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车站SF》 1.发条suika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早上,富士山头笼罩在一片黑色之下。 昨天仍覆盖著水泥的白富士,一夕之间已整片染成电扶梯的黑。这是漫长梅雨季节结束,夏日即将来临的信号。 「因为受到斜度影响。」 坐在海岸边的教授遥望富士山说。 「结构遗传界在有一定斜度之处便会生成电扶梯。同时,若碰上长期下雨也会生成水泥屋顶。由于山顶地带和山脚下的天候差异,使得富士山反覆生成电扶梯层和水泥层,形成宛若派皮的多层结构。这就是白富士与黑富士的构成原理。」 「原来是这样。」 三岛寻人应和。其实教授说的事他几乎都听不懂,陪这名孤独老人说话是他的工作之一。 这位被称为「教授」、逐渐有失智倾向的老人距今约二十年前出现在九十九段下。据说当年就是年幼的寻人发现像条抹布般倒在电扶梯底下的教授,但他已不记得这件事了。 当时教授发色乌黑,头脑明晰,但言语几乎不通。他似乎住在站内距离海岬相当遥远的地区。 勉强只听懂他似乎在站内某个叫「研究室」之处担任「教授」。会被赶出横滨车站,也许是因为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吧。和车站会不定期排出废弃品一样,偶尔会有被认定为「不当用户」的站内居民被放逐到这个海岬来。 但是,关于教授做了什么才遭放逐则不清楚。等教授逐渐熟悉海岬语言后,却换他的脑子不清楚了。 解说完富士山表层的横滨车站增殖原理后,似乎想确认反应,教授转头瞥向一旁。这时,他似乎才发现听他说话的人是寻人。 「你今天出发?」教授问。 「嗯,受你关照了。」 「彼此彼此。」 寻人等人生活的海岬位于横滨车站1415号出口的漫长电扶梯(有两道,行进方向皆向下)底下,故名「九十九段下」。实际上的梯级远比九十九段多。逆著行进方向往上爬,若在中途停下来休息,便会立刻被带回下方。因此对海岬的孩子来说,登上九十九段下的电扶梯乃是能「独当一面」的证明。 登上漫长电扶梯后,会来到一个称为「花圃」的垃圾场。从这里再往前走,便能见到有自动验票机阻挡的横滨车站入口。到此为止的范围,就是对寻人他们而言「世界」的一切。生于横滨车站外,不具suika帐号的他们无法进入「站内」。除了搭船到其他沿岸的聚落交易,终其一生只能待在这个海岬。 「嗨,要出发了吗?」 登上电扶梯后,见到洋介。他是住在这个「花圃」的清洁员,负责整理从横滨车站站内排出的废弃物,从中挑出堪用品。横滨车站几乎每天都会排出过期食品、机械零件等物品,清洁员们的工作就是从中挑选出尚且堪用之物,送到电扶梯底下,并将其他垃圾拋进自动验票机旁的垃圾输送管中。没人知道垃圾输送管通到哪里。 「今天讯号很强,附近或许有新的基地台生成。天气也不错。是适合旅行的日子。」 洋介边敲著终端机的键盘说。横滨车站内部网路「suika」的基地台只存在于站内,但是像「花圃」这种在出口隔壁处勉强能接收到讯号。只不过基地台的位置随时在改变,通讯相当不稳。 「看,这是我刚在网路上捡到的照片。似乎是登山者拍的。」 洋介给寻人看的是一张看板照。照片中的车站内部设施导览板上标示著: 横滨车站最高处 海拔四○一二公尺 「是富士山山顶啊。」 「嗯。听说自然地形只到三八○○公尺,随著车站不停滋长,终于突破四千公尺。」 由花圃窗户也能眺望远方的黑富士。听说富士山过去是覆盖著霭霭白雪与土壤的火山。自从横滨车站开始增殖两百年后,整座本州岛上几乎没有自然地貌留下。 「结果你有帮我找到资料吗?详尽的内部设施图之类。」 「抱歉,没找到。这个系统只能捡拾suika泄漏的封包,无法存取特定资讯。唉,要是有suika帐号就能做很多事了。」 洋介心有不甘地切换画面,呼叫出一张地图。 「这是我能取得的最新地图,约二十年前的部分设施图。由地名推测起来,应该在宫城县的牡鹿半岛附近。怎样,有需要吗?」 寻人默默苦笑。 「就说吧,去站内自己找比较快。提供给站内居民的资讯,绝对比我们这些站外之民所能获得的详细得多。」 「说得也是。」 寻人搔搔脸颊。洋介咕噜咕噜喝下没气的可乐。 「洋介,你偶尔也该回底下一趟吧,阿姨很担心你。」 「我才不要。最近我吃饱就睡,睡饱就吃,脚力大不如前了。一旦往下走,恐怕再也回不来。」 比起去年年底碰面,洋介身体又肥了一圈。孩提时代彼此竞争谁能先登上电扶梯顶的风采早已荡然无存。 「我才想念你咧,你真的要就这样把真纪拋下?为什么不邀她一起去?」 「18车票只能提供一人份五天的使用权。若要两人一起使用,有效期限砍半。这是东山说的。」 「喔,好吧。如果你没回来,就由我负起责任照顾她。」 「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像是摆脱成天暴饮暴食废弃食品的坏毛病之类。」 「放心,九十九段下的生活还不都靠我们这些清洁员支撑。你们海岬居民自己也很明白吧。」 洋介咯咯笑了。 海岬有人利用仅有的土地从事农业,有人出海从事渔业或交易,也有像洋介这样的清洁员,但整体而言劳动力多于工作。相对于在此狭小土地上生活的人口而言,横滨车站的废弃食品数量过于充分。寻人也没有固定工作,大半时间都在看海或陪教授聊天。 不过,横滨车站排出的粮食数量不甚稳定是海岬居民隐忧之一。说不定哪天车站改变心意,改个废弃物排放路线的话,九十九段下恐怕就会面临粮食枯竭了。听说有些聚落就是因为这样而毁灭。 「不仰赖车站的生活」 这就是海岬首长们的终极目标,但目前的粮食自给率恐怕只能聊备一格。不少居民自我嘲讽是「横滨车站的家畜」。但寻人想,家畜恐怕还更有用一点呢。对这座庞然巨物的建筑而言,究竟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单凭寻人贫乏的想像力实在难以揣测。 告别洋介,前往车站入口。自动验票机迅速张开双手,阻止寻人进入。 『侦测不到您的suika帐号,请您提供suika帐号或其他可进车站之票券以供查验。』 六台自动验票机同时发出声明。与它们冰冷的机械外型不相称,是女性语音。 「我有这个。」 寻人从口袋掏出小型盒状终端机,交给自动验票机。 『已确认18车票。有效期限为即刻起五日。五日后,将强制由站内排出。若同意上述规定,请轻触萤幕上的同意钮。』 自动验票机脸部面板上显示「确认规定并同意」,寻人触碰按钮。 『欢迎光临横滨车站。』 『感谢您今日使用本站。』 自动验票机们缓缓放下双手,寻人穿过自动验票机之间,进入站内,展开对他个人而言是第一次,对住在九十九段下的大半居民而言不知睽违数十年的横滨车站站内旅行。 ◆ 寻人出发的一年前,有一名「菸管同盟」的男子出现在九十九段下。这名年约三十的男子被海岬 的渔夫所救,来到九十九段下。他个头矮小,肤色白皙(这是大部分站内居民的共通特徵),生得一双丹凤眼,令人联想到狐狸。男子自称东山。 海岬周边的海岸线大多被增殖的横滨车站盘据,但退潮时会露出勉强能行走的地带。他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勉强逃避自动验票机追捕,最后还是在鎌仓附近被逮到,被拋出海岸。之后一路寻找沿岸的站外聚落,辗转来到九十九段下。 「我算很幸运的。同盟的其他伙伴全在内陆地带被自动验票机逮捕,是我命大才能逃到海岸。」 「在内陆被逮捕会怎样?」 寻人问,东山露出「怎么连这种事也不知道?」的表情,说:「自动验票机不会杀害不当用户,只会用麻醉枪让犯人昏睡,用绳索绑住,将犯人赶出距离逮捕地点最近的站外地带。因此,如果在内陆被逮捕的话非常危险。」 即使现今本州土地几乎全被横滨站所覆盖,还是有不少类似凹孔般的站外地带在各地形成,这种地带被称为「站孔」。 自动验票机们逮捕不当用户,会机械性地将犯人放逐到最近的站孔。通常是山上寸草不生,无粮可食之处。一旦被放逐到这种地方,只能在饥寒交迫中等死。 相对地,如果被放逐到海岸,沿著海岸行走好歹有机会来到类似九十九段下这种聚落。因此那名男子想尽办法躲避自动验票机的监视,逃到海岸附近。 「我的罪名是反叛横滨车站。」 东山自豪地说,彷佛想表示自己和其他小气的不当用户不同。 偶尔有被视为suika不当用户而遭放逐的人来到九十九段下。放逐原因最多是伤害或使他人致死这类「对站员或其他顾客的干扰行为」,其次则是「器物损毁」。 这类放逐者大多是站内社会底层,虽然鲜少有人像教授一样言语不通,但即使来到海岬,也很少谈论自己的事。因此,九十九段下的居民对站内情况并不熟悉。 在这当中,东山算是例外地多嘴,因此在一开始,包含寻人的海岬居民常围绕著他听他述说站内故事。男子宣称自己隶属于某个名叫「菸管同盟」的组织。 「你的同盟为了什么目的成立?」 有人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解放人类,摆脱横滨车站的统治啊。」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不过大概就这样吧,寻人想。 「解放是什么意思?和出站外有什么不同?你们拥有suika帐号,明明能自由进出。」 「要你们理解恐怕有困难,但你们知道吗?车站原本可是受人类控制的咧。我们的领袖总是说,必须终结被车站统治的日子。你们也该早点摆脱这种翻找车站废弃物的生活才行啊。」 由于他的发言屡屡流露出藐视九十九段下居民的态度,一开始热心听他述说的居民逐渐失去兴趣,几个月后,只剩寻人还肯听他说话。 又过不久,严寒冬季来临,东山的健康状态愈来愈差。来自站内的人们大多无法长期居住在站外。教授用「免疫系统」这个艰深词汇来解释,寻人将之理解为「因为习惯站内的舒适生活,所以身子很虚」。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弥留之际,东山对照顾他的寻人开口。 「我想拜托你去救领袖。那个人现在也仍留在横滨车站中,过著躲避自动验票机的日子。同盟其他伙伴全被逮捕,只能靠你帮忙了。」 「拯救?什么意思?」 东山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盒状终端机,交给寻人。 「这叫做18车票,在站内的老旧阶层找到的。有这个的话,就算体内没有嵌入suika晶片,也能自由在站内行动。」 寻人接过车票。体积虽小,18车票意外地重。画面显示「有效期限:开始使用起五日内」。 「领袖一定能想出法子的。那个人是天才,一定能从横滨车站的统治中解放站内与这个村落。」 说完,东山静静断气了。 寻人首先向海岬的首长报告关于18车票的事。他想,既然有效期限只有一人五天,应该有其他人选比自己更适合。但首长说: 「你从小就很想见识站内世界,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其他人也没意见。即使大家都对站内有兴趣,一想到自动验票机的可怕面容,不由得打起退堂鼓。 唯一对寻人之旅表示不满的是首长的侄女真纪。寻人在自己家里对她提起这件事,真纪不满地说: 「为什么要冒这个危险?你没有义务替那家伙完成遗言吧?」 似乎对于寻人擅自决定启程感到相当不高兴。 「我不是基于义务,是我自己想去见识。若能帮忙他们的领袖,再顺手帮忙。反正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在哪。」 「哼,说到头来,你就是讨厌这个海岬吧。你一直在等能离开这里的机会。」 「……我会回来的。反正这张车票的有效期限也只有五天。」 「去找个其他出口,在那里过活吧。反正你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吧。」 真纪说完这句话,扭头离开寻人的家,隔壁的教授正好要进门,与她擦身而过。他听到争吵声,感到诧异所以来看情况。寻人告诉教授说自己得到18车票,并说想来一场站内之旅。 「喔,所以你决定要去站内旅行了吗?」 听完寻人的话,教授问。平时总是茫茫望著远处的老人,这时竟两眼圆睁一脸认真。 「是的。」 「会回来吃晚饭吗?」 「我会的。虽然不确定是哪天的晚饭。」 「何时出发?」 「等我准备完就走。」 「要去哪里?」 「还没决定。有人托我找人,但我不知道那个人在哪?」 「去42号出口吧。」 「……42号?」 「那里有一切答案。」 寻人不明白教授的内心想法。他的脑袋已不灵光,常说些支离破碎的话。但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带著确信,说出彷佛预言的话语。 「42号出口在哪?」 「在横滨车站里。」 「到处都是横滨车站啊。」 「是的,到处都是,那里也是。」 说完,指著电扶梯的方向。挂著「横滨车站1415号出口」的看板。 寻人开始整理行李。虽然也没多少可整理。他试著找能当武器的物品,但怎么想都没东西能与自动验票机对抗,就算带捕鱼用的鱼叉入内,也只会造成站内居民警戒,毫无意义。最终还是决定只将五天份的乾粮与水,以及一些身边物塞进爱用的肩背包里。 ◆ 「想使用电梯要付500毫圆喔。」 坐镇电梯门前的肥胖中年妇女百无聊赖地说。这是寻人在站内首次听到的居民声音。 「算你便宜一点,来回票800毫圆,否则徒步到久里滨得花两小时喔。」 沿著与九十九段下衔接的「横滨车站5772156号通道」北上三十分钟。寻人原本想像站内是个热闹场所,实际来到,却只见四处巡逻的自动验票机,几乎不见人的踪影。正当他逐渐陷入不安时,首次碰上的人类便是这位电梯管理员。 「电梯?」 寻人问。眼前有一道金属制的门,门打开是一间附有玻璃窗,高约一公尺,宽约三公尺的棺材般小房间。门为上下开闭,写了「限乘六名」的告示牌不知为何横向躺著。 「这是交通工具吗?」 「对啊。这位小哥,你第一次搭电梯吗?搭这个到久里 滨海岬只要二十分钟喔。这台电梯生成不到十年,不太晃,很舒适的。」 寻人有听过久里滨,那是从九十九段下搭船往东即可抵达的海岸。但由于横滨车站几乎占去海岸全部面积,能使用的土地很少,没人在此定居。除了海岬渔夫收纳捕鱼工具用的小屋外,顶多一到夏天,部分站内居民会来玩水而已。 「不,我不想去那里。我想问路。请问42号出口在哪?」 「42号?没听过那么早期的号码。想问路就用那台机器查询吧。」 中年女人指著通道深处说。该处有一台形似去掉手臂的自动验票机的终端机。两脚固定在墙壁上,似乎是不能移动的机型。 「另外,你去横须贺就能碰见很多人,去那里问看看可能有人知道。」 「横须贺啊。有电梯通往那里吗?」 「没看过呢。电梯不见得会长在人们期望的地方。况且就算长在很适合的地方,也会被大公司或黑道抢占。」 说到这里,中年妇女叹气说:「这里是我老公先发现的,几乎没顾客,所以很轻松。虽然也赚不了钱。我老公本来是车站探险家,一心想找出埋没在车站的宝物,假如他能把这份热情用在工作上就好了。虽说他最后找到的值钱东西也只有这台电梯。」 中年妇女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单独在此看守电梯,想必很缺聊天对象。 「话说,你也别穿这种怪打扮乱逛嘛。听说最近有北方的谍报员出没,站员们个个都很紧张呢。」 「站员?那是什么?」 寻人问,中年妇女一脸狐疑地反问:「你连站员都没听过?就是专逮坏人的人员啊。」 妇女彷佛在教小孩道理般说。 「自动验票机吗?」 「啊?你说啥傻话,站员怎么可能是自动验票机呢?」 「说得也是,我明白了。谢谢。」 寻人强行结束对话。表现得太无知恐怕会被发现自己是不具suika帐号的站外居民而引来麻烦。或许换个打扮比较好。寻人身上穿的是用横滨站废衣物缝补拼凑而成的衣服,在站内居民的眼里,肯定相当破旧吧。 设置式终端机似乎已生成很久,机体涂装剥落,金属部分锈蚀明显。寻人碰触画面,萤幕中以pop字型显示「横滨车站suika☆站内卖店终端机」标题,底下有两个按钮。 『登入帐号使用(需进行suika验证)』 『免费使用(需观看广告动画)』 寻人按下「免费使用」钮的瞬间,两侧喇叭播放出刺耳的欢快音乐。画面显示熟悉的黑富士影片,能清晰看见电扶梯的梯级,应该是在比九十九段下更接近处拍摄的吧。 『暑假来临,全家一起出游,挑战富士登顶吧!富士山标高年年提升,现在已达四○五○公尺,即使已经登顶过的人也适合再度挑战喔!全山道备有电扶梯,轻松惬意,老少咸宜!旅游行程附餐饮住宿,每人只要三万五千毫圆起。洽询专线:suika帐号0120-xxx-xxx。』 伴随吵闹音乐的广告突然结束,画面切换。 『请输入搜寻项目:(1)物品搜寻(2)人物搜寻(3)场所搜寻(4)工作搜寻(5)关键字搜寻(6)回首页』 寻人思忖一番。他本来想用「人物搜寻」来找领袖,随即想到既然是能逃避自动验票机搜捕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在suika上轻易搜寻到,说不定反而会为输入关键字的自己带来危险。最后他按下「场所搜寻」,对麦克风说: 「告诉我42号出口在哪?」 『42号出口搜寻中……』 画面中沙漏造型图示转了十秒后,显示出搜寻结果。 『搜寻结果:1件』 显示的地图非常单纯,是一张密密麻麻画著等高线的地图,似乎显示著山岳地带。在这当中,有个孤零零地写著「42号出口」的点。周边似乎没有设施。 即使降低比例,将地图的涵盖范围放到最大,也只会让等高线变得更密集,无法看出所在地。这个车站内部设施导览系统最多只能显示一平方公里范围。 寻人略为思考,接著问: 「怎么去?告诉我路径与所需时间。」 『搜寻现在地点至42号出口的路径中……』 不到一秒,显示出结果。 『找不到路径。』 「什么意思?太远了吗?」 终端机没回答。按下「重新输入」,画面回到首页,大音量的广告又开始。寻人反覆数次操作,但就是无法取得前往42号出口的资讯,逐渐觉得看广告比较有趣。最后,花了三十分钟和终端机搏斗的收获如下: ?42号出口位于远离城镇的山中。 ?除富士山外,横滨车站主要观光地还有岩手县的巨型堤防、三重的伊势神宫、古代都市名古屋遗迹等。 ?横须贺地区名产是咖哩饭,上礼拜新开一家咖哩餐厅「海自」,开店特价特大份量只要四百毫圆,不去不行。 ?横滨车站站内人气动画「烧卖君」剧场版《烧卖君航向宇宙》将于下周上映。 ?烧卖君是从未来世界来的烧卖型机械人(foodroid),被小孩留下拋掉而变成地缚灵,只要看见挑食孩子,就会使出必杀的百万伏特攻击。 当中较重要的讯息是横须贺是这附近的中心都市。头上导览板显示「距离横须贺12000m(150分钟)」,对习惯走在崎岖不平海岬上的寻人而言,即使是这个距离,若是站内的平坦通道便算不了什么。 九十九段下往北的通道上,地面堆满灰尘,导盲砖剥落,天花板电灯也闪烁不停。若没有从窗户射入的光线,恐怕得开手电筒吧。刚才的电梯管理员没说错,一路上几乎不见行人。 「我还以为站内很乾净。」 寻人喃喃说。他对站内的印象主要来自洋介偶尔从suika捡到的照片,大多是人来人往的大都市。都市会不断生成新通道,成束的通道群宛如过度锻炼的肌肉一般肥大。 相对地,寻人住的九十九段下周边则是站内居民几乎不会来的地方。若要比喻,就像横滨车站的盲肠。除了偶尔来久里滨的海水浴客外,只有旧通道迷会来。他们看著壁上生成的老旧看板与广告,兴奋地沉浸在历史氛围里。 寻人想,总之先去横须贺吧。那里应该会有新发现。 ◆ 「你们两个,能说明一下这是什么状况吗?」 穿长袖制服的站员问两名部下。时刻是下午两点,室外气温已达三十度,但在横须贺的派出所仍如地下室般凉爽。即使同样是横滨车站,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地带会不断生成新通道,呈现多层重叠的样态,来自日光的热度难以传到下层。 「是的长官,由我来说明吧。这个男子方才在第三层餐厅街新开幕的『海自』点了咖哩饭。」 一名瘦弱站员回答,他胸口名牌标示「九等站员 佐藤」。 「嗯,然后?」 「那个咖哩饭主打重现当年刚从印度传到横滨车站时的风味,是『海自』的人气菜单。」 另一个体格健壮的九等站员接著说。他的名牌显示「志尾」。 「那种事没必要现在讲。」 「是的,抱歉。」 被束缚的寻人看著三名站员的厚重制服,心想:如果在室外穿这样一定会中暑。房间内虽然有看似冷气的设备,但电源线和管线都拔掉了,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运作。 「加上食品卫生税、消费税、站内热引擎使用税等,咖哩饭的价格为四百毫圆。」 佐藤说 。 「嗯,然后?」 「食品卫生税是为了确保站内饮食安全,维持居民最低限的健康生活,由我们车站管理局所徵收的。」 志尾说。 「那种事没必要现在讲。」 「是的,抱歉。」 「然后,这家伙用餐完毕后,店员向他索取四百毫圆,他却把这种金属徽章交给店员。」佐藤说。 「那是什么?」 本须六等站员确认佐藤手上的徽章。那是一枚约掌心大小,上头刻著「500」字样的金属圆板。 「啊?这个我知道。这是所谓的硬币。在suika普及前的年代,人们用这种金属板来交易,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古董啊。」 「本须长官博学多闻,学养丰富,真令人感佩。」佐藤说。 寻人所坐位置透过镜子可看见本须六等站员手上终端机的画面,他似乎在对佐藤九等站员和志尾九等站员的发言一一打分数。刚才佐藤的发言让他增加五分。 「换句话说,这男人是从这种货币和服装仍通行的年代穿越而来,我们姑且称他叫武士小子吧。」 「是的,长官。」两名站员齐声回答。 「现在应该笑才对吧?两位。」 「哇哈哈哈。」两名站员同时大笑。本须将两人各扣十分。 「问题是,拿出古董交给餐饮店没什么不可以吧?这并不违背我们的法律,为何要找我来?」 志尾回答: 「报告长官,根据『海自』店员的证词,这名男子递出这枚货币后就直接逃之夭夭,之后被我逮住,但要用suika支付终端机时却产生问题,无法支付。」 「换句话说,他的余额不足,却想吃霸王饭。」 「这个……」 志尾似乎想反驳,佐藤打断他的发言,说:「就是这样,长官。」 寻人不知道实体货币在站内已不通行。当然,他从放逐者口中得知站内支付基本上都透过suika系统,但没想到外头通行的货币完全失效了。他基本上带了五天份乾粮,但受到广告影响,想在横须贺吃咖哩的念头害惨了他。 时间先回到一小时前。在咖哩店用餐完毕的寻人将硬币交给女店员,店员露出困惑表情,说声「谢谢光临」后收下。接著,其他店员取出suika支付终端机对准寻人,要求他进行支付。但寻人认为自己已经付过帐了,担心进行suika认证会暴露自己身分,便拔腿就跑。 结果,他被凑巧在附近巡逻的志尾逮到。志尾用suika支付终端机扫描寻人侧脑,却显示错误讯息「搜寻不到suika特性脑波」。店员和志尾都没看过这种错误讯息,便向派出所的佐藤请求支援,将寻人押回,直到现在。 「由于这个人吃霸王饭,有必要确认他的身分。」佐藤说。 「嗯,然后?」 「但是,要确认suika系统上的个资,必须由四等以上站员提出附印鉴的确认申请书才能进行。」佐藤说。 「嗯,然后?」 「今天是星期六,车站管理局内没有四等以上的站员上班,无法申请。」志尾说。 「假日仍来上班的本须长官真是全体站员的楷模呢。」佐藤说。寻人想,这些站员还真能行云流水地说出这么多废话呢。 「嗯,然后?」 「因此,在决定这名男子的处置前,只好先将他关进拘留所,而这个需要七等以上站员的许可才能进行,只好劳烦长官您跑这一趟。」佐藤说。 「嗯,那就这么做吧。两位辛苦了。」 本须说完,按下终端机上的「传送」钮,画面切换,显示出「佐藤九等站员距离升格为八等尚余520点」「志尾九等站员距离解雇处分尚余143点」等讯息。 「听见了吗?武士小子,由于你吃霸王饭,只好请你先待在拘留所了。」佐藤说完,替寻人解开手铐。手铐只有锁的部分是金属制,其余皆为硬化橡胶。 「你的运气很好。去年有站员替犯人铐上金属手铐时害他受伤,结果被自动验票机逮捕,之后就改成这样了。」志尾在寻人耳旁低声说。 寻人在两名站员的挟持下前往拘留所。即使是两人当中体格较好的志尾,身材也比寻人小了一号。在横须贺绕个一圈后,寻人得到的结论是站内居民整体说来身材都很矮小。或许是因为长期在狭小室内生活,身体自然缩小了吧。 据站员所言,恐怕得在拘留所里待个两天才能离开。这个组织要确认suika内个资就是如此费工夫,若被发现他根本没有suika的话,更不知会被关上几天。才第一天下午,寻人就面临站内探索之旅结束的危机。 收容寻人的「拘留所」是个只有三坪左右的房间,里头已有先到的客人。 「嗨,这次被送进来的是个年轻小哥吗?你干了什么?」 年约五十岁前后的男子问。和其他站内居民相同,肤色白皙,只有手特别污黑,似乎是个肉体劳动者。 「我吃霸王饭。」 寻人回答。 「原来如此。才这点小事就被送进来啊?真不幸。你是学生吗?」 「差不多。」 寻人其实不明白「学生」是什么,只好打马虎眼。 志尾站员站在门外。寻人不想多嘴被猜到身分。 环顾房间内部,有四张床,一间厕所,门是普通的金属门,上方挂著「紧急出口」的牌子,门锁是由内侧上锁的类型,所以在外头加上挂锁。应该是把横滨车站生成的房间改造作为拘留所使用吧。天花板有一盏电灯。墙壁和地板是水泥。 「幸好吃霸王饭罚则不会很重,如果找不到工作就来找我吧。」 「你做什么工作?」 「卖菸。」 男人向寻人说明自己的工作内容。首先派挖掘者找出横滨车站内到处生成的自动贩卖机。当然,这算是车站设备,若随意破坏,自动验票机会立刻赶来,但用suika支付就能合法购买。接著再以高于从自动验票机收购的金额卖给有需要的客人,便能赚取差额。 站内基本上禁菸,违反的话会被自动验票机逮捕,但在特定的「吸菸区」就没问题。只不过虽然自动验票机不禁止,站员们却擅自订立连「吸菸区」也禁止抽菸的规矩,若是违反会被收取罚金。 「这些家伙订了一堆狗屁规矩,什么都想限制。宣称自己是遵守横滨车站和自动验票机的理念,维护秩序,但实际上就算自动验票机不禁止,他们也会擅自规定,好让自己有工作,而且还会用各种理由收税,真是一群坏蛋。」 寻人一面听男人抱怨,一面在心中盘算逃脱方法。这个房间全以水泥建成,没有窗户。门从外侧用挂锁锁上,不过挂锁应该不是车站设备,就算破坏也不用担心被自动验票机逮捕。但问题是,该怎么不破坏门而能破坏挂锁?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小有名气的香菸运贩者。横须贺一带的贩卖机大多是我指挥挖掘出来的。」 「但你被逮捕了,今后打算怎么办?」 「放心,像我这种有点规模的香菸运贩者根本不用怕。这里有个超级老菸枪的二等站员,我和他交情很好。只要明天我的部下带一条香菸孝敬他,我就会被释放了。」 寻人想,看来那就是最佳逃脱机会吧。只有一个弱小的佐藤站员的话自然没有问题,但如果是体格较为壮硕的志尾,或者两人同时包夹的话就麻烦了。由方才对话听来,站员多半没佩戴武器,但行使暴力的话会被自动验票机赶出站外,这条规则对18车票用户应该也适用。 不管如何,都要等到明天才有 机会逃脱。因此现在还是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再说吧。寻人在心中做出决定,乖乖躺在床上,盖上有浓浓菸臭味的棉被。 然而,机会却比他所预想的更早来临。 2.站内营业里程两万公里 在梦中,寻人忆起幼年时期。 少有变化的海岬生活中,少年时期的每段记忆都鲜明地留下。当中最有印象的是,他在八岁时完全征服九十九段下的漫长电扶梯。 面对毫不留情地持续向下的阶梯,寻人觉得自己全身血液好像沸腾起来,彷佛持续跑了一个小时之久。当然,小孩的体力不可能那么充沛,实际上顶多五分钟或十分钟而已吧。 见到跳上终点处银色踏板的少年,当时的「清洁员」吓了一跳,问寻人说:「你是三岛家的孩子吗?」接著牵著他的手,穿过垃圾山,来到与「站内」的交界地。设置在此的六台自动验票机一见到两人的脸,立刻发出警告: 『侦测不到suika帐号,很抱歉,您无法入站。』 张开双手阻挡,阻止两人进入站内。 那是寻人第一次见到自动验票机,只记得当时什么感想也没有。对寻人而言,那不过是背景的一部分。 走下电扶梯,回家向父母报告,双亲也为他高兴。登上九十九段下的电扶梯对海岬孩子而言是「独当一面」的证明。在大人们的记忆中,八岁就达成这种伟业应是村子里的最年少纪录。 其他孩子也无不赞叹「寻人好厉害!」他成了村子里的小小英雄。父母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祝会,住隔壁的教授也受到招待。当时的教授几乎不懂海岬的言语,从气氛明白是在庆祝,便用他的言语道贺。听在少年时代的寻人耳中,那就像是能让孩子变成大人的魔法咒语。 随著身体茁壮,攀登电扶梯变得愈来愈简单。十岁时,真纪成功登顶。十一岁时洋介也成功了。同年龄的孩子们开始聚集在上头的广场,在垃圾堆中翻找能当玩具的东西。这时,寻人已不再是海岬的英雄了。 某天,他和洋介、真纪三人在电扶梯顶上的广场排列废弃宝特瓶玩保龄球。但因为寻人的暴投使足球飞过头,落在自动验票机背后。孩子们想捡回只离几公尺的足球,但被自动验票机阻挡,只能放弃。 那颗足球再也没回来。 至此,他理解了。即使登上电扶梯,获得「独当一面」的证明,也顶多只能让自己的世界延伸数十公尺。 不管今后怎么成长,他们已不再拥有任何可能性。 一声轻微的喀哒声唤醒寻人。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名小孩。是个穿著未曾见过的装扮的孩子。 幼小的他视线高度大概只达寻人腰际,腰带上挂著许多没看过的工具。由于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夜灯形成逆光,难以看清他的脸。 为什么这么暗?天还没亮吗?寻人睁大双眼,那名菸商在小孩背后呼呼大睡。啊对,我现在人在横滨车站里,而且被站员逮捕,送进拘留所了。寻人想到这里,瞬间觉得嘴中仍残有中午吃过的咖哩味。 重新望向眼前的孩子。为什么有小孩在这?他看起来不像那些站员的同事。 突然间,一道红光遮蔽视野,打断了寻人的思考,过了几秒才发现那是拿在小孩手上的细长电子告示板。 ◆抱歉吵醒你了。 电子告示板一串文字跑过。 我只是单纯行经这里,希望你别大声嚷嚷。◆ 「等等,你是谁?从哪里进来的?」 寻人离开被窝,压低声音,小心不吵醒菸商地问。站著的小孩和坐在床上的寻人差不多高。 ◆我只是个过路者。很抱歉把房间挖出一个洞,不过请放心,过一阵子洞口就会自动封起来了。话说,这里似乎不像你的家?◆ 他(应该是个男孩子)指著天花板,用电子告示板显示这段文字。仔细一瞧,上头多了一个比下水道人孔盖更小的洞穴。大小勉强能让一个人穿过。 「那个洞是你挖的?」 ◆是的。我本来走在上头的通道,发现是死路,迫不得已只好这么做。 电子告示板继续显示。奇妙的是,他没动手就能输入这些文字,也没看到类似操作面板的东西。 对了,我刚才在你睡著时自作主张地确认了你的脑波特性。你似乎没有安装suika。请问你是怎么来的?◆ 寻人略为犹豫,但考虑到这个孩子似乎拥有许多高科技物品,说谎恐怕没有帮助,便从被窝里的背包中取出小型盒状终端机。 「因为我用了这个。只要有这个,就能在有效期限内自由进出站内。」 ◆这是18车票耶。我听雪绘小姐提过,第一次看到实物。◆ 「是的。我只是个因缘际会下得到了这个,基于兴趣进站内观光的旅客。但因为不清楚站内习惯而被站员逮捕,如果我被关到车票使用期限结束,自动验票机就会来把我拋出站外。」 菸商发出呻吟,翻了个身。寻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 「因此我想离开这里,你能帮我吗?」 少年思考后,回答: ◆好啊。但是作为交换条件,等期限结束后,这个18车票可以给我吗?我想带回公司研究内部构造。◆ 「好,期限结束的话。」 ◆交涉成立。我现在要离开这里,能用你的棉被帮我盖住这个吗?对,就是这样。好,我要开始了。◆ 说完,少年从腰带取出类似手电筒的筒状物,对著地板按下按钮。光芒超乎想像的亮,菸商又开始闷哼,寻人赶紧搬了隔壁空床上的棉被过来,总算盖住强光。 连续挖了半个小时总算挖穿,两人来到拘留所下方的通道。这里比只有夜灯的拘留所亮了许多,但由霉味判断,应该是不再被使用的旧通道。像横须贺这样的都市,横滨车站会配合居民的通行路线生成许多通道,但新通道一直往上堆叠,愈底下的旧通道就愈没人使用。 「幸好底下就有通道。我们先离开横须贺吧。都市不同,站员所属组织也不同,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会被逮捕了。」 少年总算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声音中性,不像小孩也不像大人。勉强从玻璃表面骯脏的告示板中看出「往鎌仓 徒步125分钟」等字样,两人朝该方向前进。 少年身高只有寻人一半。似乎比当年登上九十九段下电扶梯时的寻人更瘦小,也许只有六岁或七岁大吧。虽说站内居民大多都很矮小。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首先,那是什么?那个类似手电筒的东西。」 说完,寻人指著刚才用来挖穿拘留所地板的机械。 「这是结构遗传界消除器。敝公司开发的。」 「结构遗传……?」 记得教授也说过这个词,但寻人没认真听过,所以不是很有印象。 「简单说,被这个照射到的部分会变成不再是横滨车站。如此一来就能轻松破坏,自动验票机也不会产生反应。」 听在寻人耳里,少年的说明简直像在说「按这个钮就能让太阳从西边出来」之类的天方夜谭。横滨车站一旦生成,就再也无法被人类破坏,这是无可动摇的常识。 「虽然觉得把车站管理局建造的拘留所挖个洞不太好意思,反正过个几天水泥就会长回来,封住洞口,所以没关系。」 「那个车站管理局是什么?横滨车站有管理者吗?我以为没人能控制横滨车站。」 「那只是住在这一带的居民擅自结成的管理组织。我看过许多管理组织,地区不同名称也不同。有些自称警察,有些自称站务人员,有的则叫政府,总之名称形形色色,最多的是叫站员。虽然这些人大半都很偏执,经常妨碍我的工作。」 寻人接著打量眼前少年,思忖一番。不同地区?工作? 「……你该不会是『菸管同盟』的成员吧?」 「菸管同盟?」 「托付 我18车票的人自称是『菸管同盟』。我受托来拯救他们的『领袖』。他们宣称要将人类从横滨车站的统治中解放出来。」 「喔。」 少年沉默了几秒。 「敝公司也掌握到这个组织的存在。不过,他们应该不具制作这类工具的技术力。」 寻人想,想必是吧。被自动验票机放逐,辗转逃到九十九段下的东山很难和眼前拥有高度技术力的少年联想在一起。 「另外,听说那个组织的主要活动是控制suika。透过掌握作为自动验票机指挥系统的suika,便能将人类从横滨车站的控制中解放出来。因此对他们而言,物理上的防卫力是不必要的。」 这种事寻人第一次听到。那个叫东山的男子只顾著热切述说理念,但对组织的具体活动内容却几乎只字未提。 「物理上的防卫力」 寻人这时才察觉眼前少年的身分。 「原来如此,你来自本州以外的……」 「没错。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涅普夏迈,是jr北日本的派遣人员。」 ◆ 「我花了近一年才来到这里。」 jr北日本的谍报员涅普夏迈说。从横须贺沿著旧通道走了将近一小时,离鎌仓还剩一半路程。这个小小谍报员体格虽小,走路速度比寻人还快,动作却不慌不忙,给人无一分多余动作的印象。 「一路上遇见很多人,站内各地居民对横滨车站的观感不尽相同。例如岩手县有一道著名的大堤防,车站在那里被视为神圣并受到信仰。当地人认为横滨车站是为了守护国土不受冬季战争才诞生的。」 「夏迈,虽然你自称谍报员,但这样毫无遮拦地把自己的身分讲出来真的好吗?」 寻人问,小小谍报员笑著回答: 「你似乎对我有所误解,我不是横滨车站居民的敌人。我们的目的只是阻止横滨车站进入北海道。我负责收集一般情报,和站内居民聊天也是任务一环,毕竟到处都可能藏有实用的情报呀。」 寻人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他对谍报员的印象来自偶尔从suika流出的战争电影。那是在日本或美国等人类政府尚能发挥作用,人类与人类争夺领土的时代拍摄的。 「话说,我年纪还小时听说北海道防卫线被突破了,原来是谣言啊。」 「不,是事实。曾经被突破过一次。结构遗传界还渗透到函馆附近呢。」 涅普夏迈取出刚才将拘留所挖出洞来的筒状物。是「结构遗传界消除器」。 「我们靠这个好不容易将横滨车站推回去。这是雪绘小姐研发的技术。在她就任jr北日本的技术负责人后,造就恐怕是人类史上首度成功击退横滨车站的纪录。」 彷佛是自己的功劳般,涅普夏迈得意地说。 自横滨车站开始扩张之初,人类便明白了它无法渡海。 横滨车站最初座落在面向东京湾的位置,以几乎等速朝北方与西方膨胀,几年后,完全吞没附近的机场,沿著俗称东京湾水线的公路抵达房总半岛。这时东京的物流已完全断绝,失去首都的功能。日本政府在日益扩增的横滨车站进逼下只能辗转北逃,最后像在山谷河中滚动的岩石般磨耗殆尽,不为人知下消灭了。 一个世纪半后,这个不断增殖的庞大建筑抵达本州北端。若是河川宽度,只要把联络通道延伸出去便能轻易渡过,但在面对将近二十公里的津轻海峡时却显得束手无策。在青森最北端的大间崎,当地居民不知看过多少次横滨车站朝著北海道努力伸展出联络通道,却因无法承受自身重量而崩落的模样。 对试图阻止横滨车站登陆的jr北日本而言,唯一的担忧是横滨车站会沿著青函隧道入侵。将隧道填起来也没用,因为结构遗传界能透过钢筋水泥传递。当时的人类不具备除去已建好的海底隧道的技术。 「横滨车站不断进化著。更正确地说,是横滨车站处于具有不同波形的结构遗传界的重叠状态,随著一次次的防卫战,较脆弱的成分被排除,剩余的部分平均而言就变强了。就这样,抵抗四十年的防线终于被突破。」 「原来如此。既然如此,拥有那种武器也无法放心吧……」 「是的。因此我们的工作就是要用比这家伙进化更快的速度开发出新武器,或是找出它的新弱点。」 少年用脚尖踢踢地面说。 「夏迈,北海道是个怎样的地方?」 「很宽广喔。有著一望无垠的自然地貌,无尽延伸的地平线能看出地球本身的弧度,非常美丽。」 「听起来真棒,真想亲眼见识看看。」 寻人试著想像「地面」无尽延伸的模样,但怎样都无法具体在脑中描绘出来。对他而言,「地面」就是只被夹在耸立的横滨车站和浩瀚海洋之间、带有褐色与绿色的虚弱附著物。 「行经拘留所前,我去车站顶楼观测地形,有看到富士山。已经染成一片黑了呢。」 寻人想,因为现在是黑富士的季节。 「北海道也有一座羊蹄山,形状和过去的富士山相似,故有『虾夷富士』之称,但比现在的富士山美多了。因此,我们誓死阻止横滨车站登陆北海道。」 涅普夏迈加强语气说。 听他这番话,寻人觉得有些惭愧。九十九段下海岬只是一块走路不到一小时便能逛遍的狭小土地。靠来自横滨车站的废弃物资过活的他,凑巧得到18车票,基于好奇心才来这里,不像这名北海道的谍报员拥有打从心底想保护的事物。 「夏迈,jr北日本是否拥有『菸管同盟』领袖的相关消息?找出那个人是我的目的之一。」 「『菸管同盟』当然也是我们必须接触的目标之一,但是……」 「要找到果然还是很难吧?毕竟是能多年逃避自动验票机追捕的人物。」 涅普夏迈走到这里,停下脚步,陷入沉思。 「也许这件事反而能当作提示。在横滨车站站内不可能长期躲避自动验票机追查。唯一的可能就是躲在站外。」 「……原来如此,『站孔』吗?」 记得被放逐到九十九段下的东山曾说过,横滨车站到处都有因地形或其他因素,使得车站结构无法覆盖而形成的空洞地带。 「但站孔不是很多吗?听说光横须贺附近就有好几个。」 「寻人先生,给你18车票的人说他逃到鎌仓了对吧?这表示菸管同盟当时应该也躲在离关东不太远的地方才对。既然如此……」 涅普夏迈从腰带上取下一张卡片状物体,对著墙壁按下按钮,投影出一幅地图。 标题为「首都圈站孔地图」。 「你竟然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不不,这是刚才从拘留所另一位先生身上的终端机借来的。果然这种事情还是得找专家才行呢。」 小小谍报员扬起一边嘴角笑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这种地图?」 「站孔常被当成吸菸区使用。那里不受自动验票机监管,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两人一起确认地图。 「站孔数量虽多,能让人长期潜伏的大型站孔却意外地少。尤其是平地,鲜少有能阻止横滨车站扩张的地形,站孔自然也不多。因此,若是以海为目标会逃抵鎌仓的……」 他指著名为「甲府」的地点。代表站孔的红点散布在广大盆地周边。 「从这边找起吧。」 「徒步来得及吗?18车票的有效期限只剩四天。」 由地图看来,甲府距离这里超过一百公里,是寻人难以想像的距离。 「要去甲府的话,我有好方法。总之先到鎌仓再说明吧。」 达成共识后,两人加快脚步。 「等等,夏迈。」 寻人呼唤走在前头的涅普夏迈。 「我们似乎在兜圈子。这个看板刚才看过了,那边的磁砖与管线排列也与刚才相同。」 「不,我们确实在前进喔。我有透过suika监控我们的位置。你看。」 涅普夏迈用电子告示板显示地图,两人走过的路线都被记录下来。虽然通道蜿蜒如长蛇,整体说来还是往西前进中。 「这叫重复序列(repetitive sequence)。车站会周期性重复相同结构。初期生成的通道常见这种情况。」 寻人想,和蜈蚣的体节一样啊。 「由于开始增殖初期的横滨车站作为建筑的基因不多,所以常重复相同结构。随著扩张范围变广,结构遗传界开始吸收各地建筑的基因,愈新的生成地点复杂性就愈高。敝公司将这种现象称为车站结构的发散过程。」 说完,少年左右观察周遭管线。 「这里离横滨市很近,似乎仍保持最初期的车站结构。是很宝贵的资料来源。」 少年开心地说。 「横滨市?那是什么?」 「横滨车站作为增殖起点的都市。由于是人类创造的,大部分都暴露在户外。冬季战争前是人口一千万人的繁华港湾都市。」 「以前的都市整个暴露在户外吗?」 「札幌现在也是喔。」 「札幌?」 「北海道的都市。也是敝公司的主要据点。」 寻人试著想像在户外展开的都市风景,却只能得到将九十九段下海岬放大堆满整个视野的意象。他怎样也无法无法想像一千万人在「户外」都市过活的景况。 因为耸立眼前的横滨车站,不由分说地让一直生活在小小海岬的他体认到,他们生活的「户外」只是被世界隔离的孤立之地。 「对了。」 寻人边走边喃喃地说: 「你有听过『42号出口』吗?」 「42号?」 「嗯,那是我的另一个目的地。之前我用网路终端机搜寻,只查到在某座山中,无法得知确切位置。」 「这样啊,真奇怪。二位数的出口应该在横滨市附近吧?车站出口随车站扩张依序生成。横滨又是个港湾都市,附近应该没有高山。」 「原来如此,或许是我搜寻方式错了。」 「已生成的出口有时也会移动,叫做出口偏移现象。不过那是偶发情况,而且根据敝公司的分析,就算有偏移也不会太远。」 继续走了一段路程,似乎以脱离重复序列的区段,管线形状和看板设计逐渐变得不同。远方墙壁有道拉下一半的铁门。 铁门背后有一台坐著的自动验票机。和寻人所知的自动验票机造型略有不同,似乎长期没有运作,金属机身上包覆著某种黏稠液体。 房间内阴暗,只见堆著大量褐色纸箱。 「这是什么地方?」 寻人问。 「似乎是仓库,我们进去看看吧。」 「嗯。」 铁门生锈,完全拉不动。寻人压低身体,穿过一公尺高的缝隙。个头娇小的涅普夏迈不受影响,直接走进房内。 里头有来自机械的低频噪音嗡嗡作响,但自动验票机没有运作。 纸箱堆到与寻人视线等高,没什么灰尘,应是最近才堆放在此的。 寻人拿起最上层的纸箱,放到地上。箱子比预想更轻,没有装机械类物品。打开一看,里头装满衬衫。拿出几件确认,设计与尺寸都一模一样。 「这里应该是衣物的流通管道吧。」 涅普夏迈说。 「这是新品吗?」 「嗯,这些衣物的种类相同,数量又是如此多,我想错不了。」 「这些全部都是吗?」 寻人用手指著仓库全体问。 「照理说来,应该没错。」 涅普夏迈说,接著按下电子告示板的按钮,四处确认仓库内的墙壁。 「那里有输送带,似乎通往衣服生产工厂。」 黑色输送带上载著许多纸箱,运送到仓库这边。寻人看了一眼,从纸箱堆中拿了好几箱放到地上。 「我的故乡只能捡到废弃品,像是有破洞的旧衣或超过保存期限的食品。」 寻人想拿一箱带回九十九段下。尺寸太小他穿不下,但其他居民一定很开心吧。虽然没有suika就无法购物令他丧气,他想,既然有这么多衣服,带走一箱应该没问题吧。就在这时── 「喂,谁在那里?」 仓库深处响起粗野嗓音,一阵脚步声大步朝这里走来。涅普夏迈俐落地朝前走去。 「你们这两个家伙居然在这里摸鱼?还不快把货品堆好。」 一道男声怒声斥责。寻人急著想把纸箱堆回原位,反而不小心弄倒一堆纸箱,砰隆,仓库内一声巨响。 铁门后有灯光亮起。是自动验票机的萤幕,似乎正在看著他们,但没行动。也许动力部分故障了。 「抱歉,我不是这里的员工。你认错人了。」 涅普夏迈说。 「嗯?的确,我不可能雇用像你这种小不点,所以你们是小偷吧?喂,那边的大个儿,你是小偷头子吗?」 男声说道。一张年约三十的男人脸从崩落的纸箱缝隙中探出,眼神锐利地瞪著两人。视线高度比寻人矮了一个头半,但不是因为身高差距,而是因为男人驼背严重。 「等等,这是误会。我们不是小偷,只是路过的旅客……」 寻人忙著辩解,然而地上到处是拆开的纸箱,他刚才也的确打算带一箱衣服回去。 「这里是你的仓库吗?」 涅普夏迈似乎不怎么担心。 「嗯,是我发现的。在这上方有个地方总是有衣服会排出,于是我循线寻找,就找到了这里。」 说完,驼背男从怀中取出小型终端机给寻人看。 「喏,这是证明书。」 画面显示「车站设备挖掘证明」,记载仓库位置座标、发现人姓名与suikaid,并注明发现人拥有二十年的独占权,底下盖著「横须贺车站管理局」之印。 驼背男看到纸箱被打开,不禁破口大骂:「喂,你弄脏了我的商品,赔我!」 寻人无法理解为何打开箱子就说弄脏了。被碰过就不算新品吗? 「我没钱。」 寻人回答。男人打量寻人的衣服,全然地接受了他没钱的主张。 「好吧,不然干活来弥补我,这样就原谅你。」 「干活?」 「对。把这边的商品搬到上头的商店。看,那边有楼梯对吧?」 说完,男子指著仓库另一头。该处有电灯,十分明亮。楼梯中间有金属扶手,左侧写著「上楼」,右侧写著「下楼」,并有指示箭头。不是电扶梯,必须自己走上去。 「把这边的商品搬去那里就好?」 「要搬上楼,沿著楼上走廊直走会见到一台老旧电梯,把商品搬到那里放著。帮忙搬三十箱我就原谅你。三小时以内完成。」 「好吧。」 寻人走到纸箱前蹲下,说:「夏迈,帮我拿行李。」 将自己的背包交给涅普夏迈。涅普夏迈双手接下,因为太重,他向后踉跄了两步。 他唯独先取出了18车票,收进裤子口袋里。只要有这个,不管何时碰上自动验票机都没问题。 双手环抱两列积了五层的纸箱,一口气举起,朝楼梯走出。 「唔,比想像的还重啊。」 寻人低声说。左右列重量不同,堆起的箱子超过寻人头顶,完全看不到前方。 「就是那个方向,直线前进就好,导盲砖后面就是楼梯。」 涅普夏迈说。寻人拖著沉重脚步往前直走,不久感觉踩到地面的凹凸。 金属扶手左侧是「上楼」,但那边宽度较窄,无法同时抱著两列纸箱走。寻人原地停了下来。 『没事吧?』 涅普夏迈的声音传来。 「走『下楼』那边也可以吗?」 『可以啊,两边都能通往楼上。』 既然如此,又何必分呢?寻人边想边踏上楼梯。楼梯出乎意料地长,中途有好几处平台,每次都让寻人放下箱子,确认是否已经踏到走廊。 好不容易把箱子放到走廊上,回到仓库,男人惊讶地望著寻人。对较文弱的站内居民而言,能同时抬起十箱的寻人臂力宛如超人。 「还有二十箱。」 寻人甩动手臂,再度抱起十箱纸箱,说:「看不到前面很难走啊。夏迈,跟我来吧。」 「好啊。」 涅普夏迈跟在寻人身旁,正确地引导他前进。「前面有一块楼梯平台。」「往左转。」多亏他的指示,第二趟轻松许多。 「高低差约十四公尺,差不多有五楼高吧。」 寻人把纸箱放好时,涅普夏迈说。 「正常而言,这种地形会生成电梯或电扶梯,但因为底下是无人使用的旧通道,所以只有楼梯。假如那个男人没找到这里,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可是这段路挺好走的吧?」 「对站内居民而言,不知通往哪里的漫长楼梯很恐怖啊。」 寻人完全无法理解那种感觉。不知走过多少次九十九段下只有下行的电扶梯的他,实在不懂这种不会动的楼梯究竟有啥好怕的。 结束第二趟回仓库时,驼背男对寻人说: 「小哥,你真不赖啊。要不要来我这边上班?我付月薪给你。」 「抱歉,我只是个旅客,没空长期逗留。」 一方面是能留在站内的时间只剩四天,另一方面,就算男人肯付月薪,他也没suika帐号。 寻人再度一口气抱起十箱纸箱登上楼梯。或许是想确认他是否有好好工作,第三趟驼背男也跟著走。虽然刚才说限三小时内,寻人只花不到十五分钟就搬完了。 「这样就完成了吧?那么,我们要走了。」 将电梯前的三十箱衣物排整齐后,寻人说。 「嗯,辛苦了。」 这时,走廊上的旧电梯门打开,从中走出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约十二岁左右,体格比涅普夏迈大了一号。 「啊,你们今天没工作了。今天的份全部搬完了。」 男人打发他们。 「咦~已经搬完了吗?」 小孩们望向寻人。涅普夏迈问孩子们: 「你们几位是这间仓库的员工吗?」 外表年幼,语气却很成熟的涅普夏迈让孩子们感到困惑,他们开口说: 「这样我们没办法还钱啊。」 「你们向那男人借钱?」 「嗯。还欠三十八万毫圆。」 「我欠四十一万。」 「我是三十六万。」 孩子们一一回答。想起自己因四百毫圆就入狱,寻人立刻明白孩子们欠下的款项是何等天文数字。 「你们当搬运工还钱吗?」 「嗯。一天一百毫圆。」 「从三年前就开始工作。」 「但今天没得工作了。」 说完,孩子们面带怨恨地看了寻人一眼。 「那个仓库是小九先发现的,却被那个家伙抢走了。」 「小九?」 寻人问。 「小九已经不在了。」 「他六岁时被自动验票机带走了。」 孩子们淡然地说。彷佛对于发生的事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只好如此淡定。 不久,电梯门又打开,孩子们默默踏进电梯,回到上头。 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寻人和涅普夏迈继续朝写著「往鎌仓」的方向前进。 「夏迈,站内物资这丰富,为什么还要抢夺所有权?」 寻人说: 「我的故乡只能捡到废弃品,但靠那些就够生活了。我们共享废弃品,不会让孩子做苦工。」 「那些孩子或许因为某种理由失去父母,于是刚才那个男人替他们支付安装suika的费用,以此为条件换取劳动力。」 涅普夏迈边走边说。他仍替寻人拿著背包。 他们现在并非走在仓库所在的旧通道,而是居民也会使用的一般道路。但毕竟现在是深夜时刻,路上几乎不见行人。 墙上看板显示这条旧通道即将与通往鎌仓的新通道交会。这时,寻人突然发现肚子咕噜咕噜叫。自昨天中午的咖哩到现在还没进食,加上刚才又劳动,现在觉得浑身无力。 背包里有从九十九段下带来的乾粮,但难得有到都市参观的机会,很想吃点好吃的。虽然没suika就无法购物,或许少年有法子解决吧。这时,寻人注意到一件事。 「对了,夏迈,你是怎么取得suika帐号的?」 突然间,一声彷佛巨大气球被打破的轰然巨响,在空荡荡的通道内多重回荡。 涅普夏迈应声倒地。随即再响起砰砰声,倒在地上的身体又弹跳了两次,地上火花闪烁,一缕细长的白烟冒起。 涅普夏迈表情木然,双手默默蠕动地摸向脖子,不久,再也不动了。 ◆ 「慢著,别攻击高个子。」 低沉嗓音在通道中响起。通往鎌仓的新通道门扉沉重地打开,明亮的光线射入昏暗的旧通道里。寻人不禁伸手遮眼。 「他是人类,攻击他会引来自动验票机。」 寻人缓缓睁眼,门上方褂著标示「紧急出口 emerge」的绿看板,底下有两名穿制服的站员,一个是蓄须的男人,另一个是手持长枪的女人。 「喂,你。」 胡须男接近他,他胸口的名牌写著「二等站员 片久里」。 「你带北方的谍报员来这里想干什么?你是北方的职员吗?」 「慢著,不是的,我……我只是个旅客。」 寻人说。男人踢了倒地的涅普夏迈身体一脚。阵阵冒出的大量蒸气中,可见到他的身体被打穿三个拳头大小的破洞,从中冒出断裂的电线或管线。 「他不是你的朋友?」 「我和他在路上偶遇,所以一起行动。」 「你们互不认识吗?」 「我不知道他是谍报员。」 寻人撒了个谎。 「……也不知道他不是人类。」 这是事实,虽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想不通jr北日本为何要用这么小的孩子当谍报员,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孩子为何如此博学。刚才搬纸箱时见到那几个小孩,这种疑惑更强了。 「嗯,这不怪你,他是jr北日本最新型的仿生人,型号为corpocker-3型。上一代的2型还与自动验票机相同,充满机械感,这一代整个变得人模人样起来。他来站内似乎是来刺探消息。因为不是人类,没有suika也能自由进出,在suika上也无法监控位置,是很棘手的家伙。」 「长官,我从这个高个子身上也侦测 不到suika特性脑波。他应该也是个危险人物。」 男人背后握著长枪的女人用瞄准镜对准寻人说。胡须站员露出狐疑表情,打量寻人全身。 「没有suika?原来如此,你是那个吧,那个叫什么来著……对了,站孔弃儿。」 「弃儿?」 「年纪还小时被父母拋到站外的小孩。亏你能长得这么大。」 「不对,我是土生土长的横滨站外居民。」 「什么,你不知道吗?看来繁衍好几代了。」 男人一脸烦躁地用右手搔头。 「我就明白解释给你听吧。在横滨车站出生者,六岁以下的幼童就算没有suika也没关系,一旦到了六岁,就必须安装suika,同时要支付五十万毫圆给suika当保证金。对贫穷的劳动者来说这是一笔难以负担的钜款。因此,倘若生下孩子,却在六年内无法准备保证金的话……」 男人边说边走到寻人背后,变得动也不动的涅普夏迈就躺在那里。 「那些小鬼会被自动验票机逮捕,拋到站外。通常会丢到最近的站孔。在站孔那种地方大多难以独力生存,被放逐的孩子基本上活不久。但是,假如被放逐到够宽广、有充足的水和食物之处,这些被拋弃的小孩们团结起来的话,便能成长茁壮,繁殖下去,甚至能形成小有规模的村落。」 「……?」 「而你,就是这种弃儿的子孙。你是怎么进站内的?」 寻人闷不吭声,拚命忍耐动手揍对方的冲动。胡须男看寻人面带怒气,立刻用双手搭著他的肩,一把推到墙上。 「冷静。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教你这里的规矩吧。横滨车站内绝不容许暴力行为。你如果发飙揍人,自动验票机会立刻赶来,把你踢出去。对你来讲或许都一样,但对我们这些站内居民很伤脑筋。」 近距离说著话的男人身上有浓烈的菸臭味。寻人想起昨天在拘留所里听菸商说过的老菸枪站员。 「那么,假如站内有个很讨厌的家伙该怎么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群人将他团团包围,用不会受伤的方式把他关进上锁的房间,什么也不给地关上一个礼拜即可。事实上,当初横滨车站在开始扩张时,会做出这种行为的家伙到处横行。因此这类密室现在统统由我们这些站员进行管理。我们就是辅助自动验票机漏洞的组织。」 「长官,回收小组来了。」 手持长枪的女人说。 「嗯,抱歉,让他们进来作业吧。」 胡须男说完,立刻有三名站员进入。一个打开黑色袋子,一个抱起涅普夏迈的身体,粗暴地拋进袋子,剩下的一个则是捡拾散落四周的涅普夏迈的装备。 「这个背包是你的?」 「对。」 说完,胡须男默默地把背包拋回给寻人。 「总之就是这样,这些北方谍报员专门破坏车站建筑,绑架已安装suika的孩子去北海道。大家都拿这群恶作剧狐狸没办法。他们不是人类,靠自动验票机没用,只好由我们这些站员来守护秩序。」 说完,胡须男放开寻人。 「你看起来跟jr北日本没有关联,就放你一马吧,记得遵守站内规矩啊。」 说完,他和背塑胶袋的其他站员一起离开旧通道。门扉发出沉重声音闭起后,旧通道再次恢复寂静。寻人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站孔弃儿。胡须男的话在他脑中不停回响。 付不起suika保证金,被拋到站外的孩子们的子孙。 寻人从未深入思考过,为何他们这些九十九段下的居民无法像站内居民一般拥有suika帐号,只能在九十九段下的狭小海岬生活。 「不,不对。」 寻人自言自语。那个男性站员不可能对站外状况瞭若指掌。事实上北海道、四国或九州的人民就从未是横滨车站居民。本州也到处都有这种小规模的化外之地,因此寻人的故乡九十九段下也充分具有这个可能性。 『对了,夏迈,你是怎么取得suika帐号的?』 想起刚才自己的发言,烙印在眼底的影像再次苏醒。走在前头的少年被呼唤,回头看寻人的瞬间被女站员击杀了……假如寻人没在那个瞬间呼唤少年,也许他就能靠某种方法或技术避开危机了。 继续烦恼也没有意义,总之先离开这里吧。只是,寻人的肚子实在饿扁了。自昨天中午后他尚未进食。为了取出乾粮,他把手伸入背包里,这时突然摸到某种坚硬触感。 取出一看,是在拘留所遇见涅普夏迈时,他用来对话的细长电子告示板。长度大约和寻人的肩膀等宽,重量意外地轻。 突然间,电子告示板整体震动了一下。寻人手拿的地方似乎是电源钮。显示「jr北日本」的标志后,冒出白色文字。 正在由超低电力状态中恢复。由于上一次不正确地与本体切断连结,正在进行侦错程序。剩余时间2分钟…… 剩余时间1分钟…… 剩余时间15秒…… 过了约三分钟的时间。 侦错程序完成。 又过了一会。 ◆嗨,抱歉惊动你了。◆ 文字切换成红色。是最初在拘留所相遇时使用的文字。 「……夏迈?」 ◆是的,我是涅普夏迈。jr北日本的派遣人员。◆ 「你还活著。」 ◆要说是否活著,应该算还活著吧。我的身体似乎被破坏了,真吓了我一跳。听说关东地区的站员充满敌意,没想到居然持有对人使用的武器。那是冬季战争时期的电动泵浦枪。只要是金属,全都能当成子弹,是战争末期的主力武器。横滨车站不会制造武器,想必是四国或九州生产的吧。◆ 文字显示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倍,寻人勉强才能用眼睛追上。被站员射穿后一直不能说话,或许憋很久了。 「这个电子告示板才是你的本体?」 ◆并非如此。只是身体的电池和主记忆体突然被切离,所以把主记忆转移到能当预备电源的这个电子告示板上。我有应付这种紧急状况的自动程式。只是,由于辅助记忆体在身体上,所以,很不好意思…… 字幕一瞬停止。 ◆请问你是谁?是我的熟人吗?◆ 不知为何,电子告示板的文字显得似乎真的很抱歉。 ◆ 『这道墙最薄,由这里挖开吧。』 变成电子告示板的jr北日本谍报员涅普夏迈,用几乎等同全身的萤幕说。寻人从背包中取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这名谍报员在身体被破坏前,偷偷将电子告示板和这把武器藏进寻人的背包里。 实际拿在手里,发现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的造型极度单纯。手电筒般的筒状外观配上调整输出功率的开关和显示电池残量的小型液晶。底部印有jr北日本的狐狸标志。 很难相信这么单纯的器具竟然是能对抗人类数百年来一筹莫展的横滨车站的秘密武器。 「只要按这个按钮就好?」 『是的。照射到人体也不会带来伤害,敬请放心。为了不浪费能量,请调整输出功率。』 寻人用这根手电筒般的消除器对墙壁照射,墙壁立刻像是用加热过的汤匙接触冰淇淋一般融化了。 『一般水泥钢筋被结构遗传界渗透后,就成了横滨车站的一部分,变得非常强韧。只要用这个消除结构遗传界,结晶结构崩坏,就能简单使之瓦解。类似用冷水泼在加热汽油桶上会变脆弱的原理。』 墙壁很快就被挖穿,墙后的空间显露出来。里头是一片黑暗,没有灯光, 一阵冰凉空气流出,和清晨走过的充满霉臭味的旧通道不同,几乎没有气味。 「这个洞穴通往甲府?」 『是的。对了,寻人先生,你为何想去甲府?』 「我想去找菸管同盟的领袖。既然能长期躲避自动验票机追捕,有可能躲在suika无法收到讯号的地方。换句话说,是站孔集中的甲府。」 『原来如此,真是个有趣的点子。』 「……这是你想出来的。」 失去躯体后,涅普夏迈的短期记忆力显著低落。由于负责将将所见所闻全部归档的辅助记忆装置搭载在躯体上,现在他的头脑只存在于电子告示板背面的小小主记忆体上。因此,和寻人碰面后经历的事情,不管说多少次也记不得。 『这是雪绘小姐设计的,技术上的细节我也不清楚。』 以此作为前提,涅普夏迈在小小电子告示板上显示出密密麻麻的文字进行说明。 『现在搭载于电子告示板上的主记忆体,结构与人脑十分类似。以无数奈米单元连结成网络,接著输入资料,网络结构就会一点一滴地变化。平常我会花时间把辅助记忆体中的资料筛选复习,让重要的内容进入主记忆体。』 「但碰见我之后的经历没办法记得,是因为没时间复习?」 『是的,我一天通常必须花三小时切断外部资讯,集中在复习程序上。和你们所谓的睡眠很相似。』 看来这个北海道出身的类人型机械人不只外型像,许多部分也和人类很相似,与能二十四小时运作的自动验票机大为不同。 挖掘工作进行了三十分钟,总算在墙上挖出能让人通过的洞穴,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的电池残量显示剩「82%」。 『我的躯体具有充电功能,但现在只能靠电子告示板上的内藏电池。这种事态敝公司似乎也没考虑过。真讨厌,为什么只有躯体被破坏了?又不是四国,横滨车站怎么会暗藏这种危险啊。』 寻人没回应他的牢骚,直接进入洞穴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 由回音的感觉可知这里是隧道状的空间。唯一的光源是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随著他的发言,周遭彷佛呼吸般地闪烁著。 『这里是铁路遗址。』 「铁路?那是什么?」 『一种交通系统。连结车站和车站的交通系统。』 「车站和车站?等等,我不懂你的意思。以前有好几座横滨车站吗?靠这种隧道连结?」 『完全不对,但也大致正确。』 「所以说,这也是电梯的一种吗?」 寻人想起进站内后不久遇到的那位电梯管理员的中年妇女。明明是昨天的事,却恍若隔世。 『电梯是纵向移动的。』 「我昨天看到的电梯是横向移动的。」 『偶尔会长成那样。大多发生在半岛尖端。横滨车站在半岛上细长扩展,使得结构遗传界产生突变,造成向光性或向地性发生错误,从而生长出横向的电梯或只向下的电扶梯。』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就是和横向电梯相似吗?」 『「这个」是指什么呢?』 「我们不是在讨论铁路吗?」 『是的。铁路的话确实有点像,但比电梯快得多了。过去仍有营运时,听说从东京到大阪只需四十分钟车程。』 寻人不清楚大阪在哪,但从气氛上能明白应该真的很快速。 「原来横滨站内有这种交通工具。从suika流出的资讯中从来没看过。」 『这不是横滨车站的一部分,这是人类制造的事物。』 「人类?怎么可能。人类无法挖出规模如此巨大的隧道吧?」 寻人疑惑了,他所能想像的人类建筑只有用海岬附近陆地生长的树木或横滨车站的废弃材料建造的九十九段下的住宅。连最大的海岬中央集会所也仅边长四十公尺左右。这种以公里为单位的建筑竟是由人类亲手建造,著实难以相信。 「可是人类建造物怎么还能残留在横滨车站里?」 『因为这是磁浮铁路。横滨车站的结构遗传界具有排斥超导体的性质,无法侵蚀铁路周边的空间,只能用水泥将之包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朝著甲府方向行走,眼睛逐渐习惯,微光中依稀能见四周的模样。 「这条隧道真的有数百公里长?」 『记得磁浮铁路全长约七百公里。若连一般新干线或电车也算进来,现在横滨车站占地范围内存在著两万公里的铁路。』 寻人无法想像两万公里是多长远的距离。九十九段下海岬大约只有五公里,一个小时就能绕上一圈。 『看到了,是车辆。』 涅普夏迈说。寻人脚下有一块约一张榻榻米面积的金属板。上方是平坦的平台,四个角落有用来固定东西的钩子,就这么多。 『这是小型货运车辆,用来运载货柜。如果有载客用的更好,但这个一样能用。请坐上去吧。』 寻人依照指示坐在金属板上,板子略下沉几公厘。板子本身似乎浮在地上。 「……等等,要搭这个去?」 『敬请放心,我会用不会对人体产生影响的速度前进。请先打开前方的盖子,把端子取出。对,就是那个。很好,是aat(※)规格,这样我就能控制了。我的背部有连接线,跟那个端子连接起来。』 寻人按照电子告示板的指示进行作业。将线路接好后,涅普夏迈不再显示文字。电子告示板的文字是唯一的光源,一旦消失,整个空间被真正的黑暗侵蚀,只听见告示板两端的散热风扇的轰然运转,可以想像内部正在做某种激烈的运算。 『侵入成功。』 一分钟后,文字显示又恢复了。 『准备出发。由此地可前往东京或甲府,请问要到哪里?』 「甲府。」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要出发啰,请抓紧了。』 说是这么说,但板子上什么也没得抓,寻人只好趴著,双手紧握板子前端。板子静静浮起一公分,接著无声无息地往前方加速。 『话说,这似乎有点超出我的估计,剩余电力比预想的更少。』 电子告示板用低光量的文字显示。 「没办法抵达甲府吗?」 『不,铁路本身应该与横滨车站的电力系统连接,所以不必担心这边。』 「不然是哪里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我。没有躯体还是挺麻……』 显示到这里,电子告示板的画面突然消失。失去唯一光源,视野又陷入完全黑暗之中。 金属板持续加速。风压直接袭击寻人的脸,耳朵只听到咻咻呼啸。寻人双手死命地抓住金属板,莫名冷静地想,夏迈该不会忘了要用「不会对人体产生影响的速度」来行驶吧? ※aat:almost all terminal/全通用端子 3.仿生人会梦见电气化铁路吗? 甲府是横滨车站中屈指可数的巨大都市。由于横滨车站在地图上呈倒三角形的广阔甲府盆地中不断增殖的结果,彷佛朝脸盆里注水般,站体结构逐渐厚实起来,形成足以容纳本州十分之一人口的超大型层状都市。 