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 序 那…… 那是我。 我站在树下。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两眼空虚,茫然伫立。 那是什么树?树很大,非常大。 茂盛的枝叶在初夏舒爽的风中摆动着。 是朝阳,还是夕照?寄到各位清爽的光线自上方的云间射下,反射在一片片叶子表面,浅黄、葱黄等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细碎的光粒明灭闪烁着。 绿色沁入眼中,几乎疼痛。 树的另一头,是一片有如舞台布景般的雾白天空。 地平线在缭绕的云霞中变得朦胧,暧昧地融化在峰峦里,没入下放昏暗的绿。 不可思议的情景。 异样地鲜明,却又异样地迷蒙,没错,就像睡眼惺忪中看见的异国早晨的景色。尽管模糊而欠缺真实感,却又彻头彻尾地真实。 此刻…… 此刻是何时? 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为什么回去想这种事?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此刻都一定是现在。 因为现在以外的此刻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 不管在语言或概念上,那都是矛盾的。 但是…… 没错,例如过去的回忆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化为现实重现,并置身于其中,对自己而言,那真的是此刻吗? 那……不,那依然是此刻。 只是名为此刻的真实时间里,有一段封闭的过去这种虚无的时间,如此罢了。 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哭泣不休的大群婴儿,永远卧床不起的男子,被塞入箱中的众多女子,窜爬的手,抱着棺桶、鲜血淋漓的男子,述说未来的骷髅,无头士兵,面目模糊的女子,在无间地狱持续苦行的众多修行者,歌唱御咏歌(注:为佛教信徒于巡礼寺院、灵场之际所唱的歌。也成咏歌、巡礼歌。)的市松人偶(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用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如小牛般巨大的老鼠,伸长的手,漆黑的异国神祇,迷恋眼球的蜘蛛男,堕落天使,两性人。这些……这些家伙不都是死人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 啊,现在的我正是刚才我看见的我。 那么……我得快点逃走。 那…… 那是我。 我站在树下。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两眼空虚,茫然伫立。 那是什么树?树很大,非常大。 茂盛的枝叶在初夏舒爽的风中摆动着。 是朝阳,还是夕照?寄到各位清爽的光线自上方的云间射下,反射在一片片叶子表面,浅黄、葱黄等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细碎的光粒明灭闪烁着。 绿色沁入眼中,几乎疼痛。 树的另一头,是一片有如舞台布景般的雾白天空。 地平线在缭绕的云霞中变得朦胧,暧昧地融化在峰峦里,没入下放昏暗的绿。 不可思议的情景。 异样地鲜明,却又异样地迷蒙,没错,就像睡眼惺忪中看见的异国早晨的景色。尽管模糊而欠缺真实感,却又彻头彻尾地真实。 此刻…… 此刻是何时? 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为什么回去想这种事?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此刻都一定是现在。 因为现在以外的此刻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 不管在语言或概念上,那都是矛盾的。 但是…… 没错,例如过去的回忆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化为现实重现,并置身于其中,对自己而言,那真的是此刻吗? 那……不,那依然是此刻。 只是名为此刻的真实时间里,有一段封闭的过去这种虚无的时间,如此罢了。 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哭泣不休的大群婴儿,永远卧床不起的男子,被塞入箱中的众多女子,窜爬的手,抱着棺桶、鲜血淋漓的男子,述说未来的骷髅,无头士兵,面目模糊的女子,在无间地狱持续苦行的众多修行者,歌唱御咏歌(注:为佛教信徒于巡礼寺院、灵场之际所唱的歌。也成咏歌、巡礼歌。)的市松人偶(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用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如小牛般巨大的老鼠,伸长的手,漆黑的异国神祇,迷恋眼球的蜘蛛男,堕落天使,两性人。这些……这些家伙不都是死人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 啊,现在的我正是刚才我看见的我。 那么……我得快点逃走。 那…… 那是我。 我站在树下。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两眼空虚,茫然伫立。 那是什么树?树很大,非常大。 茂盛的枝叶在初夏舒爽的风中摆动着。 是朝阳,还是夕照?寄到各位清爽的光线自上方的云间射下,反射在一片片叶子表面,浅黄、葱黄等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细碎的光粒明灭闪烁着。 绿色沁入眼中,几乎疼痛。 树的另一头,是一片有如舞台布景般的雾白天空。 地平线在缭绕的云霞中变得朦胧,暧昧地融化在峰峦里,没入下放昏暗的绿。 不可思议的情景。 异样地鲜明,却又异样地迷蒙,没错,就像睡眼惺忪中看见的异国早晨的景色。尽管模糊而欠缺真实感,却又彻头彻尾地真实。 此刻…… 此刻是何时? 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为什么回去想这种事?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此刻都一定是现在。 因为现在以外的此刻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 不管在语言或概念上,那都是矛盾的。 但是…… 没错,例如过去的回忆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化为现实重现,并置身于其中,对自己而言,那真的是此刻吗? 那……不,那依然是此刻。 只是名为此刻的真实时间里,有一段封闭的过去这种虚无的时间,如此罢了。 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哭泣不休的大群婴儿,永远卧床不起的男子,被塞入箱中的众多女子,窜爬的手,抱着棺桶、鲜血淋漓的男子,述说未来的骷髅,无头士兵,面目模糊的女子,在无间地狱持续苦行的众多修行者,歌唱御咏歌(注:为佛教信徒于巡礼寺院、灵场之际所唱的歌。也成咏歌、巡礼歌。)的市松人偶(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用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如小牛般巨大的老鼠,伸长的手,漆黑的异国神祇,迷恋眼球的蜘蛛男,堕落天使,两性人。这些……这些家伙不都是死人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 啊,现在的我正是刚才我看见的我。 那么……我得快点逃走。 那…… 那是我。 我站在树下。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两眼空虚,茫然伫立。 那是什么树?树很大,非常大。 茂盛的枝叶在初夏舒爽的风中摆动着。 是朝阳,还是夕照?寄到各位清爽的光线自上方的云间射下,反射在一片片叶子表面,浅黄、葱黄等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细碎的光粒明灭闪烁着。 绿色沁入眼中,几乎疼痛。 树的另一头,是一片有如舞台布景般的雾白天空。 地平线在缭绕的云霞中变得朦胧,暧昧地融化在峰峦里,没入下放昏暗的绿。 不可思议的情景。 异样地鲜明,却又异样地迷蒙,没错,就像睡眼惺忪中看见的异国早晨的景色。尽管模糊而欠缺真实感,却又彻头彻尾地真实。 此刻…… 此刻是何时? 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为什么回去想这种事?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此刻都一定是现在。 因为现在以外的此刻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 不管在语言或概念上,那都是矛盾的。 但是…… 没错,例如过去的回忆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化为现实重现,并置身于其中,对自己而言,那真的是此刻吗? 那……不,那依然是此刻。 只是名为此刻的真实时间里,有一段封闭的过去这种虚无的时间,如此罢了。 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哭泣不休的大群婴儿,永远卧床不起的男子,被塞入箱中的众多女子,窜爬的手,抱着棺桶、鲜血淋漓的男子,述说未来的骷髅,无头士兵,面目模糊的女子,在无间地狱持续苦行的众多修行者,歌唱御咏歌(注:为佛教信徒于巡礼寺院、灵场之际所唱的歌。也成咏歌、巡礼歌。)的市松人偶(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用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如小牛般巨大的老鼠,伸长的手,漆黑的异国神祇,迷恋眼球的蜘蛛男,堕落天使,两性人。这些……这些家伙不都是死人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 啊,现在的我正是刚才我看见的我。 那么……我得快点逃走。 那…… 那是我。 我站在树下。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两眼空虚,茫然伫立。 那是什么树?树很大,非常大。 茂盛的枝叶在初夏舒爽的风中摆动着。 是朝阳,还是夕照?寄到各位清爽的光线自上方的云间射下,反射在一片片叶子表面,浅黄、葱黄等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细碎的光粒明灭闪烁着。 绿色沁入眼中,几乎疼痛。 树的另一头,是一片有如舞台布景般的雾白天空。 地平线在缭绕的云霞中变得朦胧,暧昧地融化在峰峦里,没入下放昏暗的绿。 不可思议的情景。 异样地鲜明,却又异样地迷蒙,没错,就像睡眼惺忪中看见的异国早晨的景色。尽管模糊而欠缺真实感,却又彻头彻尾地真实。 此刻…… 此刻是何时? 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为什么回去想这种事?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此刻都一定是现在。 因为现在以外的此刻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 不管在语言或概念上,那都是矛盾的。 但是…… 没错,例如过去的回忆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化为现实重现,并置身于其中,对自己而言,那真的是此刻吗? 那……不,那依然是此刻。 只是名为此刻的真实时间里,有一段封闭的过去这种虚无的时间,如此罢了。 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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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哭泣不休的大群婴儿,永远卧床不起的男子,被塞入箱中的众多女子,窜爬的手,抱着棺桶、鲜血淋漓的男子,述说未来的骷髅,无头士兵,面目模糊的女子,在无间地狱持续苦行的众多修行者,歌唱御咏歌(注:为佛教信徒于巡礼寺院、灵场之际所唱的歌。也成咏歌、巡礼歌。)的市松人偶(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用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如小牛般巨大的老鼠,伸长的手,漆黑的异国神祇,迷恋眼球的蜘蛛男,堕落天使,两性人。这些……这些家伙不都是死人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 啊,现在的我正是刚才我看见的我。 那么……我得快点逃走。 那…… 那是我。 我站在树下。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两眼空虚,茫然伫立。 那是什么树?树很大,非常大。 茂盛的枝叶在初夏舒爽的风中摆动着。 是朝阳,还是夕照?寄到各位清爽的光线自上方的云间射下,反射在一片片叶子表面,浅黄、葱黄等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细碎的光粒明灭闪烁着。 绿色沁入眼中,几乎疼痛。 树的另一头,是一片有如舞台布景般的雾白天空。 地平线在缭绕的云霞中变得朦胧,暧昧地融化在峰峦里,没入下放昏暗的绿。 不可思议的情景。 异样地鲜明,却又异样地迷蒙,没错,就像睡眼惺忪中看见的异国早晨的景色。尽管模糊而欠缺真实感,却又彻头彻尾地真实。 此刻…… 此刻是何时? 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为什么回去想这种事?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此刻都一定是现在。 因为现在以外的此刻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 不管在语言或概念上,那都是矛盾的。 但是…… 没错,例如过去的回忆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化为现实重现,并置身于其中,对自己而言,那真的是此刻吗? 那……不,那依然是此刻。 只是名为此刻的真实时间里,有一段封闭的过去这种虚无的时间,如此罢了。 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哭泣不休的大群婴儿,永远卧床不起的男子,被塞入箱中的众多女子,窜爬的手,抱着棺桶、鲜血淋漓的男子,述说未来的骷髅,无头士兵,面目模糊的女子,在无间地狱持续苦行的众多修行者,歌唱御咏歌(注:为佛教信徒于巡礼寺院、灵场之际所唱的歌。也成咏歌、巡礼歌。)的市松人偶(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用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如小牛般巨大的老鼠,伸长的手,漆黑的异国神祇,迷恋眼球的蜘蛛男,堕落天使,两性人。这些……这些家伙不都是死人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 啊,现在的我正是刚才我看见的我。 那么……我得快点逃走。 那…… 那是我。 我站在树下。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两眼空虚,茫然伫立。 那是什么树?树很大,非常大。 茂盛的枝叶在初夏舒爽的风中摆动着。 是朝阳,还是夕照?寄到各位清爽的光线自上方的云间射下,反射在一片片叶子表面,浅黄、葱黄等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细碎的光粒明灭闪烁着。 绿色沁入眼中,几乎疼痛。 树的另一头,是一片有如舞台布景般的雾白天空。 地平线在缭绕的云霞中变得朦胧,暧昧地融化在峰峦里,没入下放昏暗的绿。 不可思议的情景。 异样地鲜明,却又异样地迷蒙,没错,就像睡眼惺忪中看见的异国早晨的景色。尽管模糊而欠缺真实感,却又彻头彻尾地真实。 此刻…… 此刻是何时? 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为什么回去想这种事?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此刻都一定是现在。 因为现在以外的此刻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 不管在语言或概念上,那都是矛盾的。 