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莉》 一卷全 至今仍经常萦绕在梦境里的……是陪伴我度过青春岁月的地方。 素有“镶在英国王冠上的最大宝石”美誉的东洋之地,印度—— 在这座被称为小小王国,位于英国保护区的女子学校里。 我们深爱这里所有的一切事物:老旧到走在上面便会发出声响的地板、磨损不堪的楼梯、因不断碰触而逐渐磨损的铁扶手。 仿佛祖国美丽草皮般翠绿的深色制服、还有熄灯后偷偷聚集在一起举办的深夜茶会,饼干罐里藏着女孩们的秘密卡片—— 以及彼此的约定。 “卡莉,我最喜欢你了。 我们要永远永远,都要在一起喔……” 拥有美丽玛瑙般眼眸,我的好朋友卡莉格特.艾里森。 和她在遥远异国相会—— 是我命中注定的事。 第一话~金塔之国、鸭子、小公主~ ——我做了一个好令人怀念的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啊?大概是我八岁或九岁的时候吧!当时我穿着由萨维尔街(注:savilerow,一条代表着英伦西装最高水准的街道)西服店刚定做好的衣服,和父亲以及继母——虽然当时还没成为我的母亲——海伦,还有继弟菲比安,一起来到了位于伦敦的爱帕特音乐厅(注:royalhall,位于伦敦的著名音乐厅)。 应该很快就会成为我的继弟、小我一岁的菲比安,突然说道“ “喂,夏绿蒂,你的母亲抛弃你了!” 我吓一跳,全身僵住。 “听说你那‘放荡’的母亲抛弃了你和叔叔,跑去找其他的印度男人了。所以,你是‘放荡’母亲的女儿啰。” 如果是现在,不管他对我说出多难听的话,我都不会受到影响。但是那时候的我,不仅胆怯,还是个超级爱哭鬼,所以丝毫没有毅然反击的勇气,去面对那个爸爸威廉突然宣布之下,即将成为我家人的少年。 “呜” 我立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菲比安太过分了! 老是找我的麻烦,令我感到非常困扰。 ——的确,我没有妈妈。 我的妈妈蜜莉森森,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不在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生还是死。爸爸那些爱道人长短的亲戚,全都异口同声地说妈妈有了别的男人,甚至跟着那个男人跑了(还说那男的是个身份低下的男人,或是外国人什么的。) 但是,我知道。 我的爸爸威廉,在妈妈离开以前,就一直跟海伦来往。 (不对,妈妈的妹妹露西阿姨在更早之前,就曾经说过爸爸有很多的女朋友。) 换句话说,我爸爸是个超级花花公子,放荡的不只是妈妈而已。我那莫名其妙——一被男人碰触,就会拼命打喷嚏的毛病,一定也是因为爸爸的缘故,害我这么讨厌男人。 没想到! “你的母亲,因为太过放荡而抛弃你了!” 竟然说出这种话,实在令人无法原谅! 而且,他找麻烦的举动还不只如此。不知他从何得知我这个一被男人碰触,喷嚏就会打个不停的毛病,只见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阿嚏!” 我立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接着,正如所料。 “哈、哈、哈啾!” 我完全无法顾虑周围有多少人,放肆地打起喷嚏。 “哈啾、哈啾、哈啾!” 我不知从何时开始,罹患了这种一接触到男人,喷嚏就会打个不停的怪毛病。 更困扰的是,不管对象是谁——即使是小孩、或是教会的牧师只要一被触碰到,就会狂打好一阵子喷嚏。 “啊哈、哈哈哈哈!果然开始打喷嚏了!啊哈哈哈哈!” 看到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菲比安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用怪异的眼光看着狂打喷嚏的我,一副在问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因为太过羞耻和难堪,我一心只想着干脆消失算了。 “菲比安大笨蛋!” 我丢下这句话,便朝着因塞满观剧民众的马车,而呈现一片混乱的入口反方向跑了出去。 (笨蛋笨蛋!菲比安大笨蛋!我最讨厌你了!) “哈啾、哈啾、哈啾!” 不知道跑了多久,因为喷嚏、眼泪和鼻水的关系,当时的我几乎看不到眼前的景物。 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 我东张西望环顾四周,仍然是一片从来没看到过的景象。 我突然不安了起来。 (我、我迷路了!怎么办……) 我也忘了不知不觉中停止的喷嚏,又开始想哭了。 “不可以哭喔!蜂蜜色的爱哭鬼。” 头上突然传来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不由得忘记哭泣,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四周。 没有半个人。 但是,声音却又传过来了。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张开眼睛才对。” 我抬头看向天空,接着…… “啊!” 由于太过惊讶,我不禁张大嘴巴叫出声音。 对我说话的,是一个大约和我同年纪的少年,而他竟然坐在维多利亚女王的膝盖上。 “太好了,你终于不哭了。” 他轻盈地从雕像上跳了下来,一转眼便翻过栅栏,来到我的身边。 (这个人,是外国人耶……) 我就像是从橱窗外面,看着新奇的玩具看到入迷的小孩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 当时,我所居住的英国,在世界上拥有许多殖民地,因此在伦敦这个大城市看到印度人或是阿拉伯人,还真是一点也不稀奇。在伦敦数一数二热闹的戚普赛街(注:cheapside,伦敦市中心商业金融区的街道名称)上,经常有琥珀色脸蛋的小孩,拿着绅士们的行李忙碌地穿梭着。 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男孩,却和我所知道的那些外国人有点不一样。 (这个人的眼睛……就是妈妈珠宝盒里,那个墨黑色的宝石一样……) 露西阿姨曾经说过,那是一种叫做玛瑙的石头,只有在遥远的异国才能得到。 (好漂亮的颜色。) 我大概是一副眼睛和嘴巴张得开开的蠢样吧,只见他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用拳头掩住嘴巴不停地笑着。 “好大的眼睛!” 我呆愣在原地。 “就像东方国家里绿茶的颜色一样。” 当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刚才说了些什么,正感到惊慌失措时,他突然说道: “喂,你迷路了对吧?你原本是要和家人去艾伯特音乐厅看歌剧的……对不对?” 我顺势点点头。 “那么,跟我来,我带你去!” 他说罢,就硬是想要牵起我的手。 (啊,不可以!会打喷嚏!) “不行!” 我放声大叫,想要制止他的手。但是没想到,我小小的手早就被他紧紧握住了。 (讨厌,又要打喷嚏了!) 我甩开他的手,急忙用双手遮住嘴巴。 讨厌,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打喷嚏。难道有人这么亲切地想要帮自己带路,如果这个时候喷嚏打个不停的话,他一定会无奈地丢下我不管的! “…………咦?” 但是,令我心惊 胆战的喷嚏声,却始终没有出现。 少年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的脸。 “怎么了?没事吧?” 我战战兢兢地试着把手移开嘴巴。 没事,没有打喷嚏。 “骗人,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面对一脸讶异的少年,我将自己一碰触男生——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也一样——喷嚏就会打个不停的事情说给他听。 他刚开始还有点不可思议地听我说着,不久后便眯起了她那大大的眼睛,自豪地说: “这么说来,我一定是特别打造的啰!” “特别打造?” “没错。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因为啊……” 只要我不会害你打喷嚏。 他如是低语道。 “这样一来,就只有我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了呢!” 他极其自然地说出来爸爸常对女人诉说的甜蜜话语,但却不如爸爸那般装模作样。 我突然觉得好不可思议。 我在没多久之前根本无法想像,这个从丰满的维多利亚女王像上跳下来的男孩,竟然会成为自己的某个唯一。 “请问,你是印度人吗?” “只要一半是。” (印度……) 我试着回想那个只有在书本上读到过的国家。 妈妈一直很憧憬的“镶在英国皇冠上的宝石”……还有因喜欢而戴着的黑色宝石——玛瑙。 妈妈透过宝石盒里的玛瑙看着谁呢?是不是想着一个就像这样……就像现在站在我眼前的男孩一样,拥有黑色眼眸的人呢? 男孩带着我走到了艾伯特音乐厅前,说道: “我明天就要离开伦敦了。” 他说罢,又再一次牵起了我的手。 “不过,我总觉得一定会再度遇见你。我的预感很灵的喔!” “在哪里?” “在印度。” 突然间,从东方吹起了一阵风。 仿佛受到呼唤似的,他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 我倒抽一口气,他明明就在自己身边,但那时候却突然有着只有他漂浮在风中的感觉。 仿佛东风之神般站在那里。 (啊……) 我突然感到不安,如果他是东风之神的话,那么他很快又会离开了。他之所以会在维多利亚女王的膝盖上,肯定只是像候鸟一样,暂时停下来休息罢了。不一会儿又会随着风,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吧? “不、不要走!” 我在不知不觉间喊叫出声,只见他惊讶地回过头,接着又突然——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露出了成熟的表情微笑着。 “放心,我们会再见面的。” 然后,他用双手包住了我的手。 “因为,我是为你特别打造的啊,夏绿蒂。” “咦……” 他突然叫出我的名字,害我吓了一跳。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而我也不记得有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啊…… “哎,你叫做什么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急忙问道。如果不这么做,他好像会立刻消失不见似的,让我觉得好不安。 他原本面对风吹过来方向的眼睛,突然转了过来。 “阿姆利须。” 他在风中说道。 ——那双眼睛,确实和美丽的玛瑙拥有相同的色泽。 ※※※※※ “该起床了,夏绿蒂!” “唔呀!” 继母海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从船屋的躺椅上跳了起来。 (啊,口水……) 醒来后立刻发现嘴角一片湿。不行不行,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到流口水了! 我摸了一下嘴角,仔细一看,应该是在解开靴子上的鞋带之后,顺势倒在躺椅上睡着的关系,让我的衬裙掀了起来,连裙子底下的腿都露出来了。 (幸好没被海伦看到) 我轻轻抚过胸口。如果被她看到的话,她肯定会凶巴巴地骂:“淑女还那么粗鲁!”接着狠狠训斥我一顿。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做那个梦呢?我几乎连他的长相都快记不得了啊…… 我这才想起来。 (难道是因为我来到印度了吗?) “海伦,你说快到了,是指快到邦达里寇特了吗?” 我急忙绑好靴子的鞋带,拿起挂在吊钩上的帽子,从头等舱里飞奔而出,冲到甲板上。 这艘叫做“午餐”,隶属于p&oline公司的船,大约一个月前从伦敦出发。我和继母海伦突然接到爸爸威廉的召唤,前往他担任大使的一个北印度藩国,邦达里寇特。 邦达里寇特名义上是已经从英国取得独立权的小国。在印度境内,除了由英国人统治的直属领地外,还有许多由统称大君(注:maharaja,印度的一种行政管理等级,泛指地位高于王的大君)的印度国王所统治的藩王国。 为了去那个地方,必须从泰晤士河的船坞搭乘前往孟买的船,从瑞士来到印度洋上;接着,船会先在邦达里寇特的首都亚里亚市靠岸,之后再往印度第二大都市孟买前进。 “海伦,我问你,邦达里寇特真的是金塔之国吗?我以前看过妈妈的信上写着,有好多回教寺院的尖塔并排着,信中还提到这里有千塔国之称……哇啊!” 一打开门,风就灌了进来。 风的味道不太一样。 一股很刺鼻,像是食物焖煮过头的激烈海风吹了过来。 接着,我在海风吹打下,战战兢兢地张开了眼睛……” “哇喔” 我压根忘了自己是位淑女,没教养地大叫出声。 “亲爱的妹妹露西,你好吗?” 邦达里寇特的城市里,真的建了数千座黄金塔。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在黄昏的树林里迷路一般…… 蓝蓝的大海,就像是溶解了土耳其苏丹所精挑细选的宝石;耸立在绵延不绝白色峭壁上的塔街,是我在印度见过最美丽的景象。 真希望能和你分享这份美丽,请务必到印度来。 在妈妈蜜莉森森给露西阿姨信中所描写的景色,现在正无止尽地展露在我眼前。 (哇啊……!) 我一瞬间忘记呼吸,紧抓着帽檐,出神地看着船前进的方向。 是真的耶,露西阿姨!一切的一切,都正如妈妈所言。 好想和阿姨一起来这里喔!如果不是海伦,而是和阿姨一起来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呢! 船慢慢地通过仿佛鲸鱼咽喉般的白色峭壁旁,正打算驶入船坞。 此时,我的眼睛看到了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就像是中世纪的修道院——一座古老的教会,建在陡峭的白色崖壁边。 在视线所及之处,几乎都是回教寺院尖塔的高耸建筑物中,那间悬挂着十字架的教堂,显得独树一帜。 而在那间教堂最顶端的十字架上,竟然—— 坐着一个女孩子。 “不会吧……” 我一时惊讶过度,忘了压住帽檐,一心只想看个更清楚,便将身体朝扶手探了出去。 突然,又一阵强风吹来。 “啊啊!” 掀起了那顶滚着蕾丝边、我最喜欢的柠檬黄色帽子。 我的帽子一转眼便被风吹走了,仿佛马戏团里小鸟的黄色羽毛般,轻飘飘地在海面上飞舞着。 (怎、怎、怎么办……!) 我吓得脸色发青,亏海伦不断叮咛我船上 风大,所以要格外小心的,结果却在旅程的最后关头把帽子弄丢了! “不会吧!讨厌啦,回来!给我回来啊!” 它怎么可能听得到我的呼喊呢? 我也不认为从那个十字架上,看得到那顶小小的帽子。 不过,我就是有种那个女孩子好像也正在看着我的感觉。 (她看过来了!)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好像是望向这边,因此我又再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不久后,船通过陡峭的崖壁,超亚里亚市的港口驶去,因此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夏绿蒂!你在干什么啊?快点过来拿自己的行李。” 听到海伦的斥责后,我终于回过神来。 “海伦,我告诉你喔,教堂的十字架上,坐着一位天使呢!她一定是在欢迎我们的到来。” 但继母海伦却在那不管经过多久,仍如刚生下的鸡蛋般白润的脸上,挤出几丝皱纹说: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真是爱幻想的小女孩!” 冷不防地又挨了一顿骂,我吓得缩起身子。 “都已经十四岁了,还在说什么天使不天使的,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所以你父亲才会一直担心你。” 同时也身为一名叫做菲比安的十三岁男孩母亲的海伦。怒气冲冲地瞥了我一眼,而我也不肯善罢甘休。 “但是菲比安的亲生父亲又是威廉父亲。” “给我闭嘴,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孩。” “唔呀!” “不要再发出唔呀或是呼呀之类的声音了,都已经十四岁了,不觉得丢脸吗?” “唔……唔……” “虽然威廉说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过我可不会再把你当成小孩看待了。夏绿蒂,你听好了,既然我和你父亲结婚了,那么菲比安就是辛克莱尔家的继承人。所以,就算有点勉强,我还是会劝他进入伊顿公学(注:etoncollege,英国著名的私立男子中学,素有绅士摇篮之称)就读。” 海伦夸张的叹了口气。 “真是的!都是因为露西太宠你,你才会到了这个年纪还连个朋友都交不到,脸身为一个淑女的教养都不成体统,真是个丢脸的女儿啊!听好了,我和露西不一样,我身为母亲的指责,就是将你教育成不至于丢人现眼的淑女。听懂的话,就快点上马车!” 在搬运工将行李逐一从舢板上拖出来的这段时间之中,海伦一直在脚下的地毯铺好前,始终坚持站在原地不动。她除了深戴着帽子外,还在炙热的天气下带着手套,让人看不到她身上有任何空隙。 的确,那也是她在社交界中,之所以会被称为“完美贵妇人”的原因所在。 但是,我却很受不了她的行为。 (觉得路不好走的话,避开崎岖不平的地方就好了啦……) 此时,突然有个白白、大大的物体一头撞到海伦脚边。 “嘎!” 那是只有着黄色鸟嘴的鸭子。不知道是否肚子饿了,它一边嘎嘎叫,一边绕着海伦打转。 “嘘!嘘!到那边去,不走开的话我就要踢下去啰!” 说完后,海伦不断作势要踢开鸭子。 “你太过分了,海伦!怎么可以踢它呢!” 我赶紧介入并保护鸭子。 “而且你看,这只鸭子的花样好特别喔!只有屁股的羽毛是茶色的,就好像包着尿布一样。海伦你看……” “我说过要称呼我为母亲吧!” 海伦像是很有魄力地合上山扇子般劈头痛斥,吓得我肩膀颤抖。 “还有,你的帽子跑哪去了?那顶黄色帽子呢?你该不会把它给弄丢了吧?” “那个……被、被风吹走了……” “天啊,竟然发生这种事!” 海伦夸张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撑着额头说道: “如果没有戴帽子就去拜访院长的话,那不就会被认为是我的教育失败吗?你为什么会这么粗线条啊?没有妈妈就会变成这样吗……真是的!” 地毯总是铺好到海伦脚下了。接着海伦便不在理会我。往在地毯前端等待的小马车——也就是肤色微黑的搬运工堆放我们行李的地方坐了上去。 “再见啰,包着尿布的鸭子先生。” 窝洒了一些饼干屑在鸭子的附近后,便急忙跑向了马车。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要求拜访的欧路卡女子学院,是由前加尔各答法官夫人所创建的淑女学校,一年的学费可要花上一百二十个基尼金币(注:guinea,1663~1813年间于英国所发行的金币)哪!你要记住这件事,在那里努力学习,并且好好和朋友相处,千万别丢我和菲比安的脸啊!” 不过才一百二十基尼金币嘛。 我在心里暗自反讽。 (菲比安的学费明明就是这里的两倍以上……) 马车窗户上的窗帘为什么要拉得这么紧啊,连想看看外面的景色都不行。我完全不管海伦嘴里还在碎碎念着,迳自跪在椅子上偷看窗帘外的景象。 “好棒喔!路边有牛在睡觉耶,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牛呢?” 我因为兴奋过度,涨红了脸大叫出声。 “大家都没穿衣服耶,是因为天气炎热吗?啊!那里有在卖茶,杯子好小喔!海伦你看,在印度连鹅都是野生的呢!如果是在伦敦,早就被做成鹅肝酱了,还是说印度人不吃鹅肝酱呢……啊,鸭子!那边还有野生孔雀耶!骗人,是孔雀呀!不快点逃走的话,会被做成帽子喔!啊,又有牛了!” “吵死了!给我安静点!” 海伦终于大发雷霆了。 “给我乖乖坐好,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呢?” “因、因为,这个窗户的窗帘被拉上了,所以我看不清楚……” “看不见就算了啊,又不会少块肉。” 海伦冷淡地说道,我则提心吊胆地回嘴。 “怎么能看不见就算了呢?毕竟,我从现在开始就要住在这里不是吗?我得快点习惯邦达里寇特,记住各式各样的事物啊,所以……” “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为、为什么?” “因为你不可能在这种街道上抛头露面。” “咦?” 就在讨论这件事情之间,我们所搭乘的马车穿过了某个地方的大门。 “刚才所通过的,就是我们王国的边界,所以你是不可能从这里跑到外面去的。” “王国是指……?” “不久后你就会明白了。下车吧,已经到了。” 这是刚通过那扇门不久后的事情。 车夫已经将门打开,我们这次是在铺得很整齐的石板路上下车。我心想:原来如此啊,难怪海伦没再等人铺地毯。 (这里是……) 就在我下了马车环顾着四周时,突然有种奇妙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和刚才在马车上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这里既没有刚才从马车上看到的混杂林立招牌,也没有路上叫卖的吵杂声;当然也没有牛。 工整地铺满石板的道路,规划得十分整齐的街道,贴在转角处的英文路标,以及用红色砖瓦和石头砌成的房屋…… “不管怎么看,这里都和伦敦一样。” “果然还是在王国里最让人感到安心呢。” 海伦似乎放下心地松了口气。 “海伦,为什么这里会那么像伦敦呢?” 我内心充满无法忍受问题没有获得解答的焦急,于是立刻将心中所想的事脱口而出。 “因为这里没有牛,路边也没有卖东西的人,路上更没有积水,连人都没几个。这里是哪里啊?王国到底是指什么?” 接着…… “辛克莱尔夫人。” 负责驾驭马车的少年,呼唤着正从车夫板上下车的海伦。他穿着整齐的制服,看上去应该是在这里工作的仆人。 一对上眼,他便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这里就是玄关,副院长在里头等待两位。” 海伦傲慢地朝车夫少年点点头后,稍微调整一下帽子的位置,便走了进去。我稍微和那个少年保持距离,也跟在后头进去。 因为我怕不小心碰到他,又会引发那个“老毛病”。 (真抱歉,我并不是讨厌你喔……) 在不知不觉欣赏周围的景色时,我才发现到原来那座盖在悬崖峭壁上的教堂,就在我们正要踏入的建筑物附近。 “啊!” 接着,我发现有人坐在教堂顶端。 (是那时候的女孩!) 我直觉地认为。 “夏绿蒂,你怎么了?” 海伦一脸讶异地转头看我,但是,当时因为兴奋而坐立难安的我,一把将海伦往里面推开。 “夏绿蒂?” 我完全不理尖叫着呼唤自己的海伦,直接冲上学院里的楼梯。 “夏绿蒂,你要做什么?” 我心无旁骛爬上楼梯,爬到最高处后,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便发现一个稍微打开的门。果然如我所料,这里是阁楼,或许是仆人或是仆人小孩的房间吧。 阁楼里面有一扇天窗。我爬到桌子上,使出全力打开天窗。 “啊——” 窗外传来一阵翅膀拍动的“啪沙啪沙”声。 大概是被天窗打开的声音吓到了吧,几十只白鸽突然从我眼前飞走。 一阵风吹了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 好美的景象! ‘在宛若波浪般绵延的屋顶对面,我看到了——’ 十八世纪的诗人波特莱尔(注:charlespierrebaudire,1821~1867,法国现代派诗人,以诗集《恶之花(lesfleursmal)》留名后世。)这首从阁楼歌颂巴黎绵延不断、仿佛人工波浪的屋顶的诗句,此时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接着,一道声音传到我耳中。 “是波特莱尔呢。” 那是一口漂亮、不带任何乡音的纯正英语。我注意到在层层叠叠。绵延不绝屋顶另一端的教堂尖塔。 那个女孩就在那里。 她桀骜不驯地坐在十字架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则仿佛被那双眼睛蛊惑似的,与她四目相交……然后…… “!” 在那一瞬间—— 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她从天上偷来的火种,贯穿了我的心。 我的动作仿佛被火烧断神经般。 (什、什么……) 这种说法虽然奇妙,却是我千真万确的感受。如果要更浅显易懂地举例说明,就像有人接触到我过去层层隐藏的真心,然后只靠一个眼神,就深深掏空了我的心一般——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天气明明不冷,我却颤抖起来。啊啊,原来所谓的心真的在身体里面,才会害我抖的这么厉害。就是因为心在颤抖,所以身体才会跟着颤抖。 “午安。” 她向我打声招呼,我这才想起来要呼吸这件事。 仔细一看,她身上的深绿色裙子,足以让人联想到威尔斯古老石砌房屋墙上的青苔;上头还笔直滚上高雅的蕾丝花边,并系着一条镶有浮雕宝石的绒布蝴蝶结。 不过,还是她的容貌最引人注意。 她拥有一双黑色的眼眸。 (好漂亮的女生……) 又长又黑的眼睫毛,牢牢附着在我们西方人绝对没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双眼上。 乌黑亮丽的一头长发,在微风吹拂下轻盈地飞舞着。她的嘴唇,则仿佛含着一片盛开不久的玫瑰花瓣般。 我想再也没有任何人比她更适合“神秘”这个词汇了吧! 我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就算找遍伦敦的剧场,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女生呢!) 没错,她有如妈妈珠宝盒里的玛瑙。 (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汇勾起了我的记忆。 (我曾经在哪儿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我那爱幻想的毛病又突然发作,不由自主地说道: “你、你是东风之神吗?还是天使?” 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哎,你在那里做什么?从哪里可以看到天堂吗?” “‘天堂’?” 她笑了笑,接着慢慢将头发拨到耳后,回问我“ “我看起来像天使吗?” 我立刻给予肯定的答复。 “为什么?” “因为你很漂亮啊!” 说完后,我不自觉地满脸通红。这还是我头一次对同样性别,并且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说出这种话呢。 接着,她在十字架上说道: “如果我真的是天使,而且马上就要回天堂去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回来。 “你真的要去天堂吗?你真的、真的是天使吗?” “或许真的是这样呦。” 少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微笑的样子,与其说是天使,更像是恶作剧的小恶魔。 我在不知不觉中张大嘴巴。 “……那么,我要写信给妈妈。” 话一出口,我的胸口突然泛起咖啡般的苦涩滋味。 ——那是三年前的事。 我妈妈蜜莉森森过世了。 那件事真的非常突然。爸爸突然接获消息,在印度一座名为马德拉斯的城市河里,捞起一具和妈妈非常相似的尸体。 于是爸爸立刻搭乘飞机来到印度。过几天后,海伦和如同我母亲般的露西阿姨,就收到那具尸体的确是妈妈的电报。 而我爸爸亲戚那边的姑妈们,却擅自归纳出妈妈和爱人私奔到印度,最后被抛弃的结论。海伦碍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再三地嘱咐我不能提起妈妈的事情。 一直到最后,爸爸都不愿意为妈妈举行丧礼。结果,妈妈的丧礼细节,全部都是露西阿姨一手包办。 (妈妈,你已经在天堂了吗?) 我在心里向妈妈问道。 ——我对妈妈几乎没有印象。 那也是当然的啊,毕竟她在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 但是,我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匆促结束一生。竟然会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客死异乡。 (我明明……我明明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耶……) “我问你,如果我写信给妈妈的话,她会收得到吗?我要写信跟她说,她竟然擅自死去,真是太过分了!你可以帮我转告她吗?” 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但却越说越大声。 “可以帮我骂她:‘明明抛弃了我,竟然还可以上天堂!’吗?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忘记她,也可以叫海伦一声妈妈了。” 接着,她的面容蒙上一层阴霾。 “很抱歉,我并不是天使。” 并澄清自己的身份。 她踩在十字架上,像小鸟般轻盈地落在学院屋顶上。 “你看。” 她忽然来 住我的手,并顺势将我拉近她的身边。 “摸摸看。” “咦?” 她有点严肃地说道: “我是卡莉格特.艾里森。” 两颗美丽的玛瑙怜爱地凝视着我。 “我不会消失不见的。” 我瞬间停止呼吸。 “…………呜。” 那真是出乎意料的冲击。 就像经常在书本里看到,爱心符号上的裂痕一般,我的心也裂开来了。 “呜……” 我的喉咙突然发出丢脸的声音。接着,我的双眼便有如收到某种暗号般,洪水决堤似的涌出大量泪水。 “呜呜、呜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虽然能够冷静地思考:我竟然在初次见面的女孩面前放声大哭……但是这种状况也维持不了多久。 (妈妈、妈妈!) 在我还是个婴孩时,就丢下我离家出走的妈妈。 我一直以为她会回来,一直深信着。我以为只要自己乖乖地默默忍耐,海伦、爸爸、坏心眼的菲比安、或是啰唆的亲戚阿姨们,便会前来帮助我。 不过,那都是假象。海伦说得没错,全部都是我的幻想罢了。 一切都是软弱的我擅自认为:就是因为妈妈不在的缘故,才会害我这么辛苦;如果妈妈能够回到我身边,事情一定会好转的。 我是为了这个才来印度的耶! 尽管露西阿姨推荐我去伦敦一所有名的女子学校念书。但我还是专程来到邦达里寇特,我以为说不定会在这里遇见妈妈——我依然抱着一丝希望,认为她或许还活着,也很想见我一面。 (但是,妈妈却不在。) 眼泪从口中扩散开来的咸味,让我认清现实。 ——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我妈妈打从一开始就不在。 妈妈她抛弃了我。 爸爸、海伦、以及所有人,全都接受了现实。 只有我还假装不知道。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依旧依偎在素不相识的女孩怀里,没教养地嚎啕大哭着。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丢脸,但不停涌出的打嗝声,混着泪水和鼻涕形成三重奏,怎么样也止不住。 我一边哭,一边想。 就叫海伦妈妈吧。 “呜嗝、呃嗝、咦嗝、呜嗝……” 她在我埋头痛哭的这段期间,一动不动地抱着我。虽然她的怀中一点也不柔软,但是我仍觉得她的怀里好舒服。 “尽管哭吧。” 我仿佛受到那双眼睛吸引似的抬起头来。 “但是不可以闭上眼睛哭泣。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张开眼睛,总有一天,一定会对你有所帮助的,夏绿蒂。” 墨黑色——但又带点透明感的玛瑙眼眸,深深地凝视着我。那双眼睛,比起我至今所看过的任何东西都还要美丽。 “相信我。” 那双眼睛将我的心整个吸进去了。 她看到我不经意发出的呼呀声,微笑着在我耳边如同吹气般说道: “夏绿蒂,你真可爱。” 令我为之一震。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这就是,我和卡莉之间的邂逅。 