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神剑》 第一章 今夕酒醒 曾听人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 因为所有的江湖都是因人而成,所有的恩怨也都是因人而起。 所以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们每一个人都有逃不掉的江湖,也有理不清的恩怨。 可惜,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不信邪,凡事都想试一试。 这样的人从来就不在少数,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他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冰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说是床,其实不过是一块铺着些许干草的木板,此刻木板上满是又脏又臭的呕吐物。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块木板好多少,醒来时只觉得喉乾舌燥,头痛如裂。 这不是他第一次宿醉,但那痛苦的感觉却不会因此而消减半分。 房间没有窗子,除了四处漏风的缝隙,屋子里只有黑。 即使是缝隙中挤进来的光,也分不清那是来自朝阳还是夕阳。 今夕酒醒何处? 他用力揉了揉眼,依稀辨认着屋内的情况,成捆的干柴摞放在四周,这是一间柴房。 推开脏兮兮的门帘,门外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门外处处是笙歌燕舞、环肥燕瘦,这里是春满楼,春满楼是欢乐坊最有名的青楼。 他是三天前来到欢乐坊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只是在喝酒,三天里都在喝酒,可春满楼从来不是一个只有酒的地方,他却仿佛没有兴趣。 于是他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当他推开柴房的门,第一次看见了徐妈妈。 徐妈妈是春满楼最有名的人,因为这里的一切都由她说的算。 此时徐妈妈正叉着腰,站在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一定喝得像一条死狗。” “不错,就像一条死狗。”徐妈妈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已经醉了整整三天。” 三天?他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拚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三天都发生了些什麽事。 可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就是喝醉的好处,喝醉了就让你什么都想不起。 不过,喝醉了,却也化不开心中的愁苦,只能暂时麻痹自己而已。 “你还有钱么?”面前的徐妈妈问道。 他摇摇头,在他的记忆里,最后一绽银子也已用来买酒了。 “我也知道你没有,因为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了,前天你拿出的,恐怕是你身上最后的银子了。” 那市侩的老鸨声音清冷,和当初把他迎入春满楼时,判若两人。 “没有钱的人,要用什么来付账?” “付账?” 他从不愿意欠账,因为那滋味并不好受。 当然,相比人情账,能用钱偿还的,不算什么。 “这三天来,你已经欠下这里十八两的账,哪怕是卖了你那身衣衫之后。” 他低头,发现原本身上的衣服早已不见,此刻身着的,不过是寒酸的仆从衣裳。 衣服有时代表的是一个人的身份,若有人不问,就把你的衣裳换掉,你就该愤怒。 可是他没有发怒,因为有些身份,本就沉如万钧,有人帮你把那身衣裳脱掉,你该谢谢他。 “那不算多,可惜我现在一两都没有。” 他知道对方关心的并不是那衣裳所代表的身份,对方想要的——只是钱,那是他现在所没有的。 “对于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有两种解决办法。”徐妈妈接着冷冷地说。 他在听,他知道对方有办法解决自己的困境。 徐妈妈道∶“第一种,打折一条腿或者敲断两只手。” 这是恐吓,却也是事实,这春满楼的背景,远比看上去要雄厚,这就是冒犯它的下场。 但很少会有人选择这种办法,除非这个人傻了。 他却说∶“可以。” 徐妈妈奇道∶“你不在乎?” 他说∶“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之后,好让我走。” 徐妈妈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中,只有平静。 她的脸上已有了好奇之意,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麽他会变得如此消沉,他的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是不是有什么忘不了的伤心往事。 