但是…… 没错,例如过去的回忆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化为现实重现,并置身于其中,对自己而言,那真的是此刻吗? 那……不,那依然是此刻。 只是名为此刻的真实时间里,有一段封闭的过去这种虚无的时间,如此罢了。 而如果这是过去的重现,就应该是曾经体验过的事,那么无论它有多么地真实,也不过是一种反复,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 然而……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窥看着未曾体验过的过去似的。 这…… 这是梦吗? 我似乎正仰望着树上。 迷茫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动到我的视线前方。 树干,树枝,树叶,白色的脚。脚,是脚,一双脚悬挂着。 我一定是在看那双脚,绝对是。一想到这里,背后的汗毛仿佛一口气倒竖起来,我变得惊慌失措。 讨厌,讨厌极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只能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仰望树上的脚。 啊,我逃走了。 不可以……让我逃了…… 我为了追上我,踏出有些麻痹的脚。 绊住,没办法顺畅地跑,仿佛奔跑在棉花上面。 这果然是梦吗?我逐渐地远离了。 总算,我来到我先前站立的树下。 这里…… 这是哪里? 我停止追逐已经完全消失身影的我,缓慢地仰望树上。 人偶,是被五花大绑的裸体女人偶。 透明白皙的皮肤沐浴在穿筛过树叶的阳光下,多美啊。 此时……我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无数诡异悲伤的景象。 哭泣不休的大群婴儿,永远卧床不起的男子,被塞入箱中的众多女子,窜爬的手,抱着棺桶、鲜血淋漓的男子,述说未来的骷髅,无头士兵,面目模糊的女子,在无间地狱持续苦行的众多修行者,歌唱御咏歌(注:为佛教信徒于巡礼寺院、灵场之际所唱的歌。也成咏歌、巡礼歌。)的市松人偶(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用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如小牛般巨大的老鼠,伸长的手,漆黑的异国神祇,迷恋眼球的蜘蛛男,堕落天使,两性人。这些……这些家伙不都是死人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 啊,现在的我正是刚才我看见的我。 那么……我得快点逃走。 第一章 野篦坊—— 神祖居骏河时,某朝,庭现一物,形如小儿,或称肉人者,有手无指,以无指之手示上而立。见者惊,惧为变化之物,欲收之而不得。庭中骚然,侍御禀其事,问如何,命逐出人不见之处。旋逐城外小山。一人闻此,曰:『殊为可惜,因左右不学,君失得仙药。此为白泽图中名封之物。食此,神力武勇。』(后略) ——《一宵话》卷之二/秦鼎 文化七年(一八一〇) 1 我最后的记忆极度脱离现实。 那个时候,我和两名男子身处废墟屋舍的内厅。 其中一名是姓渊脇的年轻警官,另一名自称堂岛、年约五十多岁的男子,职业我不太清楚,记得他好像说是乡土史家。 地点在伊豆(注:日本旧国名,为现今静冈县东部、伊豆半岛及东京都伊豆诸岛。亦称豆州。)的韮山,位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日期——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是六月十日。我确实在六月四日来到伊豆的,然后花了六天采访,应该没有算错。 “这里,简直是……,简直是异空间……”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渊脇如此喃喃自语着。的确,我也觉得这里有如异空间。我置身的状况就是如此奇异。话虽如此,但我并非身在什么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地方,也并非受到荒唐无稽的不成文法则所支配。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依然身陷异空间。 我找不到其他恰当的形容。 异空间…… 我觉得异空间这个词,是个非常模棱两可的词汇。照字面来看,它应该意味着迥异的空间,不过是与什么东西、怎么样地迥异,却不甚明了。首先,空间这个词就很难缠。最近,仿佛理所当然似的经常听到这个字眼,但是它原本应该不是个会在日常对话中出现的单字才对。除了做为专门术语,在限定的状况使用以外,它的语义是多层的,要怎么解释都成。在日本固有的词汇(注:原文作「大和言叶」,这里是指大陆文化传入日本以前的日本固有语言,相对于汉语等外来语而言。「异空间」属汉语。)当中,也找不到适当的对应说法。在「空间」上头冠个「异」字,意思却可以若无其事地通用,语言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词汇抛下严密的语义,只有语感独自横行。其他类似的还有亚空间、异次元等词汇。语言是生物,所以即使是拥有典故、来历正统的词汇,若是不符合民情,也会被废弃不用;相反地,即使是缺乏历史及学术整合性的新词,只要符合那个时代的需求,也能够发挥十足的功能。 异空间和异次元,就语言来说是有效的吧。 这类语群之所以会固定下来,只要原因之一,应该是荒诞玄学(注;日文作「空想科学」,为法国作家雅里(alfrcdjarry,一八七三~一九〇七)所创新词pataphysics之译语。中文或译为「超然科学」、「不通学」。)的言论在一般大众之间的普及。 将学术用语挪用到学问以外的言论——以这个层面来说,娱乐小说的影响力远大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与发展。不过,用语严密的定义与概念也会在传播过程中丧失掉大半。 然而另一方面,换个角度来看,正因为定义变得暧昧,才能够留存至今吧。比方说,我们绝对不可能体会到狭义的异空间。恐怕永远都不可能。 纵使理论上可能,现实上我们也不可能从我们所属的空间踏入我们不可能存在的其他空间。 但是,正因为未被定义…… 我们才能够室长窥探到异空间的片鳞半爪。 当然,那并非特别不可思议的空间。 不必无谓地寻求奇景绝景,异空间随时都会显现在旅途中的平凡城镇、或平时不会经过的小巷当中。不仅如此,即使在熟悉的房间角落、花瓶底下,都存在着异空间。只需要一点差异,它就能够显现。 光的强弱、一抹幽香、一丝温差…… 不,甚至不需要这些东西。只要观点改变,世界就为之丕变。老掉牙地说,异空间就存在于自己当中。 所以,人才能够足不出户,就是个旅人。 那样的话……,或许我其实是身处那个昏暗地窖般的小房间中,在自己的体内旅行也说不定。所以…… 所以我…… 无法断定倒在那里的是不是真的尸体。 话说…… 开端,是五月下旬。 记得当时是溲疏花(注:溲疏花(deutziascabra),虎耳草科溲疏属植物,五、六月开花。)开时节,一个令人不愉快的阴天。 大白天的,室内却阴暗浑浊,模糊朦胧。即使开灯,也驱赶不走这些浑浊,反而泛黄了似的,更加令人不快。 那一天,不知是气温还是温度影响,我比平日更爬不起床。 记得我起床之后,好一阵子都无法动弹,就算洗脸漱口,也全然不起效果。好了,着手工作吧——我煞有介事地抖擞精神,握住钢笔,却指尖弛缓,视野模糊,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总而言之,那天的不适并非天候等外在因素所造成,一切应该都是我内在的问题。我的身体——特别是脑袋的状况不佳。 这如果是上班族,无论情愿与否,都得在一定的时间出门,只要在都电 (注:正式名称为东京都电车,为东京都经营的路面电车,自一九〇三年由品川新桥线开始营运,全盛期有四十一条路线。一九七二年以后,只留下荒川线继续经营。)的人潮中推挤一番,精神也会振作起来吧。 即使振作不了,只要移动,纵然不愿意,心境也会转换。就算不转换,只要待在职场,怎么样都得装出应有的态度。 但是像我这种自由业者,镇日醉生梦死,生活毫无高潮起伏,就没办法这样了。自由成立于不自由之上。就像没有拘束,就没有解放一样,既然不受他律的支配,若想获得自由,就只能把一切交给自律了。 这种情况下,加诸与己身的压力是压倒性的巨大。 所谓自由业,是空有其名。 对于自甘堕落的人而言,驾驭自己,要比跨上骏马艰难得多了。 我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徒然面对书桌,也挤不出半个字。稿纸一直都是空白的,感觉那些数量庞大的空格永远无法被填满。 我把手肘撑在书桌上,下巴托在手背上,眺望窗外。 窗玻璃蒙上了一层灰尘,宛如雾面玻璃一般。 窗户外头的邻家庭院那一成不变的失焦景色,与自己朦胧地倒映在上面的脸孔重叠在一起——我觉得我好像就这样忘我了好长一段时间。 至于那个时候,我衰竭的脑袋慢条斯理地在想些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小说家?写小说的意义何在?何谓小说?——我想的净是这类乍见深奥,实非如此,而且得不到明快解答的问题。换言之,我能够运作的唯一一小部分,全都浪费在无益的思考上了。 我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我听见玄关门打开的声音。 瞬间,我心中萌生出后悔。 光靠副职维持不了家计,妻子自春天起外出工作了。所以白天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后悔没有锁上玄关门,现在的我的状态是不能见人的。 但是我没有锁门,而我人在屋子里,事到如今也不能假装不在,若是来人呼叫,我也不得不回应。 我思及至此,没有多久,果然传来了叫门声:“有人在吗?” “老师,请问关口老师在么?”闯入者的叫声丝毫不客气,也没有歇止的 迹象。情非得已,我以应该是倦怠到异常的动作回头,用缓慢得骇人的动作来到走廊。 走廊看起来比房间更加暗淡,感觉就像瞳孔贴上了一层膜。 是因为光量不足吗? “哦……?” 访客是妹尾友典。 “……关口老师……,您刚起床吗?” 妹尾把眼镜底下略微下垂的一双细眼眯得更细,笑了。然后他确认:“您刚才在睡觉吧?” “没有。” 我想声明我没在睡觉,却舌头打结,模糊不清得发出某种无法理解的不明语言。妹尾再次得意地笑,说:“原来关口老师是夜猫子啊。”误会终究没能解开,我放弃说明,带妹尾进到屋里。 妹尾难得来访。 妹尾在只有一名社长、两名员工的小型出版社担任糟粕杂志(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营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既倒,故而名之。)的编辑。我虽然算是靠写小说维持生计,但是因为不仅写得慢,销路又不好,所以除了文艺杂志之外,也到处写些猥亵的实录报道来糊口。我使用笔名,也提供稿子给妹尾所编辑的《实录犯罪》。 “真是稀客……”我总算说出像日语的话来。 “……鸟口呢?” 名叫鸟口的青年是妹尾的部下,平素拜访这里的几乎都是他。 “鸟口最近很忙。喏,就那个算命师啊。” “哦……”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鸟口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追踪采访一个冒牌算命师。 “我记得是……” 我说出口的话极为简短,不过似乎比滔滔不绝的空洞内容更容易懂。可能是对方会自己揣摩意思来回答我吧。妹尾点了几下头。 “没错没错,那件事愈来愈不得了,我们现在领先了其他出版社呢。谁也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变成那样,所以抢先采访的只有我们而已。” “哦……这样啊……” 我不明白妹尾说的那样是哪样。我既不看报,也不听广播。这几天以来,我甚至没有和妻子以外的人交谈过。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什么?” “呃,就……” “然后呢”这样暧昧的询问,的确会让人穷与回答吧。 “……你今天是……?” “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关口老师,你最近有没有稿子我截稿或是要进行采访……?” “呃,这……” “没有,没有是吧?那太好了。”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反正我总是很闲。妹尾先生才是,总编辑可以擅离职守外出吗?会被社长责骂吧?” “我就是来处理社长交代的事的。”妹尾愉快地说。 妹尾比我年长,如果不说话,他看起来也像是有了相当的年纪。不过实际一交谈,印象随即改观,无论什么话题,他都会像个孩子般高兴地聆听,而且十分健谈。 光是闲话家常,有时随便就可以聊上两个小时。 “社长交代的事?那还真是个大任务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嘛,我想你听了就知道了……,啊,这理所当然嘛。” “是理所当然啊。” 对话总像少了根筋。 妹尾也好,鸟口也罢,明明老是写些令人鼻酸的凄惨事件报道,个性上却都有些洒脱不羁之处。妹尾原本就大而化之,再配上天性鲁钝的我,使得对话完全失去了紧张感。 “那么……” 原本有些驼背的妹尾略微挺起身子,从破烂的皮包里取出大型文件袋,开口问道:“……关口老师,您记得津山三十人惨案(注:亦称津山事件,一九三八年发生于日本冈山县一个小村落。凶手都井睦雄于短时间内杀害了三十人后自杀,是日本犯罪史上前所未见的杀戮事件。)吗?” “呃,记得是记得……” “我想也是。”妹尾说。“一般人都知道。” “是吗……,我记得好像是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的事吧?” “是啊,距今才十五年。”妹尾显得格外神采奕奕。“当时我才二十三岁呢。” “啥?” 当时我又是几岁呢? “因为我跟凶手都井年纪相同。” “这又怎么了吗……?” “津山事件在连续杀人事件当中,算是空前的大事件。在短时间内进行大屠杀这一点上,无人能出其右。凶手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就夺走了三十条人命呢。” “妹尾先生,这种事要是随随便便就有人能出其右就糟糕了。不过就算过程惨绝人寰,它的实情也与世人所认定的猎奇事件有些不同吧?” “当然不同了……” “而且据说凶手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所说的不同,并不是这种不同。虽然关口老师说‘世人所认定’,但是其实呢,世人根本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怎么说?” “已经忘了,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津山三十人惨案了。” “哦……” 所以妹尾才会先问我知不知道吧。 “也难怪吧,不管怎么说,中间都经历过战争时期嘛。别说是三十人了,战争里死了好几万人。该怎么说,相形失色吗……?”妹尾以奇妙的声调说道,甚至露出奇怪的神情来。“那真是起大事件哪。可能是我的故乡在关西,比东京更靠近那里,所以才会记忆犹新吧。” “说是大事件,的确是大事件,我想当时应该也轰动一时。不过,我接到还比不上阿部定事件。”(注:一九三八年五月,料亭女侍阿部定勒死男友,并切除其性器官。由于案情骇人听闻,在民间造成轰动。) 妹尾拿着文件袋,双臂交抱着,露出纳闷的模样,还垂下了两边嘴角,“唔唔”的低吟。 “就像关口老师说的,或许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可是那么重大的事件,会遭到遗忘吗……?” “都已经是这种时代了,那种黑暗的记忆,大家毋宁是想要遗忘吧……” 这个国家的人民竭力避免注视黑暗,只努力望向光明生活着。这也无可奈何吧。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片焦土复兴到这个地步。 我这么说,妹尾便再一次露出纳闷的模样。 “可是,那么为什么敝社的杂志这类犯罪杂志,只要出版,就有不错的销售成绩?坊间充斥着猎奇变态犯罪读物。我们的杂志也是,只是把内容写得再耸动一些,还可以卖得更好。虽然那不合我的志趣。” “那是因为……” 我认为,即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黑暗也不可能就此消失。 就算粉饰太平、以漂亮的词句蒙混过去、用道理加以封印,存在的事物还是存在。只要稍微出现一点点裂痕,黑暗就必定会冲破日常的表面,倾巢而出。每个人都隐约知道这个道理。尽管依稀明白,却佯装不知道,如此罢了。所以至少想把世上的黑暗都当做身外之事、是虚构的事吧。 “……杂志说穿了只是杜撰出来的。” “我们杂志标榜的可是实录。”妹尾依旧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 “姑且不论这个,妹尾先生,从刚才开始,你的话就一直不着边际……” 我这么一说,妹尾便说:“啊,这真是失礼,难道尊夫人要回来了吗?”他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他对于谈话没有进展似乎不以为意。 “不, 内子暂时还不会回来,她黄昏才会回来。不管这个,是不是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正题?