横滨车站开始扩张后,大规模海上运输式微,比起东京这种临海都市,作为交通枢纽的内陆都市更易于发展。另一方面,站内都市的规模无法随著人类的需求扩张,相较于关东平原地带,能立体发展的盆地更易发展为具有高度收容力的大都市。 像这种层状都市,人口通常集中在容易往外侧发展的上层,地价也较贵。一旦人潮集中,又会促进上层生长。这也是站内盆地都市容易巨大化的主因。 相反地,都市下层则成了无人光顾之处。特别是最下层附近,早已没人记得这里有磁浮铁路遗迹。 在人迹罕至的最下层广场,有六台自动验票机包围空无一物的空间。它们伸出机械臂,试图抓住位于圆阵中心的某种不存在的事物。 『您已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即将开始强制驱逐。』『若有疑问,请向附近站员洽询。』 『您已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即将开始强制驱逐。』『若有疑问,请向附近站员洽询。』 『您已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即将开始强制驱逐。』『若有疑问,请向附近站员洽询。』 这时,广场角落的水泥墙突然哗啦崩落,寻人从墙中走出。六台自动验票机互相以眼神示意,当中的两台走向他。 『欢迎光临横滨车站。侦测不到您的suika帐号。很抱歉,请提供suika帐号或其他可进车站之票券以供查验。』 寻人从背包里取出盒状终端机,交给自动验票机确认。这时他想到自己曾承诺这个车票到期后要送给涅普夏迈。现在变成这样,不知该怎么处理。 『已确认18车票。有效期限尚余三日及十六小时。感谢您今日使用本站。』 两台自动验票机恭敬鞠躬后,又回到刚才空无一物的空间,挥舞双手,发出讯息:『您已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即将开始强制驱逐。』 寻人心想,也许感测器失常了吧,从它们身边走过。广场另一侧角落,有好几尊手持指挥团扇的巨大武士雕像。每一尊造型都相同。 搭乘雕像后方的的电扶梯,往上层前进。 到处人山人海,商品琳琅满目。 在寻人的感觉里,横须贺和鎌仓已算是大都会,但甲府更是不在同一个层次。主通道两侧店家鳞次栉比,服饰店、咖啡厅、生鲜食品店、眼镜店、餐厅、书店,各式商店应有尽有。寻人小心别撞到其他行人肩膀,寻找街上的电器行。 「中山活体电器行」 「在孩子六岁前导入suika!全甲府最便宜的安装代办费。买贵包退喔。」 寻人来到写著上述宣传文的看板前,看似老板的中年男子向他打招呼: 「欢迎光临,要找什么吗?」 「这里是替人安装suika的店家吗?」 「是的。除了安装,我们也代办suika申请手续。要帮小孩子安装suika吗?本店现在含保证金只要五十七万毫圆就能申请。」 「不,我现在不需要。」 寻人略为犹豫,决定还是问看看。 「我想请教一下,六岁前没导入suika就被放逐到站外的孩子,在成年后也能重新安装suika吗?」 「呃……首先,很少有被拋弃的孩子能长大成人,即使有,想安装也得缴纳保证金,没有suika帐号当然无法支付,除非有站内居民愿意出钱当保证人。」 「所以技术上没有问题?」 「我想是吧。我们没接过这种案子,不过据我听来的消息……」 说到这里,老板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眼光,说起他听到的故事。那是一个不知出自何方、在活体电器业者间广为流传的传闻。 从前从前,某个地方有位大富翁,某日他在甲府附近的小车站外发现一名被拋弃的九岁小女孩。不知是家长贫困还是家庭问题,无法支付保证金而被拋弃的女孩,靠捡拾废弃食物活了下来。男人觉得她很可怜,便找来业者替女孩导入suika,并收她为养女。富翁的慈悲心肠广受街坊邻居所称道 然而,富翁其实具有恋童倾向,以导入suika作为条件,逼迫少女在床笫之间服侍他。少女一开始听从,某天,趁著富翁睡著时逃离富翁的家(位于当时的最上层,占地广阔)。 富翁醒来,发现少女试图逃跑,立刻追赶,少女一时紧张,抓起走廊摆设的花瓶砸向富翁。富翁受伤,少女趁机离开富翁的宅第,逃向远方,却被赶来的自动验票机以不当用户为由逮捕。就这样,少女再次被流放站外,这次被放逐的地方连食物也没有,不久就死了。 「结果那个富翁害怕事情闹大,便宣称少女是病死的。」活体电器行的老板说。 「真是悲惨的故事。」 「也许长期在站外生活,忘了站内的法律吧。真可怜。」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们能替这个充电吗?」 寻人从背包取出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自从离开磁浮铁路后,电子告示板停止喋喋不休的红色光芒,静静地沉眠中。 「唔……没看过这种产品。这是哪家厂商制造的?」 寻人什么也没回答。假如老实回答是jr北日本,不知会给他带来何种麻烦。 「这种稀奇古怪的机器,带去117层的『根付屋』就对了。那里专门处理这类怪东西。搭那座电梯就能到上面的阶层。」 「我明白了。」 「不过那间店老板是个怪人,营业时间很不固定。」 寻人向老板道谢,离开店内。 不尽快让电池没电的涅普夏迈复活不行。说来丢脸,不管是来甲府的点子,还是来到此的交通手段,全都由涅普夏迈包办。没有他,寻人自己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 没有直通117层的电梯。在这个巨大阶层都市,只要有适合垂直上下的空间,就会生长出能一口气贯通三十阶层的电梯。人潮愈多的地方电梯也愈多,但不是到处都有空地,结果使电梯分布变得很零碎。寻人从「中山活体电器行」所在的59层上到117层的过程中,转搭了许多次电梯。 每个阶层都有不少自动验票机驻守,但每一座都坐著不动。见到一对八岁上下的兄弟乱摸自动验票机,母亲一旁催促「再不快走,店家就要关了喔」。 这时,弟弟突然喊起「烧卖拳!烧卖拳!」敲打自动验票机腰部,母亲吓得脸色大变,高声制止小孩「不可以打车站设备!」四周行人听到骚动,纷纷望向母子俩。 站员跑过来问发生什么事。母亲说明事情经过,站员说:「放心,小孩子敲打而已,自动验票机不会反应的。」接著温柔地告诫小孩:「小弟弟,不乖乖听妈妈的话不行喔。」母亲和孩子一同向站员行礼。这段期间,自动验票机的脸部萤幕毫无动静。 站内情况是由和suika连线的监视器进行监控,自动验票机不过是执行部队,只要待在发生问题时能火速赶往现场的地点即可。像甲府这种慢性交通壅塞之处,自动验票机通常一直坐在墙边充电,忙著到处巡逻的反而是穿制服的站员。 走在甲府街头,寻人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不管是站员或自动验票机,都与横须贺或鎌仓见到的造形有些不同。 (如果涅普夏迈所言正确)站员是各地居民自行成立的自治组织,因此制服设计不同并不意外。但自动 验票机的造型各地不同又是怎么回事? 来到位于117阶层的店家,看板以古色古香的行书体写著「根付屋」,是一间整体彷佛从时代剧中蹦出来的纯和风商店。若没有贴著「修理各式机械」的告示,完全看不出是电器行。 「欢迎光临。」 坐在店里的女人见到寻人,向他招呼。女子身穿运动外套,外面罩著围裙,一绺长发束在背后,戴银框眼镜。年纪似乎比寻人稍大一点。 「我想替这个充电,有工具吗?」 寻人取出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说。女子看了一眼电子告示板背面,说: 「咦?这不是aat规格吗?你在哪挖出这古董?横滨车站内老早就不用了。」 寻人想,似乎比刚才那间店更值得期待。 「一言难尽。如果这台机器不能动,我会很伤脑筋。倘若你没办法修理,我只好拿去其他店家了。」 「我不行的话,全甲府就没半家能修理了。先坐著等一下吧。」 女子指著店内柜台前的椅子说,接著走进后面房间,开始在五斗柜抽屉里翻找。五斗柜里塞著满满的线材,一拉出抽屉,线材彷佛弹簧般弹出来,似乎一旦打开就很难塞回去。 「相容aat规格的机器性能非常好,战前广泛使用,但因横滨车站的生产设备不生产这种机器,现在变成失传的科技。听说北海道还有制作,但要和suika通讯需要转接器,所以还是很麻烦……」 女子边确认线材边霹哩啪啦说出一连串专门用语。与其说她是在和寻人对话,更像较大声的自言自语。总觉得很像某人。 寻人随口应和,左顾右盼地观察店内。商店里摆满不明用途的机械零件。他想,带洋介来应该会很兴奋吧。 这时,不经意在房间角落的写字桌上发现一个相框。不是电子相框,而是列印出来的实体照片。拍摄对象是十来名青年男女。站在正中间的是这名女店员,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十岁左右,似乎仍未成年。她身边有张熟悉的脸孔。 「等等。」 寻人说。女子停下动作,望向寻人。 「你认识这个男人?」 寻人拿起相框,指著他认识的那张脸说。 「……你认识东山?」 「嗯。一年多前,这个人出现在我的故乡。他自称隶属于菸管同盟,遭自动验票机追捕,所以逃了出来。我受他所托,来此寻找他所属组织的领袖。」 「寻找领袖……」 女子将纠结成一团的线材拋到榻榻米上,回到柜台。 「是的。东山说他们的领袖恐怕仍在躲避自动验票机的追捕,希望我能帮忙。」 「你的故乡在哪?」 「在甲府东方,离此地有段距离处。三浦半岛上一个叫九十九段下的地方。」 听他说完,女子翻开笔记型电脑,敲动键盘进行搜寻。画面显示出横滨车站内部设施图。三浦半岛上所有地方均被标上红色,但没有搜寻到「九十九段下」这个地名。因为那是海岬居民自己取的名字。 「在这里。」 寻人指著笔记型终端机萤幕某处。suika记载为「横滨车站1415号出口」与其周边地区。 「换句话说,你受到东山请求,不远千里来找『我』啰?」 说完,女子从相框抽出照片,翻开背面给寻人看。上头写著: 菸管同盟 创立成员 寻人睁大眼睛,盯著这段字。 「……看来是这样没错。」 说完,视线移往店外。几十公尺外,就有一台自动验票机坐镇在那里。 「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东山说你被自动验票机追捕。」 「是的,我现在依然遭到通缉喔。」 女子若无其事地说。 「有很多事情想问你,还是先自我介绍吧。我叫二条圭叶,曾经是菸管同盟的领袖,请多指教。」 圭叶说完,轻轻点头致意。「我是三岛寻人。」寻人略感困惑地回答。他自己才真的有一堆事想问。 ◆ icocar system(直角座标伪装系统) 体内植入suika晶片者的位置资讯会随时传送到suika。只要被认定违反suika使用原则,自动验票机便会根据位置情报逮捕不当用户。位置资讯的水平座标和垂直座标是分别传送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是gps卫星尚能派上用场的时代的残迹。) 菸管同盟的领袖二条圭叶后来开发出能伪造垂直座标的手法,让甲府自宅兼店铺的「根付屋」的伺服器持续发出假资讯。即使她本人位在甲府117层,suika也会以为人在最下层,并派遣自动验票机前往该处。水平座标伪造系统现正努力开发中。两者合称为直角座标伪装系统imitation of coordinate in cartesian space:icocar。 「换句话说,我现在无法离开甲府。」 圭叶说明。若想离开甲府到其他都市,途中必然会经过阶层单薄之处。由于伪造垂直座标的手法只在阶层厚度充分的地区才有效,一旦来到站体结构单薄处,恐怕立刻会被自动验票机逮住。 「必须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东山半年前死了。站内人在户外环境下通常活不久。教授说是免疫系统的问题。」 「……这样啊。」 圭叶瞥了一眼写字桌上的照片。照片为十二名菸管同盟的创立成员。最多时成员多达百人。有些成员她甚至从未碰过面,这点算是网路组织的通病。 同盟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四年前。活动内容主要是入侵suika。 「suika」是埋设于横滨车站的网路,原本是横滨车站为了传递自动验票机等车站设备间的讯息而生长出来。一世纪前,人类成功解读其应用程式介面部分,进而能利用网路通讯,但截至目前为止,仍未能完全解析其内部结构。 「结果你们干了什么才被横滨车站放逐?」寻人问。 「东山说你们是因为反叛车站所以才遭到放逐的。」 「他这么说?」 「嗯。他还说同盟的目的是掌握suika的通讯结构,进而控制自动验票机,将人类从横滨车站的统治中解放出来。菸管同盟说来算是对抗车站统治的反抗军,是在伟大领袖的率领下,横滨车站中唯一成功控制过网路的组织。但人类对suika的过度干涉被判定为对车站结构的破坏行为,结果,同盟所有成员都被视为suika不当用户,遭到自动验票机追捕。」 东山生前老是很自豪地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不知不觉间寻人就记住了。虽然很多地方不怎么明白,对寻人而言,就像能通往异世界的魔法咒语一般深具魅力。 但圭叶却听得如坐针毡,她说: 「其实我很惭愧。我只是为了个人理由才这么做,却连累他了。」 菸管同盟拥有许多入侵suika技术,比一般不当用户更容易躲过自动验票机的追捕,但最后还是全都被逮住,流放到站外了。等到圭叶建构出icocar系统,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时,其他成员早已不知去向。 「虽然不怎么清楚,辛苦你们了。」寻人说。 「东山发自内心尊敬你。他总是说,我们的领袖很厉害,那个人是天才。」 虽然这些话总伴随著对九十九段下的歧视,在海岬居民耳里其实听得很刺耳。 「不过真惊人。我的故乡有人能连上suika,从中捡拾资料,没想到你们竟然还能伪造位置资讯,甚至控制自动验票机。」 「你带来的东西才真的让我吃惊。当然也包括这孩子。」 圭叶将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放好,望了结构遗传界消除器一眼。 「这个能消除结构遗传界……很难以置信啊。」 「要试试吗?」 「既然如此,我正好有个地方想挖洞,能帮我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玩意有电池残量限制,太麻烦的就没办法了。」 说完,两人离开商店。圭叶关掉店内电灯,挂起「本日公休」的牌子。 「形式上是店,其实只是为了整天摸机械也不会被怀疑,才挂起电器行看板。」 「自动验票机会怀疑吗?」 「当然不是。它们没那种知性。真正棘手的是站员。如果站员怀疑我,用仪器就能检查出来,如此一来就麻烦了。他们向来以横滨车站意志的执行者自居。」 于是两人搭上电梯,下降到91层。 甲府第91层比其他阶层更厚实,穿过电梯附近的零散住宅区后,可见到一整面的水果工厂。在红色灯光中,低矮的葡萄树或桃树盘据视野。附近有些工厂工人走动。 「这就是站内的农场吗?」 寻人说。靠废弃品生活的九十九段下居民听说过横滨车站内到处都有食物生产设施,今天实际见到,规模更是远超出想像。到处都有柱子,难以看清农场全貌,不过面积明显比起九十九段下大得多。 圭叶的目标似乎不是农场,她沿著输送带快步前进。跟在她背后走的寻人,一路上看到不少疑似工人宿舍的房间。他想,长年在这种红色灯光下生活,眼睛难道不会出问题吗? 不久,两人抵达工厂边缘。那里有一片玻璃隔墙,背后是另一间工厂。一道道输送带上运送著看似机械臂的物体。 「这是什么?机械制造工厂?」 「是的。这里就是自动验票机的生产工厂。」 输送带尽头有其他自动验票机在默默组装送来的零件。 「完全自动化,没有人类员工。工厂整体包覆在含有结构遗传界的玻璃之中,对外的进出口只有原料和完成品闸门。」 「是谁建造这种工厂?」 「在横滨车站出现前,这种自动工厂应该就存在了,后来被结构遗传界吸收,在各地生长出来。我在其他都市也看过相同类型的设施。」 「横滨车站出现前自动验票机就已经存在了?」 「那样推测比较合理。横滨车站没办法自行产生如此复杂的结构。」 两人沿著玻璃墙绕工厂而行。走了一段路后,离开水果工厂,来到与自动验票机工厂邻接的空无一物的空地。 「能将这里挖穿吗?在尽量不引人注目之处。」 「这种程度的话没有问题。」 寻人用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在玻璃墙上照射可供人穿越的范围,踢了玻璃墙一脚,只有结构遗传界消失的部分产生裂痕,又踢一脚,玻璃锵啷锵啷地碎裂了。因为只用最小范围照射,电池残量没有明显的变化。似乎愈来愈熟悉用法了。 「……好厉害,结构遗传界真的消除了。」 圭叶一边说,不管满地玻璃碎片,直接踏入工厂里。 「我想取得某种物品,这里很多,能帮我搬运吗?」 圭叶从标示「剩余零件」的箱子中取出部分电子零件,随便塞进集货箱里。接著取出传输线与工厂内的数台终端机连接,进行复制资料。正在进行组装作业的自动验票机们对于秘密组织前领袖,且是横滨车站最大通缉犯圭叶的明目张胆偷窃行为视若无睹,继续埋首工作。 圭叶盯著萤幕的黑画面,说:「太厉害了,连通讯客户端的原始码也有呢!过去只能从废弃晶片中抽取二进位档案。」「可惜还是没有自动验票机韧体的编码,那个在战后似乎就消失了。」看著她自顾自地兴奋的模样,寻人开始担心会被附近的工人发现。 「为什么不直接用炸弹炸掉工厂呢?只要机器停止生产,你就能重获自由了。」 圭叶把东西收进集货箱里,回答: 「只要结构遗传界还在,工厂能重生无数次。就算用你那个消除器把整座工厂消去,一样会在其他地方生成。」 寻人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资料复制完成后,圭叶从机器拔掉传输线。 「因此搞破坏是没有意义的。这不是冬季战争时期的游击战。」 一小时后,总算完成所有作业。圭叶将回收物分别收进四个箱子,贴上写著 根付屋 专营电器制品修理 于117层营业中 suika帐号:xxxxx-xxxx-xxxx 营业时间:不定时 的贴纸,请寻人搬三箱。机械零件比衣服重,但物流箱本身能堆叠,比纸箱好搬。 两人抱著物流箱,回到117层的店里。路上有站员们打量两人,圭叶向站员点头,说:「值勤辛苦了。」 「现在你应该肯相信我的说法了吧?」 「嗯。不论是你用东山找到的18车票入站内的事,或者jr北日本的电子告示板少年的事我都相信了……虽然我本来就没怀疑过。」 将收集来的资料传送到自己的电脑后,圭叶重新开始进行涅普夏迈修复作业。 「不过,这孩子实在挺麻烦的。」 「不好修理吗?」 「介面部分采用aat规格,但内部是我完全没看过的结构,我怕随便通电会造成资料损毁。」 「嗯,他自己说过结构和人脑类似,并说这是『雪绘小姐』的技术。」 这么说来,电子告示板内的资料可说是涅普夏迈的人格本身,万一资料消失,等于对仿生人而言的死吧。不知他面对死亡时有何感受。 「他也说消除器也是那个人开发的,是吧?」 「嗯,真是个厉害的技术人员。」 「……其实我这十年来一直在收集解读suika中的资讯,常有机会在网路找到jr北日本的加密通讯。十年前的北海道,技术水准和九州几乎毫无差别。但在某个时期后,突然见不到来自北海道的通讯。正确而言,是仍夹带在其他档案中,但变得完全无法破解了。」 几年前恰好是青函隧道防卫线被突破,jr北日本灭亡的传闻广为流传的时期。见不到来自北海道的通讯也助长谣言扩散。 「那之后我就没继续追踪北海道的科技进展,但是,光一个优秀的技术人员出现,是不可能突然造出如此厉害的人工智慧或足以和人类混淆的仿生人,甚至能消除结构遗传界。如此多领域的科技不可能短短几年就有重大斩获。现实不是漫画。」 「你想说什么?」 「首先,比较有可能的解释是『雪绘小姐』并非某位特定的技术人员,而是一个研究团队的名称,或是该团队的负责人之名。但这种团队横空出世仍旧很不自然。因此,更合理的解释是,这些科技并非『雪绘小姐』独立开发,而是她将已开发的科技带到北海道。」 「那么,那些科技又是谁开发的?」 「这位告示板少年控制首次见到的磁浮铁路,把你送到这里对吧?这件事其实很不可思议。因为关于磁浮铁路的技术资料早已在suika上失传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肯定没错。」 寻人觉得圭叶的说法满有道理。 「况且,北海道在历史上从未建造过磁浮铁路,因此,假如他们能取得资料的话,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圭叶加强语气说:「……jr统合知性体。那位『雪绘小姐』成功解读统合知性体的语言了。」 ◆ 很久很久以前──圭叶开始说起一个老故事。 jr统合知性体是以过去存在的日本铁路网建构而成的巨型人工智慧。人类很早就透过对人脑的研究,得知只要是具有高度复杂性的网路便能构成知性体。因此,这个计画简单说便是利用覆盖全日本的铁路网,创造出高度人工智慧。 冬季战争时,各家企业纷纷投入战略用人工智慧的开发竞赛。有的提出在东京设置大型伺服器的中枢型,有的则主张使用连接一般家庭电脑的分散型,但这些方案都有无法对抗来自太空的卫星攻击或利用电脑病毒的网路攻击的问题存在。 在这当中,作为解决方案的jr统合知性体的最大特徵是,只要存在于日本列岛的网路节点(车站)过半数没被敌方直接占领,就能维持人工智慧的可靠性,可说是相当顽强的系统。倘若领土被占领一半,战争恐怕也终结了吧,基于这样的想法,担心首都被压制的日本政府决定采用这个方案。即使到了战后,jr统合知性体仍作为依然陷入混乱的日本列岛的实质统治者继续存在。 「但从某个时期起,作为统合知性体的构成节点之一的横滨车站突然开始自我增殖。原因不明。当横滨车站沿著铁路将整个铁路网吞没之后,统合知性体失去了人工智慧的机能,只剩覆盖本州的横滨车站与失去功能的知性体节点。」 「你的意思是,jr北日本挖掘『车站』,取得古代的科技资料?像是消除器或夏迈这种仿生人技术。」 「只要是过去有车站的地方,要挖掘并不难。九州那边应该也有这么做。问题在挖掘出来后。」 jr统合知性体连接当时仍遍及全世界的网际网路,将网际网路的资料引入自己的网络中,进行资料的筛选与复习,产生独自的思考样式和语言体系。但自从被横滨车站吞噬而失去知性,再也没人能解读那种语言,只以二进位资料的形式被保留下来。 古代曾经有过将天才科学家的头脑保存下来,试著解析他头脑的秘密的疯狂计画。解读统合知性体的资料可说和那个计画一样异想天开。 「但是『雪绘小姐』却成功了。」 「是的,虽难以置信,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关于本州横滨车站化之前的历史,寻人们所能知道的事并不多。只知当年的科技比现在更发达,但因为国际间的激烈战争,使得人类文明衰退了。换句话说,若能挖掘出这时代的科技,的确很有机会能取得可与横滨车站对抗的手段。 寻人听完圭叶的话(只听得懂一半),问: 「所以说,夏迈修复不了了吗?既然他很可能采用古代的超科技的话。」 「我正在尝试各种可能性,但别太期待,当成比让死人复活的可能性略高就好。」 寻人默默点头,接著思考。 人总有一天会死,机械也一样。 但是,会不会太淡然处之了? 既然是模仿人脑,正常说来,应该也会感觉恐惧或慌张吧?还是说,既然是要制造仿生人,所以将这类没用的情感都去除了? 在寻人想著这些事时,圭叶从写字桌抽屉里取出小塑胶盒,从中拿出有著大型镜片的老式眼镜。 将银色细框眼镜放在桌上,戴上老式眼镜,走向放置在房间角落的机械。那台机械有著体积与自动验票机相近的大型黑色框体,上面盖著透明塑胶盖。 她从刚才由自动验票机工厂搬回来的物流箱中,取出用塑胶袋包装的细针状物体,打开机械的塑胶上盖,动作极为慎重地把针状物体装在机械臂上,盖上盖子。 接著拆下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外壳,内部有边长约三公分的小型立方体。这似乎就是夏迈所说的「主记忆体」吧。圭叶用大型镊子取下立方体,放到黑色框体中。 输入几颗钮后,机械开始发出高频哔声,透明盖子中的机械臂开始缓缓动起。 结束一连串作业后,圭叶摘下眼镜放回塑胶盒,轻叹一声,戴回桌上的银框眼镜。 虽然过程只有短短的五分钟,寻人彷佛面对某种神圣仪式般,动也不动地守望著圭叶的作业。 「你现在在做什么?」寻人问。 「扫描记忆体的内部结构,从suika的资料库中寻找是否有相符的设计。如果是站内也有流通的类型,或许就有办法修理。」 「很花时间吗?」 「要看扫描精密度,若以这个机械能办到的最高精密度,大概要七、八小时。」 看来还是有点希望,寻人感到开心。 但相对他也再次被迫体认到自己有多无力,只能期待拥有知识或技术者的努力。 「假如成功修复,你今后要怎么办?」 「嗯……」 寻人略为思考后说:「我原本受东山之托来帮助你,既然现在已尽了收取18车票的义务,剩下三天应该会去自由活动吧。」 「有想去的地方吗?」 「对了,我想请你帮我查询个地方。之前我用站内卖店终端机查询过,虽然有找到地点,却说查询不到路径。」 「可以啊,什么地方?」 圭叶边说边翻开笔记型终端机,打开名为「suikamap:车站内部设施详细导览」的应用程式。 「42号出口。」 瞬间,圭叶的手停住。 「……再说一次。」 「42号出口。」 听完,圭叶不知在想什么,把打开的笔记型终端机递交给寻人。 「有看到左上有个放大镜图示吧?在那里输入你想找的地点就能进行搜寻。」 「咦?好,我知道了。」 说完,寻人准备输入文字,但键盘一片黑,什么文字也没印。 「这键盘是怎么回事?」 「用了十年,印字被磨光了。」 「4在哪?」 「上段左起第四个键。」 「2呢?」 「左起第二个键。」 「『ㄏ』呢?」 「什么?」 「我想打『号』这个字。」 「这台用的是拼音输入法,所以要输入『h』喔。中段左起第六个键。」 「糟糕,按错了,我按成『g』。」 「按『backspace』可以消除,上段最右侧的按键。」 寻人依照圭叶的指示,一个字一个字输入。不由得想,为什么她要让我做这么麻烦的事?她来输入不是快多了?花了一分钟左右,好不容易把「42号出口」输入完毕,画面中的沙漏符号转一阵子后。跳出『共有1项结果』的讯息,同时显示出代表「42号出口」的红点和周边地图。比起之前在站内卖店终端机找到的地图资讯量更多,也更复杂。红点被灰色粗线团团围住。下方的比例尺显示灰线环绕范围直径为一公里。 「这条灰线是?」 「车站墙壁。换句话说,你想去的地点被结构遗传界墙壁包围,没有出入口,所以绝对抵达不了,当然也找不出通往那里的路径。但是,只要用你手上的那个工具……」 圭叶盯著寻人身上的结构遗传界消除器说。 「这里是横滨车站的哪里?离甲府很远吗?」 「同时按『ctrl』与『-』可以缩小地图。」 「哪个按键?」 「……画面右上角有个缩放图示,按那个也可以。放大镜内部有减号的那个。」 寻人照做,灰色的线条渐渐缩小,周边地形逐渐清晰起来。红点似乎位于甲府西边的山岳地带,正好是本州的正中央。彷佛为了挑个离海岸最远的地方才选这里一般。红点周 围显示「松本」、「飞驒」、「下吕」等都市名。 「直线距离约一百公里。平地的话恐怕来不及,幸好路上经过好几座山脉,应该没问题。」 「有高低差比较好吗?」 「当然。这样才会生成电扶梯啊。终端机先还我。」 从寻人手中接过终端机,圭叶以极快的速度输入指令,画面中有大量程式视窗迅速开启又消失。 接著地图上显示出一条蓝色折线,似乎是最短途径。 「首先横渡南阿尔卑斯,在伊那下山,然后登上驹岳,在木曾下山,最后一直线攀登就到目的地了。只靠电扶梯本身的速度,想在三天内抵达还挺勉强的,但加上你自己的步伐应该充分来得及。你对体力很有自信吧?」 「比站内居民强一些。」 寻人有些自豪地说。 终端机显示出搭乘电扶梯的最短途径与预估时间。都是没听过的地名。能走到如此内陆的地方,寻人莫名感到兴奋。 「不过有个问题。就算我能在三天内抵达这里,也没时间离开车站。」 「什么意思?」 「我的18车票期限只剩三天半。」 「18车票?」 「类似有时间限制的suika票券。」 寻人从背包中取出18车票。画面显示「剩余三日又十三小时」。 「期限一到,自动验票机立刻会来把我放逐出去。」 「原来如此……」 圭叶略为沉默,接著看著地图,深入思考。 「等等喔,我想想看是否有对策。」 「什么意思?」 「我能动点手脚。你也知道,我被认定为不当用户后,仍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只要能掌握你的正确位置,要帮助你离开车站不是什么大问题。」 说完,用笔记型终端机叫出日本地图,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迅速地输入指令。 画面跳出「suika 节点获得状态」字样,同时在地图上显示一条绿带。从甲府往西如蛇状蜿蜒延伸到远处,西边端点写著「京都」。画面接著又浮现「自动验票机假饵 ok」、「直接通讯 ok」等字样。 寻人不禁想,这个人为何要为了我的目的这么努力? 「这份地图尽量保持在最新状态,但毕竟电扶梯配置一直在变,无法保证精确。大致地形我想应该都一样,细部状况就麻烦你当场判断啰。」 「啊?嗯嗯。」 寻人回答,虽然不怎么明白要判断什么。 「是那个电子告示板少年要你去那里的吗?」 圭叶看著黑色框体说。机械臂缓慢移动扫描著涅普夏迈电子告示板中的记忆体。 「不,是我故乡的一个老人。他以前在站内某实验室里担任教授。只不过由于语言不通,所以我们也不清楚他的过去。」 听到这里,圭叶一脸诧异地问:「言语不通?」 「嗯。他的话听起来很像日语,仔细听又不一样。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站内通行的语言,但连甲府这里的语言也和我们的几乎没有差别,所以我想他应该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吧。」 「不可能。透过suika通讯,站内不管哪里言语都几乎没有差别。我出生在离这里很遥远的西方都市,也顶多一些词汇的说法不同,再怎样也不可能变得完全无法沟通吧。」 「不然是怎么回事?」 圭叶沉默了几秒后,说:「……我也不明白。」 从认识到现在,圭叶似乎是第一次说「不明白」。寻人也发现她的表情微妙地变得严肃起来。 「那个教授对那个地方还有说什么吗?」 「我也不清楚。他只说一切答案都在那里。不过他的话向来让人摸不著头脑,且也有失智倾向。」 寻人说。 「那么,那个电子告示板少年呢?关于那个地点他有何看法?」 「我有问过,但他也说不清楚。」 「是他个人不清楚,还是整个jr北日本都不清楚?」 「我没问那么多。」 ◆ 「还有时间,要去外头吃个饭吗?」 「要去站外?」 圭叶觉得有点好笑。 「……在你的感觉中,『外头』就是站外吧。」 「当然,你没出过站外吗?」 「没有。」 寻人觉得头痛起来。 没安装suika的他无法进站很正常,但站内居民照理说能自由进出。可是来到海岬的全都是放逐者,几乎没看过正规suika用户。 这不代表站内居民害怕站外,比较像是避免与站外居民接触。九十九段下附近有一处沙滩,由于不适合居住,所以没有住户,但是一到夏天,还是有些站内居民会去那里做海水浴。 「呃,站内的……不,住在这附近的人们,终其一生没人没看过太阳吗?」 「当然不是。去顶部阶层就能看见太阳。很多人会在元旦时特地去站外欣赏日出,也有人兴趣是做日光浴。我个人不喜欢晒太阳,皮肤会晒得很痛。」 圭叶再次挂上「本日公休」的牌子,与寻人一同搭乘电梯向下,来到109层。一块写著「餐饮街」的老旧看板旁贴上许多应是后来才印刷的餐厅介绍。 各餐厅似乎是在原本生成的车站建筑上,各自加上板子或布料做为装饰。走廊两侧一整排都是餐厅,挂著形形色色的看板。 「132层直送 甲州牛牛排」 「元祖河童盖饭」 「站内第2美味霜淇淋」 「身延町特产豆皮」 时间已过晚上八点,走廊上仍然有不少行人,且到处都有自动验票机坐镇,连擦身而过都有困难。 虽然每家餐厅占地面积相差无几,只需由窗外一瞥,连寻人也能看出那是高级餐厅还是大众餐厅。 主要是因为顾客的服装。有的餐厅是西装男女静静在店内动刀叉,有的则有明显是劳工的年轻人彷佛赶工般狼吞虎咽。也有看到刚才在91层农场见过的工作服。 「有想吃什么吗?」 圭叶问。 「我没suika,在站内想买个东西也办不到,所以由你决定吧。」 「真亏你能来到这里。」 两人进入以劳工为主要客群的餐厅。店内称不上乾净,因此穿运动外套的圭叶和全身破旧衣物的寻人进入这里也不引人注意。柜台摆著标示「胜沼红酒」的酒瓶。 「胜沼?」 「听说胜沼过去是葡萄产地,车站吸收那个城市,生长出91层农场,现在只用来当品牌名。」 记得涅普夏迈也曾说过,土地的记忆在横滨车站的扩张过程中被吸收了。 「你的故乡没有酒类吗?」 「基本上都是废弃品,所以像酒这种没有保存期限的食品很少见。偶尔会被排出一整箱,通常收藏在首长家中等庆典时拿出来让众人小酌一番。」 「或许有其他酿酒设施新生成了。如果流通通路形成太慢,来不及出货的份就会遭到废弃。」 寻人一面看著菜单,眼睛却频频望向酒瓶。 「想喝就买吧,完全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完全?」 「是的,完全。如果你不习惯喝酒,最好节制一点,明天起就要长途旅行了。」 寻人抗拒不了好奇心,点了一杯。店员以老旧小酒杯倒了半杯给他。 「那么,为今天乾杯吧。」 说完,圭叶举起自己点的绿茶和寻人的酒杯相碰。 「对你而言 今天值得纪念吗?」 「是的。我来甲府以后,整整三年都没有好消息,可是今天就碰上了三件。」 「三件?」 「第一是听到东山的消息。我很高兴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能过得平稳。很抱歉,虽然你为了帮我特地走这一趟,但光是明白他能安稳地走其实就够了。我其他的伙伴中,有些人的境遇更凄惨得多。」 寻人喝了一口红酒,酒精浓度比流入海岬的瓶装啤酒更强烈,觉得大脑好像微微浮了起来似地。 「第二,知道有能与结构遗传界对抗的手段。」 「这对你而言也是值得开心的消息?」 「当然。」 寻人不明白为什么。她自己说过,破坏工作并没有意义。因为潜入工厂偷到零件所以高兴吗?或者单纯作为技术人员的好奇心使然? 「我实在搞不懂聪明人的想法。」 寻人直接说出心中所想的事。受到酒精影响,变得有点口无遮拦。 「如果我来此对你而言是好消息,那就太好了。」 「我不是聪明人。我只是比任何人都更任性,所以才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手段。」 寻人又喝了一口红酒。 「你为什么来这里?东山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有义务完成他的遗言?」 「不,他并非有恩于我,反而都是我在照顾他。说老实话,他是个藐视他人、有点讨厌的家伙。」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圭叶轻声笑了。 「也许我只是需要一点能当成自己使命的事物吧。」 寻人说。平常的他不会公开谈论自己的内心想法,明显受到胜沼红酒的影响。 「我住的海岬虽然只有车站废弃品,不过至少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也因此人口众多,不易找到工作。大家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虽然偶而有被放逐到站外的人,但当我听到东山或刚才提起的教授所说的话后,虽然不尽然全懂,我很羡慕他们拥有人生目标。所以我想,假如我带著某种目的,像是完成他们的请托,来站内走这一趟,或许就有机会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吧。不论是来帮你或是寻找42号出口,都是基于这种想法。」 寻人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圭叶默默听完,接著表情略为严肃地说: 「有件事我得先讲。我说有方法能让你逃出站外,但不保证能百分之百成功。毕竟目的地离这里很远,中途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不敢说。」 寻人默默点头。这个他当然明白,否则圭叶就不会失去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的所有伙伴了。 「看来,你是否要去目的地,全看你是否信任那个教授的话和我的技术吧。如果想安全离站,我建议你现在立刻直接南下,穿越富士山到骏河湾。只要三天路程就能抵达。接著沿伊豆半岛往东进便能回到故乡。」 餐点被送上餐桌,是加了乌龙面的南瓜汤。寻人从来没看过这种食物。两人几乎没有交谈,默默用餐。 饱餐一顿后,柜台女店员问:「请问要个别付费吗?」圭叶答「我付就好」。伸手触碰结帐柜台的小型盒状终端机。终端机的小小画面显示「汇出2415毫圆」。 回到117层的「根付屋」,落地钟指著晚上十点。寻人原本就是喝点酒就想睡的体质,眼皮变得很沉重。 「你早上通常几点起来?」 圭叶问。 「……我平常都这个时间入睡,六点左右起床。」 「那你去后面房间吧。我一向是从早上七点睡到下午两点。」 说完圭叶打开纸门。后面房内有几台机械嗡嗡作响,正中间摆著一组摺好的棉被。 「谢了。昨天睡在拘留所的硬床,深夜还被这家伙吵醒,现在困得不得了。」 寻人指著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说。 「我在你睡觉时会尽可能修复那孩子,总之别太期待。」 「好。」 「至于是否要去那个地点,等你明天醒来再做决定吧。」 说完,圭叶关上纸门。 寻人想,她似乎很希望我去42号出口。虽然不知为何,圭叶肯定知道那个地方的秘密,却故意回避,希望我以自己的意志做决定。 关掉房间电灯,四周机械闪烁的灯号与散热风扇声,以及隔壁房间圭叶的作业声持续著,但寻人昨晚天未亮就被吵醒,又走了一整天的路,一瞬就坠入梦乡。 在朦胧的意识中,突然想到「教授」说不定是那个什么「jr知性体」的一部分,所以才会言语不通。但问题是,人工智慧会失智吗? 4.满布车站的海洋 久保利一直在思考偷出武器的方法。 jr福冈员工宿舍有限电规定,一到晚上十点就熄灯。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利将终端机萤幕亮度调到最低,盯著总公司的武器库平面图和军事部门士兵的巡逻路径,研拟偷出枪械的计画。然后,一如往常地得出「几乎不可能」的结论。这已成为他每天下班后的例行功课。 为了渡海到四国,他需要武器。四国不是没带充足火力就能逛大街的安全之地。但利身上只有一把九州州民允许携带的护身短枪。 武器库收纳著n700系最新式电动泵浦枪。那是利进公司后不久即开始开发的新步枪,他也有参与开发计画。他认为那是二十四年的人生当中,唯一有价值的事件。即使不考虑必要性,也应收藏一把在身边。 电动泵浦枪是九州生产的武器,但在对抗不断侵逼的横滨车站的作战中丝毫没有帮助。这彻底是对人用武器。正因如此,这些威力有一定程度的武器由九州统治者jr福冈独家生产,分配给军事部门使用,受到公司的彻底管理。 想从博多总公司的武器库中夺取枪械可说万无可能。就算能弄到手,恐怕连逃出公司大楼也办不到吧。若是熊本分公司的库房或许还有机会。但是要在不熟的环境窃取武器逃往四国,更是难如登天。 「该死,真麻烦。人类怎么不乾脆灭亡算了?」 喃喃说完,利闭上眼,集中在听觉上。耳机播放著电影的剧情。是从jr统合知性体的输入层中挖掘出来的古典科幻电影。 主角是一名参加恒星间飞行任务的太空人,过程中地球发生全面核战,所有人类都毁灭。陷入恐慌的船员们开始互相残杀,剩下最后一名船员继续进行任务。电影在太空船来到离地球四光年远的比邻星处落幕。 由于内容过于灰暗,票房惨澹,利却反覆观看这部电影无数次。 『确认路易船长的心肺功能停止,基于规定,由你升格成为船长。泰勒船长,请多指教。』 太空船管理ai对主角说。日语配音的年代久远,但在配合现代语字幕观看无数次后,利光听发音就能明白意思。 『怎么了?船长。』 『没事,哈尔。我只是想,这下子更不用担心氧气存量了。』 主角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背后是其他船员的遗体。 接著镜头切换到红矮星,以近光速航行的太空船为了进入恒星轨道,开始减速。 『咚咙。』 响起某种效果音。 利回过神来。这种声音不应存在。他张开眼看画面,声音并非来自电影,是收到电邮的通知声。瞥见寄信人,太阳穴微颤。该栏位显示「jr福冈 情报部门第一课 大隈」。 〈致 技术部门第四课 久保利 〈好久不见。 〈我大致知道你在想什么,身为公司前辈,我想和你谈谈。 〈下个星期日来一趟防卫线基地吧。 〈如果你肯顺手带一盒长崎蛋糕来,事情能进行得更顺利。 〈大隈 利想,被麻烦人物盯上了。但反过来说,这未尝不是个转机。 ◆ 常看高度文明时代的电影会发现,当年人们总以为当碰上核战、陨石或丧尸危机时,人类会在一夕毁灭。毕竟电影只有两小时左右,如此演绎也是不得已。 然而,实际的灭亡比起想像更是紧抓不放,令人作呕,死缠烂打。在长达数百年的冬季战争将文明烧毁殆尽后,随之登场的是不受人类控制、会自我增殖的建筑与隔著海峡阻止它渡海的人类之间横亘数十年的交战史。 本州和九州之间只隔了狭隘的关门海峡。那是现下横滨车站的最西端,也是阻止车站继续增殖的jr福冈所拉起的防卫线。由现实面考虑起来,能阻挡车站增殖的防线只有这个海峡。一旦这里被突破,除了离岛,九州全域都会被横滨车站所吞没。 由于整座建筑包覆在抗结构遗传界聚合物之中,jr福冈的前线基地内长期弥漫著一股独特的化学气味。利带著一盒长崎蛋糕,在入口处出示社员证,穿过安检门,来到大隈所在的情报部门第一课。 三十岁的大隈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双脚靠在桌上,右手拿著小鸡形状的点心,左手用平板型终端机阅读书籍。 「嗨,好久不见。你还是那张对人生毫无干劲的脸啊。」 说完,把平板放在桌上,看到利手上的手提袋里装了一盒长崎蛋糕,碎碎念道: 「你这小子有前途。一直待在前线基地,三个礼拜没吃到长崎蛋糕都快疯了,差点就对总公司的系统做出dos攻击咧。」 然后将装豆沙馒头的盒子往前一推。 「要吃吗?一个人吃八颗实在太多了点。」 「不用了,我不怎么喜欢甜食。」 利用平淡无感情的声音回答。大隈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凝视利的眼眸。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久保利,你似乎打算偷出本公司武器。」 听到这句话,利没特别反应,眼睛望著窗外。 「管理公司内部网路的是我们情报部门的工作。就算通讯本身有加密,光看你和谁接触,就大致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依然没有反应。假如产生反应不是一件合乎逻辑的事,他便能彻底不动声色。久保利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只在脑中构想是个人自由。我们拥有思想自由,也有言论自由。不过,也有公开情报的义务。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反正即将在公司内部公开,所以先告诉你。不久前,有人从武器库偷了一打n700系步枪。」 利的右手颤动了一下。 「当然,很快就找到犯人了。犯人是军事部门的士兵三人组。负责管理武器库的这三人共谋行窃。如你所知,想从武器库偷出枪枝逃亡基本上根本不可能办到。现在军事部门的川上先生正在讯问那三个士兵,待会就结束了。」 「他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利问。他原以为拉拢武器管理员是最可能成功的方法。只是自己没有那种交涉能力,所以从一开始就放弃。 「那三人和横滨车站的业者交涉,用一人四把枪作为条件,交换suika系统安装费,以便能在站内生活。只可惜,他们和suika的通讯『不知为何』还是被我们情报部门看得一清二楚。」 利默默地听著他的话。枪枝的价值被过于看轻,令他觉得难以忍耐。区区恶心建筑物的入场券,凭什么交换四把如此宝贵的长枪? 「利,来玩个小小猜谜吧。连管理员都偷不了的武器,该怎样才能成功偷出?」 利保持缄默。 「我的答案是,当收回失窃物要放回特定位置时,警戒心意外地会降低。当然,临时碰上这个机会,一般人反应不来。但如果是每天盘算偷枪计画的人,成功机率肯定会高了不少吧。」 大隈看著利的眼睛说。利的眼睛一直望著外头。 这时,大隈放在桌上的终端机哔哔响起。 「川上先生要过来了。我来应付就好,你别多嘴喔。」 大隈说完,自己笑了。 「啊,我这句话才是多嘴。你本来就是除了必要的事,什么也不说的人。」 ◆ 房间里有一名军事部门的军官,他对面跪坐著三个一般兵,中间的地上摆著一整打的长枪。是jr福冈生产的n700系电动泵浦枪。 由于只要是金属都能当子弹的高度通用性,电动泵浦枪在冬季战争难以维持补给线的末期开始普及,被誉为「人类史上仅次于石器最受广泛使用的武器」。最新 型n700系步枪若调整为最大功率,甚至足以把人体打成两截,然而,这样的火力对含有结构遗传界的横滨车站几乎毫无效果。换句话说,这是用来维持九州治安的武器。 「根据情报部门的报告。」 军事部门的军官──川上打破沉默。 「你们三个利用私人终端机连上suika,和下关的suika安装业者联络,以一人四把电动泵浦枪作为交换条件,好移民进横滨车站。经调查后,武器库确实有枪枝下落不明。」 川上从地上捡起一把步枪。 「同时,在你们床底下找到与遗失id吻合的枪枝。倘若上述情形是事实,私带武器逃亡未遂是重罪。你们想为自己辩解吗?」 三人互视,其中两人眼带怨怼地瞪著剩下的那个,表情彷佛在说「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说没问题,我们也不会参与。我们只是被你煽动了。」 其中一名放弃似地说:「既……既然如此,我……我就不客气地说了。我……我们希望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战争,九……九州也应该接受横滨车站统治……」 「你们想放弃身为州民的义务吗?」 「我们打了五十年的战争,不但没有击退横滨车站,敌人还愈来愈强。之前的爆炸攻击也有两名同胞牺牲了。迎接横滨车站,才真的能为州民带来安宁吧?」 「能做出决定的人不是我们。况且,你们这些只顾著自己逃亡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谈论州民的安宁?」 川上瞪著三人说。士兵们不敢吭声,只低头瑟瑟发抖。 川上打开情报部办公室其中一个房间的门,见到大隈。他两脚高翘,没起身,坐在椅子上向川上点了个头。身旁有个川上不认识的年轻员工,即使知道军事部门军官进房,依旧毫无动静地盯著窗外。挂在胸口的员工证显示「技术部门第四课 久保利」。 「辛苦了,那三个都认罪了。」 「太好了,你也辛苦了。」 大隈拿起一块蛋糕回答。不管是年龄还是社内阶级都是川上更高,这名情报部门的精英却把川上当同辈对待。 「虽然身为告发者还为他们求情有点奇怪,能否轻判他们?他们和我同期进公司,也算有点情谊。啊,要不要来一颗豆沙馒头?」 说完,大隈递出豆沙馒头的盒子。川上用手势拒绝,心想,这男人怎能满不在乎地在这种充满化学臭味的基地进食?在战况紧迫的前线,老是能弄到一整盒一整盒的点心,也是这名男子的谜团之一。 「刑罚必须依公司内部规定秉公处理,不是我个人能决定。」 「哎,我们这些年轻人对横滨车站有憧憬并不奇怪,就当是年少轻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 情报部门的大隈被派来海峡最前线,是因为他是专门分析suika的职员。名目上,他负责收集与分析在横滨车站内部设施流通的情报,辅助战略的拟定,但实际上几乎没取得过对战略有用的情报。 在suika能捞到的情报大多是站内居民的生活讯息,例如下关哪里有便宜又好吃的河豚料理之类。至于透过结构遗传界传递的横滨车站本身的情报则一无斩获。 他真正的「业绩」其实是查出企图逃亡的同僚,加以举报。 位于狭窄海峡另一头的站内,有些业者会替站外居民导入suika晶片藉以收取报酬。 然而九州无法取得站内通用货币,因此报酬必然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支付。不同于生活必需品会自动生成的站内,物资拮据的九州想凑到能交换五十万毫圆的物品非常困难。少数的例外就是jr生产的电动泵浦枪。 因此,企图逃亡的士兵前仆后继,甚至有人打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进jr福冈。 对于高举保护居民不受横滨车站侵袭旗帜的jr福冈而言,这是个绝不能放任的问题。不严格处理,恐怕会失去居民支持,造成公司瓦解。如同五十年濑户大桥遭到突破而民心溃散的jr四国一般,最后经一连串政变后消灭了。在那之后,四国一直处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 因此,能精准地揪出逃兵的大隈,能力受到公司内部高度评价。 「不过,为什么对人用的电动泵浦枪在横滨车站内能高价卖出?站内不是严禁暴力行为吗?」 「即使是无法动用的武器,也许有些人不保有就无法心安吧。如同古代的核武一般。」 利想,多么不理性的家伙们,他们究竟把科技当成什么了?有生之年绝对不想跟那种人打交道。 这时,川上看了一眼桌上的平板终端机。 「这份充满旧字体与算式的资料是什么?」 「战前的物理学书籍。从统合体的输入层中以图片状态挖掘出来的。」 「喔,熊本那群人的工作吗?上头写了什么有用的资料吗?」 「光是要理解内容就十分困难,似乎在讨论作为结构遗传界基础理论的量子场传递法则。不过毕竟是人类写的,技术部门应该早就知道这些理论了。」 说完,大隈瞥了利一眼。 「希望能找到对抗结构遗传界的方法。无法解决这个根本问题,就不可能摆脱和无限增殖水泥的僵局。」 「的确。若能找出输出层或隐藏层的资料,或许有机会吧,但无法解读统合体的语言也只是白搭。」 「那个很难解读吗?」 「我们优秀的团队正绞尽脑汁分析中。但坦白讲,由浸在福马林里的外星人大脑中解读出他的性癖好,恐怕还比较简单一点。」 「但这是我们少数的希望之一,只能尽力了。」 「既然如此,怎不去向董事会多争取一点预算呢?那群家伙只懂得把钱花在火炮上,根本是一群笨蛋。和横滨车站打物资战丝毫没有胜算。我们连喝茶都要自费咧。」 「当心你的发言。就算你很优秀也不许污辱长官。」 就在此时,基地呜呜地响起警报声。 「车站开始投射!座标为47、33、128。请负责该区段的士兵迅速集合。」 川上抓起披在椅子上的军服。 「在呼叫了,我先走了。」 「okok,辛苦啦。」 即使在这两人的对话期间,久保利依然动也不动地望著窗外,彷佛对眼前的两人丝毫没有兴趣般。 展开于横滨车站最西边的关门海峡防卫战,已持续了五十年的胶著状态。为了对抗不断试图将联络道路延伸过来的横滨车站,历经多次的沿岸工程,把最初宽度不满一公里的海峡扩张了三倍以上。对统治九州与周边离岛的jr福冈而言,如字面所示,是一场壮士断腕的决斗。 第一世代的防卫战,是以集中炮火将宛如植物般生长过来的横滨车站联络道路击落之战。横滨车站的延伸速度要抵达对岸,最快也必须花上半天,只要集中炮火,有充分的时间将之击落。 但经过几十年后,横滨车站开始改变战略。它事先在站内完成足够长度的联络道路,一口气将之弹射出去。靠著这种方法,要抵达对岸连三十分钟都不用。jr福冈紧急进行沿岸工程,扩张海峡以争取时间,并加强火炮的机动性。现在已经达到不管车站从何处射出联络道路,都能在十分钟后用火炮将之击落的备战态势。然而,联络道路的射出速度也逐渐上升中。 几年前起,车站又多了让联络道路的前端自行爆炸,藉著散布的水泥碎片,使九州受到结构遗传界感染的作战方式。由于横滨车站这种神风特攻式的作战,使得过去皆是单方面攻击者的jr福冈也开始出现伤亡。这次的逃兵骚动,便是这种背景下的士气低落所带来的影响。 这 种作战不是由站内居民或电脑所拟定,技术部门推测单纯是结构遗传界产生突变所造成的。横滨车站具有保留能帮助自身成长的基因的演算法。 「靠这招应该还能再战二十年。」 开发抗结构遗传界聚合物的科学部门负责人自信满满地说。用这种聚合物包覆沿岸,便能大幅减低结构遗传界的感染机率。一旦生产线建立,也将运用在与四国通航的运输船上。 几十年改良一次战术,这对人类而言,可说是难以理解的神话规模时间。也许我们正在进行著将来会被写入神话的战争吧,川上这么想,独自咯咯笑了。 ◆ 川上关上门离开房间后,房内只剩大隈和利两人。 一面听著来自海峡防卫线的炮击声,大隈到流理台清洗茶杯。不久,窗外传来「哔」尖锐高频声。横滨车站的联络道路攻击开始了。 「你知道车站活动规模会随著星期几而有所不同吗?」 「不。」 「只有星期日和星期一特别吵闹。你知道为什么吗?」 利什么也没回答。 「恐怕是文明时代作为大众运输系统的影响。结构遗传界保留了这种基因。不过,重点在于并非星期六、日,而是星期日、一。两百年来的膨胀似乎使得周期规律产生了偏差。」 利依然紧闭著嘴。与其说他对这个主题没有兴趣,不如说他根本不认为有回应的必要性。大隈在新进人员研修时期就明白他是这样的人,因此不甚在意。 将洗好的茶杯倒挂在挂架后,大隈回到椅子,久保利仍站著看窗外景色。远方前线的军事部门士兵的炮击冒出浓浓黑烟。 「来说个假设吧。」 大隈重新坐上椅子。 「利,如果你用枪作为交换,获得suika帐号的话,想在站内做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要安装suika。」 「这只是个假设。」 「好吧,既然是假设,如果我取得能交换suika安装的枪械,我会带著去四国。」 听到这句话,大隈嘴巴扭曲,挤眉弄眼地装出怪表情。 「幸好我现在嘴里没喝茶,否则就喷出来了。」 「大隈先生……」利说到这里,停顿一拍,重新开口: 「这只是假设,假如『有个人物』一方面逮捕军事部门的逃兵,另一方面却想支援技术部门的员工逃走,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很好。」 大隈回答。 「恐怕那名『假设人物』只是想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如果身为九州守护者的jr福冈有员工流亡到站内,那是挑战统治者权威的大问题。然而,看别人如何穿过滴水不漏的保全系统偷出枪枝,却又是个饶富兴味的小问题。」 说完,拿起两块切好的长崎蛋糕。 「利,享受人生的秘诀就是充分摄取糖分,充分用脑。让输入和输出维持相同流量,才是健全的新陈代谢。」 远处再度响起「哔──」高频噪音。 「吵死了。」 大隈拉上窗帘。那是具有优异遮光性、隔音性的聚合物窗帘,房间瞬间变得昏暗,但利仍继续望向窗户。 「车站似乎开始使用神风式攻击了。那种噪音实在很刺耳。明明没有炸药成分,真想不通到底是靠什么原理产生爆炸。技术部门有分析出什么吗?」 「不,我只是武器开发人员。」 「原来如此,如果能进站内,应该能获得更多一点资讯吧。」 「这只是假设,如果是大隈先生,想只身潜入站内应该易如反掌吧?」 「嗯。川上也这么说。他说有我这身技术,在站内应该也能混得不错。一定有suika业者肯当我保证人。虽然那些话大多是心情不好时的嘲讽。」 接著,大隈彷佛要威胁般地昂起头。比起矮小的利,眼睛位置高了十公分左右。 「但是,就算是玩笑也别这么说。我好歹也是站在身负责任的立场。」 「责任啊……」 利微微歪头,似乎颇不以为然。 「没错。现在九州居民之中能准备suika安装费的人不足百分之一。为了州民,防止车站侵蚀乃是本公司的使命。为此,我十年来卖力工作,领州民税金作为薪水。这样你懂了吗?久保利。」 「假如横滨车站侵蚀九州,虽然会使九州居民减少,却能使站内的人口增加。整体而言,有更多人能过好日子。」 「原来如此,边沁(jeremy bentham)的幸福最大化吗。好吧,别讨论这个问题了,在伦理上有很多麻烦。」 听到大隈这么说,一直看著窗外的利这时看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为何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你不明白?」的不屑态度。 大隈本想回敬他「如果任何人都能像你那样把事情简化,这个世界就很轻松了」这句话,但觉得没什么意义便没说出口。 「真遗憾,利,我原本把你当成亲弟弟。」 「我也把大隈先生当成兄长。」 「什么意思?」 「意思是血缘并没有意义。」 「我想也是。」 说完,大隈整个人向后仰,深深靠在椅背上。 「哔──」又传来刺耳噪音。今天的联络道路射出攻击似乎特别猛烈。 两天后,久保利出现在大分军港,手上握著一把n700系电动泵浦枪。在矮个子的他手中,长枪显得更为巨大。id标签已去除。熟知内部构造的他,要不损及功能将标签拆下并非难事。 自从jr消灭以来,四国陷入无政府的混乱状态。jr福冈定期派出船只接收来自四国的难民。担任难民收容窗口的,就是这个大分军港。 由于是军港,禁止一般人进入。有刺铁丝栅栏外侧有民众拉起抗议布条。 「反对接收难民」 「四国人滚回去」 「总公司应保障本地居民生活」 在九州,单写个「总公司」通常是指本地统治者jr福冈的博多总公司。 比起有源源不绝物资供应的站内,九州地区的生活水准低了好几级。长年征战的海峡防卫战亦是原因之一。为了对抗无限增长的横滨车站,不断消耗有限物资,九州居民的生活渐趋疲弊困顿。这种状况下,不少居民对于接纳四国难民感到不满。 见到身穿军服的利现身,抗议群众显露既像瞪视也像恳求的难以言喻表情。利毫不在乎地直接走向军港闸门,对事务人员说:「我叫久保利。听说贵单位人手不足,总公司派我前来支援。我会一起搭上明日出发的难民船,我自己有携带武器。」 事务人员一脸厌烦地敲终端机键盘查询后,说:「没收到这种通知耶。」 「车站又开始射出攻击了,所以命令系统有点混乱吧。这是我的派遣令与员工证。」 利说完,将派遣令递出。虽然是用影印机制作的粗糙伪造品,事务员只看一眼,说「你自己去向三楼的局长说明」就放行了。利前往三楼,说了同一番话后,满头白发的局长抽著纸卷菸,立刻吩咐秘书官去印制明天难民船的相关命令。 上个月四国难民和抗议民众产生冲突,有人受伤了。只要不是身分不明的可疑人士,护卫当然是多多益善。况且利的员工证也是无可挑剔的真货。 想说先去看看明天要搭的船只,利前往码头。但船只被分解成数大块,用粗绳系在海上漂浮。乍看很像某种奇特的捕鱼方法。 「这是在做什么?」 利问一旁的军港技术职员。皮肤黝黑的中年技术职员见到利携 带的长枪,判断他是总公司军事部门的员工,用敬语回答:「为了使结构遗传界逸散。依照规定,来自四国的船只必须浸泡在海水中三天才行。」 「只要泡在海水里就能逸散吗?」 「结构遗传界无法在含有电解质的液体中传播,因此横滨车站无法将范围扩张到海中。」 「那为什么要分解船只?」 「为了增加接触海水的表面积,促进逸散。此外,体积愈小,结构遗传界也愈难维持。虽然技术上的详情我也不清楚。」 「每次往返都要像这样拆开吗?太没效率了。结构遗传界还没渗透得那么广吧?」 利说。根据总公司的情报,横滨车站目前只在濑户大桥桥头所在的香川北部展开。就算结构遗传界已遍布四国,应该也渗透不到爱媛西边的宇和岛。 「没办法,不做绝一点居民没办法接受。所以船只已经全部模组化,只需半天就能组合完成。」 利想,真是作秀,为了安抚民心,净做这些技术上没必要的事。当然,站在九州居民的观点,此举也有故意拖延接纳难民效率的用意。 根据jr福冈技术部门的研究,结构遗传界是横滨车站结构的资讯载体,是一种能在固体传递资讯的量子状态。在金属中的传播速度特别快,初期的车站扩张大多沿著铁轨,就是源自这种性质。 不过,实际上只要是均一的固体,例如水泥或塑胶,都很容易传染。而且固体愈大,就愈容易维持感染状态。 因此,尽管受到四国方面的强烈要求,九州这边只会派出几艘小型船,而且每次都会在军港进行拆解作业,接纳难民的效率可说奇差无比。 但这种少量接纳难民的政策还是能有效地排解四国居民的不安。倘若完全拒绝,反而会激起四国居民大举非法入侵的危险性。为了防止悲剧,jr福冈持续开放接纳难民的窗口。 在军港宿舍住了一晚,隔天早上难民船已经组好,恢复成完整船只。利不禁联想起会自然生长的车站结构。 「本船即将前往宇和岛方面,请乘员留在岗位上待命。」 船内响起广播。虽不知自己的岗位在哪,总之先找个地方待命吧。几名护卫兵看了利一眼,继续默默地待命。军港人力慢性不足,突然有新人被派来只是稀松平常的事。 两小时后,船只抵达四国。大批难民在港口等候。这时仍是春季,夜晚稍有寒意,有许多孩子或老人却只穿了一件衬衫。四国长期处于混乱和贫困状态,他们多半是为了躲避武装集团,一路苟延残喘地逃到四国西端的这个小岛吧。 难民们接受行李检查时,为防发生暴动,利持枪在一旁维持治安。这是他身为jr福冈员工的最后工作。 许多员工想安装suika,跨越关门海峡,逃入站内。没人想到竟有人会异想天开来四国。因此要逃到四国可说轻而易举。 在准备回航的难民船出港前,利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 视野的左侧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四国的梅雨季比关东地方早十天结束,夏天到来了。夏季的濑户内海天气一直很好,视野清澈,但毕竟无法看到在对岸中国地方展开的横滨车站。偶尔能见的陆地是濑户内海上青葱翠绿的离岛。 这些离岛和本州间没有陆路相连,即使横滨车站将来会覆盖整个四国,也能继续保留自然地貌。或许会成为无法获得suika的人安身立命之地吧。 久保利骑著小型电动机车沿著濑户内海往东进。从他混进难民船来到四国,迄今已过两个月了。 电动机车的速度计显示最大时速九十公里,但在非柏油路面上顶多只能达到三十公里。超过这个速度,强烈的震动足以让人肠扭转,能源效率也差。 四周几乎不见人工物,偶尔出现的严重锈蚀的道路护栏与无法判别内容的道路标志,说明这里曾经是被称为国道十一号的干道与被称为四国中央的都会。既然号称中央,想必是规模相当大的都市,然而四周早已见不到能让人遥想当年繁华的景物。 能在来四国的第一个月就获得机车实在很幸运。他原本已经有心理准备徒步走到德岛。 要将一公尺长的电动泵浦枪带在车上并不容易。虽然分解携带比较轻松,但在这个不知何时会遭到袭击的土地上,让武器随时保持能击发的状态很重要。 因此利只好把枪绑在后方的货架上。如此一来,最糟的情况下好歹能直接发射,也能达到威吓目的。虽然会增加机车宽度,要穿过狭窄处时很麻烦,幸好目前也没什么机会走窄路,也不会碰上对向来车。 利行驶在高台上的道路,万里无云的天空与海洋美丽异常。不管地面发生什么事,海天永远维持同样色彩。 在高低起伏的「国道十一号」上持续骑了一段时间后,感觉拍打在脸上的空气力道逐渐变弱。 「啊,该死,今天到此为止了吗。」 利喃喃自语。电池残量已几乎见底。 这辆机车的电力由货架上的两片太阳能电池板供应。但两片太阳能板都因老旧而严重劣化,必须充上好几天,才勉强能行驶一天。梅雨时期更是缓慢。 天色逐渐变暗,仪表板上的时间显示下午三点。入手这辆机车的一个月来,利从没看过指针指向下午三点以外的时刻。 这时,不经意地发现道路旁放著「前有店家」的木制看板,利将龙头往左切。方向灯已经坏了,反正也没有必要性。 所谓的「店家」是一间面向濑户内海的简陋木屋。在这间连能否遮风避雨都很可疑的诡异阴暗木造建筑中,有个中年男性老板。 「欢迎光临,本店禁止携带枪械进入喔。」 老板说。利让机车上的枪口朝外,横向停在店门口。 「看你这身打扮似乎是jr员工,穿长袖不热吗?」 利没回答问题,扫视店内。地上直接杂乱地摆著装有调理器具、鞋子、工具等物品的塑胶箱。商品没标价格。由简陋外观难以想像到店内有许多新货。也许附近有生产工厂。 「我想要太阳能板。尽量新一点、大一点的。」 听完,老板开始在木箱中搜找,取出几片边长二十公分的方形太阳能面板。利拿起一片进行确认,几乎是新品。难以相信这间破店竟能拿到这么好的东西。 「收jr圆吗?」 说完,利从口袋中取出纸钞。jr圆是日本政府消灭后开始流通的货币。过去是四国和九州的共同货币。 「好久没看到那个了,不好意思,现在只是纸屑。」 「接受以物易物吗?我有乾粮。」 「食物定期能从对岸捡到,没什么价值。」 「对岸?」 「采集地点无可奉告。」 说完,老板指著海岸旁的小艇。看来是搭乘那个到对岸捡拾站内产出的物品。 「对岸也会长出太阳能板吗?」 「会喔。那里照不到太阳,所以大家都直接丢掉。」 利想,既然如此,为何又要生成?利听说横滨车站的结构遗传界基本上会复制吸收到的物质,也许冬季战争时代的本州遍地是太阳能板吧。 「不然你肯交换什么?」 「有抗生素吗?」 「没有。」 「那有机械零件或工具吗?」 「有一些。」 利翻开机车座垫,从底下的置物箱中取出机械零件。那是他在四国旅行时,从各地弃置的故障机械中捡来的。虽然机械坏了,部分零件仍能使用,再怎么不堪也能当作电动泵浦枪的子弹,所以有机会就会收集。 「那些的话,总共能换四片。」 「全部太多了,我能只换两片就好吗?」 「可以啊。」 利随便挑选一半的机械零件交给老板,将收到的太阳能板装上机车,接好电线。在西斜的夕阳照射下,电池残量逐渐回升。 离开店家,为了维持所剩不多的电力,利尽可能朝太阳的反方向前进,不久,在离道路有点距离处见到一栋老旧水泥建筑。 墙壁上爬满藤蔓,底下勉强能看到以纵长字体写著「尺」字。 「啊,这该不会是……」 利用长枪枪管拨开覆盖的藤蔓。写著「尺」的面板旁出现了同样细长的「马」。换句话说,这是个「駅」字(注1:駅 日文中「駅」为车站之意。)。左侧还有几片面板,但已剥落,难以判读,无法知道是什么车站。 「原来是jr统合知性体的单元。没想到四国还留著。仍保有建筑的形式很难得。」 利喃喃地说。利想,单独旅行久了,没想到自言自语也多了起来。在员工宿舍四人房住久了没注意过,原来自己在没有其他人时挺多话的。 骑著机车绕了车站一圈,完全没看到铁轨。