让徐妈妈这样一个势利的人升起好奇心是不容易的,因为众所周知,她只在乎钱。 可她现在,又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要到哪里去?” 他回答∶“不知道。” 徐妈妈再次奇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走到那里,就算那里。” 这个久经人事的老鸨,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很久,随即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工来还债?“ 她的眼色渐惭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一钱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做?“ 她猜不到他的回答,因为这个小伙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出人意料。 他却说∶“可以。“ 徐妈妈道∶“你也不问,要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 他说∶“随便什么事都可以。“ 徐妈妈笑了,因为对方的答案让她有了一种征服的快感。 她想这是钱的魔力,让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愿意“随便什么事都可以”。 这是她的信仰,所以她的眼睛里也露出了笑意,这是信仰的胜利。 徐妈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后面的厨房去烧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的你看起来像条死狗,闻起来却像条咸鱼。” 他扶着门,向着对方指点的方向走去,他走得不快,因为深入骨髓中的酒精,已使他的体力消失殆尽了。 “还有最后一句,”身后传来已成为他雇主的老鸨声音,“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 徐妈妈一呆,没有人没有名字,只有不想被人知道的名字。 而这样的人,往往都很有名。 “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叫阿呆。” 徐妈妈不怕,因为这春满楼身后,那雄厚的背景,让她这小小的老鸨,有恃无恐。 “好!”伴随着这声答应,阿呆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第二章 扬名立万 阿呆,好像真的是呆的。 因为他经常呆呆地望着远方,眼睛当中满是说不出的深邃。 是忧伤?是痛苦?是留恋?是自责?还是单纯得在发呆? 春满楼的姑娘们曾经为此设过一个赌局,每个人都下了注,叽叽喳喳地猜测着这个阿呆想的是什么。 有的说,他是在思念他的家人,因为她们大多从小就被拐到这欢乐坊,许久都没见过家人了。 所以最该思念的,不就是自己的家人么? 那个说不对不对,她从小被家人卖到这烟花地,思念家人有什么用?家人会牵挂你么?这个阿呆想的一定是他的相好。 因为他的脸很清秀,身体也很健康,若是笑起来的时候,只怕会迷死楼里所有的姑娘。 可惜阿呆从来都不笑,所以这些沦落风尘的姑娘们,少了一个花痴的对象。 但这不就说明,他是在想过去的相好么?这些人也很肯定。 当然,这只是这些姑娘们无聊生活当中的一点点乐趣而已,只是出于女人天生的八卦性格罢了,没有人会真的在乎阿呆的想法。 于是这场赌局并没有输赢,想要了解一个人在想什么,往往是最难的,尤其是这样神秘的阿呆。 他从哪里来,做过什么事,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又是谁? 这些都没有人知道,更何况是猜他在想什么呢? 而且阿呆也不是总有机会发呆,华灯初上的时候,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阿呆,快替客人倒酒!” “阿呆,把这桌碗筷收拾了。“ “阿呆,把这个喝醉的客人背出去。”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回到那柴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就是阿呆从徐妈妈那里得到的差事,一个仆役。 一个仆役是否就能逃离江湖? 答案是不能,因为仆役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欢乐坊从来就不是一片净土。 白日里,那些擦脂抹粉、搔首弄姿的姑娘们辛苦了一夜,还在酣睡。 阿呆却不得不早早爬起来,跟着厨子何大满出来采购晚上所用的食材。 何大曼高大粗壮,却老实得像块木头,他有一个婆娘,又丑又瘸,春满楼方寸间的厨房就是他们夫妇的家。 前面有一群人,街上经常有这样一群人,围在一起看热闹。 也许这就是人的天性,所以何大满也喜欢看热闹,他拉着阿呆向那里快步走去。 阿呆并不喜欢看热闹,因为每一场热闹当中,总有什么人在遭遇不幸,把别人的不幸当做热闹看,阿呆不愿意。 