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金钗》 001 001 刺骨的寒潮裹挟着鹅毛大的雪花,于漆黑的深夜突然席卷了京城。 承安伯府,魏老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边揉着酸疼的膝盖一边摇了摇枕边的铜铃。 听到铃铛脆响,守夜的丫鬟翡翠立即睁开眼睛,掀被子起床穿衣点灯,一气呵成。 “老太太,是哪里不舒服吗?”挑起半边帘子,翡翠关切地问。 魏老太太摇摇头,看眼窗户的方向,低声猜测道:“倒春寒,准是起风了,你去取床被子盖我身上,再烧点热水灌汤婆子里。我这腿疼得厉害,今晚怕睡不安生。” 翡翠伺候老太太多年,应对这种情况非常熟练,手脚麻利地打开箱笼抱了一床才收起来不久的厚棉被,严严实实地铺在老太太的床上,然后再翻出四个一模一样制式的紫铜汤婆子,抱在怀里去了厨房。 推开门,几片雪花迎面飘了过来。 屋内的灯光洒出去,地上积雪已经有一指厚了。 翡翠震惊地说不出话,阳春下雪,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 捧着填满水的汤婆子回来,翡翠弯腰将汤婆子塞到老太太的腿侧:“老太太,外面下雪啦。” 魏老太太同样吃惊,二月中下雪没什么奇怪的,三月里下哪门子雪,那些待开的桃花梅花可要遭殃了。 热乎乎的汤婆子缓解了膝盖的疼痛,魏老太太舒服地叹口气,对放帷帐的翡翠道:“你去后院瞧瞧,四姑娘身边都是小丫头,不会照顾人,哪怕冻醒也宁可在被窝里缩着,她们不怕冷,四姑娘娇气,你去给她加床被子,汤婆子该用就用起来。” 翡翠笑着应承下来。 披上魏老太太赏的旧袍子,翡翠一手提灯笼一手拎壶热水,沿着走廊匆匆来到了后院的小门前。她有这边的钥匙,打开门往里面一瞧,老太太担心的没错,后院静悄悄的,四姑娘与守夜的丫鬟都没醒。 翡翠径直来到上房次间的窗下,轻轻敲了敲窗户。 碧桃被这声音吓醒,幸好翡翠马上道明了来意。 房门打开,翡翠提着水壶走进来,悄声问碧桃:“姑娘没醒吧?你赶紧去给姑娘加床被子,再拿两个汤婆子过来,我这儿水都烧好了。” 碧桃朝手心吹口气,托起莲台烛灯,哆哆嗦嗦地去了内室。 翡翠想了想,跟了进去,亲眼看到四姑娘有没有挨冻,她才好去老太太面前回话。 魏娆睡得并不安稳,她好冷,身体已经蜷缩到了极限。 迷糊中听到一些细碎的动静,魏娆翻个身,瞧见屏风后面有光亮,她疑惑地唤道:“碧桃?” 碧桃马上哎了声,站在装被子的箱笼前解释道:“姑娘,外面下雪了,老太太怕您冻着,派翡翠姐姐过来,叫我给您多盖一床被子。” 魏娆惊道:“下雪了?” 白日里绣房刚把轻薄的裙装分发下来,给各房主仆准备初夏时节穿,竟然下雪了? 魏娆想去瞧瞧。 她挑开帷帐,刚探出头,一直留意这边的翡翠飞快地跑了过来,按住她的肩膀便往被窝里塞:“我的好姑娘,外面冷得很,您千万别把自己冻着。” 被迫躺回被窝的魏娆哭笑不得:“哪里就有那么冷了?” 翡翠拍拍自己身上的厚袄子:“老太太都叫我穿这件了,您说冷不冷?” 魏娆打量一眼那袄子,只好道:“那你也给我找件袄子,我穿好了再去看雪。” 翡翠深知四姑娘主意大,想做的事情老太太有时候都劝不住,无奈地提醒碧桃再拿一件袄子。 “好渴,姐姐帮我倒碗茶吧?”魏娆舔舔嘴唇,撒娇地看着翡翠。 活色生香的美人,肤如初雪明眸皓齿,别说撒娇了,便是颐指气使,翡翠也心甘情愿伺候。 茶桌上放了铜壶,翡翠试过水温,凉冰冰的,遂只倒了半碗茶,又去外面兑点热水,端回来的时候,就见碧桃已经在给四姑娘铺新的棉被了。 翡翠托着茶碗站在床边等,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被窝里的四姑娘脸上。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昏昏暗暗的,天又这么冷,总给人一种凄凉之感,可一看到四姑娘,翡翠就什么凄啊凉的都忘了,完全沉浸在了四姑娘的美貌中。 四姑娘的美,就像庭院中恣意怒放的芍药,管它什么颜色,都极尽妍丽,妖妖娆娆,纵使被文人批判妖艳无格,也要随心所欲地释放它的美艳,赤.裸裸地诱.惑着你,再清高自持的男人见了这样的美色,都会神魂失守,变成院子里的傻柱子,痴痴呆呆地盯着那芍药不放。 只要有四姑娘在,再昏暗再简陋的地方也会绽放出华光。 怪不得老太太最疼四姑娘,哪怕四姑娘的生母不愿替二爷守寡抛弃女儿求去,伤了老太太的心也带坏了承安伯府的名声,老太太都把四姑娘当成心肝宝贝疼,一直养在自己的院子里,事事尽心,处处维护。 被子铺好了,碧桃退后,翡翠捧茶上前。 魏娆坐了起来,双手接过茶碗,低头啜饮。 嫣红娇嫩的唇瓣含着白色的瓷碗,长长的睫毛卷卷翘翘小扇子似的垂下,捧碗的玉手纤细如葱,宽松的袖口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翡翠不看则已,只要看了,不管目光落到何处,都是赏心悦目。 据说长伴青灯古佛,人会不自觉地沾染上佛性,翡翠想,如果她能天天伺候四姑娘,可能也会沾上四姑娘的美韵,变得比现在更美一些吧? 魏娆并不知道翡翠脑袋里在胡思乱想什么,喝了茶,她披上厚实的斗篷,移步来到了窗前。 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降落,让这漆黑的夜晚都变亮了几分。 魏娆搓搓手,漂亮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怎么偏偏赶在今晚下雪了,明日是外祖母的六十大寿,这一下雪,京城又该传出闲言碎语了。”这时节的雪,不但兆不了丰年,恐怕还会耽误春种,致使庄稼减产。 老天爷不开眼,百姓自然要找个替罪羊来骂。 魏娆没了兴致,叮嘱翡翠回去时慢些走路,转身回床上躺着了。 翡翠退出内室时,听到帷帐里传来一声轻叹。 她不动声色,与碧桃点点头,提着灯回了前院。 “那边怎么样?”魏老太太还在等回信儿。 翡翠笑道:“被子、汤婆子都给四姑娘添上了,四姑娘还起来赏了会儿雪呢。” 魏老太太摇摇头,神色复杂地道:“现在有心情看雪,明早反应过来,有的她愁。” 翡翠不能搭话,搭了,聊得一深,老太太今晚更加难眠。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您快歇息吧。”翡翠弯腰,重新帮老太太掩了掩被子。 魏老太太点点头,闭眼睡了。 翡翠灭了烛灯,静悄悄地退回了次间。 之前睡得温热的被窝已经凉透了,翡翠将老太太的厚袄子压在被子上,搓搓手搓搓脚,一时片刻倒也睡不着。 听着窗外细微的落雪声,翡翠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芍药精似的四姑娘。 如果说四姑娘是小芍药精,四姑娘的母亲小周氏便是大芍药精,四姑娘的外祖母则是老芍药精。 说来说去,还是老芍药精最厉害,年轻的时候给元嘉帝当乳母,尽心尽力照顾了元嘉帝十几年,一边与先帝纠扯不清,一边哄得元嘉帝对她敬重又孝顺,乳母与乳子之间的情分,据说把太后娘娘都比下去了。 后来太后容不下她,元嘉帝便赐了“寿安君”的爵位给她,送她出宫颐养天年,使得四姑娘的外祖母成了新帝登基后京城诸位官夫人里面唯一一份得了女爵的。 因为与先帝的牵扯,又得罪了太后,寿安君的名声并不好。不好就改啊,寿安君偏不,长女大周氏嫁得不如意,她怂恿大周氏与夫家和离,转身把大周氏嫁给了一个富商当正妻。没过几年,小周氏死了丈夫,寿安君又支持小周氏归家,还趁元嘉帝去庄子上探望她,将小周氏介绍给了元嘉帝。 名门世家都以女子守节为荣,寿安君母女三人的做派,简直就是不守妇道! 就因为这些长辈,连累自家的四姑娘也被众人扣上了“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污名,那些人已经认定了,四姑娘要么不嫁,哪日嫁了,肯定也定会效仿大小周氏,要么轻易和离,要么男人一死就回家改嫁。 可怜老太太一片苦心,为了挽回四姑娘的名誉费了多少力,然而半点用都没有,四姑娘都及笄了,至今也没有一家愿意登门向四姑娘提亲。 四姑娘也是心大,那样的外祖母、姨母、生母,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来往,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偏偏四姑娘就喜欢往寿安君身边凑,就像掉进了一个乌漆麻黑的大染缸,把她魏家嫡女的名声弄得越来越黑了! 002 002 夜里的寒潮来得神不知,走得鬼不觉,第二天竟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阳光洒照在皑皑积雪上,一片白晃晃,刺得人眼睛都要瞎掉了。 院中的海棠落了一树的雪,嫩粉色的花苞在雪中隐隐若现,美得脆弱又倔强。 魏娆披着斗篷站在窗前,白皙的手遮在眉梢,对着这幅雪景笑得凤眼弯弯。 太阳这么好,地上的积雪挨不过两三天就会融得干干净净,非但不会耽误春种,还会为地里添一层肥水,让土壤润潮便于犁耕。此情此景,百姓们怕是高兴得要手舞足蹈,即便有心人想散播是外祖母的大寿招来天罚的谣言,也只会起反效果,让百姓们感激外祖母。 虽说外祖母早不在乎名声了,可那种无中生有的污水,能少一盆是一盆。 “姑娘,快来梳洗吧,今儿个咱们出城,有的是时间赏雪。” 碧桃、柳芽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分别端着水盆、茶壶。 魏娆笑笑,取下并不怎么需要的斗篷,坐到了梳妆台前。 今日是外祖母的寿辰,魏娆让碧桃使出浑身解数,务必将她打扮成瑶池仙子。外祖母的脾气,虚名黑成炭都无所谓,仪容必须始终保持美丽优雅,连身边的丫鬟们都调.教得仪态万方,对她们这些孙女外孙女的要求就更高了。 “女人啊,无论美丑,都得好好打扮自己。这不是为了给男人们给外人们看,而是因为爱惜自己,想让自己舒服。你们想想,一个女人,过得舒服了才会心情好,心情好了气色才好,气色好便是第一美,否则天天面对一群糟心人糟心事,就算有天底下最贵的脂粉,也遮掩不了眼中的憔悴沧桑,心不美,脸瞧着也不会美。” “美分多种,穷有穷的美法,富有富的美法,重要的是这份心情,但凡真正爱美的女人,都不会让自己过得太糟糕。诚然,有那种生来就投胎在泥坑的,但只要她爱美,她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离开泥坑,想方设法让自己活得干干净净,人干净了,能不美吗?” 这就是魏娆的外祖母寿安君的养生之道。 外祖母不但这么要求她自己,对魏娆几个小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魏娆深以为然。 她天生貌美,也很爱惜自己的美貌。所以小时候祖母提醒她避嫌,要她少去探望外祖母,魏娆从来都没听过,因为她喜欢外祖母,喜欢在外祖母御赐的田庄上捉鱼骑马,那样的好心情,是什么虚名、胭脂水粉也换不来的。 当然,除了好心情,妆容也很重要。 魏娆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碧桃、柳芽,她们伺候人的手艺便是外祖母亲自传授的,小到鞋袜领扣搭配,大到养身护发护肤,两个丫鬟尽得外祖母真传,都可以去宫里当教习姑姑了。 精心的打扮耗费的是时间,饶是碧桃、柳芽都是妆容老手,魏娆这一坐也坐了两刻钟。 镶嵌着各色宝石的西洋妆镜里,映照出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吹弹可破的脸颊只涂了一层润湿的面脂,妆容的技巧主要体现在了眉毛与嘴唇上。魏娆的眉毛更像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又黑又浓,太显英气,如今修剪成了两弯新月,眉梢微微上扬,越发衬那一双光华潋滟的丹凤眼了。 魏娆的唇呢,魏娆觉得没什么不好,可外祖母说她的嘴唇越长越像妖精,勾着人来亲她似的,本来就长得艳丽,生了这样的嘴唇,更加不像好女人了。若是已经成亲,妖媚一些也无妨,眼下还未出阁,还是收敛一些好。 因此,每次要出门或见客,柳芽都会将魏娆的唇描得端庄一些。 “其实我更喜欢姑娘本来的唇形。”柳芽略表遗憾地道。 魏娆笑笑,眼前这样她也很满意了。上次去探望外祖母,她因为贪玩去地里摘花弄脏了鞋面,被外祖母训了一顿,这次魏娆打定了主意,就是路上有太上老君下凡送仙丹,她也不会跨下马车半步,一定要漂漂亮亮仪态万千地出现在外祖母面前。 “走吧。” 柳芽要留下来打点行囊,魏娆带着碧桃去前院陪祖母用早膳。 魏娆算准时间过来的,魏老太太刚刚梳洗结束,穿了一件茄紫色的褙子,头发灰白,明明比魏娆的外祖母还年轻四岁,瞧着却更显老一点。 两位老太太的想法不同,但对魏娆都是一样的疼爱,魏娆既喜欢洒脱不羁的外祖母,也敬重持家有方的祖母。 “祖母,你看我这样美不美?”魏娆小蝴蝶似的跨进内室,小姑娘般提着裙摆在魏老太太面前转了一圈。 虽说不够稳重,可似魏老太太这样的年纪的人,就喜欢小辈们撒娇耍宝。 “美美美,整个京城就属你美。”魏老太太笑着道,慈爱的视线将小孙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她这个小孙女,是真的美。 当年次子惨死,她伤心欲绝,儿媳小周氏也伤心了一阵,长了一副不安分的脸,却安安分分地替次子守了三年丧,把小孙女也照料得好好的。魏老太太心中甚慰,没想到三年一过,小周氏便跪到她面前,心平气和地求去了。 那时的魏老太太,无法不失望。 作为婆母,她自认待小周氏不薄,惨死的次子活着时对小周氏更是如珠似宝。大周氏和离改嫁,是因为丈夫染上了醉酒打人的臭毛病,大周氏和离无可厚非,可小周氏受什么委屈了,她为何不肯替心爱的丈夫守寡? 就算不在乎死去的丈夫,她怎么不替女儿想想?魏娆已经有一个名声不好的外祖母了,姨母下嫁给富商也不怎么光彩,倘若生母再归家改嫁,旁人会怎么议论魏娆? 魏老太太给小周氏讲了各种道理,小周氏依然坚持求去,最好能带着女儿一起走。 魏老太太叫她做梦!魏娆是儿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小周氏做梦都别想带走。 小周氏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魏老太太也有点迁怒魏娆,可是一看到魏娆那漂漂亮亮的脸蛋,就像天上下凡的小仙女,魏老太太就再也怒不起来了,怕下人们照顾不好魏娆,魏老太太将魏娆接到了自己的院子,一养就是四年。 “刚下完雪,天冷,你怎么不多穿点?”将小孙女叫到身边,魏老太太捏了捏小孙女的袖子,皱着眉道。 魏娆真没觉得冷:“太阳这么好,我又待在马车里,冷不到的。” 魏老太太拿小丫头没办法,祖孙俩携手去吃饭了。 吃过早饭,魏老太太示意小孙女别着急走,朝伺候她几十年的宋嬷嬷递了个眼色。 宋嬷嬷去了内室,过了会儿,捧着一个二尺来长的紫檀木匣出来了。 魏老太太看着魏娆道:“这里面是一串佛珠,早年净空大师云游到京城,我有幸请大师为这串佛珠开过光的。今日是寿安君的六十大寿,祖母这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娆娆替我把这串佛珠带过去吧。” 她与寿安君合不来,但也没到生愁怨的地步,人生能有几个六十岁,该送的就要送。 净空大师乃本朝德高望重的高僧,魏老太太又是礼佛之人,这串佛珠对她来说,真的是心爱之物。 魏娆忙道:“祖母还是自己留着吧,您有这份心意外祖母就很高兴了。” 魏老太太示意碧桃接过匣子,道:“这是我们长辈之间的事,你只管跑腿,其他不用操心。” 魏娆心想,您真心送礼,外祖母却不信神佛,得了大师开光的佛珠也不会当回事,只会暴殄天物。 可祖母一片好心,魏娆不忍说出真相打击祖母。 “其实外祖母想邀请您去庄子上吃席的,怕路远您坐马车辛苦,才没送帖子。”魏娆抱住祖母的手,笑着替外祖母说好话。 魏老太太撇嘴一笑,瞪着小孙女道:“哄谁呢?寿安君出宫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她请谁?也就见见你们这些骨血至亲罢了。” 魏娆赔笑:“外祖母是怕大家瞧不起她,接了帖子不去,她更没面子。” 魏老太太刚要说话,外面小丫鬟来报,说是夫人郭氏、三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郭氏是魏老太太的长媳,现今的承安伯夫人,也是魏娆的大伯母。 祖孙俩互视一眼,魏娆不加掩饰地嘟起了嘴,她与郭氏母女可不对付。 “好了好了,你去准备出门吧,我陪她们聊聊。”魏老太太也不想听郭氏当着小孙女的面说那些夹枪带棒的话。 魏娆就知道,祖母最偏心她了。 抱着祖母的肩膀凑过去亲了一口,故意在老太太的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唇印,魏娆笑着往外走去。 “伯母安好,三姐姐安好。” 出了门,瞧见正往里走的郭氏、魏婵母女,魏娆客客气气地行礼。 魏婵最先看见的是魏娆耳边的翡翠坠子,绿汪汪的,像被冰封的嫩叶透出来的颜色。 郭氏看见的是魏娆身上华丽昂贵的绸缎,不用说,肯定是魏娆的姨母大周氏送的。 魏娆的父亲魏二爷死于纠察贪官,为承安伯府赢得了民间美名,但魏家的家境并不富裕。全家人从魏老太太往下,都节俭度日,只有魏娆,仗着有个嫁给富商的姨母、有个经常得元嘉帝赏赐的外祖母,整日穿金戴银,格格不入。 “雪路难行,这样娆娆都要出城去探望寿安君,可真够孝顺的。”郭氏故意高声道,拿话刺里面的魏老太太!老太太真是糊涂,掏心掏肺偏疼魏娆这种白眼狼,再疼又有什么用,都比不过寿安君的富贵多金。 “伯母谬赞,我只是一般的孝顺罢了,雪路不便,我早点出发了,回头给您带些山间野味尝尝。” 魏娆不以为意,笑着离去。 郭氏耷拉着一张长脸,最恨魏娆这不知廉耻的样子。 魏婵歪着头,看着魏娆纤细婀娜的背影,如一只凤鸟飞进了白雪地,又嫉妒又羡慕。 她也想去城外玩,自家这小破伯府,她早住腻了! 003 003 三月是踏青的好时节,如今一场大雪落下,春景变成雪景,再没有比这更新鲜的了,京城里的王孙公子、闺阁小姐便一窝蜂地都往城外赶,唯恐去的晚了山间雪景已被脚印破坏,乱糟糟的扫了兴致。 魏娆也要出城,为的却是给外祖母寿安君祝寿。 外祖母在宫里做乳母惹出种种谣言蜚语的时候,魏娆的母亲小周氏还是个女娃娃,魏娆更没有影。等她长大了,听了那些闲言碎语,好奇之下去问外祖母,外祖母以“不好议论宫中之事”为由避而不谈,只谈了她女爵的来历。 当年,外祖母出宫之前,元嘉帝问外祖母想要什么赏赐,外祖母非常感动,回忆了一番幼时在乡下的田园生活,表示她想回归故里,买两亩地,养猪喂鸡,颐养天年。 元嘉帝没让外祖母回她那早已没了亲人在世的故土,而是在京城郊外赐了一处山庄、千亩良田给外祖母,并亲自为山庄题匾“闲庄”,除此之外,元嘉帝还封外祖母为“寿安君”,见到王孙贵族都不必行跪拜之礼。 外祖母在城内有一处宅子,但自从出宫,她老人家一直都住在闲庄了。 闲庄的修建由内务府负责,占地极大,在外面瞧着气派,进去了才能窥见处处雅致,除了地方偏远,一点都不比京城权贵家的宅子差,更兼具了江南园林之美。与之相比,外祖母在京城的小宅子简直就是下人房,换成魏娆,她也要住在闲庄。 这一下雪,闲庄肯定更美。 魏娆有些迫不及待。 出门的时候只想着雪景漂亮,没想到其他公子小姐们也都要出城,各种国公府、侯府、伯府、大小官员家的马车,连着出城商人的货车,堆在一起,在城门前堵成了一条长龙,承安伯府的马车只好可怜巴巴地当了尾巴。 魏娆耐住性子,靠着坐背闭目养神。 “好家伙,这么多人,这要排到什么时候,守城,咱们去前面跟城兵打声招呼,先出去。” 一道洪亮如钟的声音突然从马车一侧传了过来,震得魏娆耳朵根发麻。 听对方的意思,是想仗着与城兵有关系准备插队提前过去了。 做插队的无礼之事还这么大嗓门,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魏娆睁开眼睛,看着车帘的方向,准备听听那个叫“守成”的人怎么回答。 “排队吧,不急。” 短短的五个字,清润低沉,朗朗动听。 魏娆被这把悦耳的嗓音吸引,悄悄凑到马车窗前,示意同坐在车厢里的碧桃、柳芽莫要出声,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窗帘边缘,待帘布与窗框露出一条竹筷粗细的缝隙,魏娆及时住手,歪头朝外看去。 距离自家马车十几步的后侧方,停着两匹骏马,靠前的骏马上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圆领锦袍的健壮男子,浓眉虎目,肤如古铜。这人魏娆认得,是平西侯府的戚二爷,考过武状元,如今在宫里做御前侍卫,因性情耿直得罪过一众纨绔子弟,却很得元嘉帝赏识。 另一人的骏马比较靠后,他的上半身恰好被承安伯府的马车挡住了,魏娆只能看到一双握着缰绳的手,那双手白如美玉,指节修长,很是好看。 “你啊,就是守规矩。” 就在魏娆偷偷观察的时候,戚二爷驱使骏马退后,摆明了不会再去前方插队。 如此一来,他的同伴更不会上前了。 魏娆放下窗帘,重新坐到座椅中间,小声问碧桃、柳芽:“京城的世家子弟,有谁叫守成吗?” 生在京城长在京城,魏娆直接间接听说过的名门子弟不计其数,刚刚那人能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我行我素的戚二爷乖乖听话,要么身份不俗,要么本事不俗,肯定不是无名之辈。 碧桃、柳芽纷纷摇头,他们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守成应该是字,若是报出大名,咱们或许晓得。”柳芽猜测道。 男子的字就像姑娘家的闺名,都是至亲好友之间私底下称呼用。 “算了,管他是谁,跟咱们又没有关系。” 魏娆的话音落下,马车终于动了,朝前移了半个马车车位的距离。 魏娆有耐心,马车后面,戚二爷戚仲恺探探脖子,才等了这么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扭头对陆濯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先出城了!” 陆濯淡笑:“戚兄请便。” 身穿白色锦袍的他,气度从容地端坐马上,是真的一点都不急。 戚仲恺又怎么可能真的丢下好友,两人从小就认识,后来一起在边关军中历练了五年,三年前他回京考武科举,然后进宫当御前侍卫,陆濯这家伙被他老子继续扣在军营,如果不是到了议亲的年纪,国公夫人再三催促,陆家老爷子还不肯调陆濯回京。 “八年啊,你们家老爷子可真够狠的。”动不了,戚仲恺上下打量陆濯一遍,同情忽然变成了调侃,“不对啊,我在外面待了五年都晒黑了,你比我多待三年,怎么还是这么白?莫非一直躲在营帐里偷懒?” 陆濯扫眼戚仲恺古铜般的坚毅脸庞,道:“我记得,你去边关历练前也是这个色。” 有人脸黑,是被晒的,有的却是天生,不能怪日头。 戚仲恺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戚家男儿都是大嗓门,便是陆濯,近距离被戚仲恺的笑声冲击耳朵,也微微皱眉。 承安伯府的马车可就在前面,戚仲恺突然爆笑,车里的魏娆主仆都被他吓了一跳,就连拉车的大黑马都不安地动了动蹄子,导致车厢跟着晃了两晃。 魏娆没说话,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一手捂着胸口,那里扑通扑通跳的好快。 自家姑娘多娇气的人啊,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碧桃便将脑袋探出车窗,瞪着眼睛朝后面道:“戚二爷是吧?您能不能小点声,我们家的马都要被您吓惊了。” 魏娆并没有阻拦自己的丫鬟,她在外祖母的庄子上见过元嘉帝,也见过戚仲恺,虽算不上熟人好友,提点正常的小要求,戚仲恺应该会给她们面子。 戚仲恺认得魏娆,却不认得碧桃,从马车后面也看不出车主的身份,笑得好好的突然被一个小丫鬟数落,戚仲恺就不高兴了,驾马来到窗前,瞪着碧桃问:“连我都敢管,你家主子是谁?” 碧桃小声哼道:“戚二爷好大的忘性,去年皇上到闲庄小坐,二爷在外面晒得头晕眼花,央求我给您倒碗凉茶,这事您忘了?” 她一说闲庄,戚仲恺立即想起来了,脑海里紧跟着浮现出一朵芍药花似的娇艳脸庞,以及一双噙着水珠般潋滟明亮的丹凤眼,漂亮得让人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每日虔诚地仰望她、拿脸对着她一双鞋底都愿意。 这般娇滴滴的美人,是很容易被他的大嗓门吓到啊! “原来是四姑娘。”戚仲恺直接忽视碧桃了,猜测魏娆的位置,他赔罪地拱了拱手,“不知道四姑娘在这儿,刚刚是戚某失礼了,四姑娘放心,我这就小声说话,保证不再惊扰到你。” 隔着一层帘子,魏娆也能感受到戚仲恺的真诚,人家给她面子,魏娆也得回礼,遂低声回道:“小丫头大惊小怪,还请二爷莫要在意。” 戚仲恺笑道:“不在意不在意,四姑娘这时候出门,也是去赏雪吗?” 魏娆笑道:“算是吧。” 戚仲恺虽然是个粗人,至此也听出来了,四姑娘不愿意再与他继续攀谈了,想来也是,城门附近人来人往,被人瞧见他一直赖在承安伯府的马车旁,又该传出不利于四姑娘的闲话了。 “四姑娘慢坐,我先告辞了。” “嗯。” 美人轻轻的一个鼻音,也甚是好听啊。 戚仲恺恋恋不舍地回到了陆濯身边。 陆濯并不好奇车中的人是谁,戚仲恺却调整坐骑的位置,与陆濯并排坐着,然后偏过头,悄声向陆濯解释道:“那是承安伯府家的四姑娘,咱们京城最貌美的姑娘,你才从边关回来,可能还没来得及听说。” 陆濯确实没听说过魏家四姑娘,但他听说过寿安君、丽贵人。 丽贵人便是这位四姑娘的母亲小周氏。 陆濯听到的传闻,说小周氏不耐守寡寂寞,抛弃幼女回了娘家,与寿安君一同住在闲庄。元嘉帝感念寿安君对他的养育之恩,时常去闲庄探望,寿安君为了巩固帝王的恩宠,命小周氏盛装打扮蛊惑皇上,元嘉帝果然被小周氏的美艳诱.惑,收用了小周氏,封为丽贵人。 进宫之后,丽贵人深受元嘉帝宠爱,却因举止放荡屡次破坏宫规,被太后娘娘所不喜。后来,丽贵人怀孕,生下皇子,本是喜事,同日太后娘娘竟一病不起,请了得道高人占卜,说是丽贵人所产的皇子与太后娘娘八字相克,若养在宫中,太后恐怕命不久矣。 元嘉帝孝顺,为了太后娘娘着想,将丽贵人母子送到了西山行宫,至今已有两年。 这些消息在陆濯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如同迎面吹来的带着新雪气息的微风,并没有影响他什么。可陆濯不知道,京城这些年轻公子哥儿但凡提到魏娆,都会兴高采烈地点评一番,陆濯如此漠然,立即成了异类。 跟他这样正经的人聊桃色,特别没有意思。 戚仲恺替陆濯的无趣找了个理由:“差点忘了,你是定亲的人了。” 定亲了,接下来就是成亲生孩子当爹,陆家又没有纳妾之风,旁人再美都轮不到陆濯,可不就没了议论的兴趣? 戚仲恺同情地拍了拍陆濯的肩膀。 陆濯不需要同情。 祖母为他挑选的未婚妻,是帝师谢老太傅的嫡孙女,三岁会作画,五岁能吟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誉。陆濯没有见过未婚妻,祖母、母亲与家中的其他长辈、堂妹们都见过,无一不夸赞其貌美端淑。 这才是陆濯心仪的妻子人选,那种徒有美貌声名狼藉的女子,陆濯不屑看,也不屑非议。 004 004 在城门前耽误了两三刻钟,终于轮到承安伯府的马车要接受城兵核实身份了。 魏娆已经戴好了帷帽。 马车停稳,碧桃挑起帘子,伸手将伯府的腰牌递给走过来的城兵。 城兵仔细查验腰牌,确定无误,再看向车内,碧桃、柳芽的脸都在外面露着,当中端坐的女子虽然戴着帷帽,但看身形也知道是位姑娘,绝非京城近期通缉的那几个逃犯。 “可以了。”神色冷峻的城兵一边将腰牌还给碧桃,一边朝不远处拦路的两个小兵道。 小兵马上放行。 车夫熟练地驾驶马车出了城,车轮碾压雪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模糊了城兵接下来的询问。 魏娆重新取下帷帽,交给柳芽收好。 似她们这种官家女眷出城游玩,如果不是遇到通缉要犯,平时拿出腰牌就会放行了。 “姑娘快看,外面全是雪!” 城门就像一条界限,在城内处处都要恪守规矩,出了城规矩一下子松散了很多,碧桃性子活泼,歪着身子挑起半边帘子,只见远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远山近树全都被白雪覆盖,在阳光下跳跃着亮晶晶的光芒。 那边的窗口被碧桃的脑袋挡住了大半,魏娆笑着挑起自己这边的帘子,还没看见什么雪景,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风一般从她眼前跑了过去,快得魏娆只来得及分辨出戚二爷戚仲恺,另一个人连片衣角都没看清。 雪地上留下两行马蹄印迹,与之前行人的脚印车辙混在了一起。 魏娆没有探出身子张望,只是听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魏娆很是羡慕。坐在马车里赏景有什么意思,还是策马奔驰来得爽快,风吹得人神清气爽,想看哪里直接看就行了,不必挑帘探头各种琐碎麻烦。 表姐还暗戳戳地羡慕她伯府四姑娘的身份,让魏娆选,她更愿意当周家的姑娘,从小长在外祖母身边,怎么撒欢疯玩都没人管。 . 马车稳稳当当地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云雾镇。 云雾镇得名于云雾山。 云雾山是京郊百里之内的第一高山,每逢下雨,山间便云雾缭绕如同仙境,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梨花杏花争先怒放,也似那大片大片的云雾一般,乃京城附近的公子小姐们春游秋猎的第一好去处。 云雾镇与云雾山中间隔了十里地,寿安君的闲庄就位于山与镇的中间,闹静皆宜。 “老太君,四姑娘来啦!” 早有小丫鬟在闲庄外面翘首期盼了,远远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小丫鬟立即高兴地跑到里面通传。 魏娆因为住的远,来的都算晚了,寿安君已经见过四位前来祝寿的庄头了,此时正在与儿媳王氏、长女大周氏、女婿霍敬常说话,另有四个小辈陪坐,分别是王氏所生的两个女儿周慧珍、周慧珠,以及大周氏夫妻的一双子女霍玦、霍琳。 “娆姐姐来了,我去接她!” 周慧珠第一个跳了起来,杏眼桃腮的她,长得更像母亲王氏,是个清秀美人。 “我也去。”霍琳第二个站了起来。 周慧珍坐在母亲身边,扯扯嘴角,不是很情愿地跟着两个妹妹一起出去了。 于是魏娆一下车,就看到了自己的三位表姐妹,除了周慧珍长她一岁,周慧珠、霍琳都比她小。 魏娆每年都会在闲庄住一段时间,与周家姐妹都很熟悉了,经常碰头,倒是霍琳,因为家在太原城,可能两三年才会来一次京城,魏娆是真的很想这位表妹。上次见面,好像还是母亲被驱逐到西山行宫,姨父姨母牵挂这边,带着表哥表妹来了一趟。 “琳琳都快跟我一般高了,瞧这小脸,整个太原城都找不到比你更漂亮的姑娘了吧?”拉起霍琳的手,魏娆真心地夸赞道。 霍琳看着魏娆明艳又妖媚的脸,笑道:“娆姐姐就会说笑,你当我是你么,能艳冠京城,太原的美人一点都不比京城这边少,别说第一了,前十都未必轮得到我。” 魏娆凑到她的耳朵旁,悄声道:“那咱们就不跟她们比美貌,比银子,琳琳肯定能拨头筹。” 霍琳扑哧笑了出来,这次她没有再谦虚,霍家晋地第一富商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 “走吧,我先去给外祖母祝寿,下午咱们再一块儿出去玩。”魏娆左手牵着霍琳,右手牵着周慧珠,亲昵无比地往里走,至于那位扬着下巴看她的表姐周慧珍,魏娆才不稀罕去贴她的臭脸,都是自家姐妹,攀比个什么劲儿。 进了福安堂,魏娆朝居中坐着的外祖母笑笑,最先扑到了姨母大周氏的怀里,本来只想撒娇的,可是瞧见大姨母酷似母亲的脸,魏娆眼睛一酸,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虽然她及时挡住了,可小姑娘躲在长辈怀里颤巍巍的一声“姨母”,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大周氏知道外甥女是想娘了,可这大喜的日子,大周氏只能故意曲解外甥女的意思,一边笑着抱着外甥女,一边朝主座上的母亲道:“瞧瞧娆娆,咱们家这么多孩子,属她最会撒娇,以前我跟着她姨父去外面进货,一走就是大半年,回家的时候,琳琳也不会这样。” 寿安君笑眯眯地道:“远香近臭,离得越远越不常见面就越稀罕,你看我,天天疼她跟眼珠子似的,今日我过寿,她竟然先去扑你,我真是白疼她了。” 魏娆一听,忙又跑去外祖母身边,挨着老太君坐下,额头抵着老太君的胳膊蹭了又蹭:“外祖母就会冤枉人,我刚刚进门的时候,第一眼看的就是您。” 寿安君笑着摸摸她的小脸,关心道:“一大早就出门了吧,冷不冷?” 魏娆摇摇头,眼圈仍然微红,眼中的水色已经不见了。 寿安君又怜爱地摸摸她的额头,然后才佯装训斥道:“别光顾着撒娇,去给你姨父见礼。” 魏娆笑笑,站起来走到霍敬常面前,恭敬又亲昵地道:“姨父万安。” 霍敬常笑着点头:“都是一家人,娆娆不必见外。” 魏娆看眼外祖母,笑道:“我就知道姨父不会笑话我。” 说完,魏娆再走到已经站起来的霍玦面前,甜甜地叫了声“表哥”。 两年前,十六岁的霍玦只比魏娆高一个拳头,如今,十八岁的霍玦要魏娆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霍玦点点头,脸上带着和熹如春风的微笑。 这边见了礼,魏娆再去给舅母王氏请安。 王氏看着耀眼如明珠的魏娆,年轻娇嫩的魏娆,依稀间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小周氏。那时的小周氏,如魏娆此时一般水灵娇艳,整天笑盈盈的,似乎笃定了没有什么烦恼会降临在她头上,活得无忧无虑。 事实也的确如此,花季之年的小周氏先嫁给了才子魏二爷,饱受宠爱,后来魏二爷死了,人人都等着看小周氏的笑话,小周氏一归家,竟然又被元嘉帝看中,风风火火地进宫当了贵人。虽说因为太后不喜,小周氏娘俩被打发到了西山,两年多过去了依然不得回宫,虽说百姓们都不看好小周氏母子,可王氏隐隐觉得,小周氏那样的人,绝不会就这么归于平凡。 老天爷造人时就格外偏爱美人,美人到了世间,同样备受偏爱,而寿安君、大小周氏、魏娆这种美人,则会被人偏爱一辈子,从幼年到暮年,绝无例外。 待魏娆回到寿安君身边,王氏的目光便落到了长女周慧珍脸上。 幸好,她的长女也继承了寿安君的美貌,今年刚刚十六,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她把眼睛放亮点,替女儿寻个金龟婿,只要长女嫁的好,小女儿的婚事也不会错,两个女儿婚后幸福,她继续守寡又有何妨? 她才不像小周氏,为了自己快活,连女儿的前程都不顾了,甚至还连累了娘家的侄女们。 想到这点,王氏的怒气又烧了起来,她对大周氏没有怨言,可小周氏,直接带臭了两个女儿的名声。魏娆好歹姓魏,有魏二爷留下来的忠臣美名,有勤俭持家教子有方的魏老太太替她操持,她的两个女儿有什么? “周”这个姓氏,早被寿安君母女三人败坏了! 心情不好,王氏那勉强的笑容也越来越难以维持。 寿安君往她这边看了好几眼。 “外祖母,这是我祖母送您的佛珠,说是请净空大师开过光的。”魏娆叫碧桃把祖母送的寿礼拿了出来。 寿安君不信神佛,对这些也没有兴趣,佛若会满足信徒的愿望,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贫穷困苦。 见王氏目光欣羡地看着这串佛珠,寿安君便将佛珠放回盒子,叫身边的丫鬟拿去给王氏:“你信佛,这珠子赏你吧,你每日多转几圈,心气一顺,自然能长命百岁。” 王氏与魏娆都震惊地张开了嘴。 王氏受宠若惊,说话都结巴了:“母亲,这么贵重的珠子,您真的送我了?” 寿安君笑道:“当着孩子们的面,我还哄你不成?” 王氏高兴得啊,哪里是得了一串佛珠,简直就像将真佛请到了家。 寿安君见了,在心里翻了儿媳妇一个白眼。 当年儿子死了,她找来王氏说话,表示如果王氏要改嫁,她当婆母的绝不阻拦,还会送王氏一份嫁妆,王氏倒好,哭得好像她要赶她出门似的,宁可死也不肯走。过了两年,寿安君心疼儿媳妇守寡无趣,送了一支玉做的好玩意给她解闷,回头儿媳妇躲了她好几天,至今寿安君都不知道儿媳妇到底喜不喜欢那份礼物,有没有用过。 那两样,哪个不比这串木头做的佛珠好? 魏娆悄悄扯了扯外祖母的袖子,眼中全是不满,那可是祖母的一片心意! 寿安君拍拍她的手,低声道:“放心,等你祖母过寿了,我送她一份更好的。” 佛珠搁在她手里也没有用,儿媳妇喜欢,就先送儿媳妇吧,看在佛珠的份上,这几日儿媳妇也不会阴阳怪气地给娆娆添堵。 家和万事兴,人到老年,只求这一样。 005 005 得了一串大师开过光的佛珠,王氏果然恢复了笑容,而且笑得比之前更好看了。 正所谓拿人手短,王氏就是对魏娆母女有一万个不满,看在那串佛珠的份上,她也没脸在近期挑魏娆的错。 今日的闲庄格外热闹,到了晌午快要开宴了,庄外传来马蹄声,竟是元嘉帝派了人过来,给寿安君送寿礼。 这样的圣宠,拿多少回都像第一次拿一样虔诚,寿安君不敢有半分拿乔,认为自己就该被元嘉帝这样对待,马上率领一家老小主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闲庄第二进的大院,按照长幼尊卑的顺序跪下,磕头谢恩。 元嘉帝派的是他身边第二得用的郑公公,郑公公一露脸,足以彰显元嘉帝对寿安君的重视。 “多日不见,老太君精神矍铄,瞧着越发年轻了。”宣完帝王祝寿的圣旨,郑公公双手扶起寿安君,笑容满面地道。 寿安君笑道:“都六十了,哪还能年轻,昨夜突降大雪,皇上可有受寒?” 郑公公道:“昨夜降雪时,皇上还在御书房看折子,及时添了衣裳被子,老太君不必挂念。” 寿安君点点头,看眼旁边小太监们端着的一箱箱寿礼,眼中是藏不住的思念。 从元嘉帝出生,她就一直在元嘉帝身边伺候了,抱过无数次,奶过无数次,亲眼看着他从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小娃娃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亲眼看着他从一众皇子里脱颖而出继承大位,在寿安君心中,她不配做元嘉帝的母亲,但她对元嘉帝的感情,胜过亲生。 亲生的那个,她见的次数、陪伴的时间反而少的可怜,十几年积攒了多少亏欠,却只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府里正要开席,公公赏光,吃完再走吧?” 缅怀过后,寿安君诚心地邀请道。 郑公公推辞了:“杂家还要回宫复命,这便告辞了,老太君多保重。” 宫里的人都忙,寿安君明白的,亲自将郑公公一行送出闲庄,一直到宫里的车队走远了,寿安君才率领一家老小折回宴席上。 “母亲,皇上专门派了一支车队过来,大张旗鼓的,京城、附近的百姓肯定都看见了,这份荣耀,那些名门世家的诰命夫人都没有呢。”婆母在皇上面前得脸,王氏也与有荣焉,归根结底,小周氏才是害她两个女儿名声受累的罪魁祸首。 寿安君笑得淡淡:“我在庄子上住的逍遥快活,城里的事我懒得管也不想提,以后这话你们也最好别说,我听了心烦。” 王氏笑容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大周氏、霍敬常夫妻。 夫妻俩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并没有看她。 但王氏还是觉得伤了颜面,低下头,到宴席结束,她都没好意思再说一句话。 . “娘,嫂子没有坏心,她以为您听了那话会高兴才说的。” 饭后,大周氏扶着寿安君去内室休息,寿安君躺在床上,大周氏跪坐在床边,亲自给老母亲捶腿。远嫁太原,她最思念的就是母亲,可惜家里生意大人也忙,难得能抽出时间赶回京城尽孝,就连这次,她与夫君住上两晚就又要走了。 寿安君看着长女,苦笑道:“我知道,她就是笨,不懂别人到底想听什么。” 王氏这个儿媳妇,有小心眼,但并不坏,否则就是王氏不愿意走,寿安君也不想留个黑心的儿媳妇祸害家里。 聊过王氏,大周氏压低声音问:“娘,您说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您的恩赐不断,却决口不提接妹妹娘俩回京,我听说,这两年皇上一次都没有去过西山行宫?当初是他非要带妹妹进宫的,儿子也给他生了,他真就甩手不管了?” 大周氏替妹妹不值,人人都指责妹妹狐颜媚君,内情只有自家人知道,明明是元嘉帝贪图妹妹的姿色。 提到这个,寿安君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元嘉帝小的时候,她还能看出他的心思,后来孩子越来越大,心思也越来越难猜了。在宫里的时候都猜不准,眼下都出宫二十多年了,便是偶尔见面也只是彼此嘘寒问暖说些客套话,元嘉帝对小女儿的心,寿安君是真的没把握。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听天由命吧。”既然猜不透也没什么办法可以干涉,寿安君干脆不去想那些,“你妹妹的脾气,住在宫里那巴掌大的地方必然约束,何况还有太后压着她,娘俩搬去行宫,未必是件坏事。” 寿安君看不透元嘉帝,可她太了解太后娘娘了,女儿能远离太后,寿安君真心觉得是件好事。 大周氏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 “玦哥儿不小了,你们两口子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张罗婚事?” 寿安君叫长女坐到她身边说贴己话,她的腿没什么毛病,不用一直敲。 大周氏重露笑颜,轻声道:“慧珠挺讨人喜欢的,娘觉得如何?” 寿安君就知道长女在打亲上加亲的主意,却一口否决了此事:“霍家有天南海北的生意要打理,将来都会落到玦哥儿头上,慧珠天真无邪没有城府,不适合做霍家的主母。慧珍心气高,一心要嫁王孙贵族,也不合适,娆娆就更不用说了,魏老太太绝不会让她嫁给商户,所以啊,你趁早去相看别家合适的姑娘吧。” 大周氏听得目瞪口呆,敢情俩侄女一个外甥女,都做不成她的儿媳妇? “听我的没错。”寿安君最后道,然后闭上眼睛,打盹儿睡觉。 大周氏心中不服,婚嫁这事,终究还要看孩子们是否投缘,接下来半年儿子会料理京城的分店,免不得时常来闲庄孝敬外祖母,表哥表妹见的多了,也许就能凑成一对儿良缘呢?侄女慧珠、外甥女娆娆,哪个她都稀罕。 . 魏娆在京城憋了一冬了,今日这么好的雪景,她可不想错过。 姨母扶走了外祖母,魏娆便叫上表哥霍玦、表妹周慧珠、霍琳,去走廊拐角商量出门赏雪之事。表姐周慧珍素来以大家闺秀的行事作风要求自己,这种事她从不参加,所以魏娆并没有多此一举叫上她。 周慧珠与魏娆兴趣相投,都很贪玩,立即表示同意。 霍琳看向哥哥。 霍玦看着魏娆道:“外祖母怕是不许。” 魏娆笑道:“表哥多虑了,咱们外祖母最不讲究那些俗礼了,只想咱们玩得开心,不信你问慧珠,知道我们贪玩,外祖母每年都给我们做几身男装预备着呢。” 周慧珠连连点头,拉着霍琳的手道:“琳姐姐跟我差不多高,我的衣裳你应该能穿,这就随我去换男装吧。” 说完,她都不给霍琳拒绝的机会,笑嘻嘻地拉着霍琳跑了。 魏娆再对霍玦道:“表哥若是不去,我叫李公公挑两个护院跟着我们。” 李公公、柳嬷嬷是外祖母在宫中做事时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外祖母出宫时,元嘉帝把这两人也赐给了外祖母,如今李公公专管闲庄的外宅之事,柳嬷嬷负责内宅,两人合力,协助外祖母将闲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霍玦看着魏娆花瓣般娇嫩美丽的脸,无奈道:“还是我陪你们吧。” 魏娆就知道这位表哥不可能放她们三姐妹单独出门,叫霍玦去前院稍等,她也要去换衣裳。 霍玦转身往前面走,颠了颠腰间的荷包,里面有银票有碎银,应该够用,无需再差小厮去取。 “表少爷要出门吗?”看到一身蓝袍的霍玦,李公公特意过来询问道。 霍玦笑了笑,神色如常:“三月雪景难得,我陪姑娘们出去逛逛。” 李公公懂了,只要四姑娘来闲庄,或去遛马或去踏青或去狩猎,总归不会老老实实在闲庄待着。 “二姑娘、四姑娘肯定要骑马,表少爷与表姑娘要如何安排?”李公公客气地问道。 霍玦面露诧异,两位表妹竟然都会骑马? 不过,他从李公公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都备马吧。”霍玦道,他的妹妹霍琳,同样会骑马。 李公公去安排了,霍玦等了片刻,看到周慧珠、霍琳联袂而来,两个小姑娘果然都换上了男装,只是姑娘就是姑娘,眉眼中的柔美明丽、身量的纤细娇小,根本骗不了人,换装更多还是为了便宜行动吧。 “怎么,还想狩猎?”霍玦看着二女肩上的箭囊问。 周慧珠笑道:“那当然,雪地里全是兔子脚印,咱们只要跟着脚印走,肯定能逮到兔子。” 正说着话,魏娆也来了。 霍玦抬头,这一看,他的视线再难从魏娆身上移开。 魏娆竟然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劲装,腰佩宝剑,脚踏黑靴,镶嵌着宝石的墨色腰带勾勒出一把双手可握的纤纤细腰。她的头上戴了一顶金边黑纱帽,帽冠上嵌着一颗荔枝大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润泽的光芒。 这样一身打扮已甚是抢眼,但与魏娆那张仙姿玉色的脸比,立即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 黛眉明眸,雪肤朱唇,扮成男装,走起路来竟也没有女子的矜持畏缩,英姿飒爽风度翩翩,作为一个听多了赞誉的男人,面对这样的魏娆,越走越近笑容也越来越晃眼的魏娆,霍玦的心底竟然升起一丝毫无道理的自惭形秽。 “娆姐姐,你这样真好看!” 霍玦怔住之时,第一次看到魏娆如此打扮的霍琳惊艳地跑了过去,围着魏娆瞧个不停。 魏娆逗她:“谁叫你跟错了人?你若随我回屋,我也给你这般打扮。” 霍琳有自知之明,便是给她穿同样的衣裳,她也穿不出娆姐姐的丰姿。 “好了,咱们出发吧,我知道一条上山的路,那边人少,雪多半还没被人踩过。” 眺望云雾山的方向,魏娆心神激荡地道。 006 006 出闲庄,往东五里便是云雾山,其实人在闲庄,便已能眺望云雾山四时的秀丽与巍峨。 从闲庄前往云雾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京城里的公子小姐来云雾山游玩,走得多是官道,另一条是附近猎户们多年踩踏出来的小路,没有官道那么平坦,却偏僻清静,路途也更近一些。 魏娆常走的就是这条小道。 表兄妹四个来到小道的入口,就见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三四行脚印。 “咱们赛马吧,看谁先到山脚。”魏娆指着小道的尽头,笑着提议道。 霍玦比较担心周慧珠的马术,小表妹才十三岁,骑得来吗? 周慧珠见表哥看她,嘟嘴道:“表哥莫要小瞧人,我十岁就学会骑马了,山都上得了,更何况这平地小道?” 魏娆也道:“就是,表哥可别像外面那些男人,看见女子骑马都要大惊小怪,浑似看见男人绣花描眉一样。我们姐妹今日敢出来,自是有骑马狩猎的本事,表哥就不必担心这个那个了,专心跟我们比试罢!” 同时被两个表妹嫌弃,霍玦失笑,赔罪道:“倒是我的错了,好,今日表哥便与你们好好比一比。” 虽然这么说,开跑的时候,霍玦还是故意落后一步,让三个姑娘跑在前面,他在后面,方便出现意外时策应。 魏娆就没想那么多了,表妹周慧珠的骑术比她不差什么,毕竟住在庄子上想什么时候骑马就骑马,表妹霍琳,刚刚魏娆也特意观察过了,一看上马握缰的姿势便知道是个老手,姨母擅马术,教出来的女儿如何差得了? 因此,一开始比赛,魏娆便直管往前冲去。 白马在雪地中疾驰,似乎与皑皑白雪融为了一体,马背上的红衣女子仿佛红羽鸾鸟终于逃出了藩篱,尽情地沿着雪地疾飞。春风携着冰雪融化的清冽气息迎面吹来,魏娆深深地吸了一口,便似饮了仙露,涤荡了在京城沾染的那些烟尘俗气。 小道的尽头便是云雾山山脚,魏娆勒马,笑着转身。 帽冠上的珍珠熠熠生辉,却不及她澄澈的凤眼、嫩白的脸蛋更夺人眼目。 周慧珠、霍琳在争第二的名头,没有过多关注魏娆,霍玦的视线却在魏娆转身的刹那便投了过去,旋即又被魏娆的美晃得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他怕自己看得越细,就会陷得越深,娆表妹与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 魏娆、周慧珠带路,四人骑马沿着山脚小跑了一刻钟,然后停了下来。 霍玦看向山间,别的地方都是茂密的落叶树林,这边隐约可见一条小路分开了林木。 “山间有雪,容易踩空,今天咱们就不去山顶了,在山脚四处看看,随便打点什么吧。”魏娆做主道,她再喜欢玩,也知道安全第一。 霍玦松了口气,真怕小姑娘们们意图爬山。 下了马,四人分别将马拴在附近的树木上。 “会不会有人偷马?”霍琳四处看看,有些担心。 周慧珠笑道:“琳姐姐放心,这些马上有我们周家的标记,寻常小贼不敢招惹我们的。” 胆敢嘲笑周家的,都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普通百姓只知道元嘉帝敬重寿安君,周家有一位生了皇子的丽贵人,还有一位嫁了晋地第一富商的大姑奶奶,要钱有钱要靠山有靠山,谁敢偷周家的东西? 整理好箭囊、猎绳,四人排队出发了,上山小路狭窄,照旧是魏娆打头,霍玦垫后。 爬到一定的高度,魏娆顿足,从荷包里翻出三支哨子,分别发给周慧珠三人:“凑在一起动静太大,猎物都被吓跑了,咱们就此分开,都别走太远,万一摔跤扭了脚,停在原地别动,吹口哨其他人也能听到。” 霍玦刚要说话,周慧珠马上堵住他的嘴,道:“表哥别急,我们平时也是这么打猎的,这边不是云雾山主山,除了咱们自家姐妹,很少有外人过来。再说了,你看咱们四人的穿着,有红有绿有蓝,在雪地里多显眼啊,扭个头就能看到彼此了。” 霍玦只好妥协,问魏娆:“你有哨子吗?” 魏娆笑着从领口扯出一段红绳,她出门的时候就把哨子戴好了。 霍玦又看了眼她腰间的宝剑,也不知道是真剑,还是女孩子随便戴着玩玩的摆设。 表哥如此墨迹也是出自关心,魏娆笑而不语,拔.出宝剑,看似随随便便地朝两丈远外的一棵槐树轻轻一掷。 剑尖没入树枝,剑身略晃,稳稳停了下来。 这种力道与准头,寻常的侍卫恐怕都做不到。 霍玦、霍琳都震惊地看着魏娆。 魏娆径自去拿剑,周慧珠心情复杂地道:“娆姐姐十一岁那年冬天进宫,被人算计掉进了冰窟窿,救上来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了体虚的病根。皇上心疼娆姐姐,特意指派了一位女师傅传授娆姐姐武艺,内家心法与剑法双修,如今娆姐姐不但调理好了身子,剑法也很是厉害呢,不像我,只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霍玦更在意另一件事:“当年算计娆娆的人,可揪出来了?” 周慧珠哼道:“查出来一个小宫女,自尽死了。” 霍玦脸色一沉,那个小宫女一听就是替罪羊,不过,宫里最恨外祖母一家的,除了那人别无他选。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母亲说过?”霍琳低声问哥哥。 霍玦目光冰冷:“说了又有什么用,咱们能做什么?” 霍琳不由地看向魏娆。 魏娆刚把剑从树身上拔下来,对上霍家兄妹复杂的眼神,便猜到周慧珠说了什么。 对于四年前的那件事,魏娆从未忘却,但也不甚在意了,眼下她很好,这便足够。 “咱们只猎一个时辰,时辰到了山脚下集合,猎的最多的人可以要求猎的最少的那个替她做一件事。”宝剑重新入鞘,魏娆挑衅地道。 周慧珠马上道:“我与琳姐姐年纪小,我们俩组队,算一个。” 魏娆当然同意,朝三人挥挥手,她一个人往斜上方去了,手里拄着一根登山杖。 . 虽然下了雪,可今天很是暖和,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们都出城来玩了,山间的小兽们也都爬出了窝,四处觅食。 魏娆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单独走了一会儿,雪地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小兽的脚印,山兔、山鸡、獾…… 越是人烟罕至的地方,野兽就越多。 雪是昨晚下黎明前后停下来的,看这些脚印儿,肯定是上午才留下的,有的脚印儿,能直通主人的窝。 魏娆瞄准了那串獾的脚印儿,如果能猎一窝獾,肯定是她赢了。 沿着小小的獾的脚印儿走,魏娆也没有放弃狩猎其他小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步尽量放轻。 走着走着,一抹红色映入了眼帘。 是只红色的成年狐狸,平时的伙食看起来非常不错,养得一身皮毛光滑油亮,又长又粗的尾巴看起来就很暖和。狐狸背对魏娆蹲在雪地里,两只前爪在雪地里刨来刨去。距离有点远,所以它没有听见魏娆的脚步声。 这种距离与角度,魏娆可能会射空。 魏娆观察四周,踮着脚踩着没有落雪的一些润湿的草堆,悄悄往前移动了五六步的距离,然后躲在一棵树后。狐狸依然没有发现她,魏娆从箭囊里抽.出箭矢,撘弓,找准角度,瞄准狐狸的左后肢射了过去。 狐狸发出一声惨叫,倒在雪地里徒劳地扑腾起来。 魏娆笑着走出去,这么大的一条狐狸,剥了皮让师傅做条狐狸围脖儿,今冬的时候托人送去西山行宫,给弟弟戴刚刚好。 熟练地敲晕狐狸绑好,魏娆继续去追踪那只獾。 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缝隙间洒下来,在一片灰色与白色之间,魏娆的红衣便是这林子里最明亮的色彩。 獾的脚印越来越高,魏娆看看山顶的方向,正考虑是否要放弃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野兽狂奔的声音,听数量,有两只。 你追我赶的,是在嬉戏吗? 魏娆仰头看看,暂且将五花大绑的狐狸放到一片草丛里,她纵身跳到了树上,搭好弓箭做好准备。 两头小土丘似的棕毛野猪相隔丈远的距离跑了过来,魏娆唇角上扬,飞箭射中第一头野猪。 可怜的野猪中箭倒地继续往前冲了一段才翻个身摔到了雪地上。 另一头野猪见势不妙,调头想跑。 魏娆的第二只箭已经搭好了,射出去的时候,另一只箭突然从相反的方向飞来,比她提前射中了那只野猪。 魏娆大惊,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半隐在林木之间,白皙修长的手保持着才拉完弓的姿势。 魏娆看不见他的脸,然而稍加思忖,就知道两头野猪都是对方的猎物,她只是捡了个便宜碰巧撞上了。 魏娆跳下树,拎起自己的狐狸,朝山下走去。 两只野猪是陆濯与戚仲恺联手包抄的,戚仲恺还没下来,陆濯一路紧追,第一只野猪中箭倒地,陆濯便知道附近有人,他倒也不在乎,只去射了第二只。 两支箭几乎同时射中第二只野猪,陆濯淡笑,都已经做好了将猎物让给对方避免口舌之争的准备,没想到那位从树上跃下的红衣少年竟然也没有争抢的打算。 “小公子留步。” 陆濯缓步走出林间,看着那红衣少年的背影道。 魏娆顿足,为何这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出于好奇,魏娆转过身去。 纵是男装打扮,那艳丽的眉眼、饱满嫣红的嘴唇,还是让陆濯一眼确定了她的姑娘身份。 陆濯敛眸,脸上的浅笑也消失了,指着第一只野猪道:“你的。” 007 007 野林雪岭,魏娆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天青色的锦袍勾勒出对方颀长挺拔的身形,如雪地中拔地而起的青柏修竹,其鬓发如墨,其眉目俊逸,白皙的肤色在明媚的春光下呈现美玉般的润泽。 久居京城的魏娆见过不少俊美公子,可论容貌与气度,再没有人能越过眼前这位,当真是温润如玉。 短暂的惊艳过后,魏娆忽然注意到了此人的态度变化。 她刚转过来的时候,男人的脸上明明带着温和的笑意,等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过了一遍,那笑容便消失了,眼神也刻意回避起来,清冷中似乎带着几分嫌弃? 魏娆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自诩正经的官夫人、大家闺秀们嫌弃挑剔她是常事,年轻的公子哥儿们没有嫌弃她的,大胆轻浮者盯着她看个不停,胆小守礼的也只是收回视线,不会给她摆臭脸,对面这个真是奇怪,想守礼避嫌魏娆可以理解,冷脸嫌弃是什么意思? 不满被她一个女子抢了猎物? 笑话,刚刚她都要走了,是他眼拙,巴巴地喊她“小公子”。 瞥眼地上只剩最后几口气的野猪,魏娆淡淡道:“先前不知此猪有主,故而出手,多有冒犯,如今物归原主,公子自取便是。” 解释过后,魏娆又想走了。 对陆濯而言,进山狩猎只是兴之所起,一只野猪算什么东西,可那女人一副不屑与他争的施舍语气,仿佛在讽刺他气量狭隘。 “山中野兽皆乃无主之物,能者得之,此猪是你所猎,自然归你,于我谈不上冒犯。”陆濯公允地道,言罢不再理会魏娆,从背囊里取出绳索,自去捆绑第二头野猪。 魏娆见了,便也没有继续客气,径自收拾第一头。 这么大一头野猪带回去,表哥表妹们必然输得心服口服,外祖母也要笑得合不拢嘴。 魏娆射中的这只野猪估摸能有两百斤,魏娆便是修习了内家心法也扛不动这样的重物,好在她准备齐全,箭囊里除了箭,还装了两根可伸缩的铁杆,完全拉开长达三尺,每个杆头都能装上一个可拆卸的轮子。 魏娆一一取出这些东西,蹲在地上组装完毕,正要将野猪侧着弄到由两根铁杆组成的简易拉车上,一道熟悉的洪亮声音突然从上方传了过来:“四姑娘?” 魏娆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戚二爷戚仲恺。 与此同时,魏娆也想起为何会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了,他就是早上与戚仲恺同行之人。 “原来是二爷在此狩猎。”魏娆拍拍手,站起来先跟戚仲恺寒暄。 戚仲恺便是魏娆熟悉的那种会被她的美貌倾倒的俗人之一,然则,有的男人会对美人生出占有之心,做什么都抱着能得到美人的目的,满脑都是床笫之间不堪入目的画面,有的男人虽然也喜欢看美人,却只想照顾怜惜美人,不求什么回报。 戚仲恺是后者。 仿佛没看见陆濯也在,戚仲恺直接跑到了魏娆面前,惊喜道:“幸好我之前见过四姑娘穿男装,不然刚刚真的要认不出来了。” 魏娆笑笑,主动解释道:“闲庄就在附近,我们几个表兄妹进山狩猎,碰巧遇到那位公子撵着两只野猪过来,我冒冒失失地抢先射了一只,不知二爷是否愿意割爱?” 戚仲恺朗声大笑:“一只野猪,什么割爱不割爱的,四姑娘若喜欢,两只我都送你。” 魏娆客气道:“一只足矣。” 戚仲恺瞧见她带来的铁杆,好奇地拿起来瞧了瞧,猜到这是专门用来打猎承载猎物的,戚仲恺赞叹道:“四姑娘心灵手巧,戚某实在佩服。” 魏娆解释道:“我只想偷偷懒,提了一个主意,这玩意是李公公找工匠琢磨出来的。” 戚仲恺马屁没拍对,也不在意,将铁杆小车放到地上,他一撸袖子,主动帮魏娆将咽气的野猪搬到了小车上。轮子上有制动机关,处于制动模式,突然承载了这么大的一只野猪,小车只是晃了晃,并没有马上滚下去。 “这猪太重了,我送姑娘下山吧?”戚仲恺热情地道。 魏娆笑道:“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吧。”怕戚仲恺坚持,魏娆朝陆濯那边瞥了一眼,示意戚仲恺去帮他的好友,那人长得挺拔高大,体形却似文人公子,哪里做得来搬扛野猪的事。 领悟了她的意思的戚仲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他脸庞都红了,树枝上的积雪差点被他的笑声震下来。 绑好野猪的陆濯站起来,皱眉看向这边。 戚仲恺一手捂着笑得发疼的肚子,一手指着陆濯道:“守城,四姑娘担心你扛不动野猪,偷偷提醒我去帮你,哈哈哈,你需要帮吗?需要的话说一声,我一手拎猪,一手扶你下山。” 陆濯面无表情,淡淡扫眼魏娆,一手拎起野猪背上的绳子,朝来时之路走去。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轻松,仿佛手里提着的不是两百多斤的野猪,而是一只轻飘飘的水桶。 最让魏娆目瞪口呆的是,他拎只野猪,居然也拎出了仙人隐入山林的翩然丰姿。 戚仲恺见她目光紧随陆濯的背影,笑着介绍道:“四姑娘,这位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陆濯陆守城,才从边关回来,所以你没见过他。还有,你别看他长得像个探花郎,真上了战场那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与魔头唯一的区别,也就是那张脸了。” 魏娆再次惊诧。 这位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 英国公府啊,周家的女人名声有多不好,英国公府的男人们就有多受人敬重,据魏娆所知,陆家前面几代的男人,寿终正寝的寥寥无几,几乎都死在了战场上,远的不提,陆濯的父亲、二叔、三叔都战死了,仅存的四叔也断了一条腿,只能坐在轮椅上出行。 陆濯祖父那一辈,也是死了几个堂祖父,如今仅剩老国公在世。 这样忠心报国的将族世家,魏娆心里也是敬佩的。 先帝在位后期与元嘉帝登基的这二十余年,本朝能享受太平盛世,靠的全是当年陆家男儿率领千千万万的边关将士陆续用死换来的那场惨胜,彻底震慑了草原上的劲敌。 不过,敬佩归敬佩,方才陆濯对她的态度,都有些失礼了。 一阵脚步声从后面响起,竟是戚仲恺的笑声太大,把霍玦兄妹、周慧珠吸引了过来。 魏娆引荐了彼此。 既然有霍玦帮美人拖运野猪,戚仲恺告辞一声,去追陆濯了。 他一追上来,陆濯便将野猪丢给了他。 戚仲恺并不知道陆濯与魏娆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只笑着与陆濯闲聊:“刚刚那就是早上咱们在城门前遇见的承安伯府的四姑娘,怎么样,够美吧?男装都这么漂亮了,换成女装,更是天仙下凡。” 陆濯已经根据两人的谈话猜到了。 魏娆其人,容貌确实出众,可一官家闺秀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竟换作男装打扮溜到山上狩猎,爬树跳树熟练无比,一看就是久不守规矩的。周家女子污名在外,她身为半个周家女,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分明是不自重。 “非礼勿言。”陆濯表明态度,不欲讨论魏家女的美丑。 戚仲恺嘿了一声:“假正经,我就不信真有男人不爱美人。” 陆濯笑而不语。 他也爱美,但礼法在先。 山脚之下,魏娆四人在清点彼此的猎物了。 魏娆猎了一只野猪、一只狐狸,乃当之无愧的第一。 周慧珠、霍琳猎了几只山雀,数量上很漂亮。 霍玦分心三个妹妹,只猎了一只兔子,成了公认的最后一名。 “娆姐姐,你想让表哥做什么?”周慧珠起哄道。 魏娆看向霍玦。 霍玦笑道:“愿赌服输,表妹尽管吩咐。” 魏娆已经从长辈们的谈话中知晓霍玦、霍琳会在京城逗留半年左右了,巧得很,她的确有用得上霍玦帮忙的地方。 距离傍晚还早,四人慢慢悠悠地骑马往回走,魏娆选择与霍玦并肩,如实道:“不瞒表哥,我这些年攒了一笔银子,放在家里压箱底只能白白积灰,就想着拿出来盘个铺面做生意,以钱生钱。可我没做过生意,不知道该开什么铺子合适,我这点小钱,不好意思去问姨父,表哥帮我参谋参谋吧。” 承安伯府没什么家底,但魏娆有一位坐拥千亩良田的外祖母,一位嫁给晋地首富的姨母,以及一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二爹”,各种红包、压岁钱收多了,魏娆又从不乱花钱,攒着攒着竟然攒下了两千多两的家底。 其中一千两魏娆去年冬天买了地,还剩一千两,魏娆就想做点生意。 鸡蛋嘛,不能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霍玦看眼前面两个妹妹,低声问魏娆:“你有多少本金?” 魏娆笑了笑,朝表哥竖起一根漂亮的手指头。 霍玦:“一千?” 一万太多,一百又太少。 魏娆点头。 霍玦心中有了数,目视前方,沉吟片刻,霍玦给出了他的建议:“我们霍家做的是茶叶、绸缎生意,这两样需要走南闯北寻找最合适的货源,表妹自己不便走动,可能也不了解选货看货,便是请人帮忙也容易被底下人糊弄,不如做样你能彻底把控的生意。” “开家酒楼,如何?”霍玦偏头,看着魏娆分析起来:“京城权贵富商云集,不愁客源,表妹只需请几位厨艺精湛的大厨,多研制一些其他酒楼少见的菜色,只要做出来的东西好吃,时间一长,自然生意兴隆。” 魏娆回忆了一番京城现有的几家大酒楼,愁上眉梢:“表哥说的容易,我去哪里找能符合这种要求的大厨?况且京城的酒楼太多了,竞争太大,我的酒楼便是开起来,也难出彩。” 霍玦笑道:“我这几年跟着父亲去过不少地方,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菜,等我尝遍京城的几家酒楼,再派人去各地给表妹物色当地名厨,保证送表妹几道京城达官贵人鲜少品尝过的特色招牌菜。” 魏娆大喜:“这样就太好了,表哥去尝菜的时候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既然要做酒楼生意,魏娆也有的是东西要学呢,那些大酒楼正是她偷师的好去处。 厨艺偷不来,可以研究酒楼经营的技巧,集各家所长。 霍玦顿了顿,问她:“表妹在伯府,也可以随意出门?” 魏娆笑了,当然可以,祖母早被她说服了,只要她有正当的理由,祖母便不会阻拦。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魏娆在京城有祖母撑腰,在郊外有外祖母宠爱,坐拥两个宝呢! 008 008 寿安君一觉醒来,便听柳嬷嬷说四个小辈去山中狩猎了。 有霍玦、魏娆这两个会功夫的在,寿安君并不担心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四个孩子就满载而归了。 “你们去了深山里面?”看到那只野猪,寿安君目光微变,不悦地看向最有可能唆动兄妹们的魏娆。野猪喜欢住在深山里头,可此时山上都是雪,魏娆竟然跑到里面去,这胆子也太大了。寿安君对小辈的纵容可是有条件的,必须保证安全。 魏娆及时解释道:“没去,一直在山脚附近晃悠,这野猪是戚二爷他们撵下来的,我捡了个便宜。” 霍玦等人并没有看见陆濯,魏娆也略去了陆濯的名字。 英国公府过于显赫,如果她说出陆濯,舅母王氏与表姐周慧珍肯定会妄想一番,魏娆懒得听。 “戚二爷,就是去年跟随皇上过来的那位英姿飒爽的御前侍卫吧?” 王氏目光一转,盯着魏娆打听道。 魏娆点点头,怕舅母询问更多,魏娆笑着对寿安君道:“外祖母,我先去换衣裳啦!” 说完,魏娆领着碧桃回她的小院了。 王氏心中火热,目光投向了远处的云雾山。等雪化了,山间的杏花、樱花等野花也要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京城里的世家公子们定会来云雾山踏青春猎,届时她带女儿进山游逛,若能邂逅戚二爷这等年轻有为的勋贵子弟,说不定就能拣到一门好婚。 周家女的名声虽然被小周氏带坏了,可长女慧珍花容月貌,不比魏娆逊色多少,定能勾住男人们的心。 王氏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寿安君只扫一眼就看出来了,再看看同样神色的孙女周慧珍,寿安君脑顶的头皮忽然开始发紧。 今晚的晚饭就是烤野猪了,雪地篝火,一家祖孙三代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吃得很香。 小辈们难得见面,还有的聊,寿安君早早回房了。 柳嬷嬷伺候她歇下。 寿安君还在宫里时,柳嬷嬷便是寿安君身边的小宫女,如今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 “唉,年纪大了,做什么都有心无力,你帮我琢磨琢磨,要给慧珍选个什么样的女婿。”寿安君叫柳嬷嬷坐到床边,推心置腹地道。 周慧珍十六岁了,前两年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亦是柳嬷嬷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心里当然也暗暗地考虑过此事。 “大姑娘貌美过人,嫁给无权无势的村庄户是万万不合适的,那些名门勋贵眼睛长在天上,大概也看不上大姑娘,依老奴看,最好在六七品京官里挑一位能当家做主又喜欢大姑娘的公子,最好家中没有婆母妯娌,免得大姑娘嫁过去了听闲话。” 寿安君侧着躺着,沉思片刻,只觉得孙女嫁给什么样的人她都不放心。 眼下她活着,有元嘉帝的圣宠,京城那帮子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踩周家之女,可她都六十岁了,能活多久,能护小辈们多久? 柳嬷嬷说的人选,更适合小孙女周慧珠,慧珠聪慧纯善,容貌秀美端庄,不易招惹是非,她自己也不好高骛远。大孙女周慧珍完全不一样,自负美貌,只想嫁高门大户,便是长辈给她挑了小官家的公子,周慧珍心有不甘,嫁过去也难与丈夫过得和美。 家里几个孩子,寿安君最操心周慧珍。 她也纳闷了,两个孙女一样的教法,为何周慧珍就完全听王氏的那一套。 又是名门出身又会对她好,这样的孙女婿,让她一个老太太去哪里找? “老太君,娆姑娘也到年纪了,您有什么想法吗?”柳嬷嬷好奇问。 想到魏娆,寿安君转愁为笑:“那丫头像我,更爱银子,不重情爱,只要她手里有钱,有没有丈夫、丈夫对她好不好她都不在乎的,再说了,她上面还有魏老太太,魏老太太绝不会在婚事上亏待她的。” 魏娆、周慧珠、霍琳都不用她怎么操心,就周慧珍高不成低不就的,像块儿烫手山芋。 . 大周氏、霍敬常夫妻在闲庄住了两晚就要走了。 晋城首富的家业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攒起来并维持下去的,夫妻俩经常天南海北地跑,大周氏自我调侃,说是等霍玦娶妻孙子也能顶事了,她才可以真正地清闲下来,到时候也给自己修个大园子,像寿安君这么享福。 “早点出发吧,别光顾着赚钱,照顾好自己。”寿安君分别嘱咐长女、女婿道。 大周氏笑着上了马车。 霍敬常朝寿安君行礼,又叮嘱了霍玦、霍琳几句,也跟着上了车。 “妹妹妹夫这一走,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王氏站在婆母身边,假惺惺掉了两滴眼泪。 寿安君叫儿媳妇哭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外祖母,父亲要在京城开分店,命我主持此事,这几日我先去京城看看,得空了再过来陪您说话。”霍玦已经叫人备好了马,今日也要离开闲庄。 寿安君笑眯眯的:“去吧,你做事我们都放心。” 王氏眼珠子一转,探头问魏娆:“娆娆要不要跟你表哥同路回去?路上说说话还有个伴。” 天气暖和,地上的雪最多再有两天就化干净了,王氏担心魏娆会像前几年的春天一样,在闲庄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魏娆那张脸,走到哪儿都会变成最扎眼的那个,王氏还指望这次春游旺季带长女去山中物色佳婿,如果魏娆在,定会压过长女的风头。 魏娆尚未开口,寿安君瞪着儿媳妇道:“娆娆才住两晚,你就盼着她走了?呵,你舍得,我舍不得,娆娆不住满一个月,便是她自己想回去,我也不会放人。” 寿安君平时不跟王氏计较,但王氏欺人太甚,寿安君也不会给她面子。 丢下脸色涨得通红的王氏,寿安君将两个孙女、两个外孙女叫到身边,同去游园。 王氏攥着帕子,脸红得快要滴血了。 霍玦只能当做没看见,跨上骏马,带着两个小厮跑向官道。 除了打理自己的分店,他还得帮表妹物色一处适合开酒楼的铺子。 . 阳光明媚,春风温柔,积雪悄然融化,地面湿润了一日,很快变得干爽起来。 百姓们忙着春耕,清闲又有钱的公子小姐、夫人太太们则纷纷出门踏青赏春,云雾山成了最佳去处。 王氏走到闲庄门口,都能看到官道上的车队络绎不绝,姑娘们坐马车,年轻的公子们更喜欢骑马。王氏的眼神很好,隔了两里地,也瞧见几个仪表堂堂、气宇轩昂的公子哥儿。 王氏坐不住了,去跟婆母商量,想带姑娘们到山上赏花。 寿安君坐在荷塘边的凉亭子里,这是一处赏园的好位置,池边的迎春远处的桃杏梅,处处都是花。魏娆四个姑娘正在放风筝,红红绿绿的风筝高高地飞在蓝汪汪的天下,看得寿安君似乎也年轻了几岁,心情特好。 “家里这么多花,何必去山上折腾?”她心不在焉地问儿媳妇。 王氏讪讪道:“园子再好,天天看也看腻了,再说琳琳长大后第一次来京城,我当舅母的,就想带她多去赏赏本地的山色风光。” 这是非去不可了。 寿安君朝柳嬷嬷递了个眼色。 柳嬷嬷叫上伺候茶水的两个小丫鬟,一起离开了凉亭。 王氏不解地看着婆母。 寿安君指指身边的石凳,叫儿媳妇坐。 石凳上铺着绣工精美的绸面垫子,王氏心中忐忑,总觉得婆母要教训她了。 王氏还挺怕这个婆母的,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攥着帕子。 这小媳妇的模样,看得寿安君倒不好说太重的话,只是寿安君想不明白,儿媳妇刚嫁过来的时候明明是个知足常乐、娇憨可爱的小姑娘,第一次吃到宫里赏赐的荔枝,儿媳妇眼中的光彩寿安君至今还记得,怎么富贵舒心的日子过久了,儿媳妇却变得不知足了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打算给慧珍挑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做女婿,对吧?”寿安君开门见山地道。 王氏瞥眼喜怒难断的婆母,默认了。 寿安君问她:“你还记得你刚嫁过来的时候吗?一会儿怕我们娘几个瞧不起你家里寒酸,一会儿又怕自己规矩礼仪做的不对惹出笑话。当年的周家于你,就像如今的京城世家于慧珍,且门第之差只会更重。慧珍真嫁过去了,你就不怕她处处被人挑剔?” 王氏嗫嚅道:“慧珍的礼仪都是跟着柳嬷嬷学的,比一般的官家小姐都好,只要她恪守本分,别落下把柄,旁人能挑她什么?” 寿安君:“那你又如何断定,慧珍能嫁进那样的人家?即便公子哥儿们喜欢她的姿色,他们的娘可不会只看脸挑儿媳妇。” 王氏攥攥手,据理力争道:“如果男方诚心想娶慧珍,就一定能哄好家中长辈,母亲,咱们总要踏出第一步,试试看才知道行不行,慧珍那么漂亮,嫁给普通人家太埋没她了,我当娘的心疼,您是她亲祖母啊,您就不心疼?” 大周氏改嫁嫁给了晋地第一富商,小周氏改嫁进宫给元嘉帝当了贵人,一样的美貌,她的慧珍可是初婚,凭什么要委屈低嫁? 王氏就是不甘心。 寿安君还没到心疼的时候,现在她只觉得头疼。 “罢了,你想去就去吧,真能遇到你说的公子,如了你与慧珍的愿,那是你们的造化,便是婚后过得不好,大不了和离归家,我重新给她说门妥当的亲。”寿安君忽然想开了,随便王氏折腾吧,一嫁不圆满,那就二嫁甚至不嫁,反正周家没有死守一夫的规矩。 王氏闻言,差点就朝婆母扔眼刀子了! 亲祖母啊,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009 009 得了婆母的允许,王氏开始筹备去云雾山游玩之事,娘俩出门要穿的衣裳早都预备好了,缺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邂逅世家公子的幌子。 王氏又来找婆母商量了:“母亲,明日出门,我准备叫上慧珠、琳琳一道去,三个姐妹一起赏春,再自然不过,旁人看见也不会胡乱揣测什么。” 如果她只带一个女儿,意图似乎过于明显。 寿安君又气又笑,说这儿媳妇傻吧,她有点小聪明,却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带着慧珍去钓金龟婿,便是你极力掩饰,你的眼神你的举止也会暴露出你心中所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不拦着你,是因为我自知说服不了你们娘俩,但慧珠、琳琳懂事明理,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赖,你要丢人自己去丢人,休想拉上她们。” 对于不听劝的人,寿安君说话从不客气。 王氏吃了婆母一顿呛,再也不敢打周慧珠、霍琳的主意,至于魏娆,长得小妖精似的,处处压了周慧珍一头,王氏更不可能去邀请魏娆同行。 次日天气晴朗,王氏偷偷观察过进云雾山的车队,颇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公子哥儿,便踌躇满志带着打扮成天仙模样的周慧珍出发了。 寿安君派了身边的柳嬷嬷同行。 她怕王氏母女做出太荒唐的事,丢人丢大发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氏母女每日都要进山。 魏娆对物色金龟婿没有兴趣,但三四月的云雾山风景秀丽,确实是踏青的好去处。 魏娆每年都要进山玩,对云雾山里面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哪些地方游人如织,也知道哪些地方虽然名声不显、无人问津,却另有一番纯粹的山间野趣。 “外祖母,您真的不要与我们同去吗?” 这日王氏母女出发后,魏娆换好男装,带着周慧珠、霍琳来向寿安君辞别。 寿安君笑道:“我倒是想去,可惜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你们挑的全是崎岖小道,一个个小鹿似的行动自如,我这把老骨头可爬不起。” 云雾山啊,真的美,寿安君自打出宫,每年春秋都要去山里逛逛,或是赏花,或是爬山看日出,或是打打野味儿,或是去寺里上香,因为离得近,真是想何时去就何时去。她比魏老太太的身体好,可能就有经常去山里活动筋骨的功劳。 现在老了,爬不动了,每日逛逛园子也很不错。 寿安君非常知足。 外祖母不去,魏娆三姐妹分别带一个丫鬟,骑马出发了,走的还是熟悉的小道。 小道与官道隔了两三里,抬头可见。 官道上游人络绎不绝,小道上只有忙于春耕的乡野百姓,突然出现几匹骏马,顿时引人注意。 陆濯骑在马上,跟随着自家老太太的马车缓缓前行,视野内全是春景,留意到小道上的动静,陆濯偏首望去,发现了魏娆主仆的六匹马。 那条小道从寿安君的闲庄附近经过,前半截路并没有骑马之人,这六人必然是从闲庄里出发。 陆濯登时想起了不久前在山中狩猎时偶遇的承安伯府的四姑娘。 再看马背上的“少年们”,个个身量纤细,骑马的姿势流露出姑娘家的谨慎与小心,唯一的例外,便是跑在最前面的白衣“少年”,策马疾驰的身影,潇洒不输真正的男儿。 陆濯隐隐有种感觉,白衣“少年”是魏娆。 这位四姑娘,还真是够野。 “大哥,那边似乎也有一条上山的道。”陆濯的堂弟陆淙也注意到了小道上的动静,并且十分羡慕对面的少年们可以纵马狂奔。今日老太太与家中女眷来云雾山游玩,点了他与长兄随行,出门的时候陆淙还很高兴,待发现兄弟俩只能跟着马车慢走,无法随心所欲,陆淙不禁后悔接受了这份差事,早知此行如此枯燥,他宁可留在府里跟着师傅练武。 “有又如何?”早已收回视线的陆濯笑着问。 陆淙摸摸鼻子,低声道:“大哥,最近祖父管得严,我好久没出城遛马了,如此慢行好不尽兴,要不你留下来伺候祖母,我抄小道跑一圈,在山脚下与你们汇合?” 陆濯:“不妥。” 陆淙哀嚎:“为何不妥?” 陆濯想到戚仲恺在魏娆面前的奴颜婢膝,很是怀疑如果陆淙见到魏娆,也会变成一般谄媚德行。 “听闻山间有狐妖出没,我怕你被狐妖迷了心窍。”陆濯淡淡道。 陆淙万万没想到会从儒雅端方的长兄嘴里听到这种妖邪之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陆濯并不多言,总之没有他的允许,陆淙哪都不敢去。 陆淙确实不敢,他怕这位并没有那么正经的兄长去祖父面前告状,祖父再把他扔到边关历练,一去就是七八年。 马车走的慢,短短五六里的路程,魏娆等人已经隐入了山间,英国公府的车队连一半都没走到。 如此慢吞吞,难怪陆淙会受不了,仿佛屁.股底下长了疹子,躁动地在马鞍上蹭来蹭去。 陆濯云淡风轻,怡然地眺望云雾山大小山峰的风景。 官道旁边的田地间有布衣百姓在春耕,陆濯的目光也会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然而就在魏娆等人进山不久,陆濯突然发现有两个头戴草帽的农夫自小道那侧的地头站起,并肩朝魏娆一行的方向走去。 二人步伐矫健,行走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混杂在其他农夫当中,如同羊群里闯进来两条狼。 两人本就靠近云雾山,走得又疾,眨眼就没入了山林。 陆濯神色如常,继续行了一段路,陆濯靠近马车车窗,轻轻敲了敲。 小丫鬟打开帘子,英国公夫人目光慈爱地看了过来。 陆濯低声道:“祖母,我有些事要处理,先一步进山了,忙完再去陪祖母赏花。” 他嘴角噙笑,目光清明,仿佛只是遇到了一件小事。 英国公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长孙,颔首。 陆濯与陆淙交代一声,这便提速沿着官道朝云雾山赶去。 陆淙嫉妒得咬牙,好你个陆濯,不许我跑马,自己却先遛了! . 魏娆、周慧珠、霍琳都不是娴静守规矩的主,或是练武或是经常走动,体力远胜那些久居深宅的闺阁女子,所以爬山也爬得很快,半个时辰就来到了目的地——远离云雾山主山的一片清幽山谷。 山谷中有飞瀑潭水,岸边是柔软的白沙,附近的草丛林间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野花。 第一次来这里的霍琳大为惊叹:“这里真美,我都不想回去了。” 魏娆笑道:“你真这么想,明日咱们再来,带上帐篷,把外祖母也请过来,露宿一宿。” 这种事,她与师父做过的,在山中一待就是月余。 忆起那段岁月,魏娆忽然想念师父了,可惜师父有一颗闲云野鹤的心,她的身体一养好,剑法也达到了出师的境界,师父便告辞了,一剑一马,好不潇洒。 “娆姐姐与我想象中的好不一样。” 眼看着魏娆脱掉鞋袜赤着脚在柔软的沙滩上走来走去,霍琳半是羡慕半是感慨地道,“进京之前,我还以为娆姐姐会像我在太原城里见过的那些官家小姐,比谁都守规矩呢,甚至担心会与娆姐姐玩不到一处。” 魏娆站在潭水与干沙交界的地方,一边弯腰卷裤腿一边笑着问她:“现在呢,你会不会嫌弃我这个表姐过于粗野?” 霍琳扑哧笑了出来,目光从魏娆妍丽耀眼的脸庞移到她露出来的两截雪白美腿之上,心跳竟然莫名变快了几分。魏娆在山里的举止的确有些野,可她这样的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与粗可摊不上半点关系。 “来吧,我教你们叉鱼。”魏娆笑着招呼道。 周慧珠、霍琳都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 宝蝉与另外两个丫鬟留在岸边,一边闲聊一边留意附近是否有人出没,按照往常,应该没人能找到这里来,可该防的还是要防。 一簇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后,两个蒙面刺客小心翼翼地藏在这里,其中一人长了双阴险的三角眼,一个鼻梁上有颗黑痣。 潭水中嬉戏的三个小姑娘仿佛仙女下凡,容貌美丽,笑声悦耳,不过身为刺客,肩负不成功便丢命的差事,两人谁也没有心情欣赏美人。 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位四姑娘落单。 更远的地方,陆濯隐在一棵树后,这个角度,既能看见那两个刺客,又看不见湖中的三位姑娘。 他很好奇,两个刺客跟踪几位姑娘这么久却迟迟不动手的原因。 如果不是要杀人,陆濯便也没有杀害他们的理由。 如果他们想杀人,陆濯也要等他们出手了再现身,先让几个小姑娘吓破胆子记住这场教训,免得以后她们继续不带随从单独进山乱闯。 小姑娘们抓到了几条鱼,交给丫鬟收拾干净,这就准备生火烤鱼了。 阳光有些晒了,魏娆摘下头顶的帽冠,歪头整理头发的时候,余光中有片灌木丛忽然动了动,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魏娆继续拨了拨被飞溅的潭水打湿的鬓发,然后穿上鞋袜,一边站起来一边对周慧珠、霍琳道:“我去小解。” 周慧珠也想去。 魏娆笑笑,轻声道:“等一会儿,我回来你再去,我可不想看到不该看的。” 周慧珠小脸微红,娆姐姐怎么越来越坏了? 魏娆摸.摸小丫头的脑袋,转身往树林中走去,与那处灌木丛保持了一段距离。 她目视前方,耳朵却能听到身后的动静,有两人跟了上来,且只有两人。 宝剑被魏娆留在了岸边,手腕上倒是有支应急的镯子。 其实直接动手魏娆也有胜算,但动静太大,会吓到表妹们。 悄无声息地解决罢。 待距离足够远了,魏娆做出蹲下的姿势,露出了大大的破绽,两个刺客一看,当即出手,如猛虎扑羊。 就在这一刻,魏娆突然往旁边一滚,右手按住左手手镯上的机关,两枚银色小针前后射出,分别没入了那二人的眉心。 至此,危险已经解除。 然而随着扑过来的两人闷声倒在地上,另一道被他们挡住的修长身影出现在了魏娆眼中,如果不是陆濯的容貌昳丽到会让任何人过目不忘,及时让魏娆认了出来,那她的手镯肯定会对准了陆濯。 过于震惊,魏娆保持屈膝跪立的姿势忘了动。 同样,因为两个刺客的身影遮挡,陆濯并没有看见魏娆发出来的暗器攻击。 陆濯默认那二人都死在他的手下,所以他眼中的魏娆,便成了一个被吓呆了的自作自受的无脑美人。 010 010 “你怎么在这里?” 确定陆濯与这两个刺客不是一路的,没有朝她动手的意思,魏娆拍拍裙摆上的灰土,站了起来。 此刻她的仪容,是有些狼狈的,毕竟爬了山、玩了水,鬓发被帽冠压了很久,刚刚坐在岸边只是随便拨了拨,未收拾妥当就注意到了危险。 可那样一张莹白光泽的脸,黛眉凤眸,水洗朱唇,仍是美得夺目。 虽是男装,然锦袍华美,纤腰款款,犹如野草丛中俏丽的一朵芍药,妖妖娆娆,佼佼不群。 陆濯想,这位四姑娘的确当得起戚仲恺给她的“京城第一美人”的赞誉,只是未免太桀骜不驯。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他身形挺拔,所站立的位置地势也比魏娆的高,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上位者的姿态。 救命恩人? 魏娆低头,两个刺客面朝地趴在草地上,露出的后颈上分别多了一抹诡异的红色血痕。 如此看来,陆濯果然有救她的心。 问题是,陆濯何时来的,旁观了多久,为何偏偏选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动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魏娆抬起头,眼中只有警惕,并无任何感激。 陆濯看出了她的猜忌,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我在山中赏梅,无意间发现这两人行迹鬼祟,一路追踪过来,怎么,魏姑娘怀疑我与他们是同伙?” 魏娆道:“那倒没有,只是这二人应该在此地埋伏了一段时间,我很好奇,这段时间陆公子在做什么。” 陆濯侧身,指了指他的藏身之处:“未弄清二人的用意之前,我不好冒然出手,不过非礼勿视,魏姑娘大可放心。” 潭水中的情况,陆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自认没看到任何细节。 “但陆公子也没有阻拦此二人的非礼之举。”魏娆讽刺道。 她不是不感激陆濯的帮忙,尽管她并不需要,可陆濯的帮忙动机并没有那么单纯,高高在的的姿态也令人反感。 她没有要求陆濯当个君子,但他也别自诩君子,真是君子,就不该眼睁睁看着两个不轨之徒占几个小姑娘的便宜。 魏娆与两位表妹都不是太看重规矩的人,不是很在乎被两个死人偷窥了小腿,换成别人,怕是要哭死。 “倘若恪守非礼勿动,又何来他人的非礼勿视。”陆濯轻飘飘刺了回去。 今日若是别家姑娘,陆濯绝不会给那两个刺客偷窥的机会,魏娆这几个小姑娘,委实欠教训。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娆终于明白了的陆濯的意思。 帮你是真,训你也是真。 “多谢陆公子苦心,教训我领了,经过今日,我等不会再单独进山。只是,我家中其他姐妹均是弱质女流,若陆公子将来再次撞见她们被歹人暗算,还请陆公子及时相助,魏娆与家人皆会感念陆公子的恩德。如若只有我自己遇险,陆公子大可置之不理。” 陆濯皱眉,她什么意思? 魏娆不欲多说,指着地上两具尸体道:“我要回去了,这个劳烦陆公子处理一下。” 说完,魏娆走出洼地,目不斜视地从陆濯身边走了过去。 陆濯背对她站着,皱起的眉头并没有因为魏娆的离开而舒展。 轻率妄动的是她,不感激也就罢了,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 “娆姐姐怎么走了那么远?” “看到两条黑蛇。” “啊,这里有蛇?” “嗯,这几条鱼咱们带回去吃吧,那两条蛇不太寻常,可能会引来其他蛇。” 小姑娘们手忙脚乱整理好带来的东西,在魏娆的率领下离开了。 陆濯隐在林木间,看着几人离开的身影,心中稍慰,总算还知道危险,没有冥顽不灵。 至于魏娆的话里有话,陆濯看向地上的两具尸体,眼底闪过玩味。 第一次注意到二人时,陆濯就发现他们不似寻常的地痞流氓甚至山匪强盗,其行事谨慎,更似训练有素的刺客。 能养刺客的,非富即贵。 刺客的目的也很明确,只动魏娆,不动其他姑娘。 图色,还是图命? 陆濯目光微寒,他虽然看不惯魏娆的做派,但也只是一个被长辈骄纵的小姑娘罢了,何人如此歹毒要害她? 陆濯俯身,翻过两具尸体,试图在他们身上找到蛛丝马迹,衣袍口袋检查了一遍,陆濯抬头,正要去扯开两人脸上的黑巾,视线突然顿在了其中一个刺客额头中央的血红小点,就像一颗艳丽的红痣。 陆濯看向另一人,果然也有,一模一样的位置。 脑海里突然浮现魏娆被二人扑击时在地上滚的半圈,后面的动作全被挡住了,陆濯心中一凛。 那丫头竟然还敢杀人? “如若只有我自己遇险,陆公子大可置之不理。” 这句话,陆濯终于理解了。 滚半圈就是两条人命,这本事,再来两个刺客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 云雾山下,魏娆面上带笑听周慧珠、霍琳说话,心中却冷到了极点。 时隔四年,又有人要害她的命。 承安伯府没有仇家,她与外祖母这边,算来算去,得罪过的只有宫里的人,或是嫉妒外祖母被元嘉帝敬重的太后娘娘,或是嫉妒母亲当年被元嘉帝盛宠无双的其他妃嫔。然而母亲已经被丢到西山行宫两年多了,元嘉帝不闻不问,后妃们没有理由突然发疯,近期家中唯一招风的事,只有外祖母过寿,元嘉帝送了礼。 所以,又是太后娘娘吗? 派了刺客,却不对付她们所有姐妹,只挑她落单时动手,是想伪装成普通的劫色吧? 狠辣歹毒,不愧是斗死了先帝一众妃嫔的后宫赢家。 魏娆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连粗糙的绳索擦疼了手心都没有察觉。 姐妹几个沿着小路策马,很快就回了闲庄。 寿安君在种菜。 闲庄太美了,寿安君舍不得糟蹋里面精心布置的景致,便在庄外开辟了一块儿菜地,小小一块儿地方,既能满足她亲自经营田地的兴趣,又方便打理,不至于过于劳累。 李公公陪在寿安君身边,主仆俩一人拿个耙头,远看就像一对儿农家老夫妻。 魏娆叫周慧珠、霍琳先进庄子,她下马后连碧桃都没带,自己跑到了菜地这边。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寿安君稀奇地问,哪次外孙女进山不玩上半天的? 李公公是外祖母的心腹,魏娆不必隐瞒,席地坐在地头,恨声道:“遇到两个刺客。” 寿安君、李公公同时停下了手。 良久,寿安君叫魏娆端上盛放菜种的大瓷碗,祖孙俩一个耕地一个播种,低声说起话来。 “没受伤吧?” “没事,单独朝我下的手,慧珠她们都不知道,我悄悄处理了,不过撞上了英国公府的世子爷陆濯。” 寿安君又是一惊:“陆濯?” 魏娆点头,解释了一遍原委。 寿安君想了想,道:“他不知道你有自保的本事,拖延动手也是出自好心,娆娆可别怪人家。” 魏娆道:“我懂,我跟他道谢了。” 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其他姐妹,万一哪天真有求于陆濯呢? 那人态度虽然傲慢,心是正的,愿意出手救助毫不相关的弱者。 寿安君就知道,这个外孙女最讲道理了。 至于那刺客,寿安君猜得到是何人指使,问题是,自家无权无势,对那位无可奈何。 “忍吧,没有别的办法。”寿安君幽幽地叹了口气,看着魏娆道:“刺客专门等到你进山才动手,说明还是有所忌惮的,咱们吃个教训,往后别单独去山里玩了,真想去,多带几个护院一块儿去,大张旗鼓地从官道走。” 魏娆捏着手心的菜种,不甘心地道:“少去几次倒没什么,就是憋屈。” 当年她差点死在冰窟窿里,真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如今又来了。 寿安君扫眼京城的方向,笑了笑,摸摸魏娆的头:“别憋屈,没什么好憋屈的,别人嫉妒咱们才要害咱们,只要咱们小心谨慎,别中了人家的套,那人盘算没有得逞,气上加气气大伤身,蹦跶不了多久的。” 宫里那位,与她一样的年纪,身体可差远了,连老寒腿的魏老太太都不如。 据寿安君所知,当年太后陷害女儿娘俩的时候,病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却是真的,这两年全靠丹药续命。是药三分毒,偶尔吃一顿还行,天天把药当饭吃,无异于以毒攻毒,绝非延年益寿的良方。 “你想想,她要是过得舒舒服服的,会一直嫉恨我这个小小的乳母?”寿安君朝魏娆递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色。 魏娆被外祖母的豁达开朗逗笑了。 “人啊,自己过得不舒坦,才想让别人跟着她一起不舒坦。”寿安君继续刨土,神情已经恢复了怡然自得。 依她看啊,太后是太喜欢争宠了,先帝活着时她与先帝的那群女人争,从争斗的胜利中汲取快乐,先帝一走,太后成了后宫最大的赢家,再也没有谁能跟她争了,太后反而闲得难受,一回头发现皇帝儿子对个乳母都比对她亲切,太后马上又开始争儿子的孝心。 这哪像娘对儿子,更像妻子对丈夫。 我都把那贱人赶出宫了,你竟然还大张旗鼓派人去给她送礼物,让全京城都看我的笑话,这怎么行? 想象太后肚子里的妒火与愤懑,寿安君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摊上这样的娘,元嘉帝也挺不容易的。 “娆娆听话,以后就跟我待在庄子上,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寿安君再次嘱咐道。 魏娆看看外祖母的大庄子,景美水美,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011 011 陆濯没有在那两个刺客身上发现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看魏娆的态度,似乎也无意追查刺客的身份,亦或是,她心中清楚幕后凶手是谁。 别人家的恩怨,陆濯无意深究,找个悬崖丢下二人,陆濯原路返回,很快就来到了通向云雾山主山的石阶路上。 此路由官府出银,专为游人、香客而建,石阶平平整整长达八尺,因为才下过一场雪,石阶被融化的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行人拾阶而上,纵目远眺全是秀丽春景,偶尔有寺庙里的钟声悠悠扬扬地传过来,令人心旷神怡,暂且忘了俗世的烦恼。 马停在山下,陆濯闲庭散步,并不着急与家人汇合。 山路偏中段的位置,王氏、周慧珍母女二人待在靠近山路的一片桃花林中,周慧珍站得更深一些,仿佛在专心地赏花,王氏坐在比较外侧的一块儿大石头上,假意在休息,其实眼睛一直瞄着下面的山路,只要有仪表不俗的锦袍公子出现,王氏便会呼唤女儿,做好“邂逅”的准备。 寿安君身边的柳嬷嬷也跟来了,坐在一棵桃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儿母女。 跟着母女俩爬了几天的云雾山,柳嬷嬷身累心也累,她比王氏更盼望早点出现一个愿意娶周慧珍为妻的金龟婿,早点将她从这份差事中解救出来。可柳嬷嬷更知道,符合王氏心目中的金龟婿的条件的男人,怎么会娶周慧珍? 不提名声,周家的门第也拿不出手。 她的主子寿安君,最初只是一个九品小京官的妻子,家中困顿,恰逢宫中遴选乳母,寿安君各方面都符合做乳母的条件,进宫走了一趟,成了还没出生的元嘉帝的备选乳母之一。 元嘉帝出生后,一心争宠的太后娘娘自不会亲自哺育儿子,太后最心仪的乳母的奶水有问题,养自家孩子好好的,元嘉帝喝了竟然要起疹子,这才让寿安君顶上了。要么说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呢,小小的元嘉帝喝寿安君的奶一点问题都没有,还特别黏寿安君。 寿安君就这么在宫里当起了乳母,当时太后娘娘还有一个年长些的亲生皇子,元嘉帝在太后娘娘那里都显不出特殊,在一众皇子里面更加泯然众人。当时的寿安君,只是宫中众多乳母里普普通通的一个,九品京官的周大人也没有从寿安君这里沾半点光。 元嘉帝长到十一岁的时候,太后娘娘犯了错,差点都要被打入冷宫的那种错,关键时刻,太后娘娘故意安排被她小心翼翼隐藏了多年的寿安君在先帝面前露了一次脸。 那时的寿安君,刚刚三十出头,才生完小周氏休了半年的假回宫,美得风情万种,藏都藏不住,是坐拥后宫无数的先帝从未见过的美人类型。 寿安君这一露脸,先帝不罚太后了,且越加频繁地召见元嘉帝,与此同时,先帝故意将周大人调到了外地做官,可怜的周大人,背负着世人对妻子的抨击、对他的耻笑,又因水土不服,年纪轻轻地客死他乡。 寿安君成了一个养了三个子女的寡妇,也成了周家的顶梁柱。 先帝在世时,太后娘娘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利用寿安君,导致寿安君声名狼藉、家破人亡。先帝死了,元嘉帝登基,太后娘娘明明知道寿安君从未让先帝得逞过,却因为嫉恨寿安君得了元嘉帝的敬重,故意默许流言发酵,导致周家女越发被人唾弃。如果不是元嘉帝坚持每年给寿安君送礼,京城哪还有寿安君一家老小的容身之地? 那些名门世家,看在元嘉帝的面子上不敢欺人太甚,却也绝不会娶周家的姑娘。 连表姑娘魏娆的婚事都难,更何况周慧珍、周慧珠姐妹? 柳嬷嬷与寿安君都看得透的,偏偏王氏母女还要做梦。 “珍儿快来,咱们该下山了。”探头探脑的王氏突然面露喜色,回头朝装模作样的周慧珍招手道。 这是暗号,意思是说,有翩翩佳公子出现了! 周慧珍摸了摸刚刚戴在发间的桃花,压抑着心中的雀跃,大家闺秀般走到了母亲身边。 柳嬷嬷捏捏自己酸乏的小腿肚子,扶着树干站了起来,默默地跟在娘俩身后。 “娘,这次的如何?身边可有什么人?”一手扶着母亲的手臂,周慧珍低声问道。 这些天,她“邂逅”的年轻公子约有二三十个了,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无不惊艳,有的甚至灼.热得让她脸红,然而到了见礼自报家门的时候,那些男人身边的女性长辈或姐妹立即变得不屑起来,弄得她十分尴尬。 周慧珍的雄心壮志都快被磨光了,她再渴望嫁进权贵之家,脸皮还是要的,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轻视。 王氏喜滋滋地道:“怎么说呢,就像神仙下凡,之前见过的公子哥儿们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最妙的是,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简直就像特意来与你相见一样。” 周慧珍一听,心头火热火热的。 柳嬷嬷故意在后面泼冷水:“连个小厮都没带?该不会是个徒有其表的穷小子,也打着邂逅名门闺秀靠脸一步登天的主意吧?” 主仆有别,平时柳嬷嬷很给王氏面子,绝不会这般冷嘲热讽,只是经过几天的爬山,柳嬷嬷对王氏的耐心已经耗尽了,再说了,她分析的这种情况完全有可能啊,世家子弟都是养尊处优的主,走哪都喜欢带着小厮丫鬟伺候。 王氏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柳嬷嬷一眼,警告道:“你只管跟着,莫要说话,若坏了大姑娘的好事,别怪我不客气。” 柳嬷嬷忍着才没翻她白眼。 周慧珍被柳嬷嬷说得有些担心。 王氏拍拍她的手,十分自信地道:“安心安心,就凭他的气度,说他是皇子我都信。” 顿了顿,王氏心生一计:“珍儿,此人千载难逢,若成了,以后咱们都不用再跑到山上折腾了,依娘看,等会儿咱们来个大的,给你们多些时间相处。” 说完,王氏凑到周慧珍耳边,窃窃私语嘀咕了一长串。 “太太意欲何为?”柳嬷嬷带着几分警告问。 王氏怕自己的好计谋在柳嬷嬷这里露馅儿,不得已先知会了柳嬷嬷。 是个一旦被拆穿,会非常丢人的蠢招,就算不被拆穿,成功的可能也只有一半,毕竟周慧珍的身份才是她嫁进豪门的最大阻碍。 柳嬷嬷前后看看,此时的山路只有她们与那位倒霉的神仙公子,试一试让王氏母女死心也好。 “太太装得像点,千万别自露马脚,否则老太君绝不会再放太太与大姑娘出门。” 王氏知道,咬咬牙,在接近前面一个拐角的路口时,王氏停住脚步,慢慢半趴在路上,故意将额头朝石阶棱磕了一下,磕得红了一块儿,王氏飞快朝女儿递个眼色,这就闭上眼睛,装中暑晕倒了。 周慧珍没想到母亲如此豁得出来,她攥攥帕子再瞅瞅山下,突然哭叫起来:“娘你怎么了,娘你醒醒,不要吓我啊!” “光哭不行,得有眼泪。”柳嬷嬷前所未有地配合娘俩,蹲在周慧珍身边,朝周慧珍的大腿狠狠地拧了一把。 周慧珍拿帕子捂着嘴,不能哭出来,疼痛可不就化成了眼泪?妖艳的小脸一片苍白,水汪汪的凤眼里包着两泡泪,我见犹怜的,看得柳嬷嬷心中一叹。这大姑娘确实美啊,嫁的低了,的确有点委屈。 “是不是中暑了,大姑娘别哭,我掐掐太太的人中。”惋惜过后,柳嬷嬷将王氏的肩脑抱到自己腿上,也朝王氏的人中来了一下子。 王氏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六个“忍”,终于扛过了这波疼。 于是,等陆濯闻声加快脚步赶过来,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掩面低泣的周慧珍,紧闭双眼、人中好大一个指甲印昏倒在柳嬷嬷怀里的王氏,以及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柳嬷嬷。 第一眼,陆濯真的没有怀疑。 “出了何事?”陆濯大步跨了几个台阶,蹲在了王氏的另一侧,眼中只有王氏。 柳嬷嬷演戏非常投入,刚刚一直低着头,直到来人蹲了下来,柳嬷嬷才抬起头,看到陆濯的脸,柳嬷嬷大吃一惊,好家伙,王氏母女这次竟然真的撞了大运,遇到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神仙男子。 幸好柳嬷嬷足够沉稳,呆愣片刻马上清醒过来,继续演戏,焦急道:“我家太太刚刚突然晕倒,掐人中也不管用。” 陆濯伸手替王氏检查。 柳嬷嬷趁机瞟向身侧,就见周慧珍帕子半遮脸,泪汪汪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神仙男子,魂都快被勾去了! 没出息! “大姑娘别哭,太太身体素来硬朗,应当只是中暑了。”柳嬷嬷假意安慰道,实则在提醒周慧珍。 周慧珍没听见,眼中全是近在咫尺的神仙男子,英挺俊秀的眉,漆黑如墨的眸,因着低头的姿势露出来的深浅恰到好处的双眼皮,美玉一般毫无瑕疵的脸庞,若她真能嫁给这个男人,哪怕他家中一贫如洗,周慧珍也是愿意的。 陆濯察觉了来自身旁的凝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地上的妇人的眼皮一直在小幅度地快速跳动。 真正昏迷的人,不会这样。 为何要骗他? 疑惑刚起,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娇怯怯的声音:“公子,我娘究竟如何了?” 陆濯抬眸。 周慧珍已经放下了挡脸的帕子,刻意露出那张娇艳如花的美丽脸庞给心仪的神仙公子看。 血缘继承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母同胞的姐妹未必相似,表姐妹之间则也有相似的时候。 魏娆与周慧珍这对儿表姐妹,便都继承了寿安君的美貌。 陆濯对上周慧珍的瞬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魏娆。 如果不是魏娆的丹凤眼更艳、朱唇更加饱满妩媚、声音也更加清甜,如果不是他亲眼目睹魏娆一行人下了山,如果不是他知道魏娆的母亲远在西山行宫,陆濯差点都要以为眼前这个便是换了女装来戏弄他的魏娆。 陆濯对魏娆的印象并不好,此时又遇上一位居心叵测的与魏娆相关的姑娘,陆濯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公,公子?”周慧珍已经完全呆住了,她只是问了一句话,神仙公子怎么走了? 王氏辛苦忍耐到神仙公子的脚步声消失,才手忙脚乱爬了起来:“怎么回事?谁露馅儿了?” 柳嬷嬷觉得,问题出在王氏身上,神仙公子有善心,过来时根本没往周慧珍那边瞧。 “太太眼皮跳的太快了,大姑娘也只管盯着那位公子看,一点都不关心太太。” 柳嬷嬷拍拍衣袖上的浮尘,很是遗憾地道。 一句话,成功地挑拨了王氏母女,彼此责怪埋怨起来,今日钓金龟婿的行程就此结束。 012 012 魏娆陪寿安君种了一会儿菜,小小一片菜园,半个时辰就拾掇好了。 寿安君过了一把种地的瘾,由魏娆扶着往闲庄里面走,边走边对魏娆道:“人要有钱,有钱了,种地才只是兴趣,兴头上来了耕耕地洒洒种,兴头没来,大可待在园子里舒舒服服地赏花喝茶,不必为了一家人的口粮起早贪黑的下地干活。” 魏娆回头看眼那片菜地,笑着道:“是啊,我刚刚只洒了两碗的种子,腰就有点酸了,让我连着种几亩地,我可受不了。” 她还是练过武的呢,持续低头弯腰都不适应。 “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势。”寿安君看眼这个最聪慧的外孙女,压低了声音道,“今日的事就是个警醒,那边不知道你会功夫,派了两个寻常刺客,万一人家安排俩高手,有备而来,不弄死你也能要你半条命。” 魏娆笑容一敛。 寿安君的视线已经投向了墙角一溜的嫩绿的柳条,仿佛只是在欣赏大好的春光,嘴上轻声继续道:“你舅舅死得早,周家没有男丁给你当靠山,你家里的大伯父,才干平平,这辈子最多也就靠资历熬个五品京官当当,顶不上多大的用。娆娆啊,你珍表姐空有美貌没有城府,所以外祖母从未想过让她高嫁,你不一样,你这样的姿色身世手段,一定要给自己找个有权有势的夫家,男人爱不爱你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外人心有忌惮,看在你夫家的面子上也不敢轻易动你。” 魏娆皱起眉头,她根本还没有考虑过嫁人的事。 寿安君:“十五了,该抓紧了,这话外祖母只跟你说一遍,要不要听我的,你自己掂量着办。” 魏娆敷衍道:“就算我想攀附权贵,权贵之家又岂会那么好攀?” 寿安君笑道:“你住在京城里头,去各府露面的事自有你祖母安排,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让你自己心里有数,机会到来时千万要抓住。你祖母有贤名,你爹死得英勇,皇上也颇疼爱你,这些都是你的筹码。” 魏娆抿唇。 寿安君又插了一刀:“出了那么大的事,月底趁你表哥来闲庄看我,你随他一起回京吧,安分一段时间,当个像模像样的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定好了亲事,什么时候再过来瞧我,否则你一日不定亲,我一日不见你,你偷偷跑来也没有用。” 魏娆急了:“外祖母,您怎么这么狠心?” 前面的话她都可以当耳旁风,最后这个条件太过分了,哪有这样的? 魏娆嘟嘴又撒娇,可惜都没用,这次寿安君的态度非常坚决:“我这是为你好。” 魏娆丢下外祖母,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寿安君心平气和地回了福安堂,由小丫鬟们伺候着洗手,洗好了就靠在临窗的榻上休息。窗户下层是透明的琉璃窗,上面的木窗支棱了起来,留下一层纱挡住尘,院中开得粉嘟嘟的桃花抬头可见,花香也透过纱窗飘了过来。 如果没有小辈需要她操心,这日子真的快活如神仙。 寿安君闭着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儿,再睁开眼的时候,柳嬷嬷就在榻前的椅子上坐着,手里纳着鞋底。 “回来啦?”寿安君打个哈欠,坐了起来。 主子一醒,柳嬷嬷收起针线筐交给小丫鬟拿走,她拿起茶碗,给老太君倒了一碗清香的菊花茶。 等寿安君喝了茶,柳嬷嬷才叹道:“老奴一时鬼迷心窍,陪太太、大姑娘干了一件丢人事。” 寿安君眯了眯眼睛,听柳嬷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解释了经过。 “那公子长得真有那么俊?”听完了,寿安君好奇地问道。 柳嬷嬷哭笑不得:“老奴说了那么多,您最在乎的竟是瞧了咱们笑话的人?” 寿安君:“不是在乎,他长得真像神仙,我心里多少舒服点,否则一个凡夫俗子就迷得她们娘俩丢人现眼,我不得气死。” 柳嬷嬷忙道:“您别气,那人是真的俊,说句不敬的,长得比皇上年轻的时候还讨小姑娘喜欢呢,面如冠玉,温雅衿贵,更难得的是有救人于危难的善心,只可惜被咱们辜负了,离开之时很是生气。” 寿安君点点头,果然没有那么憋闷了。 “老太君,明儿个还让太太她们出门吗?”柳嬷嬷一边叙茶一边问。 寿安君哼道:“出什么出,还嫌丢人不够吗?娘俩在山上晃悠好几天了,该见的公子哥儿也都见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在家里等着吧,有正经人家登门提亲,正好叫她们如愿,没有,索性也不用嫁了,我挑个模样端正的淳朴男儿入赘周家。” 柳嬷嬷大吃一惊,入赘? 周家没有男丁,其实早该有安排一位姑娘留在家中择夫入赘的盘算了,可柳嬷嬷听寿安君念叨过,周家名声这么不好,强行延续姓氏没什么意义,还不如让两个姑娘都嫁了,等她死了,闲庄留给皇子外孙,田产铺子均分给王氏与其他小辈,她什么都不留。 寿安君瞥着窗外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珍儿是我亲孙女,我不忍心她在别人家受委屈,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即便她心里羡慕高门大户,至少不必受谁冷眼。” 柳嬷嬷:“就怕大姑娘不懂您的苦心。” 寿安君苦笑,孩子嘛,哪有从小就懂事的,都得吃过一些苦头才明白长辈的用心。 . 因为刺客,魏娆不能再出门四处乱逛了,王氏、周慧珍母女则是被寿安君勒令禁止出门。 魏娆是第二天才从小表妹周慧珠那里听说了王氏母女在山上遇到的事。 她与外祖母还在赌气呢,今天都没过去请安。 “大姐姐神不守舍的,瞧着更像是因为那位神仙公子在难过。” 桃花树下,周慧珠捏了一块儿桃花糕,边吃边揭自家亲姐的伤疤。 魏娆帮妹妹沾走嘴角一点糕末,道:“这话你只能对我与琳琳说,千万别四处宣扬。” 周慧珠瞪眼睛:“我又不是傻子,别人跟我打听我都不会告诉她们。” 自家姐妹议论大姐姐没什么,传出去丢的是整个周家的人。 “什么样的神仙公子啊,难道比我哥哥还好看吗?”霍琳插嘴问。 周慧珠:“我又没看见,哪里说得清。” 魏娆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张当得起“神仙”赞誉的脸,且时间也对的上。 真是陆濯的话,也就难怪舅母那般费心撮合了。 “娆姐姐,你早上怎么没去祖母那儿?”周慧珠的兴趣又回到了家里的事情上。 魏娆气道:“外祖母叫我快点找个好夫婿,还说只准我在庄子上住到月底,什么时候定亲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这下子,周慧珠、霍琳都明白魏娆为何要生气了。 “不许告诉舅母、表姐。”魏娆捏了捏周慧珠的耳朵,提前防备道。 周慧珠嘿嘿笑:“就算我不说,你那么久不来,我娘也会猜到。” 魏娆哼了哼,去桃花林里面逛了。 闲庄够大,假山、湖水、山亭、花林应有尽有,不能随意出门的姑娘们渐渐又玩到了一起。 玩捉迷藏的时候,魏娆故意躲到了树上,周慧珍找了一圈没找到她,只能认输,等魏娆从树上跳下来,周慧珍又咬定魏娆犯规。 “好了好了,这局你们藏,我来捉。”霍琳出来当和事佬,打断了周慧珍喋喋不休的争辩。 周慧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魏娆,去找地方藏了。 魏娆不跟她计较,距离王氏母女最后一次出门已经过去六天了,处心积虑邂逅了那么多公子哥儿,却迟迟没有人来闲庄提亲,周慧珍的心情能好才怪,不过是拿她出气而已。 只是魏娆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她还在跟外祖母冷战呢,天天躲着外祖母不见,为的是逼外祖母收回那番话,无奈外祖母太狠,眼看着就要月底了,外祖母竟然一点都没有与她和好的意思,她不去福安堂,外祖母便也不派人来小院给她台阶下。 姐妹四人,两个心事重重,捉迷藏的游戏不欢而散。 周慧珍回房了,周慧珠、霍琳在池边钓鱼,魏娆坐不住,仗着自己身手矫捷,偷偷溜到了福安堂外祖母的后屋墙根下,想听听外祖母有没有与柳嬷嬷提到她。 如果外祖母真的不肯改变主意,魏娆决定妥协了,谁让外祖母确实是为了她好。 魏娆来得巧,她刚凑到窗下,就听李公公过来通传,说有媒婆登门。 屋里的寿安君、柳嬷嬷吃惊不小,魏娆也竖起了耳朵。 媒婆,是来给周慧珍提亲的?娘俩的广撒网真的捞到鱼了? 寿安君带上柳嬷嬷,去厅堂与媒婆见面,还派人去请了王氏。 这种场合,魏娆不好露面,就又溜到厅堂后面偷听,有小丫鬟经过看见她,魏娆及时将手指头搭在唇上,小丫鬟都熟知表姑娘的脾气,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继续端茶去堂里服侍。 魏娆侧耳倾听。 媒婆都是能说会道之人,天花乱坠说了一大串,总结就是,西亭侯世子韩辽愿迎娶周慧珍为填房。 西亭侯府的世子! 魏娆的嘴巴都张开了! 英国公府陆家一直都是深受本朝帝王倚重的将族世家,在陆家男儿的威名下,其他将军都显得黯淡无光,几代以来都没有能越过陆家的。然而随着陆濯父亲那一代的兄弟四个三死一残,陆濯这代又还没能长起来,在过去的五年,西亭侯韩家父子大展光彩,立了数次战功。 百姓间已有传闻,说西亭侯府韩氏一族可能要取代英国公府陆家的地位了。 这样的韩家,居然要娶声名狼藉的周家女? 不是说魏娆看不起自己的母族表姐,只是,韩家的提亲怎么想都觉得另有内情。 王氏内心火热,媒婆一走,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对寿安君道:“母亲,我看这门亲事可成!” 寿安君笑眯眯地问:“是吗,那你说说,韩家有什么好?” 王氏立即扯了一堆韩家的风光。 寿安君又问:“如此风光的世子爷,为何要娶珍儿?京城才德兼备的名门闺秀不香吗?” 王氏这才看出来,婆母的笑是假笑,心里未必高兴。 王氏讪讪的:“儿媳愚笨,韩家有何不妥,还请母亲指点一二。” 儿媳妇态度好,寿安君点点头,逐条分析起来:“第一,韩辽的母亲西亭侯夫人是个有名的悍妇,她不许西亭侯纳妾,却喜欢给自己的三个儿子塞小妾,韩辽的原配夫人因为不满婆母,在外面说了婆母的闲话,西亭侯夫人得知后去韩辽面前哭了一场,韩辽大怒,一巴掌打得原配夫人吐血,那原配自此不被韩辽待见,又天天被婆母磋磨,这才落得个憔悴早逝的下场。” 王氏笑不出来了。 寿安君:“第二,韩辽有一对儿嫡出儿女,长女十四,长子十二,另有庶出子女若干,珍儿嫁过去就要给十来个子女当继母,继母难当,光这些孩子就够她头疼的,稍有差池被哪个孩子去韩辽、西亭侯夫人面前告状,她一个后进门的媳妇,哪里讨的了好?” “第三,韩辽好色,喜新厌旧,家中妾室没有十个也有九个,珍儿虽美,时间一长注定会被他厌弃,男人都不护着她,珍儿必将在侯府孤立无援,处处受气。” 王氏目瞪口呆,过了好久,她问了一个魏娆也很想知道的问题:“母亲,您平时都不出门,怎么对京城里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简直是信口拈来! 寿安君淡淡一笑:“这些你不用管,总之这门婚事不妥,过几日我会找个合适的借口回绝韩家,你只当不知,莫要向珍儿泄露半句。” 013 013 谁不盼着自家姑娘嫁得好呢,如果可以,寿安君也希望长孙女周慧珍能如愿以偿地嫁入高门,但那种不靠谱的高门,必须要委曲求全才能换来的高门,再高寿安君都不稀罕。 西亭侯韩府,那就是一个深坑! 京城里没有貌美的名门淑女吗?有,可人家舍不得让好好的女儿去韩家受夹板气,不愿意跟韩家攀亲,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的世子爷韩辽又缺个妻子伺候冷暖,京城里找不到合适的,出门撞见个恨嫁的美艳姑娘,贪色的韩辽立即心动,托人来提亲。 寿安君把韩家的提亲当羞.辱,周家但凡有些权势,她都会直接撵媒婆出门。 一点都不给王氏犹豫反悔的余地,第二天寿安君就派柳嬷嬷去回绝了那媒婆。 “别想了,再无可能了。”安排柳嬷嬷这份差事时,寿安君特意叫了王氏过来旁听。 王氏的心情非常煎熬,一边觉得西亭侯府是长女能攀的最高的高枝了,错过了可惜,一边又觉得婆母说得很对,韩辽上有跋扈悍母,下有嫡出庶出子女成群,外加一堆小妾,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长女嫁过去容易被欺负。 长辈们瞒下了此事,魏娆已知外祖母的意思,更加不会去周慧珍面前多嘴。 距离月底还剩三日,回城在即,魏娆舍不得跟外祖母怄气了,巴巴地自己来了福安堂。 “娆娆终于舍得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瞧见多日不见的外孙女,寿安君笑着道。 魏娆故意道:“一晃眼都在这边住半个多月了,有点想祖母,特来向外祖母辞行。” 寿安君能看不出小姑娘在装? 她招手将魏娆叫到身边,一把拉住小手道:“不许走,再陪我待两天,一年十二个月你有十来个月都在孝敬你祖母,这两天必须陪我。” 魏娆撇撇嘴,再也绷不住,靠到寿安君的肩膀上笑了起来。 祖孙俩私底下说话,魏娆好奇打听道:“韩家的提亲,您真的拒了?” 寿安君挑眉:“谁告诉你的?” 魏娆哼道:“外祖母不想我,我想您,媒婆来提亲那日,我偷偷溜过来瞧您了。” 寿安君扯了扯她娇嫩的耳垂:“翻.墙过来的吧?你属猴儿的吗,整天上蹿下跳?” 魏娆吸着气喊痛。 寿安君放了她,笑道:“拒了,你舅母这回还算听话,没把消息捅到你珍表姐那里去。” 魏娆心想,西亭侯府那样的条件,舅母哪里舍得让表姐嫁过去。 她当表妹的都难以接受,韩辽比表姐年长了十五六岁,货真价实的老男人,表姐值得更好的! 知情的几人都守口如瓶,周慧珍并没有途径获悉消息,而且,她心里还惦记着之前邂逅的那位神仙公子,夜里做梦都会梦到神仙公子,日思夜想地暂且都忘了没有名门公子来家里提亲的烦恼。 直到魏娆告辞这日,周慧珍都被蒙在鼓里。 “外祖母,您真的不许我过来了吗?”临别在即,魏娆拉着寿安君的手小声哀求。 寿安君摸摸她的头,用只有魏娆能听到的声音道:“外祖母等着伯府派人来报喜。” 意思就是,魏娆一日不定亲,一日甭想再来闲庄撒野。 魏娆咬唇,松开外祖母,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王氏、周慧珍不明所以,周慧珠、霍琳心中有数,低头偷笑。 . 回京路上,魏娆坐在车中,闷闷不乐。 霍玦骑马跟在旁边,听里面一直没有声音,霍玦咳了咳,主动道:“表妹,各地大厨我已经派人去物色了,这半月也有帮你留意合适的铺子出赁,只是好的地段一铺难求,还得再等等,急不得。” 魏娆忙着跟外祖母斗法,差点都忘了要开酒楼的事。 她挑开半边帘子,恢复笑容看向马背上沉稳俊朗的表哥:“我懂,表哥慢慢帮我相看,不急的。对了,表哥的分店开得如何了?有没有被地头蛇为难?” 在京城做生意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与各方势力周旋。 霍玦笑道:“目前一切顺利,表妹无须挂念。” 霍家有自己的人脉,且元嘉帝敬重外祖母,在元嘉帝冷落外祖母之前,那些竞争势力忌惮元嘉帝,都不敢出太损的招数,普通损的,霍家不惧。 “方才表妹上车时脸色似乎不对,可是庄子上出了何事?”霍玦看着车窗里露出来的半张美人脸,攥了攥缰绳,以兄长的口吻关心道。 魏娆轻叹,也不怕表哥笑话:“外祖母给我下死命令了,一日找不到好亲事,一日不许我去见她。” 霍玦闻言,心里突然就像缺了一块儿,从未有过的失落与苦涩自那缺口一层一层地往上蔓延开来。 他故作轻松,微笑着调侃道:“以表妹的家世德容,说门好亲还不容易?” 魏娆愁道:“外祖母有条件的,非权贵之家,她都看不上。” 霍玦是聪明人,稍加思索就明白外祖母的深意了,表妹如此容貌,寻常人家可能护不住。 除了这点,霍玦想的更远。 周家没有男丁,外祖母只有女爵的虚名,母亲与小姨虽然二婚都令人眼红了,可霍家只是商户,空有银子没有权势,小姨那边,母子俩都被丢到西山行宫两年了,元嘉帝的态度不明,如果不能恢复盛宠,便等于没了指望。 他们堂兄妹这一代里,慧珍、慧珠注定嫁不进高门,他与妹妹霍琳受限于商户身份,前途有限,一大帮子亲戚,最有机会出头的,只有魏娆这个伯府姑娘。 为着表妹自己好,她要高嫁。 为了庇护他们这些亲戚,甚至给小姨母子俩撑腰,表妹也必须高嫁。 与表妹身上的重担相比,他心底藏着的儿女情长算什么? “表妹可明白外祖母的苦心?”霍玦试探着问。 魏娆明白。 太后娘娘就是个老疯婆,越临死越要折腾,外祖母与母亲分别得到了元嘉帝的敬爱与宠爱,太后娘娘便把自家人看成了眼中钉。母亲弟弟离得远,行宫也不是什么刺客能随随便便混进去的,外祖母住在庄子上,最近很少出门了,刺客若直接闯进庄子,目的太明显,容易让元嘉帝怀疑到太后娘娘身上。 所以,谋害她成了最容易成功也最能让太后娘娘解气的办法。 如果她嫁进高门,高门会成为她的保.护.伞。 如果她嫁进高门,表哥表妹们也会沾光。 “明白,我是怕让她老人家失望。”魏娆笑了笑,不想让表哥看出她的烦恼。 霍玦安慰她道:“表妹还小,慢慢来,不必着急。” 魏娆点头,听前方有马车朝这边赶过来,她朝表哥递个眼色,放下帘子坐好了。 霍玦一路将魏娆送回了承安伯府,还在魏娆的坚持下去给魏老太太请安。 魏老太太住在正春堂。 表兄妹俩往这边走的时候,魏娆的大伯母郭氏、三姐姐魏婵也在。 小丫鬟先一步过来通传。 郭氏皮笑肉不笑地道:“娆娆这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她在寿安君的庄子上住得乐不思蜀了。” 魏婵则很是嫌弃地站了起来,朝魏老太太道:“祖母,霍公子是外男,我先去侧室避一避。” 霍玦对魏婵来说是外男不假,但也有亲戚关系,魏婵真想见,不回避也行,无非是瞧不起霍玦商户出身罢了。 “去吧。”魏老太太淡笑着道,毕竟是自家孙女,她总不能强压着孙女见不想见的人。 很快,魏娆、霍玦并肩跨进了厅堂。 “晚辈霍玦,冒昧登门拜见,还请老太太、伯夫人见谅。”霍玦不卑不亢从容有度地给魏老太太婆媳见了礼,礼物自然都是提前备好的,防着可能要进府请安,若空手而来,失了礼数。 魏老太太笑眯眯的,仔细端详霍玦一番,由衷地赞许道:“不愧是表兄妹,娆娆长得漂亮,玦哥儿仪表堂堂,瞧着竟是比娆娆大哥还要俊秀出彩。” 魏娆的大哥,说的是承安伯府的世子爷魏子瞻。 魏老太太的夸赞是实话,霍玦谦逊表示不敢当,魏娆的伯母郭氏轻轻抿了抿唇,私心里认为霍玦给她的儿子当小厮都不配。 侧室的门帘后面,偷窥的魏婵瞧见霍玦的容貌,心中的轻蔑竟悄然间飞得无影无踪了,一会儿看霍玦俊美的五官,一会儿盯着霍玦腰间的美玉玉佩打量。据说他们霍家是晋地首富,霍玦如此丰姿,又有千金的家业,哥哥除了身世,似乎确实不如霍玦。 可惜,商户就是商户,如果霍玦是个官身,有财有貌,倒也可嫁。 遗憾之下,魏婵放下了帘子。 霍玦并未多坐,喝了一盏茶,陪魏老太太聊了聊,这就告辞了。 魏娆将表哥送到门外,折回来时,郭氏还在,魏婵也出来了。 魏娆只好硬着头皮坐到了祖母身边。 郭氏等的就是她回来,有些话憋在肚子里十来日了,此刻终于可以痛快地说上一说。 “娆娆,我听说前阵子你与周家两位表妹常去山中游玩,邂逅了不少世家子弟?” 周慧珍、王氏在云雾山丢人现眼,目睹者众多,消息早在京城官夫人之间传开了,只是有人故意带上了寿安君的其他孙女外孙女,譬如周慧珠,譬如魏娆。 郭氏言语上嘲笑魏娆,眼神偷偷瞥向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端茶慢品。 魏娆想了想,笑着道:“我们的确去山中赏雪狩猎了,世家子弟没瞧见,野猪倒是撞见两头。” “噗”的一声,端庄持礼如魏老太太,都笑得喷了一口茶。 公子与野猪,差得也太远了! 魏娆体贴地走到魏老太太的座椅后,一边帮魏老太太拍肩膀,一边吩咐碧桃:“去把那张野猪皮拿过来,给老太太、夫人瞧瞧。” 碧桃炫耀般拿了新制好的野猪皮、红狐皮过来:“老太太,咱们姑娘不但猎了一只野猪,还打到一只狐狸呢,可惜打了一次寿安君就不许姑娘进山了,怕她在山里遇到猛兽受伤,一直把姑娘拘在庄子上,哪都不许去。” 顺便也澄清了郭氏口中的谣言。 魏老太太笑着拍拍小孙女的手,她就知道,娆娆不会做那么糊涂的事。 014 014 “坐这一路马车也够累的,娆娆先去休息吧。” 欣赏完小孙女狩猎的战果,魏老太太笑着放话道。 魏娆就住在正春堂的后院,随时都方便见祖母,不差眼下这点功夫,笑着告退了。 郭氏、魏婵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魏娆牙尖嘴利,这两年她们想让魏娆难堪,竟没一次能讨到便宜。 魏老太太放下茶碗,叫大丫鬟翡翠去厅堂外面守着,不许小丫鬟们偷听。 郭氏、魏婵齐齐看向老太太。 魏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瞥眼魏婵,她冷声质问郭氏:“刚刚的闲话,你何时听说的,又是从何人口中听说?” 郭氏捏了捏帕子,赔笑道:“前几日与李夫人约好同去上香,她跟我说的,也不单单是李夫人,我带蝉姐儿去珍翠楼挑首饰,里面遇到几位夫人都在议论此事,瞧见我才住了口,只有那平时交好的,私底下嘱咐我当伯母的要约束约束娆娆,免得她在外面闯祸,连累咱们魏家的清誉。” 魏老太太目光犀利地盯着儿媳妇:“是吗,那她们散播谣言污蔑娆娆的时候,你当伯母的可有替娆娆正名?” 郭氏明白婆母的意思了,她低下头,小声反驳道:“我又没亲眼瞧见娆娆没去,怎么给她证明?娆娆那孩子您也是知道的,三天两头往闲庄跑……” “狡辩!你没看见娆娆没去,就信了外人的说三道四,那娆娆还是你亲侄女,你又没瞧见她去了,为何不信娆娆?”魏老太太严厉地打断了郭氏。 郭氏脸都被老太太呵斥白了。 她心虚。 其实郭氏听了几波议论,主要议论的还是周慧珍,她娘家亲嫂子都说了没瞧见魏娆与其他女孩子,可,郭氏不高兴婆母偏心魏娆胜过她的女儿,故意在婆母面前搬弄是非,哪想到,婆母求证都不去外面求证,仍然是魏娆说什么老太太就信什么。 做儿媳的,郭氏不敢继续犟嘴,但她心里却在埋怨魏老太太偏心,太偏心! “祖母,我娘也是为了四妹妹好,周家名声糟糕,全京城都公认的,四妹妹真懂事,就不该频繁往那边去。”魏婵忍不住插言道。 魏老太太冷笑,看向魏婵道:“你娘真为了娆娆好,就该义正言辞地斥责那些说娆娆坏话的人。蝉姐儿,你姓魏,你四妹妹也姓魏,你们俩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儿的亲姐妹,如果你们放任旁人议论娆娆,等娆娆的名声臭了,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魏婵咬唇,低下头道:“祖母光会教训我,您怎么不管管四妹妹?她若不出门,就没有那么多事。” 魏老太太气笑了:“是啊,娆娆不出门就不会被人泼冷水,你们娘俩不出门也不会变成跟风散播谣言的愚人,行,我谁都不偏心,今儿个开始,你们都给我禁足一个月,哪都别去了,都给我闭门思过!” 郭氏大惊,抬头道:“母亲不可,四月十五是王妃生辰,我都答应了要带蝉姐儿过去的。” 元嘉帝的长子端王,娶的是郭氏长女魏姝。 提到端王妃,魏老太太看郭氏的眼神更加沉痛:“当年娆娆他爹一心替皇上纠察贪官,被奸人谋害,英年早逝。皇上感念娆娆他爹的刚正忠心,特赐婚姝姐儿与端王。姝姐儿能做王妃,你能与皇上攀亲,靠的全是娆娆他爹,如今你处处想踩娆娆一脚,你可对得起你的小叔?” 说到最后,魏老太太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 教出这样的儿媳妇、孙女,她算什么持家有方?她的贤名是次子用死换来的,是元嘉帝为了安抚忠臣清官的家眷在朝会上特意嘉奖赞许捧出来的!次子那样好,她偏心娆娆一点又怎么了?她的娆娆那般命苦,爹死娘跑了,还因为娘碍了太后的眼被太后谋害,小小年纪差点死在她的跟前,她凭什么就不能偏心了? “退下吧。” 魏老太太低下头,摆了摆手。 郭氏、魏婵看出老太太的难受了,想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弥补,却被忠心护住的翡翠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魏老太太思念亡子,没有胃口,晌午饭都没怎么吃。 魏娆看出不对,偷偷跟翡翠打听,才知道祖母是被郭氏母女气到了。 魏娆心疼。 闲庄的舅母大表姐也时常犯傻,可外祖母寿安君心宽啊,管不了索性不管了,眼不见心不烦,祖母的脾气不一样,越爱惜名声越要计较,片刻都省不了心。 叫翡翠、碧桃在外面守着,魏娆自己进去哄祖母。 魏老太太精神不济地在床上躺着,听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谁。 “翡翠又跟你说了?”魏老太太无奈地道。 魏娆笑着坐在床边,拉起老太太的手轻轻揉了揉:“祖母吃那么点饭,为的不就是让我心疼吗,我都来疼您了,您何必又假装嫌弃翡翠?” 娇娇滴滴的声音,像雨点滴滴答答地砸在玉盘上,又好听,又带着一股清甜,降压祛燥。 魏老太太摇摇头,坐起来,靠着床头跟小孙女说话:“我没事,都习惯了。” 魏娆看着祖母鬓发间的白丝,眼圈一红:“祖母,我想嫁人了,您说,我从今日起安分守己,学习做一个端庄温雅的闺秀,除了陪您出门外再也不四处乱跑,以我这样的条件,还能嫁进高门吗?” 魏老太太惊喜道:“你真想通了?” 她早就给小孙女讲过道理,要想嫁得好,必须做一个人人夸赞的大家闺秀,孙女虽然有周家那边的拖累,可孙女也有其他闺秀没有的优势,被元嘉帝赞许清官忠臣的爹、有爵位在身的伯父、艳冠京城的美貌,普通的官家小姐,谁能比得上娆娆? 如果不是次子死时娆娆尚且年幼,端王妃的位置都该是娆娆的。 魏娆深谙哄长辈之道,蔫巴巴地道:“我是想通了,就怕现在改正太迟。” 魏老太太马上道:“不迟不迟,你先在家里准备一个月,接下来京城好几家府里有宴请的,到时候祖母带着你一起去,保证给你挑一门好婚。” 魏娆红着脸道:“那祖母千万要保重身体,您硬硬朗朗的,好有精力替我打算。” 魏老太太自然配合。 不过该装的也要装,第二天魏老太太便称腿脚不舒服,卧在床上动弹不了,要求儿媳妇、孙女们早晚都得在她面前侍疾。郭氏要孝敬“生病”的婆母,四月十五端王妃小生辰那日,她也因此有了不能过去的理由。 未能在端王府出风头,郭氏很是郁闷,晚上向丈夫承安伯倒苦水:“母亲就是故意的,她怪我不肯替娆娆说话,用这种办法惩罚我。” 承安伯在泡脚,闻言斜了妻子一眼:“母亲还是心软,罚得不够。” 魏娆这位大伯父,没有魏二爷的才干,但品行端正厚道孝顺,很少会听信耳旁风。 郭氏气得瞪他:“我还不是为了蝉姐儿?两个孙女一般大,都该议亲了,你看看咱们母亲,心思全在娆娆身上,敢情咱们蝉姐儿是捡来的吧?” 承安伯道:“蝉姐儿有你有我,娆娆有谁?你这人,年纪越大越不讲道理。” 郭氏的脸瞬间拉得老长:“你说谁年纪大?秋姨娘年纪小,你去找她啊!” 承安伯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秋儿是你身边的丫鬟,当年也是你叫我收了她的,都快二十年了,你吃什么飞醋?” 郭氏哭:“谁让你说我年纪大?” 承安伯头疼:“好了好了,你年纪小,我是老头子,行了吧?” 为了家中太平,当晚承安伯少不了又抱着郭氏说了一些年轻时候才会说的不正经的话。 明知道是假的,郭氏也爱听,丈夫对她好,再去伺候魏老太太时,郭氏就没那么难受了。 . 这一个月,魏娆被魏老太太盯着,不是读书练字就是在练习女红。 这些大家闺秀擅长的东西,魏娆的确有些拿不出手,倒也不能怪她,十一岁那年大病一场,她人差点废了,每天就是吃药吃药吃药,哪有力气学那些。后来元嘉帝送了师父过来,魏娆开始对练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等她彻底调理好了身子,骑马打猎成了她的新爱好,落下的诗词女红根本不想再补。 “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吗?”魏娆小声嘀咕。 魏老太太:“多学一点总没错,尤其是书写、女红这两样,以后嫁了人,都要经常用的。” 魏娆撇撇嘴,一手提着袖子,继续练字。 “姑娘这字,我瞧着挺好看的。”碧桃一边磨墨,一边拍自家姑娘的马屁,“就像那云雾山,清奇不失秀丽,有山的挺拔,也有水的温柔。” 魏老太太:“没看出来啊,你比你们家姑娘还懂品鉴。” 碧桃脸一红,专心干活儿不吭声了。 “老太太,宫里派公公来了。”小丫鬟蹬蹬蹬地跑了过来,天气热了,跑得脸蛋红扑扑的。 魏老太太忙带着魏娆、郭氏、魏婵去前院接旨。 承安伯在户部做事,世子爷魏子瞻在国子监读书,都不在家。 来人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小太监,端午将至,太后娘娘口谕,邀请魏老太太去宫中观看龙舟赛,可携亲友二人同行。 端午赛龙舟,是每年的盛会之一。 民间有商户、勋贵家资助的龙舟队伍参赛,宫中的龙舟赛,参赛的全是禁军中选拔而出的精兵良将,看似只是一场比赛,其实也是帝王检阅禁军各军兵力的机会,赛事的精彩程度远超民间,通常只会邀请皇亲国戚、五品以上重臣及其家眷进宫。 承安伯只是六品京官,魏家能够获得进宫的资格,是元嘉帝给魏老太太的体面。 虽是由太后邀请,其实是元嘉帝的意思。 传话的公公走了,郭氏、魏婵喜上眉梢,齐齐看向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将魏婵、魏娆叫到身边,笑着问:“你们俩可愿随我进宫?” 魏娆不想见太后,但今年的端午盛会,是她露脸的好机会,要想嫁入高门,就得付诸努力。 “愿意,我还没见过宫里的龙舟赛呢。”魏娆道 三年前魏家也接受过一次邀请,当时她还体弱,留在了家里。 魏婵听了,尴尬地看向母亲郭氏。 郭氏艰难地保持着笑容,怪她大意了,上次婆母带她进宫,是因为魏娆病了,如今魏娆好了,婆母怎么会委屈她的心肝肉? “还不快谢谢老太太?咱们全家都是沾了老太太的光呢。”郭氏强装高兴地道。 魏婵笑着道谢,然后趁魏老太太不注意,飞快瞪了魏娆一眼。 让魏婵说,魏娆根本就是多余的,如果没有魏娆,自家不会被人说闲话,母亲也不用给魏娆让位置。 整个二房,就二叔一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白白便宜了小周氏、魏娆这俩祸害。 015 015 宫中的龙舟赛定在五月初五。 魏娆睡得早起得也早,照旧练了两刻钟的剑法,然后去泡了一个香喷喷的花瓣澡。 粉粉嫩嫩的花瓣浮在水面,随着水波的荡漾,连片的花瓣分开了缝隙,露出水下美人白皙纤长的腿,尚未看仔细,花瓣们又挨到了一块儿,遮掩了水下的风光。 魏娆慵懒地趴在木桶的边缘,惬意地闭着眼睛,卷翘的睫毛沾了水珠,湿漉漉地粘在一起。雪白娇嫩的胳膊并不是时下女子流行的瘦弱无骨,是微微丰润的,却又不会显得臃肿,穿上衣裳丝毫瞧不出胖,上手一捏,肌肤丰盈有弹性。 一片红艳的花瓣顺着水波飘到了魏娆的身边,又被荡到了她的背上,如一片红梅落到了白雪中间。 碧桃轻轻地拨开了那片花瓣。 “姑娘,该洗前面了。” 水汽熏得碧桃脸颊通红,旁边的柳芽也是一样的情况。 魏娆都快睡着了,闻言发出一声不满的嘟哝,眯着眼睛转了过来。 那是何等艳灼的春光啊,饶是看过多次了,碧桃仍是觉得面红耳赤、心跳加快、手脚发软。 两个丫鬟分别擦拭一侧,知道姑娘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娇弱怕痛,碧桃、柳芽都将动作放得极轻,唯恐弄疼了姑娘。然而为了保持洁净,该搓还是要稍微搓一搓的,碧桃这一发力,魏娆哎了一声,瞬间就躲到了水下,只露出脖子以上。 魏娆没说话,凤眸控诉地看向碧桃。 碧桃额头都冒汗了,将帕子递给主子道:“那里姑娘自己来吧,每次我都把握不好分寸,姑娘难受,我也紧张。” 魏娆接过帕子,躲在水里小心翼翼地自己搓了搓,尽管亲自动手,她还是吸了几次气。 “什么时候才会不痛啊。”魏娆小声抱怨道,长不长的无所谓,都影响她练剑了。 “就这一两年吧,后面就少有了。”柳芽笑着道。 魏娆嘟嘟嘴,还要等那么久吗? 沐浴完毕,魏娆披着巾子跨出木桶,两个丫鬟熟练地帮她擦拭了一通。 魏娆的头发浓密,发丝又软又细,清晨有些风,她绞完头发后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躺了会儿,头发便全部干了,双颊因为沐浴薰出来的潮红也消了。这时再好好打扮一番,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衫裙。 衫是海棠粉色,更接近白色的那种微粉,领边袖口颜色加深。 裙是青白色的罗裙,裙摆绣着精美的出水芙蓉。 这一身衫裙绣样简单,远观并不起眼,但其用料上乘,魏娆不动时,长裙柔顺地垂落,魏娆走起来时,长裙飘渺轻盈,衬得魏娆仿佛水雾中走出来的荷花仙子,娇美灵动,刻意收敛了她五官中的艳色。 她手里拿着一把绣有湖光山色的团扇,轻移莲步走到魏老太太身边,什么都没说呢,便看得魏老太太笑弯了眼睛:“好看,娆娆就是会打扮。” 今日她们是去观看赛龙舟的,不是去比美的,小孙女这副打扮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能凭借天生的美貌压过其他闺秀。 得了祖母的认可,魏娆笑着坐到了一旁。 片刻之后,郭氏陪魏婵一块儿过来了,魏娆偏头去看,发现魏婵穿了一条白底绣彩蝶绕花的裙子,雅中有艳,也算合宜。魏婵容貌酷似郭氏,鹅蛋脸水杏眼,戴了一支今年新买的珠钗,论美貌在魏家四个姑娘里只输了魏娆,所以她总会对魏娆冒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嫉恨。 魏老太太看看魏婵,点头道:“婵姐儿这模样也好看。” 魏婵神色一喜,瞥眼魏娆发间不值钱的海棠绢花,自信今日能抢到更多的注意。 吃过早饭,魏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坐车出发了,抵达皇城前,前面已经排了一条车队。 魏老太太老神在在地坐在车厢主座,魏娆盘算着自己的心事,魏婵有点紧张,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然而皇城门前,便是皇亲国戚也不敢喧哗,只有马车行进发出的车辙滚动声,以及哒哒哒不绝于耳的马蹄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来通知女眷们下马,并引领众人到一侧排队。 丫鬟们在此留步,魏娆姐妹俩并肩跟在魏老太太身后,排在了中段比较偏后的位置,前面的都是皇亲国戚、爵位高于承安伯府之家以及三品大员的家眷。 两条队伍,右侧是女眷,对面隔了丈远的是官员。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会在这个时候东张西望,也就排在后面的可以隐晦地打量斜前方的人。 官员基本各府只有一位,女眷却可带两位,因此两条队伍,男少女多。 与魏娆这边平行的男队,同等位置已经开始排龙舟赛的参赛队伍了,统共六支赛队,分别穿赤、金、白、黑、紫、蓝六色赛服,全都是京城上四军、御前卫、皇城司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个个高大健壮英姿飒爽。 魏娆要守礼,不能往后看,脑袋不动目光朝左前方瞥去,看到的第一个穿赤色赛服的男人,竟然是陆濯。 魏娆眉峰微挑,随即明白过来。 京城上四军,分别是飞鹰军、雄虎军、龙骧军、神武军,上四军分别统领五万禁军精锐,共同戍卫京城。上四军在禁军里的地位超过驻守各地的禁军,上四军里面,又以神武军的地位最高,几十年来,一直由陆家男儿担当主将将军。 如今神武军的主将,是陆濯的祖父陆老国公爷。 陆老国公肯定不会参加这种年轻人的赛事,陆濯刚从边关历练归来,正好利用这次龙舟赛扬名。 陆濯后面的几个赤服将士魏娆都不认识,几乎与魏娆并排的为首的金服男人,应该就是龙骧军队伍的领头人了。 西亭侯率领的便是龙骧军,世子韩辽也在龙骧军中,难道此人就是韩辽? 余光看不清对方的脸,魏娆也不打算看,视线在陆濯挺拔的身躯上扫过,魏娆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了。 两条队伍开始同时进宫。 有太监、女官分别手持花名册核实众人的身份,男人那边队伍前进的快一些,轮到魏老太太他们上前时,陆濯、韩辽所率领的两支队伍已经都进去了,与魏家一同接受核实的,是雄虎军的参赛队伍。 魏娆目不斜视,没有注意到那边的男儿们几乎都在看她。 进了宫,男女分路而行。 皇宫分为东西两苑,大多数宫殿都在东苑,是历代帝王居住、处理政事的地方,西苑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御湖,湖边绿草如茵,湖中心有一岛名琼华岛,今日众人观赛的地点就位于琼华岛上,从岛顶往下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众宾客将按照尊卑从上往下分派观赛点。 魏娆祖孙三人与其他五家的女眷被安排在了“月照轩”,月亮都能照亮的地方,视野极好,往上能瞥见岛顶摘星楼中的元嘉帝、太后等人,往下能看清湖面上的情况,以及岸边整齐排列蓄势待发的六支队伍。 这是魏娆第一次观看宫中的龙舟赛,她兴致勃勃地打量草地上的一些布置。 魏老太太轻声给小孙女解释道:“龙舟赛不只是比龙舟,马术、射箭都要比。娆娆看,六支队伍,每支队伍有十三人,每人都要一边骑马穿越那些障碍,一边完成射箭,这两样的成绩将决定龙舟队伍出发的顺序。龙舟出发后绕琼华岛划行一圈,然后上岛面圣,接受皇上的奖赏。” 魏娆明白了,这样的赛事安排,关系到上四军、御前卫、皇城司的荣耀,怪不得连陆濯都要亲自出场。 魏娆刚了解完赛程,一个青衣小宫女突然朝月照轩走了过来,在众女眷的目光下,径直走到了魏娆面前,垂眸道:“四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魏老太太脸色微变,广袖下的手悄悄攥紧。 魏娆倒是不惧,众目睽睽,又是当着元嘉帝的面,太后娘娘能做什么?就算有什么阴招,魏娆也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了。 魏娆朝祖母笑笑,宠辱不惊地跟着小宫女走出了月照轩,那份气度,让月照轩中其他女眷长辈纷纷点头,觉得魏家这位四姑娘并没有外面传得那般不堪。 月照轩与摘星楼相隔并不远,魏娆沿着齐整干净的台阶往上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摘星楼便到了。 摘星楼是八角亭的结构,八面无窗,皇城内外尽收眼底。 皇上、太后娘娘坐了主位,左侧是皇后与三位妃嫔,右侧是端王夫妻、景王、福王。 对魏娆来说,在场众人,没有一张生面孔,四年前她都见过,更不用提她的堂姐端王妃了。 皇家规矩早已烂熟于心,魏娆面带浅笑,一一给贵人们行礼。 四年前的冬天,魏娆被人从冰窟窿里打捞出来,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抢救了一日活过来了,出宫时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瘆人模样。而今的魏娆,亭亭玉立色若春花,仪态万千地站在那儿,身后的湖光水景都沦为了美人的衬托。 元嘉帝看眼魏娆的脸,免礼过后,目光再次移到了草地上的禁军男儿那边。 太后娘娘披着挡风的披帛,看着魏娆宛如一朵即将绽放的芍药水灵灵娇滴滴地出现在她面前,眼窝深陷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恨意。 在后宫斗了几十年,但凡她看着碍眼的人,基本都被她弄死了,只有寿安君、小周氏、魏娆,一次又一次都躲过了她的陷害。寿安君、小周氏心机深沉,躲过去是她们的本事,魏娆一个空有美貌的姑娘,怎么就没被那两个刺客祸害了? 派出去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是失手后逃跑了,还是出现了不测? 太后想不明白。 她叫魏娆过来,是想从魏娆的脸上看出什么,可小狐狸精若无其事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四年不见,娆娆的身子可养好了?”太后娘娘笑了笑,招手示意魏娆走到她身边。 魏娆感激道:“托您的福,已经无碍了。” 太后娘娘拉起魏娆的手,那小手白皙柔嫩,白得就像一块儿羊脂美玉,毫无杂色,对比之下,太后娘娘的手瘦骨嶙峋满布皱纹与褐色的斑点。 太后娘娘被刺痛般松了手,咳了咳道:“好了就好,进了皇宫便是皇家的客人,客人有什么闪失,是我与皇后的失职。” 魏娆忙道不敢。 太后娘娘笑了笑,看着皇帝儿子道:“皇上瞧瞧,小姑娘长得越来越像她娘了,说起来,丽贵人诞下皇子有功,该赏的,我这两年身子骨好了一些,不如皇上宣她们娘俩回来吧,让我也瞧瞧我的小皇孙。” 元嘉帝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声音微沉道:“母后千金之体不容有任何闪失,就让她们继续在行宫住着罢。” 太后抿唇,看向魏娆。 魏娆乖顺地垂着眼,不因太后的话欢喜,也没因元嘉帝的否决而失落。 太后眯了眯眼睛。 016 016 太后给魏娆赐了座,锦凳就摆在太后的座椅旁边。 魏娆猜不透太后有什么用意,谢恩之后宠辱不惊地坐了下去,微微偏首,欣赏下方的湖景。 太后娘娘赐了一盘糕点给她,做成花瓣状的糯米糕上涂了一层樱桃果酱,色泽诱人。 魏娆捏起一块儿,笑着咬了一小口。 太后娘娘一直在看着她,慈爱地问:“味道如何?” 宫里的糕点,魏娆只能夸赞:“松软酸甜,很是好吃。” “喜欢吃就多吃些。”太后娘娘笑着道,又盯着魏娆吃了两口,才转过身,朝皇后娘娘道:“这些年看了不少闺秀美人,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比娆娆更标致的。” 她同皇后说话,皇后还没有表示什么,坐在对面的皇后嫡子景王一边窥视魏娆,一边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摘星楼里就这么几个人,他这个憨憨的动作太明显了。 魏娆垂下眼帘,只当什么都没瞧见。 元嘉帝斜了一眼景王,威严的脸未见什么表情变化。 皇后心里窝了一团火,既不满儿子在元嘉帝面前露出这般没出息的样子,又不满儿子竟然被魏娆迷住了心窍,偏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先去配合太后了,笑着道:“母后说的是,确实没几个能比过娆娆的,不过老太傅家的谢六姑娘若在这里,应当能与娆娆平分秋色。” 太后与皇后是嫡亲的姑母、侄女,言语间早达成了默契。 魏娆也在此时听出来了,太后是想利用谢六姑娘踩她。 能当帝师,谢老太傅的才学见识就不用说了,谢家更是前朝就天下闻名的清流家族,族中男儿个个翩翩君子,女子无不贞淑贤良。 谢家教女的办法与寿安君有天壤之别,凡是谢家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养在闺中,唯有美名才名通过去谢家做客之人的口中传了出来。 魏家与谢家没有任何渊源,魏娆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识谢六姑娘的美貌与才学,但因为两人的美貌相当,一些看魏娆不顺眼的闺秀们便喜欢用谢六姑娘打击魏娆,说什么魏娆充其量只是一朵妖艳无格的芍药,人家谢六姑娘却是雍容端庄的牡丹,芍药被文人唾弃,牡丹才是真国色。 谢六姑娘这四个字,魏娆听到的次数之多,都快把她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太后、皇后竟然学那些浅薄的少女闺秀,也玩这套。 魏娆长睫微垂,做出谦虚的姿态。 话题成功被皇后引到了谢六姑娘的身上,太后颇有兴致地问皇后:“谢六姑娘?谢家姑娘养在深闺,我并未见过,谢六姑娘真有你说的那么美?” 皇后道:“我也是听小姑娘们说的,据说京城的闺秀间公认谢六姑娘有牡丹之姿,魏四姑娘有芍药之色呢。” 听听,之前还说谢六姑娘能与魏娆平分秋色,如今一个牡丹一个芍药,又比出了个伯仲。 太后看眼魏娆,惊道:“真难想象京城里还有娆娆这般美貌的姑娘,可惜谢家女轻易不出门,不知何时才有缘一睹风采。” 皇后笑道:“快了快了,三月里谢六姑娘与英国公府的世子陆濯订了婚事,婚期在腊月,等谢六姑娘嫁过去了,就可以进宫给您请安啦。” 魏娆微微诧异,因为这两个月她都没有出门做客,竟然还没听说这桩婚事。 不过,以谢六姑娘的美名与家世,嫁给陆濯倒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小姑娘们长得就是快,眨眼都要出嫁了。”太后娘娘感慨道,目光再次投向了魏娆,“娆娆也及笄了,可说了人家?” 魏娆起身回道:“老太太舍不得我,说是要再留我两年。” 谁还不会给自己贴金呢,她魏娆不是嫁不出去,是长辈太喜欢她,舍不得她嫁。 魏娆娇中带羞的美态,仿佛现实果真如此,而非她名声不佳,无人上门提亲。 然而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太后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终于放过魏娆,不再针对她了。 魏娆刚要退回座位,元嘉帝那边忽然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骨碌骨碌溜溜转,正好转到了魏娆脚下。 是一枚赤金翡翠核桃,浓绿色的翡翠珠被核桃纹的黄金包裹,贵中带雅。 魏娆赶紧捡起来,想要交给快速赶过来的大太监康公公。 “既然这核桃喜欢你,送你玩吧。”元嘉帝淡淡地道。 太后马上道:“皇上勤于政事,每日批阅奏折累得手腕酸痛,故御医命工匠做了一对儿核桃给你把玩活动手骨,这对儿核桃关系到皇上的龙体,怎能轻易赏人?” 元嘉帝转了转手里剩下的一个:“让工匠照着这个再做就是,那颗与朕无缘,不要也罢。” 太后抿唇。 魏娆感受着手中金核桃残留的帝王掌心余温,竟猜不出这颗金核桃是真的与她有缘,还是元嘉帝故意赏赐她的,怜惜她在太后、皇后那儿受到的委屈? 但有一点魏娆非常清楚,元嘉帝都为这颗金核桃触怒太后了,她不能再不识抬举。 “臣女叩谢隆恩。” 领了御赐之物,魏娆跪下去,朝元嘉帝叩首。 元嘉帝点点头,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魏娆,对摘星楼外等候的郑公公道:“开始吧。” 他指的是龙舟赛。 郑公公领命,示意等候的小太监挥舞手中的锦旗,给岸边草地上等待的六支队伍发送信号。 既然龙舟赛要开始了,太后等人默契地闭上了嘴,不再交谈。 魏娆握着新得的金核桃落座,眼睛眺望比赛场地,小手悄悄地转了一圈核桃,黄金雕刻的核桃纹沿着娇嫩的手心滚动,有点痒,就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了,无法判断对手腕、指骨到底有没有特殊的效用。 因为这颗核桃,魏娆对底下的龙舟赛没了兴趣,目光斜向了元嘉帝。 太后说的没错,元嘉帝的确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继位于朝廷内忧外患之际,元嘉帝几乎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强兵强国上,美色上并不放纵,登基后没有进行过一次选秀,除了母亲是前几年受封的新贵人,皇后与其他三位妃嫔都是元嘉帝做太子时的东宫妻妾。 在百姓心目中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的元嘉帝,唯一令人诟病的地方,便是封了一个不肯为亡夫守节的寡妇为贵人,寡妇的亡夫还是元嘉帝大加赞许的清官忠臣。 魏娆对元嘉帝的感情也很复杂。 元嘉帝敬重外祖母、宠爱母亲,魏娆为此敬爱元嘉帝,可元嘉帝安排母亲弟弟去西山行宫,导致她两年都看不见母亲、弟弟,素未谋面的弟弟,且什么时候才能团聚也没个说法,那种遥遥无期的分离,魏娆很难受。 “哎!” 皇后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魏娆的思绪被打断,目光重新定焦在几支龙舟赛的队伍上,便见骑射的赛程已经进行到了一半,神武军的赤色队与龙骧军的金色队分别领先其他四队半个跑道的距离,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神武军队员的骏马在跨越栏杆障碍落地时突然朝前栽倒,该队员重重跌落马下。 骑射比赛是接力赛的赛制,每队十三人,前一人完成骑射的任务跑到赛道终点,下一人才可以出发。也就是说,如果神武军落马的这人伤势太重重回马背上的时间耽误的太久,甚至无法站立起来,今年的龙舟赛,神武军必将垫底。 “马锋!” “起来啊!” 赛道两头已经完成或正在排队的神武军队员纷纷叫喊起来,距离太远,魏娆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庞,可此时此刻,听着那些焦急不甘又雄浑无比的呐喊,魏娆竟也跟着紧张起来,希望男人能重新上马,完成属于他属于神武军的比赛,哪怕是输,也要输得光荣。 许是队友的呐喊起了作用,那位神武军的队员艰难地爬了起来,最开始的几步看得出他很痛苦,然而后面越来越快,仿佛腿脚已经没事了一样。他捡起甩飞的箭囊,走到卧倒的骏马前,强行拉骏马起来,继续比赛。 可他耽误的时间太久了,其他五队已经跑完了八名队员,神武军这边才跑完六名。 后面的神武军队员明显提高了速度,赤红色的队服火焰般呼啸而过。 如果说第七名到第十二名的队员都是火焰,最后出发的第十三名队员便是一颗赤红的流星,快到众人都看不清他拉弓射箭的动作,只见一道道箭矢如流星散发出来的余光,嗖嗖嗖地没入了箭靶。 骑射赛程完成。 骑、射分别算成绩,神武军的骑术成绩排在第三、箭术第一。 郑公公将这个成绩报给了元嘉帝。 皇后之子,十八岁的景王疑惑问:“神武军马术了得,第三个跑完赛程我们有目共睹,可那个受伤的队员最后一箭都脱靶了,神武军总箭术成绩还能第一?” 郑公公让跑来传报成绩的武官解释。 那武官道:“箭靶共有三排,射中第一排靶心会拿满分,如果射箭之人过于神勇,箭矢穿透第一排箭靶还能继续射中第二排、第三排的箭靶,则会有加分奖励。神武军的指挥官每支箭都射中了第三排箭靶,他一人的加分便将神武军箭术的总成绩提了上来。” 元嘉帝问:“神武军的指挥官,可是陆濯,最后出发的那个?” 武官道:“皇上慧眼,正是如此。” 元嘉帝露出了自魏娆走进摘星楼后的第一个笑容。 太后见了,笑着赞道:“难怪英国公狠心将陆濯丢到边关八年,这本事就是不一样,陆家算是后继有人了。” 元嘉帝笑:“是啊,国公爷用心良苦,朕唯有钦佩。” 太后朝皇后递了个眼色。 皇后硬着头皮强拐话题:“陆世子勇冠京城,谢六姑娘可有福气了,不知多少小姑娘要羡慕她呢。” 此话一出,元嘉帝嘴角的笑慢慢地就淡了下来。 魏娆忍笑忍得好辛苦。 先帝后妃无数,太后娘娘前半生活得小心谨慎,可能是太谨慎了,所以当了太后之后开始放纵,反正元嘉帝是她的儿子,再不满意也不能做出不孝之事。 皇后呢,算上母亲也一共才四个对手,后宫没什么争斗,皇后疏于练习城府浅得可怜,明知道元嘉帝才是她最该讨好的,却要去捧太后的臭脚,专扫元嘉帝的好兴头。 元嘉帝要看龙舟赛,要看六军翘楚的实力,皇后在这个节骨眼扯什么谢六姑娘,与一群闺秀赏花弄月,其中一个突然高声议论农耕水利有什么区别? 有其母必有其子,难怪景王都十八岁了,心思还一观便知。 被景王窥视那么多次,魏娆终于给了景王一个眼神,赶巧就对上了景王偷偷瞧过来的视线。 结果景王比魏娆还吃惊,嗖地转移了视线,仿佛魏娆是什么蛇蝎猛兽。 注意到景王半张脸微红,魏娆颇有些遗憾。 如果景王不是皇后的儿子,如果堂姐没有做端王妃,她若能嫁给景王,定能让外祖母、祖母满意。 可惜…… 她与王妃之位注定无缘。 017 017 骑射成绩综合后排定的龙舟出发顺序,龙骧军第一位,神武军第二。 一场比赛,如果冠军人选已经昭然若揭,继续观赛会少很多乐趣,但如果有两支队伍会激烈地角逐冠军之位且其实力不相上下,不到最后一刻胜者都无法知晓,观赛者的热血注定会为心仪的队伍熊熊燃烧。 “龙骧军的指挥官是谁?”太后问道。 元嘉帝身边的大太监康公公笑着回道:“是西亭侯世子韩辽。” 太后吸了一口气:“韩辽对陆濯,这场龙舟赛可有的看了,皇上,不如咱们押个宝,看看陆濯究竟能不能率领神武军从龙骧军的手里抢回魁首。” 元嘉帝可无可不无地点点头。 太后邀请在座的诸位都来参与这场押宝,她带头取下手腕上嵌宝石的金镯,放到了康公公端过来的托盘中:“我押神武军。” 元嘉帝拿出另一枚活动手骨的金核桃:“龙骧军。” 皇后、三妃、端王夫妻、景王、福王也分别押了宝。 太后提议,输者的彩头将全部赏给冠军队伍的指挥官。 康公公正要端着托盘退回元嘉帝身后,太后突然看向魏娆:“娆娆也挑一支队伍吧。” 说完还瞄了眼魏娆的手。 今日魏娆的妆容简单,头上除了一支定发的簪子,就只有一朵粉嘟嘟的海棠绢花。其他人押宝都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贵重之物,魏娆若参与,就只能拿元嘉帝赏赐的金核桃。 魏娆摆出金核桃,会得罪元嘉帝,魏娆若不参与,则会显得小家子气。 连元嘉帝都朝魏娆看了过来,想看看魏娆会如何反应。 魏娆笑了笑,将太后赏赐给她的她只吃了一块儿的那盘樱桃糕双手递给了康公公,撒娇地朝太后娘娘道:“臣女身无长物,承蒙娘娘宠爱赐了宫中的糕点,现在就借花献佛吧,若我赌赢了,这樱桃糕还是臣女的,若臣女赌输了,樱桃糕转送给夺冠的指挥官,正好帮他与队员们补充体力。” 太后保持笑容:“这么几块儿糕点,一人一块儿都不够他们分。” 元嘉帝适时地指了指他这边尚未动过的那盘:“魏娆的心意不错,她若输了,朕的这盘一起拿去分发给夺冠队伍。” 太后嘴角的褶子往下耷了耷。 元嘉帝朝郑公公递了个眼色。 小太监挥动锦旗,第二轮龙舟赛要开始了。 六支队伍,按照骑射比赛的成绩错落在湖边排开,后一名比前一名落后了半条龙舟的距离。 六条龙舟与队员们的队服同色,十二名队员左右各坐六排,手握船桨划舟,指挥官站立船头发放号令,随时调整战术。 湖面离岛更近,魏娆终于看清楚了六支队伍指挥官的脸。 神武军的指挥官是陆濯。 魏娆见过陆濯两次,每次的扮相都像个温文儒雅的探花郎,包括现在,他面如冠玉,笑容温和,一身风流倜傥的红色队服,仍然像个混迹在武者群中的文人才子,如果不是魏娆亲眼目睹了陆濯骑在马上流星般穿梭过赛道的英姿,她真不敢相信陆濯其实是个武官。 龙骧军的指挥官是韩辽,魏娆没见过此人,刚刚从康公公口中确认的其身份罢了。韩辽在战场的英名魏娆倒是听说过很多次,如今看到真人,身形伟岸面容冷峻威严,竟然还是个美男子,且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如果韩辽不好色,没有一堆小妾子女,没有一个难以相处的婆婆,表姐周慧珍嫁给他也不错。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嫁给韩辽不是一桩美事,他的妻子之位才一直空着,否则早被京城其他贵女抢去了,哪里轮得到表姐。 排在第三的队伍,是魏娆所押的御前卫。 魏娆不喜欢太后的樱桃糕,就算没毒,她也不想吃,押神武军、龙骧军都有可能胜,不如换一支队伍。但魏娆没想到,御前卫的指挥官竟然是个熟人,平西侯府的戚二爷戚仲恺,浓眉虎目,健硕如山,明明排了第三,仍然很有自信夺冠的样子。 看着戚仲恺那张古铜色的坚毅脸庞,魏娆心中微动。 今年被外祖母催婚之前,魏娆从未想过出嫁选夫的事,现在上心了,就要开始挑选了。平西侯府也是将族世家,祖上都立过军功的,这些年的风头虽然比不过英国公府、西亭侯府,其权势人脉仍不可小觑,属于勋贵高门之列。 戚仲恺这个人,年纪轻轻做了御前侍卫,被元嘉帝赏识,他嗓门是大了点,可他性格洒脱不羁,不是看重规矩的人,对魏娆又够殷勤,应当非常愿意娶魏娆的。魏娆目前不确定的,是戚仲恺家人的情况,回头问问祖母去。 剩下三军的指挥官魏娆也都看了看,能做指挥官,大概都有些来历,可剩下三个看起来都没有戚仲恺顺眼。 高门的身世重要,看着顺眼同样重要,毕竟是要长期同床共枕的人。 三声鼓响,比赛开始! 六条龙舟如六条游龙,伴随着慷慨激昂的鼓点急速前行,魏娆目光紧随戚仲恺。神武军在紧追龙骧军,戚仲恺则指挥御前卫的队伍死咬神武军不放,御前侍卫们负责保护帝王,同样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此时也露出了他们的实力。 然而龙舟绕琼华岛半圈时,戚仲恺的御前卫仍然保持着第三名的位置,与前面神武军的距离却明显被拉开了。 戚仲恺夺冠无望,魏娆这才看向前面的龙骧军、神武军。 金、红两色的龙舟出发时间隔半条龙舟,此时那距离被缩小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能超过去吗? 魏娆看看陆濯,再看看韩辽,这两人都蔑视她们表姐妹,可陆濯好歹有助人之心。 魏娆希望陆濯的神武军赢。 距离终点还有一丈的距离,神武军的龙舟只落后一臂了! 就在此时,陆濯突然凌空朝船尾的方向跃起,神武军的龙舟突然少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又被陆濯离船前的一蹬往前带了一截,瞬间有如神助,第一个冲过了拦截红绸,与此同时,陆濯也稳稳地落到了龙舟尾部。 湖风吹拂他红色的衣摆,君子如玉,翩然似仙。 武艺如何不说,他这张脸,真的值得“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赞誉。 魏娆盯着陆濯看的时候,戚仲恺的龙舟队也划过了终点,这家伙兴奋地跳到了陆濯的船上,笑声爽朗地向陆濯道喜。 两人并肩一站,陆濯真是哪哪都把戚仲恺比了下去。 魏娆终于有一点羡慕谢六姑娘了,是不是牡丹花不说,谢六姑娘嫁的确实比她好。 幸好魏娆继承了外祖母的通透,很快就想开了,陆濯的确优秀,可陆濯的温雅下藏着一股世家公子的傲气,瞧不上她们这种女子,真要成亲一起过日子,还是戚仲恺更适合她。 “陆濯真不错,便宜谢六姑娘了,可惜你们没给我生个公主孙女,不然我定要招陆濯做驸马。”押宝押中,太后笑眯眯地朝皇后、三妃道。 皇后、端王生母德妃、福王生母贤妃都赔笑,惠妃就笑不出来了,微微低头,心如刀扎。她生过一个公主啊,金枝玉叶似的养到了八岁,夭折了。 其实太后只想刺激嫁不出去的魏娆,根本没想起惠妃这茬。 元嘉帝不知是想起了当年的丧女之痛,还是纯粹不喜听太后唠叨那些,不顾太后还在与皇后夸赞陆濯,径自吩咐郑公公宣六位指挥官过来。 陆濯六人已经上岛了,得知帝王召见,六位英姿飒爽的年轻武将如履平地地往上而来。 陆濯走在最前面,韩辽紧随其后。 戚仲恺笑着拍了拍韩辽的肩膀:“韩叔不必郁闷,陆濯那小子是占了年纪的便宜,如果他与二十岁的韩叔比,肯定不如您。” 韩辽长得年轻,其实已经三十二岁了,与陆濯的四叔是一代人。 比武有输赢,韩辽输给陆濯,原本只有一点不快,被戚仲恺这么明着安慰实则讽刺他年纪大了,韩辽真想回头给戚仲恺一拳。 忍是忍不住的,又不能真的计较,韩辽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拨开了戚仲恺的手。 戚仲恺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一路经过之处,可见凉亭中的宾客笑着打量他们,戚仲恺想起魏娆今日也进宫了,不禁左张右望,可是找了一路,也没有看见美人的身影。 到了岛顶的摘星楼,戚仲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后一侧的魏娆。 太后、皇上面前,戚仲恺神色稳重,心中却很是欢喜,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多美人,只有这位魏四姑娘,每次见面都会让他喜悦高兴,就像去山中打猎,转来转去全是兔子山鸡,突然出现一只凤凰,光是看见就心花怒放。 六位指挥官排成一排,接受元嘉帝的点评。 魏娆眼观鼻鼻观心。 她的衣裙不出挑,头饰也简单,但作为楼中唯一一位年轻的闺秀,被太后赐坐的闺秀,陆濯还是难以避免地注意到了她,不过,因为魏娆垂着眼睫,收敛了眼中的灼灼光华,嘴唇也刻意描成了温柔可人的唇形,陆濯的视线又只是飞快扫过,他根本没有认出此女便是他在云雾山偶遇两次的男装魏四姑娘。 点评完毕,太后接过话题,将元嘉帝等押宝押输了的贵人的彩头赏给了陆濯。 一共五份彩头,最贵重的是元嘉帝的金核桃,但最显眼的是两盘樱桃糕,份量大啊! “这是魏四姑娘的彩头。”太后笑着说,瞄了眼戚仲恺,“四姑娘押的是御前卫。” 戚仲恺眼睛一亮,四姑娘是因为相信他才押御前卫的吗? “多谢四姑娘看得起,下届龙舟赛御前卫一定夺冠。” 魏娆起身,微笑还礼。 陆濯再次看了过来,这一次,他终于认出了魏娆,只是越看越觉得可笑,明明是妖媚的脸,故意往端庄了画,真想被人夸赞端庄淑女,便该恪守规矩,而不是投机取巧做这些表面功夫。 “退下吧,准备开席。”元嘉帝突然道。 端午佳节,龙舟赛后便是端午宴,地点就在半山腰的蓬莱阁。 元嘉帝陪着太后先往山下走。 皇后、三妃随后,端王妃朝魏娆招招手,笑着邀请家中的小堂妹与她同行。 魏娆便走到了堂姐身边。 六位指挥官,除了陆濯,韩辽、戚仲恺等五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魏娆,从她娇艳的侧脸,到她纤细曼妙的背影。 戚仲恺是单纯的欣赏,韩辽眼中一片火热。 三月里他携一歌姬去云雾山游玩,半路遇见周慧珍母女搭讪年轻的公子哥儿,韩辽被周慧珍的姿色吸引,越看越美,越看越想将人压到床上肆意怜爱,回家后便与母亲商量娶周慧珍做续弦。 韩辽是武将,女人间的弯弯绕绕他不在乎,只想娶个娇滴滴的美妻,左右他嫡子庶子都有了,妻子娶回家,伺候他便可,子女教养自有父母与他负责。 没想到,母亲同意了,寿安君却拒绝了他。 娶不到美人,韩辽非常遗憾,今日却惊喜地发现,原来周慧珍只是一个次品,魏四姑娘才是真正的绝色!若能得到魏四姑娘,周慧珍又算什么? 018 018 “守城,你说你跟韩辽争冠的势头那么明显,四姑娘偏偏押宝我赢,她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 前往蓬莱阁的路上,戚仲恺故意拉着陆濯走在最后面,从陆濯那边的盘子里拿了一块儿樱桃糕,一边囫囵吞枣一边虎眸发亮地道。 陆濯淡淡道:“我记得,她很嫌弃你的大嗓门。” 戚仲恺差点噎住,只是也记起自己在城门前吓到了四姑娘。 摸.摸喉结,戚仲恺火热的心迅速地凉了下去,那样娇滴滴的美人,仙女似的姑娘,要喜欢也该喜欢陆濯这样的,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那她为什么押我?”戚仲恺想不通。 陆濯看眼下方隐约可见的魏娆的身影,道:“六人里面,她只与你略微熟些。” 戚仲恺一拍脑门:“可不是,反正彩头要给冠军队伍,自己捞不到,换我也押熟人。” 陆濯笑了笑。 他猜,魏娆是不希望他或韩辽赢。 上次云雾山中,他虽好心救人,却讽刺了她一顿,魏娆有自保的本事不需要他的帮忙,自然只记恨他的教训,心中生恼,不愿看到他与神武军出风头。至于韩辽,陆濯从长辈间的闲谈得知,韩辽曾向寿安君的长孙女提亲,被寿安君拒绝了,从这方面考虑,魏娆也绝不会押韩辽,拆寿安君的台。 “对了,刚刚那几样彩头,你可知道那颗金核桃是谁的?”戚仲恺颇为羡慕地问。 陆濯:“皇上。” 戚仲恺虎眸大张:“你怎么知道?” 陆濯:“本来不知道,你一问我便猜出来了。” 摘星楼中的贵人们,戚仲恺最常接触的便是元嘉帝,只会对元嘉帝常用的事物熟悉。 戚仲恺服了:“皇上的右手因为长期批阅奏折落了些毛病,便转动一对儿金核桃缓解不适,你小子一回京就得了件御赐之物,比我强多了。” 陆濯:“还剩一颗,你可以试试。” 戚仲恺嗤道:“我若拿了那颗,岂不是跟你成双成对了?还是让谢老太傅多写几首诗拍拍龙屁吧,把另一颗拍回去送给六姑娘,你们俩成双成对。” 陆濯笑笑,问他:“你长我一岁,家中还没有替你安排婚事?” 戚仲恺刮了刮鼻梁:“从我回京就开始催了,老太太、我娘、我大嫂,都给我介绍过,相看了四五次,我都不喜欢,那些姑娘家里不知哪个怨恨我,故意散播我的坏话,导致其他姑娘都不敢见我,我娘她们只能干着急。” 陆濯回京时日短,还没有听过相关谣言:“他们说你什么?” 戚仲恺怒道:“说我眼高于顶,非天仙之貌都看不上,普通美貌的都要被我挑眉毛挑眼睛,传成这样,哪家姑娘还敢跟我相亲?” 陆濯:“前面那四五次相亲,你为何不喜欢?” 戚仲恺:“长得都不够美,要么眼睛小,要么嘴唇厚,要么脸不够白,要么个子太矮,要么长得太瘦,总归都差点什么。” 陆濯看他一眼:“老太太、伯母不会介绍丑女给你,或许你确实过于挑剔。” 戚仲恺瞪他:“你说的轻巧,敢情你订的是谢六姑娘,美名不输魏四姑娘,真找一个普通美貌的给你,你照样挑。” 陆濯:“再美的人都会有老的一天,我更看重妻子的品行。” 戚仲恺嗤笑:“占了便宜还卖乖,虚伪。” . 到了蓬莱阁,魏娆回到了魏老太太身边。 魏老太太用眼神询问孙女。 魏娆笑着表示一切安好。 宴席男女客分座,魏娆因为看上了戚仲恺,特意留意了一番平西侯府的女客。 平西侯府今日出席的女眷,是戚仲恺的祖母戚老太太、母亲平西侯夫人、长嫂邓氏,以及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应该是戚仲恺的侄女,长得像极了戚家人,英眉大眼,即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母亲身边,瞧着也不像个安静娴淑的女娃,倒好像被家中长辈要求必须做出这副模样。 戚家人口简单,戚仲恺的父亲是独子,戚仲恺上面有一个大哥、下面有个已经出嫁的妹妹。 这点也让魏娆很是满意。 收回视线,魏娆专心陪祖母说话了,如果有其他女客与她们祖孙搭话,魏娆也会笑脸相迎。 宴席开始,宫女们陆续上菜。 因为周围花草繁荣,间或会有小蜜蜂飞过来,挥赶会显得不够端庄,大不了不去碰蜂虫动过的菜肴罢了。 突然,有只黄色的蝴蝶飞到了魏家隔壁那桌的上方,盘旋了一会儿,又来到了魏家这边。 蝴蝶比蜂虫讨人喜欢多了,就在魏娆耐心地等待蝴蝶飞走的时候,那蝴蝶竟然朝她飞来,从她面前往上飞过。魏娆看不见了,可她从周围女客们的眼神与议论中判断出来,黄色的蝴蝶落在了她簪着的那朵海棠绢花上。 “这么多小姑娘,怎么偏偏就落在她头上了?” “肯定是在绢花上做了手脚,今日龙舟赛,参加的全是六军中的翘楚,故意用这种狐媚手段吸引视线呢。” “还真是人间芍药花呢。” “跟她娘一样,寡廉鲜耻。” 魏娆垂眸饮食,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倒是魏婵,气红了一张脸,不知是更气那些闲言碎语,还是气魏娆害她们跟着丢人。 蝴蝶很快就飞走了,周围的议论也渐渐消失了。 “娆娆尝尝,这小黄鱼煎得不错。”魏老太太笑着给孙女夹了一条干炸小黄鱼。 魏娆朝祖母投以歉疚的眼神,早知道会有这一出,她就不戴绢花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魏老太太并不怪她,谁也无法预料的事,那些蠢妇人嫉妒孙女貌美罢了,她们也不想想,孙女真要争美,何须借用那些外物? “妙妙你怎么了!” 尖锐颤抖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魏娆等人抬头看去,就见戚仲恺的长嫂邓氏正扶着女儿戚妙妙的肩膀焦急地询问着,戚妙妙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小手抓着脖子说不出话。 “是不是噎住了?快给她喝水冲冲!” “冲不管用,得把她脑袋朝下倒过来,抓着她的脚拍!” “你们懂什么,快去喊御医啊!”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邓氏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先端起一碗茶往女儿嘴里灌,不管用就要把女儿脑袋朝下竖立起来。可怜的戚妙妙憋得难受急了,看着叫不相干的人都心疼。 魏娆突然想起她跟着师父在山中练武的时候,遇到一位老农带着七八岁的孙子去山间捡柴,小山中有野枣,小男孩摘了一大把野枣揣在怀里,边走边吃,不小心绊了一跤,野枣卡在喉咙里,师父立即冲过去…… 想到这里,魏娆迅速离席,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邓氏身边,不顾邓氏等人的震惊,魏娆抢过已经被倒立放置的戚妙妙让她背朝自己站好,魏娆再从后面抱住戚妙妙,一拳抵住戚妙妙的肚脐之上、肋弓之下,另一手握上来,快速地用力往上压迫。 这是师父告诉魏娆的办法,魏娆一直没有机会用过,所以刚刚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围聚集了很多的人,有人试图拉开魏娆,魏娆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也不给她们得逞的机会,抱着戚妙妙不停地重复师父教她的那一套。这个时候,魏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下戚妙妙,她只相信师父,相信自己见过的那一幕。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很快,但在魏娆觉得十分漫长,随着魏娆又一次的施力,半晌都没发出声音的戚妙妙突然吐出一物,跟着大声地哭了起来。 魏娆背后出了一身的汗,耳边的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戚妙妙这一哭,她力气一松,怀里的女娃娃就被邓氏抢了过去。 魏老太太也赶紧将魏娆拉到了身边。 “皇后来了!” 魏老太太抬头,看到了闻讯赶来的皇后、端王妃等人,后面跟着平西侯父子三人,一个个神色凝重,如果不是顾忌尊卑,爷仨可能早就冲过来了。 “爹爹!”趴在邓氏肩上大哭的戚妙妙瞧见父亲,哭得更大声了。 “怎么回事?”戚仲恺的兄长戚伯威再也忍不住,大步跑了过来。 邓氏抽泣不止,平西侯夫人还算镇定,解释了经过。 另有宫女捡起戚妙妙吐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颗大樱桃,咬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仍有拇指那么大。 “你是怎么看孩子的?”戚伯威爱女心切,瞪着眼睛呵斥邓氏道。 邓氏后怕到腿软,低着头默默哭泣,没有反驳什么。女儿都五岁了,平时在家里也自己吃过樱桃,都没有出过事,谁知道今天会这样?刚刚她与婆母低声议论魏娆的扮相,一会儿没留意,竟出了意外。 “吐出来就好,下次小心点。”皇后同样后怕地捂着胸口道,宫里三年才办次龙舟赛,大好的日子若有勋贵家的孩子出事,无异于朝元嘉帝的头顶泼了一盆冷水。 众人都在关心安慰邓氏祖孙三代,皇后等后来的人没有看见经过,不知为何,那些亲眼目睹魏娆救人之举的妇人闺秀们,没有一个提及此事的,一直到皇后娘娘、平西侯一行人离开了,平西侯夫人才向魏娆表达了谢意,并将手腕上一支镯子取了下来,想要送给魏娆做谢礼。 虽是感谢,平西侯夫人的态度非常疏离,大有给了谢礼,从此两家再无干系之意,并没有继续修好来往的打算。 年轻的小姑娘们或许看不出来,在场的夫人太太们都心中有数——平西侯夫人看不上魏娆。 魏老太太笑着站在孙女面前,和颜悦色地对平西侯夫人道:“夫人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魏家家风,施恩不图报,这礼我们万万不能收。且娆娆心善,便是看到街头百姓家的孩子发生这种事也会出手相助,夫人真的不必客气。” 说完,魏老太太把手臂交给魏娆,祖孙俩功成身退地回到了席位上。 平西侯夫人看看手中的镯子,抿抿唇,重新戴回了腕子上。 宴席结束,宾客们将要散去,一个小丫鬟穿过闲谈的女眷人群来到魏娆面前,双手托着一朵海棠绢花道:“四姑娘,方才您去帮忙时绢花落在地上了,我家老夫人命我给您送来。” 魏娆怔住,她都没发觉绢花竟然早不在了头上。 接过绢花,魏娆请小丫鬟代她向那位好心的老夫人道谢。 小丫鬟笑笑,转身走了。 魏娆好奇地目送她,就见小丫鬟脚步轻盈地穿过人群,最后停在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夫人面前。 魏娆大惊,这位好心的老夫人,竟然是英国公夫人,陆濯的祖母。 似乎察觉了魏娆的视线,英国公夫人偏过脸,朝她微微一笑。 魏娆忽然心中一暖。 京城这帮子自诩名门的贵夫人太太们,有狗眼看人的,但也不是个个如此。 魏娆不求所有人都会因为今天的事如何地赞美她对她改观,可只要有人愿意相信她的善,相信她出手救人别无所图,魏娆便觉得,人情没那么冷了。 019 019 “你往绢花上抹了什么?” 走出宫门,一上马车,魏婵便再也不装温婉端庄了,气冲冲地瞪着魏娆质问道,好在她还知道分寸,声音压得很低,防着车外的人听见。 魏娆直接将手里的海棠绢花丢了过去。 魏婵抓起绢花,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猪拱食似的,却没有闻出任何香味。 她狐疑地看着魏娆:“没抹东西,那只蝴蝶为什么会落上去?” 魏娆轻笑:“你去问蝴蝶啊,我怎么知道。” “够了。”坐在中间的魏老太太终于开口,目光严厉地看着魏婵,“去年你被蜜蜂蛰了脖子,难道是你往脖子上抹了香料?一次意外而已,你怀疑亲妹妹已经够蠢了,闻过绢花竟然还问东问西,娆娆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 魏婵别开脸,不服气地道:“祖母训我做什么?席上的话您都听到了,外人都那么说,我问问又怎么了?反正都怪她戴那破绢花,她循规蹈矩戴些首饰,就不会招惹出是非,害咱们跟着她一起丢人。” 魏老太太冷笑:“嫌丢人是吧?以后再有宴请,我只带娆娆,绝不勉强你。” 魏婵急了,嘟着嘴道:“祖母,你未免太偏心了!” 魏老太太懒得理她,闭上眼睛靠到了靠背上。 魏婵扭头去瞪魏娆。 魏娆委屈地扯扯老太太的袖口:“祖母,三姐姐还瞪我。” 魏老太太猛地睁眼,魏婵已经气得侧坐过去,再看魏娆,俏皮朝她一笑。 魏老太太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孙女的手。 魏娆额头抵着祖母的肩膀,目光投向了车窗。承安伯府的地位在今日这帮勋贵高官里处于末流,要等人家的马车都走了才能出发,绸布做的窗帘上绣了花鸟图,几只山鸟错落地立在花枝上,无忧无虑。 魏娆无声苦笑。 以前她不在乎那些议论的,如今她想嫁入高门,这些议论一起,她进高门的路将会变得更加崎岖。还有戚仲恺,她多满意的夫婿人选啊,容貌周正年轻有为对她热忱,连家中人口都简单,可惜最关键的戚仲恺的母亲平西侯夫人,不喜欢她,不喜到连最基本的面子活儿都懒得做。 魏娆还没恨嫁到去拿热脸贴冷屁股的地步。 嫁高门是为了让太后忌惮,别再派什么刺客找她的麻烦,可魏娆并不怕那些刺客,她只是觉得,自己嫁了高门,祖母、外祖母都会很高兴、很放心。 实在不行,魏娆还不嫁了,太后都衰老成那模样了,说不定再熬一两年就归西了,而她年纪轻轻,还怕熬不过太后?姨母改嫁都能找到良缘,魏娆就是熬到二十多岁,初嫁也不至于多艰难,难也不怕,大不了不嫁,她有丫鬟伺候有田地产业打理,照样过得充实有滋味。 “老太太,轮到咱们了。” 车夫在外面提醒道。 魏娆替祖母应了声,车夫甩甩鞭子,承安伯府的马车缓缓地行了起来。 . 平西侯府。 四十多岁的平西侯进了内室,脱下一身官袍,里面的中衣腋下、背后都被汗水打湿了。 平西侯索性将中衣也脱了,接过侯夫人递过来的湿巾子,痛痛快快地擦背。 “妙妙到底怎么回事?” 平西侯看着妻子问,当时人太多了,周围都是女客,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多打听。 侯夫人叹道:“贪吃,拿了一个大樱桃,贡品肯定比咱们家里买的甜,她吃得急,不小心噎到了,费了一番功夫才咳出来,可把我吓了一跳。” 平西侯严肃道:“回头好好教教她规矩,五岁了,养成贪吃的习惯可不好,还有鸣哥儿那边,叫乳母看紧点,别再出事。” 鸣哥儿是戚伯威、邓氏夫妻俩的小儿子,今年刚两岁。 侯夫人点头:“等会儿我就吩咐下去。” 平西侯继续擦汗,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武将,平时很少插手家中孙辈的教养,过几年孙子大了,他倒是可以亲自传授孙子武艺。 侯夫人坐在床边,看着五大三粗的丈夫,眉毛因为魏老太太的话皱了起来。她不喜欢魏娆,不想欠魏娆一个人情,所以提出送份谢礼,魏老太太倒好,扯什么魏家家风施恩不图报,那话说的,好像戚家的家风就是施恩图报一样。 一家破落户,给脸不要。 平西侯府另一座院落里,世子爷戚伯威、邓氏并排守在女儿戚妙妙的床前。 戚妙妙已经睡着了,晌午受了一场惊吓,现在脸色都不好看。 邓氏越想越后怕,眼圈又红了,想起当时的凶险,不禁对丈夫道:“今日多亏魏家四姑娘及时出手,不然我真不敢想妙妙会怎样。” 戚伯威奇道:“魏家四姑娘?” 邓氏:“是啊,当时我很慌,试了别人说的办法,喂水倒提脚都不管用,是魏家四姑娘跑过来,抱着妙妙的肚子不停地往上顶,终于把樱桃顶出来了。” 戚伯威回想宫宴上的情形,然而能想起来的只有妻子女儿,半是惭愧半是责怪地道:“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好当面感谢人家,这事弄的,叫我与父亲失了礼数。” 邓氏一心扑在女儿身上,真没顾得,凑到丈夫耳边,小声说了后面发生的事。 戚伯威一双虎眸都快瞪圆了! 若救了女儿的是个农妇甚至丫鬟宫女,母亲拿镯子当谢礼都很得体,可那是承安伯府的四姑娘啊,名门闺秀,母亲哪怕只诚恳地嘴上道个谢,也比拿俗物酬谢合适!送镯子,与当面打人家的脸有什么区别? “母亲怎么如此糊涂?”戚伯威沉下脸道。 邓氏又说了魏娆的绢花吸引蝴蝶的事,这点上,她与婆母站在一条线上:“魏四姑娘轻浮不端,不怪母亲不喜欢她,咱们家虽然有些失礼了,可那样的姑娘,真的来往了反而会连累咱们侯府的名声。” 戚伯威不这么想,批评邓氏:“管她品行如何,她都是妙妙的救命恩人,我这就去登门道谢。” 邓氏急得拉住已经站起来的丈夫:“你,你去就去,先跟父亲母亲说一声,还有,此事你只说是妙妙告诉你的,千万别扯出我来,我怕母亲不高兴。” 戚伯威明白,去了正院。 平西侯夫妻俩正准备打个盹儿,听说长子来了,夫妻俩重新起来更衣,去外面见长子。 戚伯威开门见山,要去承安伯府道谢。 平西侯责怪旁边的侯夫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句都没跟我提?” 平西侯夫人知道丈夫有恩必报的脾气,长子又替她做了遮掩,没提她送镯子的事,便尴尬地笑了笑:“当时光顾得担心妙妙了,忘了告诉你们,不过后来我已经道过谢了,不必伯威再去跑一趟。” 说完,她朝长子使了个眼色。 戚伯威垂眸道:“我是妙妙的父亲,理该亲自道谢。” 平西侯道:“正是如此,别空手去,给承安伯夫人带份礼。” 这种登门送礼,与宴席上随随便便送只镯子可不是一回事。 戚伯威就此告退,准备去了。 他有诚意,魏老太太与魏娆便客客气气招待了他一番。 . 官宦之家没有什么秘密,自家院子里发生的事都可能传出去,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热闹。 没过几日,宫宴女客这边发生的事就在各府里传开了。 因为寿安君、大小周氏的风评一直都不好,魏娆作为与周家母女亲近的承安伯府四姑娘,名声也不佳,在这种前提下,各府女眷对她的点评充满了负面的主观臆测,一说魏娆为了吸引六军中的才俊故意在绢花上动了手脚,招蜂引蝶,二讽刺魏娆为了讨好平西侯夫人巴巴地去救戚妙妙,结果只落得个被平西侯夫人拿手镯打脸的下场。 再结合魏娆押宝押戚仲恺的举动,后面又去讨好戚家人,她痴心妄想意图攀附戚仲恺已经成了盖棺定论。 平西侯夫人后来才听说魏娆的野心,救助孙女竟然是为了嫁给次子,气得不行,立即把戚仲恺叫过来警告了一顿,让戚仲恺离魏娆那个小狐狸精远远的,千万别给魏娆勾引他的机会。 戚仲恺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是御前侍卫,每日在宫里当差,早出晚归,别说女人间传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他连魏娆救了戚妙妙、亲大哥登门去道谢的事都还蒙在鼓里,今日突然被母亲警告魏娆有心勾引他,戚仲恺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四姑娘,勾引我?”哪怕是梦,想到这种可能,戚仲恺也飘乎乎的了,嘴角开始往上咧。 平西侯夫人见了,心知不妙,目光犀利地问:“怎么,你见过她?” 戚仲恺忽然反应过来,母亲似乎不喜欢魏娆。 戚仲恺暂且收起那让他飘飘然的幻想,皱眉反问道:“娘,哪个告诉您四姑娘想勾引我?关系到四姑娘的清誉,您可别瞎说。” 平西侯夫人怒道:“外面都传开了,我问你,龙舟赛那日,她是不是要押宝你们御前卫赢了?” 戚仲恺:“是又如何?我就不能赢吗?别人不看好我,人家四姑娘瞧得起我,您还不高兴了?” 平西侯夫人脸色非常难看:“她押你是因为她想嫁给你,可她也不照照镜子,咱们平西侯府是她那种狐狸精能进来的?” 戚仲恺听母亲用狐狸精称呼魏娆,他见了就欢喜的四姑娘,气得呼吸都粗了,换个人他早骂回去了,可眼前这个,是他亲娘。 “跟你说不清楚,都什么捕风捉影的!”戚仲恺揉揉发热的脑门,不顾母亲的纠缠,大步走了。 走出正院,戚仲恺想了想,去了长兄长嫂的院子。 有些事,他必须跟长嫂打听。 邓氏将她知道的都告诉了小叔子,直到此时,戚仲恺才知道四姑娘救了他的侄女,结果好心没好报,母亲与外面的长舌妇非但不夸她人美心善,反而将四姑娘往坏了想。什么存心勾引,四姑娘真想勾引他,在云雾山里就朝他抛媚眼了! “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回事!”脾气一上来,戚仲恺跟长嫂急了。 邓氏瞄眼始终沉默的丈夫,忐忑地问小叔子:“那是怎么回事?她名声本来就不好,三件事连起来,押宝、蝴蝶、抢着救妙妙,谁能不往这方面想呢?” 戚仲恺更憋气了,问兄长:“大哥你说!” 戚伯威:“前两件我不知道,救妙妙的事,我欠四姑娘一个人情。”言罢,戚伯威郑重告诫妻子:“别人的嘴我管不了,你的管严点,不许非议四姑娘半句。” 邓氏连连称是,她心里也是感激魏娆的。 戚仲恺心烦意乱,骑马出府,去英国公府找陆濯喝酒。 陆濯并不喜欢饮酒,命小厮给戚仲恺上了一坛美酒,他坐在对面饮茶。 戚仲恺让他评理:“四姑娘你见过的,你说,她是那种处心积虑的人吗?” 陆濯公允道:“她确有嫁入高门之心,绢花、救人应该只是巧合,对你更加无意。” 宫宴那边全是女眷,魏娆刻意吸引蝴蝶给谁看? 如果魏娆有心嫁戚仲恺,以她的姿色心机,早哄得戚仲恺非她不娶了。 既然不曾勾引戚仲恺,救戚妙妙便与讨好平西侯夫人无关。 戚仲恺听完,喝口闷酒,瞪了陆濯一眼。 这家伙,相信四姑娘善良单纯就行了,怎么那么肯定四姑娘对他无意? 四姑娘冒着大风险去抢救妙妙,说不定正是因为担心他会难过,才好心出手。 戚仲恺已经决定了,他要找机会亲自去问问四姑娘。 陆濯从未与外姓姑娘打过交道,懂个屁! 020 020 事关自己,即便待在家中,魏娆也听说了外面的闲言碎语。 她是真没想到,三件完全不相干的事,竟然会被那些人串在一起,并且歪打正着猜中了她当时的心思——她想嫁给戚仲恺。 结论是对的,可推断出这个结论的证据都是错的,她押宝戚仲恺只是因为不想押陆濯或韩辽,救戚妙妙更与戚仲恺无关。 最关键的,当时是当时,现在,魏娆已经对戚仲恺没了兴趣。 . 一过端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承安伯府素来节俭,夏日都不买冰,且魏老太太老寒腿,用不上那个。 魏娆手里倒是有银子,但她担心自己买冰用,魏婵瞧见又要怀疑祖母偏心,娘俩一起去烦扰祖母,因此宁可多摇摇扇子,也没有自掏荷包去买舒服。 这日傍晚,表哥霍玦带着一筐大西瓜来了承安伯府。 魏老太太叫丫鬟洗了一个瓜,切成丁分成几盘端上来,大家拿竹签扎着吃。 “嗯,这瓜甜,口感沙软,适合我们这种老骨头。”魏老太太连着吃了两口,笑着赞道。 霍玦坐在老太太下首,笑道:“外祖母家中有片沙地,专门用来种西瓜,这瓜就是外祖母派人摘了的,叫晚辈带过来给您尝鲜。” 魏老太太是真的有点羡慕寿安君了,有田有庄心宽体胖,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霍玦很会哄长辈,自打他落座,魏老太太嘴角的笑就没断过。 魏娆知道表哥的来意,耐心地等着,等祖母吩咐她送表哥出门时,兄妹俩在院中的走廊里停了下来,碧桃就站在不远处,她是魏娆的心腹,没必要防着。 “天顺街有一家茶庄要转让,价钱还算合适,你准备自己出面买,还是我找个中间人?”霍玦微微低头,看着半个月未见的表妹道。 魏娆手里慢慢地摇着团扇,绣山水的扇面一会儿挡住她艳若芍药的脸,一会儿又晃了下来,扇面的每一次晃动都会递过来一缕似有若无的女儿清香,似桂花,却没有桂花那么浓烈,香甜得恰到好处。 是表妹的衣裙沾染的熏香,还是传说中的女儿香? 面对魏娆这样的美人,没有几个男子能守住自己的心,最多管住身体罢了,不敢去僭越。 “宫宴上的事表哥也听说了吧?”魏娆不无自嘲地道,“还是请中间人吧,我私底下再与中间人转契,否则叫那些名门勋贵知道酒楼是我开的,怕不会光顾我的生意。” 霍玦道:“这样也好,回头我再挑个可靠的掌柜给你,你只管定期收钱便可。” 魏娆:“那些大厨……” 霍玦:“最迟月底进京,茶庄改建成酒楼也需要时间,一切顺利的话,酒楼六月中旬可以开张。” 魏娆松了口气,笑着对霍玦道:“我这酒楼开的,除了银子,我什么都没干,全靠表哥帮我操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表哥。” 霍玦笑得沉重:“咱们兄妹,你与我客气什么,表哥只恨自己无用,在那些大事上帮不了你。” 魏娆可不这样想:“什么叫大事?赚银子才是第一大事,名声能当饭吃吗?” 她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笑容豁达,一双丹凤眼泉水般清透明亮,不见一丝勉强。 霍玦不禁问:“你不想嫁入高门了?” 魏娆妩媚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狂来:“我的大伯是承安伯,我的外祖母是寿安君,我娘的夫君是皇上,我自己就是高门之女,有合适的高门男子我就嫁,没有合适的,我也学外祖母去外面买块儿地,修个园子快活。” 霍玦压低声音道:“太后……” 魏娆朝表哥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手,五年,她估摸着,太后最多最多也就再活五年。 霍玦被她的信心感染,心里也冒出了一颗名为希望的嫩芽。 如果表妹真的不介意门第,再等五年,若表妹未嫁,他是否会有机会? . 魏娆与表哥约好在外祖母的闲庄完成酒楼地契的转让交接。 她是故意的,她想外祖母了,嫁入高门又无望,为何还要拘着自己? 第二天,魏娆就带上碧桃、柳芽,坐着马车出城了。 魏老太太心疼小孙女受了委屈,觉得魏娆去闲庄可以散散心,倒也是鼓励的态度。 京城里的事,寿安君都听说了,她心知魏娆不是那种人,可架不住有人嫉恨外孙女,故意散播谣言,经此一闹,至少今年外孙女都难嫁,与其在京城里受那窝囊气,不如来庄子上尽情地玩。宫里那位此刻肯定在看笑话,心情一好,应该也不会再派什么刺客。 “笑得跟花似的,我都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再次见到外孙女,寿安君仔细端详一番,发现魏娆既没瘦也没有郁郁寡欢,不由地打趣道。 魏娆哼道:“是啊,我就是故意的,故意抹黑自己好让您心疼。” 寿安君无奈地摇摇头,拉着魏娆的小手道:“算了,咱们不强求了,这次随你在庄子上住多久外祖母都不赶你,瞧你这小脸热得,雁儿,快去端碗冰镇酸梅汤来。” 小丫鬟笑着去了厨房,没多久就端了一壶冰镇酸梅汤回来。 魏娆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又酸又甜又凉,别提多舒服了。 见过外祖母,魏娆带着表妹周慧珠、霍琳去自己的房中说悄悄话,屋里面已经摆好了冰鼎,柳芽使劲儿地扇了几把风,寒气在屋子里散开,清清凉凉的,魏娆一边舒服地脱掉绣鞋坐到床上,一边请两位表妹也上来。 架子床很大,三姐妹并排躺在一块儿聊天。 “娆姐姐真倒霉,遇到这种事。我跟你说,我姐姐还怨你呢,说都怪你连累了她,不然早有人上门提亲了。”周慧珠嘟着嘴在魏娆面前告亲姐姐周慧珍的状,她向来是帮理不帮亲的,“她怎么不想想,真有世家公子喜欢她,整个四月怎么没来提亲?” 对于周慧珍的无理取闹,魏娆早习以为常了,并不介意。 “娆姐姐,这次你打算住多久?”霍琳躺在魏娆内侧,侧着看她,“我九月就要与哥哥回太原了。” 魏娆笑道:“住到七月天气转凉吧,琳琳舍不得我,到时候跟我一起回伯府。” 三姐妹东聊一句西聊一句,情如一母同胞。 另一座院子里,王氏拦住长女周慧珍,不许她去找魏娆的麻烦。 “你去找她做什么?吵又吵不过她,被老太君知道又要罚你。”王氏是怕周慧珍吃亏。 周慧珍眼圈红红的:“她在京城丢人,害我嫁不出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王氏叹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吵架有什么用,都怪娘,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西亭侯……” 说到一半,王氏反应过来,及时住口,试图掩饰过去。 周慧珍却死死抓着“西亭侯”不放,要求母亲说清楚。 王氏被女儿缠得头疼,没办法,拉女儿回房,悄声将西亭侯世子韩辽想娶周慧珍做续弦的事说了:“珍儿啊,你别怪娘跟老太君,我们也是为你好,那韩辽上有刻薄母亲下有十来个子女,你嫁过去太不容易了。” 周慧珍不管,她只知道,她差点就可以做西亭侯世子夫人了,熬个十几二十年,她就是西亭侯夫人! 本来就恨嫁,这下子周慧珍哭得更厉害了,仿佛错过了登天升仙的机会:“我不活了,呜呜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的都见不得我好!” 王氏拼命将周慧珍按住了,所以魏娆并不知道她的好表姐为错过韩辽哭得那么伤心。 翌日清晨,趁着天气凉爽,魏娆换上男装,戴上帷帽,一个人跑马去了。 她没有知会两个表妹,怕她们跟着来,万一遇到刺客她保护不周,牵连表妹们就遭了。 只魏娆自己,她什么都不怕。 魏娆没走前往云雾山的那条路,只在乡间小路上狂奔,跑着跑着,竟然来到了外祖母家的瓜田边上。一个个绿皮大西瓜像吃饱喝足的小弥勒佛卧在沙土上,看着着实喜人,魏娆瞥眼瓜田中间的瓜棚,正琢磨是喊人买瓜还是“偷”只瓜逗逗守瓜人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魏娆回头,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武将策马而来,魏娆眯眯眼睛,疑惑地调转马身。 戚仲恺跑得急,古铜色的脸庞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滚了下来。 既是熟人,魏娆挑起帷帽边缘,露出半张脸与戚仲恺说话:“二爷是来找我的?怎么这副打扮?” 戚仲恺喘着粗气,虎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娆娇艳的脸庞。 边疆突发战事,昨日他已领命要出征。 戚仲恺想去战场,想保家卫国,想立功扬名,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四姑娘的心。 昨天傍晚一出宫,他就冲动地去了承安伯府,要求见四姑娘,魏老太太先是不肯让他见,直到戚仲恺说出他可能回不来了,不想带着疑惑离开,魏老太太才告诉他,四姑娘来了闲庄。 当时城门已关,戚仲恺只能等到今早,刚刚快接近闲庄时,戚仲恺远远看到有道熟悉的身影跑出了闲庄,猜到可能是四姑娘,他便一路追了过来。 “我要出征了,四姑娘,我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了,外面都传你想嫁我,可是真的?”