咦?刚才说的是正题的一部分啊。” “咦?津山事件吗?” “不是。”妹尾有交环双臂低音。“跟津山事件本身没有关系。” “妹尾先生,你讲话怎么这样拐弯抹角的呢?” “嗯……说的也是。那么……” 妹尾犹豫一会儿,摇了一下头,说:“那么我开门见山,直接说结论了。”接着他说:“可以麻烦您……找个村子吗?” “找……找村子?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别说是一头雾水,因为太过唐突,我甚至不觉得妹尾是在捉弄我。 “您一头雾水对吧?”妹尾笑得开怀。 “当然会一头雾水啦。你说是社长交代的事,跟津山事件有关。然后突然要我找一个村子,这简直是打禅语嘛。要是解得出来,那我就是个了不起的高僧了。” “啊哈哈,说的没错。”妹尾挠着头,松开跪坐的脚。“其实啊,我们社长——也就是赤井书房的老板赤井禄郎,我想您也知道,他的本业是贩卖学习教材的。出版算是他的嗜好,所以赚不赚钱是其次,只要我们尽心做好工作就好。” “那不是很好吗?” “嗯,这是很好,但是相反的,就算破产了他也不痛不痒,所以我们做员工的总是提心吊胆的……,咦?话又离题了。” “哦……” 因为搞不懂主题是什么,就算离开了我也不可能发现。我与赤井社长有数面之缘,印象中他就像个性温和的青年实业家,没有出版业者那种独特的气质。 “反正,我们老板赤井总是忙着修理、改造汽车,申请发明专利等等,兴趣太多是他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总之,赤井的老朋友里,有位叫光保的人。” “光保?是名字吗?” “是姓,光保……我记得是叫公平吧。这个人头发稀疏,身材微胖,是个面色光滑红润的阿伯。这位光保先生以前是位警官。” “警官……?” “嗯,警官。以前好像在静冈担任巡查(注:日本的警察组织,阶级由下往上依序分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辅、警部、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最高阶级为警视总监,为警视厅的本部长。),还是驻在所(注:驻在所功能与派出所相同,设于山区、离岛或偏远地带,有警官常驻。相较于派出所为轮班制,驻在所多兼具官舍功能,派任警官与其家眷居住于此。)警官。这个人啊,他以前被分发驻守的村子,不见了。” “这……” 令人不解。 “……你说的不见,是指废村的意思吗?或者是盖水坝而沉入水中,还是和邻村合并后改了名字……” 妹尾拜拜似的竖起单手,左右摇摆。 “不是。” “不是吗?” “废村……是废村了没错——不对,真难解释呢。真的是消失了。” “妹尾先生,什么消失……” “只能说是消失了。光保先生当时常驻的派出所——还是叫驻在所?这我不太清楚,而且警察机构和现在也不太一样了。当时好像是内务省(注:内务省为二次大战前日本中央机关之一,管辖警察及地方行政等一般内政。曾设造神宫使厅强化国家神道政策,并实行特别高等警察“特高”制度,利用治安维持法统治游行、言论。设立于一八七三年,一九四七年废止。)管辖的吗?” “什么‘吗’,妹尾先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哦,就跟津山事件同一年啊,十五年前。听说他一直任职到昭和十三年的五月。” “原来如此……” 关联只有如此。 三十人惨案似乎只是用来交代时代背景的前言罢了。 “然后,听说那是个小山村,面积广阔,但是户数很少,总共只有十八户而已,人口顶多也只有五十人左右。是个小村落。” “村名叫什么?” “好像是hebito村。” “怎么写?蛇和户吗(日文中,hebi可对应汉字“蛇”,to可对应汉字“户”。)?” “忘记了。”妹尾说。“我是从光保先生那里听来的,但忘记是什么字了。应该有两个户字,克斯我不记得有蛇这个字……。是两个字没错,我应该抄下来的。然后,听说村子正中央有一户宅第宏伟的人家,屋主好像是地主还是村长。那户人家姓佐伯,这我倒记得。在这户人家周围,相隔甚远的地方零星地坐落着人家和小屋。几乎都是农家,也有贩卖牲口的,而卖杂货跟处理邮件的,就只有村子入口处的那一户。还有一户是医生,据说是佐伯家的亲戚。” “哦,真详细呢。” “哎,因为才十八户嘛。在那里当警察的话,全部都会记得的。实际上,光保先生也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说的也是。 “只是,听说光保先生在那个村子连一年都没有待满。” “因为调职吗?” “他出征了,因为出征而离开。是日华事变(注:既中日战争。日本亦称为日中战争或支那事变,为一九三〇年至一九四五年中国对抗日本侵略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吧,我记得《国家总动员法》(注:中日战争时,日本为了进行总体战,制定此法,授权政府运用国家所有人力、物力资源。于一九三八年制定,随着日本战败,于一九四六年废止。)好像是在那一年施行的……” 说道这里,妹尾抿起嘴巴,鼻子“唔嗯”了一声。 “……然后,光保先生复员回来一看,村子竟然不见了。” “所以说,妹尾先生……”我往前探出身体。“所谓不见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只能说是消失了,可是村子不可能像烟雾一样凭空消失吧?” “可是就是这样。” “什么就是这样,那存在原本所在的地方怎么了?变成了一片荒野吗?还是开了个大洞?” “没有洞。” 难懂到了极点,不晓得是说的人说不清楚还是听的人理解力不够,丝毫抓不到这番话的重点。 妹尾似乎也察觉到我还是听不懂,他寻思了半饷后,逐加以说明。 “正确地说,光保先生回国,是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更正确地说,是昭和二十五年。才三年前的事而已。换句话说,光保先生长达十二年间都在大陆辗转流离。虽说他最后到了马来半岛,我是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其实……光保先生去年造访那座令人怀念的村子。现在有许多地名还有交通状况什么的不是都变了吗?可是那地方却没有半点改善,现在依然没有巴士通行,而且地处连铁路都没有的穷山僻壤,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到了那里一看……,村子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在十二年之间,hebito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变成……山了吗?” “那样的话还可以理解。比方说……对了,位于村子入口处的杂货店。” “也处理邮件的那家?” “对,那家杂货店好像叫三木屋,它跑到了邻村。” “搬家了?” “不是,地点好像没变。说是好像,是因为光保先生的记忆也不是那么明确。总之,光保先生姑且忠实地照着他模糊的记忆前进,而记忆中的建筑物,几乎都位在记忆中的位置上,所以他觉得应该没有错。然后……” “然而?” “他望向那些建筑物的门牌……,村名竟然不一样。上面的地址在他的记忆中,应该是邻村的。” “这 种事常有的吧?和邻近人口过少的村落合并,所以地址改了吧。” “有可能,可是不止如此。那里不是什么杂货店,住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杂货店一家人搬走了还是过世了,别的人住进来了吧。” “也不是。那里住了一对光保先生素未谋面的老夫妇,说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七十年。听好了,七十年呢。” “这……” 他们说谎,或者是光保先生…… “……搞错了之类的,他弄错路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或许是在恰好相似的地方、相似的地形上,有着相似的人家。于是,光保先生尽管有些混乱,但还是姑且朝着村子的中央地带前进。也就是佐伯家所在的地方。结果……” “结果?” “路完全一样。路边的地藏石像和柿子树等等,光保先生全都记得。” 这不就叫做似曾相似(déjàvu)吗? 觉得看过不应该看过的景色,对不曾去过的地方感到怀念——这些大部分都是大脑在骗人。是记忆混淆了。 所谓现在,其实是最近的过去。 认知到的瞬间,那就已经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过去了。所以若是以量来捕捉时间,无与有的接点正是“现在”。接点虽然存在,却没有质量。换言之,狭义中的“现在”,数量上等于零。过去无休无止地不断增加,未来则当然是——无。我们总是站在源源不断地增殖的过去这个队伍的最前端,前方空无一物,所以未来也不可能预知。所谓似曾相似,只是那邻近的过去,不经意地与更遥远的过去重叠在一起罢了。也就是所谓的——错觉。 我这么告诉妹尾。 编辑点了几次头。 “光保先生也认为就是您所说的错觉。可是他愈是往前走,这个想法就愈动摇。记忆中的家家户户,完全位在他记忆中的位置。也有一些人家和杂货店一样,住着不同的人。大部分住的都是老人,一问之下,他们同样告诉光保先生,说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了。” “从以前是指……?” “哎,就是从前吧,他们都是老人了嘛。其中也有几家成了空屋,光保先生忍不住进了屋里。虽然外表符合记忆,屋子里却完全陌生。有些人家的家具还留着,他打开抽屉一看,里面放了几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人从没见过。” 这…… 果然是错觉。 若是强词夺理,强加解释,这番话可能会变成超常现象;若是听个不留神,就会变成怪谈。 即使如此,这还是错觉吧。 如果再次比喻,时间就像湍流。湍流中的河水原本应该毫不止息地流动着,但是如果在何种筑起水坝,挡住水流,即使只是暂时,水坝还是会承受到相当大的负荷。不仅如此,水流只要停止,就会变得浑浊,然后逐渐地溢满,终究还是会流失。记忆这种东西,如同老旧梳子的梳齿般逐渐缺损。 但是,缺损的部位会以某些形式被填补起来。 记忆重复着缺损与补足,逐渐被篡改。 而且是符合期待地…… “这……所以说,人不可能每样事情都完全记得吧?假设十件事情里记得五件好了,而五件事当中恰巧有两件符合,虽然有三件事不同,但是当事人也不知道忘掉的那五件事都不符合吧?结果明明只有两件事符合,却会连同忘掉的五件事在内,认为一定有七处符合。所以说,妹尾先生,那是另一个的村子。” “可是是吧。”妹尾干脆地同意了。 原本预期对方的反驳,结果我的愚见就像扑了个空,烟消雾散了。 “那、那样的话……” “没错,是错觉。那个叫光保的人是有些难以捉摸,不过还是具备一般的判断能力,所以他好像本来也以为是自己走错路,或者是记错了。但他还是觉得‘就算是弄错,这也太相似了’,边往山路还是田间小径走去。然而光保先生愈是接近,愈觉得情况不对。眼前没有田地,杂草丛生,甚至长着树。他分明是往村子中央前进,景色却变得仿佛远离村落,跟记忆中完全不像。” “他果然还是搞错了吧。” “光保先生也这么认为。然后,他总算来到村子中心相当于佐伯家一带的地方。然而……” “然……然而?” “那里是深山,或者说丛林……,好像完全没有人迹。可是啊……” “请不要吊人胃口呀。” “我没有在吊您胃口呀。即使如此,光保先生还是觉得,就算搞错了,若只看地形,光保先生仍然认为到过这里,于是四处张望……” 妹尾说完,缓缓地转动脸以及视线。“……结果,他突然感到害怕,落荒而逃了。” “什么?” “因为佐伯家就在那里。从大门到屋顶,与记忆中的建筑物完全相同。不过看起来已经久无人居,成废墟了。” “这……” “没错。这也是错觉吗?还是幻觉?又或者是非常形似的建筑物?虽然不明白,但是光保先生说那一栋格外宏伟的建筑物,与记忆的一模一样。” 忽地,一阵恶寒。 “请、请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村子消失的事件……吗?” 妹尾点点头。 “可是妹尾先生,如果是民间故事也就算了,现在可是昭和时代呢。怎么可以只凭这些就说村子消失了呢?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那应该是偶然吧。应该是那个叫光保的人走错路,去了另一个环境非常相似的村子罢了吧?” “可是啊,关口老师,光是地形或建筑物的话,还有可能是错觉,但是邻村的村名……与光保先生记得的一字不差呢。这一点说不过去吧?” “唔,或许是如此,但也可能是他跑到了另一边去呢。得先确认这点才行。不是有地图吗?” “没有。” “没有?” “没有,那座村子本来就没有记载在地图上。旧地图的话,因为人口太少,只画了一座山而已。” “可是,妹尾先生,参谋本部的陆地测量部——也就是现在的建设省吧?那个机关不是从明治时期开始,就持续在进行测量调查吗?战后联合国应该也下令要尽快修复地志、地图等等。有些地图的缩尺比例,甚至连每一户人家都有记载。不可能那么荒唐,会有村子没画在地图上的。” “哦……”妹尾蜷起了背。“听说那个地方颇为混乱不清。最近的地图当然是有,不过上面好像只有邻村……” 邻村确实存在。然而……却又地图上不存在的村子……,这种事可能在日本发生吗? “……说起来,什么地图修复、地志调查、地形测量,也都是从都市地区开始进行吧?山区都被摆到后头。而且不管再怎么详细调查,也没有树海(注:树海指如大海般远阔的树林,日本最著名的树海为青木原树海,位于富士山西北麓。)的地图,不是吗?” “应该……没有,……可是……” “不过那个村子好像没有树海那么落后啦。” “警……警方怎么说?警方应该有记录吧?既然当时都设有驻在所了。” “这个啊,资料好像毁于战火了。警方相关人员不是战死就是退休,再加上警察法经过几次修正,据说记得当时的事的,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而且都只有零星的记忆。” “那……,政府机关之类……对了,还有政府机关啊。不可能有政府机关不知道的地址吧?而且应该也有户籍。要是没有地址,就没办法征税了。” “没错,当然光保先生也调查过了。但是听说政府机关 的记录当中……也不存在这样的村子。” “不存在?” 怎么可能? “可是就是没有。也问过邮局了,一样没有。不过关于这一点,倒是可以做出一些推理。我想那个hebito村只是一个俗称,实际上登记的土地资料是别的名称。所以搞不好那块土地的名称原本和邻村是一样的。” “居民的户籍呢?光保先生应该记得居民的名字吧。” 不可能没有户籍。为了广为征兵,政府连山村离岛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查遍了每一个国民的姓名、出生地、住址、亲属关系。日本不可能有人没有户籍,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一定都被登陆、加以管理。 “户籍在战争时期好像也几乎全遗失了。我还以为那一带不像东京,遭受到的空袭应该不怎么严重,这算是一种偏见吗?当然,户籍什么的很快就补齐了,不过资料登记的全都是现在住在那里的居民,没有半个光保先生记得的名字。” “姓佐伯的人呢?” “没有人姓佐伯。” “没有……?” “与其说是没有,应该说是不知道。别说是住址了,连是生是死——不,现在连那户人家是否曾经存在都无法确定。” 妹尾说完,又发牢骚似地说:“人这么多,就算是国家,也不可能每个都掌握得住吧。” 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我并非强烈主张,只是隐隐认为,老早以前就对以国民的身份被国家登陆这件事感到抗拒。一方面也是因为受到征兵,经历苦难之故。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被国家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给管理。可是…… 那也教人不愿意。 理由我明白。 如果社会是一片汪洋,个人便是漂浮其中的藻屑。如果历史是沙漠,那么人生就只是一粒细沙。即使如此,对于人类而言,只有自己的人生才是全世界。只有透过自己的眼睛知晓的世界,才是唯一、绝对的世界。所以如果不将一粒细沙与沙漠、将藻屑与汪洋视为等价,人就活不下去。人无论如何都相信自己永远是自己。对个人而言,否定个体就等于否定全世界。所以个人总是强调:我就是我。 然而,我真的就是我吗?有时候我无法确信。我不晓得今后我是否一直都能够是我。所以会想要证据,想要别人来保证“你就是你”。客观的记述在这种时候特别有用。 藉由被记录,个人能够暂时获得一种被历史认知的错觉,感到安心。 尽管是因为存在所以有记录,而不是有记录所以存在。 ——本末倒置。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不想认同。 “因……因为没有户籍,连存在都无法确定……,没这种事的。户籍这种东西,不过是短短几行记述罢了。那种东西就算烧掉,也不代表那个人或那个人的过去消失了。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人记得那个叫佐伯的人。” “是的,光保先生就记得,只是……那场战争里……”妹尾说道,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失去了许多事物啊。” 的确,这个国家失去了许多事物。人命、财产、资源……但是…… 难道说连过去都是去了吗? “这……妹尾先生……” “总觉得教人厌倦哪,真的没有任何人记得。佐伯一家自不用说,连hebito村也是。” 