可是何大满的臂膀有力而温暖,阿呆不忍推开他,只得跟着向人群走去。 是一场决斗。 青衣的剑客怀抱着三尺长剑,对面是一个少年,手中所持的,也是一柄剑。 青衣的是追风剑林浩,仙都派的弟子,剑法迅疾奇特,出手更狠辣,是个很骄傲的人。 而这个少年?阿呆不识,应该是个新人剑客。 这就是江湖,每天都有新人踏入,每个新人都想靠着挑战成名的武者成名。 名满江湖,出人头地! 没有一个练武的人想起这句话,会不觉得兴奋激动。 就像寒窗苦读十年的学子,没有一个不梦想着金榜题名一样,苦练十数年的武者,没有一个不想扬名立万。 决斗,绝对是最快捷最直接的成名途径。 于是那少年,今天和林浩站在了对面,等待着属于自己成功的一刻。 “我七岁学剑,十一年有成,今日还望林大侠赐教。”少年说道。 “赐教不敢当,既然你敢来,想必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林浩面色清冷,像他这样的成名剑客,经常会有人上门挑战。 最坏的打算——就是死!林浩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当然,事出自愿,生死无悔。在下易水寒,这是我的白虹剑。” 少年既然是为成名而来,自然不忘自报家门,只是他还说了他剑的名字。 仿佛那不是在说一柄剑,而是在介绍一位生死相随的战友,一个荣辱与共的兄弟。 阿呆猜,这个少年会赢。 理由?因为如果一个剑客如此对待他的剑,那他就不会败。 可是林浩好像不明白,他微微哂笑道:“你本可不必说这些,因为死人的名字,没人会感兴趣。” 他很自信,自信源于他的师承,他的过往,他的骄傲。 可惜那些还不够,阿呆叹了一口气。 少年的神色变了,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剑气迸发。 他的掌中有剑,剑仍在鞘里,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现在,已经到了决胜的时刻,林浩明白,他的神情也变了。 深深吸了口清晨的空气,少年的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去势并不快,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林浩的额头却渗出汗来,他也拔剑。 他们的剑刃并未接触,剑招却在不停地变幻,林浩变招的速度很快,那少年却变得更快。 终于,林浩慌了,他的剑向前,他妄图抢出一个优势。 剑锋撞击只有一瞬,下一个瞬间,少年的剑刺中了林浩的的右腕。 长剑脱手,骄傲的林浩输了,他的脸色惨白。 何大满大声叫好,虽然他并不懂这二人经历了怎样的较量,但他觉得此时该喝彩,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所以喝彩声很大,林浩的脸色更白了。 众人是为少年喝彩,因为林浩把话说得太满,人们都喜欢看到骄傲的人倒霉,哪怕他们不知道这骄傲的人曾经有多努力,有多辉煌。 反正就是看你臭牛逼,不爽。 少年并没有杀林浩,追风剑还是追风剑,林浩可以继续活下去。 只是在追风剑的战绩上,有了一个败北的记录。 没有人是常胜不败的,江湖之大,能人辈出,今日的不败,明天也许就被易水寒这样的少年所终结。 可是,没有过例外么? 凡事都有例外。 人群散去,阿呆跟在何大满身后,又回到了走街串巷、采买食材的原定目标上。 第三章 莫欺风尘 阿呆是个男人中的异类,因为他好像不好色。 出入春满楼的男人没有不好色的,这里的姑娘们见惯了色眯眯的眼和不老实的手。 可是阿呆连半眼都不在她们身上停留,哪怕那些诱人的胴体,只包裹在若隐若现的薄绸衣衫下。 他有病? 不,偷偷在柴房外偷窥过的姑娘说,他健康而强壮,肌肉的线条棱角分明。 同样棱角分明的,还有他脸上的轮廓,英俊而突出,但这一切却像是寒冰雕成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而阿呆是食人间烟火的,他会偷喝客人剩下的酒,他每顿要吃两大碗米饭。 于是,他越不正眼瞧这里的姑娘,这里的姑娘就越为他疯狂。 此时的阿呆,正默默地倒了盆凉水,蹲下来擦拭地面。 他是春满楼最勤快的仆役,从来不偷懒,徐妈妈曾经自夸她如何做了一笔好买卖。 只是她不知道,当没有酒的时候,忙碌是忘记过去最好的良药,阿呆需要这副药。 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那是一只白嫩的脚,穿着一双缎子的绣花鞋。 阿呆抬头,视野里出现一张面若满月的圆脸,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脂粉下有淡淡的皱纹。 这显然是楼里的姑娘,阿呆却不知道她是哪一个,因为他从来不看她们的脸。 “你把我的脚都弄湿了,快擦干!” 言语里的故作嗔怒,却无法掩饰圆脸上的得意,得意的是一点小聪明,就让阿呆看了她一眼。 阿呆听得见楼里的女人们都在嗤嗤得笑,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擦干了她的小脚。 对方也笑了,低声说道:“我叫春花,晚上我房里若是没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她说的是实话,当韶韶年华逝去,她的生意越来越差,晚上没客人的日子,多了。 