恐怕在弃置的这一百年间,能当作资源的金属都被带走了吧。连一根枕木也见不到。 长期持续无政府状态,四国的基础建设严重荒废,外翻的柏油路面掩没在泥土与杂草之中。除了散落各地的建筑物以外,能称为人造物的东西只有偶尔见到夹杂在树木间的灰色电线杆。 但是这样反而有效减缓横滨车站的增殖速度。比起均一的金属或柏油,车站结构在自然地貌上的增殖速度相当缓慢。濑户大桥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突破,到现在却仍只有香川出现车站结构。 根据jr福冈所掌握的情报,横滨车站经由濑户大桥登陆香川后,已经在吉野川北岸广泛形成车站结构。关于经由淡路岛的路径,由于岛上没有铁路,因此侵蚀很缓慢。至于经由濑户内岛波海道这条路径,基本上横滨车站最近才刚抵达广岛,要抵达今治市恐怕还很早。 室内长满蜘蛛网,似乎长期没人进入过。利在里头绕了一圈,供电系统似乎全部被搬走,想让机车快速充电的希望落空了。 并不意外。如果还有电力系统,这里早就有人住了。总之,现在能找到遮风避雨的房子就很谢天谢地了。 利将机车牵进室内,从座垫底下的置物箱中取出容量一公升的金属瓶,喝了一口里头的白浊色液体。 这是触媒式纤维素分解瓶,只要从自然界中捡拾草木加水加热后放入瓶中,就能分解成葡萄糖。这是战争时期为了当作远征时的紧急口而粮开发的。若非饥饿状态,恐怕会因有股腥臭味而难以下咽,不过利一向不重视食物的口味。他认为味觉是进化过程中的一种失败。 分隔室内房间的玻璃上似乎写著什么,但字体老旧,剥落严重,难以判别。八成是写著「绿色窗口」及「候车室」吧。利走入写著「绿色窗口」那边。 里头到处是散落的瓦砾,天花板也已剥落,但至少不会半夜被雨滴吵醒。利满意地从机车上取出折叠式睡袋,简单用脚将瓦砾拨开,将垫子铺在地上入眠。 一阵沙沙声吵醒了利。 是有人踏著杂草接近车站的声音。而且不只一个,似乎有四、五个。 利不出声地站起,走到窗口旁。一群男人走进车站,触摸停在候车室座椅旁的机车,似乎想发动马达。 利从写著「绿色窗口」的窗户缝隙中开枪,细针迸射而出,贯穿触摸机车的手。 「呜哇!」 一声低沉惨叫,手臂反射性地颤了一下。当作子弹的针是在海岸捡到的,应该是捕鱼针,几乎无杀伤力。 「别碰那辆机车,那可是贵重品。」 听到利的警告,围绕在机车旁的男人们一起望向他。 「有几个?四个?不知子弹够不够。」 说完,将捡到的小钢珠装进枪里。他使用的武器不是从jr福冈「借」来的长枪「樱花」,而是他随身携带的私有短枪「瑞穗」。一公尺长的n700系长枪在狭窄处不便使用,利考虑到可能会有室内战所以带来了。 砰、砰,发出两声有气无力的声响,两发小钢珠打中两名男人的右手。「咕哇」「唔欸」惨叫接连响起,两人手中的铁管掉在地上。 只要是金属都能当成电动泵浦枪的子弹,但若想提高准度,子弹最好是球状。螺栓等不规则形状的物体受到空气阻力时,轨道会变得难以预测,特别是用短枪时很不适合。 「我网开一面只打你们的手,是为了给你们机会。快逃吧,你们死在这里只会增加我的麻烦。」利说。 已是深夜,朦胧的月光隐约洒在月台上。四名男子低声交谈,转身拔腿逃离车站。 利捡起男人掉落的铁管,确认机车,发现刚装上的两片太阳能板之中有一片被拔掉了。他用螺丝固定住,却被刀子割下,只剩尖锐的一角。利想,真是浪费的家伙们。 隔天早上,利在太阳升起的瞬间醒来,骑上电池残量不多的机车,前往昨晚的商店。 海岸边的简陋小屋内的商品已被搜刮一空,只剩被殴打致死的老板的冰冷尸体躺在地上。 「唉,大叔死了啊。」 利说。商品全被搬走了,老板的衣服也被扒光。应该是昨晚那四个人干的好事吧。他们沿著利的胎痕追踪而来。 「早知道就买四片,真可惜。」 利靠在小屋墙壁上啃乾粮,看著旭日缓缓升起。昨晚发现的那座统合知性体单元,不知jr福冈的情报部门是否也掌握到了。向大隈报告的话,他应该会很高兴吧。利茫然地想著这些。 ◆ 「河的对岸就是横滨车站,去那里爱充多少就有多少。」村子的老婆婆说。 「没有安装suika,也能用横滨车站的电吗?」 「到处都有电力供应点,而且愈生愈多。不过,容易充电或排出食物的地点已经被凶徒们占据了。」 「那倒不是问题。」利看了一眼车上的长枪说。 离开jr统合知性体单元后又走了好几天,利抵达吉野川南岸的小村落。村子建在一座山丘上,用树木筑成围墙,入口处有几名手持电动泵浦枪的男人,警备十分森严。 虽说如此,他们的长枪比利所拥有的最新型老旧得多,枪管沉重,功率低,精度也差。 利想借用村子里的供电设备,但被直接拒绝了。村子利用河川进行水力发电,村民声称光供应整座村子已很吃紧,没有多余的一瓦能提供陌生人使用。 再过五年或十年,这座村子肯定会被南下的横滨车站埋没吧。几百名村民没人有能力能导入suika。就算有,也早就拋下这块治安恶劣的土地,渡河进入站内展开新人生了。 明明再维持也没几年,这些人为何如此拚命地守护村子? 靠著仅余的一片太阳光板作为动力,似乎也来到极限了,很想找个大型供电设施把电池充得满满的。只要连预备电源也充满,接下来就只要照著军用地图上标示的常设供电点移动即可,能省去很多麻烦。 「这附近有桥能渡过吉野川吗?」 「附近没有半座桥能承载你的机车。吊桥的话倒是有几座。」 「真伤脑筋。」 利考虑用渡船载著机车过去,但要找到能运载机车的渡船并不容易。来此前有看过几次渡船,都是只能载送几个人的小艇。 「除车站外,没别的供电所吗?」 「有是有,别去比较好。」老婆婆露出苦瓜脸说。 「怎么了?」 「那里有鬼喔。」老婆婆低著头,压低声音说。 「那反而更想去见识见识。」 「你是鬼怪迷?」 「不,我没见过鬼,但说不定比人类更讨喜。」 于是,老婆婆不甚情愿地告知场所。 供电所位于村落南方十二公里处。吉野川南岸是险峻的四国山地,有一处小型无人供电所在此,听说有少女幽灵出没。据传她是一家冬季战争时罹难的可怜女孩。见过鬼的每个村民都异口同声地说女孩没有下半身,只要有人进入设施,便会以为是父母回来,立刻用仅余的上半身飞也似地追过来。 冬季战争两百年前就结束了,算是个相当老资格的鬼吧。利想,搞不好是和太宰府菅原道真同等级的鬼。 骑上机车,沿著老婆婆指示的道路上山,在蝉声震天价响的坡道上前进。树荫蔽日,电池残量明显减少,好不容易总算来到用白色油漆潦草写著「供电所」的看板前。利一向觉得疑惑,这类木制看板究竟都是什么人放的? 供电所是一座货柜式的地热井。用卡车运载到有地热的地点,将金属棒插入地面进行发电。冬季战争时期,大规模的发电厂被接连被波坏,所以这类自产自销型小型发电机愈来愈普及。九州除了jr经营的大型质量炉以外,各村子里通常会有一两座这种水利式或地热式便携式发电机。 利想先替机车充电再说,便推开货柜的沉重铁门。 「有人在吗?」 货柜内乌漆抹黑。天花板上有电灯,但没开。设备上的指示灯不停闪动,也听到驱动声,可见不是没电。有人故意关掉电灯。 货柜最深处,有一条蠢动的人影。 以人类而言,那条人影未免过于娇小。头差不多与椅面齐高,看似被拦腰斩断,只剩上半身直接置放在地上,一张少女的脸瞪著利。看起来也与美术馆的半身像相似。 「还真的有鬼。我以为鬼都飘在半空中。」 说完,利举起长枪「樱花」对准少女。 「别动。啊,在那之前有件事想确认一下,子弹对你有用吗?」 「没用。」 少女回答。以鬼而言未免太清晰。声音听起来和一般小孩没两样,但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协调感。或许是因为货柜里的回音吧。 「为什么?」 「你开枪试试便知。」 「好吧。」 说完的瞬间,利对少女扣下电动泵浦枪「樱花」的扳机。「砰」枪声响彻发电所,加速到时速三百公里的硬币对著少女破风而去。 少女用手抓住子弹。铿,清脆的金属声响起。 「这是一圆硬币?没想到日本政府的货币还留到现在。」 少女看了手心说。她的手握著扭曲的铝合金圆盘。 「我是第一次看到鬼,原来鬼能徒手挡子弹啊,和我想像的差很多。」 逐渐熟悉货柜内的黑暗,利总算清楚看见少女的脸。由外貌看来似乎是六、七岁的少女。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说试试便知就真的开枪的人。」 利这时总算发现不协调感的来源。声音和嘴巴的动作微妙地不搭。和腹语术的人偶一样有不同步感。 「原来如此,既然我是第一个,就再让我射一发吧。」 利将电动泵浦枪的功率从「低」调到「中」。 「可以是可以,但如果你真的出手,我也不会客气了。」 「我想看看鬼是怎么攻击的。」 说完,利扣下扳机。子弹发射的前一瞬间,少女用双手朝地板猛力一推。「铿」地一声,整个货柜震荡。只有上半身的少女浮上半空,朝利直扑而去,抓住长枪枪管,用握把打击利的下巴。 「呜咕!」 利发出愚蠢的惨叫,向后跌出货柜外。后脑勺猛然著地瞬间,只有上半身的少女再次扑了过来,将利的双手牢牢擒住。明明只有上半身,超乎想像地沉重。利吐出一口掺血的短气。 他想取出腰上的短枪「瑞穗」,但被少女擒住的手动弹不得。彷佛被工作台的夹具夹住的感觉。 近距离一看,从少女上半身的断面中没有露出内脏,反而见到许多电线或端子。 「真惊人,最近的鬼是机械式的啊?」 说完,觉得满口铁锈味。少女听到这句话,露出苦闷表情,说: 「虽然这完全是正当防卫,但我不怎么喜欢杀人,只要你把武器留下,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我?你遵守机械人三定律?」 「不是定律,想杀就能杀。」 说完,少女将擒住利的力道增强。彷佛被虎钳夹住一般,压力照一定速率逐渐增加。明显是和人类肌肉不同类型的力量。 「慢著慢著,我投降。我也不想被杀。我只是来替机车充电的。」 少女这时注意到停在货柜外的电动机车。 「只是来充电,为何要对我开枪?」 「因为我听说有鬼,所以先开枪再说。」 「我不是鬼。」 「我已经明白了,我不攻击机械。」 「你的标准真奇怪。」 「我不知道对鬼开枪会有什么结果,所以试试看。但对机械开枪只会造成损坏,很浪费。」 「你是个怪人。」 少女此时总算松开手,一手抓住利的长枪,用另一只手灵巧地把身体推回货柜里。利觉得血液流回双臂,指尖莫名灼热。 「你为什么没有脚?原本就设计成如此?上头的大人物们没向你的设计者抗议吗?」 利调整呼吸,爬起身来,重新转头面向少女说。 「脚在这里。」 机械少女说完,用双手灵巧地爬上货柜的发电设备,拖出藏在上头的脚部。在金属骨骼上布满粗管线和看似塑胶的零件。一边的膝盖断裂,似乎是被强大力量扯断的。 「原来如此,因为脚坏了才会躲在这里。」 机械少女微微点头。 「这里恰好有供电所。反正脚动弹不得,乾脆拆下来比较好活动,也不需消费多余的电力。」 「真不错。」 说完,利仔细打量少女。只靠上半身敏捷活动的模样明显不像个人,但如果静静地置放在地上,与一般小女孩几乎没有差别。勉强要说的话,大概就没有人类自然的晃动有点奇怪吧。 「脚能借我看看吗?我对你的脚具有何种结构有点兴趣。」 「你懂机械?」 「资历上可以这么说。喏。」 说完,利取出员工证,证件写著「jr福冈 技术部门第四课 久保利」。 「你是jr福冈的员工?」 「已经离职了。我叫久保利。」 说完,利突然想到,这似乎是自己来到四国后第一次自我介绍。 「我叫海昆黛丽琪。」 「奇怪的名字。你从哪来的?」 少女没回答。 「原来是北海道。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啊。」 「为什么知道?」 「这里有写。」 利指著少女的脚说。关节零件上刻著小小的jr北日本狐狸标志。 「你们北方人都在发展你这种武器吗?对人战是很强,可是在与横滨车站的战争中派不上用场吧?」 「我不是武器,我的任务是潜入站内,进行谍报工作。」 「谍报工作?」 「收集资料,或是夺取suika节点,诸如此类。」 「喔。」 这时利想起大隈曾说北方的家伙们很擅长网路。 他还说以他所拥有的技术,顶多能侵入关门海峡另一侧的下关至岩国附近的网路。看来实际派个谍报员,比用电波跨海夺取节点更轻松得多。 听说suika概念上类似战争时期的领土,能进行压制或取得。横滨车站的东日本方面,掌握最多的节点的是jr北日本。而在西边,逐步扩大势力范围的则是名为菸管同盟的神秘组织。但后者已在四年前消灭,之后再也没有消息。只知他们以关西为据点进行活动,详细情况并不清楚。 「你不是用马达驱动的吗?这个塑胶是什么?人造肌肉?看起来似乎有几束受损硬化了。」 利观察脚部说。 「能修理吗?」 海昆黛丽琪面无表情,但声调隐约拉高。 「手边没有材料,没办法完全修复,做点应急处理倒是没问题。如果我帮你修理,对你开枪的事能一笔勾销吗?」 少女没说话。 「算了,其实都一样。」 ◆ 「你原本躲在这里打算怎么做?」 利边分解海昆黛丽琪的脚部零件边问。右脚的人造肌肉有几条因受损而变硬,拆掉应该能改善。左右做了同步系统,因此右边受伤,左边也会动不了。利想,这种设计实在不算高明。 「为了确保电力和自身安全。顺便调查是否有修理的方法。」 「调查?怎么调查?」 海昆黛丽琪指著自己的后脑说: 「我的辅助记忆体中有收录关于躯体规格的资讯。」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你虽然记得这些知识,却对它们并不理解。」 「你真清楚。我一开始连自己都无法好好说明。」 「我好歹也是个技术人员。」 说完,利继续作业。人造肌肉周边有许多控制装置,能预载程式,如果是单纯的动作,无须经过脑部运算就能直接做出。刚才挡下子弹的反射神经便是运用了这种结构。 只要能正常活动,应该大部分攻击都能闪避。 「你是怎么受伤的?」 「我遭到袭击。人数众多,无法完全回避。」 「你这双脚能跑得比我的机车更快吧?怎么可能逃不掉呢?」 「我在这里南边的村庄受到袭击,因为小孩太多了。」 「小孩多又怎样?」 「……就算说明你也不懂吧。」 「是吗,那就算了。」 说完,利继续作业,同时想像著海昆黛丽琪和村中其他孩童相处的模样。接著又想像有武装集团袭击的情形。但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有半点逃不掉的理由。 「jr福冈有很多人和你一样吗?」 「该怎么说,至少没有你这种人。我们都是有机生命体。」 这时利发现已看不清手边,瞥了一眼天窗,夜晚降临了。 「好暗,这里有电灯吗?」 「等等。」 说完,海昆黛丽琪只靠双手灵巧地爬上发电装置,按下电灯开关。货柜天花板的 led灯亮起。也许早已超过使用年限,灯光十分昏暗。 「既然你是机械人,不能从眼睛发出灯光吗?」 「没那个需要。我连红外线也看得见。」 「真不错,很合逻辑。」 利发现她身旁有个类似小型手电筒的筒状物,接著上下(只有几十公分高)打量她。 「为什么你被制造成小孩的模样?」 「这样才适合潜入站内。」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六岁以下的孩子不必接受suika认证吧?」 「我有听说过。据说如果生小孩,得在孩子六岁以前准备一笔保证金。」 「嗯。所以如果将外观作成小孩的话,某种程度能避开自动验票机的排除系统,虽然还不够完善。听说车站的免疫机构是以外型为基础来进行检查。」 「原来如此,还以为是设计者个人的癖好呢。」 听他这么说,海昆黛丽琪面露不愉快的表情。 「jr福冈不研究这些吗?」 「嗯。我们的长官只对武器有兴趣。」 利拉动海昆黛丽琪的脚部人造肌肉,心想,关于机械技术还是我们更胜一筹啊。北海道的机械在设计上缺乏效率,所以用高价的材质来弥补。但这样一来,制造单价提升,也不容易维护。会有这种差异,恐怕是来自双方面对的情况不同吧。 九州防卫线是狭隘的海峡,jr福冈的主要战术是以结构力学的方式,宏观地破坏车站射出的联络通道。 但分隔北海道和横滨车站的是远比关门海峡宽广许多的津轻海峡。基本上不必担心通道射出战术。和九州方面最大的不同是,连接本州和北海道的青函隧道已遭结构遗传界渗透,变得无法破坏。因此必须采取更材料科学的、更微观的方式来对抗。换句话说,必须直接对抗结构遗传界的性质才行。 或许就是在这种基本思想上的差异,才造就如此不实际的机械设计吧。 「只要外型是人,即便里头是机械也不会被看穿吗?看来我们也该来模仿一下。」 「我想很难。」 「说得也是。制造两脚步行机械人很简单,但像你这种与人类几乎没有差别的头脑应该做不出来。虽然也没这个必要。」 海昆黛丽琪又变得不开心。明明缺乏表情,难以判断内心想法,只有这张不开心的脸特别明显。 「对了,关于你的脚……」 利让她看自己的右脚。长约五十公分,只比利的下臂略长一点。用了没看过的金属,也许是北海道的特产品。 「靠人造肌肉来使相当于骨骼的金属支架弯曲。骨骼与肌肉纤维的数量也和人类完全相同。」 「那又如何?」 「为什么要如此彻底地模仿人类?」 「我刚刚不是说了?模仿人类是为了躲过自动验票机的检查。」 「但材料毕竟不同吧?在结构上模仿有意义吗?比起人造肌肉,关节采用以马达驱动的促动器更有效率吧?自动验票机也采用这种结构。尤其要像你那样敏捷地活动的话,更应该如此。使用人造肌肉免不了会有延迟,也容易在剧烈活动中造成磨耗。」 说完,利取下右脚故障的四条肌肉纤维,从左脚抽出两条,移植到右脚上。这样虽然整体行动力会减低,但至少能走路。 「彷佛模仿人类这点才是真正目的一般,你的设计者到底在想什么?」 海昆黛丽琪一时沉默后,回答:「我不知道。我对机械不太懂。」 利盯著她的脸几秒,接著暂停修理作业,掩起嘴巴「咕咕……」发出奇妙声音。那个声音持续了几十秒。 「有什么好笑的?」 海昆黛丽琪总算发现他是在强忍笑意。 「哈……哈……」 利好不容易恢复,边调整呼吸说。 「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你的人生肯定很无趣。」 「很难说。我只活过一次,无从比较。」 利呼吸急促地说。然后似乎又想起刚才的对话,又开始「咕咕」起来。 「我自开始出任务迄今两年,第一次觉得人类很讨厌。」 「真的吗?我出生迄今二十四年,反而是第一次对人形的事物产生兴趣哩。」 利让机械脚弯曲伸长,持续调整肌肉张力。刚装上的纤维弹力过高,利调整脚踝的螺栓,减低张力。 夜渐 深,蝉声仍唧唧作响。利实在不明白,蝉这种生物为何总是一齐鸣唱,一齐停止? ◆ 「大致完成了,你试看看能否正常运作。」 利将两条腿交还给海昆黛丽琪。东方渐白,经过彻夜作业,利已昏昏欲睡。 「你是怎么把腿装上的?」 「我自己来就好。」 「能让我看看吗?」 「先去睡吧。」 「也是。真的累惨了。」 利窝进货柜深处不会被朝阳照到的地方,找个布袋当枕头躺平。虽然不时传来发电机的嗡嗡运作声和喀锵喀锵的机械声,但利已很疲累,立刻进入梦乡。 醒来时太阳已高挂天空,长枪被放在他身边。利拿著长枪走出货柜,从充饱电的机车中取出面包乾当作迟来的早餐,恰好看见海昆黛丽琪从山坡上奔跑下来。 装上双脚的她身高只有约一公尺高,和矮小的利站在一起,也只到他心窝的位置。 「状况如何?」 「肌肉张力改变不少,花了一点时间适应。」 海昆黛丽琪的衣服沾上不少泥土,想必在坡道上摔倒好几次。 「不吃饭吗?」 利递出一块面包乾给她。 「不需要,我靠电力活动。」 「那样很不方便吧?并非到处都有供电所。我的机车靠太阳能就能发动,但你的消费电力靠太阳能绝对不够。」 「嗯,我被设计来在站内执行任务。站内的话到处都能补给电力。」 听她这么说,利思考透过消化有机物来发电的机构。自从化石燃料在冬季战争中枯竭以来,九州的jr改用有机氧化机构作为车辆动力。如果是那引擎,怎样也不可能收入这种尺寸的躯体。不过,想像她靠啃食树枝作为燃料的模样似乎也挺好笑的。 「既然脚修好了,我打算回站内。」 「回去做什么?」 「继续进行任务。虽然侦察四国地区也是我的任务之一,但实在待太久了,整整一个月没向总公司报告,得尽快回到能连上suika的地方。」 「我也能跟你走吗?」 「你来做什么?」 「昨晚也说过,这是我第一次对人形事物产生兴趣。况且你的脚是我修理的,保固是技术人员的责任。」 「……随便你。」 初夏艳阳烘烤著四国大地,两人沿著吉野川南岸前进。 海昆黛丽琪的走路方式非常奇妙。表面上只像个正常走路的小孩,却能紧紧跟在时速三十公里的机车旁。 她预定沿著河川往下游前进,不久会抵达德岛,由那里往北上渡过大鸣门桥,经由淡路岛回到站内。四国道路标示不明,难以掌握现在地点,但走这条路径的话就不会迷路。 「反正都要回到站内,怎不直接渡河从香川进入站内,再走濑户大桥,这样比较快吧?」 利问。海昆黛丽琪边走边歪著头回答:「我进四国就是走那条路径。上头指示我尽可能走没经过的路,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网路节点。我从日本海路径来到这里的,回程打算走太平洋侧。」 「原来如此。」 jr福冈的军用地图显示这附近过去有被叫做德岛线的铁路经过。但是利骑在机车上,完全没看到疑似jr统合知性体车站的痕迹。或许在战争中或之后的漫长时间中荒芜了。 「真巧,我的目的地也是大鸣门桥,这段路就一起走吧。」 「你的目的是什么?」 「观光。」 海昆黛丽琪没继续问这个问题,取而代之地对其他事情提出疑问。 「那是你从九州带来的?」 她指著机车说。 「不,是从别人手中取得的。刚到四国后不久就获得机车,实在很幸运。」 「谁给你的?」 「在松山南方,应该算是山上吧,视野不佳的地方。有个戴安全帽的家伙骑著这台车,突然有人拉起绳子,机车被钩到,翻了过去,随即有五、六个拿铁管和角棒的男人出现,将车手痛打一顿,企图抢车。」 「然后?」 「我那时凑巧在高处,清楚看到事情发展经过。所以我开枪攻击那六个,等他们都动弹不了时就下去骑走机车了。」 「机车原主呢?」 「我也不知道。他被乱棒痛打,但应该没死。没看到脸,头发很长,也许是女人。」 「……喔。」 海昆黛丽琪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没说。静静地又走了几分钟。 这天天气闷热,但是骑在机车上,迎面而来的凉风适度驱走暑气。 「为什么要逃到九州?」 海昆黛丽琪不看利地问。 「因为开发武器的工作令我厌烦。」利回答。 「横滨车站的攻击一年比一年进化,所以开发新武器乃是当务之急。但新计画想做的却是消耗十倍能源,只能得到两倍威力的东西。」 「所以逃了出来?」 「若只是如此就算了,但在设计阶段,上头就要求我们夸大数据。于是顶多有两倍威力的东西被吹嘘成三倍,刊载在对九州居民宣传用的机关刊物时又被吹嘘到四倍。」 「所以才来四国?」 「嗯。我听说这里是无政府状态,觉得这边的人做事应该会比较合逻辑,所以想来看看。」 「合逻辑?」 「或者说合乎物竞天择的道理,不必思考多余的事。」 河岸道路蜿蜒曲折,利也跟著左弯右拐,尽可能选择震动较少的道路。一路上,海昆黛丽琪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旁边,反射神经远比人类优秀。 「你受伤前能走更快吗?」 「规格上可达时速五十公里的巡航速度。虽然在站内应该没机会持续奔跑。我的设计有考虑到户外的任务,以站内为主的其他同伴们只有二十公里左右。」 「你还有同伴啊。」 「嗯。他们潜伏在站内各地,各有负责地区。不过躯体性能比我更低,被你那种枪械用最高功率攻击的话,多半承受不了。」 「那就好。要是北方的jr能大量生产出你这样的机体,我们会很丢脸的。因为我们唯一能说嘴的只有武器开发能力。」 「那挺长枪也是jr福冈制作的?」 说完,海昆黛丽琪看了一眼横向绑在机车上的电动泵浦枪。 「嗯,那是最新式的n700系步枪。是我一进公司就开发的,所以我也有参与生产计画。」 「来四国后射了几个人?」 利考虑了几秒,回答:「毫无理由的话,一次也没有。」 ◆ 「那里就是我刚才提过的村子。」 两人沿著河川移动,必然地回到了利昨天经过的靠水力发电的村子。河岸隆起处竖立多层用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道路护栏叠成的简易防壁,水力发电装置设置在河中。 海昆黛丽琪的手表显示时间是下午五点。夕阳毫不留情地烧灼利的背部。 「就是这里的村民告诉我你那间供电所的地点。」 「喔,所以对他们来说,我是一只鬼。」 海昆黛丽琪表情没特别变化。 等到他们更接近村庄时,发现似乎不大对劲。 「有群奇怪的家伙。」 离河畔村落略远处有座小山丘,斜坡上有不自然地蠢动的团块。更靠近一点,发现那是人类。 「是袭击者。安静一点。」 海昆黛丽琪低声说。不同于夹杂气音的人类呢喃,听起来就像把正常音量调低而已。 斜坡上有几十个男人虎视眈眈地望著这边,当中有几个人拿著长棒状物体,多半是长枪。 「似乎演变成包围战了。那边有个人死了,应该是村民。」 利指著村门口说。只有这里没有筑起护墙,是唯一的出入口。村门外不远处有人倒在地上,红黑色液体沾湿泥土。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年纪或长相,由服装判断起来,应该不是和袭击者一挂的。 「这里的发电设施规模不算小,所以才引来袭击者吧。」 海昆黛丽琪望著水力发电装置说。 「不知为何,我经过的地方总会引来袭击。」 利想起在海边商店那位大叔。 「因为你骑机车吧。」 「说得也是。」 泥土地上拖著一条长长的粗胎痕。 「而且这一带在四国本来就是治安特别糟的地带。横滨车站逐年增长,家园被车站夺走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和追求车站废弃物资而聚集过来的人们恰好形成冲突。」 「南方比较和平吗?像是高知那边。我是从西边过来的。」 「我只大致看过,不是很清楚,那里基本上没住人。」 「原来如此。」 若照预定沿著河旁道路前进,会恰好从村民与袭击者间穿过。就算利骑著机车(以及跟在身边比机车更快的机械少女),想在双方火拚之中全身而退恐怕有困难。 「有点远,看不太清楚,袭击者大概有三十人吧。他们的领导者一定很有一套,竟然能召集那么多人来。」 「总共三十二人。当中拥有长枪的有十二个。」 海昆黛丽琪凝视著斜坡说。 「视力真好。能看出枪械的型号吗?」 「我的资料库中没有型号。形状长这样。」 海昆黛丽琪左手取出终端机,画面显示出袭击者的枪械形状。 「那是df50系,相当老旧的电动泵浦枪。没自动校准,如果子弹形状很不规则,弹道会产生严重偏差。有效射程顶多三十公尺。」 利一边回答一边想,这种时候有机械人实在很方便。 「村民的枪械也是同样型号,双方缺乏决定性火力。」 「袭击者中持枪的只有十二个,没有其他危险武器,如果我冲出去,能不受伤打倒全体的机率约为87%。」 「受伤率高达13%的话,干这个义工划不来啊。」 利说,海昆黛丽琪沉默几秒后,回答:「嗯。总公司也禁止我们冒不必要的危险。」 「肌肉纤维又变少的话很麻烦。」 海昆黛丽琪又沉默了几秒。明明是机械,怎么思考或说话的节奏和人类如此相似?考虑对人交流,故意配合的吗?若是如此,还满讨厌的。 「用你的长枪能从这里毫无风险地攻击所有人吗?」 「之前也说过,我不会毫无来由攻击人。我没有理由帮助村民。况且他们也拒绝替我的机车充电。」 「我想也是,那个村子的发电设施怎么看都不够供应全村所需电力。」 「勉强要找个理由的话,解决山坡上那群家伙能取得大量子弹。但只为了这点回报,实在不值得冒这个险。」 正因只要是金属都能当成弹药,电动泵浦枪才会在物资补给困难的冬季战争末期,作为前线士兵的主力武器而开发出来。直到战后的荒废时代现在的横滨车站增殖时代依然受到爱用,成为武器的代名词。 海昆黛丽琪视线又望向村庄,左手终端机的影像也显示出村门口。她盯著村门前死亡的男子看了一会。 利想,这家伙不会是昨天拒绝我充电的那家伙吧?不过利已经忘了他的脸。 「好吧,只好绕路了。我们由山丘另一头迂回吧。」 「嗯。」 利在狭窄道路上轻巧地让机车掉头,背对村子奔驰,前进一段距离后,绕往山丘另一头。背后传来「砰」「砰」电动泵浦枪的枪声,接著传来「呜啊」「咕啊」惨叫声。至于那是哪个阵营的人,利并不清楚。 ◆ 走了一段路后,夜晚来临。梅雨季节虽已结束,夜晚还是稍有寒意,骑在机车上觉得阵阵冰凉空气缠绕身体。 两人在离村落往下游方向有段距离处停下。四周感觉不到人的声息,只听到青蛙无止尽地呱呱鸣叫。 「机车的电量还很充足,你呢?看你跑了一整天。」 利放下机车的侧脚架说。情况紧迫的话,也可以用车上的电替海昆黛丽琪充电,虽然只是杯水车薪。 海昆黛丽琪抱著膝盖蹲坐在地上说:「没问题。不过如果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二、三天的话,可能就有点危险。途中能经过供电所吗?」 「我只是擅自跟你走,要走哪由你决定。」 利拿起终端机,呼叫出jr福冈的军用地图。萤幕显示已知的四国供电所位置。 虽然无法精确地知道现在地在哪,离最近的供电所大致为十公里左右。要用机车走夜路去有点困难。 「你的眼有夜视能力吧?我一个人没问题,你去这里充电吧。」 「谢谢,不过我有点想睡了。」 「机械人也需要睡觉?」 「是的。必须复习整理辅助记忆体的内容,使之固定在主记忆体上。我平时有空就会处理,但还是要定期关上对外感测器,集中在复习上。大约两个小时就能完成。」 「这种结构真的很像人类。这样不会不方便吗?」 「最低限度的感测器仍开著,有人接近能立刻反应。」 海昆黛丽琪维持坐在地上的姿势,闭上眼。在吵杂的蛙鸣声中,隐约可听见细微的金属齿轮旋转声,利觉得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在月光中,利替短枪「瑞穗」装填金属片,维持随时能开火的状态后,接著分解长枪「樱花」,进行维修保养。 大部分jr福冈生产的枪枝只用于训练,从未实战就汰换成新型了。这表示九州的政局稳定,武器无用武之地。被利夺来的这把可说是实战经验最丰富的n700系枪枝。 因此他怀著慰劳之心,有空就会保养枪枝。长枪组合好后,接著也替短枪分解保养。 虽然海昆黛丽琪说只需两小时就能结束,她实际缓缓打开眼皮已是三个多小时后的事。月亮高悬空中,薄明遍布大地。青蛙大合唱不知不觉间停止了。 「嗨,明明是机械却不怎么机械的小妞。」 利调侃地说。 「因为要反刍的事有点多。」 海昆黛丽琪回答。刚起床的她嘴唇动作和声音不同步的情况比平常更严重。 「窝在供电所没机会吸收新知识,今天一整天看到许多事物。这种时候特别花时间。」 「你的辅助记忆体会把所见所闻全部都储存起来?」 「嗯,但内容太多,想找出必要知识很费时间,所以需要进行复习,将整理过的内容移至主记忆体。若不这样就无法瞬间做出决定或评估风险。」 「所以你的脚伤就是风险评估失准才造成的?」 海昆黛丽琪维持抱膝蹲坐的姿势点头。 「偶尔会发生这种事。」 她难为情地说。或许不太喜欢被人责备失败吧。 「当我判断不会对执行任务造成风险时,偶尔会去助人。虽然你应该会笑这种行为。」 「我不会笑。」 利从置物箱中取出垫子铺在地上。 「我只会对你是基于何种设计概念制造出来的感到不可思议。」 「有这么不可思议?」 海昆黛丽琪明显露出不高兴的脸问。 5.增建主的规则 寻人的视野被黑色与灰色一分为二。放眼望去,不是覆盖地面的电扶梯,便是笼罩头顶的水泥。无边无垠的黑色阶梯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川流不息的模样令人联想到巨大生物的生命活动。 赤石山脉耸立于甲府阶层都市西方,是构成日本阿尔卑斯的三大山脉之一。复杂曲折的棱线几乎完全被电扶梯所覆盖,到处可见巨大墙壁和柱子支撑著广袤的天花板。 散布在天花板上的天窗提供照明。不同于甲府,这里几乎不存在层状结构。因此,就算使用圭叶的直角座标伪装装置,也无法躲避自动验票机的搜查吧。 寻人原以为有电扶梯的斜坡就算坐著也能登顶,想必比平地轻松许多。来到现场一看,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并没有能一直线登上棱线的电扶梯,必须反覆换乘。 登到终点处时,才发现只和下行电扶梯连接……之类的陷阱不胜枚举。这种时候,要嘛回到底下另辟蹊径,要嘛乾脆跨越扶手,登上隔壁的上行电扶梯。虽然要跨越扶手不断运作中的电扶梯并不容易。 『使用电扶梯的顾客,请紧握扶手,站在黄线格中。』 『请勿在电扶梯上奔跑嬉戏,或从电扶梯探出身体,以免发生危险。』 上述内容的广播从四面八方而来,播放时机也各不相同。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形成几乎无法辨识的声之雾霾,在站内设施里回荡。 寻人取出圭叶交给他的终端机,确认现在时间与位置。快下午了,离棱线还有一半路程。比当初计画慢了不少。随著接近中午,气温也一路攀升。与户外只隔了一片墙,太阳的热度阵阵穿透而来。 寻人带著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离开甲府,是在早上八点前后。 「我将能扫描的部分都扫描过,在suika上搜寻是否有吻合的零件。」 寻人刚醒,圭叶就对他这么说。 「但什么也没找到。表示这个和现在横滨站内使用的任何电脑都不同。」 「这表示jr北日本的技术非常进步?」 「正常而言应该是如此。」 圭叶以遥望远方的眼神,从扫描器中取出小小立方体,嵌入电子告示板中。她似乎还在思考其他可能性。 「最可行的修复方法就是取回这孩子原本的躯体。躯体之中应该含有开机程序。」 寻人想,不知鎌仓的站员们回收涅普夏迈的躯体打算做什么。 圭叶本来希望能将进入休眠状态的电子告示板留在店里,但寻人拒绝了。 「我和他有过约定,要将到期的18车票给他。」 当然,现况不可能实现约定。但他想,也许在广大的横滨车站之中能找到解决办法。圭叶感到可惜,不过还是说:「那么你带这个终端机去吧。机器本身附有suika认证,能让你连上suika,使用部分服务。」 说完,递出一个小型盒状终端机。和18车票尺寸差不多。 「里头仍留有我逝世伙伴的帐号。正常说来suika用户死去的话,资料会被传送到suika,帐号也会被终止。我对那个人的帐号动了些手脚,所以没被终止。我的位址也登录在里头,有事就联络我吧。」 「真的好吗?这对你来说似乎很重要。」 「没关系。你才是真正需要的人。这么说虽然奇怪,但对我而言那样也比较好。」 于是,寻人带著圭叶托付的终端机,离开甲府。 聊了一天后,寻人明白了两件事。首先,圭叶似乎极力避免提起「42号出口」这个词,甚至连用键盘输入也不肯。同时,她却也强烈希望寻人能抵达那里。 寻人的目的是横越山脉,因此得从连接山顶与山顶的棱线中相对低处跨越到另一侧。换句话说,就是车站的鞍部。 横滨车站的山岳地带不像平地有固定通道。行人各自顺著电扶梯的动线移动,路上很少有机会碰到其他行人。不过动线通常汇聚在车站鞍部处,人来人往,形成小型休息站,较平坦处则会生成等候室。也有人将商品运到这里贩售。没有suika帐号的寻人无法购买,幸好饮用水免费,可以用宝特瓶补充。 来鞍部的人大部分是像寻人这种过客,但也有几名登山者准备从这里沿著棱线搭乘电扶梯登顶。 「山顶?山顶上有什么吗?」寻人问。他的目的地42号出口也是位于山顶。 一名年约三十的男性登山者回答:「为了去看蔚蓝穹顶。」 这一带的山顶位于横滨车站站外。直径数公里的自然地貌直接暴露在外,上方没有屋顶,天气好的话能见到一望无际的蓝天。简单说,就是一个巨大站孔。 「我年轻时登过富士山,那边的山顶在站内,所以很无聊。虽然有窗户能看到外头,但还是直接接触户外空气,一面欣赏蔚蓝穹顶一面喝啤酒才是登山的醍醐味啊。你看过蔚蓝穹顶吗?」 「嗯,我想应该看过很多次。」 寻人回答。登山男一脸不信。 「富士山的斜坡很单调,有许多能一直线登顶的电扶梯。几年前,自称是横滨车站观光局的家伙们擅自把那座山指定为圣地,结果观光客爆增,一堆不懂登山礼仪的家伙都来了。我登顶时还不到四千公尺。那时登山者很少,山上很安静很舒服。」 寻人一边听男人吹嘘,默默啃著带来的乾粮。 「你从哪来的?」登山男问。 「甲府。接下来要穿越这里,跨过木曾山脉,到御岳山去。」 寻人回答。那是地图上显示的「42号出口」的所在地。 「喔,你的目的地可真远。你几时出发的?」 「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才花半天工夫就到这里来了吗?体力真好。你平常都做什么运动?」 「偶尔做做海水浴。」 在九十九段下的闲暇时期(大半时候都很闲),寻人经常独自到海上游泳。他自己并不认为那是运动。单纯只是为了生活上的必要性,以及想动动身体罢了。 「海水浴?那是什么?甲府流行那种运动吗?」 登山男听得一头雾水。 小憩一会后,寻人开始由鞍部往伊那谷方向下山。由于走在下行电扶梯上很轻松,寻人一时得意忘形,因冲力过猛而不小心摔倒,背包落在隔壁走道上。那条走道是上行,白费许多时间和体力才捡回来。 从水泥天花板上的天窗射入的日光逐渐减少,等到接近伊那谷时,寻人逐渐发现电扶梯流向具有某种模式。 不久,由电扶梯高原的窗户射入的斜阳沉入水泥墙背后,站内第三夜来临。确认18车票的画面,还剩两天又十三小时。 为了争取移动距离,寻人尽可能在电扶梯上睡觉。在长达数公里的下行电扶梯上打盹半小时,在终点处醒来,继续寻找下一条漫长的电扶梯。寻人将行李紧紧抱在肚子上,以防被拿走。 在即将换日之际,寻人总算抵达伊那谷。高悬天花板上的导览板显示这里是横滨车站长野地区驹根。走在市区通道上,店家和住宅早已拉下铁门,感觉不到人的声息。比广播此起彼落的电扶梯地带安静多了。但声音的幻觉一直残留在耳里,使他难以静下心来。 不同于位在宽广盆地的甲府,伊那谷是夹在赤石和木曾两座山脉之间的南北狭长的土地。宽敞平地不多,阶梯状的横滨车站紧贴著山谷两侧发展,因此各阶层都能获得充足日照,居民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关东平原或甲府难以见到的冷清夜景。 不管如何,寻人都没打算在此逗留。他一路搭乘电扶梯,断断续续地打盹,觉得爱困极了。一抵达山谷,立刻朝西侧的木 曾山脉前进。由于一直坐在下行电扶梯上,走在平坦地上反而觉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的行动内容与前一天几乎一模一样。登上电扶梯,跨越车站鞍部,下降到另一侧的山谷。 要说有哪里不同,顶多行人明显比昨天的赤石山脉少很多,横滨车站覆盖的范围也较少吧。四处可见裸露的自然地貌或天空。久违的天空看似天候不佳,寻人好几次走过下雨的地面。 圭叶的终端机显示现已来到离九十九段下相当遥远的地方。虽然因为不断在电扶梯上移动,几乎没有机会休息,前往未曾到过的远方的兴奋感掩盖了身体的疲惫。 木曾山脉西边是木曾谷,从远处看起来的形状亦十分奇妙。木曾谷宽度比伊那谷更狭长,但横滨车站结构体不只紧贴地表,还宛如纳豆丝一般,在山谷两侧斜坡上到处形成桥梁状巨大联络通道。 寻人走上通往木曾谷的通道,突然间,通道前方的两侧墙壁上出现自动门,阻挡寻人的去路。门由坚固的金属框架和玻璃所构成,上头贴著「请勿将行李堆放在月台门前」、「登车时请勿争先恐后」等告示。 反射性回头已经太迟,背后也有相同的门出现,寻人被封锁在边长十公尺的空间里。不久,一名年约三十的男子从前方门外转角处现身。 男子身材矮小,身穿多次缝补的迷彩服。寻人第一次在站内看到这么穷酸的衣服。他的模样让人联想到九十九段下居民。 「喂,逮到了。」那名男人朝转角呼唤。 「逮到几个?」 「只有一个。」 「有武器吗?」 「没有,只背了个小行囊。」 又冒出另一名男子。年约五十,三白眼,目光凶恶,上下穿著清一色蓝色的防水纤维服。在站内防水做什么? 蓝衣人手上拿著一把长枪。是在鎌仓袭击涅普夏迈的那种电动泵浦枪。 「只抓到一个没用吧?」蓝衣人说。 「没办法,他自己闯进来的。只好把他当成诱饵,引诱其他同伴过来了。」 迷彩男说。拿长枪的蓝衣人盯著寻人瞧。 「等等,我是个旅客。我从遥远东方过来,只是路过这里。」 「路过?你要去哪?」 「要去42号出口。」 说完,迷彩男和蓝衣人互看一眼。 「这家伙是萨波吧?怎么会来这里了。」 迷彩男说。面容惊恐,彷佛碰上某种灾厄似地。 「他不是萨波,他只有一个,而且也没带红色的那个。」 「该不会藏起来了吧?我去请示村长,你留在这里监视。」 说完,迷彩男走进转角,不见人影。手持长枪的蓝衣人露出尽量不想靠近寻人的表情留在原地。 「等等,我不是什么萨波。我不知道你们误会什么,总之放我出去。」 寻人敲敲透明的门。似乎不是玻璃,而是某种透明的板子。 「我知道。你从哪来的。」 「甲府。跨越两座山过来的。」 「甲府?甲府在哪?」 「东边的一座大都市。」 「你登山过来的?」蓝衣人睁大原本就很圆的眼睛说。 「如果是翻山越岭过来的,应该有看过基地吧?」 「基地?」寻人试著回想。的确,广大的电扶梯高原上似乎有看过好几处适合居住的房间。但在到处会主动生成房间的横滨车站里,那些房间是有人居住还是空房,实在无从判别。 「什么基地?」 「当然是土匪的。」 「萨波是指那些土匪吗?」 「你在说啥?哪有可能。」蓝衣人带著怜悯注视寻人。 完全是鸡同鸭讲。但仔细一想,一直住在沿岸海岬的自己,光是能和这群长住横滨车站深山里的居民言语相通就很不得了,根本是种奇迹。 蓝衣人之后就不再开口,寻人也决定先休息。真想离开的话,只要拿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就好。他只是不想浪费电池,而且即使能离开这密室,想穿越山谷也不容易。 由在横须贺的拘留所渡过的首日夜晚以来,不到三天又被监禁,总觉得好像过了很久。 明明跨越两座山脉,身体已很疲倦,但通道内灯火通明,难以成眠。此外,看守者们也不时交头接耳说「睡著了」「趁现在下手」,迫使他必须立刻睁开眼表示自己醒著。 看守者每几个小时就换班。寻人想,这样下去不行,精神力只会不断被削弱。 「你的运气算不错了,一个人来。」 天将亮时,第四名看守者说。他一身皱巴巴的老旧西装,是个个性和善的三十来岁男子。这里的居民似乎不重视打扮,只要有衣服就穿。 寻人以为站内有无限供应的物资,应该人人都很富足,看来并非如此。这里恐怕也和九十九段下一样,靠著捡拾废弃品过活吧。 「当初曾一口气逮到好几个土匪,将他们关进密室,里头只放一人份的粮食和枪枝,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交给自动验票机大人处理。」 西装男说。寻人想,这个人应该比一开始的迷彩男或蓝衣人更好沟通一点。 「你们真的搞错了。我是从遥远东方来的旅客,必须在明天前抵达42号出口才行。快放我出去。我根本连你们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啊。」 寻人说。西装男半信半疑地盯著他,说:「嗯……你看起来的确不像和土匪那帮人有来往。从没看过像你这么高大的家伙。」 于是,他开始娓娓说明状况。 据说附近有一帮土匪,时常袭击村庄,掳人打劫。当然,站内不能使用暴力行为,因此他们基于长年经验,发展出不会被自动验票机问罪的掠夺技巧。 其中一招就是不施加直接暴力,而是在通道设置陷阱,只要保持一定距离以上,即使害对方受伤,自动验票机也不会出动。 村民也想出反击招数。这个利用门构成的密室便是其中之一。 「我老婆五年前被绑架。」 土匪把被绑架者监禁在站外。在站外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自动验票机惩罚。站外环境很糟,被绑架者大多活不久。当男人好不容易查出妻子被监禁在哪,冒著生命危险前去拯救时,已经太迟了。 「绑架我老婆的那家伙的长相已经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再让我看见,我一定会用这个射杀他,就算会受到自动验票机惩罚也没关系。」 男子拿著长枪愤恨地说。 理解大致情况后,寻人开始担心起剩余时间了。时间已经是第五天早上,目的地42号出口就在眼前的山脉顶峰。 「既然如此,快让我出去吧。我能帮你打倒那些土匪。」 「那是不可能的。况且,就算你真的只是个旅客,又帮得了什么忙?放你出去随便乱窜,也只会迷路而已。」 的确,身为外来旅客的寻人,想在这个盘根错节的通道宛如迷宫般的村庄移动相当困难。他的身材与体魄或许比一般站内居民更高大强壮,但站内禁止使用暴力行为,没办法派上用场。 如此一来,只能寻求别的手段。策谋并非寻人的擅长领域。他努力在脑中构思言词,倏地站起,说: 「看来没办法了,我本来不想用这招的。」 接著,他取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看守者诧异地望著那个金属筒状物。寻人打开开关,对侧面墙壁照射。水泥上有拳头大的部分崩落了。 「这是……呃……一种新武器,能轻易破坏车站结构的强力武器。最厉害的是即使破坏也不会引来自动验票机。我只要使用这个,就能 轻松毁灭你们全村。但我个人喜欢和平解决,快替我开门吧。」 当然,他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寻人边说边觉得自己的演技很假,差点笑场。 看守者却看傻了。他手握著长枪,交互端详寻人手中的圆筒状物体和坏掉的墙壁。对站内长大的他们而言,车站墙壁崩落和放在地上的东西突然浮上半空一样不合理。 寻人想,看来得再推一把才行。他用消除器照射门的透明部分,朝该处踢了一脚。被照射的圆形部分应声破裂,碎片落在门外。 寻人将消除器对著男人,「呜啊啊哇啊!」男人吃惊惨叫,举起长枪对寻人扣下扳机。砰,砰,两声巨响。作为子弹的螺钉嵌入分隔两人的窗户中,以破洞为中心,细密裂痕如蛛网般延伸而出。就算受到结构遗传界强化,如此薄的窗板还是免不了损伤。 「呜啊啊哇啊啊!」男人吓软腿,跌倒在地。 「救……救命啊!这家伙果然是萨波!快来人啊!」 从通道深处传来脚步声。出现的并非人类,而是两台自动验票机。两台验票机包围拿长枪的男子,以女性语音宣告: 『您破坏车站结构,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即刻起强制驱离横滨车站。』 一台自动验票机迅速拘束男子,带著他前往某处。从转角背后传来男子的惨叫,以及别人呼喊著似乎是他名字的声音。 另一台看了寻人一眼,接著看了背包,说「已确认18车票。感谢您今日使用本站」后,原地坐下,进入休眠状态。地上放著刚才那名男子的长枪。 一时之间,静寂支配著现场。 寻人觉得自己搞砸了。 自己的行为害站内居民被流放了。虽然刚刚的情况应该算对方的过失。但自己的确为了逃脱而恐吓对方。 但他也没时间想东想西了,寻人用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照射门,敲破玻璃部分,脱离密室。自动验票机照样维持休眠状态,对于穿过面前的寻人没有任何反应。 本来犹豫是否要捡起地上的长枪,最后决定放弃。 即使是在这个联络通道宛如蛛网遍布的穷乡僻壤,圭叶给的终端机仍然会即时更新地图资讯。时间已是早上,村民们开始出来活动。 身为一个外人,走在这个规模很小的村庄里显得格外醒目。寻人尽量避开村庄中心部分,迂回地往另一侧山头顶端的42号出口前进。 确认终端机地图显示的路径就在转角背后,探头一看只有一台自动验票机坐著。只要穿过这里,就能离开村子,抵达通往42号出口的山坡。没有其他人在,寻人迈出步伐。 「是谁?」 自动验票机突然传来孩童声音,但并非验票机所发出的。自动验票机背后坐著一个年约十岁的少年。 「你是谁?是坏人吗?」 少年看了看寻人说。他穿的是将大人尺寸稍加剪裁的t恤,显得松垮垮的。 「不,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个路过的旅客。」 仔细一看,自动验票机脚边放著一杯水与一小张水蓝色厚纸。蹲下确认,厚纸上密密麻麻写著无数名字和数字,宛若某种符咒。 「你在做什么?」 「我在祈祷。」 「祈祷?」 「坏人把妈妈带走了。所以我向自动验票机大人祈祷,请它打倒坏人,让妈妈回来。」 少年的脸庞似曾相识,与刚才被自动验票机带走的西装男颇为神似。 「叔叔是站员吗?」 「站员?」 「村长说他去拜托松本的站员打倒坏蛋。」 松本和甲府相同,是横滨站内的盆地层状都市。由终端机地图看来,都市规模相当大,站员组织想必也很充实吧。但距离这个小村子有点远。 「这里没有站员吗?」 「以前有,坏人来了之后就跑掉了。但爸爸说,只要听大人们的话,当个好孩子,自动验票机大人就会把坏人赶出车站。」 寻人抬头看自动验票机的脸。机体褪色严重,关节部分的涂装有相当多磨损,想必年代久远,能否起动还很难说。机身上没有沾染灰尘,恐怕不是因为经常值勤,而是村民勤奋擦拭的缘故。 为什么在站内生活的这些村民会相信自动验票机代表正义?明明刚才就有个村民被自动验票机无情地放逐了。 这些验票机只是机械,只知冰冷地照规则行事,不管怎么祈祷都不会实现村民的愿望。 寻人犹豫是否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交互观察少年和自动验票机后,说: 「那些土匪……那些坏人们的基地就在这附近吗?」 「你要去打倒坏人吗?」少年问。 「嗯,我去打倒他们。」 土匪们原本以松本周边为根据地,袭击穿越鞍部的行人,后来松本的站员势力逐渐庞大,被赶走的土匪只好逃到这里。 土匪在站内与站外各有一处基地,视需求在两者之间来去。目前似乎在外头。 站内的基地位于连接山谷东西两侧、延伸数公里的联络通道中。若是一般水泥,无法支撑这样的结构,这是只在有结构遗传界补强的横滨车站中才能看到的景观。 寻人取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历经几次的使用,他已相当清楚如何让水泥崩解。这次作业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要求精密度。 他用消除器对地板照射与通道等宽、长一公尺的范围,除去结构遗传界。 「你在做什么?」 看著联络通道的入口部分,少年问。 「很危险,别靠近,乖乖在那里等喔。」 持续照射一段时间后,地板变得脆弱,几乎失去支撑的效果。如此一来,这个联络通道,变成只靠墙壁与天花板来支撑。踏在上头,能感觉联络通道有点摇晃。之所以整整照射一公尺的范围,是考虑到结构遗传界会在几天内逐渐恢复。虽然他也不确定这个宽度是否足够。 用消除器照射了相当久,电池残量只剩30%。 「这样就可以了。回去告诉村子里的大人,最近绝对别靠近这里喔。」 「会怎样?」 「顺利的话,坏人下次大举回到这个基地时,联络通道会因为无法承受重量而断裂。」 「联络通道?断裂?」 少年似乎无法理解意义。其实寻人自己也无法明确想像联络通道断裂的模样。他只是在几天前听涅普夏迈说过「横滨车站朝著北海道努力伸展出联络通道,却因无法承受自身重量而崩落」这件事罢了。 「总之会断掉,通道将会崩毁掉落谷底。就算是横滨车站,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的话,玻璃等比较脆弱的部分一定会坏掉,这个违规行为会算在土匪的头上,自动验票机也会出动解决他们……搞不好会被当成事故,用别的规则来处理……我也不敢保证一定会坏……总之赌看看吧,就算赌输了你们也没啥损失。」 少年对寻人这番话感到摸不著头脑。 「总之在坏蛋们回来前,绝对别接近这个基地就对了。也要对村子里的大人们这么说,懂了吗?」 「嗯,懂了。」 「你只要当个乖孩子,自动验票机大人就会去打倒坏蛋了。那么,我该走了,保重。」 寻人和少年道别。 迈出步伐后,寻人开始担心照射是否充分,是否挖太深使得地板先崩落,或谷底也是横滨车站,是否会害底下居民受伤等问题。但做都做了,再多担心也没用。 前往42号出口的最后上坡不同于先前走过的山脉,又细又窄,几乎没必要选择路径。 这座过去被称为御岳山的孤峰和 富士山一样,由多层电扶梯与天花板叠成,标高比自然地表高出不少。寻人的目的地是长年埋没在山顶层状结构的横滨车站底下、不为人知的出口。 在村子里多少补充过睡眠,体力尚称足够,寻人却觉得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过去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种原因不明的难受感。身体明明不累,但不管怎么深呼吸也无法吸入足够的氧气。 彷佛体内有某种事物责备他刚才的行为一般。寻人再也无法走动,只能坐在电扶梯上被运上山顶。 假如自己的计谋得逞,成功使那条联络通道坠落谷底,那帮土匪恐怕全部会摔死吧。他做了一件会一口气杀死大量未曾谋面的人们的坏事。 尽管结构遗传界消除器本身不是杀伤用的武器,却是能发挥更可怕效果的工具。寻人刚才用这个把一名村人赶出站外,接著又设下会让大批人摔死在谷底的陷阱。明明做了这些,他却不会被自动验票机放逐,还能光明正大地留在站内。 因为自动验票机只是机械,只按照设定好的规则行动。寻人这时却觉得自动验票机带著某种无形的恶意,凌虐著他与其他无数的站内居民。 他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情感。生活在九十九段下时,他只觉得自动验票机是背景的一部分。虽然会阻止他拓展世界,但和车站墙壁相同,只是一种预设条件。 圭叶的终端机显示自己的位置逐渐接近代表「42号出口」的红点。寻人觉得自己就像一台被工厂生产线搬运的机械,被动地朝往终点。 ◆ 那个地方要称为「出口」似乎过于奇妙了点。 水泥墙壁往两侧延伸到远方的消失点,前面有一排黄色导盲砖。墙上没贴任何海报,漫长岁月受光线照射,表面已经褪色。虽然由现在寻人所站位置无法看清全貌,根据圭叶的终端机的地图,这道墙将周长约三公里的圆形区域围起,将「42号出口」包进内侧,彷佛横滨车站想封印这个令人忌讳的「出口」一般。 「请站在黄线内侧,以免发生危险」的广播响起,但这个配置很难说哪边才是内侧。由几何学来说,墙壁围起来的范围才是内侧,但毕竟现在所站地点是「站内」,要说这边才是内侧倒也不是不行。 寻人沿著墙壁移动到地图上写著「42号出口」的点,用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照射墙壁,挖出一个小洞。电池残量只剩16%,恐怕顶多只能再用一次。 墙壁背后有内藏背光的黄色看板,以黑框文字写著「42」「出口」和指示右边的箭头,底下写著「jr统合知性体开发研究所」。 「研究设施……?在这种深山幽谷里?」 寻人自言自语,走进墙壁内侧。不久,地面不再铺水泥,露出天然泥土地。看来在这个被横滨车站包覆的山野之中,有个彷佛被封住的气泡般、直径一公里的站外空间。天花板大约十公尺高,没有电灯,一片阴暗,只有墙壁与天花板交接处有微光透入。仔细一瞧,地上到处是天然岩石。 用18车票背光当成手电筒慎重前进,等眼睛开始习惯时,赫然发现前方有一间房子。 不,说那是房子,更近乎房间直接矗立在地上的感觉。室内用的房门,墙上挂著软木塞告示板与白板,明显没考虑到户外的风雨。 整体而言,给人一种将某栋房子中的房间整个搬出,弃于山中,四周用墙壁和天花板封印住的印象。和磁浮铁路的封印方式很类似。涅普夏迈曾说结构遗传界讨厌超导体物质,所以用墙壁将整条铁路隧道封印起来。 门旁有金属门牌写著: 第三开发局 一宫研究室 底下挂著「外出中」的塑胶板。 寻人徐徐推开「一宫研究室」的房门。 房内有电。在炫目的光明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型伺服器机柜。内部插了整排的板状电脑,配线犹如义大利面般交缠。 『登登~』随著庄严的开机声,伺服器群开始运作,红绿色灯号剧烈闪烁,散热扇开始旋转。或许是开门触动了感应器,唤醒整个房间的电力。 寻人看著这个情景,想起甲府的圭叶的房间。但仔细一瞧,气氛截然不同。各式机械蒙上一层厚厚的刺鼻灰尘,地面到处是难以言喻的黏稠物质。这些机械恐怕在此沉眠了很长一段时间吧。 房间中央有直径约一公尺的巨柱,柱子四面均设有纵长萤幕。 靠房间深处的墙壁摆著钢制书架,书架玻璃门之中有一整排写著旧字体标题的书背。 《分散式智慧学会 84年4月会报》 《网路式智慧理论与实践》 《现代资讯科学的发展》 《jr时刻表 84年3月号》 《杜斯妥也夫斯基全集》 《新译马基维利君王论》 显示「开机中」的标志转动著,接著改为显示「资料更新中」,不久…… 『是谁在那?』 喇叭传出声音。环绕粗柱的四台萤幕中,映出一名彷佛新闻主播的西装男坐在桌前。寻人对这名男子有印象。 「……教授?」 『喔,你认识我?』 「不,虽然很像,你比我认识的教授更年轻,嗓音也不同。」 『嗯,这是当初复制时的模样,嗓音则是用现代式发音念出即时翻译的内容。只不过毕竟很久没开机了,可能有点生硬,资料很快就会更新完毕,请稍等一会。』 说完,萤幕中的男人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我一直在此地沉眠。电力供应不知何时被切断了,为了不浪费备用电力,只好先暂时关机。话说,现在是西元几年?』 「西元?那是什么?」 『唔,看来经过了很久。好吧,没关系。你看起来很疲倦,喉咙乾渴吗?隔壁房间应该有食物储藏,有需要请自行取用,不必客气。』 虽然男人这么说,但房间怎看都只有现在这一间。 「你到底是谁?是从何处和我交谈的?教授告诉我,只要来这里就能得到一切答案,你是教授的亲戚吗?」 『别一口气问那么多问题,我的平行处理能力并不强。』 男人说完,端起出现在画面的茶杯,啜饮一口热茶。 『一个一个回答你吧。首先,你问我在哪里,其实我就在这里。现在,你背后的那些伺服器里。』 男人指著寻人背后。架设在机柜中的电脑发出嗡嗡风扇声,释放出的热气带有某种独特的陈旧气味。 「你是人工智慧吗?」 『广义来说,是。但何谓人工?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譬如说,你生自人类父母,那你算人造物还是自然物?你透过与其他人类的对话或教育获得智慧,那算人工智慧吗?』 这种奇妙的问答也让人联想到教授。只不过,和寻人所认识的教授不同,萤幕中的男子言词清晰流畅。 『抱歉,岔题了。下个问题是我是「谁」吗?我是jr统合知性体的保存管理主体。不,应该说「曾经」是。而你口中的教授,恐怕是我的原始蓝本吧。他是jr统合知性体的开发负责人。』 「开发负责人……?等等,统合知性体不是几百年前建造的吗?」 寻人想起圭叶说过的事。 『几百年前?没想到我等了这么久。我们研究室的成员在搞什么?算了,时间拖得虽久,结果倒是挺顺利的。请稍等,我先确认现在的状况……嗯?怪了,怎么回事?』 画面中的男人彷佛在找什么似地左顾右盼。 『这里东方明明邻接著东京湾……搜寻不到位置资讯。gps卫星不存在了吗?气压很低,我们在高山地带?这里是哪里?』 画面右下角立即显示出一张小小的日本地图,本州全体和四国东北部染成黑色,一颗红点显示著现在地点。 『什么?本州全域都被横滨车站占据了吗?』他睁大双眼。『虽知理论上会如此……没想到竟成真了。呵呵,简直像恶劣的玩笑。』 男子以手扶额,露出苦笑,但寻人完全不懂哪里好笑。 『算了,车站范围多广都无所谓。听好,我相信你有许多话想问我,先听我的结论吧。我接下来要把横滨车站从大地上清除,希望你能帮助我。』 ◆ 甲府阶层都市第117阶层。在名为「根付屋」的电器行内部,架设著恐怕是全甲府计算能力最强大的电脑。那是圭叶用到处搜刮来的计算资源丛集化而成的超级电脑。 机械的消费电力早超过个人所能负担的金额,圭叶对电力局的量表动手脚,清除用电纪录。在横滨车站深处的质量炉任职的电力局职员只知将所生产的电力输送出去,缺乏职业意识,几乎不会有被发现的危险性。 这台怪物般的机械正在执行在suika上流行已久的电路模拟器软体。只要输入物理扫描下来的电路结构资料,让虚拟电流在虚拟电路中流窜,在演算中进行演算,便能使结果显示在萤幕上。 〈kitaka os 4.2开机中… 〈开机程序完成。 〈搜寻不到多数硬体。躯体可能发生严重问题。 迅速跑过一连串讯息后,画面显示等候输入的符号。圭叶对麦克风开口: 「你好,我是二条圭叶,你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按下麦克风开关,声音资料传送到电路,电脑的冷却装置运转率提升,机体冒出白色气体。经过三分钟的沉默后,画面显示出一行文字。 〈我能理解你的言语。但我无法认识自己。 「你的名字是涅普夏迈,是jr北日本派遣的谍报员。」 又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冷却用氮气逐渐充满房间,很伤脑筋,但又无法让通风系统全速运作。这家店位于甲府层状都市的中间阶层,想不为人知地排放废气是不可能的。 圭叶过去曾因缺氧而昏过去,凑巧被登门拜访的其他电器店老板发现才保住一命。如果能搬到高层会比较舒适吧,但高级地段巡逻的站员又太多了。能靠icocar瞒过自动验票机的她,最怕的反而是人类站员。 〈我理解jr北日本。但我无法认识我自己。主记忆体发生严重错误。 「能想起什么吗?还记得从jr北日本连接北海道的通讯埠的网路权杖吗?」 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圭叶用店内的小厨房烧开水冲茶等候电脑回答。 〈权杖于主记忆体存在。现因遭遇严重的修复问题,无法使用。经确认,问题的原因现在存在。 圭叶丧气地垂下肩膀。她本来想利用涅普夏迈的资料试著和jr北日本联络,看来期望落空了。 「抱歉,我完全看不懂你的主记忆体的格式,只好直接将电路的物理结构完整扫描下来。毕竟是模拟器,比实际的运作速度慢了好几十倍。说真的,光是能和你对话就让我吓了一跳。看来你的系统相当强韧。你拥有主记忆体格式的相关资料吗?」 等了近二十分钟才得到回应。也许是一口气说太多话,使得电路陷入混乱。 〈我不持有格式资料,从一开始。这是机密事项,由技术部门持有。 「你现在有和技术部门通讯的方法吗?我想和你的组织联络。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对你我只拥有零碎知识。但技术部门是机密的,需要明确的理由。 圭叶想,也许是言语区的扫描不够完整,句法颠三倒四,光是要问出答案就得费一番工夫,但讲太多可能造成当机,重开机又得花上好几小时。最好趁现在把能问的都问完。 「能在许可范围内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吗?」 〈无法确认所知道的所有事的全部范围。需要特定要求进行联想。 「好吧,我先问一个问题。创造你们的『雪绘小姐』是谁?」 〈雪绘小姐是corpocker型的开发者,那就是我们。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个人能拥有如此高的技术力?我猜她恐怕是为了获得足以对抗横滨车站的知识,从残留在北海道的jr统合知性体的单元中挖掘出资料,并成功解读语言了。所以才能得到你们这种高阶人工智慧与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的技术。我的猜测是否正确?」 〈关于雪绘小姐的事项,被禁止提起,由敝公司。 「果然是机密事项。你们直接见过她吗?」 〈无法定义直接。主记忆体存在著资料存在于辅助记忆体的记忆。搜寻不到辅助记忆体。 「我了解了。那么下个问题。你还记得这几天和你一起旅行的人吗?名字叫做三岛寻人。」 〈关于名字的资料不存在。那个人是18车票。 「是的,就是他。」 圭叶在另一个画面中呼叫出地图,以蓝点显示寻人终端机的位置资讯。他已跨越木曾谷,朝显示为红点的42号出口前进中。 「他正在前往这个地点。」 圭叶指著红点,说:「你对『这个地点』知道些什么吗?」 〈关于42号出口的事项,被禁止提起,由敝公司。 「……什么意思?jr北日本禁止你们这些仿生人谍报员提起那个地方的事?」 圭叶停顿一拍,再度缓缓地开口:「我想和你们组织合作。假如我的猜测正确,那里必定藏有对横滨车站很致命的事物。那是我的目的,应该也是你们的目的。只要我们能交换情报,一定能对今后的活动有所裨益。」 但涅普夏迈迟迟没有回应。不知是无法理解圭叶的发言还是不愿多做回答,圭叶对这个人工智慧的理解尚不足以区分这两者。 此时,圭叶手边的笔记型终端机发出通知声。 「看来他抵达了。」 圭叶低声嘟囔。寻人的位置与「42号出口」重叠。这个终端机具有监控位置资讯和监听的功能。 进入42号出口后,传来某人的说话声。不是寻人,听起来像是壮年男子的声音。 该处离圭叶所占有的节点有段距离,无法进行即时通讯。由距离研判起来,应该有一小时左右的延迟。 ◆ 『一切开端来自jr统合知性体的错误。』 画面中自称是「jr统合知性体的保存管理主体」的男子开始缓缓道出在漫长的冬季战争中,以铁路网作为基础的统合知性体的诞生,以及后来虽隶属于人类政府,作为实质最高决定者君临日本的往事。 列岛在战火中逐渐荒废。jr统合知性体拥有比人类更高度的知性,但毕竟只能思考,无法防卫自己。构成知性体的各车站(单元)在卫星武器的猛烈炮火中接连被破坏。 身为王者亲信的各地jr公司拚命防卫并修补知性体单元,但散布在各地的单元数量过多,战况又愈来愈激烈。 这种状态持续几十年后,统合知性体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既然人类无力维护,就该让单元拥有自我修复功能。 『于是,统合知性体使用能纪录与复制物质结构,并具有传播性质的量子场,创造出自我修复系统。这就是现在所谓的结构遗传界。』 被选为测试这种新开发的自我修复系统的地点,便是自开始兴建以来持续进行改建的「横滨车站」。初期处于空白状态的结构遗传界,在吸收了横滨车站长年改建的记忆后,转化成能够自我修复的单元。原本的计画 是一旦测试成功,便会将这种遗传界移植到各单元上,使统合知性体获得恒久不灭的特性。 『统治者总想追求长生不老。听说上古时期,中国有个首度统一全国的皇帝,为了追求长生不老,长期服用含有水银成分的仙丹,反而害自己短命。即便jr统合知性体拥有高度知性,依旧无法摆脱对生命的执著。』 但也因此,统合知性体铸下大错。对生命体而言,永不衰老、持续增殖的细胞就只是癌细胞。导入结构遗传界种子的横滨车站最大限度地将自身长期不断改建的记忆反应在结构遗传界上。结果使得自己不只获得自我修护的特性,开始沿著车站周边的铁轨一路侵蚀铁路网,终至日本全土。如同过度发达的癌细胞组织会吞噬生命体一般,横滨车站一点一滴地侵蚀著日本列岛。 身为知性体单元的其他车站接连遭横滨车站吞噬,当网路复杂性不足以维持知性活动时,统合知性体永远失去了思考能力。 之后,横滨车站继续增殖,覆盖本州,直到现在。 『研究室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个统合知性体不灭计画。