卡莉是个非常美丽的少女。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希望自己长大后能成为苏珊.费里尔、或是凯瑟琳.葛亚那样的小说家,因此像她这样美丽又神秘的存在,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刺激想象力了。 每次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最喜欢的英国诗人拜伦,用来歌颂黑发加的斯少女——加的斯为西班牙一座港口——的诗句。 “那个女孩的眼睛虽然不是绿色, 头发也不是金色, 但是那种充满思念的颜色, 不是忧郁的绿色眼眸能够比拟……” 另外一件令我开心的事,就是卡莉和我同样都是就读于欧路卡学院的女学生。 “这间欧路卡女子学院,主要是住在印度的英国人子女寄读的私立学校。” 刚成为我室友的她,代替恰好外出募款的学院长,告诉我很多关于这所学校的事情。 (能够和卡莉同寝,真的是太幸运了!) 我好兴奋。 从今以后,就可以一直跟她在一起了。可以和她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玩耍了。 那将会是多么棒的一件事啊! “这里的学生年级各不相同,大约从九岁到十九岁都有。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父亲可能任职于殖民地政府,不然就是军人——而且不只是英国人,也有来自各个国家的小孩。像是美国人、犹太人,以及安格鲁印度人。” “安格鲁印度人?” “也就是在印度出生的英国人,另外这里还有很多混血儿。” “那么……卡莉也是吗?”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她笑笑说: “嗯,我的父亲是印度人,母亲则是英国人。不过,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样啊……” (原来如此……卡莉和我一样,都没有妈妈。) 我之所以在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出现那种心魂动摇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和她有相同的境遇吧。 仔细一问,才知道她到目前为止,都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辗转在世界各地。至于转入这间学院的时间,大概也只比我早个半年左右吧。 “不只是我,这里大部分都是这种小孩。” 卡莉以比我快许多的步伐,为我介绍学校内的环境,当我问她为什么坐在那么高的地方时(而且还是在十字架上面!)她只是回答说她在等我搭乘的那艘、听说将会在今天抵达的船抵港。 “不用太在意,我常做那种事情。” “那种事情?是指坐在十字架上的事吗?” “嗯,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如果天气太热的话,我甚至还会想跳进海里呢!” “海里!?” 我吓了一跳,双眼圆睁。 “你是开、开玩笑的吧?那里很高耶!” 对于我的疑问,她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栋作为我们寄宿宿舍的建筑物,位于环绕着中庭的建筑物靠南边的位置。卡莉首先带我去参观我房间所在位置的四楼。 “十三岁以下是五人房,我和你是两人房,不过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在使用。” “卡莉今年几岁?” “十三岁。” (哎呀呀,那我不就是大她一岁的姐姐了吗?) 我用不同于以往的眼神盯着她看,由于她的身材较为高挑,因此我也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的年纪比我大上一些。 (虽然她看起来很能干,但一定也会有觉得不安的时候,既然这样,那我就非得努力振作不可,毕竟,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如同家人一样了嘛!) “嗯,咳咳。” 我轻咳了一声,把手放在胸前。 “那、那个,从今天起如果有什么困扰的话,都可以跟我说。毕竟我的年纪比较大嘛,可以尽量依赖我喔!” 她却只是稍微杏眼圆睁。 “呃、啊啊,好……” 接着,突然转过身去,像是在忍住打嗝似的颤抖身体。 “你怎么了,卡莉?” 仔细一看,她的肩膀抖个不停。 (难道,她是在笑我……?) 我 有点受伤。 “佣人会整理床铺,每天早上去上课前,记得把送洗衣物放进这个篓子里,再把它拿到房间外面就可以了。” 卡莉窃笑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流利地向我说明学院生活必须注意的事项。 “还有,早餐是从六点半开始,早餐室在一楼的最后面;每天早餐之前要做礼拜,所以五点就要起床。” “五点!?” “八点开始上课。” “是喔,比英国的学校早了一点。” “这间学校和隔壁的圣克拉拉修道院有很深的渊源。因此学校的作息大多是以修道院的生活为基准。礼拜天还要帮忙义卖活动,有时候也要外出布施赈灾。” “喔喔。” “浴室在地下室,会依照年级顺序悬挂门派标志,所以进去之前要先将标语挂在门上,严禁坐浴。基本上是要和室友一起洗,不过到了洗澡时间,女仆们都会待在浴室,所以并不会冷;另外,要上厕所的话,只要叫一下女仆,她就会过来帮忙了。” “帮忙!?” 我吓了一跳。 “呃,上、上厕所这种事自己来就可以了吧?” 卡莉噗嗤笑了出来。 “放心好了,楼下也有洗手间。” 听到有独间的厕所后,我便放下心来了。我确实曾经听说过,不久前要上厕所的时候,会有女仆来房间帮忙的情况。但是到了现在,大部分家庭都会在房间里弄一间厕所。 我在夏纳步道(cwalk)的家,也有装设用陶瓷做的虹吸管式厕所。 (到了这年头还是用便器如厕,也未免太过时了吧。) 我虽然这么想,但此时所感受到的怪异之处,却一个接一个变成实情,让我不断感到困惑。 “帮佣总共有七个人你今天在玄关遇到的是最年轻的阿真,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找他。” “嗯嗯。” 我想起了那个笑容可掬的印度少年,我们年纪似乎差不多,如果能成为好朋友也不错。 “我问你,那个人也是女仆吗?” 我看着一个正好从我面前经过,穿着从未见过制服的女仆问道。她和其他帮佣不一样,是个白人。 接着,卡莉用颇有意味的眼神看向她。 “她是女仆没错,但是和阿亚不一样。” “阿亚?” “阿亚就是印度女仆之意。她叫作洁咪,不是这里的女仆。” 我不太理解她说说的意思,疑惑地歪着头。 “可是,如果不是女仆的话,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洁咪是薇若尼卡的女仆,因此,她只负责照顾蜜若妮卡而已” “薇若尼卡?” “她是……” 虽然卡莉依然说明着,但她的声音却被喀啷喀啷的钟声掩盖住。 她缓缓地指着上头说道: “这是下课铃声,和修道院的钟声很相似,所以很容易混淆。下一堂是学院长的课,我们也去上课吧。” (上课!) 我的心脏砰地跳了一下。 这里会有些什么样的女孩呢?越接近教室,我的心脏就越像乐队敲打的小鼓般快岁狂跳。 (夏绿蒂,你这次一定、一定要交到朋友啊!首先跟隔壁的女生说话……接着要面带微笑,你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了,一定做得到。) 我在伦敦的时候因为个性太畏缩,而无法去学校上课,所以这次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印度交到朋友! 我认为在这片邦达里寇特的土地上,肯定和伦敦拘谨的贵族社会不同,一切都很自由。 这里没有满口礼仪的海伦,又没有爱捉弄人的坏心菲比安,更没有开口闭口只会谈论结婚话题的亲戚阿姨们。 因为,这里是印度,不管什么事都很自由的异国。 (“自由”,这是多么美妙的词汇呀!) 我心中对新室友,以及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新生活充满期待。事实上,我在那个时候仍然有种在这个新世界里,什么事都做得到的感觉。 ——直到那一瞬间为止。 “就是这里,准备好了吗?” 卡莉一打开门,原本因为刚下课而吵杂不堪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 (哇啊!好、好紧张啊!) 几十道视线朝着我的脸颊或身体投射过来,卡莉则带着我走到靠窗的空位上。 等我做到椅子上抬起头后,教室里各个年龄层的少女们,全都兴致高昂地盯着我看…… “哎,我说你啊。” 我转过头去,带着园框眼镜的辫子少女正好面对这边。 “你就是那个学院长说的那个转学生对吧?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盈盈看着我,那笑容就像热乎乎地膨胀的司康饼一样软绵绵,给人很好的印象。 “我的名字是荷莉叶妲.摩根,叫我荷莉叶妲就可以了。” “我、我是夏绿蒂,夏绿蒂.辛克莱尔!” 教室里的喧闹声突然加大,我还以为是我太大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什、什么,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了吗?) 由于喧闹声依然没有停歇,我露出有点僵硬的笑容,对跟我说话的荷莉叶妲说道: “那个……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请所指教啰,夏绿蒂。” 荷莉叶妲好像也是个好孩子,她努力和因为太过紧张,变得想煮熟前的意大利面一样浑身僵硬的我聊天。 我则是因为能顺利和隔壁的女生打招呼,而松了一口气。 “哎,听说你和卡莉同寝,真的吗?” “嗯。” “哇!真的喔?好好!”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她会说出“好好!”这种感想呢,我实在有点不太明白。 我直直回盯着她,但是荷莉叶妲突然面脸通红,一边用双手遮住脸,一边说道: “不、不是啦!只是,卡莉是那么……那么的美丽,对吧?所以……那个……” 说到这里,她整张脸蛋红的透顶,就像不小心在司康饼上面涂了番茄酱一样。 (啊!原来如此。) 于是我偷偷瞄了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看着书的卡莉的侧脸。 长长的黑发顺着脸颊线条披垂,藏在卷长睫毛下的眼睛,有如夜空的星辰般闪耀着光芒。 非常美丽。 啊啊,卡莉不管做什么,都像是从画着走出来的美少女。她这么美丽,也难怪同年纪的荷莉叶妲会偷偷向往着她。 事实上,这个教室里的女孩们,似乎都格外在意卡莉,会从远处悄悄窥伺她的一举一动。 “那么,下次欢迎你到我们的房间来玩。” 一说到我们这个字眼,让我突然觉得非常愉快。 “咦?那、那个……可以吗?” “因为,像这种学校不是都会在半夜举行茶会吗?我还特地从伦敦带了佳发饼干(注:jaffacake,英国著名的巧克力橘子夹心饼干)来呢!虽然听说那个可以放上一段时间,不过天气这么热,巧克力都快溶化了,要快点吃掉才行。哎,大家一起分享吧!” 所谓的佳发饼干,就是在柔软的饼干面团上涂上橘子果酱,再盖上用巧克力装饰过的饼干,是我还在伦敦的时候,非常流行的一种点心。 好像不知道佳发饼干是什么东西的荷莉叶妲,不可思议地睁园着眼睛。 “好像很有趣耶。” 她用那红咚咚的脸露出了笑容。 “但是,你说 的那个饼干,是不是应该先请薇若尼卡吃下一下会比较好啊?” “薇若尼卡?” 又是薇若尼卡?我皱了皱眉头,刚刚卡莉也常常提到她的名字。 “你说的那个薇若尼卡,到底是谁啊?” 接着,荷莉叶妲好像被问到了什么压根不想听到的问题一样,胆怯地颤抖着肩膀。 “她是……” “哎,听说那个人有专属的女仆,是真的吗?她是这里的舍监吗?为什么大家都不停地提到她的名字啊——” “那是因为啊……” 既不是荷莉叶妲,也不是卡莉的声音,介入我们之间。 我抬起头,看到了不认识的脸——而且还是两张相同的脸,就这样并排在那里。 她们之中一个人,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呜嘎!” 我大吃一惊,又忍不住叫出海伦吩咐过不准再犯,像是小猫被踩到了尾巴时的声音。 “那个薇若尼卡——” “就是这里——” “最大牌——” “的人啊。” 她们两个交替说着。 “双、双胞胎?” “我们是碧翠丝.艾可。” “还有莎莉.艾可啦,呼呼。” 看样子她们似乎是同卵双胞胎,两个人用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和声音自我介绍。 她们像是要挡住荷莉叶妲似的站在我面前。 “哎,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咦?”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起爸爸的工作啊?我一边觉得疑惑,一边答道: “他好像说过他在印度省当差……” “是担任地方法官吗?呼哼。” “是孟加拉的吗?” “还是在缅甸?旁遮普那一带?” 我始终抓不着她们这些问题的用意所在,于是便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好像说过是邦达里寇特的大使……” “大使!?” 在那瞬间,原本静默的教室里突然开始一阵骚动,我这才知道原来附近的女孩子们,全都竖着耳朵听着我们的对话。 “听说那个女生的爸爸是大使耶!” “那就是邦达里寇特最伟大的人啰?” “仅次于大君对吧?” “笨蛋,还大君咧,现在是大使比较伟大啦!海得拉巴的阿姨跟我说过,反正藩王还是得听本国的话啊!” “本国。” 除了她们以外,我也听过海伦或是其他曾在印度居住过的人,很得意地称呼英国本土为“本国”。 (原来如此,在印度是将英国称为本国啊,不过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就连原本是车站的station,也被当成另一种意思使用(注:即本作品中的“王国”)。我突然有种明明同样是英国人,但是住在印度的人却有点不太一样的感觉。 各种流言在教室里流传,而我却依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到手足无措。 双胞胎艾可姐妹似乎正窃窃私语地交谈着。 “哦……你父亲是这里的大使啊,不过薇若尼卡的父亲可是在你之上呢,哼哼。” 过了一会儿后,她们突然朝我放出冷箭。 “所以,下课以后,劝你还是早点去跟她拜个码头比较好喔!这种事情在王国里可是规矩哪,呼哼。” “听说你从本国带了饼干过来对吧?薇若尼卡很喜欢甜食,你最好一起带过去,呼哼。” (又是“本国”跟“王国”。) 她们净说一些令人不解的话,让我有点不悦。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斩钉截铁地朝左右对称站着的艾可姐妹说道: “请不要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吗?” ——照之后成为我朋友,一个叫做小满的女孩的形容所说,那时班上所有同学的表情,就像眼前出现了一只会从鼻子喷出火的大象一样,全都张大眼睛僵在原地。 而几乎每次说话,都会在句末加上“呼哼”的艾可姐妹,似乎没办法立刻理解我所说的话。 “你、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我非得去向根本没见过,甚至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的女孩子拜码头呢?我又不是只想跟那个女孩子要好,而是希望能跟所有人都融洽相处啊。” “你、你是笨蛋吗?” 艾可姐妹当中,左边的那个(是莎莉吧?)突然脸色涨红地说道: “薇若尼卡的父亲可是孟买的总督耶!” “母亲则是美国的亿万富翁喔!” “那又怎样啊?” 我在不知不觉中,对艾可姐妹挑衅似的将双手交叉于胸前。 “那个叫做薇若尼卡的人的爸爸是谁,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那个人应该也是印度政府的人吧?