头说道: 「不过,现在也还没证明那个阶层确实存在,实际上真相如何也还在议论中。语言本身和负同样,包含在灵魂之内属于人的组成要素,同时也是基础之一,这一点在研究者之间算是大致的共识。」 雫原本就等著埃利克露出破绽并指出其矛盾之处,但这下也只能轻声叹息了。一提起灵魂,身为异世界人的她就无法轻易提出意见。况且两个世界光是构造本身似乎就完全不同。 「所以说,那个阶层中就包含了两千六百多个单字和文法?」 「也许数量更在那之上,但目前知道的就这些而已。不过我在和你相遇的一段时间之前……就在怀疑那真的是天生词汇的原因吗?」 他平静的质疑声让雫有些紧张。 ──人的思考究竟能扩展至何处? 试图打破看似无可颠覆的常识时,在前方等候的究竟是真正的光明抑或是更深的囚牢?她因不知为何涌现的心悸而按住胸口,表面佯装平静地问道: 「为什么会怀疑?」 「如果天生词汇真的源自于人的灵魂,那为什么会有使人无法回想起天生词汇的流行病?这种状况史无前例。天生灵魂受损的人接连出现,在漫长的大陆历史也是前所未见。」 「这样啊……」 雫实在无法称刚才那女孩「灵魂受损」,反倒觉得那孩子再正常不过了。但在这世界上,那是没办法轻忽的缺陷。 「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假设。天生语言并非来自灵魂,而是因为某种遗传才会代代传递。就这角度去想,流行病就不是灵魂的异常,而是遗传的异常。虽然原因依旧不明,但我认为比起前者更有可能发生。」 「啊,所以你之前才会问我语言是不是源自遗传吗?」 「对。特别是知道你的世界有许多种口语语言时,更加怀疑这种可能性。况且那时候没想过你那边居然连天生词汇都没有。虽然你那时回答不是因为遗传,但毕竟世界的构造也不同,我以为你那边应该有其他因素影响。」 虽然不知真伪,雫在书上读过能否卷舌似乎与遗传有关。那也许和语言的发音有若干关系,所以遗传与语言也不至于毫无关联。 不过,关联恐怕没有埃利克所想的那么紧密,更别说透过遗传继承语言了。在雫反刍著彷佛天外飞来般突兀的假设时,他继续说: 「比方说东方大陆的语言──该处在开拓前究竟使用何种语言,过去的纪录已经在战乱中佚失。但是这边过去的移民大量迁移后,确定大家都使用同样的语言交谈,所以不问人种为何,天生语言确实存在。但另一边的大陆上,地方口音较重的地区比这边多……我想那也许是遗传的影响。」 「啊~~因为通婚混血而让语言渗透,但也还有不完全的地区?」 「对。不过还是有许多问题无法单纯以遗传解释。就东方大陆的例子来说,在移民从这块大陆出发后没多久,这块大陆也出现了少数至今没有纪录的地方口音,但也没有与东方大陆通婚,虽然有人针对这问题进行研究,至今原因还是不清楚。」 「嗯~~真是神秘耶。这样的话,问题应该不在遗传吧?」 「无法断定。况且就算与遗传有关,也不会是唯一的原因。毕竟有你在。」 「我?」 雫一头雾水地指著自己的脸。原因不明的冷汗滑过背脊。 因为优异的构筑技术与知识受到认同,一度在魔法大国得到特殊职位的魔法士说到这边暂且打住,抬头仰望背后的城堡。确认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后,埃利克继续说: 「你有向其他人说明过你的世界的语言吗?我想我之前应该有叮咛过。」 「啊,我没有。不过我有把书拿给国王大人和蕾提希亚小姐看过。」 「嗯。特别是语言的差异最好别说出去,有可能攸关性命。」 「咦?」 话题突然转往未曾预料的方向,令雫睁圆了双眼。但埃利克以绝非开玩笑的凝重语气补充说明: 「那种流行病开始浮上台面的时期,是在你来到这世界前一小段时间的事。现在全大陆的人都卯足力气在寻找原因和治疗法,万一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说『在我那边,这是正常情况』,你觉得会怎么样?」 「……呃……该不会,我会被当成原因?」 「恐怕会吧。至少你是拥有完全不同常识的人,肯定会受到彻底调查。」 「呜哇……」 雫脑海中浮现拉尔斯那惹人厌的笑容。那个国王万一知道这件事,肯定不会做什么麻烦的调查,而是会主张「杀掉就晓得了」,然后头一个跑来宰掉她吧。埃利克大概是猜到脸色发白的她的惊惶,露出凝重的表情说: 「不过,流行病是我从之前就一直感到好奇而在调查的问题,我会再研究看看。虽然说只要能顺利证明与你无关就好了……但我完全没自信。」 「不会,真的很谢谢你。」 雫无法想像埃利克会为办不到的事打包票保证,低下头对他的关心表示诚挚的谢意。 ──尽管如此,莫名的不安依旧挥之不去又是为什么? 雫因不安而左顾右盼时,埃利克站起身像是要为她打气般伸出手。 