那样的话…… “那么,究竟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才好?” “是的。”妹尾恭敬地这么应了一声。“话题总算渐入佳境了。唔,一般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很简单,那就是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换句话说,叫hebito村的村子原本就不存在。hebito村史只存在于光保先生脑中的村子——这么说就通了。” “哦……” 这是一个解法。 只是这么说的话,总觉得似乎太简单了。 “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是吗……?” “就算不是整个有问题,也可能是搞错了或记错了,或是错觉、幻觉,搅在一起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吧?” “唔……是啊。” 也不能说没这个可能。 “光保先生的脑子回溯时间,扩张空间,创造力架空的村子以及未曾体验的过去。所以他记忆中的村落景象还有人名,一切都是虚构的——就是这样的解释。” “可是,也有符合的部分吧?” “那个村子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那种琐碎的记忆,事后要怎么修正都行吧?关口老师不也说了吗?这正是似曾相识的错觉。” 妹尾说的没错,我不由得沉吟起来。 因为我发现,对于怪异现象应该是怀疑派的我,不知不觉间竟做出了肯定的发言。并非我愿意承认怪异现象,只是无法释然而已。 “而且,也可以这么想。”妹尾继续说。“例如说,他——光保先生,其实是他说的村子的邻村驻在所警官。” “也就是说,光保先生创造的部分只有村子和人名等属性,其他像是风景和地理条件等舞台布置是真实的吗……?” “没错,所以他才会去到那里。” 有道理,我几乎就要接受了。但是…… “所以呢……请看这个。” 妹尾将手中一直把玩的文件袋放到榻榻米上,推到我面前。我伸手拿起文件袋。“这是什么?”我解开绳子,打开封口,里面装了几张褪色的旧报纸。 “请看,有一篇用红笔做记号的报道。” 妹尾抬抬下巴,我望向报道。 视线掠过标题。 “静冈县山村疑似发生大屠杀” “大屠杀?” “是的。这是全国性报纸,上面声明了是未确认消息,对吧?地点是静冈的山村。” “大屠杀……” “是大屠杀啊,整个村子全部。” “怎、怎么可能……” 【桐原记者,三岛讯】静冈县某山村疑似发生村民全数失踪的重大案件。尽管尚未获得证实,但消息指出,极有可能是一起大屠杀事件。韮山等邻近警察机关协商后,认为纵然是谣传,亦可能造成民心不安,决定于近日展开调查。 “这是昭和十三年七月一日的报道,但没有后续报道。可能是假消息,或有其他什么理由,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查了一下地方报纸等其他资料,结果找到了下一张……” 另一份报纸上也有红笔圈起来的报道。 “这是六月三十日的地方报纸,上面也刊登了类似的报道……,不过比较详细。” 【韮山讯】县内部分地区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村民于一夜之间全数消失的诡异传闻。传闻中神秘消失的h村位于县内中伊豆,是个拥有十八户、五十一名村民的小村落。传闻的来源是中伊豆地区的巡回磨刀师津村辰藏先生(四十二岁)。津村先生每半年会造访一次h村,但是他于日前六月廿日造访时,发现村中竟空无一人。据推测,由于h村平素与其他村落几乎不相往来,所以延误了发现时间。一说屋内溅满了大量血迹,或尸体堆积如山,但消息真伪仍未经证实。由于津山事件甫发生不久,甚至传出大屠杀等骇人听闻的说法,还有集体潜逃、食物中毒、传染病等臆测,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盼有关当局能够尽快查明,揭露真相。 “这个报道……” 令人难以置信。 我慌忙寻找后续报导,但是画了红圈的报导只有这两则。 “您有所怀疑对吧?这可不是造假。” “我并没有怀疑是造假。不过这种事还真是……” 前所未闻。 大屠杀事件过去可能发生过几次,但是规模应该没有如此庞大。在我的认知里,就像妹尾说的,津山事件应该是最惨绝人寰的记录。如果报导不假,不管怎么样,都不该无人知晓。就算不是命案,而是传染病或漏夜潜逃,也是起重大事件。 妹尾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所以说,光保先生说的hebito村,正位在这两篇报导所述的区域啊。” “你的意思是……h村就是hebito村?” 妹尾笑得更灿烂了:“好像是。” “可是妹尾先生,光靠这些,还不能断定就是吧。” 上面只写了h村,只要是村名拼音开头是h的村子,哪里都有可能。 “不,不前那一带并没有符合条件的h音开头的村子。” “可是,hebito村是只存在于那个叫光保的人脑中的村子吧?这……” 难道说捏造的记忆溢流出来,化为过去的事实了吗? “……这怎么可能?” 妹尾相当平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光保先生头脑有问题……这完全只是个假设而已。他本人可是非常正常的。” “可是,虽然对光保先生过意不去,不过除了接受这个假设以外,现实中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能的结论啊,妹尾先生。” “这样吗?我倒不这么觉得呢。而且最奇妙的是,这则报导就此没了下文,完全没有后续消息。” “因为只是空穴来风吧。如果只是谣传,也就不会刊登后续报道了。‘大屠杀纯属虚构’……那个时代可没有那么悠闲,刊登这种愚蠢的报导。” “是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要是真的大屠杀事件,津山事件可是完全没得比。受害人有五十人以上呢。” “没有……那种事吧,完全没听说过这类传闻,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死了五十人的惨案,却没有任何人记得,这根本说不通。” “所以啊……” “所以什么?” “所以,津山事件不也一样吗?就连这个实际发生过、受到大肆报导、造成轰动的大事件,现在也逐渐淡化,被大多数的人遗忘了。要是没有被报导出来的话……” “没有……被报导出来?为什么?” “天知道。”妹尾歪了一下头,马上又摆正。“例如,也有大本营发表(注: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的军事最高统帅机关大本营所做出的八百多次官方发表。其中夸大日军的战绩,掩饰死伤状况等,许多发表与实际战况相去甚远。)的例子。咨询操作。” “那是……因为当时是战时啊。” “这也是战时发生的事啊,日华事变的时候。” “可是……” 就算隐瞒这种事件,也不会为国家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地,即使揭露,也不可能对战况造成影响。 妹尾微笑。“总之……只要没被报导出来,不管再怎么重大的事件,也几乎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当地人会知道吧?人说悠悠之口难杜,马上就会传开的。” “报纸上写着那里与其他村子没什么往来。” “就算是这样,或多或少还是会有吧。总会有亲戚朋友之类的吧?不可能有村落完全孤立。又不是交通完全断绝的海上孤岛。纵使他们自给自足,那种生活也不可能成立。” “哎、唉。”妹尾伸手制止。“用不着这么激动。我啊,又不是断定就是怎么样。听好了,关口老师,这里有两篇报导,报导上尽管暗示这是全村惨遭杀害的历史性大惨案,却就此没了下文。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有个人怀疑几乎就在同一地区,有个村子消失了。而这个消失的村子的拼音首字母,与全村遭到杀害的村子相同……” “共同点只有这样而已啊。” “要写成杂志报导,这样就绰绰有余了……” “哦……” 原来是来邀稿的。 妹尾笑嘻嘻地搔搔脖子。“所以就算不是也无妨。就算只能证实那些报导是谣传,也算是种收获,对吧?而且光保先生能够确定是自己搞错的话,也能解除疑惑了。如果还能够顺便找到他原本待的村落,岂不是一石二鸟吗?” “你要我……写这份稿子?” “没有其他人选了。鸟口在追的事件愈来愈棘手,可是杂志不快点出刊就糟糕了,这可关乎《实录犯罪》的存亡呀。采访费用我会先预付给您,您不愿意吗?” “呃……” 老实说,我困窘了。 连日来的不适,让我整个人瘫痪了,这是事实。但我也觉得需要找个机会转换一下心情。 而且就算光坐在书桌前瞪着稿纸,也只是坐痛自己的屁股罢了。硬是要写,也只写得出劣作,写出来的稿子也未必能登上杂志。上个月刊载的稿费早已拿去偿还债务,家计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若不尽快想想办法,危机已迫在眉睫。 “可是……” 这是个混沌模糊的任务。] 完全不晓得该从哪里着手才好。这与其说是采访,更想调查。我是个作家,不是侦探,完全不知道调查的窍门。我迟迟不作答,妹尾便说:“如果您答应,我会介绍光保先生给您认识。” “就算这样……” “听说光保先生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脑袋有问题,疑神疑鬼地过日子。如果去年自己去的地方是hebito村,为什么会住着自己不认识的村民?为什么村子的名字会不见?他说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还有,如果其他地方真有hebito村存在,他怎么样都想去一趟。” “为什么?” “他说有事要找佐伯家。” “有事啊……” 这个时候,我忽地想起。 尽管我从容不迫地听着妹尾的话,认为这是可以用道理理清的问题,但如果这是……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朋友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但有时候却无法这么认为。又没有可能这件事其实就是这么离奇不可思议……? 我默默地望着肮脏的窗户。 2 光保公平这个人有如一颗鸡蛋般,难以捉摸。就像妹尾说的,他红润的肌肤充满光泽弹性,额头非常宽广,上头只是敷衍似的长了几根如羽毛般的头发,显然他已濒临秃顶危机。他的小眼睛如婴儿般浑圆,还有小鼻子及小嘴巴,几乎没有眉毛。 “我这个人啊,很胆小的。”光保说道。他虽是笑着说,看起来却像一脸苦恼,又像在生气。总之,几乎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心情。 “我小的时候,每次走夜路,总觉得会有怪物从背后追上来。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吃麦饼,所以总是一边告诉自己:回到家就有麦饼吃喽,回到家就有麦饼出喽,一边拼命地往前走。就像在马的鼻子前面吊红萝卜那样。” “哦……” “不好意思!”光保突然大声说。 “啊?” “请问您……重听吗?” “啥?” “您重听吗?”光保再次询问,指着自己的耳朵。看样子是因为我的反应太少,被误认为有听觉障碍了。 “呃,这……不是的。” “哎呀,失礼了。其实我因为遭到轰炸,右耳受创,有些不灵敏,以为关口先生也是这样。真不好意思。” “不会……” “啊,我拜读了您的大作。不过,耳朵听不清楚,嗓门自然而然就会变大,实在不适合密谈。” 光保放声大笑。“也因为这样,我算是个伤残军人……也加入了伤残军人的援助团体。” “哦,这样啊。” 我这个人在个性与人格上也有着重大缺陷,不过光是如此,应该无法指望得到光保的援助吧。 “这非常不容易。” “什么东西不容易?” “援助活动。我自以为是诚心诚意地在帮助别人,但是有时候他们会觉得遭到歧视,觉得我是在同情。真的很难。他们会说:‘你伤得轻,我伤得重,所以你瞧不起我,同情我,帮助我,陶醉在优越感中。’我觉得很受伤。哎,说我是自我满足,或许没错,可是我并没有歧视别人的意思。” “哦,我了解。” 光保虽然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不过似乎性情温厚,与恶意完全沾不上边。他应该真的是出于善意而提供援助吧。 不过心意这种东西,鲜少能够真正传达给对方。所以如果如实地传给了对方,还是把它当成偶然比较好。 换句话说,能够传达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够传达;传达不到的时候,无论怎么做都传达不了——就是这么回事。 “哎,问题并不单纯。确实,世上充满了偏见与歧视。就算说话的人没那个意思,也总是有种受到歧视的感觉。相反地,不管受到多么严重的偏见与歧视,只要承受的一方一无所觉的话,就等于没有。” “确实如此……” “关口先生,身为一个作家,您怎么想?” “呃……” 大从一开始……就是我不拿手的话题。 苦思恶想之后,我发表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意见。 不仅不明所以,有可能连语言本身都说不通。我吞吐又结巴,光保附和着认真聆听,过了半晌后说:“不愧是钻研文学的,讲的话真是深奥难解哪。”他是太高估我,把我的话想得太深了吧。虽然觉得总比让他目瞪口呆要来得好,却也没甚差别。 不管怎么样,光保是以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些问题,我这种愚蠢的意见自然不能成为参考。 结果,我默默低下头去。 据说光保从事室内装潢工作,他的事务所地板异常光洁。 迟迟无法进入正题。 我莫名地想抽烟,把手伸进内侧口袋。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或许光保讨厌烟味。 我觉得如果光保讨厌香烟,那么即使我只是出声要求抽烟,就会遭到轻蔑,结果我硬是把抽烟的欲望按捺下来。 “不是有个叫野篦坊的妖怪吗?”光保再次唐突地发生说道。 “什么?” “像这样,光溜溜的。” “那、那怎么了吗?” “人家说我很像野篦坊,呵呵呵呵呵……”光保笑道。 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是好。 “我年轻的时候很瘦,不过从那时候起就常被人家这么说了。我明明就有眼睛鼻子,却长得跟野篦坊很像,非常像。我是不觉得讨厌啦,还经常模仿落语(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还有……呃,模仿八云的那个故事里的:‘是长得像这样吗……’逗大家开心,这很受管用。” 八云指的是小泉八云(注:小泉八云〈一八五〇~一九〇四〉,原名派崔克·拉夫卡迪欧·汉〈patricf〉,为出生于希腊的英国人。一八九〇年以特派记者身份渡日,与日本女性结婚,归化为日本人,改名小泉八云。著有《怪谈》等与日本文化相关的作品。)——拉夫卡迪欧·汉,而那个故事,指的则是他写下的怪谈《貉》吧。 那是运用所谓“二度怪异”手法的短篇小说。 所谓二度怪异,指的是一种怪谈故事的形式:遭遇怪异,第一次吓得逃跑,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遭遇到相同的怪异,再次受到惊吓。 藉由反复怪异,达到吓唬人的效果,大多数时候,会同时运用慢慢降低音量,在结尾的部分“哇”的大声吓人的手法。在这种情况下,观众的确会大吃一惊,这个花招可以多次使用,但是有个缺点,就是吓过一次后,大致的手法就会曝光,惊吓度也会随之半减。所以讲述怪异故事最有效果的次数是包括第一次在内的两次,因此称为二度怪异。 但是,如果能够让听众认为既然被吓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的说故事功力,那么第三次也能够成功。只要叙述者具有让听众不断卸下心防的说话技巧,那么反覆四次、五次也有可能,只是随着次数增加,会产生出一种预期配合的心理。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能够获得极佳的演出效果,使“要来了要来了”的期待感,激发出相对的恐怖感——当然,这也视叙述者的技巧而定。 总而言之,二度怪异是将搅乱过一次的秩序恢复到原本的状态后,再次加以推翻,是一种大逆转的怪谈。 “只是,”光保继续说。“我记得在那个故事里,野篦坊是狸子变成的,狸子。” 是貉——我想纠正,却打消了念头。 因为光保的口气听起来很愉快,我不忍心为了这点小事浇他冷水。不管是狸子还是貉,反正都是一丘之貉。光保继续说下去。 “可是在我的想法中,野篦坊一定不是像那个故事里出现的那种妖怪。” “不是吗?” “不是。”光保不知为何,满足地点头。“八云的故事,嗯,是狸子的故事。主角在路边被女人吓到后,去到荞麦面店一看,没想到店老板也变成同一张脸——是这样的故事吧?” “是啊。” 小泉八云很正确地蹈袭了二度怪异的形式。《貉》的情节如下: 一名男子经过纪伊国坡途中,发现一名女子蹲在路边,便出声叫唤。女子状似痛苦,迟迟不肯回头露脸,男子想要搀扶她,于是女子回过头来,手往脸上一抹。结果,那张脸上竟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巴。 男子大惊,仓皇失措地逃离现场,不久后,他看见夜间营业的荞麦面店灯光,跑了进去。老板讶异地询问他为何如此惊慌?男子便说出刚才发生的事。但是当他说明女子的长相时,老板却伸手往脸上一抹,于是老板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也跟着不见了…… 灯光蓦然熄灭。 