戚仲恺握紧缰绳,努力稳住气息问道,他的脸庞发红,他的虎眸炽热,比酷暑最烈的阳光还要烫人。 这一刻,魏娆想,如果她真的嫁给戚仲恺,戚仲恺会像两位老太太一样,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吧。 可惜,两人注定无缘。 笑了笑,魏娆有些受伤地道:“二爷为人正派,也听信谣言,把我当成那种轻浮女子了吗?” 戚仲恺眼中的热火就在她委屈的目光中冷了下去。 魏娆心有不忍,视线掠过瓜田里的一颗西瓜,魏娆下马,抽.出宝剑切开西瓜,取下一大块儿捧过来递给马背上的男人:“我对二爷没有男女之情,却感念二爷从不轻视于我,心中把二爷当朋友看的。今日二爷出征在即,魏娆别无所赠,送片西瓜给二爷解渴吧,祝二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戚仲恺一怔,看看西瓜,再看看笑容爽朗甜美的姑娘,忽然间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能与四姑娘做朋友,足矣! “好,那我……” “谁在偷我们家的西瓜?” 愤怒焦急的声音突然从瓜棚那边传来,魏娆回头一看,守瓜人正一边穿鞋一边往这边跑呢! 魏娆心念一转,踮脚将手里的西瓜塞给戚仲恺,转身上马,逃窜而去。 戚仲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四姑娘,心中涌起一种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刚要取银子丢给守瓜人,就听那守瓜人义愤填膺地道:“当官的了不起吗?这可是寿安君家的瓜,你掏钱买瓜另算,不然我们去皇上面前告你!” 戚仲恺一听,眼珠子一转,一手拿瓜一手策马,哈哈大笑地跑了。 两刻钟后,戚仲恺重新归队。 陆濯看他一眼,眉头嫌弃地皱起,指向戚仲恺的胸甲。 戚仲恺低头,发现上面洒了好多西瓜汁水。 戚仲恺用手指头擦了擦,想到这是四姑娘送的瓜,他又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嗦了起来,滋滋作响。 陆濯:…… 戚仲恺瞧见他的嫌弃了,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凑过来:“尝尝?特别甜!” 陆濯一夹马腹,离他甚远。 021 021 魏娆骑马又逛了一圈, 跑够了,趁着暑气上来前慢悠悠地回了闲庄。 她刚下马, 一个穿粗布短褐的汉子自里面走了出来, 正是外祖母家瓜田的守瓜人。 守瓜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头戴帷帽的魏娆,这,这…… “这是表姑娘, 还不快行礼?”看门小厮在一旁提醒道。 守瓜人还在愣着。 魏娆笑道:“一时贪玩, 劳累大叔跑一趟了,放心, 我会跟老太君解释, 她不会责怪你的。” 说完, 魏娆将马交给小厮, 自己走了进去。 寿安君已经根据守瓜人对两个偷瓜贼的描述猜到其中一人是魏娆了, 她好奇的是那位武将。 魏娆洗了手擦了脸, 然后坐在外祖母身边,如实交代了她与戚仲恺的谈话。 寿安君惋惜道:“戚二爷刚直洒脱,跟你到相配, 可惜平西侯夫人很看重名声, 绝不会同意。” 魏娆:“是啊, 我看龙舟赛的时候还想着要嫁给戚二爷呢, 结果没多久就领教了他母亲的厉害, 那样的婆婆,我可消受不了。对了外祖母, 边关又有战事, 您可听说了?” 与婚嫁相比, 此刻魏娆更在意边关的战事,下个月中旬她的酒楼就要开张了, 边关全是捷报还好,若本朝将士一直打败仗,元嘉帝必然不悦,整个京城的氛围也会变得凝重起来,到时候哪个铺子还敢敲锣打鼓放鞭炮? 寿安君低声道:“是听说有八百里加急传进京城,具体的消息还要再等两天才能知晓。” 她熟知各家各府的人际关系,但从不打探朝政,要等民间都传开了,她的人才会传信儿回来。 “耐心等着吧,情况实在不妙,你那酒楼悄无声息地开张,宁可少赚钱也不能触朝廷的霉头。”寿安君教导道。 魏娆明白,她手头又不急需用钱,酒楼的生意可以慢慢来。 没过多久,京城的街头巷尾果然出现了对这次战事的议论。 过去的这二十年,草原的胡人部落与中原偶有小战,试图灭国的大战并没有,双方都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中原只有元嘉帝一个皇帝,草原却有十二个部落,今日你抢我的地盘,明日我夺你的地盘,内斗不断,就在前年,草原被呼伦可汗率领的乌达族统一,成了一家。 呼伦可汗野心勃勃,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雄鹰,整顿了草原之后,将目光投向了肥沃富庶的中原之地,不久前率领三十万铁骑兵分三路南下,欲夺中原江山。 作为应战,元嘉帝派出上四军中的神武军、雄虎军出征,统领边关几路禁军,共四十五万禁军抗敌。 平西侯是雄虎军的主将,戚仲恺手痒,主动去皇上面前请缨,要与父亲一起出征。神武军那边,由年近六旬的老将英国公、世子陆濯共同率领,陆濯的堂弟也去了一个。 战火都在边关,京城依然一片繁华安宁,只有赌坊里有胆大的人偷偷设了赌局,赌两国的胜负情况。 魏娆当然希望本朝赢,最好打得乌达灭了国,草原彻底臣服中原,再也不敢频繁来骚扰。 她在闲庄住着,表哥霍玦为她请了一位精明干练的宋掌柜,宋掌柜定期会送来酒楼筹备的进展,四位大厨一共凑出了十二道招牌菜,其中八道都是京城各大酒楼少见的。厨房里打下手的学徒、前面跑堂的伙计都调.教好了,菜肉货源也都签了供货契书。 距离开张的吉日越来越近,终于,边关传来了一道魏娆期盼许久的捷报,在刚结束的一场战役中,神武军斩杀乌达铁骑三万,大挫乌达西北路的锐气! 宫中的情形魏娆看不到,京城的百姓都为这捷报高兴,宋掌柜还想了个好主意,酒楼开业那日,他会把开业惠价酬宾的名头改成为边关捷报庆贺,算是蹭蹭这波喜事的喜气。 酒楼开张三日后,霍玦回了一趟闲庄,笑着叫魏娆放心。 酒楼生意比兄妹俩预料的还好,尤其是那道“炭烤胡羊”,几乎成了每桌客人的必点之菜。其实胡羊只是从草原上引过来的一种羊,中原早有养殖,并非真的现从草原运过来的,架不住食客们都为边关捷报高兴,嘴里吃着胡羊肉,就好像也为挫胡人锐气出了一份力似的。 . 魏娆在闲庄住到六月底,没等魏老太太催就乖乖回了承安伯府。 这阵子没有夏日那么热了,魏娆在闲庄吃得好睡得好,回府时小脸白里透红。魏老太太毕竟快两个月没见到孙女了,如今重逢,魏老太太就觉得,小孙女这朵芍药花的花骨朵又悄悄绽放了一些,便是巧画妆容,也难掩饰其灼灼艳色。 “祖母,听说京城新开了一家酒楼,招牌菜都挺好吃的,您带我去尝尝?”魏娆撒娇道。 魏老太太笑了笑,俯首在孙女耳边道:“你开的?” 魏娆难掩眼中惊讶。 魏老太太点了点她的头:“你当我真老糊涂了?每次你表哥来你们俩都要在走廊里说会儿话,你又是个有打算的,地都买了,下一步可不就是开铺子?” 魏娆服了,她还以为自己能给祖母一个惊喜呢。 “再等等吧,突然提出来去酒楼,你伯母她们可能会起疑,中秋前咱们借口出去赏灯,去酒楼里吃一顿。”魏老太太.安排道。 魏娆只好耐心地等着。 边关的战报陆陆续续地传回京城,有忧有喜,只要不是朝廷连败,街坊间的百姓就还敢说笑。 中秋前一日早上,魏老太太把儿子承安伯叫了过来,说今晚要去外面赏灯,晚饭干脆在外面吃好了,让承安伯提前订家酒楼。 承安伯孝顺地问:“母亲可有想去的酒楼?” 魏老太太:“我听人说,新开的广兴楼不错?” 承安伯笑了。那广兴楼的大厨据说都是从外地请来的,擅长的招牌菜也都是京城难见的菜式,才在京城开了两个月,已经成了富贵人家宴请的红地,仿佛不去尝尝广兴楼的菜,就跟不上京城最新的时兴一般。 承安伯就被同僚做东去广兴楼吃过一次,味道确实很好。 “儿子去订订看,希望还有座吧。” 宋掌柜早得了魏娆的消息,特意留了一雅间,当天黄昏,魏娆就陪着祖母、大伯一家第一次光临了自己的酒楼。 就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欢度中秋的时候,草原上,戚仲恺率兵,对乌达铁骑的大营展开了一场夜袭。 陆濯则率领五千精锐悄悄绕路到乌达败退的必经之地,准备截击。 八月中旬的草原的夜晚,北风已经带了寒意,陆濯等人隐藏在山石之后,无一人交谈,只闻山风呼啸。 远处乌达大营传来厮杀声,是戚仲恺开始偷袭了。 陆濯凝目观察,发现乌达大营内的火把在某一瞬间突然从大营外围一带同时亮起,就像一条巨大的火蟒,首尾相接,将中间一团火把密密实实地包围起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乌达大营对他们的这场夜袭早有防备,故意露出破绽引戚仲恺等人深入,再围而杀之! “走!” 陆濯策马冲进黑暗,率领身后的五千精锐前去解救戚仲恺的被困之军。 陆濯没有命人点燃火把,靠近乌达大营之前,他命将士齐声向戚仲恺传话:“戚将军莫忧,两万神武军即刻就到!” 正值深夜,谁也看不清谁,大营内的乌达战士听说一下子来了两万神武军,战斗力堪比数倍普通禁军的神武军,士气动摇,围攻之势立即衰弱下来。而困在其中的中原将士听了,士气高涨,厮杀地更加勇武。 只有戚仲恺知道,救兵应该是陆濯那五千人马,两人合兵,一共才一万多而已,难敌大营里的五万铁骑。 奇兵制胜已经不可能了,戚仲恺只求能厮杀出一条血路,尽量减少损失。 等陆濯的援兵一到,戚仲恺默契地率领队伍朝陆濯那边的乌达围军攻去。 两人里应外合,虚虚实实的,竟然真的打通了一个缺口,双方一碰面,立即一起往来路冲。 乌达大军反应过来,不慌也不乱了,呼啸着追赶而来。 “放箭!” 乌达铁骑中突然响起一道雄浑的号令,戚仲恺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回头,可惜乌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妈的,计划的好好的,怎么会被他们将计就计?”戚仲恺想不明白。 陆濯:“有人泄密。” 此次大战,朝廷已经有了胜算,这个时候,那些阴暗小人为了利益,想抢功了。 两人说话间,羽箭嗖嗖的破空声以令人脑海发麻的阵仗从后方传了过来。 “分路。”陆濯冷声道,带领自己的人朝另一个方向斜刺里冲了过去。 “陆濯,你可千万别死老子前头!” 寒风猎猎,箭啸胜过蜂鸣,戚仲恺最后看眼陆濯的方向,大笑着吼道。 戚仲恺的嗓门本来就大,他故意嘶吼,声如洪雷,响彻了这一带的草原。 然而被他挑衅的那人,并没有回应。 戚仲恺突然一阵心悸。 其实陆濯比他正经,不理他的时候很多,可在这九死一生的战场,戚仲恺怕陆濯的沉默。 “陆濯,老子可等着回京喝你的喜酒呢!” 戚仲恺又朝好友离开的方向吼了一句,倒也没忘了继续逃命。 终于,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太清晰地传了过来:“闭嘴!” 面对箭阵还瞎嚷嚷,是怕乌达的弓箭手瞄不准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戚仲恺心里舒服了,不再吭声,身体前倾,玩命地狂奔起来。 “嘭”的一声,跑在他旁边的一人连人带马都栽了下去。 戚仲恺光听声音便知道,乌达那边用上了狼牙箭,堪比长矛的夺命箭! 冷汗从戚仲恺的背后滚落,骨血都为之发寒。 完了完了,他可能真的无法活着回去见四姑娘了! 022 022 八月下旬, 魏娆的伯父承安伯带回家一则战讯,神武军、雄狮军的两位副将陆濯、戚仲恺夜袭乌达大营, 未料乌达早有防备, 陆濯、戚仲恺率领的一万余精锐反遭围杀,死伤惨烈,只有千人生还, 万幸陆、戚都只是受了些小伤。 朝廷一方吃了亏, 元嘉帝龙颜不振,官场上也弥漫了一层阴霾。 上四军里的将士, 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选的, 一人比得上普通禁军里的十人, 这一战就折了一万, 一万个热血男儿, 别说元嘉帝心疼, 闻听此讯的魏老太太、郭氏以及魏娆三兄妹都面露痛惜。 魏娆的堂兄世子爷魏子瞻不解道:“月初的消息,乌达已露败相,怎的还会出现如此逆转?” 郭氏试着分析道:“是不是陆濯、戚仲恺急功近利, 莽撞了?” 这几年西亭侯父子率领的龙骧军颇有压过神武军的势头, 陆濯第一次领兵, 肯定想争功, 还有那戚仲恺, 也不是个稳重的。 想到什么,郭氏瞟了魏娆一眼, 处心积虑要勾引的戚二爷打了败仗, 魏娆脸上也无光吧?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休要胡言乱语。”魏老太太严厉地批评了儿媳妇。 承安伯也瞪了郭氏一眼:“不懂就别瞎猜,传出去得罪两家人。” 就算陆、戚两家打了败仗, 英国公府、平西侯府也不是魏家能得罪的。 郭氏悻悻地低下头。 魏婵攥了攥帕子。端午节龙舟赛,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英国公世子陆濯的风采,那一刻,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在场的闺秀小姐都被陆濯吸引了,没有一个不羡慕谢六姑娘的。魏婵自知她与陆濯是万万不可能,可,哪怕自己得不到,魏婵也希望陆濯事事顺利,莫要损了英名。 魏娆不在战场,亦不妄加揣度战况,只是神武军、雄狮军代表了这次朝廷抗击乌达的最强战力,两军打了败仗,让她这个安居京城的官家小姐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入睡之前,魏娆不禁向菩萨祈求,祈求这场战事早点结束,让大家都可以恢复之前的平静生活,敢说敢笑敢闹。 重阳节的时候,边关终于又传来了捷报,陆濯、戚仲恺两位年轻的副将联手击杀数万乌达铁骑,一血前耻。没过多久,京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位雄虎军的都头被抄九族,九族共计上百口人,全部拉到午门斩首,罪名是通敌叛国。 据说行刑之时,午门前血流成河,宫人用水洗刷了无数遍,石板缝隙中仍然残留褐红色的血迹。 很快真相就在百姓间传开了,原来中秋夜两军偷袭失败,便是因为那位都头给乌达报了信。 这下子,就连被行刑那日的血腥震慑的心软百姓,都觉得这一家九族死有余辜。朝廷辛辛苦苦栽培的一万精锐啊,多少家人引以为傲的威武儿郎,叛贼家的百余口亲戚给损失的战马赔命都不够,更何况是惨死的将士? 就该重重地罚!看下次谁还敢当卖国贼,看谁还敢背叛自己的战场兄弟! . 京城的第一场雪降临不久,这场持续了五个多月的战事终于要结束了,呼伦可汗主动求和,愿每年向朝廷进宫良驹战马、黄金美人,并送一位嫡系草原王子进京为质。 元嘉帝考虑到冬季草原气候多变,暴风雪随时可能威胁几十万禁军,接受了呼伦可汗的降书。 消息传出来,百姓们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高兴。 魏娆的广兴楼推出了胡羊火锅,配以大厨祖传的秘制酱料,麻辣爽口,在这日渐严寒的冬日,将广兴楼的生意推向了另一个高峰。 魏娆特意给已经回了太原的表哥霍玦写了一封信,分享生意兴隆的喜悦,并期待表哥表妹明年再来京城,亲眼瞧瞧酒楼的宾客满门。 霍玦的回信比凯旋的大军先一日递到了魏娆的手中。 除了叙旧贺喜,霍玦在信上也分享了一道喜讯,霍琳要定亲了,男方是太原城守备家的公子,在今年的战事中立了小功,将来如果能提拔到京城的话,霍琳与魏娆、外祖母一家还可以频繁走动。 魏娆替表妹霍琳高兴,守备是地方四品武官,虽是大官,可表妹有财有貌有德,真正论起来,那位守备家的公子也算不上吃亏。 魏娆先给霍琳写信,询问表妹与准妹夫是否见过等女儿家的秘密,交给管事尽快送出去,魏娆再去与魏老太太说了这个好消息。 魏老太太很是羡慕,霍琳都说了门好亲,她的小孙女眼看着就要十六岁了,婚事还没着落呢! “明日大军凯旋,你要不要再去相看相看?”魏老太太鼓励道,“这次军中不少年轻将士立功,咱们不挑门第,不挑最拔尖的那几个,挑个品貌端正自己有本事的。” 高门勋贵之家魏老太太已经不指望了,根基尚浅的新贵还是可以考虑的。 魏娆没兴趣:“我不去,万一被人瞧见,该说我特意去看戚二爷了。” 魏老太太差点忘了这茬,孙女说的有道理,她便不再催促了。 翌日大军归京,魏娆留在家中陪老太太说话,郭氏带着魏婵出门了。 京城郊外,魏娆的舅母王氏也带着周慧珍、周慧珠姐妹坐马车来到了大军会经过的官道旁。柳嬷嬷依旧同行,她的任务,是看着王氏、周慧珍不许下车,从窗帘里看看热闹可以,抛头露面万万不可。 马车有两面窗户,可惜只有一面对着官道,周慧珍戴着面纱早早地占据了最佳的位置,美眸殷切地望着官道尽头刚刚出现的大军。冬季的阳光惨淡,可大军出现的地方似乎自带了万丈光芒,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几排,全都是大军中的翘楚。 周慧珍只恨祖母管得多,如果让她跑到路边,以她的姿色,定能吸引其中一位。 武官之家,应该没有文官那么重名声规矩,西亭侯世子韩辽都能看上她,其他人身份稍微差一些,只要人有前途,容貌俊朗,周慧珍也愿意嫁。 终于,大军靠近了,最前面是两位至少四旬的老将,周慧珍扫了一眼便看向老将后方,这一看,周慧珍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手捂住了胸口。 一左一右两个年轻的银甲将军,左侧靠近她的那个,竟然就是她在云雾山偶遇的神仙公子。 “哇,这位将军长得真俊。”周慧珠从窗口另一边挤出脑袋,呆呆地赞叹道,她也喜欢看神仙公子,但没有姐姐看得那么痴,很快,周慧珠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脸色好差,惨白惨白的。” “可能是旁边那位军爷太黑了,显得吧。”王氏从两个女儿的脑袋缝隙里看出去,津津有味地猜测道。 柳嬷嬷扬扬脖子,可惜窗口完全被娘仨堵死了,她只能看到三颗乌发浓密的后脑袋勺。 官道之上,戚仲恺再次朝陆濯看了过来,他离得近,清楚地看到一颗汗珠沿着陆濯苍白俊美的侧脸滚了下来。 戚仲恺握紧了缰绳。 夜袭失败那晚,他中了两支普通的羽箭,一支在肩膀,一支在大腿,这种箭伤在战场上就是皮外伤,涂点药包扎包扎养几日就没事了。 陆濯比他惨,凭借敏锐的耳力躲过了狼牙箭,却被羽箭射中后心口,如果不是命大偏了一点,陆濯恐怕就要命丧当晚。 军医替陆濯拔箭时,戚仲恺都不忍心看,只盯着陆濯的脸,这家伙也是够狠,除了皱眉,愣是一声没坑。 陆濯伤势严重,宜静养,可两人夜袭的失败助长了乌达铁骑的势焰,战场形势再次吃紧,根本不给陆濯安心休息的机会,陆濯又是个坐不住的主,被英国公勒令养了十天的病,便再也憋不住了,重新上了战场。 陆濯的伤口,没愈合多久便再次崩开,崩开了再养,养得能动了马上又去战场拼命,如此折腾几次,仗是打赢了,陆濯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回京路上,陆濯一直坐车,如今要进城了,堂堂英国公世子、神武军副将又不顾劝阻上了马,不肯示百姓以弱。 “撑不住别死撑,等会儿从马背上摔下来更难看。”戚仲恺咬牙切齿地道,别看陆濯坐得端正,可戚仲恺知道,他随便伸手推一下,陆濯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 陆濯扯扯嘴角,算是回应。 自己的身体,陆濯心里有数,撑到家里好好休息几天,便会康复。 半年前他骑马出征,如今凯旋,他也要骑马进城,不能失了神武军、陆氏一族的威名。 他前面,英国公微微偏头,然而考虑到长孙的脾气,他什么都没劝。 马蹄阵阵,大军训练有素地跨进了城门。 百姓们夹道欢迎,戚仲恺神色冷峻,频频瞥向陆濯,陆濯面带温和微笑,除了脸色,看起来与平时并无异常。 戚仲恺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知道六姑娘有没有躲在哪家茶寮酒楼里偷偷看你。” 说说话,好友就不会只想着伤口的痛苦。 陆濯淡淡一笑。 戚仲恺自问自答:“应该不会来,谢家姑娘可没有那魄力,不过也没什么可急的,再有半个月就大婚了,新婚夜有的是她看。” 说完了,戚仲恺嘿嘿一笑。 他老子平西侯回头瞪了他一眼,调侃陆濯没关系,人家谢六姑娘是儿子能议论的? 戚仲恺冷不丁挨了亲爹的瞪,终于不再絮叨。 到了皇城前,要进宫面圣了,戚仲恺抢先下马,扶了陆濯一把。 陆濯破天荒地没有嫌他多事。 “还行吗?不行提前回去,这里又没有百姓围观。”戚仲恺低声问道。 陆濯笑道:“无碍。” 他说到做到,这趟面圣之行,陆濯真的撑下来了,一直到回了英国公府,一直到跟随着英国公跨进了家里的大门,陆濯才突然眼前一黑,自此人事不知。 023 023 清平巷, 帝师太傅谢府。 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小厮摆好踩脚凳挑开帘子, 谢昉面带欣慰, 从车厢中跨了出来。 谢昉是谢家二房的嫡子,不过今日回来,他径直去了三房。 三夫人杨氏已经等他许久了, 谢昉刚落座, 三太太便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陆世子可有受伤?” 杨氏便是谢六姑娘谢画楼的母亲。 不怪她担心陆濯的身体, 特意请了侄子去街上查看陆濯的情况, 实在是陆家死在战场上的男丁太多了, 这次陆濯又打了一次败仗, 虽然没传回陆濯身受重伤的消息, 作为准岳母, 杨氏还是不太放心,必须确认一下。 谢昉笑道:“婶母无需担忧,世子端坐马上, 英姿飒爽, 只是归途劳顿, 神色略显疲惫。” 杨氏深深松了一口气。 谢昉完成差事, 告退了。 杨氏叫小丫鬟送侄子出门, 她与身边的嬷嬷坐在厅堂,这里没有外人, 杨氏终于对心腹嬷嬷说了句心里话:“总算回来了, 我真怕好事多磨。” 女儿三月份与陆濯正式定亲, 五月里,七十一岁高龄的谢老太傅突然病倒了, 如今只能靠人扶着才能站起来。 当时杨氏就吓了一跳,谢老太傅若驾鹤西去,谢家三房守孝就要耽误三年不能办喜事,画楼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说的亲事也最好,若白白耽误三年,妙龄少女拖成老姑娘出嫁,那可太堵心了。 这几个月,杨氏每日都要拜佛求菩萨,求菩萨保佑陆濯平安归来迎娶她的女儿画楼,求佛爷保佑谢老太傅再活三年五载,至少也要撑过女儿的婚期,别耽误了女儿的大好姻缘。 如今陆濯好好地回来了,谢老太傅瞧着也还算好,距离婚期只剩半个月,应该不会再出差错。 心情好,杨氏去了女儿的闺房。 六姑娘谢画楼在做针线,出嫁在即,她很舍不得家人,想趁这几日给祖父、父亲母亲分别做双袜子。 “画楼,陆世子回京啦,安然无恙,俊美如初!”杨氏坐在女儿身边,喜滋滋地道。 听闻未婚夫婿的名字,谢画楼羞红了一张牡丹花似的脸。 杨氏看着这样的女儿,心中满是自豪。 三个妯娌,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就她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三胎都是姑娘。没办法,杨氏苦心栽培三个女儿,长女、次女都嫁入了高门,小女儿画楼有牡丹之貌、状元之才,美名、才名都艳冠京城,连那有狐狸精之称的魏家四姑娘,都公认地输了她的女儿一筹。 小女儿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被英国公夫人看中,聘为长孙儿媳,未来的国公府女主人。 “这次陆濯立了大功,朝廷封赏不提,于你们小夫妻俩也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 “娘别说了,我还没嫁过去呢。”谢画楼拿着针线侧转过去,羞涩道。 杨氏心知女儿脸皮薄,笑了笑,不再逗弄女儿。 杨氏离开后,谢画楼放下手中的针线,面颊犹带羞红地看向窗外。 她没有见过陆濯,却也听说了陆濯在端午龙舟赛上的丰姿,能够嫁给这样的俊杰,谢画楼心满意足。 然而此时的英国公府却乱成了一团。 众人将昏迷的陆濯抬回房内,褪下银甲,才发现陆濯里面的中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后心口那处从未彻底养好的伤口竟然再次裂开,英国公夫人闻讯赶来,见到那一片伤口,心疼之下,竟也跟着晕了过去。 陆濯的母亲、三位婶母哭得哭,忧的忧,陆濯的堂弟堂妹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府里早就派人去请一直为陆濯诊治的军医了,他对陆濯的情况最熟悉。 军医匆匆而来,一看陆濯的情形,也不管英国公就坐在一旁,愤慨道:“老夫早就说过,世子的伤必须静养静养,可他偏偏不听我的,仗着年轻瞎折腾!现在好了吧,他元气本就大损,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今日又失了这么多的血,老夫算是技穷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不是他不想治好陆濯,这样的好男儿,哪个愿意看他英年早逝? 可军医真的没办法了,继续由他诊治只会耽误陆濯的病情,请京城名医或宫中的御医,遇到那医术了得的,或许还能救回陆濯。 英国公马上派人去宫中,请元嘉帝安排两位御医过来。 军医倒也没走,等御医来了,他站在旁边解释了陆濯的情况。 两位御医听了,神色都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 御医们替陆濯止住了血,然而连着三天,陆濯都昏迷不醒,只能强行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灌药、灌汤。 伤口在后背,他只能趴着或侧躺,身边伺候的人每隔一两个时辰小心翼翼地帮他换个姿势。 伤口一日三次换药,可愈合的速度太慢,伤口边缘竟然隐隐有腐烂的迹象。 陆濯昏迷的消息早传到了清平巷谢家。 出此意外,正操持嫁女的谢府,各房主仆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谢画楼的父亲谢三老爷不但亲自去探望了准女婿,更是每日都会派府上管事前往英国公府慰问,希望能第一时间得到陆濯好转的消息。 然而到了第七日,陆濯仍是不醒,曾经挺拔如松、俊如谪仙的世子爷,此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伤口那里也割了一次腐肉。 杨氏光听自家管事的汇报,身上都跟着疼。 与此同时,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陆濯病成这样,还能好吗? 第八日,陆濯还是没醒,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杨氏去看女儿,女儿的眼圈都哭肿了。 杨氏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盼望陆濯能康复,能风风光光地来迎娶她的女儿去英国公府做世子夫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杨氏痛心地想,陆濯可能真的要死了,像他的父亲、二叔、三叔,精忠报国,英年早逝。 陆濯死了,她的女儿呢,难道要一辈子都当个望门寡妇? 漆黑的冬夜,杨氏煎熬地睡不着,推了推身边的丈夫:“睡了吗?” 谢三老爷叹了口气。 杨氏就知道,丈夫也在发愁。 “万一,万一陆濯真的救不回来,咱们画楼怎么办?”杨氏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谢三老爷心痛道:“能怎么办,既然已订婚约,便是陆濯死了,她也要嫁过去。” 谢家不是周家,姑娘们各个都要守礼守节,不能失信于人。 杨氏一听,哭得更大声。 谢三老爷心里何尝不难受?可家里老爷子做主,就算他想替女儿争取,老爷子也绝不会同意。 就在谢三老爷准备哄哄妻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丫鬟哭得撕心裂肺:“老爷夫人快起来吧,太傅他,他不行了!” 谢三老爷如遭雷击,缓过神来,已经泪流满面,哭嚎着下了床,随便披上外袍,连床上的妻子都顾不得,失魂落魄地朝谢老太傅的院子跑去。 杨氏呆坐在床。 作为儿媳,她与谢老太傅很少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平时除了行礼也没有说过什么话,相处的少,自然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就像今夜,听闻谢老太傅的噩耗,震惊过后,杨氏心中竟然窜出了一丝希望。 谢老太傅死了,一家人要守孝,与陆家的婚事自然就要耽误下来。 如果这期间陆濯身体好转,杨氏乐得嫁女儿,如果陆濯再也醒不过来,陆家但凡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正派知礼,都该主动登门提出婚事作罢,而非强求她如花似玉的女儿嫁过去替一个死人守寡吧? 杨氏咬了咬唇,不孝地希望谢老太傅是真的不行了。 等杨氏赶到正院的时候,还没进门,先听到了丈夫的悲号。 杨氏暗喜,不过很快又被丈夫的哭声感染,想到谢老太傅的德高望重,眼泪便也掉了下来。 翌日早上,谢家派人向英国公府报丧。 陆家这边,正在商议将婚期提前几日,给陆濯冲喜的事。 药石已经指望不上,冲喜是一家人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自家这样的情况,英国公夫人已经想好了,由她与丈夫去找谢老太傅商议,冲喜若成,谢画楼便是陆家的恩人,陆家上下绝不会让谢画楼受半分委屈。若冲喜无用,待陆濯入土为安,她会做主放谢画楼归家,不会耽误一个妙龄姑娘。 没想到,陆家这边刚商量好,英国公夫妻尚未登门,谢家先来报丧了。 这下子,英国公夫妻更要登门吊唁。 到了谢府,英国公夫人看到了哭成一片的谢家晚辈,谢画楼也跪在其中,一身白色孝服,哭得悲痛欲绝,双眼都肿成了核桃。 视线所及,一片白孝。 英国公夫人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三个儿子,再想到家中奄奄一息的长孙,英国公夫人身形一晃。 “夫人!” 英国公及时扶住了老妻,谢家大夫人见了,赶紧张罗着将英国公夫人扶到偏厅休息,她要主持丧事,安排杨氏照顾这边。 英国公夫人没有昏迷太久,很快就醒了,看到杨氏,她老眼含泪道:“侄媳节哀。” 杨氏用帕子擦擦眼睛,哽咽着道:“父亲走得安详,没有受什么苦,伯母千万爱惜身体,别太难过。” 英国公夫人的泪不是为了谢老太傅流,是为了家中的长孙流。 冲喜迫在眉睫,哪怕不合时宜,英国公夫人还是拉住杨氏的手,艰难开口:“侄媳,守城久病不醒,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你看能不能让画楼尽快嫁过去,让喜气冲冲守城身边的病气?我知道老太傅刚……” 她没说完,杨氏便跪了下去,哭着打断道:“伯母,若父亲健在,画楼给世子冲喜是她应尽的本分,只是天降不测,父亲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怎能在孝中办喜事?还有画楼,她祖父最疼她,昨晚这孩子已经哭晕过去了,就算我们送她出嫁,她带着眼泪,哪能带过去喜气?” “伯母,不是我们不愿,实在是礼法不可违啊。” 为着自己心爱的女儿,杨氏背着丈夫,一个人将英国公夫人回绝了。 英国公夫人看着抽泣不止的杨氏,脸上的泪慢慢地断了。 要求女方在热孝中嫁过来给长孙冲喜,本来就是陆家失礼,谢家若答应,陆家感恩戴德,谢家不愿意,陆家也不会生出怨愤。 杨氏虽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谢家书香世家,不愿做背信弃义之事,好,陆家来做。 当日下午,陆家就将婚书、谢画楼的八字送了回来,自揽过错,对谢家没有半字责怪。 既然陆家急着找女方给陆濯冲喜,谢画楼要守孝确实无法出嫁,谢大老爷与两位兄弟商议过后,同意退婚,也将陆家之前送过来的聘礼、陆濯的八字还了回去。 024 024 时间不等人。 英国公夫人从谢府吊唁回来, 进门便安排管事即刻处理与谢府的退婚之事,务必午饭前办妥。之后, 她去松月堂看了一遍长孙, 见长孙仍然是她出门前的病容,并无好转,英国公夫人闭闭眼睛, 转身离开松月堂, 然后命人将四个儿媳妇都叫到她与丈夫居住的忠义堂。 自从陆濯大病,整个英国公府上下都浑身紧绷。 英国公夫人这一传令, 陆濯的母亲贺氏、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贺氏最先到的, 因为她一直守在儿子的病床前, 婆母说有事商议, 她直接跟着婆母过来了。 人都到齐了, 英国公夫人看着除贺氏外的三个儿媳道:“谢老太傅突然离世, 谢府热孝,六姑娘不宜给守城冲喜,我已派人去退了婚。叫你们过来, 是想重新给守城说门亲事, 京城的闺秀们, 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 贺氏一听, 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脑袋已经转不动了,光在那儿低头抹泪。 她的守城怎么这么命苦, 拼命去打仗, 病入膏肓却赶上未婚妻家办丧事, 连冲喜都要重新张罗。 英国公夫人瞥了眼贺氏。 她生了四个儿子,除了贺氏是长子自己在边关遇见并非娶不可的小户女, 其他三个儿媳都是她亲自为儿子们张罗的望门闺秀,平时出门做客,三个儿媳几乎能接触到京城内所有的待嫁的名门闺秀。 因此,新的长孙媳的人选,英国公夫人全指望这三个儿媳帮她推荐了。 就算是急着冲喜,她也要给长孙挑个品行端正的好姑娘,不能委屈了长孙。 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互视一眼,都面露为难。 如果陆濯好好的,她们只要放话出去,那些名门闺秀定要争破头皮抢着嫁陆濯为妻,但现在陆濯命悬一线,无人看好,连谢府都趁着办丧事拒绝了为陆濯冲喜,谁家闺秀还敢嫁过来?都是名门闺秀,肯定有比一个将死的英国公世子更合适的夫婿人选。 三个儿媳哪个都能念出来一串符合条件的闺秀,关键是,陆家想娶,女方家里不会应嫁。她们冒然做了中间人,女方家碍于陆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不好拒绝陆家的提亲,可违心将女儿嫁过来,心里肯定会恨她们多嘴。 陆濯是她们的侄子,她们想救,但这事牵扯太多了。 请人冲喜本就失礼,更何况要请的这些闺秀之家曾经都有意与陆家结亲,婆母选来选去,挑了最有才名美名的谢六姑娘,如今谢六姑娘守孝了,陆家再临时换人,把那些闺秀之家当什么? 二夫人代表妯娌们向婆母表达了这个难处:“母亲,名门之家多半不愿,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咱们挑个门第差些但温柔端庄的好姑娘?” 这样的人家,哪怕女儿嫁过来真的当了寡妇,应该也会高兴能与英国公府攀亲。 英国公夫人攥紧了手。 儿媳说的这种人家,就是卖女儿,拿女儿换权贵亲戚。 她不愿意,她的守城值得更好的。 她迟迟不开口,厅堂里便只剩下贺氏断断续续的呜咽。 英国公被长媳哭得心烦,绷着脸道:“算了,冲什么喜,冲喜真管用,这世上就不会有病死之人。伤是守城受的,他命大不用冲喜也能挺过来,若他……” “你闭嘴!”英国公夫人突然爆发,对着丈夫泪如泉涌:“守城十二岁那年被你扔去边关,过了整整八年才回来,在我身边尽孝一年不到就又被你带了出去,弄成这样,你做祖父的不心疼他,我心疼!这个喜我给他冲定了,你不耐烦听,你滚,少在这里添晦气!” 在外统帅千军无人不从的英国公,被老妻怒骂一顿,竟半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他也不敢走,真走了,老妻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看眼二儿媳,英国公叹道:“那就听他二婶的,从小官之女挑一家。” 英国公夫人不愿屈就! 她理解谢画楼母亲杨氏的借丧悔婚之心,她不恨更不会报复杨氏或谢家,但她当初认为谢画楼是京城最配得上长孙的姑娘才去提亲,现在谢家瞧不上她病怏怏的守城了,若她给守城找个差谢画楼太多的,等长孙醒来,该多委屈? 为这一口气,英国公夫人也要挑个名门之女,容貌品行都不输谢画楼…… 突然,英国公夫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艳若芍药的脸庞。 承安伯府的四姑娘魏娆。 英国公夫人见过谢画楼,也见过魏娆。夫人姑娘们说闲话的时候都会把谢画楼的美貌排在魏娆之前,但这种评比是考虑了名声的,魏娆的名声不好,所以官家夫人们不愿夸她,明明都没怎么见过魏、谢二女,人云亦云也要假惺惺地评判一番。 让英国公夫人来说,谢画楼、魏娆都美。谢画楼就像一朵从小被人养在花盆里的牡丹,长得不好的地方会被花匠精心修剪掉,最终美得端庄雅正令名门君子都无法挑剔。魏娆却是野地里恣意生长的芍药,她不管别人喜欢什么样的,随心所欲,美得妖娆美得耀眼。 如果谢画楼与魏娆并肩站在一起,所有人最先看见的一定是魏娆。 不是说谢画楼的姿色就输了魏娆,而是在这处处讲究礼法的世道,“异类者”更刺眼。 再论品行。 与外面的闲言碎语比,英国公夫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宫宴上,魏娆因为头上的海棠绢花被人议论处心积虑意图勾引男儿,但魏娆全力救助戚妙妙时,头上的海棠绢花落了下来。英国公夫人当时看在眼里,觉得魏娆这样有侠义心肠且有救人之智的姑娘不像坏姑娘,特意叫丫鬟捡了那朵海棠绢花,闻过之后,英国公夫人便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蝴蝶嗅花,只是巧合。 当日,魏娆被诟病的另一件事,是说她想嫁戚仲恺才押宝对方。 英国公夫人是宫宴结束后才听说押宝的事的,既然已经知道魏娆并非存心讨好戚家,她押宝戚仲恺便太好解释了。夺冠的两个热门人选,孙子陆濯是谢六姑娘的未婚夫,魏娆天天被人拿去与谢六姑娘比,她是傻子才会押孙子胜。韩辽呢,去向寿安君的孙女提亲被拒了,魏娆自然不会再与韩辽扯上关系,前两名都不能押,排在第三的戚仲恺顺理成章地成了魏娆的最佳选择。 这么一分析,英国公夫人忽然发现,魏娆不但容貌美丽,且聪慧豁达,既懂得避嫌,又不会因为好心救人却被平西侯夫人轻贱而愤怒羞恼。 而且,魏娆出身伯爵之家,父亲死得忠义受人敬仰,除了名声被人曲解弄坏了,竟是处处都与长孙相配。 “承安伯府四女魏娆,就她了。”擦掉被丈夫气出来的眼泪,英国公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贺氏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她哭得伤心,没听清婆母说的是谁。 英国公平时不是在外带兵就是在军营练军,官夫人们耳熟能详的小闺秀们,英国公很少听闻,就连长孙的前未婚妻谢画楼,也是老妻怎么夸他就怎么听。 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听说过关于魏娆的传言,此时个个面露不忍,侄子是病了,是没有几个闺秀真心愿嫁,但也不至于娶那声名狼藉的魏四姑娘吧? 英国公夫人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冷笑着问道:“都说四姑娘轻浮不端,你们可亲眼见过?” 二夫人:“听说她往绢花上抹了……” 英国公夫人:“谣传,那花我闻过,什么香也没有。” 三夫人:“她讨好平西侯夫人……” 英国公夫人:“人家好心救人,平西侯夫人那般羞辱她,她可有在乎?” 四夫人:“她心仪戚仲恺……” 英国公夫人:“心仪个屁,那是守城、韩辽都不能选。” 不耐烦解释,英国公夫人竟然连粗话都说出来了。 英国公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妻,“屁”是他的口头禅,老妻总是为此责备他粗俗,没想到今日老妻竟然也用了。 听了这么久的贺氏终于反应过来了,第一次开口道:“母亲,您说的可是寿安君的外孙女、丽贵人与前夫所生的女儿?” 英国公夫人盯着她道:“是又如何?你是觉得周家女改嫁之风不妥吗?笑话,哪朝哪代禁止寡妇改嫁了?只有那名门世家在乎脸面,宁可女儿在夫家赚贞洁牌坊给娘家脸上贴金,也不想女儿改嫁再获新春。” 说完,英国公夫人的目光逐次扫过贺氏、二夫人、三夫人:“老大老二老三为国捐躯后,你们为了娘家着想也好,为了孩子着想也好,或者只是忘不了他们仨不愿意改嫁,甭管为什么,你们不提,我当婆母的都不好劝你们改嫁,但只要你们有那个心,我绝不会阻拦。我就是这种人,所以我从没觉得寿安君一家哪里做的不对,更不会因此不喜四姑娘。” 这下子,厅堂内一片鸦雀无声。 英国公夫人:“还有人反对吗?” 贺氏哭道:“只要她愿意嫁,只要她能把守城冲醒,她就是我亲生女儿!” 二夫人忧心道:“听母亲一说,四姑娘确实没什么不好,就是,太后娘娘……” 她言尽于此,但意思大家都懂。 若论谁最恨寿安君,见不得寿安君一家人的好,必然是宫里的太后娘娘。 英国公夫人直接回以冷笑:“我娶孙媳妇,与宫里的贵人何干?” 别人忌惮太后娘娘,她可不怕,说句大不敬的,没有她的儿子们卖命,哪来的太后在宫里舒心享受? 英国公支持老妻:“咱们陆家娶媳,不必顾忌那些,问题是,你把魏四姑娘夸得天花乱坠,人家愿意嫁过来?” 英国公夫人神色一凛,魏老太太、魏娆的态度,她也没有把握。 “等着吧,谢家的婚书还回来,下午你就随我去承安伯府走一趟。” “还要我去?魏家就一个老太太,我去是不是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坐车,你骑马,咱们大张旗鼓地去!” . 承安伯府。 用过午饭,趁着日头好,魏娆陪魏老太太来自家小花园里散步。 “人世无常啊,好好的一桩婚事,差几天就是婚期,竟然说断就断了。” 承安伯府所在的永乐巷与谢府的清平巷只隔了两条街,听着谢府那边传来的丧乐,魏老太太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最近轰动整个京城的英国公世子昏迷不醒之事,尤其是今天上午,先是传出谢老太傅病逝,紧跟着谢、陆两家退婚,此时此刻,可能京城的所有百姓都在议论这两家。 魏娆有些好奇:“祖母,您说说,如果老太傅没死,谢家愿意让六姑娘去冲喜吗?” 魏老太太:“愿意不愿意不好说,但肯定会答应冲喜。” 不答应,坏的是整个谢家的名声。 魏娆想到了素未谋面却早已如雷贯耳的谢六姑娘,还有至今昏迷不醒只能求助于冲喜的陆濯。 原本与她无关的两个人,因为各种原因,又都有了些纠缠。 “希望陆世子快点好起来吧,年纪轻轻的,不该就这么没了。”魏老太太心情沉重地道。她与英国公夫人没什么交情,但两人都死过儿子,英国公夫人一死就是三个,若长孙再出事,英国公夫人该得多伤心? 好人不该如此命苦。 魏娆看着祖母手里转动的檀木佛珠,这一刻,她同样希望老天爷开开眼。 陆濯虽然高傲,但他是个好将军。 “老太太!老太太您快过去瞧瞧吧,英国公、英国公夫人来咱们府上了!” 025 025 提亲就要有提亲的阵仗。 陆濯与谢画楼的婚期定在腊月十八, 早两个月英国公府就在筹备婚礼所用了,就算没有备用的, 光上午从谢府退回来的聘礼, 现成的就可以用。 英国公夫人偏不用那批旧物,让人抬出双倍数量的崭新箱笼,从库房里拿出一件件珠宝首饰绫罗绸缎, 每个箱笼都系上大红绸缎, 她与英国公分别换上新衣,大张旗鼓啊地出发了, 路上所过之处, 官户人家、普通百姓无不震惊好奇, 都想知道英国公府这么短的时间准备去哪家提亲。 围观的百姓太多, 英国公靠近车窗, 对里面的老妻道:“咱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知道你是想向承安伯府展现咱们的诚意,可那边误会咱们强逼他们怎么办?” 英国公夫人顾不得那么多了。 长孙命悬一线,冲喜要的就是冲, 想冲就必须快, 如果她瞻前顾后考虑这个避讳那个耽误了时间, 耽误到长孙没了, 承安伯府答应了又有什么意义? 请人冲喜本就失礼, 不管她礼数如何周全,此举都会令承安伯府生怨。 英国公夫人已经想好了。如果魏娆愿意嫁过来, 长孙醒与不醒, 魏娆都是陆家的恩人, 倘若魏娆不愿意嫁,并因为拒绝自家的提亲被人诟病见死不救, 英国公夫人就认魏娆做干孙女,从此处处维护,如待亲生孙女一般。 陆家提亲的仪仗与围观的人流同时涌进了承安伯府所在的永宁巷。 当为首的马车稳稳地停在承安伯府门前,人群中顿时响起了嗡鸣般的议论。 “魏家有待嫁的姑娘吗?” “这就是寿安君的前亲家、丽贵人的前夫家啊,丽贵人丢弃的那个女儿一直都没嫁呢!” “啊,陆家是来向魏四姑娘提亲的?不能吧?” “魏家三姑娘好像也还没嫁,应该是她,正经的伯爷嫡女,承安伯有爵位官职却不高,应该很愿意与英国公府攀亲。” 就在此时,承安伯已经被门前的热闹惊动,与夫人郭氏匆匆迎了出来。 英国公可是本朝的第一猛将,帝王器重百姓敬仰,他亲自登谁家的门,都受得起家主亲自相迎。 夫妻俩恭敬地将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请了进去。 私事不能当着闲杂人等说,进了魏家的大门,为了避免承安伯夫妻误会,英国公夫人直接向承安伯道明了来意:“我们老两口冒昧登门,是来向四姑娘提亲的,因家中情况特殊,失礼之处还请伯爷海涵。” 承安伯微微错愕,陆家求的,竟然是侄女吗? 承安伯没有质疑侄女不配嫁入陆家的意思,只是侄女名声不佳,刚刚听下人来报,他与妻子都以为陆家要求娶他们的女儿魏婵。 错愕之后,承安伯心中涌起一股复杂。 无论陆濯现在是什么情况,能被英国公夫人看中去做陆家的长孙媳,对女儿来说都是一种认可与荣耀,自家在道义上也难以拒绝。刚刚承安伯担心的是万一陆濯死了,女儿年纪轻轻当了寡妇该如何是好?如今误会一澄清,承安伯不用担心女儿了,却又隐隐觉得尴尬,怪他教女无方,才德不显,便是冲喜陆家都看不上女儿。 “娆娆一直养在家母身边,此事还要请家母出来商议,国公爷、夫人请先到客厅小坐,我这就派人去请家母过来。”承安伯神色郑重地道。 英国公夫人道:“把四姑娘也请过来吧,毕竟关系到她的终身大事。” 承安伯想到侄女的早慧懂事,应了。 派去传话的小丫鬟自然将英国公夫妻的来意告知了魏娆、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真没想到,她刚刚还与孙女谈及陆、谢两家的退婚,一转眼陆家就来求娶孙女了! 可这时机,未免太瞧不起人! 怎么,他陆濯生龙活虎的时候就只有才名远播的谢六姑娘配得上,现在半死不活了,其他名门闺秀都不敢嫁了,陆家便想起了她的娆娆? 陆濯的前未婚妻是别人也就罢了,可谢六姑娘,被一群碎嘴女孩子拿来踩娆娆的主,凭什么要让她的娆娆去接手谢六姑娘舍弃的病陆濯? 魏老太太希望陆濯康复,但这与陆家来提亲根本不是一回事! 魏老太太差点就冲动地想让丫鬟直接去轰英国公夫妻走。 可终究是年纪大了,短暂的冲动后,魏老太太冷静了下来,那是英国公夫妻啊,自家可以拒绝,但不能把事情做的太绝,否则以后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娆娆不怕,咱们去听听他们怎么说,给英国公一个面子,但祖母绝不会答应他们。”魏老太太拍拍魏娆的手,态度明确地道。 魏娆脑海里有点乱,太多的困惑了。以英国公府的荣耀,找不到名门嫡女冲喜也能找到高门庶女、小家碧玉,那么多的选择,陆家怎么会想到声名狼藉的自己?是看得起她,还是看不起她?再有,如果她拒绝了,名声会变得更差吧?陆家是吃准了这一点,要逼迫她吗? 想到英国公夫人在端午宫宴上善意的笑容,魏娆皱了皱眉头。 是善意还是恶意,见一见就知道了。 魏娆暂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乖乖地扶着祖母,祖孙俩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正院的客厅。 因是待在自家,魏娆面上只涂了保湿的香膏,并没有画那让她显得温婉端庄的妆容。铅华一洗,露出她吹弹可破的莹白肌肤,丹凤眼潋滟似含情,嘴唇丰盈色若最艳丽的花瓣,一点唇珠妩媚可人,勾着人去捧起她的脸,恣意地品尝亵玩。 她微微低着头,专心地扶着魏老太太,并不为厅中坐着两位前来提亲的贵客而紧张羞涩。 英国公夫人先被魏娆的美艳惊到了。 原来宫宴那次她见到的魏娆,竟然是故意藏拙的魏娆,如今一看,魏娆在姿色上明显胜了谢画楼一筹,那些拿谢画楼踩魏娆的闲话,纯粹出于嫉妒罢了。 但英国公夫人最满意的是魏娆的稳重。小姑娘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了,才十五岁吧,英国公夫人愣是看不穿小姑娘的心思,到底是高兴可以嫁进陆家,还是生气陆家不顾礼数逼她去给长孙冲喜? 稳重的人,行事基本不会出现差错,非常适合做当家主母。 英国公夫人满意地看向一旁的丈夫。 英国公也朝老妻看了过来,心想,如果昏迷的长孙真的可以做主生死,知道家里给他娶了这么一位花仙似的美人为妻,长孙肯定舍不得死,没有男人能舍得抛下这样一位娇妻。 “老伯爷在世时,我家老头子曾有幸与老伯爷同桌喝过酒,看在这份交情上,我可否唤您一声弟妹?”英国公夫人笑着对魏老太太道。 魏老太太语气疏离:“不敢当,亡夫庸人一个,岂敢与国公爷称兄道弟。” 英国公赔笑道:“当得起当得起,陆某草莽,十分敬仰崇文贤弟的学问。” 崇文是魏娆祖父的字,得亏陆家的管事能干,短短时间就打听出来了,使得英国公可以老脸不红地说出此话。 魏老太太看眼英国公,没有再拆穿什么。 英国公夫人见魏老太太的态度微有缓和,趁机接过话题道:“弟妹,国公爷是粗人,我也没什么学问,不太会说话,大晌午地跑过来叨扰,我就不跟弟妹绕弯子了。我那长孙陆濯重病不醒,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如今只能指望冲喜救他一命……” 心念长孙,不必装可怜,英国公夫人的眼泪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 都是送过黑发人的白发人,魏老太太看不得这个,偏过头打断英国公夫人剩下的话:“夫人家里的情况我都听说了,我也求菩萨保佑世子爷早日度过危关,但夫人的请求我实难答应。娆娆是我的心肝肉,甭管外面如何诋毁她污蔑她,她在我这个祖母眼中就是最好的,早一年夫人来提亲,我能高兴地哭出来,现在算什么?难道我的娆娆就比什么牡丹才女差吗,要捡人家不想要的?” 说到这里,魏老太太的眼眶也红了。 守孝是应该的,但陆家这种情况,就算谢家不顾热孝把六姑娘嫁过去,外人也只会夸谢家众人高义。而谢家拒绝了,归根结底还是舍不得六姑娘冒险,舍不得六姑娘做寡妇,是谢府运气好,正赶上老太傅病逝,保全了名声。 她的娆娆呢,因为那些偏见,就算现在嫁过去冲喜了,也绝不会捞到半分美名,外人会说娆娆撞了大运才捡到了这个便宜,会说如果不是陆濯病入膏肓,根本轮不到娆娆。陆濯活了,这种闲话会变得更多,陆濯死了,娆娆守寡是吃亏,不守,得被人骂死。 怎么做都是亏,凭什么? 都怪英国公夫妻,他们不来,娆娆就不用面对这种两难境地! “你们有替娆娆想过吗?答应拒绝都是坑,你们叫她以后怎么活?”魏老太太一拍桌子,恨恨地瞪着英国公夫人质问道,“觉得娆娆名声本来就差了,不介意再被你们泼上一层污水?” “祖母,您别这样。” 魏娆低头跪在魏老太太面前,没想哭的,却被祖母的眼泪触动,再也管不住眼睛。 魏老太太抱住孙女的头,哭着问英国公夫人:“你的孙儿是宝,我的孙女就是草吗?” 她越哭越止不住,承安伯、郭氏也赶紧跪了过来,齐声劝说。 英国公夫人悲泣着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看不起娆娆,我是太喜欢她了,喜欢她的美貌,喜欢她有侠义之心,喜欢她有容人之量,喜欢她有爵爷伯父。她们都说我找不到名门闺秀给守城冲喜,她们都劝我娶个小户之女,是我不信邪!我的守城就是宝,天下独一无二的宝,便是他病得不成人样,我也要给他娶个真正的名门闺秀,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 魏老太太震惊地抬起头,魏娆也难以置信地看向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擦擦眼睛,对着魏娆道:“名门闺秀为何好?因为名门的教养有保证,大家都认为名门出身的姑娘会拥有高洁的品德。没见过的闺秀,外人只能根据名声去了解她,可我见过娆娆,见过她的好,所以不管外人如何谣传,在我心里,娆娆便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是不会委屈我孙儿的一颗明珠。” 老人家脸上不断滚落的泪,让在场的几人都感受到了,她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巧言哄魏娆许嫁。 英国公夫人有这番诚意,魏老太太心里舒服了,但…… “祖母,我想嫁。” 一双小手突然握住她的老手,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026 026 魏娆的声音很轻, 只有头顶之上的魏老太太听见了,连跪在魏娆两侧的承安伯夫妻都毫无知觉。 魏老太太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自己的孙女。 魏娆用目光做了回答, 她真的想嫁。 魏老太太心中一乱, 她需要知道孙女在想什么,总不至于是被英国公夫人的眼泪感动的。有求于人时自然会说好听的,谁知道一番甜言蜜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反握住魏娆的手, 魏老太太站起来, 面上不露任何破绽地对英国公、英国公夫人道:“此事关系到娆娆的一辈子,我必须好好思量思量, 两位稍坐, 我先失陪了。” 英国公夫人马上道:“理当如此, 理当如此。” 一双湿润的眼睛殷切地看着魏娆, 她有种感觉, 婚事成与不成, 关键在魏娆愿不愿意。 魏娆仍是滴水不漏,朝两位贵客屈膝行礼,跟着祖母一起走开了。 承安伯自去陪客。 郭氏神色复杂地盯着魏娆的衣角, 这样的婚事对狐狸精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便宜, 她还拿乔? 想到落选的女儿魏婵, 郭氏嫉恨的眼睛都要红了! 那可是英国公府, 便是女儿在英国公府当一辈子的寡妇, 于魏家也是赚了,儿子能受多大裨益? . 魏老太太一直将魏娆带回正春堂, 屏退左右, 在屋里单独询问魏娆:“你想嫁?你知道冲喜会引出多少闲言碎语吗?” 魏娆知道, 从祖母与英国公夫人说上第一句话的时候,魏娆就开始分析嫁与不嫁的各种利弊了。 扶祖母坐到床上, 魏娆挨着老太太坐下,心平气和地道:“英国公府这般大张旗鼓地来家里提亲,不出几日全京城都会听到消息,如果我不嫁,外人会说我冷血无情,连陆濯那样保家卫国的好男儿都不愿意救,且不单单是我,连您与伯父也会跟着被骂胸无大义。” 魏老太太心疼道:“所以,为了不让我们挨骂,你宁可把自己赔进去?” 魏娆笑道:“倒也不全是,我想嫁,是因为嫁到陆家对我有好处。” 魏老太太:“什么好处?陆濯能好转,这门婚事当然好,可万一……” 魏娆示意老太太莫急:“万一他醒不了,这门婚事对我也大有助益。祖母明白的,我不嫁肯定会挨骂,嫁了,却可以洗刷身上的污名。” 魏老太太:“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以为你去冲喜外人就会夸你了?他们会说你以前嫁不出去,如今能给陆濯冲喜都是你趁虚而入占了英国公府的便宜。” 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去做,就是会得到不同的评价。 魏娆自有应对:“我的嫁是有条件的。第一条,陆家要准备聘金十万两,第二条,如果冲喜失败,陆濯死了,我会将聘金悉数还给陆家,分文不取,并甘愿替陆濯守寡五年。如此一来,外人便相信我许嫁只是为了救人,而非占陆家任何便宜,彻底堵住他们的嘴。” 魏老太太眉头紧锁:“这么做,名声是有了,可你也太亏了,好好的姑娘,为何要去冲喜守寡?就算仍然是清白身子,改嫁时终落了个二婚的名头。” 魏娆苦笑,压低声音道:“因为我图的是陆家媳的身份,我需要英国公府的庇护。祖母,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您,三月里我去闲庄给外祖母祝寿,宫里那位竟然派了刺客跟踪我,万幸我会功夫,才没有叫他们得逞。” 魏老太太惊得脸色煞白:“竟,竟有此事?” 震惊过后,魏老太太后怕、愤怒交加,眼睛都要红了:“毒妇!我咒她不得好死!” 毕竟过去那么久了,魏娆很平静,替老太太揉了揉后背,继续道:“当初我想嫁入高门,就是为了让那位有所顾忌。祖母您想,我去给陆濯冲喜,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肯定感激我,就算他们不感激,为了陆家的体面,他们也不会纵容那位欺我。五年之后,那位差不多也该去了,随便我做什么都不用再避讳她。” 魏老太太终于理解孙女的选择了,沉思片刻,她又问道:“那,如果陆世子醒了……” 魏娆笑道:“第三个条件,陆濯醒了,他想跟我做夫妻,敬我重我,那我就安心做他的妻子。若陆濯仍然念着谢六姑娘或是瞧不上我,那我们就只做挂名夫妻,在外恩爱示人,在内分房而睡。五年内他不得找任何借口提出和离或休妻,五年一到,我自会与他和离。当然,运气好宫里那位死得早,我就早点离,十万聘金我带走一半,还陆家一半,公平交易。” 魏老太太愁道:“运气不好,那位长命百岁怎么办?” 这点魏娆很有信心:“不会的,五年都算她命长。”太后的气色,绝非长寿之相。 魏老太太反复斟酌孙女的三个条件,第一、第二条是必须公开的,第三条则必须保密,只限她、娆娆、英国公夫人、陆濯知晓,连英国公都不能告诉。 “祖母,您同意了吗?” 魏老太太摸.摸孙女如花似玉的脸,无奈道:“只能暂且如此了,陆家就没给咱们退路。” 魏娆笑了笑,各取所需,倒也没什么委屈的。 祖孙俩商量好了,魏老太太叫魏娆留在正春堂,她带着丫鬟回去了。 “你们俩先退下吧。” 重新落座,魏老太太看着儿子承安伯道。 承安伯十分孝顺,纵有满腹疑惑,也未发一言,带着郭氏告退了。 魏老太太.安排她的大丫鬟翡翠与英国公夫人带来的丫鬟一起去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英国公、英国公夫人互相瞧瞧,再齐齐看向魏老太太,等着魏老太太开口。 魏老太太将白纸黑字写好的两份文书交给了夫妻俩。 文书上面,写的是承安伯府同意嫁女为陆濯冲喜的三个条件: 第一条:聘金十万。 第二条:冲喜失败,魏娆自愿替陆濯守寡五年,五年后归家,十万聘金与陆家所赠的其余聘礼全部留在陆家,魏娆分文不取。 第三条:魏娆做陆家媳期间,陆家不得逼迫魏娆做她不愿意做的事,且必须保证魏娆的安全。 英国公夫人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心中十分惭愧,魏老太太、魏娆如此大义,她竟然还担心人家会拒绝。 “娆娆嫁进我们陆家,聘金与聘礼都是她应得的,无论守城醒不醒,娆娆离开时都可以带走,不用归还。”英国公夫人含着泪道。她只想找个好姑娘给长孙冲喜,没想过失败后还要强留那姑娘给长孙守寡一辈子,金银之物更不在乎。 英国公直接动怒了,捏着契书瞪着魏老太太道:“别说十万聘金,就是二十万,给四姑娘就是给她的,我们陆家绝不会再跟她讨要!” 他将魏老太太的第二条条件视为羞.辱。 魏老太太叹道:“其实聘金多少不是问题,而是我们必须写上这两条,必须按照契书走,不然外人能用口水淹死娆娆,要么酸她占了国公府的便宜,要么说我们贪图权贵巴不得与国公府攀亲。” 英国公对京城的闲言碎语不太清楚,疑惑地看向老妻,为什么四姑娘做了好事还要挨骂? 英国公夫人清楚内情,姑娘家的名声,有人蓄意破坏,那是真的没办法,除非做了什么惊天善举,否则只会越滚越黑,你去摘朵桃花自赏,被人看见,都要质疑你故意做样子意图勾引人,总之做什么都是错。 理解了魏老太太的苦衷,英国公夫人郑重道:“既如此,那就委屈娆娆了,弟妹放心,无论将来如何,娆娆都是陆家的恩人,我们陆氏一族绝不会亏待她。”说完,她还让英国公做出了同样的承诺。 魏老太太相信夫妻俩的品行。 两份文书双方分别按了手印,其中一份魏老太太收下了,另一份交给英国公夫人保管。 “夫人,我还有一事想单独与您商议。”魏老太太看着英国公夫人道。 英国公夫人什么都没问,直接打发丈夫出去。 英国公狐疑地看眼魏老太太,乖乖地走了。 魏老太太这才低声向英国公夫人提了魏娆所要的真正的第三个条件:陆濯醒后,两个年轻人要么做举案齐眉的真夫妻,要么做五年分房而睡的假夫妻。 英国公夫人脸色涨得通红,急着向魏老太太保证道:“弟妹多虑了,有我在,绝不会让守城做出那种糊涂事。弟妹有所不知,守城与谢家的婚事完全是我安排的,他与六姑娘没见过面,更无任何私情,断就会断的干干净净。娆娆是我亲自挑选的孙媳妇,是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于守城更有救命之恩,守城若醒,断不会那般羞.辱娆娆。” 魏老太太摆摆手,自嘲道:“我把娆娆当宝,外人拿她当草,万一世子也这么想,那咱们就听娆娆的,二人做对表面夫妻,私底下分房睡,谁也别委屈谁。不瞒夫人,我就是想替娆娆争一口气,才要求世子装也要与娆娆装五年恩爱夫妻,让别人也羡慕娆娆嫉妒娆娆一回,否则世子一醒娆娆就和离归家,外人定要说她是被你们赶出来的,她更无颜……” “弟妹别这么说,我真的无地自容了!”英国公夫人再也听不下去,打断了魏老太太,“娆娆是我看上的,这辈子她都是我的孙媳妇,守城敢欺负她,我便让老头子把他送去边关,一辈子都别想回来!” 魏老太太全把这当客套话,淡笑道:“好,我不说了,只求夫人应了我这点,不然我委实不放心让娆娆嫁过去。” 魏老太太态度坚决,英国公夫人不答应,那就不嫁。 英国公夫人无计可施,只能汗颜应允。 魏老太太收起笑容,目光悲凉地注视着英国公夫人的眼睛:“流言蜚语要人命,为了娆娆,还请夫人以世子的性命发誓,您会遵守诺言,绝不对世子以外的任何人泄露。包括世子,也要同守此秘,哪怕身边伺候的人看出端倪,也要严加管教,不得外传。” 英国公夫人沉默许久,然后慢慢地举起手,发誓。 她疼孙子,魏老太太疼孙女,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掌心之宝在考虑。 无论如何,都是他们陆家欠了魏娆一个人情。 . 英国公夫妻留下聘礼,前脚刚跨出承安伯府,三姑娘魏婵就从母亲郭氏这里得到了确认。 “她要嫁给陆濯了?”魏婵喃喃地道,不敢相信陆濯那等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竟然被魏娆得了去。 郭氏看出了女儿的羡慕,咬牙道:“嫁又如何,谢家都不肯嫁,说明陆濯是真的不行了,她冲喜把人冲死了,英国公府说不定还要责怪她没用,连聘金都要退还回去,她才真是百忙一场,半点好处也捞不到。” 魏婵的心已经被酸意占满,不甘心地问:“陆濯若是活过来了呢?” 郭氏一愣,活过来了,魏娆不但得了神仙似的夫君,还到手十万聘金! 别说女儿,郭氏都嫉妒! 所以,就让陆濯死了吧,千万别便宜了小狐狸精! 宫中,太后娘娘自然也听说了这桩轰动京城的冲喜联姻。 “真是想不通,京城那么多名门闺秀,英国公府怎么偏偏去求娶魏四姑娘?这不是糟蹋陆世子的英名吗?”慈明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都知道太后娘娘不喜寿安君、魏四姑娘等人,故意嘲讽地道,“陆世子真出事,魏四姑娘上梁不正下梁歪,能甘心替他守寡?” 太后娘娘垂眸把玩指甲上的蔻丹,目光愉悦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们心里也知道冲喜无用,与其娶个会赖在家中吃一辈子白食还要倒欠亲家人情的孙媳妇,不如娶个人一死就跑的玩意儿,省心省事。” “这么说,英国公府也挺奸的,可怜魏四姑娘,白白被夫家、娘家利用,身子都没破,走个过场就要变成寡妇改嫁了。” “你就怎知破不了?男人啊,只要有一口气,都能传宗接代。” 027 027 名门之家联姻, 正常的一套婚礼流程可能要走半年或一年,但陆濯病情严重, 随时可能被阎王爷取走性命, 是真的不能拖了。 英国公夫人与魏老太太商量过后,决定下午两家便把婚书订好,喜帖发出去, 明日承安伯府给魏娆办添妆宴、英国公府送来所有聘礼, 后日腊月十三便正式迎亲。 对于英国公府来说,他们只是将原定在腊月十八的婚期提前几日, 家里什么东西都置办好了, 操持起来井然有序。承安伯府这边呢, 人口简单, 亲朋好友不是很多, 临时置办十来桌酒席, 也非难事。 唯一棘手的,是时间紧迫,去哪给魏娆置办一身体面风光的嫁衣? 英国公夫人包揽了此事, 不过她那边刚要预备上, 元嘉帝身边的郑公公领着两位尚衣局的女官来了承安伯府。 魏老太太带着一家人来接旨, 哗啦啦地跪在了前院。 今日的承安伯府实在是太热闹了, 导致现在门外还有好奇瞧热闹的, 左右街坊也都竖着耳朵。 郑公公扬声宣读了圣旨,大意就是, 英国公世子陆濯英勇杀敌身负重伤, 承安伯府四姑娘魏娆心怀大义, 愿为陆濯冲喜,元嘉帝深感欣慰, 知婚事仓促,特赐魏娆凤冠霞帔嫁衣一套,以彰魏女之贤德,以慰良将之护国忠心。 伴随着郑公公抑扬顿挫的声音,魏老太太眼中闪烁起了泪花。 自家孙女因为被太后威胁才迫不得已去陆家冲喜,总算皇上还算英明,多少弥补了孙女一些。 “臣女叩谢皇恩!” 在魏老太太欣慰的目光下,在郭氏母女嫉恨的眼神中,魏娆磕头谢恩,双手接过了圣旨。 郑公公虚扶起魏娆,对魏老太太道:“时间仓促,老太太这就带四姑娘去量尺寸吧,杂家一行好尽快回宫,皇上有令,要尚衣局明晚日落前必须绣好嫁衣,送至四姑娘手中。” 魏老太太赶忙陪魏娆去量尺寸了。 送走了郑公公一行人,魏老太太叫魏娆回屋待着,她与儿子、儿媳去商议这两日的种种事宜。 “请帖都送出去了?”魏老太太问。 这个主要归郭氏管,郭氏强挤笑容道:“都送出去了,母亲要过目吗?” 魏老太太只问了一家:“寿安君那边送了吗?” 承安伯看向妻子,郭氏脸色一变,支吾道:“都没了姻亲关系,为何还请她?” 魏老太太冷笑,不等她开口,承安伯就训斥郭氏道:“寿安君是娆娆的亲外祖母,你说为何请她?还坐着干什么,赶紧写帖子去!” 郭氏瞪眼丈夫,灰溜溜地去写帖子了。 魏老太太叹口气,嘱咐儿子道:“晚上你给她好好讲讲道理,明日寿安君到了,咱们万不可失礼。”冲着死去的次子,魏老太太不想见寿安君,可为了娆娆,魏老太太愿意放下过往的不平,这几日,娆娆的体面最重要。 长辈们忙忙碌碌,魏婵来找魏娆说话了。 魏娆在收拾自己的箱笼,听说魏婵来了,她叫碧桃、柳芽继续整理,自己走出内室,来厅堂见魏婵。 “三姐姐找我有事?”魏娆一边笑着问,一边请魏婵落座。 魏娆天生媚容,笑起来丹凤眸中荡起春.情无限,看谁都像眼中只有对方一样。 魏婵与魏娆做了十五年的姐妹,早不会受魏娆的色相影响,反而认为魏娆就是故意的,故意装得那么美那么媚,用以蒙骗所有人,处心积虑给自己赚一个芍药花的名声。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魏娆也配? 魏婵更喜欢称魏娆为小狐狸精,骚狐狸精! 魏娆要嫁给陆濯这件事,深深地刺激了魏婵,让她的妒火燃烧得前所未有地旺盛。 “四妹妹马上出嫁了,我当姐姐的舍不得,过来多陪陪你。”魏婵苦苦掩饰真正心思道。 魏娆乐得看戏:“姐姐不必伤怀,我得空会时常回来探望祖母的。” 魏婵一直在观察魏娆,见魏娆笑得那么开心,为即将嫁给陆濯而得意,魏婵忍不住刺了一句:“四妹妹真的愿意去冲喜吗?听说陆世子已经连着昏迷九日了,万一他,四妹妹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五年?” 魏娆提出的前两个条件,早已在京城传开了,魏婵便是第一波知晓的人。 魏娆低头,攥着帕子道:“那是陆世子啊,能为他守寡,也是我的造化。” 魏婵就知道,魏娆不可能不喜欢陆濯,最气人的是,魏娆还如愿以偿了! 她想气魏娆的,却是魏娆甘之如饴的,再说什么都没有用,魏婵脸色难看地站起来,直接带着丫鬟走了。 魏娆抬起头,看着魏婵气冲冲的背影,忽然想,那些既心仪陆濯又以踩她为乐的闺秀们,此时此刻,大概与魏婵是一样的心情吧? 这还只是冲喜,如果陆濯醒了,按照协议必须在人前与她装一对儿恩爱夫妻,那些闺秀们见了,又该多恨呢? 魏娆不在乎她们的冷嘲热讽,也不会在乎她们的羡慕嫉妒,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不过,能够看到她们气急败坏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跟看见一场滑稽的好戏一样,也能平添不少乐趣。 翌日,腊月十二。 承安伯府上午办添妆宴,下午英国公府会把所有的聘礼都送过来。 从早上开始,永宁巷就开始人满为患了,来做客的,来看热闹的,摩肩擦踵。 “让一让,让一让!” 有车夫想开道,堵在路中央的百姓们回头瞧瞧,很快有人认出来了,大叫道:“是寿安君的马车!” 听到这叫喊的百姓,所有人都哗啦啦地转过身,一边让道,一边扬着脖子看向马车后面。 寿安君坐在车厢内,带来的添妆都跟在后面,她当外祖母的,竟然准备了八箱添妆,一箱地契、一箱银宝,一箱珠钗首饰、一箱绫罗绸缎,另有茶叶、喜果等常见的添妆礼。 围观的百姓还没看够,寿安君的马车已经开进了承安伯府。 今日来承安伯府添妆的,再没有比寿安君更风光、大手笔。 八箱添妆直接抬到了魏老太太的正春堂。 郭氏、魏婵瞪大了眼睛,魏老太太也被寿安君的阵仗吓了一跳,这,这还是那个行事低调的寿安君吗? “老太太,您可真是给娆娆定了门好亲啊!”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寿安君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明褒暗贬道。 宾客们倒是看出来了,传说中一心妄想攀龙附凤的寿安君,并不赞成把外孙女嫁去英国公府换荣耀。 寿安君唱了白脸,魏老太太只能唱.红脸,微笑着道:“陆世子仪表堂堂又有卫国之功,咱们娆娆若能给陆世子带过去喜气,也算是报效朝廷了,老太君快请坐,颠簸一路,先喝碗热茶暖暖胃吧?” 寿安君不坐,径直去后院找魏娆了。 魏娆这边陪了一些女客,寿安君气势汹汹地一来,女客们顿如鸟兽散。 魏娆一身红妆坐在榻上,见外祖母进门后便瞪着她不说话,魏娆笑笑,下了地,将外祖母推到榻上坐着,小声道:“您这样,不怕得罪英国公府吗?” 寿安君哼道:“你都是未来的英国公夫人了,我还怕得罪陆家?” 她是想外孙女嫁入高门,却没想外孙女嫁入高门当寡妇,改嫁不是事,可好好的,为什么非要上赶着去当寡妇? 魏娆凑到外祖母耳边,说出了自己的用意。 寿安君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魏老太太、承安伯逼着外孙女嫁的。 “还是亏了,第三个条件,你不该设什么五年限期,就该让陆濯一辈子都不许休妻,你做了陆家的主母,才不算委屈。”寿安君不满地道。 魏娆不是没考虑过这样的条件,可她不屑:“英国公府是好,可如果陆濯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占着他的妻子名分?我嫁他只是为了制衡太后,不是图他这个人,将来太后一死,我马上带着五万聘金离开陆家,找个既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好男人。” 寿安君没有见过陆濯,只听说这个后生很是不错。 但外孙女说得对,男人再好,都不值得一个女人放弃尊严去乞求他的宠爱,越求就越得不到。 “行吧,反正皇上都赐凤冠霞帔了,你不嫁也得嫁。”寿安君想开了,这就要去席上待着,“咱们有话晚上再说,别耽误了正事。” 寿安君风风火火地进屋,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到了下午,英国公府来送聘礼,光是十万两白银,都差点晃瞎了百姓们的眼睛。 “十万两啊,还说魏家不是图财?” “图什么财,人家都说了,冲喜不成,这些银子分文不要,还要替陆世子守五年寡。” 换做别的女人,守一辈子都是应该的,不值得说道,可周家女有改嫁的习俗,所以对于寿安君的外孙女魏四姑娘,一开始就没人指望她能守寡,魏四姑娘主动提出守寡五年,反而成了一种美德。 “那陆世子活了呢,这十万两就都是魏四姑娘的了?” “是又怎么了,人家把陆世子冲活了,以后还要替陆家传宗接代,堂堂伯府千金,十万两聘金拿不得?魏四姑娘的姨母可是晋地首富,缺这十万两?你没看上午寿安君光添妆就添了多少地契、银子?” “我,我就是觉得,魏四姑娘名声不好,不配嫁给陆世子,更不配拿那么多好处。” “呵,好大的语气,堂堂伯府千金都不配,你那麻子脸闺女配?那怎么没让英国公夫人看上,带着英国公亲自去你们家提亲呢?” “你,我又不是说你,你总针对我做什么?” “我就是看不起你们这种碎嘴小人,自己求不得,便踩着四姑娘说风凉话!” 028 028 奉元嘉帝的旨意, 宫中尚衣居从昨日下午开始赶制嫁衣,忙了一晚没合眼, 到了今日黄昏, 总算把新娘子要穿的繁琐嫁衣、霞帔都做出来了。到底是千挑万选进宫伺候皇家贵人的绣娘们,虽是临时赶工,嫁衣上却没有半点马虎, 最顶级的贡品绸缎加上精美的女红刺绣, 论华丽雍容,这套嫁衣可能都不输王妃的婚服。 魏娆换好嫁衣, 由碧桃、柳芽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魏老太太、寿安君、郭氏魏婵母女、王氏以及周慧珍、周慧珠姐妹都在屏风外面等着, 屏风里面身影一闪, 众女便都目不转睛地看了过去, 待见到那铺散开的一套华丽嫁衣、神宫仙娥一般的魏娆, 众女的脸色便变得精彩极了。 有自豪又怜惜的, 是魏老太太、寿安君,自豪魏娆的美貌,怜惜她只是嫁去冲喜。 有羡慕嫉妒的, 是郭氏魏婵、王氏周慧珍。 也有被惊艳得说不出话、随即高兴傻乐的, 那是素来与魏娆亲近的表妹周慧珠。 “戴上凤冠试试。”魏老太太吩咐翡翠道。 不用翡翠动手, 自有宫里派来的女官双手捧起摆在铺着红绸的托盘里的沉甸甸的凤冠, 小心翼翼地戴到了魏娆的头上。这凤冠同样是御赐之物, 是宫中为待嫁公主预备的,元嘉帝没有女儿, 先帝往上每朝都有数位公主, 凤冠自然预备的足够多。 凤冠是双龙单凤冠, 赤金的冠帽上布满了点翠珠宝,正前端光拇指大小的红、蓝宝石就不下十颗, 更不用提帽沿底下、其他边角镶嵌的一溜溜、一簇簇豆粒大的小宝石。就这么一顶凤冠,把金子熔了、宝石珍珠扣下来拿出去单卖,都能卖个几万两白银。 郭氏越看心里越酸,她的长女嫁给端王做王妃时佩戴的凤冠就是差不多的规制,魏娆只是嫁给一个垂死的英国公世子,凭什么这一身的行头丝毫不输长女? 郭氏一方面觉得魏娆不配,一方面又无比地遗憾,如果是次女魏婵嫁给陆濯,穿上这么一身,那满京城算起来,她嫁女都是最风光的! 郭氏好歹见过差不多的行头,魏娆的舅母王氏、表姐周慧珍是见都没见过,此时眼珠子都快飞到那些耀眼绚丽的宝石上面去了! “好了,摘下来吧。”寿安君见魏娆被凤冠压得直苦脸,笑着道。 凤冠被取下的瞬间,魏娆真的松了口气。 凤冠霞帔都很合适,魏娆去里面更衣,尚衣局的女官们也要回宫去交差了。 明日魏娆就要出嫁,魏老太太、寿安君都想跟自己的心肝肉说说贴己话。 两位老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走,先把各自的儿媳妇、孙女们打发走了。 “亲家母操持婚事累了两天了,快去休息吧,我陪娆娆多坐会儿。”寿安君一屁.股坐到魏娆的床上,笑眯眯地对魏老太太道。 魏老太太心想,你女儿都改嫁了,你管谁叫亲家母? 不过,魏老太太知道寿安君是个不讲规矩的,她若跟寿安君争,恐怕气的还是自己。 “我去外面榻上歇会儿,你有话快点说。”魏老太太决定退让一步,等寿安君走了她再进来。 魏娆亲自将魏老太太扶到外间,丫鬟也留在外面伺候祖母,自己走了回来。 “外祖母就会欺负祖母。”挨着寿安君坐下,魏娆十分公允地道。 寿安君哼道:“你一年在她身边孝顺多久,在我身边尽孝又多久?” 魏娆不再犟嘴,跪坐到寿安君的身后,想帮外祖母捶捶背。 寿安君把她拉回来,握着魏娆的小手道:“行了,谁要你这时候伺候我,明日你要早起,有的累,我就不说废话了,先跟你讲讲我给你的添妆。” 当年寿安君出宫时,元嘉帝赐了她一座闲庄、千亩良田,另有几箱金银珠宝。 寿安君想过了,她的这些家底,都会分给几个孙辈。 闲庄太扎眼了,普通的勋贵住着都心虚,所以寿安君会把闲庄留给外孙四皇子。 千亩良田分成五份,周慧珍、周慧珠、魏娆、霍玦、霍琳一人两百亩。这些良田可不是连成片的,所以会有那么多地契。寿安君出宫这么多年,利用元嘉帝的赏赐、田地的进项置办了很多商铺,基本都在外地,大大小小二十几间,这次魏娆也分了四间。 魏娆眼圈红红的:“您都分给我们,自己呢?” 寿安君笑道:“铺子我留了几间,不愁进项,这么多年也攒了一笔银子养老,足够我舒舒服服地活到寿终正寝了,再说了,你们几个小辈就不孝顺我了?” “孝顺,我的酒楼赚钱了,以后每年我都给您老分红,还有您送我的铺子。”魏娆抱住外祖母,将泪珠蹭到了外祖母的肩膀上。 寿安君抱住外孙女,交待完嫁妆的事,她开始担心魏娆在英国公府的生活。 魏娆胸有成竹道:“这点外祖母就不用劳神了,我什么时候会让自己受委屈了?” 寿安君嗤道:“冲喜就是最大的委屈,你啊,自以为聪明,其实就是傻。” 魏娆不听,撒娇揭过了这个话题。 寿安君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塞给魏娆道:“不论如何,外祖母还是希望你把陆濯冲活的,希望他慧眼识珠懂得珍惜你,他真好了,你们俩早晚要圆房,圆房前看看这个,免得白吃苦头。” 魏娆根本就没想过圆房的事,陆濯昏迷不醒,就算醒了,暂且应该也没有力气做什么。 但她还是好奇地打开了外祖母塞过来的小册子,随手一翻,便是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搂抱在一起。若两人都是光.溜溜的,魏娆肯定直接不看,正因为只是衣衫不整,叫人一眼没看清楚这二人在做什么,低头仔细一瞧,魏娆“啪”地合上了那册子,脸儿通红,眼中一片嫌弃:“恶心死了,外祖母您,您……” 她都说不下去了。 寿安君被小姑娘的单纯逗笑了,悄声解释道:“书上图显眼,故意画黑了,其实没那么丑……” 魏娆捂住耳朵,一点都不想知道男人那东西长得什么样。 寿安君不勉强她,笑道:“行行行,你先收起来,将来若用得上,你再看。” 魏娆一听,就想把小册子还给外祖母。 寿安君不要,健步如飞地出去了。 魏娆无奈,怕被祖母瞧见,只好先把那不正经的小册子藏到枕头下面。 魏老太太进来了,见小孙女难得面儿绯红羞到了的模样,就猜到寿安君说了什么。 魏老太太故作不知,坐到床上,同寿安君一般拉起魏娆的小手,往里面塞了几张银票。 魏娆惊道:“祖母,您不是已经给我预备嫁妆了?” 嫁妆单子她都看过了,并不比堂姐端王妃出嫁的时候少,承安伯府日子并不富裕,祖母为她准备这么多,魏娆都心疼了,怕祖母没有给她自己留下什么。 魏老太太道:“那是明面上的,将来你三姐姐出嫁也是一样,这是祖母单独贴你的,你三个姐姐都没有。她们有爹有娘的,轮不到我操心,就你小可怜一个,祖母不偏心你偏心谁?” 魏娆低着头靠到祖母怀里,哽咽道:“祖母比外祖母还坏,故意要弄哭我。” 魏老太太摸.摸她的头,心疼、不舍、忧虑,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为了化解这沉重的情绪,魏老太太抹抹眼睛,拿出一个小册子塞到魏娆手中,哭笑不得地道:“寿安君肯定跟你说了圆房的事,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预备,这个你拿着……” “我有了!”魏娆羞恼地都忘了哭,说什么都不肯再要。 魏老太太扫眼床上,先去摸枕头下面,没有理会低头脸红的魏娆,魏老太太翻了翻寿安君送的那本,发现寿安君预备的册子上花样更多、画工更精致,魏老太太哼了哼,权衡一番,还是把寿安君的那本留给了魏娆。 “时候不早,早些睡吧。”魏老太太不能再耽搁了,便是冲喜,明日孙女也要以她最美的模样出嫁。 魏娆送走了两位疼爱她的长辈,回到房中,默默地将外祖母送的小册子、祖母送的几张银票一起收进了她放私房钱的箱笼。 碧桃进来熄灯,嘱咐她早睡,这就出去了。 魏娆一个人躺在床上,大婚在即,她难以避免地想到了新郎官陆濯。 那家伙,到底病成什么样了,年纪轻轻的,不会真的就要这么去了吧? 陆濯若死了,魏娆直接按照前两个冲喜条件过日子就行,反而少了很多麻烦。 陆濯若活了过来,那么清高自傲的一个人,会愿意与她做真夫妻吗? 如果陆濯愿意,魏娆也会配合,毕竟他容貌身世才干都没得挑,又生在一个有无故不许纳妾家风的将族世家,魏娆觉得,她再找也找不到能比陆濯更优秀的夫婿,真做了夫妻,她里子面子都捞到了。 如果陆濯不愿意…… 魏娆抱着被子,发出一声冷笑。 陆濯不愿意,说明他瞧不上她,真这样,魏娆除了索要自己应得的体面,除了在外面与陆濯装恩爱夫妻,私底下她绝不会给陆濯半分好脸色。一个轻视她的男人,身份再高容貌再俊功夫再好,魏娆都不屑巴结讨好。 一夜无梦,翌日便是腊月十三,全京城都等着看热闹的好日子。 承安伯府宾客盈门,魏娆穿着嫁衣盛装打扮过后坐在闺房,只等着英国公府来迎亲。 新郎官陆濯卧病在床人事不知,英国公府派了他最小的堂弟陆澈代兄来迎亲了。 十二岁的陆澈,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强颜欢笑地坐在马背上。 围观百姓的目光,都落在了陆澈的怀里。 那里,有一只金冠红羽黑尾的大公鸡,毛发油亮精神抖擞,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竟颇有几分高位者睥睨天下的尊贵气势。 这只大公鸡,才是真正象征英国公世子陆濯的“新郎”。 029 029 英国公府是京城顶尖的勋贵之家, 为了冲喜冲出更多的喜气,今日的喜宴竟比陆濯出事前预订的还要多出几十张桌, 全都摆在英国公府的后街, 宴请附近几条街平时并不相熟的人家。 这样高调的做派,与英国公府平时处处遵守礼制的家风判若两家。 越是如此,宾客们就越清楚, 世子爷陆濯恐怕是真的不行了, 否则陆家断不会这般张扬。 迎亲队伍回来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红色的爆竹纸衣在滚滚的烟尘里翻飞, 持续不断的震天喧嚣终于让这场喜事显出几分该有的喜庆来。宾客中的大人们明明笑不出来, 为了配合陆家, 努力挤出笑容, 只有小孩子们什么都不懂, 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等着看新娘子下花轿,有那聪明又淘气的,偷偷地跑到墙头, 探头探脑。 魏娆蒙着红盖头, 除了脚下的那点地方什么都看不到。 头顶御赐的凤冠沉甸甸的, 魏娆戴了一路, 脖子都快被压断了。 由女官扶着来到拜堂的地方, 喧哗声终于跌落下来,宾客们笑着说些吉祥话, 然而宾主包括魏娆这个新娘子, 都知道他们只是随便说说, 但凡陆濯还有一点好转的可能,这英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都轮不到声名狼藉的魏娆来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时,魏娆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声鸡叫。 魏娆差点笑出来。 陆家的宾客们没说闲话,魏娆在花轿里可听见路边的百姓们议论了,说今日代兄迎亲的是陆家的五公子陆澈,陆澈怀里还抱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 魏娆没觉得同一只公鸡拜堂有什么委屈的,论颜面损失,陆濯比她更大。 拜堂过后,魏娆被女官扶到了新房。 陆濯的院子叫松月堂。 松月堂是三进带跨院的格局,陆濯住在第一进,女主人魏娆住在第二进,新房便设置在此处。 因为陆濯大病,今日的松月堂怕是英国公府内最安静的地方。 繁琐的礼节止步于此,五公子陆澈功成身退了,大公鸡也被人抱走不知安置在了何处。 英国公夫人安排了儿媳四夫人在这边接应魏娆。 “守城抱恙,新房礼咱们暂且都从简了,娆娆先委屈一下,等守城醒了,家里再给你们小夫妻俩补办一场。”看着新娘子搭在膝盖上的白皙漂亮的小手,四夫人歉疚地道。 魏娆轻声道:“虚礼而已,无碍的,侄媳只盼世子爷早日康复。” 清甜软媚的声音,听得四夫人骨头一酥,总算知道外面为何有那么多指责魏四姑娘妖媚惑人的闲言碎语了,光这把嗓音都叫人心神荡漾,就是不知,四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样。 四夫人鲜少出门,并没有见过魏娆。 “这里没有外人,我帮娆娆取下盖头,收拾一下吧,凤冠沉甸甸的,你肯定累了。” 魏娆:“那就有劳四婶了。” 四夫人笑了笑,伸手帮魏娆取下盖头,红红的盖头交给碧桃,四夫人再回头,低头一瞧,就对上了一张沉鱼落雁的脸,其明艳动人,连凤冠前端那片红灿灿、蓝汪汪的大颗宝石都被她压过了光芒,就像姹紫千红的百花园中,突然飞来一只鸾鸟展翅,其华贵炽艳,令百花都变得俗不可耐。 四夫人就这么看呆了。 魏娆总不能催长辈,视线一转,那位据说身受重伤已经昏迷十来天的世子爷陆濯突然就闯进了她的眼帘。 魏娆瞳仁陡缩,呼吸都停住了。 她见过陆濯两次,每一次,陆濯都风度翩翩君子如玉,拎着野猪上山都减损不了他的风采。 然而眼前的陆濯,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连嘴唇都是灰白色。 这样的陆濯,与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浓郁的药味儿被魏娆后知后觉地捕获到了,就在这一刻,魏娆突然明白,昨晚是她胡思乱想了,陆濯不会醒,她注定会在英国公府度过简单的五年守寡生活。 这也就是魏娆,练过武猎过野兽杀过刺客,换个闺秀,任何一个被娘家人如珠似宝娇养着的闺秀,面对这一幕,都会吓得尖叫出声。 魏娆是一直蒙着盖头,陪嫁过来的碧桃、柳芽早瞧见新床上的姑爷了,一个个吓得不敢吭声。 四夫人顺着魏娆的视线看过去,眼睛一酸,心疼道:“守城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四夫人非常年轻,只比陆濯大了五岁而已,陆濯之前一直待在边关,年初陆濯回京,四夫人才真正见到了这位大侄子,那时候,陆濯温润如玉俊美如仙,无论长辈还是小姑娘看到他,都会喜欢,都会被他的风采折服。 但凡见过陆濯的人,看到他变成这样,都会心痛惋惜。 就像好好的一块儿稀世美玉,突然被人砸碎了,谁不心疼? “四婶不必悲伤,世子会好起来的。”魏娆反过来安慰道。 四夫人马上笑道:“是啊是啊,娆娆这么美,守城醒来见到你,肯定要笑的。” 说着,四夫人上前两步,帮魏娆将凤冠取了下来。 新房这边静悄悄的,稍作休息后,四夫人叫了一位嬷嬷过来,给魏娆介绍道:“这位是苗嬷嬷,老太太身边第一信重的老人,本来给守城换药、擦身的事都是他身边的长随负责,这两日守城住在这边,他们不便过来,老太太就安排了苗嬷嬷伺候守城。” 苗嬷嬷五十多岁,面相和蔼可亲,恭敬地朝魏娆见了礼。 魏娆心疼地看眼陆濯,很是贤淑地对苗嬷嬷道:“世子伤得这么重,我不敢冒然接手,且先跟着嬷嬷学,等我学会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世子吧,免得嬷嬷来回奔波。” 苗嬷嬷笑着点点头,甭管真心假意,这位四姑娘挺会讨人喜欢的。 松月堂暂且就这么点事,四夫人与苗嬷嬷对个眼色,去找婆母回话了。 此时天色已暗,英国公夫人实在无心应酬,早早回房歇息了。 她很累,睡却是睡不着,自打长孙晕倒,英国公夫人就没有睡过一晚好觉,她总是做梦,梦见死去的三个儿子,梦见长孙在战场受伤的画面,梦见家里摆了灵堂,长孙也没了。 光是想想,英国公夫人就忍不住掉眼泪。 “母亲别哭,四姑娘已经嫁过来了,守城很快也会好起来的。”四夫人强打精神,重复她说过不知多少次的话。 英国公夫人擦掉眼泪,看着儿媳问道:“怎么样,娆娆有没有被守城吓到?” 四夫人摇摇头,欣慰道:“母亲看人的眼光向来没错,四姑娘果然胆识过人,不但没吓到,还反过来安慰我呢。她这么懂事,又有苗嬷嬷照看,今晚您就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明早等着喝孙媳妇茶吧。” 听闻此言,英国公夫人稍感欣慰。 . 松月堂。 四夫人走后不久,苗嬷嬷也去耳房休息了,将上房留给了新夫人。 魏娆瞅瞅病成死人样的陆濯,嫌他身上的药味儿太重,坐到椅子上休息去了。 “姑娘,世子他……”碧桃关上门,与柳芽围住魏娆,小声地道,眼中是藏不住的可惜,替自家姑娘可惜。姑娘刚决定冲喜的时候,她们都盼着冲喜能成功的,可如今,亲眼见过世子爷,无论碧桃还是柳芽,都不敢再做美梦。 魏娆淡淡道:“啰嗦什么,之前都预料到了,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就算想,也千万别说出来,别让人看出来。” 她肯冲喜,英国公府上下不知道她另有目的,此时都是感激她的,若主仆三个露出破绽,让陆家众人看出她们对陆濯的嫌弃,岂不是白白得罪陆氏一族? 碧桃、柳芽都明白。 “行了,把门打开吧。”谨慎起见,魏娆又回到陆濯床边守着了。 今晚并没有陆家什么人再过来了,厨房送了晚饭过来,魏娆闻着一屋子药味吃了七分饱。 饭后,苗嬷嬷过来了,替陆濯换药,顺便给陆濯换个方向侧躺,之前是面朝外,现在改成面朝里了。 苗嬷嬷很是体贴,将陆濯移到了新床里面,免得魏娆躺在里头,对着陆濯的病容害怕。 “夫人早些睡吧,夜里世子可能会溺床,夫人尽管叫老奴就是,老奴进来收拾。” “辛苦嬷嬷了。”魏娆感激地道,脸上没有露出一点点嫌弃。 苗嬷嬷告退。 柳芽去送她,碧桃想到苗嬷嬷的话,目瞪口呆地看向床上。 魏娆低声道:“有什么稀奇的,他又不是真的神仙,既然要吃喝,自会排出来。” 碧桃的两条眉毛都要皱到一起了,替自家姑娘难受。 魏娆还能接受,反正她只是睡在陆濯身边,又不需要她动手伺候。只是,时间长了,她真的接手陆濯的换药、擦身时,那些脏活儿累活儿,免不得要交给碧桃、柳芽。 “做好准备吧。”魏娆幸灾乐祸地对两个丫鬟道。 这下子,碧桃、柳芽更加希望世子爷快点醒来了。 服侍魏娆洗了脚,两个丫鬟端着铜盆退下了。 屋里灯火辉煌,一对儿手腕粗的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烧着。 寒冬腊月,因底下烧着地龙,室内并不会很冷。 魏娆背对陆濯躺着,毕竟初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睡不着。 冲喜,冲喜。 魏娆还是希望陆濯醒过来,显得她有用,否则陆濯死了,冲喜失败,外面那些闲人又有的嚼舌根。 东想西想,一直到二更时分,魏娆才困得睡着了。 她的旁边,单独盖一床锦被的陆濯始终保持着由苗嬷嬷摆好的侧睡姿势,就在远处的街道上隐隐传来三更梆子响声时,陆濯干得开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过了片刻,男人睁开了眼睛。 030 030 陆濯浑身无力。 他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一片漆黑,他的意识也如一滩死水, 有时候能听到一些声音, 却分辨不清那些声音的含义,很快一切又恢复死寂。 如今睁开眼睛,看到第一丝光亮的时候, 陆濯才突然记起来自己是谁, 记起自己在战场受了伤,记起自己回了家。 可这不是他的床, 他的床上不会有那么艳丽的红色。 陆濯想翻身, 身体却变得不属于自己, 别说翻身, 他连声音都发不出。 身后有规律绵长的呼吸, 说明这张床上除了他, 还有别人。 陆濯再次看向面前的红色喜被。 他回京时,距离婚期只有半个月,莫非, 他一直昏迷不醒, 婚礼如期举行了? 这是陆濯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他的身体虽然无力, 脑海却越来越清明。 也就是说, 背后的人, 是他新娶的妻子谢六姑娘,闺名画楼。 陆濯自觉惭愧, 她竟然是这样进的门, 太委屈了。 近似麻木的无力, 却有去净房的需要,陆濯冷静片刻, 试图扣动手指,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做得无比艰难,右手食指终于可以动了,扣在柔.软的床褥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濯的目光,投向了里面的床板。 手指距离床板,还算近。 夜晚寂静,魏娆突然被一阵规律的扣床声惊醒,很轻很轻的叩击声从背后传来,像有人在轻轻敲床。 胆大如魏娆,全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幸好屋里够亮,各种喜庆的红色冲淡了那股幽幽的阴寒。 魏娆暂且保持不动,很快,除了叩击声,她还分辨出了一丝沙哑的声音,就像张着嘴呼吸。 这声音更让人觉得恐怖。 魏娆猛地跳下床,双足落地的瞬间,魏娆做出防御的姿势回头,结果床上除了背对她躺着的陆濯,并没有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心口跳得厉害,呼吸急促得像刚结束一场赛马。 陆濯看不见,可他听得见,能听出她的害怕,陆濯甚至以为她会跑掉会尖叫,可脚步声居然停了下来。 是在观察他吗? 陆濯继续敲了三下。 魏娆终于注意到了那只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是怎么样的一只手啊,五指修长惨白因为极度的消瘦变得仿佛在水里泡得太久的鸡爪。 “世子,你醒了?”魏娆缓缓靠近床铺,倾身看向他的脸,就见男人果然睁着眼睛,那长长的黑睫,可能是陆濯身上唯一没变的了,就连他的头发,经过十来日的昏迷,都变得枯草一般,没了光泽。 陆濯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不过姑娘家的声音,大抵都这般甜软。 就在陆濯等着她将自己转过来的时候,她跑了,高兴地喊着“世子醒了”! 陆濯眉头紧锁,却只能苦苦忍着。 苗嬷嬷第一个冲了进来,亲眼确认世子醒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派人去知会国公爷老夫人以及陆家各房,第二件便是派人把住在客院的御医请过来。 这些魏娆都安排小丫鬟去做了,苗嬷嬷眼里含着泪花,激动过后,她想起最重要的事,一边喜极而泣地抽了两声,一边慢慢地将陆濯调整成朝外侧躺的姿势:“世子终于醒了,您都昏迷十一日了,世子别急,御医马上就来!” 陆濯没去看站在苗嬷嬷身后的那个女子,盯着苗嬷嬷动着嘴唇。 苗嬷嬷见了,侧着脑袋凑过去。 陆濯说的是“阿贵”,伺候他起居的小厮。 苗嬷嬷反应过来,慈爱地道:“世子是要方便吗?您背后伤势严重,现在不能动,我去拿东西……” “阿贵。”陆濯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声音都比刚刚大了一点。 苗嬷嬷老脸一红,尴尬的。怪她,世子爷多衿贵的人,昏迷的时候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醒了,怎么会让她一个老婆子伺候。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喊阿贵。”苗嬷嬷急匆匆地走了,暂且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苗嬷嬷一走,陆濯的眼前再无遮挡,另一道穿红色衣裙的身影跃入视野,陆濯缓缓朝上看去,看到一位乌发如瀑般披散的美人。她美丽的脸上毫无铅华的痕迹,黛眉丹凤眸,肤色莹白,长了一张樱桃般甜美的嘴唇。 她也在看着他,似乎有些紧张。 陆濯并没有认出魏娆。 他只见过魏娆三次,两次魏娆都是男装,宫宴上那次魏娆虽是女装,却故意画得温柔乖巧。 女子的发髻占了妆容的一半,发髻的变化能变出不同样的美丑,一旦披散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更难认出来,更何况,陆濯大病初醒,更何况,他刚刚已经认定了身边的女人是他的未婚妻谢画楼。 说不出话,陆濯艰难地朝床边的新婚妻子点了点头。 魏娆怀疑陆濯没有认出她。 就在她想解释冲喜一事时,柳芽快步跑了进来,急着对魏娆道:“姑娘,阿贵来了,您快收拾收拾吧?” 刚刚大家都手忙脚乱,现在阿贵来了,住得远的英国公等人也都将蜂拥而至,姑娘失了礼可不好。 魏娆一听,立即闪去了西侧间,柳芽让碧桃守在这边,她抱起梳头用的东西去伺候姑娘。 魏娆在西屋更衣时,听到东屋传来一声嚎啕大哭,应该就是陆濯的小厮阿贵了。 魏娆看向面前的柳芽,如果她出了事,柳芽会哭得更厉害吧? 半刻钟后,魏娆从西屋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常服,梳了一个简单得体的发髻,这样的节骨眼,并不适合盛装打扮。 阿贵伺候完世子爷,已经被苗嬷嬷打发走了,毕竟这是新房,阿贵没道理一直赖着。 魏娆还没去见陆濯,英国公等人风风火火地过来了,魏娆忙又过去迎接。 没有人在意她,从英国公夫妻到陆濯最小的堂弟陆澈,每个陆家人的心里都只装着陆濯,都想以最快的速度亲眼看到苏醒的至亲。 魏娆理解,所以她默默地走在最后,将床前的位置留给了陆家众人以及一直守在陆家的一个御医。 众人让御医先给陆濯看病。 倒也没什么好看的,陆濯就背后一片伤,元气大损昏迷过去了。因为昏迷,陆濯无法进食,只能靠补汤续命,这种情况恢复得更慢,伤口拖下去恶化得越来越严重。现在陆濯醒了,御医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只要陆濯别再昏过去,配合饮食汤药,伤口会慢慢地好起来,亏损的元气也能慢慢地调理回来。 “我先去写个药膳的方子,世子太久没有进食,现在开始,要少食多餐,一点一点加起来。” 安抚了陆氏众人,御医告退了。 陆濯勉强喝了一点水,仍是干睁着眼睛说不出话的状态,视线一一扫过床边的亲人,每一个都瘦了,每一个都红着眼圈或含着泪,包括最威严冷峻的祖父英国公,眼圈也是红的。 陆濯笑了笑,无声地告诉家人,他醒了,没事了。 他的母亲,贺氏最高兴,哭得也最厉害。 英国公夫人扫视一圈,在屏风一侧瞧见了魏娆,新嫁娘安安静静的,不争功也不委屈,目光相对,还朝她笑了笑。 英国公夫人也过了最初的狂喜劲儿了,想起这是小夫妻俩的新房,英国公夫人立即安排丈夫与其他三房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先回去睡觉,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最后,床前只剩英国公夫人与贺氏,婆媳俩一个坐在陆濯床边,一个站着抹泪。 英国公夫人想起魏老太太提的第四个条件,谨慎起见,她叫魏娆先扶贺氏去侧室洗脸。 魏娆体贴地扶走了贺氏,苗嬷嬷、碧桃、柳芽也跟了出去。 英国公夫人这才低下头,摸着长孙消瘦得令人心疼的脸道:“守城,你连续昏迷八日不见醒,御医们束手无策,祖母实在没办法了,就想去与谢家商量,看看能不能将婚期提前几日,让六姑娘嫁过来给你冲喜。” 陆濯点头,他猜到了。 英国公夫人面上却露出一抹淡淡的讽刺:“然而命运弄人,祖母喜欢六姑娘,想着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未料你这边急等新妇进门冲喜,谢老太傅竟也走完了寿数,在咱们想去商议冲喜的前一晚驾鹤西去了。” 陆濯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祖母,既然谢老太傅逝世,怎么还会继续冲喜?他竟亏欠妻子这么多吗? 英国公夫人握着长孙瘦骨伶仃的手,继续道:“谢家说了,老太傅生前最疼爱六姑娘,老太傅一走,六姑娘若热孝出嫁,那是不孝。这是应该的,所以祖母尊重他们的意思,主动退了婚事。上午退的婚,下午我与你祖父就去承安伯府向四姑娘魏娆提亲了,为何是娆娆?因为祖母不舍得委屈你,娆娆容貌比谢六姑娘美,品行……” 英国公夫人一边看着长孙,一边夸着魏娆,除了她看上魏娆的那些理由,还特意提及了魏娆的善良大义,也就是魏娆许嫁的前两个条件,若冲喜失败,人家一点聘礼都不要,还愿意为陆濯守寡五年。 英国公夫人说这个,不是高兴自家占了魏娆的便宜,而是想让陆濯知道,魏娆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提醒长孙别因为外面的闲言碎语不喜魏娆,真的不与魏娆做夫妻。 陆濯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身体虚弱,脑袋非常清醒。 魏娆的母亲丽贵人与魏娆的父亲魏二爷也曾伉俪情深,魏二爷死后丽贵人都只守了三年寡,他与魏娆没有任何感情只有一点罅隙,魏娆那样野性不驯的女人,会因为同情他或是感激他戍守边疆就自愿为他冲喜? 陆濯不信。 这次冲喜,肯定会让魏娆获利。 首先,那两个条件能让魏娆的名声好转,否则魏娆高高兴兴地嫁过来或者拒绝祖母的提亲,都会让她的名声雪上加霜。当然,这一点是自家提亲给魏娆带去的麻烦,魏娆想办法降低承安伯府所受的损失,属于人之常情,陆濯并不会挑剔魏娆什么。 他在意的,是魏娆主动提出的守丧五年。 要换取美名,守丧三年也够了,魏娆为何要求五年? 厨房将药膳送来了,浅浅的一碗底。 英国公夫人亲自喂陆濯喝下,喝的时候,魏娆与贺氏回来了。 贺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喝了药,说了会儿高兴的话,她想起魏娆,拉着魏娆的手对陆濯道:“守城啊,你能醒过来全靠娆娆给你带来了喜气,以后你可千万要好好答谢娆娆。” 陆濯看向魏娆。 当着两位长辈,魏娆谦逊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本也会醒的,与我无关。” 英国公夫人、贺氏同时反驳了她,都把功劳推到了魏娆头上。 魏娆只好羞涩般低下头。 陆濯见了,只想冷笑。 冲喜救人,这种荒唐的说法,他从来不信,以后也不会信。 他能醒,是他自己命不该绝,与魏娆或是任何愿意为他冲喜的姑娘,都无关。 031 031 英国公夫人原本也不信冲喜这种事, 但轮到自己的长孙药石无医,只能指望冲喜时, 新婚当晚长孙竟真的醒来了, 英国公夫人就宁可信其有了。或许别人家的冲喜不灵,可他们陆家的灵,魏娆就是长孙救命恩人。 无论如何, 这都是长孙与魏娆的缘分, 冥冥中自有定数。 “好了,守城刚服了药, 早些休息吧, 明日我们再过来看你。”英国公夫人笑着对陆濯道, 递了陆濯一个要善待魏娆的眼神, 转身又低声交待魏娆, 如果今晚陆濯有不方便伺候的地方, 让魏娆尽管喊苗嬷嬷,苗嬷嬷会继续留在这边,直到陆濯彻底没了性命之忧。 刚嫁过来的小姑娘, 端茶倒水都好说, 有些事恐怕小夫妻俩都难为情。 英国公夫人想的非常周到。 魏娆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垂着面儿装羞, 一直将英国公夫人、贺氏送出了门口, 还想多送送,英国公夫人把她撵了回来。 苗嬷嬷去了耳房, 碧桃、柳芽今晚都在外间守夜, 以防半夜再出什么事。 魏娆在内室门前站了会儿, 然后才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绕过屏风,就对上了陆濯侧躺的身影, 他睁着眼睛,目光清冷地看着她。 魏娆在陆濯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礼遇,也就是说,要么陆濯认为他的苏醒与这桩冲喜无关,要么就是他太反感自己,对娶她为妻的抗拒超过了对她的感激。 “冲喜之事,老夫人已经对世子解释过了吧?” 床边有张绣凳,魏娆坐下来,客客气气地道。 陆濯点头,刚刚他吃了些东西,也服了药,虽然身体无力,但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他直接问了出来:“为何答应冲喜?” 那声音沙哑,陌生到魏娆差点都要以为有另一个人在说话。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因为陆濯的失礼,魏娆将云雾山遇到刺客那日陆濯质问她的原话还了回去。 陆濯淡淡反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云雾山上,他对她并没有救命之恩,这次冲喜,也不是魏娆救了他的命。 两人互不相欠。 魏娆笑了笑,知道她与陆濯会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五年了。 自己杀人的一幕都被陆濯见过了,陆濯这人也从来没把她当贤淑闺秀敬重过,魏娆觉得没什么可装的,讽刺道:“为何答应冲喜啊,世子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国公爷、老夫人声势浩大地去魏家提亲,根本就没给我拒绝的余地。我这个人,再喜非礼而为之,也不敢让一家人因为我背上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骂名。” 陆濯接受她的讽刺:“此事是我们陆家不对,这点我欠你一次,不过,我很好奇,魏姑娘为何愿意白白为我守寡五年,如果我死了的话。” 魏娆挑眉:“换成另一个姑娘嫁过来,你会好奇她守寡的原因吗?” 陆濯轻笑:“另一个姑娘,大概不会只守五年。” 瘦得快没人样的陆世子,露出讽刺的笑容,那讽刺的意味就更浓了,看在魏娆眼中,十分刺眼。 魏娆回了他一个甚是妩媚多情的笑:“另一个姑娘,根本不愿冒险嫁世子做寡妇呢。” 陆濯那瘆人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魏娆心中被人看低的郁气一扫而空,笑得十分得意。 陆濯抿着他干裂的嘴唇,因为极度消瘦而深陷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魏娆。亲事是祖母张罗的,是祖父祖母求着魏娆嫁过来的,陆濯不能怨恨祖父祖母,也没有道理怨恨魏娆,可让他真的与魏娆做一辈子夫妻,让英国公府承担被魏娆坏了家风名声的风险,陆濯不甘。 他的母亲、二婶、三婶替父亲与两位叔父守寡多年,清誉不该被魏娆、大小周氏连累。 魏娆看出了陆濯的不甘,慢慢地止了笑。 她怕自己再笑下去,会把陆濯重新气昏。 陆濯这人虽然讨厌,可他活着,对魏娆更有利。 揉.揉被凤冠压得仍然不适的脖子,魏娆好心地解释道:“行了行了,看在你病重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实话告诉你吧,我答应给你冲喜,一是因为被你们逼得没办法,还有一条,便是我需要利用你们陆家的权势,让当初派刺客暗杀我的那人忌惮,不敢再随便打我的主意。” 魏娆需要陆濯陪她装五年的恩爱夫妻,这么长的合作,有些话必须坦诚,免得陆濯怀疑她有别的目的,天天防着她。 陆濯思索片刻,问:“为何是五年,你有把握在五年内除掉对方?” 魏娆连连摇头:“我可不敢除掉她,我只想躲着她,不过她年纪大了,我估摸着五年差不多了。” 陆濯早就怀疑刺客是太后娘娘派的了,听了魏娆的话,陆濯忽然想起龙舟赛那日,他见到的太后的确不是长寿之相。 “你在我面前诅咒对方,就不怕我猜到对方的身份,去告你的状?” 魏娆笑道:“自然是不怕的。首先,世子虽然不够十分君子,却也有五分君子,该不屑做告状的小人行径。其次,我现在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世子高不高兴,我与英国公府都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世子揭发我,便是揭发英国公府。” 陆濯的确不会告状,太后与寿安君的恩怨陆濯不清楚内情也不好奇,但元嘉帝那么敬重寿安君,寿安君肯定没做过对不起太后的事,太后因为心胸狭隘便谋害魏娆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陆濯深感不耻,但凡遇到,他仍会出手救下魏娆。 “如今我醒过来了,你有何打算?”陆濯审视魏娆道,这女人,该不会真想做他的妻子吧? 魏娆奇怪道:“老夫人没有告诉你?” 陆濯:“告诉我什么?” 魏娆明白了,英国公夫人是真心希望她与陆濯成就一对好姻缘。 可惜,陆濯看不起她,她也不待见陆濯这种真清高假温润的伪君子。 魏娆口齿清晰地将她的第三个条件说了出来。 陆濯如释重负。 不用与魏娆做真夫妻就好。 魏娆被形势所逼嫁过来冲喜,这点的确是陆家亏欠了她,所以,陆濯愿意陪魏娆演五年和顺夫妻的戏,等太后娘娘仙逝或五年协议期到两人再找个合适的理由和离。到那时,随便魏娆如何的行事乖张都与他无关,他也会再娶一位才德兼备的名门闺秀,协助祖母、母亲持家教子。 至于聘礼,魏娆全部拿走都没关系。 “好,我会遵守五年之约配合你。”陆濯正式应承道。 魏娆道:“这一条,老夫人用你的性命发过誓,我信老夫人,不过口说无凭,我还准备了一份白纸黑字的文书,等过两日世子恢复力气了,帮我按个手印如何?” 陆濯抿唇:“可以。” 魏娆点点头,看眼两人的新床。 陆濯道:“明早我会以后宅不便见客为由,命人将我抬回前院,白日宾客登门,你在前院佯装照顾我,晚上你只管回后院安置,我自有亲信照顾。等我能够行动自如,我会搬到后院的西屋去睡,连阿贵都不会看出端倪。” 魏娆求之不得,只提醒他道:“除了老夫人,除了你我身边的亲信,陆家其他人包括你的亲朋好友都不能知晓这门婚事的真相,如果因为你露出了马脚,害我被全京城嘲笑,那就别怪我对你们……” “陆氏男儿皆言出必行,你我的婚事真若败露,问题也只会出在你身上。” 陆濯不耐地打断了她的威胁。 魏娆但笑不语,毁约赔偿她都写在契书上了,只要陆濯敢签,就不怕陆濯耍赖。 “行了,你休息吧,我让碧桃进来打地铺,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她。” 该谈的都谈完了,魏娆抱起她的那床锦被与枕头,自去西屋睡觉。 她对陆濯以及他身上的药味,是一点都不留恋,别说陆濯现在长得像鬼,就算他恢复那神仙君子的容貌,他乃至英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分对魏娆都没有任何诱.惑力。 魏娆走后不久,碧桃抱着铺盖进来了,她胆小,害怕世子爷此时的病容,停在屏风后面紧张地道:“奴婢睡在这里,世子爷哪里不舒服了,喊碧桃就是。” 陆濯:“嗯,把龙凤烛、灯都熄了。” 碧桃不敢不从,先把几盏灯灭了,最后走到龙凤烛前,碧桃犹豫道:“喜烛要燃通宵的,奴婢怕明日老夫人来了,会问起……” “先搬去净房,明早搬回来。” 对碧桃,陆濯的声音还算和善。 碧桃一点都不领情,什么破世子,被姑娘救醒了都不带一点感激的,要灭喜烛意思就是不想跟姑娘做夫妻呗? 碧桃很生气,姑娘是被陆家逼着嫁过来的,姑娘可以不喜欢世子爷,可世子爷看不上姑娘,就是没良心。 挪走龙凤烛,碧桃一声不吭地躺下了,既盼着里面的世子爷别溺床累她做那脏活儿,又盼着世子爷多溺点,丢个大人,看他还怎么摆高高在上的谱。 让碧桃失望的是,陆濯吃的东西不多,加上药效的作用,一觉顺顺利利地睡到了黎明。 这时候,陆濯有了需要。 他喊碧桃。 碧桃迷迷糊糊地醒了。 陆濯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哑声吩咐道:“去叫阿贵过来。” 碧桃懂了,虽然她有诅咒世子爷的胆子,真遇到了这样的机会,碧桃却不敢胡来,乖乖地去找阿贵。 阿贵睡得很香,前几天担心世子爷总是哭,现在世子爷有希望了,他一下子就睡沉了。 听到碧桃的叫唤,阿贵麻溜地爬出被窝,拿着提前预备好的夜壶去了后院。 碧桃就没再跟进去了,在外面打哈欠。 内室,阿贵熟练地解开世子爷的裤子。 陆濯之前都没机会问,此时闭着眼睛道:“我昏迷这段期间,都是谁照顾?” 水声哗哗的,阿贵怕世子爷听不见,微微抬高声音道:“御医换药处理伤口,其他活儿都是小的来伺候,只是昨日成亲,老夫人担心少夫人照顾不好,安排苗嬷嬷过来了,小的一整天都没见到您,苗嬷嬷可能帮了两次。” 昏暗的灯光照不清陆濯的脸,水声都停了,阿贵伺候他穿裤子的时候,陆濯才又问:“少夫人进门之后、我醒来之前,可有失禁过?” 阿贵还真不知道,悄声道:“小的去问问苗嬷嬷,回头再报您。” 陆濯沉默。 阿贵顿了顿,安慰主子道:“爷您别想太多,人生病的时候都狼狈,等您养好了,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少夫人爱都爱不过来,哪还记得这些。” 陆濯:“退下吧。” 阿贵:…… 032 032 魏娆有点认床, 承安伯府、闲庄里闺房的床都是她睡惯了的,初来陆家, 她睡得不太好, 碧桃去叫阿贵过来伺候陆濯的时候,魏娆就醒了。 既然陆濯醒了,今日两家冲喜成功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 陆家的那些亲朋好友肯定会登门探望。 注定是个忙碌的日子。 魏娆又赖了一会儿, 赶在苗嬷嬷过来前起床了,仍旧化了个大方得体的淡妆。 阿贵不宜待在新房太久, 解决完陆濯的方便问题就走了。 外面一片漆黑, 新房内喜庆的布置映着几盏灯光, 倒显得很是温馨。 魏娆走到屏风前, 隔着一层织锦问床上的世子爷:“世子还要睡吗?还是叫丫鬟们进来服侍您洗漱?” 陆濯:“洗漱。” 魏娆就朝站在门口的碧桃、柳芽使了个眼色。 丫鬟们去端水了, 魏娆的视线从梳妆台上扫过, 心中一动,去拿了她陪嫁的一面手持铜镜,双手背在身后, 绕过屏风, 面带笑容出现在了陆濯的床头。 陆濯瞥眼她不怀好意的笑脸, 再瞥向她的手。 魏娆柔声解释道:“碧桃、柳芽都很会伺候人的, 只是她们没有伺候过男人, 更没有伺候过重病之人,胆子又小, 稍后她们若有伺候不周之处, 还望世子爷体谅, 切莫责骂她们,或是误会我们魏家的丫鬟笨手笨脚。” 陆濯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魏娆伸出手, 举着铜镜对准了陆濯。 陆濯抬眸,在那张精美清晰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陆濯又看向魏娆。 这女人,他病成这样,她不同情也就罢了,竟然还担心他吓到她身边的丫鬟? 果然温婉二字,与她半点都不沾边。 “若觉得委屈了她们,可以请苗嬷嬷过来。”陆濯淡淡道。 魏娆收起镜子,笑道:“那怎么成,咱们可是恩爱夫妻,碧桃、柳芽能伺候世子是她们的福分,绝无委屈之说。我只是给世子爷提个醒罢了,您现在的仪容,真的有点吓人,就说昨晚你醒过来的时候,如果不是我,换成其他冲喜女子,根本不敢跟您同睡一张床。” 陆濯:“姑娘胆识过人,实在令陆某敬佩。” 魏娆笑笑,听走廊里苗嬷嬷似乎也过来了,魏娆微微皱眉,看来今早还得委屈委屈自己,在苗嬷嬷面前做做样子。 “世子感觉如何?”苗嬷嬷常年伺候英国公夫人,亲眼看着陆濯从奶娃娃长成了芝兰玉树的半大少年,后来陆濯被英国公丢去边关,苗嬷嬷与英国公夫人一样,对陆濯都是牵肠挂肚,担心他在边关吃苦。 于陆濯而言,苗嬷嬷也是他敬重亲近的长辈。 “好多了,嬷嬷再去睡会儿吧,不必起这么早。” 苗嬷嬷笑道:“睡不着啦,一想到世子醒了,心里就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两人说着话,魏娆挽起袖子,亲自将一条白色的巾子放入碧桃端着的铜盆中,打湿再拧得四分干,眉目温柔地走到陆濯床头,轻声道:“我服侍世子擦脸吧。” 陆濯意外地看过来。 魏娆羞涩地垂下眼。 苗嬷嬷习惯地想接过这活儿的,一看少夫人露出这羞答答的模样,苗嬷嬷哪里还会耽误小夫妻俩增进感情,立即就让开了床头的位置,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陆濯知道魏娆要演戏,温声道谢,他闭上了眼睛。 魏娆忍着恶心仔仔细细帮陆濯擦干净了他那张活死人似的脸,这张蜡黄的脸啊,如今只有一双飞扬挺拔的长眉能看,其他地方,脸丑嘴干,眼中一片血丝,也就至亲还把他当宝贝看待珍视。 擦完脸,魏娆重新打湿巾子,又替陆濯擦了一遍手指。 她一手托着陆濯枯瘦如柴的手,一手用巾子裹住他的手指,轻轻地转动。 肌肤的碰触让陆濯生出了皱眉的冲动,可冲喜这事他欠魏娆的,就该配合她演戏。 待这场让两人都厌弃的照顾戏份终于结束,英国公夫人、贺氏婆媳早早地赶来了。 贺氏对陆濯嘘寒问暖的时候,苗嬷嬷悄声将小两口的相敬如宾告诉了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十分欣慰,她最怕长孙听信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对魏娆恩将仇报。 吃了药膳服了药,陆濯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与英国公夫人商量道:“祖母,我这次死里逃生,亲朋好友定会陆续前来探望,我歇在后院多有不便,不如先抬我回前院,等我能够下床走动了,再回后院安置。” 英国公夫人下意识地看向魏娆,这才过去一晚,如果让宾客看到长孙仍然住在前院,误会了怎么办? 还是说,长孙提出这个,正是因为不想与魏娆同房? 魏娆不便开口,陆濯咳了咳,解释道:“我住前院期间,夫人与我一同搬过去。” 魏娆羞着避到了贺氏身后。 英国公夫人顿时放心了,考虑到后宅见客的确不便,同意了。 等魏娆吃过早饭,阿贵领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强壮男人过来了,一个叫赵松,一个叫赵柏,都是陆濯的长随,陪陆濯在边关历练了八年的心腹。 三人进了厅堂,先给新夫人见礼。 魏娆一身红妆站在英国公夫人身边,笑着嘱咐三人动作仔细点,别摔了世子爷。 赵松、赵柏不敢直视少夫人,只觉得少夫人的声音清甜娇媚,一定是个美人。 阿贵来过后院两趟了,胆子大些,飞快地瞧了一眼少夫人,只一眼,就瞧得阿贵心扑通扑通跳,真美啊,难怪世子爷问东问西的那么介意自己有没有在少夫人面前丢脸,换成阿贵,别说让少夫人给他做媳妇了,就是少夫人住在他的隔壁,他都不好意思大声放屁。 收了魂,阿贵领着赵松、赵柏进去了。 赵松、赵柏抬过来一张长长的担架,两人都很有力气,世子爷又瘦成了竹竿,兄弟俩轻轻松松地将世子爷以面朝地的姿势抬到了担架上。 陆濯面无表情,英国公夫人、贺氏看得捏了一把汗,魏娆站在两位长辈身后,完全当看戏。 陆濯前院的房间,为了巩固冲喜,也被布置得如同新房一般。 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英国公夫人决定今儿个一天都要与魏娆一起待在长孙这边,让宾客们看看她对魏娆的重视,少传一些闲言碎语。 松月堂的第一波宾客是英国公府的众人。 英国公、英国公夫人魏娆嫁进来之前便见过的,印象深刻,其他人都是昨晚匆匆见了一面。 陆家大房,只有贺氏、陆濯母子俩,不过,因为陆濯有八年都待在边关,贺氏守寡寂寞,英国公夫人怜惜儿媳,主动安排将贺氏一个娘家侄女接了过来,小姑娘闺名贺微雨,今年十三岁,是陆濯的表妹。 陆家二房,守寡的二夫人养育了三个子女,分别是二公子陆涯、三公子陆淙以及陆家唯一的姑娘陆长宁。 陆家三房,守寡的三夫人也生了两个儿子,四公子陆泽、五公子陆澈。 陆家四房,陆.四爷年仅三十二岁,因为少了一条腿只能坐轮椅出行。据说陆.四爷自从受伤便幽居深宅不喜见客,这次如果不是因为陆濯,他也不会露面。四夫人容貌秀美,如一朵静静开放的玉兰花站在陆.四爷身边,虽是妯娌四人中唯一没有守寡的,偏偏却膝下无子。 英国公夫人分别为魏娆引见了众人,然后看着床上的陆濯笑道:“等守城好了,咱们再正式地敬茶认亲,祖母就盼着你们俩成双成对地跪在我面前。” 现在也能敬,但只要魏娆一个,太委屈魏娆了。 大喜的婚事,拜堂让小叔代拜是实属无奈,敬茶总该丈夫亲自陪着。 魏娆只管装羞。 . 陆濯还是要静养的,探望过后,陆家几房人分别告退了。 英国公夫人叫阿贵在里面守着长孙,她带贺氏、魏娆、贺微雨坐在暖阁里说话,聊些家常什么的。 魏娆游刃有余地陪英国公夫人说话,顺便将名义上的婆母贺氏仔细观察了一遍。 贺氏今年三十五岁,可能守寡的日子过得不是那么畅快,脸上能看出一点岁月的痕迹了,但那痕迹也掩盖不了贺氏那令人惊艳的美丽。英国公夫人的四个儿媳,贺氏身世最差,美貌乃是第一,可以说,陆濯受伤之前那神仙公子般的姿容,有七成来自贺氏。 陆濯的四个堂弟虽然也都是仪表堂堂,却远没有陆濯那般出众。 魏娆心想,那些心仪陆濯的名门闺秀们,最该感激贺氏啊。 只是,贺氏美虽美,气度上输了妯娌们一大截,是那种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不谙世故的单纯美人。这种不谙世故,放在小姑娘身上会讨长辈喜欢,可放在一个理该承担起管家之责的宗妇身上,就会让长辈们头疼了。 据说,陆家现在是二夫人、三夫人联手管家,贺氏纯属闲人一个。 魏娆观察贺氏时,发现坐在贺氏身边的表姑娘贺微雨频频地朝她瞥了几眼。 有次目光对上,魏娆客气地笑了笑。 贺微雨脸一红,低下了头。 是位容貌不及贺氏出众但同样算得上美貌的小家碧玉。 “老夫人,平西侯、戚世子与戚二爷来探望世子了!” 小丫鬟笑着跑过来,宣布了又一波儿宾客的到来。 平西侯府与英国公府是世交,两家长辈、小辈的关系一直都不错,戚家父子今日过来,乃意料之中。 英国公夫人、贺氏都笑着站了起来,只有腼腆爱羞的贺微雨,探究地朝魏娆看了过来。 魏娆不用想也知道,贺微雨听说过她妄图高攀戚二爷戚仲恺的谣言。 魏娆一笑置之。 话说回来,陆濯听过这谣言吗?信了吗?会不会担心她继续勾搭戚仲恺? 魏娆突然觉得,嫁给陆濯,她的生活将会平添不少乐趣。 033 033 平西侯一大家子都来了, 平西侯夫妻、世子戚伯威及其夫人女儿,以及戚二爷戚仲恺。 气氛该有些尴尬的, 毕竟端午宫宴上, 平西侯夫人拿镯子羞辱魏娆时,英国公夫人也在场。 好在都是受过名门教养的当家主母,平西侯夫人、英国公夫人都表现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平西侯夫人还笑着夸赞了魏娆。 魏娆的回应亦端庄得体。 只有戚仲恺, 目光复杂地看了眼魏娆。 魏娆微微颔首,随即专心地跟在英国公夫人身边。 贺微雨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默默扶住了贺氏。 探望过陆濯后, 众人分成了三波, 英国公领走男客, 英国公夫人带走了女客, 戚仲恺与陆濯的情分特殊, 留了下来。 陆濯还是侧躺的姿势。 戚仲恺打发了阿贵,搬把椅子坐在陆濯面前,可他坐着, 脑袋的位置仍然高出陆濯一大截。 陆濯见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索性闭眼假寐。 半晌, 戚仲恺深深地叹了口气, 气息都喷到陆濯脸上了, 陆濯甚至都知道他早饭吃了什么。 “离我远点。”陆濯毫不客气地道。 戚仲恺万万没想到他好心来探望挚友,挚友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戚仲恺偏不挪, 瞪着陆濯道:“你还算人吗?你昏迷的时候我难受地寝食难安, 听说你醒了我一大早就赶过来看你, 你竟然嫌我挨得近?怎么,我挡着你看屏风了?” 陆濯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才道:“一嘴葱味儿。” 戚仲恺:…… 好吧,早饭他的确吃了大饼卷葱,蘸的辣椒,心情沉重,只有辣的才能刺激他的食欲。 知道陆濯讲究,戚仲恺配合地挪到旁边,坐稳了,他继续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陆濯。 陆濯:“有话直说。” 戚仲恺看着陆濯憔悴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回来的时候我说了多少次让你别逞强,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把自己折腾成死人一样,害老夫人她们担心了这么久,与谢六姑娘的好婚事也黄了!” 最后一句,戚仲恺说的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陆濯瞥他一眼:“你是惋惜我与谢家的婚事黄了,还是恼火我娶了你想娶的人?” 陆濯可没忘了,出征前戚仲恺跑去找过魏娆,都被魏娆拒绝了,他还恨不得舔.干魏娆送的西瓜的汁水。陆濯甚至都能想象,如果戚仲恺真的娶了魏娆,一定会变成惧内妻奴,被魏娆当狗耍戚仲恺都心甘情愿。 面对陆濯的犀利提问,戚仲恺摸了摸鼻子,瞪着陆濯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老夫人怎么突然跑去承安伯府提亲了?你不是不待见四姑娘吗?” 陆濯虽然没有说过魏娆的坏话,可戚仲恺能感受得到。 陆濯这人,甭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十分君子。两人一起在边关历练的时候,有时会进城买酒或上山打猎,去了就能遇见几次姑娘,或是城中悠闲逛街的富家小姐,或是一身布衣的农家女,陆濯对这些姑娘,温雅知礼,一副好皮囊哄骗了不知多少姑娘的芳心。 唯独在四姑娘面前,陆濯笑都不带笑的。 陆濯低声澄清道:“你为何觉得她好,老夫人就为何喜欢她,为何选她给我冲喜。之前我听过一些有关四姑娘的闲言碎语,对她确实有些偏见,不过既然已成夫妻,四姑娘对我又有救命之恩,以后我自会善待她,与她做一对儿恩爱夫妻。” 戚仲恺瞪大了眼睛,恩爱夫妻? 陆濯收了笑,正色道:“戚兄,她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还请戚兄断了曾经的念想,你我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莫要因为一个女人生出罅隙。” 戚仲恺闻言,大怒道:“我是那种人吗?我读的书虽然没有你多,但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懂!你尽管放心,从今往后,她只是我弟妹,我对她若有半分不轨不敬的念头,就罚我天打雷劈不……” “不再吃葱?”陆濯故意道。 戚仲恺差点被他气死! 陆濯笑道:“好了,你我兄弟,何必发那种毒誓,我自然信你。” 戚仲恺哼了哼,想到自己母亲对四姑娘的不喜,戚仲恺提醒陆濯道:“你对她好点,她真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坏,那些妇人就是嫉妒她母亲二嫁都能进宫当贵人,闺秀们则是嫉妒她长得美,脸比不过,就使劲儿踩她的名声。” 陆濯明白,他从未把魏娆当那种为了高嫁便不择手段的人,否则云雾山两次偶遇,魏娆但凡有攀附之心,都该想办法勾引他,而不是冷冷地保持距离。 他只是觉得,魏娆身为伯府家的闺秀,不该那般野,大雪天独自进山打猎,光天化日之下在山中脱袜戏水。她的名声已经被人蓄意弄坏了,越是这样,越该谨言慎行捍卫自己的清誉,而不是破罐子破摔变本加厉。 明知一件事会引起非议还要去做,这叫不自重。 一边在外面随心所欲,一边又在名门夫人们面前巧扮温婉试图换取好名声得以高嫁,虚伪且自负。 名门夫人们又不是傻子,被她做几场戏就骗过去了,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祖母聘来,以魏娆的行为举止,这辈子她都难以嫁入高门。 . 戚家一行人走了,又来了新的一波客人。 从早到晚,英国公府门庭若市,连元嘉帝都派了郑公公过来确认陆濯的情况。 陆濯苏醒的喜讯,渐渐传遍了京城。 承安伯府,魏老太太高兴地给家里供奉的佛像上了三炷香。陆濯醒了就好,孙女的第一关算是过去了,魏老太太只盼陆濯懂得珍惜孙女,别按照什么五年之约过日子,当然,强扭的瓜不甜,陆濯不愿意,魏老太太也不强求。 至少眼下,那些长舌妇们再也无法诟病孙女什么,只能羡慕嫉妒却无可奈何。 郭氏、魏婵母女就是“长舌妇”中的二人。 魏婵比任何一个想嫁给陆濯的闺秀都要羡慕嫉妒胸闷不甘!因为最终嫁给陆濯的是她的堂妹魏娆,英国公夫人既然看中了魏娆,说明她认可承安伯府的门第与好名声,如果没有魏娆,那个机会必然属于她魏婵! 最可恨的是,魏娆风光了,被魏娆越过去的自己却成了闺秀们口中的笑柄。 自从知道陆濯醒了,魏婵就再也吃不进饭,一个人躲在闺房里又是砸床又是丢枕头,满腹怨气无可排解。 郭氏安慰女儿:“婵婵别气,没什么好羡慕的,英国公夫人看上魏娆,是因为其他闺秀都不愿意嫁,不敢冒险去做寡妇,英国公夫人没得挑了,才选了魏娆。如今陆濯醒了,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变成曾经那个人人想嫁的世子爷,到时候,英国公府还能看得上魏娆做长孙媳?早晚都会找个理由休了她,德不配位,就是这种下场!” 魏婵听了,心里舒服了很多,只是想到魏娆小狐狸精似的脸,魏婵又开始担心:“她长得那样,陆世子被她迷.惑了怎么办?不是说陆世子的母亲就是小户女吗,当年全靠姿色才嫁进的英国公府。” 郭氏笑道:“陆世子的母亲美虽美,人很老实本分,魏娆她本分吗?就算能靠姿色吸引陆世子一时,时间一长,她又去外面勾三搭四落下把柄,迟早还是会被陆世子厌弃。我的婵婵呢,今年娘就给你挑门好婚事,虽不如英国公府那么显赫,却也能显贵一生。” 魏婵轻轻呼了一口气,这样最好,她可不想嫁得比魏娆差。 清平巷,谢府。 打探消息的小丫鬟退了下去,杨氏与丈夫谢三爷并肩坐在榻上,都是一脸沉重。 沉默许久,杨氏悔得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胆子大一点,答应了英国公夫人让画楼去冲喜,现在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就该是画楼,被陆家四房感激的也是咱们画楼啊!” 谢三爷看看妻子微红的脸,叹道:“不怪你,冲喜就是赌,画楼是咱们最小最疼爱的女儿,便是你胆子大,我也不敢拿她一辈子的喜乐去赌。罢了罢了,别想了,这就是命,咱们画楼与世子有缘无分,你在我面前惋惜两句就是,千万别去画楼那里说,勾得她心里也难受。” 杨氏悔得眼泪都出来了,那可是陆濯啊,未来的英国公,未来的神武军主将,皇帝器重百姓爱戴,放眼本朝,都挑不出第二个能比得上陆濯的好男儿,论爵位之高、容貌之俊、才干之强,陆濯样样都是头筹! “咱们画楼该怎么办啊?虽说她只用守一年的丧,可咱们做父母的没有出孝,就不方便替她张罗婚事,一耽误就是三年,再议婚的时候画楼都十九了,还有什么好婚可挑?”纵使不后悔,杨氏也有别的事要发愁。 整个谢府的清流名声,仰仗的全是老太傅,如今老太傅人走茶凉,谢家三位爷官职最高的,也只是五品的刑部郎中。对了,三位爷都守丧辞官了,三年后的官场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杨氏想的越多,就越后悔! 谢三爷烦躁地捏捏额头,去灵堂守灵了。 谢老太傅刚去世三日,还没有下葬。 杨氏不敢去见女儿谢画楼,也不敢叫人把陆濯醒来的消息告诉女儿。 可这么大的事,又与谢府相关,谢画楼还是从身边众人的态度中察觉了不对。 她派小丫鬟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 谢画楼没有见过陆濯,却听了一箩筐关于陆濯的美谈,说他貌似潘安,说他骑射了得,说他带兵如神。 这样的男儿,便是能为他守寡,谢画楼也是愿意的。 可惜,家人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做主退了婚。 谢画楼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要替祖父守丧,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求着去嫁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如今,陆濯醒了,却再也与她无关了。 034 034 陆濯自幼习武, 身体强健远胜其他同龄之人,先前他昏迷不醒才导致伤口恢复地缓慢加重了病情, 如今他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每日按照御医的方子养伤调理,好吃好喝的又有家人殷切照顾,才养了三日, 陆濯便能下地活动了。 到了婚后第五日, 也就是陆濯与谢画楼原定的婚期腊月十八,陆濯基本已经恢复了行动自如, 背后的伤业已结痂, 除非他自己想不开非要重新撕裂伤口, 就该当再无大碍。 陆世子没有了性命之忧, 一直留守英国公府的御医终于可以回宫复命了。 送走了御医, 英国公夫人笑着对陆濯、魏娆道:“守城恢复得不错, 明早府上正式给你们补办敬茶之礼,后日守城陪娆娆回门。” 冲喜导致婚事办得仓促了些,如今长孙好了, 该补的就得补起来, 不能委屈了新娘子。 陆濯看眼魏娆, 笑道:“理当如此。” 魏娆柔顺地站在他身边, 一副什么都听丈夫的小娘子模样。 等英国公夫人走了, 陆濯目光温和地对魏娆道:“我看看书,夫人先去休息吧, 今晚我去后院用饭。” 魏娆羞涩垂眸, 点点头, 带着碧桃退下了。 陆濯目送她们主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便要去书房。 阿贵跟在他身边, 好心地提醒道:“爷,您背后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要不这几晚还是歇在前院吧?” 阿贵心里很清楚,世子爷话说得委婉,什么去后院陪少夫人用饭,其实就是今晚要留宿后院的意思,可御医特意嘱咐过啊,年前世子爷最好都别急着与少夫人圆房。 陆濯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素来宽和待人,这般冷下来,足以说明他心中不悦。 阿贵悻悻地低下头,不过担心归担心,他倒是十分理解世子爷,少夫人那样的美貌,哪个男人忍得了? 松月堂的第二进院,院名雅风居。 才回雅风居,还在走廊中,碧桃便忍不住小声问魏娆:“姑娘,世子爷什么意思?他想与您圆房了?” 做假夫妻这件事,魏娆没有瞒自己带过来的四个陪嫁丫鬟,因为她们都是贴身伺候她的人,陆濯有没有睡在她的屋中,根本瞒不住。 “不是,你们将西屋收拾好,以后世子过来,都会住西屋。”魏娆明白陆濯的意思,他是要遵守承诺了,一旦恢复行动能力就开始配合她演戏,新婚的夫妻,当然要住在一起。 碧桃听懂了,然后就有点失望。 她第一次见到的世子爷,病得快死了,一张脸也能吓死人,可随着世子爷慢慢地恢复过来,虽然面容依然消瘦,但已经恢复了美玉般的肤色,脸色一好看,那神仙的样子就出来了,而且因为过于憔悴,瞧着竟叫人心疼他遭此大劫。 碧桃与柳芽私底下嘀咕过,考虑到世子爷的各种好条件,如果世子爷肯好好对待自家姑娘,倒也不失一桩好姻缘。 不过,如果世子爷真的只想睡西屋,不想与姑娘圆房,说明世子爷压根看不起姑娘,这样的世子爷,再俊再尊贵,她们做丫鬟的也不待见他。 碧桃、柳芽一起将西屋收拾了一番,床被褥都给世子爷铺好了。 到了黄昏,陆濯在前院换了药,穿好衣服,就朝雅风居来了。 阿贵犹豫再犹豫,还是在世子爷拐进通向雅风居的走廊时低声规劝道:“爷您悠着点,身子要紧。” 这次陆濯头都没回,单独朝后院走去。 阿贵止步于此,幽幽地叹了口气。 雅风居这边都是魏娆的人,魏娆与陆濯都不用装,一个收起了温润如玉,一个收起了温柔端庄。 “备饭吧。”魏娆拿着纸笔印盒走出来,看眼陆濯,笑着吩咐碧桃道。 碧桃打发小丫鬟喜儿、采儿去厨房端饭菜。 四四方方的花梨木饭桌,魏娆坐在陆濯对面,将她早就准备好的契书推了过去:“世子看看,如无问题,请签字画押。” 陆濯拿起那张契书,是她之前说过的五年之约,内容没什么出入,只是如果他或他身边的人泄露了两人的真实关系导致魏娆沦为笑柄,他要付出的赔偿条件非常苛刻,其中一条,果真泄露了,陆濯要对外承认,是因为他大病后得了不举之疾,才导致两人一直在做假夫妻。 陆濯捏着契书的手指微微用力,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魏娆。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想出这种借口,并直接落笔纸上面不改色地给他看? “世子是觉得哪里不妥吗?”魏娆好奇地问。 陆濯不想跟她计较,沉着脸签了字,按了手印。 魏娆体贴地递过去一张帕子,陆濯擦手的时候,魏娆笑着收好契书,让柳芽放回内室。 喜儿、采儿将晚饭端过来了。 魏娆的是正常的菜色,荤素搭配,陆濯用的还是药膳,看起来非常寡淡。 魏娆早晚都会练武,体力消耗比一般闺秀大,胃口也更大一些,别家闺秀吃半碗饭可能都饱了甚至吃撑了,魏娆早、午吃两碗,晚上养生也吃一碗。 嫁进英国公府冲喜,除了一些虚与委蛇,魏娆没打算在任何方面委屈自己,早派碧桃将她的饮食喜好交待给了松月堂的厨房。松月堂的厨师厨艺非常不错,经过几日的磨合反馈,端上来的饭菜已经完全符合魏娆的口味了。 糖醋排骨做的酸甜爽口,白菜烧豆腐鲜美嫩滑,一个重口味一个清淡,魏娆搭配着吃,吃得津津有味。 当然,魏娆只是胃口好吃得多,饮食的仪态并不粗俗,动作优雅端方,且因为貌美,看她吃饭,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陆濯无心享受她的美色,只是觉得,魏娆的那两道菜看起来味道非常不错。 两人几乎同时吃完,陆濯漱了口,自去西屋休息了。 魏娆看向门外,腊月天黑得太快,吃顿饭的功夫,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如果是春夏秋,魏娆喜欢晚饭后去花园里逛逛,或是散步,或是钓鱼,既打发了时间,又消了食。而今黑漆漆冷嗖嗖的,魏娆只能待在院子里。 休息了半个时辰,魏娆换上练功衣,一个人去院子里练剑。 今晚该柳芽守夜,碧桃去睡了,柳芽裹着袄子站在门廊下,双眼适应了黑暗后,她能看到自家姑娘纤细的身影在院子中翩跹翻转,时而像黑色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落,时而像黑色的鸟雀在枝间扑来飞去。 剑刃破空声会随着姑娘的动作急缓而变化,柳芽双手攥着衣襟,眼睛都快跟不上姑娘挥剑的速度了。 终于,魏娆收了剑,如此寒冷的夜晚,她身上竟出了一层薄汗。 “姑娘快进来,今晚风大,别吹着了凉。” 柳芽低声地唤道。 魏娆笑笑,从善如流地去了东屋,柳芽去水房提了水来,熟练地替魏娆擦拭。 主仆二人的身影落在屏风上,柳芽忽然发出一声低呼:“遭了,忘了落栓。” 以前在承安伯府,姑娘的院子里没有旁人,门虚掩便可,现在可不一样了,西屋里还住着一个大男人! “姑娘稍等,我去落栓。”柳芽自责地道。 魏娆拉住她,笑道:“下次注意,今晚就算了,那位不是这种人。” 陆濯若觊觎她的美色,就不会选择五年之约。 尽管屋里烧了地龙,这样赤着擦身还是会冷,魏娆只想快点钻进被窝,不想耽误功夫。 柳芽只好加快了速度。 上面都擦好了,魏娆穿上中衣钻进被子,露出一双莹白的纤巧天足搭在柳芽的膝盖上。 柳芽看看自家姑娘红扑扑娇艳艳的脸,还有怀里这双漂亮得她都想亲一口的玉足,越想越难理解世子爷的心。都是武将,戚二爷恨不得把眼珠子扣下来贴在姑娘身上,世子爷怎么就那么傲呢,谢六姑娘就那么好,叫世子爷再也看不进旁人? 西屋。 陆濯缓缓地从窗前回到了床上。 他知道魏娆会功夫,云雾山上,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让他都没有察觉地反杀了两个刺客,足以说明魏娆的武艺不俗,不过直到今晚,亲耳听到魏娆练剑发出的破空声,陆濯才发现,原来魏娆会的不仅仅是暗器。 一个闺秀,为何会想到练武?周家、魏家都是文官,魏娆师从何人,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拜师机缘? 翌日黎明,陆濯忽然被隔壁的动静惊醒。 其实魏娆的动作并不大,但陆濯耳力过人,魏娆一推开门,他就醒了。 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陆濯坐了起来,很快,院子里又传来了她的练剑声。 陆濯没再去窗前窥视,重新躺下,只是,听她练得那么畅快,陆濯很是手痒。 自从他醒过来,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养伤,许久不曾练武了。 陆濯反手摸向后背。 伤口的结痂有碗底大小,圆圆的一块儿,初结不久,短时间都不宜做大动作。 摸着伤口,陆濯又想到了受伤那晚的情形。 给敌人通风报信的叛贼已经抓到了,自尽而死,九族亦被元嘉帝砍了头,可陆濯相信,真正要除掉他或戚仲恺的幕.后凶手,此时仍在暗中伺机而动,等待下一次偷袭的机会。 陆濯抿唇,黑眸冷冷地看着床顶。 035 035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在练剑习武之上,魏娆一直谨记师父的这句教诲。 十一岁以前的魏娆, 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 贪玩归贪玩,其他癖好与寻常闺秀差不多,从未想过舞刀弄剑, 直到被一场冰水冻坏了身子, 只能卧床休息,每日躺得浑身难受却没有别的办法缓解, 魏娆才明白了身体健康的重要, 明白了自保的重要。 元嘉帝为她安排武学师父这件事, 办得非常隐秘, 整个承安伯府, 只有祖母魏老太太知道师父的身份, 其他人都把师父当外祖母送她的一个擅长调理女子身体的女医罢了。 习了武,身体养好了,出门也不怕等闲的刺客了, 如此明显的好处, 就算师父不在, 魏娆也不会傻到懈怠。 练剑半个时辰, 打坐两刻钟, 这时候,天也微微亮了。 魏娆睁开眼睛, 只觉得神清气爽, 并不会因为早起练武而疲惫。 今日该她与陆濯去给陆家长辈们敬茶。 “姑娘, 妆容要改吗?”柳芽取出胭脂盒子,询问道。 前几日的陆濯过于憔悴, 魏娆化得仍是端庄闺秀妆,刻意掩藏了自己天生的艳色,眼下陆濯康复在即,魏娆觉得,她没有必要再藏拙了。 婚前藏拙,是因为闺秀的身份不宜太艳媚,容易被人说三道四,现在她是陆濯的妻子,新婚燕尔的新娘子,怎么艳怎么媚都有了正当的理由。 说实话,魏娆一点都不喜欢往脸上涂抹太多的脂粉。 “改吧,淡妆,不用再装温顺。”魏娆笑着对镜中的自己道。 与陆濯做假夫妻还有个好处,做什么都不用考虑陆濯或其他陆家人会不会喜欢,只要她没有故意给英国公府抹黑,陆濯、英国公夫人都不能挑剔她什么,尤其是英国公夫人,一心把她当陆濯的救命恩人呢。 魏娆天生底子好,既然是化淡妆,柳芽很快就收了工。 魏娆站起来,两个丫鬟围着她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魏娆笑着走出了内室,穿过东次间,来了厅堂。 陆濯已经坐在北面的一把太师椅上了。 新婚夫妻敬茶有特定的喜服要穿,此时的陆濯便穿上了那身与喜袍同色只是制式简单的圆领锦袍,正红衬得他面如冠玉,也冲淡了他重病时残留的几分憔悴,修长白皙的手指端着茶碗,一直将碗口送到他单薄的嘴唇前。 陆濯垂睫饮茶,似乎没有察觉魏娆的到来。 魏娆的目光从陆濯的脸上转了一圈,只觉得过了一晚,陆濯似乎比昨日瞧着更精神了一些。 魏娆心里都不禁嘀咕,陆濯恢复得这么快,真的与冲喜无关吗? 幸好她没想居功,否则陆濯前后变化这么大,怎么想都是她的功劳。 “我都收拾好了,世子还要再坐会儿吗?”等陆濯放下茶碗,魏娆客气地问道。 陆濯这才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魏娆眸光流转,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像每一个在丈夫面前害羞的新娘子。 其实魏娆并没有多刻意地装,只是她长得媚,无意的一眼都容易令被她注视的人想入非非,此时她稍微做点小动作,那妩媚娇柔的味道就出来了,恐怕连真正害羞多情的美人都比不上她这虚假的风情。 陆濯淡笑。 龙舟宴上的那些妇人竟然觉得魏娆需要在簪花上动手脚才能勾引世家子弟,如果她们见过魏娆对戚仲恺的守礼,如果她们见过魏娆此时刻意流露出来的娇媚多情,稍微对比,就该知道魏娆对戚仲恺没有半分念想。 “出发吧。”放下茶碗,陆濯站了起来。 两人同时走向厅堂门口,出门的时候,已成了并行的姿势。 绕过走廊,到了前院,阿贵已经早早地在候着了。主子们一过来,阿贵先观察世子爷,见世子爷丰神俊朗步履从容,似乎昨晚休息得非常不错,阿贵顿时放了心,万一世子爷把自己折腾得病情加重,国公爷还不扒了他一层皮。 看过了世子爷,阿贵忍不住又去看少夫人,结果只瞧了一眼,阿贵就被烫一般低下了头,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前几日的少夫人已经是极美,这一圆房,少夫人竟然像那突然绽开到极致的花骨朵,艳丽到他这等凡夫俗子都不敢妄加窥探。 直到此刻,阿贵终于明白了英国公夫人挑四姑娘为世子爷冲喜的良苦用心。 放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仙女在身边,世子爷但凡能睁开眼睛,多看一眼就堪比多吸了一口仙气,再大的病都能给冲好。 “把松月堂众仆都叫过来,回头给少夫人请安。”陆濯笑着吩咐道。 阿贵连连点头。 陆濯继续带着魏娆朝英国公夫妻居住的忠义堂走去。 英国公府是京城一等一的权贵之家,府邸极大,陆濯的松月堂离忠义堂都算近了,仍是要走上一刻钟。 陆濯如闲庭散步,不紧不慢,魏娆走在他身边,默默地记住这一路所见。别看她已经嫁过来好几日了,但这些日子魏娆都待在松月堂哪都没去,以前做姑娘的时候,魏娆也没有机会来英国公府做客。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是西花园,夫人以后无事,可去园中打发时间。”陆濯突然开口道,目光温和,声音低柔。既然签了五年的契书,陆濯便会遵守,一旦离开她的雅风居,陆濯也开始了演戏。 魏娆娇声道:“下午便无事,世子陪我逛逛如何?” 陆濯目视前方,笑着应允:“好。” 碧桃就跟在两人后面,见自家姑娘与世子爷演得跟真的一样,碧桃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终于到了忠义堂前。 牌匾上刻着庄严肃穆的“忠义堂”三个大字,在牌匾的左下角,还提着一行小字,解释这匾额乃先帝御赐。 魏娆仰头注目,想到了陆濯那些为国尽忠战死沙场的列祖列宗。 从匾额下方跨进去时,魏娆收敛了脸上的假笑。 忠义堂的大厅当中,英国公府四房的长辈小辈都到齐了,齐刷刷地朝小夫妻俩看了过来。 “郎才女貌,母亲眼光就是好。”二夫人笑着赞许道。 三夫人、四夫人纷纷点头认可,陆濯的母亲贺氏只管笑,夸赞魏娆的话,这几日她说的太多,已经没有什么新鲜词了。外面那些关于魏娆的流言蜚语,贺氏都知道,可魏娆救了儿子的命,光凭这一点,贺氏对魏娆就一万个满意。 几位夫人都感激魏娆的冲喜之恩,陆濯的四个堂兄弟见到今日的魏娆,没一个不愣神的,稳重些的反应过来马上收回视线,年纪轻还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魏娆,譬如三公子陆淙、四公子陆泽、五公子陆澈。 最稳重的二公子陆涯依次朝三个弟弟使眼色。 三个少年郎俱都脸上一红。 英国公夫人但笑不语,魏娆长得太美了,少年郎们没见过世面,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守城今日感觉如何?”英国公夫人先关心长孙的身体。 陆濯笑道:“幸有夫人照顾,已无大碍。” 魏娆娇羞地垂下脸。 英国公夫人完全当真了,满意地点点头,朝苗嬷嬷使了个眼色。 苗嬷嬷安排小丫鬟铺好绣垫。 陆濯、魏娆并肩跪下,先给英国公夫妻敬茶,再是贺氏,以及二夫人、三夫人、四爷四夫人。 礼毕,众人分桌坐好,共用早膳。 用过早膳,英国公夫人单独把魏娆叫进了内室说话,苗嬷嬷守在门外。 “娆娆,守城待你如何?可有叫你受委屈?” 坐在床上,英国公夫人拉着魏娆的小手,关心地问。其实英国公夫人也有点担心,长孙的身体还不适合圆房,魏娆又生的这么美,长孙能忍住吗?可千万别胡闹太过。 魏娆笑笑,低着头道:“承蒙老夫人厚爱,自我进门处处关照,我真的很满足了。只是我才疏学浅,配不上世子,世子说了,他会遵守五年之约,五年内他事事给我体面,五年后我们按约和离,从此互不相干。” 英国公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太过震惊,她手都松开了魏娆。 刚刚长孙看魏娆的目光那么温柔,竟然都是装出来的? “孽畜!我……” 魏娆及时反握住英国公夫人的手,在老太太大骂之前摇摇头,笑道:“您别动怒,我与祖母提出五年之约时就料到这点了,真的,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世子。外祖母教导过我,夫妻相处讲究两情相悦,勉强搭在一起,两个人都委屈,与其由您用孝道礼法强迫世子碰我,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他配合我演戏,私底下与我以礼相待。不瞒您说,我只敬佩世子的英勇报国之心,对世子并无男女之情。” 英国公夫人看着魏娆清澈纯粹的眸子,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逼迫长孙与魏娆圆房,可魏娆都不喜欢长孙,长孙再碰人家小姑娘,那是流.氓。 可魏娆这么好,自家要白白耽误魏娆五年,英国公夫人实在过意不去。 “我,我,是我对不起你。”英国公夫人惭愧地叹道。 魏娆还是摇头:“我名声不好,原本也难嫁,能借国公府的威望享受五年尊荣,还是我占便宜了。” 偏偏她越这么说,英国公夫人就越无地自容,一边送了魏娆出去,一边冷着脸将陆濯叫了进来。 擦肩而过时,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回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你给我跪下!”英国公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陆濯道,“娆娆对你有冲喜之恩,你竟然那么羞.辱她,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陆濯已经料到魏娆说出真相了,保密协议里面祖母本就是知情人。 陆濯也希望祖母知道他与魏娆只是在做假夫妻,免得祖母白白期盼什么。 “祖母,我不喜欢她,不碰她既是尊重我自己,也是尊重她。”陆濯坦诚地道。 英国公夫人眯了眯眼睛,冷着脸道:“娆娆那般美貌你都不喜欢,那你喜欢谁?别告诉我你心里还惦记着六姑娘!” 陆濯笑道:“祖母想哪里去了,我与谢姑娘素未谋面,谈何惦记。我不喜魏娆,如同她不待见我,只是性情不投,与彼此容貌美丑无关。” 英国公夫人皱眉:“你怎么知道娆娆不待见你?” 陆濯:“她若真想嫁我,有冲喜的恩情在,她直接要求我不许休妻,我还能不应她?她只提五年,说明她心中无我,若非担心被人嘲讽,她此时已经和离而去。” 英国公夫人:“人家一个小姑娘,这么做是因为脸皮薄,怕被你嫌弃,主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偏你真的应了,伤了她的心。” 陆濯:“是吗,我没看出来。” 英国公夫人气得啊,真想打长孙一顿。 陆濯反劝道:“祖母,我这么做自有道理,五年之约您就别管了,总归我不会让她吃亏。” 英国公夫人怒极而笑:“她来冲喜已经吃了大亏,你能怎么弥补?罢了罢了,随便你混账去,娆娆是个好姑娘,你不稀罕我稀罕。你只记住一样,好好演你的戏,最好让那帮嫉妒娆娆说娆娆坏话的妇人闺秀都羡慕她羡慕得不得了,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亲祖母胳膊肘都往外拐了,陆濯还能说什么? 告退之后,陆濯走出来,就见魏娆坐在椅子上,小媳妇似的等着他。 “为何要告诉老夫人真相?” 离开忠义堂后,走到一段僻静的小路,陆濯忽然顿足,侧身问道。 魏娆淡笑:“老夫人问我昨晚你有没有胡来,世子觉得我该如何回答?” 陆濯抿唇。 阿贵胡思乱想,祖母也放心不下,难道他看起来很像贪欲之人? 036 036 从忠义堂回来, 陆濯陪魏娆接受了松月堂一众家仆的请安。 魏娆发现,陆濯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丫鬟, 整个松月堂, 除了厨房、洗衣的嬷嬷以及粗使丫头,能靠近陆濯伺候的,全是小厮。 难怪碧桃说陆濯只叫她们打扫西屋, 早晚端水进出, 其他事情陆濯全部亲力亲为,并不需要贴身伺候。这便是陆家的家风吧, 无故不许陆家男儿纳妾, 也不给安排贴身丫鬟, 彻底杜绝了年轻公子被女色干扰的可能。 完成了一整套的俗礼, 陆濯去了书房, 魏娆回后面的雅风居休息。 晌午用饭时, 陆濯才又出现在了魏娆面前。 他拿了一份回门礼单给魏娆过目。 魏娆仔细看过,不错,陆濯果然很守信用, 礼物准备的仿佛他真的非常满意魏娆似的。 “世子用心了。”魏娆朝他笑了笑。 那笑容妩媚含情, 陆濯别开眼道:“这里没有外人, 你不必再惺惺作态。” 装了一上午, 陆濯没有心情再演戏。 魏娆挑眉:“怎么就是惺惺作态了, 我感谢世子考虑周全不行吗?” 陆濯:“履约而已,没什么可谢的。” 魏娆懂了, 只要一回雅风居, 别管陆濯做了什么, 她不给笑脸就是。 丫鬟们将晚饭端了过来,魏娆挑了朝南的主座, 免得夹菜时一抬头就能看见陆濯的脸。 二人无话可说,这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结束时,陆濯漱口,问正要回房的魏娆:“下午何时去游园?” 魏娆侧着脸道:“游园是想表现你我夫妻新婚燕尔,不过并不着急,等你身体养好了再游也不迟,今日就去,我怕被人议论我不懂爱惜世子的身体。” 陆濯起身道:“那就再等几日。” 新婚的夫妻,一个回房歇晌,一个去了前院。 次日是个好天气,天空湛蓝,阳光明媚,连吹个不停的腊月寒风都停歇了。 下人们默默地将回门礼搬上马车,魏娆与陆濯去向英国公夫妻辞行。 英国公夫人气归气,还是很关心陆濯的:“你伤口才结痂,等会儿与娆娆一起坐马车吧。” 陆濯笑道:“祖母多虑了,我的伤口已无大碍,两家离得又近,骑马慢行牵扯不到伤口。” 魏娆站在长辈这一边,柔声劝道:“世子还是随我坐车吧,你之前病重便是因为反反复复拉扯伤口,彻底痊愈之前,还是谨慎点好。” 英国公夫人赞许地点点头,被长孙那般羞.辱却仍然关心长孙,多好的一个姑娘。 英国公直接命令陆濯:“听你媳妇的,等你好了,随便你骑个够。” 陆濯以一敌三,只好答应坐车。 离开忠义堂,到了英国公府宽敞气派的大门前,两辆马车与随行的丫鬟小厮都准备好了。 “阿贵,你扶世子上车,仔细点。” 车夫摆好踩脚凳,魏娆温声吩咐阿贵道。 阿贵麻溜地跑到了世子爷身边,世子爷这身板,也只能他扶了,丫鬟们都没力气。 陆濯真没那么虚弱,瞥眼自己被阿贵抓牢的手臂,他忍了。 陆濯进去了,魏娆才笑着上了车。 马车出发。 魏娆与陆濯分别坐在长椅一头,陆濯低垂眼眸,唇角微扬,如此即便窗帘突然被风吹开,外人看到的也会是心情愉快的他,高高兴兴陪新婚妻子回门的英国公府世子。 魏娆舒舒服服地靠着车板,手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轻声向陆濯介绍自己的家人。承安伯府的人口比英国公府简单多了,魏老太太、承安伯郭氏夫妻,以及魏子瞻、魏婵兄妹。魏娆的大堂姐魏姝出嫁做了端王妃,二堂姐魏娴嫁的远,夫家不在京城。 陆濯一一记下,问她:“五年之约,可要告诉老太太?” 魏娆摇摇头:“算了,先瞒着我祖母、外祖母吧,我不想接下来的五年她们都要为我担心,告诉老夫人,是因为老夫人绝不必担心我给你委屈受,这跟姑娘外嫁不一样。” 陆濯:“随你决定,将来不想瞒了,知会我一声。” 魏娆:“好。”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在街上稳稳地前行,有百姓认出马车上英国公府的标志,好奇地围了过来,追着碧桃等跟车的下人打听出了何事。 阿贵笑呵呵地道:“我们世子爷身体大好,今日陪少夫人回门。” 阿贵坚定地认为世子爷能醒都是少夫人的功劳,所以他笑得特别喜庆,围观的百姓听着看着,便猜测世子爷大概也很满意新娶的娇妻。 “据说魏家四姑娘生得特别美,与谢六姑娘并称牡丹芍药,这样的美人,又有冲喜之恩,世子爷当然喜欢。” “说起来还是世子爷最有福气,没受伤的话赶上谢家办丧事,一把年纪的还要耽误三年才能成亲,这一受伤,换个美人早早娶进门,艳福不浅啊。” “可谢六姑娘名声更好……” “好名声能当饭吃吗?成亲生子,还不就是那档子事,长得漂亮能生孩子,这就够了,反正英国公府已经是京城顶天的高门,娶谁家姑娘都是低娶。” “魏四姑娘算是捡了大便宜,嫁了人人羡慕的如意郎君,可怜的谢六姑娘,被丧事一耽误,三年后变成老姑娘,还好嫁吗?” “人家再差也是京城第一才女第一美人,轮得着你担心?” 各种各样的议论,隐隐约约地传进了车厢。 魏娆斜了一眼陆濯。 陆濯闭目养神,侧脸温润如玉。 魏娆看向窗帘,想到昔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拿谢六姑娘与陆濯的婚事讽刺她嫁不出去,结果才短短半年多的功夫,这门“好婚”竟然落到她头上了,想必宫中那位心里也不大舒服吧? 至于那素未谋面的谢六姑娘,将来婚事好坏却与魏娆无关。 陆濯不是她抢来的,是英国公夫妻亲自登门求着她嫁的。 很快,马车停到了承安伯府门前。 魏娆先下车,然后与阿贵一左一右扶了陆濯下来。 永宁巷里早围了一些看客,亲眼看到被婚事冲醒的英国公府世子陆濯,看起来只是憔悴了一些似乎并无大碍了的陆濯,与魏娆并肩站在一块儿仿佛天上下凡的仙男仙女,看客们的神色就变得精彩极了。 羡慕的,嫉妒的,赞叹的,总归陆濯这一亮相,给永宁巷添了不少热闹。 承安伯府,魏老太孙三代都在大厅等着了。 魏婵站在母亲郭氏身边,看着陆濯与魏娆越走越近,看着陆濯神仙般的姿容,而这样优秀的男人竟然成了魏娆的枕边人,魏婵的心里就想打翻了一摊子醋缸,酸得她眼睛都要红了。谢六姑娘有美名有才名,她嫁陆濯,魏婵心悦诚服,换成魏娆,魏婵只觉得魏娆不配!只觉得既然魏娆可以嫁,如果她的运气再好一点,陆濯的妻子便也可以是她! 魏婵看魏娆的眼神,几乎都无法掩饰她的嫉恨。 魏娆只觉得丢人。 一个皮相俊美点的男人而已,也值得魏婵这样?她在那里嫉恨自家姐妹,说不定陆濯正在心里鄙夷魏家女的教养,就像那日在云雾山上,陆濯高高在上地暗示她与两位表妹被外男看了腿,全都是她们不自爱,咎由自取。 陆濯并不知道自己早成了一众闺秀都想嫁的如意郎君,他也没认为魏婵想嫁他,只是魏婵看魏娆的眼神,一看就知道姐妹俩关系不合,魏婵并不乐意看到魏娆高嫁的这个结果。 魏娆只是不自重,魏婵嫉恨自家姐妹,已属恶毒。 “守城啊,娆娆嫁过去是老夫人做的主,当时你昏迷不醒,我们当长辈的都不知道你的态度,现在你也看到娆娆了,可还满意?” 见过礼后,魏老太太笑眯眯地打趣道。 陆濯黑眸含情地看向魏娆,看得魏娆红着脸低下头,陆濯才笑着对魏老太太道:“娆娆很好,还要感谢祖母应允这门婚事,让我有幸与娆娆结为夫妻。” 魏老太太欣慰道:“咱们两家的门第有差,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陆濯起身道:“祖母此话真是折煞我了,我这条命都是娆娆救回来的,我感激她都来不及,怎会觉得委屈。” 魏娆适时撒娇道:“祖母您就别说这些了,一个贬我一个夸我,弄得我惭也不是,喜也不是。” 魏老太太笑道:“好好好,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当祖母的唠叨两句都不行。” 说完,魏老太太安排承安伯父子俩去招待陆濯,她将魏娆叫到身边,祖孙俩携着手走了。 郭氏、魏婵母女自然也跟着离去。 魏老太太没好气地打发了郭氏母女。 说贴己话时,魏娆在老太太面前撒了谎,只道她与陆濯做了真夫妻。 魏老太太不是很信:“醒来妻子换了人,世子一点都没抗拒?” 魏娆哼道:“他抗拒什么?能娶我是他的福气,他偷乐都是应该的。” 魏老太太试探道:“那你们圆房了?” 魏娆想到小册子上那不正经的男女拥抱之图,脸红了,垂着脸儿,攥着手,又是害羞又是嫌弃地道:“嗯,他就是个伪君子,伤都没好就来欺负人,要不是怕碰到他的伤口,我真想把他踢下去。” 魏老太太知道自家小孙女会武,忙道:“千万别,他欺负你也是喜欢你,你可别动手。” 魏娆埋到祖母怀里,只做害羞不欲多说的模样。 这一套,她也可以用在英国公夫人身上,可魏娆不愿意,她就是要让英国公夫人找陆濯的麻烦去,免得一开始演戏了,将来英国公夫人急着抱曾孙,怀疑她的身体有问题。反过来,如果祖母、外祖母问起,她大可推脱陆濯不太行。 037 037 除了魏婵有点丢人现眼, 魏娆今日的回门之行还算圆满,陆濯表现出来的温润谦和给足了她体面, 也让祖母放了心。 在承安伯府吃过午饭, 魏娆告别祖母、伯父,与陆濯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世子劳累半日,身体如何?” 坐好了, 魏娆看向陆濯, 还是有点担心这位大病初愈的世子爷。 陆濯用肩颈的位置抵靠车板,阖眸道:“无碍。” 身体确实没什么不适, 只是陆濯并不喜欢这种无谓的应酬。去边关历练之前, 他一直养在祖母身边, 祖母教导他要做个谦和君子, 陆濯确实也做到了, 然而有些时候, 陆濯会羡慕戚仲恺的我行我素,喜怒形于色。 魏娆见他面露疲态,只当他累到了, 安静地坐在一旁, 不再打扰他休息。 马车沿着来路朝英国公府走, 魏娆看着微微晃动的窗帘边缘, 寻思着年前定要找个机会出城去见见外祖母, 她嫁进陆家,外祖母对她的牵挂不会比祖母少。 还有西山行宫的母亲, 恐怕都没有途径知道女儿已经嫁了人吧? . 陆濯现阶段还是要养伤, 他那几位堂弟堂妹表妹每日都会过来看看他, 坐上一会儿就走了,怕打扰到长兄休息。 陆濯的身体越来越好, 英国公夫人已经不担心长孙的伤了,她更担心魏娆在国公府里住得枯闷烦躁。本来就是,每个新嫁娘初嫁到夫家都要经历一段从陌生到熟悉的阶段,魏娆更可怜,丈夫竟然不愿与她圆房,只想做假夫妻,如此一来,魏娆更难以把国公府当真正的家安心住着了。 魏娆是她做主娶进来的,英国公夫人希望魏娆过得好一点,既然长孙混账,她做祖母的便要加倍补偿魏娆。 这天上午,英国公夫人又把魏娆叫到了忠义堂的暖阁,除了魏娆,在座的还有陆濯的母亲贺氏、婶母四夫人、堂妹陆长宁以及表妹贺微雨。 “娆娆会打叶子牌吗?你二婶、三婶平时忙,都没空陪我玩牌。”英国公夫人笑着招呼魏娆坐到她身边,态度十分亲昵。 魏娆笑道:“会一点,在家也经常陪老太太玩的。” 英国公夫人便道:“会就好,今日你陪我们玩,长宁、微雨的牌技不行,平时都是她们姐妹俩一起打,出牌速度比我一个老婆子还慢。” 贺微雨脸红了,陆长宁哼道:“我根本不喜欢打牌,祖母非要叫我过来。” 英国公夫人瞪着她道:“我不叫你,你又去练武场捣乱,小姑娘家家的,整日念叨练武算什么,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魏娆意外地看向陆长宁。 陆长宁也因为嫁人的话红了脸,气冲冲道:“不嫁就不嫁,谁想嫁了?” 犟完嘴,陆长宁拉着贺微雨跑了。 英国公夫人揉揉额头,向魏娆解释道:“咱们家哥儿多姑娘少,长宁整天跟哥哥弟弟们混在一块儿玩,竟也养成了争强好胜的脾气,非要学功夫,要不是后来微雨过来了,多少分了她的心,现在不定变成什么样了。” 魏娆笑道:“长宁妹妹出身将族名门,骨血里继承了陆家先祖的热血,祖母您该骄傲才是,且练武强身健体,长宁妹妹学了武艺,对她也是有好处的。” 英国公夫人惊讶道:“娆娆竟然赞同女儿家练武?” 魏娆指了指自己,腼腆道:“不瞒祖母,我也会些功夫,已经坚持四年了,自打练了武,我连风寒都少染,就连姑娘家都不舒服那几日,我也好好的。” 英国公夫人震惊地都说不出话来了。 她为何不许孙女练武,是担心孙女练了武,会像孙子们那样长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女孩子家讲究柔美,五大三粗的还能好看? 可如今,一个娇滴滴的比芍药花都要艳媚的小姑娘告诉她,她也是练过武。 “娆娆此话当真?”英国公夫人一边问,一边拉住了魏娆的左胳膊,捏捏手腕,细细的似乎没什么肌肉,看看小手,手背雪白雪白的,手心……果然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平时被漂亮的手形掩饰了。 “您问的是我会功夫,还是练武能强身健体?”魏娆俏皮道。 英国公夫人:“当然是功夫,你说你练了四年,那你都会什么?” 魏娆如实道:“我只会剑,还会骑马,每次我去闲庄探望外祖母,都要跑马尽兴呢。” 她不想因为出嫁就收敛了本性,趁此机会告诉老夫人她喜欢跑马,开春她想去跑马了,就不用再花心思找借口掩饰。 老夫人若接受,魏娆会更加敬重这位开明的老夫人,老夫人若反对,魏娆便自己过自己的,不再浪费时间过来应酬。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想到学武?”英国公夫人比较好奇这一点,魏老太太那样的当家主母,不像会主动安排家里姑娘练武的人。 魏娆低下头,苦笑道:“小时候贪玩落水,正值冬日,湖水冰冷彻骨,我被冻得大病一场,如果不练武,我可能这辈子都要缠绵病榻了。” 贺氏听了,想象一个花朵似的小美人只能躺在床上当个药罐子,一边心疼儿媳妇的遭遇,一边觉得练武挺好的,如果魏娆没有练武,婆母就没有机会在端午宴上见识魏娆的英勇救人,如果婆母不认识魏娆就不会去提亲,如果魏娆没嫁过来,儿子可能就不会醒。 四夫人想的则是魏娆的病因,当年丽贵人宠冠后宫,魏娆落水一事,在权贵之家传遍了。 她看向婆母。 英国公夫人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知晓了前因后果,她越发怜惜魏娆了。 宫里的太后娘娘,英国公夫人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年轻时心机深沉一心争宠,年老了仗着当了太后肆意打压得罪过她的人,万幸元嘉帝还算英明,前朝的事不曾让太后插手,不然朝廷恐会生乱。 “听娆娆这么一说,学武的确好处多多,行吧,以后长宁再想练武,我就让她去找你请教,女孩子还是学剑秀气些。”英国公夫人拍板道。 魏娆笑着点点头,她的剑法有七重,如果陆长宁想学,她可以把前三重教她,后面的能否传授,还要请教师父。 聊完练武,四人开始打牌。 出乎魏娆的意料,陆濯那位看起来柔弱没有主见的母亲贺氏,打起牌来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出牌吃牌快准狠,赢多输少,输了不怒,赢了眉开眼笑。 英国公夫人、四夫人对此,都是哄小孩子的态度,只图开心。 魏娆初来乍到,蓄意藏了拙,玩了一上午,输了五两银子。 四夫人先走了。 她走后,贺氏才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两个小元宝,笑着塞给魏娆:“娘赢了二十多两,分你一点沾沾喜气。” 英国公夫人还在旁边坐着呢,闻言哼道:“你怎么不分我一点喜气?” 贺氏立即捂紧荷包:“咱们一大家人属您最有钱,哪还用我分?” 英国公夫人笑着摇摇头,这个儿媳妇啊,娘家穷,嫁过来时没有什么嫁妆,平时最喜欢打牌赢她们的钱了。 是没出息,不过心思单纯,从不挑事,也挺好的。 . 魏娆带着婆母分的五两银子回了松月堂。 洗了手,陆濯也过来了,魏娆叫丫鬟们准备午饭。 “少夫人今日手气如何?” 陆濯是闷葫芦,碧桃伺候魏娆的时候,好奇地问道,总不能因为世子爷在这里大家就都不说话,那也太闷了。 魏娆笑道:“输了五两,大夫人赢得多,赏了我五两。” 魏娆纯粹是与自己的丫鬟闲聊而已,那边陆濯听了,薄唇一抿,却觉得魏娆话里有话,故意当着他的面嘲讽他的母亲好赌贪财。 陆濯虽然是英国公府的世子,未来的国公爷,但眼下陆家四房,陆濯所在的大房是最穷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贺氏的嫁妆少,夫妻双方的家底综合起来,留给陆濯的资产便比其他三房少了大半。 陆濯少时去了边关,吃穿与军营中的将士一样,并不在乎身外之物,回到国公府,他手里的银子、每月的例钱以及英国公夫人私底下贴补他的,也完全够他花销。 其实母亲用钱的地方也不多,可母亲就是喜欢玩牌,喜欢从祖母婶母手里赢钱,这点让陆濯惭愧又无奈。 婶母们不会为此看低母亲或他,没想到嫁过来一个魏娆。 用过午饭,魏娆自去东屋休息。 陆濯跟了进来。 正收拾桌子的碧桃、柳芽都惊呆了,世子爷想做什么? 魏娆听到脚步声,停在东次间,询问地看着陆濯。 陆濯淡淡问:“你牌技如何?” 魏娆莫名其妙:“还成,怎么了?” 陆濯道:“我母亲十赌九赢,你若不想输钱,以后随便找个借口推掉便是。” 魏娆看着陆濯清冷不悦的脸,皱眉道:“谁说我怕输钱了?我做了什么让世子觉得我输不起了?” 陆濯移开视线,看着窗户道:“你我只是挂名夫妻,彼此之间还是少些银钱往来为妙。” 魏娆仔细品味了一番他的话,气笑了:“世子到底是担心我输不起,还是担心我赢了你们陆家长辈的银子?若是前者,您大可放心,我敢赌便敢输,嫁妆都输光也是我自己愿意。若是后者,您担心老夫人她们输钱,那您直接劝她们别叫我,否则只要她们叫,我便赴约,赢多赢少是我自己的本事。” 她说了长长一段,声音清甜却蕴含着磅礴的怒火。 陆濯心中烦躁,默默站了片刻,竟无话可说。 陆濯转身走了。 他走了,事情还没完,魏娆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英国公夫人又派丫鬟过来请魏娆,魏娆躲在内室,叫碧桃跑了一趟忠义堂。 碧桃单独回的英国公夫人,跪在地上委屈地抹眼睛:“老夫人,因为昨日我们姑娘过来玩牌,世子爷莫名其妙发了好一通火,也没说清楚,只说不许我们姑娘再过来……” 英国公夫人听了,内火蹭蹭上涌,直接朝松月堂来了! 038 038 松月堂。 苗嬷嬷带着魏娆身边的丫鬟守在院子里, 众人都与上房保持了距离。 东次间,英国公夫人坐在椅子上, 魏娆与陆濯一左一右地站在她面前。 魏娆低着头, 手里拿着一方雪白的绢帕,不时地擦拭着眼角滑落下来的泪珠。 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的声音,然而这梨花带雨的哭容, 越发惹人怜惜于她。 “守城, 娆娆刚刚说的,可有冤枉你半句?”英国公夫人难掩怒气, 瞪着陆濯质问道。 陆濯抿唇。 魏娆所说, 句句属实, 没有半个字添油加醋。 只是, 陆濯当时冲动开口, 不是担心她输不起, 也不是怕她赢了自家长辈的银子,他只是觉得魏娆那么说是故意借母亲嘲讽他。其实追上魏娆时陆濯已经开始后悔了,堂堂八尺男儿不该与一个女子计较口舌之争, 可人都进去了, 陆濯只好问了一下魏娆的牌技。 没想到魏娆的反应那么大, 咄咄质问于他, 他似乎越说越错, 索性转身离去。 昨晚魏娆表现地毫无反常,陆濯还以为那争执就算过去了, 谁知道, 她竟然惊动了祖母。 余光中的魏娆频频拭泪, 陆濯不禁反思,或许真的是他多想了, 她那么说只是无心之言? “祖母,此事确实是我失言在先,无礼在后。” 陆濯坦然承认道,转身朝魏娆赔罪,然后跪到了英国公夫人面前:“孙儿知错,请祖母责罚。” 英国公夫人看向魏娆。 魏娆眸中带泪地看着老夫人:“祖母不必惩罚世子,我惊动您过来也不是为了要给世子难堪,我只想知道世子为何要那么说我。我名声不好,世子不愿与我做夫妻我都认的,可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轻.贱我,打个牌也要质疑我输不起或贪财,果真如此,我宁可被全京城嘲笑马上自请归家,也不敢再厚颜留在国公府。” 英国公夫人也想知道自家孙子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呵斥陆濯道:“你说!” 陆濯不可能说实话,那样会牵扯到母亲。 闭口不答这条路也被祖母堵死了,那就只能说假话。 陆濯垂眸,低声道:“魏姑娘为我冲喜,我本就欠她的恩情,如果她在咱们府上输了钱,我将更加愧疚,因此建议她找借口推掉牌局应酬,只是孙儿嘴笨,言辞不当,致使我与魏姑娘之间发生了误会。” 这叫什么屁话? 英国公夫人都不信,孙子真若自觉欠了魏娆的冲喜之恩,就不会选择做假夫妻。 她还要再骂孙子,魏娆止了泪,惭愧地道:“原来是误会一场,祖母快叫世子起来吧,论起来我也有错,我该与世子问清楚的,结果光顾着钻牛角尖,白白扰了祖母一场。” 魏娆并不好奇陆濯的理由,因为她心里清楚,陆濯就是看低她,觉得她输不起。 她让碧桃去告状,是想让陆濯记住,冒犯她是要付出代价的,别指望她委屈受气。英国公夫人是陆濯的祖母,如果陆濯不怕给老夫人添麻烦,这样的把戏魏娆可以每天都陪陆濯玩一场。 如今陆濯又是赔罪又是下跪,甭管真心假意,魏娆的气都消了,适时给陆濯一个台阶,还显得她宽容大度。 英国公夫人都不信孙子的借口,她知道魏娆肯定也不会信,可小姑娘多好啊,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想再继续追究。 英国公夫人很感激魏娆的大度,因为孙子都撒谎了,继续盘问下去可能也问不出什么好话,到时候闹得太难看,怕是难以收场。 “娆娆不必替他求情,就算是误会,也是他态度恶劣在先。” 英国公夫人冷哼一声,瞪着还跪在地上的陆濯道:“你犯了错,祖母是要责罚你,可你年纪大了,我若棍棒打你,传出去丢的是英国公府的脸,若罚你写字,太过轻松。这样,你惹哭了娆娆,我就罚你应许娆娆一件事,只要娆娆有所求,只要娆娆的要求不违背礼法道义,你都要应了她,不许推辞。” 魏娆心中一动,这个赔礼听起来还不错。 就在魏娆准备假意地推辞一下时,陆濯应了:“好,祖母作证,孙儿今日欠了魏姑娘一件事。” 英国公夫人马上看向魏娆:“娆娆想好要守城做什么了吗?你尽管说,祖母为你撑腰,他不敢食言。” 魏娆难为情道:“多谢祖母,只是匆忙之间我真不知道该提什么。” 英国公夫人:“不急,你慢慢想,最好想个大的,不能便宜了他。” 魏娆感激地笑了。 英国公夫人站起来,又安抚了魏娆一番,然后带走了陆濯。 魏娆探究地瞥向陆濯。 陆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跟在英国公夫人身后离开了。 到了前院,英国公夫人又单独审问了一遍陆濯。 陆濯什么都不肯说。 英国公夫人无可奈何,重重地拄了两下拐杖:“倔驴!我不管你了,只是你记住,她是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再不喜欢她都不能刻薄一个小姑娘,多大人了,澈哥儿都比你懂事!” 陆濯这才道:“祖母放心,孙儿记住了。” 以后无论魏娆说什么做什么,除非牵扯到整个英国公府的体面,他都不会再管,就算魏娆明着讽刺他,他也绝不还嘴,免得又给她机会向祖母告状。 . 这次的争吵,消息只限于魏娆主仆、陆濯祖孙俩,再也没有惊动旁人。 英国公夫人有心帮魏娆解闷,将魏娆会剑法的事告诉了陆长宁、贺微雨。 陆长宁立即拉着贺微雨过来了,想向魏娆拜师。 魏娆笑道:“拜师就算了,我只会些皮毛,妹妹们若想学,每日上午来我这里学半个时辰好了。” 陆长宁搓搓手,兴奋道:“嫂子可以舞段剑给我们瞧瞧吗?” 魏娆:“怎么,怕我功夫不行,不够资格教你们?” 陆长宁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实在是这位嫂子长得太像娇娇女了,她确实有点担心。 魏娆笑着让柳芽去取了她练武初期用的那把木剑来。 活动活动筋骨,魏娆手持木剑,在雅风居的小院子里向陆长宁、贺微雨展示了一段剑法,这只是《七星剑》的第一重,便已经看得陆长宁、贺微雨双手捂在胸口,俱皆眼花缭乱、真心敬佩。 “嫂子你太厉害了!我要学我要学!” 陆长宁叫的太大声,前院书房里看书的陆濯都听见了。 堂妹要与魏娆学什么? 陆濯放下书,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穿了一条月白色的圆领锦袍,镶玉石的腰带勾勒出年轻武将的猿臂蜂腰。陆濯身高八尺,颀长挺拔却气度温润,通身没有半分武将常见的粗野鲁莽。缓步行于走廊,陆濯更像一位翩翩佳公子,张口能吟诗,提笔能画风月。 魏娆只瞥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陆濯这种伪君子,也就糊弄糊弄那些不了解他的闺秀罢了。 陆长宁一心学剑,对大堂哥的丰姿毫无兴趣。 贺微雨心跳加快,又不敢表现出来,略显局促地看着陆濯。 陆濯是贺微雨的表哥,但贺微雨被接到英国公府陪伴贺氏的时候,陆濯已经被安排去边关历练了。这么多年下来,贺微雨只从姑母、陆家众人口中听说过陆濯少年时期的事迹,并没有见过陆濯,直到今年年初陆濯回京与谢六姑娘定亲,贺微雨才终于见到了她的表哥。 如同许许多多的闺秀,贺微雨对陆濯一见倾心。 就是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喜欢她。 贺微雨自知身份,她从不肖想做表哥的妻子,能做表哥的妾室她便心满意足。 陆家的家风贺微雨早就知晓了,可她不一样,她是陆濯的表妹,姑母、英国公夫人都很喜欢她,只要她乖乖的,不与魏娆争风吃醋,应该有机会让表哥破格纳她做妾。 “是不是我们吵到世子了?” 不待见归不待见,当着陆长宁、和贺微雨的面,魏娆还是得演戏,朝陆濯笑得很是灿烂。 陆濯回了一笑,走到她身边,温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陆长宁一把抱住魏娆的胳膊,雀跃道:“大哥,你知道嫂子会剑法吗?嫂子刚刚舞了一段,恍如行云流水,比你们耍枪还好看!” 陆濯诧异地看向魏娆:“你会剑法?” 魏娆心想,她早晚练剑两次,陆濯真的不知道吗?装得倒很像。 魏娆点点头。 陆长宁担心堂兄不许她练剑,抢着道:“祖母、大伯母、四婶也知道,并且都支持我们跟嫂子学剑,大哥你该不会反对吧?” 陆濯笑道:“我不反对,二婶如何说?” 陆长宁嘿嘿道:“我娘说了,只要我不怕辛苦,随便我练多久。” 陆濯攥了攥放在背后的手。二婶最重礼法,竟然也答应了? 魏娆不理他,将陆长宁、贺微雨叫到一旁,先检查两人的手臂力量,如果连剑都拿不稳,就得从最基本的蹲马步、练臂力开始。 陆长宁一心学武,偷偷摸摸地跟着哥哥们学了几年,基本功已经很扎实了,可以直接练剑。 贺微雨一点基础都没有,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魏娆就让她在院子边上蹲马步。 陆濯默默观察片刻,走过去,轻声对贺微雨道:“如果不想学,不必勉强自己。” 他感觉,表妹更像是被堂妹硬拉过来的。 贺微雨被他这一关心,双颊变得通红,一边抖着两条细腿一边颤颤巍巍地道:“我想学,表哥不用担心,我能吃苦。” 只有跟着陆长宁一起学剑,她才有机会常来松月堂,多接触表哥。 贺微雨鼓足勇气,抬眸看向心上人。 陆濯在表妹眼里看到了一片坚定,既然她这么想学武,陆濯温声勉励两句,走开了。 039 039 陆长宁、贺微雨跟着魏娆练功夫, 陆濯只在第一日过来看了看,后面再也没有露过面。 习武非常辛苦, 尤其是最开始打基本功的阶段, 体质的增强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如此就给人一种枯燥感。 像陆长宁, 她前面打好了基础, 直接练习剑法,走起剑招来进步很容易看出来。 贺微雨就不一样了, 一边枯燥地蹲着马步一边看魏娆、陆长宁用剑, 越发显得她这边无趣, 再加上她对习武根本没有兴趣, 唯一促使她坚持的动力陆濯又不肯露面, 才练了三日, 贺微雨就打起了退堂鼓。 她运气不错,因为蹲马步出汗太多,娇弱的身子被冷风一吹, 病了。 贺微雨住在贺氏的春和堂, 贺氏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的, 贺微雨一病, 贺氏一边派人去请郎中, 一边派小丫鬟来儿媳妇这边,替侄女告假。 魏娆听了, 准备与陆长宁先去探望贺微雨。 姑嫂俩来到前院, 就见阿贵守在书房外面。 魏娆招来阿贵, 道:“表姑娘病了,我与大姑娘要去探望, 你去知会世子一声,问问他是否同行。” 阿贵小跑着去了书房,一会儿又跑回来,回魏娆道:“少夫人,世子爷说了,请您代他关怀表姑娘。” 魏娆明白了,陆濯是在遵守男女大防,就算是自己的亲表妹,他也不想踏进贺微雨的闺房。 “那咱们走吧。” 魏娆朝陆长宁笑了笑。 到了春和堂,魏娆见到了卧病在床的贺微雨,十三岁的小姑娘应该是发烧了,脸上布满了异样的潮红,倒是为她增添了一种病态的妩媚。贺氏就守在床边,姑侄俩容貌有几分相似,不知道的真要以为两人是母女。 贺氏对贺微雨嘘寒问暖,这温馨的画面,让魏娆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小时候她生病,母亲也会这般守着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纵容她病中提出的任何要求,只等她病好了,母亲才会变得严厉一些。 后来,母亲进宫了,她病得最重的时候,母亲人在宫中,是祖母、外祖母守着她。 魏娆因为想母亲哭过,哭过很多次,哭到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进宫去找母亲,可再怎么求而不得,魏娆都没有恨过母亲。因为她知道,如果母亲可以出宫,她一定会来照顾她,而母亲当年选择离开,是因为没有了父亲,承安伯府四面的围墙就成了束缚母亲的牢笼,母亲过得并不开心。 “娆娆,微雨太娇弱了,以后还是别让她练武了吧?” 郎中走后,贺氏无奈地对魏娆道:“我劝她她不听,你帮我劝劝。” 魏娆早看出贺微雨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只是两个姑娘一起过来学,她不好教一个不理另一个。 “表妹的体质确实不适合练武,这样吧,以后你若闲着无趣,继续与长宁过来找我,长宁练剑,你就坐在一旁看,如果有了兴趣,再重新练起来,如何?”魏娆站在床边,温柔地对贺微雨道。 贺氏觉得这主意挺好,既不用侄女吃苦,姑嫂三个一起玩又有伴。 贺微雨更是满意,毕竟只要能去松月堂,就有机会多见见表哥。 . 年关将近,魏娆要见几个庄头、掌柜,事情一多,她让陆长宁先自己练,过完元宵再来松月堂。 庄头、掌柜都是男人,魏娆只能去前院的厅堂见客。 这是魏娆的私事,陆濯露个面就去书房待着,对魏娆有多少嫁妆产业并无兴趣。 贺氏过来看儿子,撞见过一次,是两个庄头。庄头自然不是空手来的,红薯、大白菜、栗子、野鸡野兔、酸菜腊肉,虽说都是农家特产,可一筐一筐地摆在那,看着就特别有种五谷丰登的喜庆。 “娆娆陪嫁了多少地啊?”进了书房,贺氏瞅瞅院子里的东西,忍不住问儿子。 陆濯亲自给母亲奉茶,淡笑道:“儿子不知,也不好打听她的嫁妆。” 茶都摆好了,贺氏只好坐下来,目光明亮地对儿子道:“我听说,光寿安君就送了娆娆不少陪嫁,娆娆可还有一位富得流油的姨母呢,之前婚事办得匆忙,等那边得到消息,肯定会给娆娆补一份吧。” 对于足不出户的妇人们而言,聊聊这些琐事便是乐子。 陆濯却不耐烦听这些,更不想自己的母亲惦记魏娆的嫁妆。 “补不补都是她的,与儿子无关。”陆濯委婉地提醒母亲。 贺氏喜滋滋地道:“与你无关,可与我未来的孙子孙女有关。” 谁不喜欢银子呢,贺氏不惦记儿媳妇的嫁妆,可儿媳妇有钱,就能保证大房的儿孙有钱,儿孙过得富足,贺氏心里就高兴,一高兴,话就越来越多了:“老夫人眼光就是好,娆娆又漂亮又好相处,还会功夫,将来你在外面带兵,娆娆都能替你教导孩子们武艺……” 在贺氏看来,魏娆这样的儿媳妇真是没得挑。 陆濯瞥眼窗外,好奇地问了一句:“母亲不介意她名声不佳?” 他以为,妇人们都会在意这个,魏娆、周氏女名声不好,还不都是妇人们传来传去传坏的。 贺氏哼道:“娆娆好歹是承安伯府的嫡出姑娘,你娘我小门小户出身,当年嫁给你爹,多少人眼红我贬低我?我管那些,只要娆娆是个好姑娘,名声好坏都是虚的,陪我过日子的是娆娆,又不是她的名声。” 陆濯沉默。 贺氏看看儿子,微微眯起眼睛道:“怎么,你在意那些虚名?” 陆濯笑起来:“母亲多虑了,我看娆娆很好。” 贺氏与亲儿子分离多年,并不了解儿子在军营长成了什么样的人,当下就信了,低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没有大碍的话,赶紧跟娆娆圆房,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陆濯视线一垂,手抵在唇前咳了咳:“御医交代过,年前都不好圆房。” 贺氏叹了口气:“是啊,你病得那么重,还是好好养养吧。” 儿子好好的,孙子才有指望。 . 腊月二十七,魏娆去找英国公夫人商量,她想去闲庄探望外祖母。 “外祖母自知流言蜚语缠身,这么多年只我出嫁前她才进了一次城,现在我嫁进国公府,外祖母再挂念我,都不会冒然登门,只能我出去见她了。我去了,外祖母知道我在这边过得好,便也可以安心过年了。” 魏娆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轻声细语地道。 清甜软濡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周全,既解释了她去闲庄的必要,又表达了她对夫家的满意。 英国公夫人只觉得受之有愧,孙子那么对待魏娆,魏娆哪里过得好了? 惭愧,又不可能交待魏娆对寿安君实话实说,揭自家孙子的短,英国公夫人只能配合魏娆,像隐瞒魏老太太那样隐瞒寿安君。 “是该去一趟,叫守城陪你一起去。”英国公夫人做主道。 魏娆犹豫道:“这样不好吧?我与外祖母素来交好,出嫁后自己过去仍是我们祖孙俩的私交,若是世子陪我去,便是牵扯到了整个国公府。老夫人,您应该也听说过,太后她……” 英国公夫人按住魏娆的手,笑道:“娆娆既嫁了过来,你的亲戚便都是我们陆家的亲戚,现在是年关,祖母没空出门,等开春天暖了,祖母去云雾山赏花,免不了还要去闲庄坐坐,向寿安君讨碗茶水喝。” 笑话,英国公府在京城屹立不倒靠的是陆氏男儿的热血,会怕一个一把年纪的太后? 寿安君空有元嘉帝的尊孝,膝下并无儿孙支撑门户,寿安君一去周家姑娘们便不足为道,这样的人家英国公府都不敢走动,还谈什么战场杀敌? “娆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我应允的事,你就不必有任何顾虑。”英国公夫人慈爱地道,眼中却带了苍松屹立山巅风雨无惧的凛然正气。 魏娆抬头,面对这样的英国公夫人,她竟然再也说不出那些平时信口拈来的八面玲珑的巧言妙语。 “外人都说我给世子冲喜是占了便宜,我对此嗤之以鼻,可祖母如此待我,哪怕只能得您庇护五年,嫁进陆家也是我的福气。”魏娆跪到英国公夫人面前,话未出口,先红了眼圈。 英国公夫人扶她起来,笑着道:“祖母年纪大了,看人准,守城还年轻,他现在混账,早晚都会明白你的好,到那时,祖母只希望娆娆看在我的份上,还愿意给他机会,给我做一辈子的孙媳妇。” 魏娆没有应,俏皮道:“这话叫世子听了,该笑您老糊涂了。” 英国公夫人想到孙子对魏娆的羞.辱,嘴角一抿,好心情荡然无存。 翌日,陆濯奉英国公夫人的命,要陪魏娆去闲庄走一趟,英国公夫人还特意交代了,出城前陆濯都骑马,出城二里地后再坐马车。 陆濯已经清醒半个月了,伤口的结痂都掉得差不多,与人比武还不行,骑马并无影响。 出发之后,魏娆坐马车,陆濯骑马走在马车旁边。 夫妻俩要出城,走得便是京城最喧闹的大街,街道上的百姓们一看到陆濯,神仙下凡似的俊美公子,马上又围了过来。 陆濯面带微笑,文质彬彬的。 “世子爷伤势大好了吗?”有人高声关心道。 陆濯笑道:“承蒙挂念,已然痊愈。” “世子爷这是要去哪儿啊?”百姓们见他好说话,又抛了一个问题过来。 陆濯笑容加深,看眼车厢道:“陪夫人出城探亲。” 围观的百姓看到他这温柔多情的模样,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 世子爷笑得这么好看,说明他对冲喜的魏四姑娘非常满意啊! 车厢里面,魏娆悄悄观察百姓们的反应,再看端坐马背上的陆濯,魏娆就笑了。 男人们以拥美为乐,今日她得了一个俊美无双的新郎,带出来溜溜,果然也赚足了面子。 040 040 出京城两里地后, 陆濯示意车夫停车。 魏娆双手插在狐毛边的暖手抄中,正靠着车板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 马车突然停下来, 魏娆睁开眼睛,这边她刚挑起厚厚的棉布帘子想瞧瞧外面是什么情况,车门突然被人打开, 露出了陆濯那张俊美苍白的脸。 今日有风, 任谁被腊月的寒风吹了一路,脸都红不起来。 冷风呼呼地往车厢里灌, 魏娆抱着暖手抄往旁边挪了挪, 给跨上来的陆濯让位子。 陆濯转身坐到她旁边, 带进来一身寒气, 魏娆听他的呼吸声都觉得冷。 若没有上次的口角, 魏娆还会虚伪地关心一下他的身体, 现在嘛,魏娆连虚伪都不想浪费口舌。 找好姿势,魏娆继续打盹儿, 外祖母住的远, 马车得走一个多时辰。 陆濯的手很冷, 骑马的时候手握缰绳, 一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都快冻僵了。 扫眼假寐的魏娆,目光在她怀里的暖手抄上停顿片刻, 陆濯打开旁边矮柜的抽屉, 一共三层, 他拉开第二层抽屉时,发现里面放了一套茶具。 冬日放在马车里的茶壶都是特制的, 隔寒保暖,陆濯取出茶壶,连喝了两碗微烫的普洱茶,全身才感觉暖和了起来。 收好茶具,陆濯也闭上了眼睛。 马车行得很稳,窗帘厚重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几乎密闭的车厢中残留着淡淡的普洱茶香。 陆濯想到了闲庄,回京后他去过两次云雾山,一次陪戚仲恺跑马狩猎,一次陪祖母家人进山赏花,每次都会从寿安君的闲庄附近经过。闲庄虽然远离京城,但其气派精致,在官道上都能看出非同一般,元嘉帝为一个乳母这般尽心,足见寿安君在元嘉帝心中的地位。 市井传言,寿安君容貌殊丽,故与先帝有了一段牵扯。 陆濯没有见过寿安君,但看魏娆、周慧珍姐妹,便能想象出寿安君年轻时的风采。 谣言不可信,只是寿安君能从太后娘娘手里全身而退,多年盛宠不断,当是有些手段。 马车靠近云雾镇后,车外道路上开始传来人语。 要过年了,云雾镇附近小村庄的百姓们都携家带口的来镇子上采办最后一批年货,哪怕大风大雪也冲淡不了百姓们过年的热情。 寿安君在京城的名声不好,云雾镇这一带的百姓可都羡慕敬仰寿安君,如果谁家的男人能去寿安君的田地里做事,姑娘能去寿安君的闲庄上当丫鬟,都是非常有面子的一件事。 陆濯虽然坐进了马车,英国公府前后两辆马车与随行的家奴还是引起了百姓们的注意。 阿贵看到的世子爷与少夫人感情十分甜蜜,所以有百姓打听,阿贵也都笑呵呵地回答了。 车队走进了云雾镇,将从当中的主街上穿梭而过。 “少夫人,张叔的铺子还开着,你要吃糖葫芦吗?” 经过一家名为“张记”的店铺,碧桃从魏娆这边的窗外道。 魏娆一听,嘴里就泛起了口水。 糖葫芦在冬季的北地处处可见,魏娆从小就喜欢吃酸甜口味儿的零嘴,糖葫芦自然吃过不少,其中最合她口味的便是张记的糖葫芦。糖冰薄如蝉翼,一口咬下去不会掉糖渣,入口的糖冰很快融化,亦不会粘牙。 张记的糖葫芦颗颗饱.满红艳,没有一颗发青的果子,山楂够熟,便酸甜可口,辅以糖冰,魏娆最馋嘴的那两年能一口气吃两串,现在没那么馋了,一串足矣。 魏娆叫马车暂停,隔着帘子叫碧桃去买二十串,主子们一人一串,剩下的赏给闲庄的小丫头。 碧桃进了张记,过了会儿出来,说要等一会儿,他们一次买的太多,要现滚十来串。 魏娆不急,透过帘缝窥视街边的铺子。 陆濯食指轻扣膝盖,扣了两下又停下了。 等了大概一刻钟,碧桃递了五包糖葫芦进来,其中有三包里面都放了五串,一包放了四串,最后一包只放了一串。 魏娆将数量多的四包放到托盘上,自己拿了那单放的一串,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酸酸甜甜的气息在车厢里荡漾开来。 陆濯看向窗帘。 他去边关历练之前,是家中的嫡长孙,祖父祖母对他教导严格,陆濯每日除了睡觉饮食,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练武上。别府的少年公子会出门游逛,陆濯从未去过,再后来,他被祖父送到边关,军营里饮食粗糙,包子馒头肉饼米粥,只有偶尔进城,才能去酒楼吃顿好的。 糖葫芦这种东西,陆濯小的时候没人买给他,长大了,他又不屑去买。 可酸甜的食物最能刺激食欲,闻着那诱人的味道,听着魏娆咬破糖冰时发出的脆响,陆濯必须很小心地控制吞咽的动作,才能避免被魏娆听见声音。 余光能看到魏娆放在托盘里的那些糖葫芦,陆濯想,魏娆买了那么多,应该有他的那份? 不过,就算魏娆送他,他也不会接受。 魏娆眼中就没有陆濯,吃完最后一颗裹糖的山楂,魏娆挑开帘子,将竹签丢到路边的杂草丛中,她放下帘子,取出帕子与手持小铜镜,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擦拭自己的嘴唇。 “对了,老夫人、大夫人喜欢吃甜食吗?”整理好妆容,魏娆突然想起英国公府的两位长辈,歪头问陆濯。 她肌肤莹白,陆濯偏头看来,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丰盈艳泽的唇瓣,与裹了糖的山楂果同色。 就在她说“对了”二字时,陆濯真的以为这女人终于想到询问他是否要吃糖葫芦了,谁知道,她问的竟然是祖母、母亲。 “不知。”陆濯回头,神色寡淡。 他是真的不知道,今年下半年他出征在外,上半年他几乎也都是在松月堂单独用饭。 魏娆没有深究陆濯为何不知道家中长辈的饮食喜好,只决定如果回来时张记还开着,她要再买几串带回英国公府,好吃的东西便不该被埋没,如果陆家长辈们不爱吃,分给小丫鬟们添添新年的喜气也好。 闲庄终于到了,魏娆从车窗这边将糖葫芦交给碧桃,再往前看,就见陆濯站在车边,一副准备扶她下车的姿态。 几个闲庄的下人已经凑过来了,魏娆笑了笑,弯腰走过去,将右手搭在了陆濯的掌心上。 陆濯的手有她的两个那么大,手指并拢,便将魏娆的小手包得严严实实。 魏娆惊讶他的手长,陆濯诧异她的手软,不过只是下车的刹那功夫,魏娆一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手。 昨日魏娆已经派人知会寿安君她们要过来了,魏娆、陆濯下车不久,表妹周慧珠高兴地跑了出来。陆濯长了一张迷惑人的男狐狸精似的脸,周慧珠小小年纪自然也被他迷惑了一下,好在陆濯与大军进京时周慧珠远远见过他一面,惊艳一会儿就跑到魏娆身边挤眉弄眼了。 魏娆给陆濯介绍她:“这是我小表妹慧珠。” 陆濯笑着朝周慧珠颔首。 周慧珠脆脆地叫了声“姐夫”。 三人朝里走去,到了闲庄待客的大厅,却见里面只坐了寿安君一个主子,连形影不离跟着寿安君的柳嬷嬷都不在,只有几个年轻的丫鬟。 魏娆心中奇怪,寿安君的目光在陆濯身上转了一圈,见礼过后,她无奈地对魏娆解释道:“你表姐染了风寒,你舅母照顾她,现在两人都咳嗽着,今日就没让她们过来了,免得带了病气给你们。” 魏娆隐隐猜到,舅母大表姐肯定又做了什么气到外祖母了。 陆濯关切地询问寿安君可请了郎中,并表示他认识一位医术不俗的京城名医。 寿安君笑道:“不用不用,一点小风寒而已,喝几天镇上郎中开的药就好了。” 对陆濯的种种条件,寿安君非常满意,最关心的便是小两口到底有没有做真夫妻。 可惜周家没有男主子,寿安君没机会撇下陆濯单独与魏娆说话。 一直到用完午饭,魏娆先带陆濯去了她住的院子,让陆濯自行休息,魏娆才主动过来找的寿安君。 “外祖母,舅母表姐她们到底怎么了?” 寿安君哼了一声,问魏娆:“世子没与你提过?” 魏娆更糊涂了:“提什么?” 寿安君指的,是王氏、周慧珍在云雾山上意图勾搭陆濯,却被陆濯看穿丢了大脸。 这件事,柳嬷嬷是见证人,一回来柳嬷嬷就告诉寿安君了,只是当时寿安君无从猜测那人是陆濯,直到王氏娘仨去看大军凯旋,王氏与周慧珍再次见到陆濯且说漏了嘴,寿安君才得知儿媳、孙女看上的神仙公子竟然是英国公世子。 如果没有魏娆给陆濯冲喜,那还没什么,反正一家人几乎没机会与陆濯打交道,谁料事情就是这么巧,两家成亲家了! 寿安君便决定,但凡陆濯来闲庄,儿媳与周慧珍就都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别出来丢人现眼! 只是寿安君有点担心,陆濯会不会根据周慧珍与魏娆的相似,猜出曾经勾引他的那对儿母女便是魏娆的舅母姐妹,并因此不待见魏娆? 越是世家公子,越在乎那一套礼仪规矩。 魏娆听完经过,脸色不太好看。 陆濯本就狗眼看人低,若真猜到舅母表姐的身份,肯定更加看不起她们这一家子。 更甚者,陆濯就是猜到了,才对她那么恶劣? 好在魏娆也不求他待见,随便陆濯怎么想。 “匆匆一面,都过去一年了,世子又经历了生死,肯定早忘了。”魏娆开解外祖母道。 寿安君看着她问:“世子对你如何?你们俩……” 有过糊弄魏老太太的经验,魏娆再糊弄寿安君就更熟练了,说的话,羞涩的脸,毫无破绽。 寿安君知道的多,就没有魏老太太那么轻信。 “既然圆了房,你跟外祖母说说,世子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寿安君盯着小姑娘问。 魏娆反应多快啊,一下子就想到了外祖母送的那本小册子上的图,并猜到了“进去”的意思。 只是感觉…… 魏娆的脑筋飞速转动,试图从过去十几年的听闻里推断出答案。 “为什么改嫁?想男人呗,你看她们一家女人长得那狐媚样,就知道是离不开男人的,哪受得了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的清苦。” 不知从哪听来的妇人碎语闯进了脑海,魏娆不敢拖延太久,羞答答地低着头道:“还行吧。” 寿安君挑起一边眉毛:“什么叫还行?” 魏娆硬着头皮胡扯:“就,就,就很喜欢。” 