「我想没必要太过害怕。因为你的存在也可能成为对抗那病症的手段。」 「咦?我?为什么?难道要开幼稚园?」 在这个不知道如何教导语言的世界,教导孩子们语言就可以了吗?雫想像著穿上围裙与孩童们为伍的自己。 不过埃利克苦笑著修正那个想法。 「不是。你究竟是怎么受惠于天生语言的──如果能知道理由,就能了解该怎么治好那些孩子。」 「我?天生语言?」 ──恐惧涌上心头。 心底喊著:不想知道,不可以察觉。 但又是为什么?她这么问。 因为一旦察觉、一旦被发现,肯定会── 「咦?什么受惠?我没有这种东西啊。我以前算是说话学得比较慢的小孩耶。」 雫如此说著,也感觉到自己口中的话语只是虚应故事。其实自己无法想起内在已知的事物,不愿回忆而背脊发寒。 埃利克的眼眸浮现担忧,扶著她站起身的同时轻拍额头。 「你没发现吗?我觉得也许会让你不安,所以虽然觉得不合理,还是没有特别点出症结──我在和你相遇并与你旅行的过程中,不得不舍弃天生词汇是源自灵魂的想法。」 近在眼前的他不知为何好像离自己很远。 彷佛置身孤独中的焦躁,让雫的身子不停颤抖。 「你的世界中各地的语言都不同吧?而且也没有天生词汇,既然如此,用灵魂解释就说不通。语言确实不是源自于灵魂。」 不懂什么叫正常。 不懂异常的究竟是自己抑或是这个世界。 雫有种冲动想触碰他的身体任何一处都好。 希望他握住自己的手。那恐惧直教人无法忍受。 拜托别发现。 不要说出口。 别把我当成异物。 忘了这回事。 别看清真相。 求求你,别让我知道。 「你确实不受负的影响,灵魂和这世界的人不同。那么为何──你和我语言能相通?」 第十三章 语言相通真是太幸运了。 如果最起码的沟通都办不到,自己到底该怎么在这陌生的世界迈步前进? 尽管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但是共通的语言以及愿意倾听她说话的人们拯救了她。 那真是万分幸运──但是,她从没想过为什么语言相通。 理由为何? 为什么自己从不觉得不合理? 「你、你问为什么……我、我不知道……」 「嗯。我起初也没有『语言不通』这种概念,所以一直没发现。但是自从听你说你的世界上各地的口语语言都不同时,就觉得不太对劲。然而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和我恰巧拥有相同的天生语言,语言才会相通。」 埃利克凝视著雫,那视线彷佛要看清无法理解的未知事物。 「但如果你的语言并非与生俱来,那就说不通了。你所说的语言会随著土地与时代而变迁吧?这个世界的文化和历史和你那边全然不同,但是在你的世界发展出的其中一种语言却与我们的语言刚好互通,这实在不可能。」 语言绝不可能真的相同。 因为他们口中的专有名词,在雫耳中听起来是外语的发音。 雫很早就发现这一点,却从来没思考过为何如此。 「所以我猜想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应该以某种形式受到了天生语言的影响吧。你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语言能相通的吗?有没有什么徵兆?」 头好痛,彷佛有一把铁锤在头颅内侧往外猛敲。 按著头的雫感到一阵晕眩,埃利克握住她的手臂。他将差点跌倒的雫揽到身旁,看著她额头冒出的冷汗,表情为之一变。 「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对。到里面去吧。也许是中暑了。」 「不会。我、没事,只是……有一点不舒服。」 「到里面去。你对热天比较没抵抗力。没注意到是我不好。」 埃利克轻易将她拦腰抱起。平常雫肯定会连忙说「我自己走就好」,但现在四肢都使不上力气。雫仰赖他的好意,闭上眼睛。 为什么会这么不舒服?好像国小时在朝会中途中暑昏倒的感觉。在那之后,自己只要夏天外出总会格外留意。 过去在散步时一定会戴上帽子,是从什么时候拋弃这个习惯的?是姊姊撑著洋伞的背影让她不禁看得出神的那时候吧?压低帽沿掩著脸的自己有一股彷佛被全世界拋弃的感受,让她低著头走在姊姊的身后。 那与其说是自卑,更接近孤独的感受,她从来没向家人吐露过。 雫回想起遥远记忆的同时,用手拭去滴落的汗珠,吐出模糊不清的气息。她没有抬头看向埃利克,就这么张开乾燥的嘴唇吐出话语。 「我不记得……走出沙漠,清醒过来的时候,语言已经相通了。」 「这样啊。不用太在意,毕竟就结果而言对你有帮助。」 两人走到城堡的阴影处。埃利克让她躺在不时有微风吹拂过的长椅上。 「我去拿水来,等我一下。」 雫想按住开始天旋地转的意识,孱弱地摀著额头。