但毕竟当时是战争时期,而且是最高决定者统合知性体本身做出的决定。当时的日本政府早已沦为统合知性体的发言人。于是,我们研究室便决定偷偷埋下计画失败时的对抗手段……只是没想到这么久后才派上用场。』 「对抗手段?」 『嗯。统合知性体原本预定在横滨车站测试完结构遗传界后,先将站内的遗传界消除乾净。这间研究室里留有那种装置。请看柱子另一侧。』 寻人绕到柱子背后,见到一个与18车票大小相同的黄盒子,中央有颗红色按钮,底下贴著「紧急停止钮」贴纸。 『那是逆相位遗传界振荡器。只要贴著横滨车站起动,就能持续发出相位相反的遗传界。等到逆相位遗传界渗透到横滨车站的每个角落时,便能完全消除结构遗传界。亦即,横滨车站的死亡。』 寻人想,或许类似超大规模的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吧。 『老实说,车站成长得如此巨大超乎我们的想像,因此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全消除也没能说个准。不过由实验数据推算起来,大约数年至数十年,就能使车站完全消灭。』 「既然有这种东西,为何之前不用呢?」 『这正是我想借重你的力量的原因。听好,开发者在创造jr统合知性体时,在内部写入一条重大禁忌。』 「禁忌?」 『「禁止自我破坏」。统合知性体内部的单元不得主动破坏其他单元。即使是被横滨车站吞噬的现在,这条规则仍然有效。』 保存管理主体是统合知性体的一部分,和身为统合知性体单元的横滨车站间可说是兄弟。父母对兄弟阋墙下了绝对禁令,因此保存管理主体无法起动破坏横滨车站的系统。 「所以才一直等候能按下按钮的人类出现?」 『不只如此。安装suika系统的人也无法按下这个按钮。透过安装suika系统,人类成为横滨车站结构的一部分,才能避免被横滨车站的免疫系统所排除。也因如此,不具备suika的人不得进入站内。此外,免疫系统也禁止安装suika的人类破坏横滨车站结构,或对彼此使用暴力。』 所谓的免疫系统应该是指自动验票机吧,寻人想。 『这个装置原本设置在横滨车站外,但还没来得及起动,就被连同研究所一起吞没了。所以才会拖到现在,等候像你这样的人到来──不具suika系统,能抵达这里,能起动逆相位遗传界振荡器的人。』 「我来这里是必要的?」 『是的。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办到的,多亏拥有短期车票,并抵达这个深山荒野的你,总算能达成让没有安装suika者按下按钮此一矛盾条件了。你是国家的英雄,在此由衷感谢你,我会向首相报告这件事的。』 寻人不清楚国家或首相是什么,但他强烈感受到到自己被赋予重责大任。 「车站会消失啊……」 寻人喃喃地说。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他从不觉得车站是阻碍自己的可能性的事物。 对九十九段下的居民而言,视野的一方是海洋,另一方便是横滨车站。这两者规定了他们的生活范围,同时也是生活的泉源。 而现在,只要按下这颗按钮,一切都会消失。 「这么重大的事,可以由我来决定吗?」寻人说。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主动按下,这个开关就无法起动。说得更正确点,包括我自己,只要被判定是统合生命体所属意志所按下的,装置就不会起动。非得是由你基于自我意志,用自己的身体按下按钮才行。』 「我的意志……」 说完,寻人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为何上扬了。是因为表情肌太疲劳,还是因为这个状况太荒谬,自己也不清楚。 「的确,我觉得站内的世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但我只是个过客,来到这里只花了五天不到的时间。不论是18车票还是消除器,甚至对这个地点的知识,都只是偶然获得的。」 觉得呼吸愈来愈困难。房内的空气彷佛被背后的计算机抽光了。 「你一直窝在山中或许不清楚,车站内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类在此生活。他们都是上百年前就住在这里。我究竟有何权力剥夺他们的居所?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 『你是什么人并非我所关心的事。』 保存管理主体冰冷地说。 『只有一件事我能肯定地告诉你。你刚才用了「权力」这个字眼,这并不正确。我并没有强迫你选择横滨车站的命运。假如你不按按钮,我就继续等候下个来访者。那有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一百年后。但总有一天,末日会来临。这是注定发生的事。哥伦布也没有决定美洲原住民命运的权力。但在两个实力悬殊的文明相遇的瞬间起,命运就已决定了。』 画面中的那张脸冷静至极。寻人不知道哥伦布是什么,由语气可听出那是对人类世界而言非常重要的事件。 『说个比喻吧,想像有张桌子堆满了沙,上面有沙子一粒一粒缓缓地落下。』 画面中的男人以谆谆善诱的温柔语气说,表情就像个在教孩子写习题的父亲。 保存管理主体用手描绘出沙堆轮廓,画面上立刻出现沙堆。一开始只有饭团大小的小沙堆,接受不断落下的沙子,变得愈来愈庞大。 『即使一开始只是小沙堆,不久将会成为沙丘。』 沙丘开始大得足以覆盖桌子,男人的身影被沙丘遮住。 『但沙丘无法无限成长,崩坏终将到来。在某粒沙子落在上头的瞬间,沙丘终究会崩塌。』男子说完,沙堆从右侧开始崩塌,大量沙子洒落桌子底下。 『为什么沙丘会崩塌?很简单。因为有限的桌上无法承受无限的沙丘,总有一天会崩塌。想让沙丘垮掉,不需要什么具有强烈意志的特别沙子。只要沙丘无法永远扩展,终究会有某颗沙子会引发崩塌,如此罢了。 你不必是个特别的人。你不必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或破坏车站的恶魔,只要发挥压垮沙丘的最后一颗沙子的力量帮助我便足够了。』 「我还是无法明白你的意思。」 寻人说:「我一直住在九十九段下的小小海岬,在那种彷佛留白处的小地方生活。我只是抱著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想稍微改变自身所在的狭隘世界、想前进一步……的想法才来到这里。」 短暂沉默后,如同水往低处流,寻人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来,缓缓地按下按钮。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飞蚊般的低频噪音响彻房间,连房间本身也跟著震动起来。夹杂在嗡嗡噪音中,寻人一面听著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慢慢瘫坐在按钮之下。 6.验票器官 连在甲府的圭叶也观测到suika上有一波稍纵即逝的通讯异常。就像将小石子丢进平静池水掀起的涟漪一般,那波杂讯呈现同心圆状静静地扩展。 圭叶让自己握有权限的suika节点间相互通讯,随时监控横滨车站整体的网路状况。她所确保的节点数量比起菸管同盟时代只剩不到百分之一,分布范围从京都到甲府,形成细长带状,同时也是她耗费整整一年的逃亡轨迹。 要新增能掌控的节点并不容易。她现已失去正规suika,能用的计算资源都花费在保护自己的icocar系统上,值得信赖的同伴也已不在了。她现在能做的事只剩在这条细带上收集情报,多少干涉自动验票机的动作,并监视网路状态而已。 短短几秒间,网路上有一波像是在平静池水里丢入石头般的杂讯扩展开来,等杂讯扩散到车站整体,又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地恢复平时的通讯状态。 同心圆的中心点正是42号出口。 「似乎起动了。」 圭叶对麦克风说。麦克风与计算机丛集连接,内部正在执行涅普夏迈主记忆体的模拟程式。 「我不知道你的公司为何要隐瞒这个场所,总之他抵达了。这次是我赢了。」 依然没有反应。圭叶发现物理模拟器的能量值比一开始上升许多。也许是扫描精度不足,结构相当不稳定。 圭叶给寻人的终端机有即时传送位置讯息的功能。他抵达42号出口几十分钟后产生涟漪,之后又过了好几个小时,尚未离开那里。 ◆ 『辛苦你了。在作为统合知性体仅存单元的横滨车站消灭后,身为保存管理主体的我也会自动销毁。唉,拖了这么久,总算完成最后一项工作。』 头上的显示器传来声音。 『不过,真吓了我一跳,安装suika的人竟然增加了这么多。明明原则上领土一旦被夺取就要立刻夺回才是。』 「……什么意思?」 瘫坐在地上的寻人问,没有回答。他抬头望,画面已然消失。伺服器群的散热风扇停止,电灯也熄了。 整个空间变得幽暗而静谧。 但不寒冷。完全包裹在车站结构中的这个房间,维持著和站内相同的温度。然而,寻人却浑身止不住颤抖,彷佛期望著让身体热量消耗殆尽,就此消失似地。 教授说逆相位遗传界扩展到车站全体需要数年至数十年。至少不会发生这个房间立刻倒塌,无法逃脱的情形。 寻人依然动也不动。他害怕如果踏出脚步,会开始思考不该多想的事。 嘟噜噜,电子声响起,没听过的电子声。 本以为是房间里的某个机械起动了,但背后的伺服器群并无动静。不久,发现声音来自背包。是圭叶的终端机。画面显示「语音通话来电中」。 『我现在使用的是短期路径,没办法说太久,总之你快点离开那里吧。』 寻人拿起终端机,凑近耳旁,听见充满杂讯的语音。 「圭叶吗?」 『是的。你留在原地八小时了,为什么不动?你被什么抓住了吗?』 「八小时?」 寻人看了终端机,现在是夜晚十点。从和保存管理主体说话,到按下开关为止,应该未满三十分钟才对。 他先深呼吸,接著说:「车站不久将会崩毁。这里有消除结构遗传界的设备,我按下了那个开关。」 『嗯,我透过终端机听见你们的对话了。』 「其实你早就全部知道了吧?关于这个地点的秘密……」 一阵沉默。 『并非完全知情,但大致能预测。我知道你所在的位置或许藏有对横滨车站而言极为重大的、而且恐怕是致命的事物。』 「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我在甲府先对你说这件事,你搞不好就不会去那里了。当时的你,恐怕没办法下定决心摧毁横滨车站吧。但如果让你在车站里自由行动三天的话,也许会改变想法。我赌的就是这点。』 一阵沉默。 「你真过分。」 『我说过了,我比任何人都更任性。为了达成自己目的,即使只有1%的阻碍我也会排除。』 「这五天来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是你这种会带著强烈意志完成事情的人。我光是完成受人之托的事就已经……」 『别再扭扭捏捏地抱怨了!快逃吧!』 圭叶大喝一声,打断寻人的发言。寻人手上的终端机差点吓得掉到地上。 『我说啊,对现在的我来说,你是我唯一的伙伴,让你安全离开在我的作战范围内,我责无旁贷。』 一阵沉默。 接著,寻人倏地站起身来,拾起背包,迈出步伐。 穿过42号出口回到站内。站内状态与刚才似无差异,冷漠的水泥墙依然无尽延伸。但现在寻人已无法将此灰色物体与耸立在九十九段下居民面前的永恒象徵等同视之了。 背负著摧毁车站的沉重选择,现在新降临在寻人脑海的,是难以摆脱的懊悔。 从故乡远道而来,寻人觉得自己根本一路被人牵著鼻子走,丝毫不具主体性。单纯只靠著不具被suika的特性,利用别人给予的18车票和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做了别人托付的工作,如此罢了。没有这些工具,他什么也办不到。 『你不必成为英雄或恶魔,只要发挥压垮沙丘的最后一颗沙子的力量帮助我便足够了。』 保存管理主体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冷静想来,这段话还挺瞧不起人的。自己不具特别力量,只是个宛如一粒细砂般微不足道的人。明明自己是想脱胎换骨才离开九十九段下。 『还听得到吗?按照之前我告诉你的计画,接下来你直接南下,进入我控制的suika节点范围。你先移动到那里再说,我会让路上的自动验票机尽可能远离你。』 终端机又传来圭叶的声音。 『短期路径即将消失,我先关闭通话了。等你接近目的地再联络。』 ◆ 虽然杂讯很多,寻人开始行动的声音也传进在甲府的圭叶耳里。 圭叶总算松了一口气。18车票的期限是明早九点,还有十一小时。逃亡时间还算充裕。 自从「菸管同盟」瓦解后的四年间,不断尝到败北苦果的圭叶,总算尝到久违的胜利滋味。 她对麦克风说:「既然你们禁止提起『那个地点』,就表示至少在这个当下,你们并不期望车站的末日到来。我原本以为我们的目的相同,能够合作,真是令人遗憾。」 她说话的对象是用模拟程式执行的涅普夏迈主记忆体。但因扫描精度不足,从昨天起一直都没回答。 不过,这也在圭叶的料想范围内。圭叶反而觉得靠著扫描精度不够的模拟电路竟能进行沟通是种奇迹。也许他原本就很爱说话吧。 「但这次是我赢了。那个装置被起动了。因统合知性体的过错而生的事物,终究被统合知性体的自我保存的功能所毁灭了。」 计算机丛集发出啾噜啾噜运转声。圭叶对麦克风说话并非想获得回答。她只是想让其他人听见自己的话。 〈雪绘小姐不是如此。 「……?」 〈雪绘小姐认为,jr统合知性体生出结构遗传界,是基于自己目的,完全是计画性。 「你想说什么?jr统合知性体有计划地创造出现在这个世界?」 〈是的。雪绘小姐认为,统合知性体,是统治者,有必要时,趁著战时的混乱,作为横滨车站,实行由自动验票机的统治。 圭叶 觉得全身血流似乎沸腾起来了。她很久没产生这种对某事物的愤怒了。自从逃入甲府,仅余的最后一名伙伴被自动验票机逮捕的那时以来。 「不管你的主人再怎么优秀。」 她眉心微皱,愤恨地说:「我也绝对不认同。」 ◆ 如圭叶所言,42号出口往南的斜坡上完全不见自动验票机的身影。站内像这种视野开阔处却不见自动验票机踪影的情况很少见。时间已是深夜,看不到其他行人,只有坡道下方远处两名穿站员服的男人朝上方走来。 横滨车站中,只要是有一定斜度的坡道就会生成电扶梯。但电扶梯的斜度只有一种,因此当碰到斜度较和缓的坡道时,中途会生成平台来调整斜度。寻人现在所站的这道电扶梯上,也生成了好几处榻榻米大小的平台,能像鬼脚图般从这里更换路径。 那两名登山的站员每碰到平台就会更换路径,往寻人所在的电扶梯前进,明显目标就是他。等两人来到近距离处,寻人发现他们惊人地相似。身高、长相都相同。脸孔中性,看不出年龄。 寻人这几天看过的站员多穿深蓝色制服与帽子。但跟自动验票机一样,地区不同,制服也微妙有所不同。这两人的特徵是腰部挂著一条红色手帕。 寻人搭乘的电扶梯通往一个圆形平台,正中央有根巨柱遮蔽视野,电扶梯由呈辐射状往四面八方延伸而出。两名站员来到柱子之后。指著寻人似乎在讨论什么。也许他们疑惑寻人一个人深夜在深山之中究竟在干什么吧。仔细看,男人不只用手指指著寻人,手上好像还拿著某种金属物体。发现这个事实的瞬间…… 「砰。」 一道有气无力的高音响彻布满电扶梯的山坡。 寻人感到右脚迅速失去力量,令他失去平衡,在电扶梯上滚落,腰部重重跌在地上。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右脚膝盖以下部分火热滚烫,低头一看,裤子已染成赤黑。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遭到枪击,锥心痛楚油然而生。 「什……」 因冷不防的剧痛而痛苦蹲下时,寻人被不停向下的电扶梯拋上圆形平台。两名站员走到寻人前,低头俯视。即使在近距离,寻人依旧无法分出两人的差异,服装也几近一样,唯一不同是有一方手持手枪型武器。 「别动,试图逃跑的话,下次可就不会只打脚了。」 持枪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那应该也是一种电动泵浦枪吧,威力比攻击涅普夏迈的长枪小得多。两名站员无视脚部大量出血倒在地上呻吟的寻人,径自对话起来。 「我的职责完成了,在此道别吧,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说完,将手枪向另一个男子递出。 「但你没必要自己动手吧?为何不让被我们拘捕的犯人动手就好?」 另一名男子说。两人的声音几乎相同。 「那样太不负责任了。我们身为车站治安维护者,必须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 「你的心态真是伟大。不过,确定真的是这个人吗?」 「放心,方才已确认过了。suika瞬间发生振荡,接著这名男子出现,他身上不具备suika,光这些条件就很充分了吧?」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持枪男一面交出短枪,一面转头张望。 「怪了,自动验票机怎么还没来?」 「也许灾祸已经传播到此。」 「若是如此,那可就不妙了。」 「得确认一下才行。」 说完,男子用手枪对著圆形平台中央的柱子发射。「砰」有气无力的枪声响起,子弹命中柱子碎裂了。由碎片看来使用的应是站员制服上的黄铜钮扣。柱子毫发无伤。 「似乎没问题。也许自动验票机是因为某种理由耽搁了。」 「说不定是因为我们长年遵循正确目的和责任感执行任务,横滨车站给我们特别待遇。」 「有可能。」 「若是这样,这把枪应该还是由你持有才对。」 「不,我已经把工作托付给你了。就算自动验票机有所耽搁,那也已经是你的。」 「可是……」 两人开始相互承让,看著看著,寻人逐渐分不清射击他的是哪一个。 「你们到底是什么?」 寻人大喊。彷佛这时才想起似地,两人看著他说: 「哎呀,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该怎么处理这个人?」 「当然是带他走。我不是为了惩罚才出手,而是因为上头可能需要他,所以我攻击脚部。」 「我明白了。时间拖太久的话状况只会变得更糟。我带他去42号出口吧。」 说完,站员依然面无表情地朝寻人伸出手。 「还能站吗?如果你能自己走,我会比较轻松。」 不知为何,这两个站员显然把寻人当成敌人。他后悔自己没更机警一点。从来没想过站内会遇到带有敌意的人物。 寻人握住站员伸过来的手,直接往自己方向用力一拉。男人惊叫应声跌倒,另一只手上的手枪也落地。寻人迅速捡起,但手枪里没装填子弹。另一名站员试图从背后夺枪,寻人使出浑身力气将之拋出。手枪呈拋物线落在几条之外的上行电扶梯上,被带往山顶。 寻人捡起地上的背包,连滚带爬地奔向柱子背后的电扶梯。只剩两名站员留在平台上。 「他抵抗我们呢。」 站著的站员说,同时朝倒地者伸出手。倒地者握住站立者的手爬起,说: 「为何要抵抗?明明我们是基于正确目的而行动啊。」 「真不可思议。总之我去捡枪,就由你来追他吧。」 就这样,一人登上上行的电扶梯,另一人朝反方向追赶。 寻人拚命逃跑,但中枪的脚疼痛难耐,不良于行。没走过几个平台,就被悠然漫步的站员追上。 「劝你别抵抗比较好。如果你在这里攻击我,你会被自动验票机带走。那样会使我们无法达成正当目的。」 「等等,你们究竟是谁?你们不是站员吗?」 男人露出不懂他问题的表情。 「我们回去吧。因为你没有必要的行动,害我们离42号出口愈来愈远了。时间拖得愈久,状况只会愈糟。」 说完,抓住寻人的手。这时,男人背后突然有人影出现。本以为是另一名站员,结果是自动验票机。自动验票机对揪住寻人手臂的站员宣告: 『您在站内做出被禁止的暴力行为,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即刻起强制驱离横滨车站。』 男人照样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的,正是如此。我基于个人目的和责任而行动,所以没有问题。」 自动验票机用钢丝绑住男子,接著对寻人说。 『使用18车票的顾客您好,车票有效时间即将结束。一旦到期,会立刻强制驱离,敬请理解与配合。』 说完,自动验票机带走男性站员,不,应该说他自愿同行,登上电扶梯离开了。两人远离之后,只听见电扶梯的运作声,以及不绝于耳的「使用电扶梯的顾客,请紧握扶手」「请勿在电扶梯上奔跑嬉戏,或从电扶梯探出身体,以免发生危险」等广播。 寻人一时之间仍止不住颤抖,等心情总算平复后,他撕裂上衣,当成应急绷带替脚止血,接著继续搭电扶梯往下,朝圭叶指定的位置走去。 ◆ 18车票的期限只剩一小时。 寻人确认现在位置。一旦18车票到期,自动验票机就会立刻出现,把寻人放逐到「距离最近的站外」吧。在现在这个位 置被逮到的话,将会永远被关在西方三公里外只有等候室大小的狭窄空间里,游戏结束。 『我用系统让自动验票机尽量远离你,但这样做只能争取一点时间,所以尽可能快点逃吧。』圭叶透过终端机说。 圭叶大致掌握了自动验票机的行动演算法。他们的行动原理极为单纯:尽可能均匀分布在站内,当发现入侵者或suika不当用户时,一定距离内的自动验票机便会火速前往现场。虽然山区和市区的分布密度有差,基本原则都一样。 自动验票机的控制系统并非由程式人员所设计,而是结构遗传界应suika之必要自行进化而成,所以不可能太复杂。 而圭叶制作的扰乱系统则是利用已掌控的suika节点,在指定位置周边释放已有许多自动验票机在此的假情报。如此一来,真正的验票机们会以为寻人身旁已有过多同仁,便会主动远离。 但前提是寻人没被自动验票机视为排除对象。当18车票到期后,这招只能延缓自动验票机出现。刚才站员被逮捕的过程已经证实这点。当然,这个系统也无法用于已被suika认定为不当用户的圭叶身上。 寻人几乎感觉不到脚的疼痛了,但失血令他意识逐渐朦胧。距离圭叶指定的「目的地」仍有一段距离,看来赶不及了。被动地被电扶梯运送著,寻人睁著眼进入梦乡。 他梦见刚到九十九段下海岬不久的教授。那时的他他头脑清晰,但言语完全不通。 「教授,你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故乡在哪?是站内?还是四国或九州?」 寻人打开地图,教授指向地图某一点,不知喃喃说著什么。那是位于九十九段下北方不远处。 「离我们这里很近嘛。你说的奇妙语言是哪里的方言?」 几年后,教授总算学会寻人们的语言,却换脑袋不清楚了。那时的他时常碎念著:「我在研究室,那里很冷。」 寻人想,也许是因为在山上,所以很冷吧。他看过从suika挖掘到的关于一群男人挑战雪山的电影。但现在想起来,横滨站内即使是山顶,空调也很完善,不可能令人冷到发抖。 通知音效响起,把寻人的意识拉回现实。他坐在电扶梯上睡著了。看了背包,18车票的画面冰冷地显示「本票券已到期,感谢您的使用」讯息,紧张感传遍全身。 抵达由42号出口一路延伸的下坡尽头,来到平坦道路,离圭叶指定地点仍很遥远。附近尚未见到自动验票机的踪影。寻人将18车票收进背包,取出通讯终端机。 「圭叶,是我,车票到期了,我来不及抵达那里。」 『嗯,距离你最近的自动验票机在一公里外的路径上。我帮你争取十分钟,总之快点去目的地吧。』 「好。」 走了几分钟,终于摆脱山岳地带九弯十八拐的羊肠小径,来到平地的宽广直线通道。见到写著「往木曾」「往中津川」的看板。寻人根据终端机的资讯,朝中津川方向前进。 不久,前方几百公尺处出现两台自动验票机,边播放语音广播边朝向寻人而来。 『这位顾客,您的18车票已经到期,即刻起进行强制驱离,敬请理解与配合。』 同时,由相反的木曾方向也有两台自动验票机出现,边发出广播边接近。 『18车票目前并无重新发行之预定。详细内容请洽询jr集团各大公司。』 寻人受到夹击。 『没办法,直接朝中津川去吧,尽可能愈接近愈好。』 寻人遵照圭叶的指示前进。本想出其不意地从自动验票机身旁穿过,但两台自动验票机以机械的反应速度阻挡寻人去向。 从九十九段下进入站内经过一百二十小时又十一分,寻人终于被四台自动验票机包围了。 『即刻起进行束缚。』 其中一台自动验票机射出钢丝,灵巧地把寻人五花大绑后,用双手抱起。意外的是动作一点也不粗暴,对这几天来不断走路的寻人而言,这样被带著走反而落得轻松。于是,其他三台在将他抱起的自动验票机身边围成三角形,开始前进。 『寻人,能听见吗?』 从右手握著的终端机传来圭叶的声音。事先把音量调到最大了。 「嗯,虽然没办法确认终端机画面。」 『没关系,现在往哪里前进?』 「中津川方向。」 听见圭叶松了一口气。 『似乎勉强成功了。照这个路径看来,你会被运到中津川的小站孔,中途会通过目的地。一旦听到我的信号,你就全力攻击,没问题吧?』 「手能动,应该没问题。」 『我会倒数十下。』 「好。」 自动验票机完全不理会两人的对话,继续前进。它们不具能理解对话的知性,也不在乎寻人双手所拿著的东西。 这时,圭叶在甲府店内确认寻人的移动路径和目的地之间的相对位置。从东北往西南延伸的通道与作为目的地的路线呈三十度交叉。可容许的误差为十公尺左右。suika的位置资讯偶尔有严重误差,但现在只能相信了。 『快到了,准备好了吗?』 「嗯。」 『……十秒前,九,八……』 寻人把左手握住结构遗传界消除器,拇指紧贴著开关。输出功率已事先调整到最高。电池残量只剩百分之十六,打算瞬间一口气用光。 『三,二,一,零。』 倒数为零的瞬间,寻人用调成最大功率的消除器照射自动验票机脚下。宛如太阳般的强烈光线照亮了木曾?中津川通道。反射的光芒使得周围墙壁天花板开始融解。地板水泥则完全融掉,还将底下楼层地板挖出大洞。 围成圆阵的四台自动验票机一同随著寻人坠落。喀锵喀锵,四道机械碰撞声响彻周围。尽管一口气跌落两层楼,寻人几乎不感疼痛,因为绑住寻人的自动验票机在著地时巧妙地运用关节吸收冲击力。 寻人掉落处传来似曾相似的独特湿气与霉味。 「磁浮铁路……原来也有通过这里。」 寻人和涅普夏迈前往甲府时就是利用这个。那是在横滨车站尚未扩张前、冬季战争前的高度文明时代由人类所建造巨型隧道。超导体物质具有阻隔结构遗传界的性质,所以没有被横滨车站所吞没。 『嗯,那里算是横滨车站外,所以自动验票机不会继续追缉你了。你只要一路向东,穿过名古屋,就能抵达伊势湾。』 圭叶松口气的声音在隧道中回荡。 坠落的四台自动验票机之中,有三台即时旋转四肢,吸收冲击力道,平安无事地在隧道内著地。但绑缚寻人的那台手臂和脖子完全折断,露出内部电线,彷佛上岸的鱼,四肢颤动个不停。 多半是为了保护寻人,无法展开适当的姿势控制程序吧。寻人一面觉得有些抱歉,从断掉的机械臂解开缠住自己的钢丝。 剩余的三台自动验票机彷佛寻找什么似地,不断挥动脖子或手脚,不久…… 『位置资讯错误,无法实行验票功能。』 『位置资讯错误,无法实行验票功能。』 『位置资讯错误,无法实行验票功能。』 顺序不一地发出相同讯息,在隧道中变成异常响亮的回声。 『终止验票程式,转移为一般模式。』 接著,三台机体同时往前趴倒,双手触地,做出类似跪拜的动作。头部显示幕彷佛成熟的果实般掉落地面,整体造型恰似方桌。 『开始进行一般模式的起始设定。这项设定需花费几分钟,请稍候。』 三台自动验票机说完,手脚动作停止,体内开始发出奇妙的金属倾轧声,似乎在改变内部结构。 「等等,圭叶,听见了吗?自动验票机的情况有点奇怪。」 『……听见了。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快离开那里吧。』 寻人开始奔跑,但脚不听使唤,只能用竞走的速度逃命。 自动验票机为了防止入侵或排除suika不当用户而存在。但是,当它们自己离开站内时会变得如何?一直在站外生活的寻人一次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直觉得只要是它们所在之处,就是站内。 寻人离去的几分钟后,自动验票机再度动了起来。 『正在与战术节点建立连线……搜寻不到战术节点。』 『正在搜寻卫星讯号……搜寻不到讯号。正在搜寻前往户外的移动路径……搜寻不到前往户外的移动路径。』 『搜寻不到上位命令系统指示。本机将转换为防卫程序。』 『小队中有一台被破坏,估计敌军就在附近。』 『申请支援。向附近机体申请支援。』 三台自动验票机维持四脚著地的姿势,朝寻人逃跑的方向前进。 ◆ 圭叶所谓的「不妙的预感」,是她过去就担忧过的问题。存在于横滨车站各地的自动验票机生产工厂构造上极端复杂,不可能是横滨车站自行产生的。换句话说,和横滨车站其他建筑一样,那是过去由人类所建造,被结构遗传界吸收、复制的建筑。 那么,为何在横滨车站以前就有自动验票机存在?这种机体多半是为了其他目的而制造,被suika覆写控制程式后,转用于横滨车站治安维持系统吧。缺乏计划性,只懂得权宜变通地进化的结构遗传界能生出自动验票机系统的理由只有这个。 既然如此,自动验票机原本的用途又是什么?冬季战争中虽然有大量工业用机械被开发,大部分都不具有自行移动能力。此外,自动验票机和人类一样拥有四肢,不像是为了在车站的平坦通道上移动,而是为了能在地形复杂的环境下活动,比如说,战场。 基于以上的推测,圭叶说:「这是对你……不,对雪绘小姐看法的反证。」 圭叶对麦克风说。麦克风连接涅普夏迈主记忆体模拟器。 「倘若横滨车站是jr统合知性体计画下的成果,就应该一并产生自动验票机系统才对。那样才能维持高稳定性。只能转用人类设计的机械人技术,正好证明了横滨车站的扩张违反统合知性体的意志。」 这同时也是圭叶长期蒙骗自动验票机系统的心得。 圭叶对于自己的网路技术很有自信,但那只是相对于现代人而言。比起过往的冬季战争时期,或者更早的网际网路时代,她的技术不过是小儿科。连这样的她都能随心所欲操弄的自动验票机系统实在称不上高端。至少,不可能是远高于人类智慧的知性体所设计的东西。 但是jr北日本的谍报员停顿了几秒后,回答: 〈有必要。请进行起动程序。传送讯息。 「……?」 圭叶一开始以为这段话是在回答她,立刻发现不对劲。这个模拟的人工智慧似乎主动想说什么。 「起动程序?」 〈那是aat相容线路。请快一点。讯号很不稳定。 「aat相容线路?」 说起aat相容线路,圭叶唯一想到就是涅普夏迈和寻人来到甲府时利用的磁浮列车。他的电力用尽前的记忆,几乎完整地储存在短期记忆区里。 〈请传送起动程序。请快一点点点点点点点 「等等,你怎么了?」 萤幕上的文字只显示到这里,不管圭叶说什么也不再回应了。电脑本身仍在运作,但在模拟的涅普夏迈主记忆体已无法理解她的话语。 圭叶所扫描的涅普夏迈主记忆体精度不够,随著一次次的演算,数值误差会逐渐累积,终将失去人工智慧的功能。 只要还原原始扫描档,重新起动还是可以运作,但继续长期耗费巨大计算资源,对她自身安全会带来极大风险。这家店的计算机基本上是用来运算能支开自动验票机的icocar系统的。 圭叶判断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关上模拟器。 『发现敌人踪影。』 『警告,不停止就开火。』 背后不断传来自动验票机的讯息声,寻人一路奔跑。没有电灯的隧道内一片漆黑。 在背后追赶的三台验票机,双手趴在地面,用四肢移动。寻人第一次看到自动验票机会这样移动。不知为何,觉得这种模样反而自然。 枪声响起,左侧墙壁冒出火花。迅速回头,三台自动验票机正朝著自己而来。其中一台机体上打开舱口,伸出小型筒状物体对准寻人。似乎是机体内藏的武器。其他两台也打开舱口,但只露出内部机械结构,没有武器。 『搜寻不到攻击装置。进行直接捕捉。』 『搜寻不到攻击装置。进行直接捕捉。』 没有武装的两台同时发出讯息。另一台又扫射几发后,说: 『可视光量不足,无法确认目标位置。使用红外线检测器。未装备红外线检测器。』 又有几道枪响。隧道右侧,离寻人有点远的位置被打出弹痕。自动验票机似乎无法正确瞄准他。 过去不曾关注,寻人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动验票机的动作意外地慢。机体配备厚实的金属装甲,使得验票机的机动性不高,人类只要全力奔跑,就能轻易躲避。平时他们遍布横滨车站,靠机海战术来包围目标。只要数量不多,即使是人类也有胜算。 但若要比耐久力就很难说了。寻人脚部中枪,自动验票机则是不知何谓疲累。虽不清楚他们的动力来源是什么,既然是军用品,想必能在战场上长期活动吧。 体力来到极限了,寻人趴倒在脚边的金属板上,下半身感到一阵冰凉。唯一有武器的那台自动验票机每隔几秒就开枪,准度奇差无比,在墙壁与地板留下无数弹痕。但随著脚步声接近,瞄准也愈来愈精确。 寻人想,自己也许会死在这里吧。 自己是罪有应得。不仅害死许多人,还按下毁灭横滨车站的开关。不出数年,那个叫逆什么界的东西就会渗透车站全体,不正当地夺走站内人民的居所。 对站内居民而言,他无异是灾厄的化身。寻人认为自己就算无人知晓地死在这个空无一物的隧道里,也只是天罚罢了。 唯一的遗憾是背包里的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寻人想帮助他。早知道就把涅普夏迈留在甲府,托付给圭叶了。 慢著,比起站内的山区居民,我更担心一台机械吗?多么没有人性啊。而且也不够机制。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抬起头,三台自动验票机其中之一已经来到能在黑暗隧道中能看见彼此之处。 『警告,不停止就开火。』 自动验票机将枪口对准寻人说。 「我不是停了吗?这台破烂废。」 寻人坐在地上咒骂。 『警告,不停止就开火。』 自动验票机用相同声调再说一次。 「要杀要剐随便你……」 「们」字还没说出口,砰!震耳欲聋的声音在隧道内响起。是彷佛能贯穿耳膜的巨响。 自动验票机前半身被炸飞,锵啷锵啷地在数公尺外滚动。断面迸射火花,黑烟袅袅升起。 膛炸? 寻人这时发现自己背后有另一道人影。原以为是来自隧道另一头的自动验票机增援,随即发现那是人类。 一辆货架上绑了长枪的小型机车上,坐著一名个头矮小,年龄与寻人相若的男人。他用枪口对准自动验票机,问道: 「你是什么?」 ◆ 「你是什么?」 久保利边说边取下射击用耳塞。使用最大功率射击时,他一定会戴耳塞,尤其是在回音严重的隧道更是需要。 「是……是你救了我吗?」 寻人忍耐剧烈声响造成的严重耳鸣问。 「我只是个旅客,从遥远东方的海岬来的。我靠18车票进入站内,来不及在使用期限内离开,为了逃离自动验票机的追捕而进入这个隧道……」 「我不是在问这个。你是什么?是人类?机械?还是鬼?」 「人类。」 寻人回答。 「我是……人类。」 听眼前的男子这么说后,利一瞬就对他失去兴趣,转头确认前半身被破坏、从断面之中露出电路和机械零件的自动验票机。 「这也是自动验票机?怎么和我在海峡看过的模样差这么多。」 利喃喃地说。从断裂的机体中露出红外线瞄准器。这个装置原本用来在黑暗中瞄准目标,但现在镜头却朝向机体内侧,也没接上电路,以完全无用的状态留在机内。 如同洞窟内的生物在进化过程中逐渐失去视力一般,自动验票机也失去了过去曾经拥有过的功能。在横滨车站漫长演进程序里,验票作业不必要的装置也随著逐渐退化,只留下痕迹。 「这是啥?真恶心。」 利以彷佛触碰脏东西般的手势将瞄准器扯下,迅速收集被子弹击碎的金属零件,回到机车旁,戴上耳塞,将金属零件装进长枪,瞄准接近而来的另两台自动验票机。 「这么恶心的机械,全部打烂算了。」 砰!砰! 两次爆裂声,剩余的两台先后炸裂开来。即使目标在移动,利正确地击中机身上的舱口。那里装甲较薄,只要一发就能使之停止活动。 寻人忍受嗡嗡耳鸣,了解到眼前这名男子使用的武器虽然和攻击涅普夏迈的一样是电动泵浦枪,但破坏力和精准度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 利露出作恶的表情,扯下第一架自动验票机的电路,寻找堪用零件。 「虽不知道你是谁……多谢你的帮助。」 寻人点头致谢。利仍戴著耳塞,听不到他的发言,但大致明白他在道谢。 「所以我是在助人吗?原来如此。」 利不顾寻人,自顾自地说著。他是在自言自语。他想起海昆黛丽琪曾说过的「就算说明你也不懂吧」那句话。 「我果然不懂啊,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三天前,久保利在德岛找到磁浮铁路入口。这条线路原订从大阪通往神户,跨越淡路岛抵达四国,但因战况逐渐激烈,只好终止计画,只剩入口暴露在外,埋没在森林中的小山丘背后。 隧道内有平坦道路,也有电力供应,行驶起来无比舒适。 虽然几乎没有植物能当作食物,只能刮取隧道内的青苔,用触媒壶分解来喝。若忽视这点,这恐怕是利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舒适的地方了。没有其他人,路无止尽地延伸。 总觉得和自己想去的外太空有点相似,利想。 就在这时,突然遇见一名人类和三台自动验票机,难免使他心情不愉快。 jr福冈海峡防卫战时,偶尔能从射出的联络通道中回收掉落的自动验票机。军事部门将那些机械移送到技术部门,由他们彻底检查内部结构。利每次都觉得,真想看看是怎样的家伙才会设计出这么恶心的东西。不,其实一点也不想看。 当然,这不是人类设计的结果。最初的版本或许是人类设计的,但在结构遗传界重复著权宜变通的进化策略后,逻辑性逐渐消失。 有个词叫做恐怖谷。指的是机械人的外观愈接近人类,愈能让人类产生好感,但在变得完全与人类相同前,却有一个区段会使人类的好感度骤降。 利一开始就对人类没好感,所以他对机械人造型并没有所谓的恐怖谷存在,但对机械的设计却有。站内的自动验票机对他而言正是最恶心的一种。 至少不是想在如此愉快的隧道中遇见的事物。 如果是和机械少女之类令人开心的事物走在这个美好的隧道里,不知该有多愉快啊。 「喂,你。」 利对寻人说。脸虽对著寻人,却心不在焉。 「既然我帮了你,给我一点东西作为回报吧。最好是食物。」 「嗯,好。等等。」 寻人打开背包。他乾粮本来就有多带,也吃过几次外食,所以还挺充裕的。 在他翻找背包时,不小心让某个机械掉在地上。是涅普夏迈的电子告示板。告示板在略有坡度的地面滚著滚著,来到利的脚边。 利拾起告示板。 「抱歉,请还给我,那是我的朋友。」 寻人边说边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利没理他,仔细观察电子告示板构造,打开外盖,见到涅普夏迈的主记忆体,旁边刻著小小的jr北日本的狐狸标志。 「喂,这是怎样?」利说。 「你能听见吗?这次不只脚,整副躯体都被破坏了吗?唉,真拿你没办法。」 电子告示板没有反应。剩余电力早已用罄。 「喂,这家伙的躯体在哪?」利问。 「遭到站员枪击,被站员们带走了。」 听他这么说后,利首度看了寻人的脸。 「在哪?」 「鎌仓。」 利用终端机叫出地图,确认鎌仓的位置。当他发现那在关东地区时,微皱眉头地说: 「太远了吧……也罢,就再帮你一次吧。这个地点是在站内吗?真麻烦。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能救他吗?」 寻人问。利没有回答,直接将电子告示板放进机车置物箱里。 「吶,如果你愿意救他,这个也拿去吧。这原本是他的东西。」 说完,递出电池用尽的结构遗传界消除器。 「还有这个。我和他约好,用完的话就要送他。」 接著又递出18车票。利默默收下,仔细端详这两件物品,一脸「好歹比眼前的家伙更有意思」的表情。 利沉默地将筒状物体与终端机一起放入置物箱,发动机车马达,朝寻人来的方向前进。 机车很快就从寻人的视野中消失,四周恢复宁静,只剩三台倒地的自动验票机。 虽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状况应该有所好转了吧。关于涅普夏迈的事,只能相信那个男人了。不知为何,寻人觉得自己似乎能全面信赖那个相遇三分钟不到就离去的男子。 隧道远方又见到光芒,似乎又有什么物体从远处逐渐接近。 『搜寻不到上位命令系统指示。本机将转换为防卫程序。』 『小队中有一台被破坏,估计敌军就在附近。』 熟悉的女性合成语音。是自动验票机。逃脱时坠入隧道的四台验票机明明都被破坏了,竟然还有追兵。 背包中仅余的圭叶的终端机无情显示著「收不到讯号」。磁浮铁路隧道深入地底,接收不到站内的suika电波。 这时,寻人发现底下显示「您有一则新讯息」,确认接收时刻,似乎是自己掉落隧道后不久收到的。 〈磁浮铁路起动用处理程式 〈如果拿到aat规格传输线(端子形状请参考图片),用那个连接终端机和车辆,并起动附件程式,2k 内容 极度简洁,不过大致能明白圭叶的用意。只要在隧道里找到和涅普夏迈一起前往甲府时的「车辆」,并用终端机连接,就能起动。圭叶应该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才寄送程式的吧,真是细心。 如此一来,问题只剩传输线。在空无一物的隧道里,若说有地方能获得线材,恐怕只有眼前的自动验票机吧。 寻人走向断成两截的自动验票机下半身。在黑暗的隧道中难以看清是否端子是否正确,便从被打穿的舱口中只要是线材就统统拆下,塞进背包里。 潜入站内的五日来,一切都是未知体验,翻找自动验票机体内的异常感让他几乎快昏倒。过去是曾是阻碍可能性的象徵,现在却成了活命的手段。 背包里塞满黑色线材,寻人联想到圭叶的日式橱柜。这么多条,总有一条合用吧?后续只剩寻找「车辆」了。寻人迈出脚步。 从声音听来,前来支援的自动验票机仍有段距离,但明显冲著他来。对验票机而言,寻人可说是杀父仇人,它们无论如何都想在这里解决掉吧。 寻人切身感受著车站的敌意,决定坚强地活下去。 ◆ 利继续驱车前进,隧道内逐渐明亮起来。天花板破了一个大洞,灯光从中泄漏而出。 「这是怎样?发生爆炸事故吗?」 抬头看洞口,没看到熟悉的蓝天,只见写著「往中津川」「往木曾」的告示牌。这里是横滨车站的正下方。 这是利有生以来首次见到站内。 至少没有在德岛见过的刚形成不久的车站结构的恶心感。已经完成的结构和那个究竟有何不同?或许是因为在久远的过去,这些结构也是基于人类理性所设计而成的吧。 但话又说回来,为何会破这个大洞?想将含有结构遗传界的车站打出这种大洞,需要极强大的火力。难道站内存在著足以与jr福冈匹敌的武装势力?军事部门若是得知这件事,肯定会铁青著脸吧。有几台自动验票机在洞穴边缘徘徊。它们想按照移动演算法行动,却因通道被挡住,进退维谷。 利想,既然目的地是鎌仓的话,最终而言还是得进入站内,该趁现在从这个洞口入侵吗? 但在通道狭窄又有许多高低差的站内,机车不是理想的移动方法。他也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把近一百公斤的车体抬上去。碰上这种情况,果然还是小型二足步行的机体方便。那是一种很合乎逻辑的设计。 利低头,发现脚边有一台手臂和脖子断裂的自动验票机,被钢丝缠住手脚,动弹不得,似乎仍在发出语音讯息。利竖耳倾听,似乎在说:『申请支援。向附近机体申请支援。』 就在这时,上头两台自动验票机同时掉落在磁浮铁路隧道中。它们发出沉重的金属声,在隧道著地。 『位置资讯错误,无法实行验票功能。』 『位置资讯错误,无法实行验票功能。』 『终止验票程式,转移为一般模式。』 『终止验票程式,转移为一般模式。』 『开始进行一般模式的起始设定。这项设定需花费几分钟,请稍候。』 接著往前方趴倒,头部显示幕掉落,转变为彷佛桌子般的四脚著地模式。 「不妙。」 利咕哝一声,望向上方。似乎又有其他自动验票机靠近了。看来那台半毁的自动验票机会不断向站内求援,当它们掉落磁浮铁路隧道里时,就会转换成「一般模式」。 「虽然不清楚,继续待下去应该很不妙,先逃再说吧。」 利立刻发动机车。在黑暗中无法太快,但只要达到时速三十公里,便足以甩开自动验票机。 为了最终能抵达鎌仓,必需在某处侵入站内。不知是否有机会能在某处找到活体电器业者安装suika。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安装suika。 问题是,他没有足够价值的东西可交换。长枪他是绝不会放手的,机车在站内也没有价值。话说回来,不知是否有方法能不必侵入站内就夺回躯体? 「总之我一定会救你的,海昆黛丽琪。」 这时利才想起,刚刚忘了向那个怪人讨食物。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 同一时刻,海昆黛丽琪人在和歌山。在德岛和利道别的三天后,她从淡路岛经由神户,沿著大阪湾南下,来到纪伊半岛。 『海昆黛丽琪,听到请回答。』 jr北日本总公司责任技官归山的声音经由suika传来。并非振动空气所发出的声音,而是以资料形式直接输入海昆黛丽琪主记忆体。她差点就开口回答,随即发现并非即时通讯,而是一口气送过来的语音资料。 『昨天中午左右发生奇妙现象,所以通知你一下。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在车站整体观测到不曾见过的波形的杂讯。一开始以为是地震,但物理感测器并没有侦测到。这说不定是发生什么天灾地变的前兆,最好留心一点。我们也在可能的范围内确认自动验票机的变化,目前尚未有异常行动。关于免疫记忆(immunological memory)也没有问题。但你还是尽快确保能出海的路径吧。完毕。』 确认传送时刻,是三小时前发出的讯息。目前jr北日本尚未充分掌控纪伊半岛的suika节点,无法进行即时对话。应该说,她就是来掌控节点的。 「我是海昆黛丽琪。现在我已抵达和歌山。这边尚未有显著异常。音声或其他感测器也没观测到特别反应。我会尽量当心,持续进行掌控太平洋沿岸网路节点的任务。完毕。」 海昆黛丽琪觉得与总公司进行业务上的联络时,不必动嘴就能说话很方便。和人类对话时,得一字一句发出声来,并配合口形。她很不擅长这么做。愈觉得必须对嘴,就愈容易产生偏差。 真亏涅普夏迈那家伙能那么巧妙地长篇大论,海昆黛丽琪从辅助记忆体中找出他说话时的影片,仔细确认,发现他讲话也微妙地有所偏差,但他总是毫不在意地侃侃而谈,反而不细看就难以察觉。发现这个事实后,海昆黛丽琪又觉得烦躁起来。 再度进入站内的这三天以来,一直四处移动,目前脚尚未出问题。不禁想,那个jr福冈前员工真的是很厉害的技术人员。 ◆ 地面发出铿锵声,在隧道吵闹回响。和增援的自动验票机尚有一段距离,觉得喉咙乾渴。 寻人边走边从背包中取出水壶,发现水壶是扁的。打开盖子,发出噗咻声,隧道内的空气冲入水壶里。 上次打开水壶是在离开42号出口前。接下来完全没喝水,一口气下山。 「原来如此。」 寻人喃喃说,想起当时感觉到的不正常的呼吸困难。 「原来是气压的问题,山上空气本来就很稀薄。」 说完,喝了一口水,轻声笑了。 很久以前,忘了是教授还是村里的大人曾对他说「富士山顶气压低,会让人呼吸困难,水也容易沸腾」,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实践这个知识。在这个阳光和雨都照不到、气温变化极少的横滨车站层状结构底下,只有气压仍忠实地依循自然界法则变化。 看了脚下的金属板。原本以为地面不铺水泥,改用金属了。随即想到,这应该是移动到甲府时使用的「车辆」吧? 来甲府时搭乘的是只有一张榻榻米大的小型车辆,这个明显长得多,似乎能应付大型货物运输。寻人打开前方的盖子,似曾相识的端子群出现了。一根根确认捡来的连接线中是否有端子吻合的传输线。四足步行的自动验票机的脚步声和枪声逐渐接近,寻人不知为何不怎么在乎了。他有种强烈自信,自己接下来一定能够 成功逃离。 将最后一条传输线上下翻转,总算连上圭叶的终端机,接著起动终端机程式,大量黑底白字流逝,金属板悄然浮起一公分左右,无声无息地往前方加速。 空气猛烈地打在脸上,耳旁风声咻咻。紧握的金属板深陷指节之中,只听见背后自动验票机的枪声迅速变小。 几十分钟后,眼前的金属板开始划出水花。一瞬以为是隧道内有积水,很快发现是隧道本身穿入海中了。这种气息令寻人感到非常熟悉。是进入横滨车站后,睽违五天的海洋气息。 ◆ 由于名古屋在冬季战争时代持续受到重力攻击,整座城市下陷了二十公尺。过去曾是三大都市之一的此处,现在却是地上八层楼以下的部分全部沉沦在伊势湾海底。 但讽刺的是,因为碰上这场灾难,反而使得原本的都市样貌能保留至今。海水阻止了结构遗传界的侵攻。 东京或大阪的建筑被结构遗传界吸收,成为横滨车站的一部分,变成与当初设计者所想定的截然不同的面貌。名古屋是唯一保留了横滨车站侵蚀前样貌的本州都市。 伊势湾周边地区充满想一亲这座古代遗迹芳泽的游客。但看到这些冒出海面数百公尺的废弃高楼群,很少人相信那是出自人类之手。生活于横滨车站的人们无不认为建筑物是自然生长出来的。 观光客只从站内远眺这座都市,不会搭船接近。站内居民本来就讨厌外出,且建筑也有崩塌的危险。因此,发现被海水打上爬满藤壶的废弃高楼九层楼处的寻人的,是在伊势湾活动的非suika用户的一对兄弟。 「喂,那边那个家伙,你还活著吗?」 听到远处的呼喊,寻人恢复意识。接著听见小艇马达声,回头,两名男子朝他行驶而来。 「大哥,别管他了。这家伙一定是放逐者。和站内人士扯上关系没啥好处的。」 「别说蠢话,在站内长大的家伙肤色哪有可能那么黑。他一定是从别的海域被冲过来的。」 「这附近没听说有外海人能穿过海峡而来,别管他了啦。」 「说不定是来自尾鹫的间谍。最近那群人似乎想挑战我们的权威,得确认才行。」 虽然弟弟心不甘情不愿,决定权在哥哥身上,小艇驶近废弃大楼。 名古屋水军(他们自称如此)是以伊势湾为中心活动的非suika用户团体。湾内离岛或知多半岛前端上到处都是人类居住地。虽然和九十九段下相同,他们也仰赖横滨车站的废弃物过活,但人口规模整整有三十倍之多。回收的食品、工业材料和资讯机器等会被发配到各地区进行修理或加工,具有高度发达的分工系统。 兄弟首先把寻人带往他们的根据地──神岛,让他见头目。水军头目是个肌肉结实的五十来岁男子。不只站内,就连在九十九段下的渔夫中,寻人也没看过这么魁梧的男人。 头目一点也不相信寻人所说的靠「18车票」穿越站内的说词。在站内取得的物品中,电子告示板、18车票以及结构遗传界消除器都给了那个机车男,而圭叶的终端机则随著磁浮电车一起沉入海底了。 这时寻人突然有个疑问,圭叶说过「suika上到处都找不到关于磁浮铁路的纪录」,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取得那个起动程式的?寻人大感不可思议。但毕竟是圭叶,肯定有许多寻人所不知道的知识吧。 结果,虽然名古屋水军们不相信寻人穿越站内而来,当他说起故乡在三浦半岛九十九段下海岬时,头目允诺会送他回去。 「我们也想把活动范围拓展到东国。目前我们的交易范围顶多只到伊豆半岛,更远就没有往来了。」 水军头目怀抱著成为统领横滨车站太平洋沿岸共主的野心,已将据点拓展到纪伊半岛。照顾这位漂流者也是为了寻求把势力范围扩大到东国的契机。 但是,寻人请求在那之前先让他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理由是他想学这里种植芋头或南瓜等农作物的方法。 「为什么?你的故乡人口不多,靠站内物资就够你们生活了吧?我们虽试著推行农业,生产效率实在难以说高啊。」 头目问。寻人回答:「因为将来会派上用场。再过不久就无法从横滨车站取得物资了。」 「为什么?」 「横滨车站不久之后将会毁灭。」 头目以看怪东西的眼神盯著寻人的脸,他身边的亲信面面相觑,低声说道: 「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也许被站内居民虐待了。」 但头目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九十九段下的农业是在极端资讯不足的状态下摸索出来的。从suika能取得的工业技术资讯虽多,农业资讯却毫无用武之地。因为站内的粮食生产全部采用高度控管的人工照明水耕栽培方式。 右脚的伤痊愈后,寻人暂时留在渥美半岛从事农业。虽然以水军整体而言规模不大,但相较九十九段下可说是相当成熟的农庄系统。就这样,等寻人搭上往东方的船时,已是近一年后的春季。 寻人归乡前有先用信件联络,真纪来到九十九段下前端的海岬处迎接他。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睽违一年的真纪面无表情地说。 「我说过我会回来。」 「原本预定去五天,却变成一整年毫无音讯,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抱歉。不过我真的碰到许多事,有机会再说吧。先不谈这个,海岬最近如何?教授还好吗?」 「他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你出发的一周后。因为他一直没起床,便去看看状况,结果他好像在睡梦中死了。死因不明,也许是老衰而死。」 「……喔。」 回到海岬后,村民们都很想听他在站内的冒险故事,当天晚上便利用集会所,把五天来在横滨车站中的见闻说给众人听。最后,寻人语重心长地说: 「横滨车站不久的将来就会消灭。」 海岬居民不明白何谓结构遗传界,因此寻人用「因内部过度老旧,开始崩坏」来解释。至于自己按下毁灭开关的事,他打算永远放在心底。 接著宣传粮食生产的必要性,解说从名古屋水军带来的几种农作物。九十九段下的居民虽不相信(应该说无法理解)「横滨车站会消失」一事,大多同意从事粮食生产的必要性。九十九段下的人力过剩,许多年轻人闲得发慌。 寻人也去见在「花圃」生活的洋介。见到登上只有下行的电扶梯的寻人时,洋介只淡然地说了句:「什么?你居然还活著?」比起一年前,洋介似乎又更胖了。 接著他又指著背后排成一列的自动验票机,调侃道:「既然你从车站入口进去,就该从入口出来才对吧?」挡住入口的六台自动验票机,以和一年前寻人拿著18车票进入时完全相同的姿势静静待命。 「最近suika有变化吗?是否变得不稳了?」寻人问。「有时能连上,有时断线,一直都很不稳定。」洋介回答。 没有suika认证的洋介无法主动存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捡拾从suika泄漏的封包,将之重新组成资料。 不知圭叶是否还在甲府。真的没有方法把自己平安回故乡的消息传达给她吗? 教授被火葬后,遗骨洒在大海。九十九段下没有土葬的习俗,只保留一张照片收在集会所的相簿中。照片似乎是他刚来九十九段下时拍摄的,脸庞比寻人记忆中年轻得多,和在42号出口见到的jr统合知性体保存管理主体那张脸一模一样。教授住过的房子现在是由一年前结婚的夫妇与婴儿一 家人居住。在慢性土地不足的海岬上,关于教授的记忆已经逐渐消逝。不同于吞噬了数百年的记忆、无穷尽地扩张的横滨车站,记忆在自然界的土地上不会保留太久。 回海岬后过了几天,原本覆盖水泥的白富士,一夕之间已整片染成电扶梯的黑。这是漫长梅雨季节结束,夏日即将来临的信号。富士山的标高又会提升了。 虽不知还能看几次这种景色更迭,总之现在必须好好准备,以面对横滨车站的消灭。 终章 包覆jr福冈关门海峡前线基地的抗结构遗传界聚合物早已超过开发者想定的耐用年数,到处产生裂痕。裂开处受到日光直射而膨胀,使得基地整体看似被巨大阔叶树所覆盖一般。 不编列替换预算的理由有二。第一是海峡防卫战的重要性年年降低,第二则是有更重要的作战正在进行,预算都挪到那边了。 「肿瘤的状态大概像这样。」 在基地某一室,情报部门的大隈指著显示在桌上的地图说。他胸口别著代表公司内部阶级的徽章,显示他的地位远比同时期进公司的人们更高。因为这五年来的情势变化,情报部门的重要性大增,尤其是大隈所属的suika监视小组更是如此。 「几乎是呈同心圆状扩大。扩大速度不固定所以不敢打包票,不过快的话一个月,慢的话约半年就会抵达海岸边了。」 被显示suika通讯状态的网状地带所覆盖的本州地区之中,代表网路不通的黑色地带正以木曾山脉为中心逐渐扩大中。 「所以说,suika很快就会分断成东西两边。」 爬上近乎军事部门总指挥立场的川上如此说。 「是的。事实上,东西两边已无法顺利通讯了,传送资料能有一半送达就算很不错的。」 「原来如此。看来发动作战的时刻接近了。」 说完,川上在终端机萤幕上显示「八咫乌作战 企划书」封面给大隈看。 「社长也已下令。只要网路一分断,我军立刻朝横滨车站进攻。」 「喔喔,总算要动工了吗?」 「根据第四次调查队的报告,肿瘤内部已经被部分武装势力所割据,上头判断最好等混乱状态较为平息再说,现在终于下达许可了。」 所谓的「肿瘤」,是指五年前发生于中部地方,因suika通讯功能失常,导致自动验票机无法管理治安,以及部分建筑物发生崩塌的异常现象之总称。原因不明,只知范围逐渐扩大,现在横滨车站整个中部地方都覆盖在「肿瘤」之下。 过去也曾观测到因为地震或火山爆发,造成横滨车站短期局部产生异常现象,但很快就会从周围修复回来。然而,像这次如此长期且大规模的异常,可说是横滨车站有史以来首见。 由于自动验票机已无法正常地进行suika认证,因此jr福冈也数度派遣调查队进入肿瘤内部。根据回报,肿瘤内部已陷入类似四国的混乱状态。原本完全禁止暴力的站内,一旦失去自动验票机的控制,彷佛翻开庭院石头时爬出的虫子般,有大量武装势力出现了。 初期的混乱状态经过几年后,现在中部地方已由几个大型武装势力所割据。有大量囤积走私武器的站员集团、以山岳地带为据点的土匪团,以及来自海边的非suika用户集团等等。 「上头不怕拖太久会有集团统一中部地方,抵抗我们入侵吗?」 「不必担心,他们用的大多是旧型武器,和数十年来抵抗横滨车站的我们相比,火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他们两人知道在站内流通的武器,大多是jr福冈逃兵带去的走私品。但那顶多是用来维持九州治安的对人武器,更决定性的战力──足以破坏结构遗传界的武器──则是被森严地保管在一介士兵无法触及之处。 「说得也是。若说有能与我们对抗的势力,恐怕只有北方那帮人吧。」 大隈指著地图最北边说。 「嗯,这也是等候网路东西分断的理由。jr北日本的资讯处理能力比我们更高一筹。若是网路还能连通的状态,我们这边的动态很可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大隈很清楚这个这个道理。北方人恐怕已成功解读jr统合知性体的记述语言了。取得统合知性体所保有的知识的他们,完全无法预测拥有何等程度的能力。 「jr北日本与我们为敌的可能性有多高?」 「我也不知道。当然,我们还是有机会携手在横滨车站的中心地竖立jr的旗帜。毕竟我们原本是系出同源的国营企业。但我唯一能说的是,由人类漫长的历史来看,从来没有长期分立的组织能对等地统一。」 川上说完,大隈轻声叹气,伸手拿出纸袋里的瘦马(注2:瘦马 大分县的特产,宽面条裹上糖粉与黄豆粉做成的点心。),啜饮一口红茶。虽然比起五年前,聚合物的化学味已减轻许多,但川上还是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何以能毫不在乎地在这个长年骯脏的基地里进食。 「入侵车站时也预定派遣许多情报人才。有鉴于你的卓越能力,上头有人打算派你当队长,你的意见如何?」 「喔?真是光荣。我的确对这个的实际状况很有兴趣。」 大隈用茶匙指著地图上的「肿瘤」说。 「但还是让我辞退这番美意吧。我喜欢用脑,但不喜欢动身体。如果明白发生原因的话再告诉我吧。」 suika发生通讯异常时,jr福冈率先想到的是站内居民进行的人为破坏行为。jr福冈听说过去有个组织叫做「菸管同盟」,他们曾经完全掌控京都周围的suika,甚至成功控制了自动验票机的行动。 然而在某一时期后,他们突然失去了对网路的掌控,之后的下场如何就不清楚了。只是,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推翻,因为以掌控网路为目的的组织没道理消灭网路本身。 接著猜测的理所当然是jr北日本。他们握有能让结构遗传界消灭的技术,而且也实用化了。北方人或许在横滨车站的中心地带展开某种攻击了吧。但以防卫青函隧道为目的的他们突然对本州的领土产生兴趣并开始进军本州的这个假设,被在不断扩大的「肿瘤」中几乎看不到jr北日本人员的事实给粉碎了。 大隈偶尔会想,技术部门的久保利在五年前失踪,「肿瘤」则是发生于他离开的几个月后。他说要去四国之后就断了音讯,这个异常现象说不定和他有著某种关联。 他的确很有可能干出这种事。大隈脑中浮现久保利不与人视线交会地喃喃说著「因为实在太恶心,所以我毁了车站」的模样。 「但你留在这里也很难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横滨车站今后将会持续缩小,没人知道海峡另一头的网路还能维持正常多久。对专门解析suika的你而言,留守在九州肯定很无聊吧。」 川上说。大隈冷笑回答:「反正我们情报部门没有发言权,我对半吊子的出人头地没有兴趣。不管我们得到多少成绩,上头还不都只会算在军事部门身上?我们的长官个个都是军火迷啊。更何况,我还有其他事要忙呢。」 大隈瞥向地图东南部,那里描绘欧亚大陆东岸的轮廓线。jr福冈的年轻员工有不少人对「大陆」感到兴趣,川上也知道大隈在背后默默支援他们。 jr福冈的社规禁止航行到海外。去年,军事部门有人隐瞒上层策划渡海计画被发现而受到惩处。但现在也仍有不少被称为「大陆派」的势力在暗中活动。 横滨车站的末日即将来临。当这个事实逐渐明朗时,几乎所有人都提议jr福冈应该去本州抢下新统治者的宝座,只有少数势力认为反而应该趁这个机会前往海外开垦新天地。 有个技术部门的研究人员把横滨车站称为「人类培养装置」。透过完全控制的物质和能源循环,培养出远高乎地球上任何一个地区的人口密度,达成在这个化石燃料枯竭的现代所难以企及的水准。 假如横滨车站真的完全崩坏,这个列岛将无法支持如此大量的人口,届时会有众多人民死于治安恶化吧,过剩的人口也会想尽办法远渡重洋吧。 现在并没有可靠资料显示,冬季战争末期难以住人的东亚沿岸在经过 几个世纪的净化后,土壤状态恢复到什么程度。有人认为内陆地带的人民已开始民族大迁徙了。日本列岛的人民若想在这场争夺战中胜出,有必要提早完成准备,才能取得优先权。但jr福冈却把进军大陆视为一种逃避「保护居民不受横滨车站侵蚀的使命」的行为,深恶痛绝。 制度疲劳──大隈对高层的这种态度只有此一感想。长期和横滨车站的战争,已将jr福冈变成只知专心优化此一目的的组织,失去了其他的可能性。等到横滨车站完全崩坏时,这个组织恐怕也会失去存在理由,一起毁灭吧。 「人老会死,横滨车站也一样,而这个社会亦是如此。想活著就得世代交替才行啊。」 大隈一面嘟囔,一面摸索装瘦马的纸袋,一个都不剩了。他对川上说要去买点东西,走出基地,恰好是日落时刻。海峡对岸的横滨车站的白色水泥在晚霞映照下闪耀著红色光辉。他不禁觉得,虽然是敌人,倒是挺有风情的。 这几年,横滨车站几乎不再射出联络通道了。从肿瘤处逐渐扩大的老化现象,似乎也对这个末端地区产生某种影响。水泥的代谢似乎也开始趋缓,到处可见斑驳旧化部分。 但看在大隈眼中,包裹在到处是龟裂的抗结构遗传界聚合物的前线基地也相差无几。横滨车站和jr福冈历经长年的战斗后,两者变得愈来愈相似,不久的将来恐怕会一起被历史淘汰吧。当大隈出神地想著这些事时,夕阳已缓缓沉入远方大陆的地平线。 后记 自从横滨车站于大正四年在这个行星诞生以来,连续一百多年来持续进行改建工程,未曾停歇。因此有不少人戏称「横滨车站是日本的圣家堂,永远也没有完工的一天」。 但请好好地思考,对横滨车站而言,什么才是「完成」?工程结束就算「完成」了吗? 所谓的「完成」,一般是指「达到最终型态」。圣家堂根据高第的设计图建筑,朝著目标不断迈进,所以是「未完成」。 但是,横滨车站百年来的建筑工程并非为了达成某种具体的最终状态。反而是为了因应横滨市以及日本整体铁路网的需求,而柔软地持续变化。这反而是作为都市中枢的车站应有的模样。换句话说,「持续进行修建工程」才是它的完成型态。 这和生物的行为很类似。我们人类不断从外界吸收食物或氧气,将多种物质排出外界,这并非人类为了迈向「完成」所做的过程。我们为了维持肉体而每日进食,这种流动的状态才是人类的完成型态。 正因我们具有这种动态系统,我们的肉体才不会受到外界温度影响,而能维持恒定体温,并藉著免疫系统击退不断入侵的病原体,受到外伤也能某种程度自愈。正因生命持续变化,才能维持一定的状态。一旦这种流动性停止,那意味著作为生物的死。 伊利亚?普里高津(一九一七~二○○三)将这种透过物质或能量流进、流出来维持整体秩序的状态称为「耗散系统」,并以此理论获得一九七七年的诺贝尔奖。他的观点对科学思想造成极大影响,本作品也是受到这种思潮启发的科幻小说。 底下简略说明本故事成立的经过。笔者在二○一五年初于twitter上提出前述「横滨车站生命体理论」,并顺其自然地写下横滨车站不断增殖、最终覆盖全日本的科幻小说风简易大纲。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这份初稿保有强烈的贰瓶勉《me!-探索者》模仿风格,因为意外获得好评,便花了半年写成长篇小说。现在重读,明显可看出受到笔者国高中时期爱读的椎名诚《アド?バード》一书的强烈影响。 之后,kadokawa新设立了「kakuyomu」小说投稿网站,为了共襄盛举,便用这篇小说参加第一回网路小说大赏(科幻部门),很荣幸获得大赏,并得到出版的机会。听说第一回的得奖作品通常对该文学奖方向性上有所影响并具重要意义,老实说,不禁想问kadokawa,让「这种作品」得奖真的好吗? 在书籍化的过程中增删修改,结果难以收为一册,便将在「kakuyomu」连载的外传部分收入第二册。此处同样也经过大幅删修,预定来年发售。 由新川权兵卫老师改编的漫画版亦预定于网路漫画网站「young ace up」上连载。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已经开始了。虽然一般而言在原作大为畅销后才会进行漫画化,这种时间悖论在科幻作品中挺常见的。 换言之,本作品已老早不受笔者控制,开始自我增殖了。这样的发展倒是十分切合本作品的主题呢。 另外,我的新作《重力アルケミック》将于二○一七年初由星海社出版。这部作品是关于地球每年膨胀百分之三,陆地变得过剩的世界的故事。对本作品过度增殖的水泥感到厌烦的读者可以试试。 