她明白男人要的是什么,却无法挽留岁月的脚步,所以她不甘心,她要证明自己还有魅力,于是她逗阿呆。 哪怕只是免费的,免费的东西一般人很少会拒绝。 阿呆却说:“我不去。” 春花的笑容僵硬在那张圆脸上,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拒绝免费的午餐,她更恼怒阿呆回绝时那坚决的语气。 远处女人们的笑声更大了些,不知是在笑话春花面对岁月的苦苦挣扎,还是逗阿呆的不自量力? 只是她们不懂,今日的春花,就是明天的她们,谁又有资格笑话谁呢? 从那天起,想方设法来招惹阿呆的女人就多了,谁都想来试试自己的魅力如何,阿呆就是那试金石。 可惜这里没有真金,因为她们只让男人进入她们的身体,却从来没有走近过男人的心。 春满楼的姑娘们为此恨得眼根痒痒,谁被证明了魅力不足都是件让人愤怒的事,何况是这些自认阅男无数的少女娇娃。 只有作为当事人的阿呆仿若浑然不觉,依旧做他勤快的仆役。 直到今天,楼里的姑娘才发现她们错了,原来这个阿呆还是有在乎的姑娘的。 那是楼里最年轻的一个,纤弱的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胸部平坦,皮肤光滑,但却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今天她的客人是一个青衣的剑客,如果何大满出了厨房,他一定认得出这是那个话说的很满的剑客。 追风剑林浩,他白天刚刚输了一场决斗。 于是晚上他要到这春满楼来发泄,这是很多男人的爱好,把生活中的不如意发泄到女人身上。 本来事情就要这么愉快地解决,可惜林浩还是高看了自己一眼,他要更潇洒的发泄,他想白吃白嫖。 于是当年轻的妓女伸手要钱的时候,他说:“你的功夫大爷我不满意,没钱。” 不知道林浩的功夫如何,年轻的妓女是否满意,不过他手上的功夫却着实不错,几个回合,春满楼看场子的兄弟们就都躺在了地上。 就在他想扬长而去的时候,阿呆站在他的面前,拦住了他。 阿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站在这里,是因为年轻的妓女和她有几分相似?不,即使有相似,也差的很远。 是深入骨髓的是非观念作祟?也许吧,他现在只是觉得,这个林浩,不配用剑! 面对眼前不知死活的仆役,林浩冷笑:“你想死么?让开!” “把钱留下。” 粗衣布衫的仆役语气冷峻,说出的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好似字字都不容林浩反驳。 “让开!”林浩喝道,他的右手有伤,却也不是一个仆役能吓退的。 “把钱留下!” 还是这四个字,林浩却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找死!”林浩拔剑在手,向前直击,他从不怕杀人,他剑下死过不少人,多一个妓院的仆役也无所谓。 阿呆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样站在那里,剑要及身。 千钧一发之际,林浩良心未泯,剑刃偏离了阿呆的要害三寸,三寸的偏差,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最后一刻阿呆出手,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本已刺破衣衫的剑锋,瞬间失去了目标。 下一刻,手持剑柄的变成了曾经的被杀者,曾经的施暴者如今捂着手腕,痛苦得瘫坐在地上。 “你已不能再使剑。” 冷峻的语气依然,只是这次出口的是七个字,七个断定了林浩一生的字。 易水寒留下的伤口下面,右手的筋脉被斩断了,追风剑林浩再也不能用剑,那追风的是什么? 是过去意气风发的少年,是如白马过隙的骄傲时光,是慢慢回味的往日回忆,总之,不会再是迅疾狠辣的剑客。 这就是江湖,每天都有旧人退出,每个旧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今天林浩做了一件不道义的事,就要受到惩罚,原本阿呆是要用他的性命来清洗他的名誉的,是最后那三寸的偏差救了他的性命。 不错,生与死的距离,不是阿呆的生与死的距离,是林浩自己生与死的距离。 “你你……你是……”林浩吃惊的看着他,一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我就是我,把钱留下。”阿呆转身,走出春满楼。 第四章 落地兄弟 迎着扑面的冷风,阿呆拉紧单薄的衣襟,他从春满楼走了出来,就没想过再回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去,他已经被人认了出来,原本他是打算把那人杀死的。 只是最后,对方的良心未泯,也打动了他的恻隐之心,于是他无处可去了。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春满楼中,他的传奇已被所有人传颂,一怒夺剑为红颜,原来这个不好色的阿呆还是个情种。 没有人再多看失血又失落的林浩一眼,现在众人话题的中心是神秘的阿呆,眼中的焦点变成了被“暗恋”着的年轻妓女。 年轻的妓女小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再卑贱的女人也渴望被爱,不是么? 