就在意识要落入黑暗前,疑问从嘴角滑落。 「──埃利克,你觉得为什么……语言会相通?」 只有他察觉。 那么大概只有他能抵达真相吧。 所以雫向他问道。 男人眼神平静无波,回答她的问题。 「我猜想自从神话时代结束,这片大陆获得了让语言成为与生俱来的某些要素吧。」 平稳的说话声,触碰额头的温暖掌心。 埃利克为思考而停顿半晌后,继续说: 「……那也许是感染给人类并传递语言的〈某种东西〉。」 细致但不畏惧跨越常识的假设。 雫听了他这么说,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闭上眼睛后,在朦胧的意识中梦见了最初的沙漠。 倒在沙地上的梦。 昏迷的雫轻声呼吸时,隐藏在乾燥沙尘之间的〈某种东西〉随著气息一点一滴溜进她的肺……在体内深处悄悄堆积成一座小丘──如此虚幻的梦境。 ※ 自己大概在短暂数分钟内失去了意识。 感觉到触碰著额头的冰凉手掌而微微睁开眼睛,听见魔法的咏唱。 「埃利克?」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件鲜艳惹眼的红袍。 晚了半拍才理解那意义,雫连忙撑起身子,看向站在眼前的两人。 「……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中一名男性打扮像士兵,是个身材高大、表情冰冷的粗犷男性。 而另一人──穿著红袍看不见脸庞的高瘦人影。雫目睹在庆典的街道上瞥见的那件红袍近在眼前,感觉到全身发凉。从长椅站起身,发现刚才的不舒服已经不知去向。 「咦,奇怪……?」 「我看你八成还得昏个好一段时间,就帮你治好了。你的同伴连这点事都办不到?」 带有浓烈讥讽的说话声。雫看到那个人脱下红袍的模样,震惊不已。 「咦?是男的?」 兜帽下的脸庞是个挑起眉梢的年轻男魔法士。灰色的浏海下方,形状如猫的双眼透著冰冷的讥讽。他不是在坎德拉遭人目击的女性禁咒术师。雫因为自己的误会而愣了半晌。尽管莫名其妙,她还是反射性地就要开口道谢。 但是那男人看著她,唾弃般说: 「靠近仔细一看,同样是个小鬼头。对这种家伙施展精法也能失败,那男人果然无能,就连棋子都算不上。」 「…………你的意思是……」 ──果然这个红袍魔法士就是在背后操纵迪鲁盖伊的犯人。 虽然和四处散播禁咒的女魔法士并非同一人,但在庆典上瞥见的身影恐怕就是这男人没错。雫站起身以视线扫视四周。也许是察觉到雫的戒心,旁边的男人先说道: 「建议你别动歪脑筋。我们不打算伤害你,只是有事找你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 听雫如此反问,男魔法士轻哼一声。 「很简单啊,小鬼头。你就代替你搞砸的『游戏』,好好取悦公主就好。正好有个你也许能派上用场的工作。」 「公主?」 「这国家东边的邻国──奇斯库的王妹殿下,也有人称她为『妖姬』。」 很久以前曾听埃利克提起。大国之一的奇斯库。那国家有个精明能干但残忍无情的王妹。男魔法士对著脸色发白的雫笑道: 「你最好期待你的运气『差』到公主看得上你吧。派不上用场就是死路一条。」 「……你在讲什么?我、我不去……」 只要争取时间,埃利克就会回来。就算埃利克赶不上,这里好歹也是法鲁萨斯的王城,有谁经过附近发现这两人也不奇怪。但男魔法士的脸上浮现明显的烦躁。 「愚蠢。你以为你有权选择吗?」 「那当然,怎么可能没有。」 「──既然如此,可以凭你自身的意志选择跟我们一起走吗?为了拯救得病的孩子。」 介入一触即发的对话的是一名男士兵。雫无法理解对方说的话而反问: 「得病的孩子……你在说什么?」 「现在大陆上流行的语言疾病。在奇斯库王城里也有一群患病的孩童。」 「……那个,不是一种病。」 率直的意见就这么脱口而出。听了雫的反应,高大的士兵点头。 「现在只能仰仗认为那不是病的你了。再过三个月左右, 奇斯库王城会诞生一名身分特殊的孩子。那孩子可说是公主手中的筹码。但是……如果被认定患病,那孩子就会在暗地里消失。不过如果有你的协助,也许就不同了。搞不好你能符合公主的期待,养育那孩子。」 「养育……?我……照顾婴儿?」 雫从没照顾过婴孩。 尽管心里想著「我办不到」,但她还是无法一口回绝。 在这个健康的孩童被当作病患的世界,真有些孩子会因此被杀害吗? 只要好好教导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光是这样,孩子们就能学会语言。 无异于任何人,正常地成长。 「不好意思,现在才报上名号。我是奇斯库的骑士,名叫法尼特。」 法尼特以毕恭毕敬的姿态跪下,对僵在原地的雫伸出手。 