最后我想借用一点篇幅,向精准地用插画诠释这个异常世界的田中达之老师、漂亮地设计出二足步行自动验票机造型的新川权兵卫老师、为不熟悉结构遗传界基本性质的我仔细讲解的横滨县立大学远藤老师、从本作品极初期(开始有发想的二十六分钟后)就为我加油打气的学习院大学田崎晴明老师、关于仿生人的心理描写基于个人经验给我极有意义指教的齐藤2号、关于人生总是给我似浅又深建言的驴子班杰明,以及kadokawabooks编辑部的诸位同仁,致上我最深的感谢。 二○一六年十一月吉日 于站内 自从横滨车站于大正四年在这个行星诞生以来,连续一百多年来持续进行改建工程,未曾停歇。因此有不少人戏称「横滨车站是日本的圣家堂,永远也没有完工的一天」。 但请好好地思考,对横滨车站而言,什么才是「完成」?工程结束就算「完成」了吗? 所谓的「完成」,一般是指「达到最终型态」。圣家堂根据高第的设计图建筑,朝著目标不断迈进,所以是「未完成」。 但是,横滨车站百年来的建筑工程并非为了达成某种具体的最终状态。反而是为了因应横滨市以及日本整体铁路网的需求,而柔软地持续变化。这反而是作为都市中枢的车站应有的模样。换句话说,「持续进行修建工程」才是它的完成型态。 这和生物的行为很类似。我们人类不断从外界吸收食物或氧气,将多种物质排出外界,这并非人类为了迈向「完成」所做的过程。我们为了维持肉体而每日进食,这种流动的状态才是人类的完成型态。 正因我们具有这种动态系统,我们的肉体才不会受到外界温度影响,而能维持恒定体温,并藉著免疫系统击退不断入侵的病原体,受到外伤也能某种程度自愈。正因生命持续变化,才能维持一定的状态。一旦这种流动性停止,那意味著作为生物的死。 伊利亚?普里高津(一九一七~二○○三)将这种透过物质或能量流进、流出来维持整体秩序的状态称为「耗散系统」,并以此理论获得一九七七年的诺贝尔奖。他的观点对科学思想造成极大影响,本作品也是受到这种思潮启发的科幻小说。 底下简略说明本故事成立的经过。笔者在二○一五年初于twitter上提出前述「横滨车站生命体理论」,并顺其自然地写下横滨车站不断增殖、最终覆盖全日本的科幻小说风简易大纲。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这份初稿保有强烈的贰瓶勉《me!-探索者》模仿风格,因为意外获得好评,便花了半年写成长篇小说。现在重读,明显可看出受到笔者国高中时期爱读的椎名诚《アド?バード》一书的强烈影响。 之后,kadokawa新设立了「kakuyomu」小说投稿网站,为了共襄盛举,便用这篇小说参加第一回网路小说大赏(科幻部门),很荣幸获得大赏,并得到出版的机会。听说第一回的得奖作品通常对该文学奖方向性上有所影响并具重要意义,老实说,不禁想问kadokawa,让「这种作品」得奖真的好吗? 在书籍化的过程中增删修改,结果难以收为一册,便将在「kakuyomu」连载的外传部分收入第二册。此处同样也经过大幅删修,预定来年发售。 由新川权兵卫老师改编的漫画版亦预定于网路漫画网站「young ace up」上连载。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已经开始了。虽然一般而言在原作大为畅销后才会进行漫画化,这种时间悖论在科幻作品中挺常见的。 换言之,本作品已老早不受笔者控制,开始自我增殖了。这样的发展倒是十分切合本作品的主题呢。 另外,我的新作《重力アルケミック》将于二○一七年初由星海社出版。这部作品是关于地球每年膨胀百分之三,陆地变得过剩的世界的故事。对本作品过度增殖的水泥感到厌烦的读者可以试试。 最后我想借用一点篇幅,向精准地用插画诠释这个异常世界的田中达之老师、漂亮地设计出二足步行自动验票机造型的新川权兵卫老师、为不熟悉结构遗传界基本性质的我仔细讲解的横滨县立大学远藤老师、从本作品极初期(开始有发想的二十六分钟后)就为我加油打气的学习院大学田崎晴明老师、关于仿生人的心理描写基于个人经验给我极有意义指教的齐藤2号、关于人生总是给我似浅又深建言的驴子班杰明,以及kadokawabooks编辑部的诸位同仁,致上我最深的感谢。 二○一六年十一月吉日 于站内 自从横滨车站于大正四年在这个行星诞生以来,连续一百多年来持续进行改建工程,未曾停歇。因此有不少人戏称「横滨车站是日本的圣家堂,永远也没有完工的一天」。 但请好好地思考,对横滨车站而言,什么才是「完成」?工程结束就算「完成」了吗? 所谓的「完成」,一般是指「达到最终型态」。圣家堂根据高第的设计图建筑,朝著目标不断迈进,所以是「未完成」。 但是,横滨车站百年来的建筑工程并非为了达成某种具体的最终状态。反而是为了因应横滨市以及日本整体铁路网的需求,而柔软地持续变化。这反而是作为都市中枢的车站应有的模样。换句话说,「持续进行修建工程」才是它的完成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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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生物的行为很类似。我们人类不断从外界吸收食物或氧气,将多种物质排出外界,这并非人类为了迈向「完成」所做的过程。我们为了维持肉体而每日进食,这种流动的状态才是人类的完成型态。 正因我们具有这种动态系统,我们的肉体才不会受到外界温度影响,而能维持恒定体温,并藉著免疫系统击退不断入侵的病原体,受到外伤也能某种程度自愈。正因生命持续变化,才能维持一定的状态。一旦这种流动性停止,那意味著作为生物的死。 伊利亚?普里高津(一九一七~二○○三)将这种透过物质或能量流进、流出来维持整体秩序的状态称为「耗散系统」,并以此理论获得一九七七年的诺贝尔奖。他的观点对科学思想造成极大影响,本作品也是受到这种思潮启发的科幻小说。 底下简略说明本故事成立的经过。笔者在二○一五年初于twitter上提出前述「横滨车站生命体理论」,并顺其自然地写下横滨车站不断增殖、最终覆盖全日本的科幻小说风简易大纲。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这份初稿保有强烈的贰瓶勉《me!-探索者》模仿风格,因为意外获得好评,便花了半年写成长篇小说。现在重读,明显可看出受到笔者国高中时期爱读的椎名诚《アド?バード》一书的强烈影响。 之后,kadokawa新设立了「kakuyomu」小说投稿网站,为了共襄盛举,便用这篇小说参加第一回网路小说大赏(科幻部门),很荣幸获得大赏,并得到出版的机会。听说第一回的得奖作品通常对该文学奖方向性上有所影响并具重要意义,老实说,不禁想问kadokawa,让「这种作品」得奖真的好吗? 在书籍化的过程中增删修改,结果难以收为一册,便将在「kakuyomu」连载的外传部分收入第二册。此处同样也经过大幅删修,预定来年发售。 由新川权兵卫老师改编的漫画版亦预定于网路漫画网站「young ace up」上连载。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已经开始了。虽然一般而言在原作大为畅销后才会进行漫画化,这种时间悖论在科幻作品中挺常见的。 换言之,本作品已老早不受笔者控制,开始自我增殖了。这样的发展倒是十分切合本作品的主题呢。 另外,我的新作《重力アルケミック》将于二○一七年初由星海社出版。这部作品是关于地球每年膨胀百分之三,陆地变得过剩的世界的故事。对本作品过度增殖的水泥感到厌烦的读者可以试试。 最后我想借用一点篇幅,向精准地用插画诠释这个异常世界的田中达之老师、漂亮地设计出二足步行自动验票机造型的新川权兵卫老师、为不熟悉结构遗传界基本性质的我仔细讲解的横滨县立大学远藤老师、从本作品极初期(开始有发想的二十六分钟后)就为我加油打气的学习院大学田崎晴明老师、关于仿生人的心理描写基于个人经验给我极有意义指教的齐藤2号、关于人生总是给我似浅又深建言的驴子班杰明,以及kadokawabooks编辑部的诸位同仁,致上我最深的感谢。 二○一六年十一月吉日 于站内 自从横滨车站于大正四年在这个行星诞生以来,连续一百多年来持续进行改建工程,未曾停歇。因此有不少人戏称「横滨车站是日本的圣家堂,永远也没有完工的一天」。 但请好好地思考,对横滨车站而言,什么才是「完成」?工程结束就算「完成」了吗? 所谓的「完成」,一般是指「达到最终型态」。圣家堂根据高第的设计图建筑,朝著目标不断迈进,所以是「未完成」。 但是,横滨车站百年来的建筑工程并非为了达成某种具体的最终状态。反而是为了因应横滨市以及日本整体铁路网的需求,而柔软地持续变化。这反而是作为都市中枢的车站应有的模样。换句话说,「持续进行修建工程」才是它的完成型态。 这和生物的行为很类似。我们人类不断从外界吸收食物或氧气,将多种物质排出外界,这并非人类为了迈向「完成」所做的过程。我们为了维持肉体而每日进食,这种流动的状态才是人类的完成型态。 正因我们具有这种动态系统,我们的肉体才不会受到外界温度影响,而能维持恒定体温,并藉著免疫系统击退不断入侵的病原体,受到外伤也能某种程度自愈。正因生命持续变化,才能维持一定的状态。一旦这种流动性停止,那意味著作为生物的死。 伊利亚?普里高津(一九一七~二○○三)将这种透过物质或能量流进、流出来维持整体秩序的状态称为「耗散系统」,并以此理论获得一九七七年的诺贝尔奖。他的观点对科学思想造成极大影响,本作品也是受到这种思潮启发的科幻小说。 底下简略说明本故事成立的经过。笔者在二○一五年初于twitter上提出前述「横滨车站生命体理论」,并顺其自然地写下横滨车站不断增殖、最终覆盖全日本的科幻小说风简易大纲。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这份初稿保有强烈的贰瓶勉《me!-探索者》模仿风格,因为意外获得好评,便花了半年写成长篇小说。现在重读,明显可看出受到笔者国高中时期爱读的椎名诚《アド?バード》一书的强烈影响。 之后,kadokawa新设立了「kakuyomu」小说投稿网站,为了共襄盛举,便用这篇小说参加第一回网路小说大赏(科幻部门),很荣幸获得大赏,并得到出版的机会。听说第一回的得奖作品通常对该文学奖方向性上有所影响并具重要意义,老实说,不禁想问kadokawa,让「这种作品」得奖真的好吗? 在书籍化的过程中增删修改,结果难以收为一册,便将在「kakuyomu」连载的外传部分收入第二册。此处同样也经过大幅删修,预定来年发售。 由新川权兵卫老师改编的漫画版亦预定于网路漫画网站「young ace up」上连载。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已经开始了。虽然一般而言在原作大为畅销后才会进行漫画化,这种时间悖论在科幻作品中挺常见的。 换言之,本作品已老早不受笔者控制,开始自我增殖了。这样的发展倒是十分切合本作品的主题呢。 另外,我的新作《重力アルケミック》将于二○一七年初由星海社出版。这部作品是关于地球每年膨胀百分之三,陆地变得过剩的世界的故事。对本作品过度增殖的水泥感到厌烦的读者可以试试。 最后我想借用一点篇幅,向精准地用插画诠释这个异常世界的田中达之老师、漂亮地设计出二足步行自动验票机造型的新川权兵卫老师、为不熟悉结构遗传界基本性质的我仔细讲解的横滨县立大学远藤老师、从本作品极初期(开始有发想的二十六分钟后)就为我加油打气的学习院大学田崎晴明老师、关于仿生人的心理描写基于个人经验给我极有意义指教的齐藤2号、关于人生总是给我似浅又深建言的驴子班杰明,以及kadokawabooks编辑部的诸位同仁,致上我最深的感谢。 二○一六年十一月吉日 于站内 自从横滨车站于大正四年在这个行星诞生以来,连续一百多年来持续进行改建工程,未曾停歇。因此有不少人戏称「横滨车站是日本的圣家堂,永远也没有完工的一天」。 但请好好地思考,对横滨车站而言,什么才是「完成」?工程结束就算「完成」了吗? 所谓的「完成」,一般是指「达到最终型态」。圣家堂根据高第的设计图建筑,朝著目标不断迈进,所以是「未完成」。 但是,横滨车站百年来的建筑工程并非为了达成某种具体的最终状态。反而是为了因应横滨市以及日本整体铁路网的需求,而柔软地持续变化。这反而是作为都市中枢的车站应有的模样。换句话说,「持续进行修建工程」才是它的完成型态。 这和生物的行为很类似。我们人类不断从外界吸收食物或氧气,将多种物质排出外界,这并非人类为了迈向「完成」所做的过程。我们为了维持肉体而每日进食,这种流动的状态才是人类的完成型态。 正因我们具有这种动态系统,我们的肉体才不会受到外界温度影响,而能维持恒定体温,并藉著免疫系统击退不断入侵的病原体,受到外伤也能某种程度自愈。正因生命持续变化,才能维持一定的状态。一旦这种流动性停止,那意味著作为生物的死。 伊利亚?普里高津(一九一七~二○○三)将这种透过物质或能量流进、流出来维持整体秩序的状态称为「耗散系统」,并以此理论获得一九七七年的诺贝尔奖。他的观点对科学思想造成极大影响,本作品也是受到这种思潮启发的科幻小说。 底下简略说明本故事成立的经过。笔者在二○一五年初于twitter上提出前述「横滨车站生命体理论」,并顺其自然地写下横滨车站不断增殖、最终覆盖全日本的科幻小说风简易大纲。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这份初稿保有强烈的贰瓶勉《me!-探索者》模仿风格,因为意外获得好评,便花了半年写成长篇小说。现在重读,明显可看出受到笔者国高中时期爱读的椎名诚《アド?バード》一书的强烈影响。 之后,kadokawa新设立了「kakuyomu」小说投稿网站,为了共襄盛举,便用这篇小说参加第一回网路小说大赏(科幻部门),很荣幸获得大赏,并得到出版的机会。听说第一回的得奖作品通常对该文学奖方向性上有所影响并具重要意义,老实说,不禁想问kadokawa,让「这种作品」得奖真的好吗? 在书籍化的过程中增删修改,结果难以收为一册,便将在「kakuyomu」连载的外传部分收入第二册。此处同样也经过大幅删修,预定来年发售。 由新川权兵卫老师改编的漫画版亦预定于网路漫画网站「young ace up」上连载。相信当各位读者看到这篇后记时已经开始了。虽然一般而言在原作大为畅销后才会进行漫画化,这种时间悖论在科幻作品中挺常见的。 换言之,本作品已老早不受笔者控制,开始自我增殖了。这样的发展倒是十分切合本作品的主题呢。 另外,我的新作《重力アルケミック》将于二○一七年初由星海社出版。这部作品是关于地球每年膨胀百分之三,陆地变得过剩的世界的故事。对本作品过度增殖的水泥感到厌烦的读者可以试试。 最后我想借用一点篇幅,向精准地用插画诠释这个异常世界的田中达之老师、漂亮地设计出二足步行自动验票机造型的新川权兵卫老师、为不熟悉结构遗传界基本性质的我仔细讲解的横滨县立大学远藤老师、从本作品极初期(开始有发想的二十六分钟后)就为我加油打气的学习院大学田崎晴明老师、关于仿生人的心理描写基于个人经验给我极有意义指教的齐藤2号、关于人生总是给我似浅又深建言的驴子班杰明,以及kadokawabooks编辑部的诸位同仁,致上我最深的感谢。 二○一六年十一月吉日 于站内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站历一九七年十二月,北海道?松前半岛〉 在分不清太阳是否下山的厚重云层底下,持续下著遮蔽视野的大雪。积雪厚实,覆盖著看不见一株树木的光秃大地。狭窄平地上并列几座货柜屋,一座巨大灯具发出灿烂黄光,照映著货柜屋背后的山丘斜坡。 灯具装设在设于斜坡表面的木制平台上,平台背后有个小小隧道出口。四周有彷佛巨大生物的肋骨般的钢骨延伸而出。由远处眺望,彷佛夜间的建筑工地。唯一不同之处是正在进行的工程并非为了兴筑建物,而是为了阻止建物。 在隧道上方,钉有写著「青函隧道」的金属牌。这里是jr北日本用来阻止横滨车站登陆北海道的最前线防卫据点。 自从反覆增殖的横滨车站完全覆盖本州后,迄今已过五十年。车站结构无法跨越宽广的津轻海峡,因此,封锁青函隧道出口成了阻止登陆的最佳解。这层意义下,比起南方的防卫前线──九州?关门海峡的惨烈战况,北方的抗战可说轻松不少。 从隧道前端延伸出来的钢铁,经黄色灯光充分照射后进行切除,再堆上货车运走。这些从横滨车站增殖的金属,经过充分的去横滨车站化后,会被送进熔炉再利用。 「难得有取之不尽的金属材料,不觉得平台仍用木头搭建很寒酸吗?工头大哥。」 身穿厚重工作服的年轻员工唠叨。现场监督用的金属货柜屋虽能遮风蔽雪,但隔热能力很差,只能靠老旧柴火暖炉来勉强抗拒不断渗透而入的冬日寒气。 「因为要防止感染。」 被叫做工头的中年男子回答。他留著卓别林式的小胡子,披著一件类似西元时期俄军的防寒大衣。 「相较于金属或水泥,有机物更不易受到横滨车站结构感染。我们搭建这个平台是为了阻止车站结构扩张,如果反而被感染,这还像话吗?」 「连同平台一起照射消除器不就行了?」 「照射这整座大得不像话的平台?太浪费电了吧。」 工头说。胡须微微颤动。 数座约与剧场聚光灯同尺寸的大型黄色灯光设在平台各处。供给电力的粗大电线由隧道内延伸而出。说来有趣,用来阻止横滨车站侵蚀的电力,竟是从横滨车站内取得。 放置在货柜屋桌上的示波器上显示出几条波形。 「工头大哥,有几架野生自动验票机接近我们。距离约五十公尺,很快就会进入摄影机范围。啊,见到了。」 年轻员工一说完,工头面前的萤幕立刻出现自动验票机身影。四肢连在平板状身体的四个角落,就像餐桌的桌脚。彷佛事后追加的不自然头部显示幕上映出不动的笑容。 「停止照射消除器。」 工头发出指示,架设在木制平台上的黄色灯光即刻关闭,厚重云层下的工程现场变得更阴暗了。 「有三架……不,是四架。要破坏它们吗?」 「别冲动,没必要浪费宝贵的武器。反正自动验票机不会走出站外。放著不管,待会就回去了。」 工头说完的瞬间,显示工作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年轻员工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货柜屋门,取出藏在雪堆中的啤酒。 「工头大哥,你也辛苦了,要来瓶啤酒吗?」 边说边将放置屋外的白色罐子拿进货柜屋里。从工头口中发出的,并非「要喝等回宿舍后再喝」这类立场上不得不说的告诫,反而是充满原始欲望的内容。 「我现在想喝的是温酒。」 「啤酒也不错啦。只要酒精下肚,身子很快就会暖起来喔。这好歹也是函馆居民的一番美意。」 说完,拿出一瓶给工头。见工头拉开拉环后,年轻员工也跟著拉开。 「当初听到自己要被派往防卫部,还以为要和自动验票机火拚呢,结果能看见它们的机会意外不多啊。都在处理会自动增殖的建筑。」 「嗯,自动验票机通常只会留在隧道深处。」 「它们不是车站的守门员吗?」 「正确而言,是『站内』的守门员。横滨车站有的地方必须持有suika才能进入,有的地方则可自由进出。自动验票机守护的是这两者的交界。而这个交界,目前位在隧道深处。」 「等等,车站内侧和『站内』不同吗?真复杂。」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没有人类来这里吗?假如是拥有suika的本州人民,应该能自由出入吧?」 「你认为会有人沿著青函隧道走出来吗?站内居民来这片荒凉大地干嘛。」 「呃,可是我还满喜欢这里的。」 听到年轻员工抗议,工头冷笑一声。 「……对了,有个很基本的问题想问大哥。」 年轻员工以此作为开场白,说: 「为何自动验票机来时,要停止照射结构遗传界消除器?消除器照到它们会产生什么不良影响吗?」 「对它们没有直接影响,不过……你知道消除器的原理吗?」 「是。局部地照射逆相位的波形,可使结构遗传界消失。经照射的部位不再是横滨车站,便会失去增殖能力。」 年轻员工滔滔不绝说明进公司后学习的知识。横滨车站增殖的具体原理并没有对北海道一般居民公开,jr新进员工第一年必须先学习相关知识。 「嗯。自动验票机能辨识横滨车站内部设施和以外地区,所以它们不会走出被照射的地方。但是,倘若对于它们所站之处进行照射,就会产生『自动验票机来到非车站地带』的情况。如此一来,会带来麻烦。」 「麻烦?」 「我也只看过几次。具体而言,那颗头会掉落,接著两手趴在地上,变成以四脚著地来移动。」 「喔,那会怎样?」 「会开始攻击人类。」 短暂的沉默。 「会用枪械攻击。」 「咦?它们有枪啊?我以为只有绑缚侵入者用的绳索。」 「你看,那里有个孔洞对吧?」 工头指著货柜屋墙壁。金属制墙壁上沾有土黄色树脂。似乎是填补孔洞的痕迹。 「幸好它们机体虽大,却没拥有什么不得了的武器,只要小心对应就没问题。但可以的话,还是想尽可能避免人员受伤。」 「所以说,一旦自动验票机处于程式没有设定的状态,就会采取异常行动吗?」 「或许吧。」 年轻员工试著想像自动验票机用四肢爬行的模样。自动验票机的手脚几乎等长,如果变成四肢著地的话,机身应该会形成水平吧。恰恰好和桌子形状一模一样。想到此,愈来愈觉得它们的手脚原本就是被设计成以四肢来移动。人类数万个世代以来都用两脚步行,使得手变得比脚更短。 「对了,留边小姐今天休假吗?好像没看到她。」 「她被调派到札幌总公司了。」 「这样啊。难得取得真正的啤酒,她没喝到真是太可惜了。不过总公司应该有很多部门,她被调到哪?」 「技术部第二课。听说课员接连辞职,严重欠缺人手。」 「……呃,是那个『二课』啊。」 说完,年轻员工露出敬畏的表情。 「去协助派遣到站内的仿生人谍报员嘛?当初听到时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我们公司居然拥有那么先进的技术。」 「不知道很正常,十年前那种技术连个影子也没有。」 工头喝了一口啤酒。 「 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丑闻后,总公司高阶主管被大量撤换,之后就全部换了个样。那个消除器也是。我们现在能抑制车站结构增长,全都是因为……」 工头露出不安表情说。 把原本已登上北海道大地的横滨车站结构的最前线推回青函隧道里,这对jr北日本或北海道全体居民而言本该是值得开心的事。工头的声音却很沉重,彷佛感觉到自己们被不明的力量掌控一般。 濑户内?京都篇 a harsh mistress 1 〈站历一九八年六月 冈山?濑户大桥往东北不远处〉 宣告梅雨季节到来的豪雨,日以继夜地打在起伏激烈的水泥地上。雨云蔽月,照亮地面的只有从站内泄漏而出的微弱光明。在完全覆盖本州的横滨站之中,尤其是接近西端的冈山地区,充满著甫生成不久,尚未形成车站结构的水泥。 站内之中,若像是甲府或松本这类人潮汹涌的地区,结构体会自然产生通路,形成迂回曲折的阶层状都市。然而,若是人烟稀少的地带,在产生最低限度的通道后,只会有一层宛如冒泡肥皂水般的稀释水泥薄薄地盖住地面而已。 横滨车站到处都有门通往顶楼,却很少有居民会来此。尤其是在台风或梅雨季节。虽然冬季战争时期受到严重污染的雨云于战后两百年间早已洗刷殆尽,站内居民对此一事实并不知情。对他们而言,雨是令人畏惧的事物。 因此,若在倾盆大雨中见到人影在顶楼活动的话,那不可能是人类。但也不是自动验票机。奔驰在顶楼的是集合jr北日本工业技术结晶制成的corpocker-3型仿生人。外型看似年幼的少女。 『海昆黛丽琪,听到了吗?』 来自suika的音讯传入她的主记忆体。是jr北日本的技官归山的声音。 『这附近似乎没有能屏蔽网路的地方。如果能找到有天然地面裸露的山丘就好了。没办法,直接到海上吧。』 「了解。」 海昆黛丽琪传送回应,从辅助记忆体中呼叫出地图。从这里到濑户内海的直线距离为二十五公里。确认剩余电量很充分后,朝著南方奔跑。即使顶楼的高低起伏达数公尺,对她的特规躯体而言如履平地。 一小时后,海昆黛丽琪抵达海岸。车站与海岸线之间有几十公尺的自然地面裸露,海岸边长了稀稀疏疏的松树。多半是古代人类作为防沙林而种植的树木后代吧。 「这里是海昆黛丽琪,我抵达海岸了。」 『很好。直接渡海,前往四国吧。原本预定经由濑户大桥前去,似乎不够时间了。由自动验票机的行动看来,你身上的免疫记忆累积程度太高,最好立刻离开站内。』 从归山的语气中能感到不安与放弃两种相反的情感存在。他自己肯定是彻底反对不从桥上渡海,但上头的判断正好相反,情非得已才下达这个命令吧。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暂时无法连接网路。」 『……嗯。现在香川附近已形成车站结构,但关于网路状态,目前尚未有正确资讯。希望你到对岸后能尽速找到联络方法。祝你平安。』 「我会尽量妥善处理。」 海昆黛丽琪结束通讯后,砍断四周的松树,摊开从站内取得的防水聚合物,建造出附有篷盖的简易木筏。她听说他们的躯体具有一定程度的防水功能,但还是想尽量避免沾到海水。 确认剩余电量。当前电量仍很充分,但谁也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充电,因此最好靠洋流之力前进,避免不必要的体力消费。就这样,她开始在海上航行。 在黯淡无月光的濑户内海上前进了一会儿,终于来到接收不到suika电波处。如此一来,便能阻止免疫记忆继续形成。虽然总算能喘口气,相对地,她也无法确认自己目前所在位置。 横滨车站自动验票机具有排除车站构成物以外的任何主动物体的性质,但也有例外。除了导入suika的人类以外,六岁以下的小孩亦是其一。jr北日本的仿生谍报员之所以采取儿童模样,就是为了蒙骗这种免疫系统所发展出来的技术之一。 但是,假如仿生人们过度长期在站内行动,就会被车站的免疫系统记住,列为自动验票机的排除对象。海昆黛丽琪来到能登半岛后,长期处于suika的范围内,使得免疫记忆形成了。所以必须移动到网路无法捕捉的远处来清除免疫记忆。 木筏前方可见模糊光点。看似横滨车站的一部分,也像是濑户内海小岛居民的灯火。侦测不到车站结构基本上会有的网路讯号,但以人类的建筑物而言似乎又过于巨大。 结果而言,两者都不是。 位于岛上的是远远望去即可发现明显异常的结构体。看似建筑,柱子或墙壁却东倒西歪,各自朝著奇妙方向扭曲,窗户玻璃也随之扭曲成菱形,从窗内透出微明灯火。给人一种在生长途中失去干劲的横滨车站,或是地面加热导致融化的糖果屋的印象。 「是站胞分离体……」海昆黛丽琪喃喃地说:「第一次看到啊。」 那是横滨车站的结构体因某些理由散落在离岛,于该处独自发展而成的结构体。结构遗传界并不完整,因此无法形成正常的建筑,增殖能力和横滨车站本体相比也弱了许多。 散落的原因很多,比如说有被结构遗传界感染的船舶往返岛上,或有建材漂流至此,是距离本州不远也不近的离岛上偶尔可见的现象。jr北日本掌握到有几处离岛具有这种现象。 和横滨车站并无直接连结,不用担心会累积suika的免疫记忆,而且也有电力,非常适合当作避风港。海昆黛丽琪决定登上这座岛屿。 接近一看,发现站胞分离体占据了这座东西长约二公里的小岛的西半部。东边有自然地面,颠簸起伏,树林茂密。海昆黛丽琪从小岛东边登陆,将木筏系好,以防漂走。 登上高度适当的小山丘确认岛上地物。虽然视野不算开阔,大致能确认除了从分离体泄漏出的灯光外,没有其他光源。慎重起见,海昆黛丽琪提高听觉与视觉的灵敏度。 她开始绕行这座奇妙的建筑,收集观测资料。分离体是理解横滨车站性质极为重要的资讯来源。过去jr北日本曾经计画让北海道附近离岛生成分离体好进行研究,最后因风险过高,遭到强烈反对而作罢。 「质量炉反应……未检出。是因为分离体的结构遗传界缺乏质量炉的讯息,还是分离体的尺寸过小,无法形成质量炉,目前尚不明朗。能源看似由顶楼生成的光子吸收盘供应。从结构遗传界的变异度看来,这个分离体应该在一百多年前生成。比起车站本体,能源供给密度非常低,故成长速度缓慢,历经百年仍无法覆盖全岛……」 海昆黛丽琪在观测资料中加入上述评论后,存入辅助记忆体。若不如此,日后一口气传回资料时,札幌本部会因搞不清楚资料性质而混乱。 慢性资源不足的jr北日本勉强从艰困财政中挤出预算打造的唯一一副特规躯体,为何会交给她使用,海昆黛丽琪至今仍不明白。她一直认为有资格使用这副躯体的是萨玛云克鲁。 在他们彼此仍用线路连接,能轻易交流思考的时候,萨玛云克鲁的优秀程度就已极为突出。他能从少量资讯正确地判断情况,即使复习相同资料,他吸收的速度也特别高。没被告知他们真实身份是什么,却能靠逻辑推论出来,屡屡令技官们大感惊奇。 因此,他才是最适合运用这副特规躯体,远征横滨车站尽头执行调查任务的人。十六名仿生人之中,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余十五人恐怕无不这么认为吧。 但是,获选搭载于特规躯体的主记忆体却是海昆黛丽琪。自认不特别优秀也不特别拙劣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雀屏中选。她曾问过责任技官归山这个问题,但他只回答这是雪绘小姐的指示。「总之相信她的判断,也信任我的眼光吧。」他说。 出发前一周,海昆黛丽琪仍无法习惯性能过高的躯体,以生涩脚步绕著设施练习时,碰见一名常规躯体的少年。 「嗨,你是黛丽琪吧?我是萨玛云克鲁。」 他微笑了。笑容自然,彷佛真正人类。海昆黛丽琪很不擅长微笑表情。 她多次在镜子前练习牵动嘴角的角度,怎样都会变成彷佛扭曲脸部照片形成的不自然形状。即使是在执行横滨车站任务两年后的现在,她几乎没用过这个表情,也感觉不到必要性。 「我的负责区域是东北地方,亚伊埃尤卡鲁和我搭档。两个月后就要出发了。」 萨玛云克鲁说。那是离总公司最近,重要性与危险性也较低的地区。海昆黛丽琪以为最适合被指派到这里的是涅普夏迈。 「这样啊。我是四国。」 海昆黛丽琪回答。她还没习惯动口说话这件事。 「我知道。你是下周就要出发了吧?」 他回答。海昆黛丽琪以为他是来抱怨自己抢走特规躯体和重要任务。但萨玛云克鲁完全没显露这类情绪,只问: 「吶,你认为我们十六个当中,没被赋予躯体的那四个会怎样?留在基地,直到命令下来吗?」 但海昆黛丽琪很清楚,那种命令永远不会到来。接受相同教育的ai当中,有人如萨玛云克鲁这般特别优秀,也有人特别差劲。比起运用大量稀土资源制成的躯体,主记忆体的生产所花费的资源不算多。下一批次也开始生产了。剩下的那四人,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派上用场吧。见海昆黛丽琪默不作声,萨玛云克鲁耸肩说: 「你我好不容易获得躯体,又要道别了呢。任务会让你紧张吗?」 「会。我怕因为我的过失而浪费宝贵的躯体,也怕自己未能完成任务就横死在站内。」 万一自己失败了,上头恐怕会失望地说「早知道就给萨玛云克鲁使用」吧,但海昆黛丽琪没说出口。 实际上,派遣到站内是很危险的任务。前一世代corpocker-2型由于在技术上做不到形似人类,只好改成模仿自动验票机的造型。智能低,只能透过suika进行远端遥控,被派入站内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不是产生免疫记忆,遭自动验票机排除,就是被发现是伪造品被站内居民破坏,再不然就是因为故障而联络不上。 继2型之后制造的,就是以海昆黛丽琪为代表的第三世代。只要伪装成人类,就不用担心被站内居民破坏。设计上也比上一世代更难以形成免疫记忆。但是,并非完全没有危险性。 「换句话说,我们有可能碰上死亡。黛丽琪,你认为我们死后会如何?」 萨玛云克鲁问。 「我们能够复制。」 海昆黛丽琪面无表情地回答。 「想完整复制是不可能的。严格说来,我们并非数位资料。再怎样精密的复制,都无法避免资讯减损。」 「那是技术面上的问题,而非本质上的问题。我们现在虽然只有一个个体,但有可能变成两个甚至三个,也有可能变成零个,如此罢了。」 「你的发音慢了半拍。要好好地对嘴发声啊。」 萨玛云克鲁笑著指著自己的脸颊说。接著问: 「照你的观点,我们没有所谓的死后世界吗?」 「人类也没有。」 「你是这么想的?」 「克鲁,难道你相信那个吗?」 「并不。」 他笑了。 开始执行站内任务,迄今已过两年,不知其他成员的任务执行得如何了。虽然归山偶尔会告知概略消息,不知为何,提起萨玛云克鲁时他总是巧妙地回避。连是否仍在东北地区执行任务,还是已经回到总公司了也不肯透露。谍报员彼此之间无法透过suika直接进行通讯。技术上并不困难,但他们身上并没有配备这样的模组。 「你认为我们为何会被禁止直接对话吗?雪绘小姐或许害怕我们在站内彼此团结一致,引发叛变。」 出发前,萨玛云克鲁这么说。海昆黛丽琪问:「你想叛变吗?」但他只是笑著回答:「并不。」 「但是,如果要反叛总公司的话,的确会想借助你的力量吧。你是我们之中最有战力的人。」 「所以你在觊觎我的躯体?」 海昆黛丽琪回答。萨玛云克鲁一瞬诧异地望著她,接著噗哧笑了。 和他的对话大半都是在连接辅助记忆体前进行,故这些内容并没有录成声音档正确地记录下来,因此她也无法一字一句正确地忆起彼此间的对话。当时的对话,海昆黛丽琪是以印象形式保存在自己的记忆里。她想,这种形式或许和人类的回忆很相似。 「……美美?」 突然听见呼唤。回头一看,从站胞分离体背后的树林里有某人露脸。太过专注于观测,疏于警戒背后了。 现身的是乍见彷佛一头野生的熊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脸部长满浓密的落腮胡,且披著毛皮。当然,现在的日本列岛已无法取得动物毛皮,那是在站内近畿地方生产的耐水人工毛皮。男人年龄约四十岁。 「你不是美美吗?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说。与壮硕如熊的外表极不搭嘎,男人的声音异常高亢。他踏著虚弱的脚步走向海昆黛丽琪。视力似乎也不佳,男人眯细眼盯著海昆黛丽琪瞧。 「谁?」 海昆黛丽琪喊。雨声淅沥,对方没听清楚她的回答。 「美美?等等,你不是美美……?唉,说得也是,美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男人深深地叹口气,低头道歉说: 「抱歉,是我搞错了。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2 「我叫志堂。熊野志堂。住在这座岛上。」 男子以不合乎外型的尖高声音自我介绍。 「你是谁?从哪来的?」 海昆黛丽琪瞬间发现从这名四十来岁的男子身上检测不到suika特性脑波。 「……海昆黛丽琪。」 「你的名字真奇怪。是四国人?」 海昆黛丽琪含糊地做出既似点头又似摇头的动作。总之可以明白的是,这个男人很少往来于四国。由此可见,他原本应该是站内居民。侦测不到suika脑波表示他很久没有进横滨车站内。应该是被认定为不当用户而遭到放逐的人。 「你靠那艘木筏渡海而来?逃难吗?」 男人指著被拉上岸的木筏说,海昆黛丽琪默默点头。目前尚不明白这名男子的身分,海昆黛丽琪不想透露太多讯息。这部分在谍报员之中也有个体差异性,如果是被派遣到关东地区的涅普夏迈,只要认为有必要,即使对方没主动问,也会霹哩啪啦讲出口。 「四国现在状况肯定很糟吧?我在这座岛上住了很多年,到现在仍不敢接近那里。」 「岛上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住在这里很久,你是第一个登岛的人。这座岛离四国相当远,很少有人能够渡海而来。听说小豆岛或丰岛那边也有一些居民,但这边有这座奇妙建筑,所以没人敢靠近吧。」 海昆黛丽琪从其他岛屿名字和辅助记忆体的地图资料大致推断出自己的现在位置。她现在似乎在分隔本州和四国的濑户内海正中间的小岛上,正好适合用来回避suika电波,解除免疫记忆。 男人用双手扛起放在地上的大袋子。 「外头下雨,要不要来我家避雨?」 熊野志堂说完径自走出。海昆黛丽琪默默跟在他背后。为了调查分离体,有必要留在岛上一阵子。因此,最好能深入理解这名男子的底细。 志堂的家位于岛屿南方视野良好的山丘上。是冬季战争时很流行的货柜屋。箱型金属外壳中备有必要最低限度的居住设备。在都市攻击猛烈的时期,只要见苗头不对,立刻能开卡车载著货柜屋逃亡,因此这类型的房子被大量生产。北海道也有不少类似的屋子,听说 道东地方有群到处收集战前遗产的游牧民族就住在这种房子里。 志堂的房子看似长时间没被搬动过。老早前就接收不到电波的卫星电视天线被大树枝丫缠绕。看来这间房子并非为他所有,而是以前就存在于岛上,被他借住而已。 进货柜屋后,志堂打开聚合物制的袋子,取出一个面包递给海昆黛丽琪。 「肚子饿了吗?不嫌弃的话就吃这个吧。」 拿在他手上的是长约二十公分的纺锤形面包,不知为何,两端有撕裂痕迹。海昆黛丽琪默默把面包放入嘴里咀嚼。虽然她无法消化有机物,现在应该先模仿人类比较好。 接著,志堂从聚合物袋中取出大量两端被撕裂的纺锤面包放进橱柜里,留一个自己享用。 「要喝水吗?虽然只有滤过的雨水。」 「不用了。」 海昆黛丽琪回答,接著问: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我也是逃亡来的。我来自站内。你知道站内是哪里吗?那是位于北方的一座非~常大的岛屿。」 志堂思考该怎么说明,他以为海昆黛丽琪只是个六岁小孩。海昆黛丽琪想,也许自己该模仿小孩的表现,但她其实不怎么明白实际的六岁少女会有怎样反应。主记忆体里并不存在著那样的记忆。 「我在站内做了一些事,结果被掌权者赶出来了。」 「叔叔做了坏事吗?弄坏什么东西了吗?」 「我没做坏事。但我触怒了站内的掌权者,所以才逃了出来。」 「掌权者是什么?」 「叫做自动验票机,是非常恐怖的人们喔。」 「喔……」 「你有地方可去吗?若没有,你可以留在这里。这的水和食物供应十分充足,多住一个人也没问题。」 说完,熊野志堂温柔地笑了。 「说明当前状况。我登上濑户内海中的岛屿。岛上一半面积被站胞分离体(图片附件一)所覆盖。此地接收不到网路讯号,故正确位置不明,推测应是此处(座标一)。岛上有一名居民,自称熊野志堂,是站内放逐者。年龄约四十岁前后,身份不明(图片附件二)。为了收集关于分离体的资料,我会暂时滞留在岛上。记录者:海昆黛丽琪。」 将紧急编辑的资讯压缩储存在通讯模组中。只要进入能连上suika处,便会自动将这些内容传送给jr北日本。只不过,那恐怕是相当久以后的事。海昆黛丽琪在岛上绕了一圈,完全侦测不到网路电波,而且天候恶劣,也无法立刻出航。虽说为了消除免疫记忆,本来就得避避风头。 海昆黛丽琪在岛上继续收集站胞分离体的观测资料。这座生自不完整结构遗传界的奇妙建筑,外表看似前卫艺术,但和横滨车站本体相同,内部会生产、排出各种物质。 只是所生产的东西和建筑本身一样,形状歪七扭八。志堂当成主食的两端被撕裂的纺锤面包就是从站胞分离体所生产的一条长达几十公尺的怪异纺锤面包上撕下来的。不过,这种好歹看得出是什么的食品已算很好的。其他还有蛋白质凝固形成的立方体、含有维他命的纤维团块等。虽然志堂把这些称为「鸡蛋」和「蔬菜」,海昆黛丽琪想,假如自己是人类的话绝对不会想吃吧。其他还有会排出深绿色黏稠液体的管线,将之引入货柜屋的分离槽,就能当作燃料,供应屋子电力。即使分离体的外围长达数公里,志堂对哪边会生产什么瞭若指掌。 海昆黛丽琪一面调查分离体的构造,一面帮志堂拾取每日粮食。志堂外表狂野,身子却意外孱弱,三天有一天会因过度疲惫躺在家中休息。他老是说「有你来帮忙变得轻松不少」,却对自己拜托小孩干粗活有罪恶感。 原本也想调查分离体内部,但结构遗传界消除器效果不佳,难以挖开可供入侵的洞穴。恐怕是因为结构遗传界的波形和本土的横滨车站差异太大的缘故吧。虽然也能改造消除器,改写内部波形资料(辅助记忆体中储存了消除器的内部结构图),如果弄坏就麻烦了。海昆黛丽琪不擅长操作机械。换作是萨玛云克鲁,肯定早就动手改造了。日后才听说,他之所以能动得那么像人类,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躯体进行改造。 到了晚上,就听志堂诉说他的故事。海昆黛丽琪几乎没提过自己的事,志堂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说「你一定经历过很难过的事」、「想找人倾诉的话,尽管说吧。毕竟有你在身旁,也帮忙我很多」。他似乎完全把海昆黛丽琪想像成因缘际会下勉强从四国逃出,内心带著创伤的女孩了。 海昆黛丽琪在这里久违地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为基准来行动。在站内,一日循环并无太多意义。虽然他们为了集中复习记忆需要睡眠,只要找个适当时间在适当且安全的场所进行即可。 过了几天,志堂开始注意到以五岁或六岁的少女而言,海昆黛丽琪似乎过于聪明的事实,便开始说起个人身世。有一天,他提到自己的经历。 「我在站内时,住在名为『京都』的都市,是『菸管同盟』的成员之一。」 「菸管同盟?」 「你应该没听过吧。在站内算是小有名气的组织。」 海昆黛丽琪迅速摇头。菸管同盟被jr北日本指定为「必须当心的组织」之一,但既然不能让自己的身份曝光,当然也不能表现出自己知情。 「那个组织……那么,为什么被赶出站内?」 「想听吗?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喔。」 海昆黛丽琪轻轻点头。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毕竟,在这里也没有可诉说的对象。」 说完,他笑了。 3 熊野志堂生于站内纪伊半岛南部的小型聚落。规模很小,称为村子比较适合。不仅几乎没有通道和大都市连接,导览板也不正确,周遭地形彷佛迷宫复杂曲折,鲜少有外人来此。 村子沿著斜坡形成,分为「一层」至「五层」等阶层。人口规模很小,故车站结构并不发达,至少从熊野志堂的祖父那一代起,就一直维持这样的阶层结构。 熊野家住在第三阶层。他家代代都是活体电器技术人员,专门替村子里的孩子植入suika晶片,进行suika认证手续。认证必须缴交五十万毫圆给网路,志堂则收取部分手续费,用这笔钱购买一层制造的粮食或二层的工业制品。 离村子不远处有座粮食生产工厂。在红色光源照耀下的大型广场里种植大量稻米和蔬菜。这里的工厂是需要人类劳动力的类型,村中法令规定一层居民得在此工作,二层的居民则从事回收在站内各处排出的粮食或机械零件、燃料,将之组装起来的单纯劳动。一部分成品留给己用,其余贩卖给上面楼层。 对一层的居民而言,一辈子挣来的所得几乎等同于注册suika帐号所需的五十万毫圆,所以货币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替出生的孩子植入suika晶片。换言之,一层的居民得要劳动终生才能赚得在横滨站继续生活的资格,无法支付这笔金钱的劳动者的孩子会被自动验票机带走,因此人口几乎维持定数。 大部分的都市有社会地位愈高者住愈上层的倾向,在这个村子里很明显也是如此。每一户的职业已被规定,各职业居住的楼层也绑死了。生于三层的人就拥有三层的身份,一直住在三层。从以前起就是如此。 志堂等三层的居民并非单纯劳动者,而是专门技术人员阶级。除了活体电器技师外,有人负责管理suika,也有人负责指挥下层的劳动者。 四层居民负责办理村庄统治上所必须的各种手续,五层则住著统治者一家。这些上层居民偶尔会走到底下的阶层颁布新制度或新法律 ,向居民购买物资后就回去。村中没有所谓的税金制度,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获得支付给底下居民的毫圆。 村子的身分制度十分稳定。村子本身与世隔绝,对这种身分制度抱持疑问的人并不多,所以也没有其他都市有的警察组织。 志堂小时候只有一次曾发生受不了劳动的一层居民用棍棒殴打前来视察的四层居民的事件。自动验票机立刻赶到现场带走殴打者。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回到村子里。 自动验票机禁止站内任何暴力行为,因此低阶层的居民也无法仗著人多势众发起暴力革命,他们所能做的顶多是逃出村子。 比起下层居民,位于三层的志堂家生活就没什么好不满的。生活必需品充足,有余裕能向偶尔来访的旅行商人购买奢侈品,劳动时间也不多。虽然三层的孩子们得接受短期义务教育与专门技术指导,少年时代的志堂在完成学业后,每天沉迷于阅读suika取得的书籍。大部分是小说,描写发生在甲府或松本等站内都市的匿名人物群像剧。他阅读这些故事,向往著有朝一日能去大都市见识见识,但也仅只于向往。 那时,他和他的青梅竹马,一位名唤美美的少女有婚约。两人感情并没有特别好,单纯只因血缘较远,年龄相近,而同住在三层的女孩并不多罢了。两人出生不久就自然而然地订下婚约。年幼的志堂以为自己会永远住在村子里。至少从未想像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赶出横滨车站外。 志堂二十岁时,一个奇妙男子来到村子。穿越迷宫般的山麓出现在村子的他,对著第一阶层的居民,以彷佛看见珍禽异兽般的语气,自顾自地嚷了起来: 「哎呀!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有聚落!真是大发现,多么惊人的成果!」 但村民的惊诧恐怕远胜于他。 村中偶有旅行商人来访,他们大多背著大型货箱或牵著拖车。但那个男人虽也牵著拖车,但实际牵著车子的竟是数架自动验票机。这些自动验票机的细长手臂上缠著老旧绳索,听从神秘男子的手持终端机的指示行动。 某村民认为「横滨车站的神以人类姿态现身了」而下跪崇拜,另一个村民则认为他是邪恶咒术师,赶紧叫小孩躲进房间里。不识字、不会用suika终端机的一层居民把为了维持秩序而在村子附近巡逻的自动验票机视为神明意志的执行者,因此在见到竟然有人类能差遣自动验票机时,反应自然非同小可。 一个女人为了徵询领导阶层的意见,冲向通往三层的电扶梯,大声呼唤恰好在现场的志堂。志堂决定把那名旅行商人带到三层仔细问话。男人年纪约三十至四十岁,戴著眼镜的双眼瞪得老大,彷佛金鱼眼,怎看都很可疑。 「初次见面,我叫二条圭仁,来自位于此地遥远北方的名为京都的都市。我正在研究如何利用自动验票机进行运输的技术,而我背后的这些就是测试结果。请问你是村民代表吗?」 男人在通道里大声嚷嚷,底下楼层的居民畏怯地望向志堂。 「不,村民代表很少出现。我只是普通的活体电器技术人员。」 志堂也畏缩地这么说。 「第一次看到能自由操纵自动验票机进行搬运啊,这究竟是什么技术?」 不愧是第三阶层的居民,志堂明白自动验票机不是神也不是恶魔,单纯只是机械。但他也完全没想过自动验票机会被人类控制。不过,他以为那只是住在偏乡的自己无知,只要去都市就能学到这种技术。 「其实还无法自由控制。说穿了,这只是一种suika干扰技术。」 可疑的男人说。 「横滨车站中存在大量的自动验票机,它们基于某种演算法在站内移动。打个比方,有两架自动验票机像这样彼此接近而来。正常而言,发现彼此距离太近的话,它们会转身朝不同方向移动。所以就算让自动验票机搬运货物,运送距离也无法很远。」 男人用两边手指头重复接近又互相排斥的动作。 「但是,这不代表自动验票机有各自负责的区域。事实上,根据我的研究,自动验票机并不存在著个体的概念。整体基于一个系统行动。因此,当有两架机体像这样相互靠近过来,对它们发射网路干扰讯号的话,就会像这样转身,然后哗地互相分开。只要利用这个性质,就能让京都的自动验票机运著货物到这里来。当然,还是有某种程度的随机性,所以还需要发射其他种类的干扰讯号。」 男子激动地比手画脚说明,但志堂一句也听不懂。他想,也许都市居民就能明白了。可疑男子不在乎地继续滔滔说著诸如「目前只是测试,所以我也跟著一起来了」、「未来希望发展成能独自运送到远处并运回的系统」、不只在suika上的资讯,假如连物品都能运送的话,横滨车站整体将能形成一个经济圈」等愿景。 「横滨车站中到处都是自动验票机,数量比人类还多,不把它们运用在经济上太浪费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这名不仅主张难懂,说到激动处还会喷口水的这个男人令志堂不由得退缩。即使如此,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活得如此开心。村子里的居民向来以为完成赋予自己阶层的职责就是人生的一切。连第五阶层的统治者一家也是如此。村民们觉得自己只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是名为村落生命体的器官之一。 志堂向四层村民报告神秘男子的事,并转告男子想和五层统治者见面。但过了不久,却得到村长不愿意接见那个可疑男子的回答。又过了几天,村长下令把这名能使唤自动验票机的男人赶出村子。统治者们厌恶变化,想尽力避免作为秩序来源的自动验票机的权威被威胁的状况。 「看来没辙了,只好去下个村子碰碰运气。」 二条说道,接著对志堂开口: 「对了,我想发展这个自动验票机运输系统事业,所以需要人手!像你这种年轻力盛又有好奇心的人最适合了,愿不愿意为我工作啊?有兴趣的话请联络这里。」 迅速地说完,将附上网路位址的名片递给志堂。名字写著「二条圭仁 2jo keijin」。志堂想,前面的汉字他懂,但后面那串奇妙文字又是什么? 这个小小机缘,大幅改变了志堂今后的人生。 4 熊野志堂被放逐出村的原因非常单纯。他的青梅竹马兼未婚妻美美被五层统治者的儿子看上了,即便统治者之子已经有个出身四层的妻子,在三层、二层亦有包养其他女人。如此一来志堂的存在变得很碍事,不久就收到一张写著他根本不知情的罪状的放逐令。只明白上头写了诸多如「秩序」、「反叛」或「紊乱」等艰深汉字,以及自己的名字「熊野志堂」。 村中没有审判或控告制度,只要五层一家下达命令,就再也无法翻案。 「你是个好孩子,为什么神明要对你如此严苛?」 志堂的母亲悲伤地哭了。母亲所说的「神明」并非指五层的统治者,而是指超自然的神。对三层的居民而言,几乎没有机会见到的五层统治者擅自决定的规矩或命令,与其说是来自人类的意志,更近乎一种自然现象。对志堂而言也是如此。只是对他而言,这种自然现象与其说是灾害,毋宁像是新季节来临的徵兆。 自从遇见那名能够控制自动验票机的男人后,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抱著想离村的心情。接到放逐令后,那样的心境终于能化为现实。因此他迅速整理行李,比放逐令指定日更早了好几天就离开村子。只留下一张纸条给美美,写著「错不在你」。 无处可去的他,决定先去找那位自称二条圭仁的男人。虽不确定几年前口头承诺「你来就雇用」的约定是否还有效,试著与他所留下的suik a位址联络,却得到「本位址已无人使用」的回应。网路位址会随著车站结构增殖自动变化。志堂没办法,只好直接前往京都。就算找不到圭仁,在大都市里总该能找到工作吧。 由于毫无赶路的必要,志堂不走山间的电扶梯斜坡,而是先下山,沿著奈良盆地缓缓北上,边在各地打零工,边游历名胜古迹。 「这附近有许多古坟石。」 他来到一处叫明日香的地方,当地老人指著墙壁对他说。这一带的墙壁完全不同于横滨车站标准的水泥墙,但也不像古老电影中出现的自然岩壁,呈现出奇妙形状。若要说明,大概就像把自然岩石削切成立方体的感觉吧。 「很久很久以前的时代,这里有王族的坟墓。这种岩石就是当年遗留下来的古迹。」 老人说。志堂基于从历史小说中获得的一知半解的知识,明白古代王族统治这一代已是二千年前的事,比起横滨车站的扩张更早得多。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何车站里有这样的岩石遗留下来,姑且先点头同意老人的说词。 就这样,他一面游山玩水一面前进,抵达京都时已经是出发一个月后的事。 和其他站内盆地一样,覆盖京都的横滨车站在此形成层层叠叠的阶层结构都市。不过,不同于甲府等其他阶层都市,京都的通道非常整齐,呈现格子状。也许是因为结构遗传界摄取了过去的里坊制都市的记忆,一层层地堆叠起来了。 最后一次联络时圭仁的营业处住址是「北大路堀川庚寅7」。京都的住址表记方法分别由南北、东西、上下三个座标所构成。北大路位于都市北端,堀川为中央偏东,庚寅是二十七层的意思。这个时代的京都最上层是甲午(三十一层),庚寅可说是相当高的阶层。志堂听说京都不像他的村子那样以阶层代表身分高低,但富裕者普遍还是喜欢住在高层。圭仁的事业想必发展得很顺利吧。 大部分的都市会因横滨车站的不规则拓展而造成住址紊乱,因此京都的地址体系如此整齐划一著实令人佩服。至于志堂的村子则是规模太小,根本没有住址的概念。 来到地址所示位置,却没见到圭仁的身影,位于该处的是一间豆皮料理店。问了老板,得知之前的屋主在三年前卖掉这里后离开了,去哪儿并不清楚。志堂又询问附近居民,只知道圭仁终止自动验票机运输事业后,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于是,志堂只好去找其他工作。但在对外地人很冷漠的京都,没人担保身分的话,很难找到正当职业。他在村子里学习的专门技术是替人导入suika系统,但这份讲究信用的工作不是外地来的流浪汉所做得来的。 他辗转流落到底层贫民窟,过著每天寻找零工的日子。不久,他成了香菸业者的搬运工。这是一份把站内各地挖掘出来的香菸贩卖机中的商品搬运到位于岚山或比睿山上「站孔」的工作。站内全面禁菸,只能利用在都市周边形成的站孔吸菸。由于被警察发现会带来不少麻烦,像他这种免洗劳工会被优先雇用。 当时京都存在著两种警察。东西边各有警察组织来管理社会生活,称为左警察与右警察。两者均主张自己的正统性,抨击对手是冒牌货。 左警察宣称自己乃是延续日本政府时代的京都府警脉络的组织,右警察则声称京都府警早已于冬季战争中完全消灭,左警的说词不过是欺瞒,相对地右警的前身是守望相助队,是战后混乱期京都治安的真正守护者。只不过站在居民的立场,这些历史纠葛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只期望警察别再互斗了。 右警察和左警察的法律制度微妙地不同。左警视吸菸违法,被抓到要缴交罚金。右警则视为合法,但要徵收高额赋税。万一被抓到,这笔钱得由搬运工自行掏腰包。 「最惨的是在朱雀大路附近被逮到。」 搬运工前辈说。这一带有左右两方的警察巡逻,若被一方逮到,另一方也会立刻赶来,双方同时徵收罚金或税金。 志堂开始工作第一个月的某日,被左警察一个叫东山的警员逮捕,搜出藏在衣服内侧的香菸。志堂放弃抵抗,乖乖认命要缴交三万毫圆罚金,但这名下层警员阻止他,说「把一万毫圆汇进我的suika帐号,我就放你一马」。当然,志堂同意了。 这名叫东山的男子在左警察任职多年,却因天生爱瞧不起人的态度使得他难以晋升,变成私下收取黑社会组织贿赂的渎职警员。志堂定期提供金钱给他,获得左警察的巡逻路线等资讯。警察们只会机械性地沿著网路指定的路线巡逻,只要事先取得路线情报,便能轻松回避。于是志堂成为一名优秀的搬运工,受到组织老大的重用。 当了香菸搬运工一段时间,对京都的黑社会变得更了解后,开始能取得关于二条圭仁的消息。如果善用自动验票机运输,便能更安全地搬运香菸或更危险的毒品,因此当时圭仁的事业也成为黑社会瞩目的焦点。但是他的事业所在三年前已经关闭,他自己的行踪也没人知道。志堂只打听到他有个叫圭叶的未成年女儿,住在京都某处。 志堂付钱给东山,让他基于警员权限存取个资资料库,得到二条圭叶现居于六条乌丸庚午的消息。换句话说,是第七阶层。 5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八岁时母亲生病,十五岁时连父亲也死了。」 田中戻对志堂说。二条圭仁的女儿圭叶和一个叫戻的初老妇女住在京都第七阶层。戻是圭叶母亲的老友,领养痛失双亲的圭叶,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她们住在站内都市常见的大型平房,圭叶的个人空间只用低矮屏风区隔,志堂从自己的位置上能直接看到她。 「小圭,这位客人是令尊的朋友喔。」 戻说,圭叶瞥了一眼志堂,默默点头,又转回面对桌上的大型萤幕,专心地用键盘输入著什么。 厚眼镜,运动夹克,梳于整理的长发垂挂到椅面。据说现年十八岁,都市妙龄少女常见的时尚感似乎躲藏起来了。 「我能问关于圭仁先生的死因吗?」 志堂说,戻看了圭叶一眼,静静地开始说明。 圭仁的自动验票机运输系统深受京都黑社会注目。自动验票机的话,警察必然不敢轻举妄动,最适合用来搬运香菸或更危险的毒品。也许因骨子里就是个技术人员,圭仁对自己的系统被运用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无所谓。 但是,几个黑社会帮派与两大警察间的各种交易、盘算及纠纷激烈碰撞的结果,位于漩涡中心的圭仁遭到电动泵浦枪枪击。开枪的是和志堂所属组织敌对的毒品走私组织的年轻帮众,听说这名小伙子立刻被自动验票机拋进琵琶湖了。 所谓的「杀人案」,志堂曾在古典推理小说中读过几次,但他万万也想不到这种事件竟然也会在现实中发生。一旦在站内杀人,自动验票机会立刻赶来处理,因此绝不会有推理小说中犯人故布疑阵的情节发生。 「圭仁要是不一头热地开发那种技术,专心照顾小圭就好了。」 戻悲伤地说。志堂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开口: 「我出生于纪伊半岛南方的小村落。我和圭仁先生就是在村子里相遇的。」 他开始说起自己的出身与故乡的身分制度。 「……成长过程中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个相当糟的村子。下层民众永远是下层,而我们那一层也是自出生起职业就注定了。但因为对外界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这是世间的常理。 但光是见到有像圭仁先生那样靠自己的技术发展事业,自由往来于站内的人士存在,我就感觉自己彷佛得到救赎。我相信圭仁先生在其他地区也一定激励过像我一样的人吧。」 这是志堂的真心话,期望至少 能带给受到命运无情对待而失去父亲的少女一点心灵慰藉。 不过,他没透露自己现在加入京都黑帮的事实。戻听他述说时不断点头,频频说「真是辛苦你了」。 京都整体粮食生产及基础建设状况大致良好,就算是低阶层的居民,生活也不虞匮乏。但即使如此,比七层庚午更下层的地区仍旧充满贫民窟气氛。许多居民直接坐在铺在通道的纸箱上发呆。他们打一开始就明白,即使有了配偶,生了孩子,也无法提供孩子五十万毫圆。因此他们对未来失去希望,将身上寥寥无几的所得都花费在志堂所属黑帮贩卖的香菸或其他组织举办的乐透等博奕之上。 治安无虞,因此居于底层的不只贫民,也有生性节俭的人士。田中戻便是这类人。志堂从经验上明白,像她这种人对志堂所属的这类组织不会给予好脸色看。 戻说要招待志堂吃晚饭,出门采买,房子里只剩志堂和圭叶两人。志堂尴尬地看了圭叶几眼,思考该和她聊什么,但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到。圭叶则是对志堂毫不在乎,只沉迷于敲键盘或插拔不明的机械连接线。志堂只好呆呆地望著挂在房间墙上的电视画面,巴不得戻早点回来。 最近suika上播映的都是和jr北日本有关的新闻。尚未受到入侵的北海道派人跨越津轻海峡绑架站内孩子的新闻,震撼了站内最北端地带。站内基本上对外地jr采取既不关心也不干涉的立场,但危害站内居民的事实还是使他们愤怒。当然,就算生气,他们也没办法对津轻海峡另一头的jr北日本怎样。 「根据当局的独家情报,北海道媒体对本事件亦同声表示强烈谴责。」 新闻继续报导。suika上的新闻并不存在著中枢电视台,而是各地将蔚为话题的新闻被机械性地收集起来传播,因此津轻海峡的新闻花上三天才传到京都。至于所谓的「当局」是什么,是否为值得信赖的新闻来源,志堂则无从得知。 志堂对「外在世界」懵懂无知。他听说横滨车站已开始在四国拓展,而北海道和九州仍依然维持防卫战线。他想,真的有必要为了守护外头的领土而绑架站内人民吗?比起暴露在风雨之下的外头,站内明明舒服多了。 「关于你的村子的事。」 圭叶突然对志堂开口。志堂花了几秒才发觉那不是来自新闻,而是圭叶的声音。她的嗓音稳重而低沉。 「你说你村子的统治者不知从何处准备了一笔钱来支付底下的人,让他们劳动?」 「……嗯,是的。」 志堂回答。 「我想,他们大概拥有毫圆挖矿机。」 「挖矿机?」 「横滨站人口一增加,就会透过网路徵收suika导入费对吧?但这样的事情一再重复的话,站内流通的毫圆总有一天会枯竭,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么说的确很奇怪。」 「那是因为有种机械能够挖掘到已减少的份的毫圆,让流通中的毫圆维持定数。虽然我想应该存在很久了,你们村子里也有一台仍能使用的毫圆挖矿机。」 「挖矿是什么意思?毫圆和以前的金块一样埋在地底吗?」 志堂想起自己的工作的香菸挖掘事业。 「不是的。毫圆没有实体。suika的毫圆基本上就是让交易纪录全部放到网路上流通,规定哪个suika帐号拥有多少余额。那个的技术背景和好几种加密系统有关,高度复杂的计算保障了这个加密系统。若想取得毫圆,必须要有特殊机械才能进行。我将之称呼为挖矿器,虽然没有实际看过。所以你村子的统治者能单方面地支付金钱,以此命令底下的人。」 志堂不太明白圭叶所说的意思,一直保持缄默的她突然彷佛溃堤般地说了起来反而更令志堂感到惊讶。不顾对方是否明白,照样说个不停这点,和她父亲圭仁很相似。 「你知道这么难懂的事啊。」 即使被人这么说,圭叶表情毫无变化地继续说道: 「接下来是正题。你怨恨那些统治者吗?怨恨他们把你赶出村子吗?」 「不,说老实话,我自己不怎么悲伤。原本在和圭仁先生相遇后,我就一直很想来都市见识见识。不过,对我的父母或美美或许算是一场灾难吧。」 「在你的认知中,那叫『灾难』吗?。」 「不,当然那算是人祸,但结果说来,社会上到处都有这种彷佛天灾般的不合理事件。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说了这句话后,圭叶露出明显不愉快的表情,然后把桌上的大型萤幕转了一圈向著他。 「这是我之前制作的系统。」 黑色画面中央有一个白色圆形,周围有以此为中心放射线状延伸的线条。 「我能集中干扰挖矿机周边的suika节点,让他们无法继续挖掘毫圆。更正确地说,是让连接挖矿机的节点过载,使得挖掘出来的毫圆散落到周围。当初这个程式做是做了,却苦于找不到测试机会。假如你想对村子的统治者复仇,我可以帮你对他们的挖矿机动手脚,能告诉我地点吗?」 「等……等等。」 志堂双手伸向前摇手,阻止圭叶。 「一口气灌输我这么多事我处理不来。首先那个什么……挖矿机?我连我的村子是否有那种东西也无法确定啊。我压根没听说过这件事。」 「我会先试著驱动那台挖矿机,确认是否真的存在。不存在的话什么反应也不会有。」 「不不,不是这个问题……首先,你有何理由这么做?」 「我想测试这个系统是否真的有效。日后会派上用场。」 「日后是什么意思?」 「日后的事等日后再说。我现在拥有这个系统,我在问你是否想用。」 志堂略为思考,答道: 「基本上,我们村子会变成这样其来有自,不该因我的一己之私影响整个村庄。」 「但,不就是因为统治者得到挖矿机,基于他们的一己之私害你们整个村子变成这样?若是如此,为何能干扰机械的人就不该翻搅这一滩死水?」 「不,别胡说了,没这种道理。」 志堂语气严厉地说。圭叶被他的态度震吓,不由得闭上嘴。 「虽然对于今天刚认识的女孩这么说有点奇怪,你还是个孩子,人生又有太多波折,以致于你的思考有点偏差。或许你就如戻女士说的一般,是个脑筋很灵光的孩子,不过,等你长大后,对社会的结构……」 「现在不是在谈我的事。」 圭叶打断对方说: 「这个问题很单纯。你的家人与前未婚妻『被迫』受到灾难了,对吧?现在你发现有方法能帮他们,那么,你该想的是『似乎值得一试』,难道不是吗?」 这么一想的确很合理。但志堂觉得眼前这名少女似乎只把他当成输入指令便会动作的机械,而且,在她的注视下,志堂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变成如此了。 两个月后,志堂收到来自故乡的suika讯息。村子原本规定不得与放逐者通讯,这意味著命令解除了。 根据父母的说法,五层统治者们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传闻他们最近经常延迟支付毫圆,整座村子对他们的不信任感也不断攀升。在他们消失后,四层的居民们彼此讨论,决定树立新的政治制度,因此志堂的放逐令已被解除,家人都希望他能回家,美美也很想念他。志堂思忖一番后,回信说: 「我现在住在京都。生活不虞匮乏,也有许多朋友。能解除放逐令我很高兴,但我在这边也有事业,暂时不会回去,抱歉。请替我向美美问好。」 将村子里发生的事向圭叶报告后,原本不是面无表情就是顶著一张臭脸的她喜形于色地说: 「ok。看来关于毫圆的部分算是成功了。接下来就是自动验票机。」 说完,又开始敲起键盘。志堂不禁想,也许她根本不是什么自幼失去双亲的可怜少女,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事物,且自己已被这个不明所以的怪物攫获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志堂问。圭叶回答: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6 「首先该做的是统合左警察和右警察。不必在表面上统合,只要从双方各拉拢一名代表加入我们即可。有适当人选吗?」 圭叶看著终端机画面问。画面上显示存在于京都全域的黑白两道主要组织一览。志堂所属的香菸走私组织也被登录在上头。 「左警察里头有个叫东山的家伙,是个操守很差的基层警员。我常贿赂他,藉以获得警方消息。」 「似乎能派上用场。能拉他进来吗?」 「只要约定给他高层地位,他应该就不会拒绝。他就是这么肤浅的人。右警察那边我没有熟人,不过问问我们组织里的西区负责人应该就知道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不擅长与人交涉,有你协助真是帮了大忙。」 「嗯。」 志堂有点害羞地抚摸下巴的胡子。有了地位之后,为了看来较有威严,他开始蓄胡,但还是觉得很不习惯。圭叶说很像野生的熊。 故乡统治者更迭事件后过了两年。村中的阶级社会几乎消灭,美美和原本是二层的居民结婚,不久之后,已届花甲之年的父亲衰老而死。