一个男人肯为了你与人拼命,而且对手还是一个成名的剑客,除了爱情的力量,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么? 女人们总喜欢把事情想象得无比浪漫,把自己设定为故事的主角,这是因为她们一直在渴望爱情的滋润,还是从来都没遇到过真正的爱情? 你爱我么? 这世界上痴男怨女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有正确答案么? 如果爱,不必问;若需问,能有多爱? 阿呆不知道春满楼中发生的一切,他现在需要一个去处,他的身上只剩下十六个铜板,他还是一个逃债者。 阿呆想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要吃饭,如果连饭都没得吃了,还谈什么爱情? 阿呆继续走,走出欢乐坊,来到苦海镇。 欢乐坊外就是苦海镇,欢乐坊里有美酒珍馐有漂亮女人,所有人就愿意来这里沉沦;苦海镇中只有贫穷与艰苦,是个人就想逃出这里。 是不是这世间,痛苦与欢乐总是这样相伴,密不可分? 这个问题太难,阿呆不想再想,他只剩下五个铜板了,他希望有份差事可做,他要填饱自己的肚子。 苦海镇的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种各样的工作,阿呆是他们中的一个。 在这里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要谋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个人即使只是要出卖他的劳力,也要有背景。 可是阿呆没有背景,泥水匠有自己的一伙人,木匠有自己的一伙人,甚至连杂役挑夫都有自己的一伙人,阿呆自己一个人,即使低价贩卖自己的劳力,都没人要用。 他的兜里只有五个铜板了,连茶钱都不够,他只能在茶馆外啃着两个铜板的隔夜馒头。 隔夜的馒头又硬又酸,阿呆连一口水都没有,对于一个每顿饭能吃两大碗白饭的人来说,是很难以下咽的。 忽然这个时候,有人拍他的肩,问他∶“苦力你干不干?五个铜板一天。“ 阿呆转头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随即大声得咳了出来,咳得眼中闪着泪花,惹得对方哈哈大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阿呆才能说出他心里的感激,那是真心的感激。 因为这个人给的,并不仅是一份出力的差使,更是一个生存的机会。 阿呆总算能活下去了,生平第一次,他发现生存并不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力,也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 可笑的是,那个时候,这个人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机会。 这个人叫王大牛,是这苦海镇的原住民。 原住民就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苦海镇的人,阿呆曾问过大牛:“大牛哥,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儿?” “为什么要离开?”王大牛反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阿呆无语,是啊,为什么离开? 他们住在这里,自己看到是艰苦,而大牛看到的是欢乐,你不是他,怎么可以帮他做判断? 可这真的是一份很吃力的差使,王大牛问:“你挨得下去?” 阿呆说:“可以。” “好小子!”王大牛这样的人,夸人都很简略。 “你为什么要找我?”阿呆问。 “因为我刚开始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出力的差使都找不到。”说着,王大牛从身上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有两张炊饼,一个咸鸡蛋。 他分给阿呆一张炊饼和半个鸡蛋,说:“吃吧。” 阿呆接过就吃,连个“谢”字都没说。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友情,就是如此,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你觉得我不错,我分你我所有的一半,你坦然地接收,就够了。 虚情假意费口舌,真心相待何必说? 阿呆正在啃着炊饼,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刀。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无赖就是这个装扮,于是便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后来便分不清,是无赖就该这么装扮,还是这么装扮的是无赖? 总之,阿呆明白,这三个人是无赖! 其中一个无赖脸上一道刀疤,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向他伸出手,道:“拿来。