「如果你对这种方法不满,我愿意致歉,但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你愿意代替年幼孩童──与公主对峙吗?」 雫以看著异物般的眼神注视著男人的手掌。她明白自己的摇摆不定后,摇头说道: 「……我没办法马上回答你。我要和同伴商量,给我一点时间。」 「愚蠢。为何需要你同意?」 男魔法士将指头对准雫的脸庞,指尖迸射魔法的火花。 「住手,尼凯。」 「只是让她理解当下情况而已。要我将庆典当晚的事情搬到城镇上演也不是不行,这次可就不只是一条狗的程度了。」 「你、你这家伙……!」 「动作快点。还是你希望让你的尸体在这附近游荡?」 那毫无掩饰的威胁让雫咬牙切齿。她在脑海中寻找著反驳的言语──但这时她与依然跪在眼前的法尼特四目相对。「为了得病的孩童们」这句话在耳边回响。 这时,雫突然开始回顾旅行至今这半年来的记忆。 ──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到这个世界? 「该不会就是与两个世界的语言差异有关联」? 「我……」 雫低头凝视著自己的手。 然后──默默思考自己置身于此的意义。 ※ 今天的天气晴朗炎热。 梅亚为花圃浇水并仰望天空。 虽然人家说在天气太热时浇花会让植物难以消受,不过梅亚是水的魔族,她控制洒出的水,让水分尽快均匀濡湿土壤。随后为了不让土壤的温度提升太快,使劲地用她的头巾为花圃搧风。 梅亚蹲下身子凝视主人爱护的花苗。 在这座王城似乎得到了日后的线索,大概又要展开旅程了吧。只要能和主人在一起,无论到哪里每天都很开心,能见到新的景色更教人满足,如果是不会让主人遭遇危险的地方就更没话说了。 不过这些花苗总让梅亚放不下心。是不是装进小盆栽里带走比较好呢? 梅亚想到这里,突然抬起脸。 「主人……?」 刚才就在不远处的雫的存在感忽然消失了。 难道是有谁施展了魔法吗?但在王城内感觉不到那种迹象。 梅亚握紧了头巾,思索片刻。 随后她转身跑向晴朗的庭院,打算寻找雫的身影。 后记 承蒙各位读者平日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babel》第二集。 与作为序章的第一集地点不同,这次是以大陆上最大的魔法国家为舞台,雫的奋斗再度展开了。此外,以语言为主题的本作品背后隐藏的本质也是在这一集开始揭露,希望各位能享受这次的故事! 本书的主角雫上大学过几个月后就被扔进了异世界,而我当时则是极为寻常地读完了大学。其实当时课程的内容就成了本作品的基础。 故事本身建立在人文学科、西洋古代哲学的基础上,因此书中提到的某些内容,对这方面有兴趣的读者们也许都很熟悉吧。本书在后面也写上了参考文献,希望能让有兴趣的读者有接触的机会。雫在故事中读的书,以及她所提起的古代的语言小故事也都包含在参考文献内。因为除了文库本以外都是些大部头的书籍,我想在比较大型的图书馆应该能找到! 那么,接下来同样要献上感谢。 责任编辑,平常总是带给您麻烦,真的很抱歉!非常感谢您!以及参与从书籍制作到送达各位读者手中这段过程的各界人士,真的非常感谢各位!感谢负责插画的森沢老师为本书绘制的美丽插画,总是令我又惊又喜!每次看见都让我满心感动!真的很谢谢您! 此外各位同事、友人与家人,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这次也感谢大家! 最后是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万分感谢!心中有数不清的感激! 雫的旅程接下来将转移到与妖姬欧缇亚的正面对决,但现在还不晓得书籍版大概何时能发行。不过,公布在网站上的网路小说版已经完结。虽然故事有些许出入,希望对本作的谜底感到好奇的读者能去一探究竟!除此之外还有同样以这个世界为舞台的其他奇幻故事! 那么,后会有期!感谢各位! 古宫 九时 承蒙各位读者平日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babel》第二集。 与作为序章的第一集地点不同,这次是以大陆上最大的魔法国家为舞台,雫的奋斗再度展开了。此外,以语言为主题的本作品背后隐藏的本质也是在这一集开始揭露,希望各位能享受这次的故事! 本书的主角雫上大学过几个月后就被扔进了异世界,而我当时则是极为寻常地读完了大学。其实当时课程的内容就成了本作品的基础。 故事本身建立在人文学科、西洋古代哲学的基础上,因此书中提到的某些内容,对这方面有兴趣的读者们也许都很熟悉吧。本书在后面也写上了参考文献,希望能让有兴趣的读者有接触的机会。