故事突然终结。 光保用手往脸上一抹。 “这表示那个荞麦面店的老板也是野篦坊吧?” “是啊。” “就是这里不对。” “你的意思是……?”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个故事是小说,无所谓对或错吧。 光保说:“这故事不是野篦坊变成卖荞麦面的老板在做生意吧?不是吧?” “我想……应该不是吧。” “当然了。这并不是野篦坊化身为人类,然后显现出真面目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是以灯火突然熄灭作结吧?” “是啊。” “您觉得后来怎么了?” “后来……没有后来吧?” 正因为在那里唐突地结束,所以才会是怪谈。我认为小泉八云做为一个怪谈作家,技巧十分高明。这篇故事一点都不像是外国人写的,也不像原本是以外国语言书写的文本。而且既然文本就到此为止,自然没有下文。 我这么说。 “那只是他没写而已吧?因为这是故事,所以写到那里而已,一定还有后续。” “这……呃……是这样吗?” “关口先生,我是这么想的:灯光‘啪’一声熄灭,然后男子回过身来,发现又回到了最初的场景……” “最初?……你是说纪伊国坡吗?” “对,就是 那个坡道。”光保说。“又回到最初发现女子,搀扶她的场所。换句话说,一切都是假的,时间也几乎没有流逝。或者是到了早晨,男子发现自己睡在那个坡道上。这个故事就是这样。” “是这样吗?” “没错。所以呢,这是狸子的故事。因为不是常有这样的故事吗?主角救了姑娘,姑娘为了谢恩,招待主角到豪宅区,享用山珍海味,结果主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吃的是马粪,温泉其实是堆肥……” “或者是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的打转?” “没错没错。以为是茶室,没想到竟是把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某某东西(日本民间传说里,狸子会张大阴囊罩住人作怪,使人以为置身豪宅,大小据说就有八张榻榻米大,一说则是由于狸皮延展性佳,以狸皮包裹金粒敲打,可制成八张榻榻米大的金箔,故有此说法。)……,有这种故事吧?就跟那个一样吧?一样的。” 确实,狸子可提供所有的幻觉场景。在幻觉中,连时间都可以任意延长缩短。无论是几小时、几天、有时候甚至是几年,都能在一瞬间进行。就如同光保说的,《貉》的故事,也能够视为大部分狸故事的一种变型。 不——应该这样看待才对吧。因为小说的标题就叫做《貉》,既然特意以此为标题,应该有什么含义才是。出于作品的性质,作者或许想要隐瞒怪异的种类,所以直接题为《野篦坊》会有诸多不便,但是话说回来,应该也没有必要把怪异的真面目拿来当做标题。像是《纪伊国坡之怪》,还是《荞麦面店老板的脸》,可以用的标题多的是。 不仅如此,作者不但把作品题为貉,甚至在开头就声明这是貉的故事。故事中也根本没有揭露怪异真面目的必要。我想这不只是因为小泉八云搜集到的传说偶然是貉的故事,更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技巧。记得有个说法认为,不是因为故事中有野篦坊出现,所以是恐怖小说,而是二度怪异这个形式本身就是恐怖小说。 我表示同意,光保便好似心满意足,高兴不已地说:“这样的话,野篦坊就算换成一目小僧(注:日本一种通俗的妖怪,形象为小和尚,只有一颗眼睛,会突然现身吓人。)也可以吧?”我回答:“应该没关系吧。” 当然,小泉八云所采用的“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有如鸡蛋一般”的脸,就演出效果而言出类拔萃,不过若是优先考虑二度怪异的构造,就没有一定非是野篦坊不可的必然性。事实上,民间传说或故事中的二度怪异里,是野篦坊的例子虽然不少,不过也未必一定如此。 光保继续说道:“我是会津人,在当地也有类似的故事,主角是叫做‘朱盘’的妖怪。” “朱盘?” “对,红色的,盘指的好像是圆盆之类的东西。脸像这样,红通通的,非常红,一片火红,然后巨大的眼睛炯炯发光。很可怕吧?太可怕了。小的时候,我曾经梦见过好几次。” “哦,这类股市有很多。据我朋友说——书名我忘记了——好像是中国的古籍里就有这类故事的原型。那个故事好像是有人遇到一个一样是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那就是野篦坊,不过在其他书籍的记述里,就变成了单纯的怪物,所以并不一定。” “哦,这样啊。”光保佩服地说。“您有熟悉这些事的朋友呀?” “嗯,有一个。” 这些都是的字朋友中禅寺的牙慧,中禅寺这个人精通有关妖魔鬼怪的古书汉籍。对于妖怪,他知之甚详。我这么说明,光保便高兴地说务必要介绍给他认识。 “我想知道那本中国古籍的名称,非常想知道,我想看。” “哦。那家伙跟我不一样,什么都记得,只要问他,马上就可以明白了。……可是光保先生,恕我失礼,您为什么会想要知道呢……?” 他似乎对野篦坊相当执着。 光保搔搔头,表情意外地和蔼可亲。 “哎,我想您也察觉到了,我因为有野篦坊这个绰号,所以开始对它产生兴趣,因此特别留意,自然听见、看见了许多事,人就是这样吧。不知不觉,我对它也有一定的了解了。” “哦,经常是如此。” “就是吧?我想说的是,在我的想法里。野篦坊并不是狸子。不是那种只要吓吓人就高兴的轻浮妖怪。单纯吓人的例子里,根本就狸子幻化成人似的变成野篦坊罢了。” “喔……” 有可能。 “不懂吗?不好懂吧。”光保重复了好几次。“这是我的……呃,一介室内装潢师傅的意见,不是学者的高见,您可以嗤之以鼻无妨。例如说,狸子会幻化成许多东西吧?” “对呀。” “诸如一目小僧啦。” “嗯,大入道(注:日本通俗妖怪之一,形象为巨大的僧人,但有时候只是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或巨人。)之类的。” “对,还有辘轳首(注:日本妖怪之一,外表与人类相同,但脖子异常地长,可自由伸缩。传说会伸入民宅舔灯油。)等等。可是,我想这并不代表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辘轳首的真面目就是狸子。狸子会化身成姑娘,但是姑娘并不是狸子。如果有人主张全世界的姑娘的真面目都是狸子的话,那么这个人脑袋一定有问题。” “嗯,是谬论。” “真正的姑娘另有其人,对吧?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辘轳首也是一样的。我调查后,才知道一目小僧可是大有来头的。而且大入道也是那个……大太法师(注:日本传说中的巨人,各地有许多洼地传说皆是大太法师留下来的足迹。)吗?那种东西从以前就有了。还有,因为我在大陆待了很久,也很清楚飞头蛮(注:中国一种飞头妖怪。)的故事,那很可怕。所以啊,这些都各有本尊。狸子只是化身成那些东西而已。” “哦,原来如此……” “您了解了吗?有和狸子无关的一目小僧,或是和狸子无关的大入道。啊,我的意思并不是它们真的存在,请不要误会了,关口先生。” “着我明白。” “您明白啊。嗯,该说是存在,或说是传说中存在呢?话说回来,关于野篦坊,这个就……” “就……?” “没怎么听说了。所以我才会寻找不是狸子变成的野篦坊。啊,也不是真的走访寻找,关于这部分……” “我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刚才说的这些问题,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我从约二十年前就在想了。当时我才是八九岁,还很年轻呢,是个毛头小子。只是……我的老家是卖鱼的,因为家里干的是这一行,也没法子念什么书。而且我是次男,不能继承家业,也没有钱。总之,调查这类事情,是我的兴趣。” “这样啊……” 调查研究野篦坊这种事,也不可能当成正职了来干。 “然后,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得到了天启。” “天启?” “天启。恰好就在我当上警官那一年,我偶然得到了一个古绘卷。是我爱好艺术的舅舅过世后,当做遗物跟给我的……” 光保略微坐直,转过身去,望向房间右上角,像在确认什么。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祭祀者一个小神龛。光保站起来,来到神龛前拍手拜神,行礼后,把下面的椅子当成踏脚台,从神龛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就是这个卷轴。我没有请人鉴定过,所以不晓得值不值钱,不过这一定是明治以前的东西。上面写着鸟羽僧正(注:鸟羽僧正〈一〇五三~一一四〇〉为平安时代后期的天台宗僧侣,法名觉猷,精于绘画,据传为《鸟兽戏画》的作者。对密教图画的研究整理极有贡献。)御真笔。我也不晓得鸟羽僧正是 什么样的人物……” “啊,那个……” ——我知道这个绘卷。 “……记得是……” “您知道?不愧是小说家,真不愧是小说家。”光保絮叨说。“您知道鸟羽僧正?” “嗯,鸟羽僧正我也知道……,重点是那份绘卷,呃……那是……” “您知道这个?这是妖怪的画呢。” “果然……” 八成是从中禅寺那里听来的。我完全不记得是在何时、在什么状况下听来的,但我记得曾经听说过,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的妖怪绘卷在某处流传。 不过我记得朋友好像也说,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这一点,应该是杜撰的。 “也不算是知道,只是从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朋友那里听说罢了。” 光保的眉间挤出一条小皱纹。 “这样啊。哎,世间广阔,竟有如此博学多闻之人呢。不过我竟然能够碰上连这种东西都通晓的人,这又让人感觉世间狭小了。世界究竟是大还是笑呢?愈想愈不明白了。” 光保说着奇妙的道理,万分谨慎地在桌上展开卷轴。 “您知道的话就好说了。这是题为《百鬼图》的卷轴,上面画了好几种妖怪。因为很可怕,我没有仔细算过。喏,这画很恐怖吧?东西十分古老,纸也破破烂烂了。这个怎么读呢?我看不懂这种像蚯蚓爬的字。这个是平假名,还读得出来哪。” 光保抓起小型眼镜的链子。 “欸,这个字是……休吗?是咻啊。咻嘶卑……吧?这个是……呜汪呜汪,长得很恐怖呢。这个是天狗吧。哎呀,真是太奇形怪状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光保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埋首画中。那有些脱离常轨的态度让我有点畏缩,不过生性爱凑热闹的我,最后还是探出身体,望向古绘卷。 变色的纸上,横行着一大群带有异国风味形象的异形。尽管已经褪色,而且处处斑驳,有着艳毒鲜丽色彩的妖怪画经过漫长的岁月,依然散发出十足的妖气。 “喏,好厉害。关口先生,快看啊。真是恶心。这个是……呃,姑获鸟。旁边有写假名的读音。这个是……唔,欧多罗欧多罗吗?感觉好像会被抓去吃掉似的。这个不会念呢……是涂吗?涂……佛吗?” 我朦胧地会想出来。 朋友向我说明过,虽然不知道真伪,不过传说这些画室狩野派(注:日本自室町时代中期至明治时代画坛最大的流派,以狩野正信〈一四三四~一五三〇〉为始祖。江户时代,此派画家探幽寺一门为幕府的御用画师。)一个叫什么的画师的作品,被弟子一一临摹而流传下来。记得当时聊到它也是中禅寺所收藏的《画图百鬼夜行》这本江户时代的妖怪大全的底本。《画图百鬼夜行》我倒是在中禅寺那里看过好几次,记得它的线条相当流畅,画工精巧,称得上是画的好的一类。 若比照这个记忆,现在摊在桌上的《百鬼图》中的妖怪,上头描绘的异形形态确实相似,但是每种妖怪的画法都显得朴拙俗气。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但是正因为不洗练,我觉得《百鬼图》的画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就是这个。”光保说。“喏,野篦坊。关口先生,读得出来吧?这是野,然后这是篦。请看……” 我的视线落向光保浮肿的指尖。 是一团东西,肥胖柔软的东西。 是灰褐色的肉块,或者形容为腐肉比较恰当? 鼓胀松弛,浮肿皱起。 但是仔细一看,肉块上有着像是手脚的东西。 肉块长着如象腿般的双足。 上头那丑陋、松弛的皱纹,看起来也像是一张脸。 表情像是在笑,也像是悲伤。 巨大的脸上……长着手脚。 这实在不像是这个世上的生物,是个丑怪的肉块,畸形极了。 “这就是……野篦坊……吗?” “是野篦坊啊。所谓野篦坊,并不是没有脸的妖怪。它不仅有脸,而且这岂不是一张大脸吗?所以和有没有脸没有关系,这种平滑的质感才是重点。所谓野篦坊,是没有凹凸、无法捉摸的平滑妖怪。所以这样就对了。” “你说它……指的不是没有脸的妖怪?” “因为它有脸啊,根本是只有脸吧?” 光保说的没错。 “我没看过哪一张古画的野篦坊长得像人的。”光保说。“但我并没有积极地调查,所以或许有吧。不过妖怪歌留多(注:歌留多为一种游戏用的纸牌,上面印有各种图样花纹或诗句。)之类的也没有野篦坊吧?” “呃,我没见过你说的妖怪纸牌……” 光保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如此。小泉八云的小说里出现的妖怪——也就是无脸人的画,的确并不常见。关于这一点,我亟欲知道喜爱妖怪的朋友的意见。 “那么……光保先生,你的意思是,野篦坊这个名字用来指称人形的无脸妖怪,是后世的事吗?” “没错,我想要读读您说的中国古籍的理由就在这里。那本中国的书里,不是有无脸女子登场吗?可是不叫做野篦坊吧?” “这……因为是中国的书籍……” 中国话里有相当于野篦坊(nopperabo,意为平滑)的字汇吗?在我询问之前,光保开口了:“我在中国呆了很久,也学会了当地的话。可是,我想并没有意为无脸人的单字。日本也是吧?先有nopperi或nuppri(注:意思皆为平滑、平坦。)这类单字。然后,先是画在这里的肉块妖怪被这么称呼,之后无脸的妖怪也跟着被这么叫……” “哦……” “……野篦坊这个字啊,与其说是妖怪的名字,更应该说是形容词。是形容平滑没有凹凸的模样。例如:这家伙就像个野篦坊一样。也有愚钝的意思,我们也说noppperapon(呆板的人)呢。像是norarikurari(左右闪躲)、nurakura(滑溜溜),还有nupperi(光滑)也是。而这些词变成了妖怪的名字。调查方言的话,还有nuppeppo、nopperapo、nuhhehho等等。” “哦……” 大同小异。 “关口先生,听好了……”光保似乎很兴奋。“……野篦坊的坊并不是指和尚的坊喔(注:日文中的“坊”字,原指僧侣的住居,后世沿用来称呼僧侣。)。如果是和尚的坊,音就不应该会变成ho或po。” “哦,或许是吧。” 光保薄薄小小的嘴角满是泡沫。“我们不会称和尚(お坊さん,obosan)为oposan或ohosan吧。坊主(bozu,僧侣)也不说pozu或hozu吧。” “是不会这么说。” “就是吧。然后,也有叫做zunberabo或zuberaho的妖怪。这些名字好像是来自于松散无力的zubora(懒散)或zubera(吊儿郎当)。” “哦,难怪……” “所以,所谓zunberabo,就是zumbera的bo。我认为所谓野篦坊(noppera-bo),同样指的也就是noppera的bo……” “bo?” 完全不晓得他在讲什么。 “什么叫bo?” 光保不晓得从哪里拿出手巾来,擦了擦额头和嘴巴。然后语气极为冷淡地说:“总算要进入正题了。我认为,那个字原本应该是ho。” “ho……?” “没错。坊主(和尚)的坊(bo)字再怎么 第二章 呜汪—— (前略)有一地亦称妖怪为“汪汪”。如筑前博多,妖怪之幼儿语为“汪汪”,同地区嘉穗郡称“梆梆”,肥后玉名郡亦称“哇汪”,萨摩虽有“嘎哞”一语,对小儿仍称“汪来了!”吓唬小儿。 ——《妖怪古意》柳田国男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 1 潮骚混合在春季的香味中,轻搔着耳朵的汗毛。 空气通透得能将远方景物尽收眼底,总觉得舒爽极了,朱美很久没有像这样,脱下鞋子,光脚踏上地面。 朱美不穿布袜。她不喜欢穿袜,觉得那简直像缠足。真舒服。仿佛冰凉透明的天空自头顶贯穿脚底,就像这样被吸入地面似的。 ——我讨厌城镇。 朱美在山中长大。 爬上高一点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大海。 朱美觉得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不久前,她还住在逗子。 因为租赁的房屋决定要拆掉了,她暂时前往东京。 但是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 在逗子租的房子,是一栋极为老旧的屋子,总是听得见海潮声,不仅如此,还背负着令人避忌的来历,那里的生活实在称不上舒适,即使如此,还是远比都市艰辛的生活要来得好多了。 她恳求丈夫,带她离开城市。 朱美的丈夫从事的行业,总是在外旅行。朱美对土地没有执著,平素甚至老说无根飘泊不定的生活才适合自己的性子,所以她希望能够和丈夫同行,然而她无法如愿。 朱美在逗子涉及了一起可说是她人生分水岭的重大事件。然后,她犯了罪。虽然不是大罪,却也不是微罪,目前尚未有个结果,所以她必须清楚地交代居所才行。审理、审判等等让她觉得麻烦极了,但是朱美是那种既然犯了罪,就得好好赎罪才行的个性,她非常干脆地接受了现状。 然后,她在这里——沼津——安顿下来。 她原本是要去富士,富士是丈夫的故乡,也是朱美战时避难的疏散地。