“ 阿呆问∶“拿什么?“ 刀疤脸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呆又问∶“什么规矩?“ 刀疤脸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一半,先收一个月的。“ 阿呆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分自己的工钱,只是说∶“我只有五个铜板。“ 刀疤脸冷笑道∶“只有五个铜板,却在吃炊饼鸡蛋。“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呆手里的炊饼,炊饼落到地上的灰尘里。 阿呆默默的捡起来,继续吃下去。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炊饼,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做工。 阿呆咬了口炊饼∶“我只有五个铜板,你要,我给你。“ 刀疤脸感觉受到了冒犯,这小子在和自己这个无赖耍无赖,于是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呆摇头。 刀疤脸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何六这名字.“ 阿呆又摇头。 刀疤脸道:“何六是跟着虎三爷的,虎三爷就是大当家手下的大头目。“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何六的小兄弟。“ 原来他是小弟的小弟,难得能攀上这么多关系。 “我会稀罕你这五个铜板?” 无赖也有无赖的尊严。 阿呆回答:“你不要,我留下。“ 阿呆尊重无赖的尊严。 刀疤脸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下体上,无赖的尊严也很无赖。 阿呆痛得弯下腰。 刀疤脸道:“五个铜板就想打发老子?不给这小子点苦头吃吃,他都不知道这里谁说的算。” 其实阿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说的算。 三个无赖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而且强壮如牛。 刀疤脸后退了一步,大声道:“大牛,你少管闲事。“ 他也是原住民,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原住民,心中知道王大牛有多壮,所以他退后。 王大牛说:“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呆一指,说:“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刀疤脸看着他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王大牛说:“他会付的,我用我的工钱保证。“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第五章 苦海乐园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阿呆跟着王大牛回家,他们带着满身的疲劳,身上散发着汗臭味。 大牛的家不大,是一间用茅草木板搭起来的房子,但这房子虽小,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在厨房里煮饭。 有人等你,这才是家。 王大牛介绍道:“这是我娘,烧得一手好菜。” 阿呆看着锅里野菜和糙米混在一起煮成的稀粥,说:“我已经闻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递给他,阿呆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这稀粥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一样。 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养育大牛这样的儿子,多么淳朴的女人才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样的粥拿出来与人分享,哪怕这是他们这个月仅有的口粮了。 老婆婆大笑起来,催促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好上床去睡觉,这样明天才有力气。” 可是阿呆吃饱了以后,并没有去上床睡觉,虽然他的眼皮重如灌铅。 因为有人来找他,是春满楼的徐妈妈和一个陌生的男子——一个穿着缎子衣服、长手长脚的人。 “阿呆,”徐妈妈先开口:“你的债还没清,你是不算还了么?” 阿呆说:“当然不是。” 还差十四两八钱,阿呆记得很清楚,他从来不欠账。 “回到春满楼来,不做仆役,做一个护院,免去那些债,一个月十两银子,这是何六爷,是虎三爷的小兄弟。” 徐妈妈满脸陪笑,自从她知道阿呆会武功,而且是很好的武功之后,她的态度就改变了。 