雫在故事中读的书,以及她所提起的古代的语言小故事也都包含在参考文献内。因为除了文库本以外都是些大部头的书籍,我想在比较大型的图书馆应该能找到! 那么,接下来同样要献上感谢。 责任编辑,平常总是带给您麻烦,真的很抱歉!非常感谢您!以及参与从书籍制作到送达各位读者手中这段过程的各界人士,真的非常感谢各位!感谢负责插画的森沢老师为本书绘制的美丽插画,总是令我又惊又喜!每次看见都让我满心感动!真的很谢谢您! 此外各位同事、友人与家人,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这次也感谢大家! 最后是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万分感谢!心中有数不清的感激! 雫的旅程接下来将转移到与妖姬欧缇亚的正面对决,但现在还不晓得书籍版大概何时能发行。不过,公布在网站上的网路小说版已经完结。虽然故事有些许出入,希望对本作的谜底感到好奇的读者能去一探究竟!除此之外还有同样以这个世界为舞台的其他奇幻故事! 那么,后会有期!感谢各位! 古宫 九时 承蒙各位读者平日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babel》第二集。 与作为序章的第一集地点不同,这次是以大陆上最大的魔法国家为舞台,雫的奋斗再度展开了。此外,以语言为主题的本作品背后隐藏的本质也是在这一集开始揭露,希望各位能享受这次的故事! 本书的主角雫上大学过几个月后就被扔进了异世界,而我当时则是极为寻常地读完了大学。其实当时课程的内容就成了本作品的基础。 故事本身建立在人文学科、西洋古代哲学的基础上,因此书中提到的某些内容,对这方面有兴趣的读者们也许都很熟悉吧。本书在后面也写上了参考文献,希望能让有兴趣的读者有接触的机会。雫在故事中读的书,以及她所提起的古代的语言小故事也都包含在参考文献内。因为除了文库本以外都是些大部头的书籍,我想在比较大型的图书馆应该能找到! 那么,接下来同样要献上感谢。 责任编辑,平常总是带给您麻烦,真的很抱歉!非常感谢您!以及参与从书籍制作到送达各位读者手中这段过程的各界人士,真的非常感谢各位!感谢负责插画的森沢老师为本书绘制的美丽插画,总是令我又惊又喜!每次看见都让我满心感动!真的很谢谢您! 此外各位同事、友人与家人,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这次也感谢大家! 最后是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万分感谢!心中有数不清的感激! 雫的旅程接下来将转移到与妖姬欧缇亚的正面对决,但现在还不晓得书籍版大概何时能发行。不过,公布在网站上的网路小说版已经完结。虽然故事有些许出入,希望对本作的谜底感到好奇的读者能去一探究竟!除此之外还有同样以这个世界为舞台的其他奇幻故事! 那么,后会有期!感谢各位! 古宫 九时 承蒙各位读者平日的照顾,我是古宫。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babel》第二集。 与作为序章的第一集地点不同,这次是以大陆上最大的魔法国家为舞台,雫的奋斗再度展开了。此外,以语言为主题的本作品背后隐藏的本质也是在这一集开始揭露,希望各位能享受这次的故事! 本书的主角雫上大学过几个月后就被扔进了异世界,而我当时则是极为寻常地读完了大学。其实当时课程的内容就成了本作品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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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鲁萨斯王城的办公室对雫而言几乎等同于「天敌的巢穴」。 雫确实敲过门后推开门,才抬起深深低下的头,就目睹有东西直朝著自己飞来,上半身便使劲向后仰。她转头再度看向从脸颊旁边飞过的物体。 「那是青蛙……玩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为了攻击突然现身的可疑人物。」 「哪有什么突然,我有敲门啊。突袭的人明明是你吧?」 「不~~是~~啊~~」 「…………」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一国之君啊? 