既然这样,不就跟我爸爸一样了吗?” 我平常应该不会这么能说会道的,大概是因为那时刚刚抵达印度,有点兴奋之故。 于是一时得意忘形,在那个时候将原本不应该说的话(或许不应该说),全都一吐为快了。 “哎呦,害我吓了一跳,因为大家开口闭口就薇若尼卡、薇若尼卡的,我还以为是不是有公主之类的来到了这里呢,不过应该不是这样吧?” “你……!” 艾可姐妹的脸色为之一变。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等一下,你只不过是个新来的,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突然间,传来“呼呼”的笑声。 大伙惊讶地一看,只见卡莉已经笑到整个人趴在刚刚阅读的那本书上了。 “哈哈哈!” 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仿佛吟诵着一千零一夜中出现的魔法咒语吧轻声说道: “啊啊,笑死我了!” 也许是注意到卡莉在笑吧,艾可姐妹这回似乎想找上她。艾可姐妹当中,右边的碧翠丝厉声对她说道: “喂,你是卡莉格特.艾里森对吧!” “从刚刚开始,你到底是在笑个什么劲儿啊……” “你们别这样,碧斯。莎莉!” ——那道声音,从教室后方传过来。 我慢慢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转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红头发的少女。 (啊,她就是薇若尼卡吧。) 只消看上一眼,我就可以知道她是大家嘴上挂着的薇若尼卡.陶德.钱伯斯。 她是个拥有一头亮丽的红发,以及一双带点灰色的蓝眼少女,看起来好像比我大一点。 (好漂亮……感觉就像是在杂志上看到的洛可可时期<注:rococo,十八世纪于法国盛行一时的一种艺术风潮>女王。) 我暗自在心里睁大眼睛。 她的容貌中最引人注目的,正是那一头披散在肩膀的法国油条大卷发。贪吃的我心想:那简直就像不将面包卷的面团互相缠绕,而直接悬挂一样。我同时还在意其她那惊人的卷度,大概是那个叫洁咪的女仆,每天用烫发钳帮她卷的等等,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她用有如老鹰般锐利的眼神睨着我,接着便叫莎莉和碧翠丝两人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是,薇若尼卡!” “没关系,不要理她,像她那种无知的女孩,很快就会尝到苦果了。” 我的心砰咚跳了一下。 (尝、尝到苦果,什么意思啊……?) 薇若尼卡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稳重地对卡莉说道: “请 不要误会,卡莉格特.艾里森,我不是在说你。” 卡莉只是瞟了一下薇若尼卡,接着边性质缺缺地将视线转回到书本上。 荷莉叶妲却不知为何,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抓住我的袖子。 “那个,你还是去道一下歉比较好,下课后立刻去一趟特别室吧!” “为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事。” “因、因为……” 荷莉叶妲的声音,被通知上课的钟声淹没了。 到刚才为止,还屏气凝神听着我们对话的同学,全都慌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过了不久,一位以英国人来说有点高大、戴着眼睛的夫人,挺直着背脊到几乎快要向后仰倒的程度,直挺挺走进教室里来。 荷莉叶妲低声对我说:“她就是学院长。” 负责经营这所学院的伊莎贝拉.欧路卡学院长,出身于圣职者阶级,跟随在加尔各答担任法官的丈夫来到印度。后来,她的丈夫在此地去世后,她也没有回去英国,便在此地开设了一所专供英国人子女就读的学校。 “各位午安。” 伊莎贝拉学院长的发型,就像顶着一个在博物馆中展示的手拉胚灰色陶器一样。她缓缓走上讲台,从众多学生中找到唯一穿着便服的我。 她用蕾丝海伦赶走乞丐时的语调说道: “辛克莱尔小姐!” 我挺直背脊。 “请起立。” 由于她的声音太有魄力,让我几乎反射性站起来。全班同学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脸及衣服上。 “这位是从今天开始,即将成为各位朋友的夏绿蒂.辛克莱尔小姐。她刚刚才从伦敦抵达这里,而且是第一次来到印度,因此要麻烦大家多多指导她一些事情。艾里森小姐!” “是的,学院长。” 卡莉从容地站了起来。 “一被叫到名字,就要像这样立刻起立——艾里森小姐,从今天开始,辛克莱尔小姐就是你的室友了,你要好好教导她。” “我知道了,学院长。” “很好,两个人都请坐。” 学院长就像在我身上施了魔法一样,我遵从她的指示,坐回椅子上。 “好了,今天又两件重要的事要向各位宣布。第一件事就是目前在街坊邻居之间,传出许多风声的怪盗里里帕德。” 班上开始阵阵骚动,我不经意地向荷莉叶妲问道: “怪盗里里帕德是谁啊?” 她将脸凑过来说道: “就是最近在有钱人的晚宴上出没的怪盗啊!因为他会从英国人身上偷走昂贵的珠宝或是证券之类的,所以大家都在谣传,他说不定是对英国满怀恨意的印度独立运动分子呢!” “咦?那不就像亚森.罗苹一样了吗?好酷喔!”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喧闹声,学院长朝这边瞥了一眼。 “好了,大家安静,抬头挺胸!” 她“啪”地一声用力拍手,全班同学整齐划一地挺直了脊背,这画面还真是有趣。 (哇,真的好像魔法师呢。) 我暗自决定要称呼她为东方魔女。 “那个怪盗最近在印度的王国里引起了不小骚动,好像也有人称呼‘怪盗里里帕德’为义贼,但是提起这件事情本身就令人相当反感。各位注意,最近这几天,琳达.卡斯尔顿夫人会到学校来参观。如各位所知,卡斯尔顿夫人每年都会捐出高额的款项给我们学院,所以为了感谢她,明天上课的时候要为夫人朗读诗篇。钱伯斯小姐。” “是。” 那个胡萝卜卷头的薇若尼卡站了起来。 “那就拜托你了。” “是的,学院长。” 薇若尼卡一副极其理所当然地面露微笑。接着,后面传来“呜啊”的声音,好像是坐在后面位置,留着妹妹头的女孩所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 我不怕死地又低声向荷莉叶妲问道: “哎哎,卡斯尔顿该不会就是那个城堡标志的……?” “嗯,没错,就是在说那位叫做琳达.卡斯尔顿的妇人。由于她从事高级红茶的输出产业,转眼间就变成了超级有钱人,所以大家都称呼她为红茶夫人。她在这个王国也有屋邸,每次到了这个时期都会前来参观上课情形,她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我想起卡斯尔顿的红茶包装盒。 以城堡标志闻名的卡斯尔顿红茶,是只有在伦敦的哈洛斯百货或是高级食品店里,才看得到的超高级制造商。记得海伦好像说过,用那种茶叶做出来的红茶饼干,在贵妇人常去的沙龙里造成很大的话题呢…… “卡斯尔顿夫人是非常重要的客人,所以各位要小心,别在夫人面前提到怪盗里里帕德,以免有损淑女的名声,知道吗?” 魔女夫人说完后,审视了我们一圈。 “好了,接着为辛克莱尔小姐说明一下与这所学校相关的事情。一堂课大约四十分钟,授课内容方面,几乎每天都有法语、写作、圣经、礼仪规范、绘画、裁缝以及拉丁语课程。另外,每两个礼拜会上一次舞蹈、算数,还有文学和历史。” “竟然每两周才上一次历史课!” 我不由自主惊叫出声。接着,东方魔女的法杖指向我: “安静!有问题的时候,请举手发问。” 嗤嗤的窃笑声,从艾可“呼哼”姐妹座位附近传来。 “要外出的话,务必事先取得副院长的许可,并戴上苏格兰园扁帽,明白了吗?另外,要出去王国外面时,也同样以此类推。” “请问……”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不死心地提心吊胆地举起手来。 “有什么事吗,辛克莱尔小姐?” “什么时候上棍网球(注crosse,起源于北美洲,原为当地土著的一种古老运动,于十八世纪被法国传教士发现后,将之命名crosse)呢?”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噗嗤的声音。我一转过头,坐在倒数第二个位置上的“女王”薇若尼卡,装模作样地以手指捂住嘴角笑着。 “没有那种课程啦。” 艾可姐妹也附和道: “竟然提到棍网球耶!” “就是那个对吧?没有穿束裤,而是穿着松垮垮的灯笼裤进行的运动。” “好没有教养喔!” “那是穷人才会做的运动嘛。” “乱讲,才不是这样呢!” 我甚至忘了举手,直接站起来。 “露西阿姨说过,在圣雷纳兹学校里每天下午都会进行棍网球的活动,另外也有壁手球和木球课程。圣雷纳兹可是号称女版伊顿的学校耶!还有,阿姨在大学的时候……” “请坐下,辛克莱尔小姐!” 一听到魔女的怒吼声,我僵直着背脊坐了下来。 伊莎贝尔学院长用仿佛咬到酸涩番茄般的表情瞪着我。 “你之前就读哪间学校?” “呃,我没有上学,一直都是在家里接受露西阿姨……” “哎啊,你的阿姨露西.西雷特,似乎是个非常热衷于女权运动的女性呢。” 从她的语气听来,很明显地对露西阿姨并没什么好感,这点让我有些生气。 漂亮又聪明的露西阿姨,明明就是我最骄傲的人…… “依我看来,非常有必要,让你好好接受一下淑女教育呢,辛克莱尔小姐。这里并没有你所说的棍网球之类的课程,也没有像圣雷纳兹那样的操场,或是苏格兰的荒地。” 班上瞬间传出哄 堂大笑的声音,让我不知所措地满脸通红。 “看你好像还不太清楚这个国家的状况,那就让我告诉你吧。仔细听好,这里虽然是印度,却又不是印度,而是个小王国。” “小王国……” “简而言之,这里是英国人在印度的居留地,我们几乎不会离开这里到外面去。” 我因为太过惊讶,嘴巴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鱼儿般开合。 “骗人……” “是真的。那些住在印度的大英帝国贵族——也就是你们的精英高官父亲们,让你们寄读在这所学校。因此,我又义务将你们养育成家人所期望的淑女。” 魔女夫人咳了一声。 “而你们的家人,并不希望这里像本国的新进高中那样,让你们打棍网球,因而无谓地晒伤肌肤。” “那为什么又会这样?” “安静听我说完。英国人在印度的社会绝对不算大,如果说印度有三亿人口以上的话,其中英国人大概只有十五万左右。因此,对于在这里工作的官员来说,最烦恼的事就是新娘人选了。” “你明白我说要表达的意思了吗,辛克莱尔小姐?” 魔女说到这里,我总算了解她想表达的事情——也就是这所学校存在的意义。 (原来如此,这里是新娘学校啊……) 这也是为什么每天都会有礼仪规范和写诗的时间。 为什么这所学校没有限制携带晚礼服的数量(在英国本国的女子学校里,通常规定只能携带两套以下。) 还有为什么在这种时代,还需要女仆帮忙处理如厕事宜。 (全部……全部都是为了结婚。为了能够打扮得漂漂亮亮,哈像爸爸那样的印度官员相亲,并且熟练地指使印度女仆做事——)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应该能够明白才对,毕竟这里是海伦所选择的学校啊…… 魔女看我一脸苍白地陷入沉默,露出觉得我终于变乖了的满足表情。 之后,她好像又说了几件禁止事项,但我几乎没听进去。 (怎么办……) 我突然脸色发白。在爸爸来接我之前,我只能别关在这间封闭又拘谨的新年学校里面啊! 即使魔女夫人的课程结束,我的苦难却依然持续着。 走出教室时,艾可姐妹在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说道: “连拜访礼仪都不知道的礼仪白痴!” “肯定连张名片也没有吧?呼哼。” (拜访礼仪是什么!?) 我的额头就像是沸腾的水壶一样,不停冒着热气。 所谓的拜访礼仪,在英国主要是维多利亚王朝时期盛行的习惯之一,会让新人在参加某种社交集会之前先行表态。 也就是说,薇若尼卡认为她的身份地位明显地在我之上,因此我既然是个新人,理所当然要拿着名片去跟她拜个码头啊。 但是,我当然不会把拜访礼仪当一回事。 毕竟这个习惯在英国早就过时了。 (现在早就没有家庭会做什么拜访礼仪了,毕竟都是电报或电话了啊。既然这样,我为什么非得因为这种事情受到责备呢?为什么大家都要对薇若尼卡言听计从呢?) 然而,我的苦难还不只是这样,没想到这间学校的古老规矩,还不只拜访礼仪而已。 在这里,只要当天晚上举办晚餐会,每个人都有义务盛装出席。而且进行餐会的时候,不仅是上厕所的顺序,连去厕所这件事本身,都要依照女主人薇若尼卡的意思去做。 “在这种场合,必须严格遵守你们父亲,或是将来丈夫的职位高低,所安排出来的顺序。回来餐桌的时候,不可以比前面的人先回来,不管你多么想上厕所,都不可以单独离开座位。” 我头好痛。 (为什么连上个厕所,都要按照顺序啊!) 不是是上厕所,吃饭的座位都是按照身份高低来安排。 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我,还举手表示希望用餐的时候,能坐在荷莉叶妲身边,结果又挨了东方魔女一顿骂。 “因为,和喜欢的人坐在一次吃饭,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啊!我希望能和荷莉叶妲相处得融洽一点嘛!” “这样的话,请你父亲去喀什米尔就好了啊。” 会像这样出口揶揄我的,当然就是坐在餐厅里的第一个位置,也是第一个盛汤的薇若尼卡。 “这样一来,就可以和你最喜欢的荷莉叶妲坐在一起吃饭了呦。” “也可以一起去上厕所喔,呼哼。” “呼哼。” 在场的女孩们也跟着艾可姐妹,嗤嗤窃笑起来。 “没办法,谁叫我爸爸在边境地带……” 听说荷莉叶妲的父亲是喀什米尔轴的县法官,因此不管是吃饭时的位置、上厕所的顺序、或是洗澡的顺序等,都排在最后面。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她在班上总是一个人静悄悄地躲在角落了。 “可是……这样做很无聊嘛,我们是我们啊。” 东方魔女的怒吼如我所料地飞了过来。 “你现在应该做的事,就是守护你父亲的地位,并协助该地区内的社交活动可以顺利进行,而不是随意搞破坏!” 我虽然觉得很不耐烦,却很快发现这种奇妙的排列顺序,并不局限于学生之间。 那是在我正想寄出给露西阿姨的信,到处寻找女仆时所发生的事情。 我在走廊上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 (啊,那孩子就是送我们到这里来的车夫嘛!) 我亲眼目睹那个叫做阿真的印度少年,单方面被薇若尼卡的专属女仆洁咪欺负的情况。 “床单竟然就这样皱巴巴地拿过来,到底有没有先泡过亚麻水啊?” 明明同样是佣人,洁咪的态度就极其嚣张跋扈。 “我都有照着做,连鞋子都按照步骤擦过了……” “少顶嘴!” 她将拿在手里的鞋子(大概是薇若尼卡的吧)一扔,刚好砸在阿真的脸颊上。 “我是侍女,而你只不过是个马夫。应该有人跟你说过,当女仆忙过不来的时候,你要帮忙里面的工作对吧?所以你只要照我的话做就可以了。快去,快给我重新洗一次。” 即使同样是佣人,也有是不是薇若尼卡专属佣人的差别。 名片、拜访礼仪、在身份差异下形成的用餐次序、如厕顺序。 这些规矩在英国早就老掉牙了。 但是大家在这里却都能接受这些规定,并且遵守着这些规定过日子。 不过,如果每天重复这种生活的话,我的头脑迟早会跟着秀逗掉。 ‘——亲爱的露西阿姨: 请您立刻让我回英国,我受不了这里!一堆拘束的规矩,让我快要喘不过而憋死了!’ 我因为太过沮丧,而不断在用来替代日记,寄给露西阿姨的信里写上同样的内容。 我讨厌这里,好想回家。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待一天了…… (早知道就不要来印度了!) 我为了躲避他人的眼光,只能用床单遮住头偷偷掉眼泪。 没错,早知道就不要来印度了。如果没有来这里的话,我应该会进入露西阿姨的母校就读,在那里肯定比现在好一百倍。那边有棍网球的课程,也不会像这边一样,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规定来约束学生…… “好想回伦敦喔……” 我突然好想看海,便爬上阁楼,打开储物间的天窗,站在那个第一次和卡莉说话的屋顶上。 在砖瓦 一卷全 你不只是在我的身体、脸上. 