因为大当家喜欢会武的好汉,他要把阿呆收归己用,于是何六来了,他是大当家小弟的小弟,是刀疤脸的大哥。 “何六爷?你有一个小兄弟,脸上有一道刀疤?”阿呆转向缎子衣服的何六,问道。 何六一愣,随即回答:“刀疤?那是我的兄弟,以后也是你的兄弟。” “不,那不会是我的兄弟,这才是我的兄弟。”阿呆指了指王大牛,又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下体。 他是随便什么事都可以做,但他不做无赖,无赖只会欺负他兄弟这样的穷苦人。 但何六不懂这些,他偏过头看了看王大牛,说道:“如果你要求,他也可以是我们的兄弟。” “不,我不去。”王大牛瞪视着何六,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阿呆一眼。 刀疤早就邀请身高体壮的大牛去当一个无赖,可是他拒绝了,他宁可自食其力,他不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阿呆要去么?自己看错了他么?大牛疑惑。 “这也是我的答案,我也不去。”大牛没看错阿呆,阿呆也拒绝,他转向徐妈妈说:“我会做工赚钱,攒够了就把钱还给你。” “做工?靠出苦力能赚几个钱?”徐妈妈不解,有多少人求着当何六的手下,这是从苦海镇迈进欢乐坊的捷径,这是从苦海到乐园的路。 可是阿呆拒绝,他宁可留在苦海,因为乐园中的人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通过盘剥他人来聚集财富。 这是不公的,这是可耻的,阿呆不去。 “成为何六的手下,楼里的姑娘你随便睡,你不是喜欢雨婷么?” 徐妈妈认为是银子的吸引力不够,男人还想要什么?女人?自己那里有的是女人。 自从阿呆走后,春满楼里传遍了他暗恋着那个年轻的妓女,那个叫雨婷的妓女。 既然他想要,就给他,这是大当家的指示,大当家最爱惜人才,阿呆是人才。 可惜阿呆不知道谁是雨婷,他当时只是想帮助一个被欺负的人,却被他们认为他是觊觎她的身体。 这就是他们的差距,阿呆只是想给予,她们却认为他是想要索取,这是思想的差距,无法抹平的代沟。 所以何六和徐妈妈失败了,当月亮爬上天空,阿呆爬上床板,她们只有灰溜溜地离去。 可是大当家没有放弃,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上工的时候,一个纤弱的身影出现在阿呆的眼前。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有双纤巧的手,有南方女孩特有的温柔和娇美,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绸,她是那个雨婷。 那是她的名字,可是在春满楼,客人们都叫她小妖精。 如今妖精降临在苦海,是为了阿呆,阿呆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阿呆~”雨婷怯生生地叫着,小脸红扑扑的,这不是一个妖精该有的表现。 “是徐妈妈派你来的?”阿呆问。 “是……不,也是我自己要来的。” 不管是多卑贱的女人,都渴望被爱情滋润,妖精也不例外。 阿呆说:“你走吧。” 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大牛早已知趣地离开了,他要去追他。 雨婷不肯罢休,她接着说:“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我没有。”阿呆竟然停了下来,头也不转地说。 “一定有个女人曾经伤了你的心。”雨婷不依不饶。 “没有!”阿呆的语调都变了,转过身来对着她吼道。 “可是你很久都没碰过女人了,我知道……”小妖精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她双眼迷离,猛得拉过阿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她薄纱衣衫下,竟然是完全赤裸的,他可以感受到她胸前柔软而坚挺的线条。 “我知道你受过的伤很深,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你一定会将痛苦忘记。“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伸进衣衫里面。 那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一个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然后再加上一巴掌,阿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因为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变化,男人的变化。 她也失败了,却不是灰溜溜地走掉的,至少她知道,他对自己是有兴趣的。 一个心若冰霜、身似烈火的男人,最能激起女人的占有欲和成就感,这样的男人面对自己有了冲动,是不是该高兴的一件事? 苦海与乐园,往往只在一步之间,有人选择沉沦在乐园,另一些人却选择在苦海中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