国王拉尔斯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对面,一只手撑著脸颊,打了个呵欠。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他光看容貌的确相当出众。除此之外,听说剑技与政务能力也都高人一等。可惜的是个性令人不敢恭维,抵销了一切优点。那正负相抵的程度有时让视他为天敌的雫也不禁惋惜。 她开始思索人的不可思议,同时将她推来的餐车送进办公室,也没回头捡起掉在走廊上的青蛙玩具,就这么关上门。 「对了,国王大人,我带了点心想给您品尝。」 「哦?有什么企图?」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国王大人的饮食教育吧。」 雫从餐车上端起盘子。拉尔斯目睹呈现鲜艳橘色的盘中物,转瞬间一语不发。国王最讨厌吃的蔬菜就是红萝卜──将整条红萝卜直接以砂糖炖煮而成的菜色,雫就这么大方地搁在办公桌上。甘甜的香味自盘中溢出,王露出不愿直视现实的表情。 不过雫抢先摆出亲切的笑容说: 「请慢用。我有把整条红萝卜彻底炖透,口感松软,入口即化喔。」 「……你报复的方式越来越露骨了啊。」 「才没这回事,我有好好烹调啊。况且偏食对身体不好喔。只要改掉偏食的坏习惯,也许国王大人的个性也能治好。」 「就是因为常吃红萝卜,你才会变成这种个性吧?」 「没有没有,这是国王大人每天磨练的成果喔。来,请趁热好好品尝。」 也许是因为良好的家教,拉尔斯尽管讨厌,总是会至少吃上一口。只见他直盯著盘子,苦涩的表情彷佛有人把青蛙砸到他脸上。雫摆著只有双眼不带笑意的笑容欣赏著这一幕──不过在数个小时后,一条活生生的蛇挂在她头顶上时,她还是忍不住放声惨叫。 法鲁萨斯王城的办公室对雫而言几乎等同于「天敌的巢穴」。 雫确实敲过门后推开门,才抬起深深低下的头,就目睹有东西直朝著自己飞来,上半身便使劲向后仰。她转头再度看向从脸颊旁边飞过的物体。 「那是青蛙……玩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为了攻击突然现身的可疑人物。」 「哪有什么突然,我有敲门啊。突袭的人明明是你吧?」 「不~~是~~啊~~」 「…………」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一国之君啊? 国王拉尔斯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对面,一只手撑著脸颊,打了个呵欠。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他光看容貌的确相当出众。除此之外,听说剑技与政务能力也都高人一等。可惜的是个性令人不敢恭维,抵销了一切优点。那正负相抵的程度有时让视他为天敌的雫也不禁惋惜。 她开始思索人的不可思议,同时将她推来的餐车送进办公室,也没回头捡起掉在走廊上的青蛙玩具,就这么关上门。 「对了,国王大人,我带了点心想给您品尝。」 「哦?有什么企图?」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国王大人的饮食教育吧。」 雫从餐车上端起盘子。拉尔斯目睹呈现鲜艳橘色的盘中物,转瞬间一语不发。国王最讨厌吃的蔬菜就是红萝卜──将整条红萝卜直接以砂糖炖煮而成的菜色,雫就这么大方地搁在办公桌上。甘甜的香味自盘中溢出,王露出不愿直视现实的表情。 不过雫抢先摆出亲切的笑容说: 「请慢用。我有把整条红萝卜彻底炖透,口感松软,入口即化喔。」 「……你报复的方式越来越露骨了啊。」 「才没这回事,我有好好烹调啊。况且偏食对身体不好喔。只要改掉偏食的坏习惯,也许国王大人的个性也能治好。」 「就是因为常吃红萝卜,你才会变成这种个性吧?」 「没有没有,这是国王大人每天磨练的成果喔。来,请趁热好好品尝。」 也许是因为良好的家教,拉尔斯尽管讨厌,总是会至少吃上一口。只见他直盯著盘子,苦涩的表情彷佛有人把青蛙砸到他脸上。雫摆著只有双眼不带笑意的笑容欣赏著这一幕──不过在数个小时后,一条活生生的蛇挂在她头顶上时,她还是忍不住放声惨叫。 法鲁萨斯王城的办公室对雫而言几乎等同于「天敌的巢穴」。 雫确实敲过门后推开门,才抬起深深低下的头,就目睹有东西直朝著自己飞来,上半身便使劲向后仰。她转头再度看向从脸颊旁边飞过的物体。 「那是青蛙……玩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为了攻击突然现身的可疑人物。」 「哪有什么突然,我有敲门啊。突袭的人明明是你吧?」 