甚至是心里,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洒红节”—— 三月的第一个满月夜, 印度为了迎接春天,举行了一年一度的洒红庆典。 那一天的我, 仿佛著名戏曲“罗密欧与茱丽叶”一般。 在皇宫里石砌的阳台下。 与你相会…… ~序曲~ ——我可爱的帕蒂,等你将来出嫁的时侯,我将会用这座黄金打造的大炮,为你鸣放二十一响礼炮。 很久以前,当瓦多达拉的公主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还是个让爷爷抱在手上的小孩时,疼她入骨的爷爷,对孙女说了这番话。 在西印度的大国瓦多达拉藩国里,有黄金打造的大炮。 炮身长约四英尺、口径为四英寸。为了与银炮成双成对,便同时打造了四座金炮,实在是极其奢华的物品。 “以前。英国总督府前来访问我们印度的藩国时,当时的瓦多达拉王就不是很高兴了。因为瓦多达拉和其他国家不一样,不管是历史、还是富裕程度,都是印度首屈一指的。” 害怕惹瓦多达拉不高兴的英国,特别用礼炮响数来区隔每个国家的地位。例如乌代浦是十九响,而瓦多达拉则是二十一响…… 此后.瓦多达拉便成了印度地位最崇高的二十一响礼炮国。 “二十一响礼炮吗……” 帕蒂,也就是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从阳台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闪烁金黄色彩的瓦多达拉宫殿被夕照包围住。 那个很久以前还被爷爷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今年也已经十四岁了。 尽管生为瓦多达拉公主,但帕蒂在她那热爱美国文化的怪老爸身边.过着自由奔放的生活。 一般来说。印度中身份较为高贵的女性,身上总会穿着五颜六色的纱丽(注:asari,印度最有特色的国服),关在一种称为帕尔达(注:paldor,印度用来隔离女性的一种手段)的无形围墙中,几乎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 但帕蒂却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任意妄为到极点。 甚至会身穿巴黎最流行的新装、脚踩高跟鞋、手提名牌包包,一个人在外头闲晃。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和父亲一样去美国或英国留学,就读圣雷那兹那样的女子学院。) 就这样,帕蒂越来越憧憬西洋文化。啊啊,如梦似幻的寄宿生活! 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和三五好友偷偷在深夜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玩游戏。 情人节那天,女孩子间当然会互赠卡片给对方,三不五时还可以来个枕头大战。 还要制作只有在照片上看过的万圣节南瓜灯笼! (没错,万圣节!) 从父亲那里听说过的美国万圣节庆祝活动,在帕蒂的“总有一天要试试看”清单中,可是其中一个重要项目。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帕蒂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自己试试看。便有样学样地拿起南瓜,和女侍们一起制作灯笼。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做出像图画或明信片上的那种橘色南瓜。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印度的南瓜并不是橘色的,而是绿色的。 (没错,南瓜的颜色根本就不一样嘛!) 一想到那时候的事,帕蒂仍会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利用那颗绿色南瓜制作灯笼时,表弟阿姆利须的表情,至今仍然生动地映在照片上! 当时比帕蒂小一岁的邦达里寇特第四王子阿姆利须,恰巧前来瓦多达拉拜访。他一看到那颗绿色的南瓜,便在发出足以震毁皇宫的惨叫声后,立刻昏倒。 此后,他就再也不和帕蒂一起玩万圣节游戏了。虽然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又乖巧的孩子,但后来听说他变得连偶尔才出现在餐桌上的印度南瓜,也无法接受了。 (阿姆利须真是的,如果他没有这么奇怪的童年阴影就好了……) 帕蒂手上拿着俨然已经成为护身符的黑亮亮tta相机。 也许是受到喜爱拍照的爷爷影响,帕蒂有着拍照这种有别于同龄女孩的兴趣。 只要一有空,就会将爷爷使用过的ta相机挂在脖子上.追着因不愿被拍而躲进帕尔达里的祖父宠妃、或者仆人们到处跑。 照片—— 帕蒂一直非常向往小小的软片里所蕴藏的坚强。 那是任谁也无法跟它唱反调的小小灰色纸片。和它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外表相反,它拍摄出来的东西所拥有的强大力量,是至今仍被困在帕尔达帘幕中,忍辱偷生的印度女性所没有的东西。 因此。帕蒂真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像照片般精采。 即使只是一张不可靠的纸片也无妨。 她希望自己坚强。 因为,照片里绝对不会出现任何谎言。 “爷爷,等帕蒂长大了以后,要当个报社记者。这样一来,就可以用爷爷给我的相机,拍遍整个印度了。” 帕蒂一直如此希望。 想要成为报社记者。 这台相机虽然无法拍出纱丽鲜艳的颜色,却能反映印度一心一意的信仰。帕蒂一直想让全世界的人见识奔流在生与死之间的恒河,以及经过雨季风暴后,那仿佛施了魔法般染上一片绿意的北方大地。 但是—— “唉唉,我也必须结婚了啊?” 她用手撑住脸颊,靠在阳台的扶手上,叹了一口比海洋还深的气。 就在几天前,帕蒂从爷爷沙亚吉·拉欧那儿听到已经正式决定未婚夫人选的消息。 ‘我可爱的帕蒂,根据占星术所言,我们已经决定让海得拉巴的继承者成为你的丈夫。依照我们的约定,等你出嫁的那天,我会以黄金打造的大炮。为你鸣放二十一响礼炮。’ 帕蒂早有觉悟这一天总会到来,因此打击并不如想像中大。 但是却不禁令人揣测,对象是南部大国海得拉巴这件事。应该不单是以占星术来决定的吧。 “说得也是。现在是印度能否独立的紧要关头。印度教和回教可不能像以前英国入侵时一样,还互相仇视啊。” “大国与大国之间的结合,没有比联姻来得更好了……” 皇族的婚姻成为一种政治手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就连平民百姓之中。也常有直到婚礼当天,才看到对方长什么样子的事情。 但是…… “连这种事都要受到政治摆布,总觉得很没意思。” 明知道事情无法像自己最喜欢的有声电影一样进行。 但尽管如此.如果要帕蒂就这样毫无作为地嫁到海得拉巴,一边用面纱遮住脸.一边偷偷摸摸地生活在后宫深处,她绝对无法忍耐。 (毕竟海得拉巴可是道地的回教国家,像我现在这样抛头露面在外面走动,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无法想像的事情。) 明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仍然希望至少能拥有一些回忆。 结婚前的最后两年。在最后的两年里。以自由奔放的帕蒂身份。留下最后的回忆…… “既然如此,也只有逃出皇宫这个方法可行了。” 帕蒂脸上浮现恶作剧笑容,将早已准备好的小包包斜背在身上。努力攀过阳台。 自从订婚后,也许爷爷无法再放任孙女像往常一样任意妄为了吧?帕蒂身边突然多了许多人监视她。不仅是出宫时,就连在花园骑马的时候,也会有十个随扈像苍蝇一样在身边徘徊。拜他们所赐.让帕蒂根本无法放松。 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只有今天。不管在印度中做些什么,都是允许的。 就算帕蒂穿着洋装,或是从皇宫里逃走…… 因为,今天是很特别的日子嘛! “唔——穿着高跟鞋着地的时候,脚应该会扭到吧?” 说完后,帕蒂便脱掉凉鞋,随手往阳台下一扔。 接着—— “好痛!” 出乎意料的声音突然从底下传上来。 帕蒂心惊胆战地往阳台下一看。 竟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外国男人,正抱头蹲在那里。 “唉呀,对不起!” 帕蒂打哈哈地想就此敷衍了事。 “我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人在那里……” 男人轻抚着脑袋,用含泪的眼回瞪帕蒂。 “你在那里做什么?还有,你是谁啊?看起来很可疑喔?” “那应该是我要问你的话吧!” 他恨恨地朝帕蒂说道。好像还在生气。 “真是的!我只不过是来拍摄夕阳下的皇宫照片,竟然会有凉鞋从上面掉下来!” “哎呀,你是摄影师吗?不过还好没有撞到相机。所以安啦!” “喂!”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想用一句“安啦!”带过的方式。正是帕蒂的作风。 男人胸前确实挂了台大大的相机,年纪约二十出头……不,应该已经过二十五岁了吧?灰色麻质的西装里搭配一件费心烫过的衬衫……但也许这两天都一直穿着的关系吧.已经有点皱了。 “让我来猜猜看,你是报社记者对吧?而且刚来印度不久……” 帕蒂说完后,他的表情立刻转为惊讶。 “你是西班牙记者吗?啊,不对,也不是美国人吧,那就是英国人啰?” “我是伦、伦敦时报的新德里特派记者,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帕蒂咯咯笑了。 “因为今天是洒红节嘛!然而,你却悠闲地跑来皇宫拍照,代表你肯定不太了解印度的风俗习惯。因为只有今天到街上去逛逛会比较有趣的啊。” “洒红节?” 男人显得有点惊讶。 看到男人的窘状,帕蒂一副了解状况似的搓搓下巴。这个男人竟然不知道洒红节,显然刚来印度不久。 帕蒂突然兴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便对男人说道: “哎。你叫什么名字?” “艾德华。艾德华·桑顿。” “那么.艾德,现在我要到下面去,你可以接住我吗?” “……什么?” 帕蒂不等对方回应,再度攀上阳台。 “要接好喔!” 从高约四公尺的阳台上,笔直朝着男人坠下。 “要来了喔喔喔喔,我跳——!” “哇!等一下……呜喔!” ——就这样。 瓦多达拉的公主帕蒂·卡耶克华特,和伦敦时报的记者艾德华·桑顿相遇了。 “喂,往这边啦,记者先生。” 明明才刚遇到不久,帕蒂却强将艾德华一起带出宫外。 “所以我说,洒红节到底是什么啊!” 突然被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少女拖着走,艾德华不由得睁大眼睛大叫。 仔细一问,原来他昨天晚上才刚搭船来到印度。 帕蒂说道: “是什么啊?那当然是印度最有趣的一天哕!” “有趣?” “没错,只有今天没有所谓的大君或是家臣,也就是全印度都不分尊卑的日子。总之,跟着我就对了,只要看到街上的景象,你就会完全了解了!” 艾德华虽然讶异地跟在后面,但在看到喧闹的街头景象后.便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 眼前是一片非常怪异的景象。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们一边发出尖叫声,一边互洒红粉的景象。 “洒红节,恭喜!” “恭喜!” 所有人都是红色的。 脸是红色的、衣服也是红色的,就连牛也是红色的。 视野范围之内,不管是街道或是人们,都洒满了红粉。 “这就是洒红节?” 洒红节。 这是为了庆祝春天到来,不分你我,互相洒上红粉的狂热祭典。 到最后,所有人脸上都会涂满粉末,衣服也染上色彩。 “怎么回事啊?这到底……噗!” 就在感到惊讶的同时。 说时迟那时快,路过的人突然朝艾德华脸上,洒了一把红色粉末。 “呜哇。咳咳咳咳……” “啊哈哈哈哈!看吧,街上已经开始了,这就是洒红节喔!知道了吗?” 很久很久以前,拥有勇敢恶魔般心性的父亲希蓝亚·卡西普。希望乖巧的儿子普拉拉达能够像自己一样强大,于是便叫妹妹荷莉抱着自己的儿子,跳进火坑里。 据说洒红节的祭典,就是由来自这个故事。 “在马图拉举行的拉斯马尔·洒红节非常有趣喔!据说那里是克利休纳天神妻子拉达的出生地,女性们会对克利休纳出生地的南德岗城男人们,泼洒有颜色的水挑衅。” 艾德华脸上出现更为惊恐的表情。 “女人攻击男人吗?” “没错,男人们在隔天也会以有颜色的水,回敬隔壁巴尔萨纳城里的女性们。这时侯,他们也正好需要一个契机,于是便特别针对自己心仪的女性泼水。如何。很棒吧?” 说完后。帕蒂伸手探进包包里,朝措手不及的艾德华洒粉。 “喏.就像这样!” 艾德华那身比帕蒂还要雪白的皮肤,被洒红节的粉末染得一身红。 他顿时愁眉苦脸了起来。 “……你干得好。” 只见他不急不徐地从口袋里掏出卢比,跑到附近的一家摊贩,买下所有洒红节用的粉末。 “老爹,这里所有的粉都卖给我!” “咦、呃,话说回来,这位客人,我看您是第一次参加洒红节,所以想给你个忠告……” 当下立刻有一道从水枪发射出来的水柱,.往站在原地的艾德华身上招呼。 “呜哇!” “……我本来想说,最好先把你那丝质的领带拿下来,不过看来为时已晚了。” 洒红节祭典中狂热的互洒粉末活动,一直持续到中午。 两人到距离瓦多达拉市中心不远的山坡上歇口气。 “啊~好开心啊!” 帕蒂徜徉在草地上,那身昂贵的洋装早已沾满鲜红色粉末。 “印度的洒红节怎么样啊?今天是不管走到印度任何地方,都会被洒粉的日子喔!” “真是个不得了的日子啊。” 艾德华倒在地上说道。一头略微乱翘的黑发,已经彻底染成了鲜艳的红发。 “就算是学校里的巧克力大战,也没有那么恐怖。” “学校……?你是公立男子中学毕业的吗?” “嗯.利斯中学毕业的。” 帕蒂不自觉地撑起上半身问道: “那么。巧克力大战是指?”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以巧克力为赌注来进行比赛。” 艾德华投降似的摊摊双手。 “所谓的公立男子中学啊,供餐其实很粗糙,所以大家经常饿肚子。因此到了下午,常会以商店里唯一买得到的肉饼和巧克力当赌注,进行赌博性板球和橄 榄球比赛。” 帕蒂略感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我明明听说那是有钱人小孩念的学校啊,真奇怪。” “没错,在英国不管是多有钱的人。都希望能在一生中.尝过一次饥饿的滋味。hiphiphuuray!” 他嘴里念着住宿生面临好事时呼喊的口号。 “喔。那么,艾德家里是有钱入吗?” “我家?嗯~这个嘛!不是特别有钱,但也不贫穷。我父亲是商人。母亲是家庭主妇。至于来印度的原因,是因为报社的下属捅了娄子.所以我必须来弥补。” “艾德几岁了?” “二十四岁。” 他叹了口气,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橘色的盒子,用火柴在香烟头上点火。香烟的牌子叫做查米纳尔(charminar),是产于印度。较为平价的牌子。 “印度还真热呐。之前一直待在比较凉爽的地方。因此这样的酷热真够我受的了。” “你之前都待在哪里啊?” “芬兰。” “哎呀,的确是很北方的国家呢。” 帕蒂感到很佩服。芬兰……只有在地图上看过的国家。 一股苦涩且辛辣的烟味,从艾德华的指尖流泄出来。帕蒂的胸口突然一阵小鹿乱撞,那种感觉就好像无意中得知某人的秘密一样。 (明明是很熟悉的味道,却散发出异国的香味……) 或许那是因为艾德华本身带着帕蒂不熟悉的北国味道吧。 因此,自己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向他提出邀请。 “艾德。” “什么事?” “你会在印度待到什么时候?我明天也能和你见面吗?” 艾德华惊讶地看着帕蒂。 “我想见你。” ——伦敦时报的记者艾德华·桑顿,自此以后便经常到瓦多达拉的皇宫里游玩。 长期游历于外界的他所带来的知识,对于无法轻易离开印度的帕蒂来说.每一件都既新鲜又充满魅力。 其中最让帕蒂开心的,是陪伴艾德华度过青春时代,在公立男子中学里发生的趣事。 “我话先说在前头,虽然是茶会,但绝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优雅聚会喔!” 就这样,艾德华道出足以打碎少女美梦的话语。 “哎呀。是这样吗?” “单纯只是每一栋的导护生在交换最近有没有欺负事件、或是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等情报时,大家一起喝个茶罢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逢此时,甚至会以橄榄球的观点评分。成功支援队友的人。还可以吃到点心。 反正,剩下的就是被跑腿主人(fag——master)特别照顾之类的事了……” “什么是跑腿?” “为了不让刚入学的低年级生受到欺侮,最高年级生会选择自己要保护的人。这个人就叫做跑腿。有了跑腿的高年级生,就是跑腿主人。跑腿必须帮主人擦鞋、或是倒茶.藉此受到高年级生保护,而这种关系会一直持续到商年级生毕业为止。令人意外的是,很多跑腿会考上和主人同样的大学呢。” “哎呀,这样真棒!” 帕蒂一边拍手一边发出嘻闹的声音。 接着.艾德华便讶异地皱皱脸。 “棒?你是说跑腿吗?他们可是成天被主人使唤着做牛做马耶?” “因为,成为某人的唯一,本身就是一件很棒的事啊!好,我决定了!要在我的‘总有一天要试试看’清单里,加上‘成为一位很棒的大姐姐的跑腿’这一条。” 说完后.便从悬挂在胸前的大盒子里,乒乒乓乓拿出一张摺叠过的便条纸。 “那是?” 那一张便条纸,是帕蒂所列出在达成进入女子学院就读的梦想后,一定要实现的项目,也就是“总有一天要试试看”清单。 “我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所以把进入学校以后要做的事,全都写了下来。嗯。首先是交个金头发的好朋友。” 艾德华一副认为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耸耸肩膀。 “那不是比呼吸还容易的事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接下来是在深夜里啃饼干、写情人节卡片、和朋友聊一些关于喜欢的男明星话题、看电影、以及在商店里喝杯柠檬水之类的。” “怎么净是些奇怪的事啊?” “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些事情都很重要啊!除此之外……还有,万圣节!” “万圣节?” 艾德华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 “可惜,伦敦是以盖伊·福克斯之夜(注:guyfawkesnight,是英国为了庆祝欲烧毁国会大楼的盖伊·福克斯被捕并处死,而燃烧柴火或者施放烟火)为主流。如果想拿南瓜灯笼去抢糖果的话.可能要到更北边的爱尔兰去,或是到美国才行。” “伦敦没有万圣节吗?” “也不是说没有啦。只是会更加盛大地举办盖伊·福克斯之夜而已。” “那要做些什么事呢?” “唯一不变的.就是大伙一起喧闹了吧。将盖伊·福克斯的人偶狠狠折磨一顿。最后再点火烧掉它。” 帕蒂缩缩肩膀。说了句:“什么嘛。” “所谓的盖伊·福克斯之夜,不就比洒红节更野蛮了吗?” “也许吧。” 两人在眼神交会的瞬间.便自然地笑了出来。 “既然这样的话。下次我回伦敦的时侯,再拍一些盖伊·福克斯之夜的照片过来吧。” 他一边用单手拿起相机。一边说道。 那台总是被他悬挂在脖子上、感觉已经用了很久的相机…… 也是帕蒂一眼就看上艾德华的原因之一。 我的梦想。 总有一天要成为报社记者,走遍全世界——他是已经实现这个梦想的人,而且还毕业于向往的公立男子中学。 “那是莱茨公司(注:leitz,即德国著名的莱卡相机制造商)的3a对吧?” 帕蒂立刻猜出相机的机种.让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还蛮清楚的嘛。” “因为我对摄影也很有兴趣啊.你的底片是用哪个牌子?” “是柯达正片(注:kodae,柯达出产的软片,在彩色负片技术尚未成熟时,曾经是家喻户晓的彩色感光摄影材料)。” 他回答道。 “它仿佛能吸住景色并且反映出来。我很喜欢它让画面出现湿气的感觉,因此一直以来都是使用这个牌子。” 从这些话中.自然可以感受到他有多么热爱摄影。 “这么说来。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是真的打算拍摄皇宫哕?” “嗯。那座金黄色的瓦多达拉皇宫,正是印度的第一美女!满月映照下的大君宫殿最棒了。” “艾德还真是喜欢建筑物呐。我以为既然你是报社记者,就只会拍些丑闻之类的呢。” 他回答道:“当然还是有。” “但是。报社记者并没有错,毕竟拍照也是为了糊口饭吃。我在大学主修建筑——你知道所谓的萨拉逊(注:sara,中世纪基督教用语。泛指所有信奉回教的民族如阿拉伯人、突厥人等)吗?” “不知道。” “简单来说。将回教风格和印度风格相加之后除以二的感觉,就是萨拉逊风格。另外,这座瓦多达拉皇宫,乍看之下还加入了英国风及法国风。但是却有一种奇妙的统一感。” “脚下踩的可是波斯地毯呢。” “所以是什么风格都有啊。” 艾德华第一次放声大笑。他虽然比帕蒂年长约十岁,笑起来倒也给人一种小弟弟的感觉。 “呃,反正,用有点丢脸的说法,就是我常想:人类是不是也可以变成那样呢?” “人类也……?” “不瞒你说,其实我本身就是萨拉逊。” 他指指自己说道。 “我的祖母是波斯人,祖父是英国人,而母亲则是印度出生的葡萄牙人.因此我身上有一半的印度血统。” 帕蒂目不转睛地看着艾德华。 “原来你是印度人啊?完全看不出来耶。” “混血混得太厉害。变得认不出来了。我本身出生于英国,而且是在伦敦长大.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何谓洒红节,所以没有资格当印度人。” 说完这些话后.他从怀里拿出几张照片给帕蒂看。 “印度现在正面临紧要关头对吧?” “嗯……是的,没错。” “想要独立是很好,但是一个国家的开始,必须用数不清的金钱来堆砌。我无法忍受这座美丽的大君宫殿、或是以白墙打造的泰姬玛哈陵遭到任何破坏。” “泰姬玛哈陵为何会遭到破坏?” 帕蒂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座为了传说中的印度第一美女王妃打造的陵墓,和独立战争有什么关系啊? “英国在欧洲战场付出的代价。会让印度越来越贫穷:如果印度还想独立,那就更不用说了。届时真正的穷人们。如果被迫去泰姬玛哈陵的墙上偷撕金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又说:“因此,我想尽可能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用相机拍下许多建筑物。” “——如果印度也能像这座瓦多达拉皇宫一样。那该有多好啊。” 他喃喃自语。 “印度?” “是啊。干脆大家都变成萨拉逊好了。就算在印度教及回教中混入一些英国风,还是能达到美丽的结果,你不这么觉得吗……?” 在印度教及回教中混入一些英国风,还是能达到美丽的结果—— 这句话,在帕蒂的心里化作一阵惊讶。并闪烁着金色微粒般的光芒,震撼了她。 (这个人明明就是英国人,为什么能说出这么棒的话呢?) 明明是英国人……英国明明就是一直操控印度,有如眼中钉般的存在。但是艾德华对印度即将失去文化财产,比什么都还要痛心的情绪,确实传达给帕蒂了。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守护这些文化财产。 (为什么呢?) 帕蒂看着躺在草地上,正舒服地进入午睡的艾德华侧脸。 (为什么我会对他的心意如此高兴呢……) “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帕蒂无意识地低喃出声。 “什么很棒?” “呃,我是说照片真的拍得很棒啦。” 帕蒂说道: “从摩登女郎国度过来的人也许并不知道,印度的女性。一辈子都必须待在所谓的帕尔达帘幕里,躲避外人眼光生活。简直像被视为肿瘤毒药般,绝对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根本不可能拍照。” 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原来如此,所以马哈拉尼(注:maharani,马来文中皇后的意思)的照片才会这么少啊。” “没错,越高贵的女性,就越讨厌拍照。” “我自从看到照片以后.才了解到照片很坚强。因为,照片明明就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却拥有人们无法将之改变的坚强。” “我也想变成这样。我并不柔弱.即使我只是个出生在女性地位低下国家的小孩,还是有我可以做到的事。即使非常薄弱,尽管只有一个人,但也绝菲毫无力量。” “我想证明这件事情。即使赌上我的人生——” 一般来说,若男人听到十四岁的孩子说出这番话,不是惊讶地皱起眉头.就是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吧? 但是艾德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意外的是.他仿佛想起什么令人怀念的事一样,带着一种看着心上人的眼神,露出微笑。 “这样啊。” 那瞬间—— 轰地一声。 爷爷让帕蒂看到的瓦多达拉黄金大炮。确实在她内心发出巨大声响。 (啊啊。不行了。) 帕蒂的眼睛就像相机的观景窗一样,将艾德华的脸深深烙印在心里。 他对我如此温柔。 他是如此疼爱我所深爱的国家、景色。 为什么,我还能保持毫无作为的状态呢? (——我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上艾德华。 即使明知那绝对不可能实现。 是绝对不可能达到的梦想…… 之后,经过一年的时间。 此时,艾德华为了获知日益紧张的印度情势的消息,只身奔走印度各地。 两人之间的秘密通信仍然持续着。帕蒂只收到他所拍摄的照片,没有其他任何音讯(因为怕被检查到)。 就这样,只要他难得能够放假,就会送来一张代表“我要去瓦多达拉”意思的罗乞什密宫殿(granmivspce)照片。 尽管皇宫内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婚礼,帕蒂却怎么也无法向他说明自己有婚约在身。她不仅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艾德华是报社的人,即使不亲口说明。他也会比谁都更早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的事。 之后—— 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艾德华在从位于加尔各答的总公司。前往盂买的途中。顾路来到瓦多达拉。 一见面。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要结婚了是吗?”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艾德华露出从来没有过的真挚表情。 帕蒂倒抽了一口气。这才知道她和海得拉巴王尼札姆的儿子订下婚约的事情。原来已经公诸于世了。 “……呃。嗯。” “这样啊。” 接着.在艾德华出现对他来说实在很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语塞情况后。便对帕蒂说道: “明年我就要去美国了,波士顿分公司的人手不足。” 就这样,他战战兢兢向帕蒂伸出手。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奋斗,也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 他说道。 “这次的旅行。我想带你一起去。” “咦……”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强人所难。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你难道不是吗.帕蒂?” 帕蒂以为心脏停了。 “——我爱你。” 黄金大炮在心中鸣放。 (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帕蒂难得犹豫了。 我做得到吗? 抛弃一切。 抛弃这美丽的罗乞什密宫殿、抛弃瓦多达拉、抛弃古吉拉特的人民。 以及,抛弃我心爱的家人。 与艾德华远走高飞。 为了甫得到的,唯一真爱—— ——一九四〇年,一月十四日。 瓦多达拉公主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做了一个决定。 那时侯的印度,仍受到来自喜玛拉雅山的冷风包围。 还在等待着春天来临……~二十一响礼炮与公主的假期~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经常梦见一个人。 “我是特别为你打 造的。” 一边说,一边在九重葛花丛里微笑的少年。 他穿着一种在印度称为亚其肯(注:a,一种长外套服装)的上衣,垂挂鲜艳带有亮片的衣带,坐在阳台的栅栏上…… 为什么会不断梦见你呢? 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还是因为阿姆利须,你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早安。夏绿蒂。” 仿佛伯爵茶般的低语在耳边搔痒,我在床铺上醒了过来。 “乖,快起床,已经早上了喔。” ——悦耳的声音。 那道声音实在太心旷神怡了,尽管早晨的阳光不断刺痛我的眼皮,我还是差点再睡下去。 但是。 “今天四楼的导护生可是凶神恶煞的蓓琳达耶,再不起床会倒大霉喔!” “嘎啊!” 出乎意料的灾难预言突然窜入耳里,我立刻踢开被子爬起来。 近在眼前的,正是室友那张美到令人陶醉的脸庞。 仿佛真实玛瑙般的两颗眼睛。 线条利落的轮廓,搭配挺直的鼻梁、以及富有光泽的黑发,还有粉嫩的嘴唇。 我的室友卡莉格特.艾里森,正有如花朵般灿烂地微笑着。 “早安,夏绿蒂,今天也是很棒的早晨喔!” “很、很棒的早晨是不错啦,可是卡莉,今天的导护生真的是宿舍长吗?” 我欲哭无泪地下床,将洗脸用的热水,倒进洗脸台上的水盆里。 我们住宿生的早晨,就是从把接自水管或仆人准备好的盥洗用热水,拿进房间开始。 早上,先起床的人会打开门,将与水盆叠在一起、装了热水的水壶,搬到洗脸台上。由于自来水并没有接到各个房间,因此早晨的盥洗动作只能仰赖这些热水。如果是双人房的话,这些热水还算够用,但要是在低年级生的六人房,大概每天早上都会展开一场激烈的热水争夺战吧。 我用泛着玫瑰香味的香皂迅速洗完脸之后,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赶紧找出制服。衬衫在哪里?我的衬衫不见了!就连和翠绿色草皮相同颜色的天鹅绒洋装也不见了? “你昨晚睡觉时不是把它压在床底了吗?夏绿蒂,你忘了啊?” “这、这样啊。” 我赶紧翻开床垫,抓起压在床底代替熨烫的洋装。 照了一下镜子后,却感到轻微的气血翻腾。 “呜哇哇哇啊,怎么办?我的头发变爆炸头了啦!” “夏绿蒂,赶快别上别针,蓓琳达已经来到隔壁房间了!” 卡莉正从门边探出头来,进行实况报导。我甚至连梳头发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赶紧用缎带将头发绑起来。 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水槽,连同水盆一起递到门外,接着匆忙将毛巾之类的换洗衣物揉成一团,塞到外面的篮子里。糟糕!今天上课要用的法文教科书不见了!唉,只好等从早餐室回来之后再找了。 正当我单手拿着捆绑教科书的皮带,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的时候。 “四〇一号房的艾里森小姐、辛克莱尔小姐!” 一道仿佛抽在马身上的鞭子声传来,我吓得浑身发抖。 (来了!) 一看到站在门口、单手拿着纪录本的熟悉脸孔,我立刻将背脊挺得比规定还要直。 蓓琳达·法兰西斯·休密特·马诺瓦。 