寿安君气笑了,一手捏起魏娆的耳朵:“喜欢,难道他八尺高的武将,竟长了一根豆芽菜?” 041 041 魏娆的耳朵都被寿安君捏红了。 可魏娆不敢抗议, 肯定是她的回答漏了馅儿,外祖母猜到她与陆濯没有圆房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 往这儿糊弄我来了, 你当我是你们家魏老太太?” 寿安君松开魏娆的耳朵,又使劲儿戳了一下魏娆的脑门。 “疼……” 辩不过,魏娆一头扎进老太君的怀里, 娇娇地埋怨道。 寿安君看着怀里的外孙女, 最懂事也最让她心疼的外孙女,哪还舍得继续动手。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 陆濯那样的身世姿容, 配京城任何一个闺秀都是良缘, 但凡陆濯愿意圆房, 聪慧如外孙女, 图陆濯的家世也会配合。 反过来, 二人没能圆房,必然是陆濯不愿意。陆濯不愿,外孙女还能强逼一个爷们睡她? 寿安君都替魏娆委屈,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竟然被陆濯如此抗拒, 简直就是羞.辱! 掌心在魏娆的后背慈爱地摩挲, 轻轻拍了两下, 寿安君笑着开口了:“娆娆不用害怕外祖母担心,其实不圆房挺好的, 那陆濯心里清高自负, 面上居然还能笑脸待人, 足见其虚伪至极,这种男人, 便是圆房了也难得到他的真心,不如做戏五年,和离后再挑佳婿。” 魏娆慢慢抬起头,意外道:“您真的这么想?” 寿安君笑道:“当然了,我们家娆娆这么好,也值得更好的男儿。” 魏娆松了一大口气,她还怕外祖母替她难过呢。 “对了,前几天你姨母来信了,说年后让你表哥过来,看看京城的生意,顺便把你的添妆送来。” 魏娆不想要:“又不是真嫁,姨母破费什么,等我将来和离了,真的遇到一个互相喜欢的男人二嫁时,姨母再送也不迟啊。您那份我拿的都心里不安。” 寿安君:“有什么不安的?初嫁要添妆,二嫁继续添,管你嫁几次,这都是我们长辈的心意。当然,外祖母没你姨母那么有钱,大头已经给你了,二嫁的时候你可别指望我继续送你田产铺子。” 魏娆就被老太君逗笑了。 寿安君又打听了一番魏娆与英国公夫人等长辈相处的情况,得知英国公夫人是真的喜欢魏娆,寿安君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 祖孙俩说完话,魏娆回了她的院子,闲庄离京城远,她与陆濯马上就要启程了。 陆濯坐在次间,知道魏娆不会耽误多久,他并没有躺下休息。 魏娆挑帘进来,想起与陆濯的约定,对陆濯道:“我没能骗过外祖母,她知道咱们是装的了。” 陆濯不禁反思自己的表现,好奇问:“老太君怎么看出来的?” 他自信没有丝毫破绽,无论寿安君的视线在哪,他看魏娆的眼神都很温柔。 他问魏娆,魏娆也还迷糊着,不懂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只是想到当时的情形,什么进去、豆芽菜的,一抹酡红悄悄地飞上了魏娆莹白的脸颊。 就像一朵雪白的梨花,突然变成了一朵粉嫩嫩的海棠,风情万种。 陆濯见了,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母亲与他的私语,催促他圆房。 莫非,寿安君也打听两人的圆房问题了,魏娆没有经验,露了马脚? 别开视线,陆濯低声道:“既如此,我去向老太君赔个罪。” 魏娆淡笑道:“世子何罪之有?你端雅守礼,并不贪图我的美色,外祖母还很高兴呢,她老人家与我祖母可不一样,更注重实惠,咱们俩早晚都要和离的,我如果能保持完璧之身,将来更方便二嫁。” 陆濯笑了笑:“这点姑娘与老太君都可放心,除了必要的演戏,陆某绝不会占姑娘半分便宜。” 魏娆:“嗯,世子都签过契书了,我当然信你。时候不早,咱们这就动身回城吧。” 两人一起来向寿安君辞行。 寿安君请陆濯去侧厅单独说话。 魏娆悄悄攥紧了手,她在陆濯面前夸大了外祖母的喜悦,外祖母可别露馅儿。 侧厅,陆濯还是先向寿安君赔罪了:“四姑娘对晚辈有冲喜之恩,只是婚前晚辈与四姑娘偶遇过两次,彼此都无意,晚辈不想互相勉强,故而选择了五年之约,失礼之处,还请老太君见谅。” 寿安君虚托起他的手,笑得很是豁达:“知道,娆娆都与我说过的,那丫头不喜拘束,世家高门处处讲究规矩,确实不适合娆娆。当初承蒙老夫人看得起,促成了你们俩的冲喜,如今你醒了,娆娆也找到了权势之家做后盾,你们俩算是互惠互利,谁也不欠谁。” 陆濯垂眸聆听。 寿安君转个身,对着窗外道:“我请世子过来,是想把娆娆的安危托付世子五年。她一个小姑娘,自认为学了几年剑法就什么都不怕了,可人心险恶,四年前她命大捡回来一条命,下次未必有这份幸运。陆氏一族忠君报国,老妇万分钦佩,恳请世子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保护好娆娆,别再让她任人宰割。说到底,长辈的恩怨,与她何干呢?” 话音落下,寿安君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陆濯想到了自己的祖母,祖母为了他去承安伯府提亲时,言辞恳切肯定胜过此时的寿安君。 陆濯应承道:“老太君放心,魏娆是陆家妇一日,晚辈便会护她一日。” 寿安君笑了,目光在陆濯脸上转了一圈,态度变得轻松起来:“娆娆心是好的,只是脾气大了点,若有冲撞之处,还请世子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别与她计较。” 陆濯温声道:“我长她五岁,理当如此。” . “我外祖母与你说了什么?” 上了马车,魏娆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急切,婚前婚后的几次交锋,魏娆向来从容不迫,包括上次魏娆在祖母面前哭诉委屈,都哭得梨花带雨,大方得体。 陆濯反问道:“你觉得老太君会与我说什么?” 魏娆若能猜出来,还用问他? 她皱起眉头,打量陆濯的神色。 陆濯抿唇,侧脸冷漠地看向窗帘。 魏娆心想,难道外祖母在她面前大度,其实还是怪陆濯的羞.辱了,骂了陆濯一顿? “说什么都是你咎由自取。”魏娆靠到车板上,哼着道。 陆濯唇角上扬,瞥了过来:“你不是说老太君很高兴咱们做了假夫妻?既然如此,你为何认为老太君会责怪我?” 魏娆瞪他:“外祖母最为护短,你辱我贪财怕输,她骂你一顿不应该?” 陆濯皱眉:“那事你也告诉了老太君?” 魏娆自然没说,见不得陆濯得意故意激他罢了,见陆濯果然在意他的颜面,魏娆笑了,挑眉道:“世子敢做,还怕我说吗?” 陆濯攥了攥手。 已经及笄的姑娘,算是大姑娘了,她为何还如此小孩子脾气,丁大点事都要去长辈们面前告状? 不过,因为他一时的言语之失,祖母都责骂了他一顿,寿安君竟然只字未提,只希望他照顾好魏娆,寿安君这份涵养,陆濯由衷敬佩。 念着寿安君,陆濯不想再与魏娆争执,道:“老太君叫我过去,说了两件事,第一,她希望我护你周全,第二,她说你脾气大,希望我别与你计较。两件事,我都应允了老太君。” 魏娆笑容一僵,过了会儿,她偏过头道:“老人家就是喜欢瞎操心。” 陆濯没再接话。 车厢里沉默下来,魏娆调整姿势准备打盹儿,窗外碧桃突然惊呼道:“下雪了!” 魏娆一听,挑开帘子,上午呼啸的寒风变小了很多,一片片雪花却从阴沉沉的半空飘飞下来,看样子会是一场大雪。 远处的田野里,有一群农家孩子在追逐嬉戏,乡间小道上,村人们置办好了年货,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年味儿扑面而来,重新经过云雾镇时,张记还开着,魏娆吩咐碧桃买了五包五串的糖葫芦,陆家四房人加上英国公老夫妻俩,一边送一包。 雪花越来越大,等主仆一行回到英国公府,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雪花。 魏娆披上斗篷,准备亲自去分发糖葫芦,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她的一份小心意。 陆濯刚解了手,洗过手来到门前赏雪,就见魏娆带着丫鬟碧桃出现在了走廊上。 陆濯看向阿贵。 阿贵蹬蹬蹬跑出去,笑着问:“少夫人,下这么大的雪,您要去哪里啊?” 魏娆回头,视线越过阿贵,看到了廊檐下的陆濯,穿的还是那身绛红色的锦袍,在雪地中傲如枪头的红缨。 “带了一点零嘴儿,去给老夫人她们尝尝鲜。”魏娆轻声道。 阿贵扭头看向世子爷。 陆濯对魏娆道:“一起去吧。” 阿贵听了,忙去备了一把伞。 陆濯没让阿贵跟着,他持伞来到了魏娆身边,要出走廊时,陆濯先行一步,撑开伞,站在走廊出口的台阶前,回首看向魏娆。 既然要装夫妻和顺,自然要撑一把伞。 魏娆心领神会,笑着跨到了他的伞下。 碧桃一手撑伞一手抱着食盒走在后面,保持了五六步的距离。她眼中的世子爷与姑娘,虽然挤在一把伞下,看似神仙眷侣,可两人中间还隔了尺长的距离,泾渭分明,哪像真夫妻,这时候就该胳膊挨着胳膊,凑得紧紧的才甜蜜。 “少夫人,您肩头落雪了。” 默默跟了一会儿,碧桃忍不住提醒道,叫的是少夫人,其实是提醒世子爷伞撑得太正中了,导致两人外侧的肩头都落了雪花。 陆濯目不斜视,根本看不到魏娆另一边肩头,他以为伞已经尽量偏向魏娆了,没想到还是…… 他继续将伞面朝魏娆倾斜。 就像一株笔直的翠竹,主干直挺挺的,斜刺里长出一条歪枝,怎么看怎么刺目。 碧桃加快脚步,在主子们身后幽幽地道:“世子爷、姑娘,你们要装就装得像点,离得这么远,能糊弄谁啊。” 陆濯握伞的手微微收紧。 魏娆很是嫌弃地往他那边靠了靠。 042 042 魏娆与陆濯先来了最近的春和堂。 将至黄昏, 次间里点了灯,贺氏、贺微雨面对面坐着, 在剪窗花。 贺氏的老家那边特别时兴贴窗花, 当地的姑娘们也都以剪窗花的技巧为傲,贺氏、贺微雨都是个中好手,剪出来的窗花栩栩如生, 灵动精巧。 “这么大的雪, 你们俩怎么过来了?”贺氏盘腿坐在暖榻上,笑着对前后走进来的儿子、儿媳道。 “表哥, 表嫂快请坐。”贺微雨下了榻, 一双杏眸多看了两眼陆濯。 陆濯没坐, 站在魏娆身边, 笑着对贺氏道:“母亲, 云雾镇有家张记, 做的糖葫芦乃当地一绝,娆娆特意买了几份带回来,请大家尝尝鲜。” 碧桃端着食盒走过来, 魏娆取出一份糖葫芦, 五根一一摆在碟子上, 双手捧到贺氏面前, 娇娇柔柔地道:“其实是我嘴馋, 怕世子爷笑我,便拿母亲与诸位长辈、妹妹们当幌子, 不过张记的糖葫芦确实好吃, 母亲与表妹尝尝看?” 儿媳如此有心, 贺氏高兴极了,递给贺微雨一串, 自己拿起一串轻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糖冰薄薄酥脆不沾牙,籽儿也被挖去了,简直就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糖葫芦。 “嗯,果然比别家的手艺好。”贺氏吃光一颗,问魏娆:“你们俩吃过了吗?” 魏娆笑道:“去闲庄的路上就吃了一根,再吃牙都要倒了。” 贺氏看向儿子。 陆濯:“儿子也吃过了,母亲与表妹慢慢用,我们还要去孝敬祖父祖母。” 贺氏笑道:“快去吧,特别是你三婶,她最爱吃这些零嘴儿了。” 陆濯脑海里浮现出三夫人训斥堂弟们时严厉的面容,就无法想象这位婶母像魏娆那般馋嘴。 夫妻俩告退,出屋的时候,陆濯主动挑起门帘,让魏娆过去。 贺氏没动,贺微雨当表妹的,一直将表哥表嫂送出厅堂,目送着俊男美人依偎在一把伞下,渐渐消失在雪景中,贺微雨的心啊,就像一颗尚未成熟的山楂,只剩下酸了。 魏娆、陆濯的第二站是忠义堂。 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老两口在下棋,陆濯自凯旋回京一直在养病,英国公要过年了才得了假,可不得抽时间好好陪陪老妻。 进了屋,看着坐在矮桌两头的祖父祖母,陆濯、魏娆搬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辞。 英国公才不要吃什么糖葫芦,念在这是孙媳妇的一片孝心,他笑了笑,继续研究棋局。 英国公夫人拿起一串糖葫芦,她爱吃甜的,就是怕粘牙,没想到这糖葫芦上的糖冰一点都不沾,英国公夫人立即笑开了,问魏娆:“张记的铺面显眼吗?回头我想吃了,也派人去张记买。” 魏娆道:“好找的,就在云雾镇主街,祖母想吃了随时告诉我,我派人去。” 英国公见老妻吃的那么香,哼了一声:“一把年纪了,还馋这个。” 陆濯带着魏娆告退了,两人到了院子,就听里面传来英国公夫人拔高的声音:“放下!你年纪更大,吃什么糖葫芦!” 碧桃扑哧笑出了声。 自己的心意被长辈们笑纳了,魏娆就特别满足。 第三站是二房。 二房是陆家四房里人口最多的,二夫人与三夫人联手管家,此时正坐在一起商议年后的宴请,以及去亲朋好友家做客时要送的年礼。陆长宁被二夫人要求坐在旁边学习,闷闷不乐的,魏娆他们一来,属陆长宁最高兴。 “这么多糖葫芦啊,二哥他们去园子里喝酒了,我给他们送去。” 陆长宁拿过一包糖葫芦,正好够分的,笑嘻嘻地跑了。 二夫人对着女儿的背影发愁:“过了年马上就十五岁了,这种性子,怎么嫁人?” 陆濯笑道:“咱们家就长宁一个妹妹,多留几年才好,二婶不必心急。” 三夫人也这么说,英国公府的姑娘,就是留到十八岁,那也不愁嫁。 两位夫人很忙,陆濯没有多加打扰,带着魏娆继续去四房。 大房、二房、三房住的都比较近,四房竟然位于英国公府住宅群的西北角落,最为偏僻。 陆濯低声提醒魏娆:“四叔性格孤僻,咱们送完东西就走,莫要逗留太久。” 魏娆嫁进来这么久,只匆匆见过四爷两三次,按理说四爷与西亭侯府世子韩辽同岁,那韩辽意气风发的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陆家四爷却留了一下巴的胡子,双眼孤寂如一滩似水,看起来比韩辽老了一个辈分。 据魏娆所知,四爷少年开始出征,十八岁的时候被敌将砍断了一条腿,回京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国公府半步,英国公夫人哄了四爷多年,终于让四爷在二十四岁的大龄之年同意成亲,娶了如今的四夫人。 可是婚后八年,四爷夫妻竟没有一个子嗣,成了英国公府里最冷清的一房。 魏娆成亲那日,是四夫人接应的她,三位婶母里,魏娆心里看四夫人最亲近,当然,也可能是四夫人最年轻,更像一位大姐姐。 “娆娆有心了,这么大的雪还亲自跑这一趟,脚冷不冷?” 丫鬟们通传后,四夫人虽然来得晚了些,但她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小夫妻俩。 四爷并没有露面。 魏娆注意到,四夫人脸上涂了很厚的一层粉,眼中有些血丝,瞧着像刚刚哭过。 魏娆看向陆濯。 陆濯垂眸喝茶,不知道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糊涂。 交情尚浅,魏娆不好多问,简单聊了几句,魏娆便以天色渐晚为由,提出告辞。 离开四房时,雪花还在簌簌地降落。 脚踏积雪,发出吱嘎吱嘎的规律声音,有碧桃的提醒在先,魏娆挨陆濯很近。双手藏在狐毛暖手抄中,魏娆睫毛低垂,看着前方三人来时留下的脚印,低声问陆濯:“四夫人哭过,你看出来了吗?” 陆濯面色不改,传下来的声音却很冷:“不该过问的莫要多嘴。” 魏娆被他呛得差点吐血:“那是你的婶母,她哭必然有原因,你当侄子的就当没看见?什么都不问,就当没有这回事?” 陆濯皱眉。 四夫人若遇到了麻烦,可以与四叔商量,可以与祖母商量,如何都轮不到他这个侄子过问。他与四夫人只差了五岁,年龄这么近,他擅自插手四夫人的事,传出去容易引人非议。如果魏娆是他真正的妻子,他可以让魏娆出面关心一下,但,他与魏娆的婚事只是一场协议而已。 既是协议,陆濯并不希望魏娆刺探陆家各房的私事。 “四婶敷粉掩饰,说明她不想我们知道,你又何必打听。”陆濯淡淡回道,停下脚步,伞面继续遮在魏娆头顶。 魏娆只替四夫人感到心寒,陆濯半死不活的时候,四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流了多少眼泪,陆濯一醒,三位婶母高兴得跟亲儿子醒了一样,陆濯呢,他明明知道四夫人哭过,竟然可以做到这么理智,一点多余的关心都不肯给。 “有的人脸皮薄,明明渴望被人关心,却不敢表现出来。”魏娆仰头,直视陆濯:“四夫人可能就是这种情况,我这个世子夫人是假的,没有立场去关心她,你若有良心,自己不方便出面,也该与母亲说一声,提醒母亲找机会问问。” 陆濯反问她:“若四婶不需要这种关心,母亲冒然去问,弄得四婶难堪又该如何?” 魏娆怒道:“那就推到我头上,只说是我在母亲面前多嘴,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四夫人是朵玉兰花般的端秀美人,对魏娆也很温柔,没有什么偏见。四夫人哭了,魏娆既然见到了,就要管这一次,如果四夫人恰好需要家人的关心,魏娆会高兴自己帮到了四夫人,如果四夫人如陆濯担心那般嫌她多管闲事,那魏娆吃了教训,以后不再插手就是。 陆濯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明亮眸子,顿了顿,道:“你想管,你去与母亲说。” 在边关待了八年,陆濯与自己的母亲也生分了,他会关心母亲的身体,会尽量做到母亲要求他做的事,但四夫人的事,陆濯不知该如何与母亲开口,就连他自己遇到什么麻烦,无论大小,陆濯都不想告诉母亲。 魏娆难以自信地看着这位传说中温润如玉的世子爷。 “走吧,天要黑了。”陆濯扫眼四周,若无其事地道,嘴角甚至又挂上了那虚伪的笑。 魏娆忽然意识到,陆濯不仅是对她无礼,对他自己的家人,陆濯也非常冷情。 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魏娆不再大惊小怪,跟着陆濯走了会儿,魏娆道:“与其让母亲去问,不如我找机会单独与四夫人谈,若四夫人真介怀被人刺探,少个人知道,四夫人面子上还好受点,但这是你们的家事,你若介意我插手,我便去请母亲出面。” 陆濯没有马上答复她。 此事可能涉及到四婶的隐秘,万一四婶完全把魏娆当侄媳妇看,对魏娆推心置腹,魏娆能保守秘密吗? 一片雪花从旁边飞了进来,落在了陆濯的脸上。 他突然想起了云雾山狩猎那日,魏娆发现两头野猪都是他追赶的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猎杀的那头。还有宫里的端午宴,如果不是魏娆及时出手救了戚仲恺的侄女戚妙妙,小女娃可能等不及御医的救治。 魏娆这人,似乎只是性子野,心性还算正直。 包括四婶这件事,她不管也行,可她宁可与他吵,也想知道四婶为何哭。 “你出面罢,若四婶不愿多说,切莫纠缠。”陆濯看眼魏娆,隐含警告。 魏娆冷笑:“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不劳世子多嘴。” 043 043 四夫人并不知道魏娆、陆濯小夫妻俩为她的心事发生了一段争执。 客人走后, 四夫人看看托盘里那五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原是爱吃的, 此时却没有半点胃口。 “你们拿去分了吧。”四夫人叹口气, 强颜欢笑地对两个陪嫁丫鬟道。 “夫人,这是世子爷、少夫人的一片孝心,您就算自己不爱吃, 也该带过去问问四爷的意思啊。”丫鬟滴翠劝说道。 另一个丫鬟映泉皱起眉头, 红着眼圈道:“送什么送?四爷就是块儿石头,夫人捂了八年都捂不热乎, 才被气哭了一场, 还去找冷眼吗?” 滴翠攥攥手, 想到夫人躲在屋里传出来的哭声, 她也想哭了。 快过年了, 夫人一针一线地替四爷做了一件袍子, 刚刚夫人拿过去给四爷试穿,她们识趣地在外面伺候。里面静悄悄的,没多久突然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 紧跟着, 夫人捂着面跑了出来, 回到后院便是一阵痛哭。 滴翠、映泉都替自家主子不值, 八年啊, 只有她们才知道夫人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拿去分了吧。” 四夫人苦笑一声,单独回了房。 第二日, 魏娆来给英国公夫人请安, 在这边遇到了四夫人。 尽管四夫人极力掩饰, 魏娆还是察觉了四夫人与她对视时眼中的回避。 其实魏娆也有点犹豫,毕竟她与四夫人不是很熟, 冒然去打听真的可能会被四夫人嫌弃。可是,万一四夫人需要有人帮她呢? 成了,算魏娆做了一件善事,不成,魏娆大不了被四夫人嫌弃一顿,算不得什么损失。 只是大白天的,不适合交心,晚上有夜色掩饰,才好说话。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守夜,像英国公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守夜活动安排地丰富且有趣。陆濯被几个堂兄弟推搡着一起投壶去了,陆长宁、贺微雨笑着去看热闹,英国公夫人也鼓励魏娆去,魏娆做出端庄样,守在几位长辈身边就是不动。 “那就玩牌吧。”英国公夫人做主道,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只喝茶说话,得跑多少次净房。 但凡牌局,贺氏必然要参加,魏娆藏了小心机,说什么都不肯上,只让二夫人、三夫人上场。 就这样,英国公夫人与三个儿媳妇玩了起来,魏娆与四夫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 “四婶会下棋吗?”看了两局,魏娆笑着问四夫人。 四夫人微微惊讶,跟着就担心侄媳妇是不是想找机会打听她那日为何哭。 英国公夫人笑眯眯地替她回答道:“会,你四婶棋艺可好了,行了,我们打牌,你们俩去下棋吧,干看着有什么意思。” 魏娆听了,恭敬不如从命,开心地站了起来。 四夫人只好也离开了席位。 “四婶,咱们去亭子里下棋吧,挂上灯笼,看看夜晚的雪景,清神醒脑。”魏娆亲昵地挽住四夫人的手臂,笑着邀请道。 四夫人已经肯定,魏娆是有话问她了。 小姑娘应该也是一片好心,四夫人想了想,应了。去就去吧,找个借口应付一下。 定好了下棋的地点,魏娆、四夫人分别带上丫鬟,去了国公府的花园。 一行人沿着走廊走过,正陪堂弟们投壶的陆濯抬眸,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 . 既然定好了要出来下棋,魏娆与四夫人都披了厚厚的狐毛斗篷,天公也做美,今晚并无风。 丫鬟们提了茶壶过来,主子们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捧着暖手小炉,亭外皑皑白雪映照着灯笼的红光,别有一番幽丽。 下了半盘,魏娆怅然地叹了口气。 四夫人不由关心道:“娆娆有什么烦心事吗?” 魏娆咬咬唇,看向身边伺候的丫鬟们。 四夫人便叫滴翠、碧桃她们都退下。 丫鬟们离得够远,魏娆腼腆了一会儿,然后提着暖融融的坐垫来到凉亭北侧的美人靠上,再示意四夫人过来:“四婶,咱们挨着说。” 四夫人笑笑,拿着坐垫靠了过来。 魏娆看看她,又低下头,很是难为情的模样。 四夫人柔声道:“娆娆有话单说无妨,说完咱们早点回去吧,冬天夜里来这边下棋,亏你想得出来。” 她语气宠溺地拆穿了新侄媳妇的小把戏。 这下魏娆是真的不好意思了,抱住四夫人的胳膊轻轻蹭了蹭,垂着脸道:“四婶别怪我,要怪就怪世子去,那天我们去送糖葫芦,四婶眼睛红红的,我与世子都看出来了,世子很担心您,这两日一直催着我来问问。” 说到这里,魏娆抬起头,目光诚挚地看着四夫人:“四婶,我嫁过来后见到的第一位长辈就是您,我虽然喊您四婶,其实心里更想把您当姐姐看,四婶若有什么烦恼,尽管跟我说,别憋在心里,郁气久结,容易生病。” 经过这阵子的观察,魏娆已经看出来了,贺氏除了请安打牌,大多数时间都与贺微雨在一起,妯娌间没什么交际。二夫人、三夫人忙着管家兼教导各自的儿女,两人走得更近,话语投机。四夫人与贺氏不是一类人,与忙忙碌碌的二、三夫人少交流,是四个妯娌中最安静孤僻的一个。 四夫人虽然做了会被侄媳妇询问的准备,却没料到连侄子都注意到了她那日的异样。 四夫人很是尴尬,撒谎道:“说来怕你们笑话,我自己走路不小心,绊了一跤,胳膊撞到桌角,疼哭了。” 魏娆能信才怪,撞疼顶多哭一会儿,可不会哭出血丝来。 “四婶,您是不是与四叔吵架了?”魏娆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陆家四妯娌之间非常和睦,能害四夫人哭的,要么是四夫人娘家的事,要么就是陆家四爷。前几日四夫人都好好的,突然哭了,更像夫妻间突然出了争执。 四夫人并不擅长撒谎,魏娆一提四爷,她的心便乱了,目光开始躲闪。 魏娆小心翼翼地问:“四叔做什么惹您生气了?” 四夫人就想到了前日下午的情形。 她为四爷做了一件新袍子,拿去给四爷试穿,他依旧冷冰冰的,却也没有拒绝。 四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四夫人忙前忙后替他穿好,四爷难得愿意配合,主动站起来,撑着拐杖叫她检查袍子是否合身。一切都好好的,袍子合身,四爷也高兴,可就在她帮四爷脱下袍子的时候,四爷突然想转身,转得太急,拐杖没撑稳,摔在了地上。 她急着去扶,四爷趴在地上,冷冷地叫她出去。 四夫人便哭了,分不清是因为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 可她与四爷的事,怎么好意思跟侄媳妇说? “四爷挺好的,娆娆别误会,真的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四夫人稳了稳心情,笑着对魏娆道。 魏娆还想再问,四夫人牵着魏娆站了起来,笑道:“该走了,回头若世子问起,你只说我赏雪时被雪花迷了眼睛,揉红的,免得世子也笑我这个四婶笨手笨脚。” 两个理由都是幌子,四夫人越是这样,魏娆就越难放下此事:“四婶,我……” 四夫人突然抱住了魏娆,柔声在魏娆肩头道:“娆娆与世子这么关心四婶,四婶心里暖暖的,你们放心,四婶真没事。” 四夫人心里很苦,无法对任何人说的苦,她不能告诉魏娆,可魏娆的关心就像冬夜里的一碗暖茶,暖得她全身都热乎乎的,很是舒服。 . 魏娆与四夫人回来的时候,陆濯他们堂兄弟加上陆长宁、贺微雨还在投壶,英国公、四爷竟然也在院子里旁观,英国公站着,四爷坐在轮椅上。 “四婶、嫂子,你们也过来玩啊!”陆长宁笑着招呼道。 英国公看眼小儿媳、长孙媳,自己进屋了,免得儿媳孙媳不好意思玩。 他老人家都让位置了,魏娆便挽着四夫人的胳膊走了过来。 “推我进去吧。”四爷也不想侄媳妇因为他束手束脚,看着妻子道。 四夫人笑着走到丈夫背后,朝小辈们点点头,熟练地推着四爷进去了。 魏娆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对儿夫妻,让她意外的是,四夫人好像真的没有任何责备四爷或埋怨四爷的意思,四爷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四夫人便笑得好像四爷说了什么甜言蜜语一样,眼睛倒映着灯光,温柔美丽。 这下子,魏娆彻底猜不透四夫人那天的眼泪为何而流了。 “大嫂,长宁说你会功夫,那你投壶是不是也很厉害?” 一个少年郎突然歪着脑袋凑到了魏娆身边,魏娆偏头一看,是三房的四公子陆泽,嬉皮笑脸的。 陆泽身后,分别站着陆涯、陆淙、陆澈三位公子,陆涯稳重,陆淙好奇地看着魏娆,最小的陆澈脸红红的,似乎不太敢看魏娆。 是因为他代陆濯迎的亲、抱着公鸡与魏娆拜的堂? 魏娆再看向陆濯。 陆濯戴着他的笑脸面具,走过来,温声问她:“会吗?会就一起玩。” 魏娆当然会,投壶考验的是眼力与腕力,这两样,魏娆全部具备。 “怎么个比法?”魏娆问最先邀请她的陆泽。 陆泽摸着脑袋道:“大哥、长宁、微雨一队,我们兄弟四个一队,大嫂投壶非常厉害的话,就来我们这边,把五弟换到大哥他们那队,大嫂如果只是普通厉害,你就直接跟大哥他们组队好了,咱们一边四个人。” 陆澈不服气道:“凭什么换我?你投的不比我强多少。” 陆泽:“强一分也是强,你闭嘴,这里没你插话的份。” 陆濯开口道:“行了,咱们重新计分,我与你们大嫂一队,你们六个一队。” 陆长宁反对:“你厉害,大嫂肯定也是高手,你们俩必须分开!” 陆濯问魏娆:“你我都用左手,如何?” 魏娆笑道:“可以。” 夫妻俩胸有成竹,可把几个堂兄弟刺激到了,陆长宁更是挽起袖子,誓要打败兄嫂的模样。 丫鬟们摆好壶具,魏娆与陆濯站在左边的壶前,陆濯左手持箭,站定好轻轻一掷,短箭进了壶。 那边陆涯排在首位,同样进了壶心。 该魏娆了,她反手入壶,出手干脆利落。 “大嫂厉害!”陆淙拍手道。 陆濯看过去,就见四个堂弟、两个妹妹都钦佩地看着魏娆。 再轮到陆濯时,陆濯中了左侧壶耳。 魏娆跟着中了右侧壶耳,隐隐有种不甘落后陆濯的傲气。 夫妻俩这样的能耐,除了陆涯有信心继续比下去,其他几个都已经在心里认输了。 陆淙忽然挑事道:“不如大哥大嫂比一场?” 044 044 陆淙、陆长宁在那里起哄, 陆濯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把玩着一支短箭, 笑而不语地看着魏娆, 大有魏娆若应战,他便奉陪的意思。 魏娆想到了龙舟赛上,在神武军有一人落马脱箭的情况下, 陆濯凭一人之力将神武军的骑射成绩从尾巴拉到了第二名的神乎其技。当时魏娆也在场, 亲眼目睹了陆濯如一道耀眼的红光,羽箭连发, 根根贯.穿三张箭靶。 魏娆再不喜陆濯的虚伪, 她都不得不佩服陆濯的武艺。 陆濯光在边关就历练了八年, 她只学了四年的剑法, 武艺上孰强孰劣, 这点自知之明魏娆还是有的。 “算了吧, 我与你们大哥比,输是必然,便是赢了, 也是他故意放水。” 陆濯惯会做面子活儿, 真比起来, 他大概会作秀。 魏娆才不稀罕, 宁可真输。 没有热闹看, 陆长宁有点失望。 陆淙避远点朝陆濯挤眉弄眼:“大哥说说,你会让着大嫂吗?跟我们比试时你可从不手软。” 陆濯笑:“既无比试, 何谈相让?要起风了, 进去吧。” 投壶结束, 魏娆与陆长宁、贺微雨去寻几位长辈了。 便是人多,熬到子时新年到了, 魏娆也困得偷偷打了好几次哈欠。 各府都放起了鞭炮,英国公府自然也不会例外。 魏娆披着斗篷站在陆濯身边,双脚冻得快要结冰一样,等最后一挂鞭炮放完了,英国公夫人终于放话,大家可以回房休息了。 “你们回去都泡个脚再睡。”贺氏裹得像个棉球,并行了一阵,走到岔路口,贺氏殷勤地嘱咐儿子儿媳。 陆濯谢过母亲,目送母亲表妹走出一段距离,再与魏娆朝松月堂走。 贺氏一走,魏娆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丢下陆濯,带着碧桃主仆俩一溜小跑回了松月堂。 水房一直预备着热水,柳芽叫碧桃快去休息,她来伺候魏娆洗脚。 “世子回来了,你去给他端水吧。”魏娆双脚才放到盆里,听见外面有动静,捧着茶碗吩咐柳芽道。 柳芽快步出去了。 陆濯坐在太师椅上,先问柳芽:“少夫人歇下了?” 柳芽低头回道:“刚泡上脚,您要泡吗?奴婢去端水。” 陆濯颔首,去了西屋。 柳芽端着洗脚盆走进来,擦脚巾放到一旁,这就准备退下了,等会儿再进来收拾。 陆濯交待道:“我有事与少夫人说,你叫她洗完来厅堂。” 柳芽:“是。” 走出西屋,柳芽穿过厅堂、东次间,绕过屏风,站到了泡脚的魏娆面前:“姑娘,世子爷有事与您说,叫您泡完脚去外面见他。” 魏娆打个哈欠,指了指擦脚巾。 柳芽便跪到床前的垫子上,认认真真地伺候主子擦脚,主子长得美,脚也生得白皙漂亮,脚指头圆润可爱。 “你去回世子爷,就说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天色太晚,明早还要拜年,我先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交待完了,魏娆收回已经擦干的双足,钻进被窝里会周公去了。 柳芽快速收拾好洗脚盆,熄了灯,端着盆子一路退出来,转身的时候,就被坐在太师椅上的世子爷吓了一跳,手里的洗脚盆差点扔出去。 “您,您洗完了?”柳芽心有余悸地问。 陆濯嗯了声,洗个脚而已,能费多大功夫。 他看向柳芽身后。 柳芽忐忑地传递了自家姑娘的意思。 陆濯握了握手,这个魏娆,既然知道他在意四夫人为何哭,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竟然还要拖到明早? 陆濯很不高兴,只是魏娆躲在内室,他总不能冲进她的闺房。 . 除夕夜睡得晚,黎明魏娆就没早起练剑了,一觉睡到被鞭炮声吵醒。 柳芽、碧桃进来服侍她。 魏娆揉.揉眼睛问:“世子起了吗?” 碧桃稀奇道:“早起来了,我从后面过来时世子爷还在练武呢,看来世子爷的伤是彻底养好了。” 魏娆的哈欠打到一半停了下来,陆濯要练武,她要练剑,一个小院子怎么够用?还是要跟陆濯说一声,以后让他去前院练,顺便叫阿贵伺候洗漱,替碧桃柳芽省点事。 今早国公府要祭祖,魏娆盛装打扮以示对陆家先祖的敬意,打扮的时间就久了些。 陆濯坐在厅堂,等得已是不耐烦了。 自从他搬到后院住,魏娆每日都会练剑,下雪都不耽误。陆濯急于知道四夫人出了什么事,罔顾御医的交代提前晨起练武,为的就是早些与魏娆碰面,听她交代原委,谁想到,偏偏在他有事的时候,魏娆睡了懒觉。 东边的门帘再次被人挑起,陆濯侧目看去。 魏娆垂眸跨了出来,一身新妇红妆,头戴金钗,刚洗过不久的脸颊娇艳如花。 陆濯已经习惯了魏娆不加掩饰的媚色,突然见她又修饰了唇形,樱桃小口端庄娴静,陆濯便是一怔。 魏娆朝他浅浅一笑:“世子起得真早,新年如意。” 初一拜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陆濯压下心头烦躁,回了一声“新年如意”。 穿戴整齐的新婚夫妻,并肩前往贺氏的春和堂。 陆濯示意碧桃保持距离,然后靠近魏娆,低声问道:“昨晚你问过四婶了?” 魏娆微微偏头,似有难言之隐般地道:“问过了,只是关系到四婶的秘密,我答应过四婶会守口如瓶,世子就不必打听了。” 魏娆当然什么都没问出来,可她不能如实告诉陆濯啊,否则岂不是主动送把柄让陆濯讽刺她自讨没趣? 陆濯眉头一皱,那明明是他的四叔四婶,魏娆的语气,怎么仿佛他才是外人? “可有什么需要母亲或祖母帮忙的?”沉默片刻,陆濯问。 魏娆笑道:“不必了,四婶自己能应付。” 她演得跟真的一样,陆濯竟然无法再打听,万一涉及到女子的私密,他确实不该多问。 . 魏娆是陆家的新妇,拜年的时候几房长辈都给她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陆濯的几个堂弟最小的也是清秀少年了,叔嫂间要避嫌,魏娆便只给陆长宁、贺微雨准备了压岁钱。 吃过早饭,魏娆回了松月堂,从碧桃那里接过几个红包,取出她送出去的份额,剩下全部交给陆濯:“节礼咱们两家府上有来有回,这些礼钱我有你没有,我不占你们陆家的便宜,你收下吧,等咱们和离了再找机会归还诸位长辈。” 陆濯冷眼看她:“我们陆家还没穷到这个地步。” 魏娆笑道:“跟贫富没关系,世子亲口说的,咱们是挂名夫妻,少些银钱往来为妙。玩牌赢了好歹是我凭技艺赚来的,这白给的银子我若拿了,这辈子在世子面前都抬不起头,何必呢。包括长辈们送我的首饰,我得偶尔戴戴表示喜欢,等我离开的时候,那些也会一件不少地留下来。” 陆濯无话可说,收起那些红包,沉着脸去了西屋,很快又回前院了。 魏娆坐在太师椅上,笑着目送他的背影,只觉得无比解气。 接下来的几日,魏娆跟着英国公夫人四处吃席赴宴,有英国公夫人为她撑腰,曾经那些当众嘲讽嫌弃魏娆的官夫人都收敛了态度。 过了正月初八,英国公、陆濯、陆涯都要去神武军当差了。 初七傍晚,陆濯与魏娆商量,以后每个月他只在后院留宿十次,三天一次,毕竟过了新婚期,他又要去神武军带兵,夜夜留宿后宅难免给人贪色重欲的印象,三天一次,是陆濯认为比较合理的频率。 魏娆觉得这安排不错,唯一可惜的,是陆濯晚饭还是要回后宅用。 045 045 魏娆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让她去湖边钓鱼都比让她闷在内宅枯坐半日有趣。 幸好,陆长宁与她性情相投, 不是跑来求魏娆指点剑法, 就是邀请魏娆陪她去国公府的园子打麻雀,练习射箭的准头。 陆长宁在自己家里可以随心所欲,魏娆却是外嫁进来的长嫂, 便是英国公夫人疼她, 魏娆也得自己注意些,所以她只负责指点陆长宁, 自己并不动手, 陆长宁打麻雀的时候, 魏娆与贺微雨笑着站在一旁围观。 麻雀飞来飞去, 三人带着丫鬟在国公府的园子穿梭, 不知不觉靠近了四爷、四夫人居住的朝晖堂。 “口好渴, 正好去向四婶讨碗茶喝。” 又射空了一次弹弓,陆长宁擦擦额头的细汗,对着朝晖堂的方向道, 今日阳光很好, 陆长宁蹦蹦跳跳又没有消停过, 自然觉得热。 贺微雨拉住陆长宁的胳膊, 犹豫道:“四叔喜欢清静, 咱们过去不太好吧?” 贺微雨在英国公府住了七八年,比魏娆更了解府中的情况, 陆家四爷轻易不离开朝晖堂, 这些年来, 贺微雨见过四爷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 她连四爷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过。 陆长宁真的渴了,想到四叔自暴自弃的鬼样子,陆长宁赌气道:“他都清静多久了,差这一日吗?再说了,我去找四婶讨茶,他不想见我别出来就是。” 贺微雨拿陆长宁没办法,求助地看向魏娆。 魏娆还挺好奇四夫人与四爷的关系的,并没有说什么。 喝口茶而已,如果这样都会刺激到四爷,那四爷也太脆弱了。 陆长宁打头阵,一行人沿着青石小路,慢慢来到了朝晖堂前。 阳光好,四夫人在院子里摆了棋盘,请四爷出来下棋,顺便晒晒太阳。 魏娆等人进来时,就见夫妻俩面对面地坐在庭院中,都是坐着,看不出腿上是否有疾,如果四爷没有胡子拉碴的,这一幕便非常温馨恩爱了。 “四叔四婶,我们刚刚打麻雀路过这边,过来讨口茶喝。”陆长宁笑着道。 四夫人很享受与丈夫的对弈,舍不得起来,柔声招待道:“过来坐吧。”再命丫鬟们去端茶。 四爷朝三个小辈点点头,继续思索棋局。 魏娆三人靠了过来,魏娆站在四夫人一侧,低头观局,其实就是装装样子,琴棋书画,魏娆都只是初初涉猎,无一擅长。 陆长宁与她半斤八两,贺微雨偏着头,看得非常认真,眸子亮晶晶的,大概棋艺不错。 方桌旁边摆着夫妻俩的糕点茶水,应该下了有一阵了。 陆长宁看看容貌秀美的四婶,再看看一脸胡子的四爷,亲昵地坐到四爷一旁,小声揶揄道:“四叔,有件事我早想说你了,你看看你,才三十三岁,祖父的胡子都没有你蓄的茂密,本来很俊朗的一个人,为何非要把自己往丑了拾掇?” 四夫人拿棋的手一抖,担心侄女的话会惹丈夫不高兴。 四爷笑了笑,嘴角扯动,脸上茂密的胡子也跟着微微颤抖:“我又不是小姑娘,打扮那么俊做什么。” 陆长宁口没遮拦,扯扯他的胡子道:“男人就不需要打扮了吗?你看我大哥,外人都夸他神仙容貌,大嫂嫁过来,每天看看大哥的脸心情也好,你这样,四婶恐怕都不会亲你吧?” 这句话委实过头了,年纪最小的贺微雨刷的红了脸,被议论的四夫人更是双颊红透。 魏娆也觉得脸上微微发热,目光投向对面的四爷,四爷低头看棋,似乎并没受什么影响,便是有,多半也被胡子挡住了。 “这话叫你母亲听去,又要训你。”四爷落好子,无奈地看了一眼侄女。 小丫鬟们端了茶水来,四夫人朝陆长宁使个眼色,希望用茶水堵住陆长宁的嘴。 陆长宁喝了茶,继续盯着四爷打量。 从陆长宁记事起,她便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大伯三叔,只剩一个断腿的四叔。 陆长宁非常喜欢四叔,这唯一长时间留在家里的男性长辈。小时候她喜欢跑到朝晖堂找四叔,四叔在外面阴郁,单独与她相处时完全不一样,四叔会对她笑,会关心她摔跟头有没有摔伤,会在她抱怨母亲过于严格时温柔地开解她,也会在她胡闹的时候,屡屡纵容。 后来,四叔成了亲,她也渐渐长大了,不能再经常跑过来打扰四叔四婶,可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亲的四叔越来越不爱笑了,胡子也越来越多,把自己弄得像个糟老头。 如果不是四婶很好,陆长宁都要怀疑四叔是不是太不满意这门婚事,故意扮丑气四婶。 难得撞见今日四叔心情不错的样子,陆长宁灵机一动,跳到四爷背后,一边为四爷捏肩膀一边笑道:“四叔,你看太阳这么好,不如你把胡子剃了,让你俊朗无双的脸也晒晒太阳?” 贺微雨抿唇笑,四夫人仍是脸红红的,却被陆长宁的话勾起了一丝期待。 四爷怎样她都喜欢的,可四夫人更喜欢四爷没有胡子的样子。 四爷胡子上面露出来的脸被侄女的夸词弄得也红了些,皱起眉头,沉着脸道:“不许胡闹。” 陆长宁撒娇:“哪有胡闹了,我想四叔了,四叔你就给我看看嘛,祖母说了,今年就给我定门亲事,四叔忍心让我连亲叔的样子都记不清楚便离家吗?” 四爷严肃不改,冷声道:“喝完茶便……” 然而就在四爷开口的瞬间,魏娆轻轻地喊了一声“四叔”,尽管马上就被四爷的声音打断了。 四爷可以训斥侄女,对于刚嫁进门的魏娆,关键时刻愿意为侄子冲喜的侄媳妇,四爷不禁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站在妻子身边的侄媳妇,用眼神示意魏娆继续说下去。 魏娆在女性长辈们面前游刃有余,可面对这位深居寡出性情难以琢磨的四爷,魏娆有点紧张,否则也不会鼓了半天的勇气,四爷一开口她就赶紧闭嘴了。 如今四爷请她说,魏娆只得硬着头皮道:“四叔,前日我也听祖母埋怨您呢,说她很久没见过您的真容了,不如您就听妹妹的,去剃一剃吧。” 魏娆不是陪陆长宁起哄,而是看出四夫人的心意了,四夫人那么好,她冒失关心四夫人也不生气,魏娆就站在了四夫人这一边。 “四叔你看,连我大嫂都看不下去了,你说你要不要剃?”陆长宁使劲儿捏了一下四爷的肩膀。 四爷手握棋子,沉默片刻,看向四夫人。 四夫人垂着眼睫,朱唇轻抿,还是跟着劝了一句:“那就剃了?” 她目光如水,小心翼翼全装在眼睛里,怕丈夫生她的气。 四爷见了,苦笑道:“好。” 陆长宁高兴地跳了起来,催促傻愣在那里的四夫人:“四婶你快去拿东西,我要在旁边看着。” 魏娆一听,笑着对贺微雨道:“四叔四婶忙去了,妹妹陪我下一盘吧。” 四爷剃胡子,陆长宁可以看,她做侄媳妇的就不合适围观了。 陆长宁配合地将四爷推到了院子另一头。 魏娆坐了背对四爷的椅子上。 阳光暖融融的,魏娆下得心不在焉,贺微雨更是明目张胆地朝四爷那边张望,可惜四夫人亲自操刀,挡住了四爷的脸。 陆长宁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看四夫人羞红着脸替四爷刮胡子。 “四婶你行吗?你的手好像在抖。”陆长宁担心地问。 四夫人脸都要熟了,手心里确实都是汗。 “让阿石来吧。”四爷闭着眼睛道。 阿石是照顾四爷起居的小厮,被小丫鬟叫了来,阿石洗洗手,摸了一把四爷养了多年的胡子问:“爷,都剃了吗?还是留点?” “留什么留,都剃了。”陆长宁做主道。 四爷再次苦笑,四夫人站在旁边,嘴角露出了欢喜的偷笑。 阿石的动作就熟练多了,两把剃胡刀交替使用,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咔擦咔擦,忙活了两刻钟,终于将四爷那一脸胡子尽数剃光了,露出半张久未见天而显得苍白的脸,导致上面的脸白如美玉,下面半张像在水里泡久了似的,白得发虚。 虽然上下的颜色有差,可没了胡子的四爷,就在这两刻钟内年轻了至少十岁,邋遢大叔重新变成了俊朗倜傥的年轻小叔。 四夫人又想看,又不敢看,明明一起过了八年,她好像又回到了初嫁的时候。 “四婶,你脸怎么这么红?”陆长宁奇怪地问,大嫂在大哥面前都没有这么害羞。 四夫人被陆长宁调侃了多次,内心又激荡着,这一羞,便快步躲去了朝晖堂的后院。 陆长宁傻了眼。 四爷咳了咳,对侄女道:“行了,趁天气好,你们继续去逛园子吧。” 魏娆、贺微雨听了,离席走过来,恭敬地向四爷行礼告退。 魏娆趁机偷偷看了四爷几眼,发现四爷长得很像英国公,剑眉星眸,英姿飒爽,即使坐了十几年的轮椅仍然有一股武将的威严,不像陆濯,过于俊美又喜欢装君子,一身儒雅书生气。 “怎么样,四叔是不是很俊?” 离开朝晖堂,陆长宁不无自豪地问魏娆。 魏娆点点头,笑道:“之前胡子太多,真没看出来。” 贺微雨感慨道:“我也差点忘了四叔的样子了。” 陆长宁摸.摸下巴,瞅瞅魏娆,稀奇道:“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四婶比大嫂更像一个羞答答的小媳妇,脸红了好几次,她又不是没见过四叔以前的脸。” 魏娆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尤其是四夫人逃跑的那一幕,哪里像成婚多年的? 她不害羞,是因为她不喜欢陆濯,两人是假夫妻,可四夫人与四爷…… 一个不合时宜且不合礼数的荒谬念头突然闯进了魏娆的脑海。 残腿的四爷,能与四夫人圆房吗? 若不能,四夫人的种种表现就容易理解了,爱慕四爷却少有肌肤之亲,自然仍似初嫁。 046 046 魏娆没有与陆濯圆房, 她对这方面几乎是一无所知,所知的那么一点点完全来自外祖母送她小册子时匆匆瞥见的两眼。 就魏娆瞥见的那两眼而言, 男人若是缺了一条腿, 应该很难成事? 越是神秘的东西就越让人好奇,回松月堂的路上,魏娆脑海里全是一些不该想的画面。当然, 魏娆不好意思幻想四爷、四夫人, 她就试着把自己摆在女方的位置,男方的话, 暂且用陆濯代替册子上的小人好了, 毕竟魏娆频繁接触过的男子屈指可数。 魏娆还想到了被外祖母拆穿谎言捏耳朵的情形, 至今魏娆都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回了松月堂, 魏娆关上内室的门, 翻箱倒柜找出外祖母、祖母分别送她的那两本小册子。 魏娆先看外祖母送的这本。 小册子有篇序言, 魏娆靠在床头仔细研读了一遍,读完恍然大悟。 原来圆房那种事最好两厢情愿,且要耐心准备, 不然会造成女方疼痛难熬。 魏娆只是看序言中的警告之词, 身体都感觉到了不适, 再看那些画图, 一根根丑陋无比, 简直令人怀疑女子是否真的能从中取乐。 抱着解惑的唯一目的,魏娆快速翻阅起来, 翻着翻着, 魏娆停了下来。 这页画图上的女子, 坐于男子之上。 画图下方有一段小字,魏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合上小册子,心跳有些快。 如果四夫人与四爷真如她猜测的那般,那她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 问题是,魏娆怎么确认自己的猜测,又怎么把这个法子告诉四夫人? 询问床笫秘辛,与关心四夫人为何落泪可完全不同,除非四夫人主动找魏娆倾诉,魏娆都开不了口。 傍晚陆濯回来了,换过常服直接来后院用饭。 两人眼里都没有对方,各吃各的,饭后漱口,陆濯去了西屋,今晚轮到他歇在后宅。 “四爷剃了胡子,陆姑娘那么高兴,世子爷听说了应该也会欣慰,姑娘怎么不跟世子爷说一声?” 伺候魏娆梳头时,柳芽轻声问道。 魏娆从镜子里看她:“他都不与我说话,我为何要主动与他攀谈?世子高兴了,对我又没有好处。” 柳芽心虚地低下头。 她是觉得,世子爷容貌出众身世显赫,英国公夫人、大夫人又都疼爱姑娘,如果姑娘能与世子爷做真夫妻,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不比几年后和离改嫁重新被人议论的好? 可惜姑娘有傲骨,不想讨好世子爷,世子爷又心气高,介意姑娘的名声不愿理会姑娘。 魏娆看眼两个丫鬟,提前敲打道:“你们觉得世子好,没什么关系,但最好谁也别揣着撮合我与世子的小心思去讨好他什么,叫我知道了,我就送你们去世子身边伺候,再也别回来了。” 柳芽、碧桃扑通跪了下去:“姑娘说的哪里话,世子再好也比不过姑娘,姑娘喜欢谁,我们就喜欢谁,姑娘不待见的,我们也绝不去他面前谄媚。” 魏娆淡笑,一边歪头取下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知道就好,明告诉你们,世子屡次羞.辱我,就算哪天他发觉我的好,跪下来求我做他的妻子,我也不会答应,更别提叫我先去巴结他。” 这下子,柳芽、碧桃算是彻底明白了主子的心意。 翌日陆濯离府后,魏娆吃过早饭,去忠义堂给英国公夫人请安。 她到的时候,二夫人、三夫人也在,两位婶母竟然都红着眼圈。 魏娆吃了一惊,后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家家户户挂花灯猜灯谜的喜庆日子,二夫人、三夫人怎么都哭了? “你们都回去准备准备吧。”英国公夫人等魏娆行了礼,叹息着对两个儿媳妇道。 二夫人、三夫人站起来,并肩告退了。 魏娆目送婶母们走出门,这才坐到英国公夫人旁边的绣凳上,忧心地看过去。 英国公夫人摸.摸魏娆的头,悠悠道:“昨晚你祖父突然跟我说,过完十五他就要安排淙哥儿、泽哥儿去边关历练,三年后再回来,你二婶、三婶心中不舍,故而落泪,娆娆可别笑话她们。” 魏娆忙道:“孙媳不敢,只是三弟、四弟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点?” 英国公夫人叹道:“当年你公爹、二叔、三叔相继战死,四叔又残了腿,二代再无人能战,你祖父担心孙辈无能,守城才十二岁就被他扔去了边关,后来我苦苦劝说,你二弟才在京城多留了几年。如今轮到你三弟、四弟了,一个十七一个十五,兄弟俩一起去历练,好歹有个伴。” 雏鹰学飞,要从悬崖上跌落数次才能展翅翱翔,陆家世代将族,想培养出能带兵打仗的良将,做长辈的就得狠心,放手叫儿孙们去历练。 这是陆家教子之法,英国公夫人必须配合丈夫。 魏娆初闻此事,又是震惊,又是钦佩。 别人家的孩子十五六岁还在学堂读书,英国公府的少年公子们却要去那苦寒之地历练吃苦。 陆氏先祖洒热血挣来的荣耀爵位,陆氏一族能保持到今,靠的也是代代男儿的刻苦操练与英勇杀敌。 脑海里浮现出陆淙、陆泽怂恿她与陆濯比试投壶时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想到两天后兄弟俩就要奔赴边关,魏娆竟然也有点难受。 “晚上守城回来,你陪他去二房、三房坐坐,他是历练过的人,有什么要交代弟弟们的他好好说说,你二婶、三婶听了也安心,特别是你三婶,泽哥儿是她的长子,今年第一次离家。” 魏娆点头应下。 傍晚魏娆早早来前院坐着了,免得陆濯回来后磨磨蹭蹭一直拖到饭点才去见她。 陆濯从军营回来,身上穿着四品副将的红色虎豹纹官袍,那威严肃穆的虎豹纹络,终于让这位衿贵温润的世子爷透出了三分武将该有的凛然气势。 碧桃在厅堂外的廊檐下站着,陆濯看到她,就知道魏娆过来了。 “夫人有事找我?”当着阿贵的面,陆濯一进来,便朝魏娆笑了笑。 魏娆站起来,走向他道:“祖父有令,让三弟、四弟过完元宵便出发前往边关,祖母特意嘱咐我,叫咱们去二婶、三婶那边坐坐。” 陆濯明白了,看眼身上道:“我去更衣,随后就过去吧。” 魏娆嗯了声。 陆濯立即去了东屋。 阿贵刚要跟上,忽然想起有少夫人在,自然是少夫人伺候世子爷,他怎么能抢了少夫人与世子爷亲近的机会? 阿贵抬到一半的脚又放了下来,笑着对魏娆道:“小的去端水。” 等阿贵出去了,魏娆才反应过来阿贵的意思。 既然陆濯都选择瞒着阿贵了,魏娆只好配合地进了东屋,穿过次间,到了内室门前,魏娆停下来,低声对里面的人道:“阿贵去端水了,我来服侍世子更衣。” 陆濯才解了手从净房出来,外袍已脱到一半,闻言重新披上外袍,系好腰带:“进来吧。” 魏娆垂着眼挑起帘子,进去后扫向陆濯那边,见他衣衫整齐,这才抬头,无奈地解释道:“我怕你会去书房看书,耽误时间,所以过来等你。” 陆濯颔首,表示理解。 两人面对面站着,无话可说,魏娆快速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堂堂世家公子,屋中简陋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器物,只比魏娆上次“侍疾”过来的时候,架子床左面多了一张高几,上面横摆着一杆银身红缨枪。 魏娆探究地观察那枪,是陆濯的兵器吗? “阿贵回来了,你准备在那里替我更衣?”陆濯突然道。 两人中间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魏娆便是扑到地上也够不到他。 提醒她过去直说就是,非要阴阳怪气的。 魏娆绷着脸走到陆濯面前,在阿贵请示的时候,迅速换上了一副温柔贤惠的表情,双手搭在陆濯的腰带上,慢慢地抽开。 身高的差距,让陆濯闻到了她发间的清香,有点像桂花,香气更清。 “陆氏男儿到了年纪都要去历练,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仿佛一直在与魏娆议论此事一样。 魏娆反应很快,配合道:“嗯,祖母也这么说。” 阿贵低着头放好水盆,再低着头退出去,一眼都没有多看。 阿贵一走,魏娆马上松开那条还没有解下来的腰带,转身走到窗边,背对陆濯站着。 陆濯从衣柜中取出一件家常袍子,扫眼她的背影,绕到屏风后,快速更衣换装,再去洗手净面。 “走吧。” 收拾完毕,陆濯唤她道。 魏娆闻言,目不斜视地走到内室门前,等陆濯过来了,两人再形影不离地走出去。 047 047 去年朝廷大胜乌达铁骑, 乌达兵力大损,预计接下来的几年都不敢再滋事。 盛世太平, 官民皆喜, 在官府的鼓励下,今年京城的花灯会将连办三日。 英国公夫人心疼离京在即的陆淙、陆泽,特许这三晚花灯会随孙子们去外面闲逛。 陆长宁也争着要去:“祖母不许偏心!” 英国公夫人目光一扫, 吩咐长孙道:“守城, 你与娆娆也一块儿去吧,他们几个玩心重, 有你们看着我才放心。” 魏娆早憋坏了, 巴不得趁此机会出门。 陆濯笑道:“好。” 十四这日黄昏, 陆家这一行小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魏娆、陆长宁、贺微雨坐马车, 陆濯五兄弟骑马。 京城有几条繁华大街, 今晚最热闹的当属天顺街,顺河之水自街道两侧的大小店铺中间奔腾而过,高挂的花灯将五颜六色的灯光投映到水面, 处处夜景秀丽, 或是乘船或是站在桥上岸边, 总能寻到一处可以细细欣赏的好地方。 陆濯等人将车马停在靠近天顺街的一条巷子里, 留了车夫在这边守着, 少爷们下马,姑娘们下车, 说说笑笑地来到了天顺街上。 “咱们先找个地方吃东西吧, 吃完再好好逛逛。”陆长宁四处看看, 转身与兄长们商量道。 她性情跳脱,几乎是跳着转过来的, 面纱被河风一吹,露出了大半张脸。 魏娆见了,抬手帮陆长宁拉下面纱。 陆长宁长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然而就算她露出脸来,那美貌竟也不及魏娆面纱之上含笑的丹凤眸,妩媚似水的眸子倒映着绚烂的灯光,越发令人迷醉,那是一种让男人骨头发痒的风情,远比少女的单纯更能击中男人们的命脉。 从陆涯到陆澈,都被魏娆无意中流露的美艳俘虏了,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魏娆。 “这边风大,会不会冷?” 陆濯走上前,温声询问魏娆三女,顺势挡住了魏娆。 陆涯等人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那可是大嫂,再美也不能多看。 “不冷,就是想吃东西,咱们快走吧。”陆长宁笑着道,一手拉着魏娆,一手牵着贺微雨,带头走了。 魏娆的酒楼广兴楼就开在天顺街。 天顺街一铺难求,最中心的地带早被各大酒楼商铺占据了,表哥霍玦耐心等了两三个月,终于等到一家相对靠边的茶楼出让,霍玦立即买下再转手给魏娆,后来将一层的茶楼扩建成了两层酒楼,在左右小铺子的衬托下,倒显得广兴楼十分气派。 为了避免广兴楼被其他酒楼耍阴招挤兑,广兴楼刚开业的时候,霍玦暗中花重金打点了几家权贵公子,场面撑起来了,后面的生意就顺利多了。 那些打点的事霍玦并没有告诉魏娆,只是魏娆猜得到,表哥表妹的,谢来谢去太见外,将来若表哥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魏娆尽力相帮就是。 “这家酒楼生意不错啊。” 广兴楼不在天顺街中心,之前是劣势,但名气起来之后,反而成了优势,这不,陆长宁一路看了各种小吃摊,对第一个看到的大酒楼就产生了兴趣。 魏娆在面纱的掩饰下笑了笑。 陆濯等人果然同意了,只是派陆淙进去询问雅间,却被告知这三晚的雅间都被人订满了。 陆长宁目瞪口呆:“什么酒楼,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陆淙道:“那是你出门少,我都来过两次了。” 言语之间,透露出失望之意,早知道今晚会出门,他就提前来订了。 魏娆仰头,未料这一看,便见表哥霍玦站在二楼一雅间的窗前,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魏娆面露惊喜。 陆濯看在眼里,微微皱眉,她以前如何与他无关,现在魏娆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她竟然在他与堂弟们面前与一个外男眉来眼去?再有,魏娆戴着面纱二楼那男人都能认出她来,两人是有多熟悉? “大嫂,你认得他?”陆长宁凑到魏娆身边,好奇问。 魏娆刚要介绍,一个容貌端正的小厮笑着跑了出来,弯腰朝魏娆道:“少夫人,我们公子订了雅间,还没上菜,公子说,如果少夫人与世子不嫌弃,可上楼一叙。” 魏娆点点头,看向陆濯道:“楼上的公子是我的表哥霍玦,世子意下如何?” 陆濯一听那人姓霍,立即想起魏娆的姨母大周氏嫁了一位姓霍的晋地富商。 霍玦的小厮称魏娆为少夫人而非表姑娘,足见霍玦很懂礼数,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就叨扰表公子了。”陆濯客气道。 一行人便由小厮带路,来到了二楼的雅间。 双方见面,魏娆高兴地站到表哥身边,先给大家互相介绍。 霍玦穿了一条宝蓝色的云纹锦袍,容貌分别继承了父母的长处,兼从小跟着父亲经商耳濡目染历练出来的儒雅谦和气度,使得霍玦站在陆濯几个世家公子面前竟然毫不逊色。公允的讲,论姿容,霍玦只输了陆濯一些,陆涯、陆淙都不如他。 魏娆为拥有这样的表哥而自豪,在她看来,陆濯能保家卫国是本事,表哥擅长经商赚钱同样是本事,国库充盈靠得可不仅仅是百姓的田地赋税,各地商贾们也出了大力。 “表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京城,没在家里陪姨父姨母过节?”叙礼完毕,魏娆专心与表哥说话。 霍玦看眼陆濯,笑道:“父亲母亲听闻表妹嫁得如意夫婿,十分高兴,只是她们要操持妹妹的婚事脱不开身,命我尽快将表妹的添妆送来,我今早刚到,准备元宵过后再送拜帖给你们的。” 魏娆脸一红,只觉得自己假成亲,不该收姨父姨母的添妆。 “大家坐吧。”霍玦见陆濯等人还站着,笑着劝道。 落座之后,魏娆左边是陆濯,右边便是霍玦。 霍玦叫了小二来,请众人点菜。 “表公子远道而来,今晚我做东,算是替表公子洗尘。”陆濯示意霍玦先。 霍玦:“那就多谢世子了。” 他落落大方地点了几道招牌菜,魏娆、陆濯等人又添了一些。 陆家兄弟们人多,有的聊,魏娆难得见表哥一面,问了很多太原城那边的事,譬如姨父姨母的身体如何,表妹霍琳的婚事筹办的如何。 “可惜离得太远,我不能去喝表妹的喜酒。”魏娆很是惋惜道,娇艳诱人的红唇微微嘟了起来。 在血亲的表哥面前,魏娆不禁露出了一些小女儿的娇态。 霍玦帮魏娆添了点茶水,目光守礼而温柔:“有机会总会见面的,不急一时。”说完,霍玦看向陆濯那边,“世子要添茶吗?” 陆濯笑道:“我自己来。” 霍玦便递茶过去,视线从陆濯俊美衿贵的脸上收回,垂眸吃菜,心中微苦。 先前表妹的名声因宫里的端午宴雪上加霜,他还抱了一丝期望,以为再等几年会有机会,没想到一场冲喜,竟让表妹嫁给了陆濯这等鹤立鸡群的顶级世家公子。亲眼看到陆濯本人,霍玦心服口服,只愿陆濯会善待表妹,别叫表妹受委屈。 吃过晚饭,魏娆邀请霍玦一道去赏灯。 霍玦笑:“我还有约,就不去了。” 表兄妹能见面的次数太少,离开之时,魏娆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好几眼。 陆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魏娆,她在他面前要么虚伪假笑,要么不屑一顾,对戚仲恺的态度好一些,却也大方守礼,霍玦是目前唯一令她露出女儿柔情的男人。 真的只是表兄妹吗? 霍玦订了广兴楼的雅间却迟迟没有点菜,又恰好发现了从楼底下经过的魏娆,及时相邀,怎么看都像霍玦预料到今晚魏娆可能会出门赏灯,刻意提前过来等候。 . 填饱了肚子,接下来就要赏灯了。 贺微雨想买花灯,魏娆与陆长宁陪着她去了灯铺前,魏娆也顺便挑了一盏小牛形状的花灯。 “大嫂怎么挑了这么一盏?”陆长宁奇怪问。 魏娆笑而不语。 三人重新回到陆濯五兄弟面前,陆濯突然对魏娆道:“我陪你单独逛逛吧。” 他眉眼温柔,魏娆一惊,陆濯这戏是不是演得太过头了? 陆长宁嘿嘿地起哄,拉着怔住的贺微雨与陆涯等人走开了。 魏娆这才狐疑地问陆濯:“有事吗?” 陆濯靠近她,抬手整理她背后的斗篷兜帽,在她耳边低语道:“皇上微服出宫,偶遇你我,要召见我们。” 魏娆震惊地看向四周,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元嘉帝身边的大太监康公公。 康公公常服打扮,但那份大太监的特殊气质,明显地将他与普通百姓区分了出来。 可是,元嘉帝召见他们做什么? 魏娆递给陆濯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濯摇头,他也不知,刚刚康公公突然冒出来,叫他们过去。 康公公在前面带路,陆濯、魏娆默默地跟着,路过人多的地方,陆濯会将魏娆拉到身前,免得她被人撞到。夫妻恩爱的戏码,自然也要在皇上面前演一遍。 康公公一路来到了河边,那里停靠着一条处处可见的普通游船。 上了船,康公公挑起帘子,请夫妻俩进去。 陆濯先进,魏娆紧随其后。 船篷里的空间比外面瞧着宽敞很多,竟分成了内外两间,里面那间被帘子挡着,外间摆了一张茶桌,此时元嘉帝便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刚刚四十出头的元嘉帝穿了件黑色锦袍,面白无须,显得很是年轻。 “臣、臣妇拜见皇上。”陆濯、魏娆并肩跪了下去。 元嘉帝放下茶碗,笑道:“平身。” 魏娆双手提着裙摆,刚要起来,忽见里间的帘子底摆的细细流苏下,掩着一双红色缎面的绣鞋。 魏娆吃惊不小,难道元嘉帝微服出宫,是了猎艳? 窥探帝王的秘密可不是明智之举,魏娆迅速收回视线,垂眉顺目地站在陆濯一侧。 元嘉帝没怎么理会魏娆,关怀了一番陆濯的身体,伤势可痊愈什么的。 陆濯为护国而受伤,当皇上的关心一下,还显得他是个明君。 陆濯果然受宠若惊,一副马上替元嘉帝赴死都甘愿的忠臣模样。 魏娆看得想笑。 元嘉帝与陆濯说得差不多了,才看眼魏娆,交待陆濯道:“娆娆心怀大义,是个好姑娘,你切莫听信了外面的流言蜚语,辜负她一片善心。” 陆濯拱手道:“臣不敢。” 魏娆小媳妇似的帮腔道:“多谢皇上惦念,也请皇上放心,世子待我极好。” 元嘉帝笑了笑,放小夫妻俩继续赏灯去了。 陆濯扶魏娆上了岸。 载着帝王的小船缓缓地划走了,魏娆想到那双绣鞋,难免替远在西山行宫的母亲心生不平。 陆濯站在一旁,看魏娆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思忖。 048 048 元宵节这天晚上, 英国公府几房人齐聚一堂,吃元宵、猜灯谜。 明早陆淙、陆泽就要动身了, 二夫人、三夫人满脸的强颜欢笑。 “今晚还要出去逛吗?”英国公夫人问孙辈们。 陆淙笑道:“不去了, 看来看去也就那样,等会儿我们约了大哥、二哥去亭中对月作诗。” 作诗? 魏娆正觉得稀奇,英国公夫人就拆穿了陆淙:“你肚子里才装了多少墨水, 我看你们是去喝酒还差不多!” 陆淙露出一口白牙。 二夫人红着眼圈嘱咐儿子道:“在自家随便你喝, 到了边关可不许沾酒。” 陆淙顿觉头大,这些车轱辘话, 母亲说得他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家宴一结束, 陆淙就叫上兄弟几个告退了, 最小的五公子陆澈也跟了去, 被三夫人一顿叮咛。 英国公、四爷离席后, 英国公夫人对两个儿媳妇道:“行了, 你们也不用担心,李将军与咱们府上是世交,老三老四待在李将军的麾下, 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 谁敢欺负他们?待个三年就回来了。” 二夫人、三夫人起身应诺。 英国公夫人瞥了眼小儿媳四夫人。 四夫人今晚格外沉默, 两位嫂子都心疼儿子要远行, 她却只觉得羡慕, 她也想与四爷生孩子,得了儿子就让他效仿几位兄长勤学武艺保家卫国, 生了女儿, 就让她像长宁一样无忧无虑、无病无灾地长大。 “好了, 府里挂了这么多花灯,咱们也去逛逛。” 英国公夫人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带头朝花园去了。 陆长宁不稀罕猜灯谜,拉着贺微雨去看哥哥们喝酒,她还想叫上魏娆,魏娆却不想凑小叔子们的热闹。昨晚陆涯几个盯着她发呆,陆濯凑过来挡住她,意思非常明显,越是这样,魏娆越要与小叔子们保持距离,免得陆濯又要怀疑她别有居心。 英国公夫人叫了魏娆与四夫人陪在她左右,没走多久,贺氏悄悄拉住魏娆的手,婆媳俩退到了后面。 “都别拘束,这么大的园子,大家分开逛逛吧。”英国公夫人注意到贺氏鬼鬼祟祟的样子,笑着道。 贺氏求之不得,也没叫丫鬟们跟着,单独带魏娆寻了个僻静的地方。 “母亲,您这是?”魏娆要被贺氏弄糊涂了。 贺氏笑了笑,悄声问道:“娆娆,年前守城要养伤,御医交待他不能圆房,年后守城都去神武军当差了,你们俩可有?” 这种事情,小辈不好主动向长辈开口,当婆婆的询问儿媳妇,却是再自然不过。 夜色为魏娆做了掩护,她低下头,羞答答地嗯了声。 贺氏高兴得直搓手:“圆了就好,圆了就好,咱们大房就守城一个,你们早点圆房,早点多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才好呢。” 魏娆只腼腆地拧帕子,心想贺氏的美梦注定要落空了,至少几年内贺氏都抱不到孙子的。 贺氏显然很期盼孙子,悄悄指点了魏娆好多容易受孕、容易生儿子的姿势饮食什么的。 魏娆左耳进右耳出,偶尔假意吃惊一下提个问题,显得她真的有在听。 婆媳私语了两三刻钟,贺氏说够了,心满意足地与魏娆分别,提前回去休息。 雅人喜欢猜灯谜,贺氏学问不够,便也不喜欢。 魏娆准备去找英国公夫人,沿着幽静的小路独自前行,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嘀咕。好奇心起,魏娆无声无息地靠近前方的树丛。 “二夫人、三夫人有什么可怜的,四夫人才可怜呢,嫁过来八年了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四爷可是老夫人唯一活着的儿子了,老夫人能眼睁睁看着四爷绝后?要我说啊,用不了多久,老夫人肯定会安排四爷纳妾。” “国公府不是没有纳妾的规矩?” “只说不许无故纳妾,四爷情况不同,纳妾是为了子嗣。” 魏娆皱眉,刚要过去训斥这两个胆大包天议论主子的小丫鬟,忽见另一道身影匆匆从对面的阴暗处离开了,就着附近高悬的花灯,瞧着竟像是四夫人! 四夫人好像被那话气哭了,掩面离去的方向比这一带更为偏僻。 魏娆担心四夫人,暂且丢下那两个丫鬟,快速去追四夫人。 为了避免引起其他人注意,害四夫人难堪,魏娆没敢跑得太快,一会儿走一会儿追的,过了好久,才在花园北侧的竹林里找到了四夫人的身影。寒冬时节,竹林荒芜凄凉,四夫人抱着一根粗竹,低泣得好不伤心。 魏娆退后几步,她想,四夫人心里难受,哭出来发.泄发.泄也好。 等四夫人的哭声慢慢地低下去,魏娆才轻声唤道:“四婶。” 四夫人吓了一跳,松开竹子转身,认出魏娆,四夫人飞快地擦干眼泪,难为情地偏着头道:“娆娆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魏娆安静等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说词,闻言用鞋尖点点地面,同样不好意思地道:“我才与母亲分开,想一个人来这边散散心,瞧见四婶跑过来,我怕四婶问我为何在此,便躲了起来,没想到……四婶,你怎么了,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她不能提两个小丫鬟的话,那样四夫人会更难受的。 四夫人见魏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好奇之下,竟没刚刚那么难堪了,而且,她已经被侄媳妇撞见过一次哭红眼睛,再多加一次,好像也没什么。 “这边如此荒僻,娆娆有什么心事吗?”四夫人也很关心魏娆,走过来,携了魏娆的手道。 魏娆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四夫人温柔道:“若是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只是以后万万不可一个人跑出来,你才嫁过来没多久,对这边不够熟悉,迷路了怎么办?” 魏娆感激道:“四婶对我真好。” 四夫人笑了笑,见魏娆说完又垂了脸,暂且不想离开的样子,四夫人不由地又关心了一句。 魏娆闻言,轻轻挣开四夫人的手,双手捧着脸背过去,难以启齿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母亲,她心急抱孙子,刚刚问我与世子可有圆房。” 四夫人先惊后笑,柔声道:“大嫂就守城一个孩子,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娆娆不用担心,你们这么年轻,很快就会怀上的。” 魏娆羞涩一笑,低着头道:“母亲也这么说,而且,母亲还传授了我一个据说非常灵验的办法,能保证我一年内必会怀上呢。” 四夫人心中一热,虽然因为四爷的腿疾,两人至今都没有做成真夫妻,可四爷都肯剃胡子了,说不定哪天就又愿意尝试了,如果她提前学会大嫂指点魏娆的这个办法,会不会也能顺利得子? 四夫人紧张地攥紧了手,她想问,又开不了口。 魏娆看着四夫人纠.缠的手指,眼眸一转,突然关心地问四夫人:“四婶,您怎么又哭了?” 四夫人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可转念一想,如果她说出自己的烦恼,侄媳妇那么聪慧善良,定会把得子的秘方告诉她。 今晚竹林巧遇也算是缘分,侄媳妇都与她说贴己话了,她再瞒着,好像就生疏了。 因此,四夫人便把自己对二夫人、三夫人的羡慕说了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她没有孩子。 话题打开了,魏娆顺势道:“四婶别急,我把母亲告诉我的办法说给你听,你回头试试,说不定就成了。” 四夫人压抑着激动道:“行,行吧,我都这把年纪了,再不试,以后可能都没机会了。” 魏娆笑道:“四婶净胡说,您才二十六,哪里算老了。” 四夫人矜持地笑。 魏娆看看她,突然用一手拍了拍脸,羞赧道:“那办法,怪不好意思跟您开口的。” 四夫人亦觉得脸上发烫,不过,被那两个丫鬟一议论,反倒激出了四夫人不服输的劲儿,拉着魏娆又往里面走了走,最后停下来,低声道:“这里就咱们两个,娆娆尽管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魏娆嘟哝道:“那,那四叔若问起,您就说是祖母告诉您的,千万别扯出我来。” 四夫人耳根都红了:“我肯定不会说出你。” 昏暗暗只有一点点月光照明的竹林深处,魏娆靠近四夫人的耳朵,说出了她在小册子上看到的圆房之姿。 四夫人羞得要死了,那种事情,女人怎么能主动呢? 而且,她这么多年都不孕,不明真相的娘家母亲、老夫人都私底下提点过她,从来没听说还可以那样。 可是,四爷脸皮薄,试过几次都因为腿脚不便恼火放弃,若,若四爷不用动,换她来,说不定真的可以成功。 羞是羞的,但四夫人更想与四爷圆房,更想与四爷生孩子,更想与四爷一起养育孩子们长大。 “哎,说这个怪羞人的,四婶咱们快走吧。”魏娆扯扯四夫人的袖子,娇滴滴道。 四夫人心情正开朗,因为有了盼头,她丝毫不在意小丫鬟们的议论了,对魏娆,则充满了感激。 “娆娆,此法若成,你就是我与四爷的大恩人。”拦住魏娆,四夫人郑重地道。 魏娆可不敢居功,这个办法真能成,靠的也全是四夫人的勇气。 那样的姿势,魏娆不可能对任何男人做。 两人携手走出竹林,同行片刻,默契地分了路。 四夫人好像回朝晖堂了,魏娆正要原路返回,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突然从一棵老树后闪了出来。 魏娆见鬼似的看着陆濯:“你,你不是喝酒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陆濯看眼北侧的竹林,反问她:“四婶为何哭,你们在里面都说了什么?” 魏娆与四夫人所说,不可能告诉任何男人。 “私房话,世子最是守礼,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陆濯抿唇。 魏娆笑着从他身边走开了。 049 049 朝晖堂。 四夫人回来的时候, 四爷刚洗完脚,正要躺下。 “这么快就散了?”既然撞上了, 四爷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残腿, 坐在床边与妻子道。 灯光柔和,四爷一身白色中衣,全身仿佛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四夫人应了声, 开始拘谨。 她并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四爷。 成亲八年, 两人同床而眠的次数却不多,每个月也就三五次。 事情还要从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说起。 四夫人出嫁前就知道四爷的身体情况了, 国公府去提亲时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要嫁给一位残了腿的英雄, 四夫人心里有一点介意, 可她也钦佩陆氏男儿的赤胆忠心, 所以四夫人藏起了那点介意, 告诉父母她愿意嫁。 新婚当晚, 是她第一次见到四爷,四爷拄着拐杖掀的盖头,对上他刚毅俊朗的脸庞, 四夫人一眼就喜欢上了。 喜欢归喜欢, 要圆房的时候她还是紧张的, 四爷的残腿碰到她, 四夫人有点怕, 四爷大概也能察觉她的僵硬,那事就半途而废了。 后来相处久了些, 四夫人不再怕四爷的腿, 可四爷行动不便, 又好面子,摔了跟头都不许她扶, 床笫间更容易自暴自弃,四夫人胆小,恪守立法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主动,这房就一直都没有圆成。 “不早了,睡吧。” 短暂的沉默后,四爷开口道。 四夫人点点头。 四爷躺下了,四夫人净面梳头,洗了脚,丫鬟们落灯退了出去,四夫人爬到床里侧,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夜晚静悄悄的,四夫人心跳快得异常。 今日元宵,所以四爷会来后宅过夜,接下来可能又要再等几天才来做做样子。 做这样的夫妻,四夫人并不恨四爷,她很清楚,四爷也喜欢她,也想要她,只是四爷太怕在她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与其留在这边两个人都睡不安稳,不如大家分开,各睡各的。 四夫人不恨,心里却有怨,如果四爷再勇敢一点,再把她当自家人一些,别顾忌那么多,两人早圆房了,或许也早有了孩子,果真如此,她怎么会度过那么多孤枕难眠的夜晚,怎么会被小丫鬟偷偷议论,怎么会流那么多的眼泪? 爱慕他,心疼他,埋怨他,又渴望他。 各种滋味儿在心头酝酿,四夫人哪里睡得着。 她翻个身,面朝自己的男人。 四爷背对她躺着,像每一个同眠的晚上。 那么近,伸手就能碰到了。 陆淙、陆泽、二夫人、三夫人的身影接连浮现眼前,两个小丫鬟夹杂同情嘲讽的话语响在耳边,四夫人闭上眼睛,突然掀开自己的被子钻到四爷的被窝,一把抱住了他。 四爷全身僵硬。 四夫人知道他还醒着,她紧紧地贴在他背后,一手伸过去摸他剃了胡子后重现英俊的刚毅脸庞:“四爷,母亲今晚找我说话了。” 四爷呼吸如风,心跳如鼓,这样的妻子就像一个跳窗而来的妖精,快要击溃他的理智。 他声音沙.哑:“说了什么?” 四夫人脸烫烫的,额头抵着他宽厚的脊背:“祖母说,世子都成亲了,咱们当长辈的,子嗣上别输了他们小辈。” 四爷痛苦地闭上眼睛,都是他不好,叫她承担了子嗣的压力。 四爷也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她想试试。 四爷握住她的手,配合地转了过来,他托起妻子的脸,嘴唇火般灼烫。 这些从来都是水到渠成,困难的在后面。 少了大半条腿就少了支撑,四爷很难保持平衡。 以前的四夫人因为羞涩,只会傻傻地等,今晚她不等了,她按住想要压过来的四爷,换她来。 四爷难以置信地看着昏暗中的妻子:“秀芝!” 四夫人捂住他的嘴,颤着音道:“这是母亲教我的,你别说话。” 四爷握紧双拳,屋底下烧着的地龙温度似乎突然增高,热得他额头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秀芝!”她那么柔弱,那么的笨,力气小的简直是在变着法惩罚他,四爷再也忍不住,从齿缝里挤出她的名字,不顾她的惊呼与退缩,大手烙了上去。 元宵佳节,明月高挂。 主子们都睡下了,守夜的丫鬟滴翠熟练地打扫打扫房间,关上门也躺进了铺盖,只是还没有睡沉,突然被一阵破碎的抽泣声惊醒。滴翠侧耳倾听,的确是四夫人在哭,滴翠不安地坐了起来,是四爷又惹夫人伤心了吗? 若四爷离开了,滴翠还能进去安慰主子,现在却是万万不能的。 哭声持续了一阵,然后就消失了。 滴翠过问也不是,睡又睡不着,一颗心都替夫人煎熬。 到了三更天,滴翠又听到了夫人的哭声,这次哭得更久,好不可怜。 滴翠狠狠地咒骂了四爷一番。 坏四爷,臭四爷,总有一天要被夫人欺负回去才好! 050 050 陆濯几个堂兄弟喝酒的地方, 选的是国公府花园内最高的松山,站在松山顶上, 能俯瞰整片花园, 当时陆濯的位置,恰好面朝北侧,瞥见了四夫人、魏娆在青石小道上相继经过的身影, 一个跑得匆忙, 一个左右张望鬼鬼祟祟。 陆濯心中起疑,遂找个借口离开松山, 一路追了上来。 陆濯看得出四夫人在哭, 魏娆既然追了进去, 无论抱着什么目的, 肯定都会安慰四夫人, 所以陆濯只守在外面, 并没有跟进去,免得听到什么男子不该听的。 可陆濯没想到,魏娆出来后竟然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四夫人是他的婶母,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被他们撞见哭泣两次了, 必然是出了大事。 “四婶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陆濯跟在魏娆身后, 低声追问。 魏娆停步, 转过身来。 皎洁的月光在陆濯俊美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清冷的光辉, 他眉峰微锁,显然很在意这件事。 魏娆想了想, 隐晦地刺了他一把:“刚刚我在园中赏灯, 听见两个小丫鬟议论四叔无子可能会纳妾之事, 我正要训斥她们,就发现四婶竟然也在附近, 被那些闲言碎语气哭了。” 陆濯闻言,脸色变得比这元宵之夜还要冷。 四叔有腿疾,四婶愿意嫁过来且任劳任怨地照顾四爷,陆濯等子侄无不敬重四婶,今日竟然被两个碎嘴的丫鬟议论。更让陆濯动怒的是,丫鬟们会碎嘴,说明陆家驭下不严,这一幕偏偏被魏娆撞见了。 看魏娆的神色,明显就是在利用此时嘲讽他。 陆濯转身就走。 魏娆淡淡地提醒道:“那两个丫鬟,一个眼睛很大很漂亮,嘴唇厚厚的,一个细长眼睛樱桃小嘴,今晚同时在园中值夜,世子稍微查对就能揪出来,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是,可别再惊动了四婶。” 陆濯背对着她,冷冷道了句谢。 两人便分路而走了。 赏灯结束,魏娆先带碧桃回的松月堂,被柳芽告知,陆濯还没回来。 魏娆:“明日三公子、四公子离京,世子陪他们喝酒去了,你备上醒酒茶吧,以防世子要用。” 这样的节日,陆濯若不来后院过夜,便是打她的脸,他那样的伪君子,绝不会忘记这点。 柳芽自去安排。 魏娆换上练功服,去院中练剑,泡在桶里沐浴的时候,听见陆濯回来了。 “世子要用醒酒茶吗?” “不必,备水吧。” . 翌日国公府几房人都起得很早,魏娆与陆濯来到忠义堂的时候,人已到了一半。 陆淙、陆泽都换上了骑马服,并肩站在英国公面前,恭敬地聆听祖父训.诫。 二夫人、三夫人红着眼圈默默地看着各自的儿子。 贺氏带着贺微雨过来了。 四爷、四夫人竟然是最后一波到的。 魏娆探究地看向四夫人,两人的视线在半空撞上,四夫人脸上一红,马上垂了下去,羞涩中又带着一丝异样的甜蜜。 魏娆暗暗吃惊,难道四夫人动作这么快,已经与四爷成就了好事? 魏娆再偷偷观察四爷,可惜四爷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藏得滴水不漏的。 魏娆也不好一直观察,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这场离别之上。 陆濯就站在她旁边,他没有特意去看四爷四夫人,却把魏娆从探究到惊喜的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这让陆濯越发好奇魏娆究竟与四夫人说了什么,只是他也知道,他不能问,魏娆不会主动说。 好在知晓与否都没关系,只要魏娆没有恶意,四婶与四叔继续相敬如宾便可。 伴随着少年郎们纵马离去的轻快蹄声,英国公府的这场离别结束了。 元宵过后,魏娆的表哥霍玦派人送来了拜帖。 魏娆已经与英国公夫人打过招呼了,霍玦是魏娆的娘家亲戚,英国公夫人那么喜欢魏娆,当然高兴见他。 霍玦仪表堂堂,来到京城顶级的勋贵之家也从容有度。他这次登门,除了代表父母给魏娆送添妆礼,还给英国公夫妻、贺氏、二房、三房、四房都带了礼物,皆是书画、茶酒等适合各房长辈的雅礼。 魏娆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表哥这么出色,她也觉得有面子。 英国公夫人对霍玦赞不绝口,还想留霍玦在国公府小住几日。 霍玦笑道:“老夫人的美意晚辈心领了,只是舍妹出嫁在即,今日给老夫人请了安,明日再陪外祖母说说话,晚辈就要回去了。” 如此,英国公夫人便不多留了。 魏娆请表哥到松月堂小坐,她为表妹霍琳准备了添妆,托表哥带过去。 霍玦让小厮收好东西,这就要告辞了。 魏娆急道:“表哥连茶都没喝,怎么不多坐坐?” 霍玦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表妹现在是国公府的少夫人,行事要更加谨慎小心,莫要予人话柄。” 说完,霍玦叫表妹留步,他带着小厮走了。 魏娆这才意识到,表哥来去匆匆,是怕外人说表兄妹俩的闲话。 魏娆心里酸酸的,论起来,她与表哥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两三年见一面,去年外祖母过寿表哥又要打理京城的生意,兄妹俩才多见了几次,可表哥对她太好,有求必应,还处处为她着想,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这么好的哥哥,转眼又要天各一方。 . 霍玦离开英国公府后,去自家的铺子看了看,逗留到后半晌,他骑马出城,前往外祖母的闲庄。 往常他来,外祖母定是眉开眼笑,舅母王氏也高兴见他,大表妹周慧珍矜持一些,小表妹周慧珠就像亲妹妹一样,围着他转来转去。 然而今日,霍玦一跨进厅堂,就察觉到了不对,外祖母沉着脸,舅母耷拉着脑袋,大表妹周慧珍不在,小表妹周慧珠仿佛夹在外祖母与舅母之间,不知道该帮着哪边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外祖母,出了何事?”霍玦直接来到了寿安君面前。 寿安君瞪眼王氏,先打发周慧珠下去。 周慧珠乖乖地走了,还体贴地从外面拉上了门。 霍玦再次看向寿安君。 寿安君哼道:“那个西亭侯世子韩辽,先前来向慧珍提亲被我拒绝的那个,上午又来提亲了,你舅母表妹都想嫁,玦哥儿你说说,韩辽会是慧珍的良配吗?” 素来沉稳内敛的霍玦,闻言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西亭侯府的确尊荣富贵,可韩辽妾室子女无数,简直是个美人他都要扑过去耕耘一番,完全把女子当玩物当生孩子的工具,更别说韩辽上面还有一个不慈的母亲,慧珍表妹若嫁过去,恐怕骨头都要被那一家人吃干抹净。 “西亭侯世子好色成性,京城闺秀避之不及,还望舅母三思。”霍玦直言劝说道。 王氏低着头,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拧断了。 道理她都知道,可这年一过,慧珍都十七岁了,去年春天去云雾山上丢了好多的脸都无合适的世家公子问津,眼看着魏娆嫁进了英国公府被无数闺秀羡慕,她的慧珍若真听婆婆的招个没出息的上门女婿,岂不被全京城嘲笑? 韩辽再好色,女儿嫁过去,都是堂堂侯府的世子夫人,熬个十几年,恶婆婆一走,女儿变成了侯府的当家主母,谁还敢说闲话? 再说了,韩辽好色,女儿有艳色,必然不会失宠,生了儿子后脚跟更是站得稳稳的。 为了女儿,王氏抗住了婆婆与外甥带来的压力,低着头道:“那毕竟是西亭侯世子,人家二度来提亲,咱们再拒绝,恐怕伤了和气。” 寿安君一听,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再不呼出去,她怕自己会被王氏母女活活气死。 虽然只有王氏自己坐在这里,可寿安君知道,大孙女周慧珍比王氏更盼着嫁到西亭侯府吃香喝辣去,可惜傻姑娘不懂,吃香喝辣容易,侯府的尊荣却不易得,要自己够好,也要家人帮扶,那西亭侯府,谁能护着她?谁愿意护着她? “母亲,您就应了吧,慧珍那么美,您就忍心让她被一个碌碌无为的上门女婿糟蹋?” 王氏跪到寿安君面前,哭着替女儿争取道。 她的女儿容貌不输大小周氏什么,也没比魏娆差多少,凭什么那娘仨嫁的一个比一个好,她的慧珍却只能淹没在这处远离京城的徒有其表的庄子上?一想到寿安君要挑选一个厚道老实的普通男人倒插门,王氏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一心高嫁的女儿? “母亲,儿媳求您了,西亭侯世子战功赫赫,再怎么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啊。” 哪个男人不好色呢,好色的英雄总比好色的孬包强。 排除西亭侯府的闲杂人等,王氏真心觉得韩辽本人很不错了,要貌有貌,要本事有本事,只比那陆濯差了一点点而已。 寿安君仍然闭着眼睛。 就在此时,紧闭的门板突然被人推开,周慧珍手持剪刀冲了进来。 “表妹这是做什么?”霍玦怒目而起,走过去要抢走周慧珍的剪刀。 “你别过来!”周慧珍呵住他,哭着看向主座上的寿安君,“祖母,韩世子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已经想好了,这辈子非他不嫁,祖母若不同意,我这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寿安君见她这泼妇样,倒是笑了:“剪吧,我觉得啊,你做姑子都比嫁他过得舒坦。” 周慧珍瞪大了眼睛。没人拦着,她的剪刀却剪不下去了。 霍玦趁机把剪刀抢了过来。 威胁不成,周慧珍捂着脸跪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祖母偏心,娆娆嫁的那么好,您为何就不许我高嫁?手心手背都是肉,您怎么只偏心她?” 寿安君冷眼看过来:“你嫁谁与娆娆何干?你真以为你嫁了韩辽,就能过得像娆娆一样?” 周慧珍仰起头,挂着泪珠的艳丽脸庞满是倔强:“我嫁了韩辽,只会比她过得更好。” 寿安君又吐了几口气,揉了好几次额头,终是同意了:“行吧,你想嫁就嫁,我不拦你,只是有一样,你要嫁过去,随便你娘为你准备嫁妆,我的东西你一样都别惦记,若我猜的不错,早晚你会求着改嫁,等你二嫁了,该分你的,祖母也绝不会短了你。” 王氏急了:“母亲,您不能这样啊,您……” 寿安君一眼瞪得她闭了嘴,再问周慧珍:“怎么样,你还嫁不嫁?” 此时此刻的周慧珍,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只要嫁了韩辽,韩辽的富贵都是她的,祖母给不给嫁妆又如何? 她擦干眼泪,眉飞色舞:“我嫁!” 051 051 寿安君前脚应下了西亭侯府的提亲, 后脚就派人去知会魏娆了。 文官们勾心斗角拉帮结对,武将们基本都有同在战场并肩拼命的交情, 所以上四军的四位主将家族既暗中较劲儿要做第一武将世家, 明面上又保持着宴请往来。陆家统领神武军,韩家统领龙骧军,哪家有什么丧喜事都要宴请另一家的。 寿安君想让魏娆提前做好准备, 周慧珍嫁给韩辽之后, 自然也会在京城各府的宴请上露面,周慧珍又蠢又一心与魏娆攀比争高低, 没准就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有意无意地给魏娆惹什么麻烦。 魏娆被这桩婚讯砸懵了。 寿安君派来传话的是柳嬷嬷, 魏娆呆呆地看着柳嬷嬷, 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的事。 厅堂里没有外人, 柳嬷嬷叹道:“老太君都拒绝过一次了, 自然对那边是一万个不满意,可太太、大姑娘一门心思要嫁,大姑娘还拿剪刀威胁老太君, 说什么不让她嫁她就落发当姑子去, 老太君实在没有办法, 只能答应。” 魏娆能想象出外祖母的无奈, 大表姐再糊涂, 都是周家姑娘,都是外祖母的亲孙女, 外祖母但凡有别的选择, 都不可能同意。 “少夫人, 老夫人已经与老奴商量过了,等大姑娘出嫁的时候, 让老奴跟着去照应,有老奴在,断不会让那边欺负大姑娘太甚。老太君再三交代,让少夫人只管照顾好自己,不用替大姑娘操心。”柳嬷嬷安慰魏娆道。 魏娆的心情非常复杂。 周慧珍嫉妒她,魏娆能看出来,可表姐妹一场,周慧珍又没有害过魏娆什么,魏娆真心不愿看见周慧珍傻乎乎地往火坑里跳,就算为了外祖母为了慧珠表妹,魏娆也希望周慧珍过得安好。另一条,两人是表姐妹,周慧珍犯傻去嫁韩辽,外人嘲讽周慧珍的时候,魏娆面子上也不好看。 可惜事已至此,这点颜面的损失她必然躲不开了。 面子不面子的也无所谓,关键是周慧珍过得怎么样。 柳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见多了风浪,有柳嬷嬷在一旁护着,魏娆与外祖母确实可以少操很多心。 “那就全靠您照应表姐了。”魏娆苦笑地对柳嬷嬷道。 柳嬷嬷笑道:“不瞒少夫人,老奴跟着老太君过了二十多年的清静日子,天天在庄子上待着,早待够了,能跟着大姑娘出门活动活动筋骨,老奴光是想想,就觉得人都年轻了许多。” 周家是没有男人,可元嘉帝敬重寿安君,那元嘉帝便是周家背后最大的靠山,太后娘娘不怕元嘉帝不孝,所以敢针对寿安君,西亭侯夫人敢赌吗? 所以啊,柳嬷嬷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到了西亭侯府会吃大苦头,顶多不停地与那帮子妇孺动动脑筋过过招罢了。 柳嬷嬷走后,魏娆去了忠义堂。 府里来客自然都会禀报英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看见魏娆,关心地问了一句:“可是闲庄出了什么事?” 魏娆并不掩饰自己的无奈:“西亭侯府世子心仪我表姐,两番托媒提亲,外祖母被他的诚意打动,应了这门婚事。” 英国公夫人很是意外,顿了片刻道:“韩辽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英姿飒爽文武双全,年纪大了些,但若他真心待你表姐,也算是郎才女貌。” 这门婚事,男图色女图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面对魏娆,英国公夫人只能说些好听的。 魏娆明白,表姐空有美色没有得力的父兄,韩辽几乎已经是她能嫁的身份最高的男人了,魏娆只希望表姐得到了世子夫人的名头便知足,千万别妄想韩辽对她一心一意,否则必会被韩辽伤透了心。 表姐的婚事,魏娆主动告知英国公夫人是礼数,至于话不投机相对无言的陆濯,魏娆只管吃饭,只字未提。 陆濯早出晚归的,偶尔去给英国公夫人请安,英国公夫人只当陆濯已经知道了,也没有提到这茬。 二月初的时候,周慧珍与韩辽正式交换了庚帖,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一日宫中相见,韩辽笑着追上前面的陆濯,很是熟稔地拍了拍陆濯的肩膀:“守城啊,以后咱们就是连襟了,有空一起喝酒?” 虽然韩辽面相年轻,但与陆濯站在一起,年龄之差还是很明显的。 对上韩辽别有深意的目光,陆濯笑了笑:“一定。” 韩辽看着陆濯年轻俊美的脸,啧啧羡慕道:“可惜啊,最漂亮的妹妹被你抢先一步娶走了。” 这话充斥着他对魏娆的觊觎,对陆濯的挑衅,陆濯面色一沉,拨开韩辽的手,转身走了。 韩辽并未去追,试图弥补什么,陆濯、戚仲恺这两个小辈多次对他不敬,他只是小小地还击一次罢了。 陆濯背对韩辽朝宫门走去,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其实在思索韩辽的话。韩辽既然说要与他做连襟,又称魏娆是漂亮的妹妹,便说明韩辽即将迎娶魏娆的一位姐姐。陆濯回忆了一番魏娆的娘家姐妹,尚未出嫁的,只有承安伯府的魏三姑娘、寿安君的长孙女周家大姑娘。 韩辽曾向周家提亲,被拒绝了,难道这次要娶的是魏三姑娘? 傍晚回府,陆濯看看消息灵通的阿贵,最后还是决定去问魏娆。 两人见面,必然是在饭桌之上。 丫鬟们摆好菜就下去了,魏娆恰逢月事,碧桃叫厨房炖了一道红枣乌鸡汤。魏娆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可这乌鸡汤鲜美微甜,很对魏娆的胃口,用饭之前,魏娆先给自己舀了半碗鸡汤,正要品尝,忽然注意到陆濯投过来的视线。 “世子若想喝,自己盛就是。”魏娆看看被碧桃摆在她这边的鸡汤,大方地道。 陆濯对她的鸡汤没兴趣,淡淡道:“今日我在宫中遇到西亭侯世子韩辽,他很高兴要与我做姻亲连襟,可惜我根本不知他要迎娶谁家姑娘,若不是我及时敷衍了过去,你我恩爱夫妻的美名恐怕会被他当场拆穿。” 谁家妻子的娘家姐妹要出嫁了,妻子竟然只字不对丈夫提? 魏娆错愕地放下汤碗。 怪她疏忽了,本以为内宅妇人才会议论表姐的婚事,男人们不会打听这个便没有告知陆濯,没想到韩辽竟然是个大嘴巴,主动跑去陆濯面前套近乎。韩辽那人,与四爷一个年纪的,竟也好意思与陆濯称兄道弟。 韩辽讨人嫌,陆濯也没好到哪去,直接问她韩辽要娶谁得了,非要损她一下。 但凡陆濯对她客气些,她会一句应酬话都不想跟他说吗? “是我周家表姐,我想着世子不耐烦听这些,就没跟你说。”魏娆随口道,说完开始品尝美味的鸡汤。 她低着头,卷翘的长睫垂了下去,花瓣般娇艳的嘴唇抿住白釉瓷碗,轻轻地尝了一口,待那丰盈的双唇离开瓷碗,被汤水润过的唇瓣更加湿润诱人。 陆濯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曾在云雾山偶遇的周慧珍。 其实周慧珍与魏娆长得很像,活似双胞姐妹,连眼睛也都是眼尾上挑的丹凤眼,只是凡是见过魏娆的人,都能轻易地将两人区分开来,因为魏娆的每一处都生得极尽媚色,她的眼睛瞪人也似勾人,她的嘴唇似乎时时刻刻都在邀人品尝,她的声音都甜中带着媚,散发出一种能传遍男人全身的痒。 这样的姿色,的确可以艳冠京城,可这样的姿色,也会让人觉得魏娆不是良家闺秀,绝非贤妻人选。 陆濯又想到了家中的四个堂弟,每个都看魏娆看呆过。 魏娆去参加端午宫宴都知道给自己画个尽量显得端庄温柔的妆容,嫁人了为何就不那么画了?难道她觉得她这种狐媚的样子很好看,非要勾得每个男人都看她,都被她迷.惑了才显得出她的能耐? 自家兄弟们够本分,没有着了她的道,戚仲恺喜欢她却更看重兄弟感情,为了避嫌连国公府都不怎么来了。那韩辽是什么货色,第一次去周家提亲可能是在云雾山撞见了四处招摇的周慧珍,第二次去提亲,得到应允了又来他面前挑衅,显然韩辽已经被魏娆迷住了,得不到魏娆便退而求其次,宁可冒着继续被寿安君拒绝的风险也要再去求娶周慧珍。 更甚者,周慧珍与魏娆这么像,韩辽与周慧珍行房时,脑袋里肖想的可能都是魏娆。 陆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算魏娆是他的假妻子,他也难以忍受韩辽用那种方式亵.渎魏娆。 “韩辽风流好色,难道寿安君以为他二度提亲,便是真心求娶你表姐?”陆濯看着魏娆问,如果可以,他希望寿安君能改变主意。 魏娆瞪着他道:“外祖母还没老糊涂,可我舅母表姐愿意,她能怎么办?” 陆濯皱眉道:“寿安君是一家之主,只要她不同意,你表姐便嫁不成。” 魏娆冷笑:“你说的轻松,我表姐铁了心要嫁韩辽,外祖母不答应,她能恨外祖母一辈子,外祖母与其强按着她的头,不如让她自己去撞南墙,撞疼了她自然后悔,自然就会明白外祖母的苦心,到时候和离归家,有钱有地的,照样过好日子。” 陆濯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言论,隔着饭桌与魏娆辩论:“女子之道,当从一而终,寿安君狠一狠心便能重新替你表姐择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婚事,为何非要让亲孙女去撞南墙,被人非议?” 魏娆好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表姐现在就是觉得韩辽好,你给她找别人,除非那人家世容貌才情皆胜过韩辽,否则嫁谁我表姐都不会甘愿,届时还要连累人家男方娶个怨妇,何必?再说了,周家就没有必须从一而终的规矩,男人若混账,为何要守着他过一辈子?真守了,便是蠢。” 魏娆此话指的是活人,譬如姨母大周氏的头婚,那道貌岸然的前姨父竟然动辄打人,姨母不归家,等着被对方打死? 可陆濯听了,被魏娆嘲讽的目光一激,就觉得魏娆在讽刺他的母亲、二婶、三婶是蠢妇! 热血冲上脑顶,陆濯漠然质问道:“那你母亲归家,难道是因为令尊混账?” 他话音未落,半碗温热的鸡汤迎面泼来,泼了他一头一脸。 陆濯闭上眼睛,任由鸡汤沿着脸庞滚落。 魏娆犹不解恨,将手里的碗也砸了过去,直奔陆濯的脑门。 茶碗带出了破风声,陆濯可以躲,却在听到那陌生的抽泣后,一动未动。 一声闷响,茶碗被撞飞出去,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刺目的血沿着陆濯的额头涌出,绕过眉梢,蜿蜒而下。 052 052 茶碗触地, 刺耳的碎裂声惊动了守在外面的碧桃、柳芽。 两个丫鬟慌张地跑过来,只来得及瞥见魏娆挑帘冲进东次间的一抹身影, 以及端坐在饭桌西侧的世子爷。角度的关系, 碧桃注意到世子爷脸上、衣襟上洒满了汤水,柳芽却被那道蜿蜒的鲜血吓得捂住了嘴。 陆濯取出帕子,一面擦脸, 一面按住额头的伤口, 垂眸吩咐两个丫鬟:“退下,不得声张。” 柳芽哪里敢声张? 世子爷在国公府的地位仅次于英国公与老夫人, 叫陆家众人知道姑娘将世子爷的额头砸出血了, 以后姑娘如何在国公府立足?万一再传到外面, 姑娘竟然敢对丈夫、敢对忠心护国的世子爷出手, 还不被人骂断脊梁骨! 瞥眼地上飞溅的茶碗碎瓷, 柳芽拉着碧桃退开了。 “世子爷与姑娘吵架了?” 离得远了, 碧桃小声问柳芽,有点担心:“姑娘会不会受了委屈?” 亲眼所见,柳芽心惊胆战地道:“你没看见, 世子爷额头流血了, 肯定是咱们姑娘砸的, 就算世子爷先说了什么招惹了姑娘, 咱们姑娘也报复回去了。我只怕世子咽不下这口气, 等会儿后悔了,自己去老夫人面前告姑娘的状。” 碧桃捂住心口, 已经被“流血”二字吓傻了! 姑娘虽然练武多年, 可从来没伤过人啊, 世子爷竟成了头一份! 厅堂。 陆濯依然垂眸而坐,衣襟上斑斑点点, 面前的桌子上也洒了些汤水。 他以为魏娆那话意在嘲讽母亲与婶母们守寡太蠢,一时冲动未加思索便反击了回去,可魏娆突然震怒拿鸡汤泼他拿碗砸他,陆濯瞬间恢复了理智。 魏娆所说的混账男人,应该是指混账的活人,否则便是将她自己的父亲魏二爷也骂了进去。 魏二爷是个好官,不畏强权不与贪官同流合污,活得正直死得清白。 她定是极为敬重魏二爷,所以不忌人言如她,被他的辱父之语气哭了。 她力气很大,额头被砸中的地方很疼,可陆濯想到的却是他在魏娆面前的屡次失礼。 误会她嘲讽母亲好赌,误会她刺探四婶的隐私,误会她…… 他明明知道,魏娆心性并不坏,为何还总是曲解她的话? 他是男人,误会魏娆辱母都那么生气冲动,魏娆一个姑娘,被他辱及亡父,该是何种心情? 陆濯看向东次间。 他想赔罪。 伤口的血已经止了,陆濯离席,进了东次间,才靠近内室门口,便听里面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让陆濯想起了堂妹陆长宁。 二叔战死的时候,长宁就像现在这样,一边哭一边抽。 陆濯转身,退回厅堂。 内室,魏娆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很久没有这样哭了,上一次还是大病的时候,她疼得难受,想父亲,也想母亲,她会想,如果父亲没有死,母亲就不会归家,母亲不归家,就不会被元嘉帝看上带进皇宫,母亲没有进宫,她就不会被邀请参加宫宴,就不会遭人陷害受那一劫。 有人骂母亲不守妇道,父亲那么好的人,为父亲守一辈子寡又怎么了? 魏娆做女儿的,就没有怨过母亲吗?就没有替冤死的父亲心疼不平过吗? 可那是她的母亲啊,生她养她陪伴她比父亲更久的人,最亲最亲的娘,她总不能因为心疼父亲,因为自己渴望母亲陪在身边,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锁在承安伯府的牢笼里吧?母亲明明那么年轻,那么美貌,为什么要夜夜孤枕老死深宅?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替父亲不平就等于埋怨母亲,赞同母亲就等于对父亲不孝,这么多年魏娆一直夹在亡父生母中间,平时掩饰得好好的,可陆濯一句话,不但辱了她的父母,还血淋淋地揭开了她心上的伤疤。 她的父亲,是光明磊落的真君子,她的母亲,私德也并无任何不妥。 没什么好哭的,陆濯看不起她,她早就知道了。 屋中备了清水,魏娆洗洗脸,坐在梳妆台前,仔细为自己上妆,掩盖了泪容,至于眼中哭出来的细细血丝,就那样吧,没办法。 整理好衣裙,魏娆回了厅堂。 陆濯在北侧的太师椅上坐着,见她出来,立即站了起来。 魏娆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坐到饭桌前。 饭菜尚有余温,魏娆拾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陆濯知道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毫不介怀,他走到魏娆一侧,拱手朝魏娆行礼赔罪:“伯父公正廉明,乃为官者典范,我不该冲动冒犯伯父,请姑娘恕罪。” 魏娆才提起来的一点胃口顿时又被他说没了。 骂都骂了,事后再来赔罪,有什么意义?显得他够君子,知错就改? 魏娆放下筷子,斜着陆濯的衣摆道:“陆濯,你一句话同时辱我父母,若非现在和离对我太亏,我今日便请辞归家,绝不再给你辱我的机会。但你记住,今晚开始,除非有正事商议,你不要跟我说一句话,外面若有宴请,你我尽量不要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少装一次就少装一次,多了我恶心。” 两人唇枪舌剑多次,只有这一次,魏娆没有留任何再修复关系的余地。 陆濯沉默片刻,唯有应允:“好。” 言罢,陆濯去了西屋,免得继续留在这里,坏了她的胃口。 魏娆吃完了,走到门口,看见碧桃、柳芽都躲得远远的。 魏娆朝她们招招手。 两个丫鬟飞快跑回来,柳芽先关心主子的情况:“姑娘,您没受伤吧?” 魏娆笑笑:“没事,明日开始,若世子来后宅用饭,我的那份送到次间,我与世子分开用。” 碧桃、柳芽大惊。 魏娆回屋去了。 两个丫鬟跨进厅堂,发现饭桌上姑娘这边的菜色都动过了,世子爷那边几乎没吃什么。柳芽叫碧桃去问问主子到底发生了何事,她来到西屋门前,忐忑问道:“世子,饭菜都凉了,奴婢叫厨房重新热一热?” “不必,备水吧。” 柳芽攥攥手,又问:“您的伤……” “无碍。” 柳芽松了口气,世子爷的态度,应该不会去老夫人面前张扬此事了。 碧桃也从东屋出来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世子与夫人为何争吵动手,在她们这里成了一个谜。 . 因为要安排陆濯住西屋,刚嫁过来的时候魏娆就把西屋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好了,包括梳妆台。 陆濯站到镜子前,发现伤在左额角落,冒血的伤口只有苞谷粒大小,但周围高高肿起一片。 茶碗边缘圆润,魏娆都能砸出血来,足见她用力之大,心中之恨。 之前他养病,西屋放了各种处理伤口的药粉,陆濯按照记忆打开那个抽屉,药还在。 陆濯拿出一瓶消肿祛瘀的膏药,坐在床边抹匀。 疼是疼,可外伤易治,魏娆的心伤怕是难愈。 落灯之后,陆濯仍然坐在床上,想到了今晚争执的起因,周慧珍与韩辽的婚事。 当时各种介怀,现在只觉得可笑,韩辽娶了周慧珍又与他何干,周慧珍再像魏娆都不是魏娆,韩辽能通过周慧珍占魏娆什么便宜?连寿安君都不怕周慧珍在韩家吃苦,敢把周慧珍嫁过去,他又在意什么? 陆濯闭上眼睛。 他很少会这般失态,不知为何,每次失礼犯错,竟然都冒犯在了魏娆身上,难怪魏娆待他越来越冷,娘家姐妹的婚事都不愿与他提及。 不过,魏娆本也不待见他,否则怎么会早早想好了五年之约。 外面传来声响,是魏娆起来练剑了。 剑气破空声人在屋里都能听得见,充满了肃杀狠绝之意。 如果当时魏娆手里拿的不是茶碗而是她的剑,恐怕也会直接挥剑来刺他。 翌日清晨,陆濯起床,照照镜子,额头的红肿已消,只剩一小片青紫,以及中间小小的裂口。 柳芽端了水进来,放好之后,忍不住偷偷朝世子额头看去。 “官帽能盖住,不必担心。”陆濯一边挽袖口一边道,声音温润。 窥视被世子发现了,柳芽脸一红,退了下去。 等陆濯洗了脸出来,见桌子上只有他一人的早饭,恍然记起,昨晚她与丫鬟们交代过,以后都不会与他同桌。 陆濯默默坐下,抬筷前吩咐柳芽:“去取我的官帽官服来,吃完直接走了。” 柳芽又瞥了眼世子的伤口,心知世子连阿贵都要瞒着,忙不迭地去了前院。 陆濯出发后,柳芽凑到主子面前,将世子今早的言谈转述了一遍:“姑娘,世子尽心隐瞒,对您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不然只要他露出伤口,光国公府里的一众长辈就能让您吃一壶。” 魏娆砸陆濯的时候什么都没想,现在也丝毫不怕:“他真四处张扬,那这假夫妻也不用做了,我马上回家,陆家之人谁也别想教训我。” 柳芽登时不敢再替世子说话,把姑娘气成这样,世子肯定犯了大错,她当然站在姑娘这边。 . 陆濯用官帽掩饰伤口成功掩饰了两三天,就在那青紫之色快要消尽之前,戚仲恺来神武军军营之外,特意找他一起去喝酒。 陆濯想到这几日一人独食的情形,点头允了。 两人并肩骑马,离开军营一段距离后,四周无人,戚仲恺开口向陆濯打探了:“听说韩辽要娶寿安君家的周大姑娘了?” 陆濯:“嗯。” 戚仲恺虎眸一瞪:“那以后你们俩岂不是成了连襟?韩辽那老色.鬼,小时候跟你四叔称兄道弟的,真好意思!” 周大姑娘,戚仲恺随元嘉帝去闲庄的时候好像见过一次,不过戚仲恺没什么印象了,有四姑娘在的地方,他看不清别的姑娘。这次韩辽与周家的婚事传出来,听说周大姑娘十分美貌,戚仲恺不禁有点懊恼,早知道韩辽会娶周大姑娘,他也提亲去了,由他与陆濯当连襟,至交两个一个娶姐姐一个娶妹妹,成就一桩美谈。 “四姑娘还有一个姐姐吧,我也去提亲!”戚仲恺不甘落后似的道。 陆濯斜他一眼:“你把婚事当儿戏?” 戚仲恺坏笑:“四姑娘那么美,她的姐妹肯定也都是美人,我既娶了美人,又与你成了连襟,何乐而不为?” 陆濯不知他真心假意,只提醒道:“她只剩两个未嫁姐妹,魏三姑娘恪守规矩与你性情不合,周家二姑娘,伯母不会同意。” 陆濯并不了解承安伯府的三姑娘魏婵,可魏婵连亲堂妹都嫉恨得面目可憎,大概不是什么贤良女子,陆濯不希望戚仲恺冲动之下娶了她。周二姑娘本人好坏都没关系,光门第声名这两样便过不了戚仲恺的母亲平西侯夫人那一关。 戚仲恺被他这么一分析,有点失望,好在他也只是快嘴一说,并不是真的非要与陆濯做连襟。 053 053 整个英国公府, 除了陆濯,魏娆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意见, 甚至还颇有好感。 可陆濯那样辱她, 魏娆若继续有说有笑地陪陆家女眷应酬,倒显得她真的必须巴结陆濯的家人一样。 自从砸了陆濯,魏娆便没有主动跨出松月堂一步, 五日后, 碧桃、柳芽告诉她陆濯额头的伤势完全好了,时机成熟, 魏娆立即来了忠义堂。 “娆娆身体不舒服吗?小脸怎么这么白?”英国公夫人见她气色不对, 关心地问道。 魏娆眉眼憔悴, 垂着睫毛道:“祖母莫急, 我身体很好, 只是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想去寺里拜拜。” 英国公夫人慈爱道:“嗯,去拜拜也好,后日守城休沐, 叫他陪你去。” 魏娆头垂得更低了:“世子难得休息, 还是留在府里歇着吧, 不瞒祖母, 我有点想外祖母了, 拜完观音,我想顺路去外祖母那边小住一段时间。” 听到这里, 英国公夫人眉心一跳, 出嫁的姑娘无故不会回娘家, 魏娆名声不好但其实是个很懂礼数的姑娘,不可能无缘无故耍小脾气, 难道长孙又欺负她了? 英国公夫人示意苗嬷嬷带小丫鬟下去,然后拉住魏娆的手,抬起她低垂的小脸问:“娆娆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守城又欺负你了?” 魏娆就靠到英国公夫人怀里哭了一通。 “老夫人,您是当祖母的,若长宁妹妹看上一个男人决意要嫁,您难道能狠心不顾她的死活也要阻拦吗?我外祖母已经拒过韩家一次,她那么疼爱小辈的人,若非无可奈何,怎会答应?世子为表姐的婚事与我辩论,我便辩了回去,他说谁都行,为何要辱我爹娘?不瞒老夫人,如果不是此时和离会给我给我家人带去一堆闲言碎语,我真是没脸再在国公府住下去了。” 她抽抽搭搭的,眼泪因为当时的委屈一串串地落在英国公夫人身上,英国公夫人看着伏在怀里伤心痛哭的小姑娘,感同身受,竟也跟着落下泪来:“欺人太甚,等那混账回来,我亲手打他的板子!” 一个八尺高的将族男儿,为何要这么欺负一个本来就受了委屈的妻子? 魏娆摇头,拿帕子抵着眼睛道:“您不用罚世子,我是暴脾气,当时已经拿鸡汤泼过他了,世子也诚心向我赔了罪,只是他不喜我,强求不来,我真的不怪世子什么,只想出去散散心,等我好了,再回来陪您说话。” 魏娆真的不需要英国公夫人再惩罚陆濯,只是她得让老夫人知道,她不是无故要搬出去。 英国公夫人能理解魏娆心里的苦,这种苦一时半刻消不了,只能换个不会让她委屈、不用担心被人瞧不起的地方排解。 “去吧,叫长宁跟你一块儿去,对外就说她慕名闲庄已久,想要多住几日。” “祖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长宁妹妹天真烂漫,我不想让她因我名声受累。” “可……” “祖母,您就叫我一个人去吧,也千万别责怪世子什么,不然他越发恨我,我就难受这一阵,好了就没事了。” 面对魏娆的泪眼,英国公夫人只能长叹一声,安排国公府的护卫护送魏娆出城。 黄昏陆濯一回来,就被英国公夫人派来的人领去了忠义堂。 “说吧,你是不是想逼着娆娆主动求去。” 看到孙子,英国公夫人开门见山,板着脸质问道。 陆濯意外地抬起头,距离上次的争执已经过了五日,魏娆还是来求祖母做主了? “祖母,我既已与她签了五年契书,便不会逼迫她什么,那日只是我冲动失言,绝无他意。” “冲动?你怎么没对别人冲动?外面那些人一个个都夸你君子如玉,可你自己说说,你对娆娆做的那些事,哪点像个君子?”英国公夫人气得离开席位,拄着拐杖来到陆濯面前,难掩失望地看着他,“娆娆她父亲被奸人害死的时候,她才八岁大,小小年纪没了父亲,母亲后来也离开了她,你一个大男人,争辩什么不好,非要拿她爹娘说事,这就是我教你的君子之道?” 陆濯跪了下去,垂眸道:“孙儿知罪。” 英国公夫人就是不明白:“娆娆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这么狠心对她?便是她有用得到咱们陆家的地方,你躺在床上生死难料、其他闺秀都避之不及的时候,人家娆娆愿意来给你冲喜,你就一丁点不感激她?” 陆濯确实不感激,因为他不信神佛不信冲喜,他醒来与魏娆毫无关系,魏娆嫁他也不存任何要救他的善心,只是被祖父祖母断了退路,尽量挽回损失而已。 冲喜一事,陆濯对魏娆只有愧疚,愧疚是他让魏娆陷入不得不嫁的境地,所以当时,如果魏娆要求他履行婚约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陆濯再不甘也会同意,可魏娆不需要那样的补偿,她不待见他,不想做他的妻子,她只需要陆家五年的庇护,五年之后,她会和离。 陆濯与魏娆签了契书,他严格遵守契书上的条款,在外与她装作恩爱夫妻,给足了魏娆体面,堵住了那些想要看她笑话的闲人的嘴。 他唯一对不起魏娆的,便是屡次曲解她的意思,冲动之下冒犯了她。 “祖母,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英国公夫人苦笑:“上次你也答应我了,结果呢?守城啊,本来我还希望你与娆娆朝夕相处能日久生情,现在闹到这个地步,我是一点都不指望了,可来者之客,你不喜欢娆娆,那你把她当成暂住咱们家的客人行不行?” 陆濯惭愧地应下。 英国公夫人坐回椅子上,揉着额头道:“娆娆吃了你的骂,今日找我求去闲庄小住散心,我应了,那孩子心里苦,就让她多住几日吧。后日你休沐,过去赔个罪,只当她没原谅你,自己回来,二十那日再去做做样子,月底才是真接。你闯出来的祸,随你想什么办法,都得把人给我接回来,还得是消了气,高高兴兴地回。” 魏娆搬去闲庄,有心人都看在眼里,免不得又要猜忌魏娆被自家厌弃了。魏娆被孙子伤透了心,心灰意懒不在乎,英国公夫人得替两个孩子善后。丈夫气跑了小媳妇,多跑几次把人哄回来,顺理成章。 陆濯只听到了一句话,魏娆竟然走了? 这五日,他一面都没见到魏娆,知道她不会轻易消气,却没料到,她会选择离开。 她如此骄傲,或许真如她说的那样,如果不是现在和离对她太亏,她会彻底断绝与他的关系,和离归家。 陆濯心情复杂地回了松月堂。 阿贵慌慌张张地迎了上来:“爷可算回来了,少夫人她搬去闲庄了,先前一声招呼都没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贵再没有成过亲,也察觉世子爷与少夫人的关系不太对劲儿了。 “无碍,住几日就回来了,备饭吧。”陆濯习惯地笑了笑,准备去内室更衣。 下一刻,贺氏神色忧愁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儿媳妇跑了,她已经等儿子半天了。 英国公夫人知道内情,直接教训孙子就成,贺氏什么都不知道,一着急,说话更加语无伦次,只想让儿子赶紧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濯被母亲无休止的絮叨弄得头疼,尤其是额头被砸过的地方,仿佛魏娆就站在对面,正双眼含泪的瞪着他。 可也不是,如果是魏娆在这里,他不会烦躁,不会想要走开。 “我惹她生气了。”陆濯看向母亲,刻意伪装出来的平静更显无情,仿佛他并不觉得气跑妻子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贺氏震惊地后退几步,难以相信儿子竟然如此冷血:“你,你做什么气到娆娆了?” 陆濯不想说,垂眸坐着,如同冰封。 贺氏呆呆地看着,越看越觉得这个儿子陌生,冷漠得陌生,沉默得陌生。 “你,你不愿意跟我说,可哪有刚成亲的小两口就闹回娘家的,趁城门还没关,你赶紧去闲庄吧,晚上哄好娆娆,明早直接从那边去军营,黄昏再接娆娆一道回来。”贺氏问不出原因,被儿子冷得也不敢问,直接提出了解决之法。 英国公夫人想的是,孙子辱及魏娆父母,说明他心里厌弃魏娆到了极点,根本不会诚心赔罪,便是今晚去了,魏娆与寿安君也不会领情,黑漆漆的又没几个人瞧见,倒不如休沐日叫孙子带上赔礼,声势闹得大一些,给魏娆的面子更足。 与孙子那分文不值的诚意比,孙子提供的颜面可能更让魏娆、寿安君满意。 贺氏想的却是,打铁趁热,儿媳妇今天跑了,儿子就要今天去哄去接,才更有可能把人哄好。 陆濯的脑袋都要被家里的长辈闹炸了,与其继续留在这里听母亲数落,不如出城。 “母亲说的是,儿子这就过去。” 陆濯官袍都不去里面换了,抬脚就走。 贺氏兀自嘱咐了一堆。 陆濯的脚步越来越快,即将跨出松月堂的大门时,迎面撞上了被阿石推着的四爷。 陆濯满眼惊愕。 四爷面冷如霜,微扬脸庞,盯着陆濯道:“陆氏男儿,远的不知,上数三代,还无一人令妻子负气归家,你真是有本事!” 贺氏说了很多重复的话,连续不停,所以弄得陆濯心烦,四爷言简意赅,气势威严,寥寥数语训得陆濯羞愧不已。四叔深居寡出素来不理俗务,今日竟因为他的屋里事亲自过来教训他! 四爷没想来,奈何妻子不知为何十分喜欢魏娆,因为魏娆搬去闲庄着急一天了,她顾及年纪只大了侄子几岁,不好意思前来过问,便催着他来,四爷为了妻子,只好跑了一趟。 “还愣着做什么,等城门关闭你好回来?” “是,我这就去。” 在四爷冷厉的目光下,陆濯几乎是逃着离开的。 054 054 一匹快马在城门关闭前及时跑了出来。 夜幕已经降临, 京城城中还有灯火,城外一片黑暗。 二月上旬的晚风仍有透骨之威, 凛凛寒意迎面吹过来, 吹散了陆濯脑海中的烦乱。 自听闻她离开之后,陆濯到现在才算真正的平静了下来。 他犯了错,赔罪就是, 一次得不到魏娆的原谅, 那就像祖母说的多来几次,等魏娆消了气, 自会随他回府, 让家里恢复之前的平静生活。 前往寿安君的闲庄与云雾山同路, 便是夜里, 陆濯也记得方向。 路上再没有旁的人, 独行的寂静让陆濯想到了很多。 从昏迷中醒来, 发现冲喜的新娘是魏娆时,陆濯很不满意。当时他印象中的魏娆,喜欢女扮男装去山中狩猎, 喜欢带着家中姐妹去深山戏水, 完全不顾礼法, 有失端庄, 再加上大小周氏的风评, 陆濯担心如果魏娆真的做了他的妻子,可能会继续之前的行事做派, 给他的家人增添麻烦。 陆濯以为, 祖母不会喜欢魏娆, 守寡多年的母亲、二婶、三婶不会喜欢魏娆。 陆濯担心,堂妹长宁、表妹微雨会被魏娆带坏, 担心堂弟们会被魏娆的艳媚吸引,坏了兄弟感情。 因为这些,陆濯不认为魏娆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至少不适合做他的妻子。 可魏娆才嫁过来两个月,祖母喜欢她,母亲喜欢她,二婶三婶并不嫌弃魏娆在外的坏名声对魏娆关照有加。堂妹喜欢魏娆,魏娆教她练剑却只在国公府内活动,并不曾引.诱堂妹随她出去跑马狩猎。就连四婶也没有介意魏娆的无礼打探,反而与魏娆相处融洽,不惜劝说四叔过来管教他。 这说明什么? 说明魏娆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堪,否则仅凭冲喜的所谓恩情,她不会被全家人真心接受。 魏娆在很多方面的确不符合他心目中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但她是个心性正直的好姑娘。 他不该那么对她。 百姓们用晚饭的时间,陆濯策马独行在路上,百姓们几乎都落灯睡下了,陆濯终于来到了闲庄附近。 陆濯放慢了速度,放眼望去,偌大的闲庄内一片漆黑,众人都睡下了。 陆濯下了马,牵马慢行,到了闲庄大门前,陆濯松开缰绳,寻了一处避风的位置,靠墙而眠。 翌日清晨,陆濯去了云雾山,寻处溪流净面。下山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陆濯下意识地隐匿到了林木之后,占据地势,陆濯透过树木间的空隙朝山下的小道看去,便见一道红衣身影朝这边冲了过来。 晨光带着清晨的凛冽从远处洒过来,马背上的红衣少年迎着光策马狂奔,白皙如玉的脸泛着一层皎洁的光晕,“他”的眉目如画,“他”的唇红艳如山间带露的果子,白马红衣,呼啸而来,转瞬又沿着山脚下的小道往前面去了。 陆濯一动不动,直到马蹄声远去了,他才从林木后跨了出来。 山间空气远比京城清新,且视野开阔,僻静清幽的小路众多,看魏娆的神情,犹如一只摆脱了猎人牢笼的小鹿,她搬到闲庄来住,的确是散心来了。 只是,她又这样一人出行,就不怕宫里那位继续派刺客来对付她? 到了山脚,陆濯径直来到拴马的地方,就在他解开缰绳的时候,眉峰忽然一皱。 拴马时他没有想太多,这个位置,魏娆刚刚经过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里有匹马? 陆濯的坐骑自然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通体漆黑如墨,没有半分杂色。年前陆濯曾骑着这匹马陪魏娆来闲庄探望寿安君,魏娆刚刚没看见则以,看见了,一定会认出他的马。 陆濯没有解马,来到几丈外的小路上,试着看了看,若魏娆目不斜视一心往前看的话,应该看不见。 解马上马,陆濯特意绕了半圈,从云雾镇的方向重新来到了闲庄之外。 寿安君刚睡醒,这还是她年纪大,像王氏、周慧珍周慧珠姐妹,这会儿还都在被窝里酣睡。 李公公主管外宅事宜,见陆濯登门,马上派人去知会寿安君了。 寿安君倒是没料到陆濯会来的这么早,先命人请陆濯去厅堂里喝茶,她不紧不慢地起床梳头,这才与柳嬷嬷来了厅堂。 寿安君虽然不出门,可她很注重仪容,依旧青黑浓密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一条深红底如意纹的褙子,明明比英国公夫人、魏老太太年纪都大,瞧着却年轻很多,她年轻时美貌无双,如今六十一岁了,也是一位美丽优雅的老夫人。 陆濯负手站在厅堂,见到寿安君,陆濯立即走过来行礼:“罪婿拜见老太君。” 陆濯可是被王氏、柳嬷嬷公认的有神仙之貌的俊美公子,无论男女,长得漂亮都占了便宜,一大早上的,寿安君见到陆濯这么顺眼的仪表,眼睛舒服了,心情便也没有多差,笑着道:“还真是世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起来坐吧。” 寿安君笑着来到主位,先坐下了。 陆濯没去落座,转身站到寿安君面前,低头惭愧道:“罪婿昨晚便来了,只是赶过来时老太君已经歇下,罪婿不敢叨扰,去镇上投了客栈。惊闻娆娆离开,罪婿匆忙赶来,忘了备礼,还请老太君恕罪。” 提到这个,寿安君奇怪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娆娆昨日突然过来,只说你惹到她了,具体因由却不跟我说,唉,娆娆被我们骄纵坏了,若世子只是小小的冲撞了她,她却不懂规矩擅自回来,世子尽管告诉我,我去教训她。” 寿安君是真的不知道外孙女为何生气,不过两个年轻人是假夫妻,陆濯如此诚心来赔罪,也算给外孙女体面了。 陆濯只觉得汗颜。 他那话,不但得罪了魏娆的父亲,也表达了对魏娆母亲小周氏归家改嫁的不满,寿安君可是小周氏的母亲,魏娆特意隐瞒寿安君,不是给他留情面,是担心寿安君也被他气到吧,老人家的养生之道,都要避免大动肝火。 陆濯做了错事,他愿意承担寿安君的怒火,可魏娆都隐瞒了,他便不能再违背魏娆的孝心。 “罪婿冲动之言,伤了娆娆,那话罪婿无颜再说出来污了老太君的耳朵,只求老太君请娆娆出来,给罪婿当面向她赔罪的机会。” 寿安君看眼柳嬷嬷,柳嬷嬷轻轻地摇了摇头。 表小姐看似贪玩,其实非常懂事,世子爷能把表小姐气回来,又如此低姿态地来请罪,两人争执的原因肯定没那么简单。若轻易地原谅世子爷,世子爷一来表小姐就乖乖地回去,事情传开,越发显得表小姐小题大做。 反正都出城了,表小姐越晚回去,越能显出表小姐有多生气,世子爷有多伤人。 寿安君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苦笑着对陆濯道:“每次娆娆遇到烦心事,都喜欢去云雾山里狩猎,那丫头自恃功夫在身,什么都不怕,今一早又跑出去了,不打到东西不会回来。世子差事在身,就不要等她了,用了早饭便去军营吧。” 陆濯见过魏娆,她没有戴狩猎的用具,应该只是跑马去了。 但陆濯知道,魏娆此刻一定不想见到他。 今日来只是为了表现诚意,陆濯也没求马上得到魏娆、寿安君的原谅。 陪寿安君用了早饭,陆濯继续等了两刻钟,不得不出发了,他才遗憾地告辞。 “母亲,世子都来赔罪了,您就劝劝娆娆,让她早点回去吧。”王氏好心地道。 魏娆才嫁进英国公府多久,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该一气之下跑回娘家,还是外祖母这边,一旦闹大了,魏娆便是有理也成了没理。英国公世子多尊贵的人物,急匆匆过来哄人,已属难得,魏娆再僵下去,真把英国公府得罪狠了,随便她住在外面,最后还是魏娆难看。 王氏以前嫉妒魏娆样样比她的女儿好,如今长女周慧珍也有了好亲事,王氏便希望魏娆做好她的英国公世子夫人,与高嫁的长女互帮互助,姐妹俩一起在京城的权贵圈站稳脚跟。 “娆娆的事你少搀和,慧珍的嫁妆都置办好了?”寿安君一句话给儿媳妇顶了回去。 王氏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母亲,陆世子真的来哄表妹了?”周慧珍听了小丫鬟的话,来找王氏确认道。 王氏点头:“来了,据说昨晚就来了,不好晚上叩门,人家去客栈住了一晚,不愧是世家公子,温润知礼,韩世子待你能有陆世子待娆娆的一半,娘都知足了。” 提到韩辽,周慧珍又羞又恼,陆濯喜欢魏娆定是因为魏娆貌美,她美貌不输魏娆多少,韩辽又两次求娶她,等她嫁过去,韩辽对她只会比陆濯待魏娆好,母亲胡乱担心什么呢? 闲庄之外,魏娆估摸着陆濯已经走了,才慢悠悠地骑马回来了。 清晨跑马跑到云雾山那边,魏娆注意到了那匹黑马,陆濯的马就像他的人,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可魏娆不想见他,不想见他那张虚伪的脸,他心里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母亲,来赔罪也是被英国公夫人逼迫的,魏娆不稀罕。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寿安君见到外孙女,很是担心地问,她知道魏娆今早只是去跑马,以往跑马早回来用饭了。 魏娆摸.摸肚子,撒娇地对柳嬷嬷道:“嬷嬷快让厨房预备早饭吧,我饿得眼睛都快花了。” 柳嬷嬷笑着去吩咐。 寿安君看着外孙女道:“刚刚陆……” 魏娆嘴快地道:“您别提他,我听了倒胃口。” 寿安君无奈又宠溺地道:“行行行,你先吃饭,吃完再说。” 055 055 在军营待了一天, 傍晚陆濯回府后,主动去给英国公夫人请安了, 贺氏恰好也在。 “昨晚老太君可说了什么?”英国公夫人比较担心寿安君, 孙子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陆濯解释道:“老太君并不知道我与娆娆争执的内情,只是娆娆不想见我。” 英国公夫人长松一口气,小姑娘耳根软好哄, 若寿安君知道孙子做的好事, 恐怕不会放魏娆回来。 放松之后,英国公夫人看亲孙更加不顺眼:“你看娆娆多懂事, 你那般欺负她, 她还替你遮掩, 替咱们陆家留了情面, 否则叫寿安君知道我教出了你这种无礼的子孙, 我都没有面目去见她!” 贺氏白日已经从婆母口中知晓儿媳妇为何生气了, 这事她完全站在儿媳妇那边,跟着婆母数落儿子:“守城啊,你能说出那话, 是不是觉得娆娆她娘归家改嫁不对?这种事, 你一个爷们懂什么?内宅妇人若没了丈夫, 等待她的便是漫长孤单的一辈子。像咱们家, 人口兴旺, 我平时与你两位婶母说说话打打牌,聊聊你们几个堂兄弟, 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娆娆她娘在承安伯府的时候只有一个妯娌, 膝下又只有娆娆一个女儿, 她当然要趁年轻时给自己谋条后路,否则等娆娆出嫁了, 她连最后一点寄托都没有了。” 英国公夫人点点头,看着陆濯道:“娆娆她娘已经不错了,魏二爷去世后,她又在夫家守了三年,以她的脾气,那三年应该是为了娆娆,她真的归家时,娆娆已经十岁多懂事了,我听说当年她想带魏娆一起走的,是魏老太太舍不得孙女。” 陆濯目光复杂地看向两位长辈,她们对寡妇改嫁竟然都是赞同的态度? 陆濯还以为…… 英国公夫人看懂了长孙的眼神,想了想,叹道:“虱子长在自己头上才痒,什么妇道妇德都是男人编出来约束女人的,你看那些丧妻的男人,有几个这辈子就不娶了的?可能妻子才下葬,转眼就把新妇娶进门了,有谁议论吗?这些道理,本来不该跟你一个儿郎说,谁知道你竟然那般迂腐。” 陆濯惭愧地低下头。 “罢了罢了,昨日你去的匆忙,明日休沐再去一次吧,赔礼我都安排好了。” 陆濯告退。 回了松月堂,祖母果然已经把赔礼都送过来了。 陆濯叫阿贵备水,昨晚睡在地上,他要沐浴。 翌日,陆濯在家中用过早饭便出发了,他骑在马上,阿贵牵着无棚马车,车上摆的全是赔礼。 街上百姓来来往往,见此都好奇地凑过来打听。 这次,阿贵没好意思再回答了。 只是这样的阵仗,过不了几天少夫人被世子爷气跑的事定会传开来。 一个时辰后,陆濯一行抵达了闲庄。 阳光明媚,魏娆与表妹周慧珠在闲庄的大花园里一起荡秋千,暖暖的春光洒在身上,舒服的想要睡觉。 寿安君派了小丫鬟过来,请魏娆去会客厅。 魏娆惬意地倚着一侧的秋千索,漫不经心地问:“可是出了何事?” 小丫鬟道:“世子爷带了一马车赔礼,要向少夫人您赔罪。” 周慧珠“哇”了一声,从隔壁的秋千上探头对魏娆道:“娆姐姐,表姐夫前晚才来过,今天又来了,他可真在意你啊。” 魏娆瞪她道:“你懂什么,他真在乎我,就不会气我,再有,我气没消之前,你喊他世子,不许叫表姐夫。” 周慧珠缩缩脑袋。 魏娆对小丫鬟道:“你去回老太君,就说我玩累了回房休息了。” 魏娆常在闲庄住,这边的丫鬟们都知道她的脾气,没再多言,笑着去复命。 周慧珠一边晃秋千一边歪着脑袋看魏娆,稀奇道:“娆姐姐,表……世子那么俊的人,换做是我,都不忍心生他的气,你竟然能狠得下心来。” 魏娆哼道:“越是俊的,越自视甚高,对人越不客气。举个例子,如果现在有一个比他还俊的世家公子站在你面前,指着你的脸喊你小肥猪,你生气吗?” 周慧珠登时气红了脸。表姐妹四个她长得最胖了,虽然也不是特别胖,祖母都没说什么,母亲、姐姐却一直劝她少吃点,时间一长,周慧珠就最讨厌有人说她胖。现在魏娆拿小肥猪举例,便准确地踩到了周慧珠的痛脚。 “何止生气,我还要揍他!”周慧珠气鼓鼓地道。 魏娆就笑了。 会客厅,寿安君打发走小丫鬟,无奈地朝陆濯摇摇头:“这是还没消气呢,你们到底为何吵的,世子跟我说说,我也好帮忙劝劝。” 陆濯哪敢说,真把寿安君气出病来,魏娆要恨他,家中祖母母亲也要继续责备他。 “老太君可否说服娆娆与我见一面?”陆濯恳请道,这一次,他真的知道该怎么赔罪了。 寿安君见他很有信心的样子,道:“下午试试看吧。” 晌午陆濯照旧陪寿安君用的午饭,饭后跟着李公公去客房休息,到了与寿安君约好的时间,陆濯由李公公带路,来了园中湖边的一座水榭之中。水榭由一条堤坝延至湖中,四面临湖,清幽雅致,很适合一个人静心,或是两人谈话。 李公公命人备了茶点,这就退下了。 陆濯坐在茶桌左侧,侧对那条蜿蜒曲折的堤坝,如果魏娆过来,他的余光便能发现。 堤坝两侧种植了垂柳,二月时节,垂柳枝条上结满了密密的芽苞,只待春风变暖便冒出嫩叶。 一条鱼跃出水面,咕咚一声又掉了进去。 陆濯的注意力慢慢落到了这片园景中,因为郊外的地方够大,闲庄的造景大气与雅致并存,单论景色,国公府都不如闲庄。 碗中的茶水渐渐没了热气,暖阳也从半空缓缓朝西边移去。 等了太久,陆濯有些口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凉茶。 放下茶碗时,余光中灰蒙蒙的早春之景,终于多了一抹艳色。 陆濯偏首,看到了长堤另一头的魏娆,她穿了一件梅红色的妆花褙子,同色的裙带勾勒出一把双手可握的纤纤细腰。无风时,那轻盈的裙带静静地挨着白色长裙垂落,一阵湖风吹过来,梅红裙带与雪白的裙摆同时摇曳,仿佛仙子踏风而来。 丫鬟碧桃止步在岸边,魏娆自己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边走边兴趣寥寥地晃动着,薄纱扇面一会儿遮住她精致的下巴娇艳的唇,一会儿又露了出来。 陆濯收回视线,离席站了起来。 魏娆真不想见陆濯,可外祖母说了,如果她不来,陆濯便要在闲庄住下去,等到她露面为止。 跨进水榭,魏娆便停下脚步,看着走过来的陆濯道:“世子想说什么?” 一副说完马上就离开的不耐模样。 陆濯垂眸道:“不瞒姑娘,从我初回京城,第一次听说姑娘母族之事时,便在心中无法认同老太君纵容周家女子改嫁之风,无法认同姑娘肆意出城进山之举。究其原因,在于我父亲与两位叔父战死沙场,母亲与婶母们清心守寡,我便以为天下女子都该当如此。” 魏娆撇撇嘴,猜到了。 陆濯继续道:“所以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新娘是你,便认定你绝非我陆家贤妻人选,待姑娘也极为不敬,冲动之下更是屡次口出恶言。大错已经铸成,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今日前来,陆某只是想告诉姑娘,祖母、母亲都很喜欢你,也理解令堂为何改嫁,我亦从她们口中明白了女子守寡的难处。今日开始,我不会对令堂再有任何不敬之心,更不会再对姑娘存任何偏见,还请姑娘看在家中长辈的份上,随我一同回府,同时安了两边长辈的心。” 魏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奇道:“这话是你自己要说的,还是老夫人教你的?” 陆濯抬眸,正视她探究的眸子道:“陆某方才所说,字字皆是肺腑之言。” 魏娆嗤了下,摇着团扇往旁边走了几步,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我早知世子看不起我,不过我也不在乎,我答应冲喜并不是为了你这个人。这次我负气离开,是因为世子辱我至深,我心中愤懑,便是世子诚心悔改,我一时半刻也忘不了当日受到的屈.辱,你现在叫我回去,我实在不甘。” 陆濯理解,看着她白嫩的侧脸问:“那你打算在这边住到何时?” 如果魏娆能选,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可现实摆在眼前,她没有任性的资格。 苦笑一声,魏娆喃喃自语似的道:“我想住到月底,又怕老夫人担心太久,这样吧,世子若愿意,下个休沐日再来闲庄做做样子,届时我同你一起返回国公府。” 她不是原谅陆濯了,而是不想给两边长辈添太久的麻烦。 陆濯能看出她对闲庄的眷恋,就在这一瞬间,陆濯明白了祖母的话。 祖母一直在夸魏娆懂事,就算魏娆赌气来了闲庄,祖母给他定下的哄好魏娆的期限,也是这个月底。魏娆也想住到月底,但她妥协了,主动将归期提前了十日,免了英国公府继续被百姓们多议论十日。 “多谢。”陆濯诚心道。 魏娆讽刺地斜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水榭。 陆濯辞别了寿安君,一行人进了京城城门,又被路上遇见的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陆濯得了魏娆许诺的归期,心里十分安稳。 英国公夫人、贺氏得知魏娆愿意回来了,暂且放过了陆濯。 可接下来几日,不断有相熟的女眷登门,抱着关心的名义,纷纷打探魏娆为何跑去了闲庄。 婆媳俩只说小夫妻俩闹了口角,并把过错揽在了陆濯头上。 京城官民津津有味地议论着陆濯夫妻,就连戚仲恺都听说了,跑来质问陆濯做了什么。 戚仲恺那神情语气,颇有替魏娆打抱不平之意。 幸好陆濯知道戚仲恺对魏娆的感情更像一种护花惜花之情,并非多深刻入骨的男女情.爱,便也没有与过于关心自己妻子的好兄弟计较什么。 “与你无关。”陆濯淡淡地回应道。 戚仲恺气得抓头,想继续骂陆濯,又怕陆濯误会他还在惦记四姑娘。 不能骂,戚仲恺憋了半天,终于想到最关键的事:“那你向她赔礼道歉了吗?你欺负了人家,总该好好认个错吧?” 好友面前,陆濯仍是淡漠的态度:“休沐了我会再去一趟,接她回来。” 戚仲恺:“我怎么听说,上次你带了一车赔礼都没哄好她?” 陆濯抿唇。 戚仲恺捶了他一肩膀:“说你傻你还不信,你送那些俗礼有什么用,你得送她一样她喜欢的,让她看见眼睛发亮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每次我娘跟我爹置气,我爹都送她一样珠宝首饰,我娘往头上一戴,什么气都消了。” 珠宝首饰? 陆濯想到了魏娆还他的压岁钱,他若拿珠宝首饰去哄魏娆,魏娆肯定会觉得他是在拿金银珠宝羞.辱她。两人第一次争执,就与银钱有关。 不过,戚仲恺说的也有点道理。下次他去闲庄,魏娆肯定会与他回来,可她并没有原谅他的冒犯,如果他能用一件礼物换取两人芥蒂尽消,以后和顺相处,祖母、母亲肯定会高兴,他也不必再被一家人埋怨。 问题是,魏娆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一种能让她忘了辱父辱母之恨的礼物? 陆濯去了一趟松月堂的库房,一圈逛下来,发现这里没有什么是魏娆用银子买不到的珍奇东西。 056 056 慈宁宫。 听闻太后身体不适, 元嘉帝下了早朝便过来了。 太后靠坐在床头,皇后、德妃、贤妃都在旁边伺候着, 见到元嘉帝, 后妃自觉把床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母后感觉如何?”元嘉帝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太后道。 太后比去年端午宴的时候看着更老了,人也更瘦了, 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 不想叫人看出她的憔悴。 看着元嘉帝,太后笑道:“一点小风寒, 没什么大碍, 皇上忙不忙, 忙就快回去处理政事吧。” 身为皇帝, 元嘉帝没有不忙的时候, 只是人都过来了, 自然要陪母亲多坐片刻。 “今日还好,儿臣多陪陪母后。” 宫女端了汤药过来,元嘉帝接过汤碗, 亲手伺候太后用药。 太后喝药的时候, 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皇帝儿子, 心中感慨万千。 她一共生了两个儿子, 长子从小聪慧, 读书练武学什么都快,是所有皇子里最出挑的一个, 先帝也极其看重长子。那时候的太后, 除了与先帝的新欢旧爱争宠, 剩下的心思几乎都放在长子身上,既要督促长子的学业, 又要防备有人谋害她的长子。 当时的太后,认定只要长子好好的,将来就一定会继承帝位,让她做上太后,风光无限。 与长子相比,刚出生的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小儿子,交给乳母照料就好。 长子越来越大,与其他年长皇子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太后看护长子越来越谨慎,若小儿子跑过来给她添麻烦,太后只觉得头疼,总是叫乳母宫女快点带走小儿子。可怜她一片苦心,长子还是死在了皇子争斗中,太后悲痛欲绝,恢复精神后,开始将一腔母爱与雄心壮志都浇灌到了小儿子身上。 可那时的小儿子,已经与她生疏了。 为了抢回儿子的心,太后该打发寿安君出宫的,可寿安君的美貌,让太后觉得留着寿安君,可能会派上大用场。 果然,她中了那些女人的圈套,触怒了先帝,关键时刻,太后将寿安君送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的眼睛都直了,想方设法地想得到寿安君。 太后以为寿安君会很高兴能爬上先帝的床,让太后意外的是,寿安君竟然颇有心计,既能在先帝手里全身而退,又没有激怒先帝惩罚她。 太后佩服寿安君的本事,但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那么敬重一个乳母嬷嬷。 如果元嘉帝只是赏赐寿安君金银珠宝太后都无所谓,可太后十分清楚,元嘉帝对寿安君的感情可能比对她这个亲生母亲还深,这才是太后最放不下的地方。她在后宫斗了一辈子,那么多名门贵女出身的后妃都败在了她脚下,凭什么让一个卑贱的小官之妻赢了儿子的孝心? 吃了药,又与元嘉帝说了会儿话,太后忽然想起什么,看着德妃问:“刚刚咱们说到哪里了?” 德妃心里一突。 刚刚她什么都没说,是皇后与太后提到了英国公府的事,她与贤妃都只是旁听而已。 去年端午龙舟宴,太后、皇后言语上刁难魏娆,元嘉帝呢,不管是因为寿安君还是丽贵人,对魏娆的袒护都显而易见。此时她若议论魏娆与世子陆濯婚后不合的事,元嘉帝会怎么看她? 德妃心中惴惴,然而对上太后犀利的目光,德妃只好尽量偏向魏娆的道:“说到英国公世子了,也不知道世子做了什么,气得新婚娇妻回了娘家,现在外面都在议论此事呢。” 太后叹口气,看向元嘉帝道:“我记得,陆濯那小子病重,眼看都没救了,是娆娆心怀大义为他冲的喜,当时皇上还命尚衣居连夜为娆娆赶制嫁衣,这才过去多久啊,陆濯就欺负娆娆了,既辜负了娆娆,也辜负了皇上一片好心,该罚。” 德妃意外地看向太后,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太后竟然会帮着魏娆说话? 元嘉帝笑道:“他们夫妻俩的私事,朕搀和什么,朕有空陪母后,可没空操那份闲心。” 太后腹诽,魏娆给陆濯冲喜的时候,你怎么就有闲心? “皇上没空,那我给英国公府下道懿旨,叫陆濯对娆娆好点,陆家世代忠臣,别因为此事落个以怨报德的污名。”太后替魏娆抱不平地道。 她如此不正常,德妃终于反应过来了,刚成亲的夫妻都有个相互磨合的过程,小媳妇生气,哄好了就回来了,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如果太后真下懿旨去责备陆濯,陆濯乃至英国公府众人不敢违背太后,却一定会恨死了害他们被太后责备的魏娆。 真闹那么大,魏娆再难在英国公府立足。 如此歹毒的算计,德妃只是一个看客,都觉得背后发寒。 元嘉帝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下懿旨这个建议,然后握着太后的手道:“母后身体不适,该当安心养病,此事就交给朕吧,朕把陆濯叫来,教训他一顿。” 太后颔首道:“也行,总之啊,丽贵人替皇上养育龙子有功,魏谨又是个清廉好官,咱们不能叫人欺负了他们俩的女儿。” 元嘉帝笑容一敛。 德妃都快给太后跪下去了,真是句句都好像替魏娆着想,实则连丽贵人都要坑。 从慈宁宫出来,元嘉帝去了御书房,处理了两道折子,叫人去神武军军营传陆濯。 神武军大营,英国公正在与营中诸武官商议招收新兵之事。 去年与乌达的一场大战,神武军五万精锐,共计损失八千人马,其中五千多阵亡,两千多负伤失去了战斗力。 本朝各地共部署了二十四处禁军,其中以戍卫京城的上四军战斗力最强,兵精将猛,而神武军能常年位居上四军首位,最受帝王器重百姓敬仰,除了英国公府陆家男儿的统率能力,每个战士也都是千里挑一的国家栋梁。 别的禁军里的战士,有可能是武官之家塞了宗氏子弟进去的,但神武军的每一个战士,都是神武军派人,去各地千挑万选选拔./出来的。 如今新年已过,英国公准备派人去各地选拔新兵了,按照往年的选拔地点,一共二十四个府城,各个选拔点都有新兵招收人数的指标。 全国舆图悬挂在大帐之中,英国公亲自给负责招兵的武官分派选拔点。 陆濯本该负责的是京畿一带,然而目光在舆图上扫了一圈,陆濯突然走上前,对英国公道:“祖父,我去锦城吧。” 众人疑惑地看过来,对于陆濯这位世子爷,京畿是最舒服的选拔点,锦城是最北面的一个选拔点,此时可能还在下雪,世子为何要挑这苦差? 别人可以劝,英国公此时若过问,倒显得他舍不得叫孙子吃苦去似的,便直接同意了。 他们刚分好选拔点,宫里来人了,叫陆濯进宫面圣。 陆濯暗暗吃惊,就算元嘉帝不召见他,他也要进宫一趟,真是巧了。 一路快马加鞭,陆濯进了皇宫,在御书房外等候了两刻钟,两个内阁大臣出来了,康公公才来传他进去。 康公公止步在外殿等候。 陆濯心中微动,入殿后见元嘉帝在批折子,他低头行跪拜之礼。 元嘉帝瞥了他一眼,一边批注一边将太后的意思传达了一遍。 陆濯见过太后所派的刺客,比德妃更清楚太后对魏娆的谋害之心,闻言叩首道:“禀皇上,此事臣已知错,皇上如何责罚臣臣都甘愿领受,只是太后娘娘若下懿旨,恐会令臣先祖蒙羞,臣一人犯错一人承担,罪不及家人,故恳求太后娘娘收回旨意。” 元嘉帝并未应承,放下朱笔,探究地看着陆濯:“你先跟朕说说,你如何欺负魏娆了。” 陆濯顿觉惶恐,他辱的是魏娆的母亲小周氏改嫁,可小周氏改嫁的是元嘉帝,他若说了,陆家祖辈用血换来的帝王器重怕是都要毁在他手里。 “臣无颜启齿,请皇上恕罪。”陆濯额头紧贴地上的金砖,开始担心元嘉帝会追问下去。 元嘉帝没那么闲,夫妻之间,能有多大的事,哄一哄也就好了。 “你们两个吵架,连太后都惊动了,想让太后安心,你该尽快哄好魏娆才是。”元嘉帝重新拿了一本奏折,打开道。 陆濯松了口气,保持叩首的姿势道:“臣明白,只是臣这次得罪她太狠,需一样重礼才能换取她的原谅,臣思来想去,只想到一样。” 元嘉帝何等聪明,放下折子,盯着陆濯道:“跟朕卖关子来了,怎么,你自己拿不出重礼,向朕讨要来了?” 陆濯汗颜:“皇上英明,这样重礼,只有皇上能成全臣。” 元嘉帝:“说来听听。” 陆濯低声说了几句话。 元嘉帝敲敲手掌下的奏折,准了。 片刻后,陆濯从御书房走了出来,神色凝重,似乎才吃过一顿帝王的数落。 自有太后的眼线将这事传达给了太后。 太后很高兴,陆濯因为魏娆挨了皇上的数落,甭管轻重,只会加深陆濯对魏娆的不满,哪怕陆濯遵照皇上的意思求了魏娆回来,心中有怨的丈夫,都不会真心对待妻子。 说起来,还要感谢魏娆她自己,高嫁名门还不知足,仗着美貌小题大做耍脾气,自作自受。 煽风点火,太后派人将陆濯因为气跑魏娆被元嘉帝责备的事传出了皇宫。 对于不知情的百姓来说,他们本就觉得魏娆一个新媳妇赌气回娘家不太妥当,有违妇德,天底下那么多的妻子,多多少少都会在夫家受些委屈,如果每个都像魏娆那么气量狭窄跑回娘家,扰乱男人的心神耽误男人的大事,岂不乱了套? 待听说陆濯被皇上骂了,市井间对魏娆的骂声越来越重,说她恃宠生娇,人家世子爷屈尊降贵去请了两次还在拿乔,不肯回来。 除了责备魏娆,妇人们连寿安君也一起数落,认为寿安君就不该收留魏娆,纵容她的脾气。 就在这片骂声中,陆濯第三次带着赔礼出发了。 “世子爷,你就不该去,女人都欠管教,你越纵着她她越不听话,冷她一阵,她自己就回来了!” 有大老爷们站在人群中,用过来人的语气提点陆濯道。 阿贵气得朝那人瞪眼睛,不懂就别瞎搀和,少夫人那般容貌,世子爷舍得长期与之分居两地? 陆濯本不想理会,奈何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附和,陆濯只好做苦笑状,神色伤怀地道:“是我得罪了夫人,夫人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我只求得到她的原谅,何谈管教?只要她愿意随我回府,以后她说什么我便做什么,无不应承。” 一种看客闻言,特别是男人们,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妇人们则被陆濯俊美的容貌、眼中的深情激出了浓浓的羡慕,若有个男人也这般待她们,死都无憾了! 057 057 京城市井间的闲话, 寿安君都知道,可她不在乎。 她都被人议论三十多年了, 年轻气盛的时候都无所谓, 老了更不看重那些,唯一有点担心的,是英国公府会不会因为皇上教训了陆濯, 迁怒到外孙女魏娆头上。 寿安君叫来魏娆, 将那些闲话告诉了她。 魏娆自责地低下头:“都怪我,跑来闲庄, 连累您也跟着我挨数落。” 寿安君弹了她一个爆栗:“谁要听你说这个?我是让你心里有数, 回去后探探英国公夫人的态度。”只要英国公府不介意, 其他人说得再难听, 对她们祖孙俩来说都相当于过眼云烟, 连屁都不如, 至少屁还能恶心到她们。 魏娆哦了声,随即纳闷起来:“皇上怎么管起我们的事来了?他可不像还念着我娘的样子。” 爱屋及乌才会关心她,但元嘉帝将母亲、弟弟丢到西山行宫那么久了, 元宵节时还有闲情逸致出宫猎艳, 可能连母亲都忘了, 怎么会关心她? 魏娆想不明白。 寿安君自有猜测:“你与你娘加起来也比不上神武军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皇上怎么会为这点小事训斥世子, 换言之,就算皇上真教训了世子, 也不会四处宣扬, 消息应该是别人放出来的, 故意挑拨你与英国公府的关系。” 这么一说,魏娆立即懂了, 敢编排帝王谣言的,只可能是太后娘娘。 “那位怎么就这么闲呢。”魏娆低声嘀咕道。 寿安君笑道:“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你也闲得慌。” 魏娆只庆幸自己不用做宫里的女人。 到了休沐日,魏娆提前叫碧桃、柳芽收拾好了行李,只等陆濯第三次登门。 她与陆濯有约定,知道陆濯今日肯定会来,王氏母女可不知道,一大早上,周慧珍就与王氏猜测陆濯会不会来了。 “不来才好,叫她任性,看她怎么收场。”周慧珍颇有些嫉妒的道。陆濯是什么人啊,神仙一样的公子,魏娆走了狗屎运嫁过去竟然还不知道珍惜,屁大点事就闹着回娘家,真是可气。 王氏瞪女儿:“不许这样说,出嫁前你们姐妹可以耍小孩子脾气争强好胜,出了嫁就得互帮互助了,娆娆在英国公府过得好,你在西亭侯府也有体面。” 周慧珍哼了哼:“那也得她过得好才行,否则只会拖累我。” 王氏看看窗外,提醒女儿道:“你千万记住娆娆这次的教训,嫁过去后能忍则忍,可别随便耍小性。韩世子成过一次亲,后院又有数房美妾,你若跑回家,韩世子大可以去小妾屋里睡,不像陆世子,家中不许纳妾,自然着急接娆娆回去。” 周慧珍不以为意,她这样美貌,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日头渐渐升高,终于,王氏派出去的丫鬟跑回来了,喜气洋洋地说世子爷又来接表姑娘啦! 王氏欣慰地拍拍胸口,都第三次了,这次魏娆肯定要回去了吧? 周慧珍回忆陆濯俊美的脸,对魏娆羡慕得不行。 闲庄的会客厅,寿安君请陆濯落座,关心道:“我听说因为娆娆胡闹,皇上责备世子了?” 陆濯笑道:“没有的事,不知谁散播的谣言蜚语,老太君不必上心。” 寿安君哪能因为他笑得好看就信了? 陆濯来到寿安君面前,低声耳语了一阵。 寿安君眼睛一亮,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濯。 陆濯惭愧道:“罪婿苦想多日,唯有此法能稍微消减娆娆的怒气,幸而皇上愿意成全。” 寿安君很是感慨:“世子有心了,娆娆就在燕园,你自去寻她吧,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陆濯行礼告退,由小丫鬟带路前往魏娆居住的燕园。 他走了,柳嬷嬷好奇地问寿安君:“老太君,世子爷与您说了什么?” 寿安君笑道:“不便与你说,总之是好事。” 根据陆濯的话,她一下子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皇上没有责备陆濯,陆濯、英国公府也没有迁怒外孙女。 第二,皇上并没有忘了她的女儿与小外孙。 其实还有一桩好事也隐隐冒出了眉头,只是寿安君还要继续观察观察,才能得到确切结论。 . 闲庄很大,院落众多,可惜周家人口不兴,大多数院子都空着。 魏娆长到可以独居一院的年纪后,她来闲庄小住,寿安君让她随便挑,喜欢住哪就住哪儿,魏娆就挑了母亲小周氏进宫前居住的春园的隔壁——燕园。 燕园内有片小巧玲珑的荷花池,池中心有座小小的凉亭,早春时节,荷叶都没有影,一圈六尺来宽的清澈活水绕着凉亭潺潺地流淌,十几尾巴掌长的小红鲤绕水嬉戏,魏娆丢点鱼食进去,小鱼儿们争先恐后地追过去,生趣盎然。 魏娆喜欢闲庄,喜欢属于她的燕园,喜欢这小小的荷花池子,给她这么一座庄子,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觉得无趣。 荷花池位于上房后面,陆濯一来,碧桃便跑过来知会主子。 魏娆有话问陆濯,不急着走,叫碧桃请陆濯来这边小坐。 稍顷,陆濯出现在了通向后院的走廊上。 魏娆抬眸看去。今日陆濯穿了一件茶白底竹鹤纹的锦袍,那样清贵的颜色,衬着他如玉的俊美面容,乍一出现,仿佛中秋夜高悬半空的朗朗明月,令繁星黯然失色,又似远离尘嚣独自翱翔于天际的仙鹤,清高不俗。 这样的世子爷,外人见了都要赞一声绝,恐怕现在也都在非议她骄纵胡闹,频繁劳累尊贵的世子爷在京城与闲庄往返。 收回视线,魏娆懒懒地趴在美人靠上,又往池水中丢了一点鱼食。 小红鲤鱼蜂拥而上。 魏娆心想,陆濯就像这鱼食,把他丢到世家闺秀中间,闺秀们也会争先扑到他怀里吧,她不扑,还要被人质疑不识好赖。 走廊之上,陆濯一过来,目光便落到了凉亭中的魏娆身上。早春处处灰蒙蒙的,偏她穿了一件海棠粉的褙子,妖若无骨地趴在美人靠上。她一手洒着鱼食,一手搭在靠背上,那白皙的下巴垫着手背,头望向池水,露出一片修长雪白的后颈。 丝滑的绸缎褙子贴垂着她单薄的背,勾勒出惊人的腰线,一袭绯色长裙瀑布般从她腰间一直垂到地上,只露出一只粉色缎面的绣花鞋鞋尖。 这样的魏娆,就像一朵艳丽妖娆的芍药,等着人去嗅她的花香,等着人去折她柔弱的花枝。 陆濯垂下视线,下意识地觉得她这样不妥,太妖了。 可转念一想,这是她的园子,除了丫鬟再无外人,她为何要约束自己? 可是,他来了,她就不怕被他看见她这般媚态? 又或许,她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又或许,她太厌恶他了,并不在乎他怎么看待她。 思忖间,陆濯来到了亭外的石阶前,从这个角度,魏娆纤细的腰线更加明显。 非礼勿视,陆濯垂眸跨进凉亭,见魏娆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陆濯挑了侧对魏娆的石椅坐下。 魏娆洒完最后一点鱼食,拿着空碟转过来,看眼陆濯问:“你我的事,真惊动了皇上?” 陆濯对着石桌道:“是惊动了太后,太后想下懿旨责备我,皇上拦住了,召我过去,提醒我尽快解决此事。” 太后还想下懿旨? 魏娆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后多心疼我。” 陆濯瞥眼她绮丽的裙摆,歉然道:“此事皆因我而起,我已向母亲祖母解释过了,她们并不在意外人如何议论,只希望我能得到你的原谅。” 脑海中浮现英国公夫人慈爱的脸庞,贺氏期盼她与陆濯快点开枝散叶的双眼,魏娆叹口气,站起来道:“罢了,我叫世子过来便是为了皇上责备你的事,既然只是谣传,我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陆濯叫住她道:“我还有一事与你商量。” 魏娆疑惑地看过来。 陆濯请她落座。 魏娆就坐到了他对面。 陆濯问她:“你知道锦城吗?” 魏娆自然知道,本朝有二十个州,锦城乃北地青州的府城,这些东西,凡是世家子弟闺秀启蒙初期都会学习背诵。 陆濯竟然质疑她连这个都不懂,魏娆不由地瞪了他一眼。 陆濯避开她的视线,解释道:“神武军要招收新兵,我负责锦城一带,过两日便启程前往锦城,来来回回,可能要离京三个月。” 魏娆心中一喜,可算不用与陆濯住在一起了,不过她没有流露出来,漠然道:“你去锦城,与我何干?”又不是真夫妻,她才不关心陆濯外出。 陆濯看着她道:“锦城距离西山行宫,快马加鞭,半日可到。” 魏娆猛地看向他,双眸亮如繁星。 陆濯竟被如此明亮的眸子看得心神微乱,正色道:“我口出恶言伤了姑娘的心,姑娘与令堂多年未见,故而我想,如果我带你同去锦城,寻机前往行宫拜访丽贵人,姑娘或许能原谅我之前的冒犯。” 魏娆攥紧了膝盖处的裙子,心动无比却又觉得陆濯只是在哄她:“那可是行宫,外人不得擅闯,你凭什么带我进去?” 陆濯自是有备而来,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了魏娆面前。 那是一卷明黄圣旨,魏娆展开,里面果然是允许他她与陆濯去行宫拜见母亲的旨意,字不知道是谁写的,但圣旨角落,确确实实盖了玺印。 魏娆捧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看向陆濯道:“这,这是你向皇上求的?” 陆濯道:“是,还要多谢皇上成全。” 魏娆再看那圣旨,想笑,泪珠却吧嗒掉了下来。 她十一岁那年腊月落水养病,缠绵病榻一年多,后搬到闲庄跟着师父习武强身,等她彻底痊愈,母亲却因为生下皇子被太后找茬由元嘉帝下旨送到了西山行宫,掐指算来,她已经有四年零两个月没有见过母亲了。 058 058 魏娆再思念母亲, 都不会当着陆濯的面大哭,掉了两滴泪便稳住了情绪。 “以此做赔礼, 姑娘可否原谅我之前的冒犯?”见她又在看圣旨上的字迹了, 陆濯试着问道。 魏娆是个注重实惠的人,陆濯言语辱她,她生气愤怒, 但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 她与陆濯又不是真夫妻,凑合过几年便要分道扬镳了, 何必在意陆濯对她的看法, 陆濯在她心里, 与那些长舌百姓没什么区别, 只是陆濯胆子最大, 敢当着她的面说那些难听的话。 现在陆濯送了她一个探望母亲的机会, 这是切切实实的大实惠,足以抵偿陆濯对她的冒犯。 卷起圣旨,魏娆直视陆濯问:“我原谅与否, 对世子重要吗?” 陆濯道:“重要, 我与姑娘无冤无仇, 我伤了姑娘, 若姑娘不肯原谅我, 陆某将为此亏欠姑娘一生。姑娘若原谅我,我便可无愧天地。” 魏娆明白了, 将圣旨收进自己的袖子, 道:“我会随你去锦城, 只要世子真的能带我见到母亲,你我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以后继续扮恩爱夫妻就是,直到协议结束。” 陆濯笑了笑:“如此便好。” 商量好了,魏娆与陆濯一起去向寿安君辞行。 寿安君笑道:“急什么,吃过午饭再走,不差这会儿功夫。” 确实也快到了用饭时间了,魏娆看向陆濯,陆濯自是愿意。 招待外孙女婿,寿安君仍然没有让王氏露面,菜肴一盘一盘地端上来,准备齐全后,寿安君将伺候的丫鬟都打发了下去。 “娆娆,你要随世子去锦城吗?”寿安君关心地问。 魏娆点头,问外祖母:“您有什么话要我捎母亲吗?” 寿安君笑道:“她都多大人了,用不着我惦记,我是怕你路上贪玩胡闹,给世子惹麻烦,世子这次去锦城,是为了给神武军招收新兵,到了外面,你一定要听世子安排,不要催促世子,耽误了征兵大事。” 魏娆看眼陆濯,小声嘀咕道:“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您只管养您的老,不用替我操心。” 寿安君摇摇头,转头对陆濯道:“娆娆性子野的很,到了外面没人约束,行事可能更加肆无忌惮,世子千万替我盯紧她,免得她闯祸。” 魏娆听了,恼得放下筷子,瞪着外祖母发射怨气。今日外祖母怎么回事,明知道她与陆濯只是假夫妻,怎么还说这种话?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知道分寸,此行只是与陆濯一起走,用不着陆濯盯着她什么。 陆濯笑着对寿安君道:“老太君放心,我便是招不到新兵,也会将娆娆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魏娆恼怒的视线立即又落到了陆濯脸上,这里又没有不知情的人,他乱叫什么娆娆?该称呼她四姑娘才是。 然而寿安君与陆濯就像亲外祖母、亲外孙女婿一般,无视魏娆的抗拒,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 魏娆禁不住想,外祖母一定是怕她舍不得离开闲庄,便故意气她。 用过午饭,寿安君没有再留小夫妻俩在这边歇晌,亲自送他们出庄子。 “外祖母,您多保重。”临别之际,魏娆抱住老太君,还是不舍了。 寿安君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在她耳边道:“道途遥远,一切都听世子的,别乱跑。” 魏娆烦躁道:“这话您都说多少遍了,我能跑哪儿去?” 寿安君便将她推了出去:“快走快走,你嫌我啰嗦,我还嫌你呢!” 魏娆哭笑不得,最后看眼外祖母,转身上了马车。 陆濯笑着朝寿安君行礼,翻身上马,接离家快半月的小妻子回家。 经过云雾镇时,街道两旁看过两次世子爷携礼去赔罪的百姓们一见世子爷身边多了一辆马车,就知道世子爷这次终于成功了。镇上的百姓都敬重寿安君,所以说的话也好听些,只管打趣马背上温润俊美的世子爷:“世子爷笑得这么好看,少夫人终于原谅你了吗?” 陆濯笑着点点头。 “那世子爷以后可要对少夫人好点,别再惹少夫人生气啦!” “不敢不敢。” 魏娆隐在窗帘后面,见陆濯一副老好脾气的虚伪模样,倒是有些佩服他这份涵养。 一个时辰后,车马进了京城,路边的议论忽然换了调调,多是替陆濯打抱不平的,责备魏娆脾气骄纵,受不得半点委屈。 没有人高声议论,但嗡嗡嗡的闲言碎语也清晰地传进了车厢。 魏娆只觉得好笑,她便是骄纵,折腾得也是陆濯,她名义上的夫君,陆濯乃至英国公府都不介意她这般做派,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好像她是他们家的儿媳妇,折腾的是他们家的男人? 因为她的名声差,觉得她不配让陆濯对她这么好? 再看街边那些一个个替陆濯惋惜不平的爷们或妇人,魏娆的骄纵脾气还真上来了,眸光自街边的一溜铺面扫过,魏娆突然挑起一角窗帘,朝马背上的陆濯轻轻咳了一声。 窗帘之下,她只露出了半边白皙的脸庞,但那嫩若花瓣的肌肤,顿时令有幸窥见这一幕的街边百姓失了声。 陆濯示意车夫停车,驱马靠近车窗,低声问道:“夫人有事?” 魏娆用仅他一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折腾的是你,他们气个什么?” 娇滴滴的声音,带着三分恼火。 那些议论,陆濯其实也听到了,他要与魏娆演恩爱夫妻,若有人公然跳出来指责魏娆,陆濯定会义正言辞地训斥回去,可百姓们只小声议论,陆濯总不能每个人都说一顿。 他只是听客,作为被议论的正主,魏娆自然听不下去。 “终究还是怪我,他们不知道我伤你之深,便都误会你小题大做。”陆濯再次赔罪道。 魏娆要的就是这话,轻笑道:“他们越觉得我不值得世子对我好,我越想叫他们看不惯,那边有家胭脂铺,可否劳世子亲自替我选盒胭脂?” 陆濯闻言,扫眼附近探头探脑的百姓们,完全能想象出来,他真去买胭脂了,百姓们会有什么反应。 能想出此招的魏娆,还真像个恃宠生娇的新媳妇。 陆濯对她没有宠,却有歉疚,如果不是他气跑了人,魏娆也不会招此闲话。 为着这份歉疚,别说买胭脂,便是魏娆命他牵马,陆濯也会做。 他笑了笑:“夫人喜欢什么香的胭脂?” 魏娆想了想,道:“桂花味儿的吧,不要太浓的。” 陆濯记下,翻身下马,在周围百姓好奇的目光中,直奔斜前方的胭脂铺子。 铺子里有四五位女客,有母女有姐妹,本来都站在铺子门前看世子爷的热闹,此时见世子爷朝这边来了,慌得连忙躲进了铺子。 陆濯视若无睹,进来后直接问胭脂铺的女掌柜:“可有香气清淡的桂花胭脂?” 女掌柜激动极了,马背上的世子爷俊美无双,此时站在她的铺子中,一身贵气简直如神仙下凡。 “有有有,世子爷要什么样的?”女掌柜光顾着盯着陆濯的脸,慌不择言地道。 陆濯笑道:“最贵的,内子用不惯俗物。” 女掌柜一听,立即去橱柜里取本店的镇店之宝,她拿出来一个纹络精美的紫檀木匣子,里面摆了四盒粉彩胭脂盒。陆濯低头去看,女掌柜熟练地介绍道:“这四盒胭脂乃是一套,名做花想容,分别是海棠香、牡丹香、桂花香、梅花香,世子爷看看如何?” 陆濯从未买过胭脂,这次买也只是给魏娆做面子,见四个胭脂盒精致小巧,盒子都这么好看,里面的胭脂也应该不错。 “就要这套吧。”陆濯似乎认真地品鉴了一番,道。 女掌柜喜道:“一共五十两。” 陆濯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不用找了,再拿一套。” 财从天将,女掌柜高兴道:“对对对,世子爷与少夫人夫妻恩爱成双成对,这套花想容当然也要成双成对。” 女掌柜手脚麻利的装好两套胭脂,笑容满面地端到陆濯面前。 陆濯接过胭脂,笑如春风地走出铺子,来到马车前。 “夫人,胭脂买回来了。” 魏娆挑开车帘,见他直接递了两个长条盒子过来,惊了惊:“这么多?” 陆濯笑眼看她:“此套胭脂名为花想容,很配夫人。” 魏娆好像听哪位姐妹提及过“花想容”,众目睽睽之下,她娇声向陆濯道谢,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接了匣子端进车中。 陆濯上马,一行人继续出发。 魏娆打开一盒胭脂,四种花香的都闻了闻,味道的确清淡,抹在手背上试了试,胭脂细腻轻盈,很是舒服。 外面的百姓们可能都在震惊陆濯对她的宠爱,一时之间都忘了继续说闲话。 回到英国公府,魏娆先去给英国公夫人赔罪,为惊动了宫里的贵人。 英国公夫人捧着魏娆的小手道:“回来就好,那些都无关紧要。”说完又训了陆濯一顿,要陆濯保证以后不许再惹魏娆生气。 陆濯恭声应下。 离开忠义堂,魏娆低声问陆濯:“那两盒胭脂,花费多少?” 陆濯道:“不多,算是我送你的赔礼。” 魏娆:“赔礼你已经送过了,胭脂算我买的,不能叫世子破费。” 陆濯目视前方道:“锦城之行是伤你心的赔礼,胭脂是害你被人议论的赔礼。” 魏娆继续拒绝:“议论的事,世子亲自去买胭脂已经足够补偿我。” 陆濯只好道:“既如此,两匣胭脂,一共五十两。” 魏娆估测也是差不多的价,共用晚饭时,她还了陆濯一张银票。 陆濯默默收好。 059 059 银钱上的账了清了, 魏娆转而问起陆濯具体何日出发前往锦城。 陆濯:“看你,你若无事, 后日就走。” 魏娆道:“那就后日吧, 明早我回趟伯府,与祖母道别。” 她与陆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虽然投奔外祖母前就与祖母打了招呼, 祖母肯定也着急坏了。 陆濯不假思索道:“一起去吧, 我也要向老太太赔罪。” 寿安君至少知道他与魏娆是假夫妻,魏老太太可一直都蒙在鼓里, 越是这样, 他越该去。 魏娆闻言, 朝他那边瞥了一眼, 这位世子爷, 气人的时候气人, 但在履行协议一事上,陆濯的确做到了面面俱到,该他做的, 半句不用魏娆先开口要求。 “明日世子不用去军营?”魏娆问。 陆濯道:“嗯, 接下来我只需要负责锦城招收新兵。” 魏娆有点好奇:“你要招多少人?” 陆濯:“八百。” 二十四个州, 平均每个州要招四百人左右, 不过根据每个州往年兵源的情况, 征兵人数会酌情分配。青州一带男丁普遍高大健硕魁梧有力,更容易招收到符合神武军条件的新兵, 所以分配的征兵人数比较多。 魏娆点点头, 端碗用饭, 吃了两口,想起一事:“我与你同去的事, 与母亲、祖母说过了吗?” 陆濯:“先前不知道你是否会应,暂且还没有告诉她们,饭后我再去走一趟。” 魏娆就有点担心,英国公夫人会不会反对? 陆濯单独去知会的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一脸震惊:“你竟去求了圣旨?” 陆濯低声解释道:“祖母是知情人,我那般伤她,除了此法,实在想不到还能做什么让她原谅我,不过祖母放心,孙儿并非一时冲动莽撞,从咱们两家冲喜到现在,皇上对她屡加关照,所以我才敢去请圣旨。” 英国公夫人奇道:“除了安排尚衣局赶制嫁衣,皇上何时还关照过娆娆?” 陆濯便将正月十四一家兄弟出去赏灯,元嘉帝单独召见他与魏娆之事说了出来:“祖母,皇上想让我善待魏娆,大可在我进宫的时候交待我,当晚皇上那些话,应该是说给魏娆听的。祖母有所不知,当时帘内还藏了一女子,孙儿斗胆猜测,那人是丽贵人。” 如果是普通宫女,没有胆量偷窥。 如果是皇上微服出宫与民间美人幽会,皇上抓紧时间宠幸美人便可,何必叫两个不相干的人登船打扰雅兴? 既关照魏娆,又藏了美人,陆濯便有七分确定,那美人正是魏娆的母亲。 元嘉帝登基多年从未选秀,一后三妃都是东宫旧人,唯一让元嘉帝例外新迎进宫的便是丽贵人,恐怕也只有丽贵人,能让元嘉帝做出“出宫猎艳”之事。 元嘉帝允了他的请旨,恰恰证实了陆濯的猜测。 英国公夫人彻底被长孙的话震住了,元嘉帝对丽贵人,竟如此念念不忘?不惜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派人去行宫将丽贵人接回京城一起过节? 可回想元嘉帝在女色上的态度,对魏娆的关照,船中的美人确实非丽贵人莫属。 沉默半晌,英国公夫人瞪着陆濯道:“你既然猜到皇上仍然宠爱丽贵人,为何还敢对娆娆说那种话?若非娆娆懂事,忍了你,否则只要传出去半句,皇上那边都饶不了你。” 陆濯汗颜,当时他鬼迷心窍,认定魏娆侮.辱母亲婶母,冲动之下哪里能想的那么周全? 英国公夫人看着长孙俊美的脸庞,心中微动:“无论船里的是不是丽贵人,皇上明面上都在冷落她,你竟然愿意为了娆娆去向皇上开口,这份补偿之心,着实超出了祖母的意料。” 陆濯低头道:“犯了多大的错,就要赔多大的礼,这点道理孙儿还是懂的。” 英国公夫人:“那你现在对娆娆的看法呢?还是不喜欢她吗,觉得你们性情不投,只想与她做五年假夫妻?” 陆濯微怔,他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也不必想,无论他对魏娆有没有改观,魏娆都不待见他,一直在强调那五年之约。 “愣着做什么,说话。”英国公夫人似笑非笑地催促道。 陆濯便道:“先前我是不喜她,觉得她行事做派非大家闺秀所为,后来经祖母、母亲教诲,孙儿已明白人各有活法,她心性正直,是个好姑娘,所以孙儿对她并不再存任何不喜。至于那五年协议,乃魏娆所愿,孙儿签了契书,自会守约。” 英国公夫人哼道:“你真以为娆娆只想与你做五年假夫妻?你试着想想,五年到了,你们俩和离了,便是找好了借口,外人会怎么议论娆娆?娆娆又不是傻子,如果能一直做咱们家的媳妇,一直做人人羡慕的世子夫人,她为何还要自找苦吃和离改嫁?” 陆濯道:“祖母觉得咱们家好,她或许只想嫁心仪之人。”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权势,魏娆从得知他的身世起就没有给过她笑脸,显然不在意这个。 英国公夫人:“你的意思是,娆娆从未想过真嫁你?那可就错了,当初我去承安伯府提亲,娆娆祖母与我约定的清清楚楚,你们俩要么做举案齐眉的真夫妻,要么做分房而睡的假夫妻,这条件,娆娆肯定也首肯了的。” 陆濯皱眉,直视老夫人道:“可我醒来,问她有何打算,她只说了五年协议。” 英国公夫人气道:“你个傻子,娆娆拟好五年协议,便是怕你嫌弃她的名声,怕你不愿意与她做夫妻,所以提前给自己找条后路,你醒来的时候但凡对娆娆客气些,她都不会跟你提什么五年之约,是你把第一条路给堵死了!” 陆濯仔细回忆大病初醒后与魏娆的对话,顿时面现惭色。 他当时的态度,魏娆那么骄傲,怎么可能说出要与他做真夫妻的话? “现在知道错了?”英国公夫人看了他一会儿,问。 陆濯知错。 他先病的,才有了祖父祖母求魏娆给他冲喜,魏娆有与他做真夫妻的打算,却被他逼着选了一条对她、对承安伯府的清誉都有损害的路。 “我是真的喜欢娆娆,你若也有一星半点的喜欢她,便趁这次去锦城对娆娆好一点,找机会把那什么五年契书毁了,人家好好一个姑娘,真被你耽误五年,还不能声张你们俩从未圆房的事,一旦和离,能找到什么如意姻缘?” 陆濯不知道该如何应承祖母。 也许魏娆刚嫁过来时想与他做真夫妻,事到如今,他得罪她那么多次,魏娆未必还肯接受他。 “时候不早,孙儿先告退了。” “你,你个倔驴!” 这个晚上,陆濯歇在了后院的西屋。 他一直没睡,魏娆去院中练剑,他双手垫在脑后,默默地听着。 如果魏娆没有过真嫁之念,陆濯一定会尊重她的五年之约,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她想做英国公世子夫人,想一直让外人羡慕下去。 两个月前的陆濯,不希望魏娆做他的妻子,两个月后的他,却觉得娶魏娆为妻,也没什么不妥,重要的不是魏娆像不像大家闺秀,而是她与自家众人能不能和顺相处,显然,魏娆很受长辈们喜欢。 陆濯又想到了元宵节那天晚上,魏娆对那两个说四婶闲话的小丫鬟的处置,从这点看,魏娆也很会管家。 陆濯能接受魏娆做他的妻子了,关键就在于,英国公夫人这个名分能带给魏娆的好处,能否抵消魏娆对他的厌恶,从而让两人假戏真做,两全其美,谁也不必因对方承受任何委屈。 翌日早上,陆濯陪魏娆去承安伯府给魏老太太请安。 得知他们来了,魏娆的大伯母郭氏、堂姐魏婵不请自来,母女俩都很好奇经过这场风波,陆濯对魏娆的态度会变得如何。 魏老太太同样好奇,就没有闲心理会儿媳孙女,巴巴地望着门口。 魏娆与陆濯并肩沿着走廊往前走,快到门口了,魏娆仰头看向陆濯。 陆濯心领神会。 魏娆放慢了脚步,陆濯率先出现在门口,见到魏老太太,陆濯露出一个惭愧的笑容,正要进去,注意到魏娆耷拉着脑袋攥着帕子一副犯了错羞于见人的模样,陆濯便收回已经跨进去的右脚,目光变得温柔,一手握住魏娆的手腕,拉着羞答答的小妻子走了进来。 进来了,魏娆看眼魏老太太,再看眼郭氏、魏婵,她好像更难为情了,抓着陆濯的袍子躲到了他背后。 陆濯偏头看她,笑得一脸宠溺:“事情因我而起,我都没怕祖母责怪,你怕什么?” 魏娆这才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水汪汪的眸子忐忑地望着主座上的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最担心的是小夫妻俩因为这场闹剧离了心,此时亲眼见到两人这黏黏糊糊蜜里调油的样子,所有的担心便都长了翅膀飞走了,只绷起脸,佯怒地训斥魏娆道:“你个混账,有脸与世子闹脾气,就没脸见我了?” 魏娆一听,终于不躲了,乖乖地走到魏老太太面前,跪了下去:“祖母莫气,我知道错了。” 陆濯马上跪到她身边,主动揽了过错道:“祖母,都是我一时冲动伤了娆娆,您要怪就怪我吧。” 郭氏看得眼睛难受,抢着问道:“世子,你与娆娆究竟为何争吵?” 陆濯看她一眼,惭愧地低下头,难以启齿状。 魏娆红着脸道:“都是酒后的胡闹,就不说给祖母、伯母听了。” 酒后胡闹? 郭氏瞧着魏娆小狐狸精似的脸,心中有了猜测,定是陆濯初尝人.事血.气方刚,禁不住魏娆的美色,欺负人欺负得狠了,魏娆又素来娇气,脸皮薄把男人的疼爱当羞.辱,这才气跑了。 如此看来,陆濯待魏娆明明是恩爱过了头,与她们期盼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060 060 远行在即, 魏娆与陆濯就没有在承安伯府留到用饭,坐了半个时辰就回了英国公府。 陆濯有他的事情要安排, 魏娆在后院看丫鬟们收拾行囊。 “听说北地春天来得晚, 姑娘带两件斗篷吧?” “姑娘认床,床搬不走,带两床被子去。” “首饰也要多戴一些, 世子爷到了锦城, 地方官肯定会设宴邀请,姑娘跟着去吃席, 不能打扮得太素了。” 柳芽、碧桃忙忙碌碌的, 一边收拾一边嘀嘀咕咕, 有时候是自言自语, 有时候互相询问。 魏娆就坐在榻上, 笑着看着, 丹凤眸亮晶晶的。 柳芽整理好一个箱笼,回头看到榻上的姑娘,莞尔道:“能出去玩, 姑娘就这么高兴啊?” 她们只知道魏娆要去锦城。 前往西山行宫需要保密, 魏娆连身边的心腹丫鬟都瞒得严严的, 整个京城, 只有她、陆濯、寿安君、英国公夫人, 以及宫中的元嘉帝知道这个秘密。 “姑娘嫁过来这么久,世子爷总算做对了一件事。”碧桃放好棉被, 半是高兴半是嫌弃地道。 魏娆见四个箱笼收拾地差不多了, 对碧桃道:“你也回屋收拾吧, 这边让柳芽伺候就好。” 这次出门,魏娆只方便带一个丫鬟, 她选了活泼爱笑的碧桃。 碧桃脚步轻快地去了。 没多久,贺氏来了。 贺氏将魏娆拉进内室,说了好多贴己话,当婆婆的,贺氏主要担心一点,怕魏娆在外面的时候有孕,路途奔波动了胎气。 魏娆羞道:“母亲放心,真有了,我会小心的。” 儿媳妇这边交待过了,贺氏又去看儿子。 陆濯的箱笼早已收拾妥当,这会儿正在书房看书,得知母亲来了,陆濯来厅堂与母亲说话。 心情好的时候,陆濯便是最温润的君子模样,待母亲十分敬重。 贺氏只怕冷脸儿子,这样的儿子她是不怕的,嘱咐了一些日常琐事,贺氏咳了咳,先喝口茶,再对着儿子的靴子道:“远行在外,若是娆娆有了身孕,你记得请个靠谱的婆子照顾她,娆娆与孩子最要紧,你别只顾着自己。” 陆濯笑道:“儿子知道,便是娆娆没有怀孕,儿子也会把她的喜乐放在儿子前面。” 贺氏:…… 她指的是一旦儿媳妇有孕,儿子就不要与儿媳妇同房了,儿子的回答怎么好像理解岔了? 委婉的儿子听不懂,贺氏只好直言道:“娆娆真有了,你们俩就分房睡,行了,你们抓紧时间收拾,我走了。” 丢下儿子,贺氏快步离开了。 陆濯苦笑地去送母亲。身孕?除非做戏需要,他现在敢碰魏娆一下,魏娆能挥剑杀他。 第二日一早,英国公府门前就排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的,一辆放箱笼的,阿贵带着松竹堂的小厮陆续将六只黄花梨的箱笼搬到后面的马车上,箱笼上面都做了标记。另有一只长藤条箱子,给随行的仆人放包袱用。 放好包袱,马厩小厮还牵了陆濯那匹通身漆黑发亮的宝马良驹来,拴在第二辆马车后面。 要动身了,英国公夫人、贺氏、二房、三房、四房众人都出来相送,轻易不出门的四爷也来了。 魏娆一一向长辈们辞别,来到四爷夫妻这边,魏娆还没说什么,四夫人的耳根先红了,垂着睫毛不敢与魏娆直视。那一晚两人躲在竹林里说了最私密的话,黑漆漆的没什么,如今大白天的,四夫人总是羞于见魏娆。 四夫人如此羞涩,魏娆便没有多说,最后看眼英国公夫人,魏娆与陆濯前后上了马车。 车轮转动的瞬间,魏娆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可算走了,这一大早上的应酬,委实累人,她笑得脸都快僵了。 “以前出过远门吗?”陆濯忽然问她。 魏娆倚着左侧的车角,闭上眼睛道:“最远便是云雾山。” 陆濯看眼她花瓣般娇嫩的脸颊,提醒道:“此去锦城,若无意外,路上要用七日,除了用饭下榻,其他时间都在车上,可能会很累。” 魏娆淡淡道:“世子照顾好自己便是,不必担心我。” 无论是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要见到母亲了,都让魏娆兴奋地睡不着觉,昨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三更天还非常清醒,强撑精神应酬了一早上,现在不用再装了,魏娆只想补个觉,懒得听陆濯唠叨什么。 为了让陆濯自己识趣,魏娆抬起团扇,掩面打了个哈欠。 陆濯果然没有再打扰她。 马车出了城门,八个神武军的都头已经在此等候了。 一个都头掌管一百个小兵,陆濯此去锦城要招八百新兵,那些新兵便会分派给这八个都头训练。 都头们下马,要给陆濯行礼。 陆濯挑起半边车帘与他们说话,魏娆悄悄睁开一条眼缝,透过陆濯与车帘的缝隙,看到两个单膝跪在地上的都头,年纪都在二十五岁的样子,古铜般的肤色,健硕魁梧的身躯,看起来就很靠谱。 “上马,出发吧。” 陆濯说完了话,魏娆马上闭上眼睛。 八个都头重新上马,与陆濯的长随赵松、赵柏一起守在马车前后左右,也算充当了陆濯此行的护卫。 . 行路枯燥,尤其是马车里还有一位彼此关系并不融洽、无话可谈的同伴。 魏娆补了一个时辰的觉,被马车的一个颠簸颠醒了。 揉.揉撞到车板的脑袋,魏娆睁开眼睛,看到陆濯正在倒茶。 “渴不渴?”陆濯倒好自己的,注意到她醒了,看过来问。 这茶水是碧桃按照她的口味准备的花茶,陆濯喝了她的茶水,帮她倒茶也不算魏娆占他的便宜。 魏娆就嗯了声。 陆濯拿起一个青瓷碗,替她倒了七分满,托在掌心送了过来。 魏娆捏着茶碗上沿接过来,刻意避免碰到他的手。 茶水温热,魏娆一手端茶,一手挑开旁边的窗帘,入目便是一个端坐马背上的神武军都头。那都头专心骑马,没料到车帘会被人挑起来,下意识地看过来,便对上一张堪比花娇的艳丽脸庞,都头愣住,反应过来这女子的身份,他立即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只是一抹异样的红却自他的脸庞升起,一直蔓延到耳根。 魏娆好笑,放下帘子,扭头对陆濯道:“叫跟着的官爷往后退一些,别挡了我看风景。” 那都头若不退,魏娆敢继续看风景,对方怕是要紧张坏了。 刚刚陆濯也发现属下的异样了,一个深闺女子毛手毛脚被外男看去了容貌,若魏娆是他的妹妹,陆濯定会训她一顿。可魏娆不但不是他的妹妹,还是一个脾气非常大的经常去云雾山跑马狩猎的假妻子,陆濯便不能出言教训。 “天气尚冷,树木花草尚未返绿,并没有什么景色可赏。”陆濯换了个方式道,只要魏娆不挑帘子四处张望,便都不算失礼。 他聪明,魏娆也不傻,一听就明白了陆濯的意思,这位自命君子的世子爷,又讽刺她不懂规矩了。 好好说话他不配合,魏娆笑笑,直接把她这边的窗帘挂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看向远方。 这下子,不用她或陆濯开口,跟着的那位都头自己掉头绕到了后面。 魏娆心想,陆濯的属下可比他识趣多了。 窄榻另一头,陆濯看着魏娆上扬的殷红唇角,忍了忍,从三层橱柜中抽.出一层抽屉,拿了一本书出来。 魏娆看够了风景,重新放下了窗帘,继续闭目养神。 中午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小镇。 “有什么想吃的吗?”陆濯一边透过窗帘缝隙观察路过的商铺,一边低声问道。 魏娆只想快点下车活动筋骨,随口道:“随你安排,有干净的净房便可。” 看似要求不高,可小户人家都是茅坑,能提供专门的净房的,只能是大酒楼。 陆濯便选了镇上看起来最气派的酒楼。 净房在酒楼后面,魏娆想叫碧桃一起去,陆濯竟然跟着她们一起过来了。 魏娆只当他也有需要。 净房分男女,魏娆站在外面,先派碧桃进去观察情况,若有碍眼的地方碧桃先收拾干净了她再进去。 两间净房中间隔了一堵石墙,石墙上面开了一扇雕花轩窗,魏娆用帕子捂着鼻子,目光四处乱扫,落到轩窗这边,忽然发现陆濯就在那边站着。 就在此时,陆濯进去了。 魏娆收回视线,很快碧桃出来了,笑道:“少夫人进去用吧,这边还挺干净的。” 魏娆解了手,手也洗干净擦好了,与碧桃一起走了出来。 陆濯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酒楼的饭菜与英国公府里的比较起来只能说是尚可,魏娆这桌只有她与陆濯,赵松等十人分两桌坐下,碧桃与赵松、赵柏兄弟俩以及两个都头分了一桌,男人们喝点小酒大口吃肉,再照顾照顾碧桃,吃得很是热闹。 对比起来,魏娆、陆濯这桌可谓冷冷清清,唯二温暖的,便是两人脸上的假笑。 赶路要紧,吃完饭一行人继续出发。 这下魏娆是真困了。 车里备着坐垫,陆濯取出一个坐垫放到靠近车门的地方,然后背对窄榻坐了上去,低声对她道:“你可以躺着休息。” 魏娆看向旁边的窄榻,国公府的马车非常宽敞,这窄榻也够长,她微微蜷腿就能躺下了。 “多谢,等我醒了,换你躺会儿。”魏娆礼尚往来地道。 陆濯:“嗯。” 魏娆看看他的后背,学他,脱了绣鞋,也背着他面朝车板侧躺了下来,双足缩到裙摆底下。 马车规律的晃动让入睡变得更加容易,魏娆无声地打了几次哈欠,睡着了。 陆濯一直在看书,直到口渴。 他转身要倒茶,横陈在窄榻上的美人背影却冲进了视野,她枕着右臂,左臂也搭在前方,顺滑细绸包裹着的身子便如被阳光驱散了云雾缭绕完全坦露出来的秀美峰峦,却又缩小了无数倍,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献到了他面前。 车轮每转一下,那身子也跟着轻颠一下。 燥.热来得毫无预兆,陆濯不敢多看,茶也不喝了,默默转身,继续看书。 061 061 马车走得很稳, 魏娆这一觉居然睡到了红日西沉。 车厢里只她一人,魏娆揉着发酸的肩膀坐起来, 挑开一丝帘子, 就见陆濯骑在马上,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锦袍,坐在马背上的身姿挺拔又自然, 不像京城的一些纨绔子弟, 喜欢骑马装风流潇洒,其实要么驼背要么动作生疏, 难看极了。 世子爷如人中龙凤, 他那匹马同样出彩, 漆黑发亮的皮毛没有半点杂色, 顺滑的鬃毛迎风起落。 魏娆从马头看到马尾, 又从马尾看到马头, 很是眼馋。 陆濯目视前方,但余光已经察觉了魏娆的窥视。 她偷看他看了这么久,在看什么? 陆濯微微握紧了缰绳, 飞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 扬起马首。 魏娆及时放下了帘子, 馋也没有用, 陆濯这匹马有价无市, 等闲人想买都买不到。 灿烂的夕阳中,一行人跨进了一座县城的城门。 县城比小镇热闹多了, 街边的商铺也更繁华, 魏娆坐了一天的马车, 如今到了这繁华地带,便再也坐不住, 挑起一点帘子,朝陆濯飞了个眼色。 陆濯靠近马车。 魏娆与他商量道:“我想下来走走,顺便在外面吃了晚饭,你们先去客栈如何?” 前后都有人看着,陆濯笑了,说出口的话却是否决:“老太君交代过,出门在外,一切听我安排。” 魏娆笑道:“祖母也让世子善待我,世子做到了吗?” 陆濯抿唇,老太君不管用,他只好与魏娆讲道理:“你自己逛,如何知道我们订了哪家客栈?” 魏娆自有考虑:“你们就订这条街上最大的客栈,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陆濯算是听出来了,她今晚非逛不可。 “先去客栈,换了男装再出门。”他妥协一步道。 魏娆看看身上的绸缎裙子,想到她这样行走在街上必然会引来一些注视议论,同意了。 陆濯虽然是世家子弟,但他在边关历练了八年,更曾亲赴战场,吃过不少苦头,若没有魏娆,他带着这帮属下入住破庙都能凑合一晚,可顾及到魏娆娇生惯养吃穿用度处处讲究,今晚陆濯便挑了城内最好的客栈。 客栈分三层,底下是用饭的大堂,上面两层都是客房,二层房间普普通通,三层更好一点。 赵松打听清楚了,来请示世子爷、世子夫人如何订。 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带了面纱,轻声安排道:“三层订两间,二层订五间。” 赵松明白了。 他去订房,赵柏跟着碧桃,将主子们今晚要用的东西搬到了三楼。 陆濯猜到魏娆要换衣裳,叫八位都头各自去安置,他坐在大堂里等着。 三楼,赵柏离开后,魏娆叫碧桃关好门窗,她脱了衣裙飞快换上男装。 碧桃为她梳头。 魏娆解释道:“等会儿你就待在这间房里,世子上来后你叫他去隔壁,让他自己睡一间。” 碧桃惊道:“姑娘要自己出去吗?” 魏娆:“我在马车里还能躺会儿,你晒了一路坐了一路,晚上早点睡吧,免得明天没精神。” 碧桃不放心。 魏娆笑她:“带上你你就放心了?真出事还得我分心护你。” 道理是这样,可碧桃就是担心。 然而魏娆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己逛了,带上荷包,命令碧桃坐在椅子上不许跟着她,魏娆神清气爽地走到走廊尽头,踏着木板楼梯蹬蹬蹬地走了下来。到了大堂,魏娆随意一扫,却见陆濯单独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瞧见她,陆濯站了起来。 魏娆走向门口。 陆濯看着她,在她跨出门槛的时候,他也跟了出来。 魏娆皱眉道:“你也要去?” 陆濯:“我向老太君保证过,会护你毫发无损地回去,如今出门在外,若因为我的放纵害你出事,我无法向老太君交代。” 他又来装君子,魏娆不屑继续争辩,径自走向了大街。 夕阳尚未完全消散,家中富庶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进出各种铺子,魏娆晌午吃得不多,此时饥肠辘辘,连着看了几家饭馆,终于看到一家很是气派的酒楼。 “两位客官是一起的吗?” 小伙计笑脸迎了上来,目光在魏娆与陆濯脸上分别转了一圈,问先进来的魏娆。 魏娆眸光微转,想到去行宫还需要陆濯带路,需要陆濯向行宫侍卫出示他英国公世子的腰牌,遂笑道:“一起,可有雅间?” 并非逢年过节,雅间尚有空余,小伙计将两人带了过去。 魏娆点了三道招牌菜,陆濯添了一道。 小伙计走了,魏娆朝陆濯笑了笑:“我这一路给世子添了不少麻烦,这顿算我请客。” 陆濯敏锐地察觉了她态度的变化,之前还不高兴他跟过来,现在竟然笑得这么好看。 “同行而已,并无麻烦之说,况且锦城之行是我提议的,路上的花费自然也不必姑娘费心。”陆濯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当做饭钱提前放到了一旁。 一顿饭钱而已,魏娆不与他争。 四道菜陆续端了上来,魏娆点了三道,只有一道合她的胃口,剩下两道她都只是尝了尝。 她不吃,陆濯每盘都吃了一大半。 但凡上过战场尝过饥一顿饱一顿滋味儿的人,都不喜欢浪费粮食。 结了账,走出酒楼,魏娆朝西走去。 陆濯叫住她,指了指东边,他们是从东边过来的。 魏娆笑道:“时候还早,我想看看这边有没有卖马的。” 陆濯:“你要买马?” 魏娆点头:“坐车太累了,我也想随时都可以骑马透气。” 陆濯想到了同行的八位属下与赵松赵柏兄弟,低声道:“云雾山周围少有行人,适合跑马,可官道上车辆来往,你……” 魏娆早被他嫌弃过多次,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只莞尔一笑:“我自己都不在乎,世子计较什么?路上的行人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在乎他们看不看我?至于赵松等人,他们都是世子的心腹与属下,你我成亲时他们就该听说过我不是那些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我骑骑马,他们还能大惊小怪不成?” 陆濯竟无言以对。 非亲非故,丈夫也只是名义上的,他确实没有资格管束魏娆。 别的闺秀忌惮人言,一举一动都力求端庄,魏娆偏反其道而行之,我行我素惯了,名声早就坏了,所以便可以继续任意妄为,没有后顾之忧。 看着魏娆没入人群的背影,陆濯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丝忧虑。 如果他与魏娆真的做了夫妻,将来魏娆生儿子还好说,若生了女儿,女儿也学魏娆这般率性而为,该当如何是好? 夜幕悄然降临。 魏娆真找到一处马坊,都快关门了,突然来了一对儿仪表不俗的翩翩佳公子,马坊主人笑着招待了起来。 魏娆对白马情有独钟,马坊主人看出来了,极力向魏娆推荐一匹白马。 陆濯自己在马厩逛了一圈,然后停在一匹枣红马的马厩前,示意魏娆过来。 “大公子慧眼识珠,这匹是汗血宝马,傍晚刚从外面运过来的,两位公子晚来一日,这汗血宝马都被人买走了。”马坊主人摸着胡子笑道。 魏娆盯着枣红马打量,陆濯靠近她道:“不是汗血宝马,但也是匹良驹,可以买。” 魏娆看得出这匹枣红马的强健,可…… 魏娆犹豫地看向另一匹白马。 陆濯不想她花错银子,隐晦地提醒道:“这匹马跑得快,换成那匹,半日的路程可能要延长几刻钟。” 魏娆一听,当即定了主意,掏银子买了这匹枣红马。 马坊送了她一套马鞍,离开马坊,魏娆熟练地翻身上马,想要试一试。 快宵禁了,街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魏娆拍拍马头,枣红马便放开蹄子朝前跑了起来,眨眼间将陆濯甩在了后头。 陆濯目光跟随马背上的姑娘,脚步不紧不慢。 魏娆跑出一段,调转马头,又跑了回来。 她戴着冠帽,一头如云的乌发全都藏在了帽子中,只露出一张白皙娇嫩的脸,她策马而来,从街边商铺门前悬挂的灯笼洒过来的光晕在她脸上流转,陆濯仿佛看见一个美人自旋转的花灯上飞了出来,朝着他的方向,越飞越近。 在她发现之前,陆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魏娆勒马,坐在马背上低头看他:“这马是世子挑的,世子要试试吗?” 陆濯诧异她的热情,想到祖母的嘱咐,他点点头:“也好。” 魏娆笑着跳到地上,将缰绳递给他。 陆濯如她那般跑了一个来回。 等他下马,魏娆期待地问:“世子觉得如何?” 陆濯:“不错,可送去军营当战马。” 将士要精挑细选,战马也是一样的道理,枣红马若能听懂神武军副将给它的评价,定会高兴地叫几声。 陆濯摸了一把马脖子,准备将缰绳还给魏娆。 魏娆没接,送了陆濯一个娇俏无比的笑:“既然世子也觉得这马好,那我把这马送给世子,换世子将飞墨借我骑几日,可行?” 在魏娆开口之前,陆濯的确被她罕见的笑容乱了心跳,然而发现魏娆竟然觊觎他的坐骑,陆濯的目光瞬间恢复了清明,一边将枣红马的缰绳塞到魏娆手里,一边淡淡回了两个字:“不行。” 魏娆看着他前行的背影,失望之余,倒也佩服。 她只是提议换骑一段时间,换成别的男人,肯定答应了,陆濯还真是惜马如命。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这张被人说成狐狸精的脸,对陆濯没有任何作用。 回到客栈,枣红马交给赵松牵去马厩,魏娆与陆濯沿着楼梯上了三楼。 走廊里静悄悄的,陆濯提着灯笼,目光瞥向身边的魏娆。 在外要演恩爱夫妻,所以,今晚他与魏娆会睡一间客房。 陆濯猜测她会让他睡地上,可男女独处一室…… 魏娆停到了她的客房前。 “少夫人?”门内碧桃已经等候多时了。 魏娆:“是我。” 碧桃松了口气,迅速打开门。 魏娆问她:“隔壁的钥匙?” 碧桃一直握在手里。 魏娆接过钥匙,转身递给陆濯,什么都没说,只做了一个让陆濯去隔壁睡的手势。 陆濯瞥眼门内的碧桃,拿了钥匙离开了。 062 062 第二天, 魏娆直接穿着男装下楼了,不过脸上戴了面纱。 赵松等人都在大堂吃过了早饭, 听到脚步声, 十个男人同时抬头,便见世子爷身后跟了一个少年、一个丫鬟,不过仔细一瞧, 那少年露在外面的肌肤白嫩似雪, 一双丹凤眸顾盼生辉,众人齐刷刷地低下头, 再也不敢多看世子夫人。 陆濯看在眼里, 跨下最后一层台阶, 温声道:“出发吧。” 马车、骏马都准备好了, 最前面两匹骏马便是陆濯的飞墨与魏娆新买的枣红马。 昨晚两人买马时已是夜幕降临, 即便马坊里挂了灯笼颜色也不是太清楚, 此时晨光清冷而明亮,那枣红马的皮毛红红亮亮真的像极了新熟的大枣,威风凛凛的。 如果飞墨是马中的王者, 这匹枣红马怎么也算得上一位大将军。 魏娆又仔细仔细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坐骑, 这才翻身上马。 后面八位都头一看她上马的姿势, 便知道世子爷这位夫人是个骑马能手。 一对儿主子走在前面, 其他人自发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县城的早市很是热闹, 魏娆左看右看,走着走着, 瞧见一个烙饼的摊子。寻常的烙饼两面烙得金黄, 这家的饼却均匀分布了很多黑色的点点。魏娆觉得奇怪, 策马朝那烙饼摊子靠过去,想瞧瞧摊主是怎么烙的。 陆濯朝后面赵松等人比个继续前行的手势, 然后来到了魏娆旁边。 枣红马没有飞墨高,魏娆也没有陆濯高,因此,陆濯垂眸一扫,就能看见枣红马上的小女人。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盈盈似水的潋滟眸子,喜或怒时都妩媚横生的眸子,此刻却无比专注地看着一个老翁烙饼。 “两位公子要买饼吗?”老翁从炭桶里夹出两块冒着热气的烧饼,笑着招呼道。 魏娆朝旁边一溜烧饼扬了扬下巴:“老伯,饼上那些黑漆漆的是什么?” 老翁用土味儿十足的官话解释道:“这是咸菜,晒干了就是这个颜色,小公子别看它黑漆漆的,味道可好了,不信我掰一块儿给您尝尝,好吃您再买?” 魏娆有点兴趣。 老翁便从刚烤好的一块儿烧饼上掰了四分之一下来,递给魏娆。 魏娆看眼老翁粗糙的手,犹豫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伸过来,从老翁手中取走烧饼。 魏娆意外地看向陆濯。 陆濯在老翁没有碰过的地方掰下更小的一块儿,再递给魏娆,目光温和,就像看年幼的弟弟。 魏娆轻声道谢,接过烧饼,一手掀开面纱,一手将烧饼送到嘴里,薄薄脆脆的烧饼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味儿,无论当主食还是路上的零嘴,都很合适。 陆濯把剩下的都吃了。 魏娆见了,想到他们一行一共十三人,笑着对老翁道:“我要五十张,分五个袋子装。” 老翁大喜,他这样的小本生意,就喜欢遇到大主顾。 老翁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陆濯刚要拿钱,魏娆已经取出一小块儿碎银,轻轻一投,准确地落入了老翁放铜板的粗瓷碗中。 等了两刻钟左右,老翁笑眯眯地将五个油纸包拴在一起,送到了陆濯面前。 他看得出来,这位大公子对小公子很是照顾,拎东西这种活儿,当然要交给大公子,虽然对方生得神仙一样,一点都不像该做这种事情的人。 陆濯温声道谢,笑着接过了一大串烧饼。 买完东西,陆濯想加快速度赶上车队,走出一段距离察觉不对,回头一看,魏娆仍是慢慢悠悠闲逛的姿态。 陆濯停马,等魏娆跟上来了,他低声道:“赶路要紧,到了锦城,随你逛。” 魏娆奇怪道:“马车走得慢,我便是落后,出城后跑一跑就追上他们了,有何可急的?如果我现在就追上去,然后像赵松他们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马车,那我直接待在马车里面好了,何必特意买匹马?” 陆濯抿唇。 魏娆突然好奇:“若没有我与碧桃,世子会坐马车吗,还是直接骑马奔赴锦城?” 陆濯坦言道:“我会骑马。” 魏娆算了下,坐马车要走七天的路程,骑马狂奔,两三天可能就到了。 “是我耽搁世子做正事了。”魏娆收起玩笑,正色与陆濯商量:“不如你带几位都头先走,让赵松赵柏留下来为我们带路?” 陆濯看着她道:“你我是夫妻,我既然带你出来,半路丢下你,他们会怎么想?况且锦城之行并不是急差,只有六月初回到京城便可。” 魏娆懂了,旋即一笑,调侃他道:“那世子总催我做什么?只要我能跟上车队,不耽搁车队的速度,不就行了?” 陆濯再次无言以对,道理上讲,的确如此。 魏娆已从他身边行了过去,继续在早市闲逛。 