那里有一些亲戚朋友,丈夫说这样也比较能够安心,但是朱美恳求说既然要搬家,全然陌生的地方比较好。 世事难料。 所以担心也没有用。 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往,已经过去的事,对朱美来说都无所谓,她觉得人拥有的只有当下。同时她也认为往后的事既然无法预知,而老是看着过去未免也太不干脆。而且回忆这种玩意儿不管是好是坏,总是有点黏稠的感觉。所以对于朱美这种女人来说,与过去有牵扯的地方,未免令人不快。 骏河这里的空气和适合朱美。 她小跳步似地跨出步子。 ——好像少女。 不过朱美的少女时代并没有快活跑跳的回忆,但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幸。现在这种年纪还能够像这样跑跳,已经很不错了。 朱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海风吹拂。 眼前是一片松林。 放眼所及,全都是松树。 松树这种树木,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总是一片青葱,尖尖刺刺,夸示着它的生命力。就是这一点让朱美讨厌。而且她觉得松树从种植时起,就已经不年轻了。就算经过百年,松树还是一样的松树。 松树打从一开始就是年老的,而且永世不变,这种存在令朱美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每当看见松树,她就这么想,然后独自一人暗自窃笑。笑自己把植物比拟成人,还一本正经地去思考。 ——树不就是树吗? 然后朱美就笑了。 尽管觉得不喜欢、讨厌,朱美还是常来这里。 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这里的松树有千棵之多。 从狩野川河口一直到田子之浦,连绵不断的千松原——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东海名胜,但这里不光是景色优美而已,听说这片松原还是一片防盐林。过去没有这片松原时,海风从骏河湾毫不留情地扑向这一带,对居民造成了无可估计的盐害。海风吹在脸颊上,感觉虽然舒爽,但若是超过一定程度,也会变成荼毒人类的凶器呢——朱美这么想着。 不过,她也听说此处原本就是一片松林。 听说在以前——不过朱美不晓得是多久以前,也没有兴趣知道——一个叫武田胜赖(注:战国时代的武将,武田信玄之子。)的武将把这些松树全部砍伐殆尽了。 真是给人添麻烦。 虽说是为了作战,但是不管理由有多么名正言顺,说穿了只是个人的妄念。 朱美不晓得武将有多伟大,可是那种妄念竟在经年累月后依然影响着后世,这让她觉得十分反感。 时间是会过去的。 所以朱美觉得人也应该死得干脆一点。想要在死后留下些什么,根本是太贪心了。 ——简直是贪得无厌。 听说把被砍伐的松林恢复原状的,是比叡山延利寺一位伟大上人的弟弟——一名叫长圆的僧侣。传说那名僧侣偶然路经此地,立誓拯救为盐害所苦的村人,一棵一棵地种下松苗。 明明只是路过而已…… 听说僧侣每种下一棵松树苗,先前的就枯萎了。 是因为海风肆虐。朱美觉得要是一般人,应该很快就会放弃了。她不认为单凭一个人能够种起一片树林。所以顺其自然就好。然后长圆不放弃,他念诵佛号,一直不断地、不断地种。这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结果现在成了一大片美林。 居民大为感激,甚至为僧侣兴建寺院。 朱美觉得僧侣很了不起。可是……朱美还是觉得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妄念。 这么想,应该会被斥责:“怎么能把救济众生的大愿称做妄念呢?”但是无论动机是什么、结果如何,朱美还是认为只要是超越个人能力范畴的行为,根源全都是妄念。不管结果是谁哭泣、是谁欢喜,那都是后话了,无论是信念还是邪恶,若根本上没有骇人的执著,无论什么样的伟业都无法达成,不是吗? 打消武田胜赖的妄念,是僧人长圆的妄念。 ——不管哪边,都一样执念极深。 朱美抚摸粗糙不平的树干。 皲裂的树皮间浮出松脂。 ——一千棵份的和尚妄念。 现在依然造福着世人呢——朱美默不作声地说道。 看见大海了。 丈夫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每当巡回相模,没有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朱美的丈夫从事巡回贩卖家庭药品的行业。 他富士的老家经营药店,是个如假包换的越中富士卖药郎。这种生意并非一次买断,而是把整箱药品寄放在顾客家,隔些日子再来拜访,只收取顾客用掉的药品费用,是一种赊账买卖。所以要是不经常巡回拜访客户,就做不成生意了。 丈夫一年有半年以上都不在家。 朱美几乎都是一个人。 但她不觉得寂寞。不是因为她习惯独处,只是她知道,即使身在百人之中,只要觉得人终究是自己一个人,仍然是孤单的。 ——温暖不是外在的。 她觉得还会向他人寻求慰籍,表示还没有长大。 即使是人生的伴侣,依旧是别人。她认为幸福是追求不来的,而是要珍惜当下才能拥有。所以她不寂寞。 狗在吠叫。 朱美瞭望松原。 一町(注:町为长度单位,一町约一〇九公尺。)远的地方,有东西在动。 朱美用力伸长脖子,稍微探出身子。 好像是个男子。 男子在跳,但不想欢欣的雀跃。每当男子一跳,手中一条像腰带的绳子就在空中飞舞。不久后,绳子勾到松树凹凸不平的粗枝上。男子拉扯绳子,捋了几下。 ——哎呀呀。 朱美叹了一口气。难得人家神清气爽地在这儿散步,这下子可怎么办才好…… 男子将绳子结成环后,再拉了几次,接着低下头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何必在这种地方…… 毫无疑问,男子正准备上吊。他八成是在寻找做为踏脚台的东西吧。仔细一看,绳子所挂的树枝,是棵枝叶繁茂的雄伟青松。若是其他的松树,树枝可能会折断。 阻止嘛,是多管闲事;说教嘛,是不识趣。可是…… ——既然碰上了,也是种缘份吧。 朱美穿上木屐。用不着焦急,绳子还没挂好,要是就这样上吊,人绝对会掉下来。 男人不晓得从哪里找来木桶般的东西,站了上去,把脖子伸进圈里。 “啊……小哥,不行呀……” 那个木桶——朱美准备叫道的瞬间,木桶的箍子弹开,整个四分五裂,男子抓着绳子就这么跌了下来,绳子当然也从树枝上滑开了。朱美跑了过去。 男子的腰好像摔着了,他躺在地上挣扎着。 “真是教人看不下去。偏巧不巧在我面前上吊,至少也吊得潇洒些吧。来……” 朱美伸出手去,男子老实地抓住了。 朱美把他拉起来。男子按着腰,露出痛苦的表情。 男子口口声声叫着好痛。乍看下,是个三十五六岁、不到四十的落魄男子。 “什么嘛,看你好手好脚的,不是个英挺的大男人吗?现在这种时势,或许你有什么别人难以想象的苦衷,可是如果你真的烦恼到要自我了断,也得好好想想方法嘛。你看看,难得的决心都给糟蹋了……” 男子疼痛地抚着腰际,呆呆的“噢……”了一声。他穿着西装,里面是一件开襟衬衫。松树底下摆了一只扁平的旅行袋。 “啊,好痛。”男子说。 “什么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愣头愣脑的……” 朱美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却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真是的,这种时候,不是该说‘不要阻止我’或是‘不要问我理由’吗?哪有人上吊还这么悠哉的?” “呃……是这样吗?” “当然是啦。”朱美说着,又笑了。 然后她说:“喏,站起来吧。”,再次伸出手。男子有手扶着腰。伸出左手,但是指尖一碰上,又慌忙缩了回去。 “干嘛呀?难道又想继续上吊了吗?不过我看腿软成这样,本来掉的上去的也掉不成咯” “不……”男子把手撑在沙地上,爬了起来,说:“我打消念头了,这行不通的。只是你的手……呃,实在太冰冷了,所以呃……” “哎呀,讨厌,现在离天黑还早呢。我可不是幽灵呀。” “我知道。”男子莫名一本正经地回应朱美的玩笑话,然后道歉:“失礼了。”被这么一道歉,朱美也感到困窘。 “真是让你见笑了。我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不过我似乎被吊死鬼给附身了。托你的福,附身妖怪离开了,我也从树上掉下来了。” 男子外表看起来很老气,却出乎意外地相当年轻。 朱美再次准备要开口时,男子叫道“痛痛痛痛”,又屈起了身体。 “哎呀,是不是摔着什么地方了?要是腰鼓碰断了,会有生命危险的。” 不过他本来就想寻死了。 看样子,男子似乎摔得相当严重。 会不会是撞到树根了?男子“呜呜”呻吟着,又卷起身体。 “……想起却没死成,不想死却摔死了,那可就本末倒置了。看你这样子,还是休养一下比较好吧。我看你不像当地人,你住哪个旅馆?我去叫人……” “不……不,我没有住旅馆,已经退房了。” 想想也是,如果他真心寻死,也没打算再回旅馆去吧。 “那……” “不,呃,给你添麻烦了。不要紧,我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躺在这种沙地上,不管休息多久,跌打损伤也不会自己好起来。沙子治的好的顶多只有河豚毒。真没办法……” 朱美转头望向来处。 “……我家就住在附近。是租的房子,虽然很小,不过如果你不嫌弃……” “这、这怎么能行?男人去妙龄女子家里……” “哎呀讨厌,什么妙龄女子,说这种奉承的话。要说麻烦,你早就已经给我添麻烦了。要是你倒在这里,就这么上了西天,叫我晚上怎么安心睡觉?” 朱美记得去年冬天也说过同样的话,就是那宗逗子事件的开幕。 很难得地,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成列海鼠壁(注:一种在外墙贴方瓦,缝隙填灰泥的凸稜墙壁。)的屋舍。 从大马路弯进旁边的小巷。 这个房子只有三个房间,十分小巧简素。 朱美靠着路人帮忙,把男子带回自宅。男子频频说着“对不起”、“我不要紧”、“对不起”,但是他好像连腰都直不起来,无可奈何。如果他满口嚷着无论如何都要去死,那还另当别论,但寂然他已无意寻死,也不能抛下他不管。 虽说萍水相逢也是前世因缘,但别说是前世了,今生都有了这么深切的关联,哪有任由他去的道理?朱美这么想,但实际上她对此人充满了好奇、 ——真的…… 就是因缘际会吧。 男子的腰部撞出了一处清楚地瘀伤,果然撞得很严重,不过男子无法走动,似乎不是因为撞伤所致,而是右脚扭伤了。 朱美为他贴上膏药。 这里不缺的就是药。 男子自称村上。 “不好意思”、“真是丢脸”——即使如此,男子仍然在三如此反复,然后有些僵硬地说:“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绝对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呢。” “哎哟,你再继续这么胡说八道下去,小心嘴皮子烂掉。”朱美答道,关上药箱。“对着我这种半老徐娘,说我二十二、三也就罢了,什么十七、八岁,简直就像在挖苦人。” “不,可是没办法啊,在我眼里看起来真是这样。说你是十七、八岁,也绝对不会有人起疑的。对你男人——啊,不,对你先生虽然过意不去,可是你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已婚的人……” “你这人真讨厌。随便少报十岁以上的年纪,神明会生气的。而且外子也会笑我的。” 朱美笑了。虽然说话有些笨拙,但唯一可确定的是,他的心意美朱十分明白。村上非常惶恐,搔了搔头。 “呃……话说回来,真是大恩无以为报啊。要是没有你路过,我现在真不晓得怎么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就算朱美没有路过,他的上吊行动应该也会宣告失败,如果摔得跟现在一样,也没办法再次挑战上吊,所以不算是朱美救了他的命。朱美这么说,于是村上露出一种快打喷嚏般的表情说:“没那回事。托你的福,我打消寻短的念头了。现在想想,我实在不晓得当时为何会那么想死,该说是走火入魔,还是鬼迷心窍呢?要是没有遇到你,我或许会把摔伤当成更严重的不幸,爬过海滩,跳海自杀了。” “这样啊……” 朱美的心情变得有些愉快。 男子严肃的口吻反而有种独特的滑稽感。他愈是一本正经,就愈显得好笑。这名男子就是这么有意思。 “……那还真是值得庆幸呢。” “话说回来,呃,你先说……何时回来?” “天晓得。” “天晓得……?呃,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说这种话实在过意不去,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好好答谢你,呃,我的在你先生回来之前告辞才行……”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暂时不要紧的。”朱美说。“……外子出外巡游各地做生意,完全不晓得会在明天回来、下周回来、还是下个月才回来。” “你又开我玩笑了。”村上说。 “才不是开玩笑。外子是越中富山的卖药郎,现在正在相模一代拜访客户” “卖药郎?”村上突兀地惊叫。 “卖药郎……怎么了吗?” “呃、不……” 村上说“没什么”。 “什么啦?” “呃,就是……” 村上的脸色暗了下来。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没出息的男子很快就恢复一脸没出息的表情。 “恩,是我孩提时的事了……” “孩提时?” “是的,是我小时候的事。”村上赶忙解释道。事实上,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突然遭到逼问,穷于回答,而临时想到了借口。 “呃,我小时候非常害怕卖药郎……不,呃、啊,失礼了。” 村上异常慌张地摇头。“啊,真、真对不起,我竟然这样说恩人的先生……” “讨厌啦。”朱美笑道,接着说:“你话像这样说到一半,反而叫人在意。” “哦,欸,说的也是……”村上又扭扭捏捏、深感难为情似地惶恐不已。“是啊,在我的故乡,有会拐带走小孩的卖药郎……,啊,这当然是为了吓唬小孩便出来的故事。据说那个卖药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会在黄昏来访。他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绑着绑腿之类的东西,会抓走黄昏时还在外头玩耍的小孩,把他们装进包袱里带走。还说他会把小孩子磨碎,做成药来卖。恩,家父等大人都会这么哄骗小孩子。要是做坏事的话,卖药的会来哟……” 村上说到这里,仰望朱美的眼睛。“真、真是抱歉,我绝对不是在侮辱你先生的职业……” 他急忙说道,像鸡似的伸着脖子道歉。朱美倒是觉得这番话颇有意思,笑着答道:“没关系啦。”但是村上却说:“不,有关系,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他更加惶恐了。 “我、我这个人也过于冒昧了,你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 “讨厌啦。嗳,外子真的不是人口贩子,应该不是啦。可是很多地方都会拿这种话吓小孩子吧。我小时候也怕死按摩的了。我以前帮佣的地方,有按摩师傅回去帮大老板推拿,那真的很可怕。现在想想,对人家按摩师傅真的很失礼。这么说来,我更小的时候——我以前住在信州的深山里——对,那个时候大人都会说,要是玩得太晚不回家,就会有背布袋的过来哟” “背布袋?” “可能是貍子之类的吧。就像大黑大人(注:大黑大人即大黑天,为佛教中长官破坏与丰饶的神明,后来转化为司掌食物、财福之神,在日本与大国主信仰相糅合,称为七福神之一,也被称为“惠比寿”,作为厨房之神受人信仰。)那样,背个大大的布袋。然后一样会把不乖的小孩装进布袋里。我不记得会被吃掉还是被杀掉,不过那跟拐卖人的卖药郎是一样的吧……” 村上应了声“噢……”,用双手抱住肩膀。 他的动作像是在忍耐寒意。 “拐人真的很恐怖……” “哎呀……” 多么胆小的自杀者啊。 比起自我了断性命,被拐走似乎更令他觉得恐怖。 村上害怕了一阵子后,说道:“那么恕我告辞。”站了起来。——不,是想要站起来。 这个窝囊的自杀者开口闭口就是“恕我告辞”、“恕我告辞”,他还是无法走动,所以也无从离去。村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甚至还痛得哀嚎。朱美“嗳嗳”的安抚他。 从刚才就不断地重复上演这出戏码。 村上再次低头。“真、真是太丢脸了。我马上就会告辞,呃,请你再稍待……,啊,痛痛痛痛……” “什么马上,看看你的脚,这两三天是动不了的。如果你这么讨厌这里,我帮你在这附近找家旅馆吧,或者是请医生来……” “不,呃,说起来实在丢人,我身无分文,旅馆和医生都……” “那样的话……就在这里住下……” “不,这也、那个……” “如果担心外子,那你是多虑了,反正他也不会回来。” “这、就是那样才更令人伤脑筋呀。呃……怎么说趁着丈夫不在,闯进只有一个女人家独处的家里……” 他说话变的口齿不清。 朱美心想:又来了。 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说这种话。丈夫不在时来访的男人全都是奸夫,老婆不在时来访的女人全都是淫妇——世人大概这么人定的吧。仿佛非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往男女关系联想才行。例如人们会说,一个人之所以醋劲大发,是因为自己也有内疚之处,可是其实只要不是一年到头都在发情的色情狂,根本很少会发生那种事。