是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最高年级的导护生。 这所学院里,是由导护生中特别优秀的学生来兼任宿舍长(舍长)。而她,就是学院里不折不扣的最高权力者。 “早安,休密特小姐!” 我用比平常向巡视导护生打招呼时大一倍的音量,向她打招呼。我虽然敢反咬薇若妮卡,却没有勇气顶撞这个宿舍里最令人害怕的最高年级生,完全没有。 “早安。” 休密特小姐冷酷地说完后,便静静地在本子上书写。 这所学院里,法文说得最标准,而且还能完美地运用英文、印度话等三国语言的才女蓓琳达。身边总是飘荡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氛,因此别号酷小姐。 她突然看向我的脖子。 “辛克莱尔小姐,女王陛下的脸雾蒙蒙。” “啊……” 被她这样一说,我伸手摸向脖子上的别针。 我们的制服会在高领脖子处,别上浮雕宝石别针。听说这个别针,是从驾临印度的维多利亚女王,与学院长谈过关于教育制度的话题中得来的。 “配戴在身上的东西,请尽可能事先擦拭干净。” “知、知道了。”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昨天晚上,才从小满那里得知今早是蓓琳达来巡视的情报,还为此做出万全准备:不仅将制服放在床底压平,也剪了指甲,还以为很完美的…… 蓓琳达果然在本子上写了个“y”。这是“不良”的意思,每个周末会根据y的累计次数,宣布惩罚方式。 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和公立男子中学相同,在每周日的礼拜结束后,会由宿舍长念出每个人被打上“y”的次数。 (呜呜……y又增加了。) 平常就已经累积很多个“y”的我,本来以为今天可以毫无差错地通过…… 蓓琳达接着说道: “艾里森小姐。制服的下摆要拉出来一点。你又长高了吧?这样看起来有点太短了。” “是、是的.宿舍长。” 我惊讶地抬头看着卡莉。 这是我自从转学以来.第一次看到品行端正的卡莉被警告呢。 经她这样一说,卡莉或许真的长高了。刚见面时虽然就比我稍微高一点,但总觉得这半年来,她又长高好多。 “好了.你们两个可以去早餐室了。” “谢谢您的指导!” 得到休密特小姐的准许后,我们便往一楼的早餐室前进。在早餐室的人口处.看到几张熟悉的脸;那就是从去年秋天开始,正式成为我们年级导护生的小满和荷莉叶妲。 “早安.小满、荷莉叶妲。” 我从楼梯上朝她们挥手。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自从英国正式向德国宣战以来。欧洲各国便接连不断加入由纳粹德国点燃的战火中。 让女儿来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就读的人之中。也有不少害怕印度开战,而将女儿送往瑞士或美国等地避难。 因此离开学院的人不在少数。为了填补缺额,小满和荷莉叶妲便在新的学年里,被指派成为了导护生。 导护生的工作非常辛苦。除了得照顾中班外,还得准备义卖会、解决宿舍内部的问题等。 最惨的是为了进行早晨巡视,而必须比我们早起三十分钟。 (现在就差点迟到了,更别说是提早三十分钟。) 像我这种早上老是爬不起来的人,光想就够毛骨悚然了。 “早安,夏绿蒂。对了,蓓琳达姐姐的洗礼如何啊?” “被她说我的别针雾蒙蒙的。” 荷莉叶妲朝鼓起双颊的我呵呵笑了起来。她依旧是个带着柔软司康饼一般可爱感觉的女孩。 不过,依照和她同寝室的小满形容,则是:虽然是司康饼,不过里面好像掺了毒药呢…… “只有那样还算幸运的呢。听说昨天有个低年级生,只是因为鞋尖没有光泽,一大早就被处罚擦鞋耶!” 而且,还给了她三个“y”……小满用手指比出y的形状。 我打从心里同情那个低年级生。 “ 呜哇。低年级生也才刚入学不久而已耶,真是可怜。” “对吧?现在中年级的导护生之间也在打赌,到底是谁会成为那个恐怖宿舍长的‘跑腿’呢。一旦成为跑腿后,虽然可以免于被欺负.但是却得一辈子奉她为姐姐……” “是啊。”我点点头。 所谓跑腿,就是跟在某些特定的高年级生身边,有如仆人的低年级生。 在学校这种团体生活中,经常会发生欺负排挤等问题。因此,最高年级生会负责保护最低年级生,以避免她们被欺负得太过火,或是被同学联合排挤。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受到主人名字的庇护,但付出的代价就是跑腿必须伺侯主人。 早上必须早起帮她们倒茶、擦鞋或烫衣服等,不得不像个侍女一样服从她们。 虽然在本国是早已废止的古老规则之一,但是听说像伊顿那样的古老公立中学,依然保留着这种跑腿制度。 这种跑腿制度在最高年级生毕业后仍然持续的例子也很多。例如英国首相仍然沿用学生时代的跑腿,当作他的秘书。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无奇不有。 “早安!” 打声招呼进入早餐室后,同样已经接受过导护生检查的中年级生们.已经将餐巾放在膝盖上摊开.等待用餐了。 虽说已经接近春天,但是刚进入二月中的北印度,仍寒冷到必须整天点燃暖炉取暖。 “跑腿啊……也差不多到了让一年级生为最高年级生缝补衬裙的时侯呐。” 为了填补空出的座位而成了邻居的荷莉叶妲,悄悄向我说道。 “哎呀.荷莉叶妲也有主人吗?” “嗯.因为我从四年级开始就在这里.才刚进来就变成曾是导护生的人的跑腿了。那个人大我将近十岁.对我来说简直比神还要可怕呢。 但她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喔。经常拿着自己的显微镜,让我观察里面的东西呢……” 不知道为什么.荷莉叶妲有点陶醉地说着。 “显、显微镜……是医生之类拿的那种吗?” “没错。她从索邦大学(注:ueparissorbonne,巴黎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后。现在在巴黎当画家,是个会将在显微镜里看到的世界画成素描或油画的人。她毕业的时候,还送给我一幅特大号的大肠杆菌(escherichiacoli)油画呢。” “……大肠杆菌是什么?” 我口齿不清地念着这个绕舌的名词,大概是法国女星之类的名字吧…… 荷莉叶妲摇摇头。 “那是大肠菌的学名。” “大、大肠菌?” 我差点将好不容易才咬碎的面包喷了出来。 中途还被坐在王位的薇若妮卡瞪了一眼。 “啊,一大早就吵闹不休,真讨厌。” “唔呃!” 我一边冲动地想要回嘴,一边紧握餐巾忍下这口气。 毕竟“大肠菌”这个话题,的确不适合在清爽早晨的餐桌上谈论。 叮铃铃的餐桌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所有人都受到铃声吸引而抬起头来。 “各位,现在开始发邮件。” 今天早上给了我一个“y”的宿舍长,手上拿着一堆信件站在长桌前面。 今天是一星期一次的信件日,也是一个月一次的船运到达日。因此大家从早上就期待着其中会不会有父母亲寄来的礼物。 (这么说来,今天聊天室的点心应该会很丰富吧。) 我已经做好接收别人点心的打算了,反正继母海伦肯定不会寄东西过来。 由于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我这才赶紧抬起头来。随即看到桌子前方堆积着许多木箱,全都是薇若妮卡在孟买担任总督的父母寄来的。 薇若妮卡看似得意地环顾长桌。 “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天下午请到我的特别室来喝杯茶吧。我那身在美国的母亲,好像将我要的新洋装寄过来了呢。我想里面一定还装了安东尼奥·马提(注:意大利著名的饼干品牌)的坎士奇杏仁饼干。” “好棒喔!”不知道是谁拍手欢呼。 “听说是意大利饼干耶!” 在场每一张脸都充满能够见识到珍贵物品的期待感。大家都知道那个木箱中.塞满了特别的点心以及丝质礼服。而且,大家也知道只要对薇若妮卡大献殷勤。说不定就可以分到多出来的东西。 其中。只有宿舍长蓓琳达依然不动声色,将信件分发给其他学生。 “摩根小姐。你有一封信。” 依照惯例,直接跳到我后面的同学。虽说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但我还是觉得很失望。 (我还以为露西阿姨差不多会写信给我了呢。) 自从那次从客船上跳海的事件以来,就连阿姨也不自觉地疏远我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啊,亏她因为担心而特别从伦敦来接我,最后却换来我的无情对待…… 我不禁感到失落,了无生气地将嘴巴贴着红茶杯。 就在这个时候。 “呃啊,爹地这家伙。还没得到教训啊!” 我重要的朋友满·马马德克·摩纳里,突然吐出与淑女形象不符的言辞。 “小满.你父亲怎么了吗?” “没有啦,只是我爹地他啊,现在正在印度流浪呢。” “流浪?摩纳里先生吗?” 我保持从盘子上端起红茶杯的动作,直盯着坐在我斜前方位置的小满。 父母亲都是日本人的小满,身为世界知名服装设计师克劳德·摩纳里先生的养女,为了学习父祖无法教导的事情(因为摩纳里先生打算一辈子不讨老婆)而来到这所学院。 “话说回来,小满为什么要专程来念印度的学校呢?” 我终于将百思不解的疑问脱口而出。 “如果要和爸爸一起环游世界的话,应该还有其他学校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 小满沮丧地垂下肩膀。 “唉。说来话长,我爹地不是喜欢男人吗?” “噗——” 小满这种过于直接的说法,让坐在她附近的女孩子们,同样露出尴尬的表情。 “对、对啊,你有提过这件事。” “大约在一年前,他被印度的爱人甩了,但是因为无法死心,而追到印度来,所以我也跟着来到印度。设计师克劳德·摩纳里为了追回恋人而到印度流浪这件事,甚至在巴黎引起轩然大波呢!啊,他看起来不错。还和麦索的宫殿一起拍照呢,你看。” 信封里的照片上,映着小满那位皮肤晒得黝黑的设计师养父克劳德.摩纳里先生,正悠闲地比着胜利手势。 (喔,原来这就是小满那位爸爸啊……) 在那张轮廓深刻、有如雅典雕像般的脸上,搭配着深具南国风味的黑发、以及西洋风味的蓝眼睛,乍看之下,非常具有绅士的高尚气质。 只不过…… (这件衣服是怎么回事啊?) 如果他不要穿着佛教僧侣的宽松服饰就好了…… “真不好意思。他本来就是个为所欲为的变态。” 小满有点惭愧地道歉。 ‘小满。近来可好?爸爸不在你身边。会感到寂寞吗?’ 给小满的信上.充满关爱话语。 ‘我可爱的女儿,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相聚了。对了,下次放假我们去一趟你的祖国吧?我想你差不多也开始想念咖哩面包了吧?’ (咖哩面包?) 我歪着头。 虽然知道咖哩是混合了印度香料制作而成的褐色浓汤,不过信上所提到的咖哩面包。到底是什么啊? 就在这个时候。 “话说回来,各位同学。你们听说了吗?” 也许是不满全场焦点都集中在小满身上吧.只见薇若妮卡朝围着餐桌的所有人扯开话题。 到目前为止一直盯着小满看的同班同学.整齐划一地将注意力转向薇若妮卡。 也许因为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满足了吧。她用吊人胃口的语气说道: “那就是身为我们宿舍长的蓓琳达姐姐,即将与塔塔财团的公子结婚了。” “咦咦!” 我因为太过惊讶。便不小心将堆在汤匙上、有如小山般高的马铃薯泥.整个翻倒在桌布上。 我赶紧故作没事地把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餐巾。 “宿、宿舍长要结婚了啊?” “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啊?” “果然是因为开始打仗了吧……” “这么说来.她要休学了吗?距离毕业还有一年耶……” 阵阵吵杂的细语声.有如波浪似的在餐桌上翻来覆去。我也因为很有兴趣.甚至忘了将马铃薯泥塞进嘴巴里,只顾着竖起耳朵听取下文。 “塔塔财团和我母亲的公司之间也有生意上的往来.自从最近转换为美国资本后.业绩也跟着蒸蒸日上。蓓琳达小姐的家庭背景虽然不错,但却没有什么财产,因此我认为这是件很不错的事情。听说不久前,她那位身为法国贵族的母亲.才将手上的印度产钻石项链拿去变卖了呢。” 我直盯着薇若妮卡的脸看。 (怎、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啊!) 真不愧是活动社交图鉴。连宿舍长家的财产状况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薇若妮卡果然不简单。 “卡莉.听说宿舍长要结婚了呢。” 结束直到下午一点的课程后,我趁下午的自习时间,在预习室里告诉卡莉这件事情。 只要是不必准备下午茶或义卖会的日子。下午都会进行简单的运动.或是变成自习时间。 而我们中年级的下午。大多是用来预习下一堂的法文课题。或是阅读不知道会很丢脸的古典戏曲集,各自度过一段自由的时光。 在没有别的事好做的下午时间,我特别请卡莉教我印度话。 印度除了拥有各式各样的宗教,也有着各种不同语言。其中,最普遍为庶民使用的,就是印度话了。 “邦达里寇特国刚好夹在使用拉加斯坦语的北部,以及使用古吉拉特语的西部正中央。拉加斯坦有称为拉加普族的民族,古吉拉特也有古吉拉特族。各个不同的民族,都拥有各自的语言。” 卡莉向我说明。 “卡莉是哪里人呢?” “我是古吉拉特人.所以是说古吉拉特话。” 由于卡莉说过,只要学会印度话,就能够很轻松地学会其他语言,我才突发奇想地决定开始学习印度话。 ——正在修改我所写的文章的卡莉,微微抬起她那张依然清丽端正的脸,眯起眼睛。 “结婚?” “嗯,听说快了。对象是塔塔财团的公子。” 我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虽然听说过很多人会在就学期间就订下婚约。不过一旦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人身上.还是会觉得有点惊讶呢。原来我们也到了那个年纪啦。” 我虽然才刚满十五岁。但是今年就要十六岁了。以在英国来说,十六岁已经是个就算订婚也不奇怪的年纪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结婚吧……” 我喃喃自语道。 “但是,应该没办法吧。我只要一碰触到男人就会打喷嚏……应该没有人会喜欢我吧。卡莉。你说是吗?” “才、才没有这回事!” 面前的卡莉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害我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卡莉?” “不、不。没什么……” 她假装咳嗽一声后。便在椅子上坐下。 “但是……” “嗯.什么?” “我想问你一下,好做个参考。夏绿蒂将来想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由于卡莉一副正经八百地向我问道,我皱起眉头沉思。 怎么回事啊? 卡莉好认真喔。 超级认真。 “你问我喜欢的类型。到底是要做什么参考啊?” “这你不要管。反正就是参考啦。” 我被她强硬的态度一问,只好歪着脖子。 “嗯.这个嘛……年纪不要相差太多比较好吧。” “嗯.这样啊。” 好像感觉到卡莉的眼睛突然一亮……似的。 “假如……‘小你一岁’怎么样啊?” 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容分说的魄力。 “小、小我一岁?” “没错.小你一岁。” “这样啊,如果只小一岁的话,应该无所谓吧。” 不知道为什么,卡莉突然做出小小的“好耶!”姿势。 “卡莉?” “不用管我。那外表之类的呢?像是身高、头发颜色之类……” “外表啊?” 我将手指抵着嘴唇后开始思考。 “我只要身高比我高就可以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卡莉突然用力挺直背脊喃喃道: “…………………多补充牛奶、小鱼、鸡蛋。” “???” 卡莉完全不理皱着一张脸的我,只顾振笔疾书。 “还有呢.接下来是?” “至于头发.因为我的头发是像蒲公英的颜色,所以茶色或黑色的会比较好。不过我没有太要求啦,只要温柔、不花心就可以了。” “嗯嗯。” “再来就是……对了!结婚以后,我希望能住在有庭院的房子里,庭院不用太大没关系。