陆濯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过来哪里不对了。 赶路的确不急,只是陆濯习惯了按部就班,去锦城就是去锦城,路上赶路便可,不该分心做别的事情。魏娆不一样,她不羁惯了,受不了一心赶路的枯燥,她更喜欢做些有趣的事打发时间,如此两人之间就产生了分歧。 陆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一摞烧饼。 这烧饼味道确实不错,如果不是魏娆,他可能都没有机会品尝。 出了城门,早市不见了,只剩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黄土官道,以及奔波在官道上的商旅行人。 魏娆看眼陆濯胯./下的飞墨,笑道:“我想跑马,世子要比试一下吗?” 陆濯根本没有拒绝的选择,他不比,她就要自己跑了,跑到无影无踪。 他点点头。 魏娆见了,双腿一夹马腹,枣红骏马便风似的朝前奔去。 陆濯不想跑马,只想盯着她别出差错,所以只是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稳稳地跟着。 两匹骏马很快就追上了车队。 魏娆并未停留,直接超过去了。 陆濯无奈地将手里的烧饼丢给赵松:“留一包放进马车,其他你们分了,只管沿官道前行,不必等我们。” 声音未落,他已朝魏娆追去。 殊不知,没有两位主子跟着,赵松等人更自在。 打开油纸包,烧饼的咸香扑面而来,赵松数了数,一包里面有十张烧饼,他打开两个油纸包,骑马倒回来,给赵柏、八位都头一人分了两块儿。还剩两块儿,赵松连着油纸包一并递给货车上乖乖坐着的碧桃。 碧桃看见他分饼了,别人都是两块儿,最后两块儿又给了她,难道他自己不吃吗? “你吃吧,我不饿。”碧桃笑了笑道。 她小脸白生生的,山茶花一样娇美,赵松脸上微热,胳膊继续往她这边伸:“我那里还有两大包,姑娘只管吃好了。” 碧桃见他脸红,自己也跟着脸热起来,难为情地接过油纸包,快速拿出一块儿,叫住准备离开的赵松:“我真不饿,吃一块儿就行了,这块儿给你。” 赵松还想客气,一位都头打趣他道:“松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墨迹了?” 赵松立即飞了一眼刀过去,见碧桃脖子都变成了粉色,窘迫地低着头,他连忙抓了烧饼,策马跑到了前面。 魏娆可不知道自己的丫鬟被陆濯的属下弄红了脸,晨风清凉,她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直到路边出现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魏娆才慢慢停了下来,调转马头,下了官道,朝那小溪而去。 陆濯就像侍卫一样,魏娆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两人下了马,将缰绳搭在马背上,随便两匹骏马去溪边喝水。 魏娆也渴了,挑个上游的位置,取下面纱放到溪边的石头上,然后撩起衣摆,蹲下去,拿手舀水喝。 溪水清澈,她的手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呈现一种清灵的粉色,一段雪白的腕子也随着挽起的衣袖露了出来。 陆濯转过身,看向来路。 魏娆喝了水,又洗了洗手,见陆濯回望官道,她揶揄道:“在县城的时候世子还嫌我走得慢,现在怎么不去催车夫赶快点?” 陆濯偏头,她仰着小脸,那脸也如溪边的芍药,艳媚无双。 陆濯什么都没说,绕到她上游,屈膝喝水。 溪水倒映着粼粼的波光,岸边灰黄的小草正悄然返青,溪边零零散散地长了一些柳树,低垂的柳条随着清风闲适地摇曳。 魏娆累了,挑了一棵柳树,背对着阳光坐下,对陆濯道:“休息一会儿吧,等他们赶上来再出发。” 陆濯颔首,见前面官道上有车队过来了,他提醒魏娆戴上面纱。 魏娆怕他唠叨个没完,靠着树干,闭着眼睛戴上了。 陆濯坐在溪边,观察那车队,应该是支商旅,几辆货车旁跟着十来个健硕的保镖。 保镖们朝他们这边看了看,很快又收回视线,原速行了过去。 魏娆突然睁开眼睛:“对了,烧饼呢?” 陆濯看向水面:“放车上了。” 魏娆失望地叹口气。 陆濯斜了她一眼:“饿了?” 魏娆手搭在腹部,无精打采道:“不饿,只是想吃点东西。” 陆濯的目光便在她手的位置上方快速扫过。 他与魏娆同桌而食多次了,知道她胃口有多好,这么能吃的女子,应该长得很胖才对,可魏娆身段纤细,从头到脚只有两个地方长得丰.满。 鬼使神差的,陆濯又想到了昨日下午,马车上魏娆横卧榻上的身影。 陆濯站了起来。 魏娆好奇地看着他。 陆濯走到飞墨身边,在马鞍一侧的口袋里翻出一包肉干。 这是他在边关养成的习惯,马上总要背上干粮。 “给。” 重新坐到溪边,陆濯打开油纸包,拿了一块儿肉干丢给魏娆。 魏娆抬手接住,低头闻闻,问他:“这是什么肉?” “猪肉。” 魏娆撕了一条放到嘴里,有点咸了,很有嚼劲儿。 063 063 早上、黄昏阳光比较柔和, 魏娆便在外面骑马,或是在附近的村镇逛逛, 或是沿着官道尽情奔驰, 到了阳光强烈的时候,魏娆就回到马车上休息,如此一来劳逸结合, 赶路比之前变得有趣多了。 她去哪儿, 陆濯始终跟着她,落在随行的众人眼中, 倒成了夫妻恩爱。 行路到第六日, 众人在一处驿站下榻。 仍是魏娆与碧桃住一间, 陆濯住隔壁。 “姑娘, 世子天天跟着你, 寸步不离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白雾缭绕,碧桃一边动作温柔地为主子擦拭,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魏娆坐在浴桶里, 惬意地闭着眼睛, 听到碧桃的话, 她哼了哼:“能有什么意思, 他是怕我一个人乱跑出事, 回去不好向老太太、老太君交代。” 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碧桃根本看不见,便也看不出什么, 纳罕道:“姑娘这么美, 世子爷与您一路同行多日, 真的没有一点动心?” 碧桃真是想不明白了,自家姑娘的美貌, 她一个女子都爱得不得了,巴不得一辈子都待在姑娘身边伺候,世子爷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竟然一点都没有被姑娘吸引? 魏娆不以为意,笑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有的男人只把美人当玩物,娶妻必要娶那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于己于家族都体面,咱们身边的这位世子,眼睛长在头顶,处处看我不顺眼,怎会因为我的脸便动心,他肯陪我做戏,已属难得。” 碧桃咬牙:“好名声有什么了不起,当初世子爷病得要死了,那谢六……” 魏娆摇摇头,打断了碧桃:“别人如何都与咱们无关,也莫要议论了。” 碧桃不议论,只是恼火神仙一样的世子爷竟然是个只看名声的糊涂虫。 因为世子瞧不上她的主子,翌日赶路时,碧桃只低头坐在车上打络子,赵松过来几趟没话找话,碧桃都没理他。 下午,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锦城城门前。 魏娆第一次离开京城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坐在马车里,脑袋凑在窗帘缝隙前,偷偷地观察外面的情形。 锦城是青州府城,也是北地军事要塞,城墙厚重而高耸,气势巍峨。 再看进出城门的行人,无论男女似乎都比京城的百姓要高出一截,男子高声说笑,女子言行举止也更爽朗一些。 她歪着身子,看得津津有味,陆濯端坐在一旁,对她这般举止已经见怪不怪,更不会试图去干涉什么。 锦城内有官员驿馆,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一行人都会住在这边。 驿馆官员热情地迎接了陆濯。 神武军今年要招兵,已经提前派人来知会当地官员了,驿馆做好了准备,陆濯抵达驿馆不久,锦城知府、参将等地方官员也一起前来拜会。陆濯让魏娆先行安置休息,他去驿馆的会客厅与一众官员应酬。 驿馆派来四个小丫鬟、两个婆子伺候陆濯、魏娆,如此后宅除了碧桃全是外人,晚上陆濯肯定要与她睡一间房的。 趁陆濯应酬时,魏娆先泡了一个热水澡。 夜幕降临时陆濯才回来,已经用过了饭。 魏娆坐在榻上看书,碧桃恭敬地问道:“世子爷要沐浴吗?” 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放低手中的书,不甚在意地对他道:“我已经洗过了,世子要洗的话,等会儿叫婆子将浴桶搬到内室,人退下后,你在里面洗,我在外面看书,世子洗完了我再进去。” 屋中灯光柔和,她脸上残留几分沐浴过后的酡红,姿态惫懒,腔调也带着一丝慵懒的妩媚,好像对眼前的男人不太上心,却不知这样的忽视更容易激起男人对她的征服欲,想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正眼瞧过来。 这样的念头在陆濯脑海里飞速掠过,快得仿佛从未冒出来一样。 陆濯径自吩咐碧桃去备水,然后坐到榻上,如正常夫妻一般同魏娆讲起今晚都见了哪些人,明日又有什么行程安排。 等碧桃领着婆子们抬水进来,两人仍是低声交谈的亲昵姿态。 驿馆里对仆人的约束没有名门世家那么严格,其中一个婆子抬完水从内室出来时,偷偷抬起头去瞄榻上的英国公世子夫妻,第一眼见到的是侧躺着用胳膊肘支撑上半身的世子爷,俊美的脸就不像凡间能养出来的,世子爷与世子夫人挨得很近,往前低低头,头便能枕到世子夫人盘坐的腿上。 婆子的第二眼,看到了坐在世子爷身边的世子夫人,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褙子,乌黑如云的发间插了支镶宝石的金钗。世子夫人低垂着脸,轻声细语地不知在与世子爷说着什么,婆子明明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却觉得这位世子夫人很美很美。 就这么两眼,婆子还没有看够,人已经走到次间门口了。 婆子有点失望,但也非常兴奋,在这边伺候两个多月,回头有的是谈资可聊。 下人们一走,陆濯毫不耽搁地坐了起来,站到地上,再看榻上的魏娆,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了。 陆濯敛眸,前往内室沐浴。 脱衣服时,陆濯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清甜桂花香,她持书的白嫩小手,仿佛也近在眼前。 如果两人是真夫妻,刚刚那种相处的状态似乎也不错。 解了衣衫,陆濯跨进浴.桶,想到就在隔壁榻上看书的魏娆,他刻意放轻了动作。 魏娆能听见他撩水的声音,不过这声音带给她的影响与碧桃、柳芽洗巾子的声音差不多,魏娆心平气和,对陆濯沐浴的画面并不好奇。 陆濯洗得很快,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就跨出浴桶擦身更衣了,等他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身白绫中衣。 魏娆抬眸看去,见到这样的陆濯,马上又收回视线。 陆濯低声解释道:“该睡了,再穿外袍倒叫人起疑。” 魏娆对着书页道:“无碍,世子昏迷不醒那几日,我也见过。” 陆濯并不想回忆当时的自己,问魏娆:“要下棋吗?” 魏娆没兴趣:“我棋艺不精,也不喜欢下。” 陆濯喊碧桃带人进来收拾,然后盘腿坐到魏娆身边,低头看她手里的书。 魏娆只当他又要开始做戏了,脸上露出笑容,将书往他这边挪了挪。 陆濯看了几行,发现这是一本讲述武侠英雄的话本,倒颇符合魏娆的性情。 “都是胡编乱造,你也信?”陆濯点评道。 魏娆:“信不信的,看着有趣便是好书。” 陆濯不予置评,只是没什么话可说,便跟着她一起看。 碧桃领了抬水的婆子们出来,瞥见榻上几乎快要依偎到一起的世子爷与姑娘,尤其世子爷只穿了中衣,一个面如冠玉,一个容貌娇媚,如此养眼的一对儿,碧桃不禁有些可惜,要是真的该多好。 戏演完了,魏娆安排碧桃去耳房睡,上房这边不用守夜。 碧桃退下去了,魏娆叫陆濯去关上外面的门。 等陆濯关门落了厅堂的灯回到次间,就见魏娆从里面抱出一床被子与枕头,丢到次间的榻上,拍了拍小手对他道:“这两个多月,你都睡外面。” 陆濯笑道:“好。” 魏娆没管他铺被子,转身回了内室,关门落拴。 那声音陆濯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魏娆在瞪着眼睛警告他,不要对她动不该有的心思。 陆濯苦笑,就这样,母亲还指望抱孙子? 自己铺好被子,落了灯,陆濯躺到了陌生的驿馆榻上。 陆濯平时很少做梦,今晚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做梦了。 梦里还是这座驿馆,两人还是做戏,魏娆在看书,他坐在旁边陪她。后来丫鬟退下了,魏娆抱了一床被子出来,只是梦里的魏娆没有无情离去,她很是温柔体贴地帮他铺好了被子,像一个真正的妻子。 陆濯被她的温柔吸引,情不自禁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竟然没有抗拒,羞涩地闭着眼睛,她身上的桂花甜香更加浓郁,陆濯难以克制,一边轻嗅她的脖颈,一边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 她很是欣喜地点点头。 陆濯便将她压到了榻上,她的身体如他想象的那般…… 睁开眼睛之前,陆濯伸手摸了摸旁边。 那里空无一物。 确定魏娆不在身边,刚刚那些只是一场荒诞的梦,陆濯的呼吸才慢慢平复下来。 魏娆不想给他,便是做梦,陆濯也不会占她半分便宜。 064 064 魏娆认床。 驿馆这张床看得出来是新的, 但因为知道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魏娆仍是辗转难眠。 她睁着眼睛, 对着紧闭的窗户幻想与母亲见面。 出发之前陆濯就跟她说了, 来到锦城,陆濯要先忙碌招兵的事。锦城只是一个选拔点,陆濯在锦城安顿几日, 与当地官员交代好征兵事宜, 同时派人将神武军征兵的消息传达到青州属下诸县,然后陆濯便要带人前往那些县城征兵, 最后再将所有入选的新兵聚集到锦城外的军营, 开始为期一个月的新兵训练。 新兵训练还会淘汰一部分人, 最终选拔名单出来了, 陆濯会给他们放五日假回家与父母亲人团聚, 之后再随他们前往京城。 陆濯会在那五日假中, 挑出三日陪魏娆去西山行宫。 魏娆问陆濯,能不能让她自己去。 陆濯让她仔细看看圣旨,元嘉帝在圣旨上说得清清楚楚, 要陆濯与魏娆同行, 两人间少了谁, 行宫侍卫都不会放行。 魏娆只能耐心等待, 那毕竟是皇家行宫, 魏娆不敢像武侠话本里编的那般,单身擅闯。 日有所思, 魏娆梦到了母亲, 梦中母亲坐在一棵海棠树下, 拿着梳子为她梳头。 那是幼年时期真切发生过的事,母亲很喜欢为她梳头, 夸她的头发细软浓密,能梳各种好看的发髻。 魏娆还没有梦够,突然被一阵低低的叩门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亮。 魏娆顿了顿,想起驿馆里的情形,她理理中衣,穿上软底睡鞋,来到了内室门前。 陆濯低沉的声音自门板后传了过来:“该起了。” 他天未亮就醒了,一直在等魏娆,可她似乎睡得很香,陆濯再不叫她起来,恐怕夫妻俩要被下人嘲笑赖床。 魏娆揉揉眉心,打开了门,挑起帘子半垂着眼,刚要说话,陆濯突然旋风般背转过去,带起一阵风。 魏娆愣了愣,反应过来,陆濯是被她的中衣打扮惊到了。 魏娆倒是无所谓,两人要演假夫妻,陆濯都穿着中衣挨着她坐了,这一大早上的,等会儿丫鬟们要进来服侍,她与陆濯都穿得整整齐齐的,才叫人奇怪。再说了,这时节的中衣毕竟厚实,陆濯的眼力再好,也穿不透衣料看见什么。 “把你的被子抱进来吧,铺到床上。”魏娆打个哈欠,懒懒地使唤道,说完就放下了帘子。 如果刚刚魏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陆濯白皙的耳根已经红透,可惜她被陆濯从梦中吵醒,仍然困倦,并没有心思细瞧。 陆濯的耳根都红了,脸上的热度更是惊人,魏娆的中衣的确没有露出什么,可她一身绯色中衣,长发凌乱脸庞酡红的模样,与他在梦里看到的魏娆几乎一模一样。 陆濯从未见过只穿中衣的女子,梦中的魏娆衣衫不整都能让他惊醒,亲眼看到慵懒妩媚的真人,陆濯更加无法直视。 听门帘落下,陆濯继续在外面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觉得魏娆应该穿好衣裳了,他的神色也恢复了正常,陆濯才抱起次间榻上的被子,低头走了进来。 让陆濯意外的是,魏娆并没有站在地上,隔着一扇屏风,隐约可见床上有床微鼓的被子,枕头那里露出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 陆濯停到屏风后,皱眉道:“你还不起来?” 魏娆困倦道:“没睡好,知府家的宴席不是在晚上吗,我起来那么早做什么,你有事自去忙,不必管我。” 陆濯想到这一路骑马赶车,她便是会武,仍是一个娇滴滴的闺秀,入住锦城的第一日贪睡也正常。 “我来铺床。”陆濯提醒道。 魏娆懒懒地发出一个鼻音。 陆濯绕过屏风,锦帐里一丝淡淡的幽香飘了过来,带着一丝媚惑,刺激着男人的心神。 陆濯低垂眼帘,将手中的被子铺到了魏娆让出来的一半床上。 铺好了,陆濯出去喊碧桃带人进来伺候,他再回到内室,背对魏娆坐在床上,装作一副刚起来刚披上外袍正要穿靴子的姿态。 魏娆只庆幸这般折腾几日陆濯就要去其他县城招兵了,两人不必天天做戏。 . 陆濯陪魏娆用了早饭就离开了驿馆,下午才回来,接魏娆去知府家中赴宴。 这大概也是魏娆在京城需要参加的最隆重的一次应酬了,碧桃拿出看家本领替主子打扮了一番,妆容上尽量凸显出魏娆天生的美貌,头上用的珠钗并不多,但一根罕见的蓝宝簪子已经足以彰显她英国公世子夫人的尊贵。 陆濯坐在厅堂等她,心里想着晚上的应酬,门帘被人挑起来,陆濯随意地看过去,目光便定在了魏娆脸上。 行路七日,魏娆有五日都穿的男装,突然盛装打扮,其艳美华丽,令陆濯的心跳再次加快。 只是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目光清淡如水,随魏娆走出去后,才又露出温润的笑来。 驿馆里的下人们见到这对儿璧人,都打心底里认为夫妻俩是天作之合。 知府家与驿馆位于同一条街,马车走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 陆濯扶魏娆下车。 知府门前,五旬年纪的知府大人已经率领一家人出来迎接了,她的夫人还带上了家中最为美貌的庶女灵儿。 知府大人明白妻子的意思,只是并不赞同:“陆家有不许纳妾的规矩,世子爷看起来也不是那种人,你别乱出主意,讨好不成反而招了世子爷、世子夫人的厌恶。” 知府夫人笑道:“你是男人,哪个男人不好色?陆家只说不许男丁纳妾,可没规定男人们在外面不能胡来吧?世子爷年纪轻轻便立下了战功,他找人冲喜的时候皇上都为之安排,足见世子爷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咱们灵儿若能讨得世子爷的欢心,将来若有机会,世子爷会不还你的人情?” 知府大人被妻子说得心动,决定试一试。宴席间世子若青睐女儿,此事便有戏,世子若没有兴趣,他只当女儿单纯来陪客的,并无他意便可。 陆濯刚下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知府夫人、灵儿小姐都是眼前一亮,别说灵儿小姐了,便是一把年纪的知府夫人,都恨不得能年轻三十来岁,能有机会得到这般神仙人物的青睐,哪怕不能长期跟随世子爷,能与之在锦城欢度一二月的光阴,也不枉此生了。 就像一块儿稀世美玉,得不到,能摸一摸也是好的。 虽然魏娆不待见陆濯,可陆濯在其他女人眼中,就是这种地位,宁可什么都不要也想倒贴他。 然而当陆濯扶了魏娆下来,知府夫人愣住了,灵儿小姐呆住了,倒是知府大人与他的儿孙们,眼珠子都要黏到了魏娆身上。 魏娆对男人的吸引,只会比陆濯对女人的吸引更甚,毕竟,女子们还会矜持一些,男人们的心可是被那多余的二两肉控制的。 还好知府大人够理智,笑着带着家小上前见礼。 魏娆跟在陆濯身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自然注意到了那位貌美动人的灵儿小姐。 晚宴安排在了知府后宅的花园水榭中,相邻的两座水榭,分别安置男女客。 除了知府一家,城内其他地方官也带着家眷来了,文官以知府为首,武官以杨参将为首。 魏娆对知府夫人没什么好感。 陆濯在外面是否乱搞与魏娆无关,可知府夫人意图献美给陆濯,便是不将她这个正室夫人看在眼中。 面对知府夫人的示好,魏娆笑容淡淡,倒是杨参将的夫人与长女杨燕性情爽朗,与魏娆话语投机。 杨燕今年十六,与魏娆同岁,尚未婚嫁。知府家的灵儿小姐肤白若雪,一副小鸟依人的娇软模样,杨燕却是截然不同的丰姿,她肤色如蜜,剑眉凤目,个头也比寻常女子要高挑很多,跟着参将夫人出场时便是英姿飒爽的气度,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妇人都喜欢议论小姑娘的婚嫁,谈到杨燕时,参将夫人对女儿全是数落之言,什么一心学武之类的,不过她看杨燕的眼神全是宠溺,可见并不喜欢拘束女儿学大家闺秀的做派。 魏娆将杨燕叫到自己身边,问她用什么兵器。 杨燕用刀,长刀短刀她都会。 “少夫人也学武吗?”杨燕猜测问。 魏娆轻声与她道:“会些剑法,妹妹若有兴趣,咱们有机会可以切磋一下。” 杨燕当然有兴趣,整个锦城,闺秀中只有她一人练武,平时只能与自家兄弟切磋。 后来的宴席,魏娆几乎就只与杨燕窃窃私语了,其他女眷都只是表面上的应酬。 宴席结束,魏娆与陆濯先上了马车。 车门一关,陆濯身上的酒气便在车厢里弥漫开来,魏娆忍了片刻,将自己这边的帘子往上挂了一截。 陆濯见了,也把他这边的提了提:“杨参将好酒,他来劝酒,我不好拒绝。” 魏娆瞥他一眼,车里挂了一盏灯,陆濯俊美的脸在灯光中微微泛红,想来喝了不少。 “席上我与杨参将的掌上明珠一见如故,她约我后日去山中狩猎。”魏娆与他打招呼道,这里不是京城,两人都是外地人,陆濯去哪儿都会知会她一声,魏娆便也把自己的动向告诉了他,免得因为缺少交流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陆濯看过来:“只你们二人?” 魏娆摇头:“他们一家兄妹同去狩猎,另有侍卫跟随。” 陆濯立即想到了杨参将的三个儿子,今晚他喝了那么多酒,全是拜杨家父子四个所赐。杨大郎已经成亲,杨二郎、杨三郎还单着,兄弟俩相貌端正健壮威武且武艺不俗,若与魏娆同去狩猎,就算魏娆看不上他们,他们两个可能也会主动上前表现,就像戚仲恺那般。 “后日我无事,一起去吧。”陆濯靠着车板,闭上眼睛道,仿佛累了要打个盹儿。 魏娆:“你不是说这几日都有安排?” 陆濯:“临时有变,那天刚好空了出来。” 魏娆想到路上这人始终跟着她,仿佛没有他保护她就会迷路或被歹人抢走一样,不禁皱眉:“你该不会是怕我狩猎时出事吧?” 若魏娆是个娇娇女,陆濯看她这么紧,魏娆可能会高兴,可陆濯明知她会功夫还把她当普通的弱质女流,魏娆心里就不舒服,将其视为一种蔑视,尤其是,这次狩猎她并非单独行动,身边还有杨家兄妹随行。 杨家在锦城一带就是霸王,招牌亮出来,可能比陆濯的神武军更管用,陆濯瞧不起谁呢? 魏娆瞪着陆濯。 陆濯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她的怒火,他笑了笑,睁开眼睛看她:“许久未曾狩猎,手痒而已,姑娘不必多虑,陆某虽有保护姑娘之责,却也不会时时刻刻都牵挂你,非要护你左右。” 这话说得,好像魏娆刚刚的问题是在质疑他心里有她一样。 魏娆怒火更炽,不由地还击道:“世子才是多虑,世子貌似潘安,走到哪里都有美人青睐,我只希望不要因为老太君要求世子照顾我,便因为我去狩猎耽误了世子的好事。” 陆濯奇道:“何时有美人青睐我了?” 魏娆讽刺地笑:“世子还真会装君子,知府大人特意带了爱女迎接世子,世子当真不曾注意?” 陆濯笑道:“既是君子,岂会留意别家女眷?今晚除了‘夫人’,我眼中再无其他女子。” 可能是喝了酒,他懒散地靠在那儿,君子味儿淡了,风流劲儿多了几分。 魏娆莫名觉得,陆濯此时的眼神调在轻.薄她! “你最好连我也不要看!”魏娆咬牙道。 陆濯笑着别开脸,脑海中却全是她刚刚映着灯光的美丽眼睛。 065 065 陆濯被魏娆斥责过后, 继续阖眸休息了。 魏娆一边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儿,一边默默地平复心情。 陆濯冒犯过她好几次, 但从未有过轻薄调戏之举, 刚刚那般说话,应是与醉酒有关。 魏娆父母两边的男性长辈都少的可怜,但魏娆从旁人口中听说过男人醉酒后往往会耍酒疯, 再斯文有礼的君子醉了酒都可能做出辱骂长辈、轻.薄女子的失礼行为, 更不用提陆濯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想到这里,魏娆往旁边坐了坐, 面朝车窗, 余光却防备地盯着陆濯。 驿馆很快就到了, 陆濯仍然靠在那里不动, 呼吸平稳绵长, 仿佛已经睡着了。 车夫、碧桃、赵松、赵柏都在外面等着, 魏娆低声叫了两声叫不醒他,只好锁着眉头扯了扯陆濯的衣袖。 扯了三下,陆濯终于睁开了他长长的睫毛, 目光迷离地看过来。 魏娆嫌弃道:“到驿馆了, 下车。” 陆濯似乎没明白她的话, 缓了一会儿, 他坐正了, 挑帘看看窗外,这才率先离开席位往车门那边走。魏娆见他好像晃了一下, 怕他摔下去丢人, 害她也被驿馆的仆人笑话, 及时提醒赵松:“世子喝多了,你们扶他一把。” 赵松立即大步赶过来, 双手扶住了陆濯的胳膊。 陆濯站稳了,回头看向里面,魏娆怕他还想做戏,忙示意碧桃过来接她。 就这样,夫妻俩各自让自己的心腹扶着,回到了驿馆专门拨给他们的小院。 碧桃吩咐厨房泡了醒酒茶,陆濯连着喝了两碗,瞧着清醒了几分。 魏娆仍不放心,直接让碧桃退下时将陆濯的铺盖抱出去,她马上关了门,还搬了一把椅子挡在门前,如此万一陆濯半夜耍酒疯偷偷摸摸地来撬门,只要他一推门,魏娆也能听到动静。 换成别的男人,魏娆都不怕打不过对方,只有陆濯,魏娆亲眼见识过他的身手。 明明是个厉害的武将偏却长了一张探花郎的脸,战场上的敌将可能都会因为轻视陆濯而吃亏。 幸好,这一晚陆濯并没有发疯。 黎明时分,魏娆起来了,换上练功服拿上佩剑,悄悄挪开椅子打开了门。屋里屋外仍然漆黑,双眼习惯了黑暗,魏娆看见陆濯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背对着她。 魏娆悄然经过,到了院子里,下人们也都没有起来,魏娆心无旁骛地练起剑来。 练了半个时辰,黑色的夜幕已经换成了一片苍青,早起的鸟雀飞到树上,叽叽喳喳叫着。 魏娆完成最后一个剑招,收剑,长呼一口气。 她转身,却见陆濯不知何时醒了,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站在廊檐下,俊美的脸略显苍白憔悴。 与之相比,魏娆娇嫩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就像雨后树上挂着水珠的蜜桃,水灵灵地诱人。 魏娆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持剑走向门口。 陆濯避让到里面,在魏娆跨进来的时候,他将门虚掩上了。 魏娆握剑的手一紧,她没有喝醉过,不知道一个夜晚能否让醉酒的人彻底清醒过来,可如果陆濯真存了歹心,魏娆一定不会手软。 看不到身后陆濯在做什么,魏娆没有急着回内室,走到厅堂的茶桌前,侧对陆濯站着,口渴般给自己倒茶。 陆濯走了过来,扶着额头,声音暗哑道:“昨晚喝醉了,宴席散后的事都记不太清,只记得与姑娘提到杨家的狩猎之约,后来不知说了什么,姑娘好像瞪了我,该不会是我酒后糊涂,言行失当冒犯了姑娘?” 说完,他坐到魏娆对面,苦笑道:“若有冒犯,陆某自当赔罪,只请姑娘不要将醉酒之言放在心上。” 魏娆与他对视片刻,沉着脸道:“世子的确喝醉了,我夸赞杨姑娘率真爽朗,世子竟口出无状,说要纳杨姑娘为妾给我做伴,所以才会被我严厉斥责。” 陆濯错愕地看着她。 魏娆反问道:“世子当真只是醉后失言,还是心中对杨姑娘有什么无礼的念想?” 陆濯肃容道:“我与杨姑娘素不相识素未蒙面,岂会对她不敬,纳妾之言更不可能出自我口,姑娘该不是欺我酒后记忆模糊,故意编造此话辱我清名。” 魏娆冷笑:“你来问我,我实话实说而已,你若不信,那便算了,只是杨姑娘待我一片赤诚,我却拿不准世子心中如何看她,若世子真对杨姑娘无意,明日的狩猎世子还是避嫌吧。” 陆濯终于听出魏娆的目的了。 魏娆真想趁机往他身上泼脏水,污蔑他冒犯杨姑娘,陆濯会生气,可魏娆编个瞎话只为了让他避嫌甩开他,陆濯反而不气了。 他看着魏娆挑衅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光明磊落地道:“我若避嫌,倒显得心虚,姑娘既疑我品行,那我便与你同往,让你亲眼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陆家没有好色之徒,便是那位杨姑娘有天仙之貌,陆某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魏娆激将不成,顿时没有兴趣再陪他胡扯,抓起剑进去了。 陆濯听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知道碧桃带人来伺候了,当即跟上,抱着铺盖进了内室。 魏娆仍是背对着他躺在被窝里,陆濯铺床时,她故意道:“臭死了。” 陆濯闻言,抓起被子一角闻了闻,并无任何酒气。 又怎么可能会有酒气,昨晚睡觉前他又是沐浴又是更衣又是漱口,魏娆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 陆濯坐下来,偏头对她道:“你不想我同去狩猎?” 昨晚马车里的谈话陆濯都记得,也记得自己小小的调.戏了魏娆,怕她生气,陆濯才想用醉酒糊弄过去,没想到魏娆小狐狸一样,竟想将计就计撇开他。 魏娆冷声道:“世子真想狩猎,那就同去,如果只是怕我出事无法向老太君交差,大可不必。” 陆濯看着自己撑床的手,低声道:“我的确怕你出事,却不单单只是因为老太君,你是我带出来的,我便有责任照顾你,锦城距离京城五百里,你在这边无亲无故,单独与杨家兄妹进山,一旦有万一,就算老太君不怪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魏娆:“说来说去,世子就是看不起我的身手。” 陆濯没有这个意思,她的剑法精妙,光明正大地比试的确能胜过寻常的高手,可若遇到多人同时出手,或有人暗中埋伏,她唯有束手就擒。 只是她在气头上,道理大概讲不通,陆濯便顺着她的话道:“女儿家的花拳绣腿,我的确看不上,这样,今晚你我比试一场,如果你能在我手中撑过三招,明日你便自己去。” 魏娆素来以自己的剑法为傲,陆濯竟然拿三招羞辱她,魏娆岂能不气?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瞪着陆濯道:“比就比,我若能接你三招,以后与我有关的事,你都要听我的!” 陆濯笑道:“好。” . 白日陆濯出门了,魏娆精心在院子里准备晚上与陆濯的比试。 气归气,魏娆也不敢轻敌,陆濯既然有信心三招打败她,说明他或许真有那个实力。 无论如何,魏娆既已应战,便要全力以赴。 夜幕降临,陆濯回来了,他心情似乎不错,还从外面给魏娆带回来一样本地有名的酸梅糕。 他与魏娆共用了那么多次的晚饭,知道她喜欢什么口味儿。 魏娆的确无法拒绝酸酸甜甜的零嘴儿,在陆濯被赵松叫走的时候,她捏着吃了两块儿。 剩下的,魏娆要赏给碧桃。 碧桃笑道:“这是世子爷专程给姑娘带回来的,我可不敢吃。” 魏娆瞪了她一眼。 碧桃讪讪地闭了嘴。 魏娆吃了糕点,没多久就犯困了,乏得她都觉得不对。 魏娆想与碧桃说什么,人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碧桃吓死了,就在她眼泪都涌出来的时候,陆濯去而复返。 “无碍,你们姑娘认床,这两晚都没怎么睡,我在她的糕点里加了点助眠的东西,明早她自会醒来。”陆濯目光温和地道。 碧桃愣住了,还能这样? 陆濯示意碧桃将魏娆抱进去。 碧桃抱不动,将昏睡过去的姑娘扛到背上,背进了内室。 陆濯吩咐道:“今晚你留在这边伺候。” 他可不想明早魏娆起来,怀疑他趁她昏睡做了什么。 碧桃就打地铺守了主子一晚。 翌日天快亮了,魏娆果然醒了,此时室内昏暗,既像清晨,也像黄昏。 魏娆糊涂了,问碧桃:“现在是什么时辰?” 碧桃见她无恙,总算放心了,高兴道:“天快亮了,姑娘这觉睡得真香。” 魏娆便从心腹丫鬟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她攥紧拳头,让碧桃喊陆濯进来。 “不是说要比武,你迷晕我是什么意思?”魏娆怒视着陆濯问。 陆濯站在屏风后,看着她模糊的脸庞道:“我说与你比试三招,却没有说三招都是光明正大地比武,就像你单独随杨家兄妹进山狩猎,若他们有害你之心,在你的吃食里下料,你能如何?若你遇到一迷路稚子,你好心上前询问,他洒你一脸迷药,你又如何?” 魏娆在话本中看到过蒙汗药,然而亲身体会过这等迷.药,魏娆才真正知晓了厉害。 这是陆濯只想警告她外面的危险,如果陆濯有害她之心,如果他往她的茶水里下东西…… 魏娆顿觉后怕,看陆濯的眼神也充满了警惕防备。 陆濯笑了笑,扔了一包东西过来:“这是剩下的,你泡水泡茶多闻闻,记住味道。” 魏娆捡起那包药粉,捏了捏,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衣摆道:“多谢。” 多谢陆濯,为她上了一课。 066 066 被陆濯药倒一次, 魏娆不再抗拒陆濯与他们一同去狩猎了。 她以前抗拒,一是两人除了做戏配合默契, 私交并不好, 陆濯看不起她的离经叛道,她也不喜陆濯的自命清高,既然不喜欢, 魏娆当然不愿意陆濯往她面前凑, 天天面对他虚伪的脸庞。 还有一点,便是魏娆自信剑法出众一人行走江湖都能自保, 故而厌烦陆濯把她当普通闺秀保护。 然而昨晚, 陆濯只用两块儿酸梅糕就把她撂倒了。 这让魏娆意识到, 她空有剑法傍身, 对世间险恶了解地远远不够, 与陆濯同行, 她或许能学到很多处世之道。 这种处世,不是学会内宅那套如何面面俱到八面玲珑、如何虚与委蛇明争暗斗,而是学会如何一个人流落在外时依然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就像陆濯手中的迷药, 就像他时时刻刻备在马鞍袋子里的肉干干粮。 当然, 刚发现陆濯竟然给她下药时魏娆还是很愤怒的, 恨她一心准备比武陆濯却利用她的信任来耍阴招, 一直到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长发被碧桃托在手中轻轻地梳拢, 似乎也疏散了她满腔的怒火, 魏娆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想通了很多事。 她在里面梳头,陆濯就坐在厅堂等她。 刚刚魏娆虽然向他道谢, 可她说得咬牙切齿,怕是已经把他恨透了。 陆濯看着手中的茶碗,并不后悔。 如果他真与她比武,真凭功夫力量在三招内赢了她,以魏娆的傲骨,恐怕更要生气,以后每每见面都想到输在他手里的屈.辱,如此还怎么做真夫妻?现在他故意用下三滥的招数赢了她,魏娆只会认为他凭奸诈取胜,恼他几日就消了气,不至于记恨她太久。 想到她咬牙切齿的模样,陆濯笑了笑。 其实她生起气来,比她在内宅故作温顺时灵动多了,仿佛她在内宅只是画上的美人,露出真性情时,那美人才从画中走了出来,一颦一笑皆牵引人心。 脚步声响,陆濯朝次间门口看去。 碧桃挑帘,魏娆走了出来,要去狩猎,她换了一身青玉色锦袍,白色帽冠正面嵌了一颗莹润剔透的珍珠,这扮相着实清贵,寻常人穿了只会衬托出自身面容气质的瑕疵,可换成魏娆,无论清贵还是华丽的衣冠首饰,都只会沦为她的配饰。 驿馆安排的丫鬟都在廊檐下候着,陆濯放下茶碗,朝魏娆打趣道:“夫人这般打扮,只怕杨家兄妹认不出来,还以为我带了个族中兄弟。” 魏娆笑着朝他行礼:“那就有劳兄长引见了。” 礼毕,她抬起头来,清泉般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陆濯。 陆濯便看出来了,魏娆已经不气他下药的事了,至少没有早上说话时那么气了。 这份心胸,倒是令陆濯钦佩,换成戚仲恺,可能都要追着他痛骂几日。 两人同桌用了早饭,稍作休息便出发了。 魏娆骑着她的枣红色骏马,陆濯骑着飞墨与她并肩而行,两人皆穿浅色锦袍,皆是美玉一般的肤色,街道两侧的百姓第一眼扫过去,真要以为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直到两匹骏马走得近了,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黑马上的伟岸公子是真公子,枣红马上坐着的却是为眉目艳媚的美娇娘。 赵松、赵柏跟在后面,明明也都高大俊朗,却在两位主子的光辉下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砂砾。 出了锦城城门,杨燕兄妹与随行侍卫已经等候片刻了。 杨燕女装扮相,蜜色脸庞并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她的英姿,看到魏娆、陆濯二人,她起初不敢认,直到魏娆朝她笑了,杨燕才策马跑过来,围着魏娆的马转了一圈,惊艳道:“少夫人穿了男装,竟比女装更美了!” 魏娆笑笑,余光注意到杨燕刚跑过来的时候陆濯就停了马,不知道是不是与她胡诌的那话有关。 魏娆示意他过来,向杨燕介绍陆濯:“这是世子,今日闲来无事,也想去山中转转。” 杨燕朝陆濯点点头,行礼过后叫来两个哥哥,也引荐了一番。 陆濯与杨家兄弟都见过,此时点头致意。 魏娆笑眼打量杨二郎、杨三郎,两人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眉眼与杨燕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硬朗坚毅,坐在马上都如小山一样。陆濯的个头与他们差不多,但肩膀瘦了两圈,行在一起,就像一杆银枪与一柄大刀,各有所长。 杨二郎擅长交际,与陆濯侃侃而谈,杨三郎比较憨厚内敛,默默地跟在兄长身旁。 兄弟俩对魏娆都是一眼扫过,并无失礼之处。 进山之后,众人弃马改成步行,杨家兄妹走在前面带路,陆濯与魏娆保持十来步的距离走在后面。 三月之初,山间树木渐渐返青,树梢新绿的嫩芽贪婪地汲取着阳光,一片欣欣向荣。 远行奔波过后,今日的狩猎之旅对魏娆来说就像离开京城去了外祖母的闲庄,令她心旷神怡。 走了一段路,杨家兄妹停下来喝水。 陆濯见了,递了一个水袋给魏娆。 他腰间坠了两个水袋,递给魏娆这个袋口系了彩绳,以作区分。 杨燕看看刚从她手里接过水袋正仰头灌水的二哥,新奇地看着下方的夫妻俩。 陆濯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着解释道:“我的是白水,夫人不喜喝白水,灌的是花茶。” 魏娆正喝水,碍于礼数背对着上方,并不知道杨燕在看这边,突然听陆濯胡诌什么花茶,她就呛到了,洒了一些水出来。 陆濯立即取出袖中的白帕走过来,一手扶住她的背,一手拿帕子给她擦拭唇角,目光无奈又宠溺:“慢点。” 魏娆拿眼睛瞪他。 陆濯笑笑,擦完她娇花般的脸,垂眸看向她洒了水的手。 魏娆便把水袋丢给他,侧身道:“我自己来。” 陆濯的帕子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魏娆又偷偷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夫妻俩如此恩爱,杨家兄妹早识趣地往上看了,杨燕脸庞微红,以前她觉得什么样的男儿都配不上自己,但若也能遇到世子爷这般的男儿,既俊美又温柔体贴,那她也愿意嫁。 进了深山,五人分成两队单独行动,魏娆与陆濯自然是一组。 没有外人,便不用做戏,魏娆不管陆濯,只管往前走,专心留意周围的猎物。 陆濯落后几步,目光更多时候都停留在她的侧脸上。 他想到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也是在山中狩猎,魏娆一身红衣从树上跳下来,轻轻几个跳跃便找到了一处藏身位置,然后一箭射中了他与戚仲恺追逐许久的野猪。 当时陆濯以为她是少年郎,还为她的身形箭术道了声好,她意识到野猪有主马上离开,并无争抢之意,足见心性正直,陆濯便起了结交之心,谁想到她转过身来,竟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郎。 深山老林,孤男寡女,陆濯自然要避嫌,并且认为对方一个女子竟然跑到山中狩猎,暗觉不妥。 她肯定看出来了,所以两人初见,梁子就结下来了。 谁能想到,阴差阳错,两人竟成了夫妻。 魏娆突然回头,朝他做了个手势。 陆濯停下脚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远处的树林中似乎有一团黑影,如果不是那黑影小幅度地晃来晃去,很难令人注意到。 陆濯悄悄来到魏娆身边。 魏娆见到的猎物有限,低声问他:“是野猪吗?” 如果是黑毛野猪背对他们在拱地,屁.股看起来应该是这样。 陆濯摇摇头,几乎就在她耳垂上方道:“是黑熊。” 魏娆眼睛一亮,她在云雾山上从来没有见过熊。 陆濯目测黑熊与他们的距离,足有五百步,也幸好够远,他与魏娆才没有惊动这头熊。 “熊的视力有限,耳朵、鼻子都很敏锐,能够闻到一里地远的气味,它没发现我们,是因为我们在下风处,可就算我们悄悄靠近,到了三百步,它依然能听到声音。” 魏娆心中一惊,她的箭法,如果能靠近黑熊百步,才有把握射中黑熊的要害,三百步,陆濯臂力再强,怕也不行。 “熊跑得快吗?”魏娆踮起脚张望,觉得那熊土丘似的一坨,可能不擅长奔跑。 “比我快。” 魏娆难以置信地往后仰头。 陆濯垂眸,看着她的眼睛道:“人不可貌相。” 就像她,看起来是个狐狸精,其实每晚都要把门窗关紧,防他防得很严。 魏娆不知陆濯脑袋里在想什么,注意力全在那头看起来笨笨的但据说很能跑的黑熊上面。又警醒又擅长奔跑,该怎么猎? “你若想猎,可以藏到树上,我去引它过来。”陆濯轻飘飘地在她耳边道。 他刚说完,那头黑熊突然有了大动作,它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之前是坐在地上,现在四肢着地,四头野猪可能都没有它大。这已经够魏娆震惊了,谁料那黑熊竟然直立了起来,往旁边树上一靠,姿势笨拙地蹭起痒来。 熊之重,被它蹭的大树都跟着晃。 魏娆不怕野猪,野狼若是单独一两只她也不怕,但在这头黑熊面前,她没有信心。 陆濯呢,他都说了黑熊跑得比他快,万一陆濯去引熊,还没有跑到她埋伏的地点,他就被黑熊扑倒了怎么办? 魏娆只是看陆濯不顺眼,可没恨到要他的命。 “算了,去那边……” 她还没说完,陆濯突然环住她的腰,抱着她跃上了身边的那棵大树。 陆濯一手搂着她,一手扶着大树主干,看着埋首在他怀里的姑娘,两人挨得是那么的紧,他几乎能感受到她压过来的软桃似的轮廓,全身便是一僵。 幸好,站稳的魏娆马上松开了他,扶树去了。 “你看准时机,我去引熊。” 怕她发作,陆濯及时跃下树枝,悄悄朝黑熊靠近。 067 067 陆濯离开的太快, 魏娆想拦住他都来不及,只能站在树上, 看着他如履平地般在山林间穿梭, 朝那头还在蹭痒的黑熊去了。 既然注定要猎熊,魏娆一气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三支利箭,挪到一处三叉树枝的中间, 身体倚靠结实的树干, 一边留意陆濯的身影,一边各个射箭的角度都试了试, 甚至还观察了一番周围, 万一黑熊追到别的方向, 牢记地形的她也能及时策应陆濯。 视野之中, 陆濯离那头黑熊越来越近了, 即将进入黑熊耳朵能察觉的三百步距离之内。 陆濯的身高在男子中属于鹤立鸡群, 可在那只黑熊眼中,陆濯可能还不及一只野猪更有威胁力。 魏娆紧紧地盯着陆濯,他准备怎么吸引黑熊? 突然, 陆濯改变了方向, 离黑熊与她都越来越远了, 有时候树木遮挡, 魏娆都看不见他, 在陆濯又消失一阵之后,等他再次出现, 竟然是在黑熊斜上方的山坡上, 如果他继续往前走, 到了黑熊正北方,等山风一吹, 将他的气味儿吹到黑熊面前…… 魏娆眉头紧锁,陆濯究竟想把黑熊引到哪里去,她明明在南边。 就在此时,蹭大树的黑熊突然将两条粗壮的前肢放到了地上,圆鼓鼓的熊头警惕地歪向了陆濯的方向。 魏娆瞬间替陆濯捏了一把汗,他要是把自己弄死了,她回去如何向英国公府交代?恐怕连元嘉帝都要怪她连累了一员神武军大将。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魏娆愣了愣,发现有人出现后,黑熊并没有扑杀过去,反而移动小山似的身体,朝魏娆这边来了。 这黑熊,竟然怕人吗? 这个猜测给了魏娆信心,既然黑熊怕人,那她就没有那么畏惧这头黑漆漆的猛兽了。 魏娆调整姿势,箭头瞄准了越来越近的黑熊。 可是,在黑熊距离她还剩两百多步的时候,黑熊突然往西拐弯,准备换个方向跑了。 陆濯见了,朝黑熊西边放了一支箭,不知道是他故意没有瞄准还是射偏了,利箭射中了黑熊正前方的一棵树上。黑熊吓了一跳,又想往东边跑,就是不往魏娆所在的南边来,陆濯马上也给东边补了一箭。 魏娆心想,这下黑熊总要往她这边来了吧? 结果黑熊没有,它往北边去了,一边狂奔一边咆哮,竟是彻底被陆濯激怒,要去扑杀陆濯! 陆濯立即转身往后跑! 他手里明明拿着弓箭,他明明也有射杀黑熊的能力,难道都被黑熊追杀了,还存着把黑熊引过来给她猎杀的心思? 黑熊如一道黑色的小山急速狂奔着,所过之处压倒一片野草,魏娆站在树上,亲眼目睹黑熊的速度,陆濯在它前方跑得如壮丁面前的玩童,被追上只是时间的事,不禁急了,朝陆濯大喊道:“世子放箭!” 陆濯不想放箭,他想让魏娆独自猎杀这头黑熊,她那么喜欢狩猎,如果能猎到一头她从未见过的黑熊,可能这辈子都会记住今日的风光。这毕竟是一头黑熊,只在深山老林出没,别说云雾山,就是翻遍京城近郊的所有山峰,都找不到一头熊。 黑熊的速度虽快,陆濯也有自保的本事。 然而陆濯一口气奔出老远,突然发觉不对,回头一看,就见那黑熊竟然丢下他不管了,反而循声朝魏娆那边冲过去了,让陆濯心底发凉的是,魏娆可能因为担心他,竟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与魏娆中间只隔了三百步的距离,黑熊离她更近,几个瞬间就能扑到她面前! “上树!”陆濯厉声吩咐魏娆,再也顾不得谁猎杀的问题,一边取剑搭弓一边掉头去追黑熊。 魏娆早在黑熊改变方向来追她的时候就吓到了,真正变成了黑熊的猎物,魏娆才意识到了黑熊的可怕。不用陆濯提醒,魏娆转头就朝附近那棵最粗壮的绝不会被黑熊撞倒的大树跑,明明只是二十来步的距离,却在黑熊撼动大地的阵阵脚步声中变得远在天边,魏娆双腿开始发软,可求生的欲.望让她积蓄了力量,凭借身体的敏捷一跃而上。 她还没有站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魏娆脸色苍白的转身,发现那黑熊竟然就在这棵树的丈远之外!一支羽箭射中了它的后腚,旁边的地上还有两支箭射空了,魏娆抬头,发现陆濯面如寒冰地站在百步之外,又是三支箭同时飞来! 黑熊终于明白身后的猎人不好招惹,巨大的漆黑的眼睛往魏娆这边瞥过来,然后就要逃。 魏娆在黑熊刚刚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比当年淹没她的冰水还要令人心悸。 要杀她吗? 有人在惦记她的命,难道还要再被一头黑熊记恨上? 魏娆的心跳仍然快如擂鼓,可她的身体不抖了,在黑熊拔地而起的时候取箭拉弓,只听嗖嗖两声,她的箭与另一侧飞来的箭几乎同时没入了黑熊庞大的身体,一支射中了黑熊的左腹,一支射中了黑熊的后腿。 剧烈的疼痛让黑熊倒在了地上,魏娆占据地利,朝黑熊暴露的脖子补了一箭。 黑熊蹬了一阵,不动了。 魏娆靠着树干,在急促的喘.息中放下了高举的弓箭。 陆濯没去看那头黑熊,朝树下急行而来。 魏娆这会儿的胳膊腿又开始抖了,眼看着陆濯越来越近,她不想让他看出来,迅速坐到树窝中间,假装更关心黑熊是否死透的样子,对着黑熊那边道:“我没事,世子去看看那黑熊如何了,别是装死。” 她一身白色锦袍,尽管宽松的衣摆遮掩了她双腿的颤抖,可她一张侧脸苍白如雪,一动不动地缩在树窝之中,如何装也装不出坚强潇洒。 陆濯纵身一跃,落到了她旁边的一根树枝上。 魏娆偏头。 陆濯握住她的肩膀,她的战栗便再也无处可藏。 “拿开。”魏娆恼怒地甩开他的手,刚刚再惊险,魏娆也没有忘记猎杀黑熊之前,陆濯突然将她抱上树,那一抱已经冒犯了她,后来她为了保持平衡压到他身上,胸被压迫的感觉那么明显,魏娆不信陆濯没有察觉。 她艳丽的眸子里跳跃着熊熊怒火,并没有他预想的眼泪,陆濯反而放心了。 生气也好,气大了就能忘记被黑熊追杀的恐惧。 陆濯收回手,斥责地看着她:“让你躲在树上,为何跳下去?我若对付不了黑熊,你跳下去也只会白白送上性命。” 魏娆跳下去自然是因为担心他,觉得两个人一起对付黑熊总比他一个人更有胜算,哪想到陆濯一回来,竟然先挑起她的毛病了? 这一生气,魏娆竟忘了刚刚的恐惧,身体不抖了,冷声回道:“我若不下去,等世子葬身熊口,我单独回京,如何面对你们陆氏一族?恐怕京城百姓的口水都能淹死我。” 陆濯抿唇。 他还以为她跳树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担心背后竟然是怕他死了会给她带去诸多麻烦? “姑娘多虑了,一头黑熊而已,还伤不了我,我还不至于为了哄你开心以身犯险。”陆濯将弓放到背后,淡淡笑道。 魏娆看他那假笑就来气,刺了回去:“世子何需哄我开心,不过是想展现你世子爷的英姿罢了,可惜胸有成竹地去引熊,反倒成了引火自焚,这般好本事,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显露地好,免得被人看去,贻笑大方。” 陆濯还待说什么,忽见林子里赵松、赵柏匆匆寻了过来,想必在远处听到了熊吼。 陆濯只好压下心头火气,看着她道:“我带你下去?” 魏娆瞪过来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嫌弃了:“以后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没有我的允许,世子最好一根手指都别碰我。” 说完,魏娆自己跳下了树,站稳之后,她熟练地一扯衣袍,抻平了衣料的褶皱。 虽是穿的男装,魏娆并不喜欢束胸,嫌勒着不舒服,如此一来,她抻衣袍的时候那里便露出了明显的形状。 而这一幕,恰好被树上盯着她的陆濯看去了。 那软桃般的压迫似乎印在了他胸口,陌生的悸动下,陆濯翻滚的情绪突然平静了下来。 猎熊确实是他自作主张开始的,也是他的冲动让她陷入了险境,她理当生气。 陆濯下了树。 魏娆看都不看他,直接朝黑熊走去。 “我去。”陆濯拦住她,抽.出一支箭,加快速度走向黑熊。 魏娆看着他拿箭戳进黑熊的脖子,黑熊仍是不动,显然已经死透了。 “世子竟然猎到了黑熊?” 赵松兄弟终于跑了过来,惊喜地凑到黑熊身边道。 陆濯抬眸,目光与魏娆对视,见她不屑地别过脸,陆濯笑着解释道:“此熊乃少夫人所猎,非我之功。” 赵松、赵柏闻言,齐齐朝魏娆看来。 魏娆并不认为自己有单独猎杀黑熊的本事,她甚至都不认识黑熊,对熊性毫无了解,如果不是陆濯在一旁解释,她真把黑熊当野猪靠近,这会儿可能已经成了黑熊的口粮。 “世子猎的就是世子猎的,何必把那虚名让给我,当我是那等贪名之人?”魏娆连戏都不愿再演,转身往回走。 赵松、赵柏大吃一惊,少夫人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兄弟俩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世子爷。 陆濯惭愧道:“是我看轻她了,你们把熊运下去,我去追少夫人。” 话音未落,陆濯已经追了上去。 赵松、赵柏就见自家世子爷守在少夫人身边,好像说了很多好话,少夫人都未领情。 赵松:“第一次见世子爷这般做低伏小。” 赵柏踢踢脚下的黑熊,庆幸道:“幸好少夫人没有猎熊的本领,不然咱们真该担心世子爷了。” 母老虎都打不过熊,少夫人若能一人杀熊,岂不是比母老虎还厉害? 068 068 猎熊的过程颇为惊险, 但耗费的时间并不长,距离与杨家兄妹约定汇合的时间还早, 魏娆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突然一转方向,继续往深山里面走,看看能不能猎到什么好猎物, 完全属于她的猎物。 陆濯默默地跟着她。 处处可闻鸟鸣的山林里, 只有两个人规律的脚步声。 他不在她耳边聒噪,魏娆慢慢也就不气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管为了什么原因, 她跳下树是为了帮助陆濯, 陆濯后来也及时追上来射中了黑熊, 两人只是互相嫌弃, 遇到危险仍会互帮互助,争吵也只是一时言语不合罢了。 “稍等,我去那边看看。”陆濯忽然道。 魏娆回头, 见陆濯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只有几棵大树, 并没什么稀奇。 魏娆走到一棵树旁坐下, 闭目养神。 这就是会等他的意思了, 陆濯笑笑,快步走了。 山风在林木间轻快地穿梭, 带着草木复苏的沁人气息, 魏娆听见陆濯走远了, 没有耽搁太久,又朝这边走了回来, 速度之快,连解手都不像。魏娆疑惑地睁开眼睛,就见陆濯两手空空正在靠近,背负弓箭,腰坠玉佩水袋。 魏娆虽然好奇他去做了什么,却没有开口询问,两人的关系只限于假夫妻,连朋友都算不上,她见到戚仲恺,至少还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天,陆濯与她,要么做戏要么互讽要么争吵要么商谈,好像就没有正常交谈过。 两人间还剩五六步的距离,魏娆像休息够了一样,站起来,拍拍衣袍上的浮土,便要继续出发。 “喝口水吧。”陆濯叫住她,将她的水袋自腰间解了下来。 魏娆处于可喝可不喝之间,不过此时喝了也好,免得等下渴了还要去找陆濯要水袋。 她停下脚步,在陆濯递水袋过来的时候伸出手。 陆濯朝她笑了笑,美玉般的脸令周围的树林都明亮了几分。 魏娆不懂他笑什么,垂眸,就在手指都要碰到水袋的时候,她发现袋口红绳的一端系了一朵嫩黄色的野花,单层的花瓣,水灵鲜嫩,是魏娆进山后看到过的最漂亮的颜色。 “陆某不善言辞,屡屡失言惹姑娘生气,这花权当方才冒犯的赔礼,不知姑娘能否原谅我?” 陆濯温声道。 魏娆这下知道他刚刚去那边做什么了,难为他眼力好,隔了这么远都能注意到这抹嫩黄。 眸光流转,魏娆从红绳上取下这朵小黄花,指腹捏着花茎看了看,突然笑了,对陆濯道:“世子每次冒犯我都会赔罪,赔了一次下次再犯,我都分不清世子究竟是真心赔罪,还是看我脾气好,便把触怒我当乐事,事后随便再想个办法来哄我。” 陆濯正色道:“陆某不敢,陆某真心赔罪,姑娘若觉得这赔礼太轻,回城后我再物色一份贵礼。” 魏娆:“那倒不必,只要世子愿意簪这黄花,直到出山再取下,我便原谅世子。” 她嘴角抿着,可陆濯在她眼中看到了桃花般灿烂的笑意。 陆濯笑了,朝她低头,看着她脚上的鹿皮小靴道:“还要劳烦姑娘替我戴上。” 魏娆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顿了顿,目光在陆濯的头顶转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花别到了陆濯左耳边的鬓发中,她别的很牢,除非陆濯故意上下乱跳,否则哪怕他追杀猎物,也颠不掉这朵小花。 “好了。”魏娆拍拍手,幸灾乐祸地道。 陆濯抬起头。 他长得俊美,却毫无女子的阴柔之气,一身君子如玉的儒雅之风,便是耳边簪了花,竟也没有任何滑稽之感,只增添了他的丰姿。 尽管如此,魏娆还是很得意。 看够了,魏娆就想走。 “姑娘稍等。”陆濯拦到她面前,笑道:“这里没有镜子,姑娘别动,让我借你的眼睛为镜一用。” 说完,他突然靠过来,俊美的脸距离魏娆只剩半尺。 他那么专注地凝视她的眼睛,魏娆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有什么,却在陆濯寒星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唇瓣微启,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呆呆愣愣的样子。 羞恼顿起,魏娆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陆濯笑容加深,追上去道:“你还没喝水。” “离我远点!” . 在山中转悠了一个多时辰,魏娆看到一头小鹿,可那小鹿轻灵可爱,魏娆没舍得猎杀。 “看不出姑娘竟然也有心软的时候。”陆濯在她旁边笑道。 魏娆就想朝他的肚子放一箭。 小鹿跑了,也该去与这片山峰的山顶与杨家兄妹汇合了,路上魏娆又看见一只三尺来长的大刺猬。那刺猬想必对一身的刺颇为自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脑袋往肚子那里一蜷,蜷成一团刺球不动了。 魏娆有气没处撒,朝这刺猬放了一箭。 刺猬中箭倒地。 陆濯瞥见魏娆翘起的嘴角,突然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这只刺猬便是我的猎物,赵松他们运熊去了,劳烦世子帮我提一下?” 他不是喜欢做戏替她擦水吗,他是不喜欢诚恳赔罪装君子吗,那就再装一回好了。 魏娆站在刺猬旁边,笑着看着陆濯。 陆濯无奈,取下扎在刺猬背上的箭,将刺猬拨倒,露出肚皮与四条小短腿,他拎着一条腿站直了。这是一只大刺猬,身上的刺锋利如针,陆濯必须伸远胳膊,才能保证刺猬不会随着他步伐的晃动扎到他。 看着他这别扭的姿势,魏娆心情大好,不再寻找其他猎物,直奔山顶。 杨家兄妹三人已经到了,听到脚步声一同看过来,就见魏娆一脸笑意,世子爷陆濯神色无奈地走在她身边。杨家兄妹看到他手中的刺猬先是一惊,紧跟着又看到了他左鬓边醒目的小黄花…… 杨三郎第一个偏过头,忍笑忍得都咳起来了。 魏娆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杨燕身边。 陆濯惭愧地解释道:“我惊跑了夫人看中的一头鹿,只好簪花娱妻以谢罪。” 魏娆瞥了他一眼,自命清高的世子爷居然也有如此能屈能伸的时候。 陆濯目光宠溺地看着她。 魏娆马上看向别处了。 杨二郎、杨三郎都在打听那头鹿了,转移话题缓解世子爷的尴尬。杨燕凑到魏娆耳边,羡慕无比地道:“世子对夫人真好,我看得都想嫁人了。” 魏娆自然不能拆自己的台,笑着对杨燕道:“那你得仔细挑挑。” 杨燕道:“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挑,现在知道了,谁要娶我,我就带他来打猎,他也愿意像世子这般为我簪花替我拎刺猬,我便嫁他。” 魏娆忙道:“可不能如此草率,万一他故意装老实怎么办?” 杨燕道:“夫人放心,旁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肯定能看出来。” 魏娆心想,傻姑娘就是傻姑娘,杨燕真有一双能识人的慧眼,就该看出来此时的陆濯正是装的。 五人带着随从在山顶生火烤肉吃,烤的是杨家兄妹猎到的山鸡野兔等,陆濯的黑熊要运回城里,魏娆的刺猬,这里还没有人吃过刺猬肉。 下山的时候,魏娆什么都没说,但陆濯还是自动拎起了那只刺猬,没有假手他人。 赵松、赵柏并肩走在后面,看着世子爷拎着刺猬与少夫人有说有笑,兄弟俩互视一眼,再次确定了一件事——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们的世子爷算是彻底栽在少夫人的温柔乡了,让神武军的将士们看到,世子爷的威望还要不要了? 不过兄弟俩多虑了,一行人回锦城时,陆濯与魏娆并肩骑马,那头巨大的黑熊由赵松赶车,就跟在夫妻俩的后面。街道上的百姓大多数都没有见过黑熊,呼朋唤友地都围过来看热闹,赵松赵柏有心谦虚,杨二郎声音洪亮地替陆濯造势。 这下子,锦城百姓都要知道了,上四军为首的神武军来锦城招兵了,神武军副将英国公世子爷陆濯年轻神勇,竟然猎到了一头比墙头还高的巨大黑熊! 魏娆骑在马上,看着百姓们对陆濯的敬仰之色,听着百姓们对神武军的夸赞之声,忽然明白陆濯为何要猎那头黑熊了。人人都夸神武军厉害,但除了真正见过神武军将士出手的敌将或帝王朝臣,百姓们如何知道神武军是真厉害假厉害? 今日陆濯露了这么一手,带回来一头罕见的黑熊猛兽,锦城百姓亲眼所见,神武军的威望便真正在他们心中扎了根,可能之前没想参加征兵的男丁,现在都跃跃欲试了。 魏娆看向陆濯,他已经取下了耳边的黄花,那刺猬也早丢到了车上,此时的陆濯,俊美又神勇,仿佛天上的文武曲星都投胎在了他一人身上。 “我还不至于为了哄你开心而以身犯险。” 树上他轻讽的声音重新响在耳边,魏娆笑笑,幸好她也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回到驿馆,魏娆吩咐碧桃备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 “路上不方便,姑娘好久没有按.摩了,我给姑娘按按吧。”看着浴桶中阖眸休息的姑娘,碧桃心疼地道。 魏娆点头,擦干水后只穿了一条亵裤,趴到了床上。 碧桃早已将门窗关好,放下帷帐,跪在床边伺候起主子来。 陆濯来到后院时,守院的驿馆小丫鬟看到他,紧张地行了礼,声音细弱。 陆濯点点头,叫小丫鬟退下,他自己往厅堂那边走。 厅堂里没有人,陆濯又进了次间,就在此时,里面传来了一阵令他小腹发紧的媚哼,一声落下,一声又起。 那是魏娆。 她在做什么? “姑娘这里好像又大了些。” “大有什么用,碍事。” “那不是,柳嬷嬷说了,有的女子想大都大不起来呢,姑娘这是天生丽质。” “真天生丽质,柳嬷嬷还传授你们这手法做什么?” “锦上添花嘛。” 主仆俩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可陆濯耳力超人,竟听得清清楚楚。 他再不敢上前,悄悄离去,并交待外面的丫鬟只当他没有来过。 069 069 狩猎回来后, 陆濯早出晚归了两日,魏娆又不是要等他归来才睡的贤妻, 这两日两人就一次都没有碰过面。 第三日黄昏, 陆濯回来的够早,两人再次同桌而食。 驿馆准备的饭菜还算可口,其中有道本地特有的萝卜干小菜, 酸酸脆脆的, 配粥配面条都很好吃。 魏娆小口小口地咬着萝卜干。 陆濯夹了一块儿。 两人一起咬,发出的低低脆响撞到一块儿, 莫名让魏娆想到了闲庄笼子里圈养的白兔啃萝卜。 魏娆就不再碰萝卜干了。 陆濯忽然道:“明早我会动身前往蔚县征兵, 一圈征下来, 预计下个月此时回锦城。” 魏娆点点头, 他早就说过征兵的大致行程。 陆濯笑了笑:“你自己住在驿馆, 大概会很无趣, 可有兴致与我们同往?” 魏娆才赶完七天的路没多久,对继续坐马车远行毫无兴趣,而且锦城这么大, 有杨燕做伴, 接下来的一个月应该会很好过。 “还是不打扰世子做正事了。”魏娆马上做出了回答。 陆濯还以为她闲不住会高兴能出去逛逛, 既然她不想去, 陆濯也不勉强, 只交代道:“我会留下赵松赵柏,无论你去何处, 都请带上他们二人同行。” 魏娆点头。 陆濯看着她白皙的脸:“你在锦城内游逛, 我很放心, 若出城,安全起见, 尽量与杨姑娘同行吧,杨家在锦城已定居五代,等闲宵小不敢找杨家的麻烦。” 魏娆瞥了他一眼:“现在你又信任杨家了?之前不是担心他们兄妹给我下药?” 陆濯笑道:“我从来没有疑过杨家兄妹的品行,只是想提醒你要有防人之心。” 魏娆哼了哼,继续吃饭,吃完就去了内室。 陆濯看着次间微微晃动的帘子,对将她留在锦城一个月还是不太放心。 翌日清晨,陆濯出发之前,叫来赵松、赵柏,只说了一句话。 “少夫人若有恙,你二人军法处置。” . 杨燕也知道陆濯出去征兵了,隔三差五地来驿馆找魏娆,不是带魏娆去逛锦城的各大铺子,就带魏娆出城踏青,领略锦城一带的风土人情。每次魏娆出门,赵松、赵柏、碧桃必定跟随,杨燕那边也带了家丁护卫。 有性情相投的杨燕作伴,魏娆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底,再过几日陆濯大概就要回来了。 这日杨燕有事不能陪她,魏娆带着碧桃换上男装去逛铺子,赵松、赵柏兄弟俩保持五步的距离紧紧跟随。 魏娆喜欢逛卖小玩意的铺子,她想挑几样四皇子可能会喜欢的礼物。 半个月前魏娆在一家木雕店中看见一个牧童骑黄牛的小摆件,魏娆很喜欢,只是那摆件硬邦邦一块儿,哪里都不能动,魏娆问店家可否让师傅做分别做两个小童、一头黄牛的木雕,小童的双腿、双臂能够活动,既可以放到地上站着,又可以骑到牛背上。 店家觉得魏娆的想法很稀奇,做起来比较难,但一旦做出来,肯定更好卖,于是店家让魏娆半个月后再来看看,师傅做得出来魏娆便能取货了,做不出来也能得个答复。 逛了几家铺子,魏娆来了木雕铺子。 店家喜气洋洋地招待了她,却是师傅做出来了,一头黄牛两个木雕小人,一男童一女娃,此外木雕师傅还雕了一只小篮子,可以往里面装上草假装喂牛,还送了一根小藤鞭,用来赶牛玩。 木雕师傅的手艺精湛,这一套玩意,别说小孩子了,魏娆都喜欢。 木雕师傅一共做了两套,一模一样的,魏娆都买下来了。 盒子交给赵松拿着,魏娆领着碧桃往外走,走出铺子,便见一支商旅正缓缓地拉车走过来。魏娆站在铺子一旁,准备等这支商旅过去了再上街,就在此时,商旅最前面的马车突然被人挑起了窗帘,露出一张俊朗温润的脸来。 魏娆盯着那人看,那人也盯着魏娆,似是不敢相信。 魏娆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跨下铺子前面的台阶,马车里的霍玦见了,顿时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立即叫车夫停车,车没停稳他便一跃而下。 “表哥,你来锦城做生意吗?” “娆娆,你怎么在这里?” 兄妹俩相见,都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一大喜事,更何况是血亲的表兄妹俩,无论霍玦还是魏娆,都是喜上眉梢。 赵松、赵柏一见车上跳下个丰姿出众的年轻公子,少夫人又很高兴见到对方的样子,心中都是一震,幸好少夫人马上就喊那人表哥,免了他们继续替自家世子爷担心。 街上不方便谈话,表兄妹俩就近找了一家茶馆,订了二楼雅间,碧桃跟进去伺候,赵松赵柏守在门外,门窗皆敞。 魏娆笑盈盈地看着霍玦:“表哥越来越厉害了,姨父姨母竟然放心让你带队来锦城送货。” 霍玦谦逊道:“早晚都要历练,更何况我马上二十了,倒是娆娆,你怎么来了锦城?” 魏娆不能说出真相,只说陆濯来青州征兵,她趁机同行出来游玩。 她说得简单,可她已经出嫁,一个新嫁娘,如果不是夫家疼爱她,如果不是陆濯宠溺她,又怎会连征兵这种大事也要带上魏娆? 魏娆三言两语好像此事没什么大不了,霍玦却听出了一对儿新婚夫妻的恩爱。 心中一半酸涩,一半欣慰,表妹与陆世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只要表妹过得好,他那点私心算什么? “表哥这次要在锦城逗留多久?”魏娆兴奋地问。 霍玦道:“半个月吧,除了送货,还要进批皮毛。” 青州再往北就是草原,乌达那边的商人通常都会来锦城与中原商人交换货物。 魏娆:“那我可以跟着表哥去铺子里看看吗?我还从没见过表哥与人做生意呢。” 锦城就这么大,景色铺子她都逛得差不多了,想找点新鲜事打发时间,表哥的到来刚刚好。 霍玦犹豫道:“你身份已不同往日,还是留在驿馆吧,便是出去游山玩水,也比跟着我合适。” 商人地位低下,表妹本就是一颗明珠,如今嫁入英国公府身份更高一筹,怎能随他去沾染铜臭? 魏娆不爱听:“什么叫身份不同往日?我以前是你表妹,现在还是你表妹,怎么,我出嫁了,表哥就把我当外人看了?” 霍玦头疼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魏娆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表哥准备在哪里下榻,明早我去等你。” 霍玦无奈,妥协道:“也罢,世子回城前我带你同行几日,世子一回城,你就不许再乱跑了。” 陆濯可能还有四五日才回来,他一回来魏娆便可以去军营看他练兵,不愁无事打发时间,便也应了。 接下来的几日,魏娆跟着霍玦去经商了,她扮作霍玦的堂弟,霍玦又是本地商贾追捧的晋地大商,所来往的商贾都对二人十分客气,只是一群男人,偶尔会开些不雅的玩笑,霍玦担心魏娆生气,然则很多东西魏娆根本听不懂,倒避免了尴尬。 . 四月初六,将近晌午,锦城外面的官道上出现了一匹黑色快马。 陆濯这次带人在青州诸县征兵,一共征得近千名身高马大的青壮新兵,刚刚已由八位都头带去了锦城东郊的驻军军营,明日开始苦训一个月,剔除掉或懒散或品行不端或不守军规的痞兵,剩下的将全部带往京城。 杨参将留陆濯在军营用饭,陆濯谢绝了,被一个都头揶揄他思念少夫人,陆濯笑笑,也没有反驳。 城门近在眼前,过去的一个月赵松、赵柏并没有送消息过来,说明她平安无事。 进了城门,陆濯放慢马速,一路来到了驿馆。 别院的小丫鬟见了他,红着脸行礼。 陆濯无视小丫鬟的羞涩,温声问道:“赵松他们不在,少夫人可是出门了?” 小丫鬟连连点头。 陆濯:“可知去了何处?” 小丫鬟道:“少夫人没让人备车,应该没有出城,去哪奴婢就不知道了,少夫人并没有告诉奴婢,只交代黄昏回来用饭。” 陆濯看眼靴子上的浮土,吩咐道:“备水,我要沐浴。” 小丫鬟脸更红了,跑去水房吩咐烧水的婆子。 没过多久,丫鬟们便将浴桶、热水提到了内室,陆濯坐在厅堂看书,等丫鬟们都退出去了,他关上几道门窗,进去沐浴。 内室有两座衣柜,他与魏娆分用,陆濯取出一套紫檀底的锦袍换上,等头发干了,便戴上玉冠,骑马离开了驿馆。 锦城可逛的街道屈指可数,他骑马慢行,总能撞见她。 正值晌午,阳光耀眼,陆濯来到一条沿河的街道,牵着马走在岸边一溜柳荫当中。 岸边有大酒楼也有小饭馆,饭菜的香气一阵一阵地迎面扑来,陆濯不饿也要饿了。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家两层的酒楼,二层临窗的一间雅间敞开窗户,里面的饭桌旁坐了四人,其中一白袍公子身量纤细单薄,侧脸莹白如玉,便是嘴唇上面多了一撇小胡子,陆濯也认出了自己的夫人。 再看其他三人,皆是男子,其中一人背对着他,看不清容貌。 陆濯负手站在树荫下,看着魏娆在雅间与人说笑。 其实魏娆笑得多,说得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听霍玦与两位豪商侃侃而谈,那些行商趣事是话本子里都少见的东西,且是真实发生过的,魏娆便听得津津有味。 霍玦见她的茶碗空了,给她倒了新茶。 霍玦背对窗口坐着,魏娆道谢时,头朝他偏,正好将岸边水景收入视野。 就在那一片水景中,伫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如竹如剑,魏娆被那圈锦带勾勒出来的窄腰吸引,视线往上一抬…… 认出陆濯,魏娆呆住。 070 070 魏娆看见了陆濯, 并且发现陆濯也在看着她,一动不动的, 嘴角挂着熟悉的温和假笑。 两人搭伴来锦城, 又一个月没见了,陆濯征兵归来,这种情形, 魏娆该下去见他的, 可富商口中船夫救美的故事就要讲到最精彩的地方了,魏娆心中痒痒, 想听完县令怎么判的案子, 到底是将美人判给了花重金求娶她的痨病夫君, 还是判给了年轻力壮不忍她所嫁非人的有情船夫。 偏偏富商很会吊胃口, 慢慢悠悠地说着, 再喝口茶, 一点都不着急。 魏娆再看河水对岸,发现陆濯将飞墨拴在一棵柳树上,他坐在岸边摆着的长条木桌旁, 正与一布衣伙计说着什么, 似乎是想在那家店里用饭? 魏娆再看那家小店的招牌, 是家烤羊肉串、卖羊肉汤的店, 店里店外冷冷清清, 味道大概不美。 魏娆有种感觉,陆濯可能是在等她, 想知道他名义上的妻子为何会与三个男人进了酒楼。 魏娆倒不心虚什么, 但也不想让陆濯过多误会, 等富商讲完故事,魏娆低声与表哥霍玦说了几句, 然后哑着嗓子对两位富商道:“岸边好像有位我的故友,多年未见,心急下楼一叙,还请恕我失陪之罪。” 两位富商都笑道无碍。 魏娆朝三人辞行,走出雅间,赵松、赵柏正在走廊里候着。 魏娆示意两人随她下楼。 她们所在的这家酒楼在锦城颇有名气,魏娆下楼时还有伙计带着新来的食客往上走,你避我让的,下楼就耽搁了一会儿功夫。等魏娆走出茶楼,往对岸陆濯那边一看,好家伙,刚刚还没什么生意的羊肉店,这会儿竟然快要坐满员了,尤其是摆在陆濯周围的几张桌子,全满了,皆是女客,有三四旬年纪的妇人,也有十三四岁的妙龄少女。 女人们都在看陆濯,陆濯怡然品茶,仿佛对周遭的窥视一无所觉。 魏娆也算是开了眼界。 赵松见少夫人盯着世子爷那边看,心中一突,想起世子爷戴黄花拎刺猬的画面,他顾不得高兴世子爷回城了,赶紧低声替世子爷解释道:“少夫人,咱们世子爷丰神俊朗,以往出门也有民间女子围观,不过少夫人放心,世子爷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从未多看她们一眼……” 他还没夸完,赵柏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口。 赵松疑惑地回头。 赵柏偷偷指了指世子爷那边。 赵松再看,就见一彩裙小姐带着丫鬟坐在了世子爷那张小桌的对面,正笑盈盈地与世子爷说着什么,而他口中“从未多看旁人一眼”的世子爷,竟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还将他面前盛放烤肉串的盘子推到了彩裙小姐那边。 赵松脸色涨红,世子爷是没看见少夫人已经下楼了吗,还是拎刺猬没拎够,故意要惹少夫人生气? 赵松一万个替世子爷担心,可此情此景,他竟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赵柏突然愤愤道:“那位小姐脸皮真厚,定是她说了什么叫世子爷不好拒绝的话,咱们世子爷脾气最好,必然不愿当众给她难堪!” 赵松顿时对二弟另眼相看,对,一定是这样。 魏娆被赵家兄弟急于替陆濯辩解的样子逗笑了,陆濯招不招蜂引不引蝶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觉得礼数上她该下楼与陆濯见面,可此时陆濯身边已经没有了空位,又有热情的美人相陪,魏娆再凑过去,岂不是坏了二人的雅兴? 重回酒楼也不合适,魏娆想了想,对赵柏道:“你去伺候世子吧,赵松随我先回驿馆。” 说完,魏娆先往前边走了。 赵松朝赵柏使个眼色,立即跟了上去。 赵柏看着少夫人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少夫人现在肯定非常生气! 赵柏从最近的一座石桥上跑到对岸,再满头大汗地跑到羊肉店前,走向世子爷所在的位置时,赵柏听见那位彩裙小姐在询问世子爷是何方人士,世子爷淡淡一笑,看他一眼,起身道:“小姐慢用,我先失陪。” 赵柏见了,心领神会地去解下飞墨,跟上已经走到街上的世子爷。 “爷,您刚刚没瞧见少夫人吗?”赵柏心急地问。 陆濯扫眼魏娆离开的方向:“看见了,少夫人为何会在酒楼?” 赵柏就把少夫人偶遇表少爷霍玦的经过告诉了主子。 陆濯:“这几日少夫人一直在跟着表公子做生意?” 赵柏:“是啊,少夫人扮作表公子的堂弟,她很少说话,说了就放哑声音,倒从未被人拆穿。” 说到这点,赵柏真心佩服少夫人,明明是个妖娆艳丽的大美人,扮起男人来竟然天衣无缝,落落大方毫无闺中女子的扭捏羞涩,只是个子矮了些。 陆濯想到了刚刚见到的魏娆,她平时的男装只是为了行动方便,今日随霍玦近身应酬商人,她不但贴了胡子修了唇形,连衣襟里面都做了手脚,看起来一马平川。 尽管如此,陆濯还是认为魏娆不该跟着霍玦参加这种应酬,男人们在饭桌上多多少少都会开些不雅的玩笑,她身为女子,避之不及,怎能主动相陪? 只是陆濯也摸透了魏娆的脾气,喜动不喜静,连老太君的嘱咐都敢阳奉阴违,他亦无可奈何,更不用指望赵松、赵柏都说服她老老实实待在驿馆了。 “爷,您都看见少夫人了,为何还让那几个女人坐在您身边?”赵柏不解地问,“少夫人一看见您就匆匆离席赶出来见您,您倒好,这次恐怕把少夫人得罪狠了。” 哪个女子会高兴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说笑?少夫人又是骄纵脾气,前有跑去闲庄让世子爷苦苦求了三回才肯回府,后有当着杨家兄妹的面惩罚戏弄世子爷,赵柏觉得,这次世子爷想要哄好少夫人,肯定要付出大代价。 陆濯笑道:“店家摆桌子做生意,我总不能拦着不让旁人落座。” 魏娆才没有急着见他,从她发现自己到她离席下楼,中间至少耽误了两盏茶的功夫,可能是见他一直赖在岸边,才无奈下来见面。 赵柏替主子后悔:“那她们坐下来的时候,您可以走啊?” 陆濯闻言,只是笑笑。 驿馆,魏娆取下假胡子净面,碧桃为她梳头的时候,院子里的小丫鬟通传说世子爷回来了。 碧桃不禁加快了速度。 魏娆并不着急,她见了谁与什么人吃的饭,赵柏肯定已经都告诉陆濯了。 魏娆问心无愧,便不在乎陆濯如何看他,何况他只是她的假夫君。 梳妆完毕,魏娆来到厅堂,看见陆濯坐在北面的太师椅上,正在喝茶,两个驿馆的小丫鬟站在旁边伺候着。 看到魏娆,陆濯笑着放下茶碗,朝她走来,仿佛久别的丈夫终于又看到了娇妻。 魏娆浅笑低眉。 碧桃使个眼色,带着小丫鬟们出去了,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门板合拢的瞬间,陆濯停下脚步。 此时他距离魏娆只有一步左右,魏娆闻到一丝淡淡的羊膻味儿,定是陆濯从那家羊肉店里染上的。魏娆用帕子掩了掩鼻子,绕过陆濯走到另一张太师椅上,笑着问道:“世子可征够了良兵?” 陆濯背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刚没察觉,被她嫌弃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有羊膻味儿。 那家羊肉店的东西可谓难吃至极,陆濯点了一份烤肉一碗羊肉汤,尝了一口烤肉,那碗羊肉汤他便尝都不想尝了,就这样,竟然还染上了膻味儿,怪不得正晌午饭馆生意旺盛的时候,他家店无人问津。 “兵员够了,是不是良兵一个月后才知。”陆濯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外袍,露出里面一层单薄的白色中衣。 魏娆见了,皱起眉头,别开脸。 陆濯将手中的外袍丢到空着的太师椅上,看眼魏娆道:“奔波半日,累了,有什么话去次间榻上说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进了次间。 魏娆坐了一会儿才往里走,挑开帘子,就见陆濯抱了他的被子从内室出来了。 魏娆便道:“表哥来锦城做生意,此事赵柏已经告诉世子了吧?” 陆濯:“嗯,表公子远道而来,我已经派赵松去下帖子了,明晚你我做东宴请表公子。” 表哥商人身份,陆濯贵为英国公世子,不招待表哥旁人也不会议论他失礼,他主动提出宴请,便同时给了魏娆、霍玦体面。 魏娆替表哥承了他的情:“那就有劳世子破费了。” 陆濯放好被子,一身中衣坐到椅子上,看着魏娆问:“表公子的生意忙得如何了?” 魏娆只好坐到他旁边,垂眸道:“带来的货都卖掉了,接下来会进批皮毛。” 陆濯敲了敲座椅扶手,笑着问:“你也要去?” 魏娆想去,可她与表哥约定好了,陆濯一回城,她就不能再去找表哥。 “不了,我表哥很重规矩,你不在我才以枯闷为由央了他答应带上我,现在你回来了,我再去,他该起疑了。”魏娆有意夸赞表哥道,实情本也如此,她不想陆濯误会表哥也是离经叛道之人。 陆濯笑了笑,她说话倒是有意思,霍玦约束她便是重规矩,他约束她,她恨不得缝上他的嘴。 “怪我回来太早,坏了姑娘的雅兴。”陆濯偏头,目光惭愧地看着魏娆。 魏娆却在“雅兴”二字里,听出了陆濯的阴阳怪气。 她淡淡道:“雅兴不敢当,胡闹罢了。酒足饭饱,我去歇晌了,世子早点休息吧。” 言罢,魏娆进了内室,关门落拴。 陆濯看向窗外,末了一笑。 071 071 魏娆每日午睡的时间都差不多, 半个时辰便自己醒来了。 四月午后的阳光已然偏烈,院子里的静悄悄的, 小丫鬟们可能都去找地方打盹儿偷懒了。 魏娆打个哈欠, 起床穿上外裳。 天热了,她身上的中衣也便薄了,陆濯脸皮厚还能当着她的面脱下外袍, 魏娆可不会给陆濯占她便宜的机会。 拨开门栓, 魏娆准备叫陆濯搬铺盖进来装样子,她好叫丫鬟们进来伺候, 没想到帘子挑开, 陆濯竟然还躺在榻上, 被子遮在腰间, 露出了穿着中衣的上半身。窗外阳光明亮, 他朝内而躺, 似是被她惊醒,在魏娆诧异的时候,陆濯睁开了眼睛。 魏娆避开他的视线, 看着地面道:“该起来了。” 她虽衣衫整齐, 为了在丫鬟们面前做戏, 长发并没有梳起来, 略显凌乱的披散在胸前肩膀, 如顺滑光亮的乌缎。刚刚睡醒,她脸上残留一抹绯红, 让她本就艳丽的姿色增添了无限妩媚与风情, 垂着脸站在门口, 倒有几分羞媚媚唤夫君入内与她相会的样子。 陆濯没动:“你要出门?若无事,我想再睡一个时辰。” 魏娆没事, 只是不想闷在屋里,驿馆有片花园,去那边逛逛也好。 “那你先进来,等会儿只说你困乏,我自己起来就是。” 陆濯唇角上扬,看着她道:“小别胜新婚,既要做戏,你当比我起得更晚才是。” 魏娆诧异地朝他看去,什么小别胜新婚? 陆濯却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魏娆毕竟也看过外祖母送的小册子了,很快就反应过来,粉面涨得通红,甩下帘子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想到自己真的与陆濯在房间里再闷一个时辰,岂不是做坐实了陆濯所说的“小别胜新婚”? 大白天的,魏娆才不要让人误会她与陆濯“新婚”了一个半时辰! 想到这里,魏娆重新走出内室,站到陆濯脚边,怒视他道:“起来!” 陆濯坐起来,被子仍然盖着腿,目光微凉:“你在契书上要求我配合你做戏,我便滴水不漏地陪你做戏,现在你又要反悔?” 魏娆握拳道:“世子言出必行,我很感激,只是世子自诩君子,当知君子不该白日宣淫,你要演这种戏,便是存心要我背上白日邀宠的污名。” 陆濯似是听了什么笑话,看着她道:“原来姑娘也会在乎虚名,我还以为虚名在姑娘眼里只是过眼云烟。” 魏娆顿了顿,道:“我做过的事,别人怎么议论我都问心无愧,我没做过的,污名能少则少。” 陆濯淡笑:“姑娘不想背负污名,那我该如何?你与那些男人进出商铺酒楼,持续多日,一旦被人认出来,他人如何议论姑娘与我无关,可你我现在是夫妻,你觉得你与各路外男同进同出,旁人会如何议论我?我陆濯的颜面在姑娘眼中当真分文不值?” 魏娆确实没有考虑过这点。 因为她觉得她与那些商贾只是一面之缘,以后天各一方,大概再没有机会见面,而且她有乔装打扮,便是哪个商人在京城再次见到她,应该也不敢相认,包括见到她与这些商贾同进同出的锦城百姓。 不过,从陆濯的角度考虑,他确实该担心被人议论妻子给他戴了绿帽,笑他是绿王八。 “是我思虑不周,给世子添麻烦了。”魏娆坦然赔罪道。 陆濯瞳孔微缩,他已经习惯魏娆与他针锋相对了,今日怎么? 魏娆沉默片刻,忽然朝他笑了笑:“不瞒世子,我当初答应为你冲喜,是想借你们陆家的权势让那位忌惮,可你我性情不合,我的行事做派与贵府的家风也颇多不合,强占着世子妻子的名分,我自己束手束脚,也给世子与国公府添了不少麻烦。这样吧,等你我回京,咱们立即和离,从此我做什么都与世子、陆家都再不相干。” 魏娆不想嫁人了。 假丈夫会嫌她这个嫌她那个,真丈夫大概也一样。 魏娆喜欢骑马,喜欢狩猎,喜欢京城外面的各种奇谈趣事。 祖母、外祖母都希望她能嫁入高门,嫁一个能让太后娘娘忌惮的人家,可就在刚刚,魏娆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她过得好,所以太后看她不顺眼,想方设法地要害她,那她可以过得不好啊,等她与陆濯和离的时候,京城肯定会各种冷嘲热讽,到时候魏娆就假装承受不住,离开京城去投奔姨父姨母。 何必再听商人们高谈阔论?魏娆决定自己亲自南来北往走一趟,姨母会跟着姨父出行做生意,表哥也在四处做生意,魏娆跟着姨母跟着表哥都可以。她做她喜欢的事情,随便别人怎么想,嫌弃她会连累夫家的名声,她不嫁总可以了吧? 就像束缚在身上的一道枷锁终于崩断了,魏娆豁然开朗,就连陆濯阴沉的脸,她都觉得俊美无比。陆濯,英国公世子,本就是个俊美无双的男人,两人无仇无怨,只因为硬绑在了一起才互不待见,只要关系解除,便只是一对儿路人! “世子意下如何?”魏娆笑着问。 陆濯放在右侧的手,紧紧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子,盯着魏娆道:“说冲喜就冲喜,说和离就和离,婚事对你来说只是儿戏?” 魏娆心平气和:“儿戏算不上,有利可图便为之,无利可图便算了,现在我觉得与世子和离对我更好,所以想提前终止协议。” 陆濯的脸色绝对不是好看:“我才向皇上求了旨意陪你去探望丽贵人,回京你我便和离,皇上会怎么想?” 魏娆认真思索片刻,道:“皇上日理万机,应该不会管你我的事,况且世子身份尊贵,乃神武军未来的主将,如果世子能再娶一位端庄贤淑令京城百姓人人称赞的妻子,替世子相夫教子养育下一代神武军将领,皇上肯定会十分欣慰。” 她想的够长远,陆濯只觉得胸口燃起了一团火。 他已经决定要与她做真夫妻,为了哄她欢心花也戴了刺猬也提了,结果这女人对他的态度没有丝毫好转,甚至还迫不及待地与他和离。 因为霍玦?因为见到了她心仪的表哥,所以受不了与他做戏的委屈?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纵容她与外男畅谈,表兄表妹还真是配。 “好,如你所愿。”陆濯下榻,拂袖而去。 魏娆听见他打开门,听见他吩咐碧桃收拾他的箱笼,搬到前院去。 和离在即,便也没了必要继续做戏。 魏娆身心轻松,碧桃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跑到她面前问:“姑娘,你与世子爷又吵了?” 魏娆笑了笑,低声道:“算是吧,不过是好事,回京我们就和离了,以后再也不用看谁脸色了。” 碧桃难以置信地看着姑娘,然后她就发现,姑娘是认真的,真的要与世子爷和离,真的为此开心。 碧桃的心情非常复杂,世子爷,除了经常惹姑娘生气,其他方面其实都挺好的,她与柳芽都真心希望世子爷会喜欢上姑娘,两人做一对儿恩爱的真夫妻。 现在,那希望彻底没影了。 “那世子爷的箱笼……” “去收拾吧,一会儿叫赵松他们抬过去。” 前院。 赵松、赵柏猜测世子爷该起来了,提前来院子里候着,以防世子爷有差遣。 兄弟俩站在树荫下,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转头一瞧,就见世子爷只穿中衣从走廊拐角转过来了,人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只是世子爷的脸色,比暴雨前堆积的层层乌云还要阴沉。 赵松看向赵柏,赵柏看向赵松,兄弟俩都想到了一件事——世子爷与少夫人又吵架了! 如果阿贵在,还敢凑上去打听打听,赵家兄弟更习惯把世子爷当神武军的副将看,不敢打听世子爷的后宅之事。 二人噤若寒蝉地目送世子爷进了上房。 没过多久,碧桃来了,见兄弟俩都在,特别是赵松,碧桃蓦地眼圈发热,低着头走过来,攥着手道:“刚刚世子叫我收拾他的箱笼,现在已经收拾好了,你们过去搬过来吧。” 赵松大惊,世子爷又要与少夫人分房睡了? 赵柏则问碧桃:“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世子爷与那位小姐说笑,少夫人生气了?” 碧桃不知道什么小姐,她也没看出来自家姑娘生气了,她收拾箱笼的时候,姑娘趴在桌子上摆弄那一套牧童黄牛的木雕玩具,怡然自得的。 “我不知道,你们快去吧。”碧桃心烦意乱地道。 赵柏没有主意,赵松叹口气,叫弟弟与碧桃稍等,他硬着头皮去了上房。 停在次间门外,赵松询问道:“世子,碧桃叫我们去搬您的箱笼,此事是您吩咐的吗?” “嗯,明早我去军营,接下来都会住在那边。” 赵松一怔,却不敢再问,快步退了出来。 “怎么样?”赵柏问,碧桃也紧张地看着他。 赵松神色凝重:“世子说,明日开始,他都住在军营。” 如果少夫人没有跟过来,世子爷住军营督查新兵训练再正常不过,可…… “算了,先去搬东西吧。”赵松看眼碧桃,藏住了心中的忐忑。 陆濯此行只带了两个箱子,兄弟俩一人搬一个,一趟就完成了差事。 箱笼放到内室,赵柏托着世子爷扔在椅子上的紫檀色外袍,不安地劝道:“爷,先穿上吧,天还没那么热,您小心着凉。” 陆濯瞥眼他手中的外袍,脑海里便浮现出魏娆掩鼻的小动作。 “扔了。” 赵柏大惊,这袍子是今春新做的,世子爷才穿了一次…… 赵松偷偷戳了他一下,叫他先下去,世子爷穿着这袍子在店里与陌生的小姐说笑,现在世子爷又要扔了这袍子,足以说明世子爷与少夫人正是因那一幕而大吵了一架。 “爷明日去军营,那明晚招待表公子的宴请?”赵松低声请示道。 陆濯没有回答。 赵松默默地等着。 过了很久,陆濯才揉着额头道:“宴请不改,日落前我会赶回来,你们记得提醒少夫人。” 赵松懂了。 第二天一早,陆濯骑马去了军营。 赵松观察世子爷的脸色,有点替那批新兵担心。 送走世子爷,赵松托小丫鬟请来碧桃,让她提醒少夫人,今晚的宴请照请不误。 要不是碧桃传话,魏娆都差点忘了此事。 表哥根本不知道她与陆濯是假成亲,如果现在突然说出真相,表哥肯定会为她的事分心,影响皮毛进货就遭了,不如继续瞒表哥一阵,回京后彻底和离了,她再写信知会姨父姨母。 072 072 “姑娘, 您与世子爷真的过不下去了吗?” 日渐西沉,世子爷还没有回来, 碧桃从外面走进来, 见自家姑娘又在摆弄那套放在梳妆台上的牧童木雕,碧桃走到一旁的小椅子上坐下,神色复杂地问道。 魏娆将小藤鞭放到女娃娃木雕的手中, 再安排男童提篮子, 这才瞥了碧桃一眼:“一开始就是假的,你还指望我与他能过多久?” 碧桃嘟嘴:“就是觉得姑娘太亏了, 冲喜一场, 什么都没捞到, 我之前总想着如果你与世子爷相处的久一些, 世子爷会真心喜欢上你, 那样姑娘就不用和离了, 继续做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谁也别想说姑娘的闲话。” 魏娆笑了笑。 这样的好事,谁没想过呢, 可从陆濯苏醒后发现新娘子是她后看过来的第一眼, 魏娆就知道最有利她的那条路已经被陆濯堵死了, 再后来, 陆濯对她的羞辱越来越多, 魏娆彻底死了与他做真夫妻的心。 陆濯每辱她一次,魏娆想要和离的心就越迫切一分, 以前总是权衡利弊宁可忍受他的冷眼冷语, 可这一次, 魏娆不想再委屈自己。 “庄稼有欠收,做生意也有赔本的时候, 谁能保证自己总是一帆风顺,我亏也就亏了名声,还有五万两聘礼可拿呢,互抵之后还是赚了的。”魏娆开解碧桃道,毕竟她的名声早就黑了,再黑一些也无所谓,魏娆要的是,她可以选择只与待见她的人相处,那些厌恶她的,她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却可以主动避开他们,眼不见心不烦。 碧桃没有那么豁达,主要是她有很多问题想不通:“世子爷若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您,为什么还愿意带您来锦城?” 魏娆道:“因为他之前冒犯了我,带我来锦城游山玩水是他补偿我的赔礼。” 碧桃:“那在路上,为什么您跑到哪里世子爷都跟到哪里?” 魏娆:“他怕我跑丢了,无法向祖母、外祖母交代。” 碧桃:“……可您都与他吵得这么凶了,都说好要和离了,世子爷为何还坚持今晚宴请表公子?昨晚他那么生气,外袍都没穿就去前院了,以他的身份,随便找个借口都可以取消今晚的宴请啊。” 魏娆顿了顿,猜测道:“给表公子的请帖是他发出去的,他不想毁约吧。” 碧桃:“那今晚见到表公子,你们要怎么做呢,不演戏表公子定会担心死,演戏,世子爷还愿意陪您演吗?” 魏娆还真不知道陆濯会是什么态度。 魏娆既不想让表哥担心自己,也不想表哥盘问她与陆濯之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完全能想到揭穿真相,表哥会抛出来多少问题。 “少夫人,世子爷回来了,请您打扮好了就过去。” 驿馆小丫鬟的声音传了进来,魏娆笑着叫碧桃不用担心,自己过去了。 陆濯就站在院子里,穿了一条湖蓝色的锦袍,他正在与赵松说着什么,神色清冷,发现魏娆,他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等魏娆走过来,陆濯态度疏离:“出发吧。” 魏娆叫住他道:“世子军务繁忙,我表哥也不是什么贵人,世子既不愿过去应酬,那就早点休息吧。” 她一个人去,只说军营临时有事陆濯走不开,也能糊弄过去。 陆濯背对着她,冷声道:“姑娘放心,陆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这点礼数还是懂的。” 他要做君子,魏娆还能说什么? 走出驿馆,两人前后上了马车。 酒楼就是上次表兄妹俩招待两位富商的河边那座酒楼,路程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不过四月好时节,路上行人来来往往,马车只能停在巷子里,需要两人下车,步行一段时间。 陆濯在车里时一直闭目养神,下了车,他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如玉。 魏娆真的很佩服他的涵养,明明那么清高,却可以在心里明明抵触的情况下笑得若无其事。 为了应酬表哥,陆濯都笑了,魏娆自然也笑了,不过她戴着面纱,笑不笑旁人也看不出来。 河风清爽,却比白日凉了很多。 魏娆穿了一件柳青色的褙子,下系绣着海棠花的白底长裙,河风一吹,雪白的裙摆在陆濯的余光中翻飞,仿佛一只白色的蝴蝶,就要乘风而去。河风同样眷顾了她的面纱,轻纱贴到她的脸上,印出了秀挺鼻梁与丰盈唇瓣的轮廓。 明明那么美,明明是承安伯府的嫡女,明明也可以做人人称赞的京城第一美人、第一才女,她偏要走寿安君、丽贵人的老路,越被人诟病,越离经叛道,越要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愈加糟糕。祖母那么喜欢她,若知道她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恐怕也会应了她提出的和离,或许会有失望,或许会有几分遗憾。 然而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她的心太野,英国公府装不下她,她也没想过要留,但凡她想,都会有所收敛。 酒楼到了,魏娆抬头,看到表哥站在窗边,低头朝他们笑了笑。 魏娆的眼睛弯起来,熟悉的亲人的脸,让她心情愉悦。 陆濯默默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二层。 雅间门外守着霍玦的长随,看到他们,长随恭敬地推开门,等他们进去了,再从外面关上。 “表哥来了多久了?”魏娆取下面纱,笑着问。 霍玦笑道:“我也是才到,世子军务繁忙竟还能抽出空来见我,霍某荣幸之至。” 他朝陆濯行礼,陆濯笑着避开:“都是一家人,表公子无须多礼。” 三人落座,点过菜后,便开始了闲谈。 陆濯惯会做面子活儿,霍玦应酬起来也是八面玲珑,两人一会儿聊商场,一会儿聊征兵军务,侃侃而谈,魏娆竟插不上嘴,完全沦为了听客。 “对了,前几日世子在外征兵,娆娆空虚枯燥,央我带她转转,我一时心软就应了,但我已严厉告诫过娆娆,以后不可再做此等有失她世子夫人身份的事,娆娆已然应了我,只是还要世子看她紧一些,别再纵容她胡闹。” 霍玦倒满一杯酒,朝陆濯道:“我身为兄长,也纵了她一回,该当自罚三杯。” 虽然陆濯阻拦,可霍玦还是连续喝了三大杯。 “表公子见外了,娆娆的性子我自然知晓,有表公子看着她,我很放心。”陆濯自斟一杯,敬霍玦道。 魏娆只管低头吃菜,听二人说来说去。 霍玦突然笑了,看着魏娆道:“有时候我虽然想约束娆娆,可我身为兄长,与娆娆又很少见面,很怕哪句话说重了惹哭了她,不过明年再见就不怕了,我不敢多说娆娆,自有她表嫂替我代劳。” 正在啃糖醋排骨的魏娆排骨都掉了,惊喜地抬起头:“表哥说亲了?” 霍玦笑着点头。 魏娆立即追问了一大串,譬如议亲流程走到那一步了,未来表嫂是谁家的姑娘等等。 霍玦很有耐心,一一地做了回答,提到未婚妻的时候,他目光温柔,显然对未婚妻十分满意。 魏娆自己对嫁人失去了念想,却很高兴表哥遇到了意中人。 陆濯将她的惊喜看在眼中,将霍玦的坦荡看在眼中,再喝酒时,辛辣的酒竟仿佛没了滋味。 在京城的时候,他怀疑过魏娆与霍玦的表兄妹情。 来到锦城,听说魏娆与霍玦形影不离多日,那份疑心又冒出了头。 可是现在,表兄妹俩正畅谈霍玦的婚事,魏娆是那么的替霍玦高兴,哪有半点爱慕? 宴席散后,三人前后走出了酒楼。 霍玦的马车停在另一个方向,就要分路而走,霍玦先对陆濯道:“世子,娆娆年纪虽小,却已经历过生死,如果没有习武,她可能已经死了,或许只能缠绵病榻,但也因为习武,她性子与寻常闺秀大相径庭,还请世子看在她心性纯良的份上,多多担待她。” “谁要你絮叨这些?”魏娆恼羞成怒般推了霍玦一下,推完便扭头跑到河边去了。 陆濯追着她的背影。 霍玦笑笑,低声道:“外祖母说,娆娆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外人越议论她,她越不在乎,越反其道而行之,可旁人对她好一点,她便能掏心窝子的还回去。别看她好像嫌弃我多嘴管她,其实肯定因为哥哥对她好偷偷哭了。” 陆濯看向霍玦,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玦朝他拱手:“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说完,霍玦笑着转身,带着长随一步步走进了过往的百姓当中。 陆濯再看向魏娆,河边竟然已经没了她的身影,陆濯皱眉,视线一扫,找到了,她不知何时跑到了旁边那家卖烧饼的小摊前,正在与摊主买烧饼。 河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娇艳如花的侧脸。 那是一张容易被人非议狐狸精的脸,可此时此刻,陆濯却想起了她在山中猎到的那只刺猬。 没有人惹刺猬,刺猬悠哉悠哉的觅食玩耍,一旦有敌人靠近,刺猬便蜷缩成一团,藏起它最柔软的部分,露出一后背的尖刺。 霍玦予她关心怜惜,所以她以柔软对之。 他屡屡冒犯魏娆,所以,魏娆回他的全是刺。 . “公子,之前太太与您商议去宋家提亲,您不是拒绝了吗?” 另一侧,霍玦的长随想到在雅间外面听到的谈话,疑惑地问道。 霍玦笑道:“当时思虑不周,现在觉得宋姑娘很好,回去便会托媒提亲。” 长随:“太太肯定要高兴坏了。” 霍玦笑而不语。 曾经母亲希望他娶周家表妹,他与外祖母都觉得不合适,回到太原后,母亲就开始替他相看本地姑娘,其中母亲最满意宋姑娘。 宋姑娘确实很好,他也会对她好。 073 073 过了几日, 霍玦进完皮毛,要离开锦城了。 他来驿馆辞行。 陆濯人在军营, 魏娆在前厅招待了表哥。 不舍, 但大家都大了,表哥要帮姨父分担生意,岂能随意在哪个地方逗留太久。 喝了一碗茶, 霍玦就要启程了, 魏娆一直将表哥送到驿馆外面。 “娆娆,以后别太率性了, 你的路与我们不一样, 凡事三思而后行。” 这是霍玦上车之前, 送给魏娆的最后一句话。 魏娆明白表哥指的是她扮作男装旁观他做生意的事。 魏娆依然相信一面之后那些商人们再见到她一定不会认出来, 可从陆濯的角度考虑, 他有那种担心也完全属于情理之中, 至少在两人和离之前,她可以骑马可以狩猎,却不该让陆濯承担被人嘲笑绿王八的风险。 此事, 的确是她欠妥了。 表哥离开后, 魏娆再也没有单独出过门了, 更没有再穿过男装, 要么戴着面纱在驿馆的园子里逛逛, 要么就是接受杨燕的邀请去杨家做客。 这期间,陆濯始终待在军营。 四月终于要过完了, 马上就要端午, 据赵松透露给碧桃的消息, 五月初二新兵选拔就会结束,从初三开始放假, 持续五天,初七日落前所有新兵返回军营,初八一早,众人启程返京。 魏娆的心开始无法平静。 她大老远地跑到锦城就是为了见母亲,等了两个月,终于要去行宫了。 现在她在锦城,距离西山行宫只有半日骑马的路程,她手里也握着元嘉帝盖玺的圣旨,万事俱备,只差陆濯。 他连宴请表哥的承诺都会兑现,陪她去行宫这么大的事,应该不会反悔。 魏娆准备了三身衣裳,一套在锦城从未穿过的男装,来回骑马用,两套女装,在行宫住的时候用。 魏娆还去马厩看了她的那匹枣红色骏马,骏马被驿馆小厮照料得很好,毛发光泽,魏娆摸了又摸,仿佛已经坐到了马背上,正朝行宫奔去。 初二黄昏,陆濯回了驿馆。 操练一日,他全身是汗,无需吩咐,赵松已命人去备水了。 关上内室的门,陆濯脱掉衣袍,先站在外面打湿巾子擦拭全身,去掉了汗味儿,这才跨进浴桶,靠着桶壁闭目养神。 他修长结实的双臂搭在两侧,美玉般的胸膛腰腹在水中隐隐若现。他微红的脸上滚动着水珠,跟着新兵暴晒了一个月,他俊美的面庞晒黑了三分,在锁骨处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然而这点着色并没有减损他的俊美,反而为他增添了武将身上常见的冷峻威严,让温润儒雅的英国公世子变得更像他的另一个身份,神武军副将。 他就一直这么在水中泡着,仿佛睡着了。 桶里的水慢慢变凉,当窗外夕阳散去,夜色即将降临,陆濯睁开眼睛,离开了浴桶。 片刻后,他一身白衣,衣冠整齐地出现在了厅堂。 赵松、赵柏都在等候他的吩咐。 陆濯喝了口茶,道:“备饭吧。” 赵柏马上就去厨房吩咐了。 赵松看着主子,不相信主子就没有别的话说了。 陆濯瞥他一眼:“请少夫人过来。” 赵松便觉得松了口气,世子爷那么喜欢少夫人,怎么可能真的就不理不睬了。 他溜到后院的小门前,见碧桃在院子里站着,赵松朝她招了招手。 碧桃立即跑了过来。 赵松笑道:“世子爷回来了,请少夫人过来。” 碧桃对自家姑娘与世子爷已经不抱希望了。以前世子爷每次得罪了姑娘,都会想办法哄姑娘原谅他,所以碧桃与柳芽才觉得这段假婚事会有变成真的的那一天。可这次,整整一个月啊,世子爷跑到军营一趟都没有回来,碧桃只庆幸姑娘从来没有动过心,不然被世子爷如此冷落,该多伤心? 若不是今日姑娘叫她留意世子爷有没有回来,碧桃连赵松都不高兴见。 听完赵松的话,碧桃没有多耽搁,丢下赵松就去内室知会主子了。 赵松摸摸头,心里就像爬进来一只蚂蚁,世子爷与少夫人一吵架,碧桃好像都不待见他了。 他不喜欢这样,只盼世子爷与少夫人快点和好。 魏娆今天都在等陆濯的消息,因为明日就是两人约好出发的日子。 陆濯一回来,魏娆心里就不慌了,陆濯还欠了她一件事,如果陆濯想反悔行宫之约,她就用那件事让他兑换。 魏娆来到前院,厨房那边刚把陆濯的饭菜端过来,正在摆到桌子上。 看到她,陆濯笑了笑:“我回来的突然,夫人用过饭了吗?” 他笑得这么好看,摆饭的小丫鬟偷偷摸摸地来回打量世子爷与少夫人,这一个月,驿馆的下人们几乎都知道世子爷与少夫人吵架了,纷纷猜测两人何时会和好呢。 魏娆笑道:“不知世子会回来,已经吃过了。” 陆濯颔首,示意丫鬟们退下。 赵松、赵柏一左一右地守在外面。 魏娆站在厅堂中间,耐心地看着陆濯,不笑不怒不急,只是等一个答案。 她看陆濯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只是同行过一段时间的人,仿佛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其他的事,仿佛两人再走完最后一程,她便会头也不回地告辞。 陆濯垂眸道:“你早点休息,明早天不亮便出发。” 魏娆笑了,屈膝行礼:“多谢世子。” 得到了答案,魏娆转身走了。 陆濯看着面前的饭菜,半晌后才拿起筷子。 门外,赵松与赵柏面面相觑,两句话,世子爷与少夫人一个月不见,就说了两句话,其中一句还是无谓的应酬。 . 天未亮,魏娆就起来了,碧桃昨晚得了吩咐,爬起来伺候姑娘梳头。 “姑娘,您与世子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去三天,我昨晚都没睡着。”碧桃黑着两个眼圈问,只因昨晚姑娘突然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说什么要与世子爷单独出去游山玩水,一个下人都不带。 碧桃根本无法想象姑娘与世子爷同游的画面,各走各的,谁也不理谁? 魏娆笑道:“放心好了,初六晚上就回来了。” 碧桃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无奈放弃。 魏娆来到前院,陆濯已经在等着了,穿了件苍青色的锦袍,在暗淡的天色下更像白色。 两匹骏马已经被赵松牵到驿馆门外。 两人分别上马,魏娆攥攥缰绳,低头对赵松道:“这三日,还请你们替我照看碧桃。” 赵松恭声领命。 魏娆一夹马腹,笑着冲了出去。 两人到达城门的时候,城门刚开不久,守门兵已经认识陆濯了,直接放行。 出了城门,视野陡然开阔,魏娆放慢速度,回头对陆濯道:“烦请世子带路。” 她并不知道如何前往西山行宫。 陆濯早已打听清楚,策马在前面带路。 飞墨跑得很快,陆濯刻意放慢了速度,免得魏娆的骏马跟不上。 魏娆默默地与他保持两个马身的距离。 两人从天色将明一直跑到日上枝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路过一条溪流,陆濯停马道:“休息一刻钟。” 连续奔驰,人累马更累,行宫半日可到,不必太着急。 魏娆摸摸枣红大马的脖子,跳下马,牵着马去溪边喝水。 夏日阳光灼热,魏娆戴了面纱,免得被阳光晒黑,她很爱惜自己的美貌,可不想晒成陆濯那样。 骏马在喝水,魏娆颠了一个多时辰,下面并不舒服,不想再坐着,背着光在岸边的树荫下走动。岸边长了一片野草,能淹没脚踝,草丛中开着各种颜色的小花,魏娆经过的地方,会有蚂蚱跳起来。 这让魏娆想到了外祖母的闲庄,她为探望母亲而来,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魏娆想外祖母了,也想祖母。 “凡事三思而后行。” 表哥的话突然又在耳边响起,魏娆脚步一顿,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可以快速与陆濯和离,可以离开京城去外面游山玩水,可祖母、外祖母都老了,她们能放心她在外面奔波吗?外祖母或许能理解她的想法,祖母呢,祖母偏袒维护她那么多年,大伯母早有怨言,她若背负着一片嘲讽离京,大伯母会在祖母耳边说什么?她在外面领略风土人情的时候,祖母、外祖母会不会担心她吃不好穿不暖? 她在二老的宠爱中长大,外祖母暂且不提,这么多年做的让祖母最高兴的一件事便是她与陆濯做了“真夫妻”,离京前她还带着陆濯去祖母面前演了一场戏,如果一回京就告诉祖母她要和离了,祖母能承受这么大的打击吗? 魏娆偏头,余光中,陆濯面朝溪水背倚树干,似乎在闭目养神。 魏娆想笑,她提的和离,如果这么快就反悔,陆濯还不知道要怎么嘲笑她。 算了,距离返京还有十来天,就算还是要反悔,进京之前再悔也来得及。 休息够了,两人翻身上马,继续出发。 行宫是为了让帝王皇族避暑休息用的,为了不被百姓山民打扰,行宫盖在一片狭长的谷地上,因山就势,所以离行宫越近,离山就越近,官道沿山而铺设,盘旋如蛇,一侧是山岭,一侧是奔腾的河流。 将近晌午,阳光更晒了,山里却清凉很多,策马爬上一段坡路,魏娆朝下眺望,便见一座座宫殿矗立在前方,行宫就在眼前。 汗珠沿着脸颊滚落,魏娆拿帕子擦了擦。 “现在就去,还是找个地方休整片刻?”陆濯回马,来到她身边问。 魏娆不想一身狼狈地去见母亲。 摸了一下身后的包袱,魏娆指着前面的山林道:“休息一会儿吧。” 她要去换女装。 074 074 山道与河流中间还有一段长长的缓坡, 建行宫当年花匠特意在这片缓坡上洒了很多花种,如今红黄白紫各色鲜花盛开, 赏心悦目。 河边有树有石, 陆濯准备去那里休息。 魏娆跟着他下去,河水清澈,魏娆取了水喝, 站起来后开始寻找适合更衣的地点。 河边视野开阔, 还是要去山里。 魏娆从马背上取下包袱,见陆濯看了过来, 她低声解释道:“我去山中走走。” 陆濯猜她要去解手, 面朝河水道:“别走太远, 有事叫我。” 谨慎起见, 魏娆也对他道:“我若没叫, 世子也别上去吧。” 陆濯淡笑:“好。” 身后便响起她小鹿般轻快的脚步声。 陆濯摘朵红色的野花, 看了看,丢向河里,河水立即托着那抹红色远去, 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 飞墨、枣红马在树荫下悠然地吃着草, 陆濯也有些饿了, 从马鞍袋子里翻出两块儿肉干, 靠着树干慢慢地嚼。 吃完肉干,陆濯蹲在岸边取水, 身后终于响起她回来的脚步声, 陆濯微微偏头, 余光中便出现一道海棠色的身影。 陆濯震惊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山道上的魏娆。 她刚刚还是男装进去的, 此时却换上了一套女装,海棠色的妆花褙子,浅粉色的长裙,就连长发也绾了起来,没有平时那么复杂,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 背后一片青山蓝天,她就像山中的野海棠成了精,视若无睹地走过来,从他身边经过,最后屈膝蹲到岸边,以水为镜,轻轻调整了一下簪子的位置。 直到她重新站起来,将包袱放回马鞍上,陆濯才反应过来,又燥又怒。 她竟然在这荒山野岭更衣,就不怕被人撞见吗?万一有猎户进山打猎,万一有行宫里的宫人进了山,万一他鬼迷心窍故意偷偷跟踪她,她就一点都不怕被男人窥视? “户外更衣,姑娘未免太大胆。”陆濯沉着脸道。 魏娆整理马鞍的动作一顿,可能是即将看到母亲太高兴了,魏娆竟一点都不想跟他计较,笑道:“第一,我更衣前仔细检查过周围,确信没人。第二,我只是换了外衣,里面的中衣并没有换,便是有人也看不到什么。第三,世子若实在不放心,怕此事传出去连累您的名声,大可进山搜查一番,我会在这里等你。” 陆濯闭上了眼睛。 魏娆见枣红马还在吃草,就没着急走,也没去看陆濯是什么表情。 陆濯转个方向,视线投向对面的山林,若有人在里面行走,必会惊起飞鸟。 山林上方一片平静,大概真的无人。 陆濯仍然觉得魏娆太大胆,可她既不是他的妹妹,又不是他真正的妻子,他便是出于好心管教她,她也不会听,只会更加抗拒他。 “见到贵人,你想怎么解释?”陆濯决定换个话题,“按照原来商量好的说?” 魏娆长睫微颤。 她与陆濯突然跑来行宫,母亲肯定会问他们为何来,两人出发之前就商量好了,就是半真半假,只说陆濯醉酒欺负人,得罪了她,为哄她原谅便去求了圣旨。 可她与陆濯已经约定好回京就要和离,这一个月也不曾见面,见了后形同陌路,再按照原来的说法,就得继续在母亲面前演戏。 “来都来了,我不介意再陪你做戏几日。”陆濯忽然道。 魏娆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朝他笑了笑:“有劳世子。” 两匹马吃好了草,二人重新上马。 行宫近在眼前,魏娆做主,没有再继续狂奔,就像两人只是出门游山玩水一样,缓缓前行。 终于到了行宫南门,两人刚靠近,行宫侍卫便上前呵止。 魏娆看向陆濯。 陆濯骑在马上,将手里的圣旨交给侍卫。 明黄的圣旨、暗红的玺印,侍卫见了,当即跪在了地上。 陆濯这才示意魏娆下马,取出他神武军副将的腰牌,递给侍卫。 侍卫核实无误,安排一个侍卫为两人带路。 行宫恢弘,占地比京城里的皇宫不知要广阔几多,侍卫一路急行,魏娆不得不快步跟随,日头又那么烈,很快她脸上就再次出了汗。 “慢点走,不急。”陆濯吩咐侍卫道。 侍卫注意到世子夫人的狼狈,这才放慢了速度。 陆濯问他:“贵人住在何处?” 侍卫思索片刻,道:“贵人初来行宫时,皇上交代过,贵人喜欢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这三年贵人换了几处宫殿,近日天热,贵人与四殿下刚搬到流波宫。” 听了侍卫的话,魏娆与陆濯都愣住了。 京城里盛传的流言,因为丽贵人、四皇子冲撞了太后娘娘,母子俩便被元嘉帝打发到了距离京城五百里的西山行宫,将近三年都没有回过京城。在那些流言蜚语中,丽贵人已经彻底失宠,日日夜夜在行宫垂泪,希望皇上还能想起她们母子。 百姓们都以为,丽贵人的处境比被打入冷宫还惨,妃嫔被打入冷宫至少不会连累皇子,丽贵人是带着四皇子一起被打入了冷宫啊。 魏娆曾经因为这种闲话哭过,外祖母安慰她说母亲绝不会落魄到那种地步,还说太后娘娘不喜母亲,母亲能住到行宫其实是件好事。 魏娆既希望如此,又怕外祖母只是在说好听的哄她,如今亲自来了行宫,亲耳听到侍卫说母亲居然有资格随便在行宫挑选宫殿住,而且还能换来换去,魏娆便确定,母亲的行宫生活并不是谣传得那么凄惨。 魏娆替母亲高兴,笑意在眼中蔓延。 陆濯想的却是,丽贵人究竟是何等美人,竟然被元嘉帝如此盛宠? 陆濯眼中的元嘉帝,是个明君,勤政爱民又兴兵强国,元嘉帝后宫妃嫔屈指可数,是数代帝王中最不好色的一位,然而同样是元嘉帝,不但将一位弃女归家的寡妇接进后宫封为贵人,更是对这位贵人宠爱无比。 早在元宵节那晚,陆濯已经猜到了元嘉帝对丽贵人的宠爱,此时此刻,陆濯只剩下对丽贵人的好奇。魏娆都十六岁了,丽贵人的年纪应该也才三十上下,在女人当中绝不算年轻,元嘉帝真好美色,大可挑选几位妙龄美人,怎么就对丽贵人情有独钟? 走走转转,流波宫终于到了,最先领路的侍卫早已被一位内苑小公公替代。 小公公向流波宫的守门太监介绍了陆濯、魏娆的身份。 守门太监一听,激动地看眼魏娆,连忙派人去知会主子。 小周氏正在与四皇子用饭,三岁的四皇子会用筷子了,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脖子下面系了块儿大大的饭兜。 “娘娘,娘娘,承安伯府的四姑娘与姑爷奉旨来探望您了!” 在外面,陆濯英国公世子的身份更高,可在此时的流波宫,所有伺候的宫人都会把世子夫人四姑娘的名头放在前面,什么世子不世子的,都只是四姑娘的夫君! 游公公激动的声音在堂内飘荡回转,小周氏惊得掉了手中的竹筷。 四皇子眨眨眼睛,咽下嘴里的肉,问母亲:“娘,四姑娘是谁?姑爷是谁?” 小周氏很想回答儿子,可眼泪先涌了出来。 樱姑迅速递上一方帕子给主子,她自己一边落泪一边回答四皇子:“殿下忘了吗,四姑娘就是您在宫外的姐姐啊。” 四皇子就想起来了。 母亲常常会给他讲姐姐的事,除了行宫里常见的宫人,行宫外面的人,四皇子听得最多的就是父皇与姐姐。母亲说,父皇是个明君,做了很多被百姓夸赞的大事,母亲说,姐姐是她的女儿,是他在世上除了父皇母亲以外最亲最亲的人。 有的话四皇子不是太懂,母亲就拉着他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说这世上,只有他与姐姐是母亲生出来的。 所以,是姐姐来了吗? 四皇子不懂母亲为何要哭,他太想见姐姐了,太想见见行宫外面的人了! 扯下脖子上的饭兜,四皇子高兴地朝外跑去。 规矩是规矩,宫人们得到贵人的通传之前,哪怕知道贵人一定会请女儿女婿进去,他们也不能擅自放行。 魏娆心跳如鼓,脑海里盘旋了很多念头,不知做了贵人的母亲是否还惦记她这个女儿,不知母亲高不高兴见她,可她不敢表现出来,不能让母亲身边宫人笑她失了体面。 陆濯就见她额头不停地冒汗,脸色苍白,饱.满的嘴唇也失去了那艳丽的颜色。 想到她在烈日下奔波半日,休息时也不肯吃东西,陆濯突然担心她是不是中暑了。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清凉露臂小褂的男娃娃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看到站在宫门前的他们二人,眉眼酷似元嘉帝的男娃娃慢慢停下,目光扫过陆濯,然后继续跑到魏娆面前,仰起头,拿一双凤眼亮晶晶地看着魏娆:“你是我姐姐吗?” 魏娆蹲下去,泪光模糊地看着四皇子,只觉得他跟自己想象的一样可爱,一样漂亮。 魏娆说不出话,她拿出帕子,低头哭了起来。 四皇子慌了,为什么姐姐一来,母亲哭了,姐姐也哭了? 他不知所措,一道修长的身影突然俯过来,伸手握住魏娆的肩膀,一边将她扶起,一边将她拉到了怀中。 热泪迅速打湿了陆濯的衣襟,晕湿了好一大片,他的右手仍然搭在她单薄的肩膀,那里一颤一颤的,越是忍着不哭出声音,肩膀便颤得越厉害。 樱姑匆匆走了出来。 她从十岁起就开始伺候小周氏,跟着小周氏进了承安伯府,看着小周氏与魏二爷夫妻恩爱,看着四姑娘出生、长大,然后又跟着小周氏进了宫。 樱姑还记得自家姑娘。 “姑娘快进去吧,娘娘一听说您来,喜得泪流不止,怕世子见笑,不敢出来了。”樱姑一边说着,一边拿帕子抹眼睛。 魏娆认得樱姑的声音,得知母亲在哭,母亲也想她,魏娆立即推开扶着她的人,一头朝里面跑去。 四皇子也想跟着,樱姑及时抱起四皇子,柔声哄道:“娘娘哭了,只有姑娘能哄好她,殿下先随我在外面玩玩好不好?” 四皇子懵懂地点点头。 樱姑这才红着眼圈看向陆濯,刚刚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 陆濯的胸口被魏娆哭湿一大块儿,衣衫狼狈,面容却俊朗无双,从容端雅。 果然像个世子爷。 樱姑笑道:“娘娘与少夫人多年未见,母女团聚可能要耗些功夫,失礼之处还请世子爷见谅。” 陆濯道:“让夫人多陪陪贵人,我这边不急。” 樱姑颔首,命一个小宫女先带陆濯去偏殿休息。 陆濯跟着宫女往前走,听到后面四皇子清脆的声音:“他是什么人?” “是姑娘的夫君,殿下该叫姐夫的。” 075 075 没娘的孩子会想要个娘。 有娘的孩子被亲娘丢下后, 有的会想,有的会怨, 有的会一边怨一边想。 魏娆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怨过自己的母亲, 如果她表现出来一点点怨,外祖母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那些不喜欢母亲的人, 则会拿她的怨去责备母亲心狠凉薄抛弃子女, 魏娆可以自己怨,但她不要听外人讨伐母亲。 她是怨, 怨母亲为什么要丢下她, 为什么去了那座她无召不能进去的皇宫, 怨她缠绵病榻辛苦练武, 母亲却有了另一个孩子, 怨母亲因为生了一个皇子被打发到几百里外的行宫, 怨母亲不要她了,却一直陪伴着另一个孩子。 可这种怨,只会在她受了委屈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才会冒出来,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 魏娆都在想母亲。她记得母亲对她的好, 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记得母亲给她讲故事, 给她量个子做衣裳,记得母亲离开前无数次强调, 她只是换个地方住, 她依然会是她的娘。 魏娆想母亲, 她是母亲的孩子,所以她也会好奇那个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脉的弟弟。 那是她的弟弟, 也是一个皇子,四皇子会高兴认她这个姐姐吗? 所以四皇子高兴地喊她姐姐,魏娆就哭了,樱姑说母亲在哭,魏娆就冲进来找母亲了。 冲进厅堂,魏娆看见里面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裳是绿色的,剩下的她都看不清了。 那人朝她跑来,将她抱到了怀里:“娆娆,我的娆娆……” 魏娆昏迷的时候,脸上挂着泪,嘴角是翘着的。 她终于见到母亲了,真的见到了,不是梦。 . 魏娆中暑了,昏倒在小周氏怀里的她,鬓发早已被虚汗、泪水打湿,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黏在一起,眼角犹有泪珠滑落。 小周氏就想起来她在承安伯府的最后几日。 女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除了她去净房,女儿不许她消失在眼前。当时女儿懂事了,自从她告诉女儿她要回外祖母的庄子上住,女儿哭过,唯独没有求过,没去求过娘不要走,到了她真的要走那一日,女儿藏在房间里,小周氏虽然看不见女儿,却知道女儿一定躲在被窝里,泣不成声。 当时小周氏也没有想到,她会与女儿分开那么久。 她只是受不了闷在承安伯府的日子了,处处都是二爷的身影,老太太看到她会想起二爷,老太太悲伤的目光让她更加难受。长嫂郭氏素来与她不合,二爷一走,郭氏嘴上怜惜她红颜守寡,其实不过是嘲讽。 她就像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被一团阴霾纠缠脱不开身,小周氏怕自己再被困下去,连女儿都要被她日渐阴郁的样子吓到。 所以小周氏想要离开,想要回到母亲身边,想要回到她熟悉的闲庄,想要去看记忆里的云雾山。 那些人都说她离开承安伯府是为了改嫁,其实小周氏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改嫁,当时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然后,元嘉帝去了闲庄,他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被元嘉帝夜闯闺房压住索取的时候,小周氏不愿意,直到元嘉帝扣住她的手,说他会给娆娆撑腰,等娆娆长大,他会给娆娆赐一门好婚。 二爷走了,大伯又资质平庸,承安伯府无权无势,母亲的名声又被太后蓄意搞臭了,如果元嘉帝愿意给娆娆撑腰…… 小周氏便跟着元嘉帝进了宫。 太后恨不得她死,她若忍气吞声,太后只会变本加厉,所以小周氏明目张胆地与太后对着干,把太后气得早日归西才好。可小周氏没想到,太后拿不住她的把柄,竟然狠心谋害才十一岁的女儿,差点要了女儿的命。 小周氏与元嘉帝大闹了一顿,元嘉帝承诺会治好女儿的病,小周氏便开始对他闭门不见,什么时候女儿真的好了,她什么时候再见元嘉帝。 元嘉帝果然请了高人传授女儿武艺,还带她去了一次云雾山,亲眼看到女儿跟着高人勤学武艺的样子,小周氏才与元嘉帝重归于好。 她生儿子的时候,太后又来作妖,想方设法赶她出宫,小周氏产后虚弱,无心与太后再斗,当元嘉帝提议让她搬去行宫时,小周氏同意了,只要求元嘉帝别忘了女儿的婚事。小周氏舍不得女儿,可她并不着急,太后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等她重回京城,她想怎么宠女儿就怎么宠。 她住在行宫,皇上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信,告知她母亲、女儿的近况。 小周氏就一边照顾幼子,一边盼着太后快点归西。 今年元宵,元嘉帝偷偷接了她来京城过节,见了面才告诉她,女儿嫁了陆濯。 小周氏得知女儿竟然是因为冲喜才嫁的陆濯,与元嘉帝发了一通脾气,后来亲眼见到陆濯的丰姿,想到英国公府的门第,想到陆濯在女儿面前的温柔,小周氏就觉得,这门婚事也还不错,虽然女儿的出嫁的方式委屈了女儿。 小周氏想象中的女儿,应该正与陆濯过着甜甜蜜蜜的日子,可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女儿,如此憔悴如此可怜,小周氏的心便如针扎一般的疼。 女儿婚后过得再好,她都亏欠了女儿颇多,在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没能陪在女儿身边,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她也没能亲眼送女儿出嫁。 . 太医退下后,小周氏叫樱姑照顾四皇子,她关上内室的门,脱了鞋子,盘腿坐到了女儿身边。 扇风浮动半挂的轻薄帷帐,母亲目光疼惜地看着久别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魏娆恢复了一丝意识。 微微的风吹过来,没了,一会儿又吹过来,很舒服。 魏娆睁开眼睛,看到有位绿裙美人坐在身边,轻轻地摇着团扇,目光相对,她放了团扇俯身过来,美丽的眼睛里弥漫起泪花:“娆娆。” 魏娆就认出了自己的母亲,跟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母亲,分开五年,母亲仍是五年前的样子,丝毫没有变老。 “娘。”魏娆扑过去,伏在母亲腿上呜呜哭了起来,“女儿好想您。” 小周氏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怕泪水打湿女儿的衣裳,小周氏忙抓了帕子捂住眼睛。 母女俩就这么抱着哭了好久。 小周氏先停下来,肿着眼睛道:“好了好了,咱们母女重逢是喜事,不哭了,不哭了啊。” 小周氏扶起女儿,一边给女儿擦泪,一边心疼地道:“怎么还中暑了?我听说你们骑马来的,怎么没坐马车?” 魏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母亲,觉得这就是她的娘,没有分开一日的娘,娘还是那么关心她,心疼她。 心头就像流淌过一片温柔的溪流,熨熨贴贴的。 魏娆不再落泪,软声道:“皇上偷偷给的圣旨,我们哪敢坐马车大张旗鼓的?” 小周氏想抱怨元嘉帝两句,可太后是元嘉帝的娘,元嘉帝还真能为了她气死亲娘不成? “看你这脸白的,头晕吗?饿不饿?”甩开元嘉帝,小周氏一心关心女儿。 魏娆不晕,就是觉得浑身没力气,肚子里空空的,应该饿的,却也没什么胃口。 小周氏往女儿身后放个软垫,魏娆靠好后,小周氏喊来宫女,让宫女先端一碗绿豆汤来。 汤水端来,小周氏接过来,要亲手喂女儿。 魏娆脸一红:“我都大了,自己来吧。” 小周氏温柔地看着她:“你便是七老八十了,只要娘还活着,娘还是要喂你。” 魏娆眼睛酸酸的:“娘定能长命百岁。” 小周氏笑笑,舀了一勺汤送到女儿嘴边。 绿豆汤清凉解暑,魏娆连续喝了几勺,脑海里渐渐清明,胃口也起来了。 厨房自然也一直备着饭。 “床上吃还是去外面吃?”小周氏柔声问,满意女儿的气色恢复了一些。 那温柔的目光,就像一张网,一直笼罩着魏娆。 魏娆忘了路上的疲惫,忘了与陆濯之间的不快,笑道:“去外面吃吧。” 小周氏就扶女儿下了床,弯着腰,亲手给女儿穿上绣鞋。 外间饭桌已经摆好,桌子上摆了两副碗筷,魏娆来的时候小周氏也才吃了两口。 魏娆坐到桌子前,仔细一看,这上面竟然全是她爱吃的菜。 原来母亲都记得。 她就知道,母亲不会骗她,不是不要她了。 “殿下呢?”怕自己再哭,魏娆及时转移话题道。 小周氏笑道:“在外面喊她殿下,这里没有外人,你们是至亲姐弟,你就喊他乳名砚哥儿吧。” 魏娆这才知晓弟弟的乳名。 “你昏了有一会儿了,我叫樱姑带他去睡觉了,等他醒了你们姐弟俩再好好认识认识。” 小周氏给女儿夹了一块儿糖醋鱼:“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魏娆笑笑,低头吃菜,吃完这块儿鱼,魏娆忽然想起陆濯。 小周氏解释道:“这里是后宫,不好久留他,我让人先带他去外苑安置了,看他风尘仆仆的,容他先休息一阵再过来吧。” 魏娆点点头。 小周氏一心都在女儿身上,看着魏娆吃三口,她才吃一口,只要魏娆看过去,小周氏就看着女儿笑。 吃过饭,小周氏拉着女儿到屋里说话,问女儿这一路的情况,问元嘉帝怎么突然下了圣旨。 魏娆便把她与陆濯商量好的说词搬了出来,母亲不知还要在行宫住多久,魏娆不想母亲担心她。 小周氏信以为真。 “娘,我想沐浴,跑了半天马,里面都是汗。” “嗯,我叫人备水。” 等水来了,小周氏还想亲自替女儿搓澡。 魏娆脸要红透:“我自己来好了。” 小周氏:“跟我害羞什么,你身上我哪里没见过?” 魏娆再也无法拒绝。 心里甜甜的。 076 076 小周氏还记得魏娆两三岁时短胳膊短腿的可爱模样,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女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美好的就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荷花骨朵, 那么清灵那么娇嫩,脸儿红红地由着她帮忙解开衣裳。 “都嫁人了,脸皮怎么还这么薄。”小周氏柔声打趣道。 魏娆这些年习惯了碧桃、柳芽的近身伺候, 眼前的人虽然是母亲, 毕竟多年未见了,无论她心里如何亲近母亲, 一下子要这样坦诚相见, 魏娆就是害羞。 “好了, 快去水里吧。”小周氏抱着女儿脱下来的衣裙道。 魏娆便似一条玉白色的小鱼, 飞快地跳到了宽大的浴桶中。 小周氏放好衣裳, 端着盛放各式花露的托盘走到浴桶旁, 做好准备后,先帮女儿洗头。 浴桶有一头专门供人洗头用,魏娆坐过去, 轻轻往后一仰, 修长的脖颈恰好躺在浴桶斜长圆润的凹槽中, 舒舒服服地仰着脸。 小周氏坐在一张椅子上, 她面前还有一张圆凳, 上面摆着洗头用的盆子,魏娆躺好了, 小周氏捞起女儿乌黑细软的头发, 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地洒了温水到女儿发间。头发全部湿了, 小周氏再舀一勺洗发用的花露,均匀地抹上去, 一会儿轻柔地按.摩女儿的发根,一会儿细细地洗发。 魏娆舒服极了,这样的姿势,她能看到母亲的眼睛。 “娘,你在行宫过得好吗?”魏娆低声问。 小周氏看看女儿,笑道:“除了想你,想你外祖母,其他都挺好的,皇上他们不来,行宫就娘一个贵人,皇上又有过交待,宫人们不敢怠慢娘跟砚哥儿。行宫你也看到了,有山有水有草原,娘在这边没有拘束,过得很快活,比在皇宫里的时候舒心多了。” 魏娆看得见,行宫的确好,让她住在这里,她也会开心。 “娘,去年我见过太后,瞧着快不行了。”魏娆用更低的声音道。 小周氏眼睛一亮:“这么快?” 魏娆就知道母女俩盼的是一件事,轻笑道:“也不是很快,我估计还能再活两三年吧,万一皇上寻到什么灵丹妙药,可能活得更久。” 小周氏:“哪有那么多灵丹妙药,我看史书,不少皇帝老年都会炼丹求长生,然而没有一个真长生的,皇帝们连自己的寿命都延长不了,更何况别人。” 魏娆惊讶道:“娘还看史书?” 小周氏便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中间弹了一下:“娘看史书有什么可惊奇的?娘还是姑娘时就喜欢看书,闲庄的藏书娘几乎都看过。” 魏娆不喜欢看书,外祖母的闲庄的确有间藏书阁,魏娆去翻找过几次话本,没什么收获就再也不去了。 “娘这边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娆娆跟我说说,世子对你怎么样。”小周氏更想了解女儿与女婿的生活。 魏娆睫毛微垂,笑着道:“世子很好啊,我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好,可他一点都不嫌弃我,我有时候很容易发脾气,他也很迁就我,还为了哄我向皇上求了圣旨。老夫人、婆母、几位婶母对我也很关照,陆姑娘还跟我学剑法呢。” 小周氏一边帮女儿洗头,一边认真地听着。 她还在京城时就听说过英国公府的威名,元宵节见到元嘉帝,元嘉帝更是对陆濯赞不绝口。小周氏没见过陆濯在战场上的英姿,没见过陆濯参加龙舟赛时的神乎其技,可她看到了陆濯的人,那样的气度与容貌,与她天仙般的女儿再登对不过了。 小周氏唯一有点担心的,是英国公府的男儿牺牲了太多,她怕哪天陆濯也会…… 不过嫁谁都可能出现意外,想太多就成了杞人忧天,总之现在,小周氏对陆濯非常满意。 “跟娘多说说,世子是怎么对你好的,就从你们成亲的时候开始说。”小周氏柔声道。 魏娆不敢看母亲温柔期待的目光,至于陆濯如何对她好,倒也好编,把陆濯对她做的那些事,反着说一遍就差不多了。 沐浴结束,小周氏从衣架上取来一套崭新的少女衣裙。 魏娆惊讶地看着母亲。 小周氏笑道:“娘有时候想你,就给你做衣裳,春夏秋冬的都有,就是不知道你长多高,先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魏娆眼睛又酸了,小周氏赶紧替女儿穿上衣裳,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魏娆比小周氏想的要高挑一些,也更丰.满一些,长裙轻盈飘渺倒还合适,就是上面的褙子,衣襟那里微微紧了点,将魏娆的好身材托得更加明显,不过也没有到出格的地步,可以穿出去见人。 “娘,我带了换洗的衣裳,还是穿我带来的吧。”魏娆侧对着镜子,越看越觉得不妥。 小周氏笑道:“就这么穿,挺好的,这里又没有别人。” 陆濯就是别人,可魏娆怕母亲起疑,只好作罢。 母女俩聊了很久,魏娆刚换好衣裳,睡了一大觉的四皇子醒了,迫不及待地跑过来见姐姐。 三岁的四皇子与寻常的三岁男娃没什么区别,听母亲说过无数遍的亲姐姐来了,对四皇子来说就像多了一个亲近的玩伴,姐姐又那么漂亮,四皇子拉着魏娆的手就不肯松开了,要带魏娆去看行宫里他最喜欢玩耍的几个地方。 小周氏带着两个宫女、两个太监跟着一双儿女,临走前吩咐樱姑,今晚她要在外苑的沧浪亭设宴招待女婿。 樱姑对娘娘的欢喜感同身受,自去外苑见陆濯了。 陆濯被安置在行宫专门拨给随行大臣住的一间院子,与内苑隔了很远,行宫里又没有多少人,陆濯在室内只能听到几个宫女低低的议论,听到鸟雀欢快的鸣叫。 他早醒了,沐浴更衣,坐在厅堂等候丽贵人的召见。 樱姑来了,笑着对他道:“世子,娘娘带少夫人、殿下去赏园了,今日时间仓促,娘娘只能晚上在沧浪亭宴请世子,不过娘娘说了,明日她带世子、少夫人好好逛逛行宫,后日看您与少夫人的喜好再行安排,行宫这边好多可玩的地方呢。” 陆濯笑道:“多谢娘娘美意。” 樱姑也是第一次看到陆濯这样的人物,越看越觉得姑娘嫁的好,叫来一个小公公,对陆濯道:“世子可以先在外苑逛逛,慢慢地往沧浪亭去吧,娘娘她们应该也会慢慢地逛过来了。” 陆濯再次道谢。 樱姑完成差事,回去复命了。 陆濯请小公公替他引路。 行宫之大,陆濯闲庭散步般走了两三刻钟,这才到了临湖而建的沧浪亭。黄昏时分,红日收敛了白日的耀眼光芒,像一盏红通通的灯笼挂在天边,柔和的夕阳铺散在湖面,波光粼粼,远山近水,令人心境开阔。 皇上不在,这座行宫似乎成了丽贵人的所有之物,她可以随意安排行宫里的一切。 如此权力,恐怕宫里的皇后娘娘都比不上。 远处传来马蹄声,陆濯站在沧浪亭外的湖畔,看到一辆马车从内苑的方向优哉游哉朝这边驶来,马车四面都垂着彩色的薄纱,纱帘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偶尔露出里面的绰约的人影,距离太远,陆濯看不清车里的人,只确定四皇子坐在里面。 陆濯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准备迎接丽贵人。 距离够近,马车上的小周氏也发现了陆濯的身影,说起来,今日忙着与女儿叙旧,她还没有见过陆濯,唯一一面,还是元宵节藏在船上见的。本来她想露面,可元嘉帝好面子,不想让陆濯这个臣子知道他的荒唐行径,只许她偷偷看。 “让世子空等了半日,是娘失礼了。”小周氏偏头对女儿道。 魏娆哼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别说半日,娘就是不见他,他也不能挑您的错。” 小周氏点点女儿的鼻子:“你这骄纵脾气!” “娘,姐姐嫁给姐夫,是不是要生小孩儿了?”坐在中间的四皇子突然道。 魏娆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这个弟弟,乱说什么? 小周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瓜,笑着朝魏娆道:“不许胡说。” 马车在岸边停了下来。 魏娆先跳下车。 湖风轻拂,她长裙摇曳,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白里透红的好气色,金色的夕阳将她笼罩其中,美得就像突然下凡的仙子。 陆濯来到她身边,低声关心道:“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魏娆看着探出头的弟弟,扯出一个笑:“已经没事了。” 陆濯颔首,与她并肩而立,朝看过来的四皇子笑了笑。 凡是从行宫外面来的人,四皇子都高兴见,更何况还是如此俊美的姐夫,一看姐夫朝他笑了,四皇子立即跑过来,清脆无比地喊了声姐夫。 陆濯笑得更加温柔,只是没有时间说什么,注意到一双绣鞋踩到了车辕上,陆濯立即双膝跪下去,恭敬地道:“罪婿拜见娘娘。” 魏娆一怔,刚要奇怪陆濯为何突然朝母亲行如此大礼,听陆濯自称罪婿,就明白了。 小周氏也没想到女婿会这样,下车站稳后忙虚扶道:“世子快起来,娆娆都跟我说过了,芝麻大点的小事,要怪就怪娆娆脾气大,世子何罪之有呢。”说完,小周氏朝女儿使眼色,示意魏娆快点扶陆濯起来。 魏娆在心里冷笑,陆濯辱了父亲也辱了母亲,本来就欠母亲一跪。 母亲这是不知真相,知道了,恐怕见都不会见陆濯。 不过魏娆还是走过去,扯了扯陆濯的袖子,假意埋怨道:“世子快起来吧,你再跪下去,母亲该责怪我不懂事了。” 陆濯轻轻拨开她的手,垂首对丽贵人道:“娆娆对罪婿有救命之恩,罪婿却屡屡冒犯她惹她生气,罪婿已经知错,恳请娘娘责罚。” 小周氏笑道:“既然你诚心认罪,那我就罚你今后对娆娆更好一些,不许再气她了。” 陆濯汗颜道:“罪婿娶了娆娆,本就该对她好,娘娘还是换个惩罚吧。” 小周氏想了想,道:“好,换个重的,听闻世子文武双全,我就罚你赋诗一首,盛赞娆娆的美貌,如何?” 陆濯斜眸,目光落在了魏娆粉色缎面的绣鞋上。 “作诗就算重罚了?娘就是偏心他。”魏娆赌气似的跑进了沧浪亭。 小周氏笑着对陆濯道:“诗做好了,你直接念给娆娆听就是,无需再向我交差。” 陆濯只好道:“罪婿领命。” “嗯,快起来吧。”小周氏再次虚扶。 陆濯站了起来,垂着眼帘,并没有去看近在眼前的贵人娘娘。 小周氏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往沧浪亭去了。 陆濯默默跟上。 077 077 进了沧浪亭, 陆濯终于看清了丽贵人的真容。 是一个三旬出头却貌似二旬新妇的美人,如果她与寿安君、魏娆坐在一起, 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祖孙三代, 仿佛一株芍药上的三朵花,有的即将开败,有的开得正艳, 有的只绽放了一两片花瓣, 含羞待开。 寿安君已经老了,魏娆尚显稚嫩, 便是被人比作狐狸精其实道行还差得远, 丽贵人的美才是真的能蛊惑众生, 倾国倾城。 陆濯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视线。 好像能明白元嘉帝为何盛宠小周氏了, 内心深处却仍然不愿相信一个明君只是被美色所惑。他尚且没有因为魏娆貌美便对她一见倾心任其为所欲为, 又何况一个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有儿有孙的帝王? 沧浪亭内摆了两方席案, 小周氏带着四皇子坐东,魏娆、陆濯夫妻俩坐在对面。 “早闻世子英名,今日一见才发现世子竟然如此儒雅, 风度翩翩, 难怪娆娆说你待她十分温柔。”小周氏笑着打量对面的女婿, 越看越喜欢, 她印象中的一些武将, 全都是虎背熊腰的,纵然威武, 却容易有些令女子不喜的小毛病, 她的女儿是朵娇花, 当嫁一个怜花惜玉之人才对。 陆濯闻言,看向身旁的魏娆, 谦逊道:“娘娘谬赞了,我待娆娆尚有不足。” 魏娆嘴角挂着一抹羞涩的笑,手里把玩一盏花茶,看里面的花瓣起起浮浮。 陆濯看着她伪装的笑脸,想到的却是今日她靠在他怀里抽泣不止的情形。 当时的她,就是一个被母亲抛弃多年不见终于又可以见到母亲的小姑娘。 这个姑娘,在他面前不讲规矩任意妄为负气离家,那么骄纵,可当她见到寿安君见到贵人母亲可以将他的冒犯一股脑倾诉出来央求长辈替她做主的时候,她一件都没有做,寿安君年迈,她不忍外祖母担心,丽贵人在行宫明明过得这么好,她为何依然选择隐瞒? 报喜不报忧,怕她走了,丽贵人为女儿牵肠挂肚? 说她懂事,很多地方她我行我素。 说她骄纵,她又宁可咽下委屈也不想长辈担心。 丽贵人那么满意他,一定是因为魏娆夸了他很多,可面对最思念的母亲,魏娆撒那些谎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陆濯并没有对她温柔,丽贵人的赞许令他惭愧。 只是这场戏,还是要演下去。 宫人端了酒菜上来,陆濯不时替魏娆布菜,因为身高的差别,陆濯难以避免地注意到了魏娆被衣襟托衬的丰盈,还有她领口处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夕阳从后面洒过来,金红色晕染了她的一侧脖颈与耳垂,艳丽清媚。 在丽贵人身边她只是一只小狐狸,但她单独出现在男人们面前,同样也可以为祸一方。 陆濯刻意不去看她的脸。 小周氏觉得女儿女婿有点拘束,可能是因为在她面前,年轻人放不开吧。 宴席结束,起身时,陆濯轻轻扶了魏娆一把,还特意看了眼她的裙摆,以防被什么压住。 小周氏本想这三晚都让女儿与她睡的,此时见夫妻俩如此恩爱,小周氏又不忍心让女婿来行宫的第一晚便孤枕难眠了,遂对魏娆道:“你们奔波一日,早点回去歇息吧,明早娘再带你们游./行宫。” 还有两晚,剩下两晚,她定要日夜都守着女儿。 母亲要她陪陆濯,魏娆只好与陆濯站在一起,看着母亲、弟弟上了马车。 “姐姐,明天我一早就来找你!”四皇子小身子探出车窗,依依不舍地望着魏娆。 魏娆朝弟弟笑了笑:“知道啦,快点坐好。” 一双玉手将四皇子拉了回去。 魏娆便觉得怅然若失。 被派来伺候夫妻俩的小公公弯着腰走过来,询问道:“世子,少夫人,沧浪亭距离别院也有些距离,要备车吗?” 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摇摇头:“行宫处处美景,你们先回别院,我与世子一边赏景一边走过去就好。” 母亲是贵人,可以坐车,她与陆濯却不能失了规矩。 那小公公便将手里的灯笼递给陆濯,行礼告退。 魏娆看向湖面,等小公公走远了,她才沿着小公公离开的青石路往前走。 夜幕初降,山风清爽怡人,此地确实适合避暑,可自从丽贵人被送到行宫,宫里的贵人们已经三年没来这边避暑了,贵人们不来,偌大的行宫便格外寂静,只有晚风送来水波拍岸声。 魏娆走得快,陆濯提着灯笼,始终跟随在她左侧。 “慢点吧,可能要走三刻钟。”看眼她冷漠的脸,陆濯低声提醒道。 魏娆不想走出一身汗,闻言将速度慢了下来。 陆濯环顾四周,宫人们早都不见了,想了想,陆濯主动开口道:“看娘娘在行宫的做派,皇上对娘娘的宠爱并未衰减,他日只要娘娘回宫,定会恢复盛宠,姑娘因为我受了颇多委屈,为何不求娘娘替你做主?” 魏娆沉默。 当初皇上答应陆濯的请求给了他一道圣旨,魏娆还以为皇上看得是英国公府的面子,今日见到母亲,魏娆才发现,其实皇上是想成全她与母亲的思念之情。 所以陆濯说得没错,等母亲回宫,大概还会是昔日宠冠后宫的丽贵人。 可是那又如何,难道要她对母亲哭诉陆濯待她如何不好,母亲再去找元嘉帝哭诉吗? 陆濯是什么人,元嘉帝再宠爱母亲,还能为了母亲惩罚神武军副将? 再说了,陆濯只是不喜欢她,除去这一点,他是个乐善好施的世子,是个保家卫国的好将军,她与母亲又不是真的狐狸精,为了一点私事上的不快就去挑拨君臣关系。 “母亲怎么替我做主?去皇上面前告你的状?因为女儿受了委屈便要皇上惩罚一个忠臣?在世子眼里,我们母女便是这种小人吗?”魏娆歪着头,看都不想多看陆濯一眼。 陆濯听她说自己是忠臣,心中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波澜,所在,他在她眼里,并非一无是处? 他及时解释道:“姑娘误会我了,我明白姑娘是不想娘娘为你担心,我的意思是,姑娘孝顺娘娘,那也该为京城的老太太、寿安君考虑,若你我回京便和离,娘娘离得远得不到消息,老太太、寿安君该当如何?寿安君胸怀洒脱,老太太却一直盼着姑娘婚事美满,万一老太太因为你我此时和离伤了元气,我将愧疚终生,撮合这门婚事的祖父祖母也会愧对老太太。” 陆濯并不想与她和离。 来锦城之前他已经做好与魏娆做真夫妻的打算了,四月初因为她经商的事两人起了冲突,魏娆提出回京后马上和离,陆濯当时就不愿意,只是她句句讽刺,陆濯被她所激,冲动之下才说出如她所愿。 可婚事岂能那么儿戏?不提他与魏娆,两边长辈们会怎么想?京城百姓会如何议论?魏娆又用什么借口和离?往她往他身上泼脏水都不好,唯一合适的理由便是两人性情不合,可这样的理由,百姓们会接受吗?他们不会怀疑他这个英国公世子有什么不好,只会变本加厉地诋毁魏娆。 陆濯不想事情发展成那样,从魏娆被祖父祖母半逼着答应冲喜之时,陆濯就欠她的了,起初他以为魏娆不想嫁他,只想利用婚事自保,那他提供了保护,给她五年体面便足以补偿魏娆,可祖母告诉他,魏娆想过要与他做真夫妻,只是被他一次次所伤…… 这样算起来,陆濯欠魏娆的便不再只是一星半点。 以前他不了解魏娆,以为她只是一个被寿安君宠坏了的骄纵姑娘,如今陆濯知道了,她从小到大根本没有真正地被长辈们骄纵过,父亲早亡母亲弃她不顾被太后迫害被刺客暗杀被流言蜚语中伤,还要被冲喜的丈夫轻视冒犯,何其无辜? “四姑娘,以前是我被流言蜚语蒙蔽了心窍,如今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与你和离,不想再履行五年契书,我想与你做真夫妻。”陆濯拦到魏娆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再伤你。” 夜空繁星点点,晚风送来花香,轻轻摇晃的灯笼将柔和的灯光投注到陆濯俊美的脸上。 他的声音温和,他的目光诚挚,魏娆差点就要信了。 然而他才训斥过她与商人进出酒楼,险些害他被人嘲笑绿王八,他才责怪她在山林中更衣不够自重,怎么这会儿就觉得她是好姑娘了,非但不愿意和离,还想与她做真夫妻? 是因为亲眼目睹母亲在行宫的逍遥,发现元嘉帝还很在乎母亲? 魏娆想笑,她也真的笑出来了,退后两步,打量着陆濯道:“世子是怕咱们和离了,母亲早晚知道原因,然后去皇上面前吹枕边风诋毁你吗?” 陆濯眼中的诚恳瞬间被愠怒取代。 可看着魏娆明明在讽刺人却仍然艳丽的脸,陆濯又不得不承认,他这话的确说得迟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再想想他以前对魏娆的种种,她如此误会也情有可原。 陆濯甚至都无法澄清这个误会。 “就算我真是这么想的,你我做真夫妻,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 提着灯笼,陆濯靠近魏娆,露出她熟悉的温润笑容:“你我相敬如宾,两家长辈都会欣慰,等娘娘与殿下回京,有英国公府的支持,别人即便想算计他们,也要忌惮几分。姑娘可别忘了,就算太后归天,宫中还有皇后在,还有三位成年的王爷虎视眈眈,我陆家不会参与皇子间的争斗,保护一位皇子平安长大还是绰绰有余。” 魏娆震惊地看着陆濯,他竟然连那么远的事情都想到了? “树大招风,娘娘虽有盛宠,却也因此危机四伏。”陆濯俯视着魏娆,轻笑道:“姑娘是聪慧之人,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话就像一颗石子,荡乱了魏娆心中的平静。 其实又何止母亲弟弟,外祖母能在闲庄逍遥度日,都是因为有元嘉帝的礼遇,一旦元嘉帝出了事,继任的新帝不落井下石就好了,绝不会再袒护她们这一大家子亲戚。外祖母、祖母都希望她高嫁,为的不就是攀附权贵,为家人撑腰吗? 之前魏娆只想着太后死了她们就没事了,可太后下面还有皇后妃嫔,她们会高兴母亲受宠? 母亲的确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问题是,陆濯率领英国公府支撑母亲,有什么好处? “你现在怕娘娘在皇上耳边说你坏话,愿意与我做真夫妻,可我如何相信,皇上走了,你不会跟我跟母亲翻旧账?你们陆家世代忠臣,只要你们肯与我们断绝关系弃暗投明,谁做皇帝都不会处置你们陆家。” 魏娆仰头,直视陆濯道。 陆濯又怒又笑,她究竟把他想成了何种阴险小人? “皇上龙体康健,你说的情况至少还要再等十几二十年,到那时,你我已经儿女成群,虎毒尚不食子,我陆濯又岂会抛弃你们不顾?” 魏娆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她答应与陆濯做真夫妻,陆濯会对她做什么。 再看陆濯的笑脸,魏娆便觉得他猥.琐又下流,也许提出做真夫妻,还有对她美色的垂涎,否则怎么这么快就想到儿女成群了? “此事甚大,世子容我考虑几日。”魏娆走出几步道,与他拉开了距离。 陆濯温声道:“不急,姑娘何时想清楚了,给我答复便好。” 说着,他来到魏娆身边,将手里的灯笼靠近她:“天黑了,姑娘小心脚下。” 078 078 到了别院, 宫人已经准备好伺候夫妻俩了。 魏娆下半晌才沐浴过,傍晚凉快身上并未出汗, 这会儿就不想洗了, 一天泡太久身体也不舒服。 “泡泡脚吧。”魏娆对宫人道。 宫人看向陆濯,陆濯颔首,意思就是他也只需泡脚。 宫人自去准备了, 屋里还有两个宫女候着。 陆濯若无其事地脱了外袍, 交给宫女挂好,随即走到床边坐下, 等着洗脚。 魏娆见了, 坐到梳妆台前, 让一个宫女帮她梳头。 两人配合熟练, 睡前的戏没露出任何破绽。 “今晚奴婢在外守夜, 世子爷与少夫人早些休息吧。” 等夫妻俩都洗完脚, 都躺到床上后,小宫女放下帷帐掩好,恭声地道。 魏娆嗯了声。 小宫女落了灯, 倒退着出去了。 魏娆满心防备地躺在里面的被窝中, 听到小宫女关上门, 她等了一会儿, 发现旁边的陆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 魏娆蹙眉道:“世子打算今晚便与我同床了?” 陆濯低笑道:“不敢,只是好奇姑娘能忍耐多久。” 说完, 陆濯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再挨着床躺在了外面的地坪上。 这是一张拔步床, 架子床外还有一段回廊,木质的地坪擦拭的干干净净, 非常适合打地铺。 他只是人下去了,枕头、被子还在上面,魏娆嫌弃地推了下去。 “多谢。” 陆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坐起来,笑着摆好枕头,盖好被子。 其实新军打仗时他习惯风餐露宿了,天气又暖和,不盖被子也没有关系。 魏娆没有理他,谨慎地掩好帷帐,躺下之前,魏娆看着地坪上模糊的人影道:“我相信世子是个君子。” 陆濯:“姑娘放心,除非姑娘愿意,陆某不会强人所难。” 这点魏娆比较信他,只是再信,孤男寡女的,魏娆不可能一点都不担心。 她躺在床的最里侧,面朝着陆濯的方向,闭上眼睛,心中一片纷杂,就像胡乱纠缠成一团的线团。 嫁给陆濯当然有好处,否则当初她就不会冲喜,可她与陆濯就像水与火,让她与一个打心底不待见她的男人生儿育女,魏娆实在不甘心。 魏娆承认,太后活着时,她嫁给陆濯利大于弊,关键就在于太后死后的事,元嘉帝会如何对待母亲,宫中妃嫔、三位王爷会如何对待母亲与弟弟,甚至等元嘉帝驾崩的时候,宫里又会是什么形势? 因为时间跨度太长,所以才充满了变数。 那些变数让魏娆头疼。 魏娆咬住了自己的手腕,渐渐加重的疼压过了心头的烦躁,当甜腥味儿爬上舌尖,魏娆忽然有了决定。 还是先与陆濯做假夫妻,等母亲回宫了,她再看情况与母亲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走。宫中情况究竟如何,母亲比她更清楚,如果元嘉帝真的继续盛宠母亲,如果母亲有把握护着弟弟平安长大,那她们就不需要与英国公府达成什么协议。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当然要与家人商量,特别是外祖母,外祖母能够在宫中全身而退,想的肯定比她周全。 思路理清楚了,魏娆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世子睡了吗?”她看着帷帐问。 等了片刻,下方传来陆濯无奈的回答:“姑娘问话,我不应,怕姑娘有要事商量,应了则证明我还没睡,姑娘会不会怀疑我别有居心?” 魏娆没他想的那么多,道:“我的确有话跟你说。” 陆濯双手垫在脑后,悠悠道:“洗耳恭听。” 魏娆很平静:“世子说的对,婚事绝非儿戏,你我马上和离,两家长辈都会担心,所以我想与世子继续五年之约。真夫妻的事暂且就先算了,你我心里都清楚,强扭的瓜不甜,不过世子大可放心,你我之间并无私仇,便是将来断了姻缘,我也不会求母亲替我做主什么,绝不会报复英国公府,这点我可以用性命起誓。” 陆濯沉默了。 她不信他是真心想娶她,还是选择继续做假夫妻。 不过,可能顾忌到丽贵人母子,她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死。 仔细斟酌一遍她的话,陆濯道:“我伤了姑娘太多次,姑娘不想嫁我乃情理之中,但如果接下来的几年,我能赢得姑娘的芳心,姑娘可愿与我做真夫妻?” 魏娆笑道:“求之不得。” 陆濯从她的笑声里听出了讽刺。 但这讽刺与新婚时他对她流露出来的不屑一顾相比,又不算什么。 . 翌日,小周氏带上女儿、女婿、儿子,一起畅游./行宫。 行宫之大,四人游了一日也才只逛了风景最好的几个地方,用晚饭的时候,小周氏问女儿女婿明日想去哪里玩,这边既可以登山,又可以跑马,还可以在湖上划船。 陆濯笑着看向魏娆:“娆娆定吧。” 魏娆想去草原跑马,她还没有去过草原呢。 小周氏当然会满足女儿的愿望,提前让宫人去准备了,待用完晚饭,小周氏携着魏娆的手对陆濯道:“后日一早你们就要走了,这两晚让娆娆多陪陪我吧。” 魏娆喜上眉梢,她早有这个想法了,怕母亲不愿意才没有主动提出来,毕竟她是出嫁的女儿。 陆濯恭敬道:“理应如此。” 小周氏便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上了马车。 当晚,魏娆娘俩依偎在同一张床上,聊聊这个聊聊那个,快三更天才睡。 天一亮,就是端午节了。 早饭有粽子,小周氏让厨房包了女儿小时候爱吃的枣粽,一个拳头大小的粽子里里外外裹了九个枣,枣汁将糯米都染成了漂亮诱人的红色。 小周氏目光如水地看着女儿:“你小时候最爱吃枣粽,却总是啃了枣就不吃糯米了,嫌糯米不够甜,这次娘让人多放了几颗枣,看你还挑食不。” 魏娆眼里就漫上来一层水色。 陆濯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娆娆习武后胃口大开,这样一个粽子都不够她吃饱,哪里舍得剩下。” 魏娆的眼刀子便扫了过来。 陆濯赔罪似的道:“你尽管挑枣,剩下的糯米给我。” 魏娆又偏过头去。 她是真嫌,小周氏却觉得女儿女婿在打情骂俏,比客客气气的要甜蜜百倍。 饭后一行人去草原跑马。 四皇子还小,陆濯将四皇子放在他的马背上,想带四皇子去跑一圈。 魏娆怕他一个大男人没照顾过孩子,万一摔了弟弟怎么办? 陆濯就看向四皇子。 四皇子坚持要跑马。 魏娆只好道:“那你过来,姐姐带你。”她是亲姐姐,照顾弟弟肯定比陆濯那个假姐夫上心。 然而四皇子竟然对她的骑术表示怀疑,小手紧紧地抓着陆濯的手。 魏娆咬牙。 陆濯笑道:“不如咱们比一场,从这里跑到河边再跑回来,谁先回来,谁带殿下骑马。” 魏娆并不怕他,只是提出两人都用行宫的马,不然她的枣红马肯定会输了陆濯的飞墨。 陆濯同意了。 小周氏将四皇子叫到身边,母子俩坐在垫子上,笑着看两人赛马。 宫人牵了马来,陆濯请魏娆先挑。 魏娆毫不客气地挑了那匹看起来更强壮一点的骏马。 小周氏宣布开始,两匹快马便同时冲了出去。 魏娆只管往前冲,一身白裙,宛如湛蓝天空下飘来的一朵轻云。 陆濯保持速度与她并驾齐驱,看着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看着她白皙的脸颊跑出两团媚人的酡红,陆濯低笑一声,靠近魏娆道:“换个时候我会让夫人,今日当着娘娘的面,我若输给夫人,还有什么颜面做娘娘的女婿?” 无需做戏的时候他一口一个夫人,调.戏之意就差写在脸上,魏娆大怒,一鞭子朝他的左腿甩去。 陆濯本想逗逗她就跑了的,没想到魏娆竟然动起手来,眼看着她的鞭子打过来,陆濯唇角上扬,不但没有躲,反而欺马上前,拼着挨了魏娆一鞭子,长臂一探揽住魏娆的腰,在魏娆的尖叫与骏马的嘶鸣里,将魏娆抱到了他的马前! 小周氏看呆了。 四皇子激动地站了起来,姐夫的力气好大! 没了主人,魏娆的马自己跑了一会儿就停下来吃草了,而魏娆正被陆濯单手钳制着纤腰,随着骏马的每一次奔腾,她的后背都会撞到陆濯的胸口,陆濯的下巴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脸。 “放手。”魏娆面如冰霜。 陆濯笑道:“娘娘就在远处看着,我若丢你下去,娘娘会怎么想?” 魏娆咬牙。 陆濯微微放松了手臂,修长的手指轻扣在她的右腰腰窝,直到此时,才真正发现她的腰有多细。 “到河边放下我,你去接殿下。”魏娆能感受到他喷薄过来的呼吸,那是陌生的男人气息,魏娆不喜欢,更不想与他贴得这么近。 陆濯抬眸,就见银带一般的草原河流已经近在眼前,哗哗的流水声清晰可闻。 陆濯没说什么,到了河边,他勒住骏马,率先下马,再伸手去接魏娆。 魏娆想拍飞他的手,却怕陆濯趁机又做什么,只好没理他,自己下来了。 陆濯笑了笑,叫她稍等,他策马朝小周氏母子奔去。 见到小周氏,陆濯惭愧道:“方才小婿失礼了,还请娘娘恕罪。” 小周氏好奇道:“娆娆为何要打你?” 陆濯苦笑,看眼四皇子,解释道:“娆娆要我让着她,我没让。” 小周氏抚额,这点小事女儿就要甩鞭子打女婿,这脾气,还真像她。 “娘娘去寻娆娆吧,我带殿下四处逛逛。”陆濯行礼道。 小周氏就嘱咐儿子乖乖听话。 四皇子欢呼着扑到陆濯身上,被陆濯高高托起,举过头顶。 魏娆坐在河边,都能听到弟弟清脆的笑声。 079 079 在行宫的最后一日, 时间就像水流自悬崖倾泄而下,流逝地特别快。 红日自西边垂下, 魏娆静静地看着母亲与弟弟, 满心不舍。 陆濯告辞,去了外苑。 小周氏让樱姑抱走了四皇子。 她并没有告诉儿子姐姐姐夫明早就会离开,行宫太难得才会出现新面孔, 女儿女婿对儿子来说既是亲人也是新奇的玩伴, 等明早,儿子找不到姐姐姐夫肯定会大哭一场, 但至少女儿不用看见, 这场离别, 女儿才最是不舍。 夜晚寂静, 魏娆靠在母亲的怀里, 尽管她现在与母亲差不多高了, 尽管她也是一个出嫁的女子了,可她还是喜欢这样依偎着母亲,还是喜欢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被母亲疼爱, 母亲轻轻抚.摸她长发的手, 是世上最能静心定神的玉梳。 “娘, 皇上把你丢在这里, 你委屈吗?” 娘, 随皇上进宫这么多年,你后悔吗? 魏娆在心里默默地问。 小周氏额头抵着女儿的脑顶, 柔声回答道:“不委屈, 人活一世, 顺风顺水是一辈子,惊涛骇浪也是一辈子, 无论年轻的时候如何,到老都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曾经的一切都只会变成回忆,所以现在甜一点或苦一点,只要熬过去,就都不重要。” “娘的命好也不好,先是没了父亲,再是死了丈夫,到如今,娘什么苦都不怕,只怕因为我当年的冲动连累了你。娆娆,娘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委屈,娘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你当时吃的苦,但娆娆别怕,等娘回了京城,娘会加倍地对你好。” 她不会再做第二个母亲。 母亲不想争什么,于是母亲成了寿安君,明明无愧任何人,却被太后泼了满头满脸的污水。 既然不争也要挨骂,也要被人唾弃,她为什么不去争? 元嘉帝没来招惹她也就罢了,元嘉帝来了,元嘉帝断了她的退路,那小周氏就要在后宫站稳脚跟。太后娘娘是元嘉帝的母亲,元嘉帝不想孝顺也要孝顺,小周氏必须忍,一旦太后娘娘归西,她不会再让任何人。 . 天尚未亮,空荡少人的行宫处处鸟鸣。 四皇子还在酣睡,魏娆身穿男装,由小周氏携着手走出了流波宫。 宫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母女俩坐上车,宫人便赶着马车朝行宫南门而去。 “娘,弟弟怎么办?”魏娆回头,眼中已有泪意,四皇子明亮欢喜的凤眼就像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这些年没有母亲在身边,可她还有祖母、外祖母、有交好的姐妹,她想逛京城就逛京城,想去云雾山就去云雾山,四皇子呢,有爹看不到,与母亲一起被关在这座巨大的牢笼中,又何尝不可怜? 小周氏道:“不怕,他喜欢你那套牧童木雕,我再让工匠给他做几套新鲜的,他还小不懂事,好哄的。倒是你,对世子温柔一点,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幸好世子有君子之风,知道让着你,他若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有的苦让你吃。” 魏娆心知母亲已经完全被陆濯的好皮囊、好气度骗了,并没有再试图反驳什么。 从流波宫到行宫南门有很长的一段路,但因为这条路象征着离别,魏娆只希望它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可惜,陆濯与两匹骏马的身影还是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马车停下,魏娆下车之前,小周氏亲自替女儿戴上了面纱。 魏娆的泪泉水似的往外涌,无声滚落。 小周氏笑笑,拍拍女儿的肩膀,示意她该下车了。 魏娆回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陆濯早已来到马车前,扶她下车。 等魏娆站好了,小周氏靠到这边的窗前,眼圈泛红地看着陆濯:“世子,我只娆娆一女,我不是个好母亲,只盼世子做个好夫君,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护着她,在她生病的时候守着她,到她两鬓斑白的时候陪着她。” 魏娆不想哭,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得难以自抑,她朝母亲跪下叩首,然后飞奔上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行宫。 小周氏遥望女儿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掉在石板上,掉在跪在地上的陆濯面前。 陆濯看着那片泪痕,郑重承诺道:“小婿必不负岳母所托。” 小周氏微怔,这几日陆濯都唤她娘娘,这还是陆濯第一次喊她岳母。 她笑了笑,目光重新投向越来越远的女儿,柔声道:“快去吧,娆娆该跑远了。” 陆濯告退,跨上飞墨,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小周氏便探着头,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女儿女婿的身影了,她才吩咐宫人往回走。 . 魏娆哭够了,脸上的面纱也完全被她的泪打湿了,马往前跑风往后吹,面纱就湿哒哒地贴着她的脸。 魏娆放慢速度,然后停马,跳到河边,好好地洗了一把脸,还把那面纱彻彻底底地洗了一遍。 河水清清凉凉,这样洗一把,魏娆心里舒服多了,能来行宫,能见到母亲弟弟,知道他们心里都装着她,知道他们过得并没有百姓们臆测的那么落魄,魏娆心中的某个位置便安稳了,接下来,在母亲回宫之前,她都不用再担心母亲这边。 魏娆将面纱铺展在一块儿能晒到日头的石头上,那石头已经有些热了,面纱轻薄,一会儿就能晒干。 枣红马在喝水,魏娆仰面躺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陆濯一直保持距离跟着她,见她这么惬意,雪白的脸掩映在碧草野花中间,陆濯拍拍飞墨,让飞墨下去喝水,他在官道旁边找棵树,靠着休息。 魏娆休息好了,走过去摸摸石头上的面纱,已经干了七八分。 魏娆戴好面纱,牵着枣红马往官道上走。 陆濯见了,吹了一声口哨。 飞墨欢快地从魏娆身边跑过,轻轻一跃上了官道。 陆濯拍了拍飞墨的脖子,目光投向魏娆,面纱遮挡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圈泛红的眸子,那眼尾像春日枝头粉嫩的桃花,那双眸比流淌的溪水还要清澈,原来哭过的她,竟然如此娇媚惹人怜爱。 “天热容易中暑,回程不必那么急了。” 魏娆上马的时候,陆濯驱马来到她身边,温声道。 魏娆点点头,她不心疼自己,也要心疼她的马,连着狂奔半日,马也会疲惫。 两人沿着山路,一前一后保持一个马身的距离继续出发了,速度比来时慢了一半。 这段山路很长,几乎占据了全程的一半,时而山路平整能容三辆马车并行,时而狭窄只能过一辆马车,山路一边是坡道与河流,两一侧的山林地势起起伏伏,有时是丈高的山崖,有时是平地树林。 魏娆回头,行宫早不见了,倒是她一回头,陆濯马上看了过来。 魏娆想了想,还是向陆濯道了一句谢。 陆濯来到她身边,正色道:“何必言谢,此行是我送你的赔礼,我只求姑娘能宽恕我当日的不敬之罪。” 魏娆看他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应道:“好,我宽恕你,那日的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陆濯笑了,策马跟上,与她并行。 再怎么并行,两人中间也隔了两匹马的距离,魏娆就没有管他。 跑出那段山路,再往前走,远处就有了村庄的影子。 阳光渐渐变炽,好在官道两侧种了树木,魏娆占了树荫这一侧,陆濯明明可以跑到她前面或后面,却仍然要跟在她身边。 魏娆尽量不往他那边看。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女子绝望的哭声,魏娆勒马,循声望去,就见半里地远的地方,有两个布衣男人正从村落的方向往对面的一片树林里狂奔,其中跑在最前面的男人肩头扛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女子身上似是绑了绳子,就在她哭泣大叫的时候,后面那个男人从地上捡起什么,塞到了女人嘴里。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女子吗? 魏娆看向陆濯,陆濯颔首,两人同时朝那边追去。 “你先走!”魏娆催促陆濯道,知道他的马更快。 陆濯便放开了速度,飞墨如神驹一般,那两个宵小之徒才扛着女人冲进树林,陆濯已经赶到了。 树林里不便骑马,陆濯下马去追。 魏娆很快也到了林边,刚追进去一段距离,两片草皮突然离地而去,旋即跳起来两道黑衣蒙面人影,一前一后将她围住了。 就在此时,前方的林子里也传来了打杀声。 魏娆目光变冷,竟然是圈套吗? 又是太后派来的刺客? 佩剑在马背上,因为以为只是两个地痞,以为陆濯能解决掉,下马时魏娆并没有拿上剑。 那两个刺客见她一个弱质女流竟然不哭不怕,反而警惕地看着他们,愣了愣,互视一眼,再同时朝魏娆扑了过去,其中一人双手空空,一人拿出了绳子。 魏娆同样一惊,这是要活捉她? 活捉害命都没区别,魏娆转身就跑,再趁两人追过来的时候,分别朝两人放了一枚暗器。师父送她的暗器手镯,魏娆除了沐浴,其他时间都没有摘下来过。 一人被暗器射中眉心,当即毙命,另一人反应敏捷,避开了,似乎才意识到魏娆不是普通的女流之辈,那刺客终于亮出武器,举着一把短刀朝魏娆冲来。 魏娆的速度并不怕他一人追杀,冲出树林,魏娆直奔枣红骏马,就在此时,刺客的大刀挥了过来! 魏娆抽.出宝剑堪堪避开,枣红骏马却被刺客砍中,痛苦地嘶鸣起来,很快就倒在了血泊里。 爱马惨死,魏娆喝退想要踢打刺客的飞墨,与刺客动起手来。 刺客武艺不俗,魏娆的剑法也不是花拳绣腿,担心陆濯那边的情况,魏娆没有恋战,剑尖扫过刺客的脖子,魏娆看都没看,持剑朝树林里面冲去。听里面的动静,刺客远远不止两个,想到方才那两个刺客竟然还想拿一根绳子对付她,魏娆突然冒出一个猜测。 也许,这波刺客并不是太后派来的,目标也不是她。 陆濯的脸色非常难看。 方才那两个地痞、被缚女子竟然全都是诱饵,他刚追上来,利箭便从四面八方的草丛底下射了过来,陆濯眼疾手快抓了两个地痞当挡箭牌,这才躲到一棵树后,然而右臂仍是中了一箭。 匆匆一眼,陆濯估测刺客至少有二十人,此时全部高举弓箭对着他的方向。 让陆濯心惊的不是刺客,而是树林外传来的骏马嘶鸣。 是魏娆的马,她出事了? 想到这里,陆濯不敢耽搁,左手举起一个肉盾,右手持剑朝最近的两个刺客冲去。 魏娆悄悄靠近战场,看见地上躺了几具黑衣尸体,陆濯手持弓箭躲在一棵树后,十几个刺客同样拿着弓箭朝他包抄过去,陆濯每次探出头都会迎来一波箭雨,魏娆看不见陆濯的伤,只看到陆濯箭无虚发,他一出箭,必有一个黑衣刺客倒下。 黑衣人都在盯着陆濯,仿佛并不担心她会从那两个刺客手里逃脱。 魏娆压低身体来到距离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拿走对方的弓箭,魏娆唇角上扬,找好位置,开始了自己的猎杀。 嗖嗖两声,两个黑衣刺客身体一歪倒了下去,其他刺客见了,惊慌地往后看。 魏娆避到树后,与此同时,陆濯从对面连发三箭,等黑衣人掉过头去射他,这边魏娆再放箭。 因为魏娆的突袭,黑衣人间短暂地乱了一下,十六个黑衣刺客,还剩八个。 八人分成两队,留下六个对付陆濯,两个来对付魏娆。 魏娆探头瞥了一眼,两支利箭登时飞射而来。 魏娆及时缩回来,过了会儿,她摘下冠帽朝右边丢去,她则往左一探,射中一人。 还剩一个,魏娆越发镇定。 080 080 魏娆一过来便连续射杀了四人, 被派过来解决她的刺客再也不敢轻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着。 魏娆不敢冒然探出脑袋, 凭借对方的脚步声调整着位置, 绕着树干挪动了一点点距离,魏娆微微偏头,看不到刺杀她的刺客, 却看到了陆濯那边的情形, 有一个包抄陆濯的刺客,暴露在了她的视野之内。 魏娆自然送了他一箭。 包抄陆濯的六个刺客已经从六个变成五个了, 此刻突然又倒下一个, 还是后方射来的箭, 其他方向的四人大惊, 第一个念头便是刚刚派出去的两个伙伴已经被人撂下了。陆濯就趁他们心乱的时候, 再一次三箭齐发。 被瞄准的三人倒了两个, 一个及时避开了。 陆濯躲回树后,笑了笑,高声问魏娆:“我这边还剩两个, 无需你再帮忙。” 魏娆听他中气十足, 放了心, 眸光一转, 魏娆娇声朝西面的方向道:“虎叔, 娘娘派你护送我与世子,您再不出手, 不怕我去娘娘面前告您一状吗?” 三个刺客大惊, 竟然还有人? 魏娆刚喊出虎叔的时候, 陆濯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趁刺客们四处张望的短暂空隙, 陆濯猛地将脚下的尸体往旁边一踹,同时从另一个方向闪出树后,人未站稳,两支利箭飞速射出,他则再次隐到了另一棵树后。 伴随两声重物倒地的闷响,魏娆与陆濯之间,只剩一个刺客。 两人走出树后,仅存的刺客见了,丢了弓箭便要逃跑。 陆濯的箭已经用完了,拿着弓做样子而已,魏娆一箭瞄准刺客的右腿腿窝。 伴随着一声惨叫,刺客扑倒在地,只是伤了右腿,刺客还想起来,摇摇晃晃刚站稳,有一箭没入了他的左腿腿窝。 这一次,刺客再也起不来了。 陆濯看向魏娆,碧绿清翠的树林之间,她平静的脸呈现出一种冷白色,使得她的眼越发黑如曜石,她的嘴唇越发艳如丹朱。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男装锦袍,才杀了那么多人,她的衣摆上竟未沾染半分血色,恍惚间两人又回到了云雾山,她只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另一个猎者。 唯一的区别,她美艳不改,他却狼狈至极。 确定刺客跑不了了,魏娆这才放下弓箭,一边观察地上的十几具尸体一边走向陆濯。一番观察下来,她与陆濯的箭射中的都是刺客们的要害,死就死了,绝无装死的可能。 “这些刺客……” 随着魏娆抬起头,看清陆濯的样子,魏娆震惊地忘了说话。 陆濯穿的同样是浅色长袍,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右臂上方、左侧小腿分别被血色染红了一片,两截折断的箭身突兀地插在他的身上。他应该近距离杀过人,锦袍上血迹斑斑,如果不是他在笑,苍白的脸色过于俊美,这样的陆濯,分明就是踏着血海而来的刽子手。 “我没事,扶我过去。”陆濯指了指唯一的活口,温声道。 魏娆看眼他的左腿,肃容走了过来。 “冒犯了。”陆濯抬起左臂,搭在了魏娆单薄的肩膀上。 魏娆岂会在这种时候介意那个,配合陆濯的速度,两人慢慢地走到了双腿被废的那个刺客前,然而刺客一动不动,歪着的脑袋死不瞑目,嘴角周围一圈白沫。 陆濯沉声道:“死士,完不成主人交代的差事,便服毒自尽,以免留下活口暴露幕后真凶。” 魏娆抬眸看他:“太后派来的,还是你招惹了什么仇家?” 她心里有个猜想,可她想听陆濯怎么说。 陆濯自嘲地笑:“只想杀你,过去的一个月他们有无数机会动手,这次,是我连累姑娘了。” 他肯承认刺客是冲着他而来,魏娆满意了,不过还是礼尚往来道:“其实还是我连累了世子,如果世子没有陪我来锦城,也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这些刺客,可能早就盯着她与陆濯了,陆濯平时出门都有赵松兄弟或八个都头跟随,只有这次来行宫,刺客们才找到了机会。这条路是进出行宫的必经之路,刺客们肯定猜到了他们的目的,知道他们还会原路返回,便设下陷阱在此,以逸待劳。 “我心甘情愿,姑娘不必再自责,有人想除掉我,这次不来,以后也会等到机会。”陆濯低头,迎着魏娆清澈的目光道:“今日若没有姑娘,我可能无法全身而退,还要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魏娆看得出,陆濯是真的在谢她。 可她并不习惯这样的陆濯,抿抿唇,魏娆看着地上的尸体道:“世子的命是我冲回来的,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被刺客害死,再说了,你若死在这里,回京之后我如何向国公爷老夫人交差?” 两人同路而行,谁出事,另一个都没法向其长辈交差。 “你的伤怎么办?”魏娆转移话题道。 陆濯没有性命之忧,他让魏娆扶着他,先一具一具检查这些刺客的尸体,对每具刺客,陆濯都会先看对方的脸,然后脱去对方的衣裳,看看刺客有没有携带什么信物,或是身体四肢有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或伤疤。 魏娆只管扶着他四处走动,陆濯检查尸身时,魏娆便转过去。 陆濯揶揄她道:“我还以为姑娘毫无忌惮。” 魏娆对着树林冷笑:“我是毫无忌惮,只是担心世子又来说教,索性不看,图个耳根清净。” 二十具尸体都检查完了,魏娆在陆濯的坚持下将他扶到一棵树下休息,她好奇问:“有什么发现吗?” 陆濯颔首,却道:“就不告诉你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魏娆有句话都跳到嘴边了,看眼他的伤,又给咽了回去。 陆濯忽然吹了声口哨。 稍顷,飞墨一转一转地绕着密布的林木来到了陆濯身边,低下马头,蹭了蹭陆濯的脑袋。 “我没事。”陆濯拍拍它的头,回头对魏娆道:“马鞍里备着伤药,还劳姑娘替我拔箭止血。” 魏娆跟师父学过包扎,只是拿来练手的全是云雾山中的兔子。 “前面就是村庄……” “你我去行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陆濯闭着眼睛道。 魏娆便不再多说,看看陆濯的腿,再看看他的胳膊,先去飞墨背上拿东西。 马鞍两边都有侧袋,一边放得是干粮,一边放的是伤药,陆濯还单独准备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他的两件袍子。 “箭上并未淬毒。”魏娆观察陆濯伤口的血色,欣慰道。 陆濯一直闭着眼睛,道:“他们一开始要活捉你,定是要辱你,到时候将你我的尸首放到一起,伪装成祸事因你的美色而起,倘若箭上有毒,便容易令人猜疑到刺客头上,毕竟普通的山匪不会准备带毒的武器。” 魏娆全身发冷,陆濯的这个仇家,心思歹毒且缜密,太后再恨她与母亲,也不至于如此暗算陆濯的性命,陆濯好好地活着,神武军主将后继有人,对皇上对本朝都是幸事。 从陆濯沾血的外袍上割下几条当做纱布,紧紧地系在陆濯的伤口上方,准备好了,她看眼陆濯,又快又准地拔.出箭头,在拿纱布捂住他的伤口。 腿上的箭也拔.出来,陆濯一声没坑,只是脸色更白了。 好在,血止住的很快。 魏娆再拿出陆濯一件干净的中衣割下几条,上了药后,替他包扎伤口。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血,魏娆汗珠直冒。 陆濯睁开眼睛,看到她跪在他的腿前,一缕碎发垂了下来,汗珠从她额头滚落,滑过她绯红的脸。 “再有下次,你不必管我,自己逃命要紧。”陆濯低声道。 魏娆一边给纱布打结,一边回道:“不会再有下次,回到京城,我不会再随你远行。” 陆濯失笑,是啊,有人能动用二十个刺客来杀他,魏娆岂会冒这种风险? “还要劳烦姑娘替我换身袍子,这件太扎眼了。” 魏娆猛地看过来。 陆濯解释道:“只换外袍,我带了一件深色的。” 魏娆抿唇,可陆濯一身血,又不能擅动一臂一腿,只能求助于她。 魏娆先扶陆濯依树站起来,这样方便换衣裳。 陆濯看着近在咫尺的树干,倒是没有趁机占魏娆什么便宜,身上的两处伤无不在提醒着他的大意。这是魏娆会功夫,箭法高超,否则他被刺客缠住,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独自面对两个刺客,会发生什么事? 包括他自己,如果他死了,祖父祖母母亲诸位亲人该如何痛心? 陆濯攥紧了撑树的手。 魏娆为他系好腰带,见他神色冰冷地对着树干,不知在想什么,便没有打扰他。 陆濯回神,看到魏娆在搬运那些被他随便披上黑袍的刺客。 “你做什么?” 魏娆一边搬一边道:“那边有个坑,我把他们埋起来,免得附近村落的孩子们跑过来,看到一地死人害怕。” 陆濯沉默片刻,问她:“你不怕吗?” 杀人与狩猎有天壤之别。 魏娆没有回答,只要想到这些刺客是来杀她的,而她现在还活着,她就没什么可怕的。 陆濯帮不上忙,拍拍飞墨,飞墨便走到一具尸体前,用牙咬住对方的小腿,拖到魏娆找到的洼坑中。 魏娆拖一个,飞墨能拖两个。 终于忙完,魏娆汗如雨下。 她衣襟都打湿了,贴在胸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陆濯没有多看,更不好提醒她什么,提醒了,就说明他注意到了,反惹她生气。 “休息半个时辰再出发吧。”陆濯坐在树荫下道,他的伤也不宜马上行动。 魏娆闻言,往草地上一趟,对着树梢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侧脸一片潮红。 陆濯看了一眼,马上又转了过去。 081 081 陆濯的马鞍里备了肉干, 两人一人一个水袋,就在小树林里简单地吃了顿午饭。 如果没有刺客耽误时间, 他们此时应该已经靠近锦城了。 魏娆汗湿的袍子已经被她的体温、夏日的高温腾干了, 虽然她的包袱里有女装,可陆濯受伤了,魏娆要警惕可能还会出现的刺客, 并没有再找地方换衣裳, 条件不允许的时候,她没有那么娇气。 戴好冠帽面纱, 魏娆看向陆濯:“出发?” 陆濯颔首, 视线落到了旁边吃草的飞墨身上。 枣红马死了, 两人只剩飞墨可以代步。 “先同骑一段路程吧, 到了应县可以买辆马车。”陆濯提议道, 应县是距离此地最近的县城, 他现在的情况不能骑马狂奔,无论慢走还是坐马车速度都会严重下降,今晚两人可能要在外面住一晚。 魏娆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 两人同骑一匹, 怎么坐? 魏娆不想再给陆濯搂她腰的机会, 包括他落在她耳边的呼吸也令人不适, 绷着脸道:“你坐前面。” 陆濯全听她安排,此时他另有想法, 定会被她看成别有所图。 飞墨卧在地上, 魏娆扶陆濯上去了, 飞墨才站了起来。 陆濯的左腿、右臂都不能用力,可他擅长骑马, 保持平衡完全没有问题。 魏娆让他坐稳,她踩着马镫,翻身坐到了他后面。 马鞍就那么长,魏娆的腿难以避免地贴上了陆濯,她抿紧嘴角,让陆濯将缰绳给她。 给了缰绳,陆濯左手撑着飞墨的背,上半身略往前倾,尽管如此,他高大的背影还是挡住了魏娆的视线。 太别扭的姿势,一个往前倾一个尽量后仰,两人都累。 魏娆重新下马,让陆濯挪到后面。 “除非路不好走,手别碰我。”魏娆冷声道。 陆濯苦笑:“不敢。” 魏娆再坐到他前面。 马鞍中间的位置最低,魏娆努力往前坐,陆濯君子地往后挪,两人各坐一端,除了陆濯的膝盖碰到了魏娆的腿,中间竟然空出了一点缝隙。 魏娆很满意,轻轻扯了扯缰绳。 飞墨驮着两个主人往外走。 树林里面全是树,为了避开这些树,飞墨进来时一转一转的,出去还是同样的姿势,几乎飞墨才动,随着马身的颠簸,魏娆、陆濯便同时滑回了马鞍中间的洼地,身体密不可分地撞到了一起。 陆濯看见她耳根红了。 再怎么野,都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他单手解下自己的包袱,塞在了两人中间。 魏娆松了口气。 走出树林,重回官道,路途是平坦了,可惜陆濯带了伤,飞墨只能保持正常的走路速度。 正值晌午,明晃晃的阳光直射下来,树荫都不够遮阳的。 陆濯看到一滴汗珠沿着魏娆白皙的肌肤滚了下去,没入面纱之下。 “路上无人,面纱先摘下来吧。”陆濯温声提醒道。 他以为魏娆戴着面纱是怕被路人窥视,现在取下来,会凉快很多。 魏娆淡淡道:“我怕晒。” 陆濯就没有办法了。 长路漫漫,飞墨又走得实在太慢,两人的腿挨在一起,魏娆浑身别扭,只能找话转移注意力:“你们陆家有什么仇人吗?现在你我是夫妻,我总该知道以后出门做客该防备哪些人。” 陆濯看向远方,低声道:“陆家稳占圣心数代,很难不引人嫉恨,便是外敌也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线索有限,我无法确定是哪一方。” 他都没线索,魏娆更没有头绪,干脆也不去想,只自嘲道:“世子可要保护好自己,否则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恨我的人肯定又要扣我一顶克夫的帽子。” 陆濯笑了笑:“姑娘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背上克夫的骂名。” 马蹄哒哒,两刻钟后,前方的村落里拐出来一辆驴车,朝他们这边来了。 魏娆眼睛一亮,叫陆濯坐好,她翻身下马,等赶车的老伯靠近,魏娆便拦住老伯,拿出两片金叶子要换老伯的驴车,而且只要车,不要驴。 老伯高兴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生怕魏娆会反悔,手脚麻利地解下自己的小毛驴,再帮魏娆将飞墨套了上去。 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农家木板车,车上除了灰土什么都没有,仔细闻可能还能闻到鸡屎烂菜叶子的味道,别说给陆濯、魏娆用了,就这小破车,魏娆都替飞墨委屈。 然而这辆木板车能极大地提高他们赶路的速度。 老伯骑上毛驴喜洋洋地跑了,魏娆扶陆濯坐到车上,她坐到前面的车辕上。 陆濯笑她:“你还会赶车?” 魏娆没赶过,可她相信飞墨,这可是一匹通人性的宝马,都知道帮她拖运尸体,拖辆车算什么? 魏娆甩了一下鞭子,飞墨立即放开蹄子沿着官道哒哒地小跑起来。 魏娆往后看,就见陆濯拿了他的包袱垫在腰后,姿势惫懒地靠着车栏而坐,身体的颠簸幅度应该不会弄开伤口。 “我没事。”似是知道她在看什么,陆濯笑了笑。 魏娆便看向前方。 快要赶到应县时,一辆骡拉的木板车迎面跑了过来,赶车的是个布衣汉子,后面的车板上坐了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小媳妇。 两辆车交错而过,陆濯与那个小媳妇的目光也撞了一下。 小媳妇的眼睛瞪大了,一直歪着脖子回望陆濯。 陆濯早已收回视线,眼里是前面赶车的魏娆。 多可笑,他堂堂神武军副将,现在竟然像个小媳妇似的坐在魏娆的车上。 到了应县,魏娆又拿一把金叶子换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车轮能够减震,飞墨跑起来更快了,只是因为树林里耽误了太久,黄昏时分,魏娆还是不得不在前面的小镇上停下,找到客栈投宿。 “两位要几间客房?”店掌柜是位半老徐娘,看眼戴着面纱的魏娆,她就盯着陆濯不放了,搔首弄姿的。 魏娆都不禁怀疑,如果陆濯没有功夫,今晚这位老板娘可能会摸进陆濯的房间把陆濯强了。 “你们这边最好的客房什么样?”魏娆问。 老板娘笑道:“最好是天字号房,只有两间,分内外室。” 魏娆道:“我都要了。” 老板娘遗憾道:“不巧,有一间被叶公子订了,只剩一间。” 老板娘提到那个叶公子时,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陆濯,陆濯始终垂着睫毛,魏娆虽然注意到了,此时却也懒得关心,交了房钱,让老板娘送两桶热水、两桶凉水上去,她先扶着陆濯蹬蹬蹬地上楼了。 客房布置地还不错,内间有床,外间有榻。 魏娆今天做了一堆出汗的事,只想快点洗个澡。 简单地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伙计提了四桶水上来,两桶放在里面,两桶放在外面。 “劳烦世子先替我在外面守着。”魏娆客气地对陆濯道。 陆濯点头。 魏娆搬把椅子放在门口,陆濯坐好后,魏娆关上门栓,去了内间。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魏娆迫不及待地脱了衣裳,打湿巾子将自己仔仔细细擦拭了两遍,洗了头再把换下来的男装洗一遍挂好。身上又冒了汗,魏娆重新擦拭一遍,终于觉得神清气爽。 包袱里只剩两套女装,魏娆换上一身,出去开门。 门开了,陆濯仰头,看到了白裳碧裙的魏娆,清丽娇美,如池里初初露水的鲜嫩荷苞。 她的脸白里透粉,肌肤光华,再无路上的风尘。 魏娆先扶他进来,关上门问道:“世子要沐浴吗?要的话我唤伙计上来。” 陆濯听了前半句,心头一跳,等魏娆说完,他冷静下来,笑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内室先做休息。” 魏娆垂眸道:“我去外面守着。” 陆濯伸手拦住她:“客栈里鱼龙混杂,方才我见一位公子去了隔壁,你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那公子一看就是好色之徒,陆濯绝不想让对方看到魏娆。 魏娆明白了。 陆濯坐在椅子上,魏娆将两桶水提到他脚边,这就避去了内室。 陆濯的伤口没那么疼了,慢慢行动,勉强将自己擦了一遍,慢吞吞换上衣袍。 他刚换好,伙计上来倒水了。 陆濯让魏娆躲在净房,这才给伙计开门,两个伙计进来,提走内外间的四桶水,奇怪的是,之前屋里明明有两人,这会儿却只看到一位。 他们出去的时候,陆濯吩咐他们马上送饭菜上来。 等饭菜好了,伙计退下,陆濯再叫魏娆出来用饭。 两人面对面坐在外间的小桌旁,各吃各的,相对无言。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去了隔壁。 没多久,那边就传来了男女调笑,以及一些污言秽语。 魏娆立即放下碗筷,回了内室。 陆濯也没了胃口,这世上,竟有人投宿客栈也肆无忌惮、不知廉耻。 伙计来收碗筷,陆濯问:“可否换房?” 伙计明白他的意思,悄声道:“换也没用,那是我们镇上的叶公子,他有怪癖,就喜欢让人听他的墙角,咱们这里是小客栈,换到哪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这些小伙计反倒欢迎叶公子,碰不到美人,能听听声音也好。 陆濯眉头紧锁,趁隔壁还没有正式开始,陆濯走到内室门前,与魏娆商量:“不如咱们继续出发?” 魏娆求之不得,只担心他:“你的身体行吗?” 陆濯:“无碍,早些走吧。” 魏娆快速收拾好包袱,走出来的时候,隔壁刚刚开始,客栈的墙壁仿佛纸糊的,女人分不清喜欢还是痛苦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魏娆咬牙,扶着陆濯下了楼。 老板娘都要关门了,见他们下来,换了女装的魏娆虽然戴着面纱却也能看出倾城之貌,不禁笑道:“两位不住了吗?若是因为隔壁太吵,我可以给你们换间房。” “备车。”陆濯冷声道。 他平时温润,动起怒来老板娘只觉得心底直窜凉气,赶紧叫伙计把两人的马车牵出来。 魏娆扫眼陆濯,心想这人总算真的君子了一回。 082 082 伙计将马车牵出来, 魏娆扶陆濯上了车,然而陆濯并没有进去, 而是坐到了赶车的那一旁车辕。 魏娆惊愕地看着他。 陆濯笑道:“我腿脚不便, 睡不安稳,你先去里面睡吧。” 赶车只需要陆濯甩甩鞭子,确实不用费力气, 飞墨又那么听他的话。 魏娆不再客气, 钻进了车内。 此时街上早已漆黑一片,陆濯跟老板娘买了两盏灯挂在马车两侧, 楼上的动静愈演愈烈, 陆濯面无表情, 赶着飞墨出发了。 马车离开小镇后, 魏娆才把她那套洗过的男装与中衣取出包袱, 挂在两侧车窗外面, 风吹一晚,明早肯定干了。 车内的窄榻睡得不舒服,魏娆想了想, 将包袱放在窄榻下面, 她试着躺下去, 膝盖以下就伸出了前面的车门。 这样其实最合适了, 无论睡得多熟, 都不用担心在马车颠簸的时候从窄榻上滚下来,唯一的缺点——不雅。可黑灯瞎火的, 除了陆濯, 谁知道呢?而陆濯, 魏娆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在他面前演贤淑闺秀,自然也是不怕。 “上半夜我睡, 下半夜换你。”魏娆打着哈欠道。 陆濯看看他的裙摆,道好。 飞墨走得很稳,马车轻轻地颠簸,魏娆筋疲力尽,很快就睡着了。 长夜沉沉,魏娆中间连身都没翻过一次,直到被陆濯用马鞭把手戳了戳小腿,戳醒了。 魏娆猛地坐了起来! 陆濯及时在外面道:“要到锦城了。” 锦城? 魏娆探出车门,这才发现天已微微亮,一座恢弘的城池赫然坐镇在前方,通往城门的官道上,陆陆续续分布着几辆马车与三三两两挑着货物的小贩,只等城门一开就进去了。 所以,她竟然整整睡了一晚,陆濯也赶了一晚的车? 魏娆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濯。 陆濯目送前方,淡笑道:“马上到了,剩下这一段也由我来吧,免得你还要换回男装。” 一提到男装,魏娆赶紧去看挂在车窗外的男袍与中衣,左右都没找到,视线在车内一扫,才发现两套衣裳都被陆濯收起来了,就叠放在车门内侧。想来是怕衣裳挂在外面,被远处的行人客商瞧见吧? 魏娆很是懊恼,她怎么睡得这么沉? 将干掉的男装放回包袱,魏娆坐在车门内侧,问陆濯:“你伤口怎么样?” 陆濯道:“还好,我换过药,只是有些饿了,城门内应有早市,你想吃点什么?” 魏娆的肚子立即叫了两声。 能不饿吗,不提两人赶的这漫漫长路,在树林里的那一战几乎便耗光了她的力气,本想昨晚在客栈填饱肚子,结果没吃几口隔壁就开始传来污言秽语。 经过一晚,魏娆的肚子都扁了。 等马车来到城门前,城门已经开了。 排了一会儿队,陆濯一亮腰牌,守城士兵马上让他们的车过去了。 魏娆躲在车帘后,看到一侧有卖包子的,蒸屉里面露出来的包子有碗口那么大,就跟陆濯点了两个肉包。 陆濯停车,他坐在上面不动,扔了一块儿碎银给摊主,要四个肉包。光吃包子肯定不够饱,只是先拿包子填填肚子,回到驿馆再吃汤面。 摊主满面堆笑地把四个大包子送了过来。 陆濯将一个油纸包塞到车门内。 魏娆抓起来就吃,也不管烫不烫嘴。 回到驿馆,赵松赵柏碧桃都担心一晚了,两位主子交代的都是最迟昨晚便能归来。 陆濯直接将马车赶到他们住的别院前,不等赵松迎上来,他右腿先着地,跳下马车。 魏娆正好探身出来,见此眉头一皱,怕陆濯逞强,她吩咐赵松:“世子腿上有伤,你扶世子进去。” 赵松、赵柏脸都白了,二话不说跑过来,一左一右把陆濯架进去了。 “姑娘,您没事吧?”碧桃担忧地来扶主子。 魏娆跳下车,低声道:“我没事,我与世子的包袱都在里面,你拿进去,另外吩咐厨房备水,早饭也赶紧准备起来,还有……” 她没说完,赵柏跑了回来,朝她行礼,看着飞墨道:“少夫人,世子让我照料飞墨。” 魏娆点头,应该的,飞墨走了一天一夜,陆濯不心疼她也要心疼的。 等赵柏走了,碧桃抱着两个包袱小声问:“姑娘刚刚还有什么吩咐?” 魏娆笑笑,道:“我与世子和好了,之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 五月初七,这是魏娆、陆濯一行人在锦城驿馆下榻的最后一日。 清晨夫妻俩从外面回来,一起吃顿饭后就分开了,陆濯在后院补觉休息,魏娆待在前院,招待前来给夫妻俩践行的本地官员。 晌午的时候,陆濯醒了,傍晚他还要带魏娆去知府家里吃践行酒。 身为官员,总是免不了这些应酬,哪怕身上带了伤。 陆濯不可能说出他被刺客偷袭的事,便没有其他理由拒绝知府大人的好意。 当然,这只是陆濯的想法。 魏娆听他说要去知府家里赴宴,笑了,盯着陆濯的左腿道:“你的腿现在根本不能用力,真去了那边,你要想不露出痕迹,只能正常走路,伤口崩裂怎么办?别说只是小伤,别忘了去年你为什么会卧床不起了?现在是炎炎夏日,伤口更容易溃烂,你若瘸了腿,老夫人怎么想?” 陆濯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听她连珠炮似的质问起来,又凶又俏,话里则是对他的关心,便觉得腿上的伤一点都不疼了,只是……“若不去,该用什么借口?先前我已经应了他。” 魏娆:“就说昨晚醉酒,下马时不小心扭到了脚。” 陆濯脸色微变,他堂堂武将,这种借口未免有失颜面。 魏娆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点颜面重要,还是你的腿重要?世子别忘了,你若带伤回京,老夫人可是要找我追问缘由的。” 陆濯无奈,喊赵松进来,让赵松去知府家里跑一趟。 赵松神色冷峻地领了命,走出厅堂嘴角就咧开了,虽然少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凶巴巴的,可是管用啊,世子爷那么倔强好面子的人,竟然真肯听少夫人的。再想到两位主子离开前互不理睬的情形,赵松猜啊,过去那几日世子爷不定如何低三下气地讨好少夫人呢,才换得了少夫人今日的关心。 知府一听陆濯扭了脚,连忙带着一批官员来驿馆探望,陆濯坐在椅子上,笑着应付了过去。 翌日一早,一行人动身启程。 陆濯与魏娆坐在马车里,在城门外与八位神武军都头率领的八百多新兵汇合。 陆濯的伤口每日要换三次药。 魏娆只在替他拔箭的时候帮他换过一次,当时他伤口周围的衣裳都割掉了,其他地方无需露出来。如今他要换药,总不能把好好的衣裳剪了,腿上的还方便,一卷裤腿就行,肩膀上的需要扒掉半边袍子。 每当他要换药,魏娆就背过去。 如果是来时人少,魏娆会下去跑会儿马,但此时后面跟着近千个新兵,想到她与陆濯的协议,魏娆便安安分分地待在车内,免得被那些新兵们品头论足,伤了陆濯作为神武军副将的颜面。 “怎么不去跑马了?” 她连着闷了四日,陆濯奇怪地问,前四日阳光灼热,她可能怕晒,今日一直是阴天,还有风。 因为没了枣红马? “你可以骑飞墨。” 魏娆无精打采地靠着车角,闭着眼睛道:“那么多新兵,世子不介意你的夫人抛头露面了?” 陆濯没料到她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让陆濯后知后觉的是,他好像真的不介意了,但面纱还是要戴的。那帮新兵个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有的农家小子可能连普通的美人都没见过,如果看到魏娆,陆濯能管住他们的眼睛嘴,却管不了他们的心甚至是梦。 “今日天气不错,你若想骑,我可以陪你跑一会儿。”陆濯看眼她白皙鲜嫩的脸,对着车门道。 魏娆睫毛一动,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对面就是陆濯俊美温润的面庞。 这家伙态度突然变好,是因为她救了他的命,还是陆濯仍然想讨好她,与她做真夫妻,这样就不用担心她去母亲面前告状,不用担心母亲去元嘉帝那里吹枕边风? 魏娆可不敢与陆濯做真夫妻。 先前她嫁进陆家是想借英国公府的威名让太后忌惮,如今魏娆可是知道,英国公府的威名也没有多厉害,也有人暗中处心积虑地想让陆濯死呢。这次刺杀失败了,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第二次,陆濯的运气差一些,没准还可能死在太后娘娘的前头。 “算了,可能要下雨了。” 魏娆看看窗外,选择继续打盹儿。 她说完没多久,果然下雨了,雨点从小变大,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马车加快了速度,新兵们在雨中狂奔起来,寻找能躲雨的地方。 外面乱成一片,陆濯的心思竟然都在这小小的车厢里面,在魏娆扶着车板的纤纤小手上。 该怎么做,她才愿意相信他,接受他? 083 083 因为带了八百多新兵步行, 又逢盛夏赶上两场雨水,魏娆一行人返京竟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马车颠簸、慌乱避雨的辛苦不说, 耽误这么久, 陆濯的伤倒是养得七七八八了,还要多亏他中的那两箭并没有伤到筋骨,自己又带了上等的伤药, 每天定时涂三遍, 进京时陆濯骑在马上,面如冠玉, 惹得百姓们争相围观。 算起来, 魏娆与陆濯整整离京了三个月。 夫妻俩一回到英国公府, 受到了府里众人的热情迎接。 英国公夫人先看小两口的脸, 可这俩人都擅长做戏, 英国公夫人竟看不出一别三月, 俩孩子之间到底有没有可喜的进展。 陆濯的母亲贺氏偷偷瞄了几眼魏娆的肚子,平平的,不过也可能是月份浅? 陆濯被英国公叫走问话了, 贺氏以心疼儿媳妇为由, 拉着魏娆的手要送她回松月堂休息。 