说起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怎么看都没有半点魅力,就算丈夫这当儿回来了,朱美也不认为两人有丝毫遭到怀疑的可能性。不过要是把这番想法说出口,就太伤人了。 住没觉得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实在没办法。 村上抬起上半身,说:“不管怎么样,我得告辞了。改天我会再登门道谢的。”就算朱美说“好吧,那你走吧”,把他给赶出去,他一定只撑得到门口,然后就蹲着走不动了。 朱美思忖后,决定离开家里。 继续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拜托他看家的话,他应该会乖乖呆着不动,让他一个人独处,或许会稍微冷静一点。如果他无论如何都想离开,只要在朱美回来之前离去就行了。不过朱美觉得就算他想走,应该也走不了。 而且仔细想想,朱美本来并不是要去松林散步。当然她也不是为了捡回上吊的男人才在外头徘徊。他本来是去买晚餐材料的。因为春风太宜人,她才忍不住饶了路。 朱美好不容易劝住男子,说她有事外出,请他别想太多,暂时先在这里休息,然后站了起来。 她走下泥土地,拿起丢在鞋柜上的钱包,打开玄关的拉门。 她踩了一下木屐,踏出步伐。 才刚走出玄关口…… 就响起一阵吵闹声。 声音甫落,一名男子想要避开什么似地从邻家冲出巷子来。男子冲势过猛,差点跌倒,待他重新站好时,脸望向了朱美这里。 他们四目交接。 男子的打扮奇异。 他的服装并不惹人侧目,却有点奇怪。当朱美注意到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的圆形装饰物时,男子把手伸向朱美,就要开口。 这一瞬间…… 疑似煤球的物体从邻家门口朝男子扔去。男子往后一跳,煤球掉在巷子里。尖锐的咒骂接着响起:“快给我滚!纠缠不休的,烦死人了!我家是车返的山王大人(注一:山王大人指日枝神社的祭神山王)的氏子(注二:指氏神(当地神)所守护的土地的居民。),才不会加入那种怪组织!” 男子被骂得狗血淋头,频频瞄向朱美,好不狼狈,但是没多久又响起了一道喝骂:“你要在哪里杵多久?快给我滚!恶心的东西!别以为我是女人就好欺负,小心我真的揍你!” 吼声之后,接着是婴儿的哭声,邻 家的妇人从门口走出来了。她穿着宽松的棉外衣,背上背着婴儿。男人露出尴尬不已的表情,最后还是匆匆地离开了。 “乖哟乖哟,对不起哟,真可怜,把你吵醒了。”妇人努力安抚婴儿,骂道:“撒个盐辟邪好了。算了,浪费盐。”然后她总算发现朱美站在那里。 “哎呀,朱美,被你看到啦?” “看到了……。呃,奈津姐,那个人是谁啊?看你骂的那么凶。” “气死我了,那个人有够讨厌!”主妇——松嶋奈津皱起那张童女般的脸庞说。 母女摆在一起看,会让人搞不清出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婴儿。不一样的只有脸的大小而已。 不止母女脸长得相似。说起来,奈津这个女人虽然已经有孩子了,本身却也像个孩子般。如果说朱美看起来像十七、八岁,那么奈津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五、六岁。 “是上门的推销吗?”朱美问。 奈津当下回答:“比推销更恶劣哪,是莫名其妙的传教,真是气死人了。突然闯进来,说什么‘想不想长生呀’,真是开玩笑,我把他赶走好几次了,可是还是一直来。噢噢,乖乖……。撑着我老公不在,大摇大摆地闯进门来,真是有够厚脸皮的,朱美,你也要小心一点哪。” ——趁着老公不在啊。 朱美没有搭腔,于是奈津又抱怨个不停。朱美漫不经心地听着,望向奈津背上的婴儿。婴儿不知不觉间香甜的睡着了。朱美望着婴儿的睡脸,奈津也注意到了,“啊,终于睡着了,我让她躺下来就来。”说完折回屋子里。 朱美感到困窘不知该怎么办。“让她躺下来就来”,意思是奈津打算再过来吧。那么我应该等她吗?就这样默默离去,的确也蛮奇怪的。 而且连续两次出门节外生枝,朱美实在提不起劲去买东西了。原本采买这事就不急,他也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应付捡到的自杀者才离开家门,朱美心想干脆在这里和奈津站着聊聊再回去好了。 不过奈津这个女人,无疑是那种会打乱朱美生活步调的人。 朱美搬到这里三个多月了,但是每次一碰上奈津,都有种又麻又痒、难以形容的感觉。奈津非常亲切,而且处处关照朱美,可是该说她精明还是厚脸皮呢?朱美在不知不觉间为奈津操劳的情况然而比较多。当然,这是没什么打紧,但…… 只是以美朱来看,自己的生活步调确实被打乱了。不过最近却有点乐在其中。换言之,朱美肯定是喜欢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共同点的邻家主妇吧——就在朱美胡思乱想之际,一派轻松的奈津再次走出玄关口。 “让你久等了。” 只看脸的话,奈津真的就像个小女孩。 “朱美,重点是刚才那个男的,那个臭家伙,昨天跟今天都在那孩子刚好睡着的时候跑来。我忙的要死,那家伙知不知道对有孩子的母亲来说,婴儿睡着的时候有多宝贵啊……” 奈津一出来就滔滔不绝。 如果只听她年轻的口吻和声音,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一说到激动处,当地话就冒了出来,这也让人觉得可爱。可能是因为朱美是外地人,这个热心助人的聒噪邻居似乎刻意不在美朱面前讲当地方言。不过这与其说是顾虑到美朱可能听不懂,或许只是想装装高尚罢了。 “……可是啊,最近很多呢。那时叫什么?新兴宗教吗?最近这阵子接二连三冒出来,听说有好几种。喏,这一带不是能清楚地看到富士山吗?会不会是这样缘故?我看绝对跟富士山脱不了干系,你不觉得吗?富士是日本第一名山嘛。” 朱美苦笑。她心想:奈津说的宝贵时间这样浪费好吗? “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成仙道’。喏,天神原还是本宿那里,不是盖了一栋金碧辉煌、稀奇古怪的祠堂吗?” “我不晓得耶。” “很奇怪的一座祠堂,品位有够差。屋顶什么的放了一堆奇怪的装饰。你也去看看,有够好笑的。然后,刚才那个男的,就是那里的人。他的脖子上不是挂了一个圆圆的怪东西吗?就像这样,花纹像神社的太鼓、奇形怪状的……” 朱美也看到了。那是个装饰品,约有手镜大小,上面有着黑与白的巴纹(注:巴纹是一种形似蝌蚪,或太极图单色边的图形,依数目不同,称一巴、双巴或三巴。这里的黑白两色巴纹,指的其实就是太极图案。)。看起来虽然陌生,却不是没见过,那个图样朱美曾经在哪里看过。 “他要奈津姐信教吗?” “就是啊。”奈津撅起嘴巴。“我怎么可能加入那种怪宗教呢?我真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被那种怪宗教骗去。然后,朱美,成仙道好像有很多信徒。虽然不能大声说啦。” 奈津扫视周围两三次,压死嗓音,身子前屈。“听说这一带也有不少,听说小林家就信了,大野家的阿婆也是,还有清水家。他们表面上虽然都装着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是私底下竟然相信那种低俗的成仙道耶。” “成……鲜道?” 字怎么写呢? “说是信那个的话,就可以长命百岁,活上一两百岁,真是胡说八道。喏,这一带的水不是很干净吗?所以他们会喝什么涌出来的泉水。可是那种东西,在家里喝不也一样吗?谁会特地去花钱去喝啊?” “才不喝咧、才不喝咧……”——奈津挥挥手。“听说三岛这一带蛮多据点的,真是没把人看在眼里。三岛已经有三岛大社了,我们家代代也是山王大人的氏子。像我曾祖母就很自豪,说她曾经在运白砂的队伍里担任照顾婆呢。” “运白砂?” 朱美还不熟悉这块土地。所以虽然她不懂什么成仙道,但奈津说的山王大人,她也莫名不知所以。三岛大社她还知道,至于运白砂,就一头雾水了。 朱美如此表面,奈津便将她栗子般的眼睛睁得更圆,说道:“就是祭典呀。你不知道吗?要从狩野川的河堤运石头过去,做成一个祭坛,然后一大群人排着队,把它搬到山王大人那里。听说以前的队伍就像诸侯出巡般盛大,那个时候不是从河边,而是从海边——就是千松原的海边,从那里搬石头过来。那里不都是石头吗?” “山王大人是……?” “神社啦神社,车站那边的……是叫日枝神社吗?哎哟,我不知道它正式的名字叫什么啦。” 奈津放声大笑。“所以说,信奉的神明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呢?家里还有神龛呢,而且是代代流传下来的。办葬礼不是也有寺院吗?我们是檀家嘛。什么信宗教,根本不需要。可是啊……” ——神明。 朱美不太喜欢这个字眼的语感。 朱美是个性情淡泊的女子,所以和其他许多事物一样,她对于神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说到朱美听到神明二字时的感想,大概与一般人大不相同。 朱美最近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特质。她长年以来一直掩盖着它,等到总算掀开盖子一看,朱美的半生却有如被神明这个字眼戏弄了一般。不知是否受到这样的影响所致,朱美似乎无法像常人一样接受信仰这种事物。对于这部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面对,连自己都觉得厌恶。 就在朱美陷入思考时,忙碌的主妇又说出一堆话来了。朱美想答也答不了,只好敷衍地笑笑。 奈津整张脸都在笑着,问道:“那朱美,你现在出来做什么?” “做什么……?” 没做什么,可是…… 情势使然,朱美不得不说出她在千松原见到一个上吊者的事。奈津眼里浮现好奇之色,说:“哎哟,真不得了。那么……他在咯?” 奈津的 视线瞄向朱美的家,朱美点点头。 “做好事也该有个限度呀。”奈津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个人坚持要走,要离开。我跟他素不相识,也不欠他什么,他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罢了。要是他能走的话,我会要他马上走。可是看他那样,实在没办法抛下不管。” “他站不起来吗?” “是啊。要是把他赶出去,救了他的我不知道会被骂成恶鬼还是蛇蝎呢……” “啊哈哈哈,真是倒霉。那也没办法,你就暂时照顾他一阵子吧。我去帮你一起跟他说,叫他乖乖呆着。话说回来,你不想问问他自杀的理由吗?” “理由……?” “对,理由。到底什么事把他逼到这种地步……?这种人可不是随便就碰得上的。你也想知道吧?而且你说他还是个穷光蛋,不叫他说点有趣的事来听听,你岂不是亏大了?总之,你先去买东西吧。” 奈津拍了一下朱美的肩膀。 “朱美,你干嘛一脸怪表情啊?随便去附近买条竹荚鱼就行啦,我家老太婆也快回来了,她一回来,我就去你家。喏,快去吧。” 奈津推推朱美的背。朱美在催促下走了出去。出去之后她才想到,一如往常,她又完全被卷进奈津的步调里了。 她就这样走出大马路。 原本舒爽的风已经停了。 天空也暗下来了,上头云雾笼罩。 明明还不到太阳西下的时间。 ——问她自杀未遂的理由? 朱美连想都没想到。 她也不想深听自杀者的心情。 说起来,换做自己是村上,会向别人吐露这么重大事实吗?殷切渴望赴死的人,会…… ——他已经不想死了。 朱美也觉得,或许问问他反而比较好。 朱美也曾经想过要寻短,但是她从来没有试图自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她就是这种性子。但唯一可确定的,并不是因为她很幸福。 证据就是……杀人。朱美曾经想过,但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但是…… 也许不管杀人还是自杀,都一样。同样都是讨厌、憎恨、怨恨、痛苦、悲伤、空虚这类负面情绪凝聚在一起,只是发泄时的对象不同罢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种念头或许并非与不幸直接相关。 比照自己的经验来看,朱美这么认为。当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人都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而且那或许不是能果断理清的事。 过去……朱美曾经对某人怀有深切的杀意。可是,那时候朱美究竟是讨厌那个人?憎恶那个人?还是怨恨那个人? 似乎都不算是。说憎恶的话确实憎恶,而且也不是不怨恨吧。朱美应该也不喜欢那个人,那么或许就是讨厌。可是,朱美应该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想杀了对方,她觉得绝对不是。说起来,因为憎恨对方就杀掉对方,也不能怎么样。 没错,不能怎么样。所以…… ——所以啊…… 如果能怎么样的话,事情早就解决了。就是因为不能怎么样,而且知道不能怎么样,人才会费尽心机,设法将那种道理说不清的事化成具体。朱美觉得那就是在某个瞬间,由微不足道的奇迹您聚而成的杀意。所以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不是憎恶也不是怨恨。而那种有如热病般的杀意朝外发露时,就成为自杀行为……,会不会只是这样而已呢? ——真正是附身妖怪。 那个人——村上,也说附身妖怪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吗? 朱美有些不安。丢下那个人独处真的没问题吗?反倒是陪在他身边,像奈津说的,追根究底地问些无聊事,是不是比较好呢? 所谓真实,是比想象中更恣意任性的。一旦诉诸语言,真实立刻会微妙地偏离原本位置。然后不可思议的是,它会就这样坐落在偏离的位子上。那种偏离,有时候会使杀意消失。朱美在逗子的事件学习到这件事。 ——回去吧。 朱美这么想,转过身的瞬间,她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环顾周围,却没有人影。还是老样子,视野十分清明。虽然有些微阴,但春季的城镇极为洁净清澈。不过他觉得城镇原本清新的空气似乎有点变质了。 ——骚然不安。 道路遥远的彼方,有一个男子背着巨大的行李。 男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进。 那是…… ——卖药郎。 不是丈夫,丈夫不可能在这里。 美朱定睛凝视,却模糊一片,看不清楚。虽说空气清新,远景却像隔了一层扭曲的镜片般,晕了开来。是光线的关系吗? 不……或许是因为朱美有些感到不安了。 极目望去,更遥远,卖药郎前往的方向浮现出鲜艳的色彩。黄色、绿色、红色、原色渗了出来。那不是一般的色彩,色彩仿佛热气般悠悠摆荡,逐渐靠近过来。 那是成群结队的一大群人,是刚才听说的新兴宗教吗?卖药郎渐渐地远去,而不可思议打扮的一群人则静静地逼近过来。 ——坐立难安。 风停了,城镇却骚动着。 狗在叫。 忽地往旁边一看,胸前垂着圆形饰物的男子,正茫然站在木板围墙边。 2 生药独特的香味沁入有些干燥的眼睛里。 气味是从褪色的江户紫大包袱里散发出来的,朱美有种想要拿冰水洗脸的冲动。 “那么……”尾国诚一浅浅地坐在脱鞋出的木框上,喊了一口朱美泡的第三杯茶,饮下后接着说:“……那位村上先生现在怎么了?” “在医院。”朱美答道,然后叹了一口气。 昨天…… 朱美总觉得内心骚然不安,打消采买的念头,折了回去。 她也不想和打扮奇异的一行人错身而过,但是从大马路弯进巷子后,那种焦躁感更加强烈了。 转角杂货店的老看门犬平时老是在睡觉,几乎不会吠叫,此时却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狂吠不止,可能是狗叫搞得她心神不宁吧。狗会叫,八成是因为那个成仙道的人还待在围墙后面。 然后…… 朱美小跑步穿过巷子,回到家里,打开玄关门的瞬间……茶箱“砰”的一声翻倒了。 仔细一看,靠庭院的拉门上框吊了一个东西。 是村上。村上再次试图自杀了。 朱美急忙跑过去,抱住村上的身体,从檐廊大叫奈津。奈津鬼叫着跑来,结果演变成左领右舍全部出动的大骚动。杂货店老板把村上抱下来,众人将他放在门板上,抬到镇上医生那里去了。 千钧一发,村上总算保住了一命。 医生说,钥匙美朱再晚个几分钟……,村上恐怕就没命了。 “真倒霉哪。”尾国说。“竟然在别人家里上吊自杀……他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吧?只能说是飞来横祸了。再怎么说,人家救了你,你却在人家家里上吊,简直是恩将仇报。” “就是啊,真是给人添麻烦。”朱美说,客套地笑。 “不过那个人不是扭伤得很严重,连站都站不起来吗?竟然还能上吊。” “是……啊,医生诊断说,好像脚骨裂开了,要是平常人,根本痛的站不起来。” “看样子他一心想死。”尾国说。 但是朱美觉得并不是那样。 村上的样子确实有些奇怪。但是说到哪里奇怪,他只是看起来有些纳闷,与其说是想不开,人反倒很开朗。 “不过你折回家,真是做对了。要是你去买东西的话,那个人就会吊死在这里了,对吧?” “他是在那里上吊的吗?”尾国指着檐廊问。朱美点点头,被拿来当踏脚台的茶箱还在原处。 “美朱嫂,你事先感到什么不对劲吗?” “嗳,虽然不到忐忑不安的地步……,我这算预感吗?” 朱美没有这样的自觉。 那时,朱美确实觉得非回家不可。 可是他认为这个判断并不是基于村上可能再度自杀的预测。虽然觉得不太放心,但她并不担心。朱美之所以回家,说起来,是因为整个城镇骚乱不安,让她内心忐忑了起来。而她之所以觉得城镇变的骚乱,是因为空气变得又干又刺,阳光变得没有生气。 “会不会是预知呢……?”尾国开玩笑地说。 “应该不是吧。”美朱回答的不怎么笃定。 朱美几乎一夜没睡。 或许如此,老实说,她昨天的疲劳还没有恢复。 昨晚……上吊骚动告一段落,朱美回家时,都已经深夜了。