「不~~是~~啊~~」 「…………」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一国之君啊? 国王拉尔斯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对面,一只手撑著脸颊,打了个呵欠。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他光看容貌的确相当出众。除此之外,听说剑技与政务能力也都高人一等。可惜的是个性令人不敢恭维,抵销了一切优点。那正负相抵的程度有时让视他为天敌的雫也不禁惋惜。 她开始思索人的不可思议,同时将她推来的餐车送进办公室,也没回头捡起掉在走廊上的青蛙玩具,就这么关上门。 「对了,国王大人,我带了点心想给您品尝。」 「哦?有什么企图?」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国王大人的饮食教育吧。」 雫从餐车上端起盘子。拉尔斯目睹呈现鲜艳橘色的盘中物,转瞬间一语不发。国王最讨厌吃的蔬菜就是红萝卜──将整条红萝卜直接以砂糖炖煮而成的菜色,雫就这么大方地搁在办公桌上。甘甜的香味自盘中溢出,王露出不愿直视现实的表情。 不过雫抢先摆出亲切的笑容说: 「请慢用。我有把整条红萝卜彻底炖透,口感松软,入口即化喔。」 「……你报复的方式越来越露骨了啊。」 「才没这回事,我有好好烹调啊。况且偏食对身体不好喔。只要改掉偏食的坏习惯,也许国王大人的个性也能治好。」 「就是因为常吃红萝卜,你才会变成这种个性吧?」 「没有没有,这是国王大人每天磨练的成果喔。来,请趁热好好品尝。」 也许是因为良好的家教,拉尔斯尽管讨厌,总是会至少吃上一口。只见他直盯著盘子,苦涩的表情彷佛有人把青蛙砸到他脸上。雫摆著只有双眼不带笑意的笑容欣赏著这一幕──不过在数个小时后,一条活生生的蛇挂在她头顶上时,她还是忍不住放声惨叫。 法鲁萨斯王城的办公室对雫而言几乎等同于「天敌的巢穴」。 雫确实敲过门后推开门,才抬起深深低下的头,就目睹有东西直朝著自己飞来,上半身便使劲向后仰。她转头再度看向从脸颊旁边飞过的物体。 「那是青蛙……玩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为了攻击突然现身的可疑人物。」 「哪有什么突然,我有敲门啊。突袭的人明明是你吧?」 「不~~是~~啊~~」 「…………」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一国之君啊? 国王拉尔斯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对面,一只手撑著脸颊,打了个呵欠。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他光看容貌的确相当出众。除此之外,听说剑技与政务能力也都高人一等。可惜的是个性令人不敢恭维,抵销了一切优点。那正负相抵的程度有时让视他为天敌的雫也不禁惋惜。 她开始思索人的不可思议,同时将她推来的餐车送进办公室,也没回头捡起掉在走廊上的青蛙玩具,就这么关上门。 「对了,国王大人,我带了点心想给您品尝。」 「哦?有什么企图?」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国王大人的饮食教育吧。」 雫从餐车上端起盘子。拉尔斯目睹呈现鲜艳橘色的盘中物,转瞬间一语不发。国王最讨厌吃的蔬菜就是红萝卜──将整条红萝卜直接以砂糖炖煮而成的菜色,雫就这么大方地搁在办公桌上。甘甜的香味自盘中溢出,王露出不愿直视现实的表情。 不过雫抢先摆出亲切的笑容说: 「请慢用。我有把整条红萝卜彻底炖透,口感松软,入口即化喔。」 「……你报复的方式越来越露骨了啊。」 「才没这回事,我有好好烹调啊。况且偏食对身体不好喔。只要改掉偏食的坏习惯,也许国王大人的个性也能治好。」 「就是因为常吃红萝卜,你才会变成这种个性吧?」 「没有没有,这是国王大人每天磨练的成果喔。来,请趁热好好品尝。」 也许是因为良好的家教,拉尔斯尽管讨厌,总是会至少吃上一口。只见他直盯著盘子,苦涩的表情彷佛有人把青蛙砸到他脸上。雫摆著只有双眼不带笑意的笑容欣赏著这一幕──不过在数个小时后,一条活生生的蛇挂在她头顶上时,她还是忍不住放声惨叫。 法鲁萨斯王城的办公室对雫而言几乎等同于「天敌的巢穴」。 雫确实敲过门后推开门,才抬起深深低下的头,就目睹有东西直朝著自己飞来,上半身便使劲向后仰。她转头再度看向从脸颊旁边飞过的物体。 