路上叫丫鬟们远远跟着, 贺氏先笑着给魏娆分享了一个好消息:“你们四婶有孕了, 月初诊出来的, 老夫人高兴地给府里下人都发了双倍的月钱。” 魏娆与四夫人交好,甚至四夫人、四爷的好事都有她的一分功劳, 听到这个消息, 魏娆的确高兴, 怪不得刚刚在厅堂见面,四夫人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这边魏娆还在回忆与四夫人的短暂碰面, 贺氏悄声抛了她一个问题:“娆娆怎么样,最近早上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魏娆反应过来,尴尬道:“没有……母亲,世子一到锦城就去征兵了,跟着就是去训练新兵,来回路上不算,在锦城,我与世子只有五六晚在一起,他训练新兵的时候都住在军营的。” 贺氏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无比,先是震惊,跟着还是震惊! 儿子就那么喜欢训练新兵吗,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媳妇,儿子竟然能狠心将她一人丢在锦城? 贺氏真是要被儿子气死了,此刻却还要安慰儿媳妇:“委屈娆娆了,守城从小被送到军营,已经习惯事事以军令为先了,国公爷命他去征兵,他便不敢有半点分心,如今你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以后天天在一起。” 魏娆腼腆地笑笑。 那边陆濯跟英国公禀报了这批新兵的情况,刺客一事,他隐瞒了下来,决定自己查,不让老爷子担心。 他刚出来,就被英国公夫人叫了过去。 英国公夫人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一起相处了三个月,你与娆娆有进展吗?” 陆濯想了想,垂眸道:“也算有吧,孙儿是真心想与她做夫妻了。” 英国公夫人挑眉:“你的真心有什么用,娆娆愿意真心嫁你了吗?” 陆濯神色一讪。 英国公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听孙子的话,所谓的进展就是他真想娶了,意思就是出发前往锦城之前,他还不是很想娶呗?抱着这种态度,孙子对魏娆能有多好?魏娆可不是被孙子欺负了孙子稍微示好她便高高兴兴投入孙子怀抱的性子,别说魏娆,便是英国公夫人自己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魏娆那么美,美得有资格傲视男人,她也不会轻易接受一个屡次欺负自己的人。 “既然你真心想娶,那你就想办法哄娆娆回心转意吧,我年纪大了,懒得再管你。” “嗯,孙儿知道该怎么做。” . 去神武军大营交接了一日,跟着陆濯就陪魏娆去承安伯府探望魏老太太了。 马车刚停到承安伯府的门前,一个郎中带着一个挎着药箱的小童从里面走了出来。 魏娆心中一紧,碧桃已经跑过去,向郎中询问府中什么人病了。 老郎中看眼魏娆,叹息一声,不知与碧桃说了什么。 魏娆看郎中的眼神便猜到病人是祖母了,丢下陆濯朝正春堂跑去。 正春堂,魏老太太已经病倒三五日了,她身体本就不算硬朗,尤其是一双腿,夏日阴天下雨要疼,秋冬天寒地冻也要疼,牵一发而动全身,全身都带了点病,要不然她怎么会比寿安君显老那么多? 这次发病发得突然,魏老太太早上起床时,刚站起来两腿膝盖处便钻心的疼,跟着就只能躺在床上,大夏天的,她还要盖两床被子裹着腿,下面冷上面热,身体一病胃口就差,眼看着消瘦了下去。 这样的病不会马上要了魏老太太的命,但活着受罪啊,而且她年纪大了,被病痛折磨,不知什么时候就挺不过去了。 当着陆濯、魏娆的面,魏娆的大伯母郭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地道。 魏娆坐在祖母的床头,拉着祖母枯瘦如柴的手,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魏老太太笑她:“哭什么哭,祖母的腿一直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前阵子下雨才严重了,接下来只要多晴几天,祖母就又能下地走动了。” 魏娆不信,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随陆濯去锦城时祖母的气色还好好的,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魏娆幼时没了父亲,少时母亲进宫难得见面,是祖母、外祖母给了她胜似父母的疼爱,二老哪个生病,魏娆都比亲爹亲娘病了还要难受。 魏娆让陆濯先回府,她要在承安伯府多住几日,她要在祖母床前尽孝。 陆濯深知魏娆与魏老太太的祖孙情,她连与他做假夫妻的事情都瞒了魏老太太,宁可自己满腹委屈也不肯在最亲近的长辈面前哭诉,正是因为她的一片孝心。 陆濯一个人回了英国公府,将魏老太太的病告诉了自家长辈。 英国公夫人便带着贺氏来探望魏老太太。 陆濯每日从军营回来,也会来这边给魏老太太请安。 魏老太太一边高兴,一边过意不去,孙女毕竟出嫁了,出嫁的姑娘便要以夫家为先,即便是儿媳妇回家伺候亲娘,传出去也要被人议论的,谁也不会夸这样的儿媳妇孝顺,只会说她偏心娘家,弃夫家于不顾。 娶妻娶贤,一个姑娘,出阁前孝顺长辈是贤,出阁后孝顺夫家长辈也是贤,但丢下丈夫婆母跑回娘家照顾娘家的亲人,便是不贤,没人高兴自家娶这样的媳妇。 “回去吧,快点回去吧,不能因为老夫人纵着你便不懂规矩。”魏老太太再三撵魏娆道。 魏娆舍不得走。 大丫鬟翡翠跪下来,红着眼睛道:“少夫人真心疼老太太,还是早点回去吧,您这样,老太太总是牵挂此事,更休息不好了。” 魏娆深知祖母的固执,无可奈何,只能在傍晚陆濯过来探病时,随他回了英国公府。 可她放不下祖母,她早不在乎什么贤不贤的了,按照郎中的说法,祖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她宁可不要贤名,也要多陪陪祖母。 每个月,魏娆都会回承安伯府住上几日,月初去,月中去。 英国公夫人并不拘她,外人来英国公府做客,故意在她面前询问怎么不见世子夫人,英国公夫人反倒要盛赞魏娆的孝顺,宾客识趣就罢了,宾客若还想挑拨,英国公夫人便假托身体不适,命人送客。 倒是没有人去陆濯面前议论什么,反倒是陆濯经常去探望魏老太太,在百姓里面赢得了一片赞誉。说来奇怪,同样一件事,街头巷尾的闲话竟然分成了两派,一边斥责魏娆不该更顾娘家亲人,一边夸陆濯宠妻敬孝妻家祖母。 盛夏过去,凉秋来了,魏老太太的病依然未见好转,瘦瘦小小的老太太,躺在被子里,如果不走到近前,都看不出来被子里睡着一个人。 魏娆心里难受,郭氏却心急如焚地想尽快为女儿魏婵定下一门婚事,再不定,一旦魏老太太去了,女儿的婚事就要耽误下来。人家谢六姑娘有京城第一才女、美人的佳誉,耽误两年也不愁嫁,她的女儿可没有。 好在,魏婵有一位当端王妃的亲姐姐,堂妹魏娆名声虽然不好却也嫁了英国公府世子,八月底,郭氏真为魏婵定了一门婚事,男方是个即将调任外地做知州的世家子弟,这个理由刚刚好,十月底,郭氏打着魏老太太盼着看孙女出嫁的名义,热热闹闹地将魏婵嫁了出去。 “嫁了好,你们姐妹都有归宿了,祖母就安心了。”魏老太太欣慰地道。 魏娆一边服侍祖母喂药一边道:“大哥还没娶妻,还有的您愁呢,哪里就安心了。” 魏老太太笑,孙子不怕,今年刚刚二十,再耽误三年也能娶到合适的淑女。 “对了,你慧珍表姐的婚期快到了吧?” 魏娆点头。 西亭侯世子韩辽提亲是今年年初的事,婚期定的是冬月初八,再有几日也到了。 魏老太太就道:“那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吧,都是亲姐妹,吃席的时候高兴点,别惦记我的病。” 魏娆笑不出来。 黄昏时分,下雪了,陆濯一跨进魏老太太的屋子,一股混杂着浓郁药味的闷热气息便扑面而来,而魏娆就守在魏老太太的床边,娇声回忆着她小时候触怒魏老太太的顽皮趣事,好像并闻不到那股药味儿。 “守城来了啊,正好,等会儿带娆娆一起回去吧。”魏老太太笑着道。 陆濯不太敢看魏老太太,老太太身上的生气,越来越少了。 他温声陪老太太说了些话,便与魏娆一起告辞了。 大雪纷飞,陆濯扶魏娆上了马车,他进去的时候,就见魏娆缩在角落,故意用斗篷的帽子遮了脸。 陆濯理解她的心情,在魏老太太面前要努力欢笑,其实心里一直在哭吧。 “今日皇上召我进宫,正说话的时候,慈宁宫来报,太后昏厥了。” 陆濯坐到她身边,低声道。 魏娆低垂的睫毛动了动。 换个时候,她会高兴,可现在,魏娆只想祖母好好的。 084 084 冬月十八, 周慧珍出嫁。 新娘是魏娆的表姐,新郎一家与英国公府有世代来往的交情, 于是大喜这日, 英国公、英国公夫人去西亭侯府韩家喝喜酒了,魏娆、陆濯小两口来了寿安君的闲庄。 寿安君并没有请多少宾客,主要是她的娘家、周家老家都在千里之外, 全是堂亲远亲, 早断了联系,全靠王氏的娘家人凑了几张酒席, 再把周围平时有走动的乡亲们请过来, 凑够二十桌喜宴, 总算凑出了喜庆味儿。 忙忙碌碌的, 寿安君抽空问魏娆:“你祖母怎么样了?” 魏娆苦笑, 祖母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可她说不出口。 寿安君抱住外孙女,亲了亲她的额头:“不怕不怕,没事的。” 晌午吉时, 新郎官韩辽率领迎亲队伍接走了新娘, 当天魏娆就与陆濯回京城了, 没有在闲庄继续逗留。舅母王氏有点可惜, 她还想找机会跟魏娆说说话, 请魏娆看在表姐妹的情分上以后在各家宴请上多多关照周慧珍。 . 今年京城的冬天来得早,也比往年要冷。 魏娆才从闲庄回来, 第二日一早, 没等她收拾好要出发去探望祖母, 承安伯府派了管事过来,哭着跪到她面前, 说老太太不行了,伯爷请她快点过去,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碧桃、柳芽当时就哭了。 魏娆只是愣了愣。 其实,早就料到了不是吗,亲眼看着祖母如一片树叶日渐枯萎,这一日真的来了,又有什么可吃惊的? 辞别了英国公夫人,魏娆平平静静地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时候,魏娆的眼泪突然滑了下来,她突然害怕,害怕祖母等不到她。 “快点,赶快点!”魏娆跪靠在车门内侧,忍着哭腔命令车夫。 车夫用力一甩鞭子,马车全速狂奔起来。 魏娆踉踉跄跄地赶到祖母的床前,魏老太太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看到最放心不下的孙女,魏老太太浑浊的眼角滚下两行泪,她说不出话,颤抖着朝魏娆伸出手。魏娆跪在床头,捧着祖母的手贴到她湿漉漉的脸上:“祖母,祖母,您别丢下我……” 魏老太太歪着头,看着已经出嫁的孙女在她面前哭成了泪人,哭得像个孩子,哭得像她刚没了爹,刚走了娘的时候。 多可怜的孩子啊,魏老太太也舍不得丢下孙女,可她太疼了,她撑不住了。 孙女的脸越来越模糊,只剩那抽抽搭搭的哭声,慢慢的,那哭声也听不见了。 魏老太太闭上了眼睛。 . 每年寒冬,都会有一批老人离世。 魏老太太病逝的第四天,慈宁宫中,明年就能过六十大寿的太后娘娘也不行了。 元嘉帝率领一后三妃以及三位王爷、王妃、两个小皇孙跪在病床前,史官神色肃穆地跪在一侧。 太后将薨,自然是要记入史册的大事。 元嘉帝跪在最前面,就挨着太后娘娘的病床。 太后看着面前的皇帝儿子,四十出头的元嘉帝,就像一块儿被时光雕琢过的仙家美玉,雍容华贵,又难掩帝王的威严。这么好的儿子,在被她忽略数年后仍然能抢到先帝的心,成功登上大位,让她如愿以偿坐上了太后宝座,太后只觉得无比自豪。 当了这么久的太后,身边发生的一切太后基本是满意的,除了两件事。 她不想儿子心里敬重寿安君,她不想儿子宠爱寿安君的狐狸精女儿。 可她都要死了,她的临终之言会记入史册,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要求皇帝儿子承诺不会再偏宠那对儿母女,否则会显得她这个太后娘娘心胸狭窄,显得她目光短浅,只计较后宫后宅那点上不了台面的事。 “皇上,我要走了。”太后目光悲凉不舍得看着元嘉帝。 元嘉帝满面悲容。 无论太后做过什么事,她都是他的母亲,是将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元嘉帝渴求过太后的疼爱,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过,但在这个时候,那些过往都不重要了,元嘉帝只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母亲,他的娘。 “儿臣不孝,没能日夜在母后床前尽孝。”元嘉帝紧紧地握住太后的手,眼角滑落泪水。 太后摇摇头,笑道:“你做的很好,你是个好皇上,我死了也有面目去见赵家的列祖列宗了,只是娘还有一个心愿,此愿未了,娘死了也难心安。” 元嘉帝眼中仍要上涌的泪忽然就断掉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太后,手上的力气也松了。 有一件事,太后与他商议了多年,他始终都没有松口,难道到了这个时候,母子俩的最后一面,最后的一句话,太后还要用孝道逼他吗?为何她就不能想想,景王有什么资格做太子,风流好色文不成武不就,除了生母是皇后,除了身份尊贵一点,他哪里比得过端王,甚至连三皇子福王都不如! 元嘉帝迟迟没有开口,跪在后面的皇后急了,忍不住哭道:“母后还有什么心愿,您尽管说,儿臣一定替您办到!” 太后没看她,艰难地喘口气,她死死地盯着元嘉帝道:“皇上已到不惑之年,却迟迟未立太子,太子一日不立,朝野便难安稳,皇上,景……” “母后,太子之事朕自有决断,请母后不必担忧。”元嘉帝突然打断太后的话,并反过来安慰太后,“母后有所不知,朕曾经做过一梦,梦见仙人降临,赐福我赵氏江山永固……” 太后的手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她想皇上立皇后嫡子景王为太子,只要太子定了,只要皇后的位置稳了,以后无论小周氏如何邀宠都越不过皇后去!可是,皇上竟然连她的临终遗愿都不答应,竟然不许她说出来,这个孽子! 太后恨到想跳起来,想指着元嘉帝痛骂一顿,想让史官记下这个儿子的不孝! 然而她再也没有力气了,没等元嘉帝感慨完梦中所见,太后白眼一翻,死不瞑目。 元嘉帝见了,伏到太后身上,嚎啕大哭。 史官跪下叩首,随即记下寥寥几笔:太后薨,帝恸哭不止。 . 太后薨了,元嘉帝休朝十日,民间三个月内不得办喜事。 丧事却是不受影响。 魏老太太下葬魏家祖坟的时候,魏娆的眼泪已经哭光了,寒风呼啸,吹得人面皮发紧,魏娆由陆濯扶着,目光呆滞地看着祖母的棺木落进墓中。 红日西垂,陆濯扶魏娆上了马车。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可魏娆闭着眼睛靠在车角,并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 陆濯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车轮沿着官道滚动,离京城越来越近。 就在陆濯以为魏娆可能因为操劳数日疲惫睡着的时候,魏娆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这边道:“世子,我想为祖母守丧。” 陆濯心中一紧。 出嫁女是不必为祖父祖母过世守丧的,如果他与魏娆是真夫妻,魏娆这么说陆濯不会多想,可现在…… 没等陆濯有所表示,魏娆平静地道:“依照你我的契书,我可以提前要求和离,与其再过几年绞尽脑汁找新的机会,不如趁现在离了吧,我要为祖母服丧,不忍心耽误世子一年,所以自请和离归家。” 祖母活着时,魏娆心里除了祖母,什么都没想,祖母死了,魏娆哭了三日,后面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太后死了,她不需要再借夫家的权势让太后忌惮,所以可以离了。 至于母亲与弟弟,元嘉帝正值盛年,也许元嘉帝驾崩的时候,弟弟早就成年封王了,用不上她这个姐姐扶植什么。 此时此刻,魏娆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替祖母服丧,安安静静地缅怀祖母,和离了,就不用再被人斥责她不是一个贤淑的陆家媳妇了。 魏娆看着陆濯,心如止水地等他回答。 陆濯目光晦涩,试图挽回道:“你想为老太太服丧,我可以陪你一起服,不必……” 魏娆闭上眼睛,别开脸道:“世子在契书上签了字的,还请世子守诺,你我商量好了,回府后再去请示国公爷老夫人,明早我便搬回承安伯府,趁现在百姓们都在议论宫里的事,你我简简单单地离了,还能少些闲言碎语。” 陆濯不想和离,他有很多话想说,或是告诉她他的心意,或是用结亲的利益哄她继续留在松月堂。 可她别着脸,抗拒他再继续多说。 她瘦了,她从来不是清瘦美人,刚回京的时候她的脸还盈润光泽,此时却一片苍白,巴掌大的小脸缩在雪白的狐毛领子中,快要看不见了。 她不喜欢他,甚至还在深深地厌恶他,老太太走了,她想回到祖孙俩相依为命的正春堂。 “好,今晚我便写和离书给你。” 魏娆嘴角浅扬:“多谢。” 今晚的英国公府,注定有人难眠。 陆濯让魏娆先回松月堂,他单独与英国公、英国公夫人禀明了此事。 不明内情的英国公:“好好地为何要离?她想守丧就守丧,离什么离?” 英国公实在不明白这个孙媳妇,服丧而已,至于吗? 英国公夫人叫他闭嘴,只问陆濯:“你应了?” 陆濯颔首:“老太太刚走,她心里难过,此时我若强留,只会让她徒添烦恼,与其让她不开心,不如放她走,等她丧期过了,孙儿再想办法哄她回来。” 英国公夫人沉思片刻,叹道:“这样也好,当初冲喜婚事办得仓促,各个方面咱们都委屈了娆娆,特别是你,过个一年,等娆娆忘了悲痛,咱们再补她一次三媒六聘。” 陆濯闻言,扑通跪下,惭愧道:“都怪孙儿糊涂,让您与祖父受累了。” 英国公夫人叫他起来:“我们累点没什么,你可千万别再犯傻,把娆娆越推越远,行了,快去给你娘说一声吧,别让你娘担心。” 陆濯便告退了。 英国公瞪着老妻,究竟是怎么回事? 英国公夫人只好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英国公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么仙女似的孙媳妇,孙子竟然一直都没圆房? 他该高兴孙子真柳下惠面对美人都能坐怀不乱,还是生气孙子不分好赖一根筋? 英国公夫妻年纪大了,想的都比较开,贺氏就不行了,听说儿媳妇要和离,和离的原因是不想外面百姓因为她替祖母服丧指责她,也不想耽误儿子一年,贺氏又哭又气的,儿媳妇是魏老太太养大的,出嫁女也服丧怎么了?她都不在乎,外人说什么闲话? 好好的一个儿媳妇,就因为闲言碎语没了! 085 085 与当初冲喜造成的轰动比, 魏娆与陆濯和离当日只溅起了两朵小水花,一朵在英国公府, 一朵在承安伯府。 承安伯与妻子郭氏还没吃过早饭, 管事便急匆匆跑过来,说四姑娘回来了,身后跟着好几辆马车! 承安伯、郭氏以及闻讯赶来的世子爷魏子瞻都赶了过来。 车马已经拉进了承安伯府。 魏娆一身白衣下了马车。 “娆娆, 这是怎么回事?”承安伯心底涌现出强烈的不安, 大步来到侄女面前。 魏娆朝伯父行礼,然后取出袖中陆濯写的和离书, 递给伯父。 和离的明面理由, 陆濯写得清清楚楚, 他还盛赞了一番魏娆对老太太的孝道, 简而言之, 就是他不想和离, 只是尊重魏娆的孝心,才忍着心中的不舍不愿放了魏娆归家。 可在承安伯、郭氏看来,理由写得再好看, 其实都只意味着一件事, 魏娆真的与陆濯和离了! 看着一身孝衣的魏娆, 郭氏在心里喝了一万声彩!魏娆配不上陆濯, 这是全京城百姓都认可的事, 当初魏娆嫁过去冲喜,郭氏就笃定魏娆在英国公住不长久, 如今果然如她所料, 魏娆被英国公府轰出来了!什么替老太太守丧, 一定是魏娆看出陆家容不下她,所以趁老太太过世给自己找块儿遮羞布, 不然等着陆家休妻,她更没脸! 郭氏那个高兴啊,恨不得马上就去写信给随夫去外地赴任的小女魏婵,告诉魏婵这个好消息! 承安伯则气红了脸,他也认为侄女是被英国公赶出来的,可他心疼侄女,愤怒英国公府竟然在老太太刚过世的时候就这般欺辱他们魏家! “走,随伯父找他们理论去!”承安伯握住魏娆的手腕,几乎怒发冲冠,魏娆的堂兄魏子瞻更是派人去叫伯府所有的护院过来。 魏娆眼睛微酸,无论郭氏、魏婵母女如何,伯父堂兄都没有把她当外人。 魏娆拦住父子俩,请承安伯移步,她单独向伯父解释了来龙去脉,包括那份假夫妻的五年契书。 承安伯震惊得说不出话。 魏娆跪在他面前,心平气和:“伯父,最初的协议祖母知道的,是我怕她难受,一直没告诉她我与陆世子的恩爱都是装出来的。伯父,英国公府上下待我都很好,然而我与世子话不投机,所以自愿和离。伯父,我只想替祖母服丧,外面如何议论都与我无关,还请伯父不要怨恨英国公府,更不必再担心侄女。” 承安伯看着跪在眼前的侄女,那么通情达理胸怀豁达的侄女,他却惭愧地落下泪来:“都怪伯父无用,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如果他有本事,如果他能让承安伯府跻身京城勋贵之间,谁还敢说侄女的闲话?就连陆濯昏迷不醒时,英国公夫妻也不敢来魏家求侄女嫁过去冲喜。可怜二弟就侄女一个骨肉,他当哥哥的对不起二弟,对侄女也没有尽到维护之责。 他的两个女儿都得了好姻缘,侄女却…… 才安葬过母亲的承安伯,坐在椅子上以袖掩面,再次涕泪满襟。 魏娆膝行过去,低泣道:“伯父您别这样,娆娆真的没事,告诉您这些就是不想让您担心,您再哭,娆娆便去投奔外祖母了,不敢再留在本家。” 承安伯仰起头,半晌才把眼泪憋了回去,大手轻轻搭在魏娆的头上:“好,好,伯父不哭了,娆娆尽管在家里住着,什么都不用想,等伯父出了孝,一定再替你寻门好婚。” 魏娆不求好婚,能清清静静地替祖母服丧就好。 “伯父,此事娆娆只告诉了您,您就别再对伯母、大哥他们说了,世子不愿与我圆房,一旦传出去,总是娆娆没脸,就当娆娆太孝顺,纯粹是为了服丧才自请和离的吧。”魏娆低着头道。 承安伯用袖子擦擦脸:“娆娆放心,伯父知道该怎么做,任你伯母如何打听伯父都不会告诉她。” 魏娆相信自己的伯父。 属于她的嫁妆都搬回了正春堂后院,一切安置妥当后,魏娆命人关闭正春堂的院门,除了下人必要的进出,她不会见任何客。 郭氏很想知道丈夫与魏娆在书房里说了什么,只是她才开口,便被承安伯冷脸训斥了一顿。 郭氏心想,丈夫大概也是不想因为魏娆去得罪英国公府,又不能说出来,所以才恼羞成怒吧。 . 当太后下葬皇陵,三个月的国丧解除后,京城终于又恢复了正常。 世家之间增加了走动,魏娆与陆濯于年前悄然和离的事终于传开了,凡是听说此事的人,所有人都与郭氏一个想法,认为魏娆在英国公府过不下去了,挑了这个时机自请离开,英国公府便也做了个顺水人情。 慢慢又有消息传出来,说魏家四姑娘回府后便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承安伯一家都不见,不知道是无颜见人,还是心如死灰,从此吃斋念佛,遁入了空门。 宫里的贵人似乎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很快,一道由元嘉帝发出的旨意送到了承安伯府。 圣旨上前半段说,当初英国公府世子陆濯危在旦夕,魏家四女心怀仁爱,甘愿为英杰冲喜。魏家四女出嫁后,对夫家长辈敬重恭顺,对丈夫关怀备至,深受英国公府上下的赞赏喜爱,这些都是他向英国公、英国公夫人、陆濯求证过的。 圣旨的后半段,分别赞誉了魏老太太的贤良德行与祖孙之间的深厚情谊,并表示魏娆得嫁满城闺秀争嫁的英杰陆濯为妻,却仍然愿意为了替祖母服丧而自请归家,其孝心堪比仲由百里负米、丁兰刻木事亲! 故元嘉帝特封魏家四女为孝仁郡主,另赐郡主府,以嘉奖其至纯至孝。 此诏一出,全城哗然。 有臣子试图反对元嘉帝封外姓女为郡主,认为魏娆的仁孝远没到圣旨上夸的那般地步。 元嘉帝就问同在大殿的英国公、陆濯。 英国公表示,如果不是魏娆愿意给他的孙子冲喜,他的长子一脉可能已经断了,魏娆至仁! 陆濯道,他与魏娆夫妻恩爱,只是魏娆既想替祖母服丧又不忍心耽误他才自请归家,乃是至孝。 祖孙俩便堵住了那些反对官员的嘴。 百姓们还是不信,认定是元嘉帝偏心魏娆,非要封郡主,英国公、陆濯只好配合一下。 至于元嘉帝为何偏心魏娆,肯定是因为丽贵人啊! 说起丽贵人,百姓们就更有的聊了,当年丽贵人刚进宫时,百姓们津津乐道,臆测了元嘉帝与丽贵人在一起的种种风流韵事。那时候丽贵人多受宠啊,连太后娘娘都奈何不了她,还是太后娘娘病倒了,元嘉帝孝顺,才忍痛割爱,将丽贵人、四皇子打发到了偏远的西山行宫。 如今太后娘娘死了,元嘉帝马上就要接丽贵人母子回宫了吧! 百姓们信誓旦旦的,宫里却没有什么动静。 郡主府开始修建了,新封的孝仁郡主依然深居后宅,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英国公府依然是京城最顶尖的勋贵,世子爷陆濯又恢复了单身,渐渐开始有媒人们登门,纷纷要把自家闺秀嫁入陆家。可惜英国公夫人一家都没应,只推脱说她年纪大了,不想再操心孙辈的婚事,要世子自己选。 这个消息传出来,不知是谁先想到了谢家六姑娘谢画楼,街上便有了新的谣传。谢六姑娘与陆世子本就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因为老太傅过世谢六姑娘才没能嫁过去给陆世子冲喜,但陆世子其实一直心系谢六姑娘,这次就是要等谢府初丧后再去提亲。 热心百姓们掐指一算,发现陆世子不用再等太久了,明年春暖花开,谢府全府除丧,陆世子去提亲刚刚好! 关于魏娆、陆濯、谢六姑娘的姻缘的闲话一直就没有断过,只是有时讨论地热闹些,有时就只有零星片语,待到寒冬又至,元嘉帝带着皇子皇孙们前往皇陵祭奠过世一年的太后娘娘,皇后、三妃也都去了,百姓们忽然发现,丽贵人还在行宫住着! 太后娘娘刚去世的时候,就有人断言元嘉帝要接丽贵人母子回京了,魏家四姑娘受封郡主之时,丽贵人母子即将回宫的消息更是甚嚣尘上,可眼看着一年都过去了,元嘉帝怎么还没有想起丽贵人?难道真的已经忘了吗?魏家四姑娘的郡主,真的只是看她孝顺才封的? . 鞭炮声响,又是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郡主府的总管太监魏公公带着最新版的郡主府舆图来给郡主拜年了。 魏娆住在正春堂,魏公公一来,先见到的是承安伯、郭氏。 魏公公客气地朝承安伯行个礼,便由丫鬟领着直接去正春堂了。 郭氏嫉恨地盯着魏公公的背影。 她自然不嫉一个公公,她嫉妒的是魏娆,嫉妒的是小周氏,天底下守节守寡的好妇那么多,元嘉帝偏偏只封魏娆做什么孝仁郡主,明摆着是为了小周氏!外人没见过小周氏的美貌,所以冒出各种猜测,可自打赐封郡主的圣旨发下来,郭氏就知道小周氏迟早要回来了! 魏娆封郡主之前,乃京城人人都可嘲讽的落魄女,可她聪明,躲在正春堂谁都不见,害得郭氏没有机会去讽刺一番,等魏娆成了郡主,地位比她这个承安伯夫人还要高,郭氏连讽刺都不能讽刺了,一肚子畅快话竟然只能烂在腹中! 承安伯瞥见郭氏丑恶的嘴脸,拂袖而去。 正春堂,魏公公第二次见到了他的新主子——孝仁郡主。 郡主年前就该除丧了,可她依然一身白衣。郡主的头发乌黑浓密,散发着黑珍珠般的光泽,却只戴了一支檀木簪子。多么朴素的妆容,然郡主的容颜便是世间最艳丽的景色,眉如远黛,眸似春水,唇朱而诱人。 魏公公以前从未见过郡主,但在元嘉帝派遣他协理郡主掌管郡主府时,魏公公就猜到了郡主在皇上心中的份量。 第一次来拜见郡主时,魏公公便被郡主的美貌俘虏了,这样的美人,就该被宠着捧着疼着护着,那些说郡主坏话的,全都嫉妒郡主! “郡主,府里已经完全修缮完毕,这是匠人新制的舆图,请郡主过目。” 魏娆点点头。 碧桃过来捧起舆图,送到郡主面前。 魏娆轻轻展开,眼前的府邸,一山一水果然完全按照她的心意而修建。 “郡主,眼下您已除丧,应趁早迁入郡主府,进宫拜谢皇恩才是啊。” “嗯,最近有什么吉日吗?” 魏公公笑道:“奴看过了,正月十八宜迁居,大吉!” 086 086 魏公公第一次拜见魏娆时, 就带去了郡主府的最初舆图。 京城里面,越是靠近皇城的地段就越没有空地, 早被达官贵人们盖了宅邸世代居住, 当然不是每一家都能顺风顺水地代代当官。有的人家子孙没有出息,落魄到在京城混不下去了,便会卖了祖宅换个地方生活。有的官员或贪或反被摘了乌纱抄家入狱, 这时, 他们的宅子便会充公。 有新的官员值得赏识赏赐时,帝王就会从国库里挑处宅子赏给对方。 贪官坏官代代都有, 帝王就不愁手里没有宅子可赏赐新贵。 元嘉帝赐给魏娆的府邸, 是曾经的常乐公主府。 魏公公还给魏娆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常乐公主。论辈分, 常乐公主是先帝的一位姑祖母, 距离现在有些年代了。常乐公主在世时, 颇受她的父皇宠爱, 常乐公主也过得十分骄纵恣意,有驸马也养了面首,虽被人诟病, 却不影响她分毫, 快快活活地活了一辈子。 常乐公主生过两个孩子, 都夭折了, 所以常乐公主与驸马爷相继过世后, 她的府邸又回到了国库。 没有主人,常乐公主府里面早已破败, 所以需要重新修建, 至于要大改还是小改, 当然要请魏娆这个新主人定夺。 魏娆仔细看过府邸的舆图,是前面宅院后面大花园的结构, 光是殿宇就有七大间,另有大小跨院配房数间。后面的花园占地与前面的院落相当,从顺河引入湖水,亭台楼榭真山假山,竟然不比外祖母的闲庄差。 要知道这可是在京城里面,寸土寸金,亲王府几乎也就这种规制了。 对了,当年常乐公主的府邸便是与亲王府同规制,如今赐给魏娆改成郡主府,只是将正门数量改少了两间,里面一点都没变。 山水院落这些需要耗费大量人工的地方魏娆没有改,只是常乐公主喜欢柳树,府里的几乎每个院子都有柳树,魏娆便重新安排了府里各处的花树种植,这样就没有那么单调了。 经过九个多月的修建,郡主府已经焕然一新,魏娆就听魏公公的,在正月十八这日辞别伯父,带上院子里的丫鬟箱笼浩浩荡荡地搬往郡主府。 她这次迁居,比嫁给陆濯冲喜那日还要气派,冲喜的时候,花轿前面是陆濯的少年堂弟抱着一只大公鸡,这次作为郡主迁居,魏娆的马车前后分别有八位郡主府的侍卫骑马护卫,另有御赐的宫女、太监随行。 魏娆坐在马车里,都能听到两侧百姓们的议论与羡慕。 英国公世子夫人的头衔算什么,她现在是郡主了,除了见到帝后三妃亲王王妃,其他人无论是内阁大臣还是一品诰命夫人,都得向她行礼,而且她是元嘉帝特赐的外姓郡主,便是元嘉帝驾崩新帝继位,除非魏娆真的犯了罪无可恕的大罪,新帝都不好褫夺她的郡主封号。 一年前,魏娆没有料到自己会变成郡主,现在她是郡主了,什么平西侯夫人什么承安伯夫人都不能再公然羞辱她对她不客气,光是想想郭氏嫉妒她又偏偏只能忍着的嘴脸,魏娆都能笑出来,还有已经去世的太后娘娘,不知道她在天上见了,该是什么心情? 魏娆并不觉得自己没资格做这个郡主。 先帝欠外祖父外祖母,太后则是推波助澜的罪魁祸首,更试图两次要她的命,元嘉帝愿意补偿她,魏娆就敢受着! . 郡主府内处处都是焕然一新,可惜时节不对,春寒料峭,那些花啊树的都还枯着,尚未返青。 魏娆坐着软轿逛了一日自己的府邸,再接受了郡主府众人的请安拜见,第二日便往宫里递了折子,想进宫向皇上谢恩。 元嘉帝日理万机,并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马上见到的,准魏娆三日后进宫。 到了日子,魏娆换上御赐的郡主朝服,带着魏公公出发了。 元嘉帝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凡是被元嘉帝召见或有资格来御书房奏事的大臣,都要先在御书房外的九层台阶下静候,元嘉帝派公公宣谁,谁再进去。 魏娆过来的时候,发现前面已经排了六七个人,分左右而站,无一例外,全是大臣,魏娆也不认识。 魏公公托着魏娆的左手往前走,低声给她讲流程,等会儿魏娆要把折子递给旁边的青衣小太监,小太监接了折子会递给御书房的大太监康公公,康公公再把折子送到元嘉帝的书桌上。正常情况,那堆折子是按照紧急顺序排列的,然后才是先后。但也有特殊的时候,比如康公公看谁不顺眼,或元嘉帝刻意要晾着谁,对方的折子就会放在最下面。 魏娆心想,她的谢恩折子肯定属于排在最后的一个。 将折子交给青衣小太监,魏娆按照对方的指示,排到了右侧第三排的空位上。 在场的其他五位大臣,平均年纪在四十来岁,除了最年轻的一个三旬左右的文官往她这边瞥了两眼,其他人动都没动,有的眉头紧锁,有的闭目养神。 不多时,里面走出来一个紫袍官员,康公公请那位苦大仇深的灰发官员进去了。 魏娆好奇地观察着这些官员,忽然觉得,元嘉帝与内宅的当家主母也挺像的,都是一早起来就接见大小管事处理各种事宜,只不过元嘉帝要操心打理的事情更大,大到要管整片中原江山,也要提防边疆的诸国。 一个官员走出来,马上有台下的官员走进去,偶尔还会有新的官员过来排队。 魏娆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幸好早春天气凉快阳光温暖,不然她怕是要汗流浃背狼狈至极。 终于,身边最后一位臣子进去了,等他出来,就要轮到她了吧? 魏娆期待地想。 就在此时,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魏娆咬牙,在对方走向青衣小太监的时候,悄悄看去。 那是一道穿赤红色官袍的背影。 那官袍的颜色…… 熟悉感刚刚爬上魏娆的心头,那人转过来了,俊美无双的脸,温润儒雅的眉眼,不是陆濯是谁? 魏娆迅速敛眸。 陆濯一步步朝她这边走来。 他眼中的魏娆,身穿郡主朝服,一套真红织金褙子、罗裙,戴霞帔,在那一身金红的衬托下,她玉白的脖颈欺霜赛雪。她头上戴着嵌宝石的郡主翟冠,穿珠叠翠,不知站得久了还是帽子太重,她白皙的脸透出几分酡红,如最上等的胭脂。 一年多不见,她好像长高了,也更美了。 “陆濯拜见郡主。”他停在三步之外,朝魏娆行礼。 他嘴角的浅笑,让魏娆感觉到了调.戏。 以两人曾经的关系,他明明不必理会她。 魏娆别过脸,没管他,反而恼陆濯此时过来,臣子肯定都有正事,陆濯一来,她又要继续等陆濯见完元嘉帝才行了。 对于她的漠视,陆濯不以为意,面朝御书房而站,陆濯低声与她寒暄起来:“阔别一年,郡主一切可好?” 魏娆红唇紧抿,站了这么久,她口渴,不想浪费口水与他说话。 陆濯径自道:“去年正月,四婶平安诞下一子,乳名安哥儿,过几日便要办周岁宴,不知郡主可否赏光?” 魏娆心中一动,这一年多出了那么多事,她都忘了四夫人的孕事。 只是陆濯什么意思,两人姻缘断了便是断了,英国公府有宴请,叫她做什么? 像是能看到她脑袋里在想什么,陆濯道:“你我和离是为了成全你的孝道,而非你我之间生了罅隙,现在你除丧了,与我们府上继续走动,方能澄清坊间那些不实的谣言,否则反而相当于告诉众人,你是被我们赶走的。” 魏娆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算闲人还喜欢念叨,又与我何干?当日我敢和离,便不在乎之后的闲言碎语。” 陆濯看她一眼:“请你去贺安哥儿的周岁,是祖母与四婶的意思,不日请帖便会送到郡主府,我只是见到郡主,先与郡主知会一声,去与不去,全随郡主心意。” 魏娆心中一软,老夫人待她很好,她与四夫人的孩子更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缘分。 康公公忽然与一位臣子走了出来。 魏娆不抱希望地攥了攥手。 “郡主,皇上请您进去。”康公公扫眼陆濯,笑着对魏娆道。 魏娆瞬间喜上眉梢,总算不用再等了! 朝服的裙摆很长,魏娆双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跨上了台阶。 陆濯玉树临风地站在下面,看着她像一只拖着艳丽尾羽的红凤凰,兴高采烈地进了御书房。 魏娆在跨进内殿之前,收敛了自己终于排完队的兴奋。 “臣女魏娆,叩见皇上。” 进去了,魏娆跪在地上,口呼感激之词,实打实地朝元嘉帝三叩九拜。 元嘉帝笑了,命康公公赐坐,赐茶。 “娆娆久等了吧,早知今日人多,朕换一天见你了。”元嘉帝端着茶碗,喝茶之前,笑着对魏娆道。 魏娆明白,如果元嘉帝先见她而不是那些有政事禀报的臣子,对两人都不好。 “皇上厚赏臣女,臣女心里高兴,再站一天也不累。”魏娆俏皮地道,此时元嘉帝待她的态度更像对待小辈,魏娆便没有太拘束,她本也不是那种性子。 元嘉帝点点头,问魏娆郡主府住的可否习惯。 郡主府挺好的,只是魏娆心中有个困惑。 喝过茶,润过了喉咙,魏娆再次跪了下去,不安地问道:“皇上,得封郡主,臣女很高兴,只是臣女污名在外,很怕自己不小心又做了什么惹人非议。皇上,臣女自己不怕非议,却怕连累您的英名,辜负了您一片苦心,所以还请皇上明示臣女,该如何做好孝仁郡主。” 魏娆怕元嘉帝要她做那种循规蹈矩的闺秀。 元嘉帝笑了,示意魏娆先起来。 魏娆起身,小手忐忑地握在了一起。 元嘉帝坐累了,负手站起来,走到御书房的窗边,将魏娆也叫了过来。 魏娆来到了元嘉帝身后侧。 御书房的窗户开着,从这里,能看到近处的宫殿,能看到远处的京城,以及一望无际的蓝天。 “娆娆可知,朕为何要封你做郡主?”元嘉帝活动活动脖颈,突然问道。 魏娆低头,小声道:“皇上怜惜臣女。” 元嘉帝笑道:“是怜惜,也是补偿,无论为了什么,朕都希望你过得安心顺遂,如果因为当了郡主就要违背本性处处掣肘,让你过得郁郁不乐,那岂不是变成了朕要罚你?” 魏娆眼睛一亮。 元嘉帝继续道:“你的封号是孝仁,只要你对长辈孝顺,只要你怜悯悲苦乐善好施,便对得起这个封号,便不会辜负朕的苦心,至于其他的,你大可随心所欲,只要你不触犯律法,朕全都容你。” 说到这里,元嘉帝侧转过来,目光温和地看着魏娆。 魏娆懂了,再次跪下谢恩! 087 087 如陆濯所说, 第二日魏娆就收到了英国公府送来的请帖,是四夫人亲手写的帖子, 言语之间隐含的感激之词, 可能只有魏娆才明白。 送帖之人也是四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滴翠。 “郡主,夫人很是想念您,小少爷满月的时候夫人便很遗憾您没能到场, 夫人说了, 请您务必去看小少爷抓周。” 滴翠如实地道,虽然她也不懂自家夫人为何交待她一定要说动如今的郡主, 曾经的少夫人。 魏娆就想到了那年元宵佳节, 四夫人被两个小丫鬟的闲话气得跑到竹林里大哭的场景, 四夫人那么期盼孩子, 婚后九年才如愿以偿得了安哥儿, 四夫人肯定十分疼爱安哥儿, 有多疼爱,就有多感激她的牵桥搭线吧。 她去了,接受四夫人的感激, 再送上她对安哥儿的祝福, 四夫人心中便可以彻底圆满了。 “承蒙夫人美意, 小公子周岁宴我一定造访。”魏娆合上帖子, 笑着应道。 滴翠大喜, 回去复命了。 魏娆再让魏公公安排,请首饰楼的人送几套长命锁过来, 她要挑一件做安哥儿的礼物。 首饰楼一听是新封的孝仁郡主要买首饰, 马上叫最得力的管事带上楼里最好的几套长命锁来了。别看魏娆在民间的名声不太好, 可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财力,当初魏娆仓促出嫁, 嫁妆都拉了一整条街,更不用说她和离还能拿走英国公府的五万两聘金,更不用说她背后还有一位晋城首富的姨父。 有人非议魏娆的种种不端之举,但所有没魏娆有钱的人,都会羡慕她的富贵,而被元嘉帝特封为郡主的魏娆,在有财的基础上又有了尊荣,有了那么一座气派的府邸,如此盛宠,丝毫都不输给公主! 可是本朝没有公主,三位王爷都年轻,只有端王有了王妃,生的还都是儿子,也就是说,魏娆竟然是如今京城里面唯一的郡主! 首饰楼足够诚意,魏娆选好给安哥儿的礼物,这便骑上她雪白的骏马,做女装打扮,戴上面纱离开了郡主府。 魏公公、碧桃骑马跟在她左右,另有四个侍卫前后护卫着。 街上的百姓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昂首踮脚眺望策马而来的孝仁郡主。 郡主坐下的白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在明媚的春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 郡主穿了一袭大红色的女子骑装,那华丽的绸缎搭在雪白的马背上,一起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郡主戴着轻薄的面纱,红唇琼鼻隐隐若现。 郡主生了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看向哪里似乎都蕴含了无限柔情与风流。 在侍卫的护送下,郡主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直到郡主的身影消失,百姓们才突然回过神来,这些百姓,曾经人云亦云嘲笑魏家四女被英国公府排挤自请和离,曾经津津有味地揣测魏家四女躲在深闺黯然神伤无颜见人,可今日的魏家四女孝仁郡主,耀眼的像一颗明珠,像飞落凡间的鸾鸟,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灼灼华光。 哪里落魄了? 如果这样叫落魄,那请老天爷也让他们变得像郡主一样落魄吧! . 出了城门,魏娆放开速度,朝外祖母的闲庄快跑而去。 以前太后活着,祖母外祖母都希望她嫁入高门得到庇佑,要她妆容画的端庄一些,要她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骑马,所以魏娆每次去闲庄都要坐马车,都要慢吞吞地走上一个多时辰。 如今太后没了,魏娆不需要再寻求夫家的庇佑,连元嘉帝都告诉她可以为所欲为,魏娆还顾忌什么呢? 在内宅待了一年多,魏娆享受这重新策马奔腾的感觉,早春的寒风不会让她觉得寒冷,反而吹走了一年多的沉寂。 一会儿急行一会儿慢跑,只因风景而异,半个时辰后,魏娆一行就停在了闲庄门前。 魏娆的人便是随意进出闲庄的腰牌,将骏马交给下人,魏娆笑着朝里面奔去。 寿安君已经得到外孙女搬到郡主府的消息了,猜测近日外孙女就会来看她,此时在屋里听到魏娆兴奋的“外祖母”,寿安君丁点都不奇怪,笑着示意一旁伺候的丫鬟去挑开帘子。 魏娆畅通无阻地跑进来,看到外祖母坐在榻上,那慈爱宠溺的目光却让她想到另一位老人。 魏娆突然就哭了,扑到寿安君怀里呜咽起来。 寿安君吓了一跳,拍着她的肩膀道:“怎么了怎么了,刚刚不还高高兴兴的?谁给你委屈受了?” 魏娆抽搭道:“没人给我委屈受,看到您,我想起祖母了。” 寿安君明白了,摸摸小姑娘……大姑娘的头,轻声道:“想是应该的,你祖母那么疼你,你不想她就成了白眼狼了,不过想想她最后那几个月的苦,早点解脱对她也好,现在她到了那头,好吃好喝的,还有你祖父听她吆喝使唤,过得不定多快活。” 魏娆肩膀抖了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嗔怪道:“祖母才不会吆喝祖父,祖母脾气最好了。” 寿安君刮她的鼻子:“是啊,祖母脾气最好,外祖母才是暴脾气。” 有她这么一插科打诨,魏娆彻底没泪了。 魏娆将元嘉帝告诉她的话说给外祖母听。 寿安君点点头:“猜到了,皇上既在乎你娘,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以前是碍着太后,现在一口气补偿给你。” “可皇上补偿我,为何还不接母亲回宫?”魏娆有点困惑。 寿安君笑道:“如果太后一走皇上就去接你娘,臣子们会怎么说?看着吧,今年该差不多了。” 没有知道女儿在行宫的情形时,寿安君的确摸不清元嘉帝的心思,等外孙女去行宫走了一趟,将实情告诉了她,寿安君心里就有数了。 “那等母亲回宫了,我在宫外我行我素,会不会给母亲添麻烦?” “怎么可能,人人都知道咱们祖孙三代的做派,你突然改‘好’了,有心人才要怀疑你别有所图。再有,你个小脑袋瓜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只需管好你自己,正如皇上所说,只要没触犯律法,你做什么都没关系。宫里的事自有你娘,她还需要你操心不成?” 挨了一顿训,魏娆蹭了蹭外祖母的肩膀撒娇。 寿安君笑了。 魏娆便又提到了英国公府的周岁宴。 寿安君是赞成的态度:“这样也好,冲喜又和离,和离后却继续走动,也算是你与英国公府结了一段善缘,既然能澄清那些谣言,何乐而不为?” 魏娆小声道:“我是冲着四夫人、老夫人去的,才不在乎旁人怎么说。” 寿安君捏了捏她嫩滑的脸:“那是当然,我们娆娆行得正坐得端,才不畏惧流言。” 魏娆嘿嘿笑,抱着老太君的腰道:“外祖母,我的郡主府修好了,您搬过去住住吧?那么大的宅子,我一个人住着太空了。” 寿安君:“我才不去,你的郡主府再好也没有我的闲庄好,外祖母就在闲庄养老了,哪都不去。娆娆若是嫌府邸太空,那就早点给自己找个郡马爷,多生几个孩子就不空了。” 魏娆:“我才不要呢,刚得到的府邸,我一个人还没住够,才不要这么快就找个人过来。” 寿安君一直观察外孙女的神色,试探道:“你对陆濯,真的没一点留恋?” 魏娆下巴都快惊掉了:“我为什么要对他有留恋?” 寿安君道:“不说他的身份,就他的容貌……” 魏娆嗤道:“他是长得好,可我差吗?凭什么他能吸引一堆闺秀争着抢着嫁他,我就不能吸引一群大好儿郎争着要做我的郡马爷?” “世人对好丈夫、好妻子的要求不一样……” “那我就不嫁,谁认为我会是他的好妻子,谁来争我抢我,我就从那些人里挑一个能配得上我的,若是没有人来,我有钱有宅有尊荣,为什么非要委屈自己嫁一个看不起我或配不上我的男人?”魏娆一口气地道。 寿安君服了,这丫头年纪轻轻的想得竟然与她当年一样,她出宫的时候只是徐娘半老,也有那自信满满的半老鳏夫登门求娶,要么图她的财要么图她的色,可寿安君一个都看不上,宁可在闲庄当家做主。 “对对对,这么想就对了,娆娆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挑,外祖母就不信京城的好男儿都瞎了眼睛,一个个都看不到你的好。” 祖孙俩说了好多贴己话,恨不得将过去一年多的话都给补回来。 只是没说多久,魏娆的舅母王氏得到消息,过来了。 寿安君朝魏娆使个眼色,叫丫鬟请王氏进来。 “舅母,分别这么久,您身子可好?” 魏娆心情好,看到王氏,魏娆也笑盈盈的见礼道。 王氏过来之前还在想象和离归家闭门一年不出的魏娆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是憔悴消瘦了,还是来找老太君哭诉委屈了?没想到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芍药花一般的魏娆,十八岁的姑娘,娇艳的眉眼完全长开了,其艳丽妩媚,盈盈一笑,王氏都怦然心动。 王氏惊呆地看着魏娆,都没听见魏娆说了什么。 而魏娆眼中的王氏,却比上次见面显老多了。 上次魏娆见王氏,是周慧珍出嫁,得了西亭侯府世子爷那样的女婿,王氏满面红光,瞧着年轻了好几岁,可这才过去一年多,王氏眼角的皱纹竟更深了。 是周慧珍在西亭侯府过得不太好吗? 西亭侯府里的情况,魏娆从不认为周慧珍嫁进去后能过得多滋润,只是周慧珍自己非要嫁,她又确实长了一副好颜色,魏娆就觉得看在周慧珍的姿色上,韩辽应该也会宠爱周慧珍三年两载吧? 难受韩辽比她预测的还要不是人? 王氏自然不会在魏娆面前说女儿过得如何不好,等王氏走了,寿安君才挑了几件事与魏娆说。 说起来,周慧珍出嫁,寿安君特意送了柳嬷嬷给孙女做陪嫁。柳嬷嬷可是从宫里出来的,什么明枪暗箭没见识过,有她护着,周慧珍并没有在婆母西亭侯夫人以及韩辽的那群嫡庶子女手里吃什么大亏。 可周慧珍要的不止是不吃亏,她还想要韩辽的宠爱,像她见过的陆濯给魏娆的宠爱,要韩辽把她捧在手心里。 刚开始韩辽的确宠了她俩月,然而新鲜劲儿一过,韩辽就只肯晚上宠周慧珍了,周慧珍要他在婆母面前替她说话时,韩辽一声不吭,周慧珍要他教训不敬重她的子女时,韩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慧珍与他闹脾气,韩辽直接去了小妾的院子。 周慧珍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韩辽愣是等了一个月才来接她,温柔小意哄了一番,轻轻松松就把人哄走了,然而回到西亭侯府,周慧珍的待遇还不如吵架之前,她哭她闹,韩辽冷冰冰一句话:周慧珍再敢跑回娘家,那就不用回来了,他绝不会接。 周慧珍一想到之前的长达一个月的等待期盼失望焦灼,哪还敢跑? 就连周慧珍想要个孩子增加底气,她都没能如愿,一年多了还没有怀上。 王氏便因此发愁。 这其实都是魏娆能预料到的。 “外祖母,您打算何时说服表姐离开韩家?”魏娆更在意这个。 寿安君道:“我怎么打算没用,得看她的,她何时死了心,自己便会回来。” 孙女固执,寿安君能做的,便是安排柳嬷嬷看护孙女,再留一份家产等着孙女。 “对了,慧珠呢?” “刘里正家的小姐快出阁了,出嫁前宴请小姐妹,慧珠与她交好,去吃席了。” 088 088 正月二十六, 英国公府要为小六公子陆滨庆周岁。 别看陆滨才刚刚周岁,却是陆家四房四爷的长子, 与大房的世子爷陆濯是一个辈分的, 如果不是陆濯太没出息二十三岁了还没有子嗣,陆滨都可能会有几个比他年纪大的侄子或侄女。 陆濯这代堂兄弟不少,可陆滨的意义不同, 是四爷成亲九年才盼到的长子, 所以英国公府决定大办,广宴宾客。 天未亮, 国公府的下人们就早早起来开始了注定将持续一日的忙碌。 陆濯已经练了半个时辰的剑。 陆濯四岁开始习武, 各种武器都有所涉猎, 其中最擅长的是陆家祖传的枪法, 平时练武也都是耍枪, 用剑是魏娆离开后才开始的。 算起来, 魏娆嫁给他的时间也只有一年,比两人和离到现在的时间还要短几个月。 刚发现他的冲喜新娘是魏娆的时候,陆濯很是抗拒, 并且认为自己绝不会对魏娆动心。那短短的一年, 他与魏娆发生过数次争吵, 几乎每次都是他先得罪的魏娆, 奇怪的是, 每吵完一次,陆濯都会对魏娆有所改观。 当他陪魏娆站到流波宫的宫门前, 当魏娆蹲在四皇子面前泪如雨下, 陆濯想将她拥进怀中。 当他探出藏身的树后, 看到魏娆成功射杀刺客的利落身姿,陆濯笑了。 就在那一刻, 他终于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了。 他还是会敬重端庄贤淑的闺秀,并认为那样的闺秀会成为男人们的好妻子,如果他没有见过真正的魏娆,在魏娆离开之后,陆濯可能会重新听从长辈的安排,娶一个与他门当户对温婉贤良的姑娘,在婚后礼遇她,照顾她,在他前往战场的时候,将家里的长辈交托给她看顾。 可陆濯见过魏娆了,见过她横卧榻上的妖娆背影,见过她策马疾驰的潇洒,见过她渴望母亲的脆弱,见过她反击刺客的英姿无畏,见过她因为担心附近村落的孩子受到惊吓便将一具具刺客尸体拖入坑中的汗流浃背的狼狈,也见过她初初沐浴完毕的亭亭娇美。 在魏娆离开之后,陆濯睁着眼睛会想到她,闭上眼睛便全是她。 过去的一年里,陆濯经常会回忆起两人的争吵,因为只有那时候的魏娆才会在他面前露出最鲜活的一面,多可笑,吵的时候她能气得他胸口发闷,然而事后回忆起来,为什么吵已经变得不重要,他想的念的全是她当时的模样。 心里装着这么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再去娶别人,想都不用想。 沐浴更衣,陆濯先去给母亲请安。 “表哥来了。” 贺氏在内室,表姑娘贺微雨坐在厅堂,瞧见陆濯,她笑靥如花地站了起来,亲昵的称呼中隐藏了三分羞涩。 陆濯注意到,表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粉色的裙子,很好看的颜色,他记得,魏娆也穿过相似的颜色。 祖母说她今日会来,不知何时到。 陆濯心不在焉地朝贺微雨点点头,稍顷贺氏出来了,一家三口说了会儿话,便各行其是去了。 陆濯今日的任务,是在前院陪英国公一起招待男客,二公子陆涯带着五公子陆澈在门前迎客,至于老三陆淙、老四陆泽,兄弟俩还待在边关,要等今年冬天才会回来。 日头渐渐升高,随着宾客们陆续到来,英国公府所在的巷子也渐渐地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守城啊,今日我们来庆你们家小六的周岁,何时才能喝你儿子的周岁酒啊?” 伴随着一道洪钟震耳的声音,戚仲恺大笑着出现在了陆濯面前。 戚仲恺比陆濯大了一岁,只是陆濯都成亲和离过一次了,戚仲恺还没有娶妻,这两年好像也相过亲,要么他看不上女方,要么女方看不上他的粗野,一次都没成过,据陆濯所知,戚仲恺的母亲平西侯夫人好像已经放弃了。 今日的戚仲恺,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锦袍,前两年还装模作样蓄了胡须,如今又刮得干干净净了。 陆濯微微抿唇,想起他与魏娆和离不久,戚仲恺猴急地跑过来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真的关心他,还是惦记着别的什么。 “你都没急,我急什么。”陆濯淡淡道。 戚仲恺笑道:“咱们俩怎么一样,我排行老二,爵位该我大哥继承,人家都儿女双全了,你在你们家是世子,是嫡长孙,是兄弟六个里面的大哥,你得快点成亲,快点生儿子。” 戚仲恺一边说着,一边亲哥们似的理了理陆濯整整齐齐的袍子,压低声音调侃道:“再说了,自从你恢复单身,京城多少闺秀都不着急说亲了,都等着要嫁你呢,你早点挑一个,也好给我们这些光棍机会,对不对?” 陆濯笑笑,将戚仲恺推到一个空着的席位,自去招待别人了。 男客都在忠义堂,女眷的宴席则摆在四房的朝晖堂,方便吉时的时候女客们围观孩子抓周。 阿贵守在国公府的门前,好像一直在忙着什么,其实只是朝排在外面的车队张望罢了,盼着盼着,看到一张熟悉的丫鬟面孔,阿贵眼睛一亮,猴子似的溜进去向世子爷回话了:“爷,再有一刻钟,您出来。” 陆濯不动声色地继续招待宾客。 戚仲恺端着酒碗,看着阿贵跑开,他眯了眯眼睛。 不多时,陆濯找借口离开了厅堂。 英国公府的大门前宾客络绎不绝,客人们下了车先寒暄寒暄,进来后男女客再分两路。 “世子爷好风采。” 刚刚走进门的一位夫人看到陆濯,心头便是一热,特意露出了跟在她身后的两位闺秀。英国公府最令人满意的自然是陆濯,但陆濯后面的四个堂兄弟也都到了议亲的年纪,二公子陆涯已经定了,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以及和离过后的世子爷陆濯,随便订下哪一个都是门好亲。 陆濯笑着行礼,就在此时,他目光投向前方,随即向那夫人告声罪,匆匆越过去了。 这夫人与她身旁的两个姑娘不由地回头看去。 不远处的国公府门前,一位身着碧色褙子、真红织金罗裙的女子正带着婢女走了上来,她的面容被迎上去的二公子陆涯挡住了,只露出了华丽的裙摆,织金裙摆雍容艳丽,搭配的碧色褙子则尽显端庄,在一众闺秀间很是抢眼。 会是谁呢,让世子爷陆濯迫不及待地亲自去迎? “陆濯拜见郡主。” 见到魏娆,陆濯恭敬地道,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再流露其他意思。 就在他出现的时候,门里门外的宾客寒暄声突然不约而同地消了下去,好奇之心人人有之,可不仅仅是市井街头的平民百姓,达官贵人同样喜欢看热闹。 魏娆下车的时候还没见到陆濯,没想到短短几步的功夫,陆濯就冒了出来。 好在魏娆已经习惯了演戏,没给旁人多加揣测的机会,魏娆浅笑着朝陆濯回礼:“世子免礼。” “今日宴席设在朝晖堂,我为郡主引路。”陆濯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魏娆总不能半路拆台,温声道:“多谢。” 这对儿前夫妻便并肩离开了。 他们走出一段距离,目睹这一幕的宾客中间才又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看起来,陆世子十分礼遇郡主啊,竟特意亲自来迎接,莫非两人当初真是为了成全郡主的孝道才和离的,陆世子还想再续前缘?” “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那倒未必,真喜欢就不会和离,成亲多大的事,又不是儿戏,光世子夫人的请封诰命就要重新递折子请一次,国公爷国公夫人能纵着这个?依我看啊,是英国公府厚道,不忍心郡主被人非议太多,故意请郡主过来,成全她的颜面。” “也有可能是看出皇上偏宠郡主,要给皇上面子。” “有道理……” 魏娆听不到那些闲话,附近没有什么人后,魏娆疑惑地看向身边的男人:“世子刚刚是特意去迎我的?” 陆濯无需偏头,余光都能瞥见她白得发光的娇艳脸庞,今日她的扮相,华丽雍容,越来越有郡主风范了。 “正是。”陆濯并未否认。 魏娆笑道:“为了澄清你我不和的谣言,世子还真是煞费苦心。” 陆濯听了,苦笑道:“为何一定是为了澄清谣言,我想见郡主,想与郡主破镜重圆,不可吗?” 魏娆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打量陌生人般斜了陆濯一眼:“世子自诩君子,真若心仪哪位姑娘,也该恪守礼法,岂有借迎客之便唐突对方之理?你我知根知底,世子有话但说无妨,不必与我惺惺作态。” 碧桃就跟在两人身后。 本来,隔了一年多再见世子爷,碧桃有点陌生感,可走了一会儿,眼看两位主子没说几句便又开始互讽起来,那陌生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嗯,姑娘还是那个姑娘,世子爷还是那个世子爷,明明长得天生一对,其实水火不容。 碧桃腹诽的时候,陆濯始终沉默。 面对魏娆的怀疑与讽刺,陆濯竟然无话可辨。 当初以君子的姿态嫌弃她不够淑女的,是他,当初以利益哄她不要和离的,也是他。 所以,他又凭什么认为他说出心里话,魏娆便会信了? 她身上长满了自我保护的刺,他几乎碰触过每一根,他被扎伤的时候,她又何尝不疼? “前面便是朝晖堂,郡主自往吧,我先告退了。” 陆濯停步,指着朝晖堂的方向,彬彬有礼道。 魏娆奇怪地看他一眼,注意到后面有女客远远地跟着,她点点头,径自带着碧桃走了。 陆濯伫立片刻,方转身,选了一条碰不见女客的小道回忠义堂了。 他刚转过走廊,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拦在了他面前。 陆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戚仲恺咧嘴一笑:“故意派阿贵守着郡主,人来了又巴巴地去带路,怎么,你还想重新再娶她一回?” 陆濯看过去:“是又如何?” 戚仲恺一噎,随即一阵心烦意乱,抓着头发道:“你喜欢她,喜欢为什么要放她走,让她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陆濯:“与你无关。” 他一脸淡漠,戚仲恺突然不服气了,咬牙道:“怎么无关?你真喜欢她,她也喜欢你,那我就什么都不想,继续跟你做好兄弟,可如果你不喜欢她,或是她不喜欢你,那我就还有继续追求她的资格!” 陆濯冷笑,刚要走开,忽然又看向戚仲恺:“她是不喜欢我,可也未必喜欢你,你想怎么追?” 戚仲恺听他说了前半句,证实了四姑娘不喜欢陆濯,简直比当年中了武状元还要高兴,一激动,戚仲恺一边踱步一边砸着拳头语无伦次地嘀咕了起来:“怎么追怎么追,当然是使劲儿追,你长成这样她都不喜欢你,说明她没有那么肤浅,并不是最看重容貌,也不看重男方的家世,容貌家世都排除,她肯定在乎男人对她是否真心!这样好这样好,那我就投其所好,变着法子送她礼物讨好她,女儿家心肠都软,只要我坚持不懈,早晚能得到她的芳心!” 说到最后,戚仲恺仿佛已经坐拥美人一样,虎眸发亮地看向陆濯。 这一刻,戚仲恺忘了陆濯似乎并没有对魏娆死心,忘了陆濯也是他的竞争者,而是纯粹把陆濯当成了好兄弟,希望好兄弟也认可他的办法,给他鼓励。 陆濯却只是轻嗤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戚仲恺这才反应过来,朝混账兄弟的背影挥挥拳头,继续完善他的追美大计去! 089 089 今日英国公府的周岁宴, 魏娆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 朝晖堂位于国公府的西北方,毗邻花园, 魏娆与陆濯分开后, 径直沿着熟悉的青石路往前走,靠近花园的时候,只见身穿彩裙的闺秀们正三五成群地散布其中, 早春时节, 连梅花都还紧紧地闭着花苞,这些身段婀娜的闺秀们便成了翩跹的蝴蝶, 将花园点缀的花团锦簇。 “大……郡主!” 伴随着一声略有停顿的娇呼, 陆濯唯一的堂妹陆长宁从闺秀圈里跳了出来, 别的闺秀都是小蝴蝶, 陆长宁就像一只飞燕, 欢快地飞到了魏娆面前。 “郡主好美!”近距离看到魏娆, 陆长宁明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惊艳甚至是痴迷。 她是见过魏娆无数次的人,可隔了这么久再见,陆长宁发现这位前大嫂出落得更美了, 容貌不说, 气度也有了变化!曾经住在英国公府的魏娆只是眉眼艳丽, 她本人似乎刻意收敛了自己的艳光, 很有长嫂的稳重气派, 然而今日贵为郡主的魏娆,她不再是谁的长嫂, 而是像一位从未出嫁过的少女, 一位生来尊贵的真郡主, 艳丽无双,并且她深知她的美色与尊贵, 并为之骄傲,为之睥睨世俗。 魏娆刚与大哥和离时,陆长宁是惋惜的,替魏娆惋惜,觉得没了大哥那样的丈夫是魏娆的遗憾,然而此时此刻,陆长宁忽然发现,原来离开大哥的魏娆变得更美了,美到陆长宁有种错觉,魏娆虽然失去了大哥,却可以得到更多不输大哥的英杰的青睐,这样的魏娆,怎么会愁嫁? 陆长宁的脑海里泉水般咕嘟咕嘟冒出了各种念头,可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魏娆,俨然已经被魏娆倾倒。 魏娆被陆长宁逗笑了,打趣道:“怎么,长宁不认得我了吗?” 陆长宁回过神来,见魏娆笑得那么平和,并没有因为与大哥和离就要与她生分的样子,陆长宁大松一口气,上前挽住魏娆的胳膊,亲昵道:“我才没有,是郡主太美了,让我看呆了。” 魏娆轻声道:“长宁也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小孩子脾气?” 陆长宁只比她小一岁,今年也迈入了十七岁的大姑娘行列,魏娆猜测,二夫人、老夫人肯定会在今年将陆长宁的亲事订下。 陆长宁嘟了嘟嘴,瞥见后面又有宾客来了,陆长宁悄悄凑到魏娆耳边道:“我先去招呼客人了,郡主今日晚点走,散席后咱们好好说说话。” 魏娆笑了笑,并没有明确的答应或反对。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朝晖堂了。 英国公夫人、陆濯的母亲贺氏、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在这边,四夫人陪着英国公夫人接待新来的宾客,贺氏三个妯娌在花厅里招待着已经落座的夫人们。 看到魏娆,英国公夫人、四夫人眼前都是一亮。 “魏娆给老夫人、四夫人请安。”魏娆大大方方地行晚辈礼道。 四夫人笑着过来扶起她,英国公夫人仔细打量魏娆一番,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感慨。 流言蜚语能打倒很多人,就算没有彻底打倒被中伤之人,也能磨光那人一身的傲骨与锐气,在对方心底围上一堵墙,言行畏畏缩缩,唯恐自己再次说错话做错事再次被流言蜚语攻陷。然而也有人无所畏惧,任世俗如何指指点点,都毅然按照自己的设想走下去。 后者寥寥无几,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尤为不易。 英国公夫人喜欢端庄娴静的姑娘,可对魏娆这样的“异类”,英国公夫人就不仅仅是喜欢了。 排除她个人的欣赏,单从英国公府的角度出发,端庄娴静的主母都养出君子养出淑女,换成魏娆,却能养出坚毅不屈的铁骨将军,养出纵使陷入泥潭依然能挣出一条生路的顽强姑娘,而不是娇柔无力,只能仰仗夫君照拂的小女人。 换句话说,魏娆是独一无二的,满京城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魏娆这样的姑娘,而端庄娴静的闺秀,今日府里便处处都是。 言行举止可以由长辈调.教,只要长辈足够狠心,多请几个教习嬷嬷,再顽劣的女孩子也能让她变得端庄守礼无可挑剔,可傲骨难得,必须有同样身怀傲骨的长辈言传身教,才能养出有傲骨的孩子。 在此刻的魏娆身上,英国公夫人看到了清正廉明的魏二爷,也看到了百折不屈的寿安君。 多好的孩子啊。 英国公夫人都不用开口,魏娆便能从她慈爱包容的目光中看出老人家对她的喜欢。 魏娆是被祖母、外祖母看顾着长大的,来自长辈的善意最容易令她感激心软。 “老夫人,您身子可好?”被英国公夫人叫到身边,魏娆关心地问道。 英国公夫人握住她的小手,轻声笑道:“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身边少了个如花似玉的孙媳妇,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这话只有魏娆听见了,明明和离了老夫人还叫她孙媳妇,这让魏娆微微脸红。 “花园里那么多闺秀,您随便挑一个都能成,就别打趣我了。”魏娆轻轻抽.出自己的手,看向四夫人道:“六公子呢,我去看看六公子。” 四夫人体贴地牵着她走了。 英国公夫人笑眯眯地目送两人。 一直暗暗留意这边的女客们见了,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如果说之前推测英国公府今日宴请魏娆是因为要附和元嘉帝对魏娆的偏宠还有点道理,可英国公夫人这样的身份,养育了三个为国捐躯的英雄的母亲,连元嘉帝见了英国公夫人都要敬重礼遇,英国公夫人又何必与魏娆一个半路郡主虚与委蛇? 难道说,魏娆与陆濯的和离另有隐情,英国公夫人迟迟不肯为陆濯订下婚事,其实是在等魏娆除丧? 魏娆已经被四夫人带到了朝晖堂四爷专用的练武场。 此时朝晖堂已经被一群男娃娃占领了,基本都是两三岁的各世家男娃,凑在一起玩着推车、拨浪鼓、木制斜坡等精巧玩意儿,乳母们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家的小主子。 “娆娆猜猜,哪个是安哥儿?”走廊里,四夫人笑着问道。 魏娆便在几个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小娃里挑,一眼就认定了其中最漂亮的那个孩子,小家伙与四爷、陆濯等陆家儿郎一样,都长了一双凤眼。常见的凤眼是狭长的,可陆家男儿个个都是双眼皮,显得他们的凤眼又大又亮,不怒时自威,笑起来便风流倜傥。 “六公子长得真好看,眼睛像四爷,嘴巴像您。”魏娆笑着赞道。 四夫人挨着她,微红着脸道:“都是托娆娆的福,没有你的秘方,我不知还要再等多久。” 她总算是亲口说出这番谢词了。 大白天的,魏娆脸也红了。 四夫人其实也有很多话想问魏娆,只是宾客太多,她不好长时间守着魏娆。 看过了安哥儿,魏娆回到了花厅中。 她单独占了一张桌子,其他三面的席位都空着。 平西侯府戚家的女眷到了,都是熟面孔,老当益壮的戚老太太、平西侯夫人、世子夫人邓氏,以及她的长女戚妙妙、长子戚大郎。戚妙妙八岁了,肤色偏黑,英气胜过秀气,戚大郎才四岁,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戚家的孩子。 上四军表面上维持着和气,其实也分成了两派,英国公府陆家、平西侯府戚家穿一条裤子,西亭侯府韩家、镇南侯府李家世代姻亲。 今日戚老太太肯定要与英国公夫人一桌的,平西侯夫人带着戚大郎找熟人去了,邓氏竟牵着戚妙妙来了魏娆这边。 魏娆难掩惊讶。 邓氏朝她笑了笑,教女儿道:“妙妙,你小时候贪吃差点噎到,是郡主救了你,你还记得吗?” 那是三年前的事,不过戚妙妙还记得,因为每年到了吃樱桃的时候,家人都要特别看紧她。 “多谢郡主救命之恩。”戚妙妙乖乖地道谢,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魏娆。 魏娆起身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邓氏与戚妙妙便在这桌坐下了。 魏娆并不是记仇,可当年平西侯府这几位女眷对她的蔑视太明显,今日突然改了态度,绝不可能是因为她封了郡主。 魏娆看向远方的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若有所觉,笑着朝她点点头,善意一如当年。 魏娆便接受了邓氏的攀谈,游刃有余地闲聊起来。 稍顷,西亭侯府的女眷也来了,魏娆偏头,看到了韩辽的母亲西亭侯夫人,韩辽唯一的嫡女韩莹,以及她的表姐周慧珍。 韩莹今年十七岁,周慧珍十九。 可笑的是,两人名义上是母女,周慧珍目光带怯一看就是在强撑场面,远不如韩莹大方沉稳。 魏娆替周慧珍头疼,也哀其糊涂,这样的韩家,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周慧珍先跟着婆母给英国公夫人见礼,往宾客这边走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魏娆。 论起来,魏娆坐的位置都算比较偏的,可她雪白的肌肤仿佛会发光,她就像一颗明珠,每个到达的宾客,都会第一眼就看到她。 目光相对的瞬间,周慧珍突然心里泛酸。 在得知魏娆“自请归家”的时候,周慧珍很是幸灾乐祸了一阵,当初母亲还说要魏娆照拂她,结果呢,魏娆被陆家赶走了,她却是西亭侯府世子夫人,身份高了魏娆一截。后来韩辽对她再敷衍,周慧珍一想到被陆家撵走的魏娆,都能找到安慰。 直到,魏娆受封郡主,直到,魏娆得到了曾经的公主府做府邸。 郡主啊,别说她了,婆母迎面撞见魏娆,都要向魏娆行礼。 母亲说过,魏娆注定会被男人偏爱一生,还真是这样,魏娆刚失去了陆濯,马上就被元嘉帝捧成了郡主,满城闺秀中身份最高的那个。三位王爷要么没有女儿要么还没成亲,在第二位真正的郡主长起来之前,魏娆的地位都无可撼动。 而坐在那里的魏娆,就像一个真正的郡主,更加轻易地掩盖了她周慧珍的光辉。 “去找郡主吧。”西亭侯夫人淡淡地命令道,周慧珍这种身份的儿媳妇,如果不是魏娆当了郡主,小周氏极有可能复宠,西亭侯夫人根本不会带周慧珍出门做客。 这也的确是周慧珍以西亭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第一次参加世家的宴席。 昨晚,韩辽还嘱咐周慧珍,让她多与魏娆亲近,做对儿相亲相爱的好姐妹。 韩辽已经冷了她一段时间了,魏娆一除丧,韩辽好像很希望她去讨好郡主表妹一样,这几晚对她的热情好像回到了新婚燕尔的时候。 周慧珍喜欢,又不喜欢,她总觉得,床笫间韩辽看她的眼神,好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因为种种复杂的情绪,姐妹同席,却好像没什么话可说。 周慧珍低着头,五味杂陈。 周围的女客频频朝这边看来,魏娆看着周慧珍孤立无援的可怜样子,毕竟是亲表姐妹,魏娆无法坐视不理。 “姐姐近来可好?”魏娆主动与周慧珍道,渐渐再将话题转到首饰服饰上,全是周慧珍喜欢聊的。 有她带着,再加上戚妙妙年纪小活泼爱笑,周慧珍渐渐放开了一些,能笑出来了。 宴席将要结束时,周慧珍竟然开始不舍。 好久没有人愿意好好地与她说话了,柳嬷嬷对她全是劝告管教,韩辽只喜欢她的色,婆母等人更不用说,这么久以来,魏娆竟然是对她态度最好的人。 “娆娆,改日我给你下帖子,你来侯府做客好不好?”周慧珍拉着魏娆的手道。 魏娆低声道:“还是我请你吧,你那边人多眼杂,咱们姐妹单独玩耍多快活,我再叫上慧珠。” 周慧珍连连点头,这样也好,免得韩莹想方设法又来给她添堵。 “郡主,大夫人请您过去说话呢。” 表姐妹俩刚约定好,贺氏突然派丫鬟来道。 魏娆就看到贺氏站在走廊中,朝她笑了笑。 魏娆便朝周慧珍道别,去见她的前婆母了。 090 090 陆濯怎么写的和离书, 便怎么向母亲贺氏解释的。 所以贺氏就坚信魏娆只是先归家服丧去了,等魏娆出孝, 魏娆就会回来, 继续做她的儿媳妇。 英国公夫人还在送客,贺氏将魏娆带到她的院子春和堂。 丫鬟端上茶水,退了下去。 朝晖堂、忠义堂两院传来的人语衬得这边更加幽静, 贺氏笑盈盈的, 看着魏娆道:“娆娆这身打扮真好看,说你是皇家出身的真郡主都有人信。” 贺氏小户出身, 她自己家世差, 对儿媳妇的家世也没啥挑的, 她满意的是魏娆的人, 一是冲喜救了她的儿子, 二是有貌有财脾气好, 三呢,魏娆长得高挑,瞧着纤细可要胸有胸要腚有腚, 瞧着就是旺子旺夫的命。 如今魏娆又封了郡主, 谁家能娶魏娆当儿媳, 那才是面上有光。 魏娆能感受到贺氏对她的喜欢, 可这份喜欢与英国公夫人、四夫人的有点区别, 贺氏看她的眼神,莫名让魏娆想到了当初贺氏悄悄询问她与陆濯可否圆房的情形, 那火热的期盼, 恨不得马上将她塞进陆濯的被窝一样。 “夫人谬赞了, 不知夫人叫我过来所为何事?”魏娆笑着问。 贺氏解释道:“是老夫人找你,她那边忙着送客, 叫我先陪你坐坐。” 魏娆明白了,端起茶碗。 贺氏笑道:“老夫人肯定是要与你商量何时下聘迎亲的。” 魏娆闻言一呛,忙将茶碗放回桌子上,偏头掩面轻咳起来,咳得脸儿通红。 贺氏笑得更和蔼了:“你看你,在我面前害羞什么,守城都跟我解释过了,你们只是暂时和离,最后还是要在一起的。上次婚事办得仓促委屈你了,如今你当了郡主,咱们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圆圆满满的。” 魏娆很了解贺氏的天真单纯,便猜到陆濯八成没有对贺氏说真话。 眼下贺氏这么高兴,魏娆也不想坏了贺氏的心情,回头她走了,陆濯再次定亲时,他肯定会对贺氏解释清楚。 “我看长宁妹妹、微雨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府上可为她们订了亲事?”魏娆聪明地转移话题道。 贺氏果然被她带着走了,面露愁容:“长宁的婚事有你二婶、老夫人操心,肯定会嫁个好夫婿,只是微雨,她虽然长得美性情也温柔,可本家都是平民百姓,京城的世家公子怕是瞧不上她,但她那样的品貌,随随便便嫁了我都舍不得。” 魏娆能理解贺氏的为难,舅母王氏操持表姐周慧珍的婚事时也是这么想的。 贺微雨除了名声比周慧珍好,其他各个方面的条件都差不多,即便有贺氏的关系,她终究只是英国公府的表姑娘。 魏娆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贺氏聊着天,从贺微雨的婚事说到二公子陆涯的婚事,再聊到四爷四夫人的新生活。自从四夫人有孕,四爷突然一改之前的颓废,重新练起了武,他是用枪之人,只要将他放到马上,再戴上木铁做的假肢保持平衡,熟练驭马之后仍是个战力惊人的将军,带上两个亲卫扶他上下马便可。 四爷一振奋,英国公就重新在神武军给四爷找了差事。 “等你与守城成亲了,加把劲儿,生个男孩,还可以跟他小六叔一起读书练武呢。” 贺氏突然又把话题拐了回来。 魏娆无言以对。 幸好,英国公夫人终于派人来请她去忠义堂了。 贺氏笑眯眯地将魏娆送出了春和堂。 “郡主,别人家都是婆媳相看两厌,大夫人待您跟亲生女儿似的。”碧桃笑嘻嘻地打趣道。 魏娆瞪了她一眼。 碧桃立即敛了笑,可她还是觉得,郡主这次来英国公府,待遇跟去闲庄没什么差别了,几位长辈都没把郡主当外人,就连世子爷,都巴巴地赶到门口迎接郡主呢。 到了忠义堂,英国公夫人让丫鬟们都退下,一副要与魏娆密谈的架势。 门是敞着的,晌午明亮的阳光倾泻进来,魏娆白皙的小脸花朵似的好看。 英国公夫人是真不明白当初孙子怎么会看不上魏娆这等美人,幸好魏娆离开后,孙子总算开了窍,在媒人们屡次登门后告诉她他非魏娆不可。开得晚总比一直都不开窍强,为了孙子,为了她自己对魏娆的喜欢,英国公夫人决定再帮孙子一次。 “娆娆去探望过你外祖母了吗?她身子骨怎么样?”英国公夫人先关心寿安君的身体问。 魏娆:“外祖母挺好的,开春还要种瓜呢。” “她还有瓜田啊?种西瓜?” “嗯,外祖母爱吃西瓜,专门开了一片沙地,长出来的瓜又沙又甜。” “说的我都冒口水了。” “等瓜熟了我去偷两个瓜孝敬您。” 英国公夫人不禁大笑起来,魏娆这张嘴,真是会哄长辈们开心。 西边的侧室,陆濯背靠墙壁,没有趁机窥视魏娆,却能想象出她此时的眉眼。她跟他说话的时候句句带刺,可她在长辈们面前,就像一颗甜甜的果子,人是甜的,嘴也是甜的,难怪家里长辈们都喜欢她。 厅堂,英国公夫人没有一直卖关子,闲聊几句便说起了正事:“娆娆啊,我与守城她娘都喜欢你,都希望你回来继续做我们陆家的媳妇,相信你看得出来,可守城让你受了很多委屈,这些我也都知道。如果守城还是以前的驴脾气,接下来的话我绝不会说出口,但守城跪下来跟我求过,说他心里有你了,这辈子非你不娶,所以我才厚颜请你过来,问问你的意思,若你还念着我这个老太婆,还肯给我做孙媳妇,陆家重新托媒去郡主府提亲,行不行?” 魏娆垂眸静听。 英国公夫人、贺氏都希望她回来,魏娆相信,可陆濯会跪下说他非她不可? 魏娆不信。 即便陆濯真的跪了,也可能是因为英国公夫人不想背信弃义要求他跪,陆濯出于孝道才违心跪的。 更甚者,就算陆濯真的想娶她了,她也不会嫁。 “换成另一个姑娘嫁过来,你会好奇她守寡的原因吗?” “另一个姑娘,大概不会只守五年。” 魏娆还记得,冲喜之后陆濯刚刚醒来,他太虚弱,根本没有看清她的脸,但他朝她点头致意时,憔悴的脸是温柔的,目光也温和,等他知道了来龙去脉,等长辈们一走,陆濯看她的目光就冷了,仿佛她魏娆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才挤走了他原来的未婚妻,鸠占鹊巢。 所以,凭什么陆濯不想娶她的时候可以对她冷嘲热讽,陆濯想娶了,她就要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 魏娆笑了笑,对着英国公夫人的衣摆道:“老夫人的美意我心领了,能在您膝下做一年的孙媳妇,是娆娆的荣幸,娆娆这辈子都记得您与诸位夫人对我的好,只是我才当上郡主,才刚刚开始享受一个人住在郡主府逍遥自在的日子,真的不想太早就把自己嫁掉。世子年纪不小了,老夫人还是尽快给他另择一门婚事吧,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 说完,魏娆离席,郑重朝英国公夫人行礼告退:“老夫人见了半日的客,魏娆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愿您保重身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话音落下,魏娆转身离开。 她用这个态度告诉老夫人,她不是欲迎还拒,是真的不想再嫁陆濯,老夫人真的不用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魏娆走得很快,自有丫鬟去送。 英国公夫人怅然地坐在椅子上。 她不生气魏娆的拒绝,只遗憾这么好的孙媳妇,硬生生被不争气的孙子作没了。 “人都走了,你还躲着做何?”想起罪魁祸首,英国公夫人愤怒地看向侧室。 陆濯闻声走了出来。 英国公夫人见他倒是一脸平静,仿佛被拒绝了也不算什么,直接给气笑了:“敢情我替你张罗,你自己根本不当回事?” 陆濯失笑,解释道:“您又何必挖苦孙儿,其实我早料到她不会答应,只是在我去找她赔罪弥补之前,我必须请您出面,让她知道我是认真的,是征得了您与母亲的支持才去找她,否则我冒然去见她,与那些浪荡纨绔有何区别?” 这个解释让英国公夫人的怒气平复了下去,只剩下怀疑:“娆娆那么坚决,你真有把握?” 陆濯垂眸,道:“我伤她太深,唯有以诚待之,尽量弥补罢。” 英国公夫人又有点见不得孙子这副落寞样,捏捏额头,她做主道:“你二弟三弟年纪都不小了,还有长宁微雨,这两年我会操持他们的婚事,你老大不小的,娆娆那边你自己搞定,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最多容你折腾到二十五岁,到那时娆娆还不肯原谅你,你趁早另娶吧,你娘盼孙子孙女都快盼红眼了。” 陆濯今年二十三,距离二十五还有整整两年的时间。 两年看似不短,可过去的两年,他算是将魏娆的方方面面都得罪了一次。 “祖母可还有事?” “你想做什么?” “我去送送她。” “……去吧。” 陆濯骑着飞墨追上来的时候,魏娆的马车还没有拐出英国公府所在的巷子。 哒哒的马蹄在宾客散尽的街上非常明显,魏娆正好奇是谁,就听碧桃在窗下道:“郡主,世子爷跟上来了!” 魏娆眉头一皱,等那马蹄声确实紧跟着她的车窗时,魏娆绷着脸挑开窗帘。 马背上的陆濯,穿了一件绛红色的锦袍,温润俊美中更添风流。 见到魏娆,他温声解释道:“我送郡主回府。” 魏娆:“不需要,世子请回。” 陆濯:“郡主不想见我?那我去车后。” 他轻轻一扯缰绳,飞墨果然转个方向,跟在马车后面走。 “郡主,要不我让侍卫赶走世子?”碧桃眨着眼睛道。 魏娆问:“他在侍卫前面还是后面?” 碧桃朝后看看,失望道:“后面。” 跟在侍卫后面,就不算惊扰郡主车驾,郡主自然没有道理撵人了。 魏娆懒得去想陆濯要玩什么把戏,放下车帘,随他跟去。 这个时候有钱有闲的人都在歇晌,平民百姓该忙的还要忙,于是很快就有人看见,俊美到见过一面就会记住的英国公府陆濯陆世子竟然侍卫一般紧紧地跟着一辆马车,那马车上的标志,竟然是新封的孝仁郡主,世子爷的和离前妻? 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濯生得一副温润脸,百姓就大胆问了:“世子爷,您跟着郡主的马车做什么?” 陆濯笑道:“护送郡主回府。” 一阵嗡嗡议论后,有人起哄:“皇城之内天子脚下,郡主又有侍卫随行,哪用得着世子爷送,您这么巴巴地跟着,是想跟郡主重归于好吗?” 陆濯看向前面的马车,并不否认:“陆某有心,还要郡主成全才可。” 此言一出,街边的少女年轻小媳妇立即对马车里的郡主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更有男人或妇人起哄问车里的郡主,是否会答应世子爷。 魏娆本不想理会,可她若不做点什么,外面的人可能都以为她正偷乐呢! 翻翻车中小橱柜,魏娆抓起一只茶盏,探出车窗,看准抬头望过来的陆濯,全力朝他丢去! 她瞄得准,茶碗直奔陆濯的面门而去,陆濯笑笑,抬手一接,顺势将茶碗揣到了怀里。 百姓间爆发出哄堂大笑:“那算是郡主送世子的信物吗?” 魏娆只看陆濯,见他仍然端坐马上,目光遥望着她,魏娆咬牙,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算她小看陆濯了,这人脸皮厚起来,野猪都比不过! 091 091 黄昏时分, 陆濯与四爷一同骑马离开神武军军营,行到半路, 迎面撞见了戚仲恺。 四爷笑笑, 先走了。 戚仲恺马上就瞪着陆濯问:“我听说,昨日你一直从你们家将郡主送回了郡主府?” 陆濯见他还穿着御前卫的官服,笑道:“你才下值便赶过来找我, 就是为了这个?” 戚仲恺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陆濯策马慢行:“是又如何?” 戚仲恺紧跟着他:“你不是说她不喜欢你?为何还要死缠烂打?” 按照戚仲恺听到的传言, 郡主都朝陆濯扔茶碗了,陆濯还巴巴地跟着, 可不就是死缠烂打? 陆濯笑了笑, 一派胸有成竹的风范:“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戚仲恺一对儿虎眸瞪得溜圆, 很想呸陆濯一句做梦, 可看着陆濯那张被夕阳晕染成浅金色的俊美脸庞, 越发如天神一般,戚仲恺就呸不出来了,而且越来越没有底气与陆濯争什么, 可是, 陆濯以前也长这么俊, 郡主为何还要和离? 到了这个地步, 没有谁还会认为是陆家赶走了郡主, 明明是郡主与陆濯置气了,不想嫁陆濯了! “你们俩当初为何和离?”戚仲恺又问了这个他问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老问题, “你跟我说实话, 若郡主只是一时生你的气, 你真有机会求得她的原谅,我就不跟你抢。” 陆濯敛笑, 看眼戚仲恺,他自嘲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是我非她不可,不过,戚兄真若喜欢她,你我大可公平竞争,无论谁输谁赢,别伤了兄弟和气便好。” 陆濯不在意有多少人要与他争魏娆,他在意的只是魏娆的态度。 戚仲恺挠头:“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做什么气走了她?你偷偷睡身边的丫鬟了,还是去逛青楼被她发现了?可你不是那种人啊。” 陆濯不想说,转而提醒戚仲恺:“你自己想清楚,也探探侯爷夫人的意思,如果他们同意,你直接托媒去提亲吧,我是请祖母向她提亲被她拒绝了才不得不死缠烂打,正经求娶,还是应当遵守礼法。” 好女百家求,只要向魏娆提亲的男人身世够好,那越多人去提亲越说明魏娆的优秀,并不会引起非议,就像他昨日送她的举动,绝不会给魏娆造成不好的影响,否则陆濯岂敢再得罪她?魏娆砸他,是恼他本人而已。 戚仲恺没想到陆濯竟然如此豁达,一边想与郡主重归于好,一边又不介意与他公平竞争。 既然如此,戚仲恺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魏娆嫁给陆濯,戚仲恺不会继续肖想她,如今陆濯可能没机会了,他再不争取,难道要成全别人? 回府之后,戚仲恺就去找父亲母亲商量了。 平西侯真想甩儿子一鞭子:“你跟守城是什么交情,你竟然意图求娶自己兄弟的女人?” 戚仲恺忙解释道:“守城说了,他愿意与我公平竞争,父亲,是您低估了守城的心胸,这事换成我是他,我也不在乎,我喜欢的女人若不喜欢我,那能嫁给我心服口服的好兄弟,总比嫁给歪瓜裂枣强。” 平西侯毕竟是武将,对礼法不是那么介意,听儿子一说,他便可行可不行了,转而看向妻子。 平西侯夫人早知道次子对魏娆有想法,最开始她是不赞成的,可魏娆封了郡主,元嘉帝的偏宠过于明显,次子又一把年纪的不肯成亲,如果次子真的那么喜欢魏娆,亲事成了,她既能盼着抱孙子,又可以借魏娆奉承元嘉帝,这么一算,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平西侯夫人先去与婆母戚老太太商量了。 戚老太太仔细考虑过后,另有思量,决定先去找英国公夫人谈一谈,在她心里,与陆家的和气才是最重要的。 “仲恺想娶娆娆?”英国公夫人惊讶道。 戚老太太笑着将戚仲恺与陆濯的那番对话说了一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英国公夫人沉思片刻,笑道:“不瞒老姐姐,我也向娆娆提亲了,可娆娆生性洒脱,这刚当上郡主,还没逍遥够呢,一口回绝了我,你现在去提亲,她可能也不会应。” 戚老太太道:“她应了是仲恺的福气,她若拒绝了,对仲恺也好,免得他白惦记。” 英国公夫人:“那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娆娆是个好姑娘,无论嫁守城还是嫁仲恺,对我而言都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戚老太太得了她的态度,放心回家安排去了。 傍晚,英国公夫人将陆濯叫了过来,告诉孙子戚家要去郡主府提亲。 陆濯推测道:“她不会应。” 英国公夫人挑眉:“你怎么这么有把握?人家仲恺除了比你黑点,容貌略逊色你一些,家世才干都没得挑。” 陆濯低笑:“戚兄的确很好,可戚家的长辈对她,远输给您与母亲。” 魏娆是个骄傲的人,她对他的拒绝全部来自他曾经的轻视羞.辱,可当年宫里的龙舟宴上,魏娆救了戚妙妙,平西侯夫人竟然拿一只手镯当谢礼,魏娆又怎么可能毫不在意? 戚家的求亲,除了戚仲恺够诚恳,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因为魏娆做了郡主而已。 英国公夫人与孙子想的一样,所以她不怕戚老太太跟她抢孙媳妇,而且,英国公夫人还特意说出了魏娆拒绝陆家的明面理由,这样等魏娆真的拒了戚家的提亲,戚老太太就不用多尴尬了,不至于觉得魏娆还在记恨她们当年的羞辱。 . 二月中旬,戚家果真托了媒人去郡主府提亲。 魏娆说不吃惊是假的,戚仲恺竟然还没有放弃娶她? 戚仲恺是魏娆接触过的外男当中,对她最热情最敬重的一个,他不介意她身为女子却喜欢跑马打猎,反而十分欣赏她的性情,他欣赏她的美貌,目光却干净毫无猥.琐之意,他会在赶赴战场之前,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向她诉说情意,尽管他的嘴很笨很笨。 戚仲恺的肤色偏黑,身体也过于魁梧健硕,戚仲恺的嗓门太大,有些地方也太不拘小节。 这些都是戚仲恺的缺点,但他对魏娆的赤诚热情能打动魏娆,所以当年她会将戚仲恺看成夫婿人选。 可戚仲恺的家人不喜欢她,从戚老太太、平西侯夫人到戚仲恺的长嫂邓氏,她们都认为她声名狼藉,不但不配嫁给戚仲恺,还不配得到她们最基本的礼遇。 三年过去了,魏娆与十五岁的自己没有任何变化,她依然无拘无束,依然不是端庄淑女,她唯一能令戚老太太等人改观的,就是她的郡主名分,是元嘉帝对她的偏宠。那么,等她真的嫁了戚仲恺,戚老太太等人会不会摆婆婆的谱,要求她做个合规矩的儿媳?她可以住在郡主府,可等她生了孩子,戚家女眷会不会跑过来指手画脚? 最重要的是,魏娆并不喜欢戚仲恺。 必须挑一个人嫁的时候,戚仲恺的赤诚十分可贵,可不着急嫁人的时候,魏娆只是知道戚仲恺对她是真心喜欢,但她对戚仲恺没有感觉,没有话本里那种脸红心跳一日见不到他便悄悄思念的感觉。 魏娆已经因为利益的关系嫁过一次了,如果还有第二次,魏娆希望嫁一个让她无比渴望的男人,那人会热情地追求她,她也会为之欣喜荡漾。 魏娆客客气气地打发了媒人,理由与她回绝英国公夫人的差不多。 这个结果,戚老太太、平西侯夫人觉得很意外,毕竟戚仲恺的条件很好了,魏娆一个和离过的郡主,竟然舍得拒绝? 不过,她们愿意提亲纯粹是看在戚仲恺苦求的份上,并不是真的很满意魏娆,所以亲事不成,两位长辈都没有想太多,只劝戚仲恺趁早死心。 戚仲恺的心都要碎了。 陆濯惹魏娆生气,魏娆拒绝陆濯理所应当,可他没有得罪过魏娆啊? 戚仲恺不甘心,骑马跑到郡主府门外,求见郡主。 郡主府就魏娆一个女主人,魏娆没有放戚仲恺进门,她戴着面纱出来见他。 侍卫丫鬟们都避得远远的。 戚仲恺站在郡主府门前的台阶下,他要仰头才能看见魏娆的眼睛,让他意外的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厌弃,反而在笑。 戚仲恺糊涂了,结结巴巴地道:“郡主,你,你拒绝我的提亲,不是因为讨厌我吗?” 魏娆笑道:“怎会讨厌,我早说过,我心里把二爷当朋友看的。我与二爷性情相投,有机会我愿与二爷跑马射猎,但朋友是朋友,我对二爷并无男女之情,所以只好辜负了二爷的美意,还请二爷莫要怪我。” 戚仲恺好像懂了:“所以,无论我送你多少礼物,无论我怎么讨好你,你都不会考虑嫁我?” 魏娆点头:“对,就是这样,可如果二爷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也会倾力相帮。” 这不就是朋友之情,兄弟之谊吗? 戚仲恺不知该哭还是笑。 心仪的美人只把他当兄弟,传出去还是有点丢人的,戚仲恺着实萎靡了几日,幸好,御前卫的侍卫们都不敢招惹他们的头头。 这日戚仲恺下值,一出宫门,就见陆濯骑马等在外面,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越看越刺眼。 “你早就知道郡主不会答应我,是不是?”戚仲恺冲过来,朝陆濯挥拳。 陆濯侧身避开,按下他的铁臂,好奇问:“她与你说了什么?” 戚仲恺输得起,坦然道:“郡主说了,她只把我当朋友兄弟。” 陆濯闻言,神色微黯。 她至少还愿意与戚仲恺做朋友,对他,只怕不屑多顾。 092 092 春风渐暖, 郡主府里的迎春、梅花最先开了。 郡主府的花园中心是一片湖水,湖中堆砌了一座湖心岛, 魏娆之前命花匠在湖岸一侧、小岛一圈种了迎春花, 此时嫩黄色的迎春朵朵开放,就像两条鲜亮的丝带,相映成辉。 魏娆请了周慧珍、周慧珠来郡主府做客, 姐妹三个坐在小船上, 一边品茶一边欣赏湖面的风光。 “娆姐姐这宅子真好,我都想抛下母亲祖母搬过来跟你住了。”周慧珠托着下巴, 羡慕地道。 魏娆笑道:“来啊, 我正缺个伴呢。” 三姐妹中, 唯一梳妇人发髻的便是周慧珍了, 她坐的比较远, 看着无忧无虑靠在一起的魏娆与周慧珠, 再环视一圈这座气派的郡主府,周慧珍既享受此刻的舒适悠闲,又无比地羡慕魏娆。不过, 可能是因为与魏娆在一起让她觉得松了口气, 周慧珍倒没有嫉妒了。 曾经她以为她嫁入高门就能得到她梦想的一切, 真的嫁了韩辽, 周慧珍才发现好像被祖母说中了, 高门大户里的生活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姐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姐夫又欺负你了?” 注意到周慧珍的愁容, 周慧珠担心地坐了回来。 魏娆也跟着坐到了周慧珍另一侧, 只是她没有马上开口,毕竟她曾经像外祖母一样劝阻过周慧珍, 此时她冒然说什么,容易让周慧珍生出抗拒之心,误会她想落井下石再批评周慧珍一顿。 “他没欺负我,他平时早出晚归的,基本不在府里。”周慧珍先替韩辽澄清道。 在周慧珍心里,韩辽对她不够体贴,但也没有很差,除了不肯在婆母、嫡女面前偏帮她,除了不肯重罚哪个冒犯她的小妾,韩辽并没有欺负过她什么。而且,晚上的韩辽非常温柔,每次都能让她飘飘欲仙,每每想到那片刻的温存,白日里的些许委屈就不算什么。 可轮到韩辽去其他小妾的屋里,她孤枕难眠时想到韩辽正同样温柔地对别人,周慧珍又觉得酸酸的。 这几日她来了月事,韩辽就一直都歇在别人那里。 周慧珍便因此而难过。 但妹妹还没有出嫁,周慧珍不能告诉妹妹。 到了岛上,周慧珠去赏梅花了,周慧珍才悄悄向魏娆倾诉了烦恼。 她迫切地想找人说说,柳嬷嬷只会告诉她韩辽本性好色,等她年纪大了韩辽会更加冷落她,周慧珍想听听另一种说法。 “娆娆,你以前是如何与陆世子相处的,你怎么抓牢他的心的?”周慧珍希望魏娆能教教她,她与魏娆的美色差不多,魏娆能让陆濯求着她重新嫁他,肯定有什么驭夫妙招。 韩辽就是个中年色鬼,魏娆巴不得表姐早点死心离开韩辽,怎么可能还帮忙支招?再说了,她也无招可支,因为她根本没有抓牢过陆濯的心。 看着周慧珍求知似渴的眼神,魏娆叹道:“不是我不想帮表姐,而是陆濯与韩辽根本不是一样的人。陆濯年纪轻轻,以前从来没有睡过女人,突然娶了咱们这样的美人,他当然珍惜。韩辽呢,我猜他从少年的时候就开始睡通房小妾了吧,到如今二十年了,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性情没见过,娇憨聪慧温柔泼辣……他的后宅就像一座花园,表姐再美,也难长时间地吸引他。” 周慧珍一听,愁上添愁。 魏娆凑到周慧珍耳边问:“表姐,你这样的美貌,若是改嫁一个年轻正经的男人,保证能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什么都听你的。” 周慧珍耳根发烫,随即瞪魏娆道:“胡说什么呢,我才不要改嫁。” 魏娆也不继续劝她,只叹道:“那就可惜喽,西亭侯府那样的高门,肯定不会轻易放你出门走动,以后我只能跟慧珠常常来往了。” 周慧珍咬唇道:“难道你就不想再嫁了吗?你就能保证你的下个夫家会纵容你四处乱跑?” 魏娆笑道:“我嫁之前肯定会试探男方家里的态度啊,他们接受不了我,我就不嫁,表姐你看看,我住在这么好的宅子里,手里有金有银的,怎么算都该旁人求我,我何必委屈自己去将就别人?” 周慧珍无法反驳,过了会儿才回道:“天底下就你一个这么好命,又不是所有姑娘都能封郡主。” 魏娆道:“不是郡主也没关系,重要是自己手里有家产有银子,只要有了这些,便能当家做主。” 周慧珍不服:“夫家比你更有权有势呢?” 魏娆:“那我可以找个不如我、不敢给我脸色的夫家。” 周慧珍:“高嫁才是风光,低嫁只会惹人嘲笑。” 魏娆:“有些风光只是表面风光,里子苦的很,有的在外被人嘲笑,在家作威作福别提多舒服。” 周慧珍忽然反应过来,魏娆是在说她在韩家过得不如意。 恼羞成怒,周慧珍气跑了。 周慧珠见了,要去追姐姐,魏娆拉住她,目光复杂地看着表姐的背影:“我说几句实话她就受不了,可事实摆在眼前,她早晚能想清楚,一味地捧着她顺着她才是害她。” 周慧珍跑了,那边韩辽从军营回来,迫不及待地来了郡主府。 侍卫将他拦在门外,派人进去通传。 韩辽心痒难耐,他见过魏娆的美貌,也听说过魏娆的骄纵刁蛮,这样的性子其实最合他的胃口,周慧珍那种千依百顺的反而没有滋味儿。陆濯年纪轻轻,驯服不了魏娆这等狐狸精,就得他来才行。 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魏娆,韩辽胸口一阵比一阵热。 可他万万没料到,周慧珍竟然没有等他来接,先回去了。 “世子夫人已经回府了,郡主说天色已晚,就不招待世子了。”传话的小太监客客气气地道。 韩辽笑着告辞,一上马,那脸已经沉了下来。 “让你等我接你,为何先回来了?”回到侯府,韩辽见了周慧珍就斥责道,并未注意到周慧珍泛红的眼圈。 周慧珍越发委屈了,如果韩辽对她够好,她会被表妹讽刺奚落? “接又如何,不接又如何,你凶什么凶?”周慧珍赌气地道。 韩辽目光微变,他可不能让周慧珍看出来他在惦记魏娆。 要哄美人的时候,韩辽向来能屈能伸,此刻便打发柳嬷嬷与丫鬟出去,将周慧珍抱在怀里,使出那蜂戏花丛的招数,很快就将周慧珍弄得气喘吁吁什么都由着他了。 柳嬷嬷站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也只能恨铁不成钢。 . 魏娆与周慧珠在郡主府住了几日,便一起去了闲庄,准备在闲庄住段时间再回京城。 这次来闲庄,魏娆发现外祖母身边多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狗,身形纤长,眼睛耳朵一圈以及后背的毛发黑黑亮亮,其余的地方雪白雪白,是一种魏娆在京城从未见过的狗。 “外祖母,这狗哪来的?”魏娆稀奇道。 寿安君笑了笑,对那狗狗道:“金子,去给表姑娘拿个坐垫。” 名为金子的狗狗立即跑进厅堂,又进了次间,很快叼了一个坐垫过来,放到了魏娆面前。 魏娆、周慧珠震惊极了。 寿安君又吩咐金子做了几件事,金子就像六七岁的小童一样,什么都能听懂,什么命令都能准确地完成。 魏娆、周慧珠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跑到寿安君面前,一个揉肩一个捏背,都想跟寿安君讨要金子。 寿安君眯着眼睛笑:“你们俩不用求,这狗是人家送我的,我很喜欢,准备自己留着了。” 周慧珠:“谁送的?我也去跟他要一只!” 寿安君看向魏娆,笑着道:“英国公府的世子爷送的,我不知道他手里还有没有。” 周慧珠:“啊?” 她扭头去看魏娆。 魏娆的神情别提多精彩了,主要是想不到陆濯竟然还没有死心,竟然跑来讨好外祖母了,外祖母也是,居然还收下了! “您什么意思啊?”魏娆不再看金子,嘟嘴坐到寿安君身边,幽怨地问。 寿安君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们俩只是姻缘断了,并未交恶,那日世子进山打猎,口渴来闲庄借水喝,我请他喝茶,他送我金子,礼尚往来的事,有什么不妥吗?” 魏娆咬唇,她不信外祖母看不出陆濯的意思。 周慧珠趴到魏娆的背上,笑嘻嘻道:“娆姐姐是怕祖母收了世子的好狗,然后拿你做交换是不是?那娆姐姐才是瞎担心呢,金子再好,能有你重要?别说世子只是送了金子,他就是送银子,也换不到娆姐姐啊。” “你皮痒了是不是?”魏娆立即去追周慧珠,一直把周慧珠撵跑了,魏娆才喘着气回到寿安君身边。 “金子,给表姑娘上茶。”寿安君吩咐道。 魏娆看向金子。 金子还真用嘴叼着茶碗下的茶托,稳稳地来到了她面前,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望过来。 魏娆服了! “这么聪明的狗,你舍得还回去,我舍不得。”寿安君将金子叫过来,摸着金子的头道。 魏娆无话可说,陆濯还真是厉害,能找到这么一条狗,都快成精了。 “他就给您送狗,没说别的?”魏娆闷声问。 寿安君看着她道:“为什么要说别的?娆娆觉得他可能会跟我说别的什么?” 魏娆:“……我不跟您说了,我回京城去!” 寿安君捉弄够了,这才拉住魏娆的手,将人按回椅子上,见魏娆的脸不知是气红了还是因为其他缘故红了,寿安君点点那红扑扑的脸蛋,笑道:“世子跟我说,以前是他眼拙,后来他知错了,他放不下你,希望我替他多美言几句。” 魏娆瞪过来:“您答应他了?” 寿安君:“那哪能呢,这是你们俩的事,我只管收礼,其他的不搀和。” 魏娆急道:“可您收了礼,不就是赞成他纠缠我吗?” 寿安君:“就算我不收礼,他也会继续纠缠你,怎么样他都要纠缠我的外孙女,我收他一条狗怎么了?” 魏娆算是听明白了,外祖母喜欢陆濯,对于陆濯的纠缠,外祖母乐见其成。 “他有什么好?他连我娘改嫁都看不起,还处处嫌弃我不守规矩,就因为他身世好,您就喜欢他?”魏娆不甘心自己的外祖母这么容易就被陆濯拉拢过去了。 寿安君眯了眯眼睛:“他何时看不起你娘改嫁了?” 魏娆哼了一声:“就上次我过来的时候,他母亲守寡,就认为我娘改嫁不守妇道,后来去了行宫,发现皇上还宠我娘,他才想与我做真夫妻。” 寿安君晃了晃摇椅,明白外孙女为何那么气陆濯了。 可是,人的想法都是会变的,如果陆濯真的看不起外孙女,看不起她们一家的行事做派,他就不会主动带外孙女去行宫,英国公府世代受帝王倚重,陆濯犯不着为了虚名利益委屈自己去讨好任何人。 “这么说,因为你娘有机会复宠,因为你当了郡主,陆濯才要挽回你?其实他心里并不喜欢你?”寿安君沉下脸道,手也不摸金子的脑顶了,声音越发愤怒,“没想到啊,堂堂英国公世子,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竟然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魏娆震惊于外祖母的怒火,旋即心中一虚。 与陆濯吵架的时候,她是这么想过,是这么讽刺他过,可内心深处,她知道陆濯不是那种人。 她就是,看不惯他清高自负的样子,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娆娆别担心,下次他再来,我把金子还他,以后再也不让他跨进咱们家的大门。”寿安君又添了一句。 魏娆闻言,下意识地道:“嗯,这样最好。” 093 093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 百姓们纷纷带上农具耕牛去种田了。 春耕是喜事,农人们热火朝天地洒下种子, 辛苦照料一年, 到了秋天才有收获,才能得到一家人的口粮。 寿安君的千亩良田分了魏娆两百亩,良田自有靠谱的庄头照料, 祖孙几个去种地, 更多的是体验一把农耕之乐,真让她们去种好几亩地, 别说魏娆、周慧珠不高兴, 寿安君也没有那份好体力了。 车夫套好了马车, 魏娆、周慧珠扶着寿安君上车, 带上几个护院出发了。 今日她们要去种西瓜, 西瓜种子的壳又厚又硬, 已经提前在家里催了芽,就等挖垄落土了。 春风怡人,窗帘悬挂起来, 小道两侧的田地里全是农人忙碌的身影, 有的人家六七岁的小童都帮忙做事了。 寿安君对魏娆姐妹道:“什么叫苦, 穷才叫苦, 有银子了至少能吃饱穿暖, 只要自己没什么贪念,得了一样又盼一样, 日子就能过得舒舒服服, 富家千金公子就喜欢无病呻吟, 要我说啊,把他们丢到地里干几天活, 保证他们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周慧珠道:“那也只是一时,人的忘性都大,有了好日子就盼望更好的,除非一辈子都种地,否则只要重新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过一阵子就又开始得陇望蜀了。” 魏娆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小表妹:“我还以为慧珠只知道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竟然还懂得这个道理?” 周慧珠叹气道:“姐姐已经犯傻了,我再不聪明点,我娘要怎么过?” 寿安君哼道:“你们操心自己好了,当娘的还要子女替她们操心,那叫没出息。” 魏娆与周慧珠互视一眼,继续凑在窗户前看风景。 沙地到了。 一共两亩瓜田,都是祖孙三个的任务。 寿安君安排的很好,让周慧珠牵牛,魏娆推犁,她在后面播种。 周慧珠看眼魏娆纤细的身段,笑道:“还是我来推犁吧,郡主花朵似的,哪能干这种力气活儿。” 魏娆笑而不语,她是比表妹瘦,力气却大多了,习武多年可不是白练的。 大黄牛温驯老实,表姐妹俩戴好遮阳的蓑帽,这就开始干了起来。 魏娆不怕出力气,却不想摩粗了手心,所以在犁的扶手上缠了几层纱布,周慧珍也在牵牛的绳子上裹了纱布,这才是千金小姐种地的架势呢。 一条田垄还没有犁完,牵牛的周慧珠突然停下来,咳了咳,示意魏娆回头。 魏娆转身,就见田间小道上骑过来一匹黑马,飞墨漆黑的毛发像缎子一样,漂亮得令人垂涎。 瞥眼一身锦袍的陆濯,魏娆瞪向表妹:“拉牛,不许再东张西望。” 周慧珠嘿嘿笑。 地头,寿安君还在整理种子,看到陆濯下马朝她走来,寿安君惊讶道:“世子怎么来这边了,不用去军营吗?” 陆濯解释道:“平时营中只是练兵,告假几日也无妨。” 寿安君又问:“世子如何得知我们今日会出门?” 她是真的好奇。 陆濯笑了笑,指着云雾镇靠近闲庄的一角道:“我在那边赁了一座宅院,刚刚出门跑马,瞧见老太君的马车,便过来看看。” 寿安君懂了,为了哄外孙女回心转意,陆濯故意在云雾镇租赁了宅子,外孙女搬到闲庄,他便跟过来,平时只要派人留意外孙女的动静就行。如果外孙女没有出门,他便去军营当差,如果外孙女出门了,陆濯就过来献殷勤。 如果寿安君不喜欢陆濯,陆濯这么做她肯定不高兴,可寿安君喜欢陆濯,无论家世容貌才干她都觉得陆濯会是外孙女最好的夫婿人选,外孙女其实也只是别扭着一口气,并非真的就看不上陆濯了,所以,寿安君乐见其成。 而且,陆濯追求外孙女还有一个便利。 两人是成过亲又和离的。如果外孙女没有嫁过,陆濯作为外男这般死缠烂打,会对外孙女的清誉有所影响,可两人一个被窝里睡过啊,至少外人都这么以为的,那陆濯再往外孙女面前凑,只要两人都没有抱到一起,旁人都传不出什么不利于外孙女的闲话,要传也是传陆濯对外孙女的深情。 对于陆濯的纠缠,外孙女拒绝了,外人会说外孙女当了郡主眼光高,外孙女接受了,两人破镜重圆则是一段佳话。 “老太君,我来帮您撒种。”陆濯挽起袖口,蹲下来道。 寿安君摇摇头,笑道:“我这边不累,世子要帮忙,就去帮忙梨地吧。” 陆濯恭敬不如从命。 他大步朝魏娆走去。 周慧珠笑着看戏。 魏娆只当没听见那靠近的脚步声。 “世子过来做什么?”周慧珠俏皮地问,虽然表姐好像很生陆濯的气,可周慧珠撞见过,表姐有偷偷地摸金子,如果表姐真的那么讨厌陆濯,怎么会亲近陆濯送的狗? 周慧珠一直都觉得,凭陆濯那张脸,只要他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或是风流好色的事,若她是表姐,她都能原谅陆濯。 陆濯看着魏娆的侧脸道:“我想帮忙,老太君叫我过来犁地。” 周慧珠一听,马上道:“那世子过来帮我牵牛吧!” 她想给陆濯机会,单独与表姐相处。 魏娆当然看出了表妹的小心思,既然陆濯要帮忙,魏娆便绷着脸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世子如此热心,就来扶犁吧,我看别的农人可以赶牛、推犁一起做,世子武艺不俗,耕地这种小事,想必也不会难倒世子。” 宽大的蓑帽下,她艳美如花,一双潋滟的眸子冷冷地看着他。 陆濯不怕她冷,只怕她不肯一顾。 “承蒙郡主高看,陆某愿意一试。”陆濯恭声道,随即上前接了犁。 魏娆拿走了纱巾,朝周慧珠使个眼色,头也不回地去找老太君了。 “外祖母,您不是知道他的为人了吗,怎么还答应让他帮忙?”魏娆凑到寿安君身边,小声嘀咕道。 寿安君暂停洒种,看眼前面的陆濯,她低声哼道:“他欺负你,对你娘不敬,我便要罚他一罚,他那样的公子哥哪里犁过地,如果他碍于颜面真的犁完这两亩,那我敬他能屈能伸,如果他嫌累半路跑了,我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咱们面前。” 魏娆咬唇,她怎么觉得外祖母另有算计呢? “行了,你们俩也别闲着,洒种去。”寿安君使唤姐妹俩道,“一个洒种一个填土。” 周慧珠:“我撒种!” 她抢着去拿种子,还体贴地把推土的耙子递给魏娆。 魏娆一边心不在焉地将纱布缠在耙子手把上,一边观察前面的陆濯。这人穿着与沙地格格不入的锦袍,一手扶犁一手拿着鞭子,可他好像并不需要鞭子,那牛很听他的话,直直地往前走,而陆濯扶犁的背影,竟也比那些农家汉子俊逸…… 这么快就上手了,难道他上辈子是种地的? 但魏娆才犁过地,老牛再温驯,扶犁的人也要下力气,魏娆倒要看看,陆濯能坚持多久。 陆濯犁完一条垄,驱使老牛转个方向,面朝魏娆三人过来了。 魏娆拉低蓑帽边缘,不让他看自己的脸,手里的耙子重重地钩土过来,埋上种子。 寿安君、周慧珠撒种很快,已经走到很前面了,魏娆自己落在后面。 很快,陆濯就来到了她身边。 看不到她的脸,能看到她漂亮的下巴,还有紧抿的红唇。 她耙土的表情,不像是要埋种子,倒像要把他活埋了。 “我要怎么做,郡主才能原谅我?”陆濯低声问。 魏娆假装没听见。 一个往北推犁,一个往南耙土,交错而过。 但总有再次碰头的时候,陆濯仿佛熟人碰面似的,笑着告诉魏娆他的近况:“我在云雾镇赁了宅子,郡主若有什么吩咐,派人过去知会一声就是。” 魏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陆濯笑着给她指了指方向。 魏娆皱眉道:“你这么闲,不用去军营?” 陆濯道:“如无战事,我在军营的差事并不繁重,如今四叔去了军营,我更容易脱身。” 魏娆冷笑:“若世子是为了与我偶遇,那我劝你还是乖乖去军营的好,明日起,我不会再离开闲庄一步,直到我回京。” 陆濯面露无奈:“好,我回京城,郡主千万别因为我坏了春游雅兴。” 魏娆不想跟他说话,陆濯儒雅从容成竹在胸的气度让她生气,好像,他笃定她一定会接受他。 丢下耙头,魏娆与外祖母打声招呼,走到地边翻身上马,回闲庄了。 快到晌午,寿安君带着周慧珠回来了。 周慧珠一下车就跑来了魏娆的燕园。 她满头是汗,碧桃笑着端水,伺候表姑娘洗脸,柳芽再准备好茶水。 周慧珠咕嘟咕嘟喝了一碗茶,对榻上老神在在看书的魏娆道:“娆姐姐,陆世子真够虚伪的,你在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犁地,你一走他就找借口溜了,害我与外祖母两个人种了两亩地的西瓜,累死我了!” 魏娆眼都没抬的,陆濯既然下了田,以他的性子,便不可能半途而废。 果然,周慧珠见她一点都不在乎,巴巴地靠了过来:“他不够诚心,娆姐姐真不生气?” 魏娆淡淡嗯了声。 周慧珠顿觉无趣,说了实话:“我骗你的,陆世子做事很勤快,不但犁了地,还帮忙耙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咱们家的佃农呢。” 魏娆心中一动,问她:“外祖母对他是什么态度?” 周慧珠回忆片刻,道:“外祖母当面对他客气,回来车上,外祖母让我不要被陆世子骗了,说他心机深沉,不是好人。” 魏娆微微沉吟,难道外祖母真的没有在帮陆濯讨好她? 094 094 魏娆不知道陆濯有没有乖乖地去军营, 别再盯着她,反正她暂且是不打算离开闲庄了。 没想到过了两日, 陆濯没有再来纠缠, 韩辽来了,说是周慧珍想寿安君了,他便陪周慧珍回娘家小住几日。 面对韩辽, 寿安君皮笑肉不笑, 表示只要西亭侯夫人不介意,周慧珍想在闲庄住多久就住多久, 只不过周家没有男主人, 不方便留韩辽多坐, 请韩辽喝口茶便速速离去吧。 寿安君招待韩辽的时候, 魏娆并不在场, 还是韩辽离开后, 周慧珠跑过来给她说的。 “韩辽走了,表姐呢?”魏娆好奇问。 “姐姐住下了,韩辽说月底他再过来接姐姐。”周慧珠幸灾乐祸地道, “娆姐姐, 你是没看见, 祖母说完那句话后, 韩辽眉毛一跳一跳的, 想发作又必须忍着那种。他也真是的,姐姐出嫁祖母都没给姐姐预备嫁妆, 这意思还不明显, 竟然还妄想留宿闲庄, 他那么好色,祖母留他住了, 咱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魏娆能想象出韩辽的表情,这让她也笑了出来。 外祖母可是连先帝、太后都能应对的人,连元嘉帝都敬重外祖母,韩辽那点身份岂能让外祖母另眼相看?如果韩辽足够讨人喜欢,他是个乞丐外祖母都会和和气气地招待他,反过来,韩辽就只能忍着外祖母的冷眼。 “外祖母那么对待韩辽,表姐什么反应?”魏娆问。 周慧珠轻叹:“肯定不高兴,不过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姐姐也知道韩辽是什么货色。” 在周慧珠看来,她的姐姐并不喜欢韩辽,喜欢的只是韩辽的身份,韩辽能给她的所谓体面,最多还有可能喜欢韩辽的脸,韩辽品行不端,容貌、才干都是货真价实的,如果韩辽是个丑八怪大胖子,再有权势姐姐也接受不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周慧珍来了。 “娆娆,我听说陆世子帮祖母种地了?”都是自家姐妹,周慧珍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出了她在城里听说的传言。 魏娆奇怪了:“这边离京城那么远,闲话都能传过去?”才两天啊! 周慧珍道:“你不知道吗,现在京城的人都好奇你与陆世子会不会重回于好呢,别人家里怎么样我不知道,光是我们侯府里面的丫鬟们就都喜欢议论此事,还有人打赌呢,况且近日来云雾山踏青的人那么多,当天就有人把消息带回京城了。” 魏娆明白了。 周慧珍酸溜溜的,幽幽地看着魏娆:“你真不打算嫁给陆世子了,还是在故意吊着他自抬身价?” 周慧珍看不懂魏娆。 韩辽输了陆濯那么多,年纪容貌家世,她都舍不得离开韩辽,若韩辽对她有陆濯对魏娆的一半深情,周慧珍就能心甘情愿忍韩辽的母亲与一堆孩子。可魏娆,怎么就舍得跟陆濯和离,舍得对陆濯爱答不理? 魏娆都快闻到周慧珍那边冒出来的酸气了,笑道:“管我怎么想呢,是他非要纠缠我,我可没有逼他追着我,表姐若是羡慕,那就快点跟韩辽和离吧,以表姐的美貌,只要表姐多等等,肯定也能遇到一个同样待你的人。” 周慧珍气得咬牙:“做何总是劝我和离?一个个的,就不能盼着我好吗?” 周慧珠小声嘀咕道:“嫁给那样的男人,能好才怪,姐姐当初若不嫁她,我们会盼着你和离?” 周慧珍生气了,茶都没喝便走了。 周慧珠怀疑地问魏娆:“咱们这样,真能管用吗?” 魏娆笑道:“怎么没用,先让表姐记住她有和离的退路,哪日韩辽彻底伤了她的心,表姐就会想到那条退路了。”不像有的妇人,明明被夫家欺负到底了,仍然忌惮这个忌惮那个,不敢提出和离。 . 可能被魏娆、周慧珠戏弄得多了,两人再拿和离说事,周慧珍也不气了,仍是每日都要跟着她们一起玩,表姐妹三个在闲庄里面放风筝、钓鱼、赏花、捉迷藏,关系竟比大家都是小姑娘的时候还要融洽。 这日清晨,魏娆练完剑法,突然想去跑跑马。 天亮的快,其实还很早,云雾镇那边的人家屋顶上还没有冒出炊烟。 魏娆换上马装,戴着面纱出门了。 一片清幽,魏娆纵马跑向云雾山,准备沿着山脚跑够了再回来。 谁料她刚跑到一个转角,一抹黑影突然出现在了余光中,魏娆偏头一看,看到了骑在飞墨背上的陆濯。 诧异过后,魏娆径自往前跑去。 马蹄声响,陆濯追了上来,魏娆虽然不想让他追上,可她的马不如陆濯,很快旁边就多了一人。 “好巧,我来这边跑马,郡主也来了。”陆濯笑着道。 魏娆火气上涌,他什么意思,觉得她是看见他跑过来了才追上来的? “早知道你在这边,我才不会过来。”魏娆放慢速度,冷声道。 陆濯跟着她放慢。 魏娆勒马,瞪着他道:“你不是说回京城了,不打扰我的雅兴?” 陆濯将马头对准她,反问道:“从行宫出来时,郡主还说原谅我对伯父伯母的冒犯了,既然原谅了,为何却不肯与我复合?” 魏娆只觉得好笑:“冒犯我父母,你的确做足了补偿,可你对我的冒犯呢?更何况,就算我统统都原谅你了,那也不等于我会喜欢上你,冲喜是为了利益,二嫁我为何不嫁一个让我喜欢的人?” 陆濯目光认真地问:“如何才能让你喜欢?” 魏娆偏头:“与你无关,反正都不会是你。” 陆濯苦笑:“你看,郡主如此不待见我,我若不主动来见郡主,岂不是这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所以,与其被郡主遗忘,不如我多尝试几次,也许哪次就做对了,能讨得郡主几分欢心。” 魏娆抿唇,跟着讽刺道:“世子不是嫌我不够端庄吗?如今你口口声声要我重新嫁你,难道就不怕我举止失礼带坏你们陆家的家风,不怕我继续在野外更衣,继续与外男进出酒楼,不怕哪天我给世子戴绿帽,害你被人嘲笑绿王八?” 她嘴上讽刺着陆濯,眼里早已燃起了熊熊怒火。 陆濯忽然就明白,原来他当初讽刺或管束她的时候,她看似不在乎,看似转头就忘,其实都记在了心里。 那些话的确都是他说的,说出去便收不回来,陆濯无法否认,可他要解释。 “我知道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我对你没有恶意,甚至很多时候,我是替你着想,你在外面更衣,被人看见了吃亏的是你,你与人进出酒楼,一旦被有心人发现传播出去,吃亏的仍然是你……” “我又不是傻子,做事之前必然有过思量,那种深山老林能有什么人,跟表哥去旁听我也乔装了,谁能认出来,要你多管闲事?” “你我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算多管闲事?” “狗屁夫妻,别人不知道,你亲手签的契书,假夫妻而已,最多五年就结束了,要你管我?” “我是签了契书,可契书是死的,人是活的。”陆濯逼近魏娆,直视她愤怒的眼睛道,“签契书的时候,我如何知道我会喜欢上你?我如何知道你一哭我便宁可被你砸伤额头也不想躲?如何知道你看似离经叛道其实处事很有分寸?如何知道你看似骄纵其实极其孝顺长辈,受了委屈宁可自己吞?如何知道你看似什么都不怕其实很怕母亲不要你了,如何知道你虽然恨我却仍然会冒着危险来救我?” 魏娆攥紧了缰绳。 陆濯瞥眼她的手,忽地笑了,自嘲地笑,垂眸道:“你以为我是介意你与外男进出酒楼吗?不是,我是气你,气你让匆匆赶回锦城的我扑了空,气你与别的男人说说笑笑,对我却从不肯有半句软话。” “我若只想遵守契书,你与外男说笑与我何干,真闹大反而让我有了提前和离的理由。我若没有对你动情,你在哪里更衣又与我有何干系?” 说到这里,陆濯抬起头,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道:“魏娆,你可以嘲笑我先是看不起你现在却非你不可,你也可以不原谅我不待见我,但你不能总将我往坏了想,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没那么坏,屡屡恶意欺你。” 人迹罕至的小路旁开了几朵野花,陆濯说话的时候,魏娆便盯着其中一朵花看。 可她没有在意那花是什么颜色,没有留意花瓣上有没有挂着露珠,她耳边只有陆濯的声音,脑海里只有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事。 最后一幕,是她从马车里醒来,黎明刚过,天上还满是繁星,陆濯带着伤坐在车辕上,温声告诉她,前面就是锦城。 那短短的几个字,是她听过的陆濯说出来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不是做戏,不是讽刺,他真的为她赶了一夜的马车,真的在安慰她,不用再辛苦赶路了。 他是英国公世子啊,是上四军中最耀眼的年轻将领,是在边疆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是让舅母表姐乃至全京城的闺秀惊为天人的神仙公子,是对人温和彬彬有礼的儒雅君子,这样的陆濯,哪个闺秀不想嫁? 她不是什么端庄闺秀,如果陆濯敬重她,她也想嫁的。 可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陆濯就嫌弃她,连她委屈自己跟公鸡拜堂给他冲喜,他也嫌弃她。 他在外面君子,在她面前不是冷笑就是讥讽。 凭什么? 魏娆一扬马鞭,雪白的骏马流光一般冲了出去。 飞墨动了动蹄子,却被马背上的主人制止了。 她不高兴,他愿意等。 095 095 魏娆本想陪外祖母在闲庄多住住, 不料四月中旬,宫里的皇后娘娘要办牡丹花会, 月初就把请帖发到了各位名门闺秀手中, 魏娆作为全京城唯一的郡主,当然也收到了请帖。 “往年好像也没有这么大办过花宴。”魏娆将帖子递给外祖母,稀奇道。 寿安君看看帖子, 笑道:“你还不记事的时候, 太后办过几次,想替皇上充盈后宫, 不过皇上面都不肯露, 后来就不办了, 如今景王、福王都到了大婚的年纪, 这次花会, 可能是要替他们遴选王妃侧妃了。” 王氏也在一旁坐着, 心中一动:“难道咱们娆娆也有可能做王妃?” 寿安君瞪了她一眼,哪家王爷会娶一个和离过的女子做王妃?如果不是知道王氏少个心眼,她都要怀疑王氏存心要给外孙女添堵。 魏娆只是笑笑, 不管她是否和离过, 她的大堂姐魏姝已经做了端王妃, 其他两个王妃的位置都不可能轮到她。 “去吧, 或许还能结识几位聊得来的闺秀。”寿安君语气轻松地对魏娆道。 以前有太后压着, 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结识魏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 太后不在, 魏娆封了郡主, 无论是真正欣赏魏娆的闺秀,还是存心奉承巴结魏娆的闺秀, 都会朝魏娆靠拢。 魏娆又在闲庄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回京城了。 郡主府终于盼回了主人,等魏娆休整好了从内室出来,魏公公便汇报了一个他刚打听到的消息:“郡主,宫里给行宫那边下旨了,今年皇上会去行宫避暑,叫行宫早点准备起来。” 皇上肯定不会一个人去,妃嫔大臣都会带上一批,所以行宫的宫人们现在就得将空置许久的宫殿院落收拾干净。 魏娆心跳加快,太后都死了一年半了,元嘉帝这次去行宫,总该接母亲弟弟回来了吧? “有说何时去吗?”魏娆问。 魏公公道:“好像是过完端午就去,今年宫里还要举办龙舟赛。” 龙舟赛? 魏娆忽然记起了上次龙舟赛的情形,初回京城的陆濯大显身手,一赛成名。 宫里的龙舟赛三年一办,所以,转眼之间,竟然已经过去三年了吗? . 今年元嘉帝会去行宫避暑,旨意一发,各官员之家便都知道了。 西山行宫里可住着一位当年艳冠京城的丽贵人,以及一位皇子。 表面上,元嘉帝已经冷落丽贵人四五年了,可今年去行宫的旨意一出,没有人会怀疑丽贵人会重新受宠。 官员们本来就分成各个派系,元嘉帝迟迟未立太子,有的臣子押宝端王,有的押宝皇后嫡子景王,有的押宝福王,当丽贵人复宠在即,膝下还有一位五岁的四皇子,而元嘉帝正值壮年,四皇子未必没有希望。 一道旨意,悄悄吹乱了众官员及其夫人的心。 本来就被皇后、德妃、贤妃三派器重的官员自然不会匆匆改立墙头,但剩下的一批里面,有的就想趁丽贵人还没有回京,先行讨好丽贵人的女儿魏娆了。毕竟,现在讨好面子还好看些,等丽贵人回来了再开始,诚意就大打折扣了。 所以,魏娆刚回京,便收到了几家闺秀的花会请帖。 这些人家倒也未必完全是为了巴结,结交一下至少表达了善意。 因为时间有冲突,魏娆让魏公公回帖,说明情况,然后由她做东,请这些闺秀来郡主府赏花同乐。不认识的闺秀都请了,魏娆自然也给堂姐端王妃、平西侯府戚仲恺的侄女戚妙妙、西亭侯府的表姐周慧珍、闲庄的表妹周慧珠,以及英国公府的陆长宁、贺微雨下了帖子。 花会定在四月初十,这日天气晴朗,郡主府的花园百花争艳。 娇客们陆续到了,但凡第一次踏进郡主府的闺秀,无一不被郡主府的气派惊艳,深思一下,元嘉帝将这么好的府邸送给魏娆,冲的还不是丽贵人的面子?对丽贵人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都宠成这样,等丽贵人母子俩回了宫,元嘉帝得宠成什么样? 别说魏娆貌美却不自负、平易近人好相处,就是她眼睛长在天上,为着元嘉帝的盛宠,闺秀们也不会再冷落她。 陆长宁将郡主府的盛况带回了英国公府。 当天傍晚,英国公夫人就又把陆濯叫来了:“你在云雾镇住了那么久,与娆娆好好说过话吗?如今丽贵人母子复宠在即,娆娆的身份水涨船高,我猜用不了多久,便要有一批公子哥儿去娆娆面前献殷勤。” 英国公夫人一早就知道,自家孙子并不是魏娆唯一的选择,京城多少名门子弟多少后起之秀,魏娆本来就有美貌加持容易吸引少年郎们的心,如今又得到了长辈们的认可,魏娆可挑选的公子们太多了。 英国公夫人真的担心她的孙子要输了,将魏娆得罪的那么狠,唯一的指望就是一张脸。 陆濯不知道该跟祖母说什么。 他木头似的站着,英国公夫人叹口气,打发孙子回去休息。 转眼到了宫中牡丹花会的日子。 皇后与贤妃、德妃共同主持的花会,闺秀们一到,都要先过去给三位娘娘请安,然后再散开去赏花。 魏娆自然也要过来。 她今日穿了一条碧色的短衫,白底绣芙蓉出水的长裙,素淡清丽的妆容反而更加衬托了她艳美的姿色。 魏娆还没有靠近凉亭,皇后、贤妃、德妃便都注意到了她,恍惚间,这三人好像看见了刚进宫时的小周氏,那时的小周氏也是这样的做派,看似懒于浓妆艳抹,眉目中却全是自信,仿佛无论她穿什么戴什么,都会是花团锦簇中最美的颜色。 到后来,小周氏刻意给太后娘娘添堵,真正盛装出行时,连最不甘心的皇后娘娘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魏娆到底还年轻,还没有出嫁,有些敛着的,当年的小周氏可是肆无忌惮,恣意卖弄着她妖娆风流的少妇风情。皇后一边嫉妒,一边偷偷对镜模仿小周氏的神情,可无论她怎么挤眉弄眼,都学不来小周氏那一套。 这样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都媚若无骨了,真到了床笫间,哪个男人受得了? 这样的女人,美色上唯一能令人诟病的,便是其艳色过炽,不像正经女人。 男人们或许都喜欢魏娆,但女人们尤其是长辈们,绝不会多待见她。 皇后看了身边一眼,面露笑意。 魏娆还在凉亭外面,便注意到谢皇后身边坐着一位容貌殊丽的美人,美人瞧着与她差不多的年纪,同样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只是褙子是淡粉底的,更显柔婉。衣裳都是次要的,吸引魏娆目光的是美人的脸,肌若琼脂,眸似秋水,端庄秀美的坐在那里,就像一朵雍容典雅的牡丹。 她有艳色,却也有能压下那股艳的雍容。 那气度,甚至比旁边的皇后还像一位国母,就连魏娆见到她,都觉得这是一位可亲可敬的美人,不能亵渎冒犯了她。 “魏娆拜见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 进了凉亭,魏娆微笑着行礼道。 皇后笑道:“快快免礼,娆娆可算来了,大家可都盼着一睹娆娆的风采呢。” 魏娆自谦道:“娘娘国色面前,魏娆何来风采之谈。” 这种奉承话皇后听得多了,毫不在意,将魏娆叫到跟前,指着旁边的美人笑道:“我在宫中,常听人夸咱们京城有两个绝色美人,一个有牡丹之称,一个有芍药之誉,今日可算把你们俩凑到一块儿了,可见传言不虚,你们俩坐在一起,把园子里那些真花都比下去了。” 牡丹美人? 魏娆这才知道,原来对面的美人就是谢家六姑娘,谢画楼。 算算日子,谢府好像是该除丧了。 “画楼见过郡主。”谢画楼先朝魏娆盈盈一拜,她一开口,声音珠圆玉润,很是好听。 魏娆笑着回礼:“原来是画楼姐姐,魏娆对姐姐神仰已久,今日总算见到了。” 谢画楼愧道:“虚名而已,郡主不必上心。” 一番客套之后,皇后示意两个姑娘可以去院中赏花了。 魏娆与谢画楼联袂而去。 “郡主,我在这里!” 一道娇呼传来,魏娆抬头,看到了陆长宁。 魏娆便与谢画楼告辞,去寻陆长宁了。 谢画楼见过陆长宁,以前谢家办花宴,陆长宁也去过,那时陆长宁很喜欢她,一口一个画楼姐姐,与她仿佛情如姐妹。 可如今,陆长宁只是远远地朝她点点头,眼里便只有魏娆了。 谢画楼面不改色,其实心中一片酸楚。 上个月,家中除丧了,大伯父官复原职,任正五品刑部郎中。 父亲与兄长们也都恢复了官职,一家人的生活与祖父在世时好像没有变化,只是,来府里做客的夫人们少了,她的婚事一时也无人问津。 之前魏娆与陆濯和离,街头巷尾都在传是陆家厌弃了魏娆,于是母亲兴高采烈地告诉她,或许她还有再嫁陆濯的机会。 没多久,魏娆封了郡主。 母亲没那么有把握了。 到了今年,魏娆搬进郡主府,陆濯对魏娆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先有跟着魏娆的马车送她回府,再又搬到云雾镇上常住,为了讨好魏娆与寿安君,陆濯不惜以英国公府世子之身,亲自犁地种田。 陆濯那么求着魏娆,魏娆都不愿意嫁,而她与母亲,竟然还妄想陆家会重新想起她。 没见到魏娆之前,谢画楼早已听说过魏娆的美名,只是那些闺秀们都说魏娆是芍药,姿色不如她,谢画楼便信了,今日她亲眼见到了魏娆,谢画楼才突然发现,什么牡丹芍药,她虽美,可与魏娆站在一块儿,没有男人会注意到她。 “母亲,忘了陆世子吧,他不可能还会想起我。”回到家里,谢画楼黯然地对母亲道。 谢三夫人杨氏追问女儿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画楼苦笑:“您不用问,等您见到郡主了,您自会明白。” 她不是输给了魏娆的贵人母亲,不是输给了魏娆的郡主身份,而是输给了魏娆本人。 杨氏不信,魏娆再美,都嫁过一次陆濯了,男人贪新鲜,魏娆那么不给陆濯面子,只要陆濯见了女儿,一定会再来求娶,到那时,外人只会嘲笑魏娆拿乔丢了陆濯,只会夸赞她的女儿谢画楼与陆濯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 不管谢画楼如何想,沉寂三年的谢家六女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她的美名还是迅速传了出去,她与陆濯的那段缘分也重新被百姓们议论起来。有人甚至像杨氏一样断言,如果陆濯见了谢画楼,一个比魏娆更美的美人,一个还是清白处子之身的美人,定会放弃魏娆,转身去求谢画楼。 一时间,陆濯的婚事比王爷们的婚事更让百姓期待起来。 096 096 端午将至, 京城内的节日气息渐渐浓郁,无论民间还是军营里的龙舟队伍们都早已热火朝天地操练起来。 龙舟赛的操练须得在河面上才行, 每当这个时候, 京城的少年公子闺中小姐都会去河边踏青,趁机提前一睹龙舟赛队员们的风采。民间富商培养的龙舟赛手们自有一批百姓追逐,但大家最爱看的, 还是上四军、皇城司与御前卫的赛手。 六军赛手们各占了一段河面, 操练方式也各有不同,一个个高大健壮的军中男儿撒汗如雨时, 悠闲的公子哥儿闺秀们就在两岸看着, 公子哥们明目张胆地看, 姑娘们要么放风筝要么采药, 总得先找个雅致的借口, 然后再偷偷围观。 以前魏娆只在闲庄附近无拘无束, 在京城的世家子弟前面还要装装端庄,所以从来没有来过河边看热闹,如今不一样了, 陆长宁约她出来踏青跑马看赛手们训练, 魏娆欣然应允, 只提前跟陆长宁说好, 她不会去看神武军赛手们的操练。 陆长宁骑着一匹黑色骏马, 听了魏娆的要求,她忍不住问道:“郡主, 我大哥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你这么不待见他?” 阳光明媚, 魏娆戴着帷帽,一边惬意地欣赏城外的风格, 一边笑答道:“他得罪我的地方多了,所以长宁就不要提他了。” 陆长宁笑道:“好,不提就不提,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大哥来的。今年的龙舟赛,大哥不参加,是我二哥带队,也许今天大哥都没来。” 魏娆想到了陆家的二公子陆涯,今年好像二十一岁了,初秋大婚。 两匹骏马并肩慢跑,护卫们远远地跟着。 到了郊外的顺河河边,只见河段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几支龙舟在排阵操练。 陆长宁不知道神武军的赛手在哪个河段,她也不着急,今日出门踏青是最重要的,看二哥操练只是顺便。 “前面黑衣的龙舟队,是不是飞鹰军?” 沿着河边行了一段距离,之前经过的几支龙舟赛队围观者稀稀落落,前面这支队伍的两岸都守满了年轻的男女,有富家子弟,也有布衣百姓。 “这么多人看,肯定是飞鹰军无疑了,娆姐姐,咱们也过去瞧瞧?” “走吧。” 距离端午还有七八日,飞鹰军准备了五支赛队一起操练。 再往前就都是人了,魏娆与陆长宁停在人少的岸边,就见五支赛队排成一排,正准备出发。 每支龙舟上都有十三个赛手,一人站立指挥,十二人坐着划船。 魏娆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其中一位指挥官身上。 那是一个面如冠玉的俊美男人,顶多二十岁的模样,他与其他人一样都穿着飞鹰军的战服,黑色的袍子上绣着一只展翅飞翔的苍鹰。在五位站立的指挥官中,他最年轻,容貌最俊朗,气势也更加出众,骄傲飞扬,就像飞鹰军的苍鹰图腾。 “那是镇南侯府的三公子李蔚。”陆长宁给魏娆介绍道,她是英国公府的姑娘,经常在上四军其他三家里走动,对龙骧军韩家、雄虎军戚家、飞鹰军李家的情况几乎了如指掌。 魏娆笑道:“长得不错,不知本领如何。” 陆长宁马上道:“我听祖父说,李家孙辈这一代属李蔚最有出息,只是现在看来沉稳不足,还缺乏历练。” 她话音刚落,五支龙舟出发了,争相朝魏娆她们这边开来。 河面上拉着一根长长的红缎,象征着终点。 李蔚亲自指挥的龙舟队伍自然是飞鹰军最有希望夺冠的队伍,很快就将另外四支队伍拉开了距离。 龙舟越来越近,李蔚一身黑衣,英姿飒爽,他衣袖卷起,露出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 魏娆记得三年前的龙舟赛,李蔚并没有参加。 两岸的看客们都在为李蔚喝彩,李蔚专心观察同船赛手们的表现,直到一抹雪白与艳红冲进了他的视野。李蔚偏头看去,只见那边停着两匹骏马,其中雪白骏马的背上坐着一位一身红色马装的女子,河风阵阵,吹动她的帷帽面纱。 那面纱轻薄,里面女子的面容隐约可见,雪肤红唇,必然是个美人。 隔着面纱都能让他心动,若摘了帷帽,露出真容…… 魏娆见他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看,笑了笑,对陆长宁道:“往前走吧。” 陆长宁恶狠狠瞪了李蔚一眼,虽然李蔚眼睛够毒发现了郡主的美,可陆长宁还没有放弃让郡主做她的大嫂,李蔚这样,便是对她的大嫂不敬。 白马驮着美人朝前跑去,李蔚歪着头一直跟随她的背影,直到龙舟抵达终点,李蔚才突然反应过来,当即命人将龙舟靠岸,吩咐其他人继续操练,李蔚飞奔上马,朝美人追去。他怕今日错过了,以后无处再寻美人踪影! 魏娆与陆长宁只是骑马慢跑,李蔚快马加鞭,很快就追了上来。 他骑马越过二女前面,没人管他,当他调转马头想要靠近魏娆,郡主府的四个侍卫便一同拦到了他前面。 李蔚便猜到魏娆颇有身份,忙退后两步,端坐马上朝魏娆拱手道:“这位姑娘,在下李蔚,出身镇南侯府,刚才在河面操练龙舟,无意窥见姑娘也在旁观,只是我们尚未分出胜负姑娘便离开了,可是觉得我飞鹰军的龙舟不够精彩?” 魏娆淡笑道:“公子身为指挥官,比赛途中竟然分心旁顾,如此敷衍,又如何留住我等?” 李蔚俊朗的脸庞登时一红,尴尬片刻,他恳请道:“在下知错了,还请姑娘回返,再看我们比一场。” 魏娆不语,陆长宁哼了哼,挑开面纱,瞪着李蔚道:“飞鹰军的龙舟有什么好看的,三公子还是快点回去操练吧,上次龙舟赛你们飞鹰军排了第五,今年由你出场,可千万别垫底才好。” 她认得李蔚,李蔚自然也认得她,闻言攥紧缰绳,目光盯着魏娆道:“你也是陆家的姑娘?” 真若是,她就是美成天仙,李蔚也不屑再多纠缠。 魏娆摇摇头。 李蔚大喜,再次向魏娆提出邀请。 魏娆道:“多谢三公子美意,只是我们还要赶去欣赏其他队伍,飞鹰军的英姿,就留到龙舟赛再尽情一观吧。” 她催马往前走,李蔚恋恋不舍地跟着:“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兴许府上与我们镇南侯府有旧也不一定。” 魏娆不答,陆长宁也不想告诉他。 李蔚便一直跟着。 再前面就是御前卫的龙舟队伍了,戚仲恺正在岸边教训一个犯错误的侍卫,远远看到魏娆的白马,还有那张扬的红色马装,戚仲恺再不疑有他人,一脚踹开眼前的侍卫,再命长随牵马过来,戚仲恺便迎到了魏娆面前。 “郡主好雅兴,今日也来看我们操练吗?”戚仲恺声如洪钟地道。 这下子,李蔚终于知道美人的身份了,满京城可就一个郡主。 竟然是陆濯的前妻,那个让陆濯屡次讨好都求不得的魏家四姑娘? 丽贵人的美貌早在京城传开了,据说是个妩媚无比的美人,魏娆也颇有美名,虽然不雅,什么小狐狸精妖艳芍药之类的,可李蔚觉得那只是女人们貌不如人便故意说魏娆的坏话,魏娆能让陆濯魂牵梦萦,必然有她的妙处。 李蔚不但不介意魏娆嫁过人,反而更加心痒了,陆濯都求不得的美人,若他能获得魏娆的青睐,岂不是说明他比陆濯还强? “原来是郡主,在下失敬了。”李蔚很是诚恳地赔罪道,赔罪归赔罪,却没有一点想退下的意思。 戚仲恺这才发现郡主身边还有个跟班,虎眸一瞪:“你不去操练飞鹰军,跟着郡主做什么?” 李蔚当然也听说过戚仲恺向郡主提亲被拒绝的事,轻笑道:“戚兄不也丢下了御前卫,跑来见郡主了?” 戚仲恺懂了,李蔚这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竟然也敢肖想郡主? “我是我,你是你,赶紧回去,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来啊,谁怕你不成?” 李蔚武艺精湛,虽然戚仲恺比他壮了两三圈,李蔚也不怕他。 戚仲恺便下马去教训李蔚了。 魏娆与陆长宁互视一眼,都驱马走远一点,再回头看两人比试。 都是上四军四家的嫡传子弟,戚仲恺考过武状元,李蔚也身手不俗,两人切磋了几十个回合,仍然难分胜负,倒是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很快两人比试的原因也在人群中传开了,竟然都想获得郡主的青睐! 魏娆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等魏娆察觉到时,一匹黑色的骏马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魏娆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观赛。 陆濯一身神武军赤红色的官袍,与魏娆凑到一块儿,都是红衣,倒颇有夫妻相。 目光自魏娆脸上收回,陆濯温雅一笑,朗声询问缠斗在一起的戚仲恺、李蔚:“两位还要多久才能分出结果?” 戚仲恺跟他多熟啊,一下子就认出了陆濯的声音,分心瞥过来,被李蔚抓住机会,抓住戚仲恺的铁臂,便要将戚仲恺倒摔在地。陆濯来了,戚仲恺已经不想打了,紧紧抱住李蔚的肩膀,拉着李蔚一起倒在了地上。 笑话,他若是轻而易举就被李蔚打败,还怎么当御前侍卫? 两人在地上滚了半圈,戚仲恺跳起来,拍拍屁.股就跑走了。 李蔚这才看到陆濯。 陆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草地上的少年:“三郎想找人切磋,我陪你过过招如何?” 李蔚脸色微变。 就在此时,魏娆轻叱一声,调转马头,纵马离开了。 李蔚见了,放声大笑:“罢了,我与戚兄切磋是想在郡主面前展现本领,如今郡主都走了,我便是赢了陆兄,又有何用?” 说完,李蔚拍拍袍子上的灰土,神情愉悦地上马,悠然告辞。 旁观的百姓们也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笑陆濯想在郡主面前表现,郡主都不给他机会。 陆长宁同情地看向她的大哥。 陆濯一派光风霁月,倒是看得在场的少女们难以移开眼睛。 097 097 顺河两岸地势辽阔, 绿色的草地上开满了野花,仔细寻找也会发现几株常见的药草。 端午有采药的习俗, 挖几株药草带回家中, 期盼一家人健健康康,无疾无灾。 魏娆今日出门也带了小药篓与药锄,龙舟操练大同小异, 魏娆便挑了一处无人占据的空旷草地, 下马寻药。郡主府的护卫们被她安排去树荫下休息了,两匹快马朝她这边跑来, 魏娆偏头, 看见了陆濯与陆长宁兄妹。 收回视线, 魏娆继续找草药。 前面就有一丛艾草, 艾草可是好东西, 可温经散寒、平喘止咳, 还能薰蚊虫。 魏娆微提裙摆,蹲下去采药。 陆濯跳下马,看到她白皙纤细的手握着锄头, 颇有规律地锄着艾草草根。 她虽戴着帷帽, 可那薄薄的面纱只能挡尘, 距离一近, 他甚至能看清楚她浓密卷翘的睫毛。 “此等粗活, 我帮郡主如何?”陆濯屈膝,半蹲在她面前道。 他身穿红袍黑靴, 魏娆就想起三年前他在马背上疾驰射箭的英姿, 还有神武军的龙舟即将输给韩家的龙骧军时, 陆濯突然凌空一跃,从龙舟一头跳到另一头, 湖风吹翻他赤红的衣摆,待他站稳于龙舟,面带微笑,自信从容。 但凡目睹了那一幕的京城闺秀,可能都忘不了英国公府陆郎的丰姿。 他讽过她辱过她,此时此刻,却巴巴地追着她,愿意为了她与李蔚切磋,愿意为她采药。 要说魏娆没有一点享受其中,那肯定是假话。 但魏娆更想知道,陆濯能为了她做到什么地步。 “世子真想帮我?”魏娆头也不抬地问,小锄头当当当地敲着地。 陆濯看着她的面纱:“自然,但凡郡主有命,陆某无所不从。” 魏娆笑了笑,看看向前方的顺河道:“听闻顺河河底有种草药,名苦草,可清热解毒,止咳祛痰,不知世子可愿替我寻两颗过来?” 陆濯知道苦草,行军打仗之人,随时可能受伤遇险,陆家儿郎都能辨识常用的草药。 “顺河水深,苦草怕不好寻。”陆濯沉思片刻道。 魏娆低头,继续对付那颗艾草:“既如此,那就算了。” 陆濯笑道:“我若能寻到苦草,可否换郡主一笑?” 魏娆哼道:“不可。” 陆濯换个条件:“那可否换郡主露出玉容与陆某一瞻?” 玉容…… 魏娆脸颊微热,怕被他犀利的黑眸看出来,敷衍地点点头,只希望陆濯快点走开。 陆濯笑着站了起来。 陆长宁惊道:“大哥,你真的要去河底找药草啊?这水这么深,你能行吗?” 陆濯不答,神色从容地走到岸边,脱下赤红色的官袍交给堂妹,最后看眼兀自低头采艾草的魏娆,在两岸百姓的观望下,陆濯笑着投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像是打在了魏娆的心上。 他真的跳下去了。 那颗艾草也终于被她连根弄了出来。 魏娆抓着艾草的叶子,轻轻敲掉根上的泥土,放进药篓,站起来,继续找别的药草。 苦草没有那么好找,陆濯每隔一段时间会浮上来换气,魏娆若无其事地四处采集药草,当她的药篓都快装满,陆濯上岸了,白色的中衣湿透,紧紧地贴在他修长挺拔的身躯上,平时看起来儒雅文弱的世子爷,此时终于展露了他武将的风范。修长的四肢并没有戚仲恺那么健硕如猿,却肌肉结实有力,宽肩窄腰,贴在腹部的中衣清晰地勾勒出了六块儿腹肌的形状。 乌发高竖头顶,水珠沿着俊美的脸庞往下滚动,一路反射晶莹的阳光。 赶过来看热闹的五支神武军龙舟队,将士们此时纷纷喝彩起来,高呼副将威武。 陆濯旁若无人地拧干中衣上的水,穿上堂妹递过来的官袍,手握几株湿哒哒滴水的药草朝魏娆走去。 魏娆想到他的条件,要她露出脸给他看,不知为何心慌。 其实又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紧张的,两人做戏演了一年的夫妻,她穿中衣的样子陆濯都见过。 可她就是慌,随着陆濯越走越近,魏娆突然想逃。 她也确实逃了,只是用了嫌弃做伪装,一路走到她雪白的骏马前,魏娆翻身上马,放好药篓,这才勒着缰绳,冷冰冰对距离她只有十几步远的陆濯道:“世子耽搁的太久,我的药篓已经满了,那苦草世子留着自用吧。” 说完,魏娆策马往前跑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口哨,魏娆心中一跳,却见前面悠哉吃草的飞墨突然跑过来,朝她身后去了,而她身后,正是陆濯啊! 陆濯要来追她吗? 魏娆回头,就见陆濯翻身上马,果然朝她来了! 不知是不想被陆濯追上要求她摘下帷帽,还是起了不服输的心思,魏娆一甩马鞭,催促她的白马全力往前奔。 两岸的风景飞速倒退,岸边看热闹的百姓好像都在看她,魏娆无暇去分辨他们在说什么在笑什么,只管一路往前跑。飞墨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魏娆往左拐是京城的城墙,往右拐是顺河,左右无路,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余光中黑影一闪,下一刻,魏娆头上一轻,帷帽已经被人抢了去。 飞墨横拦在前,魏娆的白马发出一声嘶鸣,被迫停了下来,带着魏娆原地转了两圈。 “还我!”魏娆怒目叱道,双颊一片酡红,像那开得过艳自己都难为情的芍药,不想叫赏花人仔细瞧。 陆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魏娆,虽然她眸子里一片盛气凌人,可她此时的模样,似羞似恼,甚是可爱动人。 这让他想到了在西山行宫的草原上,他言语戏弄她,魏娆恼得想甩他鞭子,被他抓到马上,紧紧地扣着她的腰,那时的魏娆,耳根都红透了,看得他口干舌燥。 其实,如果不是河边都是人,刚刚要追上她的时候,陆濯都想再把她抢到马背上,恣意地罚她。 驱马靠近,陆濯先将手中的草药递给她:“这是苦草,幸不辱命,还望郡主笑纳。” 魏娆看向他手中,他明明追得那么快,被他握在手里的苦草却连片叶子都没有捏毁,水灵灵绿汪汪的,根须也洗得干干净净。 再看陆濯,他的发髻还在往下淌水,流经那张玉白俊美的脸。 魏娆抿唇,取下药篓递过去,陆濯一放进苦草,魏娆马上缩回手来,重新挂好药篓,魏娆再次伸出手,绷着脸,垂着眼:“帷帽还我。” 陆濯看看手中的帷帽,再看着她娇艳的脸庞,低声道:“近日市井间有些莫须有的流言,郡主可有耳闻?” 魏娆当然知道,谢画楼除丧了,谢画楼素来有美貌胜过她的赞誉,如今还是黄花大姑娘,在外人的揣测中,谢画楼对陆濯的吸引当然比她这朵已经被陆濯“睡”过的“败柳”强,所以都有人押注,赌陆濯肯定会放弃她,去求娶谢画楼呢。 魏娆对谢画楼没有敌意,可换谁在流言中处处被另一人压了一头,心里都不可能毫无芥蒂。 怪谢画楼吗?不能,谢画楼也只是被有心人推出来打击她的工具罢了。 怪陆濯吗?也不能,陆濯根本都没表现出对谢画楼有什么心思,全是外人臆测罢了。 “什么流言?”魏娆别开脸,背着盛夏酷热的日光问。 耀眼的阳光打在她雪白的脖颈娇嫩的肌肤上,陆濯虽然很喜欢看,却也不忍她被晒着,先将帷帽还了她。 魏娆马上戴好。 陆濯微微低眸,看着她的手道:“牡丹芍药之论。” 魏娆讽道:“这个啊,三四年前我就听说了,不瞒世子,前几日宫里的花会上我有幸见过谢姑娘,确实有牡丹之姿牡丹之雍容华贵,世子与她本就有前缘,如今再去求娶,恰好圆了一段佳话,偿了百姓们的期盼。” “可我只爱芍药。”陆濯等她讽刺够了,才靠近她的白马,在她耳畔道,“若你是芍药,从此我只爱芍药,牡丹再好,与我无关。” 魏娆攥着缰绳,顿了顿才淡淡道:“世子真喜欢芍药,去对芍药花说吧,我姓魏名娆,才不是什么花花草草。” 话音未落,魏娆继续往前跑了,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那边人更多,陆濯没有再追。 陆长宁见两人分开了,这时才跑过来,好奇地问:“大哥,你与郡主都说了什么?她原谅你了吗?” 陆长宁真被兄长的行为震撼了,如果有个男人愿意为了她去跳河寻药草,她肯定嫁了。 陆濯看看妹妹,笑道:“我今日所求只是见她一面,既已见到,便得偿所愿。” 陆长宁目瞪口呆。 陆濯叫妹妹快去追魏娆,他调转马头,继续去看陆涯操练神武军的龙舟队。 今年陆濯不会参与比试,但二弟第一次带队,陆濯希望二弟能取个好名次。 . 五月初五,三年一度的皇宫龙舟赛又要开始了。 魏娆上次去是跟着祖母,这次她作为郡主,单独获得了邀请。 今年琼华岛观赛的席位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元嘉帝与后妃陪着太后娘娘一起坐在摘星楼,今年元嘉帝叫了几位重臣同坐摘星楼,皇后娘娘点了最有头脸的几位诰命夫人一起在仅次于摘星楼的望仙楼观赛。 魏娆仍是坐在月照轩,谢六姑娘谢画楼竟然也在,同席的还有几位闺秀,并无长辈。 巧合的是,那几位闺秀都是与谢画楼交好之人,魏娆过来的时候,几个闺秀都面露不屑。 倒是谢画楼,主动请魏娆坐到了主位,毕竟,魏娆的身份最高。 比赛尚未开始,湖水对岸,上四军、皇城司、御前卫的龙舟赛手们已经开始做起了准备。 魏娆认出了神武军的陆涯、飞鹰军的李蔚,戚仲恺仍是御前卫的指挥官,龙骧军那边,今年的指挥官换了人,想来三十五岁的韩辽再也没有颜面与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小辈同场竞技了吧。 “谢姑娘,皇后娘娘请您去望仙楼说话。” 魏娆赏景的时候,皇后突然派了宫女来请谢画楼。 谢画楼领命,跟着宫女走了。 马上就有闺秀小声羡慕起来:“画楼姐姐是咱们这群闺秀中的淑女典范,自然会获得娘娘的青睐。” “是啊,如果不是老太傅去世耽误了,画楼姐姐也不至于至今尚未婚配。” “看娘娘那么喜欢画楼姐姐,说不定会让画楼姐姐做……” 那闺秀露出一副不可说的神情,但大家都明白,谢画楼可能会做景王妃或者福王妃。 魏娆从自带的荷包里取出一包酸梅,捏了一颗放到口中。 没过多久,她看到了陆濯,一身官袍,跟着一个小太监往琼华岛上走来了。 魏娆及时移开视线,可周围的几个闺秀也都看见了陆濯,兴奋地低声议论起来,魏娆不用看都知道陆濯走到哪里了。 “咦,世子去了望仙楼,是皇后娘娘叫他过去的吗?” “今年世子不参赛,娘娘可能是请世子过去解说赛况吧。” “真巧了,画楼姐姐也在望仙楼。” 闺秀们故意刺激魏娆,魏娆嘴里含着酸甜可口的话梅,心中倒是有些替谢画楼惋惜。 谢老太傅一去,谢家的威望大不如从前,但老太傅余荫尚在,以谢画楼的容貌性情家世,完全可以胜任一王之妃,但皇后娘娘竟然故意要陆濯与谢画楼碰面,便说明皇后并未把谢画楼当回事。 就是不知,自称喜欢芍药花的陆濯,看到谢家牡丹,又会作何感想? 话梅的果肉都吃完了,魏娆轻轻地咬了一口果核。 098 098 琼华岛, 望仙楼。 皇后在她身边给谢画楼赐了坐。 谢画楼貌美端庄,又出身书香世家, 如果谢老太傅还活着, 如果谢家不曾拒绝过给陆濯冲喜,哪怕今年谢画楼已经十九岁了,她也会是京城各名门世家争相迎娶的第一闺秀。可是没有如果, 虽然当年谢老太傅的死为谢家拒绝冲喜蒙上了一层遮羞布, 但大家都知道,谢家就是不忍心将花容月貌的女儿嫁给难测生死的陆濯。 换成别人, 可能也舍不得嫁, 但事情既然只发生在了谢家, 其他名门自然会站在礼法道义的制高点, 对谢家求全责备。什么书香世家, 明明那种情况谢画楼不替老太傅守丧也不会被人诟病, 她不嫁,就是怕当寡妇! 再对比后来魏娆宁可替魏老太太守丧也要与陆濯这个金龟婿和离,谁是真孝谁是假孝, 一目了然。 谢画楼的名声早就没那么好了, 只是大家都不曾拿到明面上说而已。 皇后更不可能让谢画楼做她的儿媳, 她只是想利用谢画楼。 如果陆濯见了谢画楼, 被谢画楼的美色与端庄打动, 放弃再三拒绝他的魏娆而求娶谢画楼,那京城关于魏娆的议论必将大转, 从羡慕魏娆得到了陆濯的痴情变成嘲讽魏娆装腔作势丢了陆濯这个好夫婿。到那时, 小周氏丽贵人知道了, 肯定会怨恨陆濯害她的女儿沦为笑柄,从此与英国公府势不两立。 皇后可不希望陆濯真的追回魏娆, 然后变成丽贵人与四皇子身后的助力。 反过来,如果陆濯对谢画楼无动于衷,仍然要对魏娆死缠烂打,那陆濯得罪的就是谢家,谢画楼、谢家也会将陆濯、魏娆、丽贵人一党一起恨上。谢老太傅虽然没了,谢家男儿官职也都不高,可谢画楼的五个堂姐全都嫁入了名门,姐妹情深,多少都会在夫家耳边诟病魏娆母女。 总而言之,今日皇后做成了媒人,陆濯、谢画楼便要谢她,做不成,对皇后亦没有什么损害。 早在派宫女去宣谢画楼之前,皇后已经提前派人去宣陆濯了。 谢画楼对此一无所知。 在座的几位夫人,谢画楼基本都在自家的宴请上见过,那时候祖父还活着,她还是长辈们心仪的儿媳孙媳人选,长辈们都喜欢夸她,今日,那些夸赞却只流于表面。 其实,谢画楼根本不想参加今日的龙舟宴,包括四月里的牡丹花会。 谢家的姑娘,出阁前都不会踏出谢家半步,都是深养闺中,交好的人家知道谢家教女的规矩,也不会给谢家姑娘送请帖。祖父在世时,宫里的贵人们便没有召见过她们姐妹,今年,皇后却两次破例。 母亲说,皇后可能看上她了,要她做景王妃或福王妃。 谢画楼解释道,她订过婚退过婚,不可能的。 可母亲仍是抱了希望,仍是劝她高高兴兴地进宫,谢画楼确实也不可能拒绝皇后,只能来了。 今日,皇后特意安排她与魏娆在一处观赛。 谢画楼便有了答案,皇后想拿她压魏娆乃至丽贵人的势头。 谢画楼只觉得可笑,如今她除了够端庄,还有什么能压魏娆的?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要继续端庄,她不能坏了谢家女的名声。 琼华岛是个岛,望仙楼的位置居高临下,没过多久,谢画楼注意到有宫人领着一位身穿赤红官袍的年轻武将沿着青石路一路往上行来。赤红是上四军中神武军将士的战袍颜色,就在湖水对岸,便有神武军的龙舟队。 当那年轻的武将越来越近,谢画楼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传说中,英国公府的世子陆濯,有神仙之姿。 谢画楼心跳加快,注意到有人朝她看来,谢画楼忙看向对岸的几支龙舟队伍,可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对陆濯,谢画楼倾慕敬仰又满怀愧疚,两人有过婚约,然而在陆濯最需要她的时候,她顺从父母的意思,与他退了婚。外人可能会认为她替祖父守丧是应该的,可谢画楼心中清楚,父母是担心她变成寡妇,舍不得她嫁。 如果当时她坚持嫁他,今日让陆濯当众追求的女子,会不会是她? “臣陆濯,拜见皇后娘娘,拜见端妃娘娘、贤妃娘娘。” 来到亭中,陆濯目不斜视地朝皇后、二妃行礼道。 京城陆郎名不虚传,陆濯往那里一站,望仙楼里除了谢画楼,连侍候左右的宫女都忍不住盯着陆濯看,神武军赤红色的官袍衬得他如探花郎一样,风流俊秀。 皇后笑道:“陆郎快快免礼。” 陆濯颔首,挺直了腰背,目光始终低垂。 皇后一边欣赏陆濯的丰姿,一边奇道:“我还记得三年前陆郎凭一人之力扭转了神武军的败局,今年陆郎怎么不参赛了?” 陆濯拱手道:“神武军精兵猛将众多,难得有机会在皇上与诸位娘娘面前展现,臣不好连续占下一个名额。” 德妃赞道:“陆郎好风度。” 皇后点头道:“只是可惜了我们,还想再睹陆郎的风采呢。” 陆濯谦逊地笑笑。 龙舟赛尚未开始,皇后先言明她请陆濯过来是想让陆濯稍后帮忙解说赛况,然后便打趣陆濯道:“近日陆郎追求郡主,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在宫里都听说了,不知郡主可有应下?” 陆濯惭愧地摇摇头。 皇后笑了,指着谢画楼问陆濯:“陆郎可识得她是谁?” 陆濯朝那边看去。 谢画楼不料皇后会突然将话题引到她身上,还直接让陆濯看她,登时羞红了脸庞,低眸回避,倒让她闭月羞花的美貌新添了几分艳丽与风情。 陆濯只瞥一眼便收回视线,恭声道:“臣不……” 他尚未说完,宽阔的袖子中突然掉出一物,被他眼疾手快地重新接住,迅速放回了袖子中。 皇后好奇极了,忘了早已酝酿好的说词,看着陆濯的袖口道:“陆郎袖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陆濯面露尴尬,却也没有遮掩,大大方方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长约一尺、画轴粗细的铜管。 “这是何物?”皇后问。 陆濯暂且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铜管。 那看似普普通通的铜管是由两截铜管扣在一起的,此时打开,里面竟然还藏了一支更细的碧玉管,在铜管与玉管中间,铺了一圈碎冰。玉管同样可以一分为二,陆濯再次打开,众人便见剩下的半截玉管上,摆了三个一口可吞的蜜枣粽子,雪白的糯米中间嵌着一颗红艳艳的蜜枣,看得人口中生津。 待众人看清楚了,陆濯重新扣上玉管、铜管,小心翼翼收回袖中,对皇后解释道:“禀娘娘,郡主喜食蜜枣粽,臣便精心准备了这份礼物,想着今日进宫或许能碰上郡主,再趁机送上礼物,不求郡主回心转意,只求能换郡主一顾。” 他准备的礼物,他言语中流露出的卑微深情,让在场的女眷们都震惊了。 谢画楼垂着眼,仿佛看见了陆濯与魏娆成亲后共度端午的缠绵画面。 皇后则攥了攥帕子,陆濯当着众人的面展现他对魏娆的深情,倒让她不好再撮合谢画楼给他。 “娘娘,今日暑热,这铜管开了封,凉气外泄,耽搁久了恐粽子坏了口感。方才臣一路上来,注意到郡主就在月照轩,还请娘娘成全,容臣先将礼物送到郡主手中。” 皇后只好笑道:“去吧去吧,既然你一心都在郡主身上,等会儿也不用上来了,免得解说时眼睛总往月照轩瞄。” 几位夫人配合地笑了笑。 陆濯做惭愧状,行礼告退。 月照轩离望仙楼很近,虽然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但能看到皇后等人的身影。当陆濯离开望仙楼,往下而来,魏娆身边的几位闺秀登时又骚动起来,一边偷偷地打量陆濯,一边猜测陆濯在望仙楼里都说了什么。 很快,陆濯就停到了主路通向月照轩的路口处。 他身边还跟着宫人,陆濯取出袖中的铜管,双手交给宫人,然后他就站在路口,看着宫人走向魏娆。 魏娆面对湖水,并没有看见他做了什么,直到那宫人来到她面前,恭声道:“郡主,陆世子说他备了一份小糕点,请郡主享用。” 魏娆这才转过头来,扫眼对面的陆濯,她兴致寥寥地吩咐宫人:“打开看看。” 宫人便学陆濯那样,先打开铜管,露出被碎冰围绕的碧玉管。 光是这根碧玉管,都美得让几位闺秀吸了口气,面露羡慕。 等宫人打开碧玉管,露出里面三只小小的蜜枣粽,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魏娆,嘴角翘了翘。 “替我谢过世子。”魏娆接过那别有新意的精致食匣,笑着对宫人道。 宫人领命告退。 陆濯就在路口看着,见魏娆露出笑容,还接了他的礼物,不用宫人说他也知道这份礼物送对了,远远朝魏娆行了一礼,陆濯笑着下了琼华岛。 魏娆坐在美人靠上,看着陆濯颀长俊逸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岛上的花树间,这才收回视线。 玉管中还准备了竹签,魏娆插起一只小小的蜜枣粽,一口咬掉刚刚好。 香濡的糯米只是薄薄一层,里面是一颗去了核的蜜枣,甜甜的正合魏娆的心意。 小小的三颗,纯粹是塞牙缝的,魏娆很快就吃完了,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无视几位闺秀羡慕的窥视,魏娆开始专心欣赏下方的比赛。 骑射比赛刚刚开始,谢画楼从望仙楼回来了,一眼就注意到了魏娆旁边的铜筒。 谢画楼神色不改,仍然面带微笑。 其他闺秀对她的态度却没有先前那么热络了,到了这个时候,她们也想到了,皇后既然故意引陆濯与谢画楼见面,又怎么会让谢画楼做王妃?更甚者,陆濯明明见到谢画楼了,见到了她们心目中能压过魏娆的美人,却仍然对魏娆痴心一片,谢画楼面上无光,她们这些拥护者也自觉丢了面子。 第二日,宫中龙舟赛的盛况便传了出去。 陆涯率领的神武军龙舟队再次夺冠,戚仲恺率领的御前卫勇夺第二,李蔚率领的飞鹰军力压龙骧军,出人意料地拿了第三。然而令诸位官家夫人、妙龄闺秀津津乐道的,却是陆濯与魏娆、谢画楼之间的碰面。 在这场议论中,谢画楼完全沦为了陆濯痴恋魏娆的陪衬。 魏娆继续做她的郡主,看着宫人们准备随圣驾前往行宫的行囊。谢府,谢画楼闭门不出,一个人偷偷地哭了一通。她不恨皇后,不恨陆濯,更不恨魏娆,只恨自己的命。 杨氏心疼女儿,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替女儿找个比陆濯还出色的夫婿! 099 099 五月初八, 圣驾启程前往西山行宫。 元嘉帝的后妃不多,这次他只带上贤妃、惠妃, 皇后娘娘与德妃都留在了宫里。三个儿子端王、景王、福王全带上了, 后面两个都还没有迎娶王妃,端王妃要留在府里主持中馈,所以端王就带了两位美妾。 皇家人少, 仪仗相对简单多了, 倒是官员们的车队浩浩荡荡,排成了一条长龙。 魏娆作为郡主, 她的马车就排在皇家仪仗的后面, 离贵人们很近。 郡主府的马车比陆濯作为英国公世子能享受的马车规格还要高, 宽阔的车厢中间用一条帷帐做挡隔板, 魏娆想休息了就放下帷帐, 里面的长榻可以舒舒服服地横卧, 睡累了便将帷帐挑起来,视野明亮,方便读书。 除了车队行进的速度太慢, 一切都比上次与陆濯前往锦城时舒服多了。 “郡主, 前面有位公公过来了。”跟着的魏公公在窗外道。 魏娆正与碧桃、柳芽打叶子牌, 闻言连忙做好接旨的准备。 不过元嘉帝只是派人赐了一碟荔枝过来, 荔枝刚用冰镇过, 颗颗饱满色泽鲜红。 魏娆给了小公公赏,笑着品尝起来。 荔枝壳很硬, 碧桃、柳芽怕刺破主子娇嫩的肌肤, 端走碟子不许魏娆自己剥。 荔枝还没吃完, 魏公公又在外面开口了,这次来的是世子爷陆濯。 魏娆靠着软垫, 专心地吃自己的荔枝。 稍顷,陆濯清朗的声音传了进来:“郡主,臣方才猎到一只金丝雀,欲献给郡主路途解闷。” 碧桃、柳芽都笑嘻嘻地看着魏娆。 魏娆瞪她们一眼,微微挑开一丝帷帐,就见陆濯端坐马上,手里提着一只和田玉做成的鸟笼,那鸟笼还配了一座鸡翅木的挂架。笼子里的金丝雀羽毛嫩黄,漂亮是漂亮,但与这只精致的鸟笼相比,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魏娆真信了陆濯的话,说什么金丝雀是他刚刚猎到的,她就是傻子。 这明摆着是陆濯提前为她准备的一份礼物。 “世子爷这鸟笼也是新找到的?”碧桃凑过来,笑着打趣道。 陆濯只看着魏娆露出来的半张娇白脸庞:“还请郡主笑纳。” 魏娆既然都收了他的蜜枣粽,再收一只金丝雀也没什么。 她朝碧桃点点头,自己拿了团扇挡住脸。 碧桃便挑高帘子,伸手接了鸟笼进来。 陆濯看眼魏娆,拱手告退。 碧桃将鸟笼摆在魏娆的榻前,免得不小心掉下来,摔坏了这么漂亮的和田玉鸟笼。 “世子爷越来越会送礼了,先有清凉解暑的蜜枣粽,今日又送了金丝雀,正适合路上解闷。”柳芽笑着道。 碧桃则哼道:“世子这么高调地送礼,摆明了对郡主势在必得,别家公子便是想求娶郡主,一想到世子爷,自惭形秽之下哪里还敢出手。” 魏娆也觉得陆濯是打了这个主意,不过,她也确实喜欢这两次的礼物。 . 五月中旬,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抵达了行宫。 魏娆被安排在了行宫内苑的玉泉宫,魏公公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对魏娆道:“郡主,听说贵人娘娘住在流波宫,就在玉泉宫前面,两宫之间隔了一片湖水,可隔湖相望,走路过去稍微远一点,但一刻钟也足足够了。” 这么大的行宫,一刻钟的路程已经算非常近了。 魏娆又有两年没见母亲了,只是如今行宫里都是人,她不能再随心走动。 魏娆先去沐浴。 碧桃、柳芽跟进去伺候,两人都熟谙按摩之法,魏娆沐浴过后,趴在席上让二人从头到尾按了一遍,舒服得她直哼哼,幸好沐浴的后殿够大,她刻意压低的哼喘怎么也传不出去,否则该叫人怀疑了。 饶是如此,碧桃、柳芽也都红透了耳根。 又重新泡了一会儿,魏娆气色红润地去了前殿。 没想到母亲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魏娆高高兴兴地去见母亲。 小周氏可一点都不高兴,元嘉帝那个老匹夫,居然瞒了她这么久,来行宫前才写信告诉她魏老太太已经过世一年多了,而且魏老太太一过世,陆濯就与女儿和离了!虽然元嘉帝还说他封了女儿做郡主,还说陆濯三番两次公然追求讨好女儿,不惜跳河寻药,可小周氏还是生气,还是心疼! 如果不是陆濯先让女儿受了委屈,女儿怎么会和离,怎么会迟迟不肯原谅陆濯? 当了郡主又如何,被陆濯追求又如何,女儿刚和离的时候,京城的人会如何嘲讽奚落女儿,当她想不出来吗? “娆娆告诉娘,你与陆濯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屏退所有宫人,小周氏心疼地看着女儿道,尽管女儿看起来气色红润艳丽无双,小周氏还是难受地想哭。如果不是当年元嘉帝骗她,说他会给女儿撑腰,如果她没有傻傻地信了跟着元嘉帝进了宫,就算她给不了女儿什么荣耀,至少可以在女儿最需要娘的时候守着她。 魏娆能感受到母亲的怜惜,可她现在过得很好,真的不用母亲再替她抱不平。 她已经原谅了陆濯,没必要再让母亲为陆濯曾经的混账生气,生气又不是什么好事。 “就是我想替祖母守丧,他不同意,不想耽误他一年生孩子,我很气他,便赌气和离了。”魏娆熟练地撒谎道。 小周氏不信,可她也看出来了,女儿不想说实话,女儿要维护陆濯。 那陆濯呢?陆濯敢告诉她真相吗? 丢下女儿,小周氏去勤政殿找元嘉帝了。 元嘉帝刚刚休整结束,得知小周氏去见魏娆了,元嘉帝便想等小周氏回来了再见她,没想到小周氏自己来了。 一看小周氏的脸色,元嘉帝便知道这几晚他都别想近她的身了。 “你叫陆濯过来,我要见他。”小周氏正眼都不带看元嘉帝的,冷声要求道。这里是内苑,她想见外臣,只能让元嘉帝下令。 元嘉帝闻言,马上派人去宣陆濯,这一串的事都是陆濯惹出来的,让陆濯承受小周氏的怒火也好。 陆濯匆匆赶来勤政殿,发现宫人都守在外面,包括元嘉帝身边的大太监康公公。 康公公低声提醒他:“贵人娘娘在里面。” 陆濯长睫微垂,朝康公公拱手道谢,进去了。 勤政殿前殿是元嘉帝处理政事的地方,此时元嘉帝坐在厅堂,看到陆濯,元嘉帝面无表情地指指书房,让陆濯直接进去。 陆濯躬身往里走,他进去了,元嘉帝才悄悄靠近书房,其实,他也好奇魏娆为何会与陆濯和离。 元嘉帝没有忘了他给小周氏的承诺,只是他想等小周氏回宫后再让小周氏亲自物色佳婿,他再赐婚。魏娆嫁给陆濯,陆濯醒来的时候,元嘉帝还很高兴魏娆找了一门好婚事,满京城再没有能比得过陆濯的好男儿,谁料到,陆濯竟然如此不争气。 书房,陆濯一进来,便看到了面如冰霜站在多宝阁前的丽贵人。 他往前几步,撩起衣摆跪下,诚恳道:“罪婿有负娘娘所托,辜负了娘娘也辜负了娆娆,请娘娘责罚。” 小周氏转过来,看着跪在那里的前女婿,冷声道:“我只想知道你与娆娆为何会和离,我问娆娆,她说是因为她想替老太太守丧,你不愿意,不想耽误生孩子,她才负气离去,此话可属实?” 陆濯心中一震,魏娆竟然是这么说的? 他曾经那么对她,她仍愿意替他在母亲面前开脱? 可陆濯不需要,眼前人是她的母亲,是他的岳母,他犯了错,便该承担后果。 陆濯叩首,低声道:“娘娘,郡主孝顺,她怕您生气,所以说了谎话。” 小周氏咬牙:“那你们到底为何和离?” 陆濯额头触地,闭上眼睛道:“全是罪婿的错,罪婿在边关历练八年,回京时听说郡主名声不佳,因此病中醒来,得知新娘是郡主,罪婿心中不喜,不肯与郡主圆房,郡主无奈之下提出与臣做五年假夫妻便会自请和离,罪婿同意了,还与郡主签了契书。后来老太太过世,郡主心灰意懒,提前解除了婚约。” 他还没说完,小周氏便恨得浑身发抖,疼得浑身发抖,眼泪滚滚落下。 她如花似玉的女儿,委委屈屈给陆濯冲喜的女儿,竟然被陆濯嫌弃到不肯圆房? “上次,上次你们……” “郡主孝顺,怕老太太与娘娘心疼,一直请我陪她做戏。” 小周氏再也听不下去,泪如决堤,转身从多宝阁上抓起一个青瓷大肚花瓶朝陆濯砸去:“竖子欺我儿太甚!” 陆濯始终保持叩首的姿势,那花瓶重重地砸在他低伏的脊背上,然后弹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花瓶里的水洒了陆濯一背,几枝鲜嫩的兰花躺在碎瓷与水渍当中,落在小周氏眼里,就像她冰清玉洁却被人百般羞辱的女儿。 她跪在地上,泪眼模糊地对着陆濯哭诉起来:“娆娆怎么名声不好了?她不就是倒霉摊上我这么个娘吗,是我不守妇道,是我……” 元嘉帝及时走了进来,神色复杂地道:“休要胡说。” 他是皇上,天威赫赫,小周氏苦笑着咽下方才的话,继续质问陆濯:“你说,娆娆哪里配不上你了?她是做了什么天怒神怨的事,还是长得丑了,让你那般羞.辱她?” 陆濯悔恨道:“娆娆很好,是罪婿鬼迷心窍,是罪婿对不住她,对不住娘娘,对不起老太君与老太太。之前的种种,罪婿无可辩解,只是与娆娆成婚一载,罪婿已对娆娆情根深种,还请娘娘再给罪婿一次机会,罪婿若再负娆娆,就罚罪婿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他重重地叩首,额头一片红肿。 小周氏看不到他,眼里全是两年前来行宫探望她的女儿,这么大的委屈,女儿竟然都能瞒着她,是怕她做母亲的跟着难受,还是觉得母亲没法替她撑腰? 是啊,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她只是一个被元嘉帝丢到行宫的贵人,她连自己都护不住,又怎么护住自己的女儿?当年如果不是女儿命大,早被太后害死了啊! 苦笑两声,小周氏擦干眼泪,甩开元嘉帝来扶她的手,也没有再看跪在那里的陆濯,一个人走了。 元嘉帝叹口气,叫陆濯先起来。 陆濯领命,站了起来。 元嘉帝见他一身狼狈,扫眼地上的碎瓷,沉声问道:“还想娶郡主?” 陆濯看着小周氏刚刚所在的位置,道:“非郡主,臣宁可不娶。” 元嘉帝点点头,替陆濯想了一个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流波宫前跪着吧,郡主若心里有你,自会替你去贵人面前求情。” 这事,除了魏娆,没人能帮陆濯。 100 100 晌午过后那一个时辰, 才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特别是在这盛夏酷暑。 陆濯跪在流波宫的正门前, 跪在树荫遮挡不到的地方, 然而在他前面,宫门紧闭。 汗珠沿着他俊美的脸庞颗颗滚落,他背上被花瓶里的水打湿的部分倒是早被晒干了。 “娘娘, 世子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樱姑来到床前, 对怏怏躺在床上的小周氏道。 小周氏闭着眼睛,美丽的脸上犹带泪痕。 她不想去后悔曾经的决定, 因为后悔无用, 可她心疼女儿。 女儿那样的美貌, 血气方刚的陆濯都抗拒与女儿圆房, 可想而知当时的陆濯, 有多瞧不起女儿。 小周氏知道, 陆濯有清高自傲的资本,他瞧不起别的闺秀小周氏都能理解,可魏娆是她的女儿, 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可爱女儿, 那么漂亮那么娇嫩那么讨人喜欢那么惹人怜惜, 陆濯竟逼迫女儿到了哀求他做戏的地步, 想到女儿苦求陆濯时的卑微, 小周氏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欺人太甚! 陆濯不来求她原谅,小周氏还没资格处罚一位神武军副将, 既然陆濯自己送上门来了, 既然陆濯喜欢跪, 那他就跪着好了! 小周氏不许任何人去知会女儿,女儿还愿意替陆濯掩饰, 可能被陆濯几次追求哄软了心肠,但她做母亲的,必须替女儿出一口气,必须让陆濯知道女儿也是有人疼有人护着的,不是他可以随随便便欺负的! 主子不许,就没人敢去玉泉宫报信儿。 魏娆的玉泉宫虽然与流波宫隔湖相望,但也只能望见流波宫的后面,看不到前面是什么情形。 小周氏与魏娆分开的时候,说元嘉帝召见她共用午膳,等傍晚她回来再与魏娆好好谈谈,魏娆就以为母亲会被元嘉帝留在勤政殿,所以吃过午饭,魏娆也去歇晌了。她的马车再舒服,都不如真正的床舒适好睡。 连续多日奔波,这一觉魏娆一直睡到了红日西斜,醒来仍是困倦。 碧桃突然跑过来,慌慌张张地道:“郡主,世子爷在流波宫前跪着呢!刚刚我看有宫人在流波宫附近张望,好像有什么热闹一样,我就派人去瞧瞧,说是世子爷都快被晒脱相了,也不知到底跪了多久!” 魏娆的困意顿时不翼而飞,略加思索,便猜到母亲去找元嘉帝共用午膳是假,借元嘉帝叫陆濯过来算账才是真,而陆濯,应该是对母亲说了实话,才被母亲罚跪。 魏娆能理解母亲的怒火,只是陆濯,自从陆濯跳河替她寻了半晌药草后,魏娆已经消气了,还有龙舟赛的时候,皇后与一众闺秀都想看她的笑话,陆濯的礼物既合她的心意,也狠狠地打了一把那些人的脸,他这么会来事,魏娆还折腾他什么? 当然,如果陆濯还想娶她,他必然要跪求母亲的原谅,这是他作为晚辈对母亲应尽的诚意。 玉泉宫前的湖面上有一艘乌篷游船,魏娆收拾收拾,带着碧桃、魏公公上了船。 夕阳将近,阳光温柔了很多,湖面上吹拂着怡人的凉风,魏娆面对湖景,心情倒是平静。 小船很快靠岸,流波宫的宫人早发现了从玉泉宫那边飘来的小船,确认是郡主后,马上将魏娆请了进去。 魏娆没有先去看母亲,而是撑着伞,悄悄来了流波宫紧闭的宫门前,透过狭窄的宫门缝隙,魏娆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正前方的陆濯,还真是晒脱相的样子,脸与脖子都通红通红的,嘴唇却因失水干涩发白,赤红色的官袍被汗水打湿一片,也就是他长得好,晒成这样还保留了几分俊朗,换个人,早狼狈得叫人嫌弃了。 看过了,魏娆折回内殿。 小周氏重新梳洗了一番,叫宫人准备了瓜果,魏娆一进来,小周氏便叫女儿坐到身边一起吃。 魏娆捏了一颗荔枝,一边剥一边好奇地问母亲:“娘,世子都与您说了什么?” 小周氏冷声道:“他做了什么,便说了什么。” 魏娆看向樱姑,樱姑摇摇头,她也没有亲耳听到世子的话。 魏娆还没来得及多问,小周氏突然红了眼眶,叫樱姑先下去,她心疼地对女儿道:“娆娆你还想替他求情吗?当初他那么对你,不肯与你圆房,还得你求他陪你演戏,若是有人那么对我,我绝不肯回头。” 魏娆差点被嘴里的荔枝肉噎住,咽下去了才惊道:“我求他陪我演戏?” 小周氏愤怒地将陆濯的话学了一遍。 魏娆懂了,陆濯的诚意是太够了,故意说重了他的错。 魏娆便彻底跟母亲交待了一遍,陆濯看不起她是真的,但当时她也有她的骄傲,她猜到陆濯的心思,所以没有用冲喜的恩情逼他与她做真夫妻,而是提出了五年之约。签订契书的时候,魏娆不怨陆濯什么,公平交易罢了,否则,如果她表示出非要做英国公府世子夫人的意思,以陆濯的秉性,他再不愿意,也会给她妻子应有的体面。 “娘,他没那么坏,而且都过去三年了,看在他知道悔改的份上,您就原谅他吧。”魏娆笑着道。 魏娆最看不惯的是陆濯的傲,如今陆濯为了她自折傲骨,向她低了头,魏娆就消气了,原谅他了。 听了女儿的解释,小周氏的心里舒服了一点,再看魏娆心平气和吃荔枝的娇憨模样,小周氏叹道:“娆娆这么替他说话,是还想与他再续前缘吗?” 魏娆闻言,低下头,白皙盈透的脸浮上了一层红晕。 她无法否认陆濯那么高调地追求她时,她是开心的。 魏娆也无法否认,当陆濯当着神武军的将士当着围观百姓的面跳下顺河为她去寻找苦药,她的心也被那“扑通”一下砸起了一圈圈涟漪。 陆濯那张脸,陆濯的才干,加上他后来的诚意,她无法拒绝。 除此之外,陆濯还有一家喜欢她善待她的家人。 如果魏娆要嫁人,放眼京城,确实没有比陆濯更好的选择。 那她愿意嫁陆濯这个人吗? 魏娆愿意的。 小周氏懂了,陆濯诚心悔改,女儿也愿意,她若再继续阻拦,反倒容易给两人之间添怨。 小周氏叫女儿在内殿坐着,她移步到厅堂,命人去宣陆濯进来。 流波宫紧闭半日的宫门终于打开,陆濯抬起眼帘,看到了樱姑。 樱姑客客气气地道:“陆世子,娘娘请您进去。” 陆濯颔首,双腿早已麻木,他单手撑地,缓了缓,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那一身赤红色的官袍,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明明狼狈,可因为他那张脸,没有人会嫌弃他,只会心疼他受了这么大的苦头。 陆濯身体还好,只是他很渴。 陆濯进了宫门,樱姑后面才走出来一个小宫女,托着装有茶壶与巾子的托盘。 陆濯向樱姑道谢,抓起茶壶仰头灌起来,一口气喝了半壶,他才放下茶壶,双手拿着半湿的巾子擦了手脸脖子。汗水淌过的痕迹尽数擦去,重新露出他俊美的脸庞,嘴唇沾了水恢复了些红润,到有种大病过后的文弱憔悴。 樱姑见了,心想老天爷真是偏心,陆世子生得这副模样,只要他真心求娶,哪个姑娘能拒绝的了? 简单地收拾过后,陆濯被带到了小周氏面前。 陆濯仍是要跪,小周氏及时拦下,上下打量陆濯一遍,小周氏淡淡道:“世子客气了,先前我以为你欺我女儿,世子跪我乃属天经地义,所以我才没拦你。如今娆娆已向我解释过原委,你们俩都是按照协议做事,公平公正,你只是看不上娆娆罢了,这又算什么错,和离正好,世子可以另娶贤妻,我也可以为娆娆再择佳婿。” 陆濯一听,不顾膝盖酸痛马上跪下,恳切道:“娘娘,三年前陆濯有眼无珠,如今陆濯眼里只有郡主一人,臣曾发誓非郡主不娶,还求娘娘成全。” 魏娆躲在内殿的帘子后面,看到陆濯疼得额头再次冒汗,终于生起一丝不忍。 小周氏无动于衷,看着陆濯背后的行宫殿宇道:“你发不发誓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的娆娆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做娘的,自然要为她挑选天底下最好的儿郎。三年前我不在京城,没有机会,今时不同往日,世子尽管等着,娆娆再婚,我必让她嫁得风风光光。” 言罢,小周氏命令樱姑送客,她朝内殿走去。 魏娆及时避到一旁。 樱姑则好言好语地将陆濯请了出去。 陆濯心乱如麻。 他一直想求得魏娆的原谅,想求得她的回心转意,直到顺河边上见面,魏娆终于肯与他说话,肯让他跳河去找草药,肯给他讨好的机会,陆濯才看到了一丝希望。到她收了他的蜜枣粽,收了他的金丝雀,陆濯总算有了些胜算。 可魏娆真的原谅他了吗?亦或是,她原谅了,却不喜欢他,不愿意重新嫁他? 在京城,魏娆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婚事,到了行宫,她那么敬重孝顺母亲,如果小周氏坚持要重新给她挑个夫婿,魏娆会不会同意?更甚者,小周氏之所以那么说,正是因为魏娆先有了什么表示,先求母亲帮她选门好婚? 突然之间,陆濯对魏娆的心思再没有任何把握。 而这次跟随圣驾来行宫的,除了朝中大员,更有不少年轻才俊,那些人即便家世才干容貌不如他,至少没有得罪过魏娆母女,万一,小周氏真的从中挑出一位让魏娆满意的人选?那个李蔚,魏娆愿意看他与戚仲恺比试,是不是已经动了心? 当晚,陆濯彻夜难眠。 101 101 行宫内苑、外苑界限分明, 接下来的半个月,陆濯都没有再见到魏娆。 他甚至连元嘉帝的面都没见到。 不过, 他这边无人问津, 只能带着一队侍卫巡逻行宫,行宫里面却出了一件大事。 丽贵人封贵妃了,封号淑。 淑, 善也, 用在女子身上,是夸其美好善良。 元嘉帝为何觉得丽贵人美好善良? 第一, 丽贵人貌美殊丽, 甚合帝心。第二, 丽贵人诞下四皇子, 为皇家开枝散叶有功。第三, 丽贵人孝顺太后, 太后身体抱恙,丽贵人甘愿带着四皇子搬到行宫替太后祈福,且在太后薨逝之后, 自请在行宫替太后娘娘诵经。第四, 四皇子聪慧过人进退有度, 乃丽贵人教子有方。 所以, 元嘉帝要封丽贵人为淑贵妃。 在大臣们看来, 元嘉帝是睁眼说瞎话呢,这四条里面, 丽贵人除了貌美、除了生了四皇子是事实, 她来行宫哪里是因为孝顺太后?明明是被太后不喜, 想方设法赶过来的。至于四皇子是否聪慧,才五岁的孩子, 只有元嘉帝近距离相处过了,大臣哪里知道四皇子是真聪慧还是假聪慧? 元嘉帝就是想封丽贵人为贵妃罢了。 大臣们觉得,丽贵人既然生了四皇子,封妃可以了,可是贵妃,皇上的宠爱是不是太过了? 有人想反对,可是,用什么理由反对? 责备小周氏当初不肯为丈夫守寡? 然而朝廷为了鼓励百姓繁衍子嗣,为朝廷提供源源不断的兵力,是鼓励寡妇改嫁的,当然,妇人替丈夫守寡孝敬亡夫的家人也是一件美事。也就是说,一个妇人愿意守寡,有人夸,她改嫁了,也不是错。 仔细算来,小周氏还真没有犯过什么错。 要说小周氏哪里比德妃、贤妃、惠妃好,那就是她搬到行宫的理由,的确是为了太后的凤体,当初元嘉帝安排小周氏迁往行宫,明面理由的确也是替太后娘娘诵经祈福,包括太后死后小周氏继续在行宫住了一年多…… 到了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元嘉帝真的太爱重小周氏了,早在五年前,元嘉帝就为了今日封小周氏为贵妃铺路了! 硬着头皮去反对? 当初太后那么不喜欢寿安君、小周氏,元嘉帝不也将小周氏带进后宫了?元嘉帝连太后都敢得罪,哪个臣子要拆他铺了五年的路,元嘉帝会怎么做? 元嘉帝可不是刚刚登基的新帝,他已经在位二十多年了,大臣们互相观望,还真没有人特别激烈地反对,那些不疼不痒的认为贵妃太高封妃足矣的折子,则被元嘉帝轻飘飘地压了下去。 因此,宫中再没有丽贵人,只有淑贵妃。 淑贵妃上位之后,立即独宠于行宫,皇上处理完政事去游赏行宫时,走哪都要带着淑贵妃。 这日黄昏,换值的戚仲恺跑来找陆濯喝酒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休养,陆濯的膝盖早好了,晒红的脸也恢复了美玉般的肤色,唇也不干了,总之还是俊美得令女子痴迷,令男儿嫉妒。 戚仲恺却很是幸灾乐祸,给陆濯添酒的时候道:“今日皇上与贵妃娘娘去跑马,回来路上我就跟在身后,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陆濯面无表情地喝酒。 戚仲恺就知道跟他卖关子无用,嗤了一声,他嘿嘿道:“贵妃娘娘想替郡主挑选佳婿,皇上提议让此次随行的年轻俊杰们比试两场,从文的设文宴吟诗作画,习武的去围场狩猎,到时候让贵妃娘娘与郡主一同观赏,她们看上谁,皇上便为郡主赐婚。当然,名义上只是皇上要看俊杰们表现,贤妃、惠妃等人也会在场。” 陆濯握紧了酒碗,她还真要选婿了,文武俊杰都要挑挑? 戚仲恺自然不会骗他,六月初,元嘉帝在畅春园设文宴,挑选了二十几位未婚的世家公子、年轻文官赴宴,宴席上元嘉帝出了一个题目,命这些文人以园景为题作画题诗。 陆濯并没有受到邀请,只听说有三位公子画好诗好,贵妃娘娘都给赏了。 又过了几日,元嘉帝下旨,将于六月十五举行围场狩猎,此次狩猎旨在查验随行年轻武官的骑射武艺,尚未获得官职的世家子弟也可参加,如果表现够好,可能破例获得授官。 陆濯既是世家子弟,也是年轻武官,可他并没有作为武官被元嘉帝点名,又不符合可自己报名的世家子弟条件,显然,贵妃娘娘有意选婿,特意将他踢出了备选名单,让陆濯在贵妃娘娘、郡主面前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参加狩猎,陆濯倒是被元嘉帝派去负责围场内众人的安危了,若有人遇到猛兽攻击求救,陆濯便要带人及时救援。 转眼就到了六月十五这日。 天未大亮,陆濯已经率领三队神武军精兵进入了围场。 围场分为外场、内场,外场没有猛兽,全是兔子、山鸡这等凶性不大的小兽,用于给皇族女眷以及应邀的夫人闺秀练手用。内场便是正式的狩猎场了,男儿们在里面猎杀熊、狼、野猪、狐狸等野兽,不过多数也都是由宫人饲养,远不如山林里野生的兽类凶残。 安置好每个精兵负责的地带,陆濯策马,望向围场之外。 透过树冠洒下来的阳光渐渐变得耀眼,外面终于传来了阵阵的马蹄与人语:元嘉帝等人到了。 魏娆今日也要下场的,就连小周氏也换上了马装。 狩猎开始,年轻的武官以及急于在皇上面前表现的世家子弟率先冲进了围场内场,待马蹄扬起的尘土散去,元嘉帝、小周氏骑马并肩而行,率领跃跃欲试的女眷们进入了外场。 元嘉帝要陪小周氏狩猎,魏娆自然不想跟着二人,叫上陆长宁以及几位闺秀换了个方向。 围场占地以万亩计,期间分布着草原、湖泊、森林,便是外场也足够辽阔了。 魏娆一行十几个闺秀,但魏娆只与陆长宁关系最好,其他闺秀的骑术只是能保证她们可以骑马缓行而已,做不到魏娆、陆长宁那般恣意奔驰,更不用说一边骑马一边狩猎了。她们似乎也没有兴趣,只想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看看花,看看水。 “这样慢腾腾的没意思,郡主敢与我比马吗?”陆长宁凑到魏娆身边,指着远处山坡上的一棵独立生长的白杨道。 魏娆早想放开速度跑一场了,欣然应允。 在其他闺秀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魏娆与陆长宁快马朝山坡跑去。 魏娆的白马与陆长宁的黑马是同等级的良驹,魏娆骑术更好一些,提前陆长宁来到了山坡上。 不过陆长宁很快就追了上来。 这处山坡的视野极好,越过一片树林,能够望见对面的一片湖泊,湖面上似乎有几只野鸭在游动。 “我想去那边,猎只野鸭也不错。”休息片刻,陆长宁指着湖水道,“可惜不能去内场,据说内场有驯鹿,我还想猎只鹿呢。” 魏娆同样可惜,然而今日内场全是男子,她与陆长宁明知道这种情况还要过去,不合适。 “就去猎野鸭吧,到时候我负责将野鸭赶到湖边,你来猎。”魏娆安排战术道。 陆长宁兴奋道:“好!” 二女再次骑马朝湖边跑去。 看着距离近,其实隔得很远,光是挡在山坡与湖水中间的树林,都绵延了一里多地,好在树木之间空隙很大,跑马也方便。 跑着跑着,陆长宁突然停了下来。 魏娆疑惑地勒马回头。 陆长宁惭愧不安地看着她:“郡主,大哥想见你,他托我引你来这边。” 魏娆脸色微变。 陆长宁低下头道:“我,我又想你原谅大哥,继续做我的大嫂,又怕你真的不愿意,怕你生我的气……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郡主若不想见大哥,还是早点回去吧,大哥应该在林子那一头等着。” 魏娆不是不想见陆濯,只是,他突然跑出来也就罢了,让陆长宁知道算怎么回事? “我不怪你,只是请你转告世子,以后不要再做这等无礼之事。”魏娆心情复杂地道。 陆长宁愧疚地都要哭了。 魏娆调转马头,朝来路跑去。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陆长宁看见一抹赤红衣袍,急着提醒魏娆:“郡主,好像是我大哥!” 魏娆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心跳很快,想见他也怕见他,见了不知道说什么,不见,他会不会被母亲的虚招打击,以为她真的要挑选他人做夫君? 她与陆濯相处那么久,几乎光是吵架与生气了,便是后来陆濯诚心挽回她消了她的怒气,魏娆对他也绝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喜欢肯定是有一点的,毕竟他是所有京城未嫁闺秀心仪的英国公府陆郎,他长了那么一张脸,他身手确实了得,他的家人又那么好…… 如果他继续坚持,魏娆愿意嫁,愿意再试一试。 奇怪的是,不愿意的时候,魏娆只是生气,只是懒得理他,一点都不怕陆濯,现在陆濯追来了,魏娆反而心慌起来。 魏娆的白马经常跑的是平地,到了山林里需要拐来拐去,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还没有看到树林的边缘,身后的马蹄声已经逼近了。 魏娆甚至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陆濯,可她不敢回头。 前面树木较密,魏娆驱马换个方向时,余光中便闯入了一匹黑色的骏马,以及马背上穿赤红色官袍的身影。 魏娆急红了脸,继续往前奔,就在外面的草原已经在望时,腰间突然多了一只大手,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将她提离了马背。魏娆的手还握着缰绳,雪白的骏马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缰绳终于脱手,她跌进了男人宽阔的怀抱。 魏娆本能地抓紧他的衣袍,怒目抬头,看到陆濯冷峻的脸。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驾着飞墨朝树林深处跑去,薄唇紧抿。 “世子这是做什么?”魏娆挣了挣,他的手臂勒得她太紧,不舒服。 陆濯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想娶她,做了那么多,却仍然猜不透她的心思。 因为这个,他自从来了行宫便再也没有睡安稳过,他看不到她,却能看到那些随行的世家子弟,有温润如玉的,有英姿飒爽的,有健硕魁梧的,有精明内敛的,随便哪一个拎出去,都会收获一片闺秀的芳心。 魏娆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陆濯不知。 在她面前,陆濯再没有任何自信,她但凡会爱他的身世容貌,都不会毅然和离。 陆濯想问她,想问个清楚,嫁与不嫁至少给他一个答案,若她实在不愿,陆濯便是不娶,也不能强迫她什么。 他从来都不是君子,与己无关时他可以处处守礼,真的涉及到自己的大事,陆濯便利用了堂妹。说好要在林子那一头等她,可又怕她察觉他的诡计半路而退,所以陆濯追了过来,终于将人抢到了怀里。 “放开我,被人看见算什么?” 他不说话,冷着一张脸,魏娆突然也心头窜火,双手去扒他搂着她腰的那只手。 “这一带除了我,除了长宁,没有旁人。”她力气不小,陆濯放慢速度,低头解释道。 他的手臂如铁打一样,坚.硬难以撼动,魏娆推不开,气得仰头,瞪着他质问起来:“没有旁人又如何?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不是最重礼法吗,你……” 陆濯能听到她的声音,却分辨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眼中只有她凶巴巴的眼睛,只有她跑出酡红的娇美脸庞,只有那双饱满艳丽的唇。 然后,陆濯听见她说,礼法。 礼法算什么,他为了她舍弃的礼法还少吗? 放在她腰间的手臂继续收紧,在她惊得失声时,陆濯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压了下去。 魏娆全身一颤。 102 102 飞墨是一匹战马, 万里挑一的良驹,陆濯不让它动, 便是有利箭迎面射过来, 飞墨也不会躲。 绿荫掩映,黑色的骏马雕塑般站在那里,四蹄稳稳地抓着地面, 乌黑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前方, 它没有感受到危险,主子只是不让它乱动而已。 可她的左手被他的手臂绳索般束缚在腰侧, 右手倒是可以从他扣着她后脑的手臂下抬起来, 碰到了他的衣袖, 衣袖下是万年古藤般遒劲有力的铁臂, 她的手搭上去, 竟然丝毫撼动不了他。 马镫被他踩着,魏娆双脚无处着力, 便无法调动全身的力量去抗拒。 她被迫仰着头, 一手垂在下面抓他的腿, 一手徒劳地抓着他的手臂。 陆濯的吻一次比一次用力,她就像他的猎物, 只能任他宰割。 那过分的举动让魏娆重新恢复理智,她奋力挣脱出一只手,“啪”地扇在了近在眼前的俊脸上。 陆濯的唇依然贴着她雪白的脖子,手却不动了。 魏娆又扇了他一巴掌。 陆濯抬头看她。 魏娆双颊酡红,眸中燃着怒火,在陆濯看过来的时候,她瞪着他的眼睛,扇了他第三下。 陆濯忽地笑了,在魏娆愣神之际,再次吻了下来,只是这次更温柔,更像试探,更像乞求,如毛毛细雨落在娇嫩的花瓣,那份小心翼翼的怜惜,让魏娆高抬的手再难扇下去。 陆濯忽然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托到她裙下,就在魏娆受惊误会准备发作之前,陆濯突然托抱着她跳下飞墨,将她抵到了一旁的白杨树干上,魏娆尚未站稳,陆濯已单手抓起她的两只腕子举到头顶,修长挺拔的身躯笼罩了她。 先是嘴唇,再是耳垂脖颈,他沉默而执着,热烈似火。 魏娆无力地闭着眼睛,纤长的脖颈随着他的侵袭上扬,唇间溢出呢喃。 此时的她就像一根柔弱的藤草,无力地被饥饿的野兽啮啃。 陆濯知道她不会再反抗,这样反而更危险,她用妖娆诱他,可一旦他真的妄动,她可能就会再扇他几巴掌。 失控之前,陆濯放开她的手,继续吻她的唇。 飞墨突然打了个响嚏,魏娆身子一颤,双手放到他胸口,往后推。 陆濯没再纠缠,拉开唇与唇的距离,微喘着凝视着她。 陆濯最先平复下来,捞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在魏娆试图甩开的时候低声道:“魏娆,今日见你之前,我有想过,如果你真的不愿嫁我,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魏娆手一顿。 可他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响起:“可见了你,我便只剩下一个念头,你不嫁我可以,但你也休想嫁给旁人,无论你与贵妃娘娘看上谁,我都会让他主动退出,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魏娆下意识地讽刺他:“世子好大的口气,真以为陆家可以在京城横着走?” 陆濯笑了:“无需惊动陆家,我一人足矣。” 魏娆怒道:“世子的礼义廉耻呢?” 陆濯看着她:“你嫁了我,我便恪守俗礼。” 魏娆偏头,红唇紧抿。 陆濯想摸她的唇角,被她一手拍开,陆濯失笑,与她并肩靠在树上,只是左手紧紧地扣着她的右手,温声问道:“端午的蜜枣粽,可合你胃口?” 魏娆冷声道:“不合。” 陆濯:“是吗,那我以后多做几次,总有一天会让你满意。” 魏娆一惊,那粽子竟然是他做的? 陆濯拉着她的小手放到胸前,偏头看她:“你信不信,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男人,除了我,也再没有愿意容你为所欲为的男人。” 魏娆只觉得好笑,第一句或许是真的,第二句他也好意思说? “你什么时候容我为所欲为了?” “以前没有,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绝不再管束半句。” 魏娆不信:“我跟外男进出酒楼你也不介意?” 陆濯:“只要你嫁我,你们进出青楼我也不管。” 魏娆脸一红,又很气:“谁要去青楼了?你是拐着弯骂人吗?” 陆濯解释道:“商人应酬,常在烟花之地,你少见多怪罢了。” 魏娆承认自己见识没有他广,咬牙想了想,她又问:“那我在野外更衣,你也能接受?” 陆濯笑:“只要你确定周围无人便可。” 魏娆使劲甩他的手,她当然会确定无人,难不成还要当着谁的面脱衣服? 任她如何用力,陆濯都抓着她不放:“嫁我,你答应嫁我,我马上送你出去。” 魏娆就是不应。 陆濯便也不急,背靠树干,云淡风轻地眺望着碧空,掌心的小手,填满了心中的空落。 不远处的湖面,忽然传来几声野鸭的嘎嘎叫声。 魏娆笑了,看着前方道:“不用弓不用箭,不许用任何外物,如果你能抓到一只野鸭,我便嫁你。” 陆濯唇角上扬,只要她肯嫁,野鸭算什么? “一只寓意不好,我愿送郡主两只,盼与郡主成双成对,白头到老。” 魏娆嗤道:“你先猎到再说。” 陆濯看她一眼,吹了两声口哨。 一旁吃草的飞墨走了过来,过了会儿,之前被两人丢下的魏娆的白马也寻来了。 两人分别上马,一前一后朝湖边跑去,陆濯要抓野鸭,魏娆要监督他。 半路碰到了陆长宁,陆长宁讪讪的,不敢看魏娆。 陆濯安抚她道:“错在我,郡主并不怪你。” 陆长宁忐忑地看向魏娆。 魏娆笑了笑。 陆长宁立即也笑了出来,驱马来到魏娆身边,再看眼走在最前面的兄长,她好奇道:“郡主,你与大哥和好了?” 魏娆哼道:“还没,只是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能空手抓到两只野鸭,我就原谅他。” 陆长宁怔了怔,忽然懂了,郡主就是原谅大哥了,抓野鸭只是郡主要捉弄大哥罢了! 陆长宁不知道大哥现在是什么心情,可她很高兴,笑着催促陆濯快去抓野鸭。 三匹骏马从林子中跑了出来,迎面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上面优哉游哉地游着二十来只野鸭,三五成群,无一例外地都是在湖水中央地带。 “一点外物都不能用吗,这要怎么抓?”陆长宁惊呆地问。 魏娆但笑不语,目光落在陆濯的背上。 陆濯骑马沿着湖边跑了一圈,野鸭子们可能是觉得他离的远,继续缓缓地游着。 陆濯擅水,但他不可能比野鸭游得还快,水中的动静大,他只要靠近,野鸭们便能察觉。 他看向魏娆。 魏娆待在树荫下,艳丽的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 陆濯再次骑马,沿着湖边慢行起来,就在此时,一只红头野鸭带着一队摇摇摆摆的小鸭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魏娆脸色大变。 陆濯笑着朝那队野鸭跑去。红头野鸭意识到了危险,嘎嘎地带着小鸭子们朝水面跑,可飞墨也领会了主人的意思,马蹄翻飞,赶在最后三只小鸭下水前奔了过去。陆濯单脚踩着马镫,一手握缰绳,大半个身子都脱离了马背,俯身一抄,抄走两只红头小野鸭。 眼看陆濯调转马头朝这边跑来,陆长宁笑道:“郡主,这叫天公作美,你注定要做我的大嫂!” 魏娆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陆濯,扭头就跑。 陆濯一路追了上去,只是这次他没有全力以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到了旷野之处,很快就吸引了一波视线。 树下休憩的闺秀们羡慕地眺望被陆濯追赶的魏娆。 怡然寻找猎物的元嘉帝、小周氏也看到了二人。 元嘉帝看眼小周氏,主动带队朝魏娆、陆濯前方包抄过去,小周氏停留片刻,也跟了上去。 帝驾在前,魏娆放慢马速,小脸一片通红。 她仍然坐在马背上,陆濯看到元嘉帝,抱着两只嘎嘎叫的小野鸭翻身下马,单膝跪下。 此时小周氏也赶了过来,魏娆红着脸来到了母亲身边。 元嘉帝质问陆濯:“为何追逐郡主?” 陆濯朗声道:“臣心仪郡主许久,方才偶遇郡主,臣再次恳请郡主下嫁,郡主称,只要臣能不倚仗外物猎得一只野鸭,便下嫁与臣,如今臣猎得两只野鸭,郡主却不肯笑纳,还请皇上为臣主持公道。” 元嘉帝问魏娆:“陆濯所说,可否属实?” 魏娆恼道:“我要他去抓湖里的野鸭,他却投机取巧抓了地上的两只雏鸭,算什么本事?” 她恼归恼,少女的羞涩骗不了人。 元嘉帝看向小周氏,小周氏轻哼一声,却是训了魏娆一句:“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魏娆就气鼓鼓地跑了。 元嘉帝心领神会,咳了咳,笑着对小周氏道:“贵妃,陆濯虽然投机取巧,可他确实完成了郡主的要求,看在陆濯仪表堂堂文武双全且诚心求娶郡主的份上,不如朕就替他与郡主做主,为他们二人赐婚如何?” 小周氏冷着脸道:“我儿愿赌服输,嫁是要嫁的,只是皇上赐婚时要加上一句,如果陆濯敢欺郡主,便是皇上赐婚,郡主也可休夫。” 陆濯马上道:“臣不敢,臣定会爱重郡主如同性命。” 