我想在里面种一些香草、养一头大型犬,天气好的时侯可以和先生一起在庭院里吃司康饼。” “原来如此。大型犬和庭院是吧……” 她好像将我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另外,放假的时候可以撑着洋伞去郊外野餐。或是像居礼夫妇那样。骑着自行车去蜜月旅行也不错。” “骑自行车去蜜月旅行。好……” “接着,还要像爸爸威廉那样,即使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还是可以写信给亲朋好友。所以我想要一台打字机。” 我偷看卡莉忙碌的手,接着问道: “对了.为什么你要做笔记啊?” 卡莉立刻抬起头来.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因为是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啊!我这才想到。 “对了。庭院里如果有水池的话就更好了。” 于是,卡莉又在笔记里加了句:庭院里有水池。 “我知道了。你希望庭院里有喷水池吧?” “不是啦,卡莉。如果有水池的话,就可以在庭院里养尿布了,不是吗?”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就在那一瞬间,卡莉脸上突然冒出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邪恶表情,啧地啐了一声。 “上一次圣诞节果然应该吃了它才对……” 是印度话。 我感觉得到她好像在说什么很不好的话,便僵着脸问道: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啊。卡莉?” “没什么啦,夏绿蒂,不必 在意。” 即使她都说了不必在意,但我还是很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那只对我挺身相救的勇敢鸭子尿布。和卡莉之间的关系。简直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 过了一会儿,她啪地合上笔记。 “我知道了。” 卡莉露出她那总是令人忍不住陶醉其中的美丽笑容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笑嘻嘻的,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会努力.努力做到在一间有庭院的房子里.准备自行车和打字机。以及养一头大型犬的.夏绿蒂。” “呃、咦?” “不过我会记得把那只臭鸭子绑在石头上,丢到水池里让它沉下去。” “???” 就在这个时候。 “不好了。夏绿蒂、卡莉!大事不好了!” 从楼梯下传来某人粗鲁的叫喊声。 那略带奇怪口音的英文.应该是小满。 脸色大变的小满敷衍似的敲敲门后,跟荷莉叶妲一起冲进来。 “现在不是悠闲念书的时候了,不好了!发生大事情了!” “怎、怎么了啊。小满?就连荷莉叶妲也……” 这两个人今天下午应该代表中年级去打扫教堂了啊? “有转学生转来这所学院了!” 荷莉叶妲一边喘气一边说道。大概是因为太匆忙了吧,她的手上还握着扫帚。 “转学生?这个时候?” 我问道。 结束了过年的假期后.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虽说印度的状况比较特殊.不过这时候还是少有转学生的啊。 “咦,那她是哪个班级的呢?该不会和我们一样是中年级……?” “一样是一样。但是问题不在那里。” 小满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吐出来。 “我们也是在打扫教堂的时候看到的,真不知道该形容那个转学生非同小可。还是该说她真的很厉害呢?” “总之大事不妙了。啊,她们很快就会来这里了!” 我被她们两个硬是拖着手,整个人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 之后立刻响起轰的一声。 “什、什么……” “轰、轰地”地震般的声响慢慢接近我们学校的方向。 彩色旗帜突然飘扬在眼前。 “咦?” 我感到一阵惊愕。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现在站在我们学院前面的,竟然是一头身上披着用所有色彩染成的布,并且背着装饰了金、银饰品奢华轿子的巨大—— “大象!?” 我差点软脚.不由得看向卡莉。 “为、为什么大象会来学校……为什么王国里会出现马戏团……” “那不是马戏团。” 卡莉用有点错愕的声音说道。 “不是马戏团的话.那到底是……” 接着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然后。好几个印度仆人。手拿挂了又长又宽布匹的棒子走过来。 他们都以将布打结后做成的菱形帽子遮住头发。身上披着长至膝盖,像是大衣般的棉质衣服,那是一种叫做安卡耳其.为印度特有的上衣。裤子和以鲜艳颜色为主的上半身刚好相反,都是浅色系。 另外.脚上则穿着前端削尖的平底凉鞋…… “帕尔达……” 卡莉在一旁喃喃自语。 “卡莉。帕尔达是什么?” 她露出有点疑惑(卡莉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的神情。 “为了不让印度身份高贵的女性在众人面前曝光.用来遮掩周围视线的帘幕。” “咦?喔—一” 这么说来.那个正准备从大象背上轿子下来的人。就是所谓。印度的高贵女性”啰…… 正如卡莉所言。拿着帕尔达的仆人们.一个接一个在欧路卡女子学院门口前站定。 在这样的骚动之下,就连关在预习室里的其他学生们。也都好奇地跑到窗户旁观看。 “什么.到底在吵什么啊?” “啊,是转学生!” “他们进来学校里了!” “学院长正在接待他们呢!” 我们赶紧离开窗户。接着从预习室里冲出来.打算从搂梯上偷看楼下的状况。 接着,那位好像从大象背上下来的少女.正以缓慢的步伐走上楼来。 (哇啊……) 围绕在那具瘦小身躯上的异样气氛.令我不自觉地倒抽了口气。 她仿佛踩在红色地毯上,一步一步忧雅地走着。 (好厉害。就像个公主一样!) 她每走一步,十数个手环及耳朵上的耳环,便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原来金银互相撞击会发出这种声音啊……虽然她身上那些看似沉重的饰品也很光彩夺目,但最令我感到眼花缭乱的,还是那些包住她全身布料的鲜艳色彩.及布边发出的闪闪金光。 “那是纱丽对吧?” “印度女性穿着的服饰……” 同样聚集过来的学生们,窃窃私语说道。 “应该是古吉拉特人吧?” 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我身旁的小满,捏着下巴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爹地说过,北印度——也就是拉加斯坦人是不穿纱丽的,只有古吉拉特人才会穿那种刻意弄出很多皱折的衣服。而且他之前设计晚礼服的时候,也曾经参考纱丽啊。” “喔喔。” 原来如此.正如小满所言,那位少女的纱丽就像将一块很大的布:从上面往下卷着穿。特别是她的纱丽下摆还搭配滚了金色布边,更加突显这种感觉。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台挂在她脖子上,仿佛媒体摄影师用的小型相机。 (带着相机……?) “是ta的相机耶。有钱人。” 荷莉叶妲喃喃自语说着。 “她是谁啊?” “好像是印度有钱人家的女儿。” “穿着非常鲜艳的纱丽……” 为了一睹突然驾到的公主真面目,每一层楼都挤满了赶来看热闹的学生。 也许是听到我们的窃窃私语吧,只见穿着纱丽的少女突然停下脚步.以仿佛站在舞台上女星的优雅姿态。来回看着我们。 接着—— “午安。大家好!” 她用流利的英文向我们打招呼。 只不过是开口说了一句话,便引起学生的骚动。 “是英文耶!” “她说英文了!” 她做了个印度的打招呼动作(双手合十)。 “我是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从今天开始,就是这所学院的学生了。” 接着道出惊人之语。 “咦咦咦咦?” 我们一致齐声大叫.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喔喔.这表情真不错!” 她满足地来回看着惊讶的我们。用相机慢慢对焦后,啪嚓按下快门。 “她、她拍照了!” “为什么?” “她是摄影师吗?” 她完全不理一阵喧嚷的我们。又开始缓慢踏上楼梯。 “‘卡耶克华特’耶。不会吧?” 小满一脸像是见鬼似的表情往后退,我拉拉小满的衣袖问道: “怎、怎么了?她真的是公主吗?” “没什么真不真的了……” 她害怕地将手放在额头上,噤声不语。 那位印度少女。毫不在乎地走过正一片 骚动的楼层,来到五楼的某个房间门口。 我们依旧一致露出怪异的表情。 “那里不是薇若妮卡的特别室吗?” 我们屏气凝神观察她到底要做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 她竟然连门也不敲。就突然打开薇若妮卡的特别室房门。 “呃!” 我们全都愣住了。 “你、你是谁啊?” 原本待在房间里的薇若妮卡,脸色大变地冲出房间。她完全不把薇若妮卡的指责当一回事,以悠闲的口气: “请你立刻从这里搬出去。” 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让在一旁观望的我们吓破胆。 “什………” “请快点将行李搬出去。从今天开始。这房间就是我的了。”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因为过度惊讶而顿时傻眼的薇若妮卡脸部,下一秒立刻仿佛被热水烫熟的虾子一样。涨得满脸通红。 “哎呀,好红喔。南方似乎可以捞到像你这样的虾子呢,呵呵,表情真棒。” 说完后.少女缓缓拿起相机,拍下满脸通红的薇若妮卡。 薇若妮卡更羞愤了。 “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我可是……” 她接着说道: “你是谁根本不重要。” 她竟一语道出目前为止所有人都很想反驳,却为了顾及自身而无法说出口的话! 全场响起带有另一种意义的欢呼声。 (说得好!) 我也在心里悄悄摆出“好耶”的动作。现在,我真想打从心里赞赏这个少女。 “你……” “我听学院长说,这间特别室是专为学院里家世背景最好的学生所准备。既然这样,这里应该是我的房间……” 接着—— “你给我等一下!” 担任薇若妮卡亲卫队的那对艾可姐妹,立刻赶至现场。 (出现了,呼哼姐妹!) 只要是有薇若妮卡在的地方。不管何时何地都会出现这对金鱼屎姐妹。不过,她们忠诚的程度真是不容小觑呢。 她们不负艾可之名(注:艾可在日文里的念法与英文中“回音”的念法相同)。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连说道: “我们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多有钱,不过这里可是属薇若妮卡最有钱喔!” “没错.薇若妮卡的父亲可是来自爱丁堡的伯爵世家呢!” “没错。而且母亲还是钱伯斯财团的独生女……” “——喔?” 没想到她只是用和蓓琳达姐姐如出一辙的冷淡眼神,看了薇若妮卡一眼。 “不过,我记得在这个国家里,让我必须行臣下礼的外国人,应该只有英国皇室的人啊……” 她觉得很可笑似的说道。 薇若妮卡听到这句话,怒瞪她一眼。 “我、我可是薇若妮卡·陶德·钱伯斯喔!” “喔.不过我是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啊。” 那种不容分说的魄力,让薇若妮卡一时语塞。 (哇,只是报上名字就让薇若妮卡哑口无言,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我看向薇若妮卡。却发现她的手正呈现不自然的颤抖状态。 “……?”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薇若妮卡竟然会这么害怕,真是难得…… “你、你说卡耶克华特。难道你是……” 薇若妮卡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血色。 “瓦、瓦多达拉的公主.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旁观望的人墙。冒出阵阵骚动。 “瓦多达拉公主?” “咦?这么说来,她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啰?” “不会吧!” “是本人吗?” 在场的学生,就像大家一起说着悄悄话似的,传出阵阵私语。 “所谓的瓦多达拉,是指藩国的名字吧?” 我抬头看向卡莉。 有“被菩提树围绕”之意的瓦多达拉藩国。就位在这间欧路卡女子学院所在的邦达里寇特隔壁,据说是西印度中最富饶的藩国。 自古以来,瓦多达拉一直是和西亚之间的重要贸易地区,由于瓦国出产大颗钻石。所以是英国最想介入统治的地方。 那里出产的钻石,在几年之后因一位美国女星配戴在身上,而以“瓦多达拉之月”之名。在全球声名大噪。 我接着又拉了拉卡莉的袖口问道: “她真的是瓦多达拉的公主吗?” “嗯……” 卡莉带着有点阴沉的表情点点头。 “卡耶克华特的确是古吉拉特瓦多达拉皇室的名字。” “哇喔!” 我终于知道薇若妮卡哑口无言的原因了。 就算薇若妮卡的母亲是美国大富豪、父亲是孟买总督,之前—直是学院里家世最好的她。也绝对无法与真正的公主相提并论。 “好了.就请你快点把行李搬出去吧,我要把这里改成我的冲片室。” 公主拍了拍手,接着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仆人们,便整齐划一地陆续进入薇若妮卡的房间。 “等、等一下!这么突然……”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一向不可一世的薇若妮卡,慌张地想阻止仆人们入侵。但是,仆人们却无视薇若妮卡的存在蜂拥而入,将几十个装满行李的箱子堆在里面。 “哇哇哇,lv小山……” 看到向来以昂贵著名的lv皮箱被随意乱丢,令我颤抖不已。 “明明是印度公主,竟然会用lv。” “因为那种‘epi’原本好像就是为了让瓦多达拉大君,携带狩猎时用的茶具组.才开发出来的皮革制法。” 小满回答道.不愧是熟知服饰界消息的人。 “咦.是这样吗?” “是啊。听说因为那种皮箱出乎意料地大受好评,从此以后就变成瓦多达拉的固定进贡品。其他还包括卡地亚、巴卡拉玻璃等名牌,也都是受到瓦多达拉的庇护才有所成长。” 我一时语塞。无法想像能让lv制作原创品牌的人,究竟是多有钱。 “公主……帕德马帕蒂公主!” 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下传来魔女夫人,也就是学院长伊莎贝拉·欧路卡的声音。 我们仿佛受到操控似的全都转头看向楼下。 “哎呀。学院长。” “您的确获得住进特别室的许可。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魔女夫人目光锐利地扫过公主的仆人们。 “您竟然让外面的男性进到宿舍里.这怎么得了啊!还有,之前我应该说过只可以带一个仆人过来吧?” 这栋宿舍的确是男宾止步。像现在这样一堆男人蜂拥而入的景象,确实非常怪异(大家都因为瓦多达拉的公主驾到,而忘记这件事)。 尽管如此,帕德马帕蒂公主依然不为所动,露出优雅的皇室招牌笑容。 “哎呀。我不知道这件事呢。怎么办啊?我没有带会说英文的侍女来耶。” “学、学院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薇若妮卡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向魔女夫人求救。 然而—— “钱伯斯小姐。非常抱歉。请你在今天内换房间。” 魔女夫人一脸苦涩地说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能让瓦多达拉的公主殿下住在小房间吧……” “怎、怎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