「那是青蛙……玩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为了攻击突然现身的可疑人物。」 「哪有什么突然,我有敲门啊。突袭的人明明是你吧?」 「不~~是~~啊~~」 「…………」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一国之君啊? 国王拉尔斯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对面,一只手撑著脸颊,打了个呵欠。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他光看容貌的确相当出众。除此之外,听说剑技与政务能力也都高人一等。可惜的是个性令人不敢恭维,抵销了一切优点。那正负相抵的程度有时让视他为天敌的雫也不禁惋惜。 她开始思索人的不可思议,同时将她推来的餐车送进办公室,也没回头捡起掉在走廊上的青蛙玩具,就这么关上门。 「对了,国王大人,我带了点心想给您品尝。」 「哦?有什么企图?」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国王大人的饮食教育吧。」 雫从餐车上端起盘子。拉尔斯目睹呈现鲜艳橘色的盘中物,转瞬间一语不发。国王最讨厌吃的蔬菜就是红萝卜──将整条红萝卜直接以砂糖炖煮而成的菜色,雫就这么大方地搁在办公桌上。甘甜的香味自盘中溢出,王露出不愿直视现实的表情。 不过雫抢先摆出亲切的笑容说: 「请慢用。我有把整条红萝卜彻底炖透,口感松软,入口即化喔。」 「……你报复的方式越来越露骨了啊。」 「才没这回事,我有好好烹调啊。况且偏食对身体不好喔。只要改掉偏食的坏习惯,也许国王大人的个性也能治好。」 「就是因为常吃红萝卜,你才会变成这种个性吧?」 「没有没有,这是国王大人每天磨练的成果喔。来,请趁热好好品尝。」 也许是因为良好的家教,拉尔斯尽管讨厌,总是会至少吃上一口。只见他直盯著盘子,苦涩的表情彷佛有人把青蛙砸到他脸上。雫摆著只有双眼不带笑意的笑容欣赏著这一幕──不过在数个小时后,一条活生生的蛇挂在她头顶上时,她还是忍不住放声惨叫。 法鲁萨斯王城的办公室对雫而言几乎等同于「天敌的巢穴」。 雫确实敲过门后推开门,才抬起深深低下的头,就目睹有东西直朝著自己飞来,上半身便使劲向后仰。她转头再度看向从脸颊旁边飞过的物体。 「那是青蛙……玩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为了攻击突然现身的可疑人物。」 「哪有什么突然,我有敲门啊。突袭的人明明是你吧?」 「不~~是~~啊~~」 「…………」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一国之君啊? 国王拉尔斯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对面,一只手撑著脸颊,打了个呵欠。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他光看容貌的确相当出众。除此之外,听说剑技与政务能力也都高人一等。可惜的是个性令人不敢恭维,抵销了一切优点。那正负相抵的程度有时让视他为天敌的雫也不禁惋惜。 她开始思索人的不可思议,同时将她推来的餐车送进办公室,也没回头捡起掉在走廊上的青蛙玩具,就这么关上门。 「对了,国王大人,我带了点心想给您品尝。」 「哦?有什么企图?」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国王大人的饮食教育吧。」 雫从餐车上端起盘子。拉尔斯目睹呈现鲜艳橘色的盘中物,转瞬间一语不发。国王最讨厌吃的蔬菜就是红萝卜──将整条红萝卜直接以砂糖炖煮而成的菜色,雫就这么大方地搁在办公桌上。甘甜的香味自盘中溢出,王露出不愿直视现实的表情。 不过雫抢先摆出亲切的笑容说: 「请慢用。我有把整条红萝卜彻底炖透,口感松软,入口即化喔。」 「……你报复的方式越来越露骨了啊。」 「才没这回事,我有好好烹调啊。况且偏食对身体不好喔。只要改掉偏食的坏习惯,也许国王大人的个性也能治好。」 「就是因为常吃红萝卜,你才会变成这种个性吧?」 「没有没有,这是国王大人每天磨练的成果喔。来,请趁热好好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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