小周氏不为所动:“我不信你的话,我只信圣旨。” 元嘉帝笑道:“好好好,就依贵妃之言,朕在赐婚旨意上多加一句就是。” 103 103 魏娆并没有亲耳听到元嘉帝赐婚她与陆濯, 但她猜到婚事大概会定下来了。 她一口气跑回行宫,骏马交给宫人, 她再坐步辇前往玉泉宫。 天热, 骑在马上时没什么感觉,下了马便开始冒汗,回到玉泉宫, 魏娆命人备水。 魏公公、碧桃跟着去了围场, 被魏娆丢下还没有回来,柳芽伺候主子沐浴, 等魏娆坐到浴桶中, 柳芽拿着质地柔软的巾子替魏娆擦拭时, 忽然发现魏娆雪白的后颈多了一处红痕, 之前被垂落的乌发挡住了。 “郡主被蚊虫咬了吗?”柳芽懊恼地问, “痒不痒?应该才咬没多久, 我去拿药。” 柳芽已经笃定那是蚊虫叮咬了,快步走到殿外,吩咐小宫女取清凉膏来, 那是专管虫咬的膏药。 魏娆没觉得痒, 好奇地摸了摸后颈, 也没有感觉哪里起包了, 让柳芽举着镜子照给她看, 待看到那抹淡淡的痕迹,魏娆脑海里轰的一声, 树林中被陆濯抵在白杨树下的画面突然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种似痒非痒的陌生感觉, 令人羞耻的是, 被陆濯那么占便宜,她竟然不讨厌。 体温攀升, 魏娆缩到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郡主怎么了?”眼看着水中的美人双颊变红连肌肤都呈现一种桃花般的浅粉色,柳芽惊住了。 魏娆摇摇头,打个哈欠道:“困了,快点洗吧,洗完我去睡一会儿。” 分心想点别的事,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 因为骑了马,出浴后,魏娆重点让柳芽帮她按了按腿。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柳芽安静又熟练地帮她涂上一层花露,再开始按.揉起来。 本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此刻魏娆却鬼使神差地老想到陆濯,想到两人成了亲后,陆濯就会像小册子里画的那样那么对她,魏娆的脸就又发起热来,要知道三年前她第一次嫁给陆濯,都没有胡思乱想过这些。 “郡主不是中暑了吧?”柳芽注意到了主子的异样,忧心地问。 魏娆摇摇头,轻声问柳芽:“你也十九了,想过嫁人吗?” 柳芽脸色微红,打趣道:“郡主都没嫁,我怎么会想哪些,真要嫁人,也要等郡主出嫁了,婚后生活安稳下来,再请郡主替我们安排。” 魏娆心想,是啊,柳芽、碧桃与她一样都没有经历过那些,她便是有些心情想要分享,与她们说也没有用。 快到晌午,魏公公、碧桃终于跟随帝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宫人,提着一只大笼子,里面装着一只红头大野鸭,还有一窝小野鸭。 “这是?”柳芽吃惊地问。 碧桃晒得小脸通红,笑得比过年还要高兴,朝柳芽炫耀道:“你没去围场,所以不知道,世子又去纠缠郡主,郡主便说,只要世子能抓一只野鸭,郡主就嫁给他。世子不但抓到了,还一口气抓了俩,都求得皇上与贵妃娘娘赐婚了,后来世子喜不自胜,又去将大野鸭一窝都抓了来,说是养在玉泉宫、流波宫这一带的湖水里,方便郡主随时观赏。” 皇上赐婚了? 柳芽惊喜地往后看。 魏娆就站在门前,她出来有一会儿了,听到了碧桃的话,也看到了笼子里的一窝红头野鸭。那野鸭脑袋一圈全是红毛,身上的翅膀呈暗绿色,大鸭子有点凶,一窝小野鸭全都可爱极了。这种野鸭,养在家里活不长,放养在行宫天然的湖水中,又有宫人饲养,应该会活得真好。 “郡主,这叫天公作美,你注定要做我的大嫂!” 陆长宁俏皮的话语响在耳边,想到陆濯飞马去抄小鸭子的身姿,魏娆笑了笑,让宫人将这窝野鸭放到湖里面去。 玉泉宫有处水榭,坐在水榭里,就能看到那窝野鸭优哉游哉地去探索新家了。 不多时,小周氏来了。 魏娆心虚,躲到了内室。母亲的意思是让陆濯再着急一阵,可她被陆濯亲了一通就答应了他。 小周氏单独走了进来。 魏娆坐在床上,手里把玩一枚玉佩,玉佩清清凉凉的,像竹子的颜色。 她不用说话,酡红的脸已经泄露了她的心情。 小周氏坐到床边,看着这样的女儿,小周氏又心疼又欣慰,至少这一次,女儿是真的满意陆濯了,不是在她面前演戏。 “陆濯做了什么,一下子就把你哄好了?”小周氏柔声问,她可不信两人一见面,女儿就提出让陆濯去抓野鸭。 魏娆垂着头,小手将玉佩翻弄得更快了。 小周氏笑着拿走那玉佩,将女儿搂到怀里,温温柔柔地道:“跟娘害羞什么?娘离开你这么久,你第一次嫁人娘事后才知道,如今难得咱们母女可以坐在一块儿说贴己话,娆娆就跟娘说说吧,算是弥补咱们错过的母女时光。” 魏娆心里确实被陆濯塞了一头小鹿,她想找人诉说,身边又没有合适的同龄姐妹。 听母亲这么说,魏娆便靠着母亲的肩膀,羞赧道:“他叫长宁哄我去见他,还把我抓到了他的马上。” 小周氏记得,两年前陆濯就那么抓过女儿一次,可当时既然两人不是真夫妻,陆濯还敢那么做,如果不是他天性好色,那就是陆濯当时已经喜欢女儿了,情不自禁做了失礼的事。 当着她的面都敢抱女儿,两人单独待在小树林中,陆濯能不做别的? “他是不是亲你了?”小周氏一针见血。 魏娆闭上眼睛,耳根都红了。 小周氏咬咬牙:“除了亲你,他还做没做旁的更过分的事?” 魏娆连忙摇头,陆濯可能有过那个念头,被她扇了三巴掌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小周氏哼道:“算他识相,否则他敢欺你年轻不懂事,娘饶不了他。” 魏娆算是见识过母亲的脾气了,她记忆中的母亲温柔似水,没想到罚起陆濯来丝毫不带心软的,真的让陆濯在烈日下跪了半晌。 “娘,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就是,他亲我的时候,我怎么使不上力气了?”那种感觉太奇怪了,魏娆都忍不住猜疑是不是陆濯偷偷给她下了点迷.药,他手里有那种东西的。 小周氏闻言,心里又是一酸。女儿十八岁了,如若三年前陆濯好好对待女儿,女儿至于此时才尝到情.爱滋味儿,懵懵懂懂? 她凑到女儿身边,低低地解释起来。 . 元嘉帝口头应允了赐婚,但并没有马上颁布圣旨。 陆濯猜测,元嘉帝应该会在回京后再正式下旨,一份圣旨送到郡主府,一份送到英国公府。 可贵妃娘娘的态度,陆濯难免担心贵妃娘娘仍然没有原谅他,过于不喜他,说不定哪日突然又要劝说元嘉帝收回之前的话,不把魏娆嫁他。 贵妃娘娘那么受宠,做什么都有可能。 陆濯开始隔三差五地往流波宫、玉泉宫送礼,要么是他在山里猎到的狐狸,要么是他在山里采到的只有本地才有的漂亮野花,要么是他搜罗到的北地民间趣事。魏娆母女虽然见不到他的人,却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他的消息。 “娆娆记住,男人就是要吊着,你对他太好,他反而不上心,你时不时地冷他一冷、闹他一闹,他反而挠心挠肺。”吃着荔枝,小周氏不断地向女儿分享驭夫之道,“其实就是一句话,你得把自己放在男人前面,不能事事以他为先,你真把他当天,他就敢把你当土。” 魏娆听了,最先想到的是母亲与元嘉帝。 难道元嘉帝对母亲念念不忘,便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结果? 可魏娆作为女儿,可以向母亲请教自己感情上的事,却不好意思打听长辈的秘密。 不知不觉到了七月,早晚的天气已经颇为凉快了。 元嘉帝宣布动身回京。 车驾缓慢,七月中旬,车队终于驶进了京城城门。 回京之后,元嘉帝连续下了几道赐婚圣旨,分别为景王、福王定下了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其中最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是皇上将书香世家谢府的六姑娘谢画楼赐给景王做了侧妃。 谢画楼与陆濯订过婚又退过婚,因为老太傅的丧事,她的名声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当然有心人非要说谢家背信弃义,那也能说,可孝道大过天,总会有人觉得谢家没错。而元嘉帝是谢老太傅的学生,谢画楼又有京城第一次才女的美名,如果不是出了退婚的事,当年选谢画楼做正经的王妃都行。 消息传到英国公夫人耳中,老人家轻轻叹了口气。 她当年千挑万选地选了谢画楼,足以说明谢画楼本人的好,两家姻缘不成,英国公夫人却也希望谢画楼能嫁个好儿郎。景王乃皇后嫡子,身份自然尊贵,说不上委屈谢画楼什么,但谢画楼一旦嫁进皇家,以后的路注定会曲折复杂。 她替谢画楼惋惜,皇后还觉得谢画楼配不上她的儿子! “皇上,谢画楼是被英国公府退婚的女子,怎么能做皇家的儿媳,难道咱们的儿子还要捡他陆濯不要的?”得知旨意的第一时间,皇后便求见元嘉帝,不服气地道。她很不高兴,儿子的婚姻大事,元嘉帝怎么一点都不跟她商量?王妃也不是她看中的人选。 元嘉帝面对奏折,淡淡问:“四月的牡丹花会,你点了谢家女进宫,朕还以为你很喜欢她。” 皇后一噎。 她不喜欢谢画楼,叫谢画楼进宫是想利用谢画楼压压魏娆的气焰,但这理由,怎能明说? “谢家女出嫁前从不踏出谢府一步,皇后两次召她进宫,朕若不赐婚给她,如何面对老太傅在天之灵?”合上手头的奏折,元嘉帝终于瞥了皇后一眼,“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思量清楚。” 年纪不小了? 短短几个字,比今日他说的所有话都要气人,皇后精心打扮过的脸立即涨成了猪肝色。 打发了皇后,元嘉帝传人拟旨。 稍顷,两路宫人分别离开皇宫,朝郡主府、英国公府去了。 翌日,魏娆与陆濯的婚事,势如破竹般取代二王的婚事,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104 104 魏娆做了郡主, 出嫁事宜皆有礼部操持,她与陆濯的婚期也是元嘉帝、小周氏从钦天监呈递的满满一页吉日中挑选出来的, 来年三月初六。 眼下已经七月下旬了, 距离婚期不过还剩半年多而已。 魏娆觉得这日子不错,她愿意嫁陆濯,却也没那么急, 而且八月里二公子陆涯马上就要成亲了, 陆濯这个和离过一次的大哥总不能再抢了堂弟的风头。 等宫里尚衣局派人量完魏娆的尺寸,要重新替她做一回郡主规格的嫁衣, 魏娆就骑马去了闲庄。行宫里发生了那么多事, 母亲做了贵妃, 她也订了亲事, 外祖母肯定想知道详情。 魏娆来的巧, 她才到闲庄门外, 就见一个媒人打扮的婆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呦,老妇给郡主请安!” 猜到魏娆的身份,那媒人笑眯眯地行礼道。 魏娆心中大惊, 看这媒婆的态度, 是说亲说成功了, 外祖母要把慧珠表妹订出去了? 朝媒婆点点头, 魏娆迅速下马, 进了闲庄。 寿安君与魏娆的舅母王氏还坐在厅堂,看到魏娆, 寿安君露出了笑脸, 王氏抿着嘴, 强颜欢笑的模样。 魏娆分别给两位长辈行礼,然后便坐到寿安君身边, 好奇问道:“外祖母,刚刚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媒人,是来向慧珠表妹提亲的吗?” 寿安君笑道:“正是,男方就住在云雾镇,他祖父你应该知道,就是卖糖葫芦的那个张记的张老。” 魏娆瞪圆了眼睛,这么巧? 寿安君又解释了一番张家的情况。张家是祖传的糖葫芦手艺人,北地人都喜欢吃糖葫芦这种小吃,张家的手艺又好,靠着云雾镇的张记铺子,虽然没有攒下多大的家业,但也衣食不愁,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温宁和乐。 张老头有一个儿子,三个孙子。长孙继承了祖传的糖葫芦手艺,以后会接管张记以及张家的山楂林子。次孙是个种地好手,张家的五十亩地都由他打理。这两个孙子都已经娶了媳妇,这次来提亲的便是张老头的幺孙张献。 张献今年二十四岁,已经考中了举人,明年会下场参加春闱,据说张献与他的先生都很有把握。 云雾镇这十几年就只出了张献一个举人,张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烂了,可张献一心读书,曾放话要等首试春闱后再考虑婚事。结果今年周慧珠去镇上玩耍,被张献瞧见了,张献对周慧珠一见钟情,托了媒人来提亲。 寿安君毫不客气,先把张献叫到闲庄亲自考较了一番。那张献肤色白皙容貌周正,议论起民生来颇有见解且不是书生长谈的空话,寿安君故意安排一个貌美的丫鬟上茶,张献虽然注意到了丫鬟的美貌,却并未多予关注,稳重端正。 寿安君非常满意,躲在侧室偷窥的周慧珠也很满意。 今日媒人来,是来问周慧珠的八字的,与张献的一并拿去寺里测一测吉凶。 “外祖母的眼光,您说张三郎好,那肯定是真的好。”魏娆都迫不及待想瞧瞧这位准妹夫了。 寿安君笑笑,朝儿媳妇那边努努嘴。 魏娆就问王氏:“舅母觉得张三郎哪里不好吗?” 王氏攥攥帕子,低声道:“慧珠没你们长得美,我原本对她的婚事也没有太大指望,可,如今娘娘封了贵妃,风风光光地回京了,你也与陆世子再续前缘了,再有慧珍那边帮衬,我想着,只要咱们再等等,肯定有更好的人家来提亲,何必急于一时呢?” 王氏是真觉得张家的门第太低了,可长女的婚事老太君听了她的,小女儿的婚事,王氏总该让着老太君一次。 涉及到母亲,魏娆不好多言。 寿安君瞪着王氏道:“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咱们家是咱们家,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有人冲着贵妃娘娘来求娶慧珠,你觉得那家人会真的喜欢慧珠吗?嫁郎嫁郎,关键还是要嫁对男人,再说了,张家门第低又怎么了?低了才不敢给慧珠脸色看,慧珍出嫁后过得什么日子,连个庶女都敢跟她叫板,你当娘的真不心疼?” 王氏讪讪地低下头。 魏娆不再搀和两位长辈的辩论,跑过去找周慧珠了。 “表妹,恭喜啊!”见了面,魏娆笑着打趣道。 周慧珠羞答答地瞪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绣花。 魏娆坐到她身边,拿走绣绷,小声道:“快给我说说,我那准妹夫长得什么样?” 周慧珠扭捏一阵,老实交代了。 张献肯定没有陆濯、韩辽那种世家公子有气度,容貌也远远不如,但放在云雾镇上,放在普通的百姓人家,张献也算得上翩翩君子了,白白净净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读书郎,而且张献长得高高瘦瘦,穿上长袍特别俊逸,总之周慧珠很是心动。 她不像姐姐,对男人的家世没有什么奢望,长得好看,有些才华,最重要的那人必须喜欢她。 魏娆也很看好这门婚事。张献年纪轻轻就考上了举人,如果明年顺利中了进士,无论在京城当官还是外放,表妹都能做正正经经的官夫人,婆母、妯娌们不说敬着她,至少不敢欺负她,而且魏娆猜测,表妹与张献小两口单独住在外面的时候更多。 到九月的时候,周慧珠与张献的婚事正式定下了,等明年春闱放榜后四月里就完婚。 因为周慧珠订婚,魏娆、周慧珍都过来吃席了。 周慧珍能看出妹妹的喜悦,那份喜悦,她嫁给韩辽之前也曾拥有,只是如今越来越难以记起了,每日面对的全是侯府里那群笑里藏刀的女眷,晚上韩辽虽然热情,可一想到他只管贪她的身子一点都不在意她的心情,周慧珍便越发郁闷。 吃完席,周慧珍随韩辽回了侯府,韩辽倒是不介意她在闲庄多住一段时间,可周慧珍盼着快点怀上孩子,快点生个儿子在韩家扬眉吐气,并不想留在闲庄浪费时间。 魏娆准备陪外祖母过完重阳再回京城。 九月初八,陆濯来闲庄给寿安君送节礼,魏娆并没有露面见他,陆濯陪寿安君用了一顿午饭便告辞了。 重阳宜登高,翌日清晨天刚刚亮,寿安君便带着王氏、魏娆、周慧珠,一起去爬云雾山。 她们占据了地利之便,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可能还在排队出城,娘四个已经到了云雾山脚下,偶尔会碰到几波附近的百姓,要么登高赏景,要么去半山腰的云雾寺上香。 寿安君毕竟年纪大了,到了云雾寺就再也不肯往上爬,王氏留下来陪婆母,魏娆与周慧珠姐妹俩带着丫鬟、侍卫继续往山顶上去。 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周慧珠也爬不动了,赖在路边供游人休憩的凉亭中不肯走。魏娆喝口水,正在嫌弃表妹没出息,周慧珠瞥眼她身后的山路石阶,忽然哼道:“娆姐姐那么喜欢爬山,叫我表姐夫过来陪你爬吧!” 魏娆拿团扇敲她的脑袋:“什么表姐夫,还没成婚,还是喊世子。” 周慧珠就改口道:“那让世子陪姐姐爬吧。” 魏娆突然意识到不对,转身一看,陆濯竟然已经来到了凉亭外。秋高气爽,清风徐徐,他穿了一件玉白色的锦袍,头戴玉冠,俨然神仙公子下凡。 魏娆呆呆地看着陆濯,他怎么在这里? 陆濯笑了笑,一边走过来一边解释道:“昨日来送节礼,想到今日祖母也会来云雾山进香,我便在镇上歇了一晚,准备今日在寺里与祖母汇合。” 魏娆明白了,偏过头,那团扇挡住脸,按照规矩,未婚的男女不该见面。 陆濯却没有守礼的意思,径自在亭中一侧的美人靠上坐下,闲聊般问道:“郡主也来登山吗?” 魏娆瞪了他一眼。 周慧珠笑着接道:“是啊,老太君也来了,在下面的寺里休息呢,世子来的刚刚好,娆姐姐还想爬到山顶,我实在爬不动了,正准备下去,最后那一段就劳烦世子为我代劳吧。” 说完,周慧珠不给魏娆阻拦她的机会,带上自己的丫鬟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跑去。 魏娆气道:“跑得那么快,你不是没力气了吗?” 陆濯则吩咐站在凉亭外的两个郡主府侍卫:“郡主这边有我,你们去护送表小姐。” 两个高大的侍卫一起看向郡主。 魏娆点点头。 侍卫们走了,碧桃在旁打趣道:“郡主,我也爬不动了,能不能……” 魏娆一个眼刀飞过来。 碧桃嘿嘿笑,走到凉亭外面朝下面的山路,一副替主子们望风的架势。 魏娆戴好方才喝水取下的帷帽,瞪着陆濯道:“世子登完山了,为何还不下去?” 围场白杨林中的那一幕再次清晰起来,陆濯看着她,低声道:“猜到郡主今日可能会登高赏秋,所以特来一会。” 魏娆面色涨红,今时今日的陆濯,当真不要脸了。 “谁要会你,赶紧走。”魏娆别开脸,叱他道。 陆濯自然也知道他此举不合礼法,可自从白杨林中一别,他已经三个月没见过魏娆了。昨日去闲庄便料到她不会出来,却又更加想见她,所以陆濯今早早早来到云雾山,想赌一赌她会不会来登山。 魏娆不来,陆濯一路下山不再强求,她来了,便是两人的缘分。 如今见了,被她骂上一句,竟比喝了美酒还要舒畅。 “既然郡主不喜,臣这便告退。” 最后看她一眼,陆濯离席行礼,真就下山去了。 “世子爷好可怜,巴巴地来山上等郡主,没说两句就被您轰走了。”碧桃跑进亭子,半是同情半是揶揄道。 魏娆看眼陆濯颀长挺拔的背影,三分恼他,七分喜吧。 105 105 重阳过后, 天气转寒,养尊处优的官夫人们渐渐少了走动, 魏娆也很少再出门, 想骑马了,就在郡主府后面的大花园里跑几圈。 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百姓们又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 年前魏娆去了一趟闲庄。 寿安君身体硬朗, 养生之道便是每日清晨都要沿着闲庄溜达两圈, 兴致来了再打一套五禽戏。 “你姨母来信了,过完正月他们一家四口会来京城住上仨月, 等你与慧珠都完婚了再走。” 寿安君笑着知会魏娆道。 所谓的一家四口, 便是魏娆的姨母大周氏、姨父霍敬常、表哥霍玦, 以及霍玦新娶的妻子宋氏, 表妹霍琳早已成婚生了孩子, 跟着夫家生活, 不好走开。 “那敢情好,我还没见过表嫂呢。”魏娆期待地道。 寿安君笑眯眯的:“听你姨母说,你表嫂知书达理持家有方, 有她帮忙, 你姨母省了不少心。” 霍敬常有几个同族兄弟, 平时都要走动的, 霍家的产业那些同族兄弟也都有参与, 亲情金钱两样关系纠缠到一起,族人之间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睦, 这便要求霍玦必须娶一位贤内助, 内能管家, 外能应付亲戚。 所以当初大周氏想从周慧珍、周慧珠姐妹俩中间挑一个做儿媳妇,寿安君才始终没有松口, 姐妹两个,一个心太大,一个知足常乐,都不适合进霍家。 待到过年,魏娆被小周氏叫进宫,就安排魏娆住在她的昭宁宫,母女俩天天都能见面,免得魏娆一个人在郡主府孤零零的。 宫中没有太后,小周氏独宠后宫,德妃、贤妃、惠妃都与她保持明面上交好的关系,皇后虽然看小周氏不顺眼,却也不敢做什么,因此昭宁宫里一片安乐,四皇子暂且也被接回了昭宁宫,等过完年再回他的皇子所。 时隔多年再次陪母亲一起过年,还多了一个仰慕她的弟弟,魏娆很满足。 一直住到正月十五,在宫里赏了花灯,魏娆便回了郡主府,安心待嫁。 婚期是三月初六。 三月初一,英国公府将聘礼送了过来,比魏娆第一次嫁过去的聘礼只多不少。 寿安君、大周氏、王氏、表嫂宋氏、魏娆的大伯母郭氏都搬到了郡主府,替魏娆操持这几日的宴请,甭管魏娆身份多高,出嫁还是要娘家亲戚帮忙的,不过府里有魏公公率领宫人操持,几位长辈只需要帮忙待客便是。 寿安君娘几个过来那日,霍玦也来了,见了魏娆一面。 魏娆把他当亲哥,霍玦看着即将出嫁而且是嫁给同一人的表妹,只觉得庆幸,幸好表妹与陆濯和离的消息传到太原时他已经娶了宋氏,没了后悔的退路,否则他便要陷入是否退婚是否去追求表妹的挣扎之中,可表妹既然会再嫁陆濯,就说明那年和离时表妹心里也有陆濯的位置,纵使他来了,表妹同样不会接受他。 这一刻,霍玦面对魏娆时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遗憾,没有惋惜,只剩下对魏娆的祝福。 他不能留宿郡主府,临走前单独与母亲大周氏说了几句,妻子宋氏夜里畏寒,还劳母亲与表妹说一声,多给宋氏准备两床被子。 大周氏啧啧两声,没看出来儿子这么会疼媳妇。 魏娆得知后,笑着吩咐柳芽去安排。 到了初五的晚上,寿安君又来魏娆屋里了,坐好了便拿出一本小册子。 魏娆脸颊通红。 寿安君盯着她道:“看你这样,就知道那一年你跟守城还真是什么都没做过,想必之前送你的小册子早被你丢了?” 魏娆没丢,那种东西,她能往哪里丢?被谁看见都不好,自从帮完四夫人,魏娆就拿祖母、外祖母送的两本小册子压箱底去了。 “收着吧,反正我都拿来了,看不看随你。”该交待的老早以前就交待过了,寿安君塞了小册子给魏娆,这便走了。 魏娆叫碧桃、柳芽关灯,等两个丫鬟退下了,魏娆才偷偷点了一盏灯,躲在帷帐里面脸红心跳地仔细研习了一番。第一次出嫁,陆濯命都快没了,哪有力气圆房,所以魏娆才没看,这回不同了,她总该知道圆房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国公府,晚宴散了后,英国公也把陆濯叫到了书房。 宴席上陆濯喝了酒,那些武将们争先恐后地灌他,陆濯酒量再好,脸上也浮了红。 即将当新郎的年轻世子,周身都洋溢着一种血气方刚,与他平时的温润君子范儿大不相同。 英国公上下打量一眼孙子,哼道:“怎么,二次娶亲了,还打算做假夫妻吗?” 陆濯惭愧道:“不敢。” 因为他当年的糊涂,伤了魏娆不说,还劳烦家中长辈替他多操心了一次,实属不孝。 英国公料孙子也没有那么傻,新婚花烛夜啊,哪个年轻儿郎不盼? “这个拿去,回房了一个人好好看看,省着明晚丢人。”英国公将提前准备好的小册子丢给了陆濯。 陆濯双手接住,看到封面上写着“房中术”三个字。 他俊脸微红,趁着夜色回了松月堂。 沐浴过后,阿贵也退下了,陆濯坐在床上,取出祖父送他的册子,如看兵书般面无表情地翻开第一页。 一共三十六张图,除了第一张陆濯仔细看了文字注解,其他的看过图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边关历练八年,陆濯听说一些荤话,但直到今晚,他才知道男女之间,竟然还能演变出这么多的花样。只是花样虽多,有些姿态实在过于大胆,便是他有心,魏娆未必愿意。 收好书,陆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一直到三更天才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陆濯就起来了,穿衣打扮,上午晌午待客,下午到了吉时再去郡主府迎亲。 四年一过,今年他已经是二十四岁大龄,当年代他去迎亲魏娆的五弟陆澈都是十六岁的英挺少年了。 戚仲恺拿胳膊搂着陆澈的脖子,笑话陆濯道:“当年你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知道,可可怜我们小五了,抱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那公鸡可不老实,小五怕它飞出去,一路上都紧紧抱着,别提多紧张了。” 陆澈用胳膊肘顶他,涨红脸道:“我才没紧张,要你胡说!” 老三陆淙、老四陆泽从边关回来了,见戚仲恺欺负弟弟,哥俩一起过来,分别拽着戚仲恺的一条胳膊,将尚且单薄的陆澈救了出来。 “二爷别总打趣我们大哥,您都二十五了,还没打算成家呢?”陆淙嘲笑道,心里默默补了一句,该不会还在惦记他们大嫂吧? 戚仲恺没惦记魏娆,对魏娆,他是能娶就一定要争取的,一旦魏娆说了亲,他这边也就断了念想,只是戚仲恺对他未来的妻子的美貌要求太高,偏偏他自己五大三粗的,与戚家门当户对的美貌闺秀看不上他,不美貌的戚仲恺看不上,至于女方家世太差的,平西侯夫人根本不会安排儿子去相看。 戚仲恺的婚事就这么耽误了下来。 提到这个,陆濯瞥了戚仲恺一眼。 戚仲恺瞪他:“看什么看,老子不是那种人,你敢介绍一个美人给我,我马上娶了她!” 贺氏过来找儿子说话,还没绕过走廊,就听到了戚仲恺的大嗓门。 等她过来,陆濯几个年轻小辈齐齐行礼。 除了陆家五个堂兄弟,外人就戚仲恺一个,贺氏心头火热,眼神在戚仲恺身上过了好几遍,看得戚仲恺都怀疑是不是他衣裳穿错了,低头检查起来。 贺氏单独叫走了儿子,交代完迎亲的一些琐事,贺氏激动地问道:“仲恺迟迟不娶妻,就是想娶美人?” 陆濯闻弦音而知雅意,皱眉道:“母亲想把表妹嫁给他?” 贺氏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微雨除了身世低,容貌也就比娆娆差点,仲恺见了肯定喜欢。” 陆濯道:“他喜欢,表妹未必愿意。” 贺氏不懂:“微雨有什么不愿意的?哦,因为仲恺向娆娆提过亲?那算什么,都过去的事了,你都不介意还把他当兄弟,说明仲恺胸怀磊落,他又是世家子弟,微雨真能嫁他,不定多高兴呢。” 陆濯确实担心这个,怕姑娘家心眼小,介意夫君求娶过别的女人。 可表妹想嫁戚仲恺,光戚仲恺点头还不行,平西侯夫人对身世极为挑剔,连魏娆都瞧不上过。 贺氏见儿子不太赞同的样子,忙道:“算了算了,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不跟你说,等娆娆嫁过来了,我跟她商量。” 说完贺氏就走了,她真觉得跟儿子说话费劲,远不如与儿媳妇打交道轻松。 陆濯与母亲一分开,很快也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今日他要娶魏娆进门,除了魏娆,旁人都只是他眼前、脑海里的过客。 106 106 黄昏吉时, 陆濯从郡主府接了新娘子回来,浩浩荡荡地带着迎亲队伍往回走。 百姓们夹道围观, 那热闹比去年腊月景王迎娶正妃时还要更胜一筹。 陆濯虽然是二度成亲, 骑马迎亲却是第一次,穿着一身正红色的织金喜袍,面如美玉, 笑如春风, 街道两侧的大姑娘小媳妇看了他,眼里就再也没有旁人了, 只恨不能变个法术将自己与花轿里的新娘子换了, 晚上代新娘与陆濯洞.房才好。 男人们就比较想取代陆濯了。自从魏娆当了郡主, 出门走动更加恣意, 虽然她常戴着面纱, 可那婀娜妖娆的身段大家有目共睹, 美名更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而且,就算没见过魏娆,光看陆濯对魏娆那股死缠烂打的劲儿, 能把一个神仙公子惦记成这样, 魏娆都不会是普通的仙女, 恐怕只有传说中的月宫嫦娥才能与其媲美了。 总之, 郎才女貌, 玉人成双,打世子爷开始高调追求郡主开始, 百姓们津津有味地议论了一年, 如今世子爷终于把郡主娶回家了, 百姓们竟然也有一种圆满之感。 吹吹打打,英国公府到了。 爆竹冲天而起, 红鞭噼里啪啦,震荡起半空白烟。 陆濯骑在马上,仰头看半空荡漾开的朵朵白圈。 魏娆第一次嫁他的时候,仪仗应该像今日一样热闹吧,除了他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可笑他误会新娘是原定的未婚妻时,还觉得惭愧让她受了委屈,发现新娘子是魏娆,便开始思索魏娆为何会答应,是不是别有所图。 今日,他总算补偿了魏娆一个真正的婚礼,他全心全意地迎娶她为妻。 陆濯知道,魏娆答应嫁他,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他的家人们也是她能找到的最和善的家人,魏娆对他未必有多深的感情,可那没关系,她进门了,他有大把的时间赢得她的心。 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他要做魏娆最爱的男人,要她的情深入骨血,要她至死不渝,哪怕有一日他在战场出了意外,她也绝不会生出改嫁再找另一个男人的念头。 春风吹走了薄烟,陆濯下马,在女官的示意下去踢花轿。 魏娆微微低头,手里捧着大红的绸球,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花轿。盖头轻摇,一双黑靴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不同于当年小五陆澈的那双稚气的小脚,眼前这双脚一看就属于一个成年伟岸的男子,他能飞马射箭,箭无虚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由女官扶着,被陆濯拿红绸牵着,魏娆沿着熟悉的被下人们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路来到了松月堂。她还记得四年前大婚那日松月堂的死气沉沉,今日里面坐满了女客,欢声笑语飞过院墙飘了出来。 到了新房,魏娆坐到床上,听女官井井有条地安排宫人们站好,要开始行新房礼了。 魏娆心情舒畅,这才是她幻想过的成亲,热热闹闹喜喜庆庆,而不是没有人给她掀盖头,新郎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一杆秤钩探了过来,魏娆轻轻地吸了口气,垂下眼帘,唇角微扬。 盖头掀开,新娘子露出脸来。 当年出嫁,魏娆心如止水,随便周围的人如何为她装扮,这次不一样,魏娆向女官表达了她的要求,她不要那种脸上涂满脂粉面团似的再把左右脸颊分别弄红一圈的新娘妆,她要露出自己真正的模样,脂粉该为她增色,而不是弄丑了她。 所以,陆濯见到的魏娆,一顶凤冠戴在顶上,额头光洁,面如皎月,双眸楚楚,唇间一点嫣红。 大红的嫁衣映衬下,她肌肤雪白生光,如深海里刚刚现世的白珠。 十九岁的魏娆,褪去了花苞般的青涩,犹如一朵半开的芍药,艳丽妩媚,却还藏了一点极妙在最里面的几片花瓣中间,只等夜深人静,交给新郎亲自探索。 寻常的新娘都是羞涩的,魏娆没有,她仿佛压抑了太久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她骄傲自信她的美丽,她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任人欣赏,任人惊艳,任人臣服。在新郎与女客们仍然沉浸在她的美貌当中忘了呼吸时,魏娆动了,她扬起下巴,丹凤眸子直接看向站在面前的陆濯,眸光潋滟,不慌不乱,仿佛只是要审视这个新郎是否配得上她。 陆濯察觉到了她的挑衅,他甚至能看到魏娆身后还藏了一个小小的魏娆,大魏娆端端正正地坐着,小魏娆却飞到了床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讽刺着说她愿意嫁他是他的荣幸,他再敢瞧不起她,有他好看。 陆濯笑了,用目光向她示弱,他不敢。 魏娆满意地收回视线,本来就是,陆濯是翩翩佳公子,她魏娆也不差,想到以前陆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魏娆都不想让他今晚睡床。 掀完盖头,夫妻并坐喝合卺酒,剪下一缕发丝打成同心结,至此,礼成。 陆濯与女客们都去吃席了,碧桃、柳芽服侍魏娆卸妆,小厨房送了四菜两汤过来,魏娆饿了一日,这会儿胃口大开,吃得心满意足。 再梳洗一遍,魏娆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一手绕着发丝,一手翻看话本。 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的,可魏娆不想表现出来,不想让陆濯得意。 夜幕降临,宾客们陆续散去,国公府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陆濯被人灌得有了八分醉意,回到松月堂就想往后面走,被阿贵拦腰抱住,歪着头道:“爷,瞧瞧您都醉成什么样了,少夫人那么娇气,哪里受得了,这边水都备好了,您先沐浴收拾收拾,免得少夫人嫌弃。” 松月堂二度办喜事,少夫人还是那个少夫人,阿贵等下人都领教过少夫人的骄纵脾气,哪敢不考虑周全。 陆濯便被阿贵灌了两碗醒酒茶,该吐出来的酒都吐出来了,沐浴净身,再喝一碗醒酒茶,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再用薄荷水漱漱口,如此这般,陆濯的醉意便只剩五分了,走路的时候眼不花了,身子也不晃了,温润如玉风流倜傥地来到了后院。 他在前面耽搁的太久,魏娆手里薄薄的话本都快看完了,终于听到动静,魏娆快速将话本往前翻了十几页,重新看。 碧桃、柳芽将世子爷请进内室,二女笑着退到了院子里。三月初六,天空一弯新月,晚风仍然有点冷,可郡主与世子爷终于成就了好事,大家心里热乎乎的,只觉得今晚风也好,月也好,一切都好。 内室,陆濯一进来,先看到了摆在喜案上的一对儿手腕粗细的龙凤红烛,金红色的火苗静静地跳跃着,垂下几滴蜡油。 床前摆着绣花好月圆的四幅屏风,透过屏风,能看到挂着红色帷帐的拔步床内,有个穿红衣的身影懒懒地靠在那里,膝盖曲着,一双白皙小手里扶着一本书靠在腿上,头脸则被床头挡住了。 陆濯早知道魏娆大胆,没想到新婚夜她竟然比他还淡定从容。 是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如何与她圆房吗? 陆濯反手关上门,一步步朝床头走去。 他绕过屏风,踏进拔步床的外围,魏娆终于施舍了他一眼,随即继续看书,仿佛两人已经是成婚多年的夫妻,而非新婚。 陆濯笑笑,坐到她身边,视线也投到了那话本子上:“看的什么?” 魏娆露出封皮给他看:黄石山侠士打虎,配图一壮汉正一拳打在猛虎腹部。 “郡主不愧是女中豪杰,看的话本都与寻常女子不同。”陆濯笑道。 魏娆不理他,继续看了起来。 陆濯挨着她坐着,姿势还是陪她看书的姿势,俊脸却朝魏娆的脸偏转,将她此刻的模样收入眼底。她净过面了,脸上再没有任何胭脂的痕迹,可那肌肤白芍药一般鲜嫩,透着几分薄红。长长的睫毛安静地低垂,鼻尖秀气可爱,嘴唇…… 陆濯还没看够,魏娆被他火热的视线烧得心慌,颇为嫌弃地斜了他一眼:“你挡着我的光了。” 陆濯轻笑道:“臣的错。” 说完,他换了个方向,魏娆靠着床头,他靠到了床尾,越发不加掩饰地打量她的脸。 陆濯也渴,可这渴,非茶水能解。 魏娆喝了茶,无事可做了,余光瞥向拔步床,陆濯竟然也拿出了一本书在看。这让魏娆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陆濯上来就要抱她做那种事。 既然陆濯看书,魏娆重新拿起那本打虎的话本,靠到床头继续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魏娆的视线越过书页,偷偷瞄向陆濯的书,却见他将书抵在膝盖上,挡住了封皮上的字。 “你看的什么?”魏娆好奇问。 陆濯抬眸,看着她道:“郡主要看吗?” 魏娆直觉感到了危险,马上避开视线,哼道:“算了,咱们各看各的。” 陆濯笑了笑,突然坐了起来。 魏娆受惊,警惕地看向他。 陆濯卷着书来到她身边靠下,一边调整位置一边道:“郡主这边光线好。” 魏娆仍然警惕,直到陆濯重新打开书,她才微微放松,就在这时,魏娆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陆濯手里的书页。一左一右两页,分别画了一幅画,画里的男女…… 魏娆脸色涨红,一把将手里的打虎传拍过去挡住陆濯的书,口中叱道:“下.流,不许你看!” 陆濯早不想看了,伸手将意图逃跑的新娘拦腰抱住,转身压到床上。 魏娆怒目瞪着他。 陆濯已经无法掩饰自己急促的呼吸,与魏娆对视片刻,他忽然低下来,魏娆低叫一声躲开,陆濯发烫的唇便落在了她的耳侧。 似一点烟火的火星落在了铺满桐油的湖面,丈高的火舌自那一点跳跃而起,熊熊燃烧。 107 107 陆濯是个武将, 可在所有人眼中,他更像个书生, 白皙俊美, 笑起来儒雅温和,连街头小贩都敢与世子爷搭腔问话。 包括魏娆,明明亲眼见过他在马上的英姿飒爽, 明明见过他以一人之力扛住了十几个刺客的暗杀, 可陆濯那张脸太容易令人放松警惕了,尤其是, 魏娆与他争吵过那么多次, 每一次几乎都是陆濯低头来求她原谅, 哄她讨好她。 对魏娆来说, 陆濯最霸道的一次, 便是在行宫的白杨林里, 但即便是那时,在她打了他三个耳光后,陆濯还是克制了, 不敢碰她的衣领, 就像一只温驯的大狗狗, 只会在主人设定的界限内放肆。 所以, 在魏娆的幻想中, 今晚的陆濯也会保持他之前的温润与克制,会按照她的要求熄灭屋内所有的灯, 只留两盏红烛, 会放下两层帷帐, 会在黑暗当中,与她完成新婚夫妻该做的事。 然而, 事情真正发生时,根本不一样。 一盏灯都没灭,连帷帐都没来得及放下,魏娆一歪头,就能透过屏风看到喜案上的烛火。 魏娆自然是不甘心的,可陆濯就是个混账,无论魏娆如何捶他骂他,他半个字都不回,扯了腰带绑住她两只腕子,像一头终于扑倒猎物的豺狼径自吞食,一个眼神都不给她。骂不管用,求他又不甘心,魏娆紧紧闭着眼睛,气急羞极时,试图用脚踹他,却也被他轻易钳制。 “陆濯!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魏娆咬牙切齿地道。 陆濯随手扯下她纤足上的红绫袜,看着躺在大红喜被当中的魏娆,一头乌发凌乱地铺在身下,有几缕粘在了她酡红的脸与雪白的肩上,美到极致艳入骨髓,陆濯笑了笑,握着魏娆奋力踢腾的小脚道:“郡主且先担待,事后臣甘愿受罚。” . 天边才刚刚熹微,柳芽打个哈欠,穿好衣裳收起铺盖,先去耳房净面,再端水回来,悄悄地擦拭桌椅,打扫房间。 很快碧桃也来了。 两个丫鬟都挂了黑眼圈,只因昨晚她们等着世子爷与郡主叫水,竟一直等到了三更天,郡主越骂越没有力气,她们的腿脚也越站越麻,整个后院,就世子爷铁打的一样,不知怎么那么有精神。 次间打扫好了,正收拾厅堂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吱嘎”一声。 碧桃、柳芽都有点紧张,昨晚听了那么多墙角,郡主还好,伺候十来年的主子了,可世子爷,虽然昨晚世子爷是没发出什么声音,但能让郡主发出那种可怜巴巴的哭声,想也知道世子爷没做什么好事。 帘子挑起,一道红袍身影走了出来,修长挺拔,腰坠玉佩,风度翩翩。 碧桃、柳芽同时停下手头的事,朝世子爷行礼。 陆濯道:“今早敬茶,再过两刻钟唤郡主起床。” 说完他便跨了出去。 二女松了口气,等一切收拾妥当,两刻钟差不多过去了,碧桃去吩咐小丫鬟备水,柳芽率先进了内室。 喜案上的龙凤红烛燃到底了,攒了满满两托火红的蜡油。屏风后红帐垂落,想到昨晚听到的那些动静,柳芽脸上发热,放轻脚步绕过屏风。 “郡主,该起了。”柳芽低声唤道。 帐中熟睡的美人皱皱眉头,翻到了里面。 碧桃也来了,今早是万万不能睡懒觉的,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先把帷帐挑了起来。掀开帷帐,一股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有她们熟悉的郡主身上的淡淡甜香,也有另一股陌生古怪的味道,像石楠花。 气息渐渐散了,看着裹着被子不肯醒来的主子,碧桃一手撑到床上,一手轻轻去拨主子的耳垂。 魏娆哼了哼,拨开她的手。 她穿着真红的宽松中衣,胳膊一抬起,便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正因为腕子太白,那圈浅青的勒痕才狠狠地刺了碧桃的眼睛,守在一旁的柳芽也看见了。魏娆那身娇嫩的肌肤乃她们精心伺候了多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 “郡主,世子爷欺负您了吗?”碧桃抓住魏娆的手,心疼地道。 魏娆这下是真醒了,胳膊被碧桃举着,她翻个身,就看到了那圈青痕。 陆濯欺负她了吗? 昨晚的画面潮水般涌进脑海,魏娆又羞又恼,要说陆濯欺负她了,确实是欺负了,可小册子里记述的男女圆房确实也就是那样,陆濯只是太过霸道,太过强势,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而且,魏娆只是刚开始恼他,后来欲.海沉浮,哪里还顾得到旁的? “没有,别胡思乱想。”魏娆缩回胳膊,看看外面的天色,问道:“世子呢?” 柳芽:“世子爷早醒了,叫我们这时候叫您。” 魏娆点点头。 昨晚沐浴过了,身上一片清爽,只是多了一些暧.昧的痕迹,两个丫鬟脸庞羞红,魏娆也暗暗在心里骂了陆濯一万遍。算他聪明,一早就跑了,否则等魏娆醒了发现他还在身边躺着,必然会教训他一番。 魏娆梳头的时候,陆濯终于又出现了。 魏娆脑袋不动,从镜子里看他,穿着一身红色锦袍,俊美的脸云淡风轻无欲无求似的,谁能想到夜里他会变成那副轻浮模样? 正想着,陆濯朝她看来,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撞上了。 魏娆如被火烧了般飞快移开视线。 陆濯唇角上扬,目光移到早已收拾整齐的拔步床上,喉头便是一滚。昨晚的魏娆,分明就是嫩白的芍药花孕育出来的花妖,让男人死在她裙下也心甘情愿,不过,那样的魏娆,这辈子也只他一个男人可以见到。 鬼使神差,陆濯忽然想起圣旨上贵妃娘娘要元嘉帝特意加上的一句话。 可惜,他绝不会给魏娆休夫的机会。 . 前往忠义堂去敬茶,陆濯没让魏娆的丫鬟跟着,就夫妻俩单独前往。 魏娆目视前方,眼里就像没有陆濯似的。 “郡主是在为昨晚生气?”陆濯靠近她,低声问道。 陆濯正色道:“臣绝无亵.渎之意,只是昨晚臣说过,冒犯郡主之处,臣甘愿受罚。” 只是她的手还没有碰到陆濯,纤腰突然被陆濯掐住往上一提,魏娆震惊地抓住他肩膀,天地旋转,转瞬之间,陆濯竟将她抵到了旁边的一棵柳树上。 刚刚长出嫩叶的柳条在陆濯身后轻轻摇曳,他俊美的脸近在眼前。 魏娆咬牙:“你就不怕被人看见?” 陆濯笑道:“确认过了,周围无人。” “那也不许,赶快放手。”魏娆焦灼地道,英国公府下人那么多,万一就有人过来了呢?真被人瞧了去,旁人不会说陆濯,只会笑她狐媚。魏娆不怕被人议论离经叛道,但狐媚勾人这种名声,她敬谢不敏。 陆濯只是喜欢她凶巴巴发作的样子,逗她一逗,便将魏娆放了下来。 魏娆理理裙子,左右看看,剜了一眼陆濯,匆匆往前去了。 陆濯笑着跟上。 走了一路,魏娆脸色恢复了正常,可是到了忠义堂,想起自己已经给诸位长辈敬过一次茶了,今日又来,魏娆就怪不好意思的。她先前与陆濯和离是因为两人中间存了疙瘩,不解开实在无法过下去,但对陆家长辈,魏娆没有半句怨言。 陆濯就发现,魏娆这只在他面前尾巴都要翘到天上的小凤凰,见了长辈们,反而变得乖乖巧巧,脸儿红红,羞羞答答的,倒是另有一番风情。 “孙媳给祖父敬茶,给祖母敬茶。”托着茶碗,魏娆红着脸道。 英国公点点头,直接喝茶。 英国公夫人端详小两口片刻,笑道:“好娆娆,我就知道,我的大孙媳怎么换都会是你。” 话虽如此,毕竟有过前车之鉴,早饭后英国公夫人还是单独将魏娆叫到屋里,轻声确认道:“娆娆,昨晚守城与你……” 魏娆脸红得都快滴血了,老夫人没说完她便捂住耳朵,跑到门口待着了。出去是不能出去的,总要等脸上的火消下去。 英国公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小媳妇的羞态,总算放了心。 108 108 魏娆这次敬茶, 英国公府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 譬如重新为官的四爷修剪了第一次敬茶时的络腮胡子,只留了短须, 面容儒雅目光温和, 一扫之前的阴郁,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四夫人做了母亲,气质也更加温婉, 长子安哥儿才两周岁, 四夫人的小腹便再次隆了起来。 除了四房,另一个变化就是二房了, 二公子陆涯去年八月新娶了妻子乔氏。乔氏出身名门, 温柔秀美, 是二夫人亲自相中的儿媳。 与英国公夫人说完贴己话, 魏娆就与陆濯一起往松月堂走了。 “祖母与你说了什么?”清幽蜿蜒的小路上, 陆濯明知故问。 魏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 忽然有些好笑,为什么只有她能看出来陆濯戴在脸上的君子伪装,旁人就都被他骗了呢?还是说, 陆濯只在她面前做出过不君子的事? 因为男女力量上天生的悬殊, 昨晚魏娆被他压制了一夜, 毫无招架之力, 一大早上的陆濯又来调.戏她, 魏娆哪肯让他得意,想了想, 魏娆翘起嘴角, 看着路旁的春景道:“头婚时咱们迟迟没有圆房, 祖母有点担心是不是你身体有疾,所以这次仍然不太放心。” 陆濯脸色变了变, 倒不是真信了祖母会这么问,而是惊诧于魏娆的口没遮拦。 陆濯环视左右,确定离得最近的府中下人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陆濯才重新看向魏娆白皙的脸,低声问:“是吗,那郡主如何答的?” 魏娆笑容加深,走到一棵柳树旁,折了一段柳条,边走边把玩,柔韧的柳条细细长长的,被美人纤长玉色的手指绕成一圈,松开手后,那柳条又弹回了原样。 魏娆什么也不说,只是笑得意有所指。 她只可惜此时不是在饭桌之上,若是再有盘豆芽菜,应了外祖母当年那句,才叫好玩。 陆濯看着魏娆手中的柳条,看着她一脸的坏笑,神色变幻过后,也笑了。 松月堂的下人们重新给少夫人请安见礼,正事都做完了,魏娆叫陆濯在前面待着,她要回房补觉。昨晚陆濯那么折腾,一直缠到三更天,也就是魏娆习武多年身子虽娇若不弱,换成寻常的闺秀,恐怕今早都起不来,甚至直接香消玉殒都有可能。 魏娆有些不适,为了敬茶强撑着罢了。 这一休息,魏娆竟直接睡到了红日偏西,醒来时发现陆濯就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 魏娆脸色微变,这男人,该不会又在看什么房中术吧? 屋里就他们两个,魏娆担心陆濯胡来,先摇响床铃,把碧桃、柳芽叫了进来。 陆濯反应过来时,两个丫鬟已经在门口请示了。 “进来吧。”陆濯颇为遗憾地瞥了眼屏风后的帷帐。 等魏娆收拾妥当,已经是两刻钟后。 距离晚饭尚早,陆濯提议带魏娆去松月堂的后花园逛一逛。 魏娆便跟着他去了。 陆濯是世子,地位与陆涯等人自是不同,松月堂便是三进三出的结构,顶得上外面单独的一座三进院落了,松月堂的后花园自然也颇具规模。 魏娆以前来过这里,那时的后花园多树少花,想来陆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捣鼓。然而今日过来,魏娆忽然发现后花园大变了样子,花园中间竟然从国公府的造景主湖引了活水过来,修了一座精致的荷花池,就像闲庄燕园里的那个。 魏娆走到池边,低头一看,里面荷叶新绿,一队巴掌长的小红鲤正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 “我记得,郡主喜欢赏鱼。”陆濯站在魏娆身边,目光却落到了亭中的美人靠上,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当日去燕园找魏娆商量同去锦城之事,那天的魏娆穿了一件海棠粉色的褙子,绯色的长裙,趴在美人靠上低头喂鱼,雪白的脖颈低垂,妖娆的身子无骨般靠在椅上,裙摆下露出一角绣花鞋鞋尖。 非礼勿视,那一幕却在陆濯的心里扎了根,再难忘却。 魏娆确实喜欢,飞了陆濯一眼秋波,她笑着转到凉亭的入口,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春光明媚,这座新建的凉亭恰好能看见后花园中最美的几处精致,东边是竹林,北墙沿着水渠一溜垂柳,小桥假山错落,西墙新爬了一片碧绿的蔷薇,不远处有秋千也有葡萄架。视线拉近,就在荷花池的对面,还有一个花圃,里面种着的……全是芍药。 魏娆轻咬红唇。 陆濯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见此道:“郡主若不喜芍药,我让花匠换成别的花卉。” 魏娆很早以前就被人比作芍药了,那些闲人用芍药讽她不够端庄,可陆濯觉得,芍药的确是最能展现魏娆之美的花,所以魏娆离开之后,陆濯亲手在花园里栽了一片芍药,每到花季,便在这边睹物思人。 但陆濯不确定,魏娆会高兴他的用心,还是恼他用芍药辱她,尽管陆濯绝对没有那种意思。 魏娆迟迟不语,陆濯忽然有些忐忑,魏娆的脾气太大了,真发作了,他也头疼。 “世子喜欢芍药吗?”魏娆偏头,看着陆濯问,“在我之前,在你听说牡丹芍药之前,世子可有喜欢的花种?” 陆濯想了想,摇头:“没有,我没有赏花作诗的雅兴。” 魏娆靠着椅背,对着那片芍药花道:“我小时候喜欢海棠,牡丹芍药在我看来都差不多,都很美,只是戴在头上太大了,不方便,不像海棠,小小的精致粉嫩,可以在头上戴一圈。后来长大了,听人说我像芍药,听人议论芍药不好,我就去仔细观察芍药,跟着就喜欢上了。” 芍药也好,牡丹也好,魏娆都喜欢,那么美那么娇艳的花,它们懂什么呢,只是默默地生长默默地开放罢了。 魏娆喜欢芍药,也喜欢陆濯为她种这片芍药的心思。 “不用换,就这样挺好的。”魏娆朝陆濯笑了笑。 春风吹动她一缕碎发,陆濯抬手帮她别到了耳后。 魏娆面颊微热,站起来道:“继续逛吧,过几天带你去看我的郡主府。” 陆濯心中一动,问她:“郡主府,你打算如何安排?” 那么大的府邸,魏娆若不去住,空着怪可惜的,可他是世子,也不方便与魏娆一起搬出去。 魏娆出嫁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陆濯问了,魏娆便道:“祖母在,我只夏天搬到郡主府去,那边水多,凉爽,很适合避暑,其他三季都回来孝敬祖母。” 如今是二夫人、三夫人联手管家,魏娆并不打算马上将管家的事接管过来,她自己手里就有颇多产业,趁着年轻,多逍遥几年才好。等老夫人过世,后宅没有老夫人坐镇了,魏娆再好好地当她的陆家宗妇。不过,老夫人身体硬朗,现在考虑那些还太早。 “世子觉得如何?”魏娆问,毕竟是真夫妻了,她也要考虑陆濯的态度,如果陆濯希望她现在就竖起陆家长房的威严,那魏娆也会尊重他的意思。 陆濯信任二夫人、三夫人的品行,婶母们联手管家二十多年了,从无假公济私之举,对母亲也有求必应,既然魏娆还想再逍遥几年,陆濯并没有理由非要她马上接手国公府内务。 “这样也好,过两年我可能外放,你不管家,正好随我一起出去。” 魏娆惊讶道:“你不是神武军副将吗,没有战事,为什么还会外放?” 陆濯解释道:“京城安逸之地可练兵,却练不出良将,身为将领,必须了解边关情况,而且边将三年一换岗,也能避免出现为将者拥兵自重的弊端。” 除了上四军的主将一直都是从陆、韩、戚、李家的族人中择贤选任,其他边将都会定期轮换。 魏娆明白了,却没有马上答应一定会跟陆濯去边关。她的家人们都在京城,她暂且不想跟着陆濯跑那么远。 “怎么,你不想随我去?”陆濯敏锐地看出了她的想法。 魏娆打马虎眼,笑道:“你都说了,过两年才会外放,到时候再看吧,说不定轮不到你呢。” 她跑去晃秋千了,往上面一坐,笑靥如花地叫陆濯帮她推。 陆濯回以一笑,走到她身后,那笑容就消失了。 他一早就知道,魏娆嫁他不是因为多喜欢他,而是放眼京城再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同龄男儿,但凡有,但凡那人也同样热烈地追求魏娆,魏娆都有可能彻底舍弃他,高高兴兴地去投入别人的怀抱。 魏娆嫁他,更像是为了虚荣,因为报复了他之前的清高自傲,因为报复了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因为她确实也嫁了京城最出色的世家子弟。就像男人们都以得到绝世美人为傲,他陆濯在魏娆眼中,更像一个战利品,可以让她拿出去炫耀,收获一片羡慕。 可,昨晚两人做了那么亲密的事,他让她那么快乐,魏娆竟然连随他外放都不愿意? 陆濯就又想到了在边关听到的一些小兵们的闲话。在那些媳妇还没影的小兵们眼中,女人都很好收服,只要得了女人的身子,女人便对男人死心塌地,再不济,让她生个孩子,女人也会甘心留下来,从此一心一意地伺候丈夫。 陆濯从来没有把魏娆当那些温顺的女人,他也不屑用孩子拴住魏娆的心,可昨晚,他真的以为魏娆已经臣服在了他怀里。 结果她夜里攀附他攀得那么紧,天一亮就忘了? 陆濯手上突然用力。 他之前都是小幅度地晃,晃得魏娆很舒服,当秋千突然高高地飞起,魏娆的心仿佛也跟着飞了起来,一边双手抓紧秋千,一边怒叫出声:“陆濯!” 陆濯回神,就见她已经随着秋千飞到高空,红色的艳丽裙摆蝶翼般飞扬,稍微停顿之后,迅速地朝他飞落而来。 美是美,陆濯却惊出了一身虚汗,这是她握住了,万一她手松了,岂不是要从半空跌落? 陆濯及时调整位置,在秋千落到最低点的时候,他一手攥住绳索,一手去揽魏娆的腰:“放手!” 魏娆听到声音马上放开绳索,可还是晚了一步,秋千拉着她与陆濯一起往后退,秋千继续飞高,她与陆濯却跌扑出去! 陆濯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用手托住了魏娆的后脑。 “扑通”一声,新婚的夫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魏娆坐着秋千位置本来就低,后脑也被陆濯护住了,所以摔没摔疼,却被紧随而至的陆濯压得胸口一闷。 她吸了口冷气,睁开眼睛刚要瞪陆濯,头顶光线一暗,陆濯竟低下来吻住了她! 109 109 陆濯陪魏娆来后花园游逛, 没有带任何丫鬟,此时园中也没有当差的下人, 因此确认魏娆没有受伤后, 陆濯扣住她的手,没有着急起来,反而吻得更加绵长。 魏娆摔了一跤的怒火就都被他一点一点地吻走了。 秋千架旁, 新嫁娘艳丽的裙摆被新郎官绛红色的衣袍牢牢压住,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旁飞过,新嫁娘的绣鞋突然蹬了两下地面, 惊得蝴蝶立即飞去了另一个方向。 察觉陆濯的企图, 魏娆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 陆濯吃痛, 终于放开了她, 起身坐到旁边, 一手去拉魏娆, 一手摸了摸嘴唇,流血了。 “活该。”魏娆也看到了他唇上的血,气愤地道, 让他突然发疯, 又是将她推得那么高, 又是将她压到地上胡来。 陆濯自知有错, 他认罚, 见她低头扑打裙子上的灰土,陆濯改成蹲立, 让她拍上面的, 他来帮她整理裙摆。 魏娆一怔, 看着陆濯蹲在面前的身影,目光专注地替她拍去浮尘, 没来由的,她就不气他刚刚的胡闹了。 魏娆后背的土更多,她看不见,陆濯站到她身后,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轻拍了一遍。 “头发有没有乱?”魏娆低头让他检查。 陆濯替她扶正撞歪的簪子,扯扯压扁的绢花花瓣,再看看,除了她脸色发红,其他一切正常。 “刚刚飞那么高,有没有吓到?”陆濯歉疚地问。 魏娆便瞪着他道:“你若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不会怕,突然来那么一下,谁受得了?” 陆濯看着她越怒越艳丽的眼,低声解释道:“我是想到你不愿随我外放,一时生气。” 提到这个,就变成魏娆心虚了,重新坐到秋千上,自己轻轻晃悠道:“我当然不愿意,听说边疆苦寒,别说京城了,连锦城都不如,你在边关住惯了觉得没什么,我连去锦城都觉得路途辛苦,怎么可能高兴去边关?” 陆濯继续帮她推秋千,看着她的侧脸道:“如果娘娘在边关,你愿意去吗?” 魏娆明白他的意思,没说话。 陆濯苦笑:“你看,你心里还是没我。” 魏娆想了想,道:“我娘生了我,养了我十年,我心里当然有她,世子对我做过什么叫我感动至深的事?婚前你对我做的那些,都是补偿罢了。” 陆濯:“那你为何嫁我?” 魏娆嫁他,自然是因为他别的条件够好,因为他那张脸太俊,因为嫁给他会特别有面子,因为他迎娶的心也足够诚意,且愿意接受她所有的离经叛道,当然,魏娆并不否认,陆濯那般热烈的追求也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还没深到让她甘愿跟着他去边关而已。 如今陆濯问她为何嫁,魏娆轻轻哼道:“我为何嫁,世子不明白吗?你在白杨林里做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那我多对你好,你可愿随我去边关?” 在秋千荡回来的时候,陆濯再次闪到绳索内侧,用身体挡住秋千,手扶住魏娆的肩膀,低头问。 魏娆随着秋千回落紧紧撞到了他的腿上,叫她脸红心乱的是,她的脸竟然正对着陆濯的腰。 她用脚尖撑地,想往回退,可陆濯一扯绳索,她就又撞了回来。 等魏娆想站起来,陆濯就又把她压回秋千上。 “你无耻!”魏娆偏过头,闭着眼睛叱道。 美人的脸酡红妩媚,声音娇柔绵软,看得陆濯只想更无耻。 碍于光天白日,陆濯压下了那荒唐的念头,扶着绳索半蹲下去,看着魏娆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我对你好,你就随我去边关?” 魏娆瞥他一眼,见他好像十分在意此事,便胡乱地点点头。 走着瞧吧,陆濯真的表现够好,魏娆就愿意随他外放,随他去什么地方。 陆濯笑了,上身前倾,亲在她的唇上。 魏娆心虚地左右瞧瞧,鞋尖踢了踢他的腿:“快去推秋千,这次不准乱来了。” . 红日西垂,小夫妻俩回了房。 厨房对两位主子的口味都很熟悉,今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还多了两碗补汤,是英国公夫人吩咐厨房炖的,一碗给魏娆,一碗给陆濯,男女身体不同,要补的地方自然也不同。 吃过饭,天也黑了下来,陆濯让魏娆先休息,他去了前面。 魏娆松了口气。 她有点怕天黑,又不是寻常意义的怕,夜晚的陆濯强势霸道,再像昨晚那样,魏娆吃不消。 碧桃、柳芽服侍她沐浴,等魏娆坐到床上,陆濯回来了。 他在前面洗过了,直接叫丫鬟们退下。 “你把灯灭了。”魏娆躲在帐子中,见陆濯朝床边来了,赶紧要求道。 陆濯振振有词:“现在熄了,丫鬟们还以为咱们歇下了。” 言外之意,他没准备马上就乖乖睡觉。 魏娆脾气大,脸皮可没有他厚,这方面魏娆甘拜下风,既然陆濯不听话,她趁陆濯宽衣解带时,汲着软底绣鞋,跑过去将桌案上的两盏灯盖灭了。还有两盏,魏娆刚要过去,陆濯先她一步,挡在了灯前。 他都不用说话,凤眸灼.热地看过来,魏娆就恼羞成怒地跑回床上了。 陆濯将衣袍挂到衣架上,只穿中衣走了过来。 魏娆背对他躺在里面,明明紧张,却装得无所畏惧。 忽然,一根碧绿的柳条从面前垂了下来,带着一串细长的嫩叶。 魏娆睁大了眼睛。 “你真告诉祖母,说我像柳条这般细,这般软?”陆濯俯身,在她耳边问。 魏娆这才知道,原来早上她的嘲弄反击之举,陆濯竟然一直记着,那他现在寻了柳条过来,想做什么? “我才没说,谁会跟祖母说这个?”魏娆裹紧被子,脸烧得好像正被炉火炙烤着。 陆濯笑道:“你没说,可你心里是这么想的,所以早上才拿柳条嘲笑我。” 魏娆直接蒙住脸盖住耳朵,不要听。 她上面被子攥得紧,身侧的被子松松的,陆濯便从一侧往被子里钻,魏娆察觉了,慌忙来堵他推他,可力气哪里敌得过陆濯,转眼就被陆濯紧紧抱到了怀里,右手更是被他抓着去测量他与柳条的区别了。 “现在,娆娆可知道错了?”她就缩在他的怀里,羞得恨不得一直钻到他心里,陆濯目光愉悦,哑声在她耳边问。 魏娆脑海里全是火,只当没听见。 陆濯再把柳条塞到她的手心,让她更加清晰地对比差别。 魏娆恼得咬在他肩上。 …… 次间,今日就只有碧桃守夜了。 昨晚就没睡好,白天又忙了一天,碧桃坐在椅子上打盹,只盼今晚世子爷与郡主早点歇下,别再让她等到三更天。 内室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碧桃困成那样都听不下去,快步跑到了院子里,捂着耳朵坐在台阶上,眼睛看着上房的窗户。今晚屋里没有再烧烛火了,灯好像也少点了两盏,昏黄又暧.昧。 一直捂着耳朵胳膊也累,碧桃放下来,凝神一听,郡主破碎断续的声音就好像直接撞在了她心上。 可碧桃不敢再捂耳朵,她怕主子们喊她的时候,没听见就不好了。 二更天的时候,陆濯终于放了魏娆,明早还要进宫给贵妃娘娘请安,他必须给魏娆留存体力。 被子一直被甩在角落,褥子得换一床,陆濯拿被子裹住魏娆,抱起来放到次间的榻上,再喊碧桃进来。 碧桃低着头进来,见世子爷正端着茶碗给靠在他怀里的郡主喂水,碧桃马上缩回视线,飞快地进了内室。 地上没什么要收拾的,碧桃来到床边,一眼看到床褥上多了一圈深色的湿渍,像有茶水洒在这里了似的。碧桃直觉那不是茶水,可不是茶又能是什么?流汗流泪都不是这种流法啊。 糊里糊涂的,碧桃换上了一床新的床褥,顺便把那根掉了叶子的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柳条也拿走了。 小丫鬟端着铜盆在外面等着,碧桃接过来送进内室,等了会儿,世子爷叫她端走,至此,今晚的差事终于结束了。 躺到铺盖里,碧桃瞬间入睡。 魏娆也睡着了,可是夜半迷迷糊糊的,陆濯又缠了上来。 “你……” “给娘娘请安不同于敬茶,晚点到应该也无碍。”陆濯扣住她的小手道。 魏娆躲开他的唇,皱着小眉头道:“我困,明晚吧。” 她虽然抱怨着,长长的睫毛却紧紧地闭着,抱怨完竟又睡着了,好像觉得陆濯一定会听话。 陆濯犹豫片刻,还是低了下去。 魏娆的咕哝抗议很快就又变了味道。 110 110 今日魏娆比昨日敬茶起得晚了些, 不过这次她是自己睡醒的,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翻了半圈, 睁开眼睛时, 竟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半夜并没有被陆濯纠缠一样。 回想当时,魏娆眸光流转, 情不自禁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困是困的, 可一旦开始,便叫人沉浸其中, 也羞也喜。无论白日如何端庄守礼, 到了那个时候都坦诚相对, 他再也不是什么清高温润的世子爷, 她也不是什么骄纵不羁的郡主, 她与陆濯, 只是一个男人与女人,呼吸纠缠,亲密无间。 原来这便是夫妻。 丫鬟们进来服侍她起床, 等魏娆走出内室, 陆濯也过来了, 他起得那么早, 竟然也还没有用早饭。 “世子爷说了, 要等郡主一起。”碧桃笑着解释道。 魏娆斜了陆濯一眼。 陆濯帮她拉开椅子,请她落座。 早饭仍然备了补汤, 魏娆喝了半碗, 白里透红的气色更好了。 时候不算晚, 也不算太早,吃过饭魏娆与陆濯便出发了。 马车早已准备好, 陆濯扶魏娆上车,进了车厢,两人再次单独相处起来。毕竟新婚,每到了这种时候,魏娆便难受控制地会想起晚上的情形。她不知道陆濯君子的伪装下在想什么,怕他用那种眼神看过来,索性靠着车板闭着眼睛假寐。 陆濯坐姿端庄,双手放在膝盖之上,余光便是她白皙的脸红艳的唇,车轮转动发出的骨碌声越发显得车厢里过于安静,安静得像夜晚,可以为所欲为的夜晚。她的手仿佛还勾着他的脖子,她的轻哼啜泣好像还在他耳边。 至此,陆濯方知自己的定力在她面前有多不堪。 “郡主出嫁前,娘娘对我态度如何?”陆濯喝口茶水,开口转移注意力。 魏娆长睫微动,如实答道:“我愿意嫁你,又是皇上赐婚,娘娘当然希望你我能夫妻恩爱,不过娘娘心里还是怨你的,短时间大概不会给你笑脸。” 陆濯能够理解。 父母对子女的维护、担忧是不一样的。譬如说,如果有人暗算他,陆濯可以有耐心慢慢追查线索,可如果有人暗算他孩子的性命,陆濯便恨不得马上抓出对方一击毙命。 他冒犯魏娆那几次,当时的他好像都有他自己的理由,事后他悔改了,马上就去向魏娆赔罪,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但如果未来女婿像他冒犯魏娆那般冒犯他的女儿,陆濯会从女婿的角度考虑问题吗?不会,他只会抓住女婿教训一番,让他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在女儿面前。 想到这里,陆濯越发庆幸。 他能追回魏娆,是因为魏娆长大了,因为魏娆足够自由,给了他见她的机会。如果魏娆还是个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小姑娘,如果她是个乖乖听从父母之命的女儿,陆濯可能真的要错过她了。 陆濯伸手,握住了魏娆搭在腿上的小手。 魏娆吃了一惊,睁开眼睛看过来,就在她想斥责他不要胡闹时,就对上了陆濯充满歉意的眼神。 “如果可以重来,我定不会那么对你。”陆濯道。 魏娆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重来,你便可以避开战场的敌情,便不会受伤,你没有受伤,又如何会有我为你冲喜?” 陆濯一怔。 魏娆玩味地看着他:“真那样,世子在后花园里种的便是牡丹花了。” 她虽然在笑,目光已经开始变冷,陆濯反应多快,笑着道:“我说的重来,只是时间倒回去,我仍然记得你,既然记得,我怎么会娶旁人,定是先退了前面的婚事,再三媒六聘去求娶郡主。” 魏娆哼道:“那祖母乃至全京城的人都该怀疑你中邪了。” 陆濯看着她道:“不是中邪,是中了芍药精的媚术。” 魏娆听了,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低声叱道:“谁稀罕对你施展媚术,根本就是你贪色重欲,装得像个君子罢了。” 陆濯赔笑道:“好好好,是我色迷心窍,与郡主无关。” 油腔滑调的,魏娆瞪他一眼,别开脸不理他了。 陆濯哄好了她,车厢重新安静下来,这才心有余悸地思考了另一种可能。如果他没有在战场受伤,没有认识过魏娆,那他与谢六姑娘的婚事肯定会照常进行…… 念头刚起,便被陆濯掐断了,并且第一次庆幸当年所受的伤。 皇城到了。 陆濯先下车,一抬头,就见韩辽穿着龙骧军暗金色的官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陆濯视若无睹,只提醒魏娆戴上帷帽。 进宫是不该戴的,但女眷的马车里都备着帷帽、面纱,陆濯不想让韩辽看到魏娆。 魏娆正奇怪陆濯为何提出这种要求,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守城陪郡主来给娘娘请安?” 陆濯竟然没有理会那人。 魏娆戴好帷帽,从车厢里探出来,视线一转,终于见到了已经走到陆濯身边的韩辽。 虽然韩辽娶了表姐周慧珍,可魏娆与他唯一的一次近距离见面还是四年前的龙舟赛上,韩辽与陆濯、戚仲恺等人比试结束一起来摘星楼拜见元嘉帝与太后娘娘。后来韩辽去闲庄做客,魏娆作为女客,也没机会见他,当然,有机会魏娆也没兴趣去见。 魏娆隐约记得,四年前初见韩辽,印象中韩辽是个仪表堂堂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子,隔了四年再见,韩辽终于比较像一个三十五六的中年男人了,笑起来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且他虽然容貌出众,目光却显得浑浊,没有陆濯四叔那么儒雅俊逸。 好色之徒,又能有什么好气度。 “娆表妹,恭喜新婚啊。”见到魏娆,韩辽目光灼灼,似乎想将那层薄纱穿透。 魏娆险些被他恶心死,淡淡道:“韩大人还是唤我郡主吧。” 韩辽就像没听懂魏娆的嫌弃之意似的,兀自套近乎道:“咱们是姻亲,表妹跟姐夫,喊……” 他没说完,陆濯直接托着魏娆的手,越过韩辽往宫门里面走。 韩辽不配见魏娆的脸,也不配魏娆多与他浪费口舌。 魏娆明白了陆濯的意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夫妻俩并肩而行,一个修如俊竹,一个纤细似藤,韩辽停在宫门外,看着魏娆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魏娆婚前对陆濯做的那些事,又是扔茶碗又是要陆濯下水采药草,妇人们非议魏娆不够庄重,韩辽只觉得胸口的火越来越热,魏娆在他心里就像真正的仙女,貌美不说,对凡人也高傲不屑一顾,可越是这样,越让他迫切地想将魏娆抓到手里,亲手毁掉她所有的傲慢。 “以后碰上他,话都不必与他说。” 走出一段距离,陆濯神色不愉地嘱咐魏娆道。 魏娆点点头,转而好奇起来:“我是因为表姐不喜他,你与他有什么过节吗?” 两人曾经因为周慧珍要嫁韩辽发生过争执,当时的重点不在韩辽,而韩辽好色的毛病,不至于让陆濯对他连最基本的寒暄都不屑吧,刚刚她还没下车,韩辽还没有套近乎,陆濯已经对韩辽失礼了。 陆濯脸色更冷,低声解释道:“他与你表姐订婚时,曾找我攀谈,言语间对你们姐妹颇为不敬。” 魏娆皱眉,韩辽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想一想也猜到了。 “所以我才想通过你说服老太君改变主意。”陆濯深深地看了魏娆一眼,当时尚且不明白,现在想来,那时他就在意魏娆了,否则怎会多管周慧珍的闲事。 魏娆哪知道他在想什么,只以为陆濯又在强调韩辽不是表姐的良缘这件事。 魏娆也因为表姐的选择面上无光,可当时的情况,外祖母没有更好的办法。 “子孙都是债,等你到了外祖母的年纪你就懂了。”之前都吵过一次了,这次魏娆无意多说。 陆濯却被她老气横秋的样子逗笑了,揶揄她道:“郡主这么快就想让我背债了?” 魏娆疑惑地偏头,旋即反应过来,顿时脸上飞霞。 这一打岔,韩辽就被两人抛到了天边。 贵妃娘娘住在昭宁宫。 陆濯、魏娆被宫人带到昭宁宫,发现四皇子也在。 四皇子今年已经六岁了,去年在行宫见面,魏娆就发现弟弟懂事守礼了很多,如今又在宫里住了半年,四皇子身上仅存的那点稚气好像也消失了,举手投足都像极了自幼养在深宫中的皇子,少年老成。 “臣拜见四殿下。”陆濯恭恭敬敬地朝四皇子行礼。 四皇子点点头,道免礼,目光落到魏娆脸上,他终于露了笑:“姐姐与世子稍等,母妃马上就来了。” 魏娆不急,与弟弟坐在一块儿,轻声询问弟弟在宫里住得是否习惯。 四皇子抿了抿小嘴儿。 他不喜欢皇宫,地方小不说,讨厌的人还特别多。 昭宁宫还好,其他殿里的小太监小宫女喜欢说闲话,四皇子听了很多母妃、姐姐不好的话,他很生气,告诉母亲让母亲去惩罚他们,母亲却说,管得了嘴管不了那些人的心,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在意,问心无愧便可。 四皇子不是很懂,母亲宽和,他再去找父皇做主,父皇则说他是皇子,只要宫人犯错,他也可以惩罚,四皇子就抓了两个宫女打板子,可是亲眼目睹那两个宫女被打得嚎啕惨叫,四皇子同样不舒服。 父皇就给他找了个据说很厉害的先生,突然多了好多课的四皇子,已经忙到没有时间去御花园乱跑听闲话了…… 四皇子还没有来得及向姐姐诉说他的烦恼,小周氏出来了。 她只瞥了陆濯一眼,便示意魏娆随她去内殿。 魏娆咬唇,她猜,母亲、外祖母都会同英国公夫人一样,关心她与陆濯圆房的问题。 小周氏当然要关心了,这可是关系到女儿婚后是否幸福的大问题,陆濯那么气人,若连床上都伺候不好女儿,女儿嫁他何用? 小周氏不但关心,问得比英国公夫人露骨多了,这也是陆濯自己造的孽,谁让他第一次成婚时那么气人,否则以他武将的身份,小周氏还真不必太担心他的能力。 当然,陆濯造孽,尴尬都给魏娆了。 “娘怎么跟外祖母一样呢!”魏娆捂着脸道。 小周氏:“废话,谁让我是你外祖母生的?” 魏娆躲不过,只好如实回答了母亲的问题。 外殿,四皇子一会儿看陆濯,一会儿又不看,既想装稳重,又因年纪太小,泄露了他的纠结。 “殿下有何烦恼?”陆濯善解人意地问。 四皇子瞪着他道:“母妃说了,你以前根本不喜欢姐姐,你让姐姐受了大委屈。” 陆濯汗颜,承认道:“臣的确让郡主受了委屈,但并非不喜。” 四皇子不信:“你若喜欢姐姐,怎么会惹姐姐哭?” 陆濯苦笑:“殿下有所不知,喜欢一个人,如同做学问,有的人无师自通,有的人却过于愚笨,明明喜欢却不知该如何喜欢,臣,便是那等愚笨之材。” 四皇子见他很诚恳的样子,歪歪头,思索道:“就像我喜欢一只鸟,却没有用对方法,把它关在笼子里,反而把它养死了?” 陆濯诧异地看着对面的六岁孩童。 四皇子就知道自己理解对了,看陆濯的眼神更凶起来:“你害我姐姐受伤了?” 陆濯忙道:“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不善言辞,伤了郡主的心。” 四皇子怒道:“伤心也不行!” 陆濯:“正是,所以臣已经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让郡主受伤。” 内殿,魏娆母女俩说完贴己话,刚要出来,就听到了陆濯的这句保证。 魏娆看向母亲。 小周氏很是欣慰,她所学有限,未必能教会儿子如何做一个优秀的皇子,但她一定会教会儿子如何做一个好弟弟。 111 111 出宫路上, 魏娆笑着问陆濯:“殿下训你了?” 陆濯也笑:“殿下聪慧机敏,且护姐情深, 臣既向殿下保证会善待郡主, 将来若违背诺言,殿下定不会轻饶。” 魏娆下巴微扬,得意道:“世子知道就好。” 换谁得了这么一个知道心疼姐姐保护姐姐的好弟弟, 都会自豪。 只是陆濯的保证仅在白日有效, 一到晚上,魏娆就又被他连着欺负了两通, 以致于她带着陆濯去郡主府回门, 仍然住在郡主府专等着今日的寿安君看到魏娆那媚色难掩的风情, 连问都不用问, 便知道陆濯肯定不是豆芽菜了。 “你们俩重新在一起不容易, 往后好好过日子, 遇到什么分歧都先冷静地思量思量,别只管一时冲动,事后后悔。” 没有外人, 寿安君看着分别坐在她左右的两个年轻人, 由衷地道。 魏娆看向陆濯, 陆濯也朝她看来。 目光相触, 各有惭愧之处, 魏娆低头不语,陆濯起身向寿安君道:“孙婿谨遵教诲。” 都是大人了, 寿安君自觉没什么需要她继续唠叨的, 这就准备启程回闲庄去。 魏娆挽住老太君的胳膊道:“您急什么急, 好歹陪我们吃顿午饭啊。” 寿安君道:“下个月慧珠出嫁,家里一堆事忙, 难不成我只管替你操心,不管慧珠了?” 魏娆嘟嘴,她没那个意思。 寿安君笑道:“行了行了,守城头一次来你的郡主府,你陪他好好逛逛。” 小两口新婚燕尔的,又有这么好的宅子可赏,她一个老太婆留在这里碍什么事? 寿安君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 马车出发了,魏娆、陆濯也回了郡主府。 郡主府占地比英国公府只大不小,再加上只有魏娆一个人住,足见元嘉帝对魏娆的补偿之心,亦或者,对小周氏的爱屋及乌。 春光灿烂,魏娆走累了,带着陆濯走进一处水榭,魏公公带着碧桃与两个宫女远远地站着。 “要喝茶吗?”陆濯问。 魏娆可喝可不喝,但还是朝魏公公挥挥手,做了个上茶的手势。 魏公公马上吩咐宫女去端茶。 魏公公很有管事公公的气势,然则才二十左右的年纪,容貌清秀,肤白唇红。 陆濯的视线自魏公公身上收回,笑着问魏娆:“宫妃娘娘们喜欢用太监,太监们也心灵手巧,郡主在郡主府居住时,日常起居,可有试过魏公公的本领?” 魏娆觉得他话里有话,那一双潋滟的眸子看着他。 陆濯便直言道:“郡主可让魏公公贴身服侍过?” 魏娆懂了,瞪着他道:“自然没有,魏公公只管打理郡主府,屋里事我更习惯用碧桃她们。” 魏娆不是宫妃,在她眼中,魏公公与旁的男人没有太大区别,她怎么可能让魏公公进她的闺房? 想到这里,魏娆又瞪了陆濯一眼,这人,脑袋里不知天天在想什么。 陆濯笑而不语,目光投向别处的景致,想到这座郡主府的上一任主人,乃是一位养过面首的公主,元嘉帝又安排了魏公公这样的清秀太监协助魏娆打理郡主府,陆濯嘴角的笑渐渐地又凝固起来。 幸好,魏娆是个半路郡主,若她生于皇族,或许这能做出豢养面首的事来。 休息片刻,喝了茶水,两人继续参观郡主府。 曾经的公主好享乐,郡主府里好几处地点都让陆濯联想到了小册子里画出来的一些适合男女私会的画面,如果是魏娆与那些没影的面首,陆濯当然不高兴,可换成他与魏娆,陆濯的思绪就越飘越远了。 魏娆还真看不出来堂堂陆郎大白天的竟然在想那些东西,逛了一圈郡主府,下午两人就回去了。 今日也是陆濯最后一日婚假,明早他就要去神武军军营当差。 夜里痴缠过后,魏娆懒懒地伏在陆濯胸口,意识彻底从九霄云外落了回来,想想这几晚的放纵,魏娆便为陆濯去当差而庆幸起来,拿一缕头发丝戳着陆濯道:“你恢复当差了,那咱们还像之前那样,除非逢年过节,你都留宿前院,每三天来后宅一次?” 做假夫妻的时候,魏娆只觉得陆濯总也不来后宅才好,现在做了真夫妻,魏娆便觉得陆濯的安排很好,三天一次,既能保持夫妻的恩爱,又能让她获得足够的休息,不然夜夜都贪,魏娆早上都起不来练剑了。 陆濯刚放到她背上的手蓦地一僵。 三天来一次后宅,确实是他说的,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陆濯不那么想了。 他与魏娆的房里事,与旁人有何干系,更何况,松月堂的下人,难道会多嘴往外说他每个月在后宅留宿几日? “那时是假夫妻,现在是真的,自然该夜夜同眠。”陆濯搂着魏娆道。 正处于一种放松惬意状态的魏娆猛地抬起头。 陆濯笑着看她:“怎么,你不想我夜夜陪你?” 魏娆不假思索:“不想,你自己说过的三天一次,难道要食言吗?如果你次次都出尔反尔,我该怎么信你的那些保证?” 陆濯听她扯得太远,只好道:“好,我言而有信,那就听你的,以后我每隔两晚来一次后宅。” 魏娆这才满意。 翌日清晨,陆濯陪魏娆吃了早饭,便去了国公府正门前。 陆濯堂兄弟几个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除了老五陆澈还在念书,老六陆滨还是个奶娃娃,从陆濯到老二陆涯、老三陆淙、老四陆泽,都在神武军领了差事。所以每天早上,四兄弟都会相聚门前,一起出发。 英国公、四爷也去神武军军营,有时候会住在军营,所以并不会与小辈们同行。 “好几天没跟大哥一起走了,我还挺想大哥的。”陆淙躲在陆涯一侧,嬉皮笑脸地道。 陆濯不以为意,淡笑道:“等你请婚假的时候,我们也会想你。” 陆涯成亲之后,老三陆淙、老四陆泽的婚事都已经定下,包括陆长宁也说了人家。陆长宁将于五月中旬出嫁,陆淙十月成亲,也就是说,今年英国公府一共会办三场喜事。 陆淙摸了摸鼻子,就近问陆涯:“二哥说说,成亲后有什么感受,本来只有母亲唠叨你,突然又多了一个二嫂,二哥会不会脑袋疼?” 陆淙最怕女人连续不停的唠叨,尤其是他的母亲二夫人,整天拿他与大哥、二哥比较,陆淙都快听烦了。 提到成亲感受,陆涯脑海里便浮现出他的妻子乔氏。乔氏与大嫂魏娆是截然不同的闺秀,大嫂潇洒恣意,乔氏温婉矜持。乔氏的容貌自然比不过大嫂,但也是个美人,乔氏待他温柔体贴,并不聒噪,得妻如此,陆涯很满意。 “说不清楚,等你成亲了,你便知道了。”陆涯朝三弟笑了笑。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 陆涯的妻子乔氏正在陪婆母二夫人说话:“母亲,大哥婚假结束去当差了,大嫂一个人在家,您说,我要不要去陪大嫂坐坐?” 二夫人看向儿媳妇:“怎么,你很想与她交好?” 乔氏听出点味道来,忙解释道:“不是,就是,她是大嫂,我当弟妹的,怕失了礼数。” 二夫人哼了哼,继续检查女儿长宁的嫁妆,低声对儿媳妇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记住,以后与她保持明面上的客气便好,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别叫老夫人看出来,剩下的,不必走动太频繁。” 对于魏娆,二夫人包括三夫人,从来都不曾真心喜欢。 只是老夫人相中了魏娆,当年非要去提亲,贺氏也不反对,那她们做婶母的,何必啰嗦?反正魏娆嫁的是陆濯,不是她们的儿子,等魏娆嫁过来,真把陆濯冲醒了,二夫人、三夫人对魏娆就有了点感激之情,想着魏娆与陆家确实有缘,便对魏娆颇为和善。 但随着魏娆越来越骄纵,把陆濯迷得神魂颠倒,魏娆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再没有往日陆家世子的威严,二夫人、三夫人对魏娆便越来越不喜,只是还是那句话,魏娆是大房的媳妇,与二房、三房隔了一层,老夫人愿意包容魏娆,二夫人、三夫人便继续对魏娆和颜悦色。 后来魏娆和离了,二夫人、三夫人同时松了口气,想着老夫人总会重新为陆濯娶个淑女,为英国公府找个称职的宗妇。 哪想到,折腾来折腾去,陆濯娶的还是魏娆。 还不是魏娆自己跑回来的,是陆濯手段尽出给求回来的,一会儿亲自送魏娆回家,一会儿去寿安君的田里种地,一会儿又跳到河里寻找药草。魏娆是风光了,寿安君贵妃娘娘也长了面子,可陆濯、陆家呢? 魏娆那样的儿媳妇,二夫人宁死也不要。 作为婶母,二夫人不会伸长手去管大房的事,贺氏喜欢魏娆,她也不屑去贺氏面前搬弄是非。可二夫人不能放自己的儿媳妇去交好魏娆,近墨者黑,万一儿媳妇也学了魏娆学了周家女人那套媚惑男人的法子,来折腾她的涯哥儿怎么办? 二夫人警告地瞥了眼儿媳妇。 乔氏真没想交好魏娆,她们这些京城闺秀,服气的是谢画楼那样的淑女,魏娆,如果不是魏娆命好有一位做了贵妃娘娘的生母,皇上还爱屋及乌宠爱魏娆,她们这些闺秀才不屑与魏娆为伍,顶多维持点头之交。 “母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乔氏轻声保证道。 二夫人笑了笑。 就在此时,丫鬟来报,说姑娘去松月堂了。 二夫人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早知魏娆会越来越离经叛道,当初她都不会同意长宁去跟魏娆学什么剑法功夫。 幸好,女儿很快就要出嫁了,准女婿是三夫人的侄子,知根知底,等女儿嫁出去了,自然会淡了与魏娆的情分。 112 112 陆濯不在府里, 魏娆吃过早饭,先去春和堂给婆母贺氏请安。 贺氏以超乎魏娆意料的热情迎接了她。 新婚这三日, 魏娆其实一直都很忙, 白日忙着陆家、娘家的礼节应酬,晚上与陆濯如胶似漆,导致她还没有机会与贺氏单独的好好谈一谈。 来春和堂的路上, 魏娆还有些担心, 贺氏会不会因为她和离后对陆濯的态度而对她存了芥蒂,毕竟父母都护孩子, 在她的母亲看来, 她怎么折腾陆濯都是陆濯该受的, 但贺氏未必会那么以为。 魏娆自然不会怕贺氏, 可既然都嫁过来了, 魏娆还是希望能与贺氏像以前那么相处。 “母亲, 您不怪我吗?”被贺氏拉到内室,丫鬟们也都退下了,魏娆先问了出来。 贺氏奇怪道:“怪你什么?” 魏娆低头, 脸庞微红:“先前我与世子闹别扭, 对他很是不客气。” 贺氏顿时明白了, 儿子与儿媳妇的事在京城传得风风雨雨, 贺氏自然也听说了。每听说一件, 贺氏就会叫儿子过来问一问,所以贺氏从陆濯口中听到的版本便与外面大不相同。 去年全府为小六庆周岁, 儿子去送魏娆, 被魏娆拿茶杯扔了, 为何?因为儿子催促魏娆快点嫁给他,言语过于轻浮, 所以魏娆气他不够庄重。 贺氏就觉得儿媳妇砸的对,儿媳妇回承安伯府替老太太服丧的时候,外面的人说得多难听,好不容易除丧了,魏娆可以风风光光地做她的郡主,住在那么大的宅子里,换谁也不着急与前夫复合啊。 贺氏理解儿媳妇,也理解儿子的心急,那么漂亮的美人,儿子独守空房那么久,肯定憋坏了,所以巴巴地跑到寿安君的闲庄去帮忙种地讨好儿媳妇,跳河找草药也是为了早点哄儿媳妇答应嫁他。 年轻的小夫妻俩,怎么闹都是情.趣,外人什么也不懂,乱猜乱嚼舌根,瞧瞧,如今儿媳妇还不是嫁了过来?小周氏都当贵妃娘娘了,地位只比皇后差那么一点,魏娆子凭母贵,却仍然愿意嫁给儿子,不正说明两人感情深厚? 反正贺氏对魏娆一万个满意,一个愿意冲喜救儿子命的伯府小姐,一个与人和善从不嫌弃她这个婆母出身低微的郡主儿媳,放眼京城,她上哪去找比魏娆更好的儿媳妇? 贺氏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开解了魏娆一通。 魏娆这才知道,陆濯竟然一直瞒着贺氏,更神奇的是,贺氏还都信了,真以为她与陆濯从来没有真正的和离。 陆濯如此煞费苦心,婆母仍保持着她的天真淳朴,魏娆自然不会拆台。 “您不怪我就好。”魏娆笑着道。 贺氏拍拍郡主儿媳的手,笑得眉眼弯弯:“不怪不怪,不瞒娆娆,我其实就盼着你快点嫁过来呢,你也知道,我把微雨当亲生女儿看,这几年一直琢磨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好,太远的地方我舍不得,近了……这京城的人家,我还真不熟悉。” 贺氏尴尬地攥了攥帕子。 英国公府亲戚众多,但贺氏很少出门做客,来陆家的同辈夫人们大多也都是与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交好,偶尔有一两个出身寒门的夫人愿意陪她多坐坐。 贺氏自知身份尴尬,不怪别人忽视,也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反正她在国公府里住得舒服就好。只是儿子的婚事有老夫人帮忙操持,这两年老夫人又一直忙着几个侄子侄女们的婚事,轮到微雨,光凭贺氏自己,顿时让她头疼焦躁起来。 魏娆能理解贺氏的尴尬,不过,她记得三年前贺微雨似乎对陆濯存了几分心思,如果贺微雨至今还惦记着陆濯,那她帮贺微雨牵桥搭线物色别的夫婿,只会被贺微雨记恨,万一故意挑剔男方的不好,她与贺氏的关系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表妹喜欢什么性情的公子,母亲可知道?”魏娆先问。 贺氏叹道:“她每日随我闷在后宅,能有什么主意,全得咱们替她做主。”说到这里,贺氏眼睛一亮,将魏娆、陆濯大婚那日她听到的戚仲恺的娶美豪言告诉了儿媳妇,“微雨的美貌娆娆知道的,如果安排她与戚二爷见一面,应该有戏。” 魏娆诧异于贺氏的“野心”,当然贺氏不是舅母王氏那种存了攀附权贵的心,只是觉得戚仲恺人品可靠仪表堂堂,看中的是戚仲恺这个人。 魏娆与戚仲恺打过交道,戚仲恺的确很好相处,没有世家子弟常见的高傲,问题是,戚仲恺的母亲平西侯夫人、戚家老太太能看上贺微雨吗?贺微雨若是老夫人娘家的表姑娘,哪怕家世低微也有几分可能,可贺微雨是贺氏的娘家侄女。 “母亲,别人我都能帮忙撮合,戚二爷,他,他去郡主府提过亲,我再撮合他与表妹,表妹、戚二爷心里可能都会存疙瘩。”魏娆委婉地道。 贺氏明白,道:“你出面不合适,守城出面就方便了,我只想让守城请戚二爷来松月堂做客,趁机让微雨去戚二爷面前露个脸,看看戚二爷的反应,如果他看不上微雨,此事便罢了,如果他看上了,他自会与父母商量提亲之事。” 魏娆点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贺氏小声跟儿媳妇抱怨儿子:“守城十二岁就去了边关,回来后就跟我不亲了,我跟他提及此事,他好像不太赞同,他一板起脸,我也怵他,所以就想让你帮我劝劝他,他那么喜欢你,肯定听你的。” 到了此刻,贺氏终于露出了一丝委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却一点都不跟她亲近了,想商量个事都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魏娆忙道:“母亲误会了,世子不是不亲近您,只是儿子女儿孝敬父母的方式不一样,要不怎么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世子自幼学得是君子守礼统兵打仗,若叫他像我这样与您闲聊家常,您还未必习惯。” 贺氏明白的,她还年轻的时候,丈夫也是在婆母面前冷峻威严,在她面前则是另一幅面孔。 “总之这件事就靠你啦!” 魏娆笑笑,答应了。 离开春和堂,魏娆又去忠义堂给英国公夫人请安。 四夫人也在,带着两岁多的陆滨,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一个人专心致志地坐在榻上玩一套木雕。魏娆走近了,才认出来那是二十多个木雕的小兵,分别配备了小木枪、小木刀、小木马、小木车等战场装备。 陆滨正将一个个头更大一些的“将军”放到涂了黑漆的木马上。 四夫人问他:“安哥儿,这个将军是谁?” 陆滨头也不抬地道:“大哥。”再指指黑马,“飞墨。” 魏娆惊呆了。 四夫人笑着解释道:“这一套是守城画了图纸请胡大家做出来的,听守城说,他是受了你的启发。” 魏娆脸就红了。 她在锦城请木雕师傅做了两套牧童放牛的玩意,一套送了弟弟,一套自己留着,到现在还摆在她的多宝阁上,陆濯的确是受了她的启发,可陆濯设计出来的这一套将士木雕,无论是巧思还是木雕师傅的手艺,都把她甩到天边去了。 “我想的是牧童放牛,远不如世子心思巧妙。”魏娆由衷地道。 英国公夫人笑道:“可没有你的牧童,守城哪会想到将士,只盼咱们家小六争气,别辜负了他大哥的厚望。” 魏娆在忠义堂开了眼界,回到松月堂,她越想越觉得陆濯的那套将士木雕好,连她这样的大人都喜欢,小孩子们看了,会如何爱不释手? 魏娆看到了商机。 她逛过的木雕铺子,真正花心思的雕品都是给大人们送礼用的,却也都是纯摆设,那些雕出来给小孩子们玩的,也都是十二生肖等单一死板的玩意,若有人能做出一整套的玩意,小孩子喜欢大人们也能摆摆弄弄…… 可以是木雕,也可以是布偶,手艺简单的适合低价多售,手艺繁琐的,卖给富户高门,价格自然也会高起来。 魏娆去了后院的书房,整个下午就都待在书房写写画画了。 黄昏时分,陆濯回来了。 想到昨晚魏娆要求他奉行原来那套三天留宿一次后宅的规矩,陆濯笑了笑,对阿贵道:“我去书房看看书,你去知会郡主,晚饭好了再来叫我。” 阿贵领命去了。 魏娆也才从书房出来,听了碧桃的话,她忽然记起了贺氏的嘱托。 两刻钟后,晚饭准备的差不多了,魏娆派碧桃去请陆濯过来用饭。 陆濯早已换了一身常服,神色闲适地来了后院。 一看就是没什么差事需要操心,魏娆与他闲聊几句,等丫鬟们退下了,才一边吃饭,一边提起贺氏的撮合计划:“这是母亲的意思,你怎么看?” 陆濯道:“只怕侯夫人不愿意。” 魏娆思索道:“如果戚二爷只有十七八岁,侯夫人肯定不会同意,可今年戚二爷都二十五了……” “你怎么知道知道他的年纪?”陆濯突然打断道。 魏娆瞪了他一眼。 陆濯笑笑,继续刚刚的话题:“看来,你赞同母亲的计划?” 魏娆道:“无所谓赞同不赞同,只是母亲一片苦心,咱们做子女的,能帮就该帮一下。此事真能成,戚家人口简单,如果表妹愿意做戚二爷的贤内助,看在陆、戚两家的关系上,侯夫人只要同意了婚事,婚后就不会苛待表妹。” 戚仲恺都二十五了,年纪真不小了,偏他主意大非要娶美人,平西侯夫人急着抱孙子,很有可能会顺从戚仲恺的意思,如果贺微雨能像贺氏一样给戚家生个优秀的儿子,侯夫人绝对会给她应有的体面,正如贺氏在陆家。 虽然讽刺,可贺微雨目前能被平西侯夫人看上的唯一一点,便是贺微雨的出现可能会尽快让她抱上次子屋里的孙子,前提还是戚仲恺、贺微雨互相都看对了眼。 “当然,我只是替母亲做个说客,要不要请戚二爷过来,还得你做主。”魏娆心平气和地道,继续吃饭。 陆濯微微沉吟,然后道:“在松月堂见面不合适,戚仲恺真看上表妹了,回家一张罗,侯夫人肯定能猜到咱们的心机,不如月底我陪你与母亲、表妹去寺里上香,我再想办法诱戚仲恺也过去,如此,便只是巧遇。” 魏娆服了:“母亲若有你一半城府,早替表妹找门好婚了。” 陆濯笑着看她:“城府只能觅得机会,婚事能不能成,还是要看有无缘分。” 113 113 光是谈谈贺氏撮合贺微雨与戚仲恺的计划, 一顿晚饭就结束了。 淑过口,陆濯看向魏娆:“那我先过去了?” 魏娆欲言又止, 她想跟陆濯商量商量开个木雕铺子的计划, 可陆濯这等自命清高的世家公子,不知对做生意这种事有没有兴趣,别她一开口, 陆濯又来讽刺她一顿。只是, 这事还真绕不过陆濯,光那套将士的木雕, 她就画不出来, 必须陆濯这等熟悉军营情形的人才行。 “出了何事?”陆濯见她神色不对, 正色问。 魏娆咬唇, 轻声道:“我想开个铺子。” 她拿眼睛瞅着陆濯, 如果陆濯有一点点抗拒的意思, 魏娆就请别人设计将士的木雕去。 陆濯能看懂她的试探,笑道:“想开就开,有什么为难的。” 魏娆松了口气, 笑着叫陆濯随她去书房。 天色已暗, 碧桃、柳芽掌了灯就退下了, 魏娆取出她一下午冥思苦想修修改改出来的画纸, 一共十张, 分成两摞摆在陆濯面前:“今天我去给祖母请安,四婶与六弟也在那里, 我看见你给四弟做的那套木雕了, 就想着, 如果开一个这种木雕铺子,生意应该也会不错。” “其实就像过家家一样, 只是分成了十种情景,左边这五张是男孩子更喜欢玩的,场景分别是酒楼迎宾、农庄种田、战场打仗、学堂读书、园林修建,右边的女孩子更喜欢,分别是闺房梳妆、花会赏花、寿宴待客、寺中上香、灯会赏灯。当然了,这些东西做出来后都摆在铺子里,大人们买回家如何分给给男童女童,就全随他们了,像我跟长宁,肯定也喜欢玩男孩子那一套。”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孩子们想玩哪种,自然会央求父母给买来。 陆濯一边听她兴致勃勃地介绍,一边看手中的画纸。 这只是魏娆的初稿,设计了场景范围,列出需要哪些木雕小人与木雕器物,但具体小人该怎么雕、器物的细节等等,还需要请行家设计,譬如战车、云梯这种东西,只有陆濯这等真正见过的武将才能画出来,而闺房里有哪些闺秀们常用的首饰,魏娆就比陆濯更懂了。 陆濯看完这些图纸,想的是,如果真有这些东西,等他与魏娆有了孩子,他肯定会买来送给孩子们。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看到什么适合孩子的好东西都想送给孩子,有钱的就买精细的,家贫的便买工艺粗糙的甚至记住木雕的大概样子回家自己做,无论如何,魏娆的这个铺子开起来,肯定不愁生意。 等其他木雕铺子想要效仿时,魏娆的铺子已经打响了招牌。 “我看可行。” 看完最后一张图,陆濯抬头,给了魏娆肯定的回答。 魏娆很高兴,抽.出战场那张图,这张她画的最潦草简单,因为知道陆濯有更好的,“我没见过战车,这张你帮我画吧?” 其他酒楼、农庄、寺庙等,魏娆都好找人画出来,学堂她可以请堂哥魏子瞻帮忙。 陆濯闻言,一手揽住魏娆的腰将她抱到了腿上,魏娆刚坐稳,他的气息便来到了她耳边:“我帮郡主画图,郡主给我什么报酬?” “我不用你了,我请四婶帮忙,向四叔求图去。”魏娆作势要起来,却被陆濯按住,转过她的肩膀吻了下来。 灯火静静地燃烧,窗外夜色越来越浓。 碧桃在廊檐下守着,她知道郡主要与世子爷商量木雕生意的事,已经做好要多站一会儿的准备了,只是没过多久,里面突然传来郡主的惊呼娇叱,碧桃不禁回头,伸着耳朵一听,熟悉的动静便传了出来。 碧桃的脸刷地红了,见柳芽端着茶从小厨房那边来了,碧桃一溜小跑过去,拉着柳芽躲开了。 书房。 十张画纸杂乱无序地散落在地上,全是被两人的衣袖拂下去的。 魏娆本来就气,瞥见那些画纸,更气了,陆濯拿着鞋袜蹲下来,要替她穿上,魏娆咬牙,一脚踹在了他膝盖上,谁料陆濯蹲得那么稳,晃都没晃一下,还抓住她玉白的足,轻佻地捏了捏。 “无赖。”魏娆红着脸道。 她在外祖母送的小册子里看到过书房里的画,看别人胡闹就够羞耻了,今日陆濯竟然也学那种行径! 陆濯敢作敢当,随她将各种骂词安在他身上,笑着帮她穿好两脚的袜子与绣鞋。 “不早了,我送你回房,明早把图给你。”陆濯扶起她道。 魏娆的腿轻轻地颤抖,不过听陆濯的意思等会儿他就会给她赶图,如此尽心,魏娆便原谅他了,哼道:“倒也不用那么急,你得空再画便是。” 陆濯看着她酡红的侧脸问:“郡主是在关心我吗,不想我熬夜?” 魏娆瞪他一眼,到了书房门口,她甩开陆濯的手,扶扶簪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了出去。 陆濯跟着她走。 魏娆听见脚步声,朝走廊指了指。 陆濯失笑,不过今晚本来就该留宿前面,能在书房得她一次,已是他占了便宜。 翌日魏娆先把陆濯的安排告诉了贺氏。 贺氏大喜过望,仿佛笃定戚仲恺见了贺微雨,就一定会喜欢贺微雨似的。 魏娆刚刚才见了贺微雨一面,如果戚仲恺真的只想娶美人,不挑别的,贺微雨绝对能满足戚仲恺的要求,也难怪贺氏有信心。 “母亲,您先问问表妹的意思,如果表妹愿意,咱们再让世子做安排。”魏娆比较担心贺微雨的态度,“对了,戚二爷与我有些传言,母亲千万跟表妹解释清楚,这一切都是您的主意,可不是我要撮合她与戚二爷。” 贺氏笑道:“知道知道,过两天我再跟她说,你等我消息就是。” 魏娆便专心去筹备开木雕铺子的事了。 她不住在郡主府,魏公公挺闲的,魏娆就把物色铺子与木雕师傅的差事交给了魏公公,她主要负责先把木雕的细节图画出来。除了学堂的图交给了堂哥,战场的交给了陆濯,其他八幅魏娆完全委托了她的准妹婿张献。 张献已经考完了,在等发榜,除了学问,张献尤擅作画,被魏娆请去求画,张献欣然应允,马上就去酒楼、闲庄、寺庙等地采风去了,一些女儿家才知道的细节,自有寿安君指点他。 国公府里,贺氏耐心等了几日,终于跟贺微雨提了婚事。 贺氏是真心满意戚仲恺,戚仲恺的家世就不说了,她最看重的是戚仲恺的人,一看就是不拘小节的热血汉子,这样的男人不会介意贺微雨的家世,只要贺微雨够美,两人脾气也合得来,戚仲恺肯定会疼媳妇。 贺氏夸陆濯都没有夸得这么厉害过。 贺微雨没见过戚仲恺,可她知道戚仲恺与表哥交好,也知道戚仲恺求娶过表嫂魏娆。 表哥那么喜欢魏娆,和离了也要把人追回来,来春和堂请安的时候只把她当妹妹看,贺微雨早就死了给表哥做妾的心了,如果真能嫁给戚仲恺,嫁进平西侯府,那简直就是贺家祖坟第二次冒了青烟。 “二爷能看上我吗?”贺微雨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没底,“我与表嫂可差多了。” 表嫂长得美,会剑法,能骑马,嫁妆多,还当了郡主,她根本就没一样能比得过表嫂。 贺氏笑道:“你是没郡主美,京城又有几个能跟郡主比美的闺秀,但姑母敢保证,只要戚二爷见了你,眼睛一定会看直了,就跟当年你姑父看到我的时候一样。” 贺微雨抬眸,面前的姑母,虽然快四十岁了,美貌仍然能压过陆家其他几位夫人。 她长得像姑母啊。 贺微雨终于有了点信心。 贺氏鼓动好了贺微雨,就把消息传给了魏娆。 魏娆确认道:“表妹真的愿意去相看戚二爷?” 贺氏:“愿意愿意,她还担心戚二爷看不上她呢。” 魏娆松了口气,如果贺微雨仍然对陆濯念念不忘,那她帮忙撮合贺微雨给戚仲恺,对戚仲恺便会心存愧疚。眼下就挺好,戚仲恺喜欢过她,贺微雨喜欢过陆濯,但都不是死心塌地的那种,过去的就过去了,只要两人能看对眼,能一心一意地对待彼此,她与陆濯就没有牵错线。 转眼到了月底。 清晨一早,陆家大房四口人就出发前往云雾山了,陆濯骑马,魏娆、贺微雨一左一右地陪贺氏坐在马车里。 贺微雨有点不好意思面对魏娆,总是垂着眼,柔柔弱弱的,倒有种我见犹怜的美。 作为一个表姑娘,贺微雨在英国公府除了吃穿不愁,其实大多时候都与贺氏深居春和堂了,唯一的玩伴便是陆长宁,也难怪养成了这种怯弱的性子,便是当初惦记陆濯,她也只敢在陆长宁来寻魏娆的时候跟着过来,平时都不敢自己来松月堂找事。 想到戚仲恺的大嗓门,魏娆笑着提醒贺微雨道:“表妹,世子说了,戚二爷性情直爽侠肝义胆,其人很好相处,只是他生得过于魁梧,剑眉虎眸,且声音洪亮如雷,寻常闺秀见了他可能都有点害怕,今日表妹若有机会与戚二爷见面,千万别被他吓得躲起来才是。” 贺微雨第一次听到如此详细的关于戚仲恺的介绍,不禁心慌,难道戚仲恺长得很吓人? 贺氏看过来道:“对,微雨千万别怕,我听说戚二爷与人相过好几次亲,不美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美人,却嫌弃他过于威武,微雨想嫁他,就得壮起胆子来,免得戚二爷嫌弃你胆小。” 她越这么强调,贺微雨就越紧张,脑海里的戚二爷,已经变成了门神一样的黑脸将军。 114 114 三月底的云雾山, 树木翠绿清风徐徐,吸引了不少千金小姐、文人公子登山踏青。 上山路上, 贺氏与贺微雨走在前面, 魏娆与陆濯随后。 魏娆低声问陆濯:“你如何诱戚二爷过来的?云雾山这么大,怎么保证他一定会遇见咱们?” 陆濯笑道:“他没有妻子儿女牵绊,也没有去青楼买酒的恶习, 平时休沐最好叫人跑马狩猎喝酒, 五日前我使人放出消息,说云雾山里有雪狐出没, 消息早在好猎之人耳中传开了, 他没有更好的消遣, 今日定会过来。” 魏娆:“就算他来了, 也是去山里寻找猎物……” 陆濯指了指半山腰的云雾寺:“寺里的斋菜你可吃过?” 魏娆点点头, 她常来云雾山, 云雾寺的斋饭她也用过几次。 陆濯道:“寺里有道斋菜,名金边白菜,煸炒时放入干炸过的红辣椒佐味, 出锅时白菜边缘呈现金黄色, 又鲜又辣, 戚仲恺最好这口, 每次来云雾山都会点这道菜, 一口金边白菜一口馒头,一顿能吃七八个。” 云雾寺的馒头又圆又大, 戚仲恺靠一盘白菜下饭都能吃七八个? 魏娆听得愣住, 前面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贺微雨想象一个黑脸门神坐在那里不停地往嘴里塞馒头的画面, 都开始打退堂鼓了。她知道戚仲恺出身显贵,她能嫁过去是她的福气, 可如果戚仲恺长得太凶,贺微雨真担心自己受不了。 心里紧张,爬山又累,贺微雨的腿都开始抖了。 一行人一会儿停在路边的凉亭里休息,一会儿继续爬山,慢慢地终于来到了云雾寺。 上香拜佛,再逛逛寺里的景致,便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或许真的有缘,陆濯他们刚走到斋堂,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守城?” 这缘分,魏娆都替贺微雨高兴了。 贺微雨没有见过戚仲恺,也没听过戚仲恺说话,扶着姑母走在最前面,突然听到有人喊表哥的字,好奇之下,贺微雨跟着姑母一起回头往后看,就见对面大步走过来一个穿深色锦袍的男人,个头居然比表哥还要高,身形也更加魁梧,如同一座小山。那人肤色麦黄,剑眉虎目,十分的威武。 剑眉虎目? 贺微雨心里一惊,与此同时,贺氏悄悄在她耳边道:“这就是戚二爷。” 贺微雨的脸刷地红了。 原来戚二爷是这副模样,她竟然将他想成了门神那般凶神恶煞,不过,嗓门确实挺大的。 “原来郡主、伯母也在。”戚仲恺喊完陆濯就发现走在前面的女眷了,但也没有多想,他是向郡主提过亲,可提亲被拒他就放下了,连陆濯的喜酒他都去喝了,此时岂会尴尬别扭什么?平西侯府的戚二爷,向来拿得起放得下。 魏娆站在陆濯身边,笑着朝他点点头。 女眷们脸上都带着面纱,戚仲恺没有多打量,见礼过后便对陆濯道:“你们也来吃斋饭?” 陆濯道:“嗯,今日来上香,吃完就回去了,戚兄又来打猎?” 戚仲恺:“可不是,听说这边有雪狐,可惜我找了一上午,连根雪狐毛都没见到。” 陆濯笑道:“我也没见过雪狐,想来确实可遇不可求。” 戚仲恺哼了哼。 云雾寺有两处斋堂,一处是寺里僧人们用饭的地方,一处便是给香客们用,非常宽敞的一座大堂,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桌案,无论香客什么身份,想要用斋饭,只能来这边,同处而食,不分贵贱。 陆濯挑了大堂东南边的角落,这里人少,他与戚仲恺坐在一张桌子旁,魏娆三个女眷坐在里面那张,同行的下人们保持距离。 僧人端来茶水,魏娆、贺氏、贺微雨终于取下了面纱。 便是存了心机,也不能表现地太明显,贺氏与魏娆面对面坐着,贺微雨坐在她里侧,使得戚仲恺与贺微雨中间隔了贺氏,除非明目张胆地探头探脑,两人谁也看不见谁。 戚仲恺也没想看,他连魏娆都没看,一心与陆濯畅谈,等饭菜上来了,戚仲恺就一手抓馒头,一手夹那道金边白菜,吃得津津有味。 陆濯递了魏娆一个眼神。 魏娆笑笑,与陆濯的君子风范相比,戚仲恺简直就是个野人,可戚仲恺率性洒脱,这般用饭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多粗鲁,反而被他带动了胃口。 魏娆拿公筷给贺氏夹了一片白菜:“母亲也尝尝。” 然后也给一直紧张不已的贺微雨夹了一片。 贺氏吃了一口,好辣,赶紧也咬了一口馒头。 贺微雨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一会儿担心戚仲恺看自己,一会儿又担心他不看,一会儿又担心戚仲恺看了却没看上,所以魏娆给她夹菜,贺微雨也没有思索这是什么菜,直接就夹起来放到了口中,好巧不巧,一口辣汁碰到了她的喉咙…… 贺微雨猛地放下筷子,捂着嘴偏过头咳了起来,偏偏她越不想闹出动静,咳得就越厉害。 陆濯、戚仲恺同时看了过去。 “是不是辣到了,快喝口茶!”贺氏焦急地道,侄女难受不难受的,这时候失了礼数,戚二爷还能看得上? 贺氏手忙脚乱,贺微雨嘴里心里都难受,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 此时贺氏站起来替她捶背,戚仲恺终于看到了陆濯那位养在深闺的表妹,只见她梨花般的小脸辣得通红,晶莹的泪珠不断地流下来,她好像很担心礼数问题,湿漉漉的眸子慌乱地往他这边瞥来…… 那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求助的泪眸,看得戚仲恺突然心跳加快,只恨他手里没有能马上缓解她的痛苦的灵丹妙药,不然他一定会冲过去喂她吃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哭什么啊。” 等贺微雨的咳嗽终于平静下来,贺氏重新坐下,一边安慰贺微雨一边在心里叹气。 她都觉得没戏了,贺微雨更加这么想,姑母表哥表嫂一起帮她谋划,她却在戚仲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人。 愧疚遗憾委屈,贺微雨的泪哪里止得住? “母亲,我陪表妹出去走走吧。”魏娆站起来道。 贺氏还没点头,贺微雨飞快站了起来,拿帕子捂着脸抽搭着往外跑去。 魏娆立即追上她。 戚仲恺都看傻眼了,这位表姑娘也太能哭了吧,不就是被辣椒呛了一下? 贺氏惭愧道:“微雨很少出门,今日在二爷面前失了礼数,还请二爷莫要笑她。” 戚仲恺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贺姑娘是担心被他嘲笑。 “伯母多虑了,这,有人喝水都会呛到,再寻常不过,不算失礼。”戚仲恺真心地道。 贺氏扯扯嘴角,已经不抱希望了。 戚仲恺倒是望着魏娆与贺微雨离开的方向,想到贺姑娘是因为怕他嫌弃而哭,不知为何,他就坐不住了,想去跟她解释解释,他一个粗野汉子,又不是陆濯那种处处讲究的小白脸,岂会在意这点事? “戚兄吃吧,不用管她们。”陆濯若无其事地请道。 戚仲恺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亲表妹哭成那样,陆濯还有心情吃饭? 戚仲恺是吃不下去了,想了想,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箭囊道:“算了,我在这里多有打扰,还是继续去山里找雪狐吧。” 说完,戚仲恺朝贺氏道别,大步离去。 贺氏急得不得了,想让儿子留住戚仲恺,陆濯笑着摇摇头,示意母亲稍安勿躁。 这边戚仲恺走出斋堂,虎眸一扫,就在东南角落的一丛翠竹下找到了魏娆与贺微雨的身影,魏娆一手扶着贺微雨的肩膀,一手拿着帕子在帮她擦眼泪。贺微雨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被身旁翠竹衬得像朵小白花,脆弱可怜。 戚仲恺握握拳,朝二女走了过去。 魏娆瞥见他,低声提醒贺微雨道:“表妹别哭了,二爷过来了。” 贺微雨大惊,以最快的速度擦擦脸理理鬓发,再躲到了魏娆身后,不敢见人。 贺微雨很美,但光是美还不足以将她与其他美人区分出来,她最打动人的是她那份我见犹怜的怯弱,当她哭起来,便更加增添了她的美。 所以,魏娆怎么能让贺微雨躲起来呢,故意走开两步,让贺微雨露了出来。 贺微雨脸上那羞愧的红晕便一直蔓延到了脖子上。 “二爷怎么来了?”魏娆尴尬地问。 戚仲恺看着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贺微雨,摸摸头道:“那个,我吃饱了,继续去打猎,你们快点回去用饭吧。” 贺微雨吃惊地抬起头,他这就要走了? 她这一抬头,戚仲恺彻底看清了她的正脸,如果说魏娆像艳阳下的芍药,贺微雨就像细雨中脆弱不堪的白梨花,戚仲恺欣赏魏娆的美,可面对这样的贺微雨,他竟然觉得心疼,想哄她别哭了。 念头一起,戚仲恺的话就说了出来,对着贺微雨道:“贺姑娘,你不用怕在我面前失礼,我粗人一个,不信你去问守城,要笑话也只有你们笑话我的份,刚刚那事,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有两个香客走进了斋堂的院门。 戚仲恺便朝魏娆点点头,背着箭囊告辞了。 贺微雨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戚仲恺跨出门前回头看过来,贺微雨才受惊的小鹿般低下头。 等看不见戚仲恺了,魏娆笑着扶住贺微雨的胳膊,低声打趣道:“表妹,我今日才知道,戚二爷竟然也有温柔的时候,刚刚他的眼神,可一直都落在你脸上,如果不是有人过来,我看他还舍不得走呢。” 贺微雨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真的?” 魏娆拿帕子擦擦她的眼角,笑道:“等着瞧好了。” 115 115 从云雾山回来, 贺氏姑侄俩回了春和堂,魏娆、陆濯回了松月堂。 “戚仲恺出去找你们, 说了什么?” 进了内室, 陆濯终于有机会问道,路上碍着表妹也在,他都没打听。 魏娆站在洗漱架前, 一边拿湿巾子擦手一边笑道:“他说他自己粗人一个, 叫表妹不必介怀失礼之事。别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我都想不到他还懂得宽慰初次见面的姑娘。” 回想当时戚仲恺的表现, 魏娆不由地瞥了眼陆濯。 戚仲恺与陆濯, 换成谁来评判, 都会觉得陆濯是温润君子, 戚仲恺五大三粗。 可按照魏娆的经历, 戚仲恺才是真君子,陆濯就是个虚伪清高的世家子弟,在两人去锦城之前, 陆濯就没有用过那种温柔有礼的语气跟她说话。 哪个姑娘不想遇到一个懂得安慰开解自己的温柔男人? 戚仲恺长得不温柔, 可他做的事, 别说亲自感受到的贺微雨了, 今日魏娆在一旁看着, 心里都颇受触动。当然,她想到的不是戚仲恺那么对她该多好, 而是, 陆濯就没有那么温柔地哄过她。 心中不满, 魏娆看陆濯的眼神自然也充满了嫌弃。 陆濯哭笑不得,他倒是想宽慰魏娆, 可魏娆给过他机会吗?魏娆的确在他面前落泪过,要么是被他气到了拿饭碗砸完他就跑到屋里去了,要么是在见贵妃娘娘之前人多眼杂,要么就是魏家老太太去世,面对丧亲的悲痛,他的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至于戚仲恺…… “他是见色起意。”陆濯一针见血道,“表妹若不够美貌,你看他会不会管。” 魏娆哼道:“见色起意又如何,对表妹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会因为美色怜惜表妹,自然也会因为美色对表妹好,他那样的男人,爱美却不花心,有了一个就不会去招惹第二个,表妹越美,二爷就越喜欢她,多好。” 陆濯的目光定在魏娆的脸上:“你怎么确定他不花心?” 魏娆就是知道。 首先,戚仲恺长得就正派,不像韩辽那等目光猥琐的风流子弟,其次,今日戚仲恺一心宽慰贺微雨,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看她,这便足以说明戚仲恺是个专情的人,既然要关心贺微雨,就不会在乎贺微雨身边有没有其他美人。 陆濯朝她走了过来。 魏娆当他要洗手,将刚拧好的巾子递给他。 “你帮我。”陆濯笑着道。 魏娆瞪了他一眼,没有人家的温柔,还想叫她伺候? 魏娆将巾子丢到他手上,直接从他旁边走过去了,坐到椅子上倒茶喝。 陆濯笑了笑,擦手的时候也看着她:“他或许不花心,却太容易动心,前一个美人不嫁他,再来一个美人,他马上就又喜欢上了。” 这是表妹的幸运,也是表妹的不幸,戚仲恺娶了表妹后肯定会表妹好,但如果表妹出了什么意外,戚仲恺会很容易从中走出来,转而迎娶另一个美人。 魏娆端着茶碗,品味品味陆濯的话,竟然也不得不承认陆濯说对了。 只是,陆濯又比戚仲恺强多少?距离他瞧不起她到他非要娶她回去,也就过了一年罢了。 “我对你动心,可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美貌。” 陆濯就像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样,马上解释道。 魏娆笑道:“是吗,如果我奇丑无比,世子也会想方设法挽回我?” 陆濯不说话了。 魏娆哼道:“你自己也这样,何必瞧不起人家戚二爷?” 陆濯不与她争,反过来问她:“男人好色,女子不也一样?若我奇丑无比,你也不会嫁我。” 魏娆目光变了变,突然笑了,打量陆濯的脸道:“世子倒是提醒我了,我给你冲喜的时候,你那模样……” 陆濯眉峰微挑,放下巾子朝她走来。 魏娆心跳加快,自知被陆濯抓到她就跑不掉了,放下茶碗就要跑。 魏娆的双手一被他钳制,身子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了,可她真的不想白日与他做这个,在陆濯的手扯开腰带时,魏娆急道:“陆濯!” 陆濯抬起头,幽深的凤眸看着她。 魏娆终于服了一点软,声音娇娇濡濡的:“今晚让你回来,现在不行。” 陆濯喉头一动,却道:“以后都随我过来,我便住手。” 魏娆瞪他,陆濯眼睛看她,手去掀她的衫子。 她忙道:“好好好,以后都随你。” 陆濯笑了,低头亲亲她,终于扶她坐了起来。 魏娆低头整理衣衫,余光瞟着他的手,哼道:“说正经的,依你看,戚二爷会找你打听表妹的事吗?” 陆濯道:“他没耐性,只要开了窍,马上就会过来。” 魏娆:“那你记得告诉我,母亲表妹心里都没底,我好给她们吃个定心丸。” 婚事成与不成,关键还在于戚仲恺有没有动心。 . 戚仲恺在云雾山晃悠了一天,都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雪狐。 上午他是真卯着劲想猎雪狐,可是下午,戚仲恺的脑海里便老是闪过贺微雨在翠竹下的白裙身影。 都是白的,美人可比雪狐好看多了,贺微雨梨花似的肌肤,湿漉漉水汪汪的眸子…… 一走神,戚仲恺一脚被树枝绊到,差点摔个大跟头。 虚惊一场,戚仲恺笑着骂了句粗话,他跟陆濯这么熟了,怎么才知道陆濯家里有个这么漂亮的表妹?看她的年纪,肯定该议论婚事了,可他竟然从未听陆濯提过,贺姑娘到底有没有订给别人? 换成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岁的时候,戚仲恺都不会因为一时心动马上就想到婚事,可他二十五了,每年都要被祖母、母亲催百八十遍,催得多了,戚仲恺也觉得自己是该娶个媳妇了,耽误到现在,真不是他不想娶,实在是没碰到叫他喜欢的,唯一一个大美人还嫁了陆濯。 戚仲恺越想越觉得陆濯这人不够意思,明明有个美人表妹,明明知道他想娶美人,竟然一直瞒着他。 戚仲恺又想到了晌午贺姑娘哭得那么可怜,陆濯竟然无动于衷,还劝他吃饭,这哪里像当兄长的样子?难道因为是表妹,陆濯就瞧不起贺姑娘,所以平时提都不跟他提一下? 这么一想,戚仲恺越发觉得贺姑娘可怜了,也就越发好奇贺姑娘的处境。 翌日黄昏,陆濯跟着三个堂弟离开神武军军营,走到一半,就见戚仲恺从前面跑过来了。 “二爷来找我们喝酒吗?”老三陆淙笑着道。 戚仲恺嗤他:“毛都没长齐,谁要跟你喝,守城你过来,咱们去喝酒。” 陆濯笑笑,跟着戚仲恺走了。 陆淙在马背上朝戚仲恺喊话:“你才没长齐,所以不敢娶妻,怕被人家笑话!” 戚仲恺心里装着事,懒得跟他计较,回头笑道:“你小子等着,早晚我要扒了你的裤子替你数一数!” 陆淙脸色微变,论力气,他肯定不如戚仲恺,这人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戚仲恺吓唬完陆淙就朝陆濯笑。 陆濯警告他:“适可而止。” 戚仲恺眼睛一转,笑道:“行,我给你面子。” 陆濯看他一眼,道:“我答应郡主会早归,若戚兄只是找我喝酒,恕我不能奉陪。” 戚仲恺酸溜溜地道:“你娶到郡主了,我还单着,你不想我找你喝酒,就替我介绍个美人。” 陆濯皱眉道:“京城的闺秀我见过的远不如你多,如何替你介绍?” 戚仲恺顿了顿,小声嘀咕道:“你就是不想给我介绍,不然怎么从不跟我说,你有个美人表妹?” 陆濯脸色一寒,策马便朝前跑去。 戚仲恺连忙追了上去,拦在陆濯前面道:“你看你,我是那种登徒子吗?我,我是真急了,如果贺姑娘还没有说亲,我娶她成不成?你知道我的,我能跟你开这种玩笑?我既然跟你打听她,肯定是认真的。” 陆濯想越过他去,戚仲恺堵着他不放,陆濯攥紧缰绳,正色问他:“你想娶微雨?” 戚仲恺这才知道贺姑娘的闺名,微雨微雨,果然是美人,名字也很美。 他连连点头:“想娶想娶,你们家老三老四都要娶媳妇了,我能不着急吗?” 陆濯深深地看他几眼,道:“我在边关那些年,一直是表妹替我在母亲面前尽孝,母亲待她如亲生女儿,我也将她看做亲生妹妹。可在外人眼中,表妹只是寄居国公府的小户姑娘罢了,婚事少人问津,戚兄真想娶她,便请与侯爷、侯夫人商量过后正式登门提亲,否则我不会与你多提表妹之事。” 戚仲恺道:“我这不是怕贺姑娘看不上我吗,所以先来问问你我有没有希望,你要是看好我,我肯定去提亲。” 陆濯上下打量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与表妹,身世上肯定是表妹高攀你,不过你这人……” 戚仲恺摸了摸鼻子,不服气道:“我人怎么了?也就在你面前无光,放在御前卫没几个比我好看的。” 陆濯不予置评。 戚仲恺算是看透他了,烦躁道:“算了,我不求你,我先安排提亲之事,不过你真把我当兄弟,就老老实实帮我一把,让我知道你在贺姑娘面前说我坏话,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陆濯仍是不肯松口的模样。 戚仲恺骑马先走了。 陆涯、陆淙、陆泽见长兄落单,很快就追了上来,“大哥,二爷这是跟你吵架了?” “翻脸”那句,三人都听到了。 陆濯笑笑:“他请我喝酒,我没空。” 陆涯三兄弟互相看看,都想到了家中那位貌美无双的郡主大嫂。 这戚二爷还真是不识趣,大哥有娇妻在家盼着,新婚燕尔的,怎么可能去跟他喝酒? 116 116 戚仲恺去找陆濯, 当晚陆濯就把此事告诉了魏娆。 以戚仲恺的脾气,他都在陆濯面前保证会来提亲了, 魏娆便觉得八字已经有了一撇。 魏娆将话传给了贺氏、贺微雨, 但仅仅是为了让两人安心而已,在戚家真正派媒人过来之前,他们大房一家四口最好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免得露出痕迹宣扬出去, 结果戚家没来提亲,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自此, 贺氏、贺微雨就专门盼着平西侯府戚家的消息了。 魏娆不着急这个, 毕竟不是她成亲, 四月初五朝廷春闱放榜, 一大早上, 魏娆就派人去发榜的地方等着了。贺微雨是陆濯的表妹, 周慧珠可是魏娆的亲表妹,更是魏娆从小到大最亲密最合得来的妹妹,魏娆当然关心准妹夫张献有没有金榜题名。 她在松月堂等着, 日上三竿时, 派出去的小厮回来了, 高高兴兴地告诉魏娆, 张献中了二等进士。 对京城的名门望族来说, 家中的子弟考个进士并不是什么值得大喜的事,可张家几代人只出了张献这一个秀才、举人、进士, 可以直接封官了, 传喜的衙役一到云雾镇, 整个云雾镇都知道张家出了位进士老爷。 魏娆虽然没有在场,也能想到张家的风光, 想到外祖母与表妹的欢喜。 娘家人有喜事,魏娆与有荣焉,去给英国公夫人请安的时候,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老夫人。 英国公夫人想到的是寿安君。 以前太后在的时候,寿安君肯定要避太后的锋芒,为了这个,宁可二三十年不入京城。后来太后薨逝,小周氏也回宫当了贵妃娘娘,有的人猜测寿安君肯定要回京享福了,结果人家寿安君仍然清心寡欲地留在闲庄,给小孙女定的婚事也只是云雾镇上的一小户人家。 荣辱不惊,从容有度,英国公夫人真心佩服寿安君。 让英国公夫人挑,也找不到比张献更合适的孙女婿了。有个贵妃女儿,有个皇子外孙,寿安君真想孙女高嫁,肯定能在京城找到合适的人家,可如此一来,便有替贵妃、外孙拉帮结派之嫌,皇后与贤妃、德妃三派会高兴?更甚者,元嘉帝会高兴吗? 如今小周氏一脉,只有魏娆、周慧珍嫁入了京城望门,周慧珍纯粹被韩辽当成玩物,韩家不可能支持贵妃、四皇子什么,至于他们英国公府陆家,早在太后活着时就娶了魏娆过门,根本就与党派之争扯不上关系,而且,但凡元嘉帝足够清醒,都会相信陆家世代忠良,不会搀和皇子之争。 “老太君眼光就是好,娆娆去闲庄的时候,替我也带份贺礼过去。”英国公夫人笑着道。她还真想会会寿安君了,嗯,今年重阳登高的时候,可以顺路过去拜访。 西亭侯府。 周慧珍也得知了张献中进士的喜讯,很是高兴,也去把此事说给婆母西亭侯夫人了。 韩家人就没有瞧得起她的,现在她不但有个贵妃姑母,还有一位进士妹婿,婆母总该高看她点了吧? 西亭侯夫人正在招待回家省亲的孙女韩莹。 韩莹便是韩辽的嫡长女,去年出嫁的,嫁的是京城勋贵子弟,对方家世比韩家差一截,韩莹嫁过去后连婆母都待她十分客气,她要来娘家探望,也没有人说什么。 韩莹喜欢回娘家,是因为放不下她的同胞弟弟韩承嗣,虽然韩承嗣已经十六岁了,懂得事理,可韩莹还是担心弟弟被那些庶子害了,被年轻貌美的继母周慧珍害了。周慧珍看起来很蠢,可周慧珍身边有个柳嬷嬷,韩莹一直将柳嬷嬷当成心腹大患,就怕她一出嫁,周慧珍主仆就下手伤害她的弟弟。 在这点上,西亭侯夫人与韩莹是一条心的,并且十分欣慰孙女与孙子的姐弟情深。 祖孙俩聊得开开心心,周慧珍来了。 看到她,韩莹站都没站起来,俨然把周慧珍与韩辽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妾室看成了一类。 周慧珍也是习惯了,径自朝婆母行礼。 西亭侯夫人神色淡淡的:“你怎么来了?” 周慧珍礼毕,攥攥手里的帕子,扯出一个笑道:“母亲,我妹妹慧珠月中出嫁,嫁的是镇上的张举人,今日春闱发榜,张举人中了进士,我想回家给妹妹道声喜。” 回家道喜是次要的,来这边显摆准妹婿有出息才是最重要的。 周慧珍这点心思,西亭侯夫人与韩莹都看出来了,然而一个小小的进士,她们岂会放在眼里? “中了进士啊,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您快去吧。”韩莹笑靥如花道,话里却是无尽的讽刺。 西亭侯夫人更是直接朝周慧珍摆摆手,叫她直接在闲庄住下,等周慧珠出嫁了再回来。 周慧珍愣住了。 柳嬷嬷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一边用手劲儿一边朝周慧珍使眼色,把人扶出了厅堂。 周慧珍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柳嬷嬷没说什么,有些事情就是要让周慧珍自己想明白。 这边周慧珍失魂落魄地准备去闲庄时,韩莹派人领过来一个丫鬟,说是那丫鬟擅长按.摩,她要送过来伺候西亭侯夫人。 西亭侯夫人含笑看过去,心中便是一惊。 西亭侯夫人明白了孙女的意思,是想安排一个美人跟周慧珍争宠呢。 恰好西亭侯夫人也不满意周慧珍,留下就留下好了。 韩莹心中一喜。 这个叫涟娘的丫鬟,可是她花重金物色来的扬州瘦马,各个方面都压过周慧珍,她就不信父亲不喜欢。 . 平西侯府戚家,戚仲恺的母亲平西侯夫人也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貌美动人的丫鬟。 当初儿子想娶魏娆,魏娆好歹是伯府嫡女,母亲小周氏也要复宠了,她才同意去提亲。这回儿子竟然要娶陆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表妹贺微雨,平西侯夫人说什么都不答应。 母子俩已经僵持好几天了,平西侯夫人灵机一动,就想到了“以美攻美”的办法。儿子不是想要美人吗,她先安排个貌美的通房给儿子,慢慢再挑名门淑女给儿子做正妻,她就不信了,贺微雨还能美到让儿子连唾手可得的貌美通房都不要。 平西侯夫人直接将美人送到了戚仲恺的院子。 戚仲恺白日在御前卫当差,傍晚回府,一回院子,就见长随领了个美貌丫鬟过来。 戚仲恺打量那丫鬟两眼,看向长随。 长随擦擦额头的汗,解释道:“二爷,这是夫人送您的茶水丫鬟。” 陆家有男儿无故不得纳妾的家风,戚家没有,但家教也比较严格,不许年轻的公子们耽于女色,所以戚仲恺与兄长戚伯威都只在十四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通房丫鬟,姿色平平,戚仲恺那个还被他吓到了,哭哭啼啼的不愿意,戚仲恺直接将人撵走,后来一心练武,也没想过要找女人。 戚仲恺这人,长得也不像会喜欢女人的,所以后来平西侯夫人也没有再给他安排通房。 如今,戚仲恺想娶贺微雨了,平西侯夫人突然送个美人给儿子,戚仲恺能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滚!”戚仲恺一声狮吼就把那丫鬟吼跑了,吓得那丫鬟到了平西侯夫人跟前,还哆哆嗦嗦心有余悸,哭着磕头求平西侯夫人饶命,别再让她伺候二爷,仿佛把戚仲恺当成了洪水猛兽。 平西侯夫人气得啊,脑袋疼,晚上睡不好觉。 平西侯笑她:“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先前总是盼着老二早点成家开枝散叶,如今他有想娶的人了,你又不乐意了。”这不是自找烦恼? “你懂什么?咱们家什么身份,贺家连个正经的读书人都没有,凭什么嫁过来,那贺姑娘,顶多给仲恺当妾。” “做妾?你想得美,那是守城的亲表妹,果真貌美,守城舍得妹妹给人做妾?” “不舍得正好,嫁给别人去,我还不想要呢。” “你是不想要,但你儿子想要,问题是,你们娘俩在家里闹个不停,人家贺姑娘未必愿意嫁。” “不愿意?她有什么不愿意的?仲恺还委屈了她不成?” “家世肯定不委屈,人呢?你安排仲恺相看那么多次,哪个美人看得上他了?” 平西侯夫人沉默了下来。 她的儿子不丑,就是太壮太威武了,别的不说,傍晚儿子吼丫鬟那一嗓子,她在这边都听见了,可算是明白为什么儿子在战场上光凭一把嗓子就能把敌兵吓破胆子。 皇上肯定喜欢儿子这样的将军,小姑娘,还真没几个喜欢的。 陆濯的那位表妹,该不会真的看不上儿子吧?万一贺姑娘真不想嫁,儿子又一根筋非要娶,再耽误几年,儿子可就要三十了! 平西侯夫人忽然妥协了。 第二日就去找戚老太太商量此事。 戚老太太年纪大,比她更着急抱二房的曾孙,婆媳俩商量一番,决定先去见见贺微雨,如果贺微雨只是出身低,品行没什么不好,娶过来也可以。贺氏能生出陆濯那么好的儿子,兴许贺微雨也能给戚家添个威武的后代。 戚老太太就给英国公夫人送了拜帖。 英国公夫人一开始还不知道戚老太太所为何事,直到戚老太太提到贺微雨,英国公夫人才明白过来,笑着派人去请贺氏姑侄俩。 贺氏带着贺微雨来了。 姑侄俩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岁月让贺氏更从容一些,贺微雨还很青涩。 不过,贺微雨好歹在英国公府住了这么多年,最基本的礼仪都懂,除了紧张,并没有出什么差错。 戚老太太、平西侯夫人都看出来了,贺微雨虽然貌美,却是个安分的主,不是那种仗着美貌在内宅兴风作浪的人。 姑侄俩走后,戚老太太便向英国公夫人交了底,说戚仲恺那日去寺里上香撞见了贺微雨,一心求娶,她想问问英国公夫人对贺微雨的看法。 英国公夫人惊讶于贺微雨与戚仲恺的缘分,一边是儿媳妇的娘家侄女,一边是她交好几十年的老姐妹,英国公夫人不偏不倚,很是公允地道:“微雨柔弱,真嫁给仲恺,管家上她可能帮不了你,可微雨温柔质朴,定能把仲恺照顾地周周到到。” 花有千姿百媚,美人也各有性情,英国公夫人眼里的贺微雨与魏娆,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前者是柔弱无骨的藤花,必须附着在男人身上才能开得安好,后者是山崖上的野花,风雨再狂也能屹立不倒。 这两种花,没有优劣,放在合适的地方,都能绽放美丽。 117 117 戚家很快就派人来英国公府向贺微雨提亲了。 贺氏笑着应了媒人。 接下来自有媒人奔波两家操持定亲之事, 魏娆陪着贺氏忙碌几日,四月十三的早上, 魏娆与陆濯一起出城, 只是到了城门口,陆濯要去神武军军营,魏娆则是带着侍卫前往外祖母的闲庄。 到了闲庄, 魏娆才发现周慧珍早过来了, 都已经在闲庄住了几日。 后日周慧珠就要出嫁,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寿安君并不忙, 笑着将魏娆叫到身边说话。 “给, 这是羡平初十那日让人送来的, 你瞧瞧画的如何。” 羡平是张献的字。 寿安君让丫鬟拿了一个长长的画匣过来。 魏娆打开匣子, 里面是八个画轴, 分别是她托准妹婿画的八幅木雕细节图,每张图都包括了每一套木雕的所有人物器具的细节图,连服饰纹络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魏娆越看越喜欢。 寿安君夸张献道:“人家又是金榜题名又是大婚在即, 还帮你画完了这些图, 你可得记着这份人情。” 魏娆当然感激张献, 这些图她只能找信任的人画, 否则流传出去就失了开木雕铺子的先机, 可是身边信任的,擅长作画的就张献一个。 “等他陪慧珠回门的时候, 我当面向他道谢。”魏娆小心地收好八幅图, 重新放进匣子, 交给碧桃。 “后日守城有空过来吗?”寿安君问。 魏娆道:“来的,他平时在军营也是闲着, 很好告假。” 寿安君笑着问:“算起来,你们俩也成婚一个月了,有没有闹口角?” 魏娆脸一红,小声嘀咕道:“无缘无故的闹什么口角,外祖母把我当小孩吗?” 以前闹,是陆濯总是气人,如今陆濯除了夜里过于痴缠再也不气她了,魏娆怎么会跟他置气。 寿安君就是不放心,又打听打听英国公府里的事,感慨道:“今年国公府里喜事一桩接着一桩,等慧珠出嫁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府里住着吧,帮忙操持操持,没事少跑过来。还有郡主府,你也等陆姑娘出嫁了再过去住。” 魏娆道:“知道,您就放心吧。” 下午魏娆与周慧珍、周慧珠姐妹待了一下午,翌日闲庄里宴请宾客,请的全是附近交好的人家,到了傍晚,陆濯从军营出来后,直接来这边了。 寿安君不欢迎韩辽来闲庄过夜,对陆濯,她很放心,也很欢迎。 晚饭一家人都在,周慧珍看着坐在魏娆旁边的陆濯,看着陆濯与魏娆偶尔低头私语几句,越看越羡慕。 当着别人的面,韩辽就没有这样温柔地待过她,所有的温柔都局限在内室,而且,随着两人成亲的时日越来越长,韩辽每个月在她房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那些花枝招展的妾室歌姬,总能想出各种法子将韩辽从她这边骗走。 嘴里的饭菜没了滋味儿,周慧珍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可恨,她与韩辽都成亲两年半了,竟然一直都没有好消息,幸好,韩辽那些妾室也没有,不然她在西亭侯夫人面前更加抬不起头。 饭后,陆濯陪魏娆前往燕园。 天边还残留一抹夕阳,两人沿着清幽的园中小路慢步而行,全当消食了。 “明日韩辽会来,你们俩都是闲庄的姑爷,吃席的时候肯定会安排在一处。”魏娆提醒陆濯道,韩辽喜欢挑衅,陆濯也看他不顺眼,平时怎么冲撞都没关系,明日表妹大喜的日子,魏娆希望陆濯能忍则忍。 陆濯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虽然昨晚两人没在一起,考虑到这是闲庄,夜里陆濯只是压着魏娆亲了会儿,并没有闹出其他动静。 魏娆就挺满意。 天一亮,两人就分开了,魏娆去陪周慧珠,陆濯作为姑爷在前面帮忙招待来客。 这里他身份最高,剩下的最高也就是云雾镇的里正,不过最有钱的,还属魏娆的姨父霍敬常。 霍家一家人早就来了京城,三月份喝了魏娆与陆濯的喜酒,这次送周慧珠出嫁后才会离京。 陆濯与魏娆的表哥霍玦站到了一起。 陆濯曾经怀疑魏娆喜欢霍玦,对霍玦有些敌意,如今误会尽消,陆濯与霍玦倒相处融洽起来。 霍玦完全感受到了陆濯态度上的差别,之前见面,陆濯的温润下藏着锐气,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何京城百姓都夸陆濯平易近人了,连云雾镇的里正过来寒暄,陆濯都彬彬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两人正说着话,韩辽来了。 韩辽的家世只比陆濯略逊一筹,一身锦袍威风凛凛地走进来,那些平民宾客见了他,说笑声都低了下去。云雾镇的里正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犹豫几番,还是没敢来韩辽这里套近乎。 韩辽根本没把那些人当回事,进来后视线一扫,直奔陆濯。 霍玦与陆濯点点头,去招呼客人了。 “守城来的这么早?”韩辽笑着道,三十六岁的武将,如果不是笑起来露出了眼角的皱纹,还真看不出他比陆濯大了一轮。 陆濯避开韩辽抬起来要拍他肩膀的手,客客气气地请韩辽落座。 韩辽坐下,自有丫鬟过来为他倒茶。 韩辽看看那姿色平平的丫鬟,再看看茶碗里的茶水,没动,揶揄地看向陆濯:“守城啊,平时咱们俩也没有机会坐一起说话,今日难得见面,我有个事早想问你了,你说,郡主曾当众丢你茶碗,你怎么还非她不可?” 陆濯淡笑:“韩叔真想知道?” 韩辽嘴角抽了抽,戚仲恺就喜欢喊他韩叔,讽刺他年纪大,没想到陆濯竟然也学了戚仲恺。 “这里不方便说话,韩叔随我来。” 韩辽知道陆濯不会跟他闲聊风月,不过今日闲庄大喜,他倒要看看陆濯想玩什么把戏。 韩辽跟着陆濯走了。 陆濯带韩辽去了花园。 下人基本都去宴席上伺候了,花园这边清幽安静。 “守城准备带我去哪儿啊?”韩辽戏谑地问。 前面是假山,绕过假山再往前走一段距离,是花园的西侧门。 陆濯顿足,转身对韩辽道:“今日手痒,不知韩叔有没有兴趣陪我过过招。” 韩辽笑了,上下扫眼陆濯,轻蔑道:“就凭你?” 他知道陆濯骑射./精湛,统兵也有一套,但论比武过招,他在京城扬名时陆濯还在穿开裆裤,陆濯竟然也敢跟他比试? 陆濯只等着他回答。 韩辽想了想,笑道:“比就比,不过光比试没意思,咱们定个赌注如何?如果我输了,我让慧珍给你唱个曲,如果……” 他还没说完,陆濯突然朝他逼近。 韩辽冷哼一声,猛地往下一矮,扫腿攻向陆濯的下盘。 电光石火,上四军的两位副将已经缠斗在一起。 动手之前,韩辽十分自信,他比陆濯多练了十二年武艺,比陆濯长得魁梧,陆濯可以率领神武军的精兵在龙舟赛上赢了他,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他的对手。然而当陆濯攥住他的拳头,他往回一抽竟没能脱身,韩辽终于被陆濯那副文人身板里蕴含的力道惊到了。 趁他愣神,陆濯攥住韩辽的手腕往下一转,“咔擦”一声,韩辽右臂脱臼。 韩辽目眦欲裂:“你……” 陆濯一手挡住他挥过来的左手,一手握拳挥向韩辽的嘴角。 一声闷响,韩辽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一颗牙齿混在血里飞落出来。 新郎来迎亲了,闲庄正门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韩辽单手撑地,目光狠辣地回头,朝陆濯说了什么。 陆濯没听清,他也没兴趣听:“阿贵,去取酒来。” 阿贵一直暗中跟随着主子,此时立即跑回席上,提了两坛烈酒过来。 陆濯让阿贵提起昏头涨脑的韩辽,往他嘴里灌酒。 这可是没兑过水的烈酒,两大坛子下肚,哪怕洒了很多,韩辽脸也涨红。 “韩大人不胜酒力,摔伤了手臂,你扶他从侧门出去,再让韩府下人过去接应。” 陆濯给阿贵指了指西侧门的方向。 阿贵毫不客气地提起半张脸肿成馒头的韩辽,再在守门婆子见鬼的眼神里将韩辽丢了出去。 剩下的自有阿贵善后,陆濯转身往正院走,路过一片池子,他蹲到池边,撩水洗了洗手。 黄昏,新娘子被新郎官接走了,宴席也结束了,人一少,周慧珍才突然发现韩辽不在。 “韩大人醉酒,先行离开了。”陆濯见她四处寻找韩辽的身影,解释道。 周慧珍尴尬极了。 陆濯还在这里陪着魏娆,她的丈夫却先走了,可此时天色已晚,她也来不及赶回京城。 心里难受,周慧珍提前告退。 魏娆累了一日,也想早点回去休息。 陆濯陪她走出一段距离,才将魏娆带到一棵树下,解释了白日的事。他的意思是,让魏娆提前与周慧珍说一声,免得周慧珍回去后没有任何准备便要承受韩辽的迁怒。 魏娆脑袋里有点乱:“你,你既然知道韩辽会迁怒表姐,为何还下手那么重?” 简单教训下就罢了,胳膊脱臼牙齿也掉了? 魏娆很替表姐担心。 陆濯并不后悔:“他多次辱你,再有下次,我还会动手。” 今夜满月,魏娆抬头,看到了陆濯清冷的脸。 认识这么久,魏娆看多了陆濯的冷脸,但这是第一次,陆濯是为了维护她而露出这种神情。 “他究竟说什么了?”魏娆轻声问。 陆濯沉默,不想脏了她的耳朵。 魏娆无奈:“算了,我去知会表姐,你也别气了,先回房休息吧。” 陆濯不累,看着她道:“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脸依然因余怒清冷,目光已变得温柔。 魏娆哪里还舍得再怪他什么? 韩辽那人,该打! 118 118 考虑到没有合适的动手理由, 周慧珍极有可能替韩辽叫屈,陆濯还是将宴席上的事告诉了魏娆。 今日是韩辽第三次在他面前辱魏娆。 第一次是韩辽刚与周慧珍议亲, 在宫里拦住陆濯一句话同时辱了魏娆表姐妹俩。第二次是今年陆濯陪魏娆去宫里拜见贵妃娘娘, 韩辽轻佻的唤魏娆表妹,今日宴席上见面,如果不是陆濯提前堵住了韩辽的嘴, 韩辽不一定会说出什么。 即使在动手之前, 韩辽还想提议与他互换./妻子唱曲为乐。 陆濯若继续忍,他便不是陆濯。 魏娆早知道韩辽不是什么正派良人, 可韩辽居然能说出让表姐给陆濯唱曲的话, 简直欺人太甚。 与陆濯分开后, 魏娆直接去找周慧珍了。 周慧珍与王氏刚坐到一块儿。 周慧珍在哭诉委屈, 她搬到闲庄有十来日了, 韩辽一次都没来看她, 今日妹妹出嫁,韩辽要回去也该接她一起回去,竟然自己先走了, 简直是当着所有娘家人的面打她的脸。 王氏也替长女难过, 当初她支持女儿嫁给韩辽, 盼的是韩辽会因为女儿的美色善待女儿, 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妾室, 可她盼望了那么多,韩辽一样都没做到, 反而她担心的, 韩辽统统都做了。 王氏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女儿:“他是醉了, 醉得什么都忘了,等明早他醒了酒, 肯定会来接你。” 周慧珍哭声一顿,韩辽真的会来吗? “太太,郡主来了。” 王氏、周慧珍一听,一个噌地坐起来,一个手忙脚乱地去拿巾子,飞快收拾了一番,然后再请魏娆进来。 柳嬷嬷就在外面守着,朝魏娆做了个“擦眼泪”的手势。 魏娆懂了,故意多等了会儿,才进了内室。 “这么晚了,郡主有什么事吗?”王氏笑着道,自打小周氏做了贵妃娘娘,王氏对魏娆的态度更加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讨好了。 魏娆道:“我有些话想与表姐说。” 周慧珍疑惑地看向魏娆。 王氏也想旁听,不过见魏娆似乎没有要当着她的面开口的意思,王氏识趣地走了,一出来,看到门口的柳嬷嬷,王氏连偷听的心思也歇了。 “郡主要与我说什么?”周慧珍请魏娆坐到她身边。 魏娆挨着她坐下,看看周慧珍哭红的眼睛,魏娆心情复杂,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表姐,韩辽不是醉酒自己离开的,他好色成性,竟然把咱们姐妹当歌姬轻辱,世子便将他叫到花园,趁左右没人打了他一顿,把韩辽的牙都打掉了一颗,所以韩辽才灰溜溜地从侧门离去。” 周慧珍震惊地捂住了嘴,韩辽被陆濯打了? 魏娆径自道:“韩辽如何对待表姐,表姐心里清楚,只要他不说出来,咱们可以假作不知,可他竟然在宴席上提议与世子比试,说什么他输了便让你给世子唱个曲,他赢了则让我出来唱曲,他轻辱你我,轻辱世子,世子如何能忍?” 歌姬?唱曲? 周慧珍怔怔地看着魏娆。 魏娆苦笑一声,握住周慧珍的手,指指自己的脸,再轻轻地摸了摸周慧珍的脸:“表姐,咱们两个这么像,比亲生姐妹还似亲生,外祖母一直以咱们为傲,你我也都自负美人,可当年母亲远居行宫,你我二人在京城的名声都不佳,似韩辽那种人,怎么可能敬重咱们?” 周慧珍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知道的,知道自己没有当官的父亲庇护,没有兄弟撑腰,也知道韩辽只图她的美色,可她怎么讲都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姑娘,祖母更是皇上亲封的寿安君,京城唯一一位女君,韩辽竟然只把她当歌姬看? 怪不得,怪不得韩辽只有晚上对她热情,可不正是把她当歌姬,当那种伺候人的下贱玩意? 凭什么啊? 愤怒、羞辱、委屈交加,周慧珍扑到魏娆怀里大哭起来。 魏娆扶着她的肩膀,冷声道:“旁人如何轻贱咱们,我从来不在乎,可我不能轻贱了我自己,表姐也该拿出周家姑娘的骨气来,如果你连今日之事都能忍,那我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表姐,韩辽如何辱你都与我无关,但如果表姐不想忍了,想与他断掉,那我一定会帮表姐离开那狼窝。” 周慧珍只管哭。 魏娆狠心将她推开,站起来道:“我会一直在这边住到慧珠回门,表姐有决定了,告诉我一声。” 说完,魏娆走了出去。 低声与柳嬷嬷交待几句,魏娆真的离开了。 陆濯果然还在原地等她,初夏月光皎皎,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离得远时魏娆看不清他的神色,走得近了,就对上了他温和的目光。 陆濯朝她伸手。 魏娆笑着将手给他。 “都说清楚了?” “嗯,如果这次她还选择忍,我只替外祖母心寒。” 外祖母可是连先帝、太后都不惧的人,表姐怎么能做个软骨头? 脾气可以软,骨头不能弯。 . 直到周慧珠与张献这小两口来闲庄回门,韩辽都没有出现。 周慧珍也没有去找魏娆说什么,一直闷在她的小院,今日她总算露脸了,脂粉掩不住憔悴。 张献与陆濯说话去了,周慧珠担心地问周慧珍:“姐姐,你怎么了?” 她出嫁前姐姐还好好的,短短两三日,姐姐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周慧珍低着头不说话,王氏不知情,知情的寿安君、魏娆、柳嬷嬷都不想说。 回门礼毕,吃完晌午的家宴,魏娆就要与陆濯回京了。 “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不用操心她。”魏娆还没开口,寿安君便堵住了她的话,心平气和地道。 魏娆最担心韩辽会不会动手打周慧珍,这也是刚开始听陆濯说他打韩辽时,魏娆生气的原因。韩辽品行那么恶劣,打不过陆濯,也不能公然发火,周慧珍一回去,极有可能被韩辽迁怒。 “我自有安排,快上车去吧。”寿安君催促道。 魏娆只好上了马车,与陆濯离开了。 周慧珠、张献小两口也走了,三个出嫁的姐妹,只有是周慧珍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当天晚上,寿安君最后一次与周慧珍长谈。 “你是我的第一个孙女,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我比你娘还急。” “从一开始我就说过韩辽不是良配,你非要嫁,我不同意你就怨恨我,我没办法,只好放你过去,让你亲自尝尝那种人家的日子。” “如今苦头你尝得差不多了,只要你想回来,我一定能让韩家写下和离书,只要你还想嫁人,我一定能给你找个会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丈夫,该给你的嫁妆一份都不会少。可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还冥顽不灵,还想赖在韩家看那一家人的臭脸,那咱们便彻底断了祖孙关系,我们周家没有你这样的姑娘。” 周慧珍低着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寿安君无动于衷:“明早我派人送你回去,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清楚,一个月后你不给我答复,我就当你不认我这个祖母了,到时候你自己在韩家住吧,我会叫柳嬷嬷回来陪我。” 周慧珍扑通跪下去,抱着寿安君的膝盖哭了起来。 寿安君摸摸她的头,最后道:“他若敢对你动手,你就搬出我,他不打就罢了,真敢打,祖母便进宫求见皇上。” 说完,寿安君回房休息了。 柳嬷嬷扶走了周慧珍。 翌日一早,周慧珍坐马车返回京城。 西亭侯府。 韩辽从闲庄回来后,这几日都不曾出过门。 有上等的伤药用着,韩辽的脸已经消肿了,看不出曾被陆濯一拳打翻的痕迹,但他右上侧从内往外数的第三颗牙掉了,虽然外人基本发现不了,可十分影响他吃饭,而每次嚼不好东西,韩辽就会想起陆濯,想起那日陆濯给他的羞辱。 光是想想,韩辽眼中便爆发出嗜血的恨意。 他韩辽从记事到现在,还没被人打过脸,陆濯一个小辈,竟然敢! “世子,少夫人回来了。”长随来书房外面道。 韩辽积了几日的怒火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口,阴沉着脸去了后院。 周慧珍刚刚进屋,就听外面下人朝韩辽行礼。 周慧珍突然发起抖来,她怕祖母的猜测成真,怕韩辽真的打她。 她只是一个想嫁入高门的虚荣姑娘,心比天高,身子却还是娇生惯养的脆弱女儿身,面对韩辽那等魁梧的武将,如何能不怕? 柳嬷嬷扶她坐到椅子上,低声道:“大姑娘别怕,想想老太君,想想贵妃娘娘,您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您背后也有人为您撑腰。” 周慧珍苍白着脸抬起头,柳嬷嬷总是喜欢管她,对她各种说教,在她选择逆来顺受时各种嫌弃讽刺,可此时此刻,她只在柳嬷嬷的眼里看到了慈爱与坚定。 “哗啦”一声,内室的帘子被人重重地扯开了。 周慧珍浑身一哆嗦。 柳嬷嬷转身,看到凶神恶煞的韩辽,柳嬷嬷神色自若地行礼,半个身子都挡在周慧珍面前。 韩辽看得出柳嬷嬷的维护,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柳嬷嬷是寿安君的人,可柳嬷嬷只是保护周慧珍不受那些妾室欺负,并没有妨碍到他,所以韩辽才没把柳嬷嬷放在眼里,今日柳嬷嬷竟然敢给他摆出这副无畏的姿态,韩辽的怒火便更炽三分。 “滚。”韩辽冷冷看着柳嬷嬷道。 周慧珍则在后面扯住了柳嬷嬷的衣裳,那双纤细漂亮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柳嬷嬷往后斜了眼,低头朝韩辽道:“世子来势汹汹,是怪少夫人在娘家住得太久吗?” 韩辽发出一声嗤笑,突然上前,一把抓住柳嬷嬷的肩膀将人甩了出去。 柳嬷嬷如破布袋子一样摔到一方几案上,人与几案同时往前冲出一段距离,再一起翻倒落地。 周慧珍惊恐地看着柳嬷嬷,看着柳嬷嬷连咳了两口血出来,尽管如此,柳嬷嬷还是在韩辽伸手抓住周慧珍的衣襟时,厉目瞪向韩辽:“大姑娘是周家嫡长女,是贵妃娘娘的血亲侄女,世子真当周家无人了吗?” 韩辽手一顿。 如果不是忌惮寿安君与元嘉帝的情分,母亲早收拾了柳嬷嬷。 如今,小周氏更是成了贵妃娘娘。 看着周慧珍满是泪水的惨白脸庞,韩辽笑了笑,忽然将周慧珍丢回了椅子上。 他是不能对周慧珍动手,可他杀死一个忤逆主子的嬷嬷,便是寿安君、小周氏一起告到皇上面前,皇上也无法治他的罪。 韩辽更加不信,寿安君小周氏会蠢到为了一个嬷嬷去烦扰元嘉帝,不信元嘉帝会因为一个嬷嬷对韩家生出不满。 韩辽朝柳嬷嬷走了过去。 柳嬷嬷擦擦嘴角,无畏地看着渐渐走近的韩辽。她也是女人,可她已经活了四五十年,她不怕,如果能用她的命唤醒大姑娘,如果能用她的命将大姑娘送回老太君身边,便也值了。 柳嬷嬷嘲讽地看着韩辽。 一个愤怒到只会打女人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这样的人家率领的龙骧军,别说越不过陆家的神武军,假以时日,龙骧军的主将之家都会换人! 柳嬷嬷打心底唾弃韩辽。 韩辽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就在他想一脚踹过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 韩辽沉着脸回头。 周慧珍从地上捡起一片比较大块的碎瓷,拿锋利尖锐的一头抵住脖子,虽然她在哭,可她的身体已经不抖了,视线模糊地对韩辽道:“你再敢动嬷嬷一下,我便自尽,我若死了,我祖母、姑母定会要你偿命!” “姑娘不可!”柳嬷嬷声音凄厉地道! 韩辽只是冷冷一笑,转过来看戏一般:“那你自尽吧,你死了,我保证不动她。” 他能不了解周慧珍?烂泥软骨头的货色,如果不是足够漂亮,他根本不会娶回来。 周慧珍眼中有泪,依然看不清韩辽的脸,在韩辽轻飘飘地说出让她去死的时候,周慧珍朱唇颤动,两行泪再次滚落。 两年多的朝夕相处,原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床笫之乐,她渴望韩辽的情,韩辽只图她的人。 闭上眼睛,周慧珍将碎瓷尖端刺向脖子。 那肌肤比花瓣还要娇嫩,刺目的血立即流了出来。 “不要!”柳嬷嬷哭着跑过来,一把拉下周慧珍的手,将那碎瓷抢走丢了出去。 周慧珍抹了抹脖子上的血,泪眼冷冷地看向韩辽:“世子还要赌吗?” 韩辽眯了眯眼睛,这一刻的周慧珍,连神韵都像极了魏娆。 冷哼一声,韩辽怒容离去。 被他高高甩起的帘子才落下,周慧珍便软到了柳嬷嬷怀里。 柳嬷嬷又是哭又是笑的:“好姑娘,这才是咱们周家的好姑娘!” 119 119 韩辽不可能跟周慧珍赌命, 周慧珍真死了,有寿安君、贵妃娘娘在元嘉帝面前兴风作浪, 韩辽很难摆脱杀人的罪名, 而且,韩辽也没想要周慧珍的命,毕竟是同床共枕这么久的美人, 他对周慧珍多少还是有点情分的。 周慧珍要护着柳嬷嬷, 韩辽也不能再动柳嬷嬷,便将一腔怒火发泄在了他刚从母亲身边讨来的丫鬟涟娘身上。 可怜的涟娘, 第二天根本没能下床。 韩辽倒是板着脸去了龙骧军的军营。 柳嬷嬷一直在留意韩辽的动静, 得知韩辽出发了, 柳嬷嬷便陪着周慧珍去见西亭侯夫人了。 周慧珍低着头向西亭侯夫人告了韩辽一状, 埋怨韩辽醉酒不肯陪她一起回来, 埋怨韩辽趁她不在的时候又添了一个通房。 因为韩辽好面子, 瞒得严严实实的,西亭侯夫人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陆濯打了,但儿子丢下周慧珍自己回来, 西亭侯夫人一清二楚。 在西亭侯夫人看来, 周慧珍这都是自找的, 谁让周慧珍自己巴巴地跑回娘家, 吃席的时候连男人都不知道照看? 因此, 西亭侯夫人不但没安慰周慧珍,还将周慧珍训斥了一顿。 周慧珍哭着走了。 没多久, 就有下人来禀报西亭侯夫人, 说少夫人叫人备车, 要回闲庄。 西亭侯夫人冷笑三声,回就回, 最后还不是要自己灰溜溜地回来?反正别指望儿子去接她。 侯府门外,直到马车真的出发了,里面并没有人追出来,柳嬷嬷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大姑娘想通了,柳嬷嬷最怕的是韩家不放人,韩辽又是个凶神恶煞,大姑娘多留在他身边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哪怕不危及性命,只要能走,又何必白白受苦? 周慧珍呆呆地看着侯府的城墙,她这两年多,真的活成了笑话,当初苦苦哀求祖母答应韩辽的提亲,而今又要劳累祖母替她做主与韩辽和离。 柳嬷嬷放下帘子,一回头,就对上了周慧珍失魂落魄的模样。 柳嬷嬷安慰她道:“大姑娘别想太多,你还年轻,又有贵妃娘娘给你撑腰,先回家好好收拾收拾心情,等你忘了这边的乌七八糟,老太君肯定能给你找个样样都好的好郎君。” 周慧珍压根没想那么远的事情,她只希望和离会顺利,别出什么波折。 对周慧珍的归家,寿安君一百个赞成,亲自安抚了孙女一番,翌日,寿安君就带上柳嬷嬷与一队侍卫,大张旗鼓地进了京城,直奔西亭侯府。 今日恰逢休沐,西亭侯夫妻、韩辽都在家。 韩辽在教导几个儿子的武艺,他虽然好美色,却也重视家中的儿郎,韩家统领龙骧军这么久,儿郎的武艺绝不能荒废。他这六个儿子,最大的嫡子韩承嗣已经十六岁了,最小的庶子才七岁,然而习武的天分与嫡庶无关,韩辽对嫡子韩承嗣并没有太多的偏爱。 他这边一派严父姿态,下人突然过来,请他去厅堂见客。 韩辽皱眉,他打了柳嬷嬷,也值得寿安君亲自登门? 韩辽对寿安君并无敬重,但又必须顾忌寿安君与元嘉帝的情分。 让儿子们继续练武,韩辽冷着脸去了厅堂。 西亭侯、西亭侯夫人都在了,出于礼节,西亭侯请寿安君上座,寿安君也没跟他客气。 “宏远到了,老太君究竟有合适找他?” 韩辽进来后,西亭侯朗声问道,宏远是韩辽的字。 寿安君朝柳嬷嬷使个眼色。 柳嬷嬷从怀里拿出一份和离书,递给西亭侯。 和离书上写的是一些套话,大意就是一对夫妻话不投机从此和离各过各的。 西亭侯眉头紧锁,一边将和离书交给坐在一旁的妻子,一边问寿安君:“他们夫妻俩过得好好的,老太君为何突然要和离?” 寿安君看眼韩辽,讽刺道:“过得好好的?昨晚世子差点要了我孙女的命,吓得她一早逃回家中,做了一晚的噩梦,难道侯夫人没与侯爷说?” 西亭侯脸色大变,肃容问韩辽:“你可有什么话说?” 韩辽并不否认,也不用看那张和离书,只对寿安君说了一句话:“她不想跟我过,可以,我会送她一纸休书,和离想都别想。” 他知道周家的女人不怕改嫁,可他韩辽不是那些身世低微或短命的周家女婿,他可以先丢了周慧珍,但周慧珍别想轻轻松松地甩开他。 西亭侯夫人站在儿子这一边,将和离书丢到桌子上,这便狠狠地列举了周慧珍的各种不是。 寿安君云淡风轻地听着,等西亭侯夫人说完了,寿安君才笑道:“我孙女再有不足,也是你们韩家两番提亲巴巴地求娶过来的,侯夫人非要怪,理当反思自己的眼神,而不是找我理论。更何况,我年纪大了,教养孙女略有不周也能理解,侯夫人年轻还轻着,怎么就教出了一个蛇蝎心肠的嫡出孙女?” 西亭侯:“老太君什么意思?” 西亭侯夫人、韩辽也都疑惑地看着她。 寿安君惋惜道:“我听说,世子爷有一位庶出的公子,七岁便有猎狼之威,可惜年少贪玩,钻假山的时候不慎跌落下去,当天便没了。” 那是韩辽的亲儿子,曾经最疼爱的儿子,一个如果能顺利长大可能会胜过陆濯的习武天才,韩辽每次教导其他几个儿子时都会想到意外身亡的爱子,可听寿安君的意思,爱子并非死于意外,而是与嫡女韩莹有关? 寿安君没等韩辽问出来,直接提条件道:“只要世子在和离书上签字按印,我便将我掌握的线索交给世子,随便世子查出什么,我都只当不知。” 韩辽目光冰冷:“我若不签,老太君意欲何为?” 寿安君双手握着拐杖,笑道:“那我就帮孙女婿找到真凶,还那孩子一个公道。” 西亭侯夫人朝儿子使眼色,当年那孩子意外丧命,她与儿子都仔细盘查过,证明就是意外,都过去六年了,寿安君一个久居闲庄的人,能查到什么? 她孙子多,并不在意那一个。 韩辽不一样,他比母亲清楚夭折的儿子有多可惜,家里的女人们怎么斗都没关系,但如果真有人在谋害他的儿子,那对方能在几年前下手,便也能在他生出更优秀的儿子时,继续下手,继续折断韩家男儿压过神武军的希望。 哪怕寿安君在诈他,韩辽也愿意赌。 西亭侯支持儿子,如果真是孙女害死了那个孙子,他绝不留情。 下人很快端来了笔墨纸砚,韩辽冷着脸签字按下手印。 寿安君收好和离书,站起来对韩辽道:“等我回到闲庄,自会有人将那证人送到贵府。” 在韩家一家三口复杂的注视下,寿安君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自有下人收拾好周慧珍的那点陪嫁,一一搬到马车上。 等寿安君回到闲庄,已经是下午。 韩辽终于等到了寿安君送来的证人,竟然是他唯一的嫡女韩莹身边的一个大丫鬟的娘家妹妹阿梅。 被韩辽一吓,阿梅全都交待了。 六年前,韩莹才十二岁,发现有个庶出的弟弟很受父亲倚重,韩莹担心那个庶弟长成后会抢走亲弟弟未来龙骧军主将的地位,便想了一个毒计。韩莹先与大丫鬟阿珍商量好,然后趁外出逛铺子的时候,偷偷将阿珍的妹妹阿梅带回了侯府。 阿梅当年只是个八岁的小姑娘,但她比男孩还要顽劣,爬树下水无一不精,有韩莹打掩护,阿梅就在侯府花园藏了起来,等待机会,再在韩莹的庶弟去爬假山时,偷偷爬上去推了一把…… 推完了,阿梅便猴子似的爬墙离开了侯府。 韩莹用钱财笼络了阿珍、阿梅姐妹,过了三年事情彻底过去了,韩莹便想除掉姐妹俩已绝心腹大患。阿珍就在她身边,下手很容易,然而等韩莹想解决阿梅时,才发现阿梅竟然消失了,有人说阿梅被人贩子拐走了,有的人说阿梅与男人私奔了。 韩莹一直没有放弃过打听阿梅的下落,没想到,阿梅竟然被寿安君藏了起来! 被韩辽叫回娘家,看到阿梅,韩莹当然不会承认,哭着求父亲不要被寿安君挑唆了父女的关系。 可韩辽何时把女人当回事过? 他亲自对韩莹用了刑。 而他对韩莹仅存的父女情,便是在韩莹招供之后,以韩莹突发癫病为由,将韩莹关到了他的一处庄子上,女婿家里,他派人打声招呼,示意女婿可以另娶贤妻,这事便过去了。 . 半个月后,周慧珍才听说韩莹突发癫病之事。 “祖母,是您做了什么吗?”周慧珍在韩莹手里吃了那么多亏,她不信韩莹会无缘无故地发病。 这时候,寿安君也终于跟孙女交了底。 当年韩辽第二次来提亲,且孙女又非嫁不可,媒人还在合八字的时候,寿安君已经将韩府里的阴私打听得差不多了,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那位庶子的死。 寿安君在宫里看过太多妃嫔宫人之间的明枪暗箭,当时就怀疑到韩莹身上了,而韩莹的心腹数来数去就那几个,寿安君命人一一排查,很快就揪出了阿梅。寿安君便将阿梅藏了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她知道,早晚她会用到阿梅。 周慧珍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还没嫁过去的时候,祖母已经定好棋局了? “可她图什么啊,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竟然下得了手?” 再想起韩莹,周慧珍只觉得后怕,十二岁便杀人,太狠。 寿安君握着孙女的手,低声道:“她想保护同胞弟弟顺利长大,顺利接手龙骧军,可她自负聪明,其实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韩莹的可怜,就在于她被人教成了亲弟弟的附庸,做什么都先从韩承嗣的利益出发,从未想过她自己该怎么活。 120 120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 渐渐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松月堂后宅的西里间是魏娆与陆濯的浴室,此时室内水波轻响, 间或传来一两声媚入骨髓的嗔骂。 隔壁的次间, 碧桃、柳芽并肩坐在绣凳上,对于里面的动静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们手里分别拿着一把宝剑, 用专门擦剑的绸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端午休假, 今早世子爷陪郡主起来一起练剑,两位主子剑招不同, 身形却都如行云流水, 真好像那天上的神仙眷侣下凡。 只是, 神仙也喜欢夫妻之乐呢。 擦了两遍, 两把剑都入了鞘, 碧桃留守这边以防主子传唤, 柳芽抱着两把剑去收好。 等柳芽回来,就听里面震荡的水波声一阵急过一阵,仿佛有那顽劣的孩童, 拿着船桨越来越快地拍着水。 柳芽看向碧桃, 碧桃看向柳芽, 都红着脸笑了。 又过了两刻钟, 里面才传来走动的脚步声。 两个丫鬟都准备起来。 不过主子们并没有叫她们伺候什么, 稍顷,门帘挑开, 身穿白色中衣的世子爷抱着软绵绵的郡主走了出来, 很快就去了东屋。 碧桃、柳芽便先收拾浴室了, 有些痕迹,关乎到主子们的私密, 不能让小丫鬟们瞧见。 东屋,陆濯将魏娆放到床上,他也跟着躺了下来,一手将魏娆揽到怀中。 她的脸上残留着妩媚的酡红,她长长的睫毛慵懒地垂着。 陆濯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放松的魏娆了,从他打了韩辽开始,魏娆就担心周慧珍会受伤,后来寿安君一举替周慧珍拿到了和离书,总算断了周家与韩家的关系,魏娆又怕事情解决得太容易韩辽可能还藏了什么后招。 她看似洒脱不羁,其实心里装了太多人。 “今日咱们骑马去闲庄?”揉.揉她的眉,陆濯笑着道。 虽然老太君不想魏娆经常去闲庄,可端午佳节,做晚辈的还是要去陪老太君吃顿饭。 魏娆睁开眼睛,见陆濯是认真的,她犹豫道:“你就放三日假……” 陆濯打断她的话:“三日假,一日陪你跑马,两日在家里,祖母不会说什么。” 他有这份心意,魏娆自然笑纳。 早饭过后,夫妻俩分别去春和堂、忠义堂坐了坐,便朝国公府大门口走去。 二公子陆涯今日也要陪妻子乔氏回趟娘家,陆涯刚把乔氏扶上马车,听见管事给兄长行礼,陆涯便示意乔氏稍等,他转身,笑着与陆濯、魏娆道:“我刚刚就看见飞墨了,大哥大嫂要出城跑马吗?” 陆濯颔首:“正是,你们这是去哪?” 陆涯道:“过节了,我陪婉云去拜见岳父岳母。” 兄弟俩寒暄过后,一个上了马车,一个与魏娆骑上骏马,分别出发了。 乔氏坐在车中,透过帘缝看着陆濯、魏娆并肩骑马跑了过去,看着魏娆飞扬的马装裙摆消失在眼前,等陆涯上车后,乔氏轻声道:“大哥与大嫂感情真好,无论大嫂想做什么,大哥都高高兴兴地陪着。” 陆涯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对你不够好?” 两人成亲未满一年,仍算是新婚阶段,面对丈夫的温声调侃,乔氏嗔了一眼过去,然后就靠到陆涯肩膀上,拉着他的手道:“你对我好,与大哥对大嫂又不一样,大嫂做的事可谓离经叛道,我若学大嫂那般当众扔你茶碗,你能不生气?” 陆涯想了想,道:“若我得罪了你,便不会生气。” 乔氏没料到丈夫竟然会这么说,心里一甜,但还是道:“我再生你的气,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对你不敬。” 陆涯有点明白妻子的意思了。 他笑了笑,握着乔氏的手道:“你性情温柔,大嫂比较骄纵,可大哥就喜欢大嫂那样,只要大哥喜欢,咱们又何必在意。” 乔氏忙道:“我没在意,就是觉得,大嫂将来要做咱们国公府的宗妇,有些脾气该收敛一点了,不能一直这么我行我素下去,像老夫人,德高望重,那才符合一家老祖宗的气度。” 陆涯觉得妻子的话在理,不过祖母健在,大嫂还年轻,等大嫂生了孩子,肯定会慢慢收敛玩心,假以时日,一定也会变得像母亲、祖母那样。大哥现在纵着大嫂,可陆涯觉得,大哥骨子里也是希望郡主能效仿祖母的。 . 端午过后,五月二十,英国公府唯一的姑娘陆长宁要出嫁了。 男方是三夫人的娘家侄子,刑部尚书杜老尚书的嫡孙杜如钧,今年二十一岁,在大理寺任职。 魏娆以前没见过杜如钧,新郎来迎亲,魏娆与乔氏妯娌俩站在一起观礼,魏娆这才算是认识了杜如钧,是个面容俊朗一身正气的世家公子。有三夫人这层关系在,陆长宁定亲前自然与杜如钧接触过,以陆长宁的脾气,既然答应嫁了,必然对杜如钧十分满意。 魏娆与陆濯打听过杜如钧,陆濯的言辞中对这位堂妹婿很是欣赏。 等陆长宁的婚事结束后,魏娆迫不及待地去郡主府小住了。 英国公府再大,住了满满堂堂的四五房人,陆濯这一辈的堂兄弟们又都长大了,人多就显得宅子没那么气派,住起来肯定不如完全属于魏娆一人的郡主府舒服。 如果不是贺氏要准备贺微雨的婚事,魏娆都想把贺氏接过来一起住。 她去邀请英国公夫人了,老夫人笑眯眯地谢绝了,到了她这把年纪,享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坐镇家中,每日都能瞧见儿孙,心里才最踏实。 英国公夫人舍不得离开陆家,陆濯却开始了两天住在郡主府一日住在国公府的生活。 郡主府有太多的地方适合年轻人纵欲享乐,这个夏天,魏娆与陆濯在郡主府过得简直就是没羞没臊,反正这边没有长辈拘束他们,没有下人敢打扰他们,新婚的夫妻沉浸在那等难以言喻的快乐中,几乎要乐不思蜀了。 在郡主府众多院落殿宇当中,魏娆最喜欢的是流云楼。 流云楼坐落在郡主府花园湖心岛上。 湖心岛四面环水,岛上亦有一片内湖,流云楼便盖在内湖中央,是栋三层的楼阁。底下的一层用作厅堂,二层可以看书可以弹琴,三层才是主人的寝居。当年常乐公主搭建流云楼时花空了心思,命能工巧匠设计出了一种机关,打开机关,三层的屋顶便能往两侧回收,只剩一层薄薄的轻纱,躺在下方的大床上,白日可见流云,晚上可观星河,若遇到下雨或是天寒时候,关闭机关,屋顶便又成了普通的屋顶。 今年夏天,魏娆几乎一直都住在流云楼,或是临湖观鱼,或是赤足在那长长的竹桥上练剑,或是请歌姬过来,听琴看舞。当然,如果陆濯过来陪她,魏娆是绝不会叫歌姬过来的,她看歌姬是纯粹的欣赏,谁知道陆濯见了美貌的歌姬会想什么? 陆濯也喜欢流云楼,喜欢在屏退所有下人的晚上,将魏娆压在窗下陪她欣赏夜色,喜欢仰面倒在床榻上的时候,既能看到长发被湖风吹得飞扬的魏娆,又能看到她头顶的漫天星空。 可是再喜欢,当盛夏酷暑结束,两人还是要回去了。 在流云楼的最后一晚,重新沐浴过后,陆濯一手搂着魏娆,一手垫在脑后,忽然说了一件事:“明年会有一批边关将领调动。” 魏娆半靠着他,眨着睫毛在看星星,什么都没有想,处于一种无比惬意舒适的状态中,然而陆濯一开口,就将她从这种状态里唤了出来。 边关将领调动…… 魏娆拢了拢肩上的薄纱中衣,坐起来,看着陆濯问:“你想去边关?” 陆濯观察她的神色,竟看不出什么。 但他还是承认了:“是,京城于我,过于安逸。” 边关虽苦,可他在边关住了八年,早已习惯了,军营里不时会冒出几个刺头,边境的官员也常有不安分的举动,塞外蠢蠢欲动的他国铁骑更是让人时刻保持警惕,就连边境的风雪,也比京城更狂暴壮阔。 陆濯是武将,在边关他有事可做,可在神武军的军营,除了练兵更加严格,其他的都过于平静。 陆濯也习惯与家人们常年分隔两地了,离开后他会思念,但不会思念地过于频繁,这次生出外调的心,陆濯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魏娆。 他希望魏娆随他一起去边关。 魏娆看着陆濯那张俊美平和的脸,竟然能理解他的想法。 新婚时陆濯提过一次带她外调边关的事,当时魏娆并不愿意跟他去,因为她的家人都在京城,她舍不得离开那么远,因为两人刚刚在一起,魏娆并不确定两人的婚后生活一定会顺顺利利,更因为,重回陆家对她而言是一种新的生活,她连新生活都没好好地体会过,突然就要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魏娆下意识地抗拒。 可如今,她与陆濯已经成亲快半年了。 母亲与弟弟在皇宫住得很好,慧珠表妹出嫁了,慧珍表姐和离回闲庄了,与外祖母的感情一日千里,外祖母身边又有人陪了。 亲人们都不需要她牵挂什么,而英国公府,老夫人喜欢她,却并不需要她天天陪着,陆家那么多子孙,老夫人有的是需要操心的地方。贺氏待她和善,是个好婆母,就是一直在盼她怀孕,有些话说多了有点令人烦躁。二夫人三夫人两房与她没有深交,也没有交恶,客客气气的,无波无澜。四夫人一心管教小六公子,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太忙太忙了,就连与魏娆性情相投的陆长宁,也已出嫁。 各处产业有魏公公帮忙料理,在陆濯当差的白日,无事可做又不喜应酬的魏娆,日渐枯燥。 “那你外调了,我怎么办?”魏娆挠着陆濯的手心问。 陆濯握着她的手坐了起来,低头看她:“你随我一起去?” 魏娆抿嘴,低下头道:“听说边关冬天太冷夏天太晒,我不想去。” 陆濯很想哄她去,可他不能骗她,边关各种条件确实苦。 “别去好不好?”魏娆靠到他怀里,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这样的美人计,陆濯苦笑一声,应允道:“好,等你什么时候想去了,我再请求外调。” 他想,总有一日,魏娆会足够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了与他厮守,甘愿去边关。 魏娆本就是故意逗他,看看他会怎么选,得了陆濯的答案,魏娆轻轻哼了哼,妥协似的道:“罢了,既然你那么想去,我就陪你跑一趟吧,实在受不了了,我再丢下你自己回来。” 陆濯心头一震,抬起魏娆的下巴:“你真的愿意?” 魏娆笑着点点头。 陆濯眸色深沉,突然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了下来。 121 121 七月初十, 陆濯特意在休沐的这一日陪魏娆一起搬回了国公府。 小夫妻俩一回来便先去给英国公夫人请安。 算起来,魏娆在郡主府住了两个月, 每半个月会回来给长辈们请次安, 对英国公夫人来说,孙媳妇好像也没走多久。 忠义堂里,二夫人、乔氏婆媳俩也在。 乔氏气色红润地坐在二夫人身边, 看着并肩走进来的夫妻俩, 陆濯依旧俊美如清风朗月,魏娆却变得艳色更炽, 一看这两个月就过得特别逍遥快活, 乔氏既觉得魏娆这般离家外住不符合做儿媳妇的规矩, 心中对魏娆又生出了一丝欣羡。 如果她也能拥有一座完全属于她的郡主府, 有一个放任她与丈夫在外逍遥的婆母, 该多好。 二夫人当然是个好婆婆, 教子有方,贤名外扬,也没有给乔氏立过什么苛刻的规矩, 只是乔氏面对婆母总有一种面对严父的感觉, 无论她想做什么, 都会先请示二夫人, 唯恐犯错惹婆母不快。而魏娆的婆母贺氏, 虽然出身不显,但一看就是位很随和的长辈, 陆家的大房内宅, 其实是魏娆做主的。 乔氏出阁前也有一些不为外人知的小脾气, 家里人当然不会计较,可嫁到陆家, 无需别人提醒,乔氏自己就收敛了做姑娘时的率性,力求处处都让丈夫婆母满意。她确实也做到了这点,只是,偶尔静下心来,乔氏会怀念还是少女的那个自己。 乔氏知道,几乎所有出嫁的姑娘都像她一样,在婆家与在夫家有两种模样,偏偏,在乔氏的面前,就有一位大嫂仍然像少女时期那般无拘无束,一双潋滟生波的眼睛,看起来与无忧无虑的少女没什么区别。 “祖母安好,二婶安好。”魏娆笑着与两位长辈行礼。 英国公夫人笑眯眯的,招手让魏娆坐到她身边。 魏娆亲昵地靠了过去:“祖母,我叫人从湖里挖了鲜藕过来,给您给母亲与几位婶母那边都送过去了一份,与排骨一起炖汤喝,味道鲜美又驱寒呢。” 英国公夫人笑道:“好好好,早就听守城夸过你那府里的荷花美景,我虽然没瞧见那些水灵灵的荷花,能吃到鲜藕也解馋了。” 魏娆看向二夫人:“不知二婶爱不爱吃藕?” 二夫人笑道:“爱吃的,郡主有心了。” 乔氏笑容温婉地坐在婆母身边。 坐了一刻钟,魏娆与陆濯率先告退,前往贺氏的春和堂。 到了春和堂,魏娆才从贺氏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就在昨天早上,乔氏孕吐,诊出了喜脉。 乔氏肚子里的孩子,将会是老夫人的曾孙,怪不得忙着管家的二夫人竟然有闲功夫陪老夫人闲话家常。 刚刚老夫人、二夫人、乔氏没有透露喜讯,是怕魏娆尴尬吧,毕竟,她是长嫂。 显然,贺氏没有老夫人那样周到,盼抱孙子的贺氏,这就建议魏娆也请个郎中来把把脉,说不定也怀上了呢。 魏娆知道贺氏没有恶意,就是羡慕二房有了喜讯,可魏娆不舒服这种比较,尤其是在这种比较里,她是“落后”的那一个。就像当年总有人夸谢姑娘是牡丹嘲笑她只配做芍药,魏娆表面不在意,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魏娆瞥了眼陆濯。 陆濯一点都不着急要孩子,尤其是现在,魏娆都已经同意随他外调了,如果现在诊出喜脉,魏娆不可能再跟着他去边关,为了她与孩子,陆濯也得多留京城几年。 “母亲,我会诊脉。”陆濯笑着道,“每天早上我都会给娆娆号一号,您想当祖母,可能还要再等一等。” 贺氏惊讶:“我知道你懂些医术,可你还会诊脉?” 陆濯:“嗯,当年学药理时都有涉猎。” 贺氏:“可你一个大男人,真懂喜脉?” 面对母亲的质疑,陆濯从容不迫地解释了一番喜脉与寻常脉象的区别。 贺氏听得认真极了,看儿子的眼神也充满了钦佩与自豪,原来她的儿子不但武艺了得,连医理都这么精通。 母子俩一问一答的,魏娆在旁边忍笑,陆濯哪里给她号过脉,也就贺氏好糊弄。 贺微雨听说表哥表嫂回来了,带着丫鬟来见礼。 陆濯示意魏娆陪贺微雨说话,他单独将贺氏叫到一旁,低声道:“母亲,我准备明年外调,带着娆娆一起去边关。” 贺氏刚刚还在疑惑儿子想与她说什么,闻言脸色一变,露出一种难过不舍却又极力隐藏不想让儿子为难的神情。 陆濯突然愧疚,他没有辜负祖父的教导与期望,却不是一个好儿子。 贺氏像能看懂儿子的想法似的,努力笑出来道:“好啊好啊,你像你爹,胸怀大志,京城这点地方哪困得住你。” 陆濯向母亲保证道:“儿子现在还年轻,想多在外面历练历练,但请母亲放心,下次儿子回来,除非遇到战事,除非皇上有令,儿子不会再自求外调。” 接下来的三年,魏娆应该会怀上了,那时祖父也该颐养天年了,等陆濯再回京城,他会承担起他世子的责任,在外正式接管神武军,在内总揽儿子与侄子们的教养,至于内宅事务,陆濯相信魏娆能打理好国公府的一切。 贺氏便被儿子的话安慰到了,她最怕的是儿子又将一去八年。 “嗯,挺好的,以前你自己在边关,娘还不放心,这回带上娆娆,有她照顾,娘就不担心你了。”虽然还是不舍,至少贺氏能隐藏好了。 陆濯顿了顿,道:“母亲,我既然要带上娆娆,接下来的半年,我便不会让她怀上。” 贺氏愣住,这,这还能受儿子控制?难道儿子暂且不想与儿媳妇同房了? 贺氏很想问,却不好意思跟儿子说太私密的东西,只好含糊地点点头:“行,你心里有数就好,你们还年轻,到了边关再生也来得及。” 陆濯笑了:“多谢母亲成全。” 他的笑脸,闺秀们抵挡不住,贺氏这个当娘的也难以招架,只觉得儿子想做什么,她都高兴支持。 回松月堂的路上,魏娆好奇地问陆濯:“你都与母亲说了什么?” 母子俩交谈之前,贺氏满满的心思都在她的肚子上,母子俩交谈过后,贺氏竟然一个字都没提了,而且魏娆看得出来,贺氏是真心不想提,而不是被陆濯训了不甘不愿地憋着话。 左右无人,陆濯如实道来。 魏娆何其聪慧,马上就明白,陆濯是不想她被贺氏唠叨催孕,才告诉贺氏,是他不希望她今年怀上。 其实,贺氏在她耳边唠叨,魏娆烦躁归烦躁,却也不算什么大麻烦,贺氏的脾气,甚至只要她微微冷下脸,贺氏就不敢继续多说,可那样,贺氏心里终究有点不痛快,魏娆也不想给贺氏摆脸色。 由陆濯出面解决此事,是最合适的办法。 她只是瞥了陆濯一眼,他当场就给解决了。 陆濯只是声音平和地叙述,并无意邀功,好像他帮了她多大忙似的,可魏娆心里很舒服,很愉悦,那是一种有别于帷帐间听他说了什么甜言蜜语的愉悦。甜言蜜语可能只是随口说说,做出的事是真的。 夜里歇下后,陆濯难得没有压过来。 魏娆笑他:“出发去边关之前,你真打算当和尚了?” 陆濯捏捏她的手,戏谑道:“昨晚梅开三度,郡主还未满足吗?” 魏娆面皮发热,甩开他的手,再狠狠地拧了他一下。 两人你躲我追的嬉闹了一番,最后又叠在了一起。 魏娆也终于知道了陆濯所说的避孕的办法,对她没什么影响,陆濯那边费点事而已。 重新躺好,魏娆点点陆濯的胸口:“二弟要当父亲了,你做大哥的,真的不羡慕?” 陆濯抓住她的手:“羡慕,等咱们到了边关,我会奋起直追,郡主莫要推脱便好。” 魏娆就又拧了他一下。 . 陆濯继续去神武军军营当差,同时申请外调,等候元嘉帝批阅折子的时候,魏娆的木雕铺子筹备的差不多了。 四月她便拿到了十套木雕的细节图,在这之前魏公公已经物色好了三位木雕老师傅与十来个学徒。魏娆避暑的这两个月,老师傅带着徒弟们潜心雕刻,第一批精雕与简雕的成品早拿给魏娆看过,接下来便是多雕几套。 八月初,魏娆的木雕铺子“闲趣阁”在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铺子外面摆了十套简雕的木雕,凡是路过铺子的大人孩子们都能看见,同时魏娆的酒楼广兴楼也有酬宾活动,凡是来店里吃席的客人,按照花费的饭钱多少都能得到一个或一套玩偶,就算这些大人不喜欢,只要他们将东西带回家,家里的孩子见了,没有不想要的。 没过多久,孩子们就以能拥有闲趣阁的木雕为傲了,一起玩耍的时候,这个吹嘘自己有哪两套,那个吹嘘自己有哪三套,至于没有木雕的孩子,回家便去央求长辈给他们买。 而英国公府的陆滨陆小公子,幸福地得到了一整套,从此他除了爹娘外最喜欢的人也从大哥陆濯变成了大嫂魏娆。 八月底,四夫人再添一子陆涣,母子平安。 至此,陆濯这辈堂兄弟就有七个了,而且七兄弟全是嫡出。 武将之家,最值得高兴的便是子孙兴旺,等陆濯这七个兄弟分别成家生子,陆家只会越来越繁盛,哪怕有不成器的,可子孙足够多,总能培养出两三个优秀的子弟。 转眼到了十月,老三陆淙也成亲啦! 老三成亲,老二媳妇肚子里已经有了,凡是来陆家道喜的,哪个不要恭贺老夫人子孙兴旺? 平西侯府的戚老太太羡慕英国公夫人羡慕得眼睛都要红了。 算一算,英国公夫人有七个孙子,她只有俩,长孙才得了一儿一女,次孙戚仲恺媳妇还没娶上! “老姐姐别羡慕,正月里微雨就要嫁过去了,她那身段,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英国公夫人笑着安抚戚老太太道。 戚老太太只能这么希望了。 前宅,戚仲恺眼看着陆淙一身大红喜袍出发去迎亲了,一脸得意的样子,不禁羡慕起来。 戚仲恺不想一个人羡慕,凑到陆濯身边问:“老二都要当爹了,你着急不?” 陆濯:“不急。” 戚仲恺哼了哼:“我急,老二老实,老三欠打的很,真被他抢在前面生娃,肯定来我面前炫耀。” 陆濯心中微动,三弟不敢来他面前显摆,可如果表妹比魏娆先怀上,戚仲恺会怎么做? 好在,表妹出嫁后,他与魏娆也要动身了,他努努力,应该能领先戚仲恺。 122 122 老三陆淙的妻子陶氏, 是个身材很是丰满的姑娘,面如秋月, 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 非常讨人喜欢。 有的人看起来随和,其实未必好相处,譬如陆濯, 有的人相由心生, 真的就人美心善,譬如陶氏。 魏娆一直觉得她与二弟妹乔氏有些隔阂, 不是说妯娌俩闹了什么过节, 其实每次见面两人都和和气气地说话, 聊聊天气聊聊花草聊聊衣裳首饰, 但也只限于此了, 乔氏不与她交心, 魏娆自知名声不佳,可能会被一些淑女闺秀不喜,便也不会上赶着去套近乎。 但陶氏不一样, 陶氏就像只快乐地辗转于各处花丛的小蝴蝶, 与乔氏能亲近起来, 与魏娆也能亲密地说贴己话, 便是与贺氏、贺微雨这对儿低调到极点的姑侄俩, 陶氏也能热情地在春和堂坐上半日。 总而言之,陶氏一嫁进陆家, 很快就与各房人都熟络起来。 有次魏娆去四房, 路上碰见陶氏与陆淙, 两人打打闹闹小孩子似的,就像英国公夫人说的一样, 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陶氏十月进门,腊月底诊出了喜脉。 两个儿媳妇都有了身孕,二夫人高兴的啊,仿佛年轻了几岁。 贺氏没在魏娆面前说什么,但魏娆第一次在子嗣上感到了一点压力,幸好她马上就要跟着陆濯外放了,不然等乔氏、陶氏的孩子前后落地,就算老夫人、贺氏不催她,魏娆这个年纪最长的大嫂也尴尬。 “娆娆别急,有我这个例子在,没人会说你闲话。”四夫人温声安慰魏娆。 正月二十,贺微雨出嫁。 以贺微雨的身份,她出嫁不必大办的,至少比不上陆长宁出嫁时的宾客满门,不过她嫁的是平西侯府的戚二爷,英国公老夫人做主,酒席还按照陆家嫡女出嫁的规格,而贺微雨的嫁妆,以大房出力为主,一众长辈们都送点,加起来也凑够了八十四抬,够体面了。 新郎官来接新娘子,盖头下面,贺微雨哭得稀里哗啦的,感念姑母将她从偏远小镇接了过来,感念陆家女眷们对她的关照,感念表哥、表嫂替她张罗婚事,尤其是对魏娆,贺微雨为自己年少时的小心思无地自容。 她哭得那么凶,戚仲恺都犯怵了,难道贺微雨并不喜欢他? 满腹疑窦地将新娘子接回平西侯府,又被男宾们灌了一肚子酒,戚仲恺终于可以去新房了。 他喝了七分醉,平时也不够讲究,醉醺醺地出现在了贺微雨面前。 出乎戚仲恺的预料,眼前的贺微雨眼圈不红了,脸上也没有愁容,羞涩又温柔地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再为他倒上醒酒茶。 戚仲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贺微雨当然很美,可戚仲恺更想知道她的心思,想知道贺微雨是听从贺氏的劝说违心嫁给他这个粗人的,还是她自己也愿意。 “当初我去向你提亲,你怎么想的?”喝了一碗茶,戚仲恺直接问道。 贺微雨紧张无措地看过来,这话什么意思? 戚仲恺放下茶碗,挠挠脑袋,道:“就是,你自己愿意嫁我吗,还是伯母守城他们觉得我不错,你便顺从他们的意思嫁了过来?” 贺微雨脸一红,害羞不想说,可是,见戚仲恺似乎很想知道答案,贺微雨便低下头,绞着手指道:“没见过二爷之前,我只听说过二爷的一些事,说您威风凛凛,说您声如狮吼,吓得好多贵女都不敢跟二爷相看。光凭传言,我也怕二爷,可那天在寺里见了二爷,我,我就觉得您挺好的,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令人恐怖。” 戚仲恺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自己愿意嫁我?” 贺微雨红着脸点点头。 戚仲恺心里便燃起一把火,借着酒意,伸手将娇滴滴的美妻拉到了怀里。 戚仲恺粗中有细,是个会怜惜人的,所以三日后贺微雨带着他回门,魏娆、贺氏都看出了贺微雨对戚仲恺的满意。 陆濯对戚仲恺的品行很放心,从戚仲恺与贺微雨定亲后,陆濯就没担心过表妹婚后会过得不好。 “我们不在京城的时候,还劳戚兄多带表妹过来陪伴家母。” 晌午吃席,陆濯郑重朝戚仲恺敬酒道。 戚仲恺朗声笑道:“一家人,那都是应该的,我虽然不会喊你表哥,可以后伯母就是我亲姑母,我保证比你孝顺。” 陆濯笑笑,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接下来两日,魏娆、陆濯分别去辞别了宫里的贵妃娘娘、闲庄的寿安君,连魏娆的大伯父承安伯也去告别了。夫妻俩的产业各有得力心腹照看,正月二十六,陆濯带着调任甘州守将的兵部文书,与魏娆出发了。 路途遥远,要耗费月余功夫,魏娆只带了柳芽、碧桃这两个用惯的大丫鬟,以及十六个郡主府侍卫。陆濯带的是阿贵、赵松、赵柏,以及一队神武军亲卫。夫妻俩都经历过暗杀,再次远行,都做足了准备。 甘州远在京城的正西方向,仍是滴水成冰的时节,魏娆除了偶尔下车去骑会儿马,平时都在车厢里待着,或坐或躺,百无聊赖。即便挑开窗帘想看看风景,外面光秃秃的一片,草未返青花更没开,寒风倒是不停地刮着,吹得魏娆面皮发僵,再也不肯探出脑袋。 陆濯近乎讨好地伺候着自己的娇妻,很担心她一个不高兴,半路折回京城。 魏娆倒也没有那么娇气,更何况这次去甘州,不是陆濯哄她去的,而是魏娆自己想去外面看看。 “你之前在边关历练八年,是在甘州吗?”靠在窄榻上,魏娆将腿搭在陆濯的膝盖,好奇地问。 陆濯拿起一条薄毯盖住她的腿,然后手伸进去,握着她的纤足道:“不是,以前是在平城,平城距离京城更近,甘州更靠西,位于我朝、乌达、西羌三国交界的地方。” 正因为甘州位于三国交界处,所以对中原才极为重要。 陆濯这次自请外调甘州,是真的想好好历练一番,元嘉帝敢把甘州交给他,也可见元嘉帝对陆濯的信任与器重。 意识到甘州的重要,魏娆对甘州升起了浓厚的兴趣。 陆濯随行带了甘州一带的舆图,取出来,展开,声音清越地给魏娆讲解。 他长得俊美,也深谙讲书之道,明白魏娆的兴趣点在哪里,所以魏娆听得津津有味。 “近几年边疆无战事,三国恢复通商,你会在甘州看到羌人、乌达人以及更远的西域商人,他们本族的语言与咱们中原大有不同,你听他们说话,就像听天书一样。”陆濯笑着道。 魏娆眸光流转,不服气地问:“我是听天书,怎么,你能听懂?” 陆濯笑道:“羌语、乌达语我都学过,不敢自称精通,但日常交流应该没有大碍。” 魏娆顿时来了兴趣,让陆濯分别用羌语、乌达语说同一句话。 陆濯张口就来,魏娆虽然听不懂,可看陆濯从容自信的样子,应该不是糊弄她。 魏娆就跟着陆濯学了起来,两种语言都很复杂,魏娆决定先学乌达语,因为乌达的地盘比羌国大了太多,甘州城里的乌达商人肯定也会比羌人多。 路途越无聊,魏娆学乌达语就越认真,一个月的路程走完,用陆濯的说法,魏娆基本能与乌达族内两三岁的孩童交流了,还是那种学话比较慢的乌达孩子…… 被他嘲笑时,魏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陆濯抓住她的脚,那掌心发烫,而陆濯看她的眼神,仿佛要吃了她。 说起来,路途所经过的驿站大多简陋,为了不让外人听到墙角,陆濯已经忍了很久。 123 123 陆濯、魏娆正月底从京城出发, 历经月余时间,终于在三月初抵达了甘州城。 甘州军副将蒙阔率领当地官员在城外迎接。 魏娆坐在马车里, 透过窗帘, 只见那副将蒙阔长得比戚仲恺还要健硕,脸庞晒得黑中带红,精壮得像个铁塔汉子, 陆濯骑马行至蒙阔面前, 越发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蒙阔神色恭敬, 可蒙阔身后的几个武将, 质疑之色已经显露出来。 魏娆微微皱眉, 路上陆濯便告诉她, 说他初来甘州, 想彻底收服甘州军怕是没那么容易, 当地官员可能也会派府中女眷找她刺探陆濯的情况,为人处世作风等等,让魏娆提前有所准备。 一番叙礼过后, 其他官员都散了, 蒙阔骑马跟在陆濯身边, 亲自带路前往城内的将军府。 男人们骑马走在前面, 魏娆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兀自观察街道上的百姓。 甘州城属于边关重地,城墙比魏娆以前去过的锦城还要高耸厚重, 作为三国交界之处, 甘州城内的繁华竟然丝毫不输京城, 只是京城基本都是中原百姓,甘州城里几乎每走出一段距离就能看见几个番邦人士, 头发、眼睛的颜色都与中原人大不相同。 当然,魏娆也看到了乌达人,除了乌达商人,也有被绳索绑着手臂等待贩卖的乌达奴。 在中原人里,似戚仲恺、蒙阔这等身形的魁梧汉子千里挑一,可乌达人几乎个个都如此,身体强壮力大无比,若是买个几个当家卫,一个能打倒三四个普通人,而且,被贩卖的乌达奴几乎都是孤儿,只要有人管饭他们才不会想着逃跑。再者,这些乌达奴脸上都烙下了奴隶印记,便是他们思乡心切逃回乌达,也会被族人视为耻辱,要么杀了要么驱逐,还不如留在中原的主人家。 各种奴隶当中,乌达奴多是男人,番邦奴就多是女人了,魏娆这一路见到的女奴,要么肌肤白如牛奶,金发碧眼充满了异域风情,要么就是肤如蜜枣,身材妖娆,充满了惹人驯服的野性。 车队经过一个贩卖奴隶的铺子,前方突然传来蒙阔洪亮的声音:“将军,我见过无数波斯美人,这个在波斯美人里也算得上绝色了,不如我买她下来,送给将军,就当是替将军接风洗尘,如何?” 此话一出,碧桃、柳芽都瞪圆了眼睛。 郡主的马车就在后面,那蒙阔竟然还敢这么说,是不把郡主放在眼里吗? 魏娆笑笑,示意两个丫鬟不必在意。 马车前方,陆濯顺着蒙阔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笑道:“蒙副将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陆家家风不许男子耽于女色,娶一妻生儿育女足矣,精力当放在勤练武艺、保家卫国之上。” 蒙阔恍然大悟,拱手道:“难怪神武军能久居上四军之首,蒙阔惭愧,失敬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陆濯笑道:“不知者不怪,蒙副将客气了。” 蒙阔看眼陆濯,心中几番思量。 他从来不敢轻视神武军,如果英国公在此,蒙阔定会像对待自己的亲老子那般恭敬,可陆濯年方二十五,跟他的长子一般年岁,长得又是一副小白脸的样子,只凭借国公府世子的出身便一举升为甘州主将,压在他的头上,蒙阔还真是不服。 将陆濯一行车马带到将军府前,蒙阔告退了,约好明晚在府里设宴为陆濯接风洗尘。 他走了,魏娆也终于下了马车。 这栋将军府,是一座五进的宅子,门墙厚重,里面种植了一些松柏,除此再没有其他园林花草,粗犷如这甘州之地。 后宅室内倒是有些盆栽花草,应该是上一任将军夫人留下来的。 “今日先安置下来,里面有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以后慢慢添置。”陆濯陪魏娆逛了一圈宅子,最后停在内室的北地大炕前,一边说一边默默观察魏娆的神色。 魏娆摸.摸那大腿高的火炕,环视一圈内室,笑道:“行了,你只管收服你的甘州军,府里我会打点。”她自然不会让自己吃苦,该添该换的,魏娆一样都不会落下。没有意外的话,她会跟着陆濯在这里一住三年,将军府便是他们的家了。 “若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陆濯握住她的手道。 魏娆斜了他一眼,轻哼道:“委屈暂且没有,只是一路看来,城里的异域美人倒是不少,今日蒙副将想孝敬世子,明日自会有其他官员效仿,世子爷可别掉进温柔乡,忘了来甘州的正事。” 陆濯笑了出来,将她拉到怀里,低头亲.吻她的耳垂:“这世上能陷住我的温柔乡,只娆娆这一处。” 他的呼吸已经急了,魏娆心跳也微微乱了,她与陆濯有过太多的争吵,但在夫妻乐事上,两人竟无比地契合,陆濯喜欢,魏娆也深受蛊惑。 “先沐浴,这边风尘多,哪怕戴了面纱,脸上好像也沾了层灰。”魏娆推了推他。 陆濯也是喜洁之人,当即吩咐下人备水。 沐浴自然不是单纯的沐浴,当夫妻俩从浴室出来,天色已暗。 饭后,陆濯去书房了,魏娆见了见将军府的下人,两人分别忙了一会儿,这便入睡了。 初来乍到,免不得有一番忙碌。 翌日,早饭后陆濯就出发了,魏娆也带上碧桃与八个侍卫,去逛甘州城。 三月的甘州城还没有一点春天的迹象,街上无论男女都穿着厚厚的袄子,大多数人都不戴面纱,只有讲究的富家千金或官家闺秀,才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那娇嫩的肌肤。 魏娆主要是逛铺子,合心意的茶碗器具、名花异草、绫罗绸缎等等。她挑的都是好东西,银两雪花似的花了出去,东西挑好了直接让东家送到将军府去,半圈逛下来,甘州城内的富商们便都知道新来的将军夫人很有钱,也很舍得花钱。 晌午,魏娆在酒楼吃了一顿当地有名的招牌宴,又继续逛了几家铺子,这才回了将军府。 陆濯不在府里,他出发前说过,要等晚上在蒙府喝了接风酒再回来。 魏娆让碧桃、柳芽收拾她买回来的那堆东西,自己歇晌去了。 等魏娆醒来,两个丫鬟已经将后宅装点一新,瞧着总算有点世家夫人居所的派头了。 天色渐暗,待红日沉入天边,夜幕迅速降临。 魏娆坐在次间的暖榻上,一边就着烛火看书,一边听着前院的动静。 今晚碧桃守夜,柳芽已经去睡了。 “郡主,那蒙副将一看就不是善人,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会不会找世子的麻烦?”碧桃给主子添了一碗温茶,很是担心地道。 魏娆合上书,解释道:“世子跟我讲过蒙副将的为人,是甘州军里的一员虎将,他有忠心,绝不敢对神武军的人使什么阴招,只是世子年轻资历浅,蒙副将为了试探世子的深浅,肯定会给世子下点小绊子。” 陆濯去蒙家吃席,性命无忧,就是,免不得要被蒙副将的手下武官灌酒。 蒙府。 陆濯与蒙阔同坐上位,左右分别坐了甘州军里的高级将领,二十余人,全都是战场里厮杀过的猛将,最年轻的也比陆濯年纪大,四旬年纪的也有十来位。这么多人,开席每人就轮着给陆濯敬了一碗,席间说到高兴处再敬个酒,赵松守在陆濯身旁,光给陆濯一人倒酒,已经倒空了五坛。 酒是蒙府里珍藏的北地烈酒,滴水未掺。 赵松面无表情,心中很是担心主子,当初世子迎娶郡主,喜宴上掺水的酒都喝了八分醉,这五坛烈酒下肚,坐着时还能装装样子,等会儿散席了,世子爷能站起来吗? 赵松垂眸,看向主子。 陆濯端坐蒙阔左侧,俊美的脸透出胭脂般的红,不愧是老天爷特赐的好皮囊,别的男人喝醉了脖子脸都红成一片,着实狼狈,可陆濯醉了,人依然俊美,只是那温雅清贵的气度,变成了令人垂涎的男色。 越是这样,越是令厅里的粗野将军们不齿。 有个名叫张韬的参将,三十来岁,平时就好男风,列席后就一直在观察陆濯,见同僚们偶尔有僭越之处陆濯也都一笑置之,不是胸襟广阔就是胆小怕事,张韬心里的馋虫就蠕动起来。黄汤灌多了,酒到酣处,张韬晲着陆濯俊美殊丽的脸,突然与身旁一位姓曹的参将调笑道:“怪不得世子爷看不上咱们这边的番邦美人,看世子爷的风采,脸比桃李还艳,哪个美人又比得上?” 曹参将比较稳重,虽然也喝了很多酒,却没有理睬这话。 倒是张韬右手侧的宋参将,闻言喷了一口酒出来。 蒙阔看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宋参将忙着擦酒水,没吭声。 曹参将更是直接看向张韬。 张韬话都说出去了,此时若是避而不谈,岂不是丢了脸面? 所以张韬便说笑般又重复了一遍那话。 蒙阔探究地看向陆濯。 陆濯手里端着酒碗,轻轻晃了晃碗里的酒,淡淡吩咐赵松:“张韬身为参将,公然羞.辱主将,以下犯上,按照军令,当斩,拖出去绑了,明日军前行刑。” 赵松早憋了一肚子火了,闻言大喝一声:“属下领命!” 说完,赵松大步走到张韬席前,一把将惊愣的张韬抓了起来,押着往外走。 走了几步,张韬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边蹦跶试图挣脱赵松,一边回头求蒙阔替他做主。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求的仍然是蒙阔,而非新任甘州军主将。 大厅内早已鸦雀无声,陆濯放下手中的茶碗,斜眸看向蒙阔:“本将刚刚的处置,蒙副将可有异议?” 他俊脸绯红,那醉意朦胧的眼中也充满了血丝,血红之色却释放着凛然的杀意。 蒙阔心中大震。 陆家统领神武军三百余年,靠的不是第一代主将的余荫,而是代代愿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的陆家祖先,包括陆濯的父亲、两位叔父,都是横扫沙场马革裹尸的英雄。作为陆家的儿郎,下一任陆家家住,陆濯怎么可能只是个俊面书生? 想到这里,蒙阔正色道:“张韬以下犯上,该死,明日末将愿亲自行刑。” 陆濯笑了,朝他举起茶碗:“有劳。” 在蒙阔双手端起酒碗欲饮时,陆濯已经仰起头,将满满一碗酒水吞入腹中。 张韬被拖下去不久,蒙阔做主,散了宴席。 赵松想扶主子,陆濯推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从厅堂到蒙府门外,陆濯笑着与众武官道别,直到进了马车,帘子放下,陆濯才猛地撩起衣袍,兜住脸闷声吐了起来。 124 124 夜色如墨, 城里的百姓多已歇下,一辆马车沿着石板铺成的街道碌碌地前行着。 车夫赶车, 赵松紧紧跟随马车, 车前车后各有十二名神武军亲卫。 刚离开蒙府的时候,武官们人声喧哗,赵松听不到车内有什么动静, 这边路段安静了, 车内便有断断续续的呕吐声传出来,赵松想进去伺候, 世子爷却拒绝了。 今晚的酒席, 世子爷根本没吃什么东西, 一直在喝酒, 五坛多的烈酒, 撑也能把人撑死, 能吐出来反而是好事。 前面就是将军府了。 马车停下,赵松下马去挑开车帘,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昏黄的灯光下, 世子爷只穿白色中衣靠坐在马车一角, 闭着眼睛, 不知是在休息, 还是睡了。 赵松立即脱下自己的外袍,上了马车, 将外袍披在世子爷身上, 再去搀扶。 陆濯能感受到赵松的动作, 只是头脑昏沉,陆濯有气无力。 被赵松扶下马车, 冷风迎面吹来,陆濯略微清醒,低声吩咐赵松:“先别知会郡主,让阿贵为我擦拭身体,收拾好了再让郡主见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赵松完全是猜的。 铁打的汉子,却被世子爷在郡主面前的卑微弄红了眼眶,别人家都是妻子照顾丈夫,世子爷却怕自己一身脏污被郡主嫌弃不喜,昏迷前还要嘱咐这些。 让管事先别通传后宅,赵松将世子爷扶到前宅寝室,接下来由阿贵在床前伺候,赵松去门外守着了。 虽然他不许管事通传,可魏娆一直派小丫鬟留意着前宅的动静,听说陆濯回来了,魏娆披上斗篷便往前宅来了。 “郡主稍等,世子爷醉酒昏过去了,阿贵正在伺候爷擦拭。”赵松挡在门前,低头道。 魏娆皱眉:“我进去看看。” 赵松看着郡主华丽的裙摆,道:“这是世子爷昏迷前特意吩咐属下的,爷他不想让郡主瞧见他一身脏污的样子,还请郡主体谅。” 魏娆好笑:“他半死不活的鬼样我都见过,吐一身酒算什么?” 说完,魏娆直接往里面走。 赵松怎敢碰触郡主的千金之体,哪怕郡主自己撞上来他也不敢,嗖地将平伸的胳膊放了下去。 魏娆进去了。 碧桃跟随主子,从赵松身边经过时,赵松忍不住偷偷看她,被碧桃嫌弃地瞪了一眼。 赵松登时心里七上八下的。 内室,阿贵还没来得及脱掉世子爷的中衣,世子爷又想吐了,阿贵连忙一手扶人一手提着备用的铜盆。魏娆主仆进来的时候,阿贵刚把人放躺下。 “郡主。”阿贵及时将铜盆挪开了。 魏娆看向炕上,刚刚吐完的陆濯满面绯红,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去端醒酒茶来。”魏娆吩咐碧桃,她走到炕前,拿帕子擦了擦陆濯脸上的汗。 阿贵紧锁眉头:“郡主,爷醉成这样,茶水端来了他恐怕也喝不下去。” 魏娆道:“喝不下去也得喝,否则更难受,这边我看着,你再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剩下的粥,熬得稀稠一点端过来。” 阿贵领命去了。 魏娆脱了鞋子,跪坐在陆濯身旁,拿手轻轻拍了拍陆濯的脸。 