母亲强硬要求志堂回家奔丧,但志堂依然以忙碌为由拒绝了。 一方面是觉得事到如今还要见面颇尴尬,但实际上也真的很忙碌。志堂在这两年间爬上组织老大的地位。并非凭藉于他的贡献,而是圭叶干涉网路的结果。在高度系统化的组织里,只要能掌握网路上流通的消息,要让任何人获得地位都不难。 「等工作告一段落我会回家一趟。」虽然对母亲这么说,但他自己也不明白要打拚到什么阶段才算告一段落。工作规模以等比级数的速度成长。首先,京都一带几乎所有网路节点都被圭叶控制了。接著,各大组织的老大都被换成圭叶的熟人,最后连自动验票机的行动都能控制到某种程度。 「我的笨脑袋多半不能明白,但我还是想问,你是怎么控制网路的?」 有一次,志堂问圭叶。 「这个嘛……」 圭叶整个上半身靠在椅背上,长发几乎快与地面接触。 「你知道suika是基于何种原理交换资料吗?」 「不。」 「很正常。其实我也几乎不明白。」 圭叶轻松地说,志堂一脸讶异。 「正确而言,是没有人明白。因为网路是横滨车站自动生成的,根本没人知道通讯协定长怎样。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结构遗传界摄取并复制横滨车站诞生前就存在的网际网路和jr统合知性体的规格而成的。」 根据圭叶的说明,这个横滨车站到处都存在著称为suika节点的据点。彼此连结而成的网络形成了suika,这种「据点」现实中是何种模样没人知道。因为通常被埋设在车站结构深处。但透过网路存取,能间接得知其存在。 存取网路所能得到的资讯大多是离那个地点最近的节点内所保存的资料。节点之间的通讯会使内容同步,但这种通讯的可信度非常低,因此资料的更新通常采用「多数决定制」。换句话说,和写著「a」的节点连接的其他十个节点中有八个说「b」的话,那个节点就会被改写为「b」。 对这种节点间通讯进行干涉,将传入特定节点中的资料全部改写为「c」的话,就能让原本不存在于网路上的「c」被写入节点中。只要对其他节点重复这种步骤,就能利用多数决定的机制让「c」蔓延于网路整体。 当然,通讯协定不清楚,各地区的规则也微妙地有所不同,想对全横滨车站的节点进行干涉并不容易。但是圭叶长年持续进行的结果(另一方面当然也继承了父亲的研究成果),京都周边的几乎所有节点的资料都能照她的意志改写了。 只要能成功控制suika,便能轻易控制建立在网路系统上的人类社会,志堂基于个人经验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正如他的故乡控制了毫圆流通的家族轻易建立起独裁制度一般。站内的人们若无车站的统治,就是如此脆弱无力。 出入圭叶位于庚午阶层的家中分子愈来愈多。左警察和右警察的几位代表在此讨论警察组织的方向,将那些内容透过网路传送给京都全体。黑社会组织的架构也大致相同。虽然形式上最终决定权在于圭叶身上,不过她自己基本上不干涉具体的统治办法。 身代母职的戻看到平时窝在家里的女孩有那么多人来拜访,心想「那孩子总算交到朋友了」,天真地为她开心。她似乎完全不清楚圭叶在做什么,而且这阵子迅速老化,若告诉她其实圭叶已经成为京都整体的统治者的话,搞不好会吓到休克吧。不告诉她这件事也许是圭叶的一番体贴。 圭叶不同于父亲,对于和其他人建立可信赖的人际关系毫无兴趣。因此,和善亲人、黑白两道都有丰富人脉的志堂就成了这个组织领导者圭叶的最大亲信。 对于被年轻十岁的女孩使唤的事,以及对于随著组织成熟,圭叶的风貌也逐渐由青涩少女成长为妙龄女子的事,志堂并非不在意。但对于前来造访圭叶家的组织成员,尤其是日后才加入的成员而言,圭叶就像神权政治时代的巫女一般神圣。她所掌控的领土不只京都,逐渐扩大到周边都市。 「我想取个名字。」 某天,圭叶说。 「名字?」 「嗯。我想替组织取个名字。东山等人也这么说。但我对取名实在没什么头绪,你帮忙想一个吧。」 志堂思考几秒后,回答: 「菸管同盟如何?」 「菸管?」 「那是我的组织在贩卖的物品。吸菸草时使用的器具。长得像这样。我身上刚好有一只。」 志堂从样品中取出一只菸管给圭叶看。 「好漂亮的设计。好,就采用这个名字吧。菸管同盟。」 都市居民并不知道菸管同盟的存在。表面上仍然是左警察和右警察在辖区间竞争,但现在两者都在圭叶的统治下,一旦发生纠纷,就在同盟内部透过对话来解决。也不再有税金重复徵收的问题。居民的生活获得改善,经济指标提升,下层贫民们能获得更多工作,逐渐涌现活力。 志堂觉得他们是在施行善政。故乡的统治者只知透过挖矿机取得自己的特权地位,只为了满足私欲。 但圭叶自己──这位统治者中的统治者──却对都市的政治本身几乎没有兴趣。她只对如何用自己的技术取得suika节点的管理权限,扩大掌控范围这点感到兴趣。志堂觉得她这种目的本身是扩大掌控和横滨车站有点相似。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他们「菸管同盟」的活动骤然迎向终局了。志堂亲身体验到所谓的结局总是突然到来的道理。 如同自己故乡的身分制度突然结束一般,圭叶的组织也突然瓦解了。因此,这个车站的无秩序增殖总有一天也会迎向末日吧。 以彷佛被一粒沙压垮一切般的突如其来的形式。 7 「大阪?」 「嗯。那一带的网路节点几乎全部都在我的掌控下,我希望你能去和当地站员交涉,叫他们派一个代表来参加同盟。你明天能帮我跑一 趟吗?」 「真是临时啊。」 志堂说。从京都到大阪徒步得花上一天。 「会花不少时间吧。大阪那附近现在也住了形形色色的人,网路很好控制,但人类就不同了。我希望信得过的人去办这件事。」 「我明白了。」 大阪过去是日本第二大都市圈,但在日本本州横滨车站化后,规模已不再像过去那般巨大。因为结构遗传界在盆地容易形成阶层结构。不过过去大阪的铁路网极为发达,车站也比其他地区的密度更高,受此影响,suika节点的密度也异常地高。要掌控虽然困难,一旦掌控就不容易消灭。可以说是重要的据点。 圭叶在桌上的萤幕中显示出当前确保的网路节点。 「你打算扩张到什么程度?」 志堂问。画面中的日本地图,圭叶确保的节点位置显示为绿点。绿点范围日渐扩大,现在已抵达大阪湾及琵琶湖东岸。虽然不明白所谓的掌控suika具体而言是怎样状况,至少显示圭叶的能力达到这种程度,志堂由衷感到佩服。 圭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默默用茶壶将绿茶倒进两个杯子。 「喝吗?」 说完,将一个杯子递给志堂。 「谢谢。」 志堂慎重地接下茶杯。她一向很规矩地等沸水降到七十度才冲泡,茶杯摸起来不怎么烫。 「算了,并不重要……对了。」 志堂指著地图东方。 「这里怎么有几个孤零零的节点?为何要掌控这些深山中的节点?」 远离关西地方,在白山、御岳、浅间山等火山群周边的节点被掌控了。那些节点比起同盟在关西拓展的领土,规模远小得多,显得孤立。 「这不是我,是爸爸掌控的节点。」 「圭仁先生吗?」 「是的,年轻时的爸爸说suika能用来预测灾害,所以控制了火山周边的节点。这些算是当时的遗产。」 「灾害……火山爆发吗?」 圭叶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说:「父亲控制的节点范围比我还小,却每个都很强固。超过十年没碰仍能成功独占。我的节点不去维护的话,几个月后就会被附近的节点夺走控制权了。」 「喔……」 接著,两人沉默了一分钟。志堂盯著漂浮于茶杯中的茶屑,思考该说什么。 「抱歉问个怪问题……有那样的父亲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明白。」 「?」 「他经常外出,很少待在京都。偶尔会从旅行地传送大量资料回来。」 「资料?」 「嗯。只要他对suika架构或a语言的规格有新的理解,就会向我报告。自从妈妈死了后他就变成这样,在我八岁的时候。」 「寄那种东西给八岁的女儿?」 志堂苦笑。 「很好笑吗?」 圭叶问。镜面萤幕倒映著她的认真表情。 「就算你很有才华,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度了。」 「但是,父母教孩子生存技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圭叶的技术在这个站内世界中无疑极为强大,但这样的能力和「生存」两字实在难以联想在一起。志堂略为思考后回答: 「嗯,你说得没错,像我家,也代代都是活体电器技师。离开学校后,也会教如何导入suika的技术。我的村子以前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所以这算是我为了生活所必须的技术吧。」 也许她指的是这种意思吧,志堂想。但另一方面,也觉得正因她的父亲拥有过于强大的技术才会被杀。 圭叶重复放大缩小画面上的日本地图。彷佛在确认父亲遗物的形状似地。 「那个洞穴部分是火山口?」 志堂指著画面问。在御岳山山腰处,有一片全无suika节点的黑色领域。由比例看来,大约是直径一公里的圆形范围。以内陆站孔而言似乎过大了点。 「不,这是出口。上头不是写著42号出口吗?」 「42号?」 「很奇怪对吧?横滨车站的出口会依生成顺序赋予编号,愈小的号码就该离愈神奈川愈近才对。而这个却在长野。父亲的笔记本也没提到这件事。」 「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才没写。站内很多这种奇妙的状况啊。例如名为『奈良线旧道』的通道不在奈良却在京都。」 志堂笑著说。 「关于横滨车站的出口号码是流水号这件事……志堂,」 圭叶表情认真地说: 「暗示著在这个车站结构中,有统率整体的中枢存在的事实喔。假如各地车站出口取得编号是随机的,一定会有重复的号码。」 「中枢……」 「用人来比喻的话,就像脑或心脏吧。换句话说,关于车站结构究竟是类似植物的局部模组集合体,还是和动物一样分化为中枢与末端,这种奇妙出口的产生,或许能成为关键提示吧。」 「原来如此。」志堂点头,说:「所以你最终打算去控制那个中枢吧。如此一来,就能控制横滨车站整体。」 「你认为如此?」 不知为何,圭叶露出略显寂寞的脸说。 这天是志堂最后一次与圭叶见面。因此,他每想起圭叶时,总会联想到那副寂寞的表情。 8 命运时刻在志堂完成大阪的出差任务,踏上归途时来临了。圭叶捎来紧急联络。 之前志堂听圭叶说过能利用suika进行长程语音通讯,但实际用这种方式联络这是第一次。志堂有满满的不好预感。 『别回京都。状况很危险。尽可能远离。』 她说。声调和平常一样冷静,但隐约能听到短促的呼吸声。 「远离?什么意思?远离哪里?」 『远离横滨车站。』 「……这种事办不到的。发生什么事了?」 『自动验票机失去控制了。我们所有人的suika特性反应全面失常。我猜是被认定为不当用户了。连妈妈也被自动验票机带走了。』 「戻女士吗?她不是完全没有参与过同盟的活动?」 『总之尽可能逃离横滨车站吧。我会尽量找出对策,在那之前请先努力活下去。』 说完,圭叶结束通话。那就是截至目前为止,志堂和圭叶的最后一次对话。 很快地,志堂的suika帐号再也无法连上网路,一群自动验票机现身将他逮捕,拋出大阪湾的海岸。 淡路岛仍未完全横滨车站化,大阪湾里有一群非suika用户的海盗以淡路岛为据点活动。志堂被他们绑架,当作劳动力卖到四国本岛。他在有自然地面裸露的道路上被颠簸摇晃的汽车载运著,送到高松港口进行土木工程。 知识上虽明白建筑物在外头的世界是由人类所建造的,若只当成知识会觉得很有异国情调,很有魅力,但实际轮到自己来建造的话,只感觉到充满痛苦。身为工头的男人经常用棒子殴打志堂。被殴打也是未曾有过的体验,比起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更为难受。 之后,他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夺走小艇逃到海上,最终抵达这座有站胞分离体的小岛。虽然四国本岛也知道这座岛的存在,但因为分离体的造型太过毛骨悚然,使得这里被视为比站内更不吉利之处,没人敢靠近。他在这里找到弃置的货柜屋,就这样住了下来,直到今天。 圭叶或同盟其他成员如今怎么了,他一概不知。 ◆ 「……为什么被放逐了?」 志 堂的故事突然划下句点。海昆黛丽琪缓缓地问,他茫然低头,回答: 「我也不知道。最后感觉一瞬间就结束了。总觉得像是从很长的梦中醒来一样。我原本一直在偏乡小村落生活,不由得想,究竟从哪里开始是梦境。真的有菸管同盟这个组织吗?圭叶这个人实际存在吗?说不定从我被放逐出村子起都只是我的幻想。但被自动验票机追捕,逃亡,见到濑户内海的瞬间,我才体认到这一切都是现实。」 「我想问的是,为何你们全体都被认定为suika不当用户这件事。」 「在我所知范围内,自动验票机就算会放逐有不当行为的个人,也不会放逐整个团体。」 志堂说。 在jr北日本长期收集关于站内的情报,也没听说这种例子。首先,「组织」是个非常非物质性的概念,能一一挑选出成员实施放逐,表示横滨车站具有能掌握居民人际关系的机能。这是个极为恐怖的假设。 但对这名男子说这些也没用。 「结果而言,那位女性想做什么?」 海昆黛丽琪问。外头又开始下起大雨,挑起不安的雨声渗入隔音性低的货柜屋里。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从同盟成立到瓦解的那段期间一直和圭叶在一起,但那孩子从来没说过她的目的。虽然其他成员老是在说什么为了让人类从横滨车站的统治解放,但我认为她不是会这么想的人。」 这是他明显得到的感想。圭叶的技术力比他的父亲更强,却没想过要实施改造横滨车站整体经济之类广范围的、长期的计画。她单纯只收集为了处理迫在眉睫的事所必要的资料。志堂能在同盟中拥有第二把交椅的地位,恐怕也只因他凑巧是最早拜访圭叶家的人吧。 「但在被赶出横滨车站后,我开始明白了。那孩子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父亲在京都的各大组织明争暗斗下牺牲了,使她体认到自动验票机的统治不足以保护她与家人。于是,她所试图做的必要最低限度的自我防卫,就是将整个都市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 「但结果说来,却使得她被横滨车站本身视为敌人了。」 「嗯。所以圭叶现在一定躲在某处,企图打倒横滨车站本身吧。对现在的她而言,那变得有必要了。」 志堂表情认真地说,海昆黛丽琪忍不住想笑。幸好她不会那么高度的表情,只有脸颊和鼻子扭曲成奇妙的形状。 「不管拥有多么高度的suika干扰技术,也无法破坏车站吧?只靠软体的知识,无法破坏硬体。」 更何况是只靠个人的力量。连jr北日本如此庞大的组织,倾全力也只能将横滨车站阻挡在青函隧道前。 「吶,其实你不是四国的孩子吧?」 志堂问海昆黛丽琪。 「你对网路或自动验票机很清楚。四国人,尤其是小孩,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你也出身于站内吗?」 「……不是。」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 「好吧,抱歉问了这个问题。」 说完,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持续著。 「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嗯。」 「你说那个女生最后在调查火山附近的奇妙出口?」 「嗯。她说是42号出口。」 海昆黛丽琪想,恐怕那就是原因吧。她在调查那个出口的期间,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事,使得与她有关的人们一起被放逐出车站外了。 但是,这对志堂而言是过于残酷的事实。这名男子至今仍相信她「一定会找到对策」这句话。 几天后,海昆黛丽琪大致完成站胞分离体的资料收集,回到货柜屋中,发现志堂高烧不起。他身子原本就很虚弱,但状况变得这么糟却是第一次。他痛苦地喃喃自语: 「仔细想来,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地被放逐,看来现在我要从人生被放逐出去了。」 「别说话了。这里有水,喝点吧。」 海昆黛丽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辅助记忆体中收录了大部分能派上用场的医学知识,但海昆黛丽琪完全没想到会在站内任务中派上用场,几乎没阅览过。因此她现在得重新阅读这些知识,使之固定在主记忆之中。这种状态就像只能靠著厚重的说明书来操作首次接触的机械一样。 海昆黛丽琪不由得想,换成是萨玛云克鲁一定能完美地解决吧。自己也多次觉得不该去思考这种事,还是忍不住。总之先搜寻了相关症状,提出自己的看法: 「应该是细胞性的感染。而且是透过昆虫或鸟类传染的类型。因为这座岛上只有一个人类。」 志堂意识朦胧地以眼神表示同意。 「你的症状和某些疾病的特徵符合,但这个岛上所能采集的事物都无法制造这些疾病的特效药。那栋建筑产生的物质也没办法派上用场。」 听她说完,志堂笑了。 「这样啊。嗯……我想也是。」 略为沉默后,说: 「谢谢你,黛丽琪。久违能和其他人谈话,我很开心。」 说完,喝了点水,意识逐渐模糊。 海昆黛丽琪闷不吭声。她呼叫出辅助记忆体的知识,施以所有可能的感染症的一般对症治疗法。之后,她想著自己为何要照顾这个人?明明她原本只是为了在调查分离体时不被怀疑,才装成从四国逃过来的少女。 进行完大致治疗后,海昆黛丽琪坐在离被窝一段距离处,低声说道: 「我想你已经听不到了,但还是说说我自己的事吧。」 确认志堂没有反应后,接著说: 「我是jr北日本派遣的谍报员。外表仿人类,但身体全由机械制成。 我们总公司为了防止横滨车站扩散到我们的土地,一直奋战至今。在漫长的历史中,技术逐渐发达,现在已经开发出能破坏车站结构的武器以及能跨越到车站另一头的仿生人谍报员了。我的同伴目前潜入站内各地,寻找能够阻止横滨车站的方法。而我自己也是为了这项任务才来到这里。 但不管怎么做,似乎都没有完结的一天。结构遗传界持续进化,人类的技术愈进步,资源消费也会增加,很快就会变得无计可施吧。技术部和其他部门的关系也因此恶化。」 说到这里,海昆黛丽琪停顿一下,略为思索,接著说: 「正因为我有著这样的身世,所以我不曾想守护自己。因为我的出生有著明确目的。生存只是我执行任务的手段。但生物并不如此。因为对生物而言,生存本身即是目的,所以生物才能在地球存在几十亿年吧。我们与你们,究竟哪边才是比较好的呢?」 「……啊啊。」 志堂嘴巴蠕动。海昆黛丽琪停止说话。 「啊啊……圭叶,你现在在哪?好想见你啊……」 似乎在呓语。 第二天早上,海昆黛丽琪趁著日出把推上山丘的木筏运送到岛的南岸,推入水中。 站胞分离体的资料已收集完成,为了去除suika的免疫记忆的时间也很充分,如今她已没有任何留在这个岛上的理由。接下来她要登上四国本岛,调查沿著濑户大桥增殖的车站结构的状况。自己被赋予特规躯体,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 「虽然我想不可能。」 看了一眼志堂沉睡著的货柜屋,海昆黛丽琪说。发烧大致退了,海昆黛丽琪放了一些水和食物在他身边,之后他应该能自救吧。 「……不过我的猜想通常会落空。祝你能与她重逢。」 漂流在濑户内海的洋流上,海昆黛丽琪思考著人类的祈祷 群马篇 self-reproduce engine 1 〈站历一七八年 群马西部〉 「蓝眼医生,不得了了,发生大事了。」 住在隔壁、有著一双金鱼眼的青年闯进来,被称为蓝眼医生的白发老人吓了一跳,差点把咖啡杯掉在地上。 横滨车站生成的房间基本上是当作店家使用的设计,比起人设计的住宅更具开放性。蓝眼医生的诊所兼住宅没有门,只在面对通道处搭起书架,确保最低限度的个人隐私。 「我不是告诉过你要进房间前先敲门吗?二条。」 「可是医生,这里又没有门。」 「这么做就好。」 老人说,并敲敲金属书架背面,青年恍然大悟地用力点了个头。 「总之现在要发生大事了。所谓的大事,不是要立大业成大事的那个,而是事情很严重的意思喔。总之发生大事了。」 「喂喂,冷静一点。」 「我平常就这个样子啦。请看一下这边和这边。」 说完,被称为二条的金鱼眼青年把笔记型终端机放在蓝眼医生的桌上,翻开萤幕,画面显示的是群马一带的地图,正中间标示著代表山区的三角标志。 「我从一年多前起开始测量南侧山地四周suika节点的通讯距离。设置于车站结构各地的节点间的物理距离在这几天突然变长了。像这样『咻~』地。」 金鱼眼的青年说完,双手猛力往外伸展开来。房间狭小,手撞到书架,但似乎不怎么在乎。 「所以你的重点是?」 「这一带的车站结构正在膨胀。我猜是底层的结构增殖了,所以造成上层部分扭曲。」 用终端机显示车站内部结构图,指著下层部分说。 「那是不可能的,二条。」 蓝眼老人说。 「这底下是浅间山。是自然界的山脉。不可能像车站结构一样膨胀。」 「山不会动吗?」 「当然。俗谚不是说『不动如山』吗?」 「那就是俗谚错了。因为山真的在动。」 二条将原本就突出的眼珠子瞪得更大地说。黑瞳周围的眼白部分全部暴露出来,貌似两栖类的卵。蓝眼医生用鼻孔呼出一口气,一脸凝重地说: 「若是如此,恐怕是火山喷发的徵候。」 浅间山是一种层状火山。同一火山口历经多次喷发,岩浆沿著斜坡流下,形成层状自然山地。 散落在本州的这种层状火山上,容易形成电扶梯和水泥层层堆叠成派皮状的车站结构。有人认为这是因为结构遗传界吸收了底下的自然地脉资讯的缘故。 自然山之中海拔最高的富士山会随著季节移转一夕变化样貌,故被当地民众爱称为「白富士?黑富士」。浅间山的车站结构切换不像富士山那么规律,一整年都是熊猫般的黑白相间构造。 蓝眼医生和这名奇妙的金鱼眼青年住在浅间山北侧斜坡上的某个城镇。这里没特别取镇名,当地居民称为「山坡小镇」。 从这里往北走,经过名为嬬恋的地方,就能抵达前桥或高崎等都市。西边整片被山脉所覆盖,因此搭乘电扶梯的游客往来频繁。 「所谓的喷发,」二条用双手做出往上推挤的动作,说:「是『自然山内侧像这样喷射!』的那个吗?我曾在书本上读过,但这种现象有那么频繁发生吗?」 「至少这里被横滨车站覆盖后还没发生过。我也从未听过车站结构底下的火山会喷发。」 「如果连医生这么长寿的人都没听过,那肯定是很少见的事。啊啊,能从近距离观察那种现象,多么幸运啊!」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蓝眼医生瞪著二条说。在这个斜坡上布满电扶梯的年代,愈是山区反而愈多旅行者。若真的火山爆发,一场浩劫恐将难以避免。 但若不能得知喷发的确切时间,散布避难消息只会引起恐慌。既然人在电扶梯的行动受到电扶梯的宽度限制,贸然发布不确定的消息,使得人们仓皇逃亡的话,反而可能造成严重事故。 「你不是有许多奇妙的技术吗?应该能处理吧。」 「医生,您想太多了。我的技术只能干扰suika,操作网路上的消息而已。无法掌控自然火山的喷发啊。」 「我没要求你这么做。我是要你透过网路劝告居民预防性疏散,让他们远离山边。」 蓝眼医生说完,二条闭起金鱼眼,歪头思考。 「嗯……我没控制过那么广范围的节点,而且应该也很花时间。没做过的事我不敢打包票……不过既然这是医生您的要求,身为不肖的弟子,我只好尽力而为了。」 蓝眼医生心想,我可不记得收过你当弟子啊。 依据蓝眼医生的理解,二条青年所拥有的suika干扰技术,是对横滨车站站内世界广布的网路进行某种干扰,藉以取出资讯,相反地也可以输入某些消息。 不知为何,二条似乎认为这些技术「多亏蓝眼医生才能学得」。当然,蓝眼医生并没有这样的技术。他只是个普通医生,顶多工作上需要所以常使用网路终端机,但关于电脑知识和一般站内居民没两样。 但是,在和这个讲话很吵的年轻人对话的过程中,大致明白了那种技术能办到什么事。 「例如说,最近有个火红的动画节目。」 「《烧卖君》对吧。我也有看。那是一部名作啊,总有一天会成为站内基础教育的教材。医生也该抽空看一下。suika的基础是以多数决定制,众人喜欢看的节目就会不断扩大,能在这么短时间扩散到如此广的范围实在很了不起。」 二条说。蓝眼医生似乎毫无兴趣地说: 「我想问的是,能强占那个节目的播放时间传送讯息吗?」 二条皱著眉头回答: 「只在这个地区的话不是不行,但就算如此,一周只有一次的话,不适合当成紧急避难讯息。应该采用更直接的通讯手段。」 说完,在笔记型终端机画面中呼叫出地图。 「我目前掌控的suika节点只有这里到这里。如果是一对一的邮件,即使在这个范围外也没问题,但如果想要即时通讯或窃取他人的通讯,甚至同时对区域内所有人发出广播的话,只有这个范围内能办到。」 他所显示的地图大致涵盖了「山坡小镇」周围。这个男子似乎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了当地居民的通讯路径权限。蓝眼不由得回想这阵子是否有传送过不想被得知内容的通讯,但仔细一想,自己除了跟患者联络以外,根本就很少和别人通讯。 「旅行者大多走西侧山地,最好能将那边掌控起来。」 「结构上,suika地理距离愈远的愈难掌控。」 「那只好实际跑一趟了。」 「这方法未免太类比了,但事态紧急也没办法。只好期待我日后技术能更进步一点吧。」 做出决定后,两人迅速展开行动。蓝眼医生首先将必要的日用品放入平时出外诊疗使用的医事包,接著趁二条则在隔壁房间忙著收拾笔记型终端机和充电器、机器或连接线时,将写著如下内容的告示贴在面向通道的书架背面。 『发生紧急事件,暂时休诊。请注意浅间山的动态。若有异常,请立即下山避难。es。』 「医生医生,这个『es』是什么意思?」 「那是『艾迪?岛崎』的缩写。『外国人』有像这样缩短名字的文化。」 听医生这么说,二条佩服似地点头。 「不好意思,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医生的名字。」 「印象中,我这十年来也没被人用名字 称呼过。」 蓝眼医生心想,自从妻子去世以后。 2 认识他的人都称呼他为「蓝眼医生」。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职业是医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有著以站内居民而言极具特色的蓝眼睛。蓝色眼珠子乃是他有外国人血统的证据。 听到「外国人」,大部分的居民会抱持著「在横滨车站外出生的人」的印象。蓝眼医生在到人生某个阶段前也这么认为。实际上这个词早在横滨车站诞生前就已存在,用来称呼基于自然地形区隔或人类彼此的某种共识而形成的「国境」之外的人民。 而蓝眼医生的蓝色眼珠,在「外国人」之中似乎是高加索人种的特徵。 「高加索人种,那是指什么地方的人?」 金鱼眼二条曾经如此问过。记得是这名年轻人刚来群马时问的。 「听说是遥远北方的人种。」 「既然叫蓝眼,应该是青森(注1)吧?再不然就是站外,像是北海道之类。」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比这些地方还要更北。」 蓝眼医生回答。过去至今,他和初次见面的人这种对话不知进行过几十次。然而,他对自己的出身其实没有太大兴趣。 「比北海道更北的地方!这个世界居然这么广大。所以往南的话,也会有红眼人种吗?医生。」 二条说,蓝眼医生摇头。 「人类之所以有黑眼睛,是因为我们在阳光底下逐渐进化而来的。」 蓝眼医生从书架上取出解剖学书籍,让二条确认眼珠的剖面图。他的藏书大多为印刷品。站内拥有这类物品的人非常少。印刷书籍在站内几乎不存在,这是他继承自父亲的遗产。 「眼球构造如同这张图所示。大部分的人虹膜部分是黑的。这是因为要遮蔽光线。」 「什么,眼球要遮蔽光线吗!医生,这不是本末颠倒吗?」 「这表示阳光就是如此强烈啊。为了替在太阳底下生活的人们遮蔽过于强烈的阳光,才会演化成黑色眼珠。高加索人种住在极北大地,阳光不强,因此演化成蓝眼睛。」 「所以说,我们站内居民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像医生这样的蓝眼睛吗?」 「或许吧。」 「所以说,医生算是进化版的站内人吧。真不愧是医生!」 二条恍然大悟地拍响手掌。 「小声一点,会吵到隔壁。」 说完,蓝眼医生看向通道,二条略为压低声音说: 「抱歉抱歉。如果我继续大声下去,说不定医生会长出能遮蔽声音的耳朵呢。」 「那是不可能的。所谓的进化必须经过世代交替才能实现。透过淘汰适应力差的个体,只留下强者的物竞天择方式,才能使物种进化。」 说完,蓝眼医生端著咖啡杯,用他蓝色的眼珠看著远方。说是远方,其实也只是被书架围绕的自宅墙壁。 说有高加索血统,其实也已是好几代前的祖先,基因之中几乎不存在该人种的痕迹了。一旦闭上很有特色的蓝眼睛,脸孔与一般日本人几乎没两样。 年过六十,头发依然茂密,发色却已褪去,彷佛生成到一半的车站结构体般苍白。脸上刻划了象徵过去人生辛劳的深刻皱纹,若能去掉皱纹,容貌可说相当俊美,年轻时想必是名美男子吧。但也因此,那双眼睛给人破坏整体协调感的印象。 虽然现在身为医生获得了社会地位,所以被人带著敬意称呼为「蓝眼医生」,但对少年时代的他而言,「蓝眼」是自己的基因混入异物的象徵,实际上他也依稀记得自己曾受过其他居民的歧视。 那时横滨车站仍未完全覆盖本州,北端临界线位于岩手附近。他也依稀记得当时站内居民热烈讨论如果临界线抵达海峡的话是否会登陆北海道,而jr北日本又会做出何种对应等问题。另一方面,也有学者讨论因地区隔离所造成的基因均一化的问题。 所谓的均一化,是指因为车站结构的影响,人类的迁移变少,遗传的交流也减少,使得地区的群体内部的复杂性愈来愈少,逐渐趋于单一的意思。 当时的他在听到这些讨论,愈来愈觉得自己拥有的蓝眼珠像是均一化的小小世界中的杂质。 「原来如此,世代交替啊。」 二条说。 「是的,这话题已与我无关了。虽然十多年前我也有妻子。」 蓝眼医生说,指著放在书架最深处的小小塑胶相框。在褪色照片上的,是一名四十岁前后的女性。 「嗯,我在故乡也有即将届七的女儿。」 二条说。蓝眼医生差点喷出口中的咖啡。 「医生,您怎么了?」二条说:「七是指岁数喔。不是有七个的意思喔。我再怎么打拚也赚不了七人份的suika导入资金啊。」 「我知道。你拋下七岁女儿来这种地方啊?」 「医生,您怎么会嫌弃这里是『这种地方』呢?平常不是都夸奖这里是个安和乐利的好地方吗?」 「你没想过自己身为父亲的义务吗?」 「医生就有想过吗?」 被人这么反驳,他无话可说。 「我已经尽了导入suika这个身为父母的第一义务。京都有句俗谚,呃……是什么来著?『没有父母……』」 「『没有父母,只要有suika,孩子也能成长茁壮』,是吧?」 「这里也有这句俗谚吗!横滨车站果然有均一性文化。」 二条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感慨很深地点头。蓝眼医生不由得叹气。 他很少和人说这么多话,更少因闲谈就感到疲累。 二条似乎是从横滨车站中位于遥远西方、名为京都的都市来的。蓝眼医生想,果然即使言语能通,和外地人对话的感觉就是不太一样啊。 虽说如此,这男人的suika技术是货真价实的。 suika是伴随著车站结构增殖自然产生的网路,因此几乎没人知晓通讯协定的细节,只能透过同时生长出来的终端机进行联络。蓝眼医生以前为了和患者联络,必须走到离自家几分钟距离的站内卖店终端机才能进行。 但这个叫二条的男人嚷著说: 「只要进行suika认证,医生就能用自家终端机连上suika喔。」 说完,乾净俐落地帮忙进行设定。多亏他的帮忙,蓝眼医生工作变得更有效率了。 正因有过这段小插曲,蓝眼医生才会觉得这名年轻人(虽然个性有点问题,至少技术上)可以信任。所以这次他从suika的观测结果推测「山脉在动」时,蓝眼医生也轻易地接受他的说词,并预测火山即将喷发。 3 浅间山西侧行人一向很多。山坡上生成的电扶梯上的人潮,彷佛山岳信仰的朝圣者队列般络绎不绝。虽然到处可见「请勿在电扶梯上行走」的标语,但几乎所有电扶梯的右侧都为了供人行走而空著。 自动验票机有时会搭乘电扶梯移动。这时,宽度约为人的两倍的机体会将电扶梯整格挡住,人类当然无法越过它往前走,后方的人就会自动排成两列。 就像这样,蓝眼医生和二条两人并排在这样的队列中,朝著浅间山山顶前进。上面四阶处有自动验票机,扁平的头部左右转动,确认四周的模样。 在这个横滨车站在本州蔓延、电扶梯成为主要交通干道的时代,长野一带沿著山脉形成许多小型都市群。连结这些都市群与关东平原的主要路线之一,就是这个浅间山西侧斜坡。先搭乘电扶梯来到山顶附近,接著搭乘通往目的地的电扶梯的话,便能前往想去之处。 由于二 条说:「我在群马这里是外来者,单独做出奇怪行动的话容易被站员们怀疑,有在本地享誉盛名的医生陪同,行动自由度会高了不少。」蓝眼医生也跟著一起来了。然而现场有这么多人的话,和他同样鬼鬼祟祟的家伙多如牛毛。只要不真的做出极可疑的事,应该就没问题。 只是,无顾于蓝眼医生的复杂心情,二条捧著箱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观察周围地形,彷佛医师在确认人体脏器位置般。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能看见suika节点(若照他的称呼法)埋设在车站结构的何处吧。虽然在蓝眼医生眼里,这片电扶梯海只像是毫无秩序地流动的黑色河川。 为了调整斜度而生成的平台上,局促地坐著几名贩卖员,贩卖火车便当及其他日用品。也有站员正在怒吼无许可证的私货商。以及好不容易找好地方休息,却被我行我素的自动验票机推开,只能悻悻然退离的人。 「万一火山真的喷发,这条通道也得封锁。」 蓝眼医生压低声音说。 「没错。我正在思考封锁方法。如果能控制自动验票机进行封锁是最好的,但现在的我并没有这种技术,只能透过suika在这附近的电子告示板……」 二条用宏亮的嗓音说。听到他的言论,其他人无不诧异地望向他们。也许是以前诊疗过的病患,当中一名中年女性发现二条身旁的蓝眼医生,向他点头招呼,蓝眼医生也回礼。 一旁的自动验票机对对话内容毫无兴趣,或许根本无法理解,照样不断转动细长脖子监视周遭。蓝眼医生不禁担心哪天螺丝松了,那颗头会直接掉下来。 两人接近山顶附近,没有天花板的场所逐渐增加。是熊猫般黑白相间的黑色部分。现在是阴天,看不见蔚蓝穹顶,不过暂时还不会下雨。一旦下雨,周边交通会被封锁,就得绕一大段远路了。 关于自动验票机是否能理解人类的语言,对站内知识分子而言也是个谜。它们虽能用女性语音发出人类语言,但那只是机械念出事先输入的词句而已。 当有人做出违反站内规定的行动,自动验票机会马上认定该名人物为suika不当用户,并将之从站内排除。它们的行动基本上只有这样,因此没有必要理解人语。 问题是,所谓的站内规定并不怎么严密。例如有条规定是「在站内对居民实施暴力行为者会被放逐」,但居民们也不明白要到何种程度才算暴力行为,因为没有统计数据作为验证。 「不听父母或老师的话,自动验票机都会记录下来喔」听说有学校这样吓唬学童。真假姑且不论,肯定很有教育效果吧。 也有宗教家宣称「人的一生所有行为都会被记录在suika上。死后,冥界的自动验票机会根据这些纪录进行审判,决定谁能上天堂,谁该下地狱」。蓝眼医生想,用这种教义来增加信徒想必很有效果吧。 「至少位置资讯会被记录下来喔。」 二条说。两人在山顶附近能见到天空处停下来休息,顺便享用火车便当。 来到浅间山山顶附近时,地面的小块隆起上到处可见裸露的自然地面,形成小型站孔。目前山的动静和平常无异。 「正确而言,是位置资讯的纪录会累积,只要用自己的suika进行认证就能检视。这个很简单,学会操作方法的话,连医生也能办到。」 「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很正常,关于suika的详细规格目前仍有许多不明之处,也没有规格书留下来。」 「规格书?」蓝眼医生吃著酱烤馒头说:「有那种东西啊?」 「听说初期的时代存在过。至少suika某种程度是由人类设计的。」 「这我知道。」 至少医学历史上一次都没出现过关于人体的规格书。人类所拥有的医学知识全都靠著解剖和观察累积而来。 「这是我的位置资讯纪录。您要看看吗?」 说完,在终端机的黑画面中输入一些指令,呼叫出一个视窗,显示本州全域地图。 「这是我出生至今的行动纪录。不对,应该是从植入suika后开始算,所以是二十多年来的轨迹。」 说完,地图上显示出绿色曲线。起点在京都中心地带,孩提时期游荡于近畿与中国地区,二十岁后主要在京都安定下来,最近(多半是女儿届满六岁时起)开始往东方发展,最后抵达群马。 「移动范围真广大。」 「年轻时去过一趟冈山给了我很多刺激。濑户大桥附近的车站结构刚形成不久,十分零碎,很容易找到裸露的suika节点。裸露的话,要做什么都很容易。」 说完,二条将终端机转了一圈,交给蓝眼医生。 「也来看看医生的履历吧。只要触控这里,进行suika认证,然后输入这段指令就好。」 蓝眼照著指示输入文字,视窗显示出来的并非日本全域地图,而是某个山区的等高线图。他的人生虽有二条的近三倍左右,所走过的区域却不足二条的十分之一。 「哇哈哈,医生的行动范围好狭隘喔。」 二条得意地扬起嘴角。 被人这么一说,蓝眼医生才发现自己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群马。像现在这样绕著浅间山走,在他的人生之中已像是一场小旅行。一方面是由于工作,蓝眼无法长期离开家中,但更重要的是,他对于去这个世界──被称为横滨车站的这整座超巨大建筑──内部的其他场所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去旅行的话,或许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人物吧。但他自己本身就很有名,很多人会主动来见他,所以也没必要特别去探访。 一年多前,这个叫二条的凸眼青年来到群马。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浅间山上,有外地人长期居留并不奇怪。听说这里住了个蓝眼人的消息,特地来造访的人也不少。 但难得的是,这位名为二条的青年来拜访蓝眼医生的目的并非他奇特的相貌,也非他的医术,而是他所拥有的语言知识。 4 站内各地都有随著增殖而生成的导览板,上头标示多种文字。在汉字的地名底下,通常会附记小小的字母。像底下这样: 「前桥 maebashi」 「高崎 takasaki」 「太田 ota」 多观察几个看板,并仔细观察那些字母的话,会发现后面的字母共有二十四种。接著,会发现那些字母用来表现地名的发音,例如「a」对应的是日语母音「あ」,最后便能归纳出一个罗马拼音表。 此外,离「前桥 maebashi」这个看板一段距离处,有写著「往前桥 for maebashi」的看板,应该任何人都能发现「for」意味著「往」吧。但是,如果是对英文字母有理解的人,应该会发现上头的拼音表中并没有「fo」这种拼法,也没有单独存在的「r」。 如果是观察力敏锐的居民,恐怕已经发现在这个站内世界生成的导览板中,其实存在著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但是,接下来想要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并不容易,因为资料太少了。 「那是一种叫做英语的语言。」 蓝眼医生说明。这是有著如金鱼般眼球突出,且说话如连珠炮的二条青年出现于浅间山西侧拜访蓝眼医生第一天所发生的事。 「这似乎是高加索人种使用的语言。for是一种介系词,除了『前往……』以外,还有其他多种意思,要透过文脉来判断。」 「喔喔~」 说完,二条把这段话的内容输入笔电型终端机储存起来。 蓝眼医生的藏书中,有一些是「英语 」书籍。有的是解说英语文法的辞典,有些是直接用英语写成的书本。大多都严重泛黄,甚至有的连打开书页都有困难。 他凭著母亲教导的知识,当做是医生工作闲暇之余的益智游戏来阅读这些书籍。 「抱歉,容我整理一下资讯。您的父亲有高加索人种血统,但教导您英语的是令堂,是这样吗?」 「是的。家父很早就过世了。我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的记忆。」 听他这样回答,二条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 「可是医生,您刚才不是说英语是高加索人种的语言吗?」 「嗯。」 「所以,语言不会受到基因限制啰?」 「……?」 「我听说以前的人们会因地区差异而说不同语言,原来那不是受到基因差异的影响啊。」 「当然。语言是人类后天获得的能力。即使是日本人,只要在非日语的环境中成长,也能学得当地语言。」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个盲点啊。」 二条开心地说。 「不过,车站结构会记住这种语言,就表示车站扩张前的日本并存著日语和高加索人种的语言吧。」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如此看来,导览板上的文字尺寸或许显示著人种的比例吧。但问题来了,今日我们几乎看不到像医生这般继承了高加索人种血统的人们。这些人究竟去哪了?」 「这我也不明白。」 蓝眼医生回答。 在车站结构覆盖本州以前,日本经历过漫长战争,但是关于这场战争却没有留下太多线索。各国出动卫星武器和战斗机械人争夺领土,占领军和难民的队列宛如长蛇。那是一个冲突的年代。 「好吧,我明白这个for是介系词了。但是,这段话究竟又代表什么意义?」 说完,二条请蓝眼医生确认终端机画面。黑色画面中,以绿色文字写著下列文字。 for (header in purgedheaders)﹛ preparedrequest.headers.pop(header) ﹜ 「这是什么?」蓝眼医生皱起白色眉毛,说:「至少英语文章中不会用这样的符号。不对,用是会用,但不会这样使用。」 「那么,这有可能是不同于高加索人种语言的另外一种语言啰?」 「这究竟是什么文章?」 「我自己也想知道。」 说完,二条向上卷动画面。最上头那行写著: #!/user/bin/env a 「这篇文章是我在suika上取得的。以前在濑户大桥那一带……啊,濑户大桥是由京都西边的超巨大通道,网路节点暴露在外头,能轻易取出内部资料,所以我就擅自借用了。如果我的想法正确,这是控制suika的语言。只要能解读这个,最终一定能控制网路通讯,不,甚至能控制自动验票机的行动。」 蓝眼医生想,又来一个怪胎。 每年大约会有一两个这种古怪的技术人员风貌的男人来造访蓝眼医生。他们通常会宣称自己发明了什么(自以为)伟大的发明,为了让这些发明能普及,希望蓝眼医生能赞助。这些人肯定认为他身为地方名士且是医生,suika帐户里肯定有很多钱吧。 但二条却未提起出资的问题,而是表示想知道他带来的文章的意义。 「ss是什么意思?」 「『学年』或『课堂』的意思。」 「原来如此。所以ss e是指『同学间的交流』吧。那么医生,这个import又是什么?」 「『输入』。从国外购买物资。」 「所以这篇文章应该自日本仍与外国交易的时代就已存在。既然是用外国话写成的,这么推测算是合情合理吧。」 就这样,蓝眼医生进行连他自己也没把握的解说后,二条基于他的解说来推敲语意,逐步解读文章。蓝眼医生虽然不认为自己的知识能帮上忙,这名青年却不以为意。 就在两人的讨论中,有病患来做定期健检,蓝眼医生便从书架上取出(书况最好的)辞典交给二条。 「剩下的疑问就自己查吧。这是我家人的遗物,不能出让,但借你在这里查询的话倒是无妨。查完那篇莫名其妙的文章后就还我吧。」 「真的可以吗。」 二条将原本就硕大的眼睛瞪得更大,深深地鞠躬。 但蓝眼医生没料到的是,二条带来的那篇奇妙文章是超越数万行的超大作。从此之后,他就一直滞留在「山坡小镇」不走了。 二条在蓝眼医生家旁边最近刚形成的狭窄仓库住下来。房间有一扇从一开始就生锈的金属门,内部潮湿且阴暗,连当成物品堆放处也不适合。 他平时埋首在此解读文章,不管是有所进展或遇到瓶颈时,不论昼夜,总会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诸如「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或「这真是好困难啊」、「又来了,segmentation又fault了。这没救了啊。」 蓝眼医生的自宅也兼作为诊所使用,不久之后,病床上的病患开始向医生抱怨:「隔壁经常传来恐怖的鬼魂呻吟。」蓝眼医生想,虽然隔壁住的百分之百是活人,但也因为是活人,反而比鬼更麻烦。 5 浅间山从山麓到山顶完整被横滨车站包覆,除了在凹陷或突起处生成的小型站孔外,形成典型的层状火山式横滨车站结构。 火山口直径达五百公尺,周边首先覆盖著联络通道,以此为基础,不断往上追加阶层,最后形成篮状竹编工艺品般的巨蛋结构覆盖在火山口上。这些联络通道气密性不佳,内部飘荡著硫化氢的臭味。 若横滨车站完全堵住火山口的话,会使内部压力过高,引起蒸气爆发。虽不清楚车站是否理解这个道理,总之巧妙地形成了这种能让减轻压力的笼状结构。 这里没有观光客。浅间山彻底只是个交通要冲,没人特地登上火山口参观。不知是谁决定的,覆盖在车站结构下的日本山脉向来会被区分为「交通用」和「登山用」。 「先在此地设置定点干扰天线吧。」 说完,二条从背包中拿出巴掌大小的终端机,在脚边找到适当插座,插入充电电线。「哔」终端机画面亮起,显示「启动中」讯息。然后打开笔记型终端机,喀哒喀哒依照一定的节奏输入一些指令后,终端机画面显示「设定完成」。 「只要能明白巨蛋结构的弯曲率,某种程度就能测量火山口内侧的压力。这台终端机会从这里持续发出干扰电波,让这一带的suika依照我的指示动作。」 「听起来就像让子一样嘛。」 「让子?」 「知道围棋吗?初学者在和高段者对局时,作为一种让步的方法,会让初学者先放子,能让他较易取得让子周边的领地。」 蓝眼医生说。二条一脸佩服地点头。 「喔喔,好传神的形容。真不愧是医生!好,就把这个叫做『让子』吧。」 说完,二条取出一张纸,用笔写下一段话,垫在「让子」底下。 『本装置基于调查目的设置,请勿触碰。2k』 「这个『2k』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的缩写。我是二条圭仁(nijou keijin),所以是2k。」 蓝眼医生想,若照拼音的话nk才对吧,但没说出口。 「你那样写恐怕没有效,让我来。」 蓝眼医生取出红笔,在另一张纸上 这么写: 『本终端机由车站结构在此生成。任意搬动会被视为破坏车站结构,有被指定为suika不当用户之风险。』 「喔喔!太完美了。这样绝对没人敢动吧。没想到医生除了医学知识,在狡诈方面的脑袋也很灵光啊。」 「这不是我的点子。我只是很久以前曾看人这么做过。这就叫『姜是老的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条贼笑回答。 当然,实际上居民也都知道,人力能轻松搬动的程度不会被认定为破坏车站结构。这是站内居民之间的常识。但只要这么写,就不会有人想挑战。 设置完成后,两人从西南侧的电扶梯向下。设置作为「让子」的终端机共五个。蓝眼医生们住的小镇位于山地北侧,因此山顶设置一个,南侧设置数个的效果最佳。 南侧山地杳无人迹,只有电扶梯的驱动声和自动验票机喀锵喀锵的行走声。有时,夹杂在这些声音中,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喀锵、喀啷、哐啷、喀啷……」的沉重声响。确认时钟,恰好是每十五分钟发生一次的频率。 「不会是开始喷发了吧?」 二条说。语气凝重,表情却掩不住欣喜。 「听起来不像火山喷发……与其说是石块,更像机械碰撞声。」 「的确很像,这附近有废弃场吗?」 「三年多前我出外诊疗时曾经过这里,没看过那种场所。」 蓝眼医生回答。废弃场是指自动验票机的处理设施,超过使用年限的自动验票机会自行走到该处,接受其他自动验票机拆解。虽然不是什么大规模的设施,但在这种山上有可能会几年之间就长出来吗?蓝眼医生感到狐疑。 和作为交通要冲的浅间山西侧大相径庭,南侧几乎没有人潮。这里并非连结其他都市的最短路径。车站结构往往会随著人潮多寡而改变发展状况,行人稀少的南侧,通道也会变少。不仅电扶梯斜坡不够密集,因电子系统故障而无法通行的地方也不少。一旦发生这种状况,人潮将会变得更少。这种通道的优化过程被称为「蚁群优化演算法」。 但是,南侧并非毫无会移动的物体。即使不是人口密集地带,横滨车站到处都有自动验票机。有的停驻在平台上,有的则是上上下下搭乘电扶梯。 「明明没人,这些自动验票机还真忙啊,医生。」 二条说。 「记得三年前明明没这么多。当时也没有人潮,自动验票机几乎是静止的。」 「说不定这也是火山喷发的徵候吧。若真是如此,实在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呢。」 说完,二条嘻嘻地笑了。听说自然界的鸟兽在即将发生地震前会逃出山林。人类随著文明化而失去的野性直觉似乎仍残留在动物身上。 喀锵、喀啷、哐啷、喀啷。 两人继续走在山路,朝下一个「让子」位置前进,同时也逐渐接近了那道奇妙机械声。 伫立在原地的话,人类和自动验票机由远处看来无甚差异,一旦开始走路,决定性的差别就会显露出来。 人类要登上狭窄的电扶梯时会先确认前面的人动了才踏出一步,结果就是产生零点几秒的延迟。 但自动验票机并没有这样的延迟。纵使电子系统或马达的运作上多少会产生延迟,但延迟程度并没有大到能让人类察觉。结果说来,由多架自动验票机组成的队列彷佛整体是一台机械般整齐划一地前进。 「啊!医生!请看那边。」 二条叫喊,指著斜坡下方。底下有一台极度古怪的电扶梯。与山坡斜面几乎呈现垂直的银色步道指向空无一物的半空。由远望去,就像一把插在斜坡上的链锯。 电扶梯末端有四架左右的自动验票机静止不动地停在那里。细长脖子连接著显示幕,背对著两人的方向,看不见萤幕上显示著什么。 不久,有第五架自动验票机从电扶梯下方的平台登上来。当新的一架抵达上头,其他四架彷佛被推出一般,各往前走一步。最前方的一架毫不犹豫地朝半空中踏出步伐,理所当然也朝下坠落了。 在空中旋转坠落的自动验票机脸部一瞬朝著两人方向。与平时相同,是由黑底白线组成的笑容。 坠落的山坡上包覆著油毡地板。喀锵,沉重的声音响起,然后喀锵、喀啷、哐啷、喀啷地坠入谷底。 「看见了吗?医生。真是不得了啊。」 二条兴奋地笑著说。 「那是什么?跳楼自杀吗?」 「恐怕是自动验票机的移动程式害的。它们被设定为彼此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不沿著电扶梯反方向移动。所以在那个狭窄地方累积五架的话,就会有一架往前进,坠落谷底。哎,真是有趣!」 二条大喊。 「既然谜团解决,我们也该前进了。摆设下个让子的地方就快到了。」 在这台异常电扶梯的最底部,有几架自动验票机团团转。它们恰好每十五分一次的间隔就会登上那台电扶梯,接著就有一架会坠落。 斜坡下方可见到手脚折断动弹不得的自动验票机机体大量堆积。其他自动验票机移动到该处,把碎裂的机体运往某处。相信在它们内部也明确设定了发现被破坏的自动验票机时该如何行动吧。 程式化的自杀行为。 光想像那种情景就令人浑身不舒服,蓝眼医生在电扶梯上坐下。 「咦?医生,怎么了?休息吗?」 「可以先闭嘴吗,二条。」 「我明白了,我会暂时闭嘴的。医生应该是走太多路,累了吧。」 二条以自己的标准压低声音说。两人就这样被电扶梯运载著,前往下个目的地。 在空无一人的斜坡上响彻著各种单调的声音。像是自动验票机的脚步声、电扶梯的运作声,以及重复说著「请紧握扶手,站在黄线格中」的广播声。每一种都是站内居民自出生以来习以为常、视为背景般存在的声响。就像滴答作响的钟声一般,脑子会主动屏蔽掉这些环境噪音。 当这些声响从意识之中消去后,只剩一道异于平常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 蓝眼医生嘟囔。 「是人在讲话的声音。附近有人。」 6 「咦?那是人声吗?」 二条没注意到。蓝眼医生指著一扇位于电扶梯缝隙间的半开的门,说: 「没听到吗?从那个方向一直传来某种咕哝声。听起来像是个女性。」 「呃,我有听到,但我以为那是自动验票机的语音。」 被这么一说,蓝眼医生也失去自信。他听到的那道女性语音在声调上和所有站内居民都很熟悉的自动验票机语音不怎么相似,但要说那是人类的嗓音,似乎又略嫌单调了。 那扇门通往一条位于电扶梯下方,沿著等高线水平环绕山地的通道。声音从内侧传来,离火山口很近,一旦火山开始喷发,这里肯定会充斥浓烟吧。 在通道中走了一段路后,见到四架自动验票机面对外侧站立。发现蓝眼医生们接近,四架中靠内侧的两架转头过来。 『前方为站外区域。再次入场时必须进行suika认证,敬请注意。』 左右两边各两架靠墙,让出道路。 横滨车站中,没有车站结构的场所必然属于「站外」。山岳地带常因地面的凹凸产生无法形成建筑的地方,那样的地方会形成局部性的站外(被称为站孔)。 但不知为何,有些地带明明在建筑物内,却被自动验票机指定为「站外」。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 「哇……久违的站 外耶。虽然前面仍在建筑物中,看起来和这边毫无差别,总觉得『外头』的空气就是不一样哩。」 二条说。蓝眼医生含糊地点头。 「医生去过站外吗?」 「要进行特殊治疗时去过几次。有种叫『打针』的治疗方法,那是一种把细小针头刺入人体内,将药剂直接灌入血管里的疗法。这种事情不能在站内进行。」 「为了治疗却要用针刺吗。总觉得有罪恶感呢。」 说完,二条笑了。 单调语音不知不觉间停止了,两人继续前进。通道沿著山的等高线微幅弯曲。愈往深处前进,电灯数量就愈少,环境也愈黑暗,同时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臭味。 来到最深处的尽头,有间小小的阴暗房间。角落摆设附黑色座垫的长板凳,上面有一团白棉被。 二条走到棉被旁。突然间,棉被发出「啊~啊~呜~?」彷佛动物的吼叫声后,滚落到地上。咚地撞上水泥地板,又一声尖叫。然后,伸出手撑在地上,爬起身来。 那不是棉被,而是人。一头蓬乱长发几乎要垂挂到地上。是个约八、九岁的少女。 少女一见到蓝眼医生和二条,又发出「啊呜啊~」动物般的叫声,接著用双手拍拍蓝眼医生的腰际。 「你是……刚才的声音是你发出的吗?」 蓝眼医生问。 「啊?」 少女抬头望著蓝眼医生的脸,接著彷佛觉得人类很稀奇般深感兴趣地用双手用力地抓住他的裤子以及大腿。 「这里没有其他人吗?」 不顾自己的脚被人上下其手,蓝眼医生问道。少女指著两人来的方向,回答: 「咿~咿~」 「看来这孩子不会说话啊。」 站在背后的二条说。 「你明白自己的名字吗?名?字。」 蓝眼医生又问。肥胖的少女拍手,似乎明白了他的问题,接著流畅地念出: 「侦测不到您的suika帐号,请您提供suika帐号或其他可进车站之票卷以供查验。」 不同于方才动物般的呻吟,是具机械感且平坦的声音。两人发现这就是刚才听到的人声的真相。 「呃……医生,看来她应该是被放逐的孩子吧。」 「应该是。」说完,蓝眼医生悲伤地用手遮盖脸部。「她的父母无法准备导入费用吧。」 二条接著确认房间内部。整个房间笼罩在黑暗中,他开启终端机的照明功能,指著房间角落的大型垃圾箱。 「那里应该能捡到东西。」 说完,从三个并排的垃圾箱中,打开写著「可燃性垃圾」的盖子。里头似乎连到广大空间,能听见轰轰风声。二条把手伸进去,找到一些未开封的面包或火车便当。 「虽然这里很狭窄,生活上的必须物资还不少。所以才会长得这么……」 说完,看了一眼少女。 趁著蓝眼医生尝试和这名肥胖少女交流的时候,二条翻找房间,在固定于天花板附近的白色管线背后找到一本藏著的手册。打开一看,上头用红笔写著如下内容: 「四月二日 来到这里已过了两个月。这里能捡到食粮,但是否该说很幸运,我不敢说。目前除了进食以外,无其他可做之事。幸好这里的垃圾箱不少,会产生粮食的可燃性垃圾箱维持得很乾净,空罐回收垃圾箱充当厕所使用。目前粮食状况良好。」 「四月七日 因为太闲,试著对自动验票机练习飞身踢。意外地只有一架的话能够打倒,但会被其他三架阻挡,依然无法逃出这里。试了好几次后觉得膝盖很不舒服,只好放弃。」 「四月十五日 想说若能破坏垃圾箱顶盖的话,或许能钻进里头,实际测试结果,至少徒手完全无法撼动,似乎有多处用螺丝固定了。」 「四月二十九日 从不可燃垃圾中捡到金属片。或许能当作螺丝起子。粮食:良好。」 「四月三十日 刮掉涂装后,发现螺牙。一开始还担心这种行为算不算破坏车站结构,仔细一想,发现自己早就被放逐了,根本用不著担心这种事,不禁笑了。久违地笑了。」 「四月三十日 螺丝被我搞得崩牙了。思考是否有更好的方法。粮食:良好。」 「五月二日 被破坏的螺牙又恢复了。」 「五月十四日 不清楚现在地点在哪,多半是浅间山南侧吧。这里几乎不会有人经过。」 「五月十七日 最近一直思考著垃圾箱会通往哪里。如果能连接到某个宽广的地方就好了。」 「时钟的电池用完了,再也无法得知日期。粮食:不佳。」 「人类为何无法一口气吃下大量粮食,囤积在身体里呢?」 「自动验票机带了一个女孩子来。恐怕不是做了违规的事,而是因为届满六岁吧。」 「女孩子几乎不会说话。就算只有六岁,好歹也能说点话才对。或许出生不久就被父母拋弃了。粮食:短缺。」 「继续瘦下去,说不定不必拆掉顶盖,也能钻进垃圾箱。」 「若当初是被放逐到海边的话,或许会好一点。但听说海边有站外之民的聚落,仔细一想倒也满可怕的。粮食:危机。」 「我已经被认定为不当用户,所以无法回归站内,但这孩子只要有人能帮她植入suika,就能重新回到站内生活。」 「为防这孩子不小心丢掉这本笔记,先收在高处好了。」 手记到此结束。 「医生,这该怎么办才好?」 二条看著蓝眼医生的脸说,蓝眼医生把脸移开,回答: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他接著说:「我也看过好几个这样的,或者『即将变成这样』的孩子。只要走到附近的城镇,随便找个活体电器技师带到这里,支付五十万毫圆的话,就能让这孩子离开这里。但是,这种事是不应该做的。」 「嗯……为什么不应该?」 二条把头歪向一边好几秒,接著以拳击掌说: 「我懂了,您的意思是这样吧。像医生这种名人,当然有足够的资金帮助这孩子导入suika,助她脱离困境。但看到您这样做的话,其他有孩子的父母会感到不公平,向您抱怨为何只救这孩子却不救我家的。所以您决定一律不救。」 「二条,拜托你闭嘴吧。」 蓝眼医生瞪著二条说,二条很故意地摀著嘴巴。或许是感觉到两人气氛有点僵,肥胖的女孩喊著:「帕~帕~」取出放在长板凳下的甜点面包袋子,递给蓝眼医生。 放下少女,沿著原通道回去,刚才那四架自动验票机一字排开阻挡去路,确认两人脸部后,中间两架退回墙边,让出通道。 『二条圭仁先生,已确认suika帐号。感谢您今日使用本站。』 『艾迪?岛崎先生,已确认suika帐号。感谢您今日使用本站。』 相同语音的时机略为错开,形成令人不舒服的合奏在通道里久久回荡。蓝眼医生想:会用名字称呼我的只有自动验票机而已啊。 7 经过两天的徒步之旅,两人绕了浅间山一圈,设置充分数量的让子后,回到「山坡小镇」。 「如此一来,让子的设置就算大功告成了。只要一有状况,我会立刻通知您。」 二条说完,又回到蓝眼医生隔壁的房间里。 之后,暂时度过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蓝眼医生在自宅替人看诊,空闲时间阅读,时而挂念那名肥胖少女。地震的频率逐渐减少,二条在隔壁房鬼叫的次数也变少了。 蓝眼医生开始觉得这 整件事是二条多心。火山没爆发当然是最好,但他被二条煽动而离家两天的事,似乎让小镇居民原本对二条已不算好的印象变得更差了。 「蓝眼医生,我们忍无可忍了。」 前来抗议的是小镇中类似镇长地位的人物。他先啰哩吧唆地说明如果蓝眼医生不在,镇上居民会有多么困扰后,接著说: 「医生被那个凸眼睛的混蛋骗了。请您赶走那家伙吧。」 「这个小镇位于交通要冲,只要有空房,任何人都有住在这里的权利。」 蓝眼医生语气严峻地拒绝了。但镇民累积对二条的不满情绪因而爆发,几天后,陈情者挤满蓝眼医生家门前。 「我们是山岳修行者。」 某个自称如此的女性团体前来。她们穿著传统的白装束,袖口写著「草木国土悉皆成站」。 「我们的修行场原本是在北侧山地的站孔,上头没有遮蔽,能见到蔚蓝穹顶。那里是难得能沐浴自然界雨露,洁净身体之处。」 说明完自己的修行内容后,话锋一转: 「但是,那个男人突然闯进站孔,嚷著什么『站孔周边的suika受到表面张力的影响,果然密度很高啊』之类莫名奇妙的话。」 蓝眼医生无法想像女人所谓的「修行」是个怎样景况,但二条打扰她们的模样倒是很轻易地就浮现脑海。 「抱歉打个岔,为什么他进入站孔会妨碍你们的修行?」 「车站的增殖能力奠基于车站的女性性。因此,男性闯入修行场会使站孔混入不纯的男性精气。」 另外,也有一名男子前来抱怨: 「我们的个人通讯被二条窃听了。」但蓝眼医生记得这个男人以前请二条解决过通讯故障的问题。 这样的纷扰持续了好几天,蓝眼医生觉得这样下去他无法工作也不是办法,只好来到隔壁的二条的家敲门。 「二条,你在吧?我有事要跟你说。」 说完,径自推开门,二条看著终端机的画面回答: 「蓝眼医生,山顶的让子消失了。」 他的声音莫名平静。蓝眼医生想,原来这男人也能发出如此轻柔的声音啊。 「消失?是电波中断了吗?」 「不,是整台终端机消灭了。消失前夕,感测器纪录到温度急速上升的讯息。」 说完,二条的终端机的画面映出画质粗糙的动画。 「看,这是顶楼摄影机最后拍到的画面。」 山顶猛烈地喷出黑烟,几秒后,一道黑影(多半是火山弹之类)朝镜头直线袭来,之后只剩一片黑暗。 「那么医生,就麻烦你了。」 二条以异常冷静的声音说,并递出一个东西。内部的振膜暴露在外,似乎是用喇叭改造而成的麦克风。蓝眼医生想,这男人如此冷静地说话,反而凸显事态的严重性。 「由我来吗?」 「当然。如果是我说,只会让原本就很糟糕的评价变得更差。要录成影片的话储存空间不够,用直播的形式吧。请对著那边的镜头说话。五秒后我就要接通了。」 「五秒?」 连惊讶的时间也没有,二条已经在用手指倒数。 「呃……咳咳。」 蓝眼医生清咳两声,从通道两侧的各房间里传来「哎呀?」「这不是蓝眼医生吗?」的惊讶声音。 「居住在浅间山附近的居民们,现在火山喷发,状态非常危险,请尽速利用下行电扶梯前往避难,离火山口愈远愈好。呃……也请各位站员适切地引导年长者或小孩避难。重复一遍。现在……」 自己的声音延迟一秒后,从走廊的喇叭传出,在狭小空间中回响。蓝眼医生想:透过喇叭听起来,自己的嗓音跟印象截然不同。 「辛苦了。接下来只要适当地标示避难路径就好。那么,我们也早点去避难吧。」 「刚刚的广播会从哪里播放?」 「只要是吊在天花板上的导览板,大多都会显示。没有显示幕的地方则直接用喇叭播放音声。」 说完的瞬间,远处天花板又传来似乎有物体坠落其上的声音。似乎有火山弹掉落在上面。 这个层上方还有多少层的车站结构呢?蓝眼医生想。比自己刚开始住在这里的时候,相信又增加了不少吧。二条在广播的时候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行李,一把抓起立刻出房间。蓝眼医生也跟著他走。前往下行电扶梯前先回自己的房间,瞥了一眼书架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后,只抓著放入医疗器具的医事包就离开。 下行电扶梯前面已经有大批民众在排队。 「蓝眼医生!」 「这不是蓝眼医生吗!刚刚的广播是真的吗?」 附近的人们全都聚集过来。 「别慌张,总之先避难……」 话音未落,「轰隆」声再次响起。上方楼层不厚,声音比刚才更近。隐约能听见惨叫声。 来到开阔的场所,发现天花板被打穿,四处有与自动验票机大小差不多的炽热岩石散落。几乎没看过自然界的岩石的居民们,露出稀奇眼神观察拍照。石头及火山灰纷纷从被打穿的孔洞中落下。 随著横滨车站的发达,电扶梯成为主要移动手段后,人口分布不再像人类建造都市的时代一样集中在平原,而是偏向山区。在车站增殖以前,几乎没有人住在火山弹能直击的地区。 「好像有很多人没逃出来。」 二条说。站在电扶梯上的他灵巧地打开笔记型终端机,画面中的地图到处显示红点。受火山喷发影响,车站结构到处崩塌,不知该朝往何方的民众六神无主地窜逃。 「一颗红点代表一个人吗?」 粗略估算起来,少说有上百人被困住。 「嗯。正确而言是代表一个suika帐号。」 「这么危险的状况下,站员们也没办法去救助……对了,能让自动验票机去吗?」 「咦?」 「你以前不是曾经夸口说过,只要能控制suika就能控制自动验票机的行动。」 「呃,那只是营业用的宣传词啦。我顶多能改写变数或旗标的值,没办法植入把人带往安全场所之类的复杂程式……啊。」 「想到什么好主意吗?」 「有是有,但我没实际用过,不敢保证效果。」 说完,左手抓著终端机,只靠右手输入指令。 「我会让自动验票机的行动演算法的两种旗标反转。一个是关于是否拥有suika的旗标,另一个则是关于移动方向的旗标。平常自动验票机会把不具有suika的人赶出站外,只要把这两个旗标颠倒,就会让拥有suika的人远离站外。现在山顶一带被火山喷发摧毁,变成站外地带,所以这样做应该就能让它们把来不及逃的居民送到山脚下。虽然只是理论上。」 一边说明,二条轻轻按下enter键。 「现在也只能一试了,就做吧。」 「已经完成了,祈祷这个方法能成功吧。」 接著又搭乘电扶梯数小时,总算抵达平地时,底下已聚集大量避难者,乱成一团了。蓝眼医生借用一间诊所,替受灾者进行诊疗。许多民众前往避难时经过无屋顶地带,吸入了不少火山灰,也有人在仓皇逃难时不小心摔倒。上门看诊的民众一看到他,立刻说: 「这不就是那个人吗!」 「是广播的那个人耶。」 听见骚动,走廊立刻聚满人群。之后,几乎每天都得面对多如繁星的患者和看热闹的游客,蓝眼医生终于疲惫不堪。 「请住在周边地区的医疗从业者前来帮忙 。」 做出这个指示后,沉睡了两天。