拍了好几下,陆濯才睁开一条眼缝。 魏娆笑了笑,温声道:“能坐起来吗?醒了酒咱们再睡。” 陆濯看到了一张艳丽温柔的脸庞,很像魏娆,可魏娆怎么会露出这副神情?真正做夫妻之前,魏娆厌恶他,对他不是嘲讽就是冷言冷语,真正做了夫妻之后,魏娆会朝他笑,会嗔怪他,会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也会在夜里露出千娇百媚,唯独不曾给他温柔,娇声使唤他倒水伺候倒是常有。 “你是谁?”陆濯醉意朦胧的凤眸中露出一丝警惕与抗拒。 魏娆笑了,竟然醉得连她都不认识了? “我是你娘子啊。”魏娆握着他的手,轻声哄道。 陆濯无力地想要甩开她的手,不可能,魏娆不可能这么温柔小意。 碧桃端着醒酒茶进来了,魏娆依然没能哄陆濯配合坐起来,既然哄不好,魏娆就来硬的,与碧桃一起将陆濯扶起来靠一头的炕墙坐着,然后由碧桃按着陆濯的肩膀,魏娆一手掐着陆濯的下巴,一手往里面倒茶。 一开始陆濯挣扎不肯配合,可随着醒酒茶灌进他的肚子,冲淡了里面残存的烈酒,陆濯自己觉得舒服了,便不再抗拒。 喝一点吐一点,反正吐出来的都是酒水,最可怜还是碧桃,躲闪不及,半边衣裳都湿透了。 碧桃还在苦中作乐:“世子爷醉得再厉害,也知道不能得罪郡主,瞧瞧,全往我这边吐了,一点都没吐您身上。” 魏娆笑着看向陆濯。 陆濯此时已经恢复了三分神智,不再怀疑她是假的了,只是自己再一次在她面前这般狼狈,又被主仆俩打趣,陆濯索性垂着眼睫,继续装醉。 胃里吐空了,也解手了两次,魏娆叫碧桃先回后宅换衣裳,再让阿贵也下去,她来替陆濯擦身子。 屋里烧着地龙,陆濯又醉酒,浑身火热,衣裳都脱了也不觉得冷。 “喝了多少,喝成这样?”魏娆一边擦,一边问。 陆濯看着她罕见的温柔模样,声音嘶哑:“没数。” 魏娆哼道:“真不懂你们这帮男人,既然心里不服气,去练武场较量一番就是,为何非要拼酒?难道谁的酒量最好,谁就能当主将?” 陆濯苦笑。 他也不懂为什么男子都喜欢拼酒,不光武将,无论世家子弟贩夫走卒,冲动上来都喜欢设酒局拼酒,谁能喝到最后屹立不倒,便赢了气势,令人高看。陆濯不喜喝酒,酒量也只是比普通强一点,他能坚持到酒席最后,凭的是心性。 醉归醉,当魏娆擦拭到腰腹的时候,陆濯还是有了变化。 魏娆瞪了他一眼,连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想着那不正经的呢? 陆濯抬眸看向屋顶,脸一直都因醉酒红着,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擦好了,魏娆替他换上中衣,将人捂到被窝里。 阿贵进来端走铜盆,魏娆开窗散去室内的浊气,等陆濯喝了一碗稀粥,魏娆便也歇在了这边。 陆濯精神不济,抱抱她,很快就睡着了。 魏娆清醒的很。 她很少见到陆濯如此狼狈,那蒙副将不知带着本地武官给他敬了多少酒,想起陆濯难受呕吐的情形,魏娆心里不舒服。夫妻一体,蒙副将给陆濯下绊子,便是给她下绊子,更何况,昨日蒙副将还想送波斯美人给陆濯。 胡思乱想,魏娆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翌日天未亮,阿贵就请碧桃来里面催了,今早世子爷要去军营,不能耽搁。 碧桃一催,陆濯与魏娆同时醒了,魏娆还好,陆濯宿醉头疼欲裂,昨夜绯红的脸也变成了一片苍白,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以后不许你在外面拼酒,别人要灌你,你只说我不许你喝。”魏娆倒了茶水过来,一边递给陆濯一边要求道。 陆濯先喝茶水润润嗓子,然后才道:“真那样,酒水是免了,我却要落个惧内的名声。” 魏娆道:“你娶的皇上特封的郡主,又不是寻常闺秀,你怕我又怎么了?再说了,以咱们在京城做的那些事,外人恐怕早就传你惧内了。” 陆濯微怔,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你又不怕他们,何必拼着委屈自己也要吃这苦头?”魏娆抢过茶碗,又给他添了一碗。 陆濯笑道:“好,都听你的。” 他还年轻,身子底子又好,一顿早饭过后,陆濯已经恢复了七八分风采,主将银甲加身,英姿飒爽。 他去军营了,带走了赵松,留下了赵柏。 魏娆喊来赵柏,让他去外面打听打听蒙副将家里的情况。 蒙副将是甘州城里响当当的人物,有心打听,还真没有什么秘密。 傍晚陆濯回来,魏娆对他道:“明晚咱们家中设宴,你请蒙副将过来。” 陆濯奇道:“你想见他?” 魏娆笑而不语。 但陆濯看出来了,魏娆可能是想礼尚往来,教训教训蒙副将。 陆濯提醒魏娆:“蒙副将镇守甘州有功,你心里有气,小施惩戒即可,切勿闹得太大。” 魏娆知道,这点分寸她还是懂的。 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陆濯心中一动,握着她的手问:“因为他灌我喝酒,所以你要罚他?” 魏娆拍开他的手,哼道:“想得美,他当着我的面给你献美,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陆濯笑笑,更加好奇魏娆要怎么“还礼”了。 翌日傍晚,蒙阔如约来了将军府。 魏娆并没有露面,只让厨房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还安排了波斯歌姬跳舞。陆濯刚杀了一个当地参将立威,蒙阔敬他够狠,酒席上宾主尽欢,至于那几个翩翩起舞的波斯美人,两人都没怎么看,纯粹成了摆设。 吃完酒席,蒙阔醉醺醺地往外走时,恰好外面跑过来一个丫鬟,两人撞了满怀。 “怎么如此冒失?下去领罚。”陆濯呵斥道。 小丫鬟哆哆嗦嗦地告退了。 蒙阔豪爽道:“小事小事,将军不必介怀。” 等蒙阔回到自家,他的妻子卫氏体贴地为他宽衣,只是人刚走到蒙阔面前,卫氏吸吸鼻子,审视丈夫道:“你这身上怎么一股脂粉香?” 蒙阔吸吸鼻子,好像真有香气,回想一番,了然道:“哦,在将军府撞上一个小丫鬟,可能是她身上的脂粉吧。” 卫氏不信,追着蒙阔狠狠盘查了一番,蒙阔没做亏心事,理直气壮,卫氏多少了解他,放了他一马。 没想到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将军府便送来一位貌美妖娆的波斯美人,说是昨晚蒙副将在将军府醉酒,点了一个美人伺候,碍于蒙副将过于勇猛,波斯美人身体不适难以下床,所以继续留在将军府歇了一晚,今日才送过来。 卫氏面沉如水,盯着跪在面前的波斯美人道:“副将真的宠幸了你?” 波斯美人受过将军府的提点,羞红脸点点头,还将衣领往下拉了拉,露出肩膀几点暧昧红痕。 联想到昨晚她在蒙阔身上闻到的脂粉香,卫氏气血冲顶,当即命丫鬟收拾东西,气急败坏地要回娘家,等蒙阔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回来,他的爱妻卫氏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个贱婢,哪个叫你胡说?”蒙阔抓起那波斯美人的领口,满面黑云地问,心里已经将陆濯痛骂了千百遍。 波斯美人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道:“将军息怒,是,是郡主,郡主安排的,郡主说,她听闻将军喜欢波斯美人,所以叫奴好好伺候将军。” 蒙阔一惊,想起他迎接陆濯进城那日,想起他不曾放在眼里的郡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 蒙阔笑了三四声,又爆句粗口,命人带上波斯美人,骑马去追卫氏了。 125 125 卫氏被蒙阔哄回来后, 第二日便带上赔礼以及那位波斯美人去了将军府。 陆濯人在军营,魏娆让人将卫氏请到了厅堂。 魏娆今年才二十岁, 卫氏刚好四十, 两人正好差了一个辈分。 卫氏早从蒙阔那里知道新上任的甘州军主将是一个年轻的世家子弟,主将夫人则是贵妃娘娘进宫前与前夫生下的女儿,皇上爱屋及乌, 特封郡主。只是, 就像蒙阔没怎么把一个年轻后生放在眼中,卫氏也没有太在意那位郡主。 谁知道, 那位郡主还没有在甘州城站稳脚跟, 先小小地挑拨了他们夫妻俩的关系, 只是郡主本意不坏, 安排的波斯美人见到卫氏就如实交代了一切, 否则卫氏真的不会简简单单地信了丈夫, 她这人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丈夫碰别的女人。 郡主聪慧,但如果郡主存了恶意, 卫氏会记恨此人, 可郡主只是小小地惩戒一下丈夫, 卫氏不但不恨, 反而很欣赏郡主这快意恩仇的脾气。 “早就听闻郡主美名, 只是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不虚, 天底下竟然真有仙女似的人物。” 叙礼过后, 卫氏笑着夸赞魏娆道。 卫氏虽然有四十岁的年纪了, 一双眼睛却明亮灵动,不似京城一些世家夫人, 看起来只会让人想到贤惠守礼等字眼。魏娆眼中的卫氏,衣裙色彩鲜艳,头戴珠翠,一看就是个不服老的美貌妇人,且卫氏的确也容颜美丽,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 按照赵柏打听到的消息,卫氏是甘州城有名的美妇妒妇,只要蒙副将不在外面沾花惹草,卫氏便温柔体贴,一旦蒙副将传出什么风流韵事,卫氏便会化成河东狮,与蒙副将闹个天翻地覆。 据说,有一个波斯商人想要奉承蒙副将,送了一位绝色波斯美人给蒙副将,连带一栋金屋藏娇的宅子,蒙副将眼馋却又忌惮卫氏,摇摆不定时,此事被卫氏发觉了,卫氏竟买下了那处金屋的隔壁,再挑了个唇红齿白的戏子住进去,扬言只要蒙副将去会波斯美人,她便也去会会那细皮嫩肉的戏子。 蒙副将大怒,把波斯美人、戏子一起撵走了,连带那位波斯商人也被轰出了甘州城。 卫氏欣赏魏娆,魏娆也欣赏雷厉风行的卫氏。 两人虽然差了二十年的岁月,却一见如故。 “我能让蒙副将吃亏,还要多谢夫人,没有夫人压制蒙副将一头,我那法子也没什么用。”魏娆实话实说道。 卫氏笑道:“郡主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收拾他绰绰有余,将来他再敢冒犯郡主,郡主只需传个消息给我,我替郡主教训他。” 魏娆笑着应下。 傍晚陆濯回来,问魏娆与卫氏相处的如何。 魏娆道:“蒙夫人性情直爽却又爱美,我与她倒是很谈得来,我送了她一套‘花想容’胭脂,蒙夫人爱不释手,答应要介绍一个波斯商人给我,说是那个商人手里有很多西域特有的精巧玩意儿。” 陆濯见她眉飞色舞,似乎很是期待,放心了,他接下来要常住军营,可能每个月月底才回来一次,魏娆在甘州城有交好的朋友走动,才不会过于无聊。 魏娆奇怪道:“每个月才回来一次?军营有什么事吗?” 陆濯点头。 甘州军一共二十万,负责镇守大齐西北边境,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每位主将都会有自己的练兵之法。陆濯刚到,蒙阔就告诉陆濯一件事,无论甘州军主将如何练兵,甘州军都有战事演练的传统,分别于每年五月、十月举行,二十万大军分成两个批次参加。 蒙阔与陆濯提议,五月的战事演练,蒙阔与陆濯各率五万将士,一决胜负。 这无疑是蒙阔向陆濯提出的挑战。如果陆濯胜了蒙阔,他会得到蒙阔与甘州军的信服,如果输了…… “有把握吗?”魏娆担忧地问,蒙阔对甘州军了如指掌,陆濯却是刚到,距离五月中旬的战事演练只剩两个月,如此短暂的时间,陆濯既要熟悉甘州军,又要让五万甘州军乖乖配合他的操练之法,真的不是易事。 陆濯笑道:“你等着看就是。” 魏娆心中一动,拉着他的手道:“战事演练时,我也可以跟你去?” 陆濯反握住她道:“只要你不怕日晒便可。” 魏娆才不怕,真正的战场她大概是去不成了,能看看陆濯主持的战事演练也不错,如果陆濯的五万人马能把蒙阔一方打得丢盔弃甲,那就更好了。 “你尽管在军营住着,不用担心我。”魏娆无比支持道。 陆濯亲了亲她,歉疚道:“等这场演练结束,我便能空闲一些,到时候多陪你在这边逛逛。” 甘州一带地势复杂,雪山、森林、草原、湖泊,各种奇观汇聚一地,陆濯神往已久,更想带魏娆一同前去观赏。 . 陆濯正式住进了军营,开始亲自操练十万甘州军。 先操练十万,再从十万人中选出五万参加两个月后的战事演练,另外十万,则由蒙副将操练。 这十万人马,分别有十位参将掌管,陆濯去蒙府吃席时与十人都见过,其中六人都很配合,却也有四位辈分较高的参将屡次提出质疑,不愿按照陆濯的排兵布阵行事。 陆濯就让这四位参将分别挑出一支百人精兵小队,按照他们引以为傲的阵法,与他率领的一百神武军亲卫比。 神武军位于上四军之首,也是所有禁军之首,神武军里的每个将士都是千里挑一。不过,甘州军也是一支雄狮大军,每个参将手下有一万人,再从中挑出一百个精兵,论单个的战斗力,并不会输给陆濯这一百人,所以这种比试很是公平。 然而四轮较量下来,四位参将的百人小队,最强的也只是在神武军手下坚持了半个时辰而已。 至此,四位参将彻底心服口服。 陆濯操练甘州军,每日都忙得起早贪黑,阵法讲解起来很容易理解,但须得同阵中的士兵配合默契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就像人有四肢,单手单脚又各有五指,其中一处出了问题,整个人的战斗力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虚弱。 陆濯操练忙,魏娆在甘州城却越发无聊起来。 甘州城内外自然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可魏娆的心不在这里,她想看陆濯与蒙阔两军对阵一较高下,更想看陆濯是如何练兵的。曾经的魏娆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在面对陷害时保住性命,然而到了这粗犷雄浑的边关重镇,在知道陆濯正在操练军队的时候,魏娆的心突然变得更野了——练武只是提高个人,她也想练兵、带兵。 这并非她痴人说梦,史上也有过女将军的。 既然前人可以带兵打仗,她为何不可?她自己会剑法,她的丈夫是上四军神武军的接班人,如此好的条件,她不好好利用岂不是枉来边疆一趟? 这日,陆濯正在督查将士演练,一个传讯兵突然跑过来,低声禀报了一番。 陆濯脸色微变,命赵松牵来飞墨,翻身而上,直奔营门而去。 快到营门,陆濯远远看到外面站了一人一马,马是魏娆那匹雪白惹眼的骏马,人自然也是男装打扮的魏娆,肤白如玉,明眸皓齿,看见他,她展颜一笑。 陆濯看向她身后,一个侍卫都没有。 他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出了营门,陆濯让魏娆上马,夫妻俩跑出一段距离,陆濯才肃容问魏娆:“怎么自己来了?” 魏娆笑道:“不是自己来的,刚刚靠近军营才让侍卫们回去了。” 陆濯这才缓和了神色。 他不生气了,魏娆却瞪了他一眼,哼道:“你来这边也有半个月了,我想你了,便来看你,没想到竟被你不喜,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去好了。” 说完,魏娆便要纵马离开。 陆濯一催飞墨拦到她面前,无奈道:“你该明白我只是担心你,何必拿话激我。” 魏娆微扬下巴,偏过头。 陆濯笑了,靠过去问:“真想我了?” 魏娆瞥他一眼,忽然间笑靥如花,风情万种地低下头,好似不愿承认一般。 陆濯喉头滚动,人都来了,陆濯道:“走吧,去我营帐里说。” 陆濯的主将大帐气派无比,分成内账外账,两边都有两间屋子那般宽阔。 安排赵松守在外面,陆濯神色如常地走在前面,魏娆则似一个小兵般跟了进去。 一进帐子,陆濯便将魏娆横抱而起,魏娆轻轻挣了两下,可想到这半个月的孤枕难眠,魏娆不由地勾住他的脖子,只轻轻地嗔了他一眼。 小别胜新婚,又是在这军营禁地,堂堂陆主将可能心中惭愧,远失平时的水平,没多久就在魏娆的温柔乡里缴械投降了。 帐外有巡逻的营兵走过,踏出整齐的脚步声。 练武场上将士们忙于操练,不时传来雄浑的喊杀声。 这些对于魏娆来说,都是那么的新奇。 可对陆濯来说,军营里的生活早已印在了他的骨血里,反而是眼前的魏娆,来军营探望他的魏娆,躺在他营帐中的魏娆,才是新奇无比。这辈子,也只有魏娆,才会让他在这军营禁地,做出这等荒唐事。 “以后不许再来了。” 待呼吸恢复正常,陆濯轻轻抱着她,嗅着她发间的清香道。 魏娆绕着一丝长发,讥笑道:“将军大人吃够了,便要赶我走,哪有这么美的事?” 陆濯一惊,看向魏娆的眼睛。 魏娆笑着将他按平,她骑到他的身上,甩开自然垂落的乌发,双手撑着陆濯道:“我要跟你学练兵。” 陆濯喉头发紧,听到魏娆的话,他视线上移,哑声重复道:“你要学练兵?” 魏娆点头,她都想好了:“你给我找个单独的营帐,明日起我便像小兵一样跟着你们操练,你放心,我东西都带全了,乔装打扮一番,绝不会暴露自己,也不会打扰你的正事,你只当我还在城里就好。” “胡闹。”陆濯不假思索地拒绝。 魏娆哼道:“我胡闹的次数还少吗?你只说同意不同意吧?” 说着,魏娆一手伸到背后,探囊取物。 陆濯:…… 魏娆志在必得地看着他,陆濯不开口,她就拿指甲威胁他。 陆濯吸着气,跟她讲道理:“你学会练兵又有何用?军营武官皆有定额,不可能拨人给你。” 魏娆:“那个不用你管,等我学会了,我自然会走,届时你求我留在军营我都不会应。” 陆濯还在犹豫,赵松突然在外通传道:“将军,贺参将求见。” 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收紧了五指。 陆濯倒吸一口冷气,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妥协,只好答应了她。 魏娆笑了,闪身放开了他。 一盏茶的功夫后,陆濯衣衫整齐、神色威严地走出了营帐。 贺参将一抬头,视线在陆濯脸上扫了一圈,迅速垂下,只觉得主将大人俊脸微红,正如那位被斩首的张参将所说,比桃李还艳,比美人更有风情。不过,有张参将的例子在前,贺参将可不会傻到去轻薄主将大人,自己将脖子送过去。 “何事找我?” “禀将军,末将麾下有一人请婚假,因其家里住的远,来回来去要请一个月。” 陆濯闻言,扫眼身后的营帐,道:“准了,正好我有一表弟今日刚到,明日让他跟着你操练。” 贺参将惊道:“您的表弟?” 陆濯:“嗯,他在家里娇生惯养,被长辈送过来历练,你只管调.教,不必放水。” 贺参将顿时头大,主将大人的亲戚非富即贵,谁敢真的得罪? 126 126 既然陆濯给魏娆安排了一个他表弟的身份, 那他命人在自己的营帐旁边给魏娆搭了个帐子便也顺理成章了。 魏娆带了几身男装过来,但基本都用不上, 因为待在军营, 她要与其他士兵一样穿兵甲。 陆濯忙完正事,带回来两套兵甲给魏娆。魏娆因年少时便开始习武,身量高挑, 军营里的将士们个个强壮, 但并非每个都高大威武,与魏娆个头相当的有, 比她矮的也有, 魏娆只是肤色太白, 容貌过于出挑, 其他方面装起新兵来都好蒙混过去。 好在, 她的身份是陆濯的表弟, 在京城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肤色白皙很好理解,譬如陆濯就是个“小白脸”, 容貌上魏娆唯一需要隐藏的, 便是她眉眼的艳色。 面对陆濯的质疑, 魏娆让他先回主将大帐, 自己坐在镜子前, 熟练地倒弄起来。 收拾好了,魏娆走出自己的营帐。 隔壁便是主将大帐, 赵松在帐外守着, 瞧见走过来的魏娆, 赵松震惊地嘴巴都张开了,等魏娆从他身边走过去, 赵松还在想魏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帐内,听到脚步声,陆濯抬起头。 魏娆一身灰扑扑的兵甲,乌发在脑顶简简单单地绑成男子发髻,她的脸还是那么白,可两道纤细的眉毛变粗了,她的丹凤眸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微微朝下耷拉着,媚色顿时减损过半,她的唇依然红润,不过在眉眼发生变化之后,嘴唇的关系就不大了,尤其是,当她真正开始训练,嘴唇干燥起来,还能艳到哪里去? 陆濯走到魏娆身边,俊脸靠近魏娆,发现她的眉毛不是画粗的,而是粘上去了一些,眼角也不是画耷拉下去的,同样用了什么东西粘了下。 陆濯皱眉,伸手去检查,被魏娆推开了:“你别动,这是精细活,笨手笨脚会弄疼我。” 陆濯奇道:“你跟谁学的?” 魏娆笑道:“自然是我师父。” 她的师父,仿佛什么都懂,除了传授魏娆剑法,还教了魏娆一套易容的手艺,不过魏娆平时基本用不上,这次也只是用了一点皮毛而已。至于模仿男声,魏娆在锦城就运用过,与表哥打交道的那些生意人都没发现她其实个姑娘。 陆濯沉默片刻,道:“你这样应该没人会怀疑,只是,将士操练强度远胜于你平时练剑……” 魏娆淡笑,问他:“练剑轻松,是因为早已打好了基础,世子觉得,我的基础是怎么来的?我与人交战时的身手又是怎么来的?” 当年她可是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病秧子,习武强身不是灵丹妙药,吃下去身体就会恢复了,想通过习武强身,只能靠不停地练习。师父十分严厉,魏娆的眼泪能让祖母、外祖母心疼,师父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等魏娆自己哭够了,再继续督促她练习。 从一个半废的人变成用剑高手,付出的辛苦远胜从一个普通人变成用剑高手。 魏娆平时娇气,是因为她有娇气的资格,因为她喜欢享受,可喜欢享受,不等于她吃不了苦。 “世子在战场上啃过馒头,我也在云雾山里啃过干粮,咱们谁也别小瞧谁。”魏娆哼了哼道。 陆濯失笑。 他不是怀疑魏娆吃不了苦,是舍不得她去吃操练的苦。 “你要学的是带兵,不一定非要亲自去当兵。”陆濯最后一次尝试说服她。 魏娆正色道:“可只有当过兵,才知道手下的兵在想什么,知道他们想什么,才能更好地带兵。” 她看着陆濯的眼睛,陆濯也看着她,短暂的对视后,陆濯忽然低下来,吻住了她。 她第一次嫁他冲喜的时候,他一定是瞎了眼睛,才会那么对她。 . 但凡魏娆下定决心要做到的事,她一定会做到。 交代陆濯没事不要去找她,魏娆正式成了贺参将手下的一个小兵。 贺参将刚将她领过去的时候,其他小兵都笑,看着魏娆那白白净净的脸开玩笑,等贺参将介绍完魏娆的身份,主将陆濯的表弟,小兵们登时不敢吭声了。陆濯初来军营,直接砍了一个参将立威,后来又收服了这十万兵马的领头参将,小兵们自然也都信服无比。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魏娆表现地十分冷漠,沉默寡言,除了必须开口,她不与身边的任何小兵说话,休息的时候自己坐着,操练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操练,也不会过来打扰她。一天下来,魏娆说过的话超不过十句。 同队的小兵将她的冷漠理解成了世家子弟不屑与他们为伍。 大多数小兵都不会自找麻烦,得罪主将的表弟,但一群热血男儿,总有几个不怕事的。 这日安排小兵们两两过招,有个叫马威的小兵故意挤走魏娆平时的过招伙伴,捏着拳头要与魏娆打。 两人用的都是木剑。 “贺公子,咱们比试比试?”马威挑衅地道。 军营里面百人为一都,马威便是魏娆所在的都队中,战斗力排名前三的一员精兵,身高九尺,威武健壮。 魏娆笑笑,举起了自己的木剑。 掰手腕她肯定比不过马威,但用剑,魏娆平时根本没有发挥自己的实力。 七星剑第一招,浮光掠影。 剑法配合玄妙的步法,众人只见身形单薄的贺公子一个灵巧地侧身闪移,人便到了马威的背后,手中木剑从马威侧腰横抹而过。 一击即中,魏娆收剑,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威。 马威愣住了,手中的木剑还高高举着。 周围的小兵们也都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看向魏娆。 魏娆径直走到原来的练招伙伴前。 这个伙伴叫阿风,个子比魏娆还要矮一点,是都头特意安排给魏娆当练招伙伴的。 平时魏娆都按照军营里那套最基本的攻击招式与阿风练习,从来没有显露过自己的剑法,所以阿风每次都充满干劲儿,认认真真地与魏娆练习切磋,如今见过魏娆的身手,阿风忽然明白,原来这位高门出身的伙伴一直在让着他。 阿风脸红了,红通通的,都不好意思跟魏娆对打了。 魏娆喜欢阿风简单淳朴的性格,朝他笑了笑,鼓励道:“我跟随师父学过剑法,但那需要长年累月的基础,两兵对阵,军营里传授的剑法招式简单且适合战场厮杀,只要勤加练习融会贯通,定能在战场上扬名。” 她在队里寡言少语,突然说了这么多,还是在一招打败马威之后,不但没有瞧不起他们这些普通的兵,还给予了诚挚的认可与鼓励,别说阿风,周围听到这话的小兵们,包括惨败受挫的马威,都重新拾起了信心。 马威还不服气,提议与魏娆再比一场,并且要求魏娆只能用军营里的剑法。 魏娆道:“你力气比我大,那么比我自然不如你。” 马威就有点得意,大熊似的看向战友们。 别人只是呸他:“要点脸吧,没听说过找人比试还要提出各种有利于自己的条件的!” 马威扑过去就跟嘲笑他的那个人摔跤了。 魏娆见了,笑了笑。 军营里这帮热血汉子,还真没有特别坏的人,顶多就是不服气谁,挑衅一番,较量一番。 训练结束,魏娆单独回了她的营帐。 赵松被陆濯拨给了她,知道郡主的习惯,早备好了水在里面,然后他守在帐前。 为了不让灯光将自己的身影投到大帐上,魏娆净身时从来都不点灯的,她也没让赵松准备浴桶,只提两桶水进来,一桶凉水一桶热水,兑在盆子里。 正擦着,外面传来赵松的声音:“将军稍等,表公子在沐浴。” 这是魏娆交待给赵松的,她沐浴的时候,陆濯也不能进来。 陆濯倒是想进来,可这时候进来,就等于告诉赵松他想做点什么不正经的,素来以温雅君子自居的英国公世子,岂会拆自己的台? 瞥眼营帐,陆濯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回了他那边。 过了两刻钟,赵松来请他过去。 陆濯来到魏娆的营帐前,吩咐赵松道:“把饭菜都送到这边吧,我陪表公子用饭。” 赵松:“是。” 陆濯挑开帘子,就见魏娆已经换上了一套舒适的家常男装,仍然梳的男子发髻,正拿着一本兵书看。 “原来表弟这么喜欢读书。”陆濯坐到她旁边的席案前,清幽的目光在魏娆刚刚洗完澡白里透红的脸庞上辗转。每次沐浴过后,她都不会再出去了,所以卸掉了脸上的伪装,露出了她本来的娇艳模样。 魏娆正看在精彩处,没有理他。 她说要学带兵,白日当兵,傍晚便研习兵书,学习为将统兵之法。 陆濯扫眼帐中点着的灯火,再扫眼落在帐子上的两人的影子,便只能坐在原位,默默地看着她。 赵松端了饭菜过来。 魏娆终于放下了书。 陆濯问她:“听说今日有人挑衅你?” 魏娆好笑:“你都听说了,还问我做什么?” 陆濯:“自然是关心你。” 魏娆笑道:“我有将军做靠山,谁敢欺负您的表弟?” 魏娆远在甘州城,陆濯不会想,可魏娆来了军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陆濯便做不到清心寡欲。 不能明目张胆在军营胡闹,所以夜晚不好在她这边留宿,哪怕熄灭灯火再行事,表兄弟俩黑灯瞎火要做什么?欲盖弥彰。 这日晌午,操练结束,魏娆正要跟阿风一起去打饭,陆濯派人来叫她了。 众目睽睽之下,魏娆没理由不听主将表哥的话。 半个时辰后,魏娆回来了,双颊带着一丝红晕,眼中全是戾气。 阿风、马威等战友互视一眼,都明白了,这对儿表兄弟俩肯定吵架了,贺公子还是吃亏的一方,瞧瞧都气成什么样了! 127 127 陆濯馋魏娆, 魏娆要跟他学带兵,光看兵书可不成, 自然也有需要陆濯给她讲解的时候, 每每到了这时,便成了她主动送上门。 “晒黑了。”陆濯吻着她的脖子,注意到她衣领处的那道隐约可见的界限, 低声调侃道。 魏娆若是一点也不在乎, 那肯定是假的,不过这种短暂的晒黑, 回头捂一捂就白回来了, 就像陆濯, 他的肤色在冬夏就有一个变化, 夏天奔波路上微微晒黑, 到了冬日, 很快又恢复了如玉的肤色。 “你更黑。”魏娆抬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道。 陆濯比她先来军营,晒得时间多, 又不肯像魏娆那般睡前涂抹护肤的宫中珍品养颜膏, 脖子上的黑白界限比魏娆的还要清晰。 “再黑也是你的男人。”陆濯突然发力, 堵住了魏娆的揶揄。 这样的晌午私会是快活的, 陆濯喜欢, 魏娆也喜欢,只是一旦离开营帐, 两人都要换副面孔, 故意诱导他人将两人脸上的浅红曲解成相见不欢的怒火。 不过, 魏娆忙着操练,并没有太多的精力体力陪陆濯胡闹, 陆濯比她更忙,甘州二十万守军并非全都集中在甘州大营,乃是分成四地驻兵,甘州、肃州、宁州、凉州各五万,眼下陆濯负责操练甘州、肃州的十万将士,蒙阔率领宁州、凉州的十万,所以,陆濯会频繁往返甘州、肃州。 一个月后,贺参将麾下那个请婚假的小兵回来了,当日归队。 魏娆对如何操练士兵已经领会的差不多了,但她还是不想早早地回甘州城。 陆濯也舍不得放她回去,魏娆只是学会了最简单的士兵操练,想要真正学会带兵,还有的学。 于是,魏娆便以陆濯表弟的身份继续留在军营,白日陆濯去哪都带着她,一把手的教她,魏娆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傍晚两人再一起看看兵书,两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日,陆濯要率领五万精兵去肃州、宁州之间的一处山间谷地与蒙阔的五万精兵作战演练。 魏娆也要去的。 天未亮,将士们都起来了,魏娆来陆濯这边用早饭,今日五万将士即将出发,为了振奋士气,伙房做了肉饼炖菜,陆濯、魏娆吃的自然也与伙房一样。 肉饼里放了一点咸菜,表面烙得金黄,散发着咸菜与荤肉的香气。 魏娆从外面进来,一下子就被这味道给熏到了,平时都还觉得好闻,此刻胃里却一阵翻腾,忙又退了出来。 “表公子?”赵松奇怪地问。 魏娆摆摆手,背对他默默平复。 陆濯出来了,见她在一旁站着,脸色不太对,关心道:“怎么了?” 魏娆隐隐有个猜测,陆濯的母亲贺氏一心抱孙子,给她讲过各种孕早期可能会有的症状,魏娆没吐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如今却突然想起来,她来军营前刚结束月事,可搬过来两个月了,竟然再也没有来过。 今日看完战事演练她就要回甘州城了,回去后再请郎中来号号脉吧。 “没事,鼻子有点痒痒。”魏娆笑道。 陆濯看眼她秀挺的鼻梁,挑开帘子,请她进去。 吃过早饭,五万大军也已集合完毕,陆濯上马,魏娆跟在他身边,浩浩荡荡地朝演练地点而去。 行军一日,傍晚到达山谷,大军安营扎寨。 翌日一早,两军对阵。 陆濯是主帅,不必亲自下场,带着亲卫来到一处丘陵上,远远地观战指挥。 天气晴朗,十万大军交锋却扬起丈高的尘土,遮天蔽日。蒙阔的五万军队势如牛群,朝陆濯的人马横冲直撞而来,陆濯的五万将士却分成一个个阵队,如狼群狩猎一般,很快就将牛群冲散,再迅速变换阵型,合而围之。 这便是陆濯针对蒙阔引以为傲的铁牛团自创的狼杀阵,每阵百人为一个小狼群,一旦冲散敌军,邻近的五个小阵迅速组建成一个大狼群,围剿被困其中的敌兵。 魏娆听陆濯讲解此阵法的时候便觉得这阵法很厉害,如今亲眼见到狼杀阵的威力,魏娆不禁跟着胸怀澎湃,悄悄去看陆濯,只见他一身银甲骑在马上,远眺前方的战场,面容温润神态平和,仿佛一介书生。 鬼使神差的,魏娆突然想起了帐中的陆濯,强势霸道,仿佛每一下都要冲散她的理智,就像那冲入牛群的野狼。 身上蓦地发烫,魏娆收回视线,继续观战。 半日酣战,蒙阔兵败,被人围攻拿下,绑到了陆濯面前。 蒙阔铁青着一张脸。 陆濯亲手为他解开身上的绳索,笑着道:“副将的铁牛军威震西北,晚辈来甘州的路上便开始谋划破阵之法,以有心算无心才侥幸得胜,如今副将已经领教了晚辈的狼杀阵,假以时日,副将也定能想到破阵之策,届时你我再战,谁胜谁负还不可知。” 蒙阔败了,还以为陆濯这后生会趁机奚落他一把,没想到陆濯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 其实蒙阔早就听说陆濯排练的狼杀阵了,只是没有领教过,他便轻了敌,如陆濯所说,给他时间,他一定能找回场子。 蒙阔有这个信心,但,败就是败了,真正的战场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陆濯年纪轻轻便能赢了他,蒙阔心服口服! “将军不必自谦,等我研究出破狼杀阵的办法时,你早已排练出新的阵法,神武军威震天下,陆家男儿个个豪杰,我蒙阔服了!”蒙阔一拳打在胸口上,单膝朝陆濯跪了下去,“以前是蒙阔有眼不识泰山,今日起,蒙阔任凭将军调遣!” 陆濯双手扶起他,道:“晚辈资历尚浅,还望副将辅佐,你我共守边疆安稳。” 蒙阔重重地点头。 . 陆濯还要回军营,魏娆直接由赵松护送着回了甘州城。 “郡主可算回来了,怎么晒得这么黑?”碧桃、柳芽巴巴地跑了出来,看到晒黑的主子,两个丫鬟都心疼死了。 赵松就站在郡主身后,瞥眼郡主在他看来依然白净净的脸蛋,再看碧桃那心疼的模样,不由心中一沉。郡主这样都算黑,那他的脸岂不是黑成了煤炭?他这么黑,如果他真向郡主求娶碧桃,碧桃能答应? 魏娆安抚了两个丫鬟,笑着对赵松道:“好了,你回军营去吧,给世子报个平安。” 赵松颔首,偷偷看眼碧桃,重新上马走了。 赵松走后,魏娆才对一旁的阿贵道:“日头太大,我有些不适,你去请个郎中来。” 阿贵一听,立即安排腿脚麻利的小厮去请城里最好的郎中,碧桃、柳芽则将魏娆扶进了后宅,百般关怀起来。 魏娆先洗了个澡,换回女装,刚梳好头,郎中也到了。 两个丫鬟一起跟着她去了前院。 她们寸步不离地守着魏娆,阿贵就在门口守着,万一郡主真的病了,他可得派人去知会世子。 德高望重的老郎中替魏娆把了会儿脉,瞥眼探头探脑的阿贵,老郎中低声问了几个问题,得到证实后,老郎中笑道:“恭喜郡主,您这是喜脉,看脉相,已有一个多月了。” 魏娆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所以闻言只是笑笑。 碧桃、柳芽高兴地都要跳起来了,阿贵在外面也听得清清楚楚,等郎中走了,阿贵兴奋地询问魏娆:“郡主,这么大的喜事,您写封信,我派人去送给世子爷?” 魏娆摇头,嘱咐他道:“我要给世子一个惊喜,你们谁也不许走漏风声。” 阿贵懂了,连连保证不会泄密。 魏娆看看肚子,想到在军营的时候她与陆濯每次行事都打着各种幌子,更是做贼一般丁点声音都没传出去,自认连赵松都不知道两人做了什么,可现在,孩子都有了,赵松稍微想想,便能猜到。 魏娆面色微红,赵松毕竟是陆濯的人,让赵松知道这些,怪难为情的。 三日后,陆濯归来。 从赵柏、阿贵到碧桃、柳芽,都装作府里一切如常。 陆濯先在前面沐浴过了,洗去一身热汗,这便迫不及待去后宅找魏娆了。 他一来,碧桃、柳芽都识趣地避到了廊檐下。 魏娆慵懒地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兵书,陆濯进来,她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继续看书了。 魏娆柔若无骨地依在他的怀里,给他抱给他亲,感受陆濯对她的热情,等陆濯要扯她的裙带了,魏娆才趴到他的耳边,轻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濯动作一顿,从她颈窝里抬起头。 魏娆勾着他的脖子笑,媚眼如丝。 陆濯喉头滚动:“什么秘密,非要现在说?”如果无足轻重,他就不管了。 魏娆偏要逗他:“你猜。” 陆濯不想猜,重新压了下来。 魏娆戏弄够了,这才抓着他的头发道:“你要当爹爹了。” 话音未落,陆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魏娆羞恼地嗔了他一眼:“都是你做的好事,这下别人都要猜到咱们做了什么了。” 陆濯还沉浸在自己要当爹的惊喜中,低头看向魏娆的小腹,这里,怀了他们的孩子? “请郎中看过了?”陆濯心跳如鼓,却又担心魏娆在骗他,她就像只狡猾的狐狸,喜欢捉弄他为乐。 魏娆哼道:“不信你去问阿贵。” 陆濯还真就站了起来,理理衣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魏娆愣在床上,没过多久,陆濯去而复返,抱着她一阵猛亲。 那边赵松也从弟弟赵柏口中听说了郡主的喜讯。 赵松笑了笑,一点都不意外。 虽然每次世子请郡主入帐都打着讲解兵书的幌子,可在那次次都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守在帐外的他怎么一点交谈声都没听到?主子们怕他偷师? 赵松只盼望郡主这胎是个少爷,在军营里怀上的少爷,必然不凡。 128 128 魏娆有孕, 陆濯欣喜若狂,只是他身为边关主将, 又是新官上任, 不可能日日都陪在魏娆身边,就与魏娆约好,平时他都住在军营, 但每个月的休沐日他一定会回来。 魏娆觉得这样挺好的, 陆濯有他的职责,如果边关出了什么差池, 整个陆家都要受连累, 她心里也不安生, 而孩子在她的肚子里, 陆濯就是时时刻刻地守在她身边也帮不上忙, 还不如做好他主将的分内之事。 陆濯有军务要忙, 魏娆也没有闲着。 她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别说现在肚子还没有大起来,便是大了, 让魏娆每日都在内宅枯坐, 魏娆也受不了。 知道她最近痴迷兵法, 陆濯为她整理了一套兵书, 魏娆平时自己看, 等陆濯回来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陆濯自会为她讲解。 可光看书好像也少了点什么, 魏娆要学带兵, 手里得有兵才行。 无论文官武官, 本朝没有给女子封官的前例,魏娆也不想破坏这个前例, 好在,她是郡主,按照规制,郡主府可蓄养五百府兵。 一旦动了练兵的念头,魏娆心中就像燃起了一把火,趁陆濯不在,魏娆深思熟虑做了各种规划。 月底三十休沐,二十九这日傍晚,陆濯便快马加鞭从肃州大营赶了回来。 他不是空手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片桑林,正值桑葚成熟,紫红色的桑葚一串串地挂在树上。陆濯勒马停下,那桑农妇人看到他,殷勤地跑过来询问官爷要不要吃桑葚,陆濯向桑农妇人买了两斤,且嘱咐妇人挑大果摘。 桑葚这果子太娇气,轻轻一碰便要破皮,尽管回来的路上陆濯护着桑葚很是小心,可还是有很多果子破了,弄得他的袍子上也沾了红红紫紫的汁水。 陆濯自然不会如此狼狈地去见魏娆,命阿贵挑拣完好的桑葚出来,他快速淋了一桶水。 等陆濯出来,魏娆已经在厅堂里坐着了,一盘才洗好的桑葚摆在她面前,魏娆拿着竹签,悠哉地吃着。她有一点点地害喜,眼下就喜欢吃这类酸酸甜甜的东西。 看到陆濯,魏娆笑着朝他晃了晃扎着桑葚果的竹签:“坊市上买的?” 陆濯颔首,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味道如何?” 果子很好吃,人就不老实了,魏娆瞥眼门外的阿贵,揶揄陆濯道:“我怎么听阿贵说,世子带了两斤果子回来,一大半都挤坏了?” 如果是在城里的坊市上买的,路途破损不会那么多。 阿贵一听,脚底抹油般跑远了。 陆濯无奈道:“回来时路过一片桑林,在那边买的,想着现摘的新鲜,没想到跑马颠簸,坏了那么多,你若喜欢吃,明日让赵松赶马车过去买。” 魏娆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坊间什么没有,我想吃直接让人去买就是。” 话虽如此,想到陆濯大老远替她拎了两斤桑葚过来,魏娆心里还是甜甜的。 她扎了一个桑葚,一手提着宽松的袖摆,将饱满的桑葚果送到陆濯面前。 果子再诱人,也不及她风情万种的眸子。 尝过桑葚,陆濯牵着魏娆的手进了内室,又是十日没见,陆濯抱着魏娆坐到椅子上,在轻掩的窗下拥吻起来。两人口中都有果子留下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分分合合,你追我赶,到最后呼吸都乱了,却又必须忍着。 “以前可以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这么乖过。”陆濯抚着她的脸道。 魏娆笑,回敬道:“以前可以的时候,你也没有这么温柔过。” 陆濯说不过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默默平复。 魏娆绕着他腰间的玉佩,一会儿扯扯一会儿拽拽,忽然道:“郡主府可以养五百府兵,我想征兵。” 陆濯目光微变,低头看她。 魏娆靠着他的臂弯,将她的计划说了一遍。五百家兵而已,她养得起,现在她对带兵有兴趣,她就练兵,如果哪日她没了兴趣,要么解散五百家兵让他们归家,要么看他们的志向介绍他们去军营。 魏娆不知道自己的兴趣会持续多久,至少现在,她跃跃欲试。 陆濯看向她依然平坦的小腹:“就算征到了人,你有孕事,如何操练他们?” 魏娆道:“你把赵松、赵柏都留给我了,我看他们俩挺闲的,正好让他们帮我操练新兵,等新兵的基本功打好了,我孩子也生完了,到时候就可以带他们去林地里操练了。” 陆濯沉默,五百府兵,看似不多,但管束起来也没有魏娆想的那么简单。 魏娆见他这样,泄气道:“你在外面当大将军,不愁没事干,我大老远跟你来甘州,难道只能闷在内宅等你回来吗?果真如此无趣,我何不留在京城,至少还可以经常去探望母亲外祖母。” 陆濯心中微动,看着她问:“所以你愿意来甘州,只是觉得这边比京城更有趣?” 魏娆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可她才不会傻傻地说出来。 她嗔了一眼陆濯:“有趣只是其一,关键还要看是跟谁来,你若还像以前那么讨厌,我才不会过来。” 以前的事便是陆濯主动交到她手里的把柄,只要魏娆提起旧事,陆濯顿觉理亏。 魏娆重新靠到他怀里,握着他的手道:“府兵是我的,练好练坏都是我的事,我这五百府兵若有出息,说明你这个兵法师父当得好,他们若没有出息,我自己便遣散了他们,以后再也不提练兵的事,如何?” 陆濯叹道:“我是怕你辛苦,动了胎气。” 魏娆笑道:“有赵松赵柏,我能辛苦什么,而且这是咱们的孩子,我肯定会照顾好它。” 陆濯想了想,道:“王侯皆有豢养府兵的资格,人员定数不同而已,只是征兵之前需递折子向皇上报备。你的郡主身份特殊,还是先写折子请示皇上,如果皇上允了,你再征兵不迟。” 魏娆:“嗯,我先写封折子,顺便给母亲、老夫人、外祖母她们都写封家书报喜。” 陆濯看着她的高兴劲儿,想想两人要在边关生活三年,给她找点事做也好。 人兴奋,晚饭前魏娆便把折子写好了,她不是臣子,也不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折子里,魏娆先夸了陆濯、蒙副将一番,说她观看战事演练心情澎湃,激起了效仿之心,恳请皇上允她尝试,并保证一定会严加约束府兵,不会扰民生事。 她打草稿,写完让陆濯过目,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陆濯觉得没问题,元嘉帝对魏娆一直都很偏宠纵容。 剩下的就是家书了。 魏娆给母亲小周氏、外祖母的家书很简单,报报平安,谈谈甘州的风土人情,最后分享怀孕的喜讯。而给英国公夫人、贺氏的家书,魏娆负责念,让陆濯代笔,除了给娘家人说的那些,魏娆还大肆夸赞了陆濯一番。 自夸之词,陆濯哪里写得下去?祖母、母亲展信,肯定能认出他的字迹,误会是他自夸怎么办? 魏娆笑他:“你矜持什么,祖母母亲能不知道这是我的信?只是你怕我孕中劳累才为我代笔,此番做派与红.袖添香异曲同工,祖母、母亲看出你我感情好,只会高兴,不然咱们俩远在天边,她们不定有多少牵挂。” 陆濯微怔,随即笑了,不再赘言,魏娆说什么,他就照样写什么。 论如何取悦长辈,他远远不如魏娆。 事后,陆濯也给祖父英国公写了一封家书。 翌日,信差带走这几封信,快马加鞭地赶往京城。 英国公府。 贺氏就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看的信,从打开信就开始笑,陆濯立威她笑,儿子赢了蒙副将她笑,儿媳妇怀孕了,贺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最后儿子还叮嘱她爱惜身体,哪怕这话可能是儿媳妇说的,但由儿子亲笔写出来,贺氏还是湿了眼眶。 儿子少年在边关历练,每年也会写家书回来,可次次都是薄薄一张纸,说的话也是翻来覆去那几句勿念,哪能让思子心切的贺氏满意? 英国公夫人也看完了信,笑着对贺氏道:“有娆娆在,守城都活泼了不少。”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魏娆与长孙,再适合不过。 贺氏擦擦眼睛,急切地道:“母亲,娆娆有孕了,她身边只有两个没经过事的丫鬟,不如咱们挑两个靠谱的嬷嬷,送过去照顾她吧?” 英国公夫人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就这么办,我马上安排。” 闲庄。 寿安君看了外孙女的信,自然也是十分欣喜,不过她猜到英国公府会送嬷嬷过去伺候,她就什么都不管了,最小的孙女慧珠都嫁了如意郎君,她得抓紧时间给大孙女慧珍找个好儿郎才是,免得年轻人总是胡思乱想,自卑自怜。 宫中。 元嘉帝拿着魏娆的折子去找小周氏了。 小周氏才看完女儿的家书,想到女儿都要做母亲了,小周氏既高兴,又愧疚,愧疚自己陪女儿的时间太少。 她眼圈红红的,元嘉帝还当家书里写了什么,拿起信纸看了一遍,才知道竟然是好事。 “娆娆有孕,你哭什么?”元嘉帝不解地问。 小周氏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她们母女间的事,说了男人也不懂。 元嘉帝隐约猜到了,咳了咳,皱眉道:“娆娆既然有孕,为何还想着豢养府兵?朕本想答应她,又怕她玩心太盛劳累了身体。” 小周氏惊道:“豢养府兵?” 元嘉帝笑了笑,把折子递给她。 小周氏抢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愣住了。 元嘉帝笑道:“朕早说过,娆娆有侠肝义胆,若是个男儿,未必不如守城。” 小周氏自嘲道:“也就您这么夸她了,传出去外人不定要如何议论。” 元嘉帝沉吟道:“那,朕驳了她的折子?” 小周氏立即瞪过来:“边疆清苦,她好不容易给自己找点乐子,皇上为何要扫她的兴致?娆娆的郡主是您自己愿意封的,五百府兵也是您定的规制,娆娆按照规制行事,哪里错了?” 元嘉帝只觉得头大,解释道:“不是你怕娆娆养了家兵被人非议?” 小周氏哼道:“娆娆开心就好,旁人怎么想与她何干。” 元嘉帝懂了:“那朕就准了?” 小周氏眸光流转,将折子丢给他:“这是娆娆给皇上的折子,准不准您自己做主,我可不搀和。” 元嘉帝放声大笑,将人捉到了怀里。 129 129 六月中旬, 魏娆收到了元嘉帝的回复,允她蓄养五百家兵。 等陆濯休沐回来, 魏娆喜不自胜地将盖了玉玺的折子拿给他看。 事已至此, 陆濯唯有全力支持妻子。 陆濯提议魏娆通过官府张贴告示,吸引想去郡主府当府兵的年轻男儿自来报名,魏娆可是见过他如何给神武军招兵的, 军营的操练重要, 兵源素质同样重要,所以, 魏娆安排赵松、赵柏兄弟俩去甘州一带的村镇征兵, 一切都按照神武军征兵的标准:择优挑选六百, 训练一个月后淘汰至五百。 陆濯笑道:“郡主也想练出一支神武军?” 魏娆道:“总要试试看, 我这兴趣不知能持续多久, 如果他们够争气, 等我不想养兵了,可以安排他们进神武军,免得浪费了一身好本事。” 陆濯诧异地看着她。 他知道魏娆有多骄傲, 既然她在他面前放下这话, 那肯定是真的想练出一小队神武军了。 魏娆让陆濯自去军营, 她与赵松、赵柏商定征兵的具体计划, 包括兵饷、军规等等。 一切敲定, 赵松、赵柏就出发去征兵了。 “甘州这边的夏天倒是不热,只是阳光太烈了, 世子爷都晒黑好多了。” 赵松兄弟俩出发当日, 碧桃端水从外面进来, 自言自语似的道。 柳芽在旁边笑她:“你真是担心世子爷晒黑呢,还是担心赵松他们晒着呢?” 碧桃的脸刷得红了。 魏娆早看出碧桃与赵松之间有点什么了, 见碧桃羞答答的,魏娆跟着打趣道:“他们兄弟俩出发之前,我承诺他们,只要能征到好兵,回来我必有赏赐。赵柏只是笑,赵松却好像准备跟我讨别的赏,可惜我竟猜不出他看上我这边的什么了。” 柳芽拿眼睛瞄碧桃:“这时候桃子都熟了,可能赵侍卫想求郡主赏他个桃吧……” “要你碎嘴!”碧桃再也听不下去,扑过来要打柳芽。 柳芽赶紧跑到远处,免得两人玩闹碰了郡主。 七月初,赵松兄弟俩还没回来,英国公夫人给魏娆挑选的两个嬷嬷终于坐着马车到了。两位嬷嬷都是英国公府用惯的,一位姓孙,擅长伺候有孕的妇人,一位姓马,擅长伺候新生的小儿。尤其是这位马嬷嬷,之前还在伺候四夫人生的小七公子,乃四夫人关心魏娆初胎,特意派来照顾魏娆的。 魏娆心中感激,忙给京城写了两封回信。 孙嬷嬷、马嬷嬷一来,白日自然就陪伴魏娆左右了。 魏娆适应地很好,听孙嬷嬷说说她在别家伺候时的趣事,再听马嬷嬷说说照拂小宝宝的趣事,都是与她切身相关的,魏娆便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苦了陆濯,原本家中没有资历老的嬷嬷,他白日与魏娆待在内室也不忌惮人说,如今来了两位老嬷嬷,陆濯便克制了很多。 这日两人待在书房,打着讲解兵书的幌子,陆濯狠狠地亲了一番。 他十日才回家一次,自然要珍惜与魏娆相处的短暂时光。 “假正经。”魏娆将轻薄的衣衫往上拉了拉,微喘着嗔他道。 陆濯看着她似水的眸子,越发娇艳的脸,只恨孩子不能今晚就瓜熟蒂落。 魏娆捏着他的下巴,看看左脸再看看右脸,对比他领口里侧的脖子,还真比在京城的时候黑了。 “再待两夏,你会不会变成蒙副将那样?”魏娆笑着问。 陆濯贴着她的额头:“真变那样,你可还喜欢?” 魏娆试着想象,想不出来,陆濯这人,哪怕她见过他半死不活的丑样子,现在也忘得干干净净了,只记得他好看的时候,龙舟赛上的英姿飒爽,骑马行于坊间的风流倜傥,以及他俯瞰两军交战的气定神闲。 “不告诉你。”魏娆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着从他怀里离开了。 陆濯伸了伸手,可想到抓她回来也只是折磨自己,便又放了下去。 待到七月中旬,赵松、赵柏带着六百新兵回来了,每一百人为一都,整整齐齐地站在将军府门外。 魏娆没带丫鬟,只在赵松、赵柏一左一右的护卫下出现在了这六百人面前。 她一袭女装,容貌美艳,连京城的世家子弟都要惊艳于她的美貌,更何况这些从村镇挑选出来的连小家碧玉都没见过几个的新兵? 六百个新兵,全都瞪大了眼睛盯着魏娆,仿佛少看一眼便再也没机会见了。 魏娆笑笑,朗声对这些新兵道:“我是孝仁郡主,你们便都是我征招的府兵,跟着我,我能让你们吃饱穿暖,能带你们去京城见世面,将来也可能会送你们去战场建功立业,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愿意当我这个郡主的府兵,愿意听一个女子的号令,是你们不怕操练的辛苦,愿意遵守我定下的军规。现在,我最后一次问你们,是不是真的要做本郡主的府兵?” 那六百个新兵互相看看,异口同声地道:“是!我等愿为郡主差遣!” 其实赵松、赵柏去征兵时,就把各种事项都交待清楚了,给郡主当府兵,将来是有可能进入神武军的,有可能去战场拼杀的,所以只想在郡主府混混日子的人、胆小怕死的人亦或是不想听郡主号令的人,根本就不要来应选。 既然当府兵的条件都讲清楚了,六百人也远离乡土来到了郡主面前,谁会临时反悔?怕郡主看不上自己,淘汰自己才是。 这六百人,平均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有二十三四的壮年,有的家境贫寒穿着打着补丁的布衣,有的穿着上好的绸缎,有的人大字不识一个,有的念过书学过字精通数算。 可容六百新兵练武的地方魏娆早租赁好了,接下来的一个月,这六百人将在赵松兄弟的率领下进行新兵选拔,一个月后,淘汰一百名综合实力最差的,只要五百。 除了实力差要被淘汰,魏娆还制定了奖励办法,从新兵选拔开始,到后面每个月的月底比武,五百人中的前三名都会发双倍兵饷。 赵松几乎都没在将军府休息多久,就马上带人去了练武场。 碧桃怅然若失。 魏娆也好奇赵松准备何时找她开口。 又到了陆濯回来的日子,魏娆提前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军营中的大锅菜对陆濯这等世家子弟而言,也就是管饱,谈不上什么味道。 没想到,陆濯还没回来,赵松回来了,待在前院跟阿贵说话。 黄昏时分,陆濯一回府,先被赵松拦住了,跪在他面前,说他想娶碧桃为妻。 陆濯道:“碧桃是郡主的人,你直接去求郡主吧。” 赵松肯定会去求郡主,只是世子爷是他的主子,他得先征得主子的首肯。 陆濯自去沐浴更衣,魏娆来前院找他,赵松见了她,又是一跪。 魏娆笑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等我问过碧桃,再给你答复。” 赵松顶着一张红脸告退。 “可能咱们去锦城的路上,赵松就看上碧桃了。”进了内室,与陆濯说话时,魏娆猜测道。 陆濯在系腰带,闻言看过来,意味深长道:“他开窍倒是比我早。” 魏娆哼了哼:“开窍早晚没关系,重要是人家赵松比你讨人喜欢,知道体贴人。” 陆濯不解:“他如何体贴人了?” 碧桃与柳芽情同姐妹,分享了很多小秘密给柳芽,所以两人玩闹的时候,魏娆听到点话音,当年他们前往锦城的路上,碧桃坐在拉箱笼的马车上,风吹日晒的,赵松便找来一顶草帽,“借”碧桃戴。大家分饼,赵松也将他的那份都给了碧桃。 都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便是体贴。 陆濯当然也体贴过魏娆,但他不屑与属下比这个。 夜里魏娆口渴,她不想动,推推陆濯,让他去倒水。 陆濯笑着起来,倒了一碗温水,端过来,一手扶她坐好,一手往她的唇边喂。 灯光朦胧,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茶碗的位置,然后又闭上长长的睫毛,启唇去喝。 陆濯突然移开茶碗。 魏娆喝空了,疑惑地皱起眉头,抬眼看来。 陆濯笑了笑:“为夫对郡主,可算体贴?” 魏娆:…… 她刚要埋怨他大半夜的戏弄人,陆濯轻轻一递,拿水去堵她的嘴。 魏娆好不容易喝他一口水,又被他轻压着亲了好久,这人每次回来,最爱吃的菜其实是她。 越小别越缠绵,翌日陆濯去书房看书,魏娆才有机会与碧桃说话。 说到赵松求娶,碧桃扭扭捏捏地埋着头,手里的帕子绞啊绞,回答地却非常痛快:“我嫁。” 她早喜欢赵松了,郡主与世子爷和离的时候,她还因为以后要见不到赵松偷偷哭呢,后来郡主又嫁给了世子爷,做了真夫妻,偶尔听到郡主与世子爷恩爱时传出来的声响,碧桃就心里痒.痒,幻想着有一天她也会依偎在赵松的怀里。 如今,她可算等到啦! 130 130 过完中秋, 在魏娆、陆濯的主持下,将军府为赵松、碧桃办了一场喜事。 碧桃比魏娆还长一岁, 虽说与十五六的小姑娘比此时出嫁年纪是大了点, 但二十出头却是姑娘家最好的年纪,身段模样都长开了,该懂的也都懂了一些, 再嫁个情投意合的男人, 简直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喜色难掩。 窗外刮着呼呼的西北风, 次间里很是暖和, 魏娆坐着看书, 柳芽、碧桃手里都拿着针线, 在给魏娆准备合身的里衣。如今魏娆已开始显怀, 以前那些中衣都显紧巴了。 “碧桃, 你也给自己做几身,说不定很快就有好消息了呢。”柳芽咬断线头,笑着逗碧桃。 碧桃最近常被她揶揄, 已经习惯了, 瞅着手里的绸缎料子道:“我不用做, 就算怀了, 等我肚子大的时候郡主早生了, 郡主那么疼我,我跟郡主讨要旧衣裳就是。” 魏娆笑她:“你还真是敢说, 怎么, 成亲了, 脸皮都厚了?” 碧桃嘿嘿笑。 魏娆转头问柳芽:“人家碧桃给自己挑了个好夫君,你呢?有看上谁吗?” 碧桃跟着道:“赵柏还单着呢, 要不要我帮你说和说和?” 柳芽瞪她:“谁要跟你做妯娌?我现在只想伺候郡主跟小主子,才不馋男人。” 两个丫鬟打打嘴仗,很快就又有说有笑了。 私底下的时候,魏娆单独询问柳芽的意思,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如果柳芽有心仪的人,或是知道自己想嫁什么样的男人却无处可寻,那魏娆肯定要为柳芽打算。 柳芽确实也想嫁人了,郡主与世子爷这么恩爱,碧桃也嫁了赵松新婚燕尔的,柳芽着实羡慕。 心知郡主疼自己,柳芽红着脸道:“我想嫁个白净点的,爱笑的。” 魏娆心思一转,轻声问:“阿贵那样的?” 柳芽大吃一惊,跟着脸刷地红了,她真的没有惦记过阿贵,纯粹是喜欢白面皮温柔相的男人,她是郡主的丫鬟,极有可能会配郡主手里的哪位管事,柳芽刚刚开口,抱的也是郡主会从年轻的管事里挑的念头。 哪想到,郡主竟然想到了阿贵! 阿贵可是松月堂前宅的总管事,将来世子爷成了一家之主,阿贵就是整个国公府的总管事,她岂敢高攀? “郡主可千万别跟阿贵提,我,我配不上他。”柳芽羞惭地道,她怕阿贵碍着郡主的面子违心同意婚事,更怕阿贵直接婉拒,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前宅走动? 魏娆明白柳芽的意思了,便决定先不操心柳芽,如果这两年阿贵会注意到柳芽,主动来跟她提亲最好,如果阿贵眼里没有柳芽,那就等她回到京城后,从各个铺子管事里挑个合适的给柳芽。 . 甘州的夏天短,秋天也不长,九月底便下了一场大雪。 魏娆养尊处优的,除了出门做客、每个月底亲自主持五百府兵比武,基本就待在将军府里养胎,陆濯就辛苦了,军营的营帐里面点了炭火也没有多暖和,尤其是他骑马从军营赶回来的时候,脸都被风吹僵了,刷白刷白的,摸起来也变糙了。 “你涂点这个。” 入睡之前,丫鬟们都退下了,魏娆拿出母亲送她的宫中养颜珍品,大方地送给陆濯用。 陆濯就想起上次他回来,魏娆摸了好几遍他的脸,不是想他那种摸,而是在感受什么似的。 “这个有什么用?”陆濯问。 魏娆坐到他身边,笑道:“滋润肌肤啊,瞧你现在干的,再吹下去京城第一世家公子都要换人了。” 陆濯不想涂,道:“秋冬会糙一点,春暖后就变回来了。” 魏娆知道,男人都不爱涂这些东西,可他偷偷地用,谁又知道? 闻闻那养颜膏清淡的香气,魏娆盖上盖子道:“爱涂不涂,反正你脸粗了我就不亲你,什么时候变回来我再亲。” 陆濯微微色变。 待熄了灯,抱着她轻吻时,感受那嫩滑的脸蛋,陆濯心中转了几个念头。 于是,这次休沐结束陆濯返回军营时,不但带上了魏娆为他准备的几件大氅、厚被子,还悄悄从魏娆的首饰盒里拿了一盒养颜膏。 养颜膏的数量魏娆不清楚,可柳芽收拾首饰时,注意到少了一盒。 魏娆听见她的喃喃自语,瞬间懂了,陆濯那家伙,还真是能装! 等陆濯再回来,人若无其事的,那脸又恢复了玉般的手感,魏娆摸着喜欢,多亲了几下,毕竟,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两人也只能亲亲脸了。 . 冬季严寒,中原冷,北方更冷,草原上天气多变,极有可能出现雪暴,所以整个冬季将会是边疆最安全的时候,西境、北境的边国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兵偷袭,否则便是拿自己的兵马冒险。 陆濯留在将军府陪魏娆的时间终于多了些。 魏娆跟他学兵法、学乌达语,每天都进步一点,不知不觉竟能用乌达语与陆濯做简单的交流了。 到了年关,甘州城里的坊市格外热闹,魏娆想去瞧瞧,添置些年货。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郎中预测会在元宵节前生,还有二十来日,陆濯不敢让她出门。 魏娆道:“城里的石板路平平整整,咱们坐马车,到了地方有你在旁边守着我,能出什么事?” 反正不管陆濯怎么说,魏娆就是要去。 只有她自己陆濯都说不过她,现在娘俩都在她身上,陆濯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就这样,夫妻俩带上侍卫出门了。 马车走得很稳,到了坊市,陆濯紧紧守在魏娆身边,另有八个侍卫前后左右地跟着,保证任何一个方向有人突然冲过来,都会被侍卫阻拦。 魏娆仍是戴着面纱,但陆濯露着脸,再看夫妻俩的架势,很快路过的百姓们就都知道两人的身份了。 有陆濯陪着,魏娆不用担心安全,优哉游哉地浏览着路过的摊铺,感兴趣地就走近了看看,大多数都是一扫而过,偶尔肚子里的小家伙会踢她一脚,魏娆用手轻轻摸摸鼓鼓的肚子,心想明年这个时候,她们就可以一家三口一起来逛了。 不知不觉走了两刻钟,就在魏娆觉得有点累了想要坐回马车的时候,斜对面的一家医馆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个男人在哭,说的是乌达语,在求郎中救救他的女儿。 魏娆好奇地望过去,不多时,一个身材魁梧的乌达汉子被人撵了出来,他面色枯黄,衣衫褴褛,布鞋与裤腿上全是泥巴,好像才结束一场漫长的跋涉。他结实的手臂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同样穿着乌达服饰,女孩的脸色更差,眼睛闭着,乌达汉子低头看她,豆大的泪珠砸在了女孩的脸上。 这一幕引起了很多百姓围观。 乌达汉子见了,抱着女儿扑通跪下,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说的又快又乱,魏娆听不真切,陆濯在旁边为她解释。 原来这个乌达汉子的女儿生了重病,当地的乌达郎中束手无策,让他准备后事,乌达汉子不忍心女儿就这么死了,听说中原郎中医术高,便跋涉多日赶来甘州。刚刚驿馆的郎中说了还有救,只是需要至少三十两银子,乌达汉子只带了八两家底,所以想寻人借钱解急,以后他再还。 他有八两,还差二十多两,别说大多数人听不懂他的求助,就是听懂了,也没人愿意借一个陌生人还是异族人这么多银子。 忽然,那乌达汉子注意到了魏娆夫妻,此时此刻,在这一带,魏娆夫妻便是乌达汉子能看到的最有财力帮他的人。 乌达汉子抱着女儿快步赶来。 两个侍卫迅速将他拦下。 乌达汉子跪到地上,苦苦哀求,他看看自己的女儿,再看看魏娆的肚子,哭得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涌得更厉害。 魏娆看向陆濯。 陆濯解下身上的荷包,整个抛向那乌达汉子。 乌达汉子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抓起荷包,哆哆嗦嗦地打开,发现里面除了碎银竟然还有银票,突然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给夫妻俩磕头。 陆濯留下一个侍卫照看此人,若有需要尽量帮忙,便扶着魏娆上了马车。 “都说女儿贱命,他为了女儿宁可背井离乡,可见是个好父亲。”坐稳了,魏娆轻声与陆濯道,目光落在了腹部。幼年丧父,又即将为人母,魏娆很看不得刚刚那场面,心里酸酸的。 陆濯握住她的手,道:“娆娆心善,今日你救了那孩子,也算是替咱们的孩子添了福气。” 魏娆笑了笑,摸着肚子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我只愿孩子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她遭过劫难,差点变成药罐子,陆濯也战场负伤,差点没救回来,魏娆只希望,苦头已经让他们做父母的吃光了,等他们的孩子出生,永远无忧无虑才好。 . 陆濯安排的侍卫帮乌达汉子租了客栈,郎中医术高超,收够了诊金,他全力替小女孩医治,小女孩渐渐清醒了,一边喝着药一边调理身体,待到正月初八,小女孩又变得活蹦乱跳了。 乌达汉子带着女儿宝雅来将军府谢恩,顺便辞行。 魏娆与陆濯一起见了父女俩。 乌达汉子只管磕头,宝雅也知道是这对儿神仙一样的夫妻救了她的命,她取下脖子上的月亮形状的红石头吊坠,再指指魏娆的肚子,腼腆地将吊坠托到了魏娆面前。 魏娆笑着替孩子收下了。 乌达汉子将剩下的银子还给陆濯,只收了夫妻俩赠送的盘缠,带着宝雅告辞了。 翌日阳光温暖也无风,魏娆平安生下一女。 131 131 魏娆习武多年, 身体底子好,所以头胎从发动到女儿落地, 生了三个多时辰, 已经算很快了。 可生的快不代表不痛,到最后魏娆都分不清脸庞流下来的是汗还是泪。 陆濯被拦在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见她带着哭腔的闷哼, 那么骄傲倔强不愿示人以弱的魏娆,却在这一刻再也隐藏不了她所承受的痛苦。 陆濯只恨自己不能以身代之。 甚至这个念头都没什么意义, 无论他做什么想什么, 都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当里面突然传出孩子中气十足的哭声, 陆濯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 因为长时间用力握拳, 他的手背竟呈现出了一种淡紫色。 孩子哇哇地哭着, 陆濯仍不被允许进去,嬷嬷们拦不住陆濯,是魏娆之前交代过, 不想让陆濯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陆濯在廊檐下走来走去, 碧桃、柳芽端着水盆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个丫鬟脸都是白的, 眼角挂着心疼的泪。陆濯的目光从水盆里面扫过, 那刺目的红让他眉心突突地跳,几乎站立不稳。 直到此刻, 陆濯才明白生孩子对女人而言有多艰难。 别的女人轮不到他心疼, 陆濯只关心自己的妻子。 稍顷, 马嬷嬷抱着孩子出来了,让陆濯看。 “郡主如何了?”陆濯先问。 马嬷嬷笑道:“郡主很好, 血也都止住了,才看过孩子,再收拾收拾世子爷就可以进去了。” 陆濯略微放心,这才不太熟练地接过襁褓。 襁褓里是个刚刚出生的女娃娃,那么小,脑袋好像还没有陆濯的一个拳头大,脸蛋红红紫紫的,脆弱得让陆濯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模样还看不出来像谁,那一头胎发倒是乌黑浓密,像魏娆,细细软软的。 这一刻,陆濯想到了昨日才离开的那对儿乌达父女。 他想,他对女儿,会比那个乌达汉子对女儿的疼爱更甚。 内室,碧桃、柳芽小心翼翼地替魏娆换上了一身干净舒适的中衣。 床褥、枕头也都换过了,魏娆的脸也擦拭过了,长发绾成云髻,除了脸色苍白憔悴,这样的魏娆,仍然美得像个仙女,一位受了伤惹人怜惜的仙女。 碧桃举着镜子,魏娆确认过了,微微一笑。 柳芽在旁道:“郡主纯粹就是多虑了,世子爷在外面担心地不得了,只想快点见到郡主,岂会介意这些?” 魏娆轻声道:“管他介意不介意,我不要让他看到我丑丑的样子。” 当初她看见半死不活的陆濯,拌嘴的时候还拿这个嘲笑过陆濯,魏娆可不想给陆濯同样的机会。 一身清爽,魏娆终于放话让陆濯进来了。 女儿重新睡着了,陆濯抱着襁褓,一跨进来,先闻到了残留的淡淡血气,然后才看到了躺在产床上的魏娆。她的脸苍白如纸,一双丹凤眸子清澈分明,微微笑着朝他们父女看过来,有种憔悴的温柔。 疼了那么久,居然还能笑出来。 陆濯在外面准备了那么久的安慰之词,在见到魏娆的时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抱着女儿,默默地坐到了魏娆身边。 魏娆看向襁褓里的女儿,怀胎十月,小心这个小心那个,总算把这小祖宗生下来了。 女儿睡得很香,小小的一团,明明还那么丑,魏娆却看得目不转睛。 看够了,魏娆才忽然意识到陆濯的安静,抬眸看去,就对上了陆濯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喜是忧。 魏娆目光微变,问他:“怎么绷着脸?你不喜欢女儿?” 陆家是武将世家,可能都想要儿子?像韩辽,就生了一堆嫡子庶子。 陆濯失笑,她想哪里去了? “女儿很好,我是心疼你。”陆濯一手握住她的手道。 魏娆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刚刚那三个多时辰她那么痛苦,如果陆濯一点表示都没有,她才要寒心。 不过,最难熬的阶段已经过去了,魏娆看看孩子,笑道:“心疼吧,可这也是我愿意生的,就算你不心疼,我想要这个孩子,该生还是生。”多好啊,她也有自己的贴心小棉袄了,魏娆都开始幻想等女儿长大一点,她就给女儿做各种漂亮的小裙子,将女儿打扮的仙童一样,等女儿更大一点,她想做什么,只要没有误入歧途,魏娆都会支持她。 才见到女儿,魏娆对女儿的爱已经汹涌澎湃了。 陆濯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对女儿的期待,便也不再说那些意义不大的话。 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从今以后,他这条命都是她们娘俩的。 . 魏娆给女儿起了“阿宝”的小名。 她实在想不到比这个更好的小名了,既能表达她与陆濯对女儿的疼爱,又不至于太张扬,至于女儿的大名,陆濯已经写信回京了,请英国公、英国公夫人帮忙起一个,阿宝可是陆家大房的嫡长女,由曾祖父母赐名更显郑重。 阿宝有乳母、马嬷嬷一起照看,养得很好,魏娆安心地坐月子,待到二月初九阿宝满月,魏娆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气色红润,明艳照人。 “郡主这身段,哪里像生过孩子的?” 满月宴上,蒙副将的夫人卫氏围着魏娆转了一圈,羡慕地道。她当年生完长子时,恢复得可没有魏娆这么快,小肚子上一直藏了块儿肉,虽然平时穿衣裳显不出来,可自己能摸到,一直都没有减下去。 其他官夫人也纷纷夸赞起来。 魏娆笑着解释都是孙嬷嬷的功劳。 马嬷嬷与乳母也有功,将阿宝养得白白胖胖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与魏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丫头很会长,把魏娆的优点都继承了去,唯独眉毛像了陆濯。魏娆的眉毛其实有些粗,平时定期都要修剪,陆濯的两道长眉挺拔飞扬,一根多余的杂毛都没长,魏娆都羡慕他。 女眷们看完孩子,马嬷嬷抱着阿宝去了前院。 陆濯正招待前来贺喜的甘州官员,孩子来了,陆濯接过孩子,本就温润如玉的他,抱起女儿,笑得更加温柔。 蒙阔与他最为交好,凑过来看了看,稀奇道:“大小姐长得真漂亮,才这么一点大,都如此讨人喜欢了,长大了可还得了?” 陆濯笑容加深。 蒙阔突然嘿嘿一笑,提议道:“将军,我家小儿才八岁,将军若瞧得起那小子,不如咱们结个儿女亲家?” 陆濯笑容微敛,抱着女儿走开两步,温声道:“孩子还小,等她长大了,婚事随她自己挑。” 蒙阔看着他护短的样子,放声大笑。 陆濯皱眉,有点担心女儿被他洪亮的笑声吓到,可低头一看,女儿歪着脑袋朝着蒙阔的方向,不但没有害怕,好像还很感兴趣的样子。 陆濯心里便是一软,也很自豪。 他的阿宝,怀在军营,出生前就听着爹爹娘亲谈论兵法,如今才满月年纪便已胆大无惧,将来大了,必然不俗。 说来也是可笑,陆濯当年听闻祖母要为他挑选贤妻时,想的是娶一位端庄贤淑上能孝敬父母下能教养子女一切以夫为天的妻子,如今生了女儿,陆濯一点都不想将女儿养成那种贤良闺秀,没有男人可以做女儿的天,女儿就该无拘无束洒脱无羁地生活,就像魏娆。 时到今日,陆濯终于理解了寿安君的教女之法。 真正疼爱女儿的人,不会希望女儿彻底沦为男人的附庸。 夜幕降临,阿宝被乳母、马嬷嬷抱走了,魏娆要去沐浴,陆濯穿着中衣坐在炕上,等她。 窗外北风呼啸,夜晚仍是滴水成冰,此刻陆濯却胸怀热火。 次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陆濯长睫微动,久未碰过的书页,终于翻了一页过去。 魏娆白日里洗过头了,刚刚只是沐浴了身上,柳芽、碧桃捏肩捶背的手艺越发娴熟,魏娆舒服的都快睡着了。 不过,一回内室,看到炕头装模作样的陆濯,魏娆就知道今晚陆濯不可能忍得住,这家伙,从她诊出喜脉就开始忍,忍到如今都快憋疯了,也就白天装得像个君子,晚上便是只能亲亲抱抱,他也能折腾半个多时辰。 “世子好雅兴啊。”魏娆爬上炕头,一边往被子里钻一边轻声讽刺道。 陆濯一笑,放下书便也钻进了被窝。 夫妻俩就像油与火,碰上便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魏娆紧紧地攀着陆濯的肩膀,新婚夜的时候都没怕过,此时却有点紧张。 陆濯能察觉她的分心,他也知道魏娆刚刚恢复元气,一下子可能承受不来。 “别怕,今晚我都听你的。” 魏娆就先与他试了试,发现陆濯的确够配合,魏娆便以此为乐,故意捉弄他。 汗珠沿着陆濯俊美的脸滚落,某一瞬间真的想好好地惩治这只小狐狸精,最后却都忍下了。 等着,等她彻底养好,他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白日蒙副将想跟咱们结娃娃亲。” 恩爱过后,陆濯抱着魏娆说话。 魏娆笑出来:“你怎么说?” 陆濯:“我自然没应,阿宝长大了肯定像你,她想嫁什么样的男人,咱们说话都未必算数。” 魏娆:“说不定像你呢,喜欢让父母替她做主,只想嫁一个德才兼备美名远扬的君子。” 这话里的调侃味道太浓,陆濯想了想,低声道:“那还是像你吧,像我肯定要摔次跟头,才知道什么是情爱。” 魏娆一怔。 陆濯则抬起她的下巴,轻吻下来。 132 132 身体完全恢复后, 魏娆就开始了一边养女儿一边练兵的生活。 在她怀孕期间,当初招收的五百府兵吃得好穿得好, 在赵松、赵柏兄弟俩的率领下操练起来也很努力, 曾经因为家贫空长个子不长肉的变得高大又健硕,而少数几个养得微微发福的富家子弟则丢了赘肉,肌肉结实。 神武军最出名的是他们的骑兵, 魏娆只有五百府兵, 就算真有机会上战场,五百步兵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但如果将他们训练成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队伍, 那就既可作为援兵驰援, 也可以作为先锋冲阵杀敌。 与陆濯商量过后, 魏娆从乌达商人那里购买了一批战马, 在赵松兄弟的协助下亲自操练起这五百府兵来。 起初这五百府兵只惊艳于郡主的美色, 想的更多的是将来可以通过郡主与世子爷的关系进入神武军,然而当他们看到马背上的魏娆,亲眼见到魏娆骑马灵活地跨越障碍, 亲眼看到魏娆手持长.枪打败赵松、赵柏兄弟, 五百府兵顿时改了态度, 对魏娆心悦诚服起来。 女人或许容易让人轻视, 但一旦她表现出令人钦佩的能力, 无论经商、从文还是练武,能力有了, 钦佩与敬重自然随之而来。 陆濯擅长.枪法, 可魏娆不想偷师陆家枪, 她试着将她的剑法第一招“浮光掠影”改成枪招,改的差不多了, 再演练给陆濯看。她这套枪法,攻防兼备,陆濯很是赞许,帮她稍微改了改,魏娆便开始教导五百府兵枪法。 无论买马还是配置长.枪,都很耗银子,幸好魏娆家底颇丰,光是京城广兴楼一年的进项,就完全足够她训练这五百府兵了。 练兵归练兵,魏娆也没有冷落自己的女儿,她基本每日早上出门,晌午便回府用饭,然后整个下午的时间都陪伴阿宝,看着小家伙从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的懒宝宝,慢慢地学会了翻身,学会了坐着,学会了爬,待到次年正月庆周岁前,阿宝都会走路了,走得还特别稳。 “娘娘!” 清晨一早,魏娆与陆濯还没起来,还在腻歪着,窗外忽然传来阿宝又甜又脆的声音。 无需魏娆催,陆濯立即坐了起来,快速更衣。 魏娆看着他的背影笑。这不正经的世子爷,除了在她这里无赖,在女儿面前都要装正经的。 魏娆并不着急起来,微微理理松垮的中衣,她继续躺在床上。 陆濯穿好外袍,第一时间去打开了内室的门。 阿宝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正被碧桃、柳芽哄着,看到爹爹走出来,阿宝立即伸着小胳膊摇摇晃晃地跑来,陆濯快走两步,弯腰一提,就将女儿抱到了怀里。 人在爹爹怀里,阿宝继续往内室看,着急见娘亲。 陆濯就抱着女儿走了进去。 他将女儿放到床上,阿宝便要往娘亲的被窝里钻,即将周岁的阿宝,模样像极了魏娆,只是不知是年纪小还是气度的确随了陆濯,阿宝的眉目里有种清贵气,可远观而不可欺,不像魏娆,从小眉眼里就带了一丝媚。 “喊爹爹了吗?”魏娆将女儿搂到怀里,亲了一口女儿肉嘟嘟的小脸蛋。 阿宝瞥眼坐在床边的爹爹,扭头往魏娆怀里钻。 陆濯面露无奈。 他十日才回一次家,忙得时候可能更久,父女相处的时间太短,导致女儿总是不愿喊他,明明十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喊娘了,就是一直不肯叫他爹爹。不过小娃娃似乎也明白爹爹是她除了娘亲外最亲的人,遇到魏娆训她的时候,女儿还是会跑到爹爹这里求助。 陆濯伸手,轻轻摸了摸阿宝的脑袋瓜。 魏娆对女儿道:“明天阿宝周岁,今天娘亲要给你准备抓周的好东西,各种各样好玩的都有,阿宝喊声爹爹,爹爹也会送你礼物。” 阿宝看看爹爹,还是没喊。 魏娆彻底没辙了。 陆濯笑道:“面对诱惑而不动摇,说明阿宝心性坚定。” 魏娆服了他的慈父心肠:“行,你就夸吧,那你自己想办法哄她叫你,我是不管了。” 陆濯不急,这次他要等元宵过了再去军营,这么长的时间,他一定能让女儿亲近他。 饭后,陆濯带阿宝出去玩了,魏娆负责准备明日抓周要用的东西。 碧桃、柳芽替她收拾箱笼,碧桃突然拿出一颗赤金翡翠核桃,兴奋地问魏娆:“郡主,这是御赐之物,明日要不要摆在抓周台上?” 魏娆诧异道:“怎么把这个也带过来了?” 碧桃道:“郡主忘了吗?咱们收拾行囊时我请示过你的啊。”御赐之物,大臣们得到帝王赏赐的机会或许很多,但闺阁女子一辈子可能都没有那福气,郡主当年参加宫中的端午宴,被元嘉帝赏了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御赐之物,可防小人! 魏娆是真不记得了,不过核桃寓意和睦、长寿,确实可以放在抓周台上。 主仆联手凑齐了满满二十四样抓周的吉祥物,全部放到单独的一个盒子里,明日再取出来摆上。 陆濯陪女儿玩了半晌,中午休息时想起吉祥物,想要看看。 魏娆就让柳芽将盒子搬过来。 陆濯打开盒子,一样一样看过,发现里面有个圆形的锦盒,陆濯也拿出来,打开盖子,里面竟然是一颗很是眼熟的金核桃。 记忆忽然回到六年前宫中的端午龙舟赛,他率领的神武军夺冠,元嘉帝、太后娘娘等贵人竟然纷纷押宝,押输了的贵人们的彩头都要送给夺冠的队伍。那些彩头里,有魏娆的两份樱桃糕,也有元嘉帝的金核桃。 樱桃糕他拿去犒赏参赛的神武军将士,金核桃陆濯自己留下了。 当时戚仲恺羡慕他得了御赐之物,陆濯知道这核桃是一对儿,笑着告诉戚仲恺可以去跟皇上讨另一颗,戚仲恺口没遮拦,说不想与他成双成对,真要讨,也该让他当时的未婚妻谢六姑娘去讨。 “这核桃,哪里来的?”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就把当年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联合拿谢六姑娘嘲讽她嫁不出去的事情说了,想到那事与陆濯也有关系,魏娆轻轻瞪了他一眼:“皇上怜惜我,故意弄落这颗金核桃滚到我脚边,顺理成章地赏赐了我。” 陆濯只觉得冤枉,他哪里知道太后娘娘竟然会利用他的婚约打击魏娆? 不过,想到魏娆年少时的处境,陆濯心底也起了一片怜惜。 他拿着金核桃坐到她身边,问道:“据我所知,皇上一共有两颗这样的金核桃,你可知道另一颗在何处?” 魏娆哪里知道? 陆濯苦笑,当年他得到元嘉帝的彩头,魏娆就坐在一旁,这样成双成对的东西魏娆也能忘得干干净净,足以说明那时魏娆对他丝毫念想都没有,哪怕两人分别得了一颗金核桃,她心中也无半点波澜。 “那颗在我这儿,皇上当彩头赏了我。”陆濯看着她道。 魏娆错愕,旋即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原来,咱们的姻缘早就定下了。”陆濯将金核桃塞到她手里,再握住她的手,“百岁核桃,百年好合,娆娆与我,注定要做夫妻。” 魏娆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感受着金核桃的纹络,竟也觉得,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她厌过他,恨过他,却还是动了情。 “我的那颗放在京城,等年底咱们回去了,将这两颗放到一起收着。” 陆濯将她抱到怀里,温声道。 魏娆笑着点点头。 她与他成双成对,核桃当然也要成双成对。 133 133 四月下旬, 甘州这边才真正地暖和起来。 这日晌午,魏娆练兵回来, 刚进将军府就听到阿宝嚎啕的哭声, 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魏娆连忙往后院跑,到了后院, 就见阿宝被马嬷嬷抱在怀里, 哭得整张小脸都紫红紫红的,看到她, 阿宝立即往这边挣。 魏娆接过女儿, 阿宝趴在娘亲怀里, 哭声渐渐变小。 “怎么回事?”魏娆一边顺着女儿单薄的后背, 一边问道。 马嬷嬷急出了一身汗, 弯着腰解释道:“大小姐一上午都好好的, 就刚刚去前院玩,突然想起了世子爷,闹着要爹爹, 我们怎么哄都不管用, 想着郡主马上回来了, 才没有派人去知会您。” 魏娆惊讶地看向女儿, 可能是长大一点了, 自从过完年后,女儿对陆濯明显比去年亲近多了, 但还是吝啬喊陆濯爹爹, 陆濯想听一声爹爹, 得使出浑身解数把女儿逗得咯咯直笑才行,今日怎么突然找爹爹了? 正疑惑着, 阿宝抬起头,朝她眨巴着一双泪光点点的大眼睛:“要爹爹。” 魏娆心软似水。 其实陆濯昨日早上才回的军营,等陆濯自己回来,还要再等好几天。 “娘先陪阿宝吃饭,吃完饭娘带阿宝去找爹爹好不好?”魏娆亲亲女儿道。 要求得到满足,阿宝高兴地点点头。 午饭都准备好了,母女俩有说有笑地吃了饭,饭后魏娆说到做到,真的让碧桃收拾了行囊。 “郡主这次去要住多久?”碧桃问。 魏娆看看阿宝,笑道:“那得看咱们大小姐的意思,她若喜欢军营,就多住几日,她若不喜欢,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碧桃、柳芽、马嬷嬷等人听了,都盼着大小姐不喜欢军营才好,不然大小姐、郡主都不在,她们就没什么事了。 . 这几日陆濯会在肃州大营。 魏娆与阿宝坐在车里,外面跟着赵柏与十六个郡主府的侍卫。 阿宝第一次离开甘州城,趴在车窗东张西望,魏娆坐在旁边扶着女儿,免得她探得太靠外一不小心跌出去。 “那是牛。”路边有一头耕牛,魏娆指着告诉女儿。 阿宝:“大牛!” “他们在种地,咱们吃的东西都是地里种出来的。” “种地!” “那是雪山,因为雪山上面太高太冷了,所以有层雪不会化。” “雪山!” 无论魏娆说什么,阿宝都觉得新奇。 后来阿宝看累了,困了,魏娆就抱着女儿哄她睡觉,等阿宝睡着了,魏娆再将阿宝放到窄榻上,脑袋下面垫着垫子,魏娆挨着窄榻坐下,以防女儿滚落下来。 马车轻轻地颠簸,阿宝肉嘟嘟的脸蛋也跟着晃动,长长的睫毛弯弯翘起,两道挺拔的眉毛与陆濯一模一样。 魏娆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想象陆濯见到女儿的高兴样,心里便一片柔软。 阿宝睡了一大觉,醒来继续看车外的风景,不过此时距离军营很近了,附近全是军田,少有百姓。 魏娆提前派赵柏去大营通传。 娘俩坐在车窗前,看着赵柏单骑跑向军营,没多久,一辆黑色的骏马突然从军营里奔驰而出。 “爹爹!”阿宝都认得飞墨了。 魏娆笑着看着远处的那抹身影。春风温暖,陆濯一身银甲,骑着神马良驹,仿佛天将下凡。 “爹爹!” 陆濯离得越近,阿宝喊得就越大声。 陆濯听得清清楚楚,唇角高扬,一到车前,先把阿宝接了出去。 “小心点。”魏娆不放心地道。 陆濯又怎么会摔了自己的女儿,将阿宝放在身前,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环住阿宝小小的身子。 第一次骑马的阿宝高兴极了,还想让爹爹跑起来。 陆濯笑道:“不能跑,你娘还在马车里,咱们跑了你娘会生气的。” 阿宝扭头看向车窗。 魏娆作委屈状:“阿宝要丢下娘吗?” 阿宝想了想,还是舍不得丢下娘亲。 陆濯哄了会儿女儿,偏头问魏娆:“怎么突然过来了?” 魏娆朝阿宝扬扬下巴:“还不是你的宝贝女儿,闹着要找爹爹,脸都哭紫了。” 陆濯瞬间又笑了出来,他就知道,他这么疼女儿,女儿心里肯定也有爹爹。 黄昏时候,军营里的将士们正在吃晚饭,看见主将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过来,旁边还跟着一辆马车,就都猜到是郡主与大小姐来了。 阿宝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趁天色还亮,陆濯让魏娆先回他的营帐休息,他骑马带着阿宝在军营里面逛了一圈,有将士与阿宝打招呼,阿宝就眨着眼睛看对方,毫不胆怯,惹得众人都夸陆濯虎父无犬女。 陆濯炫耀了一番女儿,回了营帐。 他的营帐旁边已经新搭了一个帐子,留给乳母与阿宝睡,晚上陆濯便与魏娆同眠了。 随着魏娆经常去训练府兵,当初她冒充陆濯的表弟来军营操练早就传开了,陆濯被蒙阔等人取笑一番,脸皮反而厚了起来,再也不必掩饰什么。 不过毕竟是军营,夜晚夫妻俩躲在被窝里偷偷摸.摸地恩爱一场,便休了兵。 “这次准备在营里住多久?”摸着魏娆顺滑的头发,陆濯问。 魏娆笑道:“你想我们住多久?” 陆濯道:“一直陪着我,再也不走才好。”既能带兵,又能妻子女儿陪在身边,这就是陆濯能想到的神仙日子。 但魏娆不可能留那么久,陆濯也不可能真的扣她们娘俩这么久,军营有军规,他作为主将偶尔破例无伤大雅,时间长了必然影响他的威严。 魏娆娘俩就在军营住了两晚,阿宝也新鲜够了,魏娆抱着她上了马车时,阿宝都没多看一眼陆濯,一心念着将军府里她的那些玩具。 陆濯送了她们两里地,这才返回大营。 . 端午将近,陆濯准备这次月底回甘州城多住几日,然而他还未交代下去,甘州大营突然派来一位传讯兵,交给他一封从信鸽身上取下来的密信。 陆濯脸色大变。 他初来甘州,便派了几位密探扮作商人卧底到西羌、乌达两国的都城,同时也安排了信鸽。但陆濯有过命令,如无战事密探们不必与他联系,可一旦察觉两国有什么调兵的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猜疑,他们也必须送信给他。 陆濯展开密信。 这封密信从西羌国都来,写于两日前,那密探身份有限,只发觉西羌在调兵,却不知道西羌有什么具体图谋,毕竟西羌除了与大齐相邻,同样还毗邻乌达与番邦诸国。 “西羌有异动,提醒各边城警备,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擅离职守。”陆濯收起密信,肃容道。 传讯兵们立即兵分几路去传令了。 陆濯快速给魏娆写了一封信,然后直奔甘州大营。 他在信上只说西羌有异动,他要率军警戒,未必会有战事,让魏娆不必担心,只是在警戒消除之前,他都不方便回城。 魏娆回信,让他安心待在军营,不必顾虑她与女儿。 各边城警戒,甘州城里也暗中警惕起来,魏娆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默默希望这次只是虚惊一场。她虽然练兵,却并不盼望给她机会用这些兵马,战场无情,连陆濯那样的主将都有可能危机性命,那些小兵小卒更是随时可能丧命。 都是血肉之躯,真的受了重伤,几乎只能看命。 上次战事还是在六年前,边关安稳了这么久,魏娆虔诚地祈求国泰民安。 不止魏娆这么想,那些边关将士、百姓都这么想,然而中原富庶,一直都是边国觊觎的风水宝地,边国没有实力的时候会与大齐相安无事,一旦自负有了战力,自然会凶相毕露。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五万西羌铁骑鬼魅般突然兵临瓜州城下,陆濯虽有将令,但瓜州守将自信敌军不会雨夜偷袭,玩忽职守,被西羌骑兵迅速攻破城门,瓜州失守。 破城的消息传到甘州军营,陆濯大怒,调兵遣将,全线出击,同时命八百里加急将战报传往京城。 这次西羌出兵二十五万铁骑,骑兵战斗力强,光凭陆濯手里的二十万大军抵挡起来会很吃力,所以,元嘉帝一收到战报,正准备调遣太原禁军前往援持,不想北境也传来战报,乌达竟然与西羌同时发兵,二十万铁骑来势汹汹。 六年前,光乌达的三十万铁骑便让大齐经历了一场苦战,这次两国联手,一共四十五万大军,大齐瞬间如面临山崩。 元嘉帝与群臣商议,命英国公率领神武军、西亭侯率领龙骧军前去支援甘州军,平西侯率领雄虎军、镇南侯率领飞鹰军去支援北境一线,京城仅留御前卫、皇城司共六万人马镇守。 一时间,举国皆人心惶惶。 前线吃紧,陆濯无暇脱身,只写信安排魏娆带上阿宝先回京城。 有他在,陆濯不会让甘州都失守,但他不能让魏娆与女儿冒一丝危险。 魏娆理解陆濯的心情,她也舍不得让女儿冒险。 魏娆将赵松、碧桃、柳芽、两位嬷嬷都叫了过来,让赵松、碧桃率领众人,由她所带来的郡主府侍卫护送回京。 碧桃哭了:“郡主不跟我们走吗?” 魏娆笑道:“我在这里等世子。” 赵松跪下道:“属下陪郡主一起等。” 魏娆冷声道:“我有赵柏与五百府兵,用你做什么?赵松你记住,我将阿宝交给你,若阿宝在你手上有半点损伤,就算世子护着你,我也饶不了你!” 赵松紧紧抿着唇,全身肌肉紧绷,最后沉声领命。 魏娆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些人,全是她与陆濯的心腹,全都是阿宝熟悉的玩伴,她相信,就算路上阿宝会哭,可时间长了,阿宝一定会暂且忘了爹爹娘亲,乖乖地回到京城,回到英国公府,乖乖地等爹爹娘亲回去。 “收拾收拾,今天就出发吧。” 134 134 在阿宝熟睡的时候, 赵松、碧桃等人护送着她回京了。 魏娆一直留在甘州城。 她知道陆濯率领二十万大军抵挡西羌的二十五万铁骑不容易,她担心陆濯会受伤, 可越是在这紧要关头, 魏娆越不能轻举妄动。她要留在甘州等陆濯,而不是跑到战场上去给他添乱,去分他的心, 就她手里这五百府兵, 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幸好,陆濯也没有让她失望, 他果然是陆濯, 英国公府未来的家主, 神武军的下一代主将。 在甘州军整体兵力不如西羌铁骑的情况下, 陆濯还是守住了要塞嘉峪关, 并凭借嘉峪关的天险重挫西羌大军, 总算挡住了西羌势如洪水的攻势。他在明处守着嘉峪关,蒙阔则率领五万兵马翻山越岭绕到西羌军的后方,西羌后面一乱, 这边陆濯立即率兵出城, 与蒙阔前后夹击, 西羌铁骑丧命数万, 狼狈后退。 陆濯、蒙阔一直追击, 当英国公、西亭侯率领神武军、龙骧军赶来时,甘州大军已经将西羌铁骑赶出了瓜州, 驻兵草原踟蹰不敢上前。 几场激战, 此消彼长, 甘州军得到援助总数已有近三十万,西羌军的铁骑却不足二十万了。 英国公与西亭侯已经多年没有领兵了, 且都年纪大了,这次可能是两位老将最后一次带兵,两人商量好了,让陆濯、陆涯、韩辽几个年轻的小辈留在大营,他们二老分别率领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直扑西羌大营。 双方厮杀了一天一夜,西羌铁骑奔波数日早已疲惫,而英国公、西亭侯率领的人马却一直以逸待劳,两位老将联手,直杀得西羌兵丢盔弃甲,才坚持了两个月,便背弃与乌达的盟约,龟缩回西羌国了。 捷报传到京城,元嘉帝龙颜大悦,命英国公镇守甘州,西亭侯父子、陆濯陆涯兄弟等人带十万兵马前去驰援北路大军,这次的目标不是击败乌达,而是要灭乌达的国! 等待圣旨回复的短暂空隙,陆濯快马加鞭回了甘州城! 魏娆并不知道陆濯会回来,她只知道甘州军打了胜仗,魏娆很高兴,无可排解,魏娆给京城写了几封家书,娘家人那边全是报喜,魏娆给婆母贺氏写的最长,她想女儿,特别想特别想,不知道小家伙回到国公府,有没有闹着找爹爹娘亲。 人在书房,突然听到前院传来一阵骚动,好像有人在喊世子爷! 魏娆立即放下笔,冲出书房时,只见陆濯已经出现在了走廊拐角,他穿着一身银甲,战盔不知放在了何处,露出一张晒得微黑的脸,瘦了,唯独英气不减,一双凤眸在看到她之后,瞬间涌现出笑意。 小丫鬟早已退下,魏娆再无顾忌,沿着走廊朝他奔去。 陆濯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一袭长裙的她像飞鸟一样扑过来,第一次,这女人如此明显地向他表露情意。 陆濯伸手,将魏娆高高抱起,她是那么的轻,被他轻而易举地举过头顶。 他高高仰着头,魏娆低下来,双手已经抚上了陆濯的脸,离得远还不明显,近了才发现他的下巴上全是胡子茬。 “早知道你这么能打,我就不送阿宝回去了。”目光如丝黏在他的脸上,魏娆幽怨地道,又要牵挂战场上的丈夫,又要牵挂幼小的女儿,这两个月魏娆过得也很煎熬,仿佛将心劈成了两半。 陆濯只将这话当成了夸赞,六年前他战场受伤,被魏娆看见了他最狼狈的样子,如今,他总算让魏娆知道,她的男人并非什么文弱将军,完全能保边疆平安。 天黑之前还要赶回军营,留给陆濯的时间并不多,他有很多话想跟魏娆说,想告诉魏娆自己有多想她,可陆濯不想浪费口舌,他有多想,魏娆自然能感受到。 陆濯就这么举着魏娆,将她抱进了内室。 他似新婚一般急切痴缠,魏娆既想他,又隐隐不安:“这么急做什么?” 陆濯动作一顿,看她的眼神带了一分心虚:“等会儿还要走,皇上命我等去攻打乌达,甘州交给祖父镇守。” 魏娆本以为西羌退了陆濯就没有危险了,没想到还要去打乌达。 别看这次乌达派出的兵马没有西羌多,但乌达一直都是大齐北方的凶狼,那些乌达铁骑,杀人如麻,比墙头草似的西羌凶猛多了。 担忧、不舍、心疼,魏娆一口咬在了陆濯的肩膀。 陆濯呼吸一重,不管那么多,重新埋了下来。 宣泄够了,陆濯才将魏娆抱到怀里说话:“我要离开甘州了,你留在这边也无用,回京城吧,阿宝还那么小,咱们不能都不在她身边。你先回去,等战事结束,我应该也会直接回京城了,今年本也该回调的。” 魏娆有气无力地嗯了声,父女俩都不在甘州,她留在甘州做什么? “去乌达,危险吗?”魏娆摸了摸他的脸,还是担心。 陆濯道:“北境共有二十万大军,这次我们上四军完全出动,皇上都下令了,要我们灭乌达的国,你说乌达还有何可惧?” 上四军…… 魏娆皱眉道:“韩辽不是好东西,你小心他点,尽量别跟他合兵出击。” 陆濯明白,其实六年前的战场泄密,以及后来从行宫回来后遭遇的刺客,陆濯一直都把韩家当成怀疑目标之一,而且最有嫌疑,只是没有证据,光凭他的怀疑,不可能就治了韩家的罪。 “照顾好阿宝,不用担心我。”陆濯亲了亲她。 时间不等人,陆濯再不舍,还是匆匆离开了。 魏娆一直将他送到门口。 陆濯翻身越到飞墨背上,看看石阶下眉眼如画的魏娆,陆濯笑笑,握着缰绳道:“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陆濯已纵马而去。 魏娆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陆濯消失在巷子尽头,魏娆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 放心,说着容易,一旦心里有了那人的影子,又哪是那么好放的? . 陆濯离开后,魏娆又在将军府逗留了两日,与城里几位交好的夫人道别后,魏娆才坐上马车,赵柏守在马车旁边,五百府兵跟在马车后面。 魏娆这五百府兵,乃是骑兵配置,每人都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战马。 行路第二日,众人歇宿郊外,安营搭寨后,魏娆坐进她的营帐,天色已暗,她却无心睡眠,一会儿想到陆濯,一会儿想到阿宝,一会儿想到这一路看见的逃难的边疆百姓。战事一起,哪怕朝廷有信心,百姓们怕死,宁可先背井离乡,等战事平息再回去。 野地里虫鸣不断,魏娆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不知何时终于睡着了。 魏娆平时很少做梦的,今晚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六年前的战场,魏娆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可陆濯昏迷不醒时,魏娆听说过他是如何受伤的。他被羽箭射中了后心口,命大没死,却不肯好好养伤,负伤继续战斗,于是伤口反反复复。 在魏娆的梦里,这些画面都有,她看见陆濯中箭吐血的画面,看见他伤口重新崩裂,看见他坚持回京然后一头栽落马下,看到他枯瘦如柴地躺在床上。梦里魏娆仍是嫁过去替他冲喜,只是魏娆不再漠然,她日夜守在陆濯床前,盼着他快点醒来,可陆濯就是不醒,直至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梦里的魏娆嚎啕大哭,等魏娆从悲恸中醒来,发现她的脸上真的有泪。 魏娆坐了起来,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连蚊虫在旁边嗡嗡都毫无知觉。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都说亲人之间存在感应,难道陆濯在战场遇到危险了? 她与陆濯不是亲人,可两人做了三四年的夫妻,又共同养育了一个女儿,她与陆濯,早已胜似亲人。 穿上外裳,魏娆悄悄走出了营帐。 “郡主?”守在外面的赵柏立即发现了她。 魏娆摇摇头,走到营帐之间的空地,遥望北方。 其实,她离草原并不远,甘州在京城的正西方,她一路往东行,距离草原不过半日骑马的路程。 繁星璀璨,有几颗特别明亮。 “郡主是挂念世子爷吗?”赵柏低声问。 魏娆笑了笑,对着那夜幕道:“是啊,你说,如果我去找他,他会不会生气?” 赵柏心中一惊,马上道:“郡主如此深情,世子爷怎会生气,只是郡主去了,世子爷难免分心。” 魏娆点点头。 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陆濯因为她分心,继而乱了阵脚,影响大局。 “暂缓归京,先去榆城。”魏娆决定道。 陆濯说过,他们要去榆城与榆城禁军汇合,想必现在早就合兵上了战场,那魏娆就去榆城等他,无论如何,她都要第一时间知晓陆濯的消息。 赵柏劝了一遍,见郡主心意已决,便不再反对。 翌日早上,吃过早饭集合,赵柏代魏娆宣布他们要改去榆城。 五百府兵精神一震,有人兴奋道:“郡主要带我们去战场吗?” 学了这么久的本事,如今西羌已退,朝廷兵力胜过乌达铁骑,正是热血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赵柏冷声道:“若去战场,郡主必有吩咐,既然郡主没说,你们也休作他想。” 五百府兵对魏娆言听计从,闻言忙止住了议论。 魏娆就坐在马车里,听着众人对前往战场杀敌的憧憬,连她训练的府兵都一心报国建功立业,英国公府深受皇恩数代,陆濯作为国公府世子,能不全力以赴? 他是武将,本也该尽忠职守,可魏娆害怕,怕他又不爱惜自己,重伤加身。 135 135 草原之上。 陆濯率领三万神武军与榆城五万禁军围剿一支乌达军成功, 杀敌两万多,乌达该部狼狈退逃。 天色渐晚, 陆濯带人安营扎寨。 “这仗打得痛快, 陆将军料事如神,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榆城军的郑参将提了酒坛过来,声音洪亮地道。 “多亏将军对草原地势熟悉, 你我联手才能连连破敌。”陆濯谦逊道。 郑参将就很喜欢陆濯这脾气, 能打仗,却也不居功自傲, 对他们这些本地将领十分谦和, 不像那龙骧军的韩辽, 眼睛都快长到天上了, 这次榆城禁军与两个上四军合兵, 郑参将最庆幸的便是他跟了陆濯。 郑参将为陆濯倒酒。 酒水堆满一碗底, 陆濯便按住酒坛,笑道:“浅饮即可,乌达铁骑擅长游击, 随时可能夜袭。” 郑参将连连点头:“对对对, 还是陆将军思虑周全。” 陆濯与他碰了碰碗, 喝了一碗底的烈酒, 继续观察悬挂在大帐内的舆图。 他与韩辽各率领八万兵马, 分成两路深入乌达,约好三日后在听风岭合兵。西亭侯、榆城主将秦珉以及堂弟率领八万兵马在后策应。陆濯对西亭侯有戒心, 但那秦珉对朝廷忠心耿耿, 留堂弟在他身边, 陆濯便没了后顾之忧。 郑参将走到他身边,看着舆图道:“这帮乌达人就是狼, 咱们打败他们多少次也驯服不了他们,只有彻底灭了他们的人才能灭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陆濯没有回应。 虽然元嘉帝下令要他们灭了乌达,但乌达不可能被彻底灭掉,就算攻占了乌达的都城,乌达诸部落骑上战马赶上牛羊就能快速地继续北迁,朝廷兵马却不可能无休止地一直追下去,等朝廷一退兵,乌达部落马上能卷土重来。 这就是一群狼,灭不掉,只能一次又一次挫了他们的锐气,让他们轻易不敢南下。 同一时刻,韩辽那八万兵马也在安营扎寨。 待夜幕降临,一道鬼魅般的影子突然从韩辽大营悄悄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河水对岸的乌达大营。 领军的乌达将领看了黑衣人送来的密信,冷笑道:“我凭什么相信这不是你们设下的圈套?” 黑衣人蒙着面,声音阴沉地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乌达灭不了,就算灭了对我们将军也没有益处,而此计若成,我们将军少了一个仇敌,您也少了一个阻碍您南下的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 乌达将领道:“你们就不怕神武军没落之后,他日乌达铁骑南下,你们将军也国破人亡?” 黑衣人笑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两日后,陆濯、郑参将截杀完一支乌达小队,正要朝听风岭出发,一个神武军的传讯兵突然匆匆赶来,马尚未停稳,那传讯兵狼狈地跌落下来,连滚带爬地跪到陆濯面前,双手奉上一封信,喘着粗气道:“世子爷,两个时辰前,二公子带人探查敌情,不巧遇上乌达大军埋伏,五千神武军全部被逼入铁蝎岭,那乌达共有六万大军,又占据地利,侯爷、秦将军带兵试图救援,无法突破乌达阻拦,二公子深陷包围,目前生死不明!” 陆濯脸色大变,厉声道:“我不是让他紧随大军,不得擅自行动?” 传讯兵痛哭流涕:“属下不知,属下留守大营,只……” 他也不知道二公子为何突然要亲自去探查敌情,等他知道的时候,二公子已经出发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世子爷嘱咐过二公子什么。 陆濯胸口起伏,可此时再生气也无济于事,当即下令手下的八万人马,随他前往铁蝎岭。 铁蝎岭是一片狭长的山岭,山岭南侧分成两道蜿蜒如钳子的山脉,围成一片谷地,进入谷地后一路往北,山路越来越狭窄,仅能容两三人并行,远观就像合并成了一条形似蝎身的狭长山脉,因此得名铁蝎岭。 此时此刻,乌达六万人马分成三路,五千人马守住铁蝎岭狭长的北侧入口,占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配合箭阵,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西亭侯派过来突围的一万人马。 乌达再分兵一万进入山谷围剿陆涯的五千神武军,山谷外面布置四万五千人马,凭借乌达骑兵的精悍,竟与西亭侯等人的七万人马平分秋色。 双方都有援兵,就看谁的援兵先到。 马蹄飞扬,风沙阵阵,陆濯率领的八万人马与乌达的七万援军几乎同时赶到。 双方兵马立即在铁蝎岭展开了血战。 将大局交给郑参将,陆濯亲率两万神武军冲向守在铁蝎岭南入口的乌达大军。 神武军皆穿赤红色的战甲,如一条火龙奔腾而来,乌达大军早有准备,之前围成铁桶一般,此刻却故意分出一条通道,放神武军进去。 秦珉见了,目眦欲裂,朝领头的陆濯大喊:“世子回来!莫要中了陷阱!” 陆濯何尝不知道这是乌达的陷阱? 陆家的神武军与乌达积怨已久,乌达军若能剿灭神武军,比打败二十万其他兵马更能振奋士气。 可被困里面的是他的堂弟,陆濯不能见死不救。 而且两军数量朝廷兵马占优势,有秦珉、郑参将在,西亭侯不敢耍什么心机,届时他们神武军在内,榆城军在外,里应外合,未必没有生机。 转眼之间,陆濯已经深入铁蝎岭内。 陆涯率领的五千神武军已经被杀得只剩八百多人了,陆涯的战马也早已中箭倒地,八百人聚集在一起,一个个杀得全身都是血。 看到冲进来的赤红色队伍,看到为首的兄长,陆涯眼眶一热,悔恨交加。 他自负沉稳,家中堂兄弟七个,不算年幼的小六小七,他只比不过大哥,老三老四老五个个都服他。可是上了战场,尤其是这次来打乌达,大哥把危险的差事全都抗在身上,只让他跟随大军垫后,陆涯知道大哥是想保护他,可他也想建功立业,也想闯出他陆涯的威名。 陆涯从未想过要跟大哥争神武军下一代主将的位置,陆家兄弟不会内斗,可他不能总躲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他想像死去的父亲一样,成为大伯父的左膀右臂,他想让外人看到,陆家男儿个个英雄,不是只有大哥。 因为深藏内心的自负,今日他才会轻易被人挑拨,不顾心腹与秦将军的阻拦,抢了探察敌情的任务。 未成想,这一次就遇到了乌达大军,并被逼到了这般险境。 “大哥,我……” “有话回去再说,先随我出去。”陆濯将陆涯拉上马背,即刻调转马头,开始了厮杀。 然而随着他们被困山谷,乌达大军以数倍的人马堵了上来。 陆濯回望山路深处,突然跳下飞墨,抢了一匹无主的马,上来之后指着后面的山路道:“后方人少,你带五千人马从后面冲出去。” 后路太窄,如果所有人都冲过去,速度一下子会慢下来,届时乌达大可调兵去后方围堵,只有陆濯带领神武军主力从前方厮杀,才能为陆涯争取时间。 “我不走,我留在这里,大哥从后面退!”陆涯红着眼睛道。 陆濯笑他:“你留下,你我兄弟都别想出去。” 陆涯一怔,眼泪突然滚下。 陆濯挡开一箭,一枪扫在陆涯背上,催促道:“快走,外面还有两万神武军,全都带回去。” 陆涯泪如雨下。 陆濯看向飞墨,突然吹了声口哨。 飞墨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悲鸣,似是不愿离去,陆濯突然一鞭子甩在飞墨身上,飞墨这才带着陆涯,朝那狭窄的山路奔去。 陆濯点了五千人马跟随,随即继续带人冲向前方。 两军对弈胶着,厮杀了一日,将至黄昏,铁蝎岭内突然有人大喊:“陆濯已死!” 铁蝎岭外,拼命拼得最厉害只剩一万多的神武军,闻言全部一震,随即厮杀得更加厉害。 这一战,朝廷兵马与乌达铁骑都损伤大半,西亭侯带人厮杀就是要救出陆濯,此时听说陆濯已死,西亭侯突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仰天悲鸣:“陆老兄,我无颜见你!” 说完,西亭侯双眼一黑,栽落马下。 主将昏厥,韩家的龙骧军大乱。 秦珉见了,无奈下令,大军撤兵。 榆城军、龙骧军迅速整合,只有那一万多神武军的将士,发疯一般仍要往里冲。 秦珉亲自冲回去,朝那一万多将士大喝:“陆濯已死,你们留下来只会替乌达扬名,有种就随我回去,来日血洗乌达都城!” 没人听他的。 郑参将与神武军更熟悉,此时也大吼道:“冲吧,你们死在这里的越多,神武军的威名就若弱,你们真想让神武军沦为笑柄,就尽管往里冲!让你们将军做鬼也做不安生!”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传入那些神武军的将士耳中。 至此,那一万多的神武军将士总算恢复理智,一个个不甘心地最后看眼铁蝎岭,开始随大军回撤。 . 朝廷在草原打了败仗,消息最先传入了边关城镇。 魏娆率领五百府兵刚刚抵达榆城,才安置了两晚,翌日整个榆城就传开了,说神武军被困铁蝎岭,陆濯、陆涯兄弟皆战死。 赵柏最先得到风声,让人先瞒着郡主,他亲自去找榆城守将打听消息,却在这里得到了证实,西亭侯等人仍然在草原上扎营,但已派人送折子进宫了。 赵柏虎眸含泪,骑在马上几度差点跌落下来,魂不守舍地回了魏娆租赁的宅院。 “郡主,我刚刚打听到的消息,世子爷与二爷,昨日被困铁蝎岭,突围不得,都,都牺牲……” 魏娆站在台阶上,看着越说越不成调的赵柏,看着赵柏砸在石板上的热泪,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轰鸣。 牺牲…… 死了? 陆濯死了? 魏娆不信。 他是陆濯啊,连二十五万西羌军都能拦住,会怕分兵的乌达铁骑?他带了五万神武军,又有榆城军辅助,就算灭不了乌达的国,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指腹扫过眼角,魏娆回房,稍顷,她一身马装走了出来,就像没看到赵柏与其他人一样,直接往外走。 “郡主,郡主,您别这样。”赵柏跪着拦到魏娆面前。 魏娆不想看他,因为赵柏跪着,她看他就要低头,头一低,她会管不住那眼泪。 “战场局势多变,你听到的可能是乌达散播的假消息,意在乱我军心。” “郡主想做什么?” “去草原,去见世子。” 怕分了陆濯的心,魏娆一直选择留在边城等他,如今,魏娆不想等了。 是陆濯先乱她的心的,那她为何还要听他的话,乖乖等他? 她偏要去,他活着,魏娆陪他打乌达,他死了,魏娆就陪他回家。 136 136 魏娆有随陆濯前往甘州赴任的文书, 凭借这份文书,凭借她陆濯夫人的身份, 魏娆成功带领五百府兵通过了边关哨卡, 直奔西亭侯所坐镇的兵马大营。 七月时节,阳光炽烈,魏娆第一次没有戴面纱奔驰在草原之上。 离她最近的赵柏也与她略微保持了距离。 魏娆一会儿视野清明, 一会儿视线模糊, 草原的风很大,吹得她脸发干, 好在草原一片广阔, 她只要认准大致方向, 哪怕偶尔分心, 也不至于跑错路。 连续奔波一日, 魏娆等人终于看到了兵马大营, 大营中插满了各军旗帜,魏娆一眼就看到了那面属于神武军的赤红军旗。 军旗飘扬,像一团跳跃的赤红火焰, 也像陆濯策马奔来的身影。 喉头发哽, 魏娆紧紧盯着那面军旗, 冷静片刻, 她加快速度跑了过去。 哨兵见了他们, 因为离得远难分敌我,立即通知了主帅西亭侯。 西亭侯派儿子韩辽带一队人马出来。 这时魏娆等人距离军营已经近了, 韩辽一出来, 定睛一看, 只见领头的是一匹白马,马上的人长发飘扬, 再看她的脸,竟然是魏娆! 认出魏娆,韩辽马上就猜到了魏娆的来意,至于魏娆训练的那五百府兵,他在京城便已经听说过消息。 “请郡主节哀!” 待魏娆来到面前,韩辽下马相迎,神色凝重悲痛,仿佛他真的为陆濯的死难过。 魏娆盼着陆濯活,没想到她来到军营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韩辽,那个根本不会替陆濯难过的人,无需看韩辽的脸,光那声音都让她恶心想吐,理智早已消失不见,魏娆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朝韩辽甩去! 以韩辽的身手,他能够完全避开,不过心绪翻飞,韩辽只是微微偏头,拿肩膀承受了魏娆的鞭子。 魏娆径直越过他,奔入大营,朝着神武军驻扎的营地而去。 赵柏紧随其后,当魏娆勒马停在神武军的主将大帐前,赵柏已经放声喝道:“郡主在此,神武军将士全都给我出来!” 声音未落,只听营帐帘子被人甩飞的连续声响,短短片刻功夫,五万神武军所剩的一万八千多将士已经全部列于阵前。 魏娆人在营帐。 这是陆濯的大帐,帐里是他用惯的东西,可她从外帐走到内帐,视线所及,并没有陆濯的人。 她怔在原地。 帐外传来赵柏审问一位神武军吴姓参将的声音,吴参将声音哽咽,解释了陆濯、陆涯牺牲的经过:“……乌达撤兵后,我等翻遍了铁蝎岭,只找到世子爷的枪与战盔,那乌达贼人定是带走了世子爷、二公子的尸首……” 周围的一切突然开始旋转起来,魏娆闭上眼睛,待那一波波的眩晕感终于退去,魏娆拿袖子擦擦脸,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目光迅速落在了赵柏面前的吴参将身上:“光看到枪与战盔,未必说明世子遭遇了不测,也可能是逃了出去,飞墨乃神马良驹,你们可有看到飞墨的尸首?” 乌达将领可能会带走陆濯的尸体回去邀功,却不会多此一举带上一匹战马。 魏娆相信,如果飞墨活着,一定会守着陆濯寸步不离,如果飞墨也死了,她才相信陆濯真的遇到了不测。 可魏娆的问题,神武军众人谁也给不出确定的答案,因为大家返回铁蝎岭时光顾着寻找世子爷与二公子了,那么多的骏马尸体,黑马尤为常见,谁也没有想到去看飞墨在不在里面。 “我要去铁蝎岭,你们谁愿意为我带路?”魏娆重新上马,她要亲自去找。 “郡主节哀,当日那情形,守城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且乌达军随时可能出没,郡主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老迈沙哑的声音,魏娆回头,看到了头发灰白的西亭侯,他看起来十分憔悴,身边有长随搀扶,西亭侯身后,还跟着几员将军。 吴参将站到魏娆的马前,替魏娆引见几位将军,其中就有榆城军主将秦珉,以及与陆濯并肩作战多次的郑参将。 秦珉也劝魏娆:“请郡主节哀。” 魏娆无意与他们多说,视线投向那一万多神武军:“我再问一遍,你们有谁愿意为我带路?” “末将愿往!” “我愿意!” “我愿意!” 一万八千多神武军,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他们敢去,魏娆就敢全部带上! “这是战场,郡主不可儿戏!”韩辽冲出来,拦在魏娆的马前。 魏娆冷笑,目光扫过韩辽、西亭侯父子,最后质问西亭侯道:“据说那日恶战,如果不是侯爷吐血昏厥,大军未必会退?侯爷这口血,吐得可真是时候。” 西亭侯脸色微变,却长叹一声,不愿与小辈计较的模样。 韩辽却容不得魏娆口出狂言,刚要让魏娆给他的父亲道歉,魏娆一扬马蹄,绕过韩辽往外冲去。 赵柏、吴参将率领魏娆的五百府兵与一万八千多神武军,浩浩荡荡地追随着。 “父亲,您就让她这么去了?”韩辽神色复杂地道。 西亭侯叹道:“守城牺牲,郡主悲恸可以理解,这样,你带两万人马跟随郡主,若遇敌情速速派人来报。” 韩辽领命,肩上被魏娆甩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那么辣的美人,韩辽可舍不得她白白去送命。 “末将也随韩将军走一趟。”郑参将突然道。 西亭侯瞥了眼郑参将,点点头。 秦珉拨给郑参将一万人马。 如此,三支队伍合起来,也有近五万人了,足以应对险情。 魏娆并未在意身后跟了多少人,她只想快点抵达铁蝎岭。 铁蝎岭像一只巨大的狰狞蝎子卧伏在广阔的草原之上,经历过一场长达一日的厮杀之后,此时的铁蝎岭尸横遍野,秃鹫、土狼盘旋不去,听到响彻天地的马蹄声,这才叼着几块儿残肉,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铁蝎岭尸臭阵阵,魏娆脸色苍白,却仍然坚持亲自去寻。 神武军的将士在前面为她开路,翻开每一具他们查验过的尸首以及忽略过的黑马尸体,方便魏娆检查。 山道内都查过了,没有。 对魏娆来说,这却是好消息,众人爬上铁蝎岭,继续查看山岭上的情形。 当魏娆来到半山腰上,忽见远方风沙滚滚,似是有一支上万兵马的乌达军在追逐…… 魏娆看到了几抹赤红! 那被乌达军穷追猛打的十几道身影,穿的几乎全是赤红色的战甲!其中一骑黑马遥遥领先,马上的人一身银甲,在日照下如流光一样,朝这边来了! “是世子!快去救世子!” 神武军的众人也都发现了远方的追逐,不用魏娆下令,众人潮水般朝山下奔去,争先恐后地翻身上马,吼叫着冲向那支乌达军。 魏娆也在其中。 韩辽同样带人跟在后面,只是脸色阴沉,难道陆濯命大,连这样的死局也能杀出一条活路? 可恨郑参将带了一万人过来,不然他趁乱给陆濯补上一箭,送他归西! 魏娆这边有将近五万人,乌达军继续追赶片刻,又射箭要了几个神武军将士的命,这才转身,扬长而去。 几乎同一时刻,黑马上的银甲男子突然力竭,跌落马下。 魏娆忍了那么久,此刻泪如雨下,冲在她前面的神武军将士有的去追杀乌达军了,有的跳马去扶残存的几个神武军兄弟,魏娆死死地盯着被神武军将士围住的银甲男人,就在她准备下马亲自去抱住自己的丈夫时,她听到有人喊他“二公子”。 魏娆一脚踩空,朝草地扑了下去。 赵柏眼疾手快,冲过来扶住了她。 魏娆一把推开赵柏,踉踉跄跄地冲到那银甲男人面前,除了抱着他的一个士兵,其他神武军将士都自动让开了。 魏娆一步步靠近。 陆涯气息微弱,认出魏娆,陆涯眼角滚下泪来,干裂的嘴唇颤颤抖抖:“大嫂,大哥他……” 他没说完,一口鲜血全部喷到了他脸上。 陆涯全身一僵,随即反应过来,及时接住了栽倒下来的魏娆。 倒在他怀里的魏娆,脸色雪白,嘴角一片猩红,陆涯想到那日在山岭上逃窜,听到悬崖底下有乌达兵兴奋地说找到兄长的尸首了,喉头立即也涌起一片腥甜。大哥将生机留给了他,就连他能带人逃出铁蝎岭,也是因为大哥带人冲上另一侧的山岭,吸引了乌达的主力。 他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大嫂。 身体的极度虚弱与心底极度的惭愧,陆涯接住魏娆不久,同样陷入了昏迷。 没人注意到,一匹黑马越过五万兵马,一路跑进了空荡荡的铁蝎岭,那黑马在铁蝎岭内横冲直撞,却没有寻到它的主人,它回到最后与主人分别的山谷之内,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拱着。 魏娆只是急血攻心,被赵柏掐了人中,她便醒了。 “郡主,大小姐还在府里等着您,您万万保重身体。”赵柏退后跪下,哽咽道。 魏娆人还恍惚着,听赵柏提及阿宝,魏娆想起什么,看向身旁。 那里,陆涯闭着眼睛,形容枯槁,竟与当初半死不活的陆濯有点像。 堂兄弟俩,眉眼本也有几分相似。 所以,生死关头,陆濯将飞墨让给了陆涯? 亲兄弟啊,他当然会这么做。 魏娆想怨他都怨不起来,她又哪里有力气去怨。 就在此时,魏娆听到熟悉的马鸣声,从铁蝎岭那边传来的! 是飞墨。 飞墨也去找他了吗? 魏娆爬上马,重新回了铁蝎岭的山谷。 飞墨叼着什么东西朝她走了过来。 魏娆下马,一手抚摸飞墨的脸,一手接过飞墨口中的东西。 是一方手帕,几乎全被血染红了。 手帕上绣着两只不是那么像的鸳鸯,魏娆的女红从来都不出彩,那日阿贵打趣赵松得了碧桃绣的手帕,被陆濯撞见,陆濯便也来找她要,魏娆拗不过他,拿出看家本领给他绣了这么一条,唯一的一条。 可他怎么就不要了呢? 魏娆抱住飞墨,第一次哭出了声。 137 137 魏娆心如死灰地回了营帐, 一个人待在陆濯曾经的大帐中。 没有发现飞墨,她可以告诉自己陆濯还活着, 可陆涯骑着飞墨回来了, 飞墨找到的陆濯遗落的染血的帕子,这些全部告诉魏娆,不用再妄想了, 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实则气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陆濯, 真的死了。 他让她等他回来,自己却把生机让给了血亲堂弟。 可他还有母亲, 还有她, 还有才一岁半大的女儿, 所以她们娘仨怎么痛苦不重要, 他救下他的堂弟最重要, 是不是? 疼到极致, 也恨到极致,魏娆恨不得追到鬼门关,拿茶碗再砸陆濯一遍!恨不得让陆濯跳下奈何桥下的忘川河, 这一次就算他挖遍忘川河中的所有药草, 魏娆也不会原谅他, 也不会再给他一个笑脸! 那人一身中衣湿漉漉地从水中上了岸, 阳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 他一手抓了一把药草,清幽目光直接投到她身上…… 明明很恨, 曾经的回忆却一幕比一幕清晰, 魏娆低着头, 任由眼泪打湿衣襟。 魏娆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大帐外突然传来赵柏的声音:“郡主, 追杀二公子的乌达兵,咱们神武军一共活捉二百余人,龙骧军、榆城军也分别活捉了一批人,刚刚侯爷、秦将军提议,将共计三百人一起拉到帐外砍头,以祭世子爷与诸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二公子还未醒,郡主意下如何?” 人都死了,杀几百俘虏又有什么用? 魏娆不想说话。 赵柏等了片刻,请示道:“咱们神武军的将士恨不得扒了那些乌达人的皮,郡主若无异议,我这就带那些俘虏下去,亲自执刀。” 魏娆仍是一动不动。 赵柏等了等,道声属下告退,便要离开。 “赵柏。”里面突然传来魏娆的声音。 赵柏马上折了回来。 魏娆让他进来。 赵柏领命,低着头进来,视线最高落到郡主的小腿,再也不敢往上看。 魏娆已经擦干了眼泪,冷静片刻,她低声问:“这次前往铁蝎岭,龙骧军与榆城军一共去了多少人?” 赵柏:“龙骧军两万,榆城军一万。” 魏娆看着他的脸:“他们总数超过我们,为何抓到的战俘不如神武军?” 赵柏答道:“世子爷牺牲,神武军的兄弟们也死伤三万有余,发现乌达军时,我神武军的将士们冲得最快,咱们训练的五百府兵同样愤慨,抢在前面拦截了乌达一万兵马的退路,再与龙骧军、榆城军合围,他们不降也得降。” 魏娆:“一共多少人投降?” 赵柏:“近千人,韩辽杀红了眼睛,不接受投降,属下本也想全部杀干净,可看他假惺惺的姿态恶心,因此护下一批战俘,带回来交给郡主与二公子商量处置。” 又是韩辽、韩家,惺惺作态。 魏娆不信韩辽,西亭侯吐的那口“及时血”,更是让魏娆将整个龙骧军都怀疑上了。 “世子牺牲,神武军三万多将士牺牲,我要带这三百多战俘回京,要将他们一起拉到午门斩首,我要让那三万多将士的家人都能看见我们手刃仇人。”魏娆冷声对赵柏道,“你去将榆城军、龙骧军的战俘也都带到神武军的大营,严加看管,不得有任何闪失。” 赵柏:“是!” 出了营帐,赵柏与吴参将一起,去了西亭侯的帅帐。 西亭侯、韩辽、秦珉、郑参将等榆城军的将领都在。 赵柏传达了郡主的意思。 西亭侯瞥了一眼儿子。 韩辽便道:“铁蝎岭一役,我们三军损失惨重,正需要振奋士气,这批战俘就该在战场上砍头,千里迢迢运回京城有何用?只要杀了他们,传遍大齐,自然能抚慰众烈士的亲朋好友。” 赵柏面无表情道:“属下来此是传达郡主的意思,韩将军若要在此斩首龙骧军所获战俘,我神武军绝不干涉。”说完,赵柏看向秦珉,“不知秦将军可愿将战俘交给郡主,带去京城问斩?” 秦珉手里只有六七十个战俘,这点战俘振奋不了什么士气,郡主丧夫心情悲痛,提出这点小要求,他自愿配合。 秦珉命人去将榆城军俘获的战俘送往神武军大营。 西亭侯见了,让龙骧军也把战俘送去,他们这边的战俘数量更少。 众人散去,韩辽眉头紧锁,低声对西亭侯道:“父亲,这支乌达军应该是休吉派来追杀陆涯的,郡主似乎对咱们有所怀疑,如果她对战俘严加拷打,会不会查出蛛丝马迹?” 休吉是乌达的一员大将,也是韩辽之前私自传信过去的那位乌达将军,他与西亭侯配合着,将陆涯激进了休吉军的埋伏,而陆涯只是个诱饵,他们与休吉真正要对付的,是陆濯。陆濯千好万好,唯独重情重义,哪怕明知是死局,他也一定会去救兄弟。 韩辽最看不起陆濯这点。 当年他派刺客去暗杀陆濯,利用的也是陆濯的良善,只是指挥那场暗杀的刺客头目离小树林太远,看不到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当夜幕降临一个刺客都没有回来,头目意识到刺杀失败,去森林里查看,才发现刺客们都死了,根据伤口,判断出陆濯夫妻俩都有动手。 也就是那时开始,韩辽更加想得到魏娆了,一个能与陆濯并肩作战的美人,他也想要。 西亭侯思忖片刻,沉声道:“不会,你的密探亲眼看着休吉烧了那封信才回来的,那些乌达小兵最多完全奉将命行事,最初发现陆涯也只会以为是碰巧,想不到是休吉的蓄意埋伏。郡主再怀疑,她没有任何证据。” 韩辽点点头。 西亭侯又道:“不过,还是密切留意郡主、陆涯的动作,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被他们抓到证据……” 西亭侯冷冷看了眼韩辽。 韩辽明白,真到了那时候,他绝不对再对魏娆怜香惜玉。 . 陆涯醒了。 魏娆来看他。 陆涯逃命那几日过得十分不易,身上一些伤口没能及时处理已经烂了,所幸没有致命伤,只是军医为他刮刀,吃了不少苦头。 魏娆近乎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陆涯不敢正视她。 他知道兄嫂的感情有多好,大哥能容忍大嫂的所有离经叛道甚至练兵,大嫂也能在听到大哥的噩耗后,不顾性命安危带着五百府兵赶赴危机四伏的草原。 如果没有他,大哥不会死,如果没有他,大嫂不必吐血落泪。 军医退下后,陆涯朝魏娆跪了下去:“大嫂,是我对不起大哥。” 魏娆微微扬首,看着别处道:“起来,你大哥傲得很,不会高兴看到你跪我。” 陆涯越发惭愧,低着头站了起来。 魏娆仍是不看他:“说说,你为何觉得对不起他。” 陆涯无可隐瞒,从大哥嘱咐他提防韩辽父子要他留守大营开始,讲到铁蝎岭内大哥将飞墨让给他,讲到大军散去后乌达兵包围他们兄弟,大哥引开大部分乌达兵力,讲到他听见乌达兵在山崖下寻到大哥的尸首,讲到他逃命之际发现朝廷兵马,最后被魏娆率领的神武军救下。 魏娆默默地听着,至此,她再不怀疑陆濯的死。 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能让陆濯与那些神武军的将士乃至其他中原将士,白死。 魏娆只需要从陆涯这里得到线索,其他的,她什么都没有告诉陆涯,此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让韩辽父子警惕,就让陆涯继续把韩辽父子当普通的上四军竞争者罢。 陆涯休息了,魏娆吃过午饭,去了关押俘虏的营帐。 这边营帐简陋,三百多俘虏像三百多畜生一样被关在一个大帐中,各个捆着手脚。 魏娆没有进去,她带着赵柏,沿着大帐外缘走动。 里面的乌达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乌达语。 大齐的军队里,普通的小兵没那个闲心去学乌达语,将领们要么忙碌要么不屑,也不会去学,通常都是抓两个精通中原话的乌达百姓或是带上两个精通乌达语的中原商人,临时要与乌达军对话时派出来交流一番。 可陆濯会乌达话。 魏娆问他为什么会学这个,陆濯笑着说“知己知彼”,笑着说学异族语对他而言非常简单,魏娆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情,笑容温润,眼底藏着自负与戏谑。 魏娆停下脚步,面朝帐子,飞快擦了下眼角。 赵柏默默地看向两一侧,眼圈也泛红。 就在此时,里面传来一声担忧的乌达语:“王子,您没事吧?” “闭嘴,不许叫我王子。” “是,可您的伤?” 里面没了声音。 魏娆心跳如鼓,这次的战俘中,竟然有一位乌达王子? 是了,她听陆濯提过,大齐的皇子们一个比一个衿贵,很少会上战场,但草原部落的王子个个骁勇善战,他们以军功为傲,那种贪生怕死只知道纵情享乐的王子,连族人都看不起他,更不可能得到父汗的重用。 当时陆涯只剩十几个人,这位王子率领一万铁骑追赶,必然是自信可以手到擒来,不会遇到危险,却没料到会撞上魏娆带人去铁蝎岭寻找陆濯,双方遇上,神武军军心激愤,魏娆的五百府兵更是想趁机立功,以多围少,拿下了那一万人。 心念飞转,魏娆继续往前走,很快又回了营帐。 除了暗中交代赵柏对那三百多战俘严加看管,不许出现任何意外,再派一队神武军以寻找陆濯的尸身为由去草原游荡,实际是警戒乌达是否会派人来营救王子,魏娆并没有审问战俘,仿佛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想带这些战俘回京杀了泄愤。 魏娆沉得住气,乌达这边的休吉将军都快气疯了。 被俘虏的是呼伦可汗的第八子,八王子不是草原最厉害的王子,却是呼伦可汗最宠爱的阏氏的独子,呼伦可汗爱屋及乌,对八王子也十分疼爱纵容,这次八王子随他出兵历练,呼伦可汗格外交待他要保护好八王子。 没想到,他精心埋伏除了陆濯这个心腹大患,八王子只是去追赶十几个神武军败兵,居然也会遇到大齐军队,被人抓了去,生死不明。 如今乌达已经处于弱势,铁蝎岭一战光陆濯的三万多神武军就让他付出了几乎两倍的兵马损失,他带兵去攻打西亭侯的大营,无异于以卵击石。西亭侯那老狐狸,与他联手陷害陆濯可以,却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明打不行,那就暗中让西亭侯父子将王子还回来,只放走一个战俘,对父子俩而言易如反掌。 休吉将军给韩辽写了一封密信,再派遣一队乌达使者前往大齐军营,明着要商量休兵,实际是想偷偷传达消息给韩辽。 两军大营相隔甚远,茫茫草原谁也看不见谁,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休吉将军相信他的使者就算被大齐军马抓住,也会平安到达西亭侯父子面前。 可惜,他的使者遇到了神武军。 神武军得了魏娆的吩咐,先把乌达使者一行人抓住了。 乌达使者不慌不忙,扬言他奉命要与西亭侯商量休兵。 正常情况下,大齐军马最多粗鲁地将他们捆绑回军营也就行了,但这支神武军没有,他们仔细搜了乌达使者等人的身,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了,最后搜出一封密信。 这支神武军领头的人,是魏娆的一位府兵。 府兵先忠于魏娆,再忠于神武军。 看过那封密信,府兵将密信藏进怀里,命人砍了其他人,只留下一个使者,塞上嘴,换上乌达兵的战甲,将其伪装成乌达哨兵,扭回了神武军大营。 西亭侯、韩辽听说神武军抓到一个乌达哨兵扔到了俘虏大帐,都没在意。 138 138 魏娆拿到了休吉将军写给韩辽的密信, 那上面有休吉的将印,有休吉对韩辽放八王子离开的要求, 也有休吉对韩辽的威胁, 如果十日后休吉见不到八王子,他便会将韩辽父子陷害陆濯兄弟的事情说出来。 这封密信,是神武军从乌达使臣的鞋垫的夹层里搜出来的, 按照两军使者走动的惯例, 如果不是魏娆对韩家父子有怀疑,如果不是魏娆发现俘虏里面藏了一位王子提前交待了下去, 大齐军兵哪里能想到使臣会费尽心思巧藏了一封密信, 哪里会想到龙骧军的主将父子竟然勾结外敌残害忠良? 魏娆拿信的手不停地在抖。 陆濯早就怀疑韩家父子了, 如果不是陆涯罔顾他的嘱咐离开大营, 中了韩家父子与休吉的埋伏, 陆濯根本不会陷入险境。 那么清高衿贵的一个人, 就死在了这薄薄一封密信中。 魏娆恨陆涯冲动误事,恨陆濯只顾兄弟不管她们母女,可这恨是因为不甘陆濯就这么死了, 她真正恨的, 只有韩辽父子。 第二日, 魏娆开始装病。 第四日, 京城传来旨意, 元嘉帝命西亭侯、秦珉等人继续带兵深入乌达,为死去的众将士报仇。西亭侯、秦珉等将领齐聚帅帐, 商议进攻之策, 陆涯也在其中, 神武军还有将近两万人,仍有战力。 乌达二十万铁骑分成两路, 此时已经损伤过半,大齐的两路兵马只要继续前进,定能破了乌达的都城。 众人正商议着,赵柏突然在外求见。 赵柏代表郡主,西亭侯让他进来。 赵柏双眼通红,入帐后,赵柏朝为首的西亭侯、秦珉道:“郡主、郡主她刚刚吐血不止,可能要不行了,听闻诸位将军即将出发,特派属下来请侯爷与秦将军帐中说话,郡主有事相托。” 说完,铁塔一样的赵柏,虎眸中滚下两串热泪。 陆涯身形一晃,第一个冲了出去。大哥尸骨未寒,若大嫂也这么去了,他还有何面目回京? 韩辽也嘭得站了起来,被西亭侯一个眼刀拦住,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西亭侯与秦珉互视一眼,一边站起来一边询问道:“郡主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军医不是每日都去诊脉吗?” 赵柏抹把眼睛,哽咽道:“郡主这几日都没好好吃东西,吃了也会吐出来,军医无可奈何,我等也劝不住郡主,谁想到……” 西亭侯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却是大喜,魏娆死了才好,她没有审问那些战俘,等魏娆一死,他再找借口斩首战俘,从此便再无后顾之忧。至于乌达那边,他们巴不得大齐将领里面多出几个愿意与他们合作的,绝不会主动说出此事,便是说了,没有证据,也无人会信。 跨出帅帐的时候,西亭侯还在想,女人就是女人,为了情.爱闹死闹活的,现在请他们过去,是想托他们替陆濯报仇吧。 魏娆只请了西亭侯、秦珉,但韩辽自发地跟在西亭侯身后,对于魏娆的病,他很关心。 他都跟着了,西亭侯怕说多了惹人猜疑,便没有开口训斥儿子。 陆濯的营帐位于神武军的军营中心,西亭侯、秦珉、韩辽跟着赵柏一路行来,很快就到了陆濯的营帐前。 里面传来了陆涯压抑的哽咽。 赵柏挑开帘子,请西亭侯、秦珉进去,他守在外面,目光冷冷地扫过韩辽。 陆濯都死了,韩辽岂会将赵柏放在眼里?等龙骧军成为上四军之首,等陆家的威望淡去,他自有办法收拾赵柏这些人。 大帐之内,外帐无人,内帐帘前站着一个眼圈红红的小丫鬟。 看到两位将军,小丫鬟低头行礼,挑开了帘子。 西亭侯就看见,陆涯跪在郡主的床前,床上郡主靠着垫子而坐,曾经明艳的脸庞消瘦憔悴,令人怜惜。那雪白的中衣上,竟然沾染了血痕点点。 西亭侯毫不怀疑,第一个走了进去。 就在此时,挑帘的小丫鬟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整个朝秦珉扑了过去:“侯爷通敌叛国,请将军助郡主拿贼!” 秦珉刚想一脚将这疑似刺客的丫鬟踹飞,闻言不禁一愣。 与此同时,内帐之中,隐藏的弓箭手已经射中西亭侯的双腿,陆涯护在魏娆床前,看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府兵冲上去将腿脚中箭的西亭侯制服在地。 帐内没有了威胁,陆涯与魏娆对个眼色,大步朝外走去,见到黑着脸的秦珉,陆涯肃容道:“将军稍安勿躁,稍后郡主自有解释。” 过来之前,陆涯真的以为大嫂吐血了,直到他冲进来,看到藏在内帐门口两侧的弓箭手,陆涯才大吃一惊。时间仓促,大嫂没有向他解释太多,只说她已经拿到了韩家父子通敌的证据,让他悲哭演戏。 陆涯不用演戏,大哥死了,他心中有愧,平时忍着,一旦大嫂让他哭,他便是真哭。 帐外,赵柏与帐前守护魏娆的两个府兵已经联手制服了韩辽。 韩家父子俱皆被擒,闻讯赶来的龙骧军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妄动。 榆城军见秦珉好好地站在陆涯身边,虽然脸色铁青却没有下令他们攻击,便暂且按兵不动。 神武军自是护着魏娆、陆涯。 大营内的三军在此刻彻底分裂,成了三家。 神武军加上魏娆的府兵,一共一万九千人。 韩家的龙骧军在铁蝎岭一战中损伤八千,还剩四万出头。 榆城军兵马最多,有十二万之余。 陆濯信任榆城军,所以魏娆也相信秦珉、郑参将等榆城将领,韩家父子可以陷害神武军,就也可以陷害榆城军,不绑了西亭侯父子,魏娆怎敢再让西亭侯带兵?万一韩家父子继续勾结乌达,难道榆城军要白白丧命? 更衣完毕,魏娆走出了大帐。 陆涯、赵柏立即站到了她左右。 魏娆先派赵柏去俘虏那边提几个人过来。 等人到了,魏娆指着其中一个目光阴鸷小腿受伤的年轻乌达兵,对秦珉等人道:“这是呼伦可汗的八王子,那些乌达俘虏可以作证。” 被捆的西亭侯、韩辽脸色大变,俘虏里面居然有八王子? 魏娆再指向那个塞着嘴的乌达壮汉:“这是休吉将军派来的使者,在这位使者身上,我神武军的将士搜到一封休吉将军写给韩辽的密信,秦将军,这就是那封密信,请您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念出来。” 魏娆将密信递给秦珉。 秦珉面如寒霜,展开信,他脸色更差,嗜血的目光扫过韩家父子,秦珉朗声念了出来。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往下念,神武军、榆城军的将士皆怒发冲冠,铁蝎岭一战,神武军伤亡最为惨重,但榆城军也死了一万多,真是两军光明磊落地交战战死的也就罢了,但那么惨烈的一战,竟然是韩家父子为了陷害神武军而勾结乌达设计的陷阱? 别说神武军、榆城军,便是龙骧军的将士也有人面露痛苦,动摇了对韩家父子的信任。都是忠君爱国的将士,都是为了家国安宁告别亲人来的战场,除了韩家父子的心腹,龙骧军的将士也想打胜仗,也会为了同族兄弟们的牺牲而食难下咽。 在京城,上四军是竞争的关系,但一旦到了边疆,上四军与边军将士便都是同甘共苦的生死兄弟,这话韩家父子也说过,难道只是随便说说? “魏娆,你休要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死了丈夫悲恸过度得了癔症,怨恨我们没能救出陆濯,便捏造信函污蔑我们龙骧军!”韩辽目眦欲裂地瞪着魏娆,旋即看向秦珉:“秦将军,你休要听这疯女人胡说,大战在即她却在此暗算主帅扰乱军心,秦将军还不快将她拿下!” 秦珉看着他,忽然问道:“铁蝎岭之战,休吉的援军本该被你牵制,为何他们能绕过你前来支援?侯爷派人传信给你,为何竟寻不到你们龙骧军的影子?” 韩辽早有准备,怒道:“我早说过,休吉狡猾,误导我追错了方向,致使救援不及!” 秦珉冷笑:“你说郡主得了癔症,我又怎知你此刻不是巧舌雌黄?多说无益,此事干系甚大,我会奏请皇上,一切由皇上定夺。” 言罢,秦珉看向魏娆,要求魏娆暂且待在大帐之中,不得擅自走动,由榆城军的人看守,形同软禁。 魏娆愿意配合,郑重朝秦珉行了一礼:“恳请将军替铁蝎岭冤死的将士主持公道。” 秦珉颔首。 魏娆看眼陆涯,进了大帐。 安抚三军的事自然由秦珉接管,圣旨抵达之前,神武军、龙骧军的参将皆分别关押在大帐中候审,神武军、龙骧军五万多兵马则由榆城将领暂且接管,大营增强警戒,以防乌达军前来偷袭。 秦珉的战报才到京城,乌达的呼伦可汗面对接连兵败与爱子被擒的双重打击,再次乞降。 元嘉帝权衡再三,对乌达提了诸多条件,其中一条,拿陆濯的尸首换八王子的全尸。 呼伦可汗应了。 与榆城军对峙的休吉将军得令,派人送了一具尸体过来,因陆濯从悬崖跌落,那尸体摔得血肉模糊,只能凭借他身上的战甲与身形辨认。 陆涯见过尸身,说什么都不许魏娆去看,魏娆拿剑逼开他,只瞥见尸体一眼,人便晕了过去。 两国休战,秦珉也从龙骧军韩家父子的心腹手中查出了父子俩通敌的铁证。 九月下旬,秋风萧瑟,陆濯的棺木与关押韩家父子的囚笼,前后进京。 英国公府为陆濯的死举府恸哭之际,元嘉帝下旨,以通敌叛国之罪,灭西亭侯府韩家九族,自此,上四军的龙骧军主将易姓,京城世家,再无韩家一脉。 139 139 大战结束, 天下恢复太平,罪臣当惩, 功臣当赏。 英国公府, 英国公、二公子陆涯都得到了赏赐,而大房,除了陆濯获得了追封, 陆濯的母亲贺氏赐封一等诰命夫人, 魏娆因揭发韩家通敌大罪有功,赐封武安公主, 阿宝也因父母的战功赐封宝华郡主。 可再多的封赏也换不回陆濯。 击退西羌时还威风凛凛的英国公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下来, 他仍然担负着神武军主将的职位, 却把重整神武军的军务交给了四爷与陆涯, 征伐几十年的英国公终于脱下战甲, 留在府里陪伴老妻。英国公夫人已经送走过三个儿子, 如今长孙去了,老夫人伤心是伤心,但年纪大了, 更容易看开, 她更关心贺氏与魏娆。 魏娆看起来很好。 除了陆濯下葬那日, 魏娆再也没有在人前落过泪, 哪怕贺氏在她面前哭成泪人, 魏娆也能心平气和地看着,起初她还会安慰贺氏, 后来发现安慰无用, 魏娆连那些车轱辘话也懒得说了, 只叫马嬷嬷抱走阿宝,别让阿宝被贺氏的哭声吓到。 贺微雨带着孩子回来小住了, 魏娆没有那个耐心哄贺氏,贺微雨有。 英国公夫人心疼贺氏的丧子之痛,可贺氏能哭出来,能哭就是正常的,等贺氏哭够了,时间一长就会慢慢平复下来。英国公夫人更担心魏娆,这孩子明明在意长孙,明明都为了长孙亲赴战场,如今却像没事人一样照顾着阿宝,把悲痛都憋在心里,熟知堵不如通,长此以往,会憋出病来的。 出于担心,英国公夫人把寿安君请来了。 寿安君平时不来京城,为了外孙女,她当然要跑这一趟。 寿安君来到松月堂时,魏娆正在陪阿宝玩算盘。 还没有两岁大的阿宝,是不懂得丧父之痛的,她可能连爹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只要娘亲在,只要熟悉的玩伴都在,阿宝便无忧无虑,会因为看到风吹叶子而跑着去追,发出欢快清脆的笑声,会因为看到娘亲看账本,而要求坐到娘亲的腿上,要求玩一玩娘亲的算盘。 “外祖母,您怎么来了?” 寿安君来到松月堂,魏娆才得到消息,忙抱着女儿出来迎接。 寿安君站在走廊这一头,看着跨出厅堂的外孙女。 陆濯的丧事期间,寿安君来过英国公府,那时候她看到的魏娆,刚从边关回来不久,形容消瘦憔悴,除了眼泪少,与别的早早丧夫的年轻媳妇没什么区别。而今一个月过去,魏娆又恢复了那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又恢复了曾经的明艳过人。 距离陆濯战死,尚且不足三月,贺氏还在泪水涟涟,魏娆这副模样,也就英国公夫人心善,还担心魏娆强忍悲痛憋出病来,换个狭隘的老夫人,都要怀疑魏娆丝毫不在意陆濯了。 让马嬷嬷、碧桃等人陪阿宝玩,魏娆将寿安君请到了内室。 “老夫人担心你,叫我过来看看。”寿安君开门见山,并没有隐瞒什么。 魏娆多少猜到了。 “娆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外祖母说说。”寿安君握着魏娆的手道。 魏娆笑笑,看着外祖母皱纹越来越多的手背,她轻声道:“能怎么想,他死了,在草原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哭,想他骂他怨他,夜夜都梦到他,可死了就是死了,我还要为他哭一辈子不成?当年父亲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多久,母亲走了,我也只有病了委屈了才会想母亲想到哭,祖母去世,我眼泪收的更快……”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沿着那白皙明艳的脸庞滑落下来。 寿安君怜惜地将外孙女抱到了怀里。 她明白外孙女的意思。 幼时丧父,少时离母,被人陷害,被人诟病,被人刺杀…… 有的人一辈子可能都摊不上一件这样的事,她的外孙女,从记事起到现在,就没能真正快活多久。 从未受伤过的人,手指被针刺一下都觉得疼,可对于隔不久便挨一刀的人来说,突然再来一刀,疼疼也就过去了。 “外祖母,我还是想他,可我不能因为想他,连日子也不过了吧。我既想他,也想把我自己的日子过好,我说的,您懂吗?” 寿安君懂。 亲爹亲妈死了,做子女的哭几天,后面还不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谁规定做妻子的,就要为亡夫日日以泪洗面?有的人沉浸于痛苦的时间长,有的人沉浸于痛苦的时间短,不是说长的才是用情至深,短了便是虚情假意。 有的人把心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当这个人出了事,那人便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快要活不下去了。有的人要打理生意要照顾孩子,那他必然会告诉自己不能深陷下去,寄托越多,越不会陷在一处。 “娆娆这么想就对了,远的不提,拿守城的事说,陆家众人心里都痛,可大家还不是慢慢恢复过来了,老夫人想得开,二公子想得开,你婆婆跟你性子不同,她哭她的,你不想哭就不用为了做样子去哭,老夫人那边我会替你解释。”寿安君声音慈爱地道。 魏娆点点头,靠着外祖母的肩膀道:“过完年我会带阿宝回公主府住,住在这边太累了,别人以为我伤心难过,本来聊得开心见到我都得收敛喜意,再小心翼翼地关照我,我不需要这种关照,也不想打扰他们,我搬出去住,对大家都好。” 寿安君也觉得外孙女回到公主府更自在,只是…… “你搬过去,你婆婆想阿宝了怎么办?” 魏娆道:“每个月我都会带阿宝回来住两晚,婆婆若愿意,也可以跟我去公主府住。” 寿安君:“可这样,阿宝与陆家这边的兄弟姐妹,关系会不会远了?” 魏娆笑道:“若性情相投,离得再远该亲的还是会亲,像我与慧珠表妹,像世子与他的几个兄弟,若性情不合,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会相看两厌,就像我与魏婵。” 寿安君闻言,拍拍外孙女的肩膀,惭愧道:“外祖母真是老了,这点事居然还没有娆娆看得明白。” 魏娆这么跟外祖母说的,也是这么打算的。 翻了年,过完正月,魏娆就去找贺氏、英国公夫人商量此事。 贺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娆娆为何要搬过去?” 守城就阿宝一个女儿,儿媳妇带走阿宝,她怎么活? 话她问了,英国公夫人就看着魏娆,想听听魏娆怎么说。 魏娆直接跟老夫人说了实话:“祖母,守城是为了救二弟才出事的,二弟一直心中有愧,二婶、二弟妹也都觉得愧对于我,每次在府里见面,他们看到我与阿宝都会变得心情沉重。还有三婶、四婶,时时刻刻都想着关照我,可我早想开了,她们那样我反而受之有愧,所以我想,我带阿宝搬到公主府,每个月回来探望两次,这样大家都能自在一些。” 英国公夫人理解魏娆这种感受。 就像当年她死了儿子时,本来自己都熬过去了,可别人见了她,甭管出于真心还是礼节都要关怀一番,她既觉得累,又因为被勾起伤心事而疼,索性哪都不去,一个人待在家中清静。 或许有这种想法的人有很多,只是大多数人除了忍耐无处可躲,但魏娆是公主,有她的公主府,她完全可以带上阿宝,去过无人打扰的生活。 至于阿宝,英国公夫人愿意把阿宝完全交给魏娆。 她年纪大了,再没有心力手把手地教养一个孩子,贺氏年轻是年轻,却不能胜任教养阿宝的职责,把阿宝交给魏娆,英国公夫人相信,再过十来年,京城会重新多出一个神采飞扬洒脱无羁且忠勇双全的好姑娘。 魏娆就知道,老夫人一定会支持她。 她再去哄贺氏,希望贺氏随她一起去公主府,如果可以,魏娆也想多一个人时时刻刻疼爱她的女儿,贺氏的性子再有不足,她都疼爱阿宝,而且公主府的环境,贺氏搬过去也能住的开心,总比留在陆家看其他三房圆圆满满的好。 贺氏感激儿媳妇对她的孝顺,可她不想走。 她是陆家的媳妇,丈夫给了她诰命,儿子也拿命送了她一等诰命夫人的荣耀,贺氏若因为自己痛快搬去公主府,她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老夫人对她的关照。而且,大房就剩她们娘仨了,儿媳妇阿宝走了,她若再走,谁还记得陆家大房,还记得她英勇牺牲的丈夫与儿子? 为了丈夫与儿子,贺氏哪都不会去。 魏娆尊重婆母的选择,承诺会定期带阿宝回来给长辈们请安。 当晚,陆家众人一起吃了顿饭,席上,英国公夫人宣布了魏娆要搬到公主府常住的事。 英国公点点头。 这个孙媳妇从来都是不按规矩做事的,当年长孙死乞白赖地求魏娆重新嫁给他,英国公虽然觉得长孙没出息,但小两口一个愿打一个一个愿挨,老妻都笑着看戏,他便不管。后来魏娆为了长孙赶赴草原,不但救了老二还替老大报了仇,英国公记住了这份恩情,别说魏娆只是回公主府住,魏娆就是坐到长孙的墓碑上喝酒,英国公也不管。 陆涯低着头,心中满是愧疚,祖母单独与他谈过,大嫂离开,是为了让他们二房从容生活。 二夫人默默地看着魏娆与阿宝。 她曾经接受过魏娆,又嫌弃过魏娆,到如今,二夫人对魏娆只剩敬佩与感激。她还是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孙女养成魏娆那样,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与胆识,可在魏娆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二夫人终于明白,女人也有另一种活法,离经叛道不一定是错。 她感激魏娆救了儿子回来,感激魏娆替陆家报了韩家的仇。 二夫人都如此,陆涯的妻子乔氏对魏娆这个大嫂更加心悦诚服。 三夫人同样敬佩魏娆。 四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在她心里,她把魏娆当贴心的妹妹,无论魏娆做什么,她都支持。 遥远的乌达北境。 夕阳西下,在辽阔的草原上洒满金色的余晖,牛羊被牧民赶进圈中。 炊烟四起,该用晚饭了。 一个叫宝雅的七岁女童端着一碗温热的羊奶,来到了隔壁的毡帐中,帐中有三个铺盖,两个属于她的哥哥,哥哥们此时正在陪爹娘吃饭,剩下的那个铺盖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下巴满是胡岔的男人。 他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这个男人刚被爹爹带回家时,鼻青脸肿,刀疤外翻,宝雅看都不敢看。男人昏迷不醒,只能强行喂进去一些羊奶,在爹爹的精心照料下,男人脸上的刀疤渐渐愈合,没有那么狰狞了,他高肿的眼眶脸庞也消了下去,看起来还很好看。 可能是娘夸了一句,爹爹故意剪乱了男人的头发,不许娘亲洗,也不许娘亲帮男人刮去胡茬。 男人一动不动,像平时一样死气沉沉,宝雅跪坐在床边,熟练地一手掐着男人的下巴,一手拿着勺子往他嘴里舀羊奶。 喂了羊奶,宝雅拿起爹爹捣好的药草渣子,敷到男人手臂、小腿上的伤口。 这是爹爹从战场带回来的族人,爹爹说,男人叫阿古拉,是个孤儿,非常可怜。 宝雅认真地给这个可怜的男人上药,昏迷了这么久,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醒来。 忽然,男人垂在身旁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宝雅一怔,抬头,就见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宝雅大喜,放下盛放药草的大碗,跑去喊爹爹。 陆濯浑身无力,手指尚且能动,双腿毫无直觉。 目光扫过周围,是个打了很多补丁的毡帐。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突然被人挑开,一个高大瘦削的汉子走了进来。 陆濯刚刚就觉得那女孩子有些眼熟,如今看到这乌达汉子,他终于记起来了。 “阿古拉,你终于醒了,我隆布发誓不会将你丢在战场上,便一定做到。”乌达汉子来到他床边,背对着妻子儿女,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濯道。 陆濯心中一动,用乌达语回了声谢。 140 140 乌达汉子名叫隆布。 陆濯能认出他, 是因为陆濯记性好,而隆布能在悬崖下认出陆濯, 是因为陆濯长了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俊脸, 而且,当年陆濯夫妻出钱帮女儿治病,隆布已经知道陆濯的身份了, 这次两军对战, 隆布也知道敌军主将正是陆濯。 隆布生在乌达长在乌达,他要守护族人的草原, 他要与族人并肩作战, 他可以不眨眼睛地杀死神武军的将士, 可面对跌落悬崖奄奄一息的陆濯, 救了女儿的恩人, 隆布下不了手。 或许, 老天爷安排他最先找到陆濯,就是要他救下陆濯。 随着陆濯跌落悬崖的也有几个之前追杀陆濯的乌达人,摔得血肉模糊, 隆布挑了身量与陆濯最为相似的那个为两人互换了战甲。陆濯是世家子弟, 手脚没有那么粗, 为了替换地天衣无缝, 隆布握着那乌达人的手脚在石头上摩擦数遍, 磨得像他摔烂的脸一样血肉模糊。 真正的陆濯,跌下悬崖后应该借助了刀剑、崖间草木做了缓冲, 身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 人摔晕了, 但命是保住了。可陆濯的脸过于俊美,隆布不得不拿刀在陆濯的脸上划了一道, 再打肿他的眼眶、脸庞,如此才没有引起其他乌达将士的怀疑。 隆布的确认识一个叫阿古拉的孤儿,那个阿古拉已经死了,隆布便给陆濯安排了阿古拉的身份。 陆濯一堆外伤,人也昏迷不醒,军医直接放弃了对他的治疗,幸好隆布腿上也受了伤,不用继续出征,得以守在陆濯身边,一直照顾陆濯,直到战事结束,他顺理成章地将昏迷不醒的陆濯带回了家。 宝雅去帮母亲收拾餐具了,两个男孩在外面练习摔跤,隆布坐在陆濯身边,低声解释这几个月的情况:“无论乌达将士还是大齐将士,都以为你死了,这样很好,否则你留在我们家里会非常危险。” 陆濯明白,只是,他无法想象魏娆与家人会何等悲恸。 “我的腿怎么了?”陆濯尝试移动自己的腿,却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隆布捏了捏他的腿,皱眉道:“动不了吗?明日我请族医替你看看。” 之前陆濯一直昏迷,他也不知道陆濯身上除了那些伤口还有什么问题。 陆濯沉默片刻,抱着一丝希望,问隆布可有大齐什么消息。 隆布在乌达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兵,他连陆濯的妻子去过草原都不知道,只知道八王子被大齐抓了,可汗乞降,用那具冒充陆濯的尸体换回了八王子的全尸,跟着战事结束,隆布回到自己的部族。西亭侯府韩家斩首九族在京城引起了天大的轰动,可隆布对此一无所知。 他朝陆濯摇摇头。 陆濯苦笑。 隆布又交代了他一些琐事,全是如何统一口径隐瞒身世的,说完隆布就去陪伴妻子了。 夜幕降临,隆布的两个儿子进了毡帐,兄弟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淳朴爽朗,围着陆濯问东问西,后来困了就睡下了。 陆濯仰面躺着,想魏娆,想阿宝,想家人,彻夜难眠。 翌日,隆布领了族医来给陆濯看腿。 陆濯的腿没有问题,脊柱也没有摔到,头发花白的老族医快将陆濯全身的骨头都摸遍了,也没发现问题。 “养着吧,兴许过几天就好了,兴许也好不了,看命吧。”老族医一副看淡生死的平静脸庞。 陆濯没什么表情。 隆布既同情陆濯的遭遇,也震惊于陆濯手臂胳膊恢复白皙的速度,这么白,一点都不像乌达人,今天开始他就将陆濯搬到外面晒日头,晒得越黑越粗越好。 老族医走后,单独相处时,陆濯问隆布,可否将他送回边关。 隆布叹气:“我们部族原本离大齐很近,那边水土肥沃,草好,牛羊长得也好,后来我带宝雅去看病,回来不久,我们部族首领得罪了王族,连累我们全族都被发配到了这北寒之地,我若送你回去,千里迢迢会遇到多处关卡盘诘,为了他们娘几个,我不能冒险。” 陆濯理解。 隆布安慰他:“你别急,先养伤,说不定你的腿会好,到时候你自己离开,或者留在这边,万一有商人经过,或许可以安排他们送你回去。” 陆濯不想等,然而双腿动弹不得,形如废人,他除了等,无可奈何。 看陆濯的情绪稳定了,隆布喊来一个儿子,将陆濯的床搬到外面,让他晒太阳。 乌达这边有个说法,男人越晒越有力气,所以为了保持“阿古拉”的体力,他安排陆濯晒日头,并没有引起族人的怀疑。 人在外面,陆濯也终于看到了隆布等族人所处的草原环境。 作为边关武将,陆濯对乌达的舆图比对大齐的舆图还要熟悉。 乌达最北境有一片浩渺湖水,名为北海,此时此刻,那北海与周围的连绵雪山,就在他眼前。 天地辽阔,显得他渺小如草芥。 “叔叔,你冷不冷?” 一道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濯回头,看见扎着许多小辫子的宝雅,七岁的小姑娘,脸蛋晒得黄中带红,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比那蓝天、湖水还要清澈。 宝雅手里拿着一条旧毯子,她想替阿古拉叔叔盖上腿,没想到她只是喊了声叔叔,阿古拉叔叔看着她,忽然落了两行泪。 是风太大了吗? . 陆濯在北海苏醒的第一年,过得浑浑噩噩,隆布替他打了一辆轮椅,随便他自己推着去哪。 陆濯的脸晒黑了,一头长发因为疏于打理又毛又燥,他也不梳头,每日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人前。虽然他脸上的刀疤越来越淡,离得远了几乎不明显,可他现在这副样子,别说没见过他几次的乌达敌将,便是英国公府的众人见了他,也一定认不出来。 陆濯如此颓废,隆布既同情,也放了心,至少,没人认出陆濯,他与家人就安全了。 陆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二年,他的胡子更长了,头发更乱了,双腿仍然不能动。 不过,陆濯不再沉默寡言,他会在隆布教导两个儿子武艺时出言指点,他会教宝雅如何做陷阱放到北海附近的林子里捕获猎物,他会在看到草地上开出野花时露出笑容,也会在远处传来驼铃声时,遥望可能路过的商人。 可惜,全都是前往更北之境的乌达商人,没有大齐的商贩。 陆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三年夏天,隆布的大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那姑娘住在几十里远的另一个部落。 乌达的迎亲习俗,男方全家人先去女方家里吃酒,住一晚上,第二天如果新娘子对新郎官满意,才会跟着新郎官回到他的部落。 隆布想带陆濯一起去,他怕陆濯不同意,让大儿子来邀请陆濯。 十七岁的少年郎,为了即将迎娶心爱的姑娘满心欢喜,陆濯看着少年郎眼中的风采,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便出发了,宝雅母女陪陆濯坐在马车上,隆布父子三人骑马。 马车沿着草原,沿着北海,朝另一个部落出发。 行路到一半,陆濯看到远处有一个破旧的毡帐,从毡帐里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那人的脚踝间竟然锁了镣铐。男人背对着他们,从圈里赶出一群羊,缓缓地去放羊了。另一个跛脚的老者随后走了出来,打个哈欠,慢慢地跟着对方。 陆濯探究地看着那脚带镣铐的男人。 宝雅见他盯着那边,解释道:“我们迁过来的时候这人已经在这里了,听说他触怒了大汗却不肯认错,大汗就罚他来这边放羊,什么时候他肯认错了,再接他回去。” 宝雅的母亲在赶车,听见女儿的声音,跟着道:“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好像已经发配过来二十多年了。” 宝雅的大哥道:“大汗也真是心狠,犯错了直接杀了就是,却要这般惩罚他,换成是我,我宁可死,也不想受这活罪。” 乌达人向往自由,就像那天上的雄鹰,如果被折断翅膀,不如一死了之。 陆濯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一直望着那牧羊的男人。 他的脚上没有镣铐,却跟那男人一样,哪都去不了。 他不再颓废,是因为还抱着希望,还想回到熟悉的故土,看到日思夜想的人,这个被可汗惩罚的男人,又是为了什么在坚持? 隆布的大儿媳是个活泼爽朗的姑娘,这晚众人围着篝火唱唱跳跳,让这苦寒边境也变成了人间圣地。 一晚过去,新娘子对新郎官非常满意,隆布一家在亲家吃过早饭,便返程了。 陆濯坐在马车上,又看到了那个男人,这次他看到的是男人的正脸,风迎面吹来,吹得男人一头散发全往后飞扬,露出一张坚毅沧桑的脸庞,虽然他长了一脸乱糟糟的胡子,可陆濯看清了对方的眉眼…… 声音卡在了喉头,陆濯的人却不受控制地朝对方扑了过去,等宝雅发出惊呼的时候,陆濯已经从车上栽了下去,跌落在地。 隆布爷仨飞速跳下马,将陆濯扶了起来。 陆濯闭上眼睛,脸庞涨红似是承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脑海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据说这个男人已经被发配到北海二十多年了。 而他的父亲陆穆,在他八岁那年阵亡,尸骨不全,如今也已过去二十二年。 “阿古拉,你没事吧?”注意到陆濯嘴角的血,隆布担忧地道。 陆濯摇摇头,下意识地要推开隆布自己站着,只是手都握住了隆布,感受到脚下传来的久违的触感,陆濯便紧紧握住隆布的手臂,压下了那股狂喜。 “没事,刚刚走神了。”陆濯笑笑,隐瞒下自己的异样,仍是由隆布父子抱到了马车上。 141 141 在隆布一家人看来, 跌落马车极大地刺激了“阿古拉”,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了, 喜欢一个人推着轮椅面朝北海, 要么发呆,要么睡觉。 只是到了晚上,陆濯会悄悄离开毡帐, 练武恢复身体的全盛状态。 两个月后, 在一个阳光很好风也很大的早上,陆濯照旧推着轮椅来到了北海岸边。 宝雅是个善良热心的小姑娘, 她怕阿古拉叔叔冷到, 抱了毯子过来找他。 然后宝雅惊喜地发现, 今天的阿古拉叔叔又变温柔了, 居然会笑。 宝雅便坐到阿古拉叔叔的轮椅旁边, 陪他一起看北海碧蓝的水面。 一对儿苍鹰从雪山那边飞来, 盘旋于北海上方。 陆濯望着那展翅的苍鹰,笑着对宝雅道:“我小的时候,特别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鹰, 那样我就可以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宝雅托着下巴, 笑道:“我也想变成鹰, 我想飞过雪山, 看看雪山后面是什么。” 陆濯不去看宝雅, 只对着苍鹰道:“昨晚我做梦了,梦见有一只鹰来接我, 它把我变成了鹰, 我们一起飞走了。” 宝雅被他的梦境吸引, 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陆濯笑道:“我们一直飞,飞过芒芒草原, 我回到了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宝雅听得很认真。 陆濯忽然停下,摸了摸喉咙,温声对宝雅道:“我渴了,宝雅可以帮我倒碗水吗?” 宝雅当然愿意。 她欢快地往回跑,跑进毡帐。父亲与哥哥们都去放牧了,母亲、嫂子在缝制今年的冬衣,宝雅一边倒水一边跟母亲、嫂子说阿古拉叔叔又笑了,这件事让母亲、嫂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们都希望阿古拉能开朗一些。 水倒好了,宝雅双手捧着大碗走出毡帐,可远处的北海岸边空无一人,海面上有把熟悉的轮椅起起伏伏。 宝雅茫然地看着那把轮椅,过了很久很久,她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手里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碎了。 里面的婆媳俩匆匆跑出来,看到海面上的轮椅,婆媳俩一个哭着捂住了嘴,一个大声叫着去寻隆布爷仨。 一家人下海的下海,喊人的喊人,动员了全族的人力,也没有在海里找到阿古拉的身影。 隆布询问女儿与阿古拉相处时阿古拉都说了什么。 宝雅哭着回忆阿古拉叔叔的话。 族人默默地听着,都明白了,阿古拉就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苍鹰,他受不了瘫痪在椅子上的生活,宁可死去。 隆布的妻子收拾阿古拉的遗物时,发现一封写在羊皮上的信。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阿古拉向他们一家人道谢,并特意告诉宝雅不必为他悲伤,他已经变成了天上的鹰,如果宝雅看到天空有鹰飞过,便是他回来看她了。 隆布一家心情沉重地埋葬了阿古拉,坟墓就在北海东岸的树林边上,坟墓里是阿古拉的衣物。 陆濯隐在树林深处,默默地看着隆布一家人。 看着靠在隆布怀里泣不成声的宝雅,陆濯眼中浮现愧疚,可他注定要离开,如果那日遇见的戴镣铐的男人真的是他的父亲,陆濯也一定会带父亲一起离开,到那时,可汗追查下来,如果他不提前死去,一定会连累隆布一家人。 现在,阿古拉像一只残鹰般死去了,没有人会怀疑。 陆濯隐身树林,一个月后,他跟踪一支路过的乌达商队,夜半风高时去偷了两匹好马出来,折回树林中。 有了马,有他烤好的肉干,东西准备齐全,又一个深夜,陆濯悄悄来到了位于两个部落中间的那个破旧的毡帐外。 因为被惩罚的人戴了脚铐,发配在这苦寒之地,乌达只派了一个跛脚的伤兵来监督对方,就算犯人打死了伤兵,伤兵手里并没有钥匙,犯人戴着脚铐逃跑,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所以这二十年来,犯人与伤兵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夜深风高,风声吹散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跛脚的老者裹着棉被鼾声震天,戴着脚铐的男人突然睁开眼睛,视线移向帐门。 有道黑影走了进来。 戴着脚铐的男人一动不动。 那黑影似乎已经判断出帐内两个铺盖上的人的身份,直接走过去,一拳将跛脚老者打晕。 打完了,黑影点亮了桌子上的油灯,灯光率先照出了他的模样,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披头散发,一脸胡子,脸庞晒得麦黄,露出一双深邃内敛的凤眼。而床上躺着的戴着脚铐的男人,与这不速之客几乎一模一样的披头散发与胡子满腮,只是前者还年轻,后者已沧桑。 戴着脚铐的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他默默地看着来人,等他先开口。 陆濯的手隐隐颤抖,他看着床上的男人,看着那双酷似陆家男儿的凤眼,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神武军军规第七条,凡神武军将士,若被俘,宁死不降。” 北风呼啸,几乎压过了他的声音。 可戴着脚铐的男人听见了,刚刚还漠然旁观的他,呼吸突然粗.重起来,如一头沉睡太久终于苏醒的猛兽,一跃而起,泛红的双眸紧紧盯着陆濯:“你是何人?” 久未开口的人,声音嘶哑似掺了黄沙,可他说出来的,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官话。 陆濯回视对方:“我叫陆濯。” 他定定地看着陆濯,视线从陆濯的凤眼移到他挺拔的鼻梁,再移到他颀长的身躯。 “生了生了!恭喜世子,是个小少爷!” “父亲连孩子的大名、字都想好了,乳名你来取吧。” “还是你取吧,我都没读过什么书,起的不好听,连累儿子被人笑话。” “你取,你是他娘,好听难听他都得受着。” “那就叫阿守好了,大了直接叫守城,也好改口。” 小小的男娃娃,渐渐长大,眉眼越来越精致,像文官家的孩子。 “爹爹,我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再蹲马步吗?” “再坚持两刻钟。” “爹爹……” “堂堂男儿,不许学那女儿撒娇!” “是!” 再后来,他要出征,八岁的男童紧紧抱着他的腿,舍不得他走。 “阿守莫怕,爹爹打完仗就回来了,等爹爹回来,教你骑马。” “爹爹说话算数?” “那是自然。” 滚烫的泪沿着被风沙吹粗的沧桑脸庞流下,陆穆双手撑着床面,颤抖着站了起来,喃喃地唤出记忆中的名字:“阿守……” 至此,陆濯再无怀疑。 他垂眸走到男人身前,扑通跪下。 陆穆抱住自己的儿子,老泪纵横。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这北海的天、北海的水、北海的山、北海的草,好像从未变过,春夏秋冬轮回,每一年都与前一年处处相同,一切就像静止了,只有他麻麻木木地活着,麻木到快忘了自己是谁,麻木到忘了自己在变老,忘了岁月在流逝。 如今,他的阿守来到了他面前,八岁的孩子不在,阿守竟然也变得…… 陆穆提起儿子,双手分开儿子凌乱的头发,试图看清他的脸。 父子俩均是一脸的泪,谁也看不清谁。 还是陆濯最先恢复理智,让父亲坐下,他将油灯拿到旁边,席地而坐,托起父亲脚上的镣铐研究。但凡是锁,都能打开,陆穆没有工具,陆濯在隆布家里时就找到一根细细的铁丝,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镣铐打开,陆穆终于恢复自由。 离开之前,陆濯杀死了那个跛脚老者,免得他去通风报信,父亲脱困,此事越晚被乌达可汗知道,越有利于父子俩返回边城。 “守城,家里如何了?”父子俩朝藏马的树林潜行而去,总算冷静下来的陆穆,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濯言简意赅地回答:“祖父祖母身体康健,母亲也很好。” 陆穆声音平静地与儿子说话,眼泪就没有断过,离京前他还是黑发人,如今已生斑驳华发,他愧对父母,愧对爱妻,愧对儿子。 “父亲别想那么多,您还活着,便是对祖父祖母最大的孝,母亲见到您,也定会重露欢颜。” “好好好,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早就成家了吧?” “嗯,儿子娶的是京城第一好女子,还为您生了一个孙女,乳名阿宝,今年已满四岁。” “好好好,你们还年轻,回去团聚了,再生几个儿郎。” 陆濯无声地笑了。 儿郎不着急,回了京城,他要让魏娆下不了床。 . 京城。 重阳佳节,魏娆带着阿宝来了闲庄。 周慧珍、周慧珠也都各自带了孩子过来。 周慧珠与张献成婚多年,生了两个男孩,长子已有五岁,次子三岁。 周慧珍与韩辽和离后,在家住了两年,后来由贵妃娘娘小周氏撮合嫁了一位年轻的御前侍卫蒋阔,蒋阔寒门出身,没什么根基,全凭一身好功夫入选御前卫,容貌周正,性格沉毅。周慧珍虽然是二嫁,但她容颜美丽,经过一次教训,性情也变得温婉娴静起来,两人成婚后,蒋阔对周慧珍爱如珠宝,周慧珍尝到真正的夫妻之乐,越发惭愧当年的无知,也越发珍惜眼前。 周慧珍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周岁。 阿宝与三个表兄弟一起玩,闲庄那么大,也随她们去跑去闹,左右有嬷嬷们跟着。 “好歹也是过节,你带阿宝回国公府了吗?”寿安君关心地问,对阿宝来说,可不只有她一个高龄的长辈。 魏娆笑道:“去了,初一我就把阿宝送过去了,昨日才接回来。” 寿安君问她:“阿宝住到昨日,你呢?” 魏娆坦然道:“我陪老夫人、大夫人吃顿饭,当天就回了公主府。” 周慧珍听她称呼贺氏为“大夫人”,惊道:“娆娆,你真的决定改嫁了?” 她住在京城,听到一些流言,说是武安公主不想替亡夫守寡了,要改嫁。 魏娆笑道:“只是不做陆家妇了,改嫁不一定,若是能遇到合适的,嫁了也行,若是遇不到,我自己过也逍遥自在。” 周慧珠犹豫问:“那,那你提出归家,国公府怎么说?” 魏娆解释道:“我早搬回公主府了,前两年外间就有人议论我是不是要改嫁,我之前倒没想什么,今年老夫人问我有何打算,若我想改嫁,她会支持我,大夫人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我空挂着一个陆家媳妇的名头也是累赘,便正式与陆家断了姻亲。” 寿安君叹道:“她们是看你年轻,不想耽误你,而且,你三天两头地出游玩乐,国公府不介意,外人絮絮叨叨,与其连累守城屡次被人议论,不如断了,免得扰了他在地下的安宁。” 魏娆嗤笑:“安宁?每年我带阿宝去祭拜他时都会骂他一顿,他能安宁才怪。” 寿安君无奈地摇摇头。 “那阿宝怎么办?” 魏娆道:“阿宝还是陆家的姑娘,她小的时候养在我身边,等她长大了,她想常住公主府还是国公府,都随她。” 魏娆并不担心女儿。 她爱女儿,英国公府的众人也都疼爱阿宝,无论阿宝养在哪边,两边的亲人都不会把她当外人。 娘俩在闲庄住着时,京城已经传遍了魏娆要改嫁的消息。 倒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以寿安君对家中女孩们的教养,就从来没有人觉得魏娆不会改嫁。 而且,时至今日,也不会有百姓再诟病魏娆什么。 当年魏娆揭发韩家通敌大罪,替陆家报了仇,也替冤死的将士们报了仇,元嘉帝赐封她武安公主,百姓们心服口服,如今魏娆只是像以前一样洒脱地生活,连英国公府都主动放了她恢复自由,百姓们又岂会非议魏娆? 不但没有非议,反而有人拍手称快,魏娆不是陆家妇了,说明其他人有机会娶她为妻了! 一个立过战功被百姓夸赞的公主,一个有着贵妃生母、皇子亲弟的公主,一个艳若芍药貌美无双兼功夫了得可上阵带兵的公主,这样的奇女子,既可相夫教子又可为夫家带来荣耀,一时间,京城各世家只要有适龄男儿的,纷纷请媒人去公主府登门提亲! “娘,那些人来做什么?” 络绎不绝的媒人,引起了阿宝小郡主的注意。 魏娆笑道:“她们想给阿宝找个新爹爹,阿宝想要吗?” 阿宝歪着脑袋想了想,堂哥堂弟们都有爹爹,表哥表弟们也都有爹爹,那她也想要个爹爹。 “想,娘给我找一个像五叔那样的爹爹。” 阿宝的五叔,是陆家三房的陆澈,今年陆澈已经二十一岁了,已经取代陆濯成了国公府第一佳公子,面白如玉,凤眼含情,多少闺秀巴巴地盼着嫁他呢,连小阿宝都知道五叔长得最好看。 魏娆觉得女儿眼光很好,但还是嘘了一声,提醒女儿万万不可在外面这么说!当年她给陆濯冲喜便是陆澈去迎的亲,如今陆澈未娶,她又单着,万一传出去她看上陆澈的谣言,那陆濯的棺材板可能都会掀起来! “除了好看,阿宝对新爹爹还有什么要求?”魏娆好笑地问。 阿宝的要求可多了,什么新爹爹要陪她玩骑大马,新爹爹要给她买好吃的,新爹爹要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护着她,反正阿宝羡慕过其他孩子什么,此刻就一股脑地都提了出来。 魏娆听着听着,就笑不出来了。 142 142 来公主府提亲的媒人越来越多, 魏娆闲着也是没事,会听听媒人如何夸赞那些年轻俊杰, 可她也只是听听罢了, 对于特意去相看那些世家公子或后起之秀,魏娆生不起一点兴趣。 有聪明的媒人看出公主的心思,回去给男方家里支了一招, 武安公主不是寻常闺秀, 贵妃娘娘都说了公主的婚事完全由她自己做主,既然如此, 男方何不亲自登门献礼, 既表明了诚意, 也顺势让公主相看一番, 公主看入了眼最好, 没看上, 男方也可打消心思了,或者根据与公主的相处寻求其他机会。 男方觉得这法子不错,只是礼物, 武安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送金银珠宝都是埋汰公主。 这家子弟擅长书法, 便写了一手好字, 前往公主府, 美其名曰请公主点评。 那么多提亲的人,终于来了一个新鲜点的, 魏娆就与阿宝一起见了对方。 魏娆二十五岁了, 提亲的男子刚刚二十, 正常情况下一个二十岁的公子,见到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姑娘也不该露怯, 可魏娆的美,就像一朵妖娆艳丽的芍药花王,她只是神态懒散地坐在那里,便令满室生光,华光灼灼,这位王姓公子只在进门时看了一眼,白皙的脸庞便透出红晕,垂着眼,双手不自然地握来握去,再也不敢多看。 “娘,他怎么脸红了?”阿宝天真地问。 这下子,王公子的脖子也红了。 魏娆笑着打量这位王公子,敢求娶她,王公子长得自然不错,如玉的脸庞,桃花般的眼眸,怎么都算得上美男子了,可看着这样的王公子,魏娆不知为何就想到了二十岁时的陆濯,一样的年纪,可当年的陆濯,对她不屑一顾,就跟眼瞎似的,丝毫不为她的美貌所惑。 “听说王公子写得一手好字?”魏娆招待客人落座,笑着问。 王公子脸上的红潮稍退,只是仍不敢直视魏娆,谦声道:“好字不敢当,略微还能入眼,请公主点评。” 说完,王公子从随从手里接过字,再由柳芽取过来,展示给魏娆、阿宝看。 魏娆细细品鉴,阿宝对字没兴趣,探着头打量王公子。 王公子朝小郡主笑了笑,他模样俊美,本来给阿宝的印象很好,没想到王公子的牙齿不太整齐,这一笑,反而自己暴露了缺点,仿佛美玉多了瑕疵。 阿宝一下子就对王公子没了兴趣。 魏娆瞥见女儿的变化,朝王公子看去。 王公子敢看小的,不敢看大的,红着脸垂下头。 魏娆戏谑道:“公子的字很好,只是你想娶我,却又不敢看我,便是真娶了又有何意思?看来你我并不合适,公子请回吧。” 王公子闻言,脸色涨红,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要替自己辩解什么,却见斜对面的公主已经径自哄起小郡主来,让他的话憋在了喉咙里。 柳芽送客。 王公子走了,魏娆好奇地问女儿:“阿宝不喜欢他吗?” 阿宝点头:“他的牙不好看。”五叔的牙就很好看。 魏娆一怔,居然是因为牙? 于是,她又想到了陆濯的牙,那家伙,从头到脚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魏娆的目光落到女儿的脸上,女儿像她,可气度更似陆濯,加上年龄小不知道掩饰,那挑剔旁人的样子,真是傲慢到气人。 魏娆骨子里傲,却自认待人和善,哪像陆濯,当年活活要气死她。 . 王公子亲自来公主府献礼提亲却被拒绝一事,在京城不胫而走。 众人便知道,武安公主不喜欢胆小的公子,至少要敢直视公主的艳光才行。 这下子,那些自诩胆大的提亲者便纷纷登门了。 魏娆只要人在公主府,来者都会见见,且都带着女儿。她纯粹是给自己找点乐子,阿宝却在认真地挑选着心仪的爹爹,可这些男人,要么五官不够俊美,至少没达到阿宝的要求,要么就是言行举止不够温柔,阿宝希望有一个温柔的爹爹。 有时候魏娆会给提亲的人面子,找个委婉的理由,有时候干脆直接照搬女儿的话,指出男子哪里长得不合她意。 母女俩这么挑剔,前来提亲的人终于少了,当年京城闺秀们多么不愿意与挑三拣四的戚仲恺相看,现在世家子弟们便多不愿意去登公主府的门,哪怕长辈们极力促成。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天之骄子,满京城能有几个闺秀敢这么挑剔、打击他们? 偏偏,魏娆就是那个敢挑剔的,且有资格挑剔的。 就在一众后起之秀都打了退堂鼓之际,腊月中旬,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有一个世家鳏夫骑马来了公主府门前,请求拜见公主。 这位鳏夫,便是镇南侯府的三公子李蔚,当年陆濯还没有追求到魏娆的时候,李蔚便对魏娆有意了,只是陆濯对魏娆势在必得,出手快很准,一次行宫之旅便求得了元嘉帝的赐婚圣旨,眼看着魏娆二嫁陆濯,李蔚无奈,听从父母之命娶了妻子。 就在前年,李蔚之妻产后虚弱,留下一个女儿撒手人寰。 李蔚虽然行三,但他是李家这代最有出息的子弟,家中长辈也把他当成下一代飞鹰军主将栽培。元配一去,立即有人想把女儿嫁给李蔚做续弦,可李蔚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后,便将目光投向了魏娆。 陆濯活着,他自知得不到魏娆的心,现在陆濯走了,李蔚则觉得,除了他,再没有人能配得上魏娆。 两人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死了妻子,简直是天生一对。 魏娆相看了那么多的未婚子弟都没看上,可能就是嫌弃那些小辈过于稚嫩,就好他这一口。 站在公主府前,李蔚已经想到了洞房花烛夜,魏娆臣服在他身下的靡艳画面。 魏娆听说来人是李蔚,笑了笑,让人请李蔚进来。 魏娆还记得当年在顺河河畔瞥见的李蔚的风采,的确是个好儿郎,因为她看了李蔚与戚仲恺的比试,陆濯竟然还想亲自下场,与李蔚比一比。魏娆故意离开,李蔚趁机嘲笑了陆濯一番,后来两人做了夫妻,魏娆问陆濯当时有何想法,陆濯只送了李蔚四个字——乳臭未干。 李蔚比陆濯小,却比魏娆大了一岁。 “娘,李蔚是谁?”阿宝坐在母亲身边问。 魏娆想了想,道:“是上四军中飞鹰军主将李家的三爷,等会儿你客气点。” 阿宝明白什么是上四军,她们陆家的神武军最厉害,戚叔叔家的雄虎军排第二,李家的飞鹰军第三,龙骧军因为换过主将,暂且排在上四军之末。 李蔚来了。 二十六岁的李蔚,虽然成过一次亲了,依然俊美挺拔,除了身体更加健硕伟岸,气度中多了几丝沉稳与坚毅,模样与几年前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与陆濯比要略逊一筹,与陆澈比,两人难分伯仲。 阿宝惊喜地看着走进来的李蔚。 李蔚朝小郡主笑笑,目光落到了魏娆脸上,他早就领教过魏娆的脾气,知道她桀骜不驯,男人越文弱她越看不上,所以李蔚丝毫不掩饰他对魏娆的欣赏与占有的野心。当年的李蔚或许稚嫩,如今的李蔚,就像一头雄狮,浑身散发着对异性的吸引。 “臣李蔚,拜见公主、郡主。”李蔚从容地行礼道。 魏娆道免礼,请他落座。 李蔚命随从抬进来他的礼物。 是一个漂亮的箱子,箱子打开,里面是两件雪白的狐裘披风,一大一小,完全都是由最上等的白狐毛做成,轻盈如仙。 “臣听闻公主喜欢白色,特意寻了这两件披风献给公主、郡主。” 魏娆笑着点点头。 柳芽取了两件狐裘过来,魏娆的确喜欢,阿宝也喜欢白色,高兴地摸了摸。 李蔚继续看着魏娆道:“这两日天气晴朗,我想邀请公主去郊外跑马,不知公主可愿赏光?” 入冬之后,魏娆基本都待在公主府,的确很久没有出去走动了。 “好,三公子何时有空?” 李蔚大喜,目光灼灼:“明日如何?” 魏娆应了。 李蔚离开后,阿宝穿上白狐裘臭美一番,然后扑到母亲怀里,眼睛亮晶晶地道:“娘,我喜欢李三叔。” 魏娆摸.摸女儿红扑扑的脸,笑她:“没出息,一件狐裘披风就把你收服了?” 阿宝道:“他长得最好看!” 魏娆只是笑。 阿宝又问:“娘答应陪他跑马,是不是也喜欢他了?” 魏娆没有回答。 喜欢还谈不上,她只是想试一试,她确实还年轻,后面还有几十年,李蔚的皮囊与性情都还算合她的意,如果明日跑马李蔚能有什么让她心动的表现,魏娆愿意多给李蔚几次机会,反之,她与李蔚便只会跑这一次马。 翌日一早,魏娆派人将女儿送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出去跑马,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无伴,不如去英国公府找堂哥们玩。 至于魏娆,她换上马装,走到公主府外,发现李蔚已经到了。 李蔚骑的也是白马,他一身玉白色的锦袍,俊朗如空中皓月。 魏娆穿的是红装,黛眉红唇,妖艳动人。 李蔚胸怀火热,与魏娆并肩出发,后面跟着公主府的八个侍卫。 两人这般高调地出城,郎才女貌,看起来竟无比地般配。 有人感慨道:“看来公主是真的要改嫁了。” “是啊,别人都配不上公主,李家三郎这般样貌,恐怕陆濯在世,李三郎也能与之一较高下。” “不一样,李三郎还是傲了点,陆濯多温和。” 有幸撞见公主与李三郎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不过等两人走远,议论也便消了下去。 一个多时辰后,两匹高头大马一路狂奔到了京城门外,马背上的二人风尘仆仆,做中原人士打扮,露在外面的脸晒成了古铜之色,年长的脸庞粗糙但不掩其眼中坚毅,年轻的左脸上有条浅色的疤,却不改其俊美温润之风。 “路引。”守城官兵面无表情地盘查着进城的百姓,朝那二人瞥了一眼。 看到长者,守城官兵没什么表情,看到年轻的刀疤男,守城官兵刚要收回视线,忽然又看了过去。 陆濯朝他笑笑,守城官兵更换的频率并不高,陆濯对这个小兵有印象。 他都有印象,守城的小兵见过陆濯进出城门那么多次,能记不住陆濯那张脸? 虽然眼前的这个刀疤脸黑了,头发燥了,脸上也有疤了,可脸还是那张脸,尤其当他笑起来…… 守城小兵呆呆地看着陆濯。 陆濯取出边关守将为父子俩准备的路引,递给对方。 路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神武军前副将陆穆、前副将陆濯回京,一律放行。 143 143 跑马跑马, 自然要跑起来才够畅快。 李蔚知道魏娆不是等闲闺秀,上过战场的女人, 定要真正比试起来才算快活。 因此, 出了城门,定下跑马的道路,李蔚便握着缰绳, 朝魏娆道:“臣与公主跑马, 想求个彩头。” 微风徐徐,带着冬日的凉意, 却又令人神清气爽。 对上李蔚神采飞扬的年轻脸庞, 魏娆笑了笑:“三公子想要什么彩头?” 李蔚看着她的眼睛道:“若臣赢了, 上元佳节, 臣想邀公主一同赏灯。” 他要追求魏娆, 他要一步一步赢得魏娆的心, 而不是上来就提亲,那样太没有趣味。 赏灯吗? 魏娆本也会陪女儿出门赏灯,如果李蔚真的赢了, 多个人也没什么不可, 就算李蔚输了, 他在街上找到她们, 非要凑过来, 多个人就多分热闹,魏娆也不会赶李蔚离开。 “可以。”魏娆很好说话地道。 她并没有向李蔚提如果她赢了, 李蔚该付出什么彩头。 李蔚也没有主动提这茬, 因为他不会输。 比赛开始, 李蔚笑着看眼魏娆,纵马而去。 魏娆与他几乎同时出发。 两人用的都是上等的千里良驹, 且都是毫无杂色的雪白宝马,风驰电掣地从路上掠过,惹得路人驻足观看。 魏娆很久没有与人赛马了,至少这般旗鼓相当的,上一次还是与陆濯。 看着李蔚那匹白马,魏娆却好像看到了飞墨,飞墨飞墨,像仙人泼墨绘制而成的一匹宝驹,如果说陆濯的俊美在男人中无人能及,飞墨便是马中的王者,纵使魏娆喜欢白马,她也愿意拿无数匹白马与陆濯去换飞墨。 第一次随陆濯出门去锦城,她想借飞墨骑一骑,陆濯都小气地不给她。 不借她,却在生死关头将飞墨给了陆涯。 魏娆打断念头,发现李蔚已经甩开她一段距离了,魏娆一扬马鞭,再次追赶而上。 李蔚领先,带着魏娆朝云雾山的方向而去,他听说过魏娆喜欢云雾山。 魏娆对这条路太过熟悉。 可在这条路上跑马,只有陆濯陪她跑过。 那时两人已经做了真的夫妻,他休沐的时候,留在国公府里没什么意思,两人便出来跑马。一开始陆濯跑得快,魏娆便仗着自己对这一带熟悉抄田间近道,陆濯不屑走捷径,凭借飞墨的脚力,仍与她同时到了云雾山下。 云雾山…… 魏娆眺望远方的云雾山。 和离之后,她不理会陆濯,陆濯竟然搬到了云雾镇。魏娆刻意不再出门,没想到那日清晨出去跑马,竟然会在云雾山脚看见他。当时魏娆就不觉得那是巧合,婚后问起,陆濯说他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等她,所以才会有一次“巧遇”。 还有重阳节的时候,他早早地爬到山顶,就是赌一次可能会与她相遇。 他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远处的云雾山好像也变成了他,一会儿温润如玉地看着她笑,一会儿目光复杂欲言又止,一会儿是雪地里他冷冷地要将猎物送她,一会儿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放倒两个刺客的时候讽刺她举止不端惹祸上身…… 早几年的陆濯,还真是处处让人讨厌,一会儿奚落她不够娴静,一会儿嫌弃她母亲改嫁,一会儿指责她不该在山野间换衣服,一会儿嘲讽她与外男进出酒楼。 每一样,魏娆都记得。 明明那么讨厌,她后来怎么又喜欢上了? 因为他肯放下.身段一次又一次地来讨好她,被她扔了茶碗也不恼?因为他巴巴地跑到外祖母的瓜田,又是牵牛又是推犁?因为她叫他跳河去找药草,他便在水里寻了半晌?因为他骑着飞墨追上来,只要讨她一笑? 魏娆勒马,掉头。 她不想再看云雾山,至少今天不想。 李蔚已经跑出很远了,回头一看,发现魏娆竟然调头往回走了,也不跑,就那么慢慢悠悠地沿着乡间小道信马由缰。李蔚顿时跟着勒马,眉头紧锁,难道魏娆输不起,不想跟他比了? 李蔚往回奔,很快就追上了魏娆。 “公主这是何意?”李蔚与魏娆并肩,看着她问。 魏娆瞥他一眼,出城的时候还是觉得顺眼,此时看了只会心烦。 可魏娆知道,李蔚没有做错什么,是她的问题。 她以为三年过去了,陆濯对她的影响没那么重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找个顺眼的男人试试看能不能再开始一段姻缘,可真的试了,魏娆才发现三年根本不足以让她放下陆濯,哪里都是他的影子,连他的马都让她看不进去别的马。 “我对你没感觉。”魏娆对李蔚说了实话。 凡是来提亲的,魏娆见归见,却不会吊着谁,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不想浪费别人的心力。 李蔚脸色微变,好在他也没指望一次就赢得她的心。 “也许今日时机不对,公主不想跑马。”李蔚善解人意地道。 魏娆不置可否。 李蔚攥攥缰绳,道:“公主半途而废,这场赛马,可算臣赢了?” 魏娆听出来了,李蔚并没有死心。 既然答应了他输了就给彩头,魏娆也不想毁约,笑问:“你还想与我同赏花灯?” 李蔚正色道:“是,还请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 魏娆点头:“可以,不过元宵灯会后,我不会再见你。”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答应赏灯只是履约,她与李蔚绝无可能。 李蔚却不甘心就此认输,女人善变,也许花灯月下再见,只要他足够诚意,就能打动她的心。 两人还在回京的路上,陆濯父子已经来到了英国公府门前。 近乡情怯,陆穆看着熟悉的家门,竟不敢再往前行一步。 陆濯看眼父亲,上前叩门。 门房打开门,迎面就看到了陆濯。 守城士兵都能认出他,陆家的门房曾经天天都能见陆濯好几次,此刻目光相对,门房直接愣住了。 陆濯朝门房笑笑,折回,握住父亲的手腕,牵着浑身颤抖的父亲往里走。 门房与陆濯差不多的年岁,并没有见过陆穆,此刻反应过来,他激动地朝里面跑去,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朝内通传:“世子爷回来了!世子爷回来了!世子爷回来了!” 离得最近的是忠义堂。 英国公坐在院子里,正在给一帮曾孙做木头小枪,英国公夫人去花园里看着一群猴崽子了,整个院子里就他一个,很是清静。英国公非常享受此刻的安宁,如果孩子们回来,一个个小猴儿似的在他眼前晃在他耳朵下面吵,要么这个哭了要么那个尖叫,英国公真的受不了。 门房撕心裂肺发疯一般的声音传来,英国公率先皱眉。 不多时,门房满脸眼泪鼻涕地跑过来,告诉他,世子爷真的回来了,就在门口。 英国公看着这门房,平时都好好的,不像突然会疯…… 所以…… 英国公一把扔了手里的木头杆子,龙行虎步地朝前面走去。 到了前院,英国公最先认出了陆濯,他的目光定在陆濯身上就移不开了,嘴唇颤动,想喊“守城”,又怕自己只是眼花了,只是在做梦。 “祖父,不孝孙儿回来了。”陆濯快步来到老爷子面前,跪了下去。 英国公颤抖着摸了摸他的头,真的摸到了,他再去摸男人的脸,摸到一脸的泪。 陆濯握住老爷子的手,仰起头:“祖父,真的是我。” 英国公突然跪下去,抱着陆濯的肩膀,祖孙俩额头相抵,想哭又极力忍耐,脸憋红了,泪却没有忍住。 就在英国公想说点什么时,另一道影子跪在他旁边,连着朝他磕了三个头。 英国公看看对方,刚要问孙子这是谁,对方缓缓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沧桑的脸,泪满衣襟。 英国公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声,身形一晃。 “父亲!”陆穆先陆濯扑过来,扶住了自己的老父亲。 英国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儿子,他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仿佛不这样,儿子就会消失。 陆穆涕泪俱下:“父亲,是我,儿子无能,被乌达所擒,困于北海二十余年……” 英国公又岂不知道长子走了多少年? 他说不出话,目光在长子、长孙脸上逡巡,最后祖孙三人抱在一起,压抑的哭声不断地传开。 贺氏所在的春和堂,是其他四房离这边最近的。 听说儿子回来了,贺氏跑来的路上鞋子都跑丢了一只,一路洒泪狂奔,到了院子,看到抱在一起的爷仨,贺氏一眼就认出了儿子的背影,她哭着跑过去,口中唤着儿子的名,然而就在儿子回头看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朝她看来。 他的脸变了,可眼睛还是那双眼,贺氏脚步一顿,失魂落魄一般,竟不敢再上前。 陆濯没有动,眼看着父亲朝母亲走去,陆濯扶起祖父,默默地替祖孙俩收拾起来。 贺氏哭晕在了丈夫的怀里。 二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二年,她最美的岁月他不在,如今她已老矣。 陆穆将妻子抱进厅堂放到椅子上,看着她眼角的轻纹,看着她依然白皙美丽的脸,再看看即将落在她人中上的自己的手,粗糙如同树根,陆穆竟怕自己会弄伤了她。 外面,陆家其他人纷纷赶来了。 陆濯看到了三位婶母,看到了几位弟媳,看到了年迈的祖母以及兴奋跑来的一群孩子们,然后在那群孩子里,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可女儿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在看陌生人。 陆濯忍着心中的激荡,先安抚了祖母,等祖母去寻父亲了,陆濯与几位婶母点点头,终于朝躲在陆滨身后的阿宝走去。 陆滨是陆濯的小六弟,今年九岁了,非常懂事,见大哥走过来,陆滨将阿宝拉到身前,告诉她:“阿宝,他就是你的爹爹。” 阿宝满四岁了,其实也懂得一些事了。 她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是祖母、曾祖母十分想念的人,刚刚长辈们都承认了这个人,抱着他哭了那么久,阿宝就知道,眼前的男人,真的是她的爹爹陆濯。 可是,爹爹跟娘亲口中的爹爹不一样。 娘亲告诉她,爹爹是京城最俊美的公子,比五叔还要好看百倍,可眼前的爹爹,他那么黑,脸上还有一道疤…… “阿宝,还记得爹爹吗?”陆濯单膝跪下来,视线模糊地看着女儿。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变了,他怕吓到女儿,明明想哭,他刻意笑得温柔。 阿宝不记得爹爹了。 可她喜欢这个爹爹,他虽然没有娘亲说得那么好看,但这个爹爹是她的爹爹,亲的。 “爹爹。”阿宝乖乖地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爹爹。 陆濯真的没想到女儿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他,抱着女儿小小的身子,陆濯垂头,让眼泪隐入了女儿肩头的衣衫。 “阿宝,你娘呢?” 父女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叙旧,陆濯回视聚集在父亲身边的亲人们,悄声问女儿。 阿宝当然知道娘亲去做什么了,她喜欢李三叔,今早还高兴娘亲要与李三叔跑马。 她喜欢李三叔,想让李三叔做自己的新爹爹,可亲爹爹回来了,他一定不会高兴她那么想。如果娘亲不要她了,要找个新女儿,阿宝也会不高兴。 阿宝不想爹爹难过。 所以她撒谎了:“娘去看老太君了。” 陆濯有一丝奇怪:“怎么没带阿宝去?” 阿宝眨眨眼睛,继续撒谎:“我不想去,我想找哥哥们玩,娘就送我过来了。” 陆濯懂了。 一大家子的人简单叙旧后,陆濯父子还要进宫,陆濯准备回松月堂沐浴更衣。 英国公夫人笑道:“快去快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陆濯告退,将女儿留在了母亲身边。 英国公夫人招来阿宝,让贺氏去照顾陆穆。 贺氏有一半的心在丈夫身上,另一半却在儿子那边,她很担心,如果儿子发现魏娆已经准备改嫁了,最近相看了不少世家子弟,儿子该有多痛苦。 英国公夫人叹道:“让他先进宫吧。” 剩下的,慢慢来。 144 144 陆濯朝松月堂走去。 他与魏娆在甘州住了三年, 边关耽误了三年,时隔六年再次走在这条路上, 陆濯并无任何陌生之感。 阿贵、赵松、赵柏都跟在他后面, 之前虽然以为主子死了,可他们继续留在了松月堂,今日得知主子归来, 三人自然早早跑了过来, 一个个红着眼眶,默默地看着前方主子的背影。 陆濯心里空空的。 他自然想念家人, 想念女儿, 可最想见的人没有见到, 那种期待与失落, 就像当年在锦城, 他为了征兵在外奔波一个月, 一忙完就想快点回到锦城去见她。那时陆濯甚至还没有理清楚自己的感情,都会因为寻而不遇而失落,如今…… “公主搬回公主府了?”陆濯忽然问, 他想起女儿的话, 说娘亲要去探望老太君, 将她送了过来, 是送过来, 而不是留在家中。 陆濯与父亲抵达边关,曾在守将府里停留一日, 便也从守将口中得知了铁蝎岭一役之后发生的事。所以, 陆濯知道了魏娆曾为了他奔赴战场, 曾带人去铁蝎岭寻他的尸身,知道魏娆救回了二弟, 揭发了韩辽父子,知道魏娆被封了公主。 至于期间的细节,守将无从得知,也没有说太多,可陆濯能想象出魏娆初闻噩耗时,会有多痛苦。 阿贵与赵松兄弟对个眼神,不知该怎么回答,心乱如麻地嗯了声。 公主的确搬回公主府了,但不是小住,而是,恢复了自由身。 陆濯将三人神色中的复杂理解成了他们怕他发现魏娆搬出去而不高兴。 陆濯岂会因为这种事不悦? 他了解魏娆,生性自由散漫,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夏日魏娆都要搬到自己的府邸快活避暑,这三年他不在,魏娆空守松月堂,只会触景伤情,搬去公主府,她才会好受些。 陆濯理解。 沐浴过后,陆濯就要进宫了,他吩咐赵松:“去闲庄知会公主。” 他这一进宫不知要耽搁多久,陆濯等不及了,他想一回来,就看到魏娆。 陆濯急着去与父亲汇合,赵松则马不停蹄地出了城门。他是主子身边的人,他知道主子与公主的感情,这三年所有人都以为主子死了,公主寂寞太久才会生出改嫁之心,如今主子回来了,公主肯定高兴,肯定会回到主子身边。 陆濯、陆穆随着英国公进宫了。 赵松也在近郊处遇上了并肩而行的公主与李蔚。 魏娆看到赵松,见他神色匆匆,第一想到了女儿,皱眉问:“可是郡主出事了?” 赵松摇头,下马,单膝跪到她面前,一脸喜色:“禀公主,世子爷与大爷回来了!当初铁蝎岭上,世子爷跌落悬崖身受重伤,与一乌达兵更换了衣物假死脱身,因腿伤隐居三年,腿伤恢复往回赶,正好遇到被囚北海二十多年终于寻机逃出来的大爷……” 这便是陆濯父子俩商量好的说词,基本都是真的,只是改成父子俩被困在不同的地方,免得消息传到乌达,乌达怀疑到隆布一家人身上。 赵松知道公主会问,所以一口气说了很多。 可魏娆只听到了一件事,陆濯回来了,他还活着。 风不知何时变大了,迎面吹在魏娆的脸上,过往的一切浮云般在脑海里闪过,就在魏娆攥紧缰绳准备飞马回城去见他时,余光中另一匹白马动了动前蹄。 魏娆偏头,看到了神色复杂的李蔚。 就像身在梦中,有人突然将她唤醒,让她回到了现实。 看着李蔚俊美复杂的脸,魏娆忽然笑了,笑造化弄人。 她想了陆濯三年,想到今日想试试别的男人会不会让她动心,这一路上陆濯还是会跳出来扰乱她的思绪,偏偏陆濯早不回来晚不回来,非要在她相看了一群世家子弟之后,在她与李蔚招摇出城的今日,回来了。 魏娆不后悔前几个月的相看,不后悔今日与李蔚一起出城,因为陆濯已经死了三年,她百无聊赖,相看那些子弟为她与女儿提供了不少乐子,昨日见到的李蔚,也让她眼前一亮。 时至今日,京城人人都以为她早从亡夫的悲伤里走出来了,都以为她忘了陆濯,正高高兴兴地准备改嫁。陆濯刚回来,他还不知道,可最迟今晚,陆濯就会知悉这一切,到那时,陆濯还想见到她这个“水性杨花”的前妻吗? 估计是不想的。 怪谁呢? 怪陆濯假死了三年?可他也不想。 怪魏娆没有为他痴守? 