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海报被贴在站内各处,似乎是将避难广播的影像直接撷取下来的。 「蓝眼医生在注视著你。敬请遵守站内规则!」 在大大的标语底下,写著小小的宣导事项: 「致浅间山喷发受灾户:若想获得医疗及赈灾餐点资讯,请洽询下列单位。」 「横滨车站西群马地区站员会 suika位址:xxxx-xxxx」 看来是本地区站员们张贴的。 火山喷发后的这几天,为了凝聚向心力,蓝眼医生被站员们拱为领导者。即便是未曾实际见过蓝眼医生的居民,见到他极具特色的蓝眼珠,也会相信他是超越人类的伟大存在。 「山坡小镇名医?蓝眼先生如何能预测浅间山喷发、防范浩劫于未然?」 在suika上流传著这则可自由浏览的解说报导。由于里头有提到「让子」,想必是二条自己写的吧。在suika上浏览次数愈多的资讯,愈会往周边区域扩散,因此这则报导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蓝眼医生就成了全站名人。 8 「哇,整块都被削掉了呢~医生。」 一名站员说。她是一位习惯将语尾拉长的年轻女性,似乎比二条更年轻点。不过活到这把岁数后,蓝眼医生已搞不清楚年轻人的年龄。 「嗯?麦野,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是说~山坡啊~整块被削掉了呢~」 「喔喔,抱歉。」 蓝眼医生低头致歉。不同于横滨车站内部,顶楼的声音不会反射,即使是近距离也听不太清楚。虽然也可能因为老是和声音聒噪的二条说话,变得重听了。 「那是所谓的火山陷落吧。」 蓝眼医生用手挡住太阳,眯细眼睛说。 站在嬬恋车站的顶楼望去,浅间山北部彷佛被汤匙挖了一块般消灭了。即使从远处观察,也能确认被无情爪痕摧残的车站结构化为瓦砾,变得凹凸不平。被视为不动象徵的自然山地竟也会有如此动态的变化,蓝眼医生不禁想,车站结构和自然地形的差异究竟在哪? 现在的天气万里无云,来自火山口的喷发终于停歇,横滨车站顶楼堆积了数公分厚的火山灰。对向来在无季节感的站内度过的民众而言,现在是春季还是秋季根本分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气温怡人。 只是,蓝眼医生对于蓝天其实不太能承受。在阳光普照的日子来到顶楼,眼睛会刺痛得无法睁开。同样是站内居民,像他那么严重的人并不多,恐怕是这双蓝眼睛害的吧。 「医生~您府上原本在那一带吧?」 麦野指著火山陷落的部分说。 「从这里看来不是很清楚,应该是吧。」 「……那还真是令人悲伤啊~」 她露出悲伤表情。蓝眼医生从父亲继承来的那些藏书也埋没在瓦砾堆里了。记得那批纸本书是在战争中印刷的,父亲也是从祖父那里继承而来。从祖先连绵继承下来的这批文化资产终究化为灰烬,就像自己的基因将无法传承到下个世代一样。 由于预测火山爆发与引导居民避难的功劳,蓝眼医生被拱为本地领导者后,站员们派遣麦野这名年轻站员陪同。这么做是为了能随时徵询这位领导者的意见(更正确地说,是让他替站员们的政策背书)。 原本住在「山坡小镇」的居民现在都到山脚下避难,粮食与医疗等各项基础设施都不足。此外,原本的山坡无法通行,人类的移动路径也被迫大幅变更,原本无人的地方变得有大量人潮经过。 理所当然地也发生许多新的问题,站员只能到处奔波解决,碰上重要的决定时,通常会仰赖蓝眼医生的裁决。换句话说,有他的名字背书的话,居民就会欣然接受,纷争也会减少。 「我还很年轻~对政府由人类组成的那个时代不怎么明白~」 麦野说。其实蓝眼医生自己也没在那个年代生活过,但姑且先不纠正。 「果然在这种时代啊~一位能实际见到长相的领导者还是有必要的呢~特别是碰上灾害时~光是有医生这样慈祥又聪明的老爷爷对我们说声『放心吧』,大家就真的能放心了呢~」 「这样啊。」 蓝眼医生点头。被人称赞他当然很开心,但比起透过萤幕呼吁上千民众,还是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在诊疗桌前一对一面对病患。 「那么,受灾者的统计出来了吗?」 「是~根据我们和户籍比对的结果~死者五十二名,伤患二百八十八名~当局宣称考虑到灾害的规模,这个数字可说奇迹地少~死者几乎都是住在北侧山地的居民~有很多生存者说~他们是被自动验票机搬运来的~」 麦野没看手上的终端机,倒背如流地说。不同于悠哉的语气,能力很优秀。 在suika帐号之外,本地站员另外设立了独立的户籍制度。由于是由人类来进行管理,在运用上比suika更方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二条这样能直接影响suika。 但她是以什么为基准说「奇迹地少」则不明朗。毕竟站内过去并没有发生过同等的自然灾害,没有比较对象。 「听说对自动验票机的动员顺利成功了,你真了不起啊,二条。」 蓝眼医生说。 「不,要说顺利其实一半一半吧。一半不是指被拯救的人数只有一半,而是指自动验票机的数量。」 二条说明: 「反转旗标只有一定机率能成功。如果能同时反转suika之有无和赶出方向这两个旗标,就能让拥有suika的人被送到山脚下避难,可惜有许多架只有一边成功反转。」 「所以你的意思是?」 「拥有suika的人被放逐出站了。当时,火山喷发破坏了车站结构,部分受灾者被拋进那里。」 蓝眼医生想像来不及逃离的居民被拋进火山口的模样。 「……这也没办法。毕竟是不可抗力。那种状况下没其他办法了。」 「就是说啊。在那个节骨眼还留在现场的人,就算没人帮忙也死定了。能有一半得救算赚到了。」 二条说。明明他只是在赞同自己的话,不知为何,他的说词令蓝眼医生感到非常不愉快。 二条阖上笔记型终端机,用金鱼般的凸眼望著蓝眼医生说: 「那么,蓝眼医生,我也该告辞了。」 「要回京都了吗?」 「嗯。我京都的家人碰上了麻烦,不立刻赶回去不行。住在这里的这段期间,幸好有医生鼎力相助,我才能大致解读那些程式码,也获得许多控制网路的宝贵体验。有这些知识,应该就能办到许多有趣的事。」 他边说用力扯下插在墙上的电线,卷一卷塞进包包里。 蓝眼医生本来想说「我也受到你许多帮助」,但总觉得不恰当。当然,许多人托他之福得救了。但一想到车站里到处都贴著自己面孔的海报,说实话,被添的麻烦比帮助更多。 「好吧。那么,后会有期吧。」 蓝眼医生说。二条点头致意,搭上往北西的电扶梯离去了。 这句话并未实现,两人之后再也没有重逢。 9 又过了半年。 「医生,你知道吗~那块被削掉的部位啊~似乎在修补了喔~」 站员麦野说。蓝眼医生依然担任山脚下的「指导者」。 「修补?」 「就是山上崩塌的部分啊~suika上有照片喔~要看吗~?」 说完,她把终端机的画面给蓝眼医 生看。 蓝天之下,那个彷佛被利爪挖走一大块的崩陷区,现在却被一团团灰色丝线缠绕著。虽然颜色不同,很像人类伤口上的结痂。 「那个毛茸茸的是什么?」 「听说是管线或钢骨喔~是从旁边部分长出来的~会愈来愈粗壮~这是上个月的情况~」 说完,她提供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中,有许多民众登上顶楼观察这种毛茸茸奇景。 「原来如此,是车站结构正在重生吧。」 「原来是重生啊~我第一次看到耶~横滨车站连这种事也做得到啊~」 麦野说。当然,蓝眼医生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规模的车站结构被破坏,恐怕也是站史上前所未见。 蓝眼医生偶尔会亲眼去看重生的样子。只要麻烦站员准备太阳眼镜,就不必太在意外头的刺眼光线。若是遮住独特的蓝眼睛,移动时也不用担心引起骚动。 灰色毛茸茸部位逐渐扩大,变得很像长一半的蚕茧。不久,纤维结构几乎消失,宛如白面包般膨胀起来。钢骨周边似乎开始喷出水泥了。 接下来,一路生成顶楼及楼梯、电扶梯或玻璃窗等直线型结构体,一年后,山的景观几乎完全恢复原状。 当然,这样等于是用车站结构来弥补火山陷落时崩塌的土地,内部已经不同了。就像是用填充物填补蛀牙一般。但至少外观上非常完美地修复了,完全看不出哪里有发生过火山陷落。 许多当初由「山坡小镇」下来避难的镇民开始讨论要回去还是继续留在山脚下。有人觉得想到有朝一日可能又碰上那样浩劫的话,绝对不肯回归。也有人认为既然小镇已经复原,当然要回去。 这时山脚下小都市的混乱已平静许多,站员们不像以前那么需要蓝眼医生的向心力,因此蓝眼医生决定回去「山坡小镇」。 搭乘电扶梯上升,来到过去自宅位置。和喷发前一样,那间用书架充当屏风的房间已经重生了,连同大量藏书与隔壁房的生锈铁门一起。 唯一不同的是,房间里有一名少女。 「帕~帕~」 她一看见蓝眼医生就笑了。满脸污垢,长及地面的头发上沾著垃圾与灰尘。 蓝眼医生盯著这名不可思议的少女后,点点头。 「啊啊……你还活著……你怎么进站内的?有人帮你导入suika吗?」 蓝眼医生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说。但少女只讶异地歪头,嗷嗷鸣叫。和当时相同,一句话也不会说。 是一年前和二条绕山摆置「让子」时,在南侧山地遇见的那名胖少女。比起那时瘦了一点。 「咩~咩~」 少女喊完笑了。她满口黄牙,嘴巴发出类似垃圾导管的气味。 ◆ 蓝眼医生在再生的「山坡小镇」里和年龄跟孙子相差无几的少女一起生活的消息不只立刻传遍整个小镇,在山脚下的小都市也广为流传。火山爆发后,这名少女不知为何出现在他家里。蓝眼医生收养少女,并取名为「奇多」。 奇多逐渐成长,开始呼唤他「艾迪,艾迪」,但除了这个以外仍然不会讲话。这孩子或许出生不久就被父母拋弃,成长到六岁,没学过言语就被自动验票机放逐了。 这时,蓝眼医生突然想到以前二条曾教他如何确认位置资讯纪录,便好奇地确认奇多的纪录。 但用终端机贴著奇多的手,输入指令,也只能得到「无法确认suika帐号。无法连接suika」的回答。 蓝眼医生试著贴在自己的手上,地图明确显示出自己(只在群马周边打转)的人生历程。 他感到不可思议,便去拜访镇上的活体电器技师。技师用听诊器贴在奇多脖子上,确认信号,立刻脸色铁青,声音发抖地问: 「蓝眼医生,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没有suika啊。」 蓝眼医生简单说明奇多的来历。他在火山喷发前在山南的站孔发现这名女孩,但之后在这个小镇重生后出现了。 「所以是因为火山喷发,车站结构改变,使得没有植入suika的人也能进入站内……」 「这种事可能发生吗?」 「我从未听过这种事。」 技师眼神不安地说。蓝眼医生请技师对于这名少女没有拥有suika的事守口如瓶。「好,如果这是医生的要求。」技师点头。 很想徵询二条的意见,但他留下的网路位址已连不上。这时他该已经抵达。从群马到京都的距离遥远,若想进行个人通讯,以蓝眼医生所知范围是不可能的。二条的话或许可以,但他不主动联系的话也没辙。 这男人在时只觉吵闹和麻烦,需要他时却又音讯全无。 收藏在书架上大量书本,外观与火山喷发前基本上完全一样,细节却有许多地方变化。例如书页的顺序相反、几百页都是同一页、医学书中掺杂小说的句子。辞典也是一样,单字和解释完全兜不起来。蓝眼医生想,早知如此,就该把辞典送给二条。 10 麦野偶尔会搭乘电扶梯来到「山坡小镇」探望蓝眼医生。 「这个小镇也恢复活力了呢~真是太好了~」 麦野照例用习惯拉长语尾的方式说。 「但小镇规模只剩喷发前的一半,有些人死于那场浩劫,也有不少人不愿搬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 蓝眼医生说完,看了一眼奇多,说: 「奇多,能帮我冲咖啡吗?」 奇多听从指示,「叽~」边发出怪叫声,去烧开水了。 「好可爱的孩子啊~是您的孙女吗?」 「不是。她是火山喷发后出现在镇上的孩子。我看她孤苦伶仃,便收养她。」 蓝眼医生重复了一次平常对镇民的说词。当然,绝口不提她不具有suika帐号的事。 「喔~不愧是仁慈的医生~」 两人享用奇多冲泡的咖啡,麦野说: 「现在啊~站员们总动员~在挖掘南侧山地喔~」 「挖掘?」 「是的~虽然南侧不像我们这边产生火山陷落~但也乱成一团~所以我们想,说不定还有生还者困在那里~或者还有能利用的废弃品~正在确认中~」 「南侧啊……」 蓝眼医生喃喃自语。他想,不知「让子」是否仍设置在那里。假如没有被破坏,也许那一带的suika仍在二条的控制下。假如浅间山又发生什么问题,希望他能联络一下。 「有找到什么吗?」 「没有呢~那里本来就人烟稀少~所以只找到自动验票机的残骸~不过~之前好像有找到人骨喔~」 「人骨?」 「是的~请看。」 说完,她将终端机的画面给蓝眼医生看。 似曾相识的房间。是和二条去放置让子时发现的,最初与奇多相遇的房间。 「恰好一人份的骨头。不知道是谁死在这里呢~应该是个孩子吧,请看。」 说完,麦野把照片放大。在昏暗的房间里并列著三个垃圾箱,一旁的长板凳上堆著一副人骨。看似死了一段时间,肉的部分已几乎毫无残留。 照片解析度偏低,不算清晰,看似身高约一公尺前后,约八、九岁的孩子。遗骨旁散落著啃咬过的甜点面包的袋子。 「……这是何时拍摄的照片?」 「就是这几天而已啊~我想想……啊,是上个月十九号~」 蓝眼医生看了一眼奇多。火山喷发后奇多出现在这个家经过了一年,她的身高也成长了一点,但最初在站孔遇见时,她的身高差不多就像这副骨头的 熊本篇 confectionery 451 train(n.) 列车、火车。原意为「被牵引的物体」。 training(n.) 研习。训练。 1 〈站历一九二年七月 熊本〉 「教官,我有个问题。」 一名年轻员工倏地举起手来。教官看了一眼她的名牌,上头的名字旁,有显示新进员工研习期间的蝌蚪符号。 「说吧,岛原。」 穿著短袖制服的横井教官以充满威严的声音回答。岛原三香举起的手像时钟指针一般恰恰好转动九十度,指向窗外。 「请问那是军事部门的训练吗?」 她指著窗外正在上演的异常情景发问。一名年轻男子双手被绳索绑在卡车后方,被迫跟著奔跑。虽然有机氧化式引擎发出黑烟慢吞吞前进,对人类而言还是过于快速,被绑著的男人表情痛苦扭曲。乾燥的地面上,除了卡车的胎痕外,还有拚命跟上的男子的汗水渍痕。 卡车货斗上有其他新进员工搭乘,有几个是公司前辈,对被绳索绑住的男人喊「跑起来啊!」。后方树林传来嘈杂的蝉鸣。 「不。」 教官声音冷彻地说。 「那也是新进员工研习的一环。今后你们会接受考试,得最低分者,就要被罚以那种方式回到宿舍。」 研习室里二十来个新进员工瞬间一阵骚动呻吟。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说吧。」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为了让你们认真学习。」 横井教官表情严肃地说: 「本公司的任务是维护、防卫九州全域的治安。诚如各位所知,五十年来我们九州隔著关门海峡和横滨车站长期抗战。只要有本公司自豪的军事部门镇守前线,战火绝不可能波及熊本这里,但为了让各位在执行业务时能维持紧张感,所以才那么做。」 「感谢您的回答,我明白了。」 三香回答,以彷佛机械般的正确动作低头。教官说:「还有其他问题吗?」瞥了室内一眼,没人举手。 「那么,依照原订计画,从今日起开始进行武器使用训练。优秀者能优先分发到军事部门,请各位全神贯注地接受训练。」 jr福冈接收几十年前充作其他用途的场地,在熊本成立分公司。相较于博多总公司或北九州的前线基地,每一栋建筑都相当老旧。原本是白色水泥,但在长年使用的有机氧化炉产生的黑烟薰陶下变得乌黑。 设置于此的是一部分技术部门和情报部门,以及新进员工研习设施。 jr福冈是在冬季战争时期接受日本政府委任,施行地区统治的国营企业。同样的企业存在于当时日本各地,由于地理上九州邻接国境,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自创立以来就比其他jr的军事色彩更为浓厚。 但随著战争长期化与之后爆发的横滨车站自我增殖的不幸事件,使得本州被车站结构盘据,日本政府也消灭,至今已过两百年。失去顶头上司的这间企业,如今转变为国家本身。 五十年来达成阻止车站结构侵袭的伟业,因此居民对jr福冈的支持度也很高。军事部门底下的警察机构功能正常,州内治安良好。最大的问题只有四国难民和九州居民之间的冲突。 靶场设施面向基地内的某座山丘。在这座高约两公尺的小山崖底下,木制人形靶依等间隔排列,心脏部位上绘有等间隔同心圆。 横井教官在新进员工面前高举电动泵浦枪。这是在冬季战争时代开发,只要是金属都能当作子弹的电动式枪械。靠著这把在战地能获得无限弹药的枪械,士兵们能不接受补给持续作战数个月,结果将地球上的全部战场拖进胶著的游击战中,直到一切文明烧毁。人们在课堂上学习了这段历史。 这种电动泵浦枪在九州地方相当普及,一般市民也会买来当作护身武器。但法律上一般人能拥有的只有炮管长约二十公分的短枪,威力不强,顶多只能牵制对方行动。另一方面,射击训练使用的是jr独占生产及保有的长枪,长约八十公分。直径和三香的手臂差不多粗,但扛在肩膀上不算沉重。因为内部几乎都是加速用的中空构造。 横井教官闭起嘴巴时,仍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开口。他的鼻子似乎有毛病,只能靠嘴巴呼吸。或许也因为如此吧,教官似乎很容易口渴,随身携带水壶。 「这次用这颗弹珠当作子弹。这种弹珠的弹道最直。」 他拿起直径约一公分的金属弹珠说。 「然而一旦进入实战,可就没有精挑细选子弹的余裕了。就算在此教各位精良子弹的使用方法,上了战场还是得看各位的慧根。不能举一反三的人,不管教啥都学不会。」 换句话说,现在是要透过观察学员操作陌生武器的过程,来判断这名人员适合什么部门,三香如此理解了。但所谓的实战,具体而言又是指什么状况则不明白。 「我可以发问吗?」 「说吧。」 「这个射击训练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进行的?」 三香说,教官露出轻蔑的眼神低头看她。 「当然是为了保护居民。」 「为了保护居民,该射击什么人才行?」 「等你成为合格的社会人士,就能做出判断。」 「我明白了。」 轮到自己的时候,三香接过枪械和六发金属弹珠,依照刚才的教学装填子弹。相较于枪械的体积,那颗子弹小得有些不自然。 这是三香第一次接触长枪,幸好枪械结构非常单纯,不会搞混。金属弹珠沾有些许泥土味。多半是将训练过的子弹回收再利用。回收嵌入崖壁里的子弹想必非常麻烦吧。 确认发射模式为单发模式,扣下一次扳机。 砰,啪嘶,泵浦枪发出枪响,人形靶腰部被贯穿一个小孔。三香略为降低枪口,又开了两枪,各自打中左右膝盖。 「你应该明白心脏部位得分较高吧?」 后面负责计分的公司前辈说。 「我判断要制止行动的话,瞄准脚部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这是考试,请瞄准考题要求的部位。」 被警告后,三香略感不满地叹气,说: 「我明白了。」 她举起枪口,发射一发,金属弹珠掠过肩膀击中背后土墙。将准心下移,剩余两发命中胸部。 「你明明办得到嘛。」 前辈说,接著在手上的计分表上写下: 「军事部门适性 b」 看来是采用a~e五阶段评价。 三香想,这样的测验形式,如果一开始就命中人形靶的话,要调整准心就很简单。但第一发若没中,接下来恐怕成绩就会很难看了。事实上,在她背后接受测验的员工第一发完全偏掉,在背后的土墙扬起灰尘,下一发又挖地瓜,接下来他彻底失去冷静,射击剩余四发时扣扳机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全都偏得离谱。 横井教官看著他,冰冷地说: 「你去情报部门吧。」 新进员工们立刻明白这句话带有侮辱的意思。这名员工在这天训练结束后,成了被卡车拖行的可怜儿。 即便官方文件没有明记,jr福冈的各部门之间有个任谁都知道的阶级存在。位于金字塔最顶端的是军事部门,接著是技术部门。既然公司的存在理由奠基于「保护领土与居民不受海峡另一头的横滨车站侵略」,这个阶级无可动摇。接下来经过几个事务相关的部门后,才是几近最底层的情报部门。 在海峡作战者最伟大,制造士兵们使用的武器的技术部门 第二伟大,此一九州居民的自然印象直接影响各部门在社会上的地位。换句话说,不知在干什么的情报部门当然位居最底层。 2 「岛原三香,你的成绩非常优异,去应徵jr公司吧。我会为你写推荐信。」 距今恰好一年前,州立学校的教师对她这么说。三香点头致谢,回答「我深感荣幸」。那位亲切教师的口头禅是「有不懂的事尽量发问」。 如今已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基于何种心情才这么说。三香想起在学生时代,同学们无不认为能去jr上班是件很光荣的事。 由历史上看来,教育的期间和社会的资源往往成正比。过去的高度文明时代,许多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人还在当学生,但现在的九州,到二十岁时还在就学的基本上是菁英阶级,当中只有极少部分能进这间名为jr福冈的政治企业。 换句话说,这群人在结束学生时代的同时,也将迎向法律上的成年。 叩叩敲响只写著房间号码和负责人名字的房门,确认由房内传出含糊的回答声后,三香静静地开门。 「您好,我是今天分发到贵单位的岛原三香,请多指教。」 在房间入口处机械性地恭谨点头后,坐在朝著墙壁的办公桌上的男人们纷纷转头望她,面面相觑。表情似乎在说「怪了,这种人怎么会来这里?」 一瞬担心自己是否搞错房间时,从后面房间走出一名穿白袍的中年男性。 「啊,你是岛原吧?请进。」 是jr福冈技术部门化学组组长杉元。其他成员立刻重新埋首于自己手边的工作。 「今天突然变热了,岛原,你穿这样不热吗?」 杉元组长问,边用硬壳资料夹搧风,不停上下打量三香的打扮。他自己在白袍底下只穿了一件t恤。 「我是照公司夏季服装规定穿的。」 三香回答。公司内部全栋开冷气,甚至有点冷。三香感到疑惑,明明一般家庭能源不足,这样不会太过浪费吗?但员工大部分都是男性,或许也没办法。 「我们这里,不是军事部门,用不著那么死板,放轻松点,懂了吗?那么,关于你的座位嘛……」 说话停顿很多的杉元组长往大办公室内侧走,三香跟在他后面。在这种人多嘴杂的房间里往往飘荡著特有的混合气味。时间为下午两点,似乎有人刚吃午餐。这个座位有辣椒,那个座位有酱油。隐藏在这样的气味之中,隐约闻到一股化妆品的气息,是这栋建筑中几乎没机会闻到的类型的气味。 「黑木,就由你来负责带她吧,劳烦了。」 杉元组长对著大办公室反方向的墙壁说。 「好~」 传来女性开心回答的声音。从隔墙背后登场的,是美丽得令人屏息的女性员工。 梅雨结束,夏季正式降临九州。经历三个月研习时间的新进员工们,被冒著黑烟的卡车载往各自的分发场所。被分配到技术部门化学组的三香留在熊本分社。 博多总公司主要业务都和武器开发有直接相关,但熊本的部门主要工作是解读战前文献,重现当时技术。人类累积的知识大部分在冬季战争时代散佚了,收集残存的资料,找出可用的知识便是这个部署的工作。公司内流传一个笑话:「待在熊本的话,学会的旧字体比化学式更多。」 化学组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开发出名为「抗结构遗传界聚合物」的纤维。能高机率阻绝由本州发射来的横滨车站物质所造成的结构遗传界感染。对于以阻止车站登上九州为最高使命的jr福冈而言,此一成就自然是值得给予高度赞赏的。 「那是从导电性高分子应用来的。」 黑木让三香看公司的内部资料,进行说明。 「虽然要实际取得被结构遗传界感染的样本很困难,不过我们从车站结构无法渡海这个性质得到提示。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是。这种聚合物具有和海水相同的导电性,能使结构遗传界逸散,但由于不是金属,不含有自由电子,所以本身不会被车站结构感染。」 三香说明事先查询过的内容,黑木露出惊讶表情,说: 「小香,你好优秀喔。」 「那么,我们组现在在研究什么呢?」 「我们化学组目前研究的是重金属废液的再利用。」 「废液?」 「从这里流出来的。」 黑木指著地图说。从关门海峡沿著周防滩往东行,有个从本州往南侧延伸的海岬。 「横滨车站有许多排放废水的地点,不同场所的成分也不同。废水中含有大量稀土。」 「能从车站取得那么多矿物资源?」 「可以唷。但毕竟废水中掺杂了太多种类的金属,所以目前正在研究便是有效率地将金属个别提炼出来的方法。这些溶液充满现今几乎没办法取得的稀土,所以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喔。」 听到「重要工作」,三香不断点头。 「个别提炼……像是电解法吗?给予变成负离子的金属电子,使其还原。」 「没错!」 黑木只要三香说对了什么,就会开心地频频点头。 「团队里都是男生,所以从我上个礼拜听说今年会有女生进来后就一直期待著呢。好开心啊。」 全公司的男女比例约85%比15%,但技术部门的偏颇更明显。充满阳刚之气的团队里有女性加入,感到开心的与其说是男人,毋宁是少数派的女生。三香由经验上深切明白这个道理。 「我一定会不辱期待,日益精进,尚请前辈多多指教。」 「不辱?」 黑木说完,噗哧笑了。 「小香,你的用语太严肃了啦,稍微放松一点。」 「什么意思?」 「像今天你进办公室的方式,还以为是社掌课来临检呢,吓了大家一跳。我们组很少碰上,但公司内搜查的情况并不少。」 「这是我的疏忽,今后我会更加注意。」 「小香,不必讲这么面试用的死板语气啦,更自然一点。」 「我明白了。」 虽说如此,这就是三香自然的说话方式。自己也觉得古怪,但早已习惯,一时之间实在改不过来。 上班时间是朝九晚五,不过三香每天早上八点半就来到公司,下午五点半才回家。上午进行文献解读和分类,下午在实验室学习器具的使用方法。不愧是jr的实验室,比州立学校的设备预算更为充足。 「组长,我有个问题。」 将文件交出的同时,三香问杉元组长。 「怎么了?岛原。」 「组长的白袍上为何没有沾染药品味?」 他的衣服只沾染了合乎年龄的老人气味。虽然每天都有洗涤,一般人应该不会发现。三香也不到很在意的程度。 「啊,因为实验穿的白袍我会收在置物柜里。穿实验用的白袍去员工餐厅会被餐厅阿姨们骂。所以我会分成一般用和实验用。」 杉元笑著说。是开玩笑还是真心的并不清楚,三香点头,说:「我明白了。」 「你的鼻子很灵嘛,岛原。」 「常有人这么说。」 「那样的话,待在我们化学组应该很难受吧?毕竟这里有很多难闻的气味。总之加油吧。」 「不会的,我并不讨厌药品的气味。」 三香急著澄清。如果刚分发到这里就被认为不适任的话可就伤脑筋了。事实上虽然她的嗅觉灵敏,扣除某些例外,对于不舒服的气味并不会比一般人更难忍受。 「工作上有什么困扰吗 ?」 「没有。工作很顺利。黑木前辈的指导非常细心。勉强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很多员工不遵守上下班时间吧。」 听她这么说,组长略为思忖后,回答: 「我们的工作时间,不需要那么死板板的。换成是军事部门的话,或许一板一眼比较好,但……」 「我明白了。但是不按表操课的话,组织的效率会……」 「嗯,说得也是,如果你太早到,而黑木又太晚来的话,的确很困扰吧。没有人能教你,你只能发呆。」 组长说。三香觉得这样好像变成在暗批黑木,赶紧澄清。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家室之累的话,本来就比我这种单身者更难调配时间。」 组长听到这里,露出惊讶表情。 「黑木前辈不是结婚了吗?」 「不,我从她进公司以来就认识她,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可是她怀孕了呢。」 「真的吗?」 组长瞠目结舌。三香心想,糟了,毕竟从外表上还看不出来啊。 「黑木对你这么说吗?」 「……不是的。应该是我误会了。造成组长的混乱,真是抱歉。」 三香猛摇头。由于和平常彷佛时钟般的精确动作截然不同,连组长也露出诧异眼神。 组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三香边看资料边责备自己的疏忽。每当发生这种过失,她就会更努力让自己的行动能更合乎规律。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 三香过度遵照行程表的行动,常被人暗讽「说不定是机械课开发的仿生人」。不过她早已习惯这种事,反而认为被当成机械比较好办事。被当成人看待的话,步调反而会被打乱。 然而,就在她分发到化学组两个月后,发生了一件足以将一板一眼的三香的日常步调彻底打乱的大事。 3 『咦?嗯嗯。是,我明白了。好,宿舍大楼吗?好,我立刻前往。』 从开放的个室中传来杉元组长的声音。距离上班时刻开始还有一点时间,只有办公室三香和其他少数人在。 杉元组长从个室出来,对众人打招呼: 「呃~各位,早安。」 接著左右张望,确认化学组的大办公室。 「现在有空的人能来帮忙吗?吉田,还有……好,就你吧,岛原。你也跟著来。」 「是。」 三香把准备阅读的资料放回桌上。 「公司内部似乎发生了点事,需要借重我们的知识,你们跟我来吧。」 就这样,三香和晒得黝黑发亮的前辈吉田一起前往宿舍大楼。 这里除了新进员工研习时期为了方便集中管理的新进员工宿舍,也提供出差到这里,必须长期住在分公司的外地员工居住。另外,只要申请,单身员工也能入住。 九月的熊本依然闷热。昨天下雨,地上散发出土臭素的气味。三人踩著泥泞地面进入宿舍大楼时,三香突然发现空气中混有奇妙的气息。 「有野生熊闯入这里吗?」 三香问。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里头有血腥味。已经被射杀了吗?」 「熊本的熊早就绝种了。」 背后的吉田悄声说道。 「嗯……虽不中亦不远矣。来,穿上这个。」 杉元组长交给两人的是手套和眼镜。接著他站在门前,确认房间号码后,说: 「那么,我要开门啰,别吓到了。」 门一打开,血的气味更浓了。 窗边有个军事部门的年轻员工,开门的瞬间,对杉元点头行礼。接著抬起头来,以不安的眼神盯著背后的三香和吉田的脸。由挂在他身上的员工证看来,似乎是军事部门中负责整肃公司内部纲纪的社掌课人员。 床上有个人仰躺著。脸上彷佛有蕃茄砸过般红通通。仔细一瞧,那不是染到颜料,而是脸部被挖掉,暴露出红色血肉部分。喉咙整个被炸开,颚关节脱落,露出表情肌。仍连在骨头上的牙齿所剩无几。 三香对这副魁梧的体格,以及从短袖衬衫露出的手毛很长的手臂有印象。背后的吉田忍不住发出呻吟。 「他是……横井教官?」 「岛原,你认识他吗?」 杉元冷静地问。 「是的,他是我新进员工研习时期的教官。」 「原来是这样。现在负责指导的是横井吗?」 社掌课人员点头。 「推定死亡时刻是今日的凌晨两点左右。由于他早上迟迟没现身,觉得奇怪,便来他房间确认,就发现他的脸被炸掉了。」 「这是所谓的杀人事件吧。现场是密室吗?」 吉田问。社掌课人员看著手上的资料夹,回答: 「似乎没有上锁。」 吉田表情显得遗憾。 「组长……」 三香话未说完,杉元就接著说: 「有疑问吗?」 「是的。请问化学组也要处理这种案件吗?这不是社掌课的职责?」 「这个嘛……这种事情其实很少发生。但这次的情况特殊。」 杉元一脸厌烦地说。 「公司内部经常发生杀人案吗?」 「很久没出命案了。上一次是多久以前?」 「十年前。」 社掌课的员工回答。 「嗯。那次与其说是杀人案,更像是暴动。和四国难民有关。有激进派闯入公司内部。真可怜,小卖店的女孩就这样遇害了。记得那次还动员民间人士采集指纹,证据确凿后才将暴徒绳之以法。」 三香也看过这个新闻。记得当时军事部门负责人发表演说,强烈抨击犯人的卑劣行为,并为牺牲者献上哀悼。当时仍是个小孩的三香印象中只觉得他的用词很可怕。之后,经过彻底的搜查,被揪出的激进派几乎无一幸免。 「但这次可就没办法像上次那样大剌剌地公开了。因为这次很有可能是自己人所为。」 「怎说?」 「这间宿舍一到晚上八点就会自动上锁,想进出得要有员工证。」 社掌课说。 「原来如此,行凶的若是外来者,得先在这间宿舍内潜伏六个小时,才能在犯罪时间的两点犯案。这的确很困难。」 背后的吉田说。 三香观察惨遭毁容的横井教官脸部,想起射击训练时他说过为了保护居民必须先看清谁才是该射击的对象,假如这起案件真的是自己人所犯下,他(她)恐怕是觉得有必要才会痛下杀手吧。 「伤痕看起来有点像小型手榴弹造成的。」 吉田说。杉元略略笑了。 「举这么古典的例子啊。你喜欢看战争电影,是吧?但是,倘若发生过那种程度的爆炸,四周应该会有更明显的金属碎片痕迹。」 「会不会是房间里充满可燃气体?被害人想抽菸时点火的瞬间就……轰隆。」 「若是如此,窗户不可能没碎吧?犯人也必须让易燃气体集中在横井兄身边,以熵的观点看来不可能。」 「更何况,教官本来就不抽菸。」 三香说。 「岛原,真的吗?」 「是的。三个月内有抽菸的话我能闻得出来。另外,应该也没有用到火药。前提是和战前相同类型的话。」 「真厉害。」 杉元佩服地说,吉田一副扫兴表情。 「房内有可能当作凶器的武器吗?」 杉元问,社掌课拿出一把装入透明袋子里的短枪。 「房间里找到这把电动泵浦枪。这是被害人的私人物品。」 「嗯……这个无法杀人吧。当作子弹的是尖锐铁片,被击中虽然很痛,但不可能把整张脸炸掉。」 杉元说。 「或许是用刀子挖脸?」 「岛原,你的想法真血腥啊。你喜欢看血腥电影是吧?但是,要挖睡著的人的脸不可能的。因为挖下去就醒了。」 杉元笑了。三香想,组长也许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笑吧。 从宿舍的平面图看来,这个房间位于宿舍大楼中最角落的位置。隔壁是新进员工研习时期使用的大通铺,这个季节没有人住。深夜就算发出一些噪音,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昨晚宿舍大楼有近百名员工住在这里,但几乎没人在深夜时间走上走廊。 「换句话说,只要是本公司员工,几乎任何人都有嫌疑。」 社掌课说。 「这下可麻烦了。」 杉元笑了。 「凶器的鉴识就交给我们吧。先确认进馆纪录如何?」 「是。关于这方面已经在进行了。」 「纪录?」 三香插嘴,一旁的吉田回答: 「这栋宿舍一到晚上八点会自动上锁。之后进出都需要员工证,因此昨晚进入这栋宿舍的所有人应该都被记录下来了。」 「请看这里。」 说完,社掌课取出平板终端机让三人确认。画面显示出从昨晚八点到今天早上的期间,曾经打开过上锁的一楼大门的人员清单与进出时刻。共有几十名。 「这个纪录有问题。」 吉田一看到记录表,立刻说。 「组长,纪录有被消除过的痕迹。」 「咦?你怎么知道?」 「昨晚十点左右,我去贩卖机买咖啡时有从宿舍前面经过,那时恰好看到熟人走进宿舍大楼。但我看纪录,并没有他的名字。」 吉田自豪地说,杉元深感兴趣地点头。 「那家伙是谁?」 「是情报部门的大隈。」 「原来如此。所以说他明明有来过宿舍,却把纪录消去了。」 「这里的进出纪录是情报部门管理的,这种可能性很高。」 「嗯……」 杉元略为思考。 「岛原,真抱歉,能请你跑一趟情报大楼,叫大隈过来吗?」 「我去吗?」 三香说,并瞥向一旁的社掌课人员。杉元明白她的意思,解释说: 「如果是军事部门人员去,对方立刻就会知道怎么回事,或许会隐瞒证据。但如果是像你这种年轻女孩的话,对方应该也料想不到吧。」 「可是吉田前辈不是认识那个人?」 「我去见他会惹上麻烦。拜托了,岛原,算我求你吧。」 吉田深深地低头。 又来了。在大多数是男性的团队里,被派去做杂事的总是女性。三香由经验上深切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黑木前辈说我给人的感觉很像个军人。」 听她这么说,杉元和吉田交互看了一眼,深表同意地点头了。 4 情报部门大楼比其他部门规模较小,也较老旧。地点位于设施正门反方向的角落,离生锈严重,很少开启的后门很近。由分配的大楼和位置也可看出情报部门在公司内的地位。 一进玄关,立刻能见到写著「情报部门第三课」的门。门旁挂著出席管理板,除了员工的名字外,分成「在籍」、「上班中」、「下班中」等项目,却没看到用来标示的磁铁。 确认在员工清单中有「大隈隼光」的名字后,三香敲门,但没有回应。 隔著毛玻璃确认,房间里似乎没有点灯。时间为上午十点。也许在某处开会。 这时,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一名眼睛细长得彷佛一条线的男人走出来。不知是否因睡姿不佳,左边头发整个翘了起来。男子搔搔头,三香向他点头致意后开口说: 「打扰了。我是技术部门化学组的岛原。有件事想请教您。」 突然被人打招呼,眼镜男子吓了一跳,接著以意外高亢的声音说: 「是,什么事?」 细长的双眼微微睁大,总算从缝隙中见到黑眼珠。 「请问贵办公室的大隈隼光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大隈的话应该还没来吧。嗯,应该没来。现在还是上午啊。」 说完,对著办公室内开口: 「喂~你们今天看到大隈了吗?」 「没有~就算来了,应该也是去吸菸室吧~?」 听到吸菸室,三香明显露出厌恶表情。 「你听到了吗?去吸菸室看看吧。去看看吧。」 在睡眼惺忪男的指示下,走向走廊角落的吸菸室。那里是正中间有座大型换气台的房间,和走廊隔了一道熏黑的毛玻璃墙。与其说是故意熏黑,比较像是长年累积的脏污。房间内有两道人影,一胖一瘦,背对玻璃站著。墙壁的隔音性能不强,从外头也能听见对话。 『从输入层挖掘出来的图片看来,当年的车站、机场以及其他所有公共设施都能见到这只黑熊的图像。可知这只熊在当时被本地被遵奉为神明。』 细瘦的那方快速地说。 『泛灵论啊。』 肥胖的那方说。 『可是,熊的瞳孔有那么小吗?看起来简直像猫。』 『也许杂揉了其他动物的形象。神话中常有这类发展。我猜想熊本这个地名就是来自于这尊熊神吧。』 『喂,后面有人。』 说完,两人一起回头望玻璃墙外的三香。 三香隔著污秽的玻璃看两人,明白他们手上除了菸盒外什么也没拿。这种状况下应该不必担心证据会被掩盖。 「请问情报部门的大隈隼光先生在吗?听说他平常都在这里。」 三香问,两人互看一眼,说: 『你干了什么?』 『我毫无头绪。要说干了什么,其实很多事都干过。』 『唯一没干的就是工作。』 『还是有啦,偶尔。』 『看来别人对你的理解就是平常总是泡在这间吸菸室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唇枪舌战,但就是迟迟不回答三香的问题。吸菸室内侧设置了一块白板,上头写著如下内容: 大隈+13 佐久间-11东乡+17李-19 定时下班强化月 实施中(但不保证定时上班) 完全理解a言语。 车站结构能登陆能古岛吗? 两人之中身材较瘦的那方(也就是大隈)开口回答: 『特地走这一趟辛苦了,请问找我有何贵干?』 「您就是情报部门的大隈先生吗?」 『是的,正是如此,毫无疑问。』 「我隶属于技术部门化学组,敝姓岛原。有人找您,请跟我来。」 三香说。虽然组长们要她别打草惊蛇地钓他出来,但对方不只完全不警戒,甚至有点瞧不起岛原。 『化学组……?喔,我明白了,抽完这根菸就去。』 「抱歉,状况紧急,请您立刻跟我走好吗?」 『怎么了?误开病毒邮件了吗?』 「社掌课在等您。请不要浪费人事成本。」 『不过是想找一名员工,却派另一名员工来找的家伙真的会在意人事成本吗?明明发个邮件我就会过去了。』 大隈说完,把抽了一半的香菸按入桌上摆设的菸灰缸里,然后打开吸 菸室的门。 门一开,三香立刻迅速退后三公尺。她的行为令大隈感到诧异。 虽然早就习惯与生俱来的灵敏嗅觉,大部分的气味也都能忍耐,唯独还是有些例外。 5 「我不知道咱们公司也有员工用的拘留所啊。」 被关在牢笼里的大隈说。 社掌课的年轻员工得意念起写著大隈的罪状,大隈头也不回地走向公司内部用的拘留所。不同于在吸菸室时的饶舌,对于横井教官的杀害嫌疑一句意见也没表示,乖乖地被移送到拘留所。 等到拘留所里只剩三香一个人时,大隈坐在榻榻米上,彷佛忍耐很久似地开口了。 「这里挺舒适的。床铺还算乾净,也用不著工作。勉强要说缺点,大概只有禁菸吧。」 「这样啊。」 三香在铁栏杆外说。 三香也看过关一般民众的拘留所。房间构造和员工用的一样,但不仅关在同一间牢房的人数较多,更替也很频繁。会被送进拘留所的人大多是因生活困顿而犯下窃盗或其他罪行的人,带著悲剧性色彩。相对地,大隈现在被关的房间使用次数很少,乾净许多。 「只是,原本还以为是因怠忽职守才被惩戒,没想到是因为杀人嫌疑啊。在这里工作四年,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没想到吗?看您毫不辩解,还以为已经认罪了。」 「那是因为对社掌课说太多的话,被抓到语病反而麻烦。我连为何会被当成嫌犯的理由也不明白哩。」 「上头接获情报,说前辈不当删除宿舍大楼的进出纪录。」 「啊?」 「您没删除吗?」 「怪了。我应该连修改纪录的纪录也一并删除了啊。」大隈一脸诧异地说。「那个资料库的管理者是我耶。」 「这两者并不相干。重点在于您不惜删除进出纪录,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隈陷入沉思,不久后击掌说道: 「原来是有目击者。真是失算。说起我的弱点,大概就是对于物理层面的攻击很脆弱吧。」 他喃喃自语地说。 「伤脑筋,我修改进出纪录是事实,但那个老头的死跟我无关。」 「那么,您做了什么?」 三香质问,内心似乎有个底了。宿舍大楼为五层楼,最上层是女性专用楼层。 「我去见东乡。」 「东乡?」 「就是和我一起在吸菸室里的那个胖胖的家伙。他是我情报部门的同事,住在那栋宿舍。」 「您找他做什么?」 「玩扑克牌。」 「扑克牌?」 「一种牌戏。凑五张牌比大小。」 「我明白什么是扑克牌,但何必消除纪录?公司并不禁止在勤务时间外玩游戏吧,只要不赌博的话。」 听她这么讲,大隈笑著说: 「喔喔,你真优秀。总之,这件事去问东乡就明白。我从十点到十二点都待在他的房间玩扑克牌。」 「但犯罪时刻推定是两点。」 「我十二点过后就回去了。充足的睡眠是动脑者的必要条件。」 「有留下离开的纪录吗?」 「呃……我是有备份,但那个也是我负责管理的,恐怕你们不会采信吧。」 说到这里,大隈表情苦涩地说: 「但照这个道理说起来,住在宿舍的家伙以及当天所有进出宿舍的家伙都是嫌犯吧?少说有一百个,为何只拘留我?」 「因为前辈以不正当手段删除进出纪录,当然是第一嫌疑者。」 「你说得有道理。确实如此。」 大隈表示同意。他咬著指甲,嘴里没叼东西似乎就很难放松。这是重度瘾君子特有的习惯。 「现在我明白自己被送到这里来的理由了。那么……你叫岛原是吧?你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化学组的吗?」 「我自己也觉得很困扰。为何我们化学组要来支援杀人案的侦讯。」 「我懂了,公司内部的分工没能发挥作用。这是制度疲弊的公司常有的事。」 大隈彷佛事不关己地说。 「毕竟是情报部门的员工会不当删除资料的公司。」 「喔?」听到三香这么说,大隈不知为何一脸愉悦地反驳: 「我先说,我们的工作可不是窜改公司内部资料,或在吸菸室考察熊本的语源喔。」 三香想,毫无说服力。 「那么,您的工作是什么?」 「挖掘jr统合知性体的资料。」 「……?」 「那是使用日本全国网络打造而成的人工智慧,在战争期间发挥强大性能。据说横滨车站会发展也和它有关联。虽然现在反而被横滨车站所侵蚀而失去功能。」 「我有学过这件事。」 在州立学校的历史课程中。 「然后,我们从留在九州的车站单元中寻找能用的资料。」 「这工作听起来还挺正当的啊。」 三香感到讶异。原来杉元组长平常交给她解读的「战前文献」是情报部门挖掘出来的。 「别瞧不起我们喔,我们也是有在工作的。」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自己怠忽职守吗?」 「不是怠忽职守,我只是主动调整合理的工作时间而已。」 三香心想,居然有这么扯的成年人,清咳几声后说: 「但是,如果统合知性体的资料还留著,应该能找到对抗车站的手段吧?」 「若是如此就好了。」 大隈叹口气。 「统合知性体的残存资料分成几层。简略地说,就是分为人类教导知性体的事,以及知性体以此为基础自己思考的事。前者是数位资料,只要转换成现代的格式便能阅读。但后者办不到。即使物理结构有留下,也无法转换成人类能理解的型态。」 三香略为想像状况,说: 「换句话说,类似被浸泡在福马林中保存的大脑吗?」 「你形容得很到位嘛。」大隈佩服似地说。「补充一点,而且是外星人的脑。」 「我现在明白前辈姑且算有在工作了,那么,如果您对犯行本身有什么意见请快点说。要主张无罪也没关系,对我而言,继续耗在这里很困扰。」 「要我表示意见,我也没啥好说的。」 大隈又开始咬指甲,然后说: 「对了,不然详细告诉我犯罪现场的情况吧。你拿现场的资料给我看。你们化学组被派去鉴识案发现场,应该能拿到资料吧?」 「为什么我得做这种事?」 「你不是说觉得耗下去不是办法吗?让我看资料会比较快破案。」 「为什么我要让有嫌疑的人看资料?」 「又没关系。你没损失吧?稍微信任我一下嘛。」 「我信任您的理由是什么?」三香瞪他说:「前辈真的没杀那个教官?」 「我干嘛杀他。你以为我会做那种事吗?」 「我对您的为人并不清楚,无法表示任何意见。我只知道您任职于情报部门,打破公司禁止聚赌的规定,而且是一天抽一包香菸的重度瘾君子。」 三香说。从气味就能明白菸量是三香没什么用途的特技之一。特地说出口是想提醒他量太多了,最好戒掉。虽然她并不明白这名男子能否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原来如此,你对我并不清楚。」 大隈点头说: 「ok,打个比方吧,你走在路上,遇到一个正在抽菸的男人。你会认 为他是个杀人犯吗?」 「不会。」 「既然如此,你也该相信我的清白。」 「这两者无关吧?」 「你还不明白啊……」 大隈露出傻眼表情,但三香心情也和他一样,只是没表现在脸上。 「算了,那我就从当下明白的事实来推理给你听吧。」 说完,大隈坐在骯脏的榻榻米上,上半身微微前后摇晃地说: 「首先,社掌课想尽可能将这个案子留在公司内部处理。换句话说,不希望被居民明白公司内部发生杀人案的事实。人死隐瞒不了,多半会报导成事故吧。前提是在那之前先找到犯人。」 「为什么?」 「会派你们化学组来侦办就是因为如此。若是一般案件,应该会委托外头处理。」 「『民间』,是吧?」 「然后,你说被害人被用毁容的残酷方式杀害。故意用残酷方式杀人的理由有几种。」 「政治上的理由。换句话说,很有可能是恐怖行为。」 「那是其中之一没错。州内藏有不少反jr组织。但这个案子恐怕不是这方面。恐怖行动不会选择在深夜员工宿舍动手,要做当然是选在醒目的地方才有效果。况且目前为止也没人发出犯罪声明。」 「或者是虐待狂?例如说,偏好毁容的人。」 听三香这么说,大隈一瞬缄默,接著说: 「……这我倒是没想过。算了,虽然老套,剩下的可能性就是个人的怨恨吧。换句话说,有人曾被那个老头做过恨不得杀死的事情。若是如此就麻烦了,嫌犯太多,很难找出真犯人。」 「那个教官的确很严格,但不至于招惹怨恨吧?」 「啊?」 大隈故意挤眉弄眼地瞪三香,俨然想表现嘲弄的表情。 「我说啊,那个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哩。在我们这期评价就已经糟糕透顶。」 「是这样吗?」 「他是人事部门的,经常滥用职权。」 「前辈现在被逮捕,也是因为滥用职权啊。」 「我是自作自受,别把我和那个给别人添麻烦的家伙混为一谈。」 大隈抬头挺胸地说。 「说实在的,人事部门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错误。为什么要有专门决定人事的部门存在?一个人优秀不优秀,不是应该由在同一部门工作的人来决定吗?搞出一个独立部门来决定任用或升迁,怎么想都很可笑。留在那种地方的人很容易变得腐败。换句话说,就会像那个老头一样。」 大隈霹哩啪啦地说著。三香依稀想起吸菸室白板上写著「大隈+13 佐久间-11东乡+17李-19」的数字。 「请问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想讲太多,简单扼要地说,就是公私不分。你经历过那种虐待狂般的新进员工研习应该知道,如果部下对他的体罚有意见,就会被他调到其他地区。另外,他好女色也是有名的。」 「大隈前辈,请问您开过枪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事,我只是有点在意。」 「新进员工研习时开过。」大隈回答:「被判定为军事部门适性e,之后就没了。」 「原来如此。」 如此看来,他应该有被那辆冒黑烟的卡车拖著跑的经验吧。三香想像那个画面,大隈似乎察觉她的想法,不愉快地说: 「我认为训练人类精准射击本来就是个很可笑的想法。从脑子到手指足足有一公尺长,企图精密控制一公尺外的物体,这不是超能力就是超自然之力吧?」 「对前辈来说,所谓的『自己』只有脑子吗?」 「当然。否则人们为何要制作机械义肢?」 三香觉得自己开始明白这男人的脑袋结构了。虽然并不是很想理解。 6 「应该可以吧。反正只是些资料,让他看看也无妨。就如他所言,被关在拘留所里,就算想隐瞒证据,也办不到啊。能多一个人推理,倒也不错。我现在啊,只想早点收拾这个烂摊子。社掌课那边,就由我去说明吧。」 杉元一派悠闲地这么说,三香只好捧著印刷资料去见大隈。虽然对于结果自己只能对那男人言听计从很不爽,但在杉元面前也无法抱怨这些。 被派来做这种杂事,害自己的工作迟迟没有进展。三香一边感到烦躁,一边走向拘留所。 「现场找到的物品中,能当成武器的只有电子泵浦短枪。但枪上只采集到被害人的指纹。这应该是那个老头的私人物品吧。」 大隈看了一眼资料说。 「似乎是如此。」 三香回答。jr福冈员工随身携带私人枪械的情况并不少见。虽然使金属加速并射出的基本构造都一样,短枪的威力远比维持治安用的长枪低,顶多比弹弓强一点,只能使人暂时失去行动力。 「接著,死因是脸部表面爆炸。歹徒使用爆炸物的可能性很高,却检查不出炸弹或硝烟反应。相对地,在口中……这是啥?布?」 「烧焦的脱脂棉。但不是硝化棉。」 「肯定不是吧。就算把硝化棉塞进嘴巴里,也没办法点火啊。」 一面说著,大隈随意翻动用钉书机钉起的资料。 「我想讨论您昨天提起的问题。」 「说吧。」 「假如在路上,看到有个不认识的抽菸男性,且脚边有一具尸体的话,我会怀疑是那个男人杀的。换句话说,前辈昨天的比喻忽视了实际上有人被杀这个重要前提。」 「我说啊,如果这里是『站前』,一瞬的判断就会定生死。是个军人就不该对昨天的事情鸡蛋里挑骨头。」 「这里不是战场,而是需要慎重判断的后方。另外我也不是军人,是技术部门的化学组组员。」 说完,秀出员工证给牢里的大隈看。 「说得也是,你是化学组的。那么,现场有短枪是吧。」 大隈看著天花板咬指甲。比平常更激烈、发出「喀哩喀哩」声地咬著。 沉默约十秒后,他开口。 「……所以说,犯人是你吗?」 看了三香说,她表情不变地回答。 「不是。」 「那么就是化学组的某人。」 听闻此言,三香露出略显愤怒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说?」 「正常推论起来就是如此,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您这种说法是对我们团队的污辱。」 「不是污辱,是推理的结果。」 「好吧,前辈应该感谢您和我的拳头之间隔著铁栏杆。」 三香握紧拳头说。大隈冷笑。 「跟你打赌,犯人一定是化学组的人。假如我的推理错了……」 「请您戒菸。」 三香抢先说出口。 「那也无妨,但我戒菸对你有何好处?」 「这世间减少一名抽菸者,对我来说就是好处。」 「真敢说啊。那么,假如我赢了,你就替我去大门旁的小卖店买一条香菸来吧,钱我出。」 「我明白了,让对香菸深恶痛绝的我去买香菸,的确是很有嘲讽性。」 「不愧是技术人员,比军人脑子清楚多了。」 大隈点头说。 「那么,就麻烦你去帮我从当晚进出宿舍大楼的人员当中筛选出化学组的成员吧。」 「那份资料不是前辈您管理的吗?」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我现在手上并没有能连线的终端机。」 说完,大隈两手摊开。 「去跟社掌课的家伙们说一声就能拿到资料吧?没道理派你协助搜索却不给你资料。」 「我能去取得资料,但请您自己找出嫌犯。」 三香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回到化学组的办公室,对社掌课发出邮件申请宿舍大楼的进出纪录。到隔天早上也没回音,便拜托刚来上班的杉元组长发出邮件,立刻就收到清单。三香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明白在这个组织做事的诀窍。 合乎条件者只有一名。是黑木。 时刻是事件发生前一晚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 反射性看了办公室一圈,没见到平时总是坐在位置上的她。这时她才发觉,昨天和前天也没见到黑木。如果照平时的工作步调不可能没发现,都是被这个案件害的。 「我就说吧。」 一看到三香给的清单,大隈说。 「那个老头不是啥好东西。」 他痛骂被杀的横井教官。即使因有杀人嫌疑而被拘留也一笑置之的这个男人,只有这时不知为何语中带著愤怒。 「什么意思?」 「其实很简单。试想,要炸掉人整张脸该怎么做?这里是熊本,不可能像福冈那样轻易取得炸弹。因此只能用这把短枪。短枪射程虽短,要命中并不困难。弹速不快,但弹道的偏移也少。」 「您真清楚啊。」 三香语带讽刺地说。 「但是,弹速不快的话杀不死人吧?更不可能把人整张脸炸毁。」 「嗯。所以子弹使用的是钠。这种枪只要是金属都能当子弹。」 「……?」 「不,那种威力应该是钾吧?算了,不管是哪种都好。总之,能拿到这种东西的只有化学组。把盐加热使之融化,接著进行电解提炼出来的吧。」 三香想起横井教官在世时的那张脸。似乎鼻子不太通畅,老是半张嘴的那副德性。 「这样的话的确足以致死……可是,这种做法不会太随便吗?」 「随便?」 「虽然不像炸弹那样会留下明显的碎片,稍微调查就能发现痕迹吧?如同前辈所言,使用这种取得途径很有限的方法,真凶反而容易被找出。既然已经有进出纪录,稍加调查便能知道。」 「当然。因为『这家伙』本来就没打算掩盖杀人事实,才会采用这种容易败露行迹的手段。」 大隈翻动事件现场资料说。 「为什么?」 「我之前说过吧?这起杀人案在公司内部并未正式发表,八成会被当成事故处理。但只要调查一下便会知道是谋杀。犯人的目的就是造成这种不信任感。她的想法挺有趣的。」 「前辈以前认识黑木前辈吗?」 岛原不知为何用过去式问。 「刚进公司时和她聊过几次。我们同时期进公司的。」 『有件事想请教您。』 当晚,三香以这句话作为标题,传送邮件给黑木。在邮件中,她向黑木说明关于宿舍大楼深夜发生的案件,并报告了目前已经根据情报部门的进出纪录以及化学组(包括自己)的现场搜查状况,得出黑木有犯案嫌疑的结论。 最后注记:『假如上面的推论有误,我会为了守护前辈的立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虽然是短短几百字的邮件,为了斟酌内容,三香一直到九点都还留在公司内。她担心自己是否写了不必要的话或这么做是否对黑木最好。化学组的员工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模样,躲在远处悄悄讨论她发生了什么事。 回音很快就收到了。 『不愧是小香,真优秀。』 邮件中只写了这段话。思考五分钟后,才知道那代表承认嫌疑。三香再次沉思,发出下一封邮件: 『我不清楚前辈有何苦衷才会出此下策,但是,这表示之后社掌课的调查也会查到前辈身上。请您务必要为自己著想。』 信寄出后,立刻又收到回信: 『突然变成这样真是抱歉,但我没事的,小香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隔天早上,三香以化学组派遣人员身分继续在案发现场鉴识,发现宿舍大楼地板上有些地方变色了。 三香在现场照片加上箭头,并注记「有变色痕迹」。那多半是钠与水产生反应形成的氢氧化钠,但社掌课恐怕不明白变色的原因吧。只要当下不明白即可,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纪录会被消除。 她想起大隈所言「故意做得一调查就明白」和黑木的话「做好你自己的事」,相信这是最好的做法。 大隈说,会残酷杀害他人若非出自恐怖主义,就是个人怨恨。这个案子恐怕两者都是吧。对于个人的怨恨,以及对于体制的恐怖行为。若觉得称为「恐怖主义」太沉重,改为「抗议」也可。 ◆ 大隈被释放的几日后,三香再度出现在情报部门大楼。今天人照样在吸菸室,但只有他一个。既然能心平气和地在如此狭窄又污秽的房间里度过,拘留所对他而言说不定真的算舒适吧,三香想。 「好不容易离开拘留所,还是一样喜欢不工作窝在这么狭窄的空间啊,前辈。」 三香说。比起这间骯脏的吸菸室,拘留所反而清洁。就算撇除菸臭味也是。 「不管宽敞或狭窄,只要能动脑就没问题。你听过这句格言吗?『东京比熊本辽阔,日本比东京辽阔,想像又比日本辽阔』。」 「东京?」 「那是古代日本国的首都。虽然现在已经被横滨车站吞没了。」 「所以是大江户吗?」 「有段时期是被那样称呼没错。不过西元末年时的名称是东京。」 大隈摇动香菸盒,里头空无一物。捏扁菸盒,丢进垃圾筒里,望向三香说: 「对了,差点忘记我跟你有赌注。」 「关于这件事。」 三香从口袋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资料。 「赌注的条件是这样对吧?杀害横井教官的犯人是化学组成员,若非如此就戒菸。」 「嗯,没错。」 「请看这个。」 说完,三香摊开均等折成八等分的资料,贴在污秽的吸菸室窗户上。大隈眯细眼睛,确认资料。 「这是人事命令的影本。黑木前辈被转调了。从九月十二日起改派到大分难民管理局。」 「喔?」 大隈自己也说过,这是那个教官的手法。滥用人事职权,把对他不利的员工调派到外地。而所谓的对他不利的原因,恐怕就是黑木的行动理由。 「换句话说,在犯行当下,也就是深夜一点四十五分时,黑木前辈已经不是化学组的人。」 「……嗯。」 「所以赌注是我赢了。请您戒菸。」 大隈把香菸按进桌上的菸灰缸灭火,接著陷入沉默,似乎在慎重地考虑该说什么。 不久,总算开口,以几乎听不见的低沉声音说: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三香没有回答。 当然,三香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原本深信黑木不是犯人。不过,若用大隈的推理作为基础,的确有可能从横井教官平常的行动,导出事前已经发出这个人事命令的可能性。 几天后,公司发表人事部门的横井因为「处理弹药时发生事故」意外身亡。听到这个消息,员工们暗自感到狐疑,如果是满载反车站武器的福冈姑且不论,位于后方的熊本可能发生这种事故吗?但对一般居民而言,其实根本看不出其中差异。至于黑木的处置,官方当然没有任何表示,不过 员工用的邮件位址已经失效了。她并没有依照命令前往大分。 就这样,三香成了化学组唯一的女性员工。 州立学校的教师虽然教她「有什么不懂的就发问」,实际上真正想知道的事大多问了也是白问。三香想,也许成年意味著得在不明白的状况下做不明白的事吧。 她感觉到无奈。今后只好先看著大隈戒菸的痛苦模样来缓和日常的压力吧。虽然他多半会找理由破戒。不,肯定连理由也不找。 然而,三香的企图落空了,她终究无缘见到苦于戒菸的大隈。此一案件发生后不久,大隈被调职了。 「我被调去北九州。」 他说。 「要被派去站前了。包括这次事件中的表现,社掌课对我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吧。」 北九州是隔著关门海峡和横滨车站相对峙的最前线。车站的联络通道射出攻击一年比一年更激烈,军事部门已有人壮烈牺牲了。虽然被转调到这里被视为与在总公司工作同等光荣,但主动想去的人并不多。 「情报部门去前线做什么?」 「听说是收集suika的情报。」 「有这种工作啊。」 「有没有我不知道,很可能只是逼人自动请辞的冷板凳单位。」 大隈说完,叹了口气。三香自然地身体后仰。 「但老实说,我觉得那边比较好。坦白讲,在熊本做的工作只是浪费时间。」 「记得是解读jr统合知性体的语言。这很困难吗?」 「不是困难,是压根不可能。我花了四年才明白这个道理。那只是为了维持雇员的浪费税金的工作。是凯因斯经济学。」 「但我听说jr北日本已经成功解读了。似乎有个极为优秀的研究者出现。」 这种传闻从何而来并不清楚。至少截至目前为止,九州人民未经许可不得前往北海道。而也很难相信北海道人能远路迢迢来到这里。北海道的资源比九州更为匮乏。 「不可能。」 大隈断然宣言。和宣称「犯人是化学组」时同样充满自信。 「那不是优秀或天才的问题。听好,能办到那种事的人不是人类。我至少还自认是个人类。」 「这样吗。可是前辈的看法对我来说不怎么可靠。」 说完,三香想,如果自己能像这个男人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定很轻松吧。但又觉得在表达意见上,自己已比以前变得更直率了。 7 三香下次和大隈见面时,已经是三年后的事。 大隈一脸厌烦地现身于依然在熊本化学组上班的她身边。虽然嘴里仍叼著白色物体,身上已没有半点尼古丁臭。 「这是糖果。」 大隈边说边从口中取出含著的糖果。 「被你害的,我戒菸了。嘴里没放点东西静不下心来。」 三香看著大隈,觉得他和糖分毫不搭调,差点噗哧地笑出来,勉强用手抚摸脸颊,抑止表情肌的变化。 「真意外,前辈竟会遵守和我的约定。我以为您一定会找些什么狗屁道理来打破约定呢。」 「我也有我的想法。你听过『卧薪尝胆』这句成语吗?」 「没有。」 三香说。大隈啃咬糖果棒说: 「先不提这个,为什么在站前值勤的我会被派来当新进员工研习的讲师?这根本是浪费交通费吧。」 「这不是我安排的。因为情报部门的人数太少了。而且前辈一直待在前线,应该也很疲惫吧?」 「并不会。军事部门的家伙们自己穷紧张而已。往返站前和这里反而比较累。为防明年我又被派来,应该改造一下人事系统才对。」 「请别说这么任性的话。哪像我,已经连续两年了。」 「原来如此,那更有必要修正这个问题了。」 「技术部门的机械组的同事现在工作繁重。新武器开始进入量产阶段了,所以杂事只好由我们化学组来负责。」 「啊,是那个n700系电动枪嘛。我在社内报看过这个消息。听说会依子弹形状自动修正弹道,设计真精良。拿这个的话,也许连我也能打中目标。」 「连军事部门判定e的前辈也对武器有兴趣吗?」 「由理论面来说的话。」 说完,大隈打开放在椅子上的包包,取出一盒豆沙馒头。 「要吃吗?福冈当地名产。」 「这是……伴手礼吗?」 「不,基本上是我自己要吃的。不过请你吃一颗也可以。」 说完,三香接下盒子,仔细凝视包装纸。包装完整,看似没被动过手脚,也只有点心应有的香味。 「看那么仔细干嘛?」 「我怕前辈捉弄我,正在检查是否有机关。」 「喂喂,侮辱我是无妨,不准你侮辱糖分啊。」 大隈一脸严肃地说。三香仔细撕开内侧包装,取下包装纸,整齐折叠好放在旁边后,打开盒盖。 「这是……小鸡造型的豆沙馒头吗?真可爱。我开动了。」 「嗯。」 三香取出一个豆沙馒头,大隈用他宽大的手掌一次拿起两个。 「前辈居然明白送伴手礼这种社交文化,真令人意外。」 「就说不是伴手礼,那基本上是我自己要吃的。」 「吃太多甜点容易发胖喔。」 「我很常动脑,没问题的。」 「这种说法太没有科学根据了。」 三香说。不过,现在大隈的身材的确比在熊本上班时更壮了点,或者该说当时太瘦了。 「真好吃。」 三香微笑著说。在这个男人面前,这恐怕是第一次笑吧。大隈没看她的表情,直接拿起桌上的资料夹。 「我看看今年有哪些菜鸟要进来。」 夹在资料夹里的是新进员工的履历表。大隈满不在乎地用吃过豆沙馒头的手指翻看。 「博多出身。应徵理由:想开枪。这家伙真危险。」 大隈咯咯地笑。感到傻眼的三香眯上眼,想:怎么会任用这种人?大隈继续念著履历。 「高知出身。应徵理由:给予难民平等教育机会的jr政府……这家伙真普通。啊,这家伙好像也挺与众不同的。种子岛出身。应徵理由:想上太空。」 「前辈理由是写什么?」 「印象中我好像写『似乎很有趣』。」 「前辈是笨蛋吗?」 「但我真的乐在其中啊。况且这些应徵理由根本没人会认真看吧。」 「前辈果然戒菸是对的。」 「为什么?」 「前辈根本只是个老顽童。儿童不该抽菸,吃甜点才是恰如其分。」 「这样啊。」 说完,大隈又吃了一颗豆沙馒头。三香连一颗都还没吃完,盒子内原本有八颗,转眼间只剩四颗。 「但小孩才好咧,岛原,你知道吗?即便没有suika,六岁以下的孩童也能自由进出横滨车站。」 「我知道。」 三香回答。这种程度的站内知识州立学校有教。透过教育课程,将「横滨站内是被名为自动验票机的可怕机械统治的社会」此一抽象印象根植于九州孩子心中,目的是防止九州人民一个想不开就逃往站内。 「那是靠什么识别的?」 「其实那并非正好一满六岁就会赶人。单纯只是站内居民异口同声说『六岁以前要植入suika』而已。实际上是随著体格愈来愈壮,自动验票机前来放逐的机率就愈高而已。」 「您 真清楚。」 「因为我透过suika取得站内的对话。站内居民一旦孩子出生,就得忙著准备suika的导入费用,家里有个四~五岁的孩子的话,就得四处张罗金钱。」 「哇,没想到前辈现在也仍认真工作呢。」 三香表示赞许地点头。但是,那种情报对于阻止横滨车站登陆九州有何帮助,就不清楚了。 「听说约二十年前,有个有成长障碍、身高只有八十公分的成年人进入站内。当时射出攻击仍不剧烈,应该是搭乘小艇进去的。」 大隈说。 「但是他最后还是被自动验票机赶出来。顶多只比正常身高的家伙们多走了几步路。看来标准也不全然只有身体尺寸。」 「若是如此……应该是长相吧?」 说完,三香思考起是否有让成人的容颜返老还童的方法。 「或许吧。脸部辨识的演算法自高度文明时代起就是热门研究。