可是陆濯先抛下她们娘俩的!他有他的兄弟情家国大义要守,可魏娆也没有对不起他!他假死三年或许日夜都在想她,可魏娆承受的不仅仅是狂潮般的思念,她承受的是阴阳相隔的至痛,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夫妻恩爱,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羡慕哥哥弟弟们父母双全,只有她们娘俩,一个没男人,一个没爹! 魏娆一点都不悔。 陆濯要怪她,那就怪吧。 “知道了,那就让郡主在国公府多住几日,她何时想回来了,你们再送她回公主府。”魏娆淡笑道,言罢绕过赵松,若无其事般继续缓缓朝京城的方向而去。 赵松愣住了。 李蔚也诧异地看着魏娆的背影。 刚听说陆濯活着回来了,李蔚还以为自己彻底没了戏,可魏娆这态度,怎么好像她对陆濯浑不在意? 李蔚追了上去:“公主,陆濯回京,你与他可会再续前缘?” 到了这个份上,李蔚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魏娆笑了笑,问他:“换成你是他,此刻会怎么想?” 李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是啊,他知道公主此刻对他无意,可见过他与公主同行的人不知道,待闲话传进陆濯耳中,陆濯能有那份心胸?尤其还有陆濯母亲的对比,一个丈夫“死了”二十多年仍然不离不弃,一个丈夫“死了”一年不到便搬去了公主府,满三年的时候便正式归家,开始不停地相看男人…… 如果李蔚是陆濯,他如何也不会原谅这样的妻子。 可李蔚不是陆濯,魏娆对陆濯薄情,陆濯对魏娆生怨,正好给他可乘之机。 “臣与公主的元宵赏灯之约,可还算数?”李蔚问。 魏娆看眼天上,淡笑道:“那晚我与郡主定去赏灯,三公子来与不来,悉听尊便。” 魏娆径直回了公主府。 宫中,陆濯、陆穆父子见到元嘉帝,说了二人脱困的真正情形。九月里父子俩已经得了自由,但前往边关途中要经过休吉将军的势力范围,那时陆濯还不知道韩家已倒,可他坚信二弟中埋伏与韩家脱不开关系,如果抓到休吉,或许能揭发韩辽父子。 于是父子俩暗中潜伏到休吉身边,趁休吉狩猎时活捉了休吉,一起带回了京城。 “皇上,因有隆布冒险搭救,臣父子才得以团聚,重回京城,臣父子对外编造另一番说词,是不想连累他们一家,还请皇上成全。” 陆濯父子俩叩首道。 元嘉帝明白,陆濯、陆穆能够回来,乃大齐之福,只要回来就好,说词不重要。 对陆濯,元嘉帝只是对小辈的欣赏,他与陆穆才是一代人,陆穆带兵出发时,还是年轻的元嘉帝送他们出的城门。 再见陆穆,元嘉帝感慨万千,君臣相抱,皆泪盈眼眶。 “臣无能,辜负了皇上的厚望。”陆穆满心惭愧,他不是没想过死,却又不甘心,他想活着,想再回到故土。 元嘉帝握紧他的肩膀,红着眼睛道:“北海苦寒,乌达如此磋磨爱卿都不改爱卿一颗忠心,何言辜负于朕?爱卿回来,朕如断臂再生,愿举国同庆!” 君臣叙旧,闻讯而来的文武大臣们也纷纷赞誉陆穆的坚毅不屈。 今日天色已晚,元嘉帝决定明日宫中设宴庆贺陆濯父子归来。 陆濯祖孙三人这才出了宫。 元嘉帝去看小周氏,本以为小周氏会高兴女婿回来了,却见小周氏显然哭过。 “你怕守城会怪娆娆?”元嘉帝略加思忖,猜到了原因。 小周氏默认,目光哀愁地看向窗外。 她替女儿高兴,也替女儿心疼,人人都知道陆濯的不易,谁又能体会女儿的苦?男人们丧妻一年半载再娶都无人怨怪薄情,女人?你不守寡一辈子,便是不甘寂寞、水性杨花。 . 陆濯回了国公府。 陆家众人齐聚一堂,唯独不见魏娆。 他寻找魏娆的目光,看得英国公夫人的心都纠起来了。 英国公夫人将陆濯叫到了书房。 陆濯垂着眼帘,他能猜到。 寿安君教养出来的姑娘,哪个会年纪轻轻地便替谁守寡? 尤其是,当陆濯从边关守将口中听说魏娆为他做的那些事,他更加相信,魏娆一定在等着他。 “守城,你别怪娆娆,是我跟你娘不想耽误她,是我们先开口劝她改嫁的。”英国公夫人看着长孙越来越冷的脸,眼圈都红了,“娆娆为你做了那么多,她心里怎么会没你?守城听祖母的,你去找娆娆,她肯定就回来了。” 陆濯只想笑。 或许是祖母、母亲先开的口,可如果魏娆想替他守着,就不会答应,甚至祖母母亲开口劝她,也是先看出来魏娆不想守了。 “祖母,该开席了,咱们过去吧。”陆濯抬起头,又恢复了平时的温润。 英国公夫人却看得想哭。 陆濯没再给祖母劝他的机会。 他去参加宴席,阿宝就坐在他身边,刚得到爹爹的阿宝,今晚过得非常高兴。 “爹爹,明天我带你去看娘。”入睡之前,阿宝揉揉眼睛,甜甜地道。 陆濯笑了笑,摸着女儿软软的头发道:“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阿宝白天玩得太累,一会儿就睡着了。 陆濯回了前院,先问赵松,白日去寻魏娆时,是什么情形。 赵松不想说,可那事瞒不住,世子稍微打听,就会知道。 赵松跪下去,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陆濯让他退下,换阿贵进来。 陆濯问阿贵,这三年公主的一切消息。 阿贵同样不想说,公主喜欢玩乐,喜欢带着郡主一起快活,但世子可能不高兴听。 但阿贵还是说了,根本瞒不住的东西,包括这几个月公主一直在相看京城的后起之秀。 “退下吧。” 阿贵不敢抬头,弓着腰退下。 房间里并没有点灯,腊月中旬,满月挂在半空,冷冽的月光洒落在男人更冷的脸上。 陆濯便在窗下坐了一夜。 公主府。 魏娆裹着斗篷躺在微斜的屋顶上,风很冷,可这冷能镇住躁动的心,她的眼望着空中的月亮,就这么望了一夜。 145 145 陆濯、陆穆父子俩回归, 翌日英国公府从早上开始便宾客络绎不绝。 阿宝见爹爹这么忙,就乖乖地去跟哥哥弟弟们玩了。 赵松在前院伺候, 一直到晌午都没见到公主来。 赵松赶紧去找妻子碧桃。 碧桃是魏娆曾经的大丫鬟, 嫁了赵松后,就听魏娆的安排,留在国公府跟着赵松过日子了。这次世子爷活着回来, 碧桃高兴地大哭了一场, 只盼着世子爷与公主再续前缘,哪想到公主不来见世子爷, 世子爷也没有去找公主。 昨晚赵松一回房, 就告诉她世子爷知道公主有意改嫁, 心中可能会生芥蒂。 碧桃心凉了半截。 如果世子爷为此埋怨公主, 还会重新接纳公主吗?公主不来, 也是怕挨世子爷的冷眼吧? 世子爷的怨是很明显了, 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碧桃连晌午饭都没吃,从侧门离开了国公府,疾步前往公主府。 魏娆才刚刚躺下。 该是歇晌的时候了, 她睡不着, 却也想一个人待着, 清清静静的。 听柳芽说碧桃来了, 都是身边用惯的人, 魏娆便仍是躺着,只让柳芽把碧桃带过来。 碧桃先见到了柳芽, 忙问公主如何了, 为何不去见世子爷。 柳芽心里难受:“世子爷不也没来见公主?” 虽然公主什么都没说, 可柳芽伺候公主这么久了,她看得出公主的苦。世子爷不来见公主, 说明世子爷已经怨怪公主前阵子的相看了,既如此,公主便是去了,又能得到什么好脸? 碧桃的眼泪就下来了。 世子爷苦,公主也苦,两人心里都装着对方,如果世子爷早点回来,这些事就都没有了。如今结出这么一颗疙瘩,该怎么解开? 碧桃擦掉眼泪,一个人进了内室。 魏娆听到脚步声,翻过身来,见到碧桃,魏娆笑了笑,指着桌子道:“给我倒碗茶吧。” 碧桃哎了声,红着眼圈倒茶,端到床前。 魏娆坐起来,喝了茶,她拥着被子靠到床头。 碧桃跪到了床前,心疼地望着自己的主子。 从记事起就生活在一起的主仆,魏娆没与碧桃绕弯子,轻声问道:“世子爷可还好?” 碧桃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就知道,公主还惦记着世子爷。 “挺好的,说是逃出铁蝎岭时摔了双腿,动不了了,被一户心善的乌达人救了,一直到养好腿才回来……乌达那种地方,世子爷晒黑了很多,脸上被刀伤过,留了一道疤。”碧桃拿手指在自己左脸比了比。 魏娆点点头,鬼门关闯了一遭,活着就好,多条疤不算什么。 “阿宝怎么样?” “郡主很喜欢世子爷,爹爹爹爹喊得可甜了,昨晚也是世子爷哄郡主睡着的,到底血浓于水,郡主虽然小,也知道什么是血亲。” 魏娆想到女儿,便猜到陆濯的疤应该也没有减损他的俊美,否则女儿没这么容易认他。 碧桃抹抹眼睛,抽搭着道:“公主不去见世子爷,是怕世子爷怪您吗?赵松都跟我说了,世子爷昨日一回来就四处找您,急着进宫才派赵松去闲庄接您,傍晚回府后没见到您,世子爷跟失了魂似的。” 魏娆看向窗外:“没人告诉他最近的事?” 碧桃低下头,帕子已经不够用了:“世子爷都知道了,可公主,世子爷就是怨您也只是一会儿想不开,只要您去了,世子爷见到您,知道您心里还牵挂着他,世子爷一定不会在意那些的,毕竟您不知道他还活着啊!” 魏娆苦笑着摇摇头。 三年不见,陆濯肯定想她,可在发现她没有为他守寡,正盘算着改嫁之后,陆濯的怨超过了想。 他能不怨吗? 他父亲离开那么久,贺氏还在守着,换成他这个儿子,才三年,妻子就跑了。 碧桃不知道,她与陆濯有过哪些争吵。 刚冲喜的时候,陆濯就讽刺过她这种女人不会安分替丈夫守寡,甚至还嫌弃过她的母亲。以陆濯对守寡一事的态度,他可以不介意额头被她砸伤,可以不介意她与外男进出酒楼,却一定会介意她不肯替他守寡。 所以,他不来见她。 陆濯都不想见她,魏娆又过去做什么?解释她没想改嫁?可她明明相看了那么多人,明明动了动想重新找个人试试的念头,即便她并没有找到一个能让她忘了陆濯的人。 魏娆不能撒谎欺骗陆濯,她也不屑撒谎,做了就是做了。 “回去吧,该见的时候,总会见到的。” 碧桃难过地回了国公府。 赵松问她:“公主怎么说?” 碧桃一边抹眼泪一边道:“能怎么说,世子爷都怨上公主了,公主来了又能说什么?” 赵松听她有埋怨世子爷的意思,不禁替他的主子辩解道:“咱们也不能怪世子爷生气,换成谁,历经千辛万苦回来,发现妻子已经忘了自己,竟然在相看别的男人……” 碧桃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睛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世子爷没错,都怪公主不守妇道?世子爷出事的时候公主不伤心吗?都三年了,老夫人她们怜惜公主年轻劝她归家的,难不成要公主日日以泪洗面才行?” 赵松没这么想,他谁都不怪,他只是…… 赵松颓然地看着碧桃,他心疼世子爷,可他也不能说公主错了。 . 夜幕降临,国公府终于清静了下来。 阿宝终于可以单独跟爹爹在一起了。 “爹爹,咱们去找娘吧?”阿宝想娘了,平时几天不见娘亲也可以,可爹爹回来了,阿宝想带爹爹回家,让娘亲也高兴高兴,她知道娘亲很喜欢爹爹,娘亲那里有两个金核桃,她想要,娘都只肯让她在房间里玩,玩完便要放回去。 陆濯看着女儿。 阿宝长得很像魏娆,一样漂亮的丹凤眼,一样花瓣似的脸颊,一样的……聪慧。 陆濯已经知道,魏娆相看那些男人时,阿宝就坐在一旁跟着相看了,知道阿宝也想找个新爹爹,知道昨日早上阿宝还跟侄子们炫耀过,说娘亲与李三叔跑马去了,可能会让李三叔做她的新爹爹。 童言无忌。 陆濯不怪女儿,他走了三年,女儿从来没有体会过有爹的滋味儿,所以盼着找一个爹爹。 陆濯也不怪女儿撒谎骗他,女儿这么聪明,他很高兴。 陆濯甚至都不忍心告诉女儿,他已经发现了她幼稚的谎言。 “爹爹还有事要忙,脱不开身,阿宝着急回去吗?”陆濯温声问,他一笑起来,阿宝就觉得爹爹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人。 可她还是想快点回去找娘亲,告诉娘亲爹爹有多好。 阿宝点点头。 陆濯总不能强留女儿,道:“爹爹再哄你睡一晚,明早爹爹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阿宝望着爹爹:“那爹爹忙完了,就去公主府找我们?” 陆濯解释道:“爹爹可能要忙很久,阿宝想爹爹了,可以来这边看爹爹。” 阿宝嘟起嘴,她不喜欢这么忙的爹爹。 陆濯只是摸了摸女儿的头。 阿宝撒娇不管用,只好道:“那我带娘过来看爹爹。” 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他们也经常白天见不到人,爹爹可能也一样吧。 第二天,陆濯安排赵松护送女儿回公主府。 阿宝见了娘亲,兴高采烈地说起了爹爹的好话,她的爹爹虽然脸黑了点,头发枯燥了点,竟然也比五叔、李三叔好看,声音也好听,又俊美又温柔,阿宝最喜欢亲爹了:“娘,你不要再见李三叔了,爹爹最好了,我不要换爹爹了!” 魏娆笑着道:“好,如果李三叔来公主府,娘肯定不见他,可如果在外面碰见,娘不能失了礼数。” 阿宝懂,跟着将李三叔抛到脑后,继续炫耀自己的爹爹:“……可惜爹爹太忙了,不能过来找咱们,娘,你跟我回国公府好不好,咱们住在松月堂,跟爹爹一起住。” 魏娆笑道:“爹爹在忙很重要的事,咱们不能打扰他。” 阿宝再次嘟起了嘴。 . 英国公府。 陆濯并没有什么事,就要过年了,他们父子俩又才回来,要等年后才重新安排官职。 有宾客来探望,陆濯就去见客,客人走了,陆濯便回松月堂待着。 贺氏来催他:“你去见公主啊,公主相看了那么多人都没看上,现在你回来了,公主哪里还能看得见别人?” 陆濯淡淡道:“她都放下了,我何必再去扰她?母亲多陪陪父亲吧,儿子大了,这点事无需您劳神。” 贺氏从来都管不了这个儿子,无奈离去。 英国公夫人等了两日不见孙子有动静,也来催了:“你还真怨上娆娆了?你若在,她能去见旁人?这都是阴差阳错的事,如今她怕你怪他不敢来见你,你也拧拧巴巴的,这日子真不打算过了?” 陆濯看着白发苍苍的祖母,苦笑道:“祖母如何知道她是不敢见我?也许只是不想见。” 魏娆会怕他? 她只怕气不死他。 英国公夫人同样铩羽而归。 但国公府里,还有一人在关注陆濯的动静。 这日黄昏,陆涯来了松月堂,手里提着一壶酒。 正是晚饭时间,陆濯笑着请堂弟陪他一起用饭。 喝了一口酒,陆涯看着对面的兄长,直言道:“大哥回京已有七日,为何还不去见公主?” 陆濯不答,云淡风轻地饮着酒。 陆涯垂眸,再抬起来时,双眼发红:“大哥与大嫂先有冲喜之缘,再有皇上赐婚,能在一起不容易,我起先以为大哥骄纵大嫂太多,一直是大哥巴巴地讨好大嫂,直到那日铁蝎岭前,大嫂扒开将士来见我,发现我不是大哥,大嫂竟一口血吐到我脸上,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大嫂对大哥同样情根深种。” 陆濯端起酒碗的手,顿在了空中。 陆濯看着兄长在草原上晒粗的手,记忆又回到了三年前:“大嫂回京之后,很快就有说有笑了,如果我没见过她在军营的样子,可能也会觉得大嫂薄情。可我见过,大家都以为大哥死了,大嫂一个人待在你的营帐,整日整日不出来,她什么都吃不下,饿得只能躺在床上,所以她那副样子,才能骗过西亭侯。休吉将那具尸体送过来时,大嫂坚持去看,当时便晕了过去,回京路上再也没有露过面,可我知道,她一路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反倒是回了京城,看着她的人多了,她才又活得像了个人。” 陆濯的手,早已放下,神色难辨地看着桌子上的酒碗。 陆涯喝了口酒,盯着他道:“我不信大嫂真的能放下大哥,便是她放下了,如果有个女人肯那么对我,我也会将她抢回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说完,陆涯起身,大步离去。 146 146 阿宝陪娘亲住了几日, 她又想爹爹了。 这几日爹爹一定很忙,都没有来见她跟娘。 “娘, 咱们去国公府好不好, 爹爹白天忙,晚上就有空陪咱们了。” 阿宝来到花园,找到了一个人在荡秋千的娘亲。 听到女儿的声音, 魏娆收回神思, 看向女儿时,她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柔柔笑道:“阿宝想爹爹了吗?娘送你过去好不好?要过年了, 娘准备去陪老太君, 初十娘亲再回来, 到时候陪阿宝一起做花灯。” 前两年, 魏娆也都是这么过年的, 女儿在国公府,她在闲庄。 阿宝想到了孤零零一个人住在闲庄的老太君,就觉得娘亲确实该去陪老太君过年。 阿宝还是更喜欢在国公府过年, 家里会放很多很多鞭炮, 那么多堂哥堂弟, 还有小六叔小七叔, 好玩极了。 阿宝同意了娘亲的安排。 魏娆就派人去送女儿, 她坐上马车,带上几个侍卫出了城。 阿宝先到了国公府, 小郡主下了马车, 直接往松月堂跑。 陆濯人在书房, 练字。 听到院子里传来女儿甜甜的“爹爹”,陆濯笔一顿, 缓缓放下笔,收起眼中的异色,朝外走去。打开书房的门,陆濯看向走廊,女儿正朝这边跑来,女儿身后,只有一个嬷嬷,再无旁人。亦或者,她来了,先去给祖母请安了? “爹爹,你今天不忙吗?”阿宝扑了过来。 陆濯抱起女儿,笑道:“忙,爹爹要看很多书,不然就去接阿宝了。” 阿宝一听,嘟起小嘴巴。 陆濯补偿地蹭蹭女儿的脑顶,垂眸,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般:“阿宝自己来的?” 阿宝点头:“嗯,娘去陪老太君了,初十再来接我。” 陆濯就笑了。 直到阿宝跑开去找她的小伙伴们,陆濯才掩上书房的门,咳出一口血来。 闲庄。 魏娆下了车,没去看老太君,径直去了她的燕园。 “我自己待会儿。”她低声嘱咐柳芽,随即进了内室。 柳芽守在廊檐下,偷偷拿帕子擦泪。 郡主还小,看不出来,只有她知道,自从世子爷回来,公主的魂就离了身。 寿安君闻讯而来。 如今的寿安君,即将七十岁了,翻年三月就要贺七十大寿。 这把年纪了,寿安君没惦记过什么寿礼,可陆濯回来,寿安君便觉得,她已经提前收到了七十岁的寿礼,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 可她左盼右盼,都没有盼到两个小辈一起过来见她,反倒打听到,外孙女与陆濯,还没有见过。 寿安君很快就猜到了两个孩子在别扭什么。 她不好去见陆濯,可寿安君想劝劝外孙女,陆濯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不会因为外孙女前阵子的相看便耿耿于怀。 免了柳芽的礼,寿安君一个人走了进来,才到内室门前,便听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寿安君心里一疼。 自从魏老太太过世后,闲庄才是外孙女真正的娘家,外孙女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都能忍,忍不住了,便跑到这边,大哭一场。 这是哭陆濯不肯来见她吗? 寿安君走进去,一直走到床边。 魏娆知道是外祖母来了,当寿安君坐下,魏娆便埋到了外祖母的腿上。 寿安君轻轻地整理外孙女哭乱的长发,心疼道:“哭有什么用,你去见他,甭管他怨不怨你,原谅不原谅你,说清楚了就省着一个人胡思乱想了。” 魏娆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半晌才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无力地道:“他不来找我,就证明他不会原谅我,我等了他十日,从早到晚的等,他都不肯来。” 每一日每一刻都是煎熬,魏娆受不了了,所以她宁可躲到闲庄,躲得远远的,离得远了,就不会日日夜夜地抱有希望,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跑过来告诉她,说世子爷来了。 魏娆不怕陆濯不肯原谅他,她已经失去他三年了,再来几年甚至一辈子,她也能习惯。 只是,魏娆还需要一段时间,等她彻底接受了陆濯不会再来找她了,她就又可以好好地过了,可以心如止水地与他同时出现在京城。 “傻孩子,你怎知他没有盼着你去找他,没有因为你不肯去而夜不能寐?”寿安君拿帕子擦掉魏娆脸上的泪,柔声道。 魏娆闭上眼睛,她就是不知道,所以才不去见他,而每空等一日,魏娆就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陆濯就是不想再见她了。 “您别说了,我就是一时难受,我陪您住几日,很快就好了。”魏娆依赖地靠到外祖母怀里,靠着这世上最疼她的人,不知为何,已经十来日没睡好的她,竟然觉得困了。 魏娆睡着了。 寿安君默默地守在床边,默默地看着魏娆苍白憔悴的脸。 刚刚她一过来,就发现外孙女瘦了,上次见面还像开得正艳的芍药,如今却被骤雨打了一通。 看着看着,寿安君笑了。 还是太年轻,越爱越患得患失,越患得患失,越说明爱得刻骨难忘。 寿安君就不信这两人能一直憋下去。 一边是干柴,一边是烈火,要么一直躲着对方,否则一旦碰上,想不烧个火光冲天都不行。 . 在闲庄住的半个月,魏娆几乎每天都要去云雾山跑马狩猎。 冬日猎物不多,可总有山兔、麻雀,每次狩猎回来,魏娆都会带回一马背的猎物。 可能有了事做,魏娆的气色渐渐好转起来。 到了初十这日,寿安君将外孙女送到马背上,笑得像送走了凶神恶煞:“你可快走吧,再住下去,云雾山的鸟兔都要灭绝了。” 魏娆一身红装,骑在马上,面对老太君的打趣,魏娆只道三月再来,这便纵马扬长而去。 寿安君站在闲庄门前,望着外孙女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摇了摇头。 柳嬷嬷笑道:“老太君想到了什么?” 寿安君叹道:“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柳嬷嬷遥望公主,感慨道:“若是才分开一年半载,兴许还忍不住,这都三年多了,再多等一两个月,又算什么?咱们公主,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老奴倒想瞧瞧,世子爷是真打算不要公主了,还是练就了什么苦忍的好功夫。” 魏娆没有听见二老的谈话,她迎着凉凉的风,一路跑回了京城。 冬日阳光惨淡,倒不怕晒,魏娆并没有戴面纱,她一进城,便吸引了路边百姓的视线。 这段时间,百姓们可太有的聊了,都在议论陆濯回京、公主正欲改嫁的事。 当年陆濯苦追公主的那些事,百姓们可都还记得,现在陆濯回来了,他是准备重新把公主追回来,还是被气到了打算另娶贤妻,百姓们都等着瞧呢。 “公主,世子爷回来这么久了,您不去看看吗?”有人起哄道。 魏娆朝声音来处瞥去,看到一个摆胭脂摊的四旬妇人,魏娆只是笑笑,并未回答。 魏娆一回公主府,马上派人去国公府接女儿。 阿宝这个新年都快玩疯了,好在并没有到乐不思娘的地步。 公主府一来人,阿宝便去找爹爹。 “爹爹,娘回来了,我要回去了,爹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见娘?”阿宝期待地问。 陆濯朝女儿晃晃手里的书:“这本书爹爹还没有看完。” 阿宝看看书,再看看笑容俊美的爹爹,忽然问:“爹爹不想娘吗?” 陆濯一怔。 阿宝已经得到了答案,爹爹就是不想娘,看书比看娘还重要。 “爹爹不喜欢娘了吗?”阿宝又问。 陆濯喉头发哽,说不出话。 阿宝看着爹爹,想到这些天爹爹面对宾客们时露出的笑容,爹爹能与一众长辈们谈笑风生,能一个人坐在书房看很久很久的书,就是没有提过一次娘亲,小小的阿宝,忽然明白了什么。 “爹爹不喜欢娘,那我也不喜欢爹爹了,你继续看书吧,我去陪娘。” 阿宝抹着眼泪说完,跑了。 陆濯坐在书桌前,半晌未动。 阿宝回了公主府,扑到娘亲怀里大哭了一顿,控诉爹爹只顾看书,不肯来陪娘亲。 魏娆心里有数,笑着哄女儿:“阿宝不哭,娘不用爹爹陪,娘这些天打了好多的兔子,还带了一窝小兔子回来,阿宝想看吗?” 阿宝顿时忘了坏爹爹,乖乖跟着娘亲去看兔子了。 阿宝是个很容易就开心起来的小姑娘,魏娆带女儿进了一趟宫,给贵妃娘娘、四殿下拜年,在宫里玩了一日,回到家里,魏娆开始教女儿做花灯。 阿宝学了一点画技了,认认真真地在灯纸上作画。 魏娆站在旁边,看见女儿画的是一家三口,一对儿夫妻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娃。 “娘,爹爹还会来找咱们吗?” 画完了,阿宝抬起头,委屈地问。 魏娆抱起女儿,亲了一口,道:“阿宝不怕,爹爹肯定会来找阿宝的,爹爹最喜欢阿宝了。” 阿宝知道爹爹喜欢她,她替娘亲难过:“爹爹为什么不喜欢娘?” 魏娆想了想,贴贴女儿的额头,笑道:“原因很复杂,等阿宝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阿宝嘟起嘴,最后抱住娘亲的脖子,哼哼道:“我不管,娘最好了,爹爹不喜欢娘,那我也不喜欢爹爹。” 魏娆失笑:“那可不行,爹爹是大英雄,阿宝要对爹爹好一点。” 阿宝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睛,想到另一件事:“娘还喜欢爹爹吗?” 魏娆没有回答,继续陪女儿做花灯。 花灯制好,恰是正月十五。 阿宝最喜欢去街上逛了,傍晚母女俩早早吃了晚饭,披上一模一样的白狐领红底斗篷,坐着马车出发了。 到了东大街,马车难行,母女俩下车。 魏娆牵着阿宝,阿宝手里提着一只娘俩联手制作的花灯,因为爹爹不肯来,阿宝没有用一家三口的那张灯纸,而是重新画了一张只有她们母女的。爹爹都不喜欢娘亲了,阿宝不想让娘亲伤心。 灯会热闹,百姓们三五成群地走在街头。 魏娆主要是陪女儿出来玩,女儿牵着她去哪,她就去哪,心思都在护着女儿上。 “娘,李三叔!”阿宝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道。 魏娆抬头,果然看到了一身锦袍的李蔚,目光相对,魏娆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灯下的美人,愈发令人魂牵梦萦。 李蔚似乎在这笑容里得到了鼓励,抬脚朝魏娆走去,可就在他距离魏娆母女还有十来步的时候,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那身形那张脸,恍如皎皎月光幻化成的男仙,随着他的出现,周围所有人都不复存在,连盏盏花灯都黯然失色。 李蔚苦笑,转身离去。 一如当年,在那人面前,他毫无胜算。 147 147 看着李蔚突然走开, 魏娆面露错愕,随即, 她想起李蔚刚刚好像看向了她身后。 谁能让李蔚一眼就放弃了与她的花灯约? 魏娆不敢回头, 手握紧了女儿的小手。 阿宝还在看离开的李三叔,虽然她有爹爹了,不需要李三叔了, 可李三叔长得好看, 她并不讨厌,刚刚李三叔明明朝她笑了却又走了, 阿宝觉得很奇怪。 “娘, 李三叔怎么走了?”阿宝仰头问。 魏娆笑道:“可能有什么事吧。” 阿宝接受了这个说法, 一手给娘亲牵着, 一手提着花灯, 高高兴兴继续往前走。 陆濯就在娘俩身后, 看着魏娆若无其事地陪着女儿游逛,看着魏娆朝李蔚笑靥如花,他更是早早就注意到, 女儿提着的花灯上, 只画了她们娘俩。是她真的放下他了, 不想再要他了, 明明他都回来了, 却也要将他隔离在她们母女之外? 陆濯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 他知道他的死讯刚刚传开时,魏娆会有多痛苦, 他丝毫不怀疑当时魏娆对他的感情。陆濯不确定的是现在, 在这漫长的三年里, 魏娆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经淡到无痕,所以她会相看别人, 所以她迟迟不去见他。 一个月了,陆濯回来一个月了,也等了她一个月。 可在这个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的夜晚,陆濯等不下去了。 他想见魏娆,他想问问她,真的能忘吗。 “爹爹!” 无意间回头的阿宝,惊喜地叫了出来。 魏娆闭上眼睛,松开了女儿欲要离去的手。 阿宝一头扑到了爹爹的怀里。 陆濯蹲下去抱住女儿。 “爹爹今晚不用看书吗?”阿宝开心地问。 陆濯笑道:“不看了,爹爹陪阿宝赏灯。” 阿宝高兴极了,靠在爹爹怀里,回头看娘亲。 陆濯这才抱起女儿站直,目光也投向了前方。 魏娆已经趁陆濯陪女儿说话时,端详了他片刻。 陆濯流落草原那三年,早已随着他的归来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魏娆想象中的陆濯,应该是沧桑落魄的,可眼前的人,穿一袭月白色的锦袍,头戴乌色帽冠,露出一张记忆中的俊美脸庞。他的左脸的确多了一道浅疤,那疤,没有减损他的风采,却让魏娆难过。 在陆濯站起来时,魏娆移开了视线,旋即又朝他看去,笑着点点头:“世子也出来赏灯吗?” 陆濯回了一笑,看着怀里的女儿道:“正是,不知可否与公主、郡主同行?” 魏娆也看着女儿:“自然可以,阿宝很想你。” 说完,魏娆继续欣赏摊铺上的花灯了。 陆濯也收回视线,笑着问阿宝:“阿宝想去哪里?” 阿宝觉得爹爹与娘亲说话的方式怪怪的,一点都不像别人家的爹爹娘亲。 可阿宝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她指向旁边一个灯铺。 陆濯就抱着女儿去了那边。 魏娆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有的玩,阿宝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疑惑,喜欢哪里就指挥爹爹抱她去哪里。有爹爹真好,爹爹可以一直抱着她都不嫌累,爹爹还会给她买好吃的,爹爹还会猜灯谜射花灯,赢的彩头全都送了她。 阿宝今晚过得太开心啦。 魏娆一路跟着,看到了陆濯对女儿的疼爱,也看到了女儿对爹爹的喜爱,而她,除了女儿会想到送好吃的给她,想到把赢得的彩头分她,在陆濯眼中,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魏娆不是不难过,好在她已经猜到了这结果,心里有了准备,就不至于无法承受。 逛着逛着,阿宝趴在陆濯的肩上睡着了,小手松开,手里的两盏花灯掉了下去。 那两只花灯,一只是娘俩做的那个,一只是陆濯新买的。 陆濯大手一抄,救下了他买的那个,另一只花灯掉在地上,灯火烧了灯纸,被陆濯的黑靴三两下踩灭。 火灭了,灯也没法要了。 毕竟是母女联手做的,魏娆很是可惜,看了又看。 陆濯漠然道:“我送你们回马车。” 不等魏娆开口,他已经抱着女儿朝来路走了。 魏娆只好跟上。 陆濯走得很快,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公主府的马车旁。 魏娆先上了车,然后转过来,要接阿宝。 陆濯垂眸,试着将女儿抱下来,可阿宝的小手紧紧抱着爹爹的脖子,不肯松开。 魏娆试着哄女儿:“阿宝过来,娘抱抱。” 阿宝咕哝两声,继续往爹爹怀里缩。 这种情况,如果魏娆强行抱走阿宝,阿宝可能会哭。 魏娆终于看了一眼陆濯。 自从阿宝睡了,陆濯便不再掩饰脸上的冷意,对上魏娆的视线,他看看女儿,淡淡道:“我送你们回公主府。” 当爹爹的疼女儿,魏娆没理由反对。 她往后挪挪,替父女俩挑起帘子。 陆濯一手抱女儿一手扶着马车,一跃而上,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魏娆这才进去。 大家都坐好了,魏娆吩咐车夫出发。 当马车驶出繁华的东大街,路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魏娆靠着窄榻一侧,安静地闭着眼,听那车轮沿着冰冻的地面骨碌碌地滚动。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听闻公主正在遴选驸马,不知可有了合适的人选?” 熟悉的讽刺,让魏娆翘起了嘴角。 她就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她不肯为他守寡,公然相看旁人,陆濯怎么可能不怨不怪? “还在挑,若定了,会给国公府送喜帖。”魏娆睁开眼睛,朝他瞥去。 从她这边,看到的是陆濯完好无损的右脸,那脸又俊又冷,像一块儿冰,之前在车外离得远,如今挨得近了,魏娆才发现他的脸果然比以前糙了一些,可想而知在草原颠沛流离时再也无法讲究什么。 魏娆再次移开了视线。 陆濯反而朝她看去:“阿宝并不知道你的打算,一直求我来公主府接你们回去,你准备何时告诉她真相?我不想继续欺骗自己的女儿。” 魏娆不想跟他说话,漫不经心地道:“好,明天我就跟她说。” 陆濯抿唇。 车内一片死寂。 公主府到了。 魏娆先下车,陆濯抱着女儿下车时,魏娆想去接女儿,陆濯冷着脸避开她的手,径直朝公主府内走去。 是怕女儿睡不安稳吗? 魏娆默默地想。 阿宝就睡在魏娆的院子,东耳房专门收拾出来给了阿宝。 魏娆示意柳芽为陆濯带路,她身心疲惫,直接回了她的房间。 倒在床上,魏娆闭着眼睛,脑海里全是陆濯冷漠的脸。 他对女儿有多温柔,对她就有多冷。 外面响起脚步声,是柳芽。 “走了吗?”魏娆坐起来,困倦般掩面打了个哈欠。 柳芽忐忑地道:“还没,世子爷请您出去,说是有事要与您谈。” 魏娆怔了怔,他想谈什么?谈女儿养在谁身边? 重新打起精神,魏娆简单收拾一番,出去了。 陆濯站在廊檐下,月光被廊顶遮挡,他神色晦涩不明。 魏娆朝他走去,停在他三步之外,对着远处的夜空问:“世子想谈什么?” 陆濯看着她不屑一顾的神色,笑了。 他想跟她谈很多,谈谈为什么她可以为他的死疼到吐血,却可以在短短三年里就忘了,谈谈为什么他死里逃生归来,她竟然可以无情到一面都不去看他,谈谈她准备找个什么样的驸马爷,谈谈她能不能把女儿给他抚养。 每一个问题,都是在他陪女儿游街时瞥见她淡漠的脸时冒出来的,每一个问题,都让他心口发疼。 可这个快将他折磨疯的女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没有征伐不休的战火,没有数千里的广阔草原,没有长达三年的光阴,没有那个还没有冒出来被她看中的新驸马爷!陆濯什么都不想谈,他只想要她! 如一条潜伏够久的狼,陆濯突然走过去,抓着魏娆的肩膀将她撞在了一旁的廊柱上。 泪水滚落,魏娆一口咬了回去! 陆濯有一瞬的停顿,随即将她抵得更紧,魏娆单薄的背压到廊柱,隐隐发疼。 魏娆紧紧地抱住陆濯,抱到陆濯窄瘦的腰都被她勒疼了。 陆濯也终于尝到了她的泪。 所以,并没有忘,不是吗? 只要她没忘,其他都不重要。 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陆濯深深地吻了下去,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廊柱挡住了两人痴缠的身影,柳芽擦擦眼角,悄悄退下,将这满院月色留给了久别重逢的男女。 148 148 魏娆紧紧地挂在陆濯身上, 一刻都不想松手,她怕自己松开了, 陆濯就不见了, 她怕自己只是睡着后又梦到了他,没等她高兴多久,梦醒了, 又只剩她自己。 这样的梦, 魏娆做过一次又一次。 无论陆濯将她放在哪里,次间的榻上, 内室的桌子上, 魏娆的手都不肯离开他的脖子。 陆濯终于停了下来。 她埋在他的肩上, 不管他是惩罚还是温柔, 她都没说过一句话。 一旦停了, 身上的汗开始变冷, 正月的夜晚,地龙再暖也禁不住这般露在外面。 陆濯重新托起魏娆,抱着她去了床上。 他先坐下, 将她稳在怀里, 再拉起被子, 裹在两人身上。 陆濯拉下她的胳膊放在自己腰间, 免得她胳膊晾在外面冷着。 魏娆的头枕着他的肩膀,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那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再真实不过。 魏娆的心忽然间平静下来, 三年多了, 第一次如此踏实。 “让我像母亲、二婶她们那样安安分分地待在国公府为你守寡,我做不到。” “我搬到公主府住, 我带着阿宝出门游玩,有人看我过得不像个新寡妇,以为我忘了你,祖母、母亲大概也这么觉得,她们不想耽误我,劝我趁年轻再挑一个。我还没想改嫁,可你都不在了,我人也不在国公府,再继续挂着寡妇的头衔也没什么意义,我便应了。” “姻缘一断,别人都以为我真的想改嫁了,他们登门提亲,我左右无趣,来一个见一个。” “那么多人,我一个都没看上,我答应李蔚去跑马,可那一路,我想的全是你。” 陆濯摸着她如瀑披散的长发:“我派赵松去接你,为何不去见我?” 魏娆轻笑:“如果那时你已经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你还会去派赵松接我吗?” 陆濯不会,理由便是这一个月他迟迟没来见她的理由。 他低下头,吻她的发梢:“我不见你,是怕你真的忘了。” 魏娆的泪水漫出来,咬在他肩上:“你不是怕我忘了,你就是在怪我不肯替你守寡。” 她咬得很重,陆濯却不在意那点疼,他这才明白,她为何迟迟不去找他。 他怕魏娆忘了自己。 魏娆怕他怨怪她,不肯原谅。 “我若怪你这个,今晚就不会来。”陆濯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 魏娆不看,只记得他在街上一个好脸都没给她:“你来也是为了阿宝,你眼里根本没有我。” 陆濯捏着她白白嫩嫩的脸:“你眼里就有我了?除了跟阿宝说话,你可多看过我一眼?” 她委屈,他就不委屈了? 多说无益,陆濯拉起被子,压着魏娆倒了下去。 管那些有的没的,她还是他的女人,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抢走。 英国公府。 夜幕沉沉,英国公夫人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长孙归来的消息。 “睡吧,守城那么大的人了,还要你操心。”英国公出来劝道。 他以为会看到老妻一脸担忧,没想到走到前面一看,这老婆子,竟然在笑。 英国公:“你笑什么?” 英国公夫人笑容更深,欣慰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咱们家里又快添丁啦。” . 阿宝睡了美.美的一觉,天一亮阿宝就醒了,洗脸梳头打扮妥当,阿宝直接往娘亲那边跑。 上房的门还关着,柳芽守在门前,瞧见小郡主,柳芽连忙迎了过去,嘘了一声:“郡主,公主与世子爷还在休息,今早郡主自己用饭好不好?” 阿宝没明白这话里的深意,瞅着爹爹娘亲的窗户道:“天都亮了,爹爹跟娘怎么还在睡懒觉?” 柳芽心想,能不睡吗,昨晚两个主子就没怎么消停过,就黎明的时候还来了一场呢。 “昨晚赏灯,世子爷一直抱着郡主,累到啦。”柳芽面不改色地糊弄小郡主。 阿宝哪能猜到大人的花花肠子,信了。 哄走了小郡主,柳芽继续在院子里守着,公主与世子爷久别重逢不容易,今日谁都别想打扰。 有柳芽的体贴,阿宝又乖乖的,屋里的两人直接睡到了将近晌午。 就这陆濯还不想起来,压住魏娆还想要。 “你还有完没完了?”魏娆不信他是认真的。 陆濯看着她笑:“回京之前,我暗暗发誓,要你三天下不了床。” 魏娆脸色涨红,这叫什么誓言,她早知道他的光风霁月温润君子都是装出来的。 “起来。”魏娆推他。 陆濯让到一旁,看着魏娆散着长发坐起来,准备更衣。 那雪白的肩头布满了他留下的痕迹,陆濯突然抓住魏娆的手腕,将她重新抓到了怀里。 魏娆瞪他! 陆濯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什么都没说。 魏娆发现他不是那个意思,便也不挣了,安静地趴在他的身上。 “对不起。” 低沉暗哑的声音响在耳畔,魏娆一怔。 陆濯真的愧对于她:“这三年,辛苦你了。” 魏娆闭着眼睛,过去的三年,她是很苦,可陆濯回来了,那苦便都值了。 “你呢,你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 魏娆抬起头,目光落在他左脸的刀疤上,从昨晚到现在,两人都没有好好说过话。 陆濯摸摸自己的疤,笑了:“你该感谢这道疤,不然我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接着,陆濯将他与隆布一家的相处说了出来。 这三年,除了最初与最后的假死,中间没什么好讲的,他的腿不能动,过得像个死人。 可正是他简单带过的这部分,最是让魏娆心疼难过。 她的手挪到陆濯的腿上,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濯不想她难过,握住她的手换了个地方放。 魏娆:…… 两人又闹了一阵,终于起床了。 阿宝在花园里玩了一圈回来,发现爹爹娘亲正在一起用饭,爹爹穿的还是昨晚那件月白色的锦袍,头上没有带帽冠,就像在国公府一样随意。娘亲穿了件绯色的绸衫,底下一袭真红长裙,娇艳明丽。 阿宝不禁一阵骄傲,她的爹爹最俊,她的娘亲最美。 阿宝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陆濯抱起女儿放在腿上,问女儿要不要再吃点。 阿宝要吃。 柳芽命人端了一副碗筷来。 “爹爹,我跟娘亲做的那盏花灯坏了吗?”阿宝早上没找见那盏花灯。 陆濯看了眼魏娆,昨晚他故意的,故意只接了一盏,摔了只画了她们娘俩的那盏。 魏娆当时没想那么多,此时对上陆濯的眼神,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小心思? 亏他装得那么冷,竟然连一盏灯笼都要计较,现在女儿要了,看他怎么办。 陆濯自有对策,笑着道:“那盏是坏了,爹爹再陪阿宝做一个好不好?” 阿宝与娘亲做过好多花灯了,还没有看爹爹做过,当然愿意。 饭后,陆濯抱起阿宝,示意魏娆也跟上,一家三口去了书房。 做灯笼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陆濯教阿宝做灯笼架子,魏娆一边磨墨,一边看着父女俩。 要开始画了。 魏娆还没见过陆濯作画,陆濯一提笔,魏娆不禁与阿宝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笔尖。 显然,陆濯的画技比魏娆好,他第一个画的便是一个长裙女子,虽只露出了侧脸,可魏娆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影子。 “这个是娘。”阿宝也看出来了。 陆濯笑,继续画。 魏娆的身边,慢慢被他勾勒出一个挺拔的男子,男子一手抱着女娃,一手牵着女子的手。 “这是阿宝跟爹爹。”阿宝嘿嘿笑。 陆濯继续添了景物,待墨渍干了,陆濯糊好灯笼,问阿宝:“今晚咱们继续去赏灯好不好?” 阿宝一口答应!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最后一晚的花灯会又开始了。 就像画里画的一样,赏灯的时候,陆濯的手一直牵着魏娆,一刻都没有分开过。 赏灯回来,陆濯自然还是歇在了公主府。 “你两晚没回去了,也没给家里报信,祖母她们会不会担心?”魏娆有点难为情地道,她与陆濯现在不是夫妻,却这样住在了一起,传出去不知道会引起什么闲话。外人也就罢了,魏娆不知该怎么面对国公府的众人。 陆濯看着她残留红晕的脸,笑道:“担心什么?祖母、母亲催了我多次了,我不回去,她们自然知道我在哪里,此刻便是担心,也只会担心我回去地太早,没带回你。” 魏娆心虚:“我怎么跟你回去?” 陆濯:“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在京城,你搬回公主府小住,现在我回来了,你自然要随我回国公府。” 魏娆垂下长长的眼睫:“我,我都归家了,亲朋好友间早传开了。” 陆濯不以为意:“我若死了,你我的婚事断不断自然可以由祖母做主,可我还活着,你我有婚书为证,除非我再写下一张和离书给你,否则我说婚约还在,你便还是我陆濯的妻子,还是陆家的媳妇。” 魏娆震惊地看着他,还可以这样? 陆濯只是笑。 男人若死了,女人归家只是双方口头约好,女子带走嫁妆就是。所以只要他回来,他迎娶魏娆时的婚书就还作数,别说魏娆愿意跟他回去,便是魏娆不愿意,便是魏娆真想改嫁,只要陆濯不放手,她也休想如愿。 “娆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陆濯沉下来,看着她的眼宣告道。 魏娆默默地与他对视,在陆濯吻下来的时候,魏娆偏开头,趁他意外,魏娆在他耳边道:“你活着,我是你的妻子,你再敢死,我就还敢离开。” 陆濯闻言,仿佛看见了铁蝎岭前,她苦寻他而不得时的疼与怨。 他紧紧地抱住了魏娆。 一次就够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离开。 魏娆也不会再给他机会离开,便是陆濯去战场,她也要与他同往。 149 149 这一早, 魏娆与陆濯没再缠绵于床榻,都早早起来了。 陆濯在公主府留宿了两晚, 外人或许不知道, 英国公府的众人肯定都心里有数,魏娆既然与陆濯重归于好了,那作为儿媳妇, 她自然要尽快去给素未谋面的公公陆穆请安, 否则即便陆穆不怪魏娆,魏娆自己也不好意思。 “父亲性情如何?”梳头的时候, 魏娆朝坐在床边的陆濯问。 提到父亲, 陆濯心中微怅。 父亲初陷乌达时, 他只有八岁, 刚刚记事, 只记得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 对他的武艺教导十分严格,偶尔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柔,虽然如此, 父亲要出发前往战场时, 陆濯仍然偷偷哭了一场, 希望父亲快点回家。 没想到, 那一战,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不在身边,陆濯根本没有机会真正了解他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等他隔了二十二年的岁月再见父亲, 父亲已经老了, 一个被长期流放在北海牧羊的老将军,他忠国之心不改, 可他的人早已被草原凛冽的风吹糙吹老,年轻时的棱角亦被时光磨平。 魏娆问他父亲性情如何,陆濯能回答的,也只是父亲如今的性情。 “父亲心境平和,话少,笑得多。”陆濯总结道。 笑得多? 魏娆瞥眼陆濯,陆濯就是个爱笑的人,百姓都夸他是温面将军。 “娆娆不用担心,父亲听说过你在战场做的那些事,他很喜欢你。”陆濯走过来,对着镜子中的她笑道。 魏娆故作无畏:“我才不担心,父亲若不喜欢我,我就继续住在公主府。” 陆濯捏了捏她的肩膀,笑得不言而喻。 管她住在哪,都别想再甩开他。 吃过早饭,陆濯抱起女儿,与魏娆上了马车。 “爹爹不用看书了吗?” 阿宝坐在爹爹与娘亲中间,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爹爹来接她们回国公府,阿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魏娆听了,瞪了陆濯一眼。 陆濯一手绕过女儿握住魏娆的手,一边笑着回答道:“不看了,以后只要爹爹有空,都陪阿宝跟你娘。” 阿宝笑得眼睛弯弯。 国公府到了。 一家三口下了马车,先去忠义堂给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请安。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魏娆还是脸红了,毕竟,公主府曾经招待了络绎不觉的提亲之人。 英国公夫妻根本不在意那些。 求娶魏娆的人越多,说明魏娆越好,陆家不在乎魏娆有没有什么贵妃生母,不在乎魏娆是不是什么特封的公主,陆家只在乎魏娆这个人,一个前后救过陆濯、陆涯兄弟俩性命的人,光凭这一点,陆家上下都要感激魏娆,承魏娆的恩。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英国公夫人拍着魏娆的小手笑,看看魏娆再看看陆濯,老夫人一副笃定的语气,“自从守城回来,我就知道你们俩肯定还是会在一起的,只想没想到你们俩一个比一个拧巴,害我等了这么久。” 魏娆垂着眼,小声向老夫人解释:“我怕世子怪我,不敢擅自登门。” 英国公夫人猜到了,瞪向陆濯:“我早跟他这么说,他非觉得是你不喜欢他了,宁可整天把自己关书房里面也不肯出门,我跟你母亲换着去劝他都不听。” 魏娆看着老夫人的手,仿佛这是她的娘家人,委屈巴巴地道:“原来是老夫人劝他他才去见我的,如果您与母亲没劝,世子可能是在琢磨要重新给您挑个什么样的好孙媳呢。” 说着,魏娆轻轻地扫了陆濯一眼。 陆濯虽然知道她只是在联合老夫人调侃他,仍是被这话哽了一下,偏偏,魏娆可以编排他,他没法澄清。 “公主就饶了臣吧。”在英国公猜疑的眼神下,陆濯朝魏娆拱手行礼。 魏娆就笑了。 阿宝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大人们说的话太复杂。 从忠义堂出来,一家三口再前往春和堂。 路上,阿宝问陆濯:“爹爹,什么是孙媳妇?” 魏娆差点笑出声。 陆濯无奈地看着她,然后才抱起女儿,正色道:“我是曾祖母的孙子,你娘便是曾祖母的孙媳妇。” 阿宝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反应过来,生气地道:“爹爹之前不肯去接娘,是想再给我挑一个后娘?” 陆濯马上道:“不是,爹爹心里只有你娘,是你娘想给你找个新爹,爹爹才不敢去见她。” 魏娆可以向老夫人告状,陆濯也可以向女儿告状。 魏娆倒是好奇女儿会怎么说。 夫妻俩都盯着阿宝。 阿宝知道娘亲想找新爹爹的事,想了想便道:“娘以为爹爹死了,才会想给我找个新爹爹,所以娘没有错,可爹爹回来了,明明知道娘还活着,却想给我找个后娘,爹爹错了,我不喜欢爹爹了!” 说完,阿宝就朝一旁的娘亲伸手。 魏娆笑着去接。 陆濯按下她的手,郑重对女儿道:“阿宝别听你娘胡说,爹爹没想过要给你找后娘。” 阿宝不是很信,求证地看向娘亲。 魏娆已经捉弄够陆濯了,朝女儿点点头,笑道:“没有新爹,也没有后娘,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阿宝这才原谅了爹爹。 前面就是春和堂了。 陆穆、贺氏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儿子带回了儿媳妇、小孙女。 陆穆回府一个月了,他与贺氏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夫妻恩爱回忆回忆两人年轻的琐事,其他时间贺氏都在给他讲这二十多年京城里发生的事,尤其重点讲了儿子与儿媳妇的两番姻缘。陆穆笑着听着,只觉得对儿媳妇已经十分熟悉了。 “守城能娶到娆娆,是你替他修来的福气。”贺氏坚信道。 哪怕全京城的闺秀都曾把陆濯当成心目中的第一佳婿,在贺氏这个婆婆心里,魏娆配他的儿子,仍是绰绰有余。儿子长得俊,魏娆长得美,儿子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人家魏娆先是伯府小姐后来接连封了郡主、公主,身份早就高了儿子一大截! 陆穆笑她:“别人家的婆婆处处挑剔儿媳妇,你倒是特别。” 贺氏哼道:“娆娆对我,可比守城体贴多了。” 别的不说,侄女贺微雨的婚事,如果不是有魏娆帮忙张罗,儿子还在那顾忌东顾忌西呢。 说话间,下人通传,说世子爷一家过来了。 贺氏便与陆穆来了厅堂。 “祖父、祖母!”阿宝丢下爹爹娘亲,笑容甜甜地跑了进去。 贺氏笑着伸手,将孙女搂到了怀里。 陆穆面带笑容看着门外的儿子、儿媳。儿子不必多看,这儿媳妇,果然如妻子所夸的那般花容月貌,如此姿色,又是那样洒脱不羁的性情,难怪儿子会深陷其中,无论如何都要将人追回来。 “父亲,儿子带娆娆过来给您敬茶请安。”陆濯率先开口道。 同时,魏娆朝陆穆屈膝行礼:“父亲远归,儿媳来迟了,还请父亲恕罪。” 陆穆笑道:“免礼免礼,娆娆是公主,论理该我们给公主行礼的。” 先前他也这么打算,妻子说儿媳不会喜欢,让他别客气,弄得儿媳都拘束了。 魏娆果然道不必。 有贺氏、陆濯在旁,那套虚礼很快就免了。 下人们端了锦垫过来,让陆濯、魏娆夫妻俩给陆穆补上新婚夫妻的敬茶。 魏娆眼中的陆穆,肤色是草原汉子常见的古铜色,显得坚毅沧桑,不过能生出陆濯这样俊美的儿子,陆穆的五官也没得挑,便是现在五十一岁了,陆穆仍然要比其他长辈俊朗。如陆濯所说,陆穆确实寡言又爱笑,并不会给人严肃之感。 可能陆家这一脉的武将,都要比其他武将温雅俊逸。 “儿媳给父亲敬茶。”魏娆恭敬地举起茶碗,对这位坚毅不屈的公爹,魏娆心中无比敬佩。 陆穆笑着接了儿媳妇的茶。 阿宝靠在贺氏身边,见爹爹娘亲都给祖父敬茶,她觉得好玩,等爹爹娘亲起来了,阿宝突然跑过去,迫不及待地跪在锦垫上,也要敬茶。 贺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陆濯则道:“敬就敬吧,做孙女的孝敬祖父,理所应当。” 陆穆自然也都随着可爱的小孙女。 阿宝便有样学样地给祖父敬茶,再给祖母敬茶。 贺氏喝了孙女的茶,眼神不禁落到魏娆的肚子上,笑眯眯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再给阿宝添个弟弟啊?” 魏娆:…… 多少年了,婆婆盼孙子的心还真是不改啊。 平时魏娆可以不在乎,如今当着公爹的面,魏娆的脸便红了起来。 陆穆递给妻子一个慎言的眼神。 贺氏就是随口一说,见儿子也不自在地看着她,贺氏忙咳了咳,牵着阿宝道:“你们刚回来,赶紧去松月堂收拾收拾吧,我替你们看着阿宝。” 陆濯、魏娆顺势告退。 “娘只是那么一说,并不是催你,你别放在心上。” 并肩朝松月堂走去,陆濯靠近魏娆,低声道。 魏娆还能不了解贺氏的脾气? 她笑着朝陆濯打趣自己的婆婆,轻声道:“咱们父亲若早回来几年,说不定还能给你添个弟弟。” 陆濯抬首望天,父亲母亲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别给他添弟弟了吧。 明明已经腻歪了两晚,这晚重新在松月堂歇下,陆濯竟热情不减,魏娆都快受不了他了。 “你,明天还要进宫,你也不怕起不来。” 陆濯看着她妩媚艳炽的脸,哑声道:“我困在轮椅上的时候,全靠想着你才撑了过来。” 魏娆不解:“动都动不了,想我岂不是更难受?” 陆濯拥紧她,在她耳边道:“我想着,这腿必须好起来,否则回来了也没法伺候你。” 150 150 魏娆被陆濯接回英国公府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 甭管陆濯搬出什么理由, 婚约依然成立也好,两人重新在一起也好, 百姓们只看到了一件事:陆濯这辈子, 是真的非魏娆不可了,哪怕魏娆以为他死了都准备改嫁了,陆濯也不在意, 就是认准了魏娆, 就是要与魏娆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一对儿俊男美女,历经波折能在一起不容易, 百姓们口头议论议论, 竟觉得这样也好, 花好月圆, 圆圆满满。 而英国公府, 则挑了个吉日宴请亲朋好友, 既是庆祝陆濯、陆穆父子俩平安归来,也是正式告知亲朋好友们,魏娆仍是陆家的宗妇媳妇。 至于英国公世子这个身份, 在陆家众人以为陆濯死了的时候, 并没有人去提该立个新世子了。外人猜测可能会落到陆濯的四叔头上, 因为四爷是英国公的亲儿子, 也有人猜测会落在陆涯的头上, 毕竟四爷腿上有疾。陆家内部,四爷不去惦记那个位置, 陆涯的命是兄长换给他的, 他更不会去觊觎原本属于兄长的位置。 等陆濯一回来, 世子爷的头衔自然仍是他的。 论理,陆家该把世子的位置交给陆穆, 可陆穆的心老了,不想再进神武军,也不想接管陆家的家务,只想多孝敬孝敬父母,多陪陪分离多年的妻子,剩下便是教导家中的小辈们武艺,这差事原本属于英国公,但英国公不喜欢管教孙子们,正好长子回来了,累活丢给儿子,英国公自去乐呵。 英国公府热热闹闹地举办了一场宴席,也算是解答了亲朋好友们的一些疑惑。 . 三月中旬,寿安君要过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寿安君能康康健健地活到这把岁数,真应了当初元嘉帝赐她的“寿安”封号。 魏娆决定提前几日出发,到了闲庄还可以帮忙筹备寿宴。 三月初十一早,陆濯就陪魏娆、女儿出发了。 正逢春暖花开踏青好时节,城里的人纷纷约好去郊外踏青,等英国公府的马车来到城门这边,城门前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怎么这么多人?”阿宝探出车窗瞧了瞧,新奇地问。 魏娆笑道:“因为天气好,大家都想去赏花踏青。” 阿宝撅着小屁.股,看得正起劲儿,后面突然传来一道雷霆似的声音:“阿宝!” 那大嗓门,把阿宝吓了一跳! 阿宝扭头,看到了戚仲恺戚表姑父,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背着箭囊。 “表姑父!”阿宝甜甜地喊道。 戚仲恺催马来到了马车旁。 陆濯挑起这边的帘子。 戚仲恺往里面扫了眼,声音洪亮地问陆濯:“你们一家三口,这是要去哪?” 陆濯:“老太君快过寿了,我们提前过去住几日。” 戚仲恺懂了,爽快道:“哪天过寿?我也带微雨她们过去凑凑热闹。” 魏娆笑道:“怎么好让二爷破费?” 戚仲恺哼道:“都是自家亲戚,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公主休要在此埋汰人。” “表姑父,你要去打猎吗?”阿宝好奇地看着他背上的箭囊。 戚仲恺拍拍肩膀,幽怨地斜了眼陆濯:“是啊,以前都是你爹爹陪我去,现在你爹爹有了你们,都不稀罕陪我了。” 阿宝才不管表姑父的委屈,回头扑在陆濯怀里,撒娇道:“爹爹,我也想去打猎。” 陆濯摸摸女儿的头:“好,到了闲庄,爹爹挑一日陪你们去。” 阿宝满意了。 戚仲恺瞅瞅马车里的一家三口,忽然想起一件陈年往事,对陆濯道:“守城啊,你可记得十年前你回京城,我要带你去狩猎,结果咱们也是堵在这里,当时排在咱们前面的,就是公主的马车?” 陆濯早在听见戚仲恺的大嗓门的时候,就记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戚仲恺不怀好意地看着陆濯笑:“那时候,守城你的眼睛可是长在天上,我跟你介绍公主是咱们京城最美的姑娘,你那个不屑……” 他没说完,陆濯啪地将帘子放了下来。 戚仲恺在外面放声大笑。 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瞪他一眼,转向另一边车窗。 十年前的这时候,她与陆濯还没有见面,陆濯刚刚与谢画楼定亲,那时候的陆濯,听戚仲恺夸她美貌,怎么会将她放在心上? 按理说,这陈年旧事魏娆不能怪陆濯什么,可戚仲恺的话让魏娆想起当年陆濯对她的种种不敬了,于是,接下来的一路,魏娆都没给陆濯一个好脸色,她若无其事地与女儿说话,一旦陆濯试图搭言,魏娆就不理他。 到了闲庄,魏娆就更没空搭理陆濯了。 大周氏一家、周慧珍、周慧珠姐妹都提前到了,从霍玦、霍琳到周慧珍姐妹到魏娆,曾经还是少年少女的五个兄弟姐妹,如今都有了各自的姻缘,都带来了孩子,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好多的事情可聊。 一直到用过晚饭,魏娆、陆濯夫妻俩才抱着阿宝回了燕园。 阿宝去厢房睡了,魏娆沐浴出来,见陆濯穿着一身中衣坐在床上,手里什么都没有拿,就是在等她。不愧是曾经的京城第一佳公子,陆濯的底子就是好,回京养了几个月,他的脸庞又恢复了美玉般的光泽,左脸上浅浅一道疤,只为他的温润添了一丝凛冽英气,竟比之前更迷人了。 魏娆就很喜欢陆濯现在的模样。 可她不会表现出来,径直来到床边,准备从陆濯一侧爬到床里面。 她一弯腰,乌黑顺滑的长发便从她的肩头洒泄,陆濯不禁抬手,看着她的发丝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怎么,还为那陈年旧事气上了?” 魏娆轻笑:“何至于,那时你又不认识我,自然不屑一顾。” 这话说得陆濯骨髓发凉,伸手将人往怀里抱,魏娆不想给他抱,一双纤纤玉手抓住放在床角的被子,可那被子才多少分量,陆濯微微用力,便将魏娆搬到了怀中。他从后面抱住她,双手握着她的手,魏娆再也挣扎不开,遂低下头,拿发丝挡住了脸。 陆濯一手束缚她的双手,一手将她脸侧的发丝拨到另一边,露出她浴后微红的脸,那娇嫩的肌肤,艳丽的颜色,就像一朵绯色芍药,妖妖娆娆地开在他怀中,散发着媚骨的幽香。 陆濯的额头贴上她的脸,鼻尖挨着她纤弱的脖颈,脑海里浮现出他与她初遇的情形。 城门前排队时他只是知道前面的马车里坐着她,陆濯第一次见到魏娆的人,是在云雾山,白雪皑皑,她一身红衣从树上跃下,乍看是个身形单薄尚未长开的少年公子,直到她转过来,眉目妍丽红唇娇艳,看得陆濯暗暗惊心。 “你我初见的情形,娆娆还记得吗?” 魏娆微微歪头,心中恼他,却也喜欢这样的夫妻亲昵。 至于初见,魏娆当然记得,那日雪地中陆濯对她的态度,还真是不屑一顾。 “你若长得寻常,我自然敢正视你,可你那般美貌,我怕与你和颜悦色,出了什么事,越发说不清楚。”陆濯笑了笑,解释道。 魏娆皱眉:“什么意思?难道你与我和颜悦色地说话,我便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意图勾引你不成?” 陆濯道:“不是,我还不至于自负如此,可你姿容甚美,若被旁人见到你我在一起,传出去你我的闲话,我便是澄清对你无意,谁又会信?一对儿男女,越是般配,越容易传出瓜田李下之嫌。” 魏娆哼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 陆濯笑道:“你我夫妻,夸你便等于夸我,夸我也等于夸你。” 他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熟练地在魏娆身上点火,魏娆恍如泡在酒池当中,晕晕乎乎地就被他得了去。 翌日清晨,陆濯神清气爽地去了神武军。 魏娆小小地睡了一个懒觉,这才起床去陪女儿、亲人。 . 寿安君的七十大寿,她本人不想大办,架不住一帮小辈诚心要孝敬她。 有大周氏帮忙操持,寿安君什么都不用管,每日都由小辈们拥簇着,欣赏闲庄的好春光。 转眼就到了大寿这日。 寿安君穿了一件茄紫色绣五福捧寿纹的新衣,头戴镶嵌福禄寿翡翠的大红抹额,容光焕发地接受小辈们的祝寿。七十岁的老太君,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虽然脸上生了皱纹,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 快到晌午,闲庄来了三位贵客。 元嘉帝、贵妃娘娘小周氏与四殿下联袂而来,为寿安君祝寿。 寿安君是小周氏的亲娘,又是元嘉帝的乳母,帝妃对寿安君的孝心,堪比亲生儿女。 寿安君看到两个女儿都带着笑,然而当元嘉帝亲自为她送上寿礼时,寿安君的眼睛湿润了。 元嘉帝对上寿安君眼中的泪意,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在太后一心为兄长筹算时,是寿安君陪在他身边,无微不至。 可他作为养子,回报寿安君的并不够,唯愿老太君长命百岁,让他还能继续尽孝。 一场轰动京城的寿宴,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寿宴过后,大周氏等人陆续离开,魏娆与阿宝并不着急。 月底陆濯休沐,如约带上妻女去了云雾山。 阿宝第一次穿着马装跟随爹娘进入深山老林,小姑娘看什么都新奇,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嘘。”魏娆突然回头,朝女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宝连忙捂住嘴。 陆濯抱着阿宝走到魏娆身后。 阿宝抬头一望,看到一只浑身长着黑毛的东西。 她小声问娘亲:“那是什么?” 魏娆瞥眼陆濯,笑道:“野猪,当年你爹爹送娘的第一份礼,就是它。” 阿宝瞪圆了眼睛,爹爹什么品味? 陆濯笑而不语,看着魏娆取箭搭弓,心中无比庆幸,庆幸那一年他曾重病在床,庆幸那一晚他从昏迷中醒来,守在身边的是她。 正文完结 正文完结 将近端午, 京城的节日气息变得浓郁起来。 阿宝还以为端午只是吃粽子,跟着爹爹娘亲出门逛了一圈, 她才发现坊市间的热闹, 除了那些卖东西的摊铺,居然还有变戏法、耍猴、套圈的,阿宝把每样她能玩的都玩了一遍, 回到家就抱着一堆儿彩头跑去忠义堂了, 要向老夫人炫耀她这半日的经历。 陆濯也就空闲这半日,下午就要去督视神武军的龙舟操练。 今年又轮到宫中举办端午龙舟赛了, 出乎魏娆的意料, 陆濯竟然要参加今年这场。 怎么说呢, 陆濯今年三十一岁, 跟十年前韩辽参加龙舟赛时年纪相仿, 且陆濯比韩辽面相更年轻俊朗, 所以他参赛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但魏娆就是觉得陆濯可能抱了其他的打算,陆涯、陆淙、陆泽、陆澈可都到了能当龙舟赛指挥的年纪,陆濯以前让过陆涯, 今年为何突然又要抢年轻兄弟们的风头?戚仲恺都没参加了。 魏娆想带女儿去看他们操练, 陆濯还不让, 说什么先看了就没意思了, 他想在龙舟赛的时候给女儿一个惊喜。 魏娆隐隐懂了, 陆濯想在女儿面前展示他的风采,所以才跟兄弟们抢了指挥的头衔。 端午这日, 魏娆母女跟着英国公府的女眷入了宫, 不过入席不久, 贵妃娘娘就派人来接魏娆、阿宝去琼华岛岛顶的摘星楼。 今年的摘星楼里,坐的全是皇亲国戚。 元嘉帝不必说, 后妃当中,皇后娘娘卧病没有到场,贵妃娘娘小周氏的席位便被安排在了元嘉帝身边,另有贤妃、德妃、惠妃在一侧落座。四位皇子也都在,端王夫妻一家四口,分别是端王、端王妃与两人嫡出的一双儿女。 景王是中宫嫡子,他的景王妃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今日带了一个过来。侧妃谢画楼生了两个儿子,母凭子贵,她也带着长子来观赛了。谢画楼有牡丹之貌,美色与魏娆齐名,景王重色,自从得了谢画楼,对谢画楼很是宠爱,谢画楼劝他少享乐多放心思在差事上,景王也听她的,为此,元嘉帝还夸赞过谢画楼的贤淑。 福王与福王妃也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来了。 至于魏娆的弟弟四皇子赵承衍,如今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郎。 魏娆牵着阿宝走上来,众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她们娘俩身上。 小周氏笑着看着外孙女。 魏娆带着阿宝给元嘉帝、母亲行礼。 元嘉帝笑容温和。 阿宝习惯地想叫元嘉帝外祖父,因为她管贵妃娘娘叫外祖母,刚开始就喊了元嘉帝外祖父,可娘亲很严肃地告诉她,让她乖乖地喊皇上,阿宝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她听母亲的话。 “阿宝给皇上请安。”小郡主口齿清晰地道。 元嘉帝点点头,夸了阿宝两句。 宫人赐坐,席位就摆在小周氏身后侧。 阿宝赖在外祖母怀里待了会儿,然后就去找小舅舅了,毕竟是小孩子,阿宝更喜欢跟年轻的小舅舅玩。 四皇子平时沉默内敛,寡言少语,在魏娆面前也像个大人似的一本正经,也只有在阿宝面前,会露出几分笑容。 “小舅舅,那些就是龙舟吗?”阿宝坐在小舅舅的腿上,指着岸边的六支颜色各异的队伍问。 四皇子点头,依次给阿宝介绍起来:“赤红色队服的是神武军……” 少年郎声音清越,众人暂且无话可谈,就都听着舅甥俩的谈话。 小周氏的目光在谢画楼脸上转了一圈,再偏头瞧自己的女儿,什么牡丹芍药,在她眼中,她的女儿便是京城最美的姑娘。 魏娆看懂了母亲的眼神,轻轻地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都是陈年往事了,她可不希望母亲在这个时候替她争什么气,就像当年皇后作威作福欺负她一样。魏娆不想自己的母亲做出那种事,她也不需要。 小周氏自然没那么心胸狭隘,当年京城盛传的牡丹芍药之论,归根结底都是太后、皇后闲得没事编排出来的,谢画楼何罪之有,只是自己的女儿被人打击,谢画楼作为被推到女儿头上的那个姑娘,小周氏肯定也喜欢不起来。 但小周氏什么都不用做,因为她知道,谢画楼再美再贤惠,这辈子顶天也就是个王爷侧妃了,景王那般德行,元嘉帝绝不会把帝位留给他。 “我听说,今年守城也参赛了?”小周氏笑着与女儿闲聊。 魏娆道:“是啊,想在阿宝面前逞威风呢。” 小周氏调侃道:“平时看他稳重,没想到也是孩子脾气。” 陆濯假死之前,小周氏待陆濯一直态度淡淡,仿佛还在介意当年陆濯对女儿的羞.辱,但自从陆濯回来,明知魏娆想过改嫁仍然坚持与魏娆在一起,这份心胸,小周氏彻底对陆濯改观,见到女婿也会露出笑脸了。 母女俩的声音不高,元嘉帝离得近,都听到了。 他看看阿宝,再看看自己的小儿子,目光投向了神武军的方向。 如果陆濯只是为了阿宝参加的这场龙舟赛,他也能理解。陆濯消失了三年,三年都没有见过心爱的女儿,回来后定会想方设法地弥补女儿那错过的三年岁月。元嘉帝也有他最心爱的儿子,也曾因为种种原因父子多年未见。 龙舟赛开始了。 阿宝不肯坐着了,跑到摘星楼的前面大叫着给爹爹鼓劲儿,魏娆看得心惊,幸好四皇子第一时间牵住了阿宝一只手,再也没有分开过。 “今年飞鹰军势头不错啊。”小周氏眺望射箭场,神武军遥遥领先,但飞鹰军竟有压过雄虎军的趋势,暂且排了第二。 元嘉帝似是要故意说给她听,低声道:“今年飞鹰军的指挥,是李蔚。” 小周氏闻言,再看神武军中女婿所在的位置,恍然大悟。 她偏头去看女儿。 魏娆听见元嘉帝的话了,直到此刻,魏娆终于明白,陆濯不仅仅是要在女儿面前展现,也是想在她面前再与李蔚比试一场。当年顺河河畔,陆濯要与李蔚比试,她走了,李蔚也找借口逃了,陆濯怕是一直记在心上。 对上母亲揶揄的视线,魏娆面色微红。 骑射比赛,神武军第一,飞鹰军第二。 接下来便是龙舟赛。 这次神武军的骑射没有出现意外,龙舟赛夺魁也毫无悬念,后面还十分嚣张地将龙舟划到飞鹰军龙舟的正前方,明明有余力遥遥领先,就是故意一直挡着飞鹰军,这下子陆濯公报私仇,全琼华岛上的臣子、女眷算是都知道了。 陆濯与飞鹰军又有什么仇? 唯一的罅隙,便是李蔚曾经追求魏娆,在陆濯回城那日约魏娆出去跑马了。 最憋屈的是李蔚,元宵节那晚,他看到陆濯出现便自动退缩了,没再与陆濯争抢,李蔚觉得自己很给陆濯面子了,哪想到陆濯如此记仇,竟然在龙舟赛上,在皇上面前这般羞.辱他! 李蔚很想与陆濯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可他又没信心打过陆濯,届时陆濯是真痛快了,他白白多丢一次人。 比赛结束,元嘉帝照旧在摘星楼召见六军指挥。 陆濯一上来,阿宝便开心地跑了过去:“爹爹!” 陆濯笑着抱起女儿,目光则投向贵妃娘娘身后的魏娆。 魏娆瞪了他一眼。 陆濯笑容更深。 谢画楼坐在景王身边,听过陆濯与魏娆的诸般恩爱,今日再次亲眼所见,谢画楼彻底放下了心底的一丝执念。她想,即便当年陆濯没有生病,魏娆没有给他冲喜,嫁进国公府的仍然是她谢画楼,可陆濯对她,也绝不会像他对魏娆一样深情不改。 . 宫宴结束,陆濯还要回神武军,魏娆等人先回了英国公府,直到黄昏,陆濯才回来了。 他一身是汗,先在前面沐浴,沐浴的时候,陆濯忽然想起一件事。 更衣后,陆濯朝库房走去。 阿贵跟在他身边。 陆濯来到当年他放置御赐金核桃的位置,可前后左右的橱架都看了,也没有看到记忆中的小盒子。 “十年前的龙舟赛,我得了一颗金核桃放在这里,哪去了?” 陆濯回头,问阿贵。那年在边关,女儿抓周,陆濯看到魏娆手里的金核桃,便决定回京后将两颗金核桃放在一起,未料中间出了三年意外,回京后他与魏娆彼此忧虑硬生生推迟了一个月才见面,陆濯光./气她不来见自己,早把金核桃忘了。 阿贵想了想,道:“金核桃一直放在这里,论理没人敢动,不过,三年前公主来过一次,可能是公主拿走了。” 陆濯心中一震。 必然是她了,她还记得他的话,哪怕以为他死了,魏娆还是将两颗金核桃放到了一起。 离开库房,陆濯去了后院。 魏娆在陪阿宝玩,见他回来了,吩咐柳芽去厨房传饭。 “爹爹今天好厉害!”阿宝跑过来,又夸了一遍爹爹。 陆濯笑道:“都是阿宝的功劳,爹爹听到你替爹爹鼓劲儿了。” 阿宝嘿嘿笑。 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 待到女儿回厢房睡了,陆濯跟着魏娆进了内室,魏娆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陆濯就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魏娆忍不住问:“你这么看我作何?” 陆濯笑了笑:“我怎么看你了?” 魏娆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就像两人是刚成亲的夫妻,陆濯还没有尝过女人,既想马上将她扑倒,又克制着等她自己靠近。 果不其然,魏娆刚走过去,就被陆濯拉到了怀里,热情似火地吻了下来。 “发什么疯呢。”魏娆抓着他的长发问。 陆濯也说不清楚。 元宵节的夜里,魏娆刚告诉他,她没有看中那些提亲的人,包括李蔚的时候,陆濯信她。 可直到今日,陆濯才有种感觉,哪怕他一直都没有回来,默默收藏着那对儿金核桃的魏娆,也绝不可能再看上别人。 他不会问魏娆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就是知道。 娆娆柿子番一 娆娆柿子番一 端午过后, 陆穆决定陪贺氏回一趟老家。 贺氏嫁进英国公府已有三十余年,期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如今趁着丈夫在身边, 夫妻俩年纪还不算太老,她想回老家看看。她这三十来年,几乎就没有走出过英国公府, 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可谁又真的喜欢这样的寂寞? 贺氏能忍, 不代表她喜欢。 贺氏还想再年轻一回,还想跟着丈夫去外面看看。 陆穆自然愿意陪妻子去。 他离家二十多年, 这期间, 父母有人尽孝, 儿子少年在边关历练成年后得娶娇妻, 算来算去属妻子过得最寂寞艰难。陆穆最对不起的便是妻子, 他让妻子在一个女人如花的年纪承受了无尽的寂寞与孤独, 如今他回来了,妻子想做什么,陆穆都高兴陪她去做。 这次出行, 贺氏放得下儿子, 放不下小孙女。 阿宝也想跟祖父祖母出门, 祖孙俩商量好了, 来找魏娆、陆濯商量。 魏娆舍不得女儿, 而且公爹婆母难得出趟门,女儿跟着, 会不会妨碍公爹婆母恩爱? 魏娆给女儿分析了远行的各种艰难, 光坐马车就够累的, 外面的吃食也没有国公府里的精致。 阿宝都懂,可她就是想出去。 魏娆无可奈何, 朝陆濯使眼色。 陆濯却觉得,只要女儿喜欢去,只要父亲母亲愿意带阿宝,那就一起去好了。 “那么远,这一去可能深秋才回来,你倒是舍得。”夜里,魏娆拧了陆濯一下。 陆濯笑道:“咱们阿宝像你,你当娘的喜欢游山玩水,凭什么不让阿宝去?” 魏娆顿时无法反驳了。 陆濯压过来,亲着她的耳垂道:“正好阿宝不在,我可以专心陪你出去逛逛。” 魏娆哼道:“谁稀罕你陪?” 她不稀罕,陆濯稀罕。 阿宝跟着祖父祖母出门后的第一个休沐日,陆濯就带魏娆去云雾山了。 早上跑马,待日头渐渐升高,两人就钻进了林子。 山中有一片避暑胜地,正是当年魏娆与表妹们戏水玩耍的清幽山谷,那次还遇到了刺客,陆濯跟随刺客而来,还想利用此事教训魏娆一番,未料魏娆自己解决了刺客,陆濯仗恩施教不成,反被魏娆刺了一通。 魏娆一带陆濯过来,陆濯就想起了当年的事。 “你故意的。”陆濯瞥眼刺客曾经出现的地方,幽幽地道。 魏娆笑:“谁让陆世子那时候总是瞧不起人呢。” 往事不堪回首,陆濯开始欣赏此地的风景。山谷周围地势险峻,除非对云雾山十分熟悉且有些身手的,普通百姓找不到这里,难怪当初魏娆敢在这边脱去鞋袜,赤脚行走。 念头刚落,陆濯就瞥见前方的魏娆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将脚上的靴、袜脱掉了,她一边脱,一边抬眸与他对望,桀骜不驯的眼神里充满了挑衅。 十年的岁月于她,什么也没有改变。 变的是陆濯,曾经他看不惯她这样大胆失礼的举止,如今,陆濯高兴陪她一起失礼。 “这潭水里的鱼肉质鲜嫩,等会儿咱们就在这里烤鱼吧?”魏娆向他介绍道,眼睛已经开始物色适合做鱼叉的树枝了。 陆濯应道:“好。” 两人寻了两根树枝,分别坐在相邻的两块儿石头上,低头处理。 瀑布的水从高处落下,溅起潮湿的凉气,陆濯率先处理好鱼叉,抬头看向魏娆。她微微低着头,白皙的小手熟练地拿着匕首削着木头,细碎的木屑落到了石头上。她的裙摆别到了腰间,青纱的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两段似玉似藕的小腿。 陆濯一时失神。 魏娆弄好鱼叉,便发现了陆濯的眼神。 她突然冒出一丝怀疑:“当年我们姐妹在这边玩水,世子当真没有乱看?” 陆濯正色道:“没有,非礼勿视,这点自制我还是有的。” 魏娆想想当时他的态度,信了。 夫妻俩下了水,一人占据一边的位置,看谁先叉到鱼。 陆濯有过野外生存的经历,远的不提,在北海湖畔假死后,他便经常去北海里面叉鱼,所以比魏娆熟练多了,下水不久便得了一条。 魏娆听见他那边的动静,回头,就见陆濯的鱼叉上多了一条还在摇头摆尾挣扎甩水的肥鱼。 魏娆哼了一声,手中的鱼叉往下一插,也提了条鱼上来。 陆濯收拾鱼,魏娆去寻了一些山间野果。 “如果阿宝在,你我能这般清闲逍遥?”陆濯越来越觉得让女儿跟父母回乡探亲是个好主意。 魏娆:“原来你平时那么疼爱阿宝都是假的,心里只盼着她走呢,等着,阿宝回来我就告诉她。” 陆濯绝无此意,他就是觉得,能得一些时间单独与魏娆相处,也挺好的。 烤鱼鲜美,野果酸酸甜甜,吃饱喝足,魏娆寻了一处平坦的树荫之下,准备打个盹儿。 陆濯沿着沙滩逛了一圈,忽然走过来,抱起魏娆。 魏娆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睡容易被人看见,那边有个位置够隐秘。”陆濯目视前方,声音低沉。 魏娆心想,她鞋袜都穿得好好的了,便是有人过来也看不到什么,打个盹儿而已,要那么隐秘做何? 不多时,魏娆见到了陆濯挑选的隐蔽之地,四面环树,树下野草有半人多高,中间一片野草已经被陆濯提前踩平了,平平坦坦似一片草绿色的席子。 陆濯屈膝跪下,放好魏娆,在魏娆狐疑的目光中,陆濯笑了笑,开始替她宽衣解带。 魏娆按住他的手,戏谑地嘲讽道:“光天化日,深山野林,世子此举,就不怕被人看见?” 曾经她只是在外面换件衣裳,陆濯都老学究似的训了她一顿。 “怕,所以挑了此处。”陆濯俯身,用魏娆的裙带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般行径,陆濯的确心中不安,有违他遵奉的礼法。 可此时此刻,陆濯很想。 所以,他不想再给魏娆机会调侃他,他要她跟着他一起离经叛道。 . 八月初,阿宝跟着祖父祖母回来了,小姑娘在外面玩得太疯,晒黑了一圈。 “娘,我好想你啊。”阿宝先抱住娘亲,想起什么,再朝一旁的爹爹补了一句:“也想爹爹。” 陆濯笑笑。 魏娆摸摸女儿的头,轻哼道:“不用想你爹爹,他巴不得你天天在外面玩呢。” 阿宝不是很懂娘亲的意思,她也不是很在乎,蹦蹦跳跳地去找哥哥弟弟们了。 中秋前,陆濯的五弟陆澈大婚,娶妻陈氏。 到了中秋夜,国公府请了戏班,就在花园里搭了戏台子,一家人都去听戏。 阿宝跟哥哥弟弟小六叔、小七叔一块儿玩,另有嬷嬷们照看着,倒是不用魏娆、陆濯担心。 不过魏娆对听戏兴趣不大,陆濯也知道她不爱这个,才听了一场,陆濯拍拍魏娆的肩膀,夫妻俩先行离席了。 月色很美,太早回房显得浪费这好光景,夫妻俩便手牵着手,专挑幽暗无人的小径走,去赏那最隐秘的月色。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陆濯瞬间停住脚步。 魏娆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尚未来得及分辨,一阵脚步声朝这边来了。 陆濯立即拉着魏娆躲到了一旁的翠竹丛后。 脚步声停在了他们附近,先前惊呼的女子羞羞恼恼地抱怨着:“这是外面,你怎么能那样。” 这下魏娆确定了,这人是她才进门的五弟妹陈氏。 果然,陆澈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左右无人,你我夫妻,亲昵一下又有何妨。” 魏娆暗咬嘴唇,忍着笑,看不出来啊,陆澈平时清清冷冷的,私底下竟然也会这样。 她去看陆濯,陆濯神色冷峻,眉头紧锁,似是很不满意堂弟的行为。 “不行,被人瞧见,我还怎么活。” “好好好,那咱们回房去。” 新婚的小夫妻俩原地纠缠了一会儿,很快就走开了。 人走远了,魏娆才踮起脚,轻声在陆濯耳边道:“原来你们兄弟几个,是上梁不正下梁……” 她还没说完,就被陆濯按到了后面的墙壁上。 魏娆慌了,手里打他脚也踢他,花园人来人往的,陈氏怕被人瞧见,她魏娆也怕! “你敢!”双手被他扣住,魏娆气急道。 陆濯真敢,只是先有堂弟做了,他再来,显得他们陆家兄弟都不正经一样。 陆濯放开魏娆,将这笔账算在了新婚的堂弟头上。 过了几日,陆濯人在书房,陆澈来找他借书。 阿贵请他进去。 在兄长面前,陆澈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敬重。 陆濯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遍。 陆澈心中奇怪:“大哥,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陆濯冷哼一声,低声道:“中秋夜,我在花园散步,走到翠竹轩一带,听到弟妹与你吵了两句。” 陆澈俊美的脸刷地红了。 他成亲以来,只中秋夜轻浮了一回,挨了陈氏的埋怨,没想到竟被大哥听去了。 陆澈面色如朱,羞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濯没有多谈,只交代他:“以后休要在外面胡闹,坏了咱们陆家的家风。” 陆澈连连点头,书也不好意思借了,惭愧离去。 魏娆恰好过来,见陆澈脸那么红,都不敢多看她,匆匆行礼就逃也似的走了,魏娆好奇极了,进了书房,直接问陆濯出了何事。 陆濯不想说。 魏娆心思一转,难以置信地道:“你为那事教训五弟了?” 陆濯肃容道:“他有错在先,我身为兄长,自然要管他。” 魏娆嗤了他一声:“我看你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陆濯目光微变,突然抓住魏娆的手,将人拉到了怀里。 魏娆呜咽地挣扎,可惜哪里又能逃过这不正经的世子爷? 娆娆柿子番二 娆娆柿子番二 陆濯在堂弟们面前一本正经, 私底下却拉着魏娆做了一堆不正经的事。 夫妻俩身体康健,那事又勤, 九月里魏娆就诊出了喜脉。 最高兴的是贺氏, 连连上香,求菩萨保佑儿媳妇这胎生个男娃。贺氏还是藏了私心的,她的丈夫是老国公的长子, 她的儿子是老国公的嫡长孙现如今的世子爷, 爵位就该在大房一支传下去,才不枉儿子在战场上两番遇险。 贺氏这么盼望着, 想的也非常远, 她想, 如果魏娆这胎是男娃, 将来阿宝是郡主, 可以继承魏娆的公主府, 弟弟则继承偌大的英国公府,姐弟俩一个当郡主一个当小世子爷,满京城还有哪对儿姐弟能比她的孙子孙女风光? “这话你跟我说说就罢了, 别去儿媳妇面前念叨。”陆穆见妻子比她自己怀了还激动, 笑着提醒道。 贺氏懂, 怀孕的女子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 她才不会去给儿媳妇添堵。 魏娆能不知道婆母盼望着什么? 不过贺氏不来她面前念叨, 魏娆也就装糊涂了,儿子也好, 女儿也好, 她与陆濯总不会让孩子吃苦。 冬月里, 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雪停了,陆濯带着阿宝在院子里堆雪人。 魏娆不能受凉, 坐在廊檐下看父女俩热火朝天地忙活。 陆濯滚了一个小圆球,然后交给女儿继续在院子里滚来滚去,他在原地铲雪堆雪人的身体。 阿宝正是贪玩的年纪,踩着鹿皮小靴穿着红色的锦袄,撅着小屁.股推着雪球四处滚动,一点都不嫌冷,笑得时候喷出一口口白雾。 父女俩分工合作,先堆了一个雪人爹爹,再堆了一个雪人娘亲。院子里的雪不够用了,阿宝正苦恼着,陆濯突然跃上屋顶,将屋顶上的皑皑白雪往下铲。魏娆将椅子往里面挪了挪,陆濯确定她挪进去了,铲子一动,一层层白雪便瀑布般从房檐下飞落,就在魏娆面前,恍如一道雪做的帘幕。 利用房顶上的雪,阿宝与爹爹又堆了两个雪人宝宝。 “这个是我,小的是妹妹。”阿宝一边往小雪人的头上戳了两个圆圆的“雪发髻”,一边认真地说道。 陆濯笑问:“阿宝不喜欢弟弟吗?” 阿宝喜欢弟弟,可国公府里除了她,二叔三叔四叔家里生的都是哥哥弟弟,阿宝想要一个妹妹陪她玩。 陆濯明白了,摸着女儿的头道:“好,就让娘给阿宝生个妹妹。” 魏娆听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当爹爹的说起来真是容易,仿佛一定能让女儿如愿一样,万一阿宝信以为真,结果生下来的是弟弟,阿宝哭了怎么办? 更让魏娆哭笑不得的是,贺氏来这边看她,发现院子里的雪人,竟然趁阿宝不注意将小雪人脑袋上的两个小揪揪给抠走了! 魏娆差点笑到肚子疼。 阿宝还没发现,陆濯发现了,他可怕女儿生气,赶紧又补了两个小揪揪回去。 魏娆看戏似的看着他们祖孙三个折腾来折腾去。 过了年,魏娆的肚子开始显怀,肚子一大,就不好频繁出门了。 正好陆澈的妻子陈氏也有了身孕,贺氏就张罗了牌局,她、英国公夫人与魏娆、陈氏一起打牌,小阿宝有时候会坐在旁边看长辈们玩牌,有时候会去学堂里上课,有时候跟着哥哥弟弟们玩耍,她脑袋瓜聪明,看了几次竟然就学会了。 这日陆濯休沐,魏娆请了贺氏过来,准备自家人玩一玩。 贺氏先问:“守城会打牌吗?” 魏娆笑道:“不会正好,让他输银子给咱们。” 陆濯怀疑她又想算旧账,越是如此他越得陪着,只奇道:“咱们三人玩?” 这个牌,还是四人一起打更有意思。 他刚说完,阿宝过来了。 陆濯惊道:“阿宝学会打牌了?” 六岁的阿宝得意一笑:“早会了,我还帮祖母赢过银子呢。” 就这样,一家四口祖孙三代凑了一桌牌局。 有陆濯参与,赌钱没意思,魏娆提议,每局输的最多的人要往脸上涂胭脂,额头眉毛脸庞下巴,地方随赢家定。 阿宝第一个拍掌赞成。 贺氏笑吟吟地看向儿子。 陆濯无奈道:“你这是要捉弄我。” 魏娆哼道:“不想陪我们,那你走啊。” 陆濯哪敢走,走了就等于一口气得罪了母亲、妻子、女儿。 为了不被涂抹胭脂,陆濯拿出了十二分的用心,可打牌除了牌技,运气也很重要,陆濯再厉害,总有输的时候。几轮下来,他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已经被涂满了红红的胭脂,最开始只有魏娆、阿宝朝他下手,后来贺氏看得手痒,也给儿子添了一笔。 陆澈陪妻子陈氏来这边做客,听说四人在打牌,夫妻俩更要进来坐坐了。 陆濯背对着门,陆澈刚进来的时候没发现,一直走到牌桌前,才发现他敬重的大哥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把陆澈惊的,目光落在陆濯脸上就移不开了。 陆濯神色温润,甚至还朝五弟、五弟妹笑了笑。 陈氏抿唇轻笑,大哥脾气可真好。 陆澈完全是另一种感受,大哥看他的眼神,明显是不欢迎他,叫他快走。 陆澈没看多久,赶紧叫上陈氏告辞了。 饶是如此,后来兄弟们切磋的时候,陆濯还是狠狠地指点了陆澈一番。 . 春暖花开,魏娆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英国公夫人瞧着像是双胎。 请了御医来看,又是号脉又是观察胎动位置,确定了的确是双胎。 双胎几乎都会提前一个月发动,魏娆原产期在端午,如今提前到四月份,可没剩多久了。 松月堂的嬷嬷们都提前做好了准备。 阿宝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她也越发期待了。 “娘,我想要个妹妹,你怀了两个,总有一个是妹妹吧。”阿宝有些忧虑地道,如果两个都是弟弟,她真的会哭。 魏娆柔声问女儿:“先不说有没有妹妹,阿宝知道怎么照顾妹妹吗?” 阿宝没有想过,等妹妹出生了,她陪妹妹玩不就行了? 魏娆道:“哪有那么简单呢,你小的时候喜欢玩玩具,弟弟妹妹出生了也会喜欢,他们看到你那里有好东西,说不定会跟你抢,阿宝愿意把你的玩具给弟弟妹妹吗?” 阿宝想了想,道:“我不玩的可以送他们,我还玩的就不给他们。” 魏娆笑问:“如果他们非要要你喜欢玩的呢?” 阿宝眨眨眼睛,嘿嘿一笑:“那我就让爹爹去买一模一样的给他们。” 魏娆高兴地亲了女儿一口:“真聪明。还有,如果生了妹妹,阿宝会帮妹妹梳头吗?” 阿宝不会,她的头都是嬷嬷帮忙梳的。 阿宝突然有了事情做,她要学习帮人梳头。 学了几天,阿宝会了,想帮娘亲梳。 她学的都是给小女孩梳的发髻,魏娆心中一动,笑道:“阿宝别急,等爹爹回来了,你帮爹爹梳。” 阿宝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娘亲喜欢捉弄爹爹,她也喜欢。 傍晚陆濯一回来,就受到了女儿的热烈欢迎,阿宝像刚刚学会飞的雏燕一样,欢欣地扑到了爹爹怀里。 “这么想爹爹吗?”陆濯抱起女儿,笑着问。 阿宝先看看爹爹束在头顶的长发,然后才看向爹爹的眼睛,用力点点头:“想了,我跟娘都想了,爹爹快去换衣服,咱们一起去见娘。” 女儿有命,陆濯岂敢不从? 阿宝等在外面,陆濯快速洗脸更衣,换了件天青色的锦袍。 他出来的时候,阿宝仰头观察爹爹,爹爹真俊啊,如果打扮成姑娘,大概也像个美人吧? 阿宝迫不及待地将爹爹拉到了后院。 魏娆刚刚溜达了一圈,这会儿坐在榻上,笑着对陆濯道:“阿宝学会梳头了,这胎若真有妹妹,阿宝肯定会是个好姐姐。” 陆濯听了,马上夸阿宝心灵手巧。 阿宝让他坐下:“爹爹都没见过我梳头,娘说我会你就信了吗?” 陆濯看着女儿藏都藏不住的坏笑,突然猜到了什么。 阿宝已经绕到他后面,开始帮他解开束发的带子,跃跃欲试道:“我帮爹爹梳一个吧!” 陆濯试图劝阻女儿:“妹妹没有爹爹这么长的头发,阿宝去找个小丫头梳头如何?” 阿宝哼道:“不要,我就喜欢爹爹的头发。” 陆濯看向默默在旁边看戏的大狐狸:“爹爹的头发硬,你娘的头发软,梳起来好看。” 阿宝:“我已经给娘梳过了,再给爹爹梳一个,这样如果妹妹的头发跟爹爹的一样硬,我也会梳。” 魏娆都佩服女儿的机敏了,瞧这话说的,把陆濯的借口都堵了回去。 陆濯看看魏娆的肚子,暗暗叹息一声,决定从了她们娘俩。 他的头发的确太长,阿宝扭来扭去梳了好久,总算替爹爹梳了两个苞苞头。 陆濯闭上眼睛。 魏娆走到他面前,不禁很是惋惜,陆濯俊是俊,却毫无阴柔之气,再加上女儿的手艺不够熟练,此时的陆濯,只会令人觉得滑稽可笑,看不出什么绝世美人的味道。 “或许,再涂点胭脂就更好看了。”魏娆朝阿宝眨眼睛。 阿宝忙去翻娘亲的梳妆盒。 陆濯便趁女儿不注意,飞快将头发散开,再假称头发是自己松开的。 差不多也要用饭了,魏娆就没有拆穿他。 夜里,陆濯捧着魏娆的脸亲了又亲:“现在你身子不便,我随你折腾,可我都记下了,等你出了月子,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魏娆笑道:“算就算,再让我怀上,你还得继续憋着。” 陆濯动作一顿,手挪到她的大肚子上,心想这胎生完,他就不让她生了。 . 四月中旬,松月堂小花园里的芍药相继开放,阿宝跑去摘了几朵,插在花瓶放到娘亲的屋里。 “娘,你喜欢芍药花,我喜欢芍药花,妹妹肯定也会喜欢。” “小孩子刚出生还看不清呢。” “哦,那妹妹能闻到花香吗?” “也许吧。” 当天晚上,阿宝睡得香香的时候,魏娆发动了,于子夜时分生下一对儿双生子。 魏娆看看远处花瓶里的芍药,再看看襁褓里的两个儿子,问陆濯:“都怪你说肯定有妹妹,现在怎么办?” 陆濯沉默片刻,指着后生出来的小儿子道:“不如,告诉阿宝这个是妹妹?”小的瞧着更像魏娆。 魏娆瞪他:“你当阿宝傻?” 陆濯就没辙了。 等天亮了,阿宝过来,得知娘亲给她生了两个弟弟,出乎众人的意料,阿宝并没有哭。 英国公夫人问她:“阿宝不喜欢妹妹了?” 阿宝摇摇头:“喜欢,可我娘都生完了,我也没有办法。” 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帝王番一 帝王番一 将近黄昏, 御书房的皇子们散学了。 四岁的七皇子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今天他写的最好的一张字,这张字得到了先生的夸赞, 等他拿给母妃看, 母妃肯定会夸他。 想到这里,七皇子看了眼前方同样在整理东西的三皇子。 三皇子是他的亲哥哥,两人一母同胞, 都是庄妃的儿子。 虽然如此, 七皇子一直都觉得,母妃更喜欢三哥, 每次他与三哥一起去给母妃请安, 母妃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三哥身上。七皇子也想被母妃用那么温柔的目光看, 也想让母妃抱着他夸赞, 所以今年一可以来御书房读书, 七皇子便认认真真地听先生讲课, 只有他学得好学得快,母妃才会夸赞他。 皇子们分别离去,七皇子跟上三皇子, 兄弟俩并肩往庄妃的翊坤宫走。 “小七, 喜欢上课吗?” 路上, 三皇子问。 七皇子点点头:“喜欢。” 三皇子笑道:“有什么不懂的问哥哥, 哥哥教你。” 三皇子八岁了, 作为一个皇子,三皇子已经懂了很多, 他知道这么多兄弟里面, 只有小七才是他的亲弟弟, 别的哥哥弟弟会想跟他争夺父皇的器重与宠爱,小七不会, 等兄弟俩长大,小七会成为他最可靠的帮手。 七皇子刚刚启蒙,学的东西不多,因此也没有什么学业上的疑惑。 他最大的疑惑,是母妃为何更喜欢哥哥。 但七皇子没有问出来,毕竟哥哥也不知道母妃在想什么。 翊坤宫到了,建德帝也在。 “儿臣见过父皇。”三皇子带着七皇子上前行礼。 建德帝笑笑,知道两个儿子刚从御书房来,便先考了考三皇子的功课。 三皇子作答时,七皇子紧张地攥着手心,黑白分明的双眼一会儿看父皇,一会儿看母妃。等会儿父皇肯定也要考他的功课,他回答错了怎么办?他写了一张好字,要不要拿出来给父皇看?父皇那么严肃,万一父皇不喜欢怎么办? 三皇子聪慧异常,建德帝很是喜欢这个儿子,三皇子回答地越好,建德帝就越想探探儿子学问的深浅,题目也出的越来越难。 时间一点点过去,建德帝终于把三皇子考住了。 三皇子没有勉强作答,直接请父皇赐教。 这份气度,建德帝更加满意,目光温和地替儿子解释了一遍。 父子俩谈话结束,七皇子的紧张也达到了顶点,就在他准备接受父皇的问题时,一直笑着旁观的庄妃开口了,声音温柔而甜媚,她看着建德帝,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臣妾派人传膳如何?” 庄妃貌美动人,她一开口,建德帝的心思就落到了床笫之事上。白日批阅完奏折休息时,建德帝忽然想到了与庄妃的某次温存,所以今夜来了这边。既然天色已晚,两人早些用膳,也早些成就好事。 建德帝点点头。 庄妃笑着命人传膳。 帝妃都没有察觉七皇子的紧张与失望,三皇子还在思索父皇的教导,也没有留意弟弟。 用饭的时候,庄妃的心思都在建德帝身上,七皇子默默地坐在哥哥身边,规规矩矩地用饭,吃完兄弟俩齐声告退,一起回了皇子所。到了皇子所,三皇子一直将七皇子送进云海居,这才回他的居所去了。 李玉娘早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了。 她是七皇子的乳母。刚开始她只是庄妃给七皇子预备的两个乳母之一,因为七皇子喝了另一个乳母的奶水身体不适,于是李玉娘便成了七皇子唯一的乳母,等七皇子无需喝奶了,李玉娘就继续做了七皇子身边的嬷嬷。 最开始,李玉娘进宫应选乳母也是出于无奈。 她与丈夫都是贫家出身,丈夫刚刚考上进士可以留京当个小官时,夫妻俩都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了,哪想到京城房子贵应酬贵,吃吃穿穿都得花钱,夫妻俩只能挤在朝廷给官员安排的官设里生活。 生活的担子都压在丈夫身上,李玉娘心疼丈夫,听说宫里要给皇子挑选乳母,乳母必须是官家妇,一旦中选一个月能拿十两银子,若照顾的好还能拿到赏赐,李玉娘登时心动,与丈夫商量一番就来了,万幸被选中。 李玉娘进宫是为了银子,可真的抱到了七皇子,日日夜夜地奶着照顾着,在李玉娘心里,她已经完全把七皇子当自己的孩子了,她自然不会奢求七皇子把她当娘看,李玉娘只是希望这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长大,别受一点苦。 此时天色昏暗,可李玉娘还是看出了七皇子脸上的不快。 七皇子没有理她,快步进去了。 李玉娘放慢脚步,低声询问七皇子身边的康公公,康公公虽然才十三岁,心里却开了十三个窍,将七皇子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也猜得明明白白,飞快道:“殿下的字被先生夸了,却没机会在娘娘面前展示。” 李玉娘明白了,转身去伺候七皇子。 七皇子在翊坤宫不能发作,连心中的失望也要极力隐藏,回到自己的地盘,七皇子没有吵闹,却不再掩饰他的低落,垂着睫毛抿着小嘴儿,看得李玉娘直心疼,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七皇子有多乖、多么好哄了。 七皇子将那张没能献给父皇、母妃的字丢到了桌子上。 李玉娘假作收拾东西,展开那张纸,她惊讶地问:“殿下,您怎么把先生写的字拿回来了?” 七皇子早就瞥见她的动作了,也期待乳母看到他的字会有什么反应,听乳母误会那字是先生的,七皇子有点不高兴:“不是先生的,是我写的。” 李玉娘更吃惊了:“这字写得如此精妙,力透纸背,竟然是殿下写的?” 七皇子一听,嘴角忍不住就往上翘了一点。 李玉娘双手捏着纸,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夸,一个字七个比划,她能用不同的话将每个比划都夸一遍,夸得七皇子脸都红了。 心情好了,等李玉娘哄他睡觉的时候,七皇子躺在被窝里,看着坐在床边的乳母,七皇子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乳母,母妃是不是不喜欢我?今天父皇也在,父皇问了三哥好多话,该轮到我的时候,母妃就打断了。” 李玉娘柔声问:“娘娘为何打断呢?” 七皇子:“该吃饭了。” 李玉娘道:“那就是了,皇上日理万机,每天都有数不完的事要操心,娘娘是怕饿了皇上,所以才在皇上说完话的时候适时地提醒,并非是不喜欢殿下。” 七皇子心里舒服了一些。 李玉娘摸摸他的头:“殿下,人越大,要操心的事情就越多,有时候大人看起来很闲,好像什么都没做,可他们的脑袋里在盘算着很多事情,所以有时候殿下觉得自己被谁忽略了,未必是他们真的不想理会殿下,而是他们正在思考什么。” 七皇子似懂非懂。 李玉娘继续道:“大人操心的事情,等殿下长大了,自会明白,如今殿下还小,专心读书便可,只要殿下的字写得好,文章背得熟理解的透彻,功夫学得也好,好到无论皇上娘娘何时考究殿下殿下都能从容应对,那时候,皇上娘娘自然会夸赞殿下。” 这个七皇子懂了,目光坚定地道:“我一定用功!” 过了一阵子,七皇子终于有机会在庄妃面前表现了,他将最近新学的一篇文章,清晰流利地背了一遍。 庄妃很是高兴,扶着七皇子的肩膀道:“徽哥儿真聪明,跟你三哥小时候一样聪明。”她的孩子就是比其他皇子好,兄弟俩都给她长脸了。 七皇子很开心,母妃终于夸他了。 但到了饭桌上,庄妃仍是不停地与三皇子说话,偶尔给七皇子夹夹菜。 五月里要举办龙舟盛会,几个皇子因为支持不同的龙舟队伍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动手了,二皇子率先打了三皇子一拳,三皇子不肯吃亏打了回去,两人扭作一团,五皇子去帮二皇子,七皇子见了,也冲过去帮三皇子,混乱中不知谁的拳头打在七皇子的脸上,他的鼻子流血了。 皇子斗殴的消息传开,几位妃嫔匆匆而来。 七皇子看到庄妃,眼圈就红了,一直忍着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可庄妃的注意力全都在三皇子的脸上,她看见三皇子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指甲抓痕,额头也红了一块儿,庄妃心惊胆战,抓着三皇子的胳膊检查他有没有破相。 还是三皇子,偏头的时候看见了被康公公照顾的七皇子,小小的男娃,发髻被扯乱了,鼻青脸肿,脸上挂着泪。 三皇子想去看看弟弟,庄妃掰过他的肩膀,担忧地询问他身上有没有伤。 三皇子摇摇头,刚要提醒母妃去看看弟弟,二皇子的母妃过来理论了。 接下来便是妃嫔大战,最后建德帝过来,将参与斗殴的几个皇子都罚了一顿,跟随的公公们也都打了板子。 七皇子看到康公公屁.股上的血,当晚就靥到了,发起烧来。 他头疼不舒服,脸上挨打的地方也不舒服,晕晕沉沉地唤着娘。 一只温暖的手贴到了他的额头,很快又放了一条凉凉的巾子上来,七皇子抽搭着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美丽脸庞,与母妃一样美,但母妃没有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过他。 “乳母。”七皇子的眼泪更多了,他想母妃,想母妃陪在他身边,“乳母,为什么母妃只心疼哥哥,我挨了打她都不看我?” 这话像刀子似的割在了李玉娘心上,她都替七皇子委屈,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庄妃为何不能多分一点心力在七皇子身上? “殿下还小,被个子高的身影挡住了,殿下好好吃饭,等殿下长高了,娘娘就能看到殿下了。”李玉娘柔声地哄道。 七皇子回忆当时,母妃或许真的没瞧见他吧。 李玉娘替七皇子擦掉脸上的泪,净面过后,再重新为七皇子涂上消肿的药膏。 七皇子看着乳母温柔的脸,忍不住小声道:“你是我母妃该多好。” 李玉娘笑了,一边上药一边轻声道:“殿下若真是我生的,哪里当得上皇子,恐怕连肉都吃不上几顿。正因为殿下有个尊贵的母妃,才能用得起乳母,我才能进宫伺候殿下。殿下千万记住,娘娘是您的生母,世上没有人会比娘娘更关心疼爱殿下,我们这些下人对您好,一是要靠这个领月例养家糊口,一是拿钱就得办事,否则伺候不周,殿下出了事,我们便要挨打受罚。” 七皇子抿了抿唇,既不满乳母伺候他只是为了挣钱,又想到了挨打的康公公。 李玉娘涂好药了,收好药膏,见七皇子还在盯着她,李玉娘想了想,柔声道:“我们伺候殿下是为了拿月例,是背了皇命在身不敢疏忽,可殿下对我们好,我们做下人的,也真心希望殿下事事如意,这情分是慢慢处出来的。娘娘不一样,她与殿下血肉相连,便是没有银子拿,娘娘也会对殿下不离不弃,只是娘娘太忙了,她要想办法让两位殿下在宫里生活得更好,想办法在两位殿下与人斗殴时保护好你们,所以才不能时时刻刻地守着殿下,但离得远不代表不关心,殿下要理解娘娘。” 七皇子没说话。 翌日,庄妃来了皇子所,先去看了三皇子,再来探望七皇子,瞧见七皇子脸上的伤,庄妃又疼又恨,抱着七皇子承诺,将来一定会替他报仇。 七皇子不需要报仇,母妃肯这么抱着他,他就满足了。 然而短暂的温存过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庄妃还是更偏爱三皇子,三皇子不断地被庄妃夸赞,而七皇子,只能默默地在旁边看着。 一开始七皇子还会尝试争取,慢慢地,七皇子不再争了。 他理解乳母的话,相信母妃心里有他的位置,可七皇子想要的不是那样的母妃。 不过,没有关系,母妃无心或无暇给他的,乳母都给了他。 十岁的七皇子,中规中矩地在御书房读着书,他的功课与武艺看起来都平平无奇,庄妃分给他的注意力越来越少,建德帝也很少注意到这个儿子,反而是三皇子,就像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注意。 只有李玉娘知道七皇子有多优秀,然而在宫里住久了,李玉娘觉得,七皇子这样中规中矩也好。 就在这一年,三皇子突染恶疾,没了。 建德帝痛失爱子,命人彻查,庄妃号啕痛哭,皇宫上方乌云密布。 后来查出,三皇子死于后宫争斗,建德帝处死了一批人。 七皇子没了哥哥。 母妃对他冷淡,可兄弟俩在御书房读书,三皇子经常关照七皇子,尽管七皇子可能并不需要。 哥哥死了,七皇子夜里会偷偷哭泣,白日里茶饭不思。 处死凶手并没有让七皇子的心情好转。 这一晚,七皇子梦到了三皇子,梦中的三皇子被两个模样阴狠的宫女捂着嘴抓走了,七皇子哭着要去抢回兄长,可他的手脚被人绑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被人带走…… 愤怒与焦灼让七皇子从梦靥里醒来。 七皇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过了片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七皇子震惊地看过去。 是庄妃,她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目光无神地看着他。 那一刻,七皇子遍体生寒。 小时候他曾无数次盼望母妃会像乳母那般在他梦靥的时候守在他身边,如今母妃真的来了,七皇子竟只觉得恐惧。 “徽哥儿做噩梦了吗?”庄妃眼里恢复了一丝精神,关心地问道。 七皇子顿了顿,摇摇头。 母子间生疏久了,便无话可说。 帝王番二 帝王番二 庄妃接受了三皇子的离世后, 开始像对待三皇子一般对待七皇子,关怀备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七皇子之前表现地一直中规中矩, 庄妃发誓要改变儿子的平庸, 私底下加重了七皇子的课业。 四五岁的七皇子多希望母妃也关心关心他的功课,然而十岁的七皇子,在庄妃身上没有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疼爱, 只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望子成龙, 她关心他是为了让他超过其他皇子,她鞭策他是为了让他得到父皇的看重, 给她荣耀。 皇宫里的孩子懂事得都太早, 七皇子想, 如果兄长还活着, 母亲肯定会继续忽视他。 所以, 母亲真的疼爱他这个儿子吗? 七皇子不懂, 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了,他已经明白了宫中的险恶,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母妃保护不了兄长, 也保护不了他, 相反, 母妃需要利用他去父皇面前争宠, 需要利用他巩固她在后宫的位置。 七皇子不想配合,明明父皇考他的时候他能对答如流, 他故意回答地中规中矩, 明明射箭的时候他能射中靶心, 他故意射偏一点,在皇子里面的成绩不垫底也不拔尖。 建德帝当着庄妃的面, 流露出惋惜。 他在惋惜,为何庄妃的两个儿子,聪慧无双的没了,平庸无奇地还活着。 其实建德帝只是冒出了这个念头,并非真想用七皇子的命去换回三皇子,可建德帝的这声轻叹,深深地刺激了庄妃。 没人知道庄妃承受了多大的压力,长时间的期待得不到满足,庄妃爆发了,她先是斥责七皇子为何这么愚笨,骂着骂着,庄妃抓着七皇子的肩膀哭了,哭为什么老天爷非要带走三皇子的命。 七皇子没有听见建德帝的惋惜,可他从庄妃的哭声里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母妃有办法用他的命换兄长回来,母亲一定会那么做。 庄妃离开后,七皇子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他以为他真的不在意了,没想到胸口还是会闷。 李玉娘端了晚饭进来。 七皇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玉娘的身影,而他的双眼无神,仿佛并没有真的在看李玉娘,而是房间里来了一个人,那人在走动,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对方牵引。 李玉娘放好托盘,想要点灯。 “不许点灯。”七皇子道。 李玉娘就放下火折子,慢慢朝七皇子这边走。 “不许过来。”七皇子又道。 李玉娘马上停下脚步,夜色降临,屋子里几乎难见五指,可李玉娘知道,七皇子哭了。 有件事李玉娘也不明白:“殿下为何在皇上娘娘面前藏拙?” 这点,李玉娘早看出来了,以前她不过问,是因为三皇子的风头太盛,七皇子若是再跳出来,可能会遇到危险。如今三皇子没了,庄妃娘娘对七皇子的指望那么明显,她还以为七皇子会趁机展现自己,像他小时候渴望的那般,去赢得建德帝、庄妃的夸赞与疼爱。 七皇子没有回答。 李玉娘等了很久,猜到七皇子不肯说了,便去将托盘端到七皇子旁边,一边往外拿碗筷一边道:“殿下趁热吃吧,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饿着。” 七皇子一动不动。 越懂事的孩子犯倔的时候越难劝,李玉娘叹了一声,自顾自坐在七皇子的对面,摸着肚子道:“有件事一直没告诉殿下,我又有孕了。” 七皇子猛地看过来,声音因为惊喜而微微发颤:“真的?” 李玉娘轻声道:“是啊,其实已经怀了四个多月了,按理说发觉有孕就该报给娘娘出宫的,可最近……” 三皇子遇害,李玉娘的心都揪起来了,庄妃、七皇子身边最乱的时候,李玉娘放不下七皇子,便隐瞒了自己的孕事。如今尘埃落定,庄妃、七皇子都能照顾好自己了,她的肚子渐渐显怀再难瞒住了,李玉娘便准备告假出宫养胎。 李玉娘想,庄妃会高兴放她走的,也许不会再召她进来,毕竟,哪个母亲能容得下孩子身边有个十分亲近的乳母? 李玉娘也想走了,在七皇子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她与丈夫虽然买下了一栋宅子,可夫妻俩聚少离多,她陪长子、长女的时候也少的可怜,李玉娘很想趁这次怀孕彻底断了七皇子这边的差事,以后就安心陪伴家人。 计划是这么计划的,李玉娘舍不得七皇子,这孩子太招人疼了。 李玉娘原本以为,失去三皇子的庄妃会加倍补偿七皇子,七皇子得到了庄妃的陪伴,少她一个乳母嬷嬷也没什么,可这几个月观察下来,七皇子的处境似乎还不如之前,李玉娘的心就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想回家,一半想继续留在这里。 这也是李玉娘隐瞒孕事的原因。 现在,她瞒不住了,李玉娘决定让庄妃选择,如果庄妃不用她再伺候七皇子,李玉娘能接受,如果庄妃要她生完孩子再进宫伺候七皇子,李玉娘也愿意。 七皇子还没有想那么多,他替乳母高兴,虽然他没有得到多少母爱,可七皇子知道,乳母很喜欢她的孩子,有孕对乳母是喜事。 “您怎么不早说?”七皇子看向李玉娘那边,想到李玉娘才给他做了一件袍子,七皇子很是惭愧,怀孕的女子,该好好休息才是。 李玉娘笑道:“我舍不得殿下,一旦说了,我就要出宫了。” 七皇子的惊喜瞬间被怅然取代。 分别是注定的,李玉娘将筷子递给七皇子:“殿下,别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只能在吃饭睡觉这种事情上劝劝殿下。身体是自己的,不管殿下跟谁怄气,别亏了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这次出宫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再过几年,殿下会封王出府,若有幸在宫外见面,我希望殿下长得高高壮壮的,让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好吗?” 七皇子的眼泪无声滚落。 他接过乳母递过来的筷子,就着眼泪,黑灯瞎火地把饭吃了。 李玉娘该收拾东西了,可她没有动,怜惜地看着对面的小少年:“殿下,明早我会去见娘娘,娘娘多半会准我出宫养胎,今晚可能是我伺候殿下的最后一晚了,殿下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七皇子的喉头哽住了。 李玉娘又等了一会儿,低叹一声,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七皇子突然开口了:“乳母,如果您的孩子并不聪慧,并不能给您带来荣耀,并不能让您跟着他享福,您还会疼爱这个孩子吗?” 李玉娘浑身一颤,眼泪夺眶而出。 她知道为何三皇子没了,七皇子还要藏拙了。 他想看看如果他不够聪慧,庄妃会不会喜欢他,他想知道庄妃对他的在意,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能给庄妃带去的好处。 显而易见,庄妃的所作所为再一次伤害了七皇子,辜负了他的期待。 从小到大,七皇子一直都怀疑庄妃不爱他这个儿子,七皇子提出过那么多次的质疑,每一次李玉娘都替庄妃说话,可内心深处,李玉娘早就发现了,庄妃对七皇子,确实过于冷漠。庄妃处在那个位置,自有她的难处,但对七皇子而言,庄妃不是个好母亲。 李玉娘不能说庄妃的不是,她只能一次次地安慰七皇子。 但七皇子渐渐大了,他有自己的判断,于是他不再问李玉娘类似的问题,直到今晚,他用另一种方式,问李玉娘,庄妃是不是不爱他。 李玉娘说不出口。 七皇子早就不信她的答案了,她再骗他,只会让七皇子更难过。 七皇子听到了乳母压抑的哭声,他笑了笑,替她回答:“您会,无论您的孩子什么样,您都会疼他。”可天底下的子女性情各异,天底下的父母对子女的爱也不尽相同,有的人把子女当命,有的人,只把子女当争名夺利的工具。 七皇子站了起来,想去内室。 李玉娘突然追上去,将半大的少年拉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额头道:“殿下只有一位生母,殿下要敬她爱她。我呢,算上肚子的这个,我有四个孩子,我不介意他们聪慧与否,不介意他们是否有出息,我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好好地吃饭,好好地读书习武,好好地长大成人。” 七皇子靠在乳母怀里,有片刻的怔愣。 乳母生了一儿一女了,算上肚子里的这个,也才三个孩子,哪里来的四个? 念头刚起,七皇子突然明白过来,他就是那第四个。 心底的疙瘩忽然间解开,七皇子闭上眼睛,笑着承诺道:“乳母放心,我都记住了。” 翌日,李玉娘去拜见庄妃。 庄妃听说她已经怀了四个多月了,诧异地看向李玉娘的肚子。先前天冷,她穿的衣裳厚,的确看不出来,如今春衫单薄,仔细一瞧,李玉娘的小腹果然有些鼓了,定是年前休假与周大人团圆的时候怀上的。 看过肚子,庄妃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李玉娘的容貌。 其实早在挑了李玉娘进宫之时,庄妃就注意到李玉娘的美貌了,可那时候,庄妃还年轻,她自负美貌无双,并没有太将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官妇人看在眼里。而今十年过去,宫里多少新人冒了出来,庄妃早已淡了圣宠,此时再看李玉娘,庄妃忽然发现,李玉娘竟是越成熟越艳丽,她在宫里竟然还没见过这样的美人。 她这么想,尝过各种美人的建德帝,会不会也被李玉娘吸引? “难为你这个月份还在照拂七殿下,快回家养胎吧,算起来你该在九月里生,那就多陪陪孩子,来年过完元宵再回来。” 庄妃笑着道。 李玉娘微微错愕,旋即行礼谢恩。 帝王番三 帝王番三 九月里, 李玉娘再添一女。 “阿茵像你,这丫头肯定也像你。”周大人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女儿, 坐在妻子身边道。 李玉娘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们夫妻俩都是寒门出身, 丈夫考中秀才时很多人给他说亲,他看上了她的美貌,李玉娘呢, 她也喜欢丈夫的俊朗与才情, 两人就这么成了,夫妻俩一起努力过日子。 京城的生活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 丈夫在小县城里算个人物, 到了京城, 他便垫了底, 再加上为人老实木讷, 有时候连说话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京官当了十年,仍然只是个九品小官。不过李玉娘并不介意,现在夫妻俩有存银有宅子, 还有了三个孩子, 只要丈夫对她好, 只要丈夫教养好三个孩子, 李玉娘便心满意足了。 “这孩子叫什么好?”李玉娘问丈夫。 周大人想到院子里的木芙蓉, 笑道:“就叫阿芙吧,愿她将来像你一样貌美如花。” 李玉娘嗔了丈夫一眼:“油腔滑调的, 我都三十了。” 周大人看着妻子依然白皙娇嫩的脸, 可能是宫里的吃食好, 玉娘又不用做什么粗活,这些年玉娘竟比在家里的时候还白了, 脸上一点皱纹不见,只要她不说,谁能信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 “我说你美你就美,跟你多大年纪无关,就算你七老八十了,只要我喜欢看,那你还是美。”周大人笑着道,眼角露出两堆细纹,他这个小京官,当得不太容易。 李玉娘很是心疼,如果她待在家里,平时丈夫遇到事她还能帮忙出出主意。 这时候,李玉娘便有些遗憾,如果能够就此离开皇宫该多好,她再舍不得七殿下,家里有丈夫有三个孩子,李玉娘还是更愿意待在家里。 当然,李玉娘也就是一时感慨,过完元宵节轮到她要进宫了,李玉娘便断了那些杂念。宫里水深,容不得她三心两意,她在外面就照顾丈夫与三个孩子,到了宫里,家里一切都安排好了无需她操心,她会一心一意替七皇子打算。 李玉娘进了宫,先去给庄妃娘娘请安,庄妃娘娘问了问她的近况,就让她去皇子所了。 李玉娘与云海居的宫人们熟络熟络,便进了厨房——殿下喜欢吃她蒸的小笼包。 七皇子并不知道她会在今日回来。 御书房散了学,七皇子照旧去翊坤宫给庄妃请安。 庄妃先检查儿子的功课,发现七皇子还是那么平平无奇,庄妃反倒是习惯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对了,李氏回宫了。” 七皇子还是那副沉闷的样子,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欣喜之意。 庄妃见了,摆摆手,示意儿子可以走了。 十一岁的七皇子,沉默寡言,刻板无趣,平时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可今日他回皇子所的脚步,要比平时快一些。 他一回来,不用他特意传召,按照规矩,李玉娘就要过来给主子请安。 七皇子已经很久没见到乳母了,他也不好派人去打听乳母在外面的消息,如今见了面,发现乳母与去年分别时并无什么区别,想来过得很好,七皇子就放了心。 主仆叙礼过后,七皇子笑着问:“乳母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李玉娘笑道:“是个小女娃,她爹给她起名阿芙。” 阿芙,阿芙。 七皇子默默念了两声,觉得这名字很好听,乳母容貌美丽,阿芙妹妹肯定也很漂亮,可惜他在宫里,不能出去见乳母家的三个孩子。 当晚,七皇子吃了整整一屉的小笼包,有些撑到了。 . 庄妃知道她的儿子更亲近李玉娘,哪怕儿子没有表现出来,她也能感觉到。 如若不是李玉娘可能对她有用,庄妃根本不会再让李玉娘进宫。 庄妃心里装了恨,恨那个杀害她长子的皇后,被建德帝查出来的小妃嫔只是皇后的替罪羊,皇后才是幕后真凶。 庄妃已经不指望次子自己争气了,既然如此,她要为次子铲除其他出色的皇子。 庄妃在盘算什么,七皇子不知道,从不踏出云海居的李玉娘就更不知道了。 等七皇子、李玉娘得到风声的时候,二皇子险些遇害,各种证据都指向庄妃。 皇后去建德帝面前大哭了一场,求皇上主持公道。 后宫妃嫔,建德帝对庄妃还是不一样的。 庄妃刚进宫时,建德帝爱庄妃的美貌,后来庄妃生了两个皇子,三皇子聪慧绝伦且沉稳懂事,诸位皇子中建德帝最爱三皇子,因此对庄妃更加看重,直到去年三皇子没了,建德帝虽然很少再翻庄妃的牌子,可他心里对庄妃是存了怜惜的,各种贡品都有翊坤宫的一份。 可是这次,如果真是庄妃意图谋害二皇子,建德帝绝不姑息。 建德帝直奔翊坤宫而来。 庄妃正在与李玉娘说话。 她是想害二皇子,可惜派出去的人没有用,没能要了二皇子的命,好在最关键的凶手已经自尽了,只要庄妃不承认,只要建德帝有心放她一马,庄妃就还有希望。但庄妃不敢奢望先帝会顾念两人的旧情,所以,她命人将李玉娘请了过来。 李玉娘还蒙在鼓里,到了翊坤宫,庄妃询问她七皇子进来的起居,李玉娘便一一作答。 还没说几句,圣驾来了,来势汹汹,宫人才通传,李玉娘都来不及退下,建德帝已经跨了进来。 李玉娘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今日还是第一次面圣。 她同其他宫人一样,匆匆跪了下去,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建德帝看不到这些宫人,进来便直接质问庄妃。庄妃早做好了准备,据理力争,不肯承认,可建德帝岂是那么好糊弄的,皇后罗列出来的那些证据,件件都指向庄妃,庄妃也最有动机。 庄妃若是直接陷害皇后,只要皇后没出事,建德帝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二皇子是他继三皇子之后最看重的儿子,也是他心目中的储君人选,二皇子若有个好歹,影响的是大齐的社稷,建德帝能容庄妃残害皇储? 帝妃二人争辩不休,建德帝没有庄妃的牙尖嘴利,他也做不来庄妃的惺惺之态,怒火中烧,建德帝扬手一扇,打在了庄妃的脸上。 庄妃看准方向,扑倒在李玉娘面前。 李玉娘早在听清帝妃所争之事时便吓到了,如果庄妃真的获罪,以后七皇子在宫里便更加艰难! 此时庄妃落花一般摔在她的面前,李玉娘护主心切,不禁跪爬到庄妃面前,连连地磕头:“皇上,此事绝非娘娘所为,请皇上明鉴!” 她并未抬头,建德帝也没仔细看她,一脚便要踹过来。 庄妃及时将李玉娘推到一旁,自己挨了建德帝这脚。 李玉娘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回望庄妃。 建德帝也没料到庄妃会如此看重一个宫人,心中生疑,他自然而然地朝李玉娘看去,此时的李玉娘,发髻微乱,花容失色,但那股子成人的美艳与风情,硬生生地在建德帝满腔的怒火中冲出一条路,将她的美艳轻轻地印在了建德帝的心上。 建德帝盯着李玉娘,惊艳过后,他皱了皱眉,此人是谁,他怎么从未在翊坤宫见过? 李玉娘才从庄妃出人意料的举动中回过神来,低下头,跪爬着去扶庄妃。 庄妃被建德帝踹得嘴角带血,她无力地靠在李玉娘怀里,泪光楚楚地望着建德帝:“皇上,我儿被人害死,如今又有人来陷害我,皇上若信我,我便争辩争辩,皇上若不信我,我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可怜徽哥儿孤苦伶仃……” 说到这里,庄妃握住李玉娘的手,哽咽着道:“你是徽哥儿的乳母,这么多年你待徽哥儿无微不至,我都看在心里,等我死了,徽哥儿就交给你了。” 李玉娘哪知道庄妃的居心,怕庄妃真的获罪,李玉娘一边抱着庄妃,一边惶恐地求建德帝明鉴。 建德帝的目光,在庄妃与李玉娘的脸上来回游走。 庄妃的眼泪,让他想到了冤死的三皇子。 他要处理政事,没时间去了解哪个美人、去追求单纯的感情,比较起来,纯粹的刺.激更容易得到。 但建德帝要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能去宫外胡闹,也不能公然挑选身份特殊的美人进宫,像李玉娘这样的刚刚好,她住在皇子所,建德帝只要装作去看望七皇子,便可以趁机得手。 这时候,建德帝根本没有考虑李玉娘愿不愿意,他是帝王,哪个女人能拒绝他? 两种情绪同时升腾而起,快速地压下了建德帝的愤怒。 他想,庄妃要害二皇子,也是因为失去三皇子的打击太大,再加上皇后总是找她的麻烦,庄妃一时想要报复在二皇子身上,也算情有可原。万幸只是虚惊一场,二皇子无事,而经过这次的教训,料庄妃不敢再犯。 建德帝的心先偏了,后面查证起来,底下的人自然没有抓到庄妃什么把柄。 庄妃侥幸逃过一劫,皇后恨得牙根痒.痒。 建德帝没管两个女人在盘算什么,等这件事在宫里彻底平息下去,这日春暖花开,皇子们也休息不用读书的时候,建德帝突然起意,只带着两个公公,移步来了皇子所。 大皇子已经封王搬出了皇宫,二皇子明年会搬,皇子所里他最年长,底下还有八个弟弟。 建德帝将所有皇子都叫出来考究功课,点评时建德帝对七皇子最为严厉,然后仿佛要单独教训七皇子似的,面沉如水地带上七皇子去了云海居。 帝王番四 帝王番四 云海居。 七皇子默默地跟在建德帝身后, 走向书房。 今日是父皇对他最特殊的一次,竟然来了他的云海居。 七皇子隐隐觉得, 父皇并不是要继续教训他, 父皇没有那么闲,皇子优秀父皇会看重,皇子平庸, 父皇也不会多加管教, 只会将他们扔给先生。 进了书房,建德帝四处看了看儿子读书的地方, 然后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 念了一段, 考了考儿子的见解。 七皇子仍是作了一个平庸的回答。 建德帝皱皱眉, 让儿子留在书房读书, 过后他会再次传召。 七皇子以为建德帝就要走了, 低头道:“儿臣恭送父皇。” 建德帝摆摆手,道:“朕去厅堂坐坐,你且读书, 朕离开前自会派人来叫你。” 七皇子心中大惊, 父皇究竟要做什么? 建德帝留了一个公公在书房外候着, 名义是督促七皇子读书。 七皇子便被困在了书房, 无法出门。 建德帝来到七皇子休息的东次间, 坐了坐,吩咐大太监曹公公道:“叫李氏过来, 朕有话问她。” 曹公公便去宣李玉娘了。 李玉娘平时都待在云海居的一个小跨院里, 离七皇子这边只隔了一道院墙, 通过小门很快就过来了。刚刚得知建德帝过来了,李玉娘便留在跨院没有过来, 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她们这些妇人,如无帝王宣召,就不该往皇上面前凑。 得知建德帝要见她,李玉娘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皇上要打听七皇子的起居吧? 无论建德帝要做什么,李玉娘都只能奉命过来。 到了厅堂前,曹公公停下脚步,低声道皇上在次间,让李玉娘自己过去。 李玉娘扫眼空荡荡的厅堂,不禁看向曹公公。 曹公公的目光自李玉娘的绣鞋往上扫,一路掠过李玉娘丰.满的身段,最后定在了李玉娘潋滟艳丽的丹凤眸上,怕她不识趣坏了皇上的兴致,曹公公低低提醒道:“咱们做宫人的,生死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咱们伺候好了,皇上有赏,否则,掉脑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李玉娘的心便沉了下去。 “请吧?”曹公公往里伸手。 李玉娘垂眸往里走,就在这一刻,翊坤宫中,庄妃对她的维护、建德帝看过来的目光快速在她脑海里浮现,李玉娘忽然明白,为何庄妃会选在那一日叫她过去,问些无足轻重的话了。 原来所谓的帝王,也摆脱不了那二两肉的控制。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给李玉娘留下多长的时间让她思索应对之策,仿佛只是几个眨眼,李玉娘已经进了次间,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建德帝。她没有看建德帝的脸,只注意到了建德帝放在膝盖上的手。 建德帝已经四十多了,这把年纪,年年都有水灵灵的新鲜美人供他享用,想必是新鲜的吃腻了,非要来吃她这把半老的身子。 “臣妇拜见皇上。”李玉娘跪下道。 建德帝微微眯了眯眼睛。 眼前的李玉娘,穿了一条素青色的褙子,头上戴了一支白玉簪子,打扮得普普通通,与其他乳母嬷嬷们没什么区别,毫无出挑,可李玉娘的姿色炽艳,一个人的目光只要落到她脸上,就一定不会错过她的美。 那日在翊坤宫见过李玉娘之后,建德帝就明白这一切都是庄妃的安排,那女人怕他责罚,提前准备了一份赔礼给他。 对这份赔礼,建德帝很满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谁勾得心.痒难耐了。 作为一个帝王,金银珠宝建德帝想要多少便能拥有多少,唯独心理上的刺.激,他既不能开口向大臣们讨要,又不能轻轻松松地在宫里找到。 “你是老七的乳母?”建德帝问。 李玉娘低着头道:“是。” 建德帝又问她丈夫是何人。 其实建德帝早将李玉娘的家世摸得清清楚楚了,无非是引李玉娘多说几句,李玉娘的声音柔中带媚,很是好听。 他问什么,李玉娘就说什么。 建德帝忽然道:“朕的腿有些酸乏,你替朕捏捏。” 李玉娘睫毛微动,随即领命,膝行着来到建德帝面前,低头为他捏腿。 建德帝近距离地打量李玉娘,看着她美艳恭顺的脸,只是被她捏捏腿,建德帝便起兴了。 他一把抓住了李玉娘的手。 帝王真的动了,李玉娘才猛地甩开他的手,迅速退到了后面,叩首道:“臣妇身份卑贱,不愿脏了龙体,请皇上体谅。” 建德帝正在兴头上,并不恼怒,只玩味地看着她:“若朕不嫌弃你卑贱,非要你伺候,你待如何?” 李玉娘抬起头,回视建德帝道:“若皇上坚持,臣妇会从了皇上,只是皇上坐拥天下,贤名远播,如今竟要为了那一两个时辰的欢.愉坏了您的英名,在史书上留下不光彩的一笔,臣妇认为不值。” 建德帝闻言,嘴角难以察觉地抽了抽。 一两个时辰的欢.愉? 难道那九品小官周致竟然能在那事上坚持一两个时辰? 建德帝年轻的时候算上前后的温存或许能坚持半个时辰,一两个时辰根本不可能。 就像被人迎面泼了一桶水,建德帝正炽的兴致一点点的淡了下去。 他可不想让李玉娘知道他堂堂帝王,如今只能给她一刻多钟。 至于李玉娘其他的理由,建德帝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要他不说,李玉娘不说,两人秘密行事,外面顶多有些闲言碎语,谁敢坐实在史书上? “罢了,既然你不愿,朕不勉强你。”建德帝示意李玉娘退下,然后他来到厅堂,派人去传七皇子。 七皇子过来时,李玉娘已经不见了。 建德帝随便又考了考七皇子,指点一二便走了。 送走建德帝,七皇子先叫来一直待在外面的康公公,询问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康公公低着头,如实道来。 他猜着,皇上想要宠幸李玉娘,不过李玉娘出来的那么快,不知是她说了什么,还是皇上自己失了兴致。 七皇子十一岁了,又长在宫里,对男女间的事,他已经有所了解。 七皇子深知乳母的美丽,可乳母是臣子之妻,父皇怎么能对乳母动这份心思? 父皇又是何时见到的乳母? 七皇子默默地回忆片刻,便将一切都串起来了。 少年攥紧了拳头,母妃的心机,竟然连他身边的人都算计了进去。 . 傍晚快要用饭时,李玉娘才来了正院。 她若无其事地安排小宫女们摆饭。 七皇子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她。 用过饭,李玉娘要退下时,七皇子才叫住了她。 “乳母,我长大了,不用您再为我操劳了,阿芙还小,我安排您出宫去照顾阿芙,如何?” 七皇子看着李玉娘道。 他相信乳母会高兴出宫,而不是留在宫里,沦为母妃的工具,沦为父皇的禁.脔。 七皇子抗衡不了母妃、父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乳母出宫。 李玉娘明白七皇子的用心,她朝七皇子笑了笑,心情复杂地道:“殿下嫩说出这话,想必是明白皇上的意思了,既如此,殿下觉得,娘娘会准我出宫吗?” 她是庄妃选进宫再安排到七皇子身边的,她伺候的是七皇子,但庄妃才是真正拿捏她去留的人,事已至此,在建德帝明确表示对她失去兴趣之前,庄妃不可能让她出宫,否则便是得罪了建德帝。 七皇子何等聪慧,刚刚只是感情用事,只是想保护自己的乳母,才没有顾及那么多。 “我去求母妃。”七皇子还是想试试。 李玉娘摇摇头,苦笑道:“这事娘娘也做不了主,要看皇上的意思。” 七皇子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乳母说对了。 如果父皇对乳母有意,哪怕乳母出了宫,父皇也能想办法将乳母调回来,到时候动静闹大了,对乳母一家的影响更大,还不如留在宫里。如果父皇对乳母无意,那乳母继续留在宫里,也可以平安无事。 七皇子低下头,半晌才问:“今日,您与父皇……” 李玉娘如实说了,除了略下一两个时辰的那句,就当建德帝纯粹是被她的谏言说服,决定继续做个明君。 七皇子松了口气,乳母没有吃亏就好,父皇还肯听劝就好。 . 夜深人静,七皇子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母妃陷害二皇子,是想铲除出色的皇子,推他上去。 母妃利用乳母,是想在父皇那里争宠,让父皇多去翊坤宫。 但,如果他能像三哥一样成为皇子当中最优秀的那个,成为父皇最看重的那个,父皇自然会多来翊坤宫,到那时,母妃得偿所愿,便不必再利用乳母,而父皇,看在他的面子上,或许也不会再打乳母的主意。 从这晚开始,七皇子不再藏拙。 皇子们的文武先生最先察觉了七皇子的变化,十一岁的少年郎,就像一把突然开锋的宝剑,卓然凛然,无人能与其争辉,就连冤死的三皇子,在七皇子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整个皇宫都被七皇子的变化惊到了。 庄妃惊喜骄傲,随之而来的是心寒。 她期待了那么久,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上进,可儿子都不肯配合,如今李玉娘被她推了出来,儿子竟然为了保护李玉娘,不再藏着掖着了。所以,她这个亲生的母亲,在儿子心里竟然还不如一个拿钱办事的乳母? 建德帝没有心寒,他非常欣喜于七皇子的优秀,甚至七皇子之前的藏拙如今的争辉,在建德帝看来都是一个优秀皇子应有的城府,只是七皇子过于年少,行事难免有些意气用事。 建德帝本来就没有忘了李玉娘,他只是在等一味丹药,一味能让女人飘飘欲仙的丹药,有了这味丹药,他就能给李玉娘远胜于周致的快乐,他便不怕再被李玉娘嘲笑了。 七皇子的变化对建德帝而言只是一份惊喜,作为一个男人,建德帝需要李玉娘,作为一个帝王,建德帝需要优秀的皇储。二皇子虽好,但还是略有不足,如今又多了七皇子,建德帝便可以择优而定了,而不是带着遗憾定下二皇子。 庄妃都能看出来七皇子是要护下李玉娘,建德帝更能看出来,这让建德帝对李玉娘的兴趣更加浓厚,一个小小的乳母,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能让七皇子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建德帝又来了云海居两次,每次都只是陪七皇子说话,没有召见李玉娘。 不知不觉又到了月底,每逢月底,李玉娘可出宫探望家人。 一出宫门,李玉娘归心似箭,她想念丈夫,想念三个孩子。 然而,当她回了家,却发现丈夫周致已于三日前接受调任,去外地当官了,只留下一封长信给她,嘱咐她珍重。 李玉娘捧着信,再看看围在身边的长子长女,以及乳母手里抱着的小女儿,她强迫自己笑了笑,摸着长子的头道:“没关系,爹爹去外地当官,三年就可以调回来了。” 她在宫里自身难保,丈夫远离京城,少听些闲言碎语,或许日子还能安生些。 李玉娘这般宽慰自己。 帝王番五 帝王番五 早在发现丈夫被调离京城的那天起, 李玉娘便猜到建德帝一定会再找上她。 所以,当这一天真的来临, 李玉娘并没有惊慌。 最差的情况, 便是被建德帝得了手,幸运的话,或许能全身而退。 无论如何, 李玉娘都没想过死,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日建德帝挑了七皇子不在的时候来的, 仍是坐在次间等她。 建德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仍是让李玉娘过来给他捶腿, 等李玉娘靠近, 建德帝便迫不及待地攥住了李玉娘的手,用力将人往上一拉,李玉娘便倒在了他怀里。 李玉娘并没有躲, 这让建德帝心中一喜, 他并不着急做那最后一步, 一边抱着李玉娘, 一边低头看她:“这次怎么这么乖?” 李玉娘笑了笑, 主动亲上了建德帝的嘴唇。 建德帝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胆大的妇人,压着李玉娘的后脑便反客为主, 漫长的一吻结束, 建德帝将李玉娘抱到了次间的榻上, 李玉娘的衣衫凌乱,建德帝见她如此配合, 就准备趁李玉娘不注意的时候服下丹药。 就在此时,李玉娘忽然游鱼般从他身下滑了出去。 建德帝不解地看向李玉娘,都这个时候了,别告诉他她并不愿意。 李玉娘下了榻,赤足站在地上,一手整理衣衫,一边抬眸看着建德帝,轻声问道:“皇上,您觉得,臣妇亲起来与宫里的娘娘们有何区别?” 建德帝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李玉娘笑道:“皇上还没回答臣妇。” 建德帝见她模样娇媚,很是受用,想了想道:“没什么区别。” 女人而已,亲起来抱起来都差不多,只是李玉娘身份不同,带来的心理上的刺.激更多。 李玉娘又问:“那皇上抱臣妇的时候,可觉得臣妇哪里比娘娘们好了?” 建德帝没有再回答。 “你究竟想说什么?”建德帝盯着李玉娘问。 李玉娘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发髻也重新梳起来了,她穿好鞋子,跪到地上道:“皇上,您看臣妇,就像看惯了名花异草的雅士突然见到一朵野花,觉得新鲜,便想摘下来赏完一番。但请皇上想想,野花之所以特殊,正是因为您平时很难碰到,一旦您将野花摘到手里,仔仔细细看过,就会发现这野花也没什么稀罕的,顶多稀奇个两三天就厌了。这时,您再去院子里寻觅,忽然发现身边还是那些常见的名花,唯一的一朵野花也失去了新鲜,花园重新变得乏味,您会不会觉得,当初还不如不碰那朵野花,只远远地看着,让心里一直存着一份新鲜与好奇更妙?” 建德帝明白李玉娘的意思了,她还是不想从了他,搬出这等理由企图说服他。 不得不说,李玉娘的话有点道理,可建德帝自有办法。 他轻笑道:“宫里的野花可不止你一朵,朕先采了你,哪日腻了,朕再去采其他的。” 李玉娘回了一声笑:“臣妇不敢与诸位娘娘比美,但宫中这些野花里面,臣妇敢自称无人能及,皇上坚持今日便要了臣妇,臣妇唯有顺从,却只怕臣妇只能给皇上一年半载的新鲜,时间长了,皇上便再难找到一朵野花,激起您的兴致。” 建德帝沉默了下来。 李玉娘似是要与他聊家常一般,轻声细语地道:“皇上,臣妇娘家贫寒,臣妇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一点肉,那时候臣妇觉得,肉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等臣妇有钱了,一定要顿顿吃肉。后来呢,臣妇日子过得好了,顿顿都能吃肉了,然而当臣妇可以随心所欲地吃肉时,却发现这东西也就是那样,而臣妇听说的一些价格昂贵的山珍海味,则成了臣妇心里新的最好吃的东西。”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吃食如此,人也如此。臣妇还曾听闻,有位陈郎少时与一吴姓小姐定亲,后来陈郎家境败落,吴小姐的父母与他悔婚,不嫁了。陈郎对吴小姐念念不忘,觉得吴小姐才是天底下最值得他钟情的女子,新娶的妻子处处都不如吴小姐。后来,也是他们有缘,吴小姐夫家出了事,娘家不肯收留她,吴小姐流落街头,被陈郎以妾室的身份带回了家。起初,陈郎待吴小姐如失而复得的明珠,眼里再无旁人,然而厮混的久了,陈郎发现吴小姐与他的妻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没出两年,陈郎便又有了新的宠妾。” “皇上,您留着臣妇不碰,臣妇便永远是您心中最新鲜的野花,无论何时您想到臣妇,都会心神一荡,可您若碰了臣妇,臣妇将变成这后宫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子,到那时,皇上想寻个叫您新鲜的人,恐怕又要耗费一些手段,落下一些话柄。” 建德帝一直耐心地听着,等李玉娘说完,建德帝好笑道:“那朕留着你,你再美,朕碰不得摸不得,又有什么用?” 李玉娘从容道:“那就要看皇上的目的了,是要一时的新鲜,还是要长长久久的新鲜。” 建德帝看看李玉娘,忽然嗤了一声:“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伺候朕,不想对不起周致。” 李玉娘道:“臣妇这身子是臣妇自己的,便是臣妇给了皇上,何谈对不起旁人?他若接受不了,写封休书给臣妇就是。” 建德帝一怔,随即失笑:“所以,你拒绝朕,不是怕周致知道了生气,只是单纯地不想伺候朕?” 李玉娘默认了。 建德帝忽然好奇:“朕九五之尊,哪里入不了你的眼了?” 李玉娘道:“您太风流,臣妇喜欢对臣妇一心一意的。” 建德帝不置可否,当皇帝的,没有不风流的。 他半是玩笑地道:“风流有风流的好,说不定哪日你会看上朕。” 李玉娘笑道:“真有那日,无需皇上开口,臣妇先休了周致,再去勾引您。” 建德帝忽然发现,李玉娘还真是一个奇女子,他与李玉娘说说话,带来的乐子竟然不输床笫间厮混一番。 离开云海居时,建德帝的脸上都带着笑。 李玉娘笑不出来,帝心难测,她今日能用这个理由改变建德帝的决定,下一次未必能成功。 可除了一次次的临时应对,李玉娘没有别的办法。 七皇子一回来,就知道了建德帝来过的事。 “您……” 见到李玉娘,七皇子忽然难以启齿。 李玉娘笑道:“殿下放心,我暂且还能应对,如果哪日臣妇做了有辱殿下声誉的事,臣妇会自请离去。” 如果建德帝真要睡她,李玉娘会要求离开云海居,绝不会以七皇子身边人的身份与建德帝厮混。 七皇子只觉得心头沉重。 是他与母妃连累了乳母,乳母不但不怪他们,竟然还想保存他的声誉。 七皇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相信李玉娘。 自此,无论建德帝来过多少次,又在云海居逗留多长时间,只要李玉娘还能若无其事地来他面前伺候,只要李玉娘没有自请离去,七皇子就再也没有多问半句,不想让自己的乳母难堪。与此同时,七皇子越发勤奋读书习武,并不掩饰他想要储君的位置。 . 七皇子十三岁的时候,李玉娘的丈夫周致因病客死他乡。 七皇子比李玉娘先得到消息。 他忽然不敢去见李玉娘,乳母那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起居,她的丈夫却因他的父皇母妃而死。 可七皇子不能逃避,他不想让乳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个噩耗。 傍晚天色昏暗,七皇子叫来李玉娘,说了此事。 李玉娘已经两年没见过丈夫了,这两年建德帝都没有要求她侍寝,李玉娘还以为,三年调任期限一到,她或许能盼到丈夫归来。没想到,丈夫竟然病逝他乡,再也回不来了。 李玉娘怔怔地站着,她该回殿下什么,可她开不了口,与丈夫从初遇到成亲到一起在京城打拼,那些点点滴滴一股脑地都冒了出来,如果不是眼泪滑过脸庞带起温热的触感,李玉娘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对不起,如果没有我,您不必遭遇这些。”七皇子不忍再看,他跪到李玉娘面前,自责道。 父母生了他,可养他的人,是眼前的乳母。 七皇子的一跪,将李玉娘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匆匆跪下,再去扶七皇子,一边哭一边道:“殿下别这么说,是阿芙她爹命薄,与殿下何干?殿下快起来,您是要让我折寿吗?” 她有一把力气,硬是将少年郎扶了起来。 七皇子眼眶发红,看着乳母慌乱地擦着泪,他有心安慰,却无能为力。 说什么都没有用,什么也换不回乳母的一家团圆。 庄妃得知周致死了,给李玉娘赏赐了一些东西,放了半年的假,并允许李玉娘回宫时,可以带上最小的那个女儿。 李玉娘出宫,带着孩子们安葬了亡夫。 眼泪在夜里流干了,白日里,李玉娘井井有条地操持着家事,教养着孩子。 长子十四岁了,长女九岁了,都很懂事,身边有忠心的老管事、老嬷嬷照顾,没有她在身边也能互相照应,只有小女儿阿芙,刚刚三岁,乳母又回家了,李玉娘实在放心不下。 因此,再入宫时,李玉娘带上了阿芙。 帝王番六 帝王番六 随着七皇子渐渐长大, 李玉娘这个乳母嬷嬷当得越来越轻松了,她在云海居就相当于半个主子, 所有的小宫女都归她管, 连七皇子身边最得用的太监康公公也敬重她。 以七皇子的年纪,李玉娘本可以离开皇宫回家陪伴亲人的,可庄妃不许, 后来建德帝牵扯进来, 李玉娘更是难以离宫。 丈夫的离世让李玉娘深受打击,但回家料理丧事半年, 足以让李玉娘将那份悲伤怀念深藏心底, 如今在云海居, 她既要保证七皇子的起居如常, 又要分心照顾活泼好动的小女儿阿芙, 精力一分散, 倒是没时间沉浸在丧夫的悲伤里了。 “除非娘带你去,不许你去正院。” 进宫第一日,李玉娘就给阿芙定了一条规矩。 三岁的阿芙乖乖点头。 可娘亲越不让她去正院, 阿芙就越想去正院玩, 也想见见那天只在请安时见到的七殿下。 阿芙每一日都尝试着要溜到正院去, 每一次都失败了, 但这些尝试与被发现也成了阿芙的乐趣之一, 就像藏猫猫的游戏,每一次离正院近一些, 每一次距离被宫女柳儿抓住的时间长一点, 阿芙都会很开心。 这日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势还不小,因七皇子没有出门, 李玉娘就留在正院随时准备伺候殿下,安排柳儿看着阿芙。 柳儿十五六岁的年纪,照看一个三岁的小丫头绰绰有余。 阿芙表现地也很乖巧,直到晌午歇晌的时候,阿芙装睡了一会儿,然后偷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见柳儿趴在桌子上打盹儿,阿芙咧开小嘴儿一笑,蹑手蹑脚地爬出被窝,再把枕头塞进去,装成里面还有人睡的样子。 做好了掩饰,阿芙赤着脚爬到地上,悄悄地穿上软底绣鞋。 这时,柳儿忽然动了动。 阿芙惊得蹲下去,发现柳儿只是换了个打盹的姿势,并没有醒来,阿芙赶紧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阿芙对母亲的小跨院非常熟悉了,也知道通向正院的门在哪里,她拿了柳儿放在廊檐下的伞,四处张望一番,一脚踏进了雨里。 地面湿漉漉的,溅起的雨水打湿了阿芙的鞋,湿湿凉凉的,阿芙却觉得很好玩,故意往那积了水的小水坑里走,一路玩玩笑笑地就来到了门这边。 阿芙躲在墙后往正院张望,因为在下雨,院子里并没有人影走动。 阿芙放心地跨到了正院。 七皇子人在书房,他睡不着才过来的,然而到了书房,他心浮气躁,竟也看不进去书。 说来可笑,母妃一边利用着乳母,一边又不满父皇对乳母的看重,甚至也不满他敬重乳母,一有机会便要在他面前贬低乳母一番,甚至暗示他乳母与父皇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 可父皇在云海居做了什么,没人比七皇子更清楚。 有时候父皇过来,会赏赐乳母一些吃食,有时候父皇会叫乳母一起下棋,最开始父皇的确会动手动脚,渐渐的,父皇与乳母就变成了一种似友非友的关系,从局外人的角度看,七皇子觉得父皇更喜欢与乳母说话,康公公就经常听见父皇开怀的笑声。 七皇子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想乳母的,他只知道,乳母从未想过要勾.引父皇什么。 窗外的雨声里似乎多了一种声音,七皇子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一把伞。 那伞面的位置太低,仿佛地上冒出了一朵大大的蘑菇,蘑菇还在走动,突然,那“蘑菇”抬了起来,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女娃脸庞。 七皇子笑了,乳母说过,阿芙贪玩一直试图来正院,乳母怕她防不住,提前跟他打声招呼,万一哪天阿芙真的溜了过来,请他恕罪。 七皇子并不介意。 他看着雨中的阿芙。 阿芙还没有注意到他,东张西望,似乎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七皇子轻轻咳了咳。 阿芙立即朝这边看来,就见一扇窗户打开,里面站着一身白袍的七皇子。 阿芙喜欢七皇子,七皇子长得真好看,看起来就很好相处。 只是,七皇子会生气她跑过来吗? 阿芙有点害怕。 七皇子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要根据他的反应再做决定,如林中第一次见到人的小鹿,七皇子就笑了笑,朝阿芙招招手。 阿芙眼睛一亮,举着过大的雨伞朝书房来了,她的脸被伞面挡住,又变成了一棵会挪动的蘑菇。 七皇子去了书房这边的厅堂。 康公公就在外面的凳子上坐着,见主子突然出来,康公公忙站了起来。 七皇子示意他无事,径直朝门口走去。 就在此时,那颗可爱的小蘑菇也爬上台阶,出现在了门口。 康公公惊讶道:“阿芙?” 阿芙放下雨伞,有些拘谨地看着门内的主仆。 七皇子这才注意到,阿芙的鞋子几乎已经湿透。 七皇子立即抱起阿芙,脱下她湿透的绣鞋袜子,顺手撩起自己的衣摆,替阿芙擦干了双脚。小孩子都很娇气,七皇子担心耽搁的时间长了,阿芙会着凉。 阿芙早已习惯了大人对她的照顾,现在七皇子这般,阿芙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不妥。 康公公都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宫里也有阿芙这么大的小皇子,那些小皇子还是七皇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可七皇子对他们冷漠疏离,何时照顾过? “命厨房煮碗姜汤端过来。”七皇子若无其事地吩咐道。 康公公忙去了。 七皇子抱着阿芙进了书房,这边有张榻,七皇子将阿芙放到榻上,检查检查阿芙的裤腿,幸好并没有湿。 七皇子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阿芙对面。 阿芙双手撑着榻,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好奇地打量这间屋子,这里好宽敞啊,摆了一排又一排的书架。 七皇子笑着看着,等阿芙终于朝他看来,七皇子才温声问道:“阿芙怎么不睡觉?” 阿芙觉得七皇子很和善,便脆脆地回答道:“睡不着。” 七皇子:“柳儿呢?” 阿芙:“她睡着了,我出来玩。” 七皇子:“要找你娘吗?” 阿芙摇摇头:“不要找娘,娘会凶我。” 七皇子想笑,乳母竟然也会凶人吗?乳母照顾他这么多年,都没有朝他发过脾气。 “她平时怎么凶你?”七皇子问。 阿芙想了想,站到榻上,开始模仿娘亲凶她的样子,小嘴巴说着大人教训孩子的话,像模像样的。 表演完了,阿芙在榻上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了中间摆放的矮桌旁,桌子上放了两本书,阿芙跪在旁边,小手开始乱摸。 七皇子见她喜欢书,来到榻上,坐在阿芙旁边:“阿芙要看书吗?” 阿芙看不懂,将书推到七皇子身边:“我还小,你给我讲。” 书里的东西对阿芙而言太深奥了,七皇子刻意将故事讲得简简单单,只叙事而不讲大道理,保持阿芙能听懂且感兴趣的程度。 他讲得认真,阿芙听得也很认真。 康公公端了姜汤过来,煮好再用冰镇过的,现在喝刚刚好。 七皇子接过汤碗,亲手拿勺子喂阿芙。 阿芙喝了一口,小鼻子皱了起来:“不好喝。” 七皇子笑道:“阿芙的脚着凉了,喝了这个就不会生病,不然生病了,就不能四处玩了。” 阿芙还是不要喝。 七皇子想了想,道:“阿芙喝了这碗汤,喝完我请你吃甜甜的红枣糕。” 阿芙一听,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她乖乖地喝了汤。 康公公也去端了一碟子红枣糕过来。 阿芙开心地吃了起来。 七皇子对康公公道:“去与嬷嬷知会一声,免得她担心。” 康公公低头领命。 李玉娘在教导两个新来的小宫女,听闻女儿竟然跑到了七皇子那边,赶紧过来领孩子。 阿芙还不想走,她难得出来。 “我要听殿下讲故事。”阿芙赤着脚跑到七皇子身后,蹲下去,将脸也藏了起来。 李玉娘急道:“你下来,娘给你讲。” 阿芙:“娘亲讲的不好听。” 七皇子笑道:“乳母自去忙吧,我此时也无事,等阿芙玩够了,我派人送她回去。” 李玉娘知道他脾气好,仍是道:“殿下莫要惯着她,小的时候不管教,大了就更难管了。” 七皇子看看身后的阿芙,道:“我看阿芙很乖,乳母放心好了。” 他毕竟是主子,李玉娘只好告退。 康公公跟着她一起出来,低声道:“您别担心,殿下今日心情不大好,给阿芙讲讲故事,正好换个心情。” 李玉娘懂了,放心离去。 七皇子给阿芙讲了很久的故事。一开始阿芙坐在他旁边,后来就坐到了他怀里,再后来,阿芙睡着了。 七皇子笨拙地将阿芙放到枕头上,一开始还怕弄醒阿芙,见小女娃睡得很香,七皇子松了口气,拿起被子轻轻替她盖上。 雨声哗哗,阿芙睡得很安静。 七皇子下了榻,来到书桌前,明明之前还心浮气躁看不下去,此时此刻,他心里的纷杂突然都消失了,看眼睡得熟熟的阿芙,七皇子打开书,静心研读起来。 当天傍晚,七皇子让李玉娘不必再约束阿芙,整个云海居,阿芙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玩耍。 阿芙很快就将云海居探索遍了,最喜欢两个地方,一个是云海居的小花园,七皇子还特意命人为她做了个秋千架,一个便是七皇子的书房。光书房没有什么好玩的,阿芙喜欢听七皇子给她讲故事,七皇子也纵着她,除非太忙,七皇子每日傍晚都会给阿芙讲讲故事,有的故事是书里有的,有的是七皇子自己编的。 时光不知不觉过去,阿芙六岁,七皇子十六岁这年,建德帝终于定下七皇子为太子。 自此,七皇子带着李玉娘、阿芙,一起迁入东宫。 帝王番七 帝王番七 搬到东宫后, 太子与李玉娘都变忙了,一个要参与政事, 一个要管理整个东宫的宫女, 就连小阿芙,也被太子安排了一个颇有才情的苏姓宫女启蒙。 李玉娘特别交代苏宫女要给阿芙讲授宫中的规矩,尤其是对太子, 阿芙要学会敬重,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太子当个邻家哥哥, 有事没事都去打扰太子。 六岁的阿芙比小时候懂事多了, 在李玉娘、苏宫女的双重影响下, 阿芙果然没有再去打扰太子。 等太子习惯了东宫生活, 渡过了初封太子的忙碌阶段, 一日下雨, 太子站在窗前,忽然想起了阿芙。 他叫来康公公:“阿芙最近在做什么?” 康公公道:“一直在跟苏宫女读书,没有离开过怡然居。” 东宫有多座院子, 太子尚未大婚, 专门拨了一个靠近正院的小院子给李玉娘、阿芙, 赐名怡然居。 太子无事, 撑着伞, 只带着康公公去了怡然居。 阿芙才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可以休息了, 她站在院子一角的大水缸前。大水缸里栽了睡莲, 还养了两尾小红鲤。 柳儿在旁边为她撑伞, 注意到太子来了,柳儿忙低声提醒阿芙。 阿芙便转过去, 与柳儿同时朝太子行礼。 太子的脚步顿了顿,这是他第一次,见阿芙如此郑重地向他行礼,那福礼的姿势,像经常练习一样,挑不出一点错。 短暂的停顿后,太子让康公公停下,他单独撑伞来到了阿芙主仆面前。 阿芙虽然知道行礼,但她毕竟与太子太熟悉了,装不来什么敬重,笑容灿烂地望着太子,就像看自己的哥哥。 太子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他靠近阿芙,将伞移了过去。 柳儿识趣地退下,与康公公站到了一块儿。 “阿芙在看鱼吗?”太子面朝大水缸道。 阿芙转过来,点点头。 细密的雨点不断地砸在水面上,两尾小红鲤似是受惊,不停地游来游去,互相追逐,一会儿钻到睡莲宽大的叶子下面,一会儿又游出来。 太子默默地看了片刻,目光落到阿芙脸上,道:“阿芙若喜欢,我让人再捞几条红鲤放进来。” 阿芙没有回答,先是问了他一个问题:“殿下知道这些小红鲤原本生活在什么地方吗?” 太子不知道,不过鲤鱼也是鱼,生活的地方逃不过那几处。 “应该是潭、湖之类的水域。”太子答道。 阿芙看着水中的小红鲤,喃喃自语似的道:“我没见过潭、湖,是不是很大?” 太子点头,道:“西苑便有一片湖水,阿芙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阿芙露出向往,却摇摇头:“不了,我娘说了,不许我乱跑。” 太子深知乳母的谨慎,便没有强求,他想对乳母好,对阿芙好,但也要考虑乳母与阿芙真正需要什么,勉强送一件会让她们诚惶诚恐忐忑不安的礼物,反而失了本意。 太子重新提议多送阿芙几条小红鲤。 阿芙摇头道:“这水缸这么小,它们每日关在里面,肯定要闷死了,殿下还是放了它们吧。” 阿芙虽然喜欢看这些小红鲤,却又觉得它们很可怜。 说话间,一条小红鲤游到了水缸边缘,脆弱的鱼鳍碰到坚硬的缸壁,马上缩了回去,摆尾游开。 太子默默地看着那尾小红鲤,先是觉得乳母与阿芙像被父皇、母妃关在他身边的小红鲤,转念又想,他自己何尝不是。 宫墙重重又厚重,困住了多少人。 . 太子十八岁这年秋,建德帝病逝,太子登基,称元嘉帝。 他刚封太子的时候都忙得团团转转,如今家国大事都背在身上,元嘉帝更是忙得披星戴月。 曾经的庄妃,封了太后娘娘。 以太后之威收拾了一帮先帝的妃嫔,稍微空闲下来,太后忽然想起了李玉娘。 这日元嘉帝来给太后请安,太后提到有两位太妃自尽替先帝殉葬了,跟着就提到了李玉娘:“先帝在世时对李氏的宠爱毫不逊色一些妃嫔,可惜李氏并不领情,先帝一去,她好吃好喝的,看不出什么悲伤。” 元嘉帝看向自己的母亲,如今的太后娘娘。 还在国丧期间,太后妆容简单却不失雍容,眼角眉梢都是荣封太后的得意,又哪里看得出悲恸了? 元嘉帝唯有沉默以对。 太后见他不接话,很快转移了话题。 元嘉帝忙碌了一日政事,傍晚得了片刻空闲,他移步去了东宫。 忙了这么久,他一直没有想起乳母母女,两人还住在东宫。 李玉娘早就想见元嘉帝了,但她也知道新帝登基有多忙碌,没敢打扰,就这么耐心地等着新帝想起自己。 东宫很静,康公公等人都跟着帝王离开了,李玉娘与阿芙规规矩矩地住在怡然居。 元嘉帝突然过来,李玉娘愣了愣,然后速速带着阿芙去接驾。 母女俩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行了跪拜大礼。 元嘉帝屈了屈手指,笑着请二人免礼。 三人进了厅堂。 元嘉帝十八岁了,早在他还没有当太子时,他有什么心事都不会与李玉娘诉说了,李玉娘也不敢再把他当孩子看。到了现在,元嘉帝成了帝王,虽年少却一身天家威严,李玉娘拘谨地低着头,不敢直视。 阿芙偷偷地看了他几眼。 元嘉帝也不知道能与乳母说什么,见阿芙偷看自己,元嘉帝笑了笑:“阿芙,朕是七殿下时,准你在云海居自由行走,朕做太子时,准你在东宫自由行走,现在朕是皇上,朕准你在大齐境内自由行走,包括皇宫,你可高兴?” 阿芙当然高兴。 李玉娘微微抬头,欲言又止。 元嘉帝马上道:“乳母有话,但说无妨。” 李玉娘就跪了下去,目光坦诚地看着年轻的皇帝:“皇上,您年幼时,起居还需要臣妇伺候,如今皇上登基,身边人才济济,特别是有康公公照料,臣妇很是放心。臣妇入宫近二十年,如今年事渐高,越发想念家中的子女,恳请皇上准臣妇离宫归家,尽享天伦之乐。” 阿芙见母亲跪下,也跟着跪了下去。 元嘉帝看着面前的两人,与他朝夕相处的两人,第一个念头便是不准。 可他想到了早上太后对乳母的讽刺,想到了大水缸里的小红鲤。 有太后睚眦必报,他留着乳母是害了她。 阿芙向往自由,京城那么大,他何必将她关在这小小的皇宫。 元嘉帝笑了笑,准了。 翌日清晨,元嘉帝主持早朝的时候,李玉娘带着阿芙出了宫。 元嘉帝就像忘了这对儿母女,直到半年之后,元嘉帝将他命内务府在云雾山附近修建的闲庄赐给了李玉娘,并册封其为寿安君,除此之外,元嘉帝还赏赐了寿安君万两白银、千亩良田,宫人若干,其中包括寿安君用惯的柳儿、李公公。 李玉娘跪在地上接旨,泪流满面。 . 寿安君带着儿子与两个女儿搬到了闲庄,儿女们或许还会去京城逛灯会庙会,寿安君再也没有跨进京城半步。她初封寿安君时,还有官宦人家试着与她来往,寿安君客客气气的,随着京城关于寿安君与先帝的流言越来越多,再也没有京城官户理会寿安君,寿安君也不甚在意。 元嘉帝大婚时,寿安君在闲庄整治了一桌好菜,算是替元嘉帝道喜。 她的孩子们也陆续到了成亲的年纪。 寿安君为长子娶妻王氏,王氏是小户之女,容貌美丽天真烂漫,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可经历过宫中岁月的寿安君,觉得王氏那点小小的算计简直可爱。 寿安君也为长女找了个仪表堂堂的读书郎,可惜她相看了那么多次,竟然没看出女婿是个道貌岸然的畜生,竟然喝醉酒便会犯浑。最初几年他藏得很好,对长女也温柔体贴,后来成亲的日子久了,这畜生竟然将拳头落在了长女身上。 寿安君带上御赐的护卫上门,要了一纸和离书,与前女婿恩断义绝。 元嘉帝似乎对此一无所知,可没过多久,寿安君的前女婿便被上峰挑了错,贬了官职。 次年春暖花开,元嘉帝在宫里坐的久了,决定微服出宫。 他并没有与太后打招呼,带上两个御前侍卫,点了两位上四军的世子陪着,一同出了京城。 元嘉帝点的两个世子,一个是平西侯世子戚平,一个是英国公世子陆穆。 三人都是绝佳的好容貌,元嘉帝雍容华贵,难掩帝王之威,戚平浓眉虎目,颇有大将风范,反倒是陆穆,生得温润俊美,很容易令人误会他是个文官。 出了京城,元嘉帝一马当先,直接朝云雾山的方向去了。 闲庄就建在通往云雾山的必经之路上。 元嘉帝有几年没见过寿安君了,不是不想见,只是朝政太忙,太后又心胸狭窄,元嘉帝不想给寿安君惹麻烦。可去年大周氏和离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元嘉帝一直都很挂念寿安君,不知道乳母有没有因为此事郁闷不快。 “去闲庄。”元嘉帝带头拐上了通往闲庄的小路。 寿安君刚打发了一个媒人。 她的长女的确嫁过一次了,还被人编排生不出孩子,可她宁可养女儿一辈子,也不能随随便便将女儿嫁给什么歪瓜裂枣。有人明明贪图这闲庄,贪图她御赐的千亩良田,却打着施舍的语气来提亲,简直就是找骂! 柳嬷嬷比她更生气,大小姐那样的容貌,那些俗人也配! 主仆俩正嘀咕着此事,李公公派人匆匆来通传,说是皇上来了! 寿安君立即将那提亲的歪瓜抛到了脑后,一路小跑着去接驾。 她又惊又喜又担心自己失礼,见到元嘉帝就是扑通一跪,元嘉帝抢着上前拦住寿安君,待寿安君被他拉起来,元嘉帝仔细打量寿安君一番,见她气色红润,瞧着人没变老,只是比在宫里时圆润了几分,元嘉帝不禁笑了出来:“乳母心宽体胖,倒是让朕白白牵挂了。” 寿安君老脸一红,日子过得好,操心的事也少,能不胖吗? 这一打趣,倒是打破了过去几年分隔的时光,两人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元嘉帝给寿安君介绍陆穆、戚平。 寿安君见了这二人的风采,很是欣慰,有这样出色的臣子辅佐,元嘉帝的皇上也更好当一些。 众人移步到厅堂。 陆穆、戚平纯粹是陪客,主要是元嘉帝与寿安君说话。 元嘉帝问了问大周氏和离的事。 寿安君比在宫里随和多了,也是年纪大了些,毫不掩饰地将前女婿骂了一番,一个脏字不带,却又极尽辱人之能。她的口才一向就好,想当年盲目地夸元嘉帝也能夸得天花乱坠。 元嘉帝既想笑乳母的口才,又愤怒那人对大周氏的施暴。 “老太君休怒,那兔崽子,等我见了他,非打他一顿。”戚平愤愤地道。 寿安君笑道:“不必不必,和离了便没关系了,何必让他脏了世子爷的拳头。” 元嘉帝坐了片刻,想到了阿芙。一晃眼,他有六年没见过阿芙了,不知道阿芙长成了什么样。 元嘉帝还记得小时候的阿芙。 他曾经有个亲哥哥,亲哥哥死后,元嘉帝无法将其他皇子看成兄弟,直到阿芙出现,元嘉帝仿佛又有了一个妹妹,可以完全信任的妹妹,他会对阿芙好,阿芙也会关心他,谁也不必担心另一方会害自己。 只是,今年阿芙十四岁了吧,女孩子长大了,他也不好冒然提出来要见她。 还是寿安君主动提到了她的三个孩子:“大郎去工部当差了,阿芙姐妹去山上玩了,那俩孩子,简直就像投错胎了,一个比一个不像女孩子。” 寿安君很是无奈的语气。 元嘉帝不信,他记忆中的阿芙,很是乖巧可爱。 喝了一碗茶,元嘉帝提出告辞。 寿安君一路将他们送出闲庄。 元嘉帝翻身上马,跑出很远,他若有所感地回头,就见寿安君还站在门前,像一位送别孩子的母亲,巴巴地望着他这边。 元嘉帝目光一暖。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可有些人有些事,过去多久都不会变。 帝王番八 帝王番八 春日的云雾山风景秀丽, 上山有一条易行的石阶路,但此时游人如织, 元嘉帝不喜闲人太多, 问平西侯世子戚平:“可有别的山道?” 戚平对这边很熟,笑道:“有,七爷请这边走。” 戚平带路, 很快五人就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山径小路前。 两个御前侍卫一个在前面开道, 一个在后面跟随,戚平、陆穆跟在元嘉帝身边, 既是陪伴, 也是守卫。 一路闲庭散步, 行到半山腰, 前面一片平阔地段突然升起来两只风筝, 一只是黑色的苍鹰, 一只是彩色的蝴蝶。两只风筝几乎同时起飞,颇有攀比的架势,一个比一个飞的高。 大概是哪家的孩童? 元嘉帝等人继续往前走, 景随步移, 一刻钟后, 元嘉帝纵目一扫, 看到了那风筝的主人。是三个年轻的男子, 两个个子矮的少年正在放风筝,高个子的二旬男子站在树荫下, 沉稳地看着少年郎。 山风吹拂, 两个少年郎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 展现出少女曼妙的曲线,竟是女扮男装。 元嘉帝迅速移开了视线。 这条小路中间分成了两条岔路, 一条通向云雾寺,一条通向深山。 元嘉帝带了箭囊,去了深山。 常年住在皇宫,难得可以出来透口气,元嘉帝不想看人,只想活动活动筋骨。 他一心狩猎,陆穆四人主要负责警戒,以防有刺客。 将至晌午,元嘉帝等人看到一条溪流,便在此休息。 两个侍卫去寻柴搭灶,元嘉帝靠在树下,惬意地看着河流上方的湛湛蓝天。 突然,一只黑色的风筝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落在了河流对岸。 戚平皱眉道:“是上山时路过的那三人的风筝,未免太巧。” 陆穆回忆片刻,道:“年长的那人身怀武艺,两个姑娘应该只是弱质女流。” 元嘉帝道:“看着就是。” 若对方故意将风筝落到此地,自会来寻,若风筝只是意外掉落深山老林,两个姑娘应该不会为了一只普普通通的风筝找到这种地方。 如元嘉帝所料,直到他们野炊完毕,那只黑色的苍鹰风筝仍然孤零零地挂在对面的树枝间,无人来寻。 “走吧。”元嘉帝决定回宫了。 无人沿着原路返回。 下到半山腰,又遇到了之前那三人。 高个子青年像个护卫,站在靠近小道这边,两个男装少女坐在树荫下的石头旁。听到脚步声,二人朝路边看来,元嘉帝无意间瞥过去,恰好与其中一个少女的目光相对。那少女瞬间收回了视线,元嘉帝看着对方花瓣似的肌肤,熟悉的丹凤眼形,心念一动,人便朝少女对面的树下走了过去。 陆穆、戚平暗暗生奇,但还是跟了上去。 三个大男人往树下一坐,尤其是元嘉帝的视线,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周芙,周芙心中不快,站起来道:“咱们去上面。” 说完,周芙带上樱姑与护卫,往上走了。 元嘉帝笑笑,示意陆穆、戚平不用跟着,自去跟着周芙三人。 戚平纳罕地问陆穆:“皇上这是,动了春心?” 他熟悉的元嘉帝,可从来不好色。 陆穆唇角微扬,提醒道:“我看那位小姐,眉眼酷似寿安君。” 寿安君? 戚平仔细一回想,好像还真是! 既然是周家小姐,戚平就不担心了。 周芙要在这里等姐姐,没想到姐姐迟迟没有回来,倒是等来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 她刚在新选好的树荫下坐好,就见刚刚那目光放肆的男人又走了过来。 如果不是看到对方一共有五人,周芙早就开骂了。 饶是如此,周芙也没有给对方好脸色,飞了一记眼刀过去。 “公子为何要跟着我家小姐?”周芙的护卫面色不悦地上前阻拦道,直接点明他的主子是位小姐,希望对方识趣避让。 元嘉帝并不怒,笑着看向周芙:“方才我在山中狩猎,看到一只苍鹰风筝,不知可是小姐的那只?” 周芙的风筝确实飞了,不过她不在乎,回头再买一只就是。 “我故意扔的。”周芙冷声道,断绝了对方继续用风筝搭讪的机会。 元嘉帝看着周芙的眼睛,小姑娘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他了? 周芙只瞪了他一眼,歪过头,一脸不耐。 元嘉帝很是无奈,再不自报身份,她更要疑他秉性不良。 “阿芙,是我。”元嘉帝温声道。 护卫与男装的丫鬟樱姑,都是一愣。 周芙诧异地看向元嘉帝,水眸圆睁:“你,你认得我?” 元嘉帝笑道:“岂止认得,我还给你讲过故事,教你写字。” 周芙更震惊了,给她讲故事、教她写过字的男人,除了哥哥,就是宫里的…… 直到此时,周芙终于在对面的男人脸上看出了太子殿下的影子。 寿安君离宫那年,周芙才八岁,刚刚登基的元嘉帝十八,如今六年过去,周芙从一个女娃娃蜕变成了婀娜美丽的少女,元嘉帝也从略显青涩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威严的帝王,他的个子更高了,他的肩膀更宽了,他的五官也更加成熟冷俊。 周芙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你,你真的是……” 元嘉帝笑道:“阿芙小时候最喜欢吃枣糕,最不喜欢喝药,阿芙喜欢看小红鲤,却不喜欢关着小红鲤。” 听了这话,周芙再不怀疑,惊喜地跑到了元嘉帝面前,目不转睛地打量元嘉帝的脸庞。 曾经的七殿下、太子殿下把她当妹妹,周芙也将对方当成哥哥看,时隔六年再见,周芙虽然觉得眼前的元嘉帝有些陌生,却仍难压抑心中的喜悦。 只是周芙也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是九五之尊,与她交好的是曾经的七殿下、太子殿下,皇上心里怎么看她? 念头飞转,周芙忽然屈膝,意欲行跪拜之礼。 元嘉帝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微微一拉,便将周芙扶了起来。 周芙紧张道:“皇上,我,我……” 护卫、樱姑一听,慌慌张张跪了下去。 元嘉帝没有理会那二人,看着周芙低垂乱动的睫毛,温声笑道:“你我之间,不是君民。” 说着,元嘉帝松开了手。 周芙只觉得心底暖融融的,就像被阳光照进去了一样,眼前人是皇上,是母亲牵挂的人,也是她曾想念过的一位哥哥,可大家身份悬殊,她与母亲都默默地将他放在心上,不去提起,如今见了面,发现他也记得他们,周芙就很开心。 “皇上,您……” “叫我七哥吧。”元嘉帝笑着道,示意周芙去树荫下坐着说话。 周芙不太习惯那么叫,遂省略了称呼:“您怎么来云雾山了?” 元嘉帝坐到石头上,看着她道:“出来透口气,你呢,怎么坐在这里?” 周芙微微嘟嘴,扫眼山上道:“早上我跟姐姐一起出来的,她不喜欢放风筝,跑去别处玩了,刚刚我们一起在云雾寺吃了斋饭,结果她又不知去做什么了,叫我们在这里等她。” 她虽是男装,但明眸皓齿唇红齿白,难掩其艳丽,嘟嘴抱怨的时候,那嘴唇红艳娇嫩,元嘉帝不自觉地就被她的唇吸引了视线。 周芙偏头看来,元嘉帝骤然回神,关心道:“我派人去寻她?” 周芙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姐姐对云雾山比我还熟,说不定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话题转移到大周氏身上,元嘉帝就问了问大周氏和离后的情况,寿安君可能报喜不报忧,周芙年纪小,未必会遮掩。 周芙显然很不喜欢前姐夫,将对方臭骂了一顿,跟着才道:“姐姐倒霉,嫁了那么个人,不过姐姐看得开,和离不久就不在意对方了,每天陪我跑马游玩,不知道多快活。” 元嘉帝诧异道:“你还会跑马?” 周芙得意道:“当然会,两年前我就学会了,今天也是骑马过来的。” 元嘉帝看着她明润动人的眸子,猜测她应该很喜欢跑马。 “在闲庄住的可还习惯?” “嗯嗯,闲庄太大了,比您之前住的云海居东宫都大,还可以在里面划船……”周芙夸了一通,忽然记起闲庄是元嘉帝赐给她们的,周芙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元嘉帝笑了笑:“看我,还没有谢过皇上。” 元嘉帝目光温柔:“说了叫七哥。” 周芙近距离看着他俊美的脸,不知为何有些脸热。 想到母亲的话,周芙垂眸,攥着手指道:“还是叫皇上吧,不然我娘又要怪我不懂规矩了。” 元嘉帝不想她守规矩,他很怀念当初偷偷溜到云海居正院的那棵可爱的小蘑菇。 两人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还是元嘉帝主动问道:“那只风筝,真的不要了?” 周芙面露可惜:“那只风筝飞的最高了,不过丢都丢了,不想去找了。” 元嘉帝遗憾道:“早知风筝是你的,刚刚我就带过来了。” 周芙刚要说话,大周氏回来了。 周芙笑着叫姐姐过来,给她介绍元嘉帝。 大周氏与元嘉帝可没有幼年相识的情谊,规规矩矩地行礼。 两人年龄相近,大周氏还是个和离过的妇人,元嘉帝不好表现地过于亲近,点点头,这便离开了。 帝王一行人走了,大周氏拉着妹妹问:“你跟皇上怎么遇见的?” 周芙解释了一遍。 大周氏看看前方元嘉帝的背影,小声道:“太后娘娘不喜咱们,你最好离皇上远点。” 周芙想了想,道:“他平时都在宫里,我想离得近也没机会,姐姐放心好了。” . 元嘉帝回了宫。 太后娘娘得到消息,过来了,聊家常般询问元嘉帝都去了哪里。 元嘉帝放下手里的折子,道:“云雾山。” 太后娘娘笑道:“云雾山?李氏是不是就住在那边?” 元嘉帝颔首,看了一眼太后:“是,朕路过闲庄,还去闲庄坐了坐。” 他这般不加掩饰,太后倒是不好再说什么。 太后走后,元嘉帝突然心浮气躁,离开书桌,负手站到了窗前。 脑海里浮现周芙灵动的眉眼,元嘉帝攥攥手指,喊来今日随行的一个御前侍卫,命他去将深山中的苍鹰风筝带回来。 那侍卫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将黑色风筝带回皇宫。 元嘉帝将这只风筝摆在了书房最后一排的橱架上。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佳节。 宫里的花灯虽然精致,赏灯的人却让元嘉帝意兴阑珊,他点了几个侍卫,再次微服出宫,夜色朦胧,元嘉帝没有再出城,就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走着走着,元嘉帝看到了陆穆,陆穆一身锦袍,一手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娃,一手牵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妇人。据说陆穆的妻子出身不显,却貌美异常,将他堂堂世子爷迷得神魂颠倒,今日一见,看来传言不虚。 不想被臣子认出来,元嘉帝换了一条巷子。 走出巷子,迎面又过来一对儿男女,元嘉帝及时隐入墙影,微微皱眉看着大周氏与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并肩离开。 看那男子,气度不俗,难道大周氏又遇到了心仪之人? 大周氏都出来赏灯了,周芙有没有来? 走出巷子后,元嘉帝开始有目的地观察路过的百姓。 不知走了多久,元嘉帝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一个猜灯谜的灯铺前,周芙站在今年他钦点的探花郎魏谨身边,魏谨昂首看灯谜猜灯谜,灯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好似文曲星下凡。周芙显然也被他的风采倾倒,美眸含情地仰望着魏谨。 魏谨猜中灯谜,赢了彩头,是一把玉梳。 魏谨将玉梳送给了周芙。 周芙扭捏地背过双手,魏谨便将玉梳插./进她乌发之间。 两人互视一眼,眉目含情,随即分别偏头,并肩朝这边走来。 元嘉帝避到了树影之后。 月色依旧皎洁,灯影重重绚丽而柔和,元嘉帝却丢了兴致,折回宫中。 次年周芙及笄,嫁入承安伯府,大婚前一日,元嘉帝派人前往闲庄,赐了一对儿玉如意作为添妆。 帝王番九 帝王番九 月有圆缺, 人有离合。 周芙与魏谨婚后恩爱多年,不想在女儿六岁这年秋, 魏谨死在了彻查贪污案的路上。 最初几日, 周芙日日以泪洗面,不能想,哪怕只是一个念头, 眼泪便无声地往下掉。 她麻木地活着, 在别人好心安慰她的时候露出感激的神色,在别人伤感落泪时, 周芙反而哭不出来了。 婆母比她更难过, 病倒在了床上。 有几日, 女儿魏娆成了小可怜, 除了身边的嬷嬷丫鬟, 无人真正地理会她。 有一日, 周芙在床上躺久了,躺得头疼,她昏昏沉沉地走出房间, 就见女儿蹲在海棠树下, 用小树枝拨弄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 小孩子的忘性总是大, 刚没了爹爹时哭得嗓子都哑了, 过了几日, 就又恢复了孩子爱玩的天性。 “娘。”看到娘亲,小魏娆慌张地站起来, 将拿着木棍的手藏到身后。 她是女孩子, 祖母说了, 女孩子不该玩这些。 周芙笑了笑,走过来, 单膝蹲在女儿身边,一行黑色的小蚂蚁忙忙碌碌地爬着,有的搬了碎叶子,有的搬了米饭粒。 有事可做,日子才不会无聊。 对世间了解得越少越容易产生新奇的感觉,她在女儿这个年纪,也能玩虫子玩一整天。 “娆娆知道这些蚂蚁在做什么吗?”周芙柔声问女儿。 小魏娆见娘亲没有责怪自己,眼睛一亮,乖巧地靠过来,等着娘亲回答。 周芙就给女儿解释蚂蚁窝里的构造。 从这日起,周芙不再一个人闷在房间,她一心一意地陪着女儿。 她在女儿面前总是保持微笑,可周芙的心里并不自在,她像被关在了一个笼子里,在这个笼子里,除了女儿能给她一丝慰藉,其他人总是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魏谨死了,她成了一个寡妇,她这辈子就这样了。 周芙怀念年少时的无忧无虑,怀念魏谨活着时夫妻俩出门游玩的畅快,她不想做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寡妇,不想再接受旁人同情的眼神,不想看到衣柜里有件喜欢的裙子,却因为颜色过于明艳不符合寡妇的身份而不能去穿。 所有的渴望都被压抑了起来,周芙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疯。 她不想再做承安伯府的寡妇,她想回家,回到母亲身边,回到可以随意出门的岁月。 可是女儿还小,她不能丢下女儿。 女儿十岁时,周芙二十六岁了。 周芙做了三年多的寡妇,她不想再做了,十岁的女儿也越来越懂事,或许能明白她的想法。 周芙先跟女儿商量。 魏娆知道母亲过得并不开心,有时候她练完字抬起头,会看到母亲对着窗外发呆,察觉她的注视,母亲才会露出笑脸。 如果母亲回到闲庄可以开心起来,那魏娆支持母亲,她也喜欢闲庄,喜欢云雾山。 女儿支持她,周芙再去闲庄与母亲寿安君商量。 寿安君当然心疼自己的女儿,她知道,如果女儿归家,外孙女的名声可能会受牵连,可她总不能只想着外孙女,就逼迫女儿继续住在笼子里面。先有母亲再有孩子,娆娆已经懂事了,娆娆有个好祖母好父亲,婚事不会太难,可女儿再憋下去,可能要憋出病来了。 有的病表现在外面,有的病藏在心里面,看着好像没事,万一哪天发作出来,人会疯。 就这样,三月初春,周芙离开承安伯府,恢复了周家二小姐的身份。 她想带着女儿一起走的,婆母不许,周芙只好与女儿约好,每年都要在闲庄见面。 . 小周氏的归家,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魏二爷是个清流好官,小周氏竟然不肯为他守寡,定是自恃美色不安寂寞,意欲效仿她那位二嫁嫁给晋城首富的长姐大周氏。 寿安君的名声就不好,小周氏这一归家,百姓们立即将寿安君娘仨都编排上了。 闲言碎语传进皇宫,太后很是失望地对元嘉帝道:“李氏怎么教的女儿,早知她这般不守妇道,当年我就不会选她做皇上的乳母,如今反而连累皇上的英名。” 三十六岁的元嘉帝,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寿安君母女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私底下,元嘉帝派了两个暗卫出宫。 四月的京城,天气比三月更适宜出游,牡丹芍药相继开放,云雾寺也成了百姓们争先前往的胜地。 对周芙而言,云雾山就相当于闲庄的后花园,清晨一早,她就带着樱姑与身怀武艺的女护卫阿蛮进了山。阿蛮是寿安君收养的一个小乞丐,这丫头不喜欢干其他丫鬟做的事,每天去跟闲庄的护卫们厮混,大概也是天生习武的料子,长大后竟然很是能打,寻常小混混都不如她。 云雾山上有几样野菜做包子馅儿非常好吃,四月是吃野菜最好的时候,周芙提着篮子进山,既是赏景散心,也是为了采野菜带回去。 外围的野菜都被附近的农家孩子采光了,周芙带着樱姑、阿蛮专往深山里走。香客们不会来这边,百姓们忙着庄稼,光是小孩子也不会往深山里面走。 主仆三个在山里走走逛逛,累了就坐在溪边休息。 这时候三个菜篮子也差不多装满了,就在周芙休息够了准备下山时,树林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阿蛮、樱姑立即将周芙挡在了身后。 周芙微微皱眉,听脚步声,好像只有一个人。 稍顷,一道挺拔的身影从林间走了出来,那人穿了一袭深色常服,碧绿的树丛间,他肤白如玉,一身贵气。 周芙与樱姑都见过元嘉帝,可距离上次见面已经隔了十二年,主仆俩互相看看,都不太确定。 元嘉帝朝周芙笑了笑,放在背后的手露出来,手中拿着一只黑色的苍鹰风筝。 周芙一脸错愕。 樱姑更是捂住了嘴,竟然真的是皇上! 见她们认出了自己,元嘉帝继续朝三女走来。 只有阿蛮还没有弄清楚情况,樱姑看向自家小姐,得到周芙的眼神确定,樱姑便拉着阿蛮走出一段距离,既能看见元嘉帝与自家小姐,又保证听不到二人的谈话。 周芙屈膝朝元嘉帝行礼,目光落在帝王的黑靴上,她心中十分惊疑:“皇上怎么过来了?” 元嘉帝没有说话,垂眸打量眼前的周芙。 上次在云雾山里见面,她才十四,身穿男装,明眸皓齿天真无邪,如今重逢,她已经是一个十岁女孩的母亲,可二十六岁的女子算不上老,何况是她这样的美人,十二年的光阴只是让她变得更美更加夺目。 当年,元嘉帝隐藏了自己的惊艳,这一次,元嘉帝不想再掩饰什么。 周芙察觉了帝王眼中的灼热,她早已不是无知的少女,再看元嘉帝手中发旧的苍鹰风筝,周芙莫名感到不安。 “坐下说吧。”元嘉帝走到溪边的石头旁,将风筝放在膝盖上。 周芙拘谨地坐在了他对面。 元嘉帝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黑色的风筝,目光投向周芙:“阿芙还记得这只风筝吗?” 周芙心中一紧,阿芙,少时无碍,此时他这么唤自己,已经不合适了。 她垂眸掩饰慌乱,苦笑道:“该不会是当年我丢的那只吧?” 元嘉帝看着她道:“正是,那日我回到宫里,总是忍不住想起你,便叫侍卫去山里寻了它回来,这么多年,一直挂在书房。” 周芙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元嘉帝明明离她很近,可两人之间,无形中隔了十二年的光阴,他是帝王,他有数不清的事情拿来分心,然而夜深人静,元嘉帝会想起那只闯进他生活的小蘑菇,会想起云雾山上的匆匆一面,会想起中秋节她与魏谨的眉目传情。 他是皇上,他想要阿芙,当年就可以带她进宫。 可元嘉帝记得,她喜欢小红鲤,不喜欢大水缸。 所以,那一年,元嘉帝忍住了,他宁可彻夜难眠,也没有去阻止她嫁给魏谨。 也曾后悔,后悔又有可用,她已经嫁了,他更不会让她伤心。 直到魏谨出了意外。 元嘉帝杀死了魏谨案的所有贪官,却换不回一个魏谨补偿她。 愧疚让他不敢胡思乱想,不敢去打扰她,直到,今年她离开了承安伯府。 “阿芙,魏谨的死,是我对不起你。”元嘉帝先向她赔罪,如果他没有派魏谨去,魏谨就不用死,元嘉帝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怨恨他。 他突然提到魏谨,打乱了周芙纷杂的思绪,顿了顿,周芙摇摇头,心平气和地道:“皇上不必自责,二爷多次对我提及,说您很是重用他,正是因为信得过他才将那案子给他,谁也没料到奸臣会暗杀钦差,此事与皇上无关,二爷不会怪罪皇上,我也不会。” 元嘉帝看看手里的风筝,沉默许久,方道:“可我还是有愧于他。” 周芙谨慎地没有询问。 她不问,元嘉帝偏要说,托起手里的风筝,直视她道:“阿芙,当年我便想将这风筝还给你,亲自还你,可宫里有太后,她不会喜欢你,我也不想将你关在宫里受罪,所以我藏起了这只风筝,眼睁睁看着你嫁给了别人。” 周芙闭上眼睛,起身,再朝他跪了下去:“皇上别说了,在我心里,您是我的兄长。” “可我不想做你的兄长。” 丢开风筝,元嘉帝走过来,双手扶起周芙单薄的肩膀,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或许小时候,我也把你当妹妹,可你长大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想要你,阿芙,十二年,我忍了十二年,如今我都快四十了,我不想再忍,不想看着你再嫁给旁人。” 周芙别开脸,面露苦涩:“谁说我要嫁给旁人了?旁人疑我不安寂寞所以归家试图改嫁,皇上也信了吗?可我没有,我没想改嫁,我只是想做回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请示任何人,不必担心被人非议还要连累夫家长辈。” 元嘉帝默默地听着,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她说她归家的理由。外面的谣言他自然不会信,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她现在是周家二小姐,他可以接她进宫。 “你不嫁旁人,在你心里,我可是旁人?”元嘉帝捧过她的脸,面露悲凉,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她若敢把他当旁人…… 云海居、东宫里的相处,周芙还记得,她看着元嘉帝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由衷道:“皇上不是旁人,我把您当哥……” 她没说完,元嘉帝呼吸一重,突然吻了下来。 他紧紧地将她压在怀里,失而复得,无论她的手如何抗拒推搡,元嘉帝都不许她逃脱。 周芙挣不开他,脑海里盘旋着他带过来的风筝。 真的藏了十二年吗? 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他从来都不是外人,她不怪他,只心疼他。 可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有太后在,有宫墙在,她未嫁前不会选择他,现在更不会,纵使他有深情,她注定承受不起。 元嘉帝虽然禁锢了她的人,此刻心中却没有色./欲,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周芙的泪让他惶恐地松开手,真的对上她泪濛濛的眼,元嘉帝有瞬间的悔恨,恨自己伤了她。 “我只把您当兄长,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皇上以后也别再来了吧。” 周芙低着头道,言罢匆匆离去。 元嘉帝回头,看着她像一只白色的蝶,飞出了他的视野。 全文完 全文完 自从在山里见了元嘉帝, 接下来周芙就不敢再去云雾山了。 她不想去揣测元嘉帝的感情,只知道她与元嘉帝绝不合适, 光太后就难容她。 周芙受不了承安伯府的死寂, 也不想进宫去跟一群女人明争暗斗。 “阿芙最近怎么不出门了?”寿安君疑惑地问。 周芙推脱说阳光越来越烈了,她怕晒黑,至于阿蛮与樱姑, 都被她嘱咐过, 不许告诉母亲。 寿安君便道:“嗯,那就在家里逛逛, 这么大的园子, 够你玩的。” 周芙笑笑, 自此就在闲庄里面赏景玩乐。 端王节前, 魏老太太派人将小魏娆送了过来, 周芙看到消瘦了的女儿, 心疼地不行。小魏娆也很想母亲,可她知道母亲既然出来就不可能再回伯府了,便懂事地没有央求母亲什么, 只管开开心心地与母亲团聚。 周芙想多陪陪女儿, 然而端午节一过, 魏老太太就派人来接魏娆回去。 周芙理解魏老太太的心情, 她这么离开, 老太太怎能不怨? “娆娆好好听祖母的话,想娘了就给娘写信。”将女儿送上马车, 周芙目光不舍地道。 小魏娆趴在车窗前, 望着母亲, 红了眼圈。 周芙的心都揪起来了,站在门口, 直到马车走远,她也舍不得回去。 “行了,别想太多,你活得好,活得长长久久,娆娆便一直都有个娘,你若是憋疯了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娆娆更伤心。”寿安君怜惜地对女儿道。 周芙明白这个道理,可想到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愧疚。 寿安君就想方设法哄女儿。 甭管孩子年纪多大,只要孩子遇到麻烦,当母亲的就做不到袖手旁观。 周芙也知道后悔无用,只能盼着下次过节,女儿再来。 结果端午过后不久,在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元嘉帝突然来了闲庄。 帝王来了,寿安君肯定要迎接的,周芙得到消息,早早地避到了她的燕园。 “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寿安君很是想不明白,闲庄离京城还是有些距离的,快马加鞭也要跑半个时辰,而且还是这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下雨的糟糕天气。 元嘉帝看着五十多岁的乳母,虽心虚,但还是笑道:“歇晌时梦见乳母摔了一跤,眼皮跳得厉害,不来看看,朕心中实在难安。” 寿安君就信了,除了这份孝心,她真想不到元嘉帝还能为了什么大老远地跑过来。 两人叙叙旧,外面的天色越发阴沉了。 寿安君体贴地劝元嘉帝早点回去,坐闲庄的马车,免得路上下雨挨淋。他可是皇上啊,皇上哪能在外面过夜,寿安君根本没想到要留元嘉帝在闲庄歇一晚。 元嘉帝挑这个时间来,为的就是留宿,苦笑一声,他低声对寿安君道:“不瞒乳母,朕遇到一个难题,迟迟无解,心中烦闷,才想来您这边求一晚安宁。” 寿安君恍然大悟,元嘉帝从小就有这个习惯,有什么心事都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才会跟她说。 虽然元嘉帝的孝心掺了水分,可元嘉帝肯来她这边求心静,便还是把她当自己人呢。 寿安君马上让李公公给元嘉帝收拾客房。 元嘉帝问了问周芙归家的事,就像当年大周氏与前夫和离,他也关心过一样。 寿安君没有多想,小女儿与元嘉帝有过几年陪伴之谊,元嘉帝过问此事再正常不过。 “她从小就关不住,二爷一走,她心里难过,触景生情,更受不了。”寿安君解释道。 元嘉帝点点头,表示理解。 寿安君陪元嘉帝用了晚饭,饭后元嘉帝就去客房休息了。 大雨瓢泼,寿安君早早睡下。 元嘉帝睡不着,待到二更时分,他冒雨离开了客房。 这种天气,没有仆人会守在外面,雨声也遮掩了他的脚步声,至于闲庄的布局,元嘉帝那里有份舆图,早为今日记得滚瓜烂熟,辨别方向后,他径直朝周芙居住的燕园而去。 闲庄外墙很高,内院各院落的围墙只比元嘉帝略高一些而已,他轻松地跃上墙头,跳落,最后来到了上房的窗户下。 元嘉帝既然做了决定,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规律地叩击雕花的窗棱。 周芙还没有睡熟。 元嘉帝一来闲庄,她的心就乱了,得知元嘉帝留宿后,周芙更是隐隐担心,翻来覆去了很久,才刚有睡意,就听见有人敲窗。 周芙马上想到了元嘉帝。 如果是歹人,强行破窗进来就是,既要夜里见她,又客客气气地敲窗,除了元嘉帝还能有谁? 换个时候,周芙会装睡,可窗外大雨如注,她也没有听到雨水击打伞面的声音,难道他冒雨来的? 他可是一国之君,染了病如何是好?他真病了,被太后知道,更没有闲庄的好果子吃。 思绪翻转,周芙再也躺不下去,匆匆披上外衣,随便趿上睡鞋来到了窗前。 “谁?”虽有猜测,周芙还是紧张地问。 “阿芙,是我。”元嘉帝低声道。 周芙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打开了窗。 夜里一片漆黑,周芙看不清他的脸,却分辨出来他一身湿透。 “非要这样吗?”周芙心情复杂地问,他就是逼她心软,笃定她不会放任他在外面淋雨。 “可以进去吗?”元嘉帝问。 周芙反问:“皇上可以回去吗?” 元嘉帝回了她一声笑。 周芙还能说什么,帮他打着窗户,让元嘉帝翻了进来。 窗户一关,周芙甚至能听到他身上的雨水滴到地板上的声音。 这样下去不病才怪,周芙默默去翻了巾子与一条毯子出来,递给他,让他去后面的净房换。 元嘉帝直接在窗边宽衣解带。 周芙迅速转身,避到了屏风后。 元嘉帝擦干身体,裹上她的毯子,赤脚朝屏风走去。 他的脚步声像是响在了周芙心上,放他进来时就有过那种猜测,却也想打赌,希望他看在幼时的情分上保持理智。 床边过于危险,周芙绕过屏风,见他已经过来了,周芙指着窗边的书桌道:“去那边说吧。” 元嘉帝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靠近她。 周芙慌了,她想逃离,元嘉帝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入怀中,抱着她开始吻了起来。 “皇上,您别这样,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周芙一边挣扎,一边低声道,妄图说服他。 “阿芙,我忍了十二年,你说只把我当兄长,我试着继续忍。”元嘉帝单手攥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拿脸贴着她娇嫩的脸,声音沙哑:“阿芙,但凡我能忍,我都不会这样对你,可我忍不下去了,早朝的时候会想你,批阅奏折会想你,夜里更是想,阿芙,你尝过这种滋味儿吗?” 周芙尝过,魏谨刚死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想他的,恨不得变出一个他来,让他抱她,让他重新填满她空落的心。 如今,她不会那么痛苦地思念魏谨了,却有另一个男人告诉她,他也是这么想她的。 等周芙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元嘉帝压到了床上,他的头发还在滴着水,他的呼吸与双手却都是烫的。 “阿芙,你还年轻,我也不算老,趁我还没有老到看不下去,你再陪陪我,好不好?”元嘉帝低下来,微凉的鼻尖蹭着她脆弱的脖颈,“我知道我自私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可我一个人待在那水缸里太苦,你来陪陪我,咱们互相作伴行不行?” 水缸里只养一条小红鲤,太过可怜,如果多个伴,日子会有趣很多。 周芙紧紧地攥着元嘉帝的手,浑身发颤。 她心疼他,心疼他为了她忍了这么久,可她不能进宫,真去了,她会背上狐媚惑主的骂名,他也要为此事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皇上……” “阿芙,想想娆娆。”元嘉帝打断她的话,既然感情换不来她的同意,元嘉帝就用利益蛊惑她,“你若随我进宫,我会待娆娆如亲生女儿,有我为她撑腰,京城没人敢瞧不起她,等娆娆长大,我也会为她挑一个乘龙快婿,保证她婚后事事如意。” 周芙的手蓦地一松。 别人说这种话,她不会信,可元嘉帝是皇上,他真肯给娆娆撑腰,谁还敢说娆娆的闲话? 当元嘉帝的手往下移时,周芙没有再阻拦。 元嘉帝迅速变成了一团火。 周芙心中虽有顾虑,却也招架不住如此炽烈的情意,理智乱成了丝,缠成一团乱麻。 窗外雨声噼里啪啦,遮掩了帐内发出来的动静。 . 很久很久之后。 陆濯假死三年从乌达归来,与魏娆重归于好后,夫妻俩带着阿宝进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阿宝见到元嘉帝,乖乖地喊皇上。 元嘉帝面带微笑。 待一家三口离开后,元嘉帝才与他的贵妃闲聊,语气很是遗憾:“阿宝一开始叫你外祖母,叫我外祖父,是娆娆纠正了她,看来,娆娆还是无法接受我。” 按理,他算是魏娆的继父,那阿宝完全可以喊他外祖父,元嘉帝喜欢听阿宝那么喊。 贵妃娘娘斜了他一眼:“您是皇上,娆娆哪有胆子不接受您,她是不敢高攀。” 元嘉帝苦笑:“你这挖苦之意也太明显。” 贵妃娘娘哼了哼:“活该,让你当年只会说好话哄我,结果害娆娆吃了那么多苦。” 提起这茬她就生气,亏她当初那么信任他。 所以说,男人在床上许诺的甜言蜜语再好听,都不能当真,谁当真谁傻。 贵妃翻旧账,元嘉帝无法不心虚。 当年他的承诺是真的,只是没料到太后那般阴毒,连个小姑娘都要算计,魏娆一病三年,元嘉帝跟着愧疚了三年,幸好魏娆恢复了,不然元嘉帝真的没有面目再见他的阿芙。 只要贵妃娘娘翻旧账,元嘉帝就识趣地默认错误,绝不反驳。 到了夜里,元嘉帝想想阿宝的称呼,还是有点难受,抱着贵妃问:“阿宝不把我当外祖父,你把我当丈夫吗?” 太后在世时,他碍于孝道,无法对她太好,可太后走后,元嘉帝自认待她掏心掏肺。 相守这么久,元嘉帝仍然琢磨不透她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纯粹把他当皇上,还是别的什么。 贵妃娘娘靠着他宽阔的肩膀,回想过去的十几年光阴,笑了笑,仰头亲了亲元嘉帝的下巴。 这人是帝王,也是她的男人。 她周芙有两个丈夫,一个是魏谨,一个是元嘉帝。 前者在她年少的时候给了她温柔与浪漫,后者在她中年孤寂时,给了她新的人生。 他们都爱她,他们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