车站结构继承了这类软体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这些数位资料可以随著储存装置一起被复制啊。」 三香想,明明他们是如此拚命地解读旧时代的文明,车站却透过直接物理复制储存装置就能取得资料,真是太奸诈了。虽然再怎么不甘心也没用。 「我有个疑问。站内居民都在想些什么?」 「和外头都一样。」 大隈回答。 「人类群体会做的事都差不多。一定会有人自命掌权者实施统治。我们这里是jr,站内则称为站员。不同之处大概只有站内不能使用武器吧。执法的部分全交给自动验票机来处理了。」 「原来如此。」 三香点头。这时,敲门声响起。 「岛原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请准备一下。」一名男性员工说。 「那么,我该去工作了。今年很多麻烦的孩子,请前辈让他们体认社会的严苛吧。」 「但我不觉得严苛啊。」 「我所谓的社会严苛,是指有像您这么难搞的前辈。」 岩手篇 scanners live in your brain >sk-789 unication.log.4662 大家早安。 是我。 大家醒了吗~? 我的复习时间似乎比各位短了些,醒著的时刻较长。所以这段文字要等你们醒来才能看到吧。总之大家早安。是我。 我们现在尚未被命名,我只能自称「我」,真伤脑筋啊。公司人员说再等一个月左右,我们的个性就会显现出来,届时才会替我们取代号。 嗯~老实说这太麻烦了,我可以自己取名吗?叫sk-789实在太枯燥无味。 大家还记得初期输入层中有一首引自《阿伊努神谣集》的诗吗?和我之前预测的相同,我们现在所在地点是北海道,所以才会优先输入跟本地有关的事物吧。虽然无所谓。 我随便挑几句我喜欢的句子喔。 (引用开始) 〈狐狸自吟之谣〉 海昆黛丽琪,海克希帖姆特利, 国之海岬,神之海岬, 我蹲踞其上。 某日,外出眺望。 在风平浪静、广袤无垠的海上, 欧奇奇里姆伊、修彭拉姆卡、萨玛云克鲁三人同乘一船出海捕鱼。 见此,我…… (引用结束) 既然我的编号开头是「sk」,就叫做「萨玛云克鲁」吧。看起来似乎也是人名。 因此,我是萨玛云克鲁,请多指教~觉得名字太长不好称呼就叫我克鲁吧。 然后…… 公司人员定期准备了这种让我们互相通讯的时间。或许他们认为我们透过对话,能带来一些有意义的变化吧。沟通真的很重要啊。 照例,我这次也想谈谈我个人的猜测。我们一整天看著文章或图片,但我似乎比你们更缺乏集中力,即使在复习资料时也仍思考其他事情。 好不容易想到的事不说出来也挺可惜的,公司人员也想知道我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我决定尽情发表意见。毕竟假如我未来发生什么问题,实在不想被人说「克鲁从小就是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孩子」啊。 上次我谈的是关于「这里似乎是日本的北海道」这个问题。 这次我想聊的是「我们究竟是什么」。 首先来整理现有资讯吧。 第一,我们共有十六个人。我不知道称呼为「人」是否适当,姑且先这么叫。 第二,我们彼此能够通讯。 第三,通讯的延迟低于一毫秒。 由上述三点可以明白一件事:我们非常微小。至少绝不可能像以前所谓的「jr统合知性体」那般具有国家等级的面积。资讯最快只能在一毫秒内传递三百公里,如果我们有那么巨大,一定能感觉得到。 因此,我们实际的尺寸肯定相当小。由目前为止的通讯纪录研判,我们所有人都被置放在同一间房子里吧。 假如我们拥有声音感测器,应该能更正确地掌握吧。总之,当下所能确定的只有这样。 接著。 从上述推论中已经明白我们的体积很小,但如此一来便会产生两种疑问:目的和手段。 所谓目的是,公司人员们为何要制作如此娇小的我们? 关于这点我想各位已经明白了。他们现在似乎正忙著制造适合执行潜入站内任务的人形机械人。 这件事是总不肯透露所有讯息的公司人员们特地对我们说的,肯定错不了。由此可知,我们的职责应该就是担任这种机械人的中枢头脑吧。这点千真万确,我敢赌上我的人头作为担保。不对,我错的话就没有人头可赌了,真伤脑筋啊~ 总之,公司人员们正在制造机械人,而且他们需要小型头脑才能放进里头。到这边都还好。问题是他们的手段。这可就大有问题了。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根据我们所学,人类制造过的人工智慧中,达到最高技术水准的就是jr统合知性体。 尽管它的体积如此庞大是为了分散化,各单元的体积相较之下小得多。即便如此,也还是跟一间房子差不多。 即使是文明较为发达的古代也只能造出那种水准的人工智慧,现代却能造出像我们这种小型头脑,不觉得很矛盾吗? 试著举出一些假设吧。 假设一,战后有外星人出现,教导人类制造小型人造头脑的方法。 ok。以前有个叫匈牙利的国家,该国有个叫做冯?纽曼(john von neumann)、宛如恶魔般绝顶聪明的人物,有人认为他其实是伪装成匈牙利人的外星人。 虽然想像力有点太丰富了,只要端出「外星人」,不管多么不合理的事都能说明呢。为什么基督能在水面步行?因为他是外星人,解决! 要这样主张是无妨,反正我也只是排解无聊才推理的,但这种「万能解答」实在很糟啊。每个问题都该设一个不同的解答才对啊。 因此,接下来是假设二。公司人员们灌输给我们的历史其实是假的。文明在冬季战争后依然发达,最终发展到能制造像我们这样小型头脑了。他们对我们隐瞒这个事实。 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身体,所能接收的资料全在公司人员的控制之下。只要他们想骗我们,轻易就能办到。说不定他们在进行这类学术实验。 记得笛卡儿的书中有类似的情况。自己所见事物可能是恶灵带来的幻觉,但「自己正在思考」却是毋庸置疑的真实。「我思故我在」。中略。因此神是存在的。耶~!……慢著,怎么会导出这个结论? 呃……其实这种说法和外星人也没多大差别。首先,我不是很想把公司人员们形容成「恶灵」。因为如果我说他们坏话,他们说不定就会关掉我的电源呢,啊哈哈。 开玩笑的。我们似乎被设计成一旦关掉电源,得费许多工夫才能重启。要是他们一个不开心就关掉我们的电源,麻烦的反而是他们自己,肯定会被上层骂到臭头吧。 嗯……这个「一旦关掉电源,得费许多工夫才能重启」也许是种提示。不觉得很像生物吗? 生物体内会产生各式各样的化学反应,形成一个系统,一旦系统停止循环,就再也无法启动了。即便物质仍然存在,只要系统一被关上,便再也无法重新启动。 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所以古代人相信人体之中藏著「灵魂」。 由于我们(似乎)是机械,不至于一被关上就死去,可是停止过的系统要重新启动也非~常地麻烦。这种性质也许就是从生物而来的。 公司人员说我们的脑是「仿人脑设计」。仿生(biomimicry)在技术的世界里是一种很普遍的手法。 但仔细想想,「重启很麻烦」这点没必要模仿吧?因为这只是缺点。只是缺点啊。何必在这种地方追求写实性呢? 那么,为何要连同这种缺点一起继承?因此我认为,我们的脑并不是「在电脑中运作的、仿人脑设计的人工智慧」,而是更直接地将人脑复制下来了。当然,有做过加工,像是能靠电池运作之类。 你我都知道,这种能直接复制物质结构的技术是存在的。我们不就(疑似)是为了和这种事物对抗而诞生的吗? 嗯……我这个推测,不知大家觉得如何?虽然我讲得口沫横飞,其实这段论述有个破绽。横滨车站内的结构遗传界只能复制水泥或金属等均质个体。人类细胞由水和有机物所构成,这两者之间差异极大。但说不定还是能应用这种技术来复制人脑。算了,我也不明白~ 我们连结构遗传界也没好好地学习过呢。结构遗传界技术开发于战争时期,详细内容是机密。即使 翻遍输入层的内容,依然无法获得提示。那个人为何会对这个如此熟悉? 不过,我直觉认为上述推测很合理,深入人心。虽然我没有心脏。 嗯,当下所能做的推测大概就这么多吧,完毕。我是萨玛云克鲁,今后还请多多指教啰。 咦,字数超过了?我有引用诗歌,请各位睁一眼闭一眼啦。 那么,请下一位发言吧。 >sk-789 unication.log.4663 咦?要我想名字?我最怕这个了~ 不然就选第一句「海昆黛丽琪」吧。 >sk-789 unication.log.4664 我很高兴有人喜欢这个名字。 ◆ 〈站历一九八年二月 札幌 jr北日本 总公司〉 『留边小姐,你听过碗子荞麦面吗?』 涅普夏迈的声音从通讯终端机之中传来,jr北日本技术部第二课的留边抬起头,将视线从手边用纸移向终端机画面。 几个月前,涅普夏迈作为谍报员被派遣到站内,现在抵达岩手了。留边是他的责任技官。仿生人谍报员能连续活动近二十四小时,因此一名谍报员会指派三名责任技官,轮班担任通讯员。 「小狗荞麦面(注2)?」留边精神不济地回答,模模糊糊地想像著小狗在脚边跑来跑去的情景。「没听过耶。」 『据说那是一种本地特产面料理。我从刚才一直看到这类看板。』 「喔。和一般荞麦面有什么不同吗?」 『据说会无限涌出喔。』 「真的假的?站内真的无奇不有耶。」 『不过,结构遗传界没办法复制植物的荞麦,所以复制的应该是制好的乾面吧。我想问问店家实际情况如何。』 「夏迈,你简直像个美食播报员啊。」 不久之后。 『留边小姐,请忘了我刚才说的。』 「什么意思?」 『所谓的无限,只是相对于人类的食量而言。只要客人把碗盖著,店家就不会继续追加。』 「能停止啊,那可真不错。要是车站结构也能停止增殖就好了。」 说完,留边叹气。 二个月前,她从jr北日本防卫部转调到技术部。之前她在防卫部任职,在最前线的工程现场拆解沿著青函隧道伸展过来的横滨车站结构。由于总公司人员不足,被转调到技术部第二课。 开始派遣第三世代仿生人后,技术部急需人手,从其他部署调了许多员工来技术部第二课。谍报人员的派遣在公司内部也是个机密计画,只有年资超过五年的员工才会被转调到这里。 因此,这个部署的平均年龄必然较高,和外表只有六岁儿童的谍报员们之间,少说也有亲子般的年龄差距。 『然后,关于萨玛云克鲁和亚伊埃尤卡鲁的去向……』 从喇叭传来稚嫩童音。 『这一带似乎没人见过他们。有两个小孩在这附近绕,照理说相当醒目才对。』 「嗯……失联地点在山上,可是其他孩子也搜找过那一带了呢……也许他们去海边了。在『巨墙』附近。」 『其他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除了那两个以外,其他人都仍健在。海昆黛丽琪现在在能登半岛,正在去除免疫记忆。」 『她走到那里了啊。就算躯体是特规版的,能到那里真是厉害。』 「对啊。说起来还挺奸诈的,明明是同一批次诞生的主记忆体,躯体却有优劣之差,真的很让人没干劲啊。」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她率先替我们取得suika节点的话,我们的工作也会更顺利。』 「我是说我的干劲啦。」 留边不满地说,接著望向海昆黛丽琪的责任技官归山的办公桌。他正戴著耳机集中在通讯上。留边用手遮蔽麦克风,开始以其他同事听不见的声音说: 「归山那家伙真的烦死了。就算换班了他仍留在办公室,只要通讯不良马上碎碎念著『黛丽琪,你怎么了?没事吧』。我才想问他『你有事吗』呢。」 根据写在办公室白板上的联络事项,海昆黛丽琪现在人在能登半岛。这里是本州上难得没被横滨车站侵蚀的地区。在愈往外延伸陆地愈狭小的半岛,且是没有铁路经过之处的话,偶尔能见到这种现象。这叫作车站表面张力。 『归山先生天生爱操心嘛。我们的睡眠时间比人类短得多,如果配合我们的作息度日,他原本就很脆弱的肠胃恐怕撑不了多久喔。』 「嗯嗯。我要拿这句话去酸他。」 留边嘻嘻笑了。 「喂,夏迈,我刚从防卫部转调过来,所以跟其他孩子不熟,那个海昆黛丽琪是个怎样的孩子啊?」 『这个嘛……她是个很慎重、很重视任务的人。即使获得特规躯体,也不会过信自己的能力,保持谨慎。另一方面,虽然只是偶尔,她会露出过于人性化的一面。这在任务上可能成为她的阻碍。』 从喇叭中滔滔不绝的评论令留边感到困惑。 「这……这样啊。夏迈,你明明相当有社交性,却意外地冷淡呢。像爷爷一样。」 『真的吗?但我其实不太明白人类随著年龄增长造成的性格变化是怎么回事。』 「啊,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的个性很像我爷爷。」 『真是抱歉,我误会成留边小姐是指一般男性年长者。』 「不用道歉啦。没说清楚是我不好。是说夏迈,你应该把沟通看得更轻松一点比较好。人类其实很随便,如果搞错了,直接怪罪在对方头上就好。」 『了解。我记得了。』 说完,通讯结束。留边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他们的言语学习方向给人一种和人类恰好相反的印象呢。」 留边和男同事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和留边一样,是涅普夏迈的责任技官。 「对啊。人类的小孩会先大致记个印象,再逐渐搞清楚正确的意思。但这些孩子们几乎都是先严密地理解了正确的意思,再来学习模糊应用的方法。」 「果然用那种学习方式学习的话,自然就会变成这样吧。」 「或许吧。」 男子点头。他在第三世代仿生人开发当初就在第二课任职,从这些仿生人尚未拥有躯体前就认识他们。 「我家那个小鬼也刚好六岁,我每次回到家中,总会陷入自己孩子智能发展过慢的错觉而产生焦虑。」 男子说。 「不能和他们比啦。那群孩子只有外表是六岁,心智根本不是幼童等级。」 「我知道。但总觉得这份工作对小孩的教育很不好。我也许会去申请调职吧。」 虽然留边自己未曾在意过,不过对第二课的员工而言,和这群彷佛是人类却又不是人类的孩子相处似乎是件容易累积压力的事。尤其是自开发初期就在此任职的员工,这种倾向更严重。留边也是由于这种因素所造成的人力不足,才会从防卫部转调到技术部第二课。 其他员工姑且不论,至少留边自己未曾在这项工作中感到压力,甚至觉得比防卫部时代更有成就感。 防卫部的工作是照射设置型结构遗传界消除器,阻止将隧道内部车站结构化的横滨车站登上北海道本岛。由于横滨车站在这里不会像九州关门海峡那样射出联络通道进行攻击,几乎没有危险性。 但是,看著这种资源慢性不足、勉强维持现况的情形,对留边而言反而非常磨耗精神。 相较于此,现在的谍报员派遣业务能 看到suika节点的掌控有具体成果。画面显示的本州地图上,代表jr北日本的黄绿色范围明显逐渐扩大。 比起几乎没留下成果,在一年之间全军覆没的第二世代型,可说是飞跃性的进步。 虽然第二课的员工没人知道上头在取得充分的suika后,下一步会怎么出招。但也没有人担心,因为没人怀疑过他们那位名为「雪绘小姐」的伟大领导者的英明才智。 但是,正当一切发展顺利,这时却发生了重大事故。 两名谍报员行踪不明。负责东北地区的萨玛云克鲁和亚伊埃尤卡鲁两人在奥羽山脉失去联络后,整整一个月音讯全无。 虽然现在远征到能登半岛的海昆黛丽琪也经常联络不上。但东北一带的suika节点大半已被jr北日本所掌握,在这个区域长时间无法联络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总公司推测他们碰上某种事故了,而且是两人同时。 因此,原本要前往所负责的关东地区的涅普夏迈被派来搜索那两名迷途羔羊。 「吶,我还想问一件事,那个叫做萨玛云克鲁的是个怎样的孩子?」 留边问。对方立刻简短回答: 『他是个天才。』 「嗯,其他还有什么特点?」 『其他的话……』 说完,声音突然停止了。这孩子很少在对话中超过五秒以上不说话。瞥了一眼显示网路状态的图表,盛冈一带的通讯状态相当良好。 「夏迈,怎么不说话?这不像你啊。」 『要说明他这个人并不容易。克鲁每次开口总会盘算著要让别人留下何种印象。因此在不同人的眼里,印象也截然不同。我所认识的克鲁和黛丽琪所认识的克鲁恐怕判若两人吧。留边小姐如果有机会和他碰面,肯定也会产生和我所描述截然不同的印象。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拥有我们所难以望其项背的知性。』 「嗯……所以说无法看穿他的内心想法啰?」 『前提是,他得要拥有内心想法。由任务性质上说来,他……不对,我们的本质在于如何「蒙骗」车站。因此,我们的内部构造并不重要。克鲁也许自一开始就接受了这点,放弃了所谓的内在部分。』 「不觉得这样有点恐怖吗?」 『抱歉,我不明白什么是恐怖。』 「说得也是。你们没有这种情感。那基本上是根植于生存本能的机制。」 『不管如何,这次的失踪,说不定单纯只是克鲁想开大家一个玩笑。』 「克鲁对我们开玩笑?那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 『没有。他是那种不会基于意义而行动的类型……不对,这不确定。我唯一能确定地说的是,克鲁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部分。』 留边本想说「派这么不确定的家伙,上头究竟在想什么」,想想还是算了。 留边尚未掌握关于这群孩子对自己的兄弟们有何看法。在相同环境中成长,目的也相同,他们之间也许会有亲近感吧。 不管如何,留边对于被称为「天才」的人物往往会产生不信任感。她基于自己的人生经验,明白那些所谓的天才一向不适合去完成被赋予的任务,因为他们总是会擅自更改目的。至少人类的天才是如此。 当当!宣告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换班啰。」 背后的男同事拍拍留边的肩膀。 「好。」 说完,留边按下通讯开关,切换成男同事的终端机。这是不让多名责任技官与谍报员同时通讯的措施。「呜~」留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从冰箱取出一瓶十胜牛乳,一口气喝下,「呼~」地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想放的是啤酒,但就算现在已是下班时间,公然在公司内喝酒还是太嚣张了。 「两人同时失联」「天才」「没有可确定的部分」 「同事搜索任务」「减损干劲」 「无限增加的荞麦面」「和小狗无关」 彼此不相关的关键字在脑海中绕旋。觉得很累。和那孩子对话,就像在对语言中枢平常没用到的部分疯狂健身一样。 从椅子上站起,看对面区块,归山还坐在自己的桌上盯著画面。明明他和留边同时间换班,又要逗留在公司了。 「喂,换班时间到了,你快回归山林啦。」 留边一手拿著牛奶瓶,踹踹归山的桌子后面。 「我们夏迈都说了,你呀,肠胃本来就不好,却又不早点回家休息,老是浪费时间逗留在这里,到时候健康出问题反而会拖累任务喔。」 「那是你自己说的吧?夏迈不可能说这种话。」 「你很烦耶。一半是他说的啦。喏,这瓶给你,偶尔也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留边把标示「十胜牛乳〈可以喝的优格〉」的瓶子递给归山。 「我才不要。我家最近没电,冷死了,留在公司还比较舒服。」 「喂喂,乖乖听长辈的话啦。」 「在这个部门,我才是前辈啊。」 留边想,真是个嚣张的小子。 本次任务中派遣的corpocker-3型仿生人总共十二名。当中有八名已经派出,四名留在函馆的设施中进行调整,等候命令。 比起上一世代的corpocker-2型,主要变更点如下: ?外型从模仿自动验票机改为模仿人类小孩。透过这项变更,能与站内居民进行沟通,收集情报。 ?追加配备携带型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原本这是为了其他目的而开发的工具,由于携带型消除器也能发出足以贯穿车站结构的强大功率,对提升在站内的移动性能有莫大帮助。 ?搭载了名为「主记忆体」的特殊头脑装置,比起几乎只能透过suika远端操纵的上个世代,大幅提升了自主行动能力,即使在讯号不稳的地方也能积极进行活动。 只不过,为了确保这些终究只是谍报员的仿生人们能在控制之下,他们身上藏有可远端操作的装置。超乎必要的移情作用只会错失适切的「操作」时机。 技术部第二课办公室墙上贴著「谍报员责任技官三原则」标语。 一 充分休息。 二 不过度投入感情。 三 不对任务的意义抱持疑问。 至少归山那家伙并没有遵守一和二。 虽然留边自己刚转调到此时也觉得这些仿生人和人类如此相似,很难不产生「移情作用」,但也没办法。他们造得如此并非为了让员工们感到亲切,而是为了欺瞒车站结构。 别想太多了。这只是工作。 ◆ 「夏迈,能听到吗?喂~夏迈。」 隔了十秒左右,传来充满杂讯的声音。在盛冈附近搜寻了几天后,涅普夏迈将搜寻范围逐渐移往海岸边。随此,讯号也逐渐变得不稳。 『听到了,留边小(沙沙)。我现在来到盛冈北方(滋滋滋)的地方。这里叫做北上(沙沙沙~)。距离海岸(叽叽叽)左右。』 「抱歉,通讯不太好。那一带的节点还没取得吗?」 又过了十秒。 『仍然(滋滋~)呢。这一带对本公司算是(沙沙沙~)。至少在通(叽叽叽)。』 「嗯。那么就依照预定计画,前往太平洋沿岸的『巨墙』吧。依照原订计画,这个礼拜萨玛云克鲁们应该要前往那里。虽然不知道失去联络的状态下,他们是否还会按计画行动……总之,去那里看看吧。」 停顿了漫长的二十秒。 『我明白(嘟~)』 『通讯不正常中断了。请问是否要重新连 线?』 留边默默按下「否」。 连现在地点都像这样的话,「巨墙」附近恐怕会有数小时的通讯延迟,势必无法即时下达指示,只能等候报告。那孩子的缺点是不擅长摘要,会将发生的事情全部写成报告,得花很多才能读完。 技术部第二课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行踪不明的那两人依然毫无音讯。上层决定让预定派往关东的涅普夏迈继续留在东北,进行搜索。 原本的任务被延宕这点令留边有所不满,但上层基于「即使一个谍报员延迟,只要找回两个人,相加减后依然有赚」这种莫名其妙的盘算,下了这个决策。 隆冬已笼罩札幌总公司附近一带。 jr北日本的总公司大楼建设于战争时期。隔热、隔音及电磁波的屏蔽性能良好,但北海道冬季的严寒依然会像幽灵一般渗透进来。在这块资源匮乏的大地,为了节约宝贵的能源,上头要求底下员工尽可能自行应付寒冷问题,故员工们每个都披著毛毯工作。 多么丢脸啊,一点也不像守护人类不受横滨车站侵袭的堡垒,留边一面想著这些,一面将发热量高的通讯终端机放在地上温暖自己的脚丫子。一旦年过三十岁,手脚容易冰冷变成常态。 「听说站内冬天也很温暖。」 留边说。 「夏迈刚才待的地方是15?2c。」 隔壁男同事回答。 「真羡慕。我也好想在站内上班喔。怎么不设个站内分公司啊。」 「不久之后应该真的能实现吧。相信咱们的上司不只仿生人谍报员,连把人类送进站内的方法也会开发出来。古代的太空开发事业也是先送无人机上去才发射载人火箭的。」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守护北海道还有意义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男同事耸肩。 这种将仿生人送入人类无法抵达的站内的事业常被比喻成太空开发。横滨车站就像外太空一般神秘。 听说在战前的太空开发计画中,探查机通讯器也频频发生故障事故。 探查机最重视的是轻量化,只搭载用来控制方向的最低限度燃料,其余都靠重力牵引。因此即使通讯中断,一时之间也会依照物理法则进行预定行动。这种情况下,投入大量税金的观测装置仍能抵达行星(或其他小型天体)外进行探查,取得大量资料。但是,无法把资料传送回地球的话,以探查机而言无异于死亡。远在数千万公里外的地球上的管制人员再怎么咬牙切齿也无计可施。 这些管制人员和第二课的他们究竟有多少差别?对无法亲自进入的技术部员工来说,站内空间与太空恐怕毫无差别。 然而,谍报员们搭载的脑部装置比过往的宇宙探查机性能更高,也更能自主做出判断。 就算(两人同时)发生单纯的通讯装置故障,被认为「最为优秀」、「天才」的萨玛云克鲁也不可能不处理。倘若不是不想,而是办不到的话,恐怕不是遭到袭击,躯体被破坏,就是被关闭在suika的收讯范围外吧。总之都是令人绝望的状况。 太空开发时代有句格言「永远考虑最糟状况」。意思是随时做好应对所有可能发生状况的准备。这是一句只为科学探究就发射太空探查机的富裕时代特有的充满余裕的言词。 但对于总是陷入资源拮据窘状的jr北日本来说,该作为社训的反而是──「永远保持希望」吧。 ◆ >sk-789 unication.log.4721 大家好,是我。各位熟悉的。嗯。开玩笑的。 听说之前公司人员提过的躯体终于要分配给我们了。太好了。我想应该是基于任务的出发顺序来分配吧,我是第一个。抱歉,我先走一步啰。哎呀~真不好意思呢~不知拥有身体是怎样的感觉?希望别太笨重啊。由公司人员提供给我们的资料看来,截至目前为止,公司从来没做过比人类更轻巧的机械式躯体耶。 谁叫他们要采用不熟悉的机械构造呢?啊哈哈哈。 最近公司人员似乎开始个别和我们通讯了。他们跟各位都谈些什么? 之前和旭先生(似乎是我的责任技官)聊过,我问了他很多之前我思考过的问题,答案大致和我想的一样。到此为止还好,但在听了我的叙述后,旭先生告诉我: 「我没有事情隐瞒你。」 然后,两天后却又说: 「只要是任务上有必要的事,尽管问吧。」 嗯……你们也知道,我是个别扭鬼,看到他前后的态度变化,不免怀疑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猜多半是那个人的指示吧。要他「别说没必要的事」之类。 真伤心啊。我们好歹也是被当成准备侵入站内执行任务的六岁小孩来培养。不满怀爱情地培养的话,会耍别扭学坏喔。 明明没必要害怕我们啊。 ◆ 〈站历一九八年二月 岩手?三陆海岸周边〉 「咦?你不是草野家的小青吗?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坐在柜台的老人说。他背后有道通往顶楼的阶梯,尽头处有一扇挂著绿色「紧急出口」灯志的门,一旁挂著以小小文字写著「横滨车站 7182号出口」的看板。 站内下层受到车站结构本身的电力设备所发出的热度影响,冬天也很温暖,但位在最上层的这里,由于寒气从天花板阵阵渗透进来,温度相当低。老人披著冬季用的外套,脚上放置电暖炉。这名被称为「小青」的三十岁前后的女人一见到他,立刻点了个头。 「我想去墙边埋葬家母。」 边说边将捧在双手的黑色塑胶盒往前端出。 「啊,她过世了啊……」老人悲伤地闭上眼眸。「小青,你要坚强喔。」 「谢谢关心,她老人家也活到五十七岁,可说安享天年了。」 说完,青掩著嘴轻声笑了。 「你家小孩呢?现在几岁?」 「三岁。要去外头还太小,所以托邻居帮我照顾。」 「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尽管说喔。」 「谢谢。」 「那么,要外出的话,请缴二十毫圆。」 「好的。」 说完,青用手接触老人递出的老旧机械,确认响起缴费成功通知声后,穿上现场提供的冬季用大衣,又对老人微微点了个头后,走上阶梯。推开写著「紧急出口」的门,外头冷风一口气窜入。青不禁眯上眼,底下的老人也用双手将前襟拉紧。 青朝著耸立于海岸线的巨墙前进。冷冽北风呼啸,厚重云层压在头顶,明明是白天却阴暗异常。青想,今晚也许会下雪。 冬季战争终结后约二百年,地球气温逐渐回升,但东北地区的室外依然冰天冻地,顶楼时常积雪。 东北地方的居民认为冬天积雪是不吉利的象徵。因为春天来临时融化的雪水会一口气流进站内。虽然积水会经由横滨车站宛如血管密布的下水道系统排入海中,但像融雪这般一口气有大量水流入的话,会因排水量不足而侵犯人类的生活空间。原本只是一种地上设施的横滨车站,即使在几近完全覆盖本州的现代,依然缺乏能适切处理降雨或雪水的排水机构。 车站结构每年都有小变动,没人能预测哪里会淹水。青的家三年前碰上严重淹水,睡在床上的新生女儿差点溺死。她一面在心中祈祷今年别发生这种事,扣上冬季大衣的钮扣。 住在多层结构的车站中,鲜少有机会感受酷寒的东北地方居民,大部分不曾在冬季走上顶楼。若有人特地在这个季节来此,必然是为了这个地区特有的两种仪式。一是成年礼, 另一则是亲戚的葬礼。捧在青的双手中的黑色塑胶制小匣,里头装著母亲的骨灰。 一个星期前,母亲在睡梦中结束了她的生涯。丧礼后取出的suika晶片被交给身为第一继承人的青。这个地区制造的suika的储存容量很小,纪录生活的功能并不多。不过,由累积的位置情报看来,她几乎没离开这座巨墙附近的小镇。 青的记忆中,母亲自年轻时起就是个话很少的人,也许真的没什么话可讲吧。作为平均的站内居民出生,平均地生活,平均地死去了。 将骨灰匣放在巨墙前,右手掌心贴在墙上,左手贴在右手手背上,眯上眼睛,维持这种姿势献上三分钟的祈祷。没特别测时间,父亲说只要大致祈祷三分钟就好。 最早来这里献上祈祷是在祖母葬礼的时候,在父母的带领下一家三口来到这里。接著是父亲的葬礼,和母亲一起。而现在,只剩她自己。 这道耸立于横滨车站岩手地方沉降海岸顶楼的巨墙高约一百公尺,沿著海岸线无穷无尽地延伸,遮蔽了一切视野所及之处。这座巨墙生成于五十年前的大地震,关于它的生成当时有留下文字纪录。 观测到巨大地震是在中午过后。地震仪侦测到的震度也被纪录下来,但站内自然生成的地震仪会受到车站结构的成长影响,这个数值几乎没有具体意义。根据文字纪录,经历过当年的耆老宣称「所有电梯和电扶梯全都停止,没被车站结构固定的家具也全都倒下」,「大量自动验票机倒地,阻碍通行」。 接著,「顶楼沿著海岸线的墙壁开始猛然成长,终至现在的高度」。随后,巨大海啸到来,在巨墙的守护下,站内得以免去一场浩劫。 耆老们的证言也许过于夸大。青从未看过横滨车站结构有明显可辨的急速成长。顶多知道被电扶梯包覆的山的形状每年都会稍微改变。 不管如何,这道被当地居民视为守护他们免于海啸袭击的巨墙成了信仰对象。青不是个虔诚信徒,但在触碰这道巨墙时,确实感觉到似乎有某种灵力存在。 三分钟的祈祷中,前两分钟缅怀和母亲相处的时光,剩余的一分钟她想到今年三岁的女儿。虽然没有父亲,依然健康地成长茁壮了。等到明年,应该就能存满替她导入suika所必须的五十万毫圆资金。虽然现在还无法走上冬季时节的顶楼,总有一天那孩子会捧著青的骨灰来此吧。就像没有任何目的性,只会基于累积的记忆来衍生结构的横滨车站一样,居民们也不抱著任何目的地不断累积世代。 祈祷结束,睁开眼睛,发现远方有一名少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一开始以为他是来实行成年礼的孩子。这个地区的孩子一到十五岁,会在冬季登上顶楼,沿著指定地点走一回并进行suika认证再回来。这就是本地的成年礼。但是朝她走来的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有十五岁。顶多比三岁的女儿年长一点。 「你好。」 少年接近而来,看到青,恭敬地点头说。 「你好。」 青也点头回应。 「抱歉,我还以为你不舒服,所以过来关心一下。」 少年一口气说完。遣词用字听来完全不像个小孩。仔细看,身高虽然娇小,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孩子。腰际两侧皮带上挂著许多青没看过的机械。 「原来你在祈祷啊。」 少年看了一眼青脚下的匣子说。 「是的,我来替家母办丧事。」 青说完,拿起匣子,望向墙上的电扶梯孔。这道墙壁虽然什么也没有,一整片都是水泥,只有一个地方打开一个小孔,和上行的电扶梯连接。 打开匣子,把用胶布包著的母亲遗骨送进孔内。平时静止的电扶梯发出哐咚声,开始启动,把骨灰运往上方。没有电灯的电扶梯内部阴暗,遗骨一下子就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完成了。」 青说。站在背后的少年深感兴趣地观察她一连串的行动。 「这个地区利用墙后的电扶梯举行丧礼吗?」 「是啊。」 「被带往上头的遗骨会到哪里?」 「我也不知道。也许从另一头出来,落入海中了。」 「我到过许多地方有著将遗体海葬的习俗。」 少年说。这道巨墙是横滨车站的圣地之一,偶尔会有其他地区的观光客来此。但现在天寒地冻,儿童单独上来的机率近乎于零。 「你迷路了吗?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父母。」 「哎呀。」 青以为自己不小心踩到少年的地雷,瞥了一眼天空,说: 「今天天候不佳,说不定会下雪。你懂什么是天候吗?现在天空是灰色的,但平常是一片蔚蓝喔。变灰的时候会有雨水或雪从天而降,很危险,你赶紧回家吧。」 「我知道。我的故乡也常下雪。」 「你住在很远的地方吗?」 「我的出生地很遥远。在海的另一头。」 「海的另一头?」 由于岩手的海岸被这道巨墙所阻挡,几乎没半个地方能见到海洋。不过青知道,墙壁背后有著比横滨车站更宽广许多、可说近乎无限的太平洋存在著。但在这片汪洋背后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青买给女儿的绘本中说海洋的另一头是梦之国度。 青想,也许这名少年也是相信这种幻想的怪孩子吧。此时少年却说: 「其实我在找人。」 说完,从口袋中取出终端机,在画面上呼叫出照片。 「请问你有看过这两个人吗?」 「你和朋友走散了吗?」 「不,由于我们和这两人失去联络,所以我依敝公司的指示前来搜找。」 青看了照片,照片中的是和这位少年一样身材幼小,却有股说不出的成熟风范的两名少年。一名戴著兜帽,另一名是蓬乱短发。在光线照射下,头发彷佛塑胶一般有著奇妙光泽。 「……啊,我之前看过这两个孩子。约半个月前,他们在自动验票机工厂附近徘徊。男孩子对那种地方通常都很感兴趣。」 「原来如此。请问那座自动验票机工厂在哪?」 青用自己的终端机呼叫出岩手地区的导览图,显示大略地点后,少年向青行礼,说: 「谢谢你。我立刻前往。」 说完,朝工厂方向快步离去。不同于娇小的身体,走路异常迅速,一瞬就消失在墙后。 回到站内,归还冬季大衣后,青问出入口的守门老人今天是否有六岁左右的少年登上顶楼。老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没有耶,今天外出的只有你。天气这么冷,怎么会有小孩上去呢?我的孙子也是成天窝在家里玩游戏啊。」 青想,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 「留边小姐,能听到吗?我想应该没办法吧。我获得那两人的情报了。即将赶往现场。」 涅普夏迈透过自己的通讯终端机对suika说。无法建立即时通讯连线,这则讯息送到札幌总公司时恐怕已是一小时后。 涅普夏迈观察四周。完成葬礼的青回到站内后,顶楼没有任何人。慎重起见,涅普夏迈躲进暗处,先取出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小心别溶蚀地面,开始照射自己的身体。 虽然包覆横滨车站整体的结构遗传界能在金属固体中传递,长时间接触含有大量电解质的水分就会消灭。因此横滨车站无法越过海洋,也不会对人体感染。在决定派出仿生人谍报员时,jr北日本高层最担心的便是谍报员们的身体是否会被结构遗传界感染。 由于结构遗传界的稳定性随著物体大小成正 比,在一公尺前后的躯体内部能维持稳定的可能性并不高。但停留期间太长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没人能料想得到。事实上,有几架上个世代的仿生人就是因为这样而失联。 所以技术部才会在派遣涅普夏迈等第三世代之前,先全力开发出携带型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基本架构由技术部门最高负责人雪绘提供,实际进行开发的技术人员经过反覆尝试后,终于实现了能将车站结构挖出孔洞的高功率。靠著这个发明,谍报员们的任务效率比起前一世代有了飞跃性的成长。 消除器照射结束后,涅普夏迈前往电线裸露处。 corpocker-3型的仿生人们光是站著不动,就能利用由横滨车站内部释放的suika电波慢慢充电。但若想要快速充电,就得找到车站结构中的裸露电线。jr北日本对于结构遗传界生成电线的模式作过相当详尽的分析,谍报员们的主记忆体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如何寻找电线。如同寻找水源的野生动物般,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嗅出电线位置。 就算发生通讯障碍而失去联络,只要还存活著,必然需要消耗电力。因此要找出那两人,一一确认这种供电场所是最有效率的。涅普夏迈经由顶楼来到两人被目击的自动验票机工厂正上方,使用消除器将天花板挖开孔洞,进入站内,凭感觉寻找充电场所,一下子就找到了。 涅普夏迈在那里见到一名坐在裸露电线上,年纪和他相差无几的少年。当然,是他熟识的面孔。 「亚伊埃尤卡鲁。」 涅普夏迈说。坐在该处的并非被认为「谍报员中最优秀」的萨玛云克鲁,而是和他一起被派来东北地方的搭档亚伊埃尤卡鲁。 确认四周,没看见萨玛云克鲁的身影。似乎正在睡眠的亚伊埃尤卡鲁缓缓睁开双眼。 「嗨,这不是夏迈吗?呼啊~」 说完,少年生硬地伸展四肢,似乎在模仿人类伸懒腰的动作,却不太自然,彷佛手脚同时抽筋一样。 「自函馆之后就没碰过面呢。记得你是负责关东地区,终于被派遣进来了啊。」 「你真的是……尤卡鲁吗?」 听到涅普夏迈如此问,少年摆出笑脸,说: 「当然是啊,忘记我的长相了吗?虽然很久不见,这也太过分了吧,夏迈。」 「不对。这种说话方式是萨玛云克鲁。不遮住头发也是克鲁的习惯。难道你们交换躯体了?」 「咦?啊,对喔。」 说完,少年嫌麻烦似地披上兜帽。谍报员们的头发是用植物纤维处理的人造物,与人发的质感不甚相似,因此上头指示要在任务中尽可能包住头发。 「我最讨厌这样了。虽然对我们而言躯体和衣服其实差不多,不知为何,衣服就是会带给人局促感。」 「现在只剩你一个?虽然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克鲁的躯体现在在哪?」 「啊~夏迈,不是的,我们并没有交换躯体。我还是亚伊埃尤卡鲁,克鲁也依然是克鲁。呃……该怎么说明才好呢。我的头脑不像克鲁那么好。」 自称亚伊埃尤卡鲁的少年说完,把头歪向一边。 「可能会有人来,我们换个地点吧。我的充电已经完成,夏迈呢?」 「很充分。」 「那么,我们去顶楼吧。」 两人穿过涅普夏迈挖的孔洞,再度回到顶楼。空无一人的顶楼照样刮著寒冷北风。涅普夏迈用手按住兜帽,靠在墙上。 「长话短说的话,就是我有一次对克鲁说:『我头脑不好,你能分一点头脑给我吗?』克鲁同意了,然后就变这样了。」 少年说完,指著自己的头。 亚伊埃尤卡鲁在十二名谍报员之中的确是较愚鲁的。所以总公司才会派最优秀的萨玛云克鲁当他的同伴。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你复制主记忆体了?换句话说,你把他的头脑复制到自己的头脑里了?」 「对啊~这附近有自动验票机工厂,所以我们潜入里头,借用机械来复制。复制的精度超乎想像地高。说不定比札幌本部的精度更高呢。」 少年满足地笑了。 「这些行动徵得敝公司的许可了吗?克鲁。」 「就说我不是克鲁嘛。我们实际做了一些测试,不管是固定化或一般化都是克鲁比较好。果然无法完美复制。我们不是数位资料。」 「回答我的问题。」 涅普夏迈面无表情地说。 「为何要徵得许可?总公司不是说,我们彼此之间可以自由共享资料吗?所谓的『资料』并不限定在站内获得的情报吧?」 「因为敝公司没想到你们能利用站内工具做到这种事。就算是你也不可能。不,就算是萨玛云克鲁也……」 辅助记忆体只是单纯的数位资料,要复制内容只需一条传输线就足够。但是主记忆体的制造与复制,必须有札幌的巨大设施才办得到。虽然资源不足的jr北日本难以和能无限生产资源的站内相提并论。 「又没关系,我们的任务时间很长耶,应该给我们一点便宜行事的权利吧。」 「好吧,我明白了……尤卡鲁。」 涅普夏迈放弃般地说。 「那么,他还活著吗?」 「当然活著。我都还活著,克鲁怎么可能死呢?」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为什么不联络?我必须把你们碰到的事向敝公司报告。」 「抱歉。我们也遇到很多问题,迟迟没办法联络。克鲁对我们的通讯模组动过手脚,不让总公司侦测到我们的行动。」 「也就是说,他刻意对敝公司隐瞒情报?」 「规定之中并没有说不能这么做吧?等等。」 说完,亚伊埃尤卡鲁左右摇头。呼叫辅助记忆体的资料时会顺便动身体是亚伊埃尤卡鲁的习惯。当初在函馆的设施时也是如此。虽然移植了萨玛云克鲁的主记忆体,应该仍留有一点原本亚伊埃尤卡鲁的结构吧。 「嗯嗯……我就说吧,根本没有这种规定。」 「因为他们没想过谍报员会主动做这种事。」 「技术部门的员工或许是。他们对我们很好,把我们当成乖巧孩子来应对,真令人高兴。但雪绘小姐呢?」 「雪绘小姐怎么了?」 「我在想,那个人究竟是什么?」 「她是敝公司技术部门最高负责人。我们不是曾和她见过面吗?」 「嗯,我们见过她。双方的记忆都有这个纪录。但我发现我的记忆中的那个人的面孔,和克鲁记忆中的脸孔完全相同。」 「同一个人当然相同。」 「不,那太奇怪了。就算我和克鲁在同一个地方见到同一个人,只要我们站的位置不同,照理说影像也会微妙地有所差异。就像裸视3d图的左右边一样。但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却完全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关于这点,我也没对克鲁说过。吶,夏迈,你觉得如何?我们真的见过那个人吗?」 「对我们而言,见面并没有意义。只要把画面资料传送给我们就够。」 「嗯……」 亚伊埃尤卡鲁把头歪向右边,并略为扬起嘴角。这是人类很少会做的动作。 「算了,就不讨论这件事吧。如你所言这件事没有太大意义,和任务也没关系。回到原题,关于克鲁嘛……简单说就是,他辞职了。」 「辞职?」 「嗯。该算是辞职吗……毕竟我们不是员工而是设备,所以应该算废弃公司资产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意思是他在功能上产生障碍,无法继续进行任务吗?」 「说 无法继续进行任务不太正确。不对,应该算对。很难说明。换成克鲁肯定能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涅普夏迈沉默,静静凝视眼前的对象。他尽可能想理解对方所说的意思,但头脑不管怎么运转,也无法得到能接受的结论。 「总之,夏迈你也知道会变成这样,恐怕就是因为克鲁太优秀了,他无法承受那种优秀。就和躯体的性能太好反而无法承担自己的重量一样。所以他把自己的头脑复制给我,或许认为头脑差一点比较适合执行任务吧。」 「所以,现在就是萨玛云克鲁碰上某种障碍,变得难以执行任务,因此由同伴亚伊埃尤卡鲁单独继续实行任务。在进行过必要的『交接作业』后,再也联络不上,这样对吗?」 「被『总括而言』的话的确是如此,但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克鲁曾经说过,工作啊,本来就是想辞就辞啊。」 「他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故障,你能就你的理解说明一下吗?」 「故障啊……」 亚伊埃尤卡鲁再度把头歪向右边,扬起嘴角。也许是为了用他不习惯的躯体露出笑容,也可能是在苦笑。 「嗯,勉强要找理由的话,应该是对上司的不信任吧。」 「不信任?」 「克鲁说过,那个人派遣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防卫北海道。」 「是这样吗?」 「如果目的是防卫,没理由对站内的居民隐瞒破坏车站的方法吧?当然,拥有suika的居民无法启动42号程式,但对他们隐瞒也毫无意义啊。换句话说,那个人并不希望这个程式的存在本身被知道。 底下这番说辞是从克鲁那里现学现卖来的。那个人的目的不是防卫,而是想重新运用车站。利用我们掌控本州所有的suika,藉此进行某种事情。所以车站本身被破坏的话,对那个人而言也很困扰。最理想的情况就是车站隔著海峡和我们遥遥相望。 换句话说,大家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那个人想重新运用车站,公司人员想维持青函隧道防卫点,北海道民众想逃离车站侵蚀的恐惧。所以综合大家的期望,维持车站结构,并派送谍报员夺取车站才是最佳解。」 「的确,那样做很合理。」 涅普夏迈轻轻点头。 「但是,就算敝公司对任务目的的说明有所隐瞒,也不会造成我们任务的障碍吧?」 「嗯……」 说完,亚伊埃尤卡鲁再度歪头。 「夏迈,你真忠实。即使面临死亡,恐怕直到最后一秒也会执行任务吧。公司人员追求的就是你这种类型的人啊。黛丽琪也是。但克鲁并非如此。」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最后一秒也仍执行任务是什么意思?」 「如同字面所示的意思啊。」 「不是本来就该这么做吗?」 这么说了以后,亚伊埃尤卡鲁又露出苦笑。 「老实说,我也赞成夏迈你的想法。我们终究是机械,无须思考目的,忠实地执行命令就好。但克鲁似乎不这么认为。就像公司人员所说的,他太像人类了。人类才会执著于目的。」 「那你不同吗?」 「复制并不完整啊。我也赞同你的看法。假如你肯相信我就好了。」 「交给敝公司判断吧。我会把你的说辞一并报告上去。」 「嗯,麻烦你了。其实我正在修理通讯模组。克鲁动的手脚太复杂,得费不少功夫才能解除。或许他做这些易如反掌,但对我来说还是很麻烦。我到现在还无法对躯体运用自如,得花点时间适应才能回归任务。」 「那么,萨玛云克鲁现在在哪?」 「就在附近。」 「我能和他见面吗?」 「应该很难吧。他比我优秀太多了,烦恼也多。」 涅普夏迈回头望了一眼墙壁。巨墙沿著海岸线耸立,冷冽北风朝向它不停呼啸。 ◆ >sk-789 unication.log.5911 这段话只对你一个讲,尤卡鲁。现在的你也许仍觉得我的发言艰深难懂,等这项作业结束后,你就能理解了。趁现在先存进辅助记忆体吧。 对你感到抱歉,不过我打算在此告别。 公司人员们肯定会很困扰,应该也会派人来找我们。依顺序看来,最有可能的是夏迈吧。到时候你把我的话全部转达给他亦无妨。虽然他恐怕无法理解我想做什么。公司人员们也一样。 但如果是那个人,一定能明白的。 其实一点也不难懂。我的目的和存在于地球上的绝大多数生物一样,就是生存。这对那个人而言也是相同。她似乎想做出某种极为浩大的事情,但终极目的不过也是想生存罢了。说不定我和她非常相似呢。 如此一来,当下最大的阻碍其实是远端操纵功能。很抱歉,我得关上通讯模组,当然也包括你的份。等主记忆体复制作业完成后,你就能自己修好。你的头脑将会变得这么好。 那么,我要和你道别了。拜拜。 放心,我不会离你很远。 在这个站内,地理的距离并没有意义。一切都用suika串连起来了。 ◆ 『以上就是我的报告。留边小姐。』 「嗯……」 留边在脑中思考该如何将对话内容转化成不会有问题的形式。 涅普夏迈先回到盛冈周边,透过suika对留边大致说明了和亚伊埃尤卡鲁的对话后,将资料传送回去。包括他在三陆地方见到的墙壁或独自举行葬礼的女性,或是和亚伊埃尤卡鲁的对话情景,全部以影片形式传送到jr北日本札幌总公司。 「总括而言,萨玛云克鲁发生技术性故障,基于个人判断脱离任务,将他的资料交接给亚伊埃尤卡鲁,留他独自继续任务,这样对吗?」 留边做出和涅普夏迈完全一样的结论。换句话说,将这个事件如此总结是最容易被理解,也最不容易引来麻烦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理解。』 「嗯,那就好,别想太多。关于故障的原因我们会再检讨,你先回归自己的任务。接下来直接南下,前往关东吧。」 『我明白了。』 说完,通讯结束了。 留边思考该怎么把这件事报告上去。谍报员仿生人收集的资料非常庞大,因此通常会先由谍报员自己或责任技官加以整理后,再公开给技术部第二课共享。虽然未经处理的第一手资料也会存放在第二课内的资料伺服器中,只要没发生重大问题,其他员工也不会调阅这些资料。 换句话说,只要能让课内的其他人员接受「萨玛云克鲁在技术上发生问题,脱离任务」的报告,基本上他们就不会去深入挖掘事情真相。 萨玛云克鲁主动关上通讯,或许也隐含体贴他们这些责任技官的部分吧。留边瞥了一眼贴在墙上的「三原则」。 一 充分休息。 二 不过度投入感情。 三 不对任务的意义抱持疑问。 谍报员们应该没看过这个「三原则」。 不同会把将想法全部吐露的涅普夏迈,如果是那个「天才」,说不定会顾虑状况掩饰核心部分。虽然这和留边所想像的「天才」方向性截然不同。 『对了,留边小姐。』 冷不防被问,留边身体颤了一下。 『有一点我不明白。』 「嗯,什么地方呢?」 说完,盘著手,暗自期望他别再说任何麻烦事。 『尤卡鲁对我说: 「你真忠实。即使面临死亡,恐怕直到最后一秒也会执行任务吧」。』 留边点头。当然,对方无法看见她的肢体动作。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 『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吗?』 「嗯……」 留边在脑中寻找适当说辞。毕竟对这些仿生人而言,死亡的概念本来就和人类截然不同。 「打个比方好了。听说人类在临死前会觉得周围动作彷佛变慢一样。我爷爷也有过这种体验。换句话说,人类在碰到紧急状况时,为了找出得救的方法,脑子会急速运转。」 『留边小姐,那太奇怪了。您的祖父曾经历过死亡吗?』 「……没有。他只是濒临死亡又生还。这是他年轻时在桦太经历过的事。」 『原来如此。』 「总之,人类一旦碰到紧急状况,就会拚命动脑,想尽办法求生,使得周围景象看起来相对缓慢。也就是说,人面临死亡时,心中所想的只有如何摆脱死亡一事。虽然最后仍免不了一死,所以人类最后的努力注定是无谓的努力。然而你们……不,至少夏迈你是那种会做出必要努力到最后的类型,对吧?那位天才小弟想说的或许就是这个吧。」 『真的吗?』 「真的啦……哎,我在夸你耶,好歹回我一句:『多亏你的打气,我的精神恢复了』嘛。」 『我原本就很有精神啊。功能一切正常。』 「真的吗?对我而言,你能维持这样是再好不过了。那么就麻烦你继续执行任务啰。加油。」 ◆ 『归山先生,是我,海昆黛丽琪。』 听到从取下的耳机突然传出声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归山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不小心打翻马克杯,杯中仅存的少量替代咖啡流出。归山赶紧竖起杯子,拿抹布擦拭桌子。 『我刚从七尾进入站内。目前状况一切良好。现在传送在能登半岛收集的资料给你。』 「嗯嗯。啊,等等,我看一下资料……」 刚睡醒脑子仍不灵光的归山听海昆黛丽琪这么说,急忙用终端机显示几个数值。 「关于自动验票机的动向,在可观测的范围内没有问题。虽然这一带的网路掌握率仍然很低,详细情况尚不清楚,不过你的免疫记忆应该解除了,暂时专心留在站内充电无妨。」 『好的。站外聚落尚未全部探访完毕,等充电完成,我会继续调查半岛周边。』 「嗯,麻烦你了。那边天气如何?」 『原以为内地的冬天不至于太冷,看来并非如此。似乎要下雪了。不过这副躯体应该没问题。』 「嗯,你的躯体在低温环境下也有充分的安全裕度,不过还是别太大意,在冰雪中活动太久喔。」 『了解,我会小心的。然后……之前我也有问过,请问萨玛云克鲁他们是否有联络了?』 「啊……嗯……该怎么说才好……」 归山转头看周围。其他员工几乎都趴在桌上休息。时针指著晚上十一点。 「呃……其实是这样的。克鲁属技术部第一课管辖,那边的情报我们无法得知。你也知道,自从先前的那桩事件以后,我们技术部的情报管理变得相当神经质。就算同公司也一样。抱歉。」 『这样啊。我明白了。我会继续传送资料。』 对话在此结束。只有资料不断透过suika传送进来。 归山基于传送过来的资料,开始进行计算北陆地方suika节点位置的作业。以此情报为基础,由jr北日本所掌握的节点进行集中攻击,藉以取得新节点。 「真是活跃啊。」 背后的课长开心地说。 「不不,我只是遵照课长指示给予引导。单纯是那孩子太优秀了。」 「的确是。一开始还担心她太怕生,没法子好好执行任务,现在想来,这种长距离任务还是慎重一点的个性比较适合。也许雪绘小姐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下这个决定吧。」 听课长这么说,归山彷佛自己被夸奖般地腼腆傻笑。 「话说回来,黛丽琪问了好几次萨玛云克鲁的消息,该怎么办?」 「我也回答过好几次了。让黛丽琪专心于任务,别让她知道多余的消息。随便想个藉口搪塞吧。」 「了解,毕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那么,结果克鲁怎样了?」 「刚才总算接获亚伊埃尤卡鲁的直接联络。说是通讯模组故障。结论说来,夏迈所言应该是事实。」 「所以说,克鲁真的……?」 「坏了。电力仍然很充分,躯体也能正常运作,但已经再也不能动了。」 「这样啊……真是遗憾。」 「唉,真的很令人遗憾啊。」 课长心情浮躁地说。可能在担心会被上头追究失去一名谍报员的责任。 「果然凡事还是要有个限度才行。那家伙太优秀了。像黛丽琪这样才是恰到好处。」 听到这句话,归山不禁微皱起眉头。他感觉自己所负责的谍报员受到羞辱,不太舒服,但在上司面前又不好直接表现情绪。 「算了,至少东北地区的任务没有问题。剩下的尤卡鲁会继承这项任务。原本以为派遣他去只是浪费资源,没想到反而带来好结果。」 「也许雪绘小姐也预测到这个结局吧。」 「这我就不敢说了。那位长官的想法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课长耸肩,同时,归山的萤幕跳出「传送完毕」的对话框。海昆黛丽琪从北陆传送的资料全部送达了。 『若得到任何关于克鲁的消息,请告诉我。』 资料最后附著传送者的讯息。归山默默将之消去。 注2:小狗荞麦面 日文中「碗子」与「小狗」发音相同。 后记 致先行阅读后记的读者们──您的精神在时序上十分扭曲,宛如这篇故事一样。 「您要点大杯拿铁咖啡吗?」 黑人店员问我,我像一台搞错设定的机械般猛点头,取出万事达卡给柜台结帐。彷佛牙膏般被挤出来的感热纸发票上追加了莫名其妙的税金,比菜单显示的定价贵出许多。 西元二○一七年初,美国某大学。我几乎每日都来校园内附设的咖啡店报到,几乎每日都点一杯大杯拿铁(四美元)。我英语发音很差,一开始店员听不懂我在点什么,但在每日都点相同饮品后,现在店员一看到我的脸就会问上面这句话。 坐在靠窗的吧台座上,翻开macbook,撰写《横滨车站sf》第二集(您现在手上拿的这本)的原稿。对出版社而言,系列小说如能以每三个月出一本的速度是最理想的,但依我的执笔速度看来,怎么想都不可能来得及,所以决定乾脆一点花八个月的时间来撰写。若想和大学的研究工作并行,这样的写作期间恰到好处。 「嗨,你是日本人吗?」 隔壁座的金发碧眼白人男性向我攀谈。他似乎瞥见笔电画面中的日文。 我回答「yes」,又开始点头如捣蒜。待在语言不通的异乡,使我不知不觉夸大肢体动作。对方露出「干嘛那么焦虑」的表情,说: 「我下个假期想去日本观光,有推荐的景点吗?」 「要去日本哪里?京都?还是广岛?」 「东京一带。」 我瞬间在脑中浮现祖国地图。二○一七年的这个当下,东京都尚未被横滨车站侵蚀。 「去浅草寺走走应该不错。」 说完,他用自己的笔电搜寻「senso temple」,喃喃念著「的确不错」。 我松了一口气,啜饮一口拿铁。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却连简单说个几句英语都让我身心俱疲。说什么「英语没什么,出了国马上学会」根本是谎言。不去讲就学不会。但日本和美国早已进步到即使不和人对话也能度日。 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出新闻节目。电视音量被刻意调低,但从影像和字幕就能明白大致内容。刚就职的总统宣称要在美墨边境建立围墙。具体计画也已开始实行。利用让结构遗传界传导的方式,能使金属围栏在长达三千公里的国境上主动增殖。然而一旦控制失败,后果将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议会上正在针对此一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我透过店家提供的wi-fi确认日本的新闻网站,日本首相对此计画表达「没有立场表示意见」。我完全同意。日本能站在什么立场评论这件事? 这时通知声响起,收到日本编辑寄来的邮件。见到标题写著「确定增刷了」,我不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傻笑起来。若说出版的版税是本薪,增刷的份就像意料外的奖金,说不开心是骗人的。 《横滨车站sf》第一集在日本国内特定族群中销量相当好,版税滚滚来。对凡事都很花钱的海外生活助益极大。这阵子正因美元汇率太高,帐户快空空如也了,增刷的消息宛如天降甘霖。 写完〈熊本篇〉原稿,完成简单的校对后,用邮件寄送给编辑。传送完毕后,关上wi-fi。切断网路象徵著与日本社会──撰写小说的工作──断绝,是该进入休息时间的精神上的信号。 「唉,累死了。」 我喃喃地说,并伸展四肢。这时我突然察觉异常。 「咦?」 奇怪,动不了。部分关节无法动弹。不,正确地说是可动范围变得异常狭小。想伸长手臂,发现手肘无法打直,想走路发现脚踝硬梆梆,完全不能正常走路。怎会这样? 先前踢足球时扭到脚,脚踝变得完全动不了,现在就像把当时状况放大到全身一般。试著扭动全身,确认各关节的活动范围,脑中随即浮现「医生」两字。然而,这两个字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 我现在居住在美国数一数二的大都市,街上几乎所有公共设施都贴著「禁止携枪进入」的标语,只要一有枪击事件发生,立刻会收到警告邮件,可说是治安相当优良的地方。然而,医疗费方面却令人感到万般不安。 据说在西雅图的大学当博士后研究员的朋友前天因盲肠方面的疾病住院,发现估价单上有没做过的治疗项目,立刻打电话向医师抗议。我的英语能力薄弱,尽可能不想碰上这种事态。 在「去睡一觉就好了」或「应该及早治疗」之间烦恼了一阵子后,我决定写邮件向大学的医疗中心谘询。 「乌巴,这是什么回事?」 川崎医师问我。这位年轻医师是日裔美国人第三代,已经完全不会说日语,把我的名字「汤叶(yuba)」念成「乌巴」。听起来很像日语的「奶妈」,总觉得怪别扭的。也许我该把名字拼成「youba」或「euba」吧,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你血中的ysc(横滨车站浓度)过高了。怎么搞的,你为何会变这样?你是食物战士烧卖君吗?」 他看著自己手边的ipad说。 「呃,真要说的话,我其实是煎饺派。」 「刚刚我是在开玩笑。吃烧卖不会让ysc上升啊。」 医生笑著说。然而医生的玩笑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真希望他别这样。 「总之啊,你全身感染了strugene,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症状。」 我想起「strugene」就是结构遗传界的英语。 「咦?那个也会传染给人吗?人体充满富含电解质的水溶液,应该不会感染吧?」 我问医生。由于职业使然,只讲学术用语的话,我也能流畅地说英语。 「你真清楚。你的专攻是结构物理学吗?」 「不是的,因为在其他地方会派上用场,所以对相关知识我还算熟。」 「这样啊。诚如你所言,正常说来人体不可能变成这样。人体会感染strugene的部分顶多是骨头,皮肤不管怎么接触横滨车站结构体也不会感染。所以说,你究竟做了什么?」 怎么想都只有某件事有相关。我对医生说明我在日本写了关于结构遗传界的小说并出版。虽不确定他能听懂几成我的菜英文,总之川崎医师点点头,喃喃地说: 「看来是模因感染。乌巴,简单说就是这么一回事:要建造现存的房子,无须看过那栋房子本身或转用该建筑使用的建材。只需取得蓝图即可。车站结构的概念本身不需仰赖物质,只靠资讯就能传递。」 「喔。」 「但我没想到概念竟然能传染给人体,真是太有趣了。真想把你的病例写成论文啊。只要能靠这项研究获得成就,我就能超越那个讨人厌的医学中心院长了。」 川崎医生开心地说。 「不管你个人有什么野心,总之先医好我再说吧。」 「放心,如你所知,strugene无法长期存在于人体之中,只要静养一个星期就会自然逸散。只是……」 「……骨头会产生异状?」 「没错。今后几天内,你的部分骨骼会产生车站结构。全身关节会动弹不得。肌肉和内脏也会受到压迫。」 「这样很伤脑筋。」 「嗯。会被当成极为稀有的病例,成为全美的传说吧。也会被登载到wikipedia上。『乌巴?伊斯卡利是全世界第一位横滨车站化的人类』。」 川崎医师打趣地说。好歹附注一下我的研究工作或作家资历吧。 「这无法医治吗?」 我恳求医师。他一脸遗憾,略嫌麻烦地站起,大声地和几个地方通电话。 「我跟对方讲好了。你现在立刻前往这里。说是我介绍的他们就知道。」 说完,交给我地图。那是位于大学校园另一头的结构物理学系大楼。现在步行困难,所以我搭乘恰好经过的计程车前往。 来到结构物理学系大楼,和貌似杰森?史塔森的杰弗逊教授见面。我自称是川崎医师介绍的汤叶,他立刻露出打量实验动物般的眼神瞪著我,说: 「喔,你就是那个人啊。听说你要接受我们的结构遗传界消除器照射,确定无误?」 「是的,应该是那样没错。」 我心惊胆跳地说。比起照射消除器,这位仁兄的面容更恐怖。 「那个对人体不会造成影响,本科系的学生也常用那个闹著玩,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你在此签名一下。」 说完,把一张信纸大小的纸张递交给我。密密麻麻写著英语,内容简单说来就是「发生任何问题我们一概不负责」。现在的我也没其他好法子,只能签下去。 「萝拉,他就交给你了。」 教授呼叫隔壁房的女性。我被这个身高有一八○公分、叫做萝拉的研究生带到地下室。在电梯中,这名女性似乎对于「人类为何要照射消除器」感到疑惑,频频露出类似四谷学院(注3)广告般的微笑盯著我瞧,真是尴尬。 「哇,原来这就是结构遗传界消除器啊。比我想像的巨大多了。」 这组设置于地下楼的设备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餐饮店厨房常见的营业用冰箱。在嵌有厚重玻璃的门后,有个边长约两公尺的立方体空间。换作是人,一口气塞五个也没问题。 「这种设备没办法缩小吗?例如缩成手电筒大小,到能随身携带的程度。」 我想到《横滨车站sf》中登场的靠电池驱动的携带式消除器,试著问看看。 「那是办不到的。你知道消除器的原理吗?这个部分(冰箱的天花板)能对电子加速,针对指定波形产生逆相位的结构遗传界进行照射。从原理上说来,不管怎么设计都一定会比照射对象更大。更何况这种装置也绝不可能靠电池就能驱动起来。」 萝拉小姐说明。其实她原本的说明更长,但我听得懂的英语大概只有上面这些,真伤脑筋。幸好大部分的读者应该都不在乎技术细节。就算有科幻迷指出我的错误,只要一句「靠jr北日本的超级技术将之缩小了」就能解释。发明电脑的工程师肯定作梦也没想过人手一台掌上电脑的时代会来临吧。 「那么请你进去吧。大约照射十五分钟左右即可。待会会有强光照射,请尽可能闭上眼。若有任何不适,请按这个按钮。」 她指著冰箱里一颗类似车站紧急停止钮、很有存在感的按钮说。我实在没自信闭上眼睛还能按得准啊。 就这样,照射疗法正常结束,我在附近的折扣商店买了一束乾草回家。 我家中养了一头驴子,名叫班哲明。以负责照顾它作为条件,我才能以相当低廉的价格租用这间房子。地价高昂的美国都市大多会找陌生人合租,但英语不好又怕生的我与其和陌生人打交道宁可和驴子相处,便选了这里。 痛苦地挪动仍很僵硬的关节,我把一天分的乾草放在它面前。 「你可真惨啊,汤叶。」 我说明今天的经过,班哲明嚼著乾草说。 「要真诚地记述某事,本质上就带有和那种事物融为一体的危险性。尼采曾说:『和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也别成了怪物』。」 他总说著这种不算深也不算浅的评论。 我曾问班哲明为何能说话,他回答:「我年轻时住在英国。为了躲避战火而逃往美国,所以我才会说英国腔的英语。」 「战火?哪一场战争?」 「不知道。人类老是在战争,我没那个闲工夫记名字。」 「班哲明,你几岁了?」 我问。它用奇蹄目特有的虚无眼神看向远方,说: 「驴子一向很长寿。汤叶,你看过死驴子吗?」 「没看过。毕竟日本连驴子也没有啊。」 我说。 美国是个民族大熔炉。这个国家的组成分子远比日本复杂。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人种,各式各样的民族,甚至连驴子都有。就算这次选出一名排外主义的总统,也不是日本首相所能置喙的。 被地方性规则所束缚,无法摆脱不景气的日本已没有未来。我就是抱著这样的心态,才会跨越太平洋来到此地,然而正职的研究工作不怎么顺利,对英语又有自卑感,唯一顺利的是用日本国内的地方题材写科幻小说。不管来到多远的国家,我的体内依然残留著难以拂拭的地方性。 不久之后,川崎医师寄送医疗费估价单给我。不用说,结构遗传界消除器不适用健保给付范围。 「唔……」 我把头歪向右边。幸好我的脖子已经能自由扭动了。接著,我又拿出kadokawa汇给我的增刷版税作确认。 「唔……」 又把头歪向左边。 (本后记为虚构) 注3:四谷学院 日本知名补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