村上的状况与其说是自杀未遂者,更接近倒在路边的可怜人。幸好他很快地恢复意识,得以免于惊动警察,但是要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住院,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当美朱收拾好凌乱的家里,简单吃了点食物时,东方天际已经泛白了。即使上床也睡不着,就在将睡未睡时,也接近中午了,所以朱美放弃睡觉,爬了起来,此时尾国来访。 尾国是丈夫的生意伙伴——也是卖药郎。 他们认识已有四年之久。 不过尾国并没有像夫家的药品批发商承销商品。就这点来说,尾国等于是丈夫的竞争对手,但是尾国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很照顾丈夫和朱美。 朱美的丈夫作为行脚商人的资历尚浅。他原本是个军人,战后不久才做起买药生意。而尾国从十八岁起就从事这一行,是个拥有二十年资历的老手。丈夫原本就待人和气,不适合当军人,但从要求绝对服从的阶级社会转职到服务业。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将待客的初步要诀交给这个门外汉的,不是别人,就是尾国。 或者说,丈夫能够摆脱过去的犹豫,决定帮忙老家的生意,一定是因为认识了尾国。 为他们张罗这个住处的,其实也是尾国。 听说尾国自从初出茅庐,就一直巡回骏河伊豆一带,当他得知朱美夫妇正在寻找新住处,立刻向他们推销说:“静冈的气候风土都十分不错,要住的话就住静冈吧。”甚至还帮他们寻找租屋处。朱美才能有现在的生活。就某方面来说,尾国是朱美夫妇的恩人。 搬家后,这是尾国第一次来访。也因为是他介绍的,他似乎一直很挂意。 一问之下,原来尾国两天前来到沼津,寻访客户,那么朱美昨天看到的卖药郎或许就是尾国。 朱美并没有特别询问。 尾国说:“可是……总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令人费解。首先,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上吊?你问过他有什么隐情了吗?” “这个嘛……” ——我少了什么…… ——他说他少了什么。 朱美不明白。 昨晚…… 村上躺在床上,总算平静下来后,朱美听闻了一些状况。当然,问出来的不是朱美,而是全身上下充满了好奇的邻家主妇——奈津。奈津也算是救了村上,他用一种母亲斥责做错事的儿子般的口吻询问。村上十分惶恐,却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一面述说生平,一面顺着询问吐露实情。关于感到自杀冲动的经过以及动机,村上首先这么说:“我少了什么……” “什么是什么?钱吗?还是女人?”奈津追问。 “就是因为不晓得是什么,才会这么害怕……”村上这么说。 少了什么,但是不知道少了什么——胆小的男子说他受到原因不明的失落感折磨,才会想要了却生命。真是无法理解。 “什么叫做少了什么……?” “不晓得,我想……大概是觉得很虚幻吧。” “虚幻?”尾国那张平坦的脸皱了起来。“听起来好像少女小说中会出现的词呢。虚幻啊……,人会为了那种棉花糖般的理由去死吗?我实在不了解那种心情。不是因为生意失败,还是老婆跑了这类理由吗?” “他说他经营的螺丝工厂倒闭了,不过那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说因为加入了什么研修会,也渐渐振作起来。” “噢,呃……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之类的。可是那个团体很可疑。我听说那是一个欺诈团体,转移中小企业经营者为下手对象,给他们一些草率的建议,算是一种靠心灵课程来敛财的团体吧,我认识的朋友家人也上过当。” “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管它是骗人的还是胡说的,只要生活平顺就好了吧……” ——自杀的动机。 朱美终究无法理解。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十分体会村上的心情。尾国和朱美不同,熟谙世事,见识也深,朱美心想他或许会懂,所以才告诉他。 尾国望了草鞋一会,低喃道:“嗳,大概是……生病吧。” “是……生病吗?” “应该是生病吧。这不是心态、想法如何的问题,就是没什么理由的。我听说那种人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就会想死。” “有那种病吗?” “恩,有一种气郁之症。” “气郁……” “是啊,会变得忧郁。我听说得了那种病的人,会突然想死,没有什么理由。对本人来说,应该是相当严重的事……,不过家人更辛苦吧。病人会突然想死,必须时时刻刻盯着才行。” “真棘手呢。”朱美说。“就是啊。”尾国应道。 “那种病治得好吗?” “有些温泉对精神方面具有疗效,也有药物……。我手上也有那种药,不过过去一般人根本不会把它当成一种病吧。现在不是有那种治精神疾病的医生吗?所以大家也知道那算是一种病了吧……” 朱美不认为村上是得了那种情绪低落的病。 因为恢复意识以后村上连一丝犹豫的模样都没有。他好像在害怕什么,却没有阴郁的样子。就像第一次救了他的时候一样,十分窝囊,只是不停地道歉。不过,他虽然道着歉,却也频频地像是在自问自答。 ——这就是他生病的征兆吗?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自杀的动机。那就像发作一样吗?朱美提出疑问,于是尾国说:“就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的吧。时好时坏,所以才是病。如果是痛苦的不得了而想不开,就不会如此阴晴不定了。” 尾国这么作结。 是这样吗?朱美心中暗忖。就算是痛苦的不得了,想不开而寻死,决定自杀的瞬间,不也像发作一样吗? ——否则的话…… “话说回来,”尾国转过上半身。“听说那个人很怕卖药郎?” “他是这么说的,他似乎很胆小。” “这也不一定。” 尾国翘起脚来,身子又转过来一些。“我说这种话也蛮奇怪的,不过我也不了解大家为什么会害怕卖药郎。我们就像候鸟一样,从一地到一地、从城镇到城镇,不断地漂泊。对当地的人来说,我们是一年来一次的外来客。就算再怎么熟悉,隔了一年,人会变,人情也会变。老人会过世,婴儿会出生,一些夫妇也会离异,而我们又同样地出现在那里。喏,鬼啊神的,不也是每年来个这么一次吗?跟这个是一样的。但是咱们的面相又不象神明那样令人崇敬,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哪,跟鬼是一样的 。” 尾国笑得像咳嗽似的。“巡回诸国当中,可以听到许多传闻。至于小孩被拐的传闻,则是到处都有。什么藏小孩的盲人啊、抓小孩的老太婆,每个地方说法都不同。天狗也会抓小孩,就是所谓的神隐(注:神隐指人神秘失踪的现象,古人多认为是天狗或山神所为。)。以现代的讲法来说,就是拐小孩的。” “拐小孩的啊……” “没错。什么取儿肝啊、榨童子脂啊,主要是业内地方的说法。就像字面上的意思,把抓来的小孩活活挖出肝来,或榨取脂肪制成药,据说对于不治之症、难治之症具有疗效。嗳,那都是胡说八道。我……不不不,你先说当然也没有经手那种东西。只是,或许也有些人深信不疑吧。” “或许……吧。” 朱美知道一个男子,深信人体能够变成灵丹妙药,因为误入歧途。她也听说在不远的过去,相信此道的人引发了好几宗猎奇事件。所以虽然朱美不知道那种药究竟有没有效,但传说、迷信现在依然具有影响力吧。 朱美大略说明自己的想法,尾国说:“嗳,是啊。以前真的有。” “你的意思是……?” “就是取儿肝哪,我想过去真的诱拐小孩的吧,以前有这门生意的。因为虽然名称不尽相同,全国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传说吧。如果做坏事,妖怪回来哟……,拐小孩的回来哟……” “那是妖怪吧?” “就是妖怪啊。要是送来恐吓信的话,那就是犯罪,不过就算拐走小孩,就这么杀掉,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即使拐走小孩的是人,但因为不知道究竟是谁怪走的,所以还是妖怪。小孩被拐走的现象本身就是妖怪。不过迷路饿死,或是摔下谷底而死,这些也都被当成拐走吧。若非如此,才不会有那么多怪人的妖怪呢。朱美嫂……我记得你是信州出身的吧?” “嗯。” “那么你听说过蒙牟或牟蒙嘎(注一:“蒙牟”及“牟蒙嘎”皆为音译,原文为“モンモ”(monmo)“モモソガ”(momonga))吗?” “什么……?” 这是什么?觉得好像曾经听过。 尾国举起双手,张开指头弯曲,然后张大嘴巴,说道:“牟蒙嘎!” “哎呀,讨厌啦……,你又不是妖怪。” “就是妖怪啊,你小时候被这么吓过吧?” “呃……” 朱美只记得背布袋的。可是……虽然不是记得很清楚,但是既然只看一眼,就明白尾国在模仿妖怪,表示朱美也认定那种动作和叫声是属于妖怪的。毫无突兀之感。 “我记得信州一带是这么传的,是我记错了吗?我是佐贺出身的,小时候常被这么吓:刚勾、刚勾(注二:此为音译,原文为“ガソゴウ”(gingo))!” “刚勾?” “牟蒙嘎和刚勾都是妖怪的名字。算是名字都是这么称呼妖怪的。是小孩子的话,就像猫叫做喵喵,狗叫做汪汪那样吧。那么……这是妖怪的叫声吗?嘎——,牟——,听起来也像叫声。这叫声的却很可怕吧。” “妖怪的叫声吗?” “嗯。干我们这一行的,陪小孩也算工作之一。说怀柔有点难听,但是被讨厌就麻烦了,所以都会带些玩具。因为这样,再加上巡回全国的关系,我们的记住各地孩童的用语。北方的妖怪大概都叫牟,牟牟或牟蒙爷;南方叫做嘎勾。地方不同,有时候交嘎勾,有时候则叫做嘎刚哞,一些地方也叫做嘎勾杰。然后有些地方混合在一起,叫做嘎牟。根据我个人的推测,这原本应该是卡牟吧。卡牟的卡占上风的话,就叫做嘎嘎什么,牟占上风的话,就叫做牟牟什么。” “什么是……卡牟?” “就是咬上去的意思(注三:日文中的“咬上去”发音为“卡牟”。)呀。” 尾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把你咬来吃哟——是这种意思吧。小孩子被拐走,然后被吃掉……” “哎呀……” “说到吃人,大部分都认为是野兽干的,但是这似乎不是野兽,而是妖怪。野兽是不会吃活的猎物的。初春的熊虽会吃人,但正确来说是攻击人。日本也没有老虎或狮子,不管怎么样,野兽吃的都是尸体。没有哪种野兽会一碰上猎物就大口大口吃起来的,一开始都会先攻击。所以虽然同样都的防范,但防范的方法不一样,也能够回避。不过妖怪的话,只是黄昏走在路上,有时候就会碰到。然后一碰上就会被抓,也不会有尸体。” “然后……消失不见。” “没错,妖怪和绑架犯不一样,拐人的目的不是钱。一旦被拐,就回不来,就这么消失不见。若非如此,被吃掉这种形容方式就很奇怪了。而且啊,熊就是熊,狼就是狼,不会把他们干的事特意赖在妖怪头上。我们也不会说:做坏事的话熊会来哟……,唔,或许有些地方会这么说,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姑且不论深山,熊并不会来到村子或城镇的。所以我认为过去应该有拐人这门行业的。” “拐人……” “我想就是因为过去日本有过这样的人,吃人的怪物和拐人的怪物才会如此横行吧。然后,这些人应该不是当地人,所以村人得警戒旅人。而我们这些卖药的,在村人看来,只是单纯的旅人哪。” “所以卖药郎才恐怖……?” “我觉得即便他人认为我们很恐怖也没办法。因为换个角度来看,我们就像刚勾一样,是妖怪的同类。” ——妖怪。 ——拐人贩子。 ——卖药郎。 “从过去不就有买卖人口这样的行业吗?我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不过在不久前,到处都还有人卖女儿。就算不拿去吃,人也一样可以拿来作为商品。那样的话,就得找地方进货才行。一般来说,是从父母那里买来。可是如果进货价是零,那可就赚翻了吧……” “朱美嫂,你怎么了?”尾国说,他平坦光滑的脸转过去。 朱美谨慎地说:“是关于……那位村上先生……” 村上害怕卖药郎的理由。 朱美昨晚听到了其中的理由。 朱美回想起窝囊上吊男的脸。 村上说他出生在纪州熊也,据说是为在和歌山县与三重县间,一个叫新宫的地方。约莫十五、六年前,村上年仅十四,就离开了老家。说是离开,也不是被送去给人做雇工或是让人收养,而是离家出走。 村上说: ——我害怕严格的父亲,憎恨只眷顾弟妹的母亲。 ——我讨厌傲慢的哥哥,受不了啰嗦的亲戚。 ——我不喜欢家业,乡下的风土也不和我的脾性。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厌恶。 ——我家是个农家,但是非常平穷贫穷。 ——土地也很贫瘠,种不出什么作物。 ——也做过抄纸的工作,但是不管怎么拼命工作…… 未来都看不到希望。村上深感绝望,结果逃离了家里、村子与生活。 朱美心想:十四岁,那是个不上不下的年纪。 已经不是孩子了,但也无法自食其力。近年教育制度似乎逐渐建立,所以中间出现了学生这种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的位置,不过当时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升学,那样的话,就只能安于半大人这种无可奈何的身份。 朱美也出身贫苦,十三岁就离家替别人帮佣了。 一个半大人,是没有能力选择人生的。 村上可能是痛恨这一点吧。 少年过去也曾经试着离家出走过几次。 每当他离家出走,就会被带回来。他再 怎么说都只是个少年,行动范围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顶多只能在村子郊外徘徊,根本无法逃离家的约束。 但是…… 村上说,当时是早春。 他说无法明确的回忆起是昭和十二年还是十三年。 一如往常,村上与家人发生激烈口角,“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离开这里!”他气冲冲的丢下这句话,奔出了家里。 父亲气得涨红了脸,追了上来。 村上头也不回的拔腿狂奔,所以不晓得父亲追了多远,他心想父亲应该很快就会折回去了。 总是这样。父亲和母亲知道村上会跑去哪里,所以不会认真追赶,这让村上有些不甘心。不过逃亡者也觉得之多在河边或村子郊外就会被逮住了——村上这么述往。 真的完全一如往常。 那个时候,村上逃离神社的境内。 那座神社叫做阿须贺神社。 他缩起脖子,钻进鸟居。 可以躲藏的地方不多,村上过去也曾淘金这里几次。上次他在社殿右侧被抓到,所以这次他绕到左边去。 左侧称为上御,右侧称为下御。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称呼。”村生说。 虽然不知道由来,但村上逃进了被称为上御的神域。 哪里有两颗巨大的神木,就像鸟居般耸立着,村上从中穿过。社殿后方数目繁茂,是一座小丘陵,哪里叫做蓬莱山。 两颗神木正中央祭祀者高约五、六尺的立石。立石上挂着围裙般的东西,下面用河原石排成圆形环绕,内侧铺满了小石头。 据说那块石头叫做“子安石”。 村上躲在它后面,石头后方长满了不可思议的树木。他就像家在树木与石头之间蹲着,就这样躲了一会儿。由于没有人追来的迹象,村上把背靠在石头上,伸长了腿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村上的记忆力,约莫是一个小时,但是当时没有时钟,这部分相当暧昧。 毫无人的气息,却突然传出声音。——你在做什么? 少年吓瘫了不是比喻,他真的吓到腿软了。那道声音尽管低沉,却锐利的宛若贯穿脑门。声音接着说: ——这里古来就是神域。在我国尚未得名之前,就是个神圣的场所…… ——非闲杂人等擅入之处…… 村上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神官。他屏住呼吸,缩起身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站在那里的并不是神官。 他看见黑色的伊贺裤(注:伊贺当地人常穿的一种宽筒窄口裤。)及绑腿。他往上望去,上面一样是黑色的义务。两个三角形重叠、竹笼眼般的纹路令他印象深刻。 没有这种神主。 这么一想,村上突然感到恐怖。 ——怎么了? 男子狰笑。 ——村上兵吉,用不着害怕。 发不出声音。 ——你又不学乖地离家出走了吗? 男子悠然走近,紧挨着村上屈下身子,附耳说道: ——真是个坏孩子。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杀。”村上形容但是得心情,觉得自己遭到了天谴。 男子慢慢的抬起头来,遥望不可思议的树木。 ——这叫做天台鸟药,是长生不老的药。不过是假货。 ——你的祖先为了寻找这种树木,从远方来到这块土地。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 ——我…… ——对,我是卖药的。 ——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药商。 明明没问出口,男子却这么说。 药商……,拐人的卖药郎……,要是做坏事…… 就在尖叫涌上喉咙的瞬间,喊起了“兵吉、兵吉”的呼叫声。 是父亲。 一瞬间,村上想要大叫“爸”,却吞了回去,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惊人的速度寻死起来。自己是离家出走的,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向那个讨厌的父亲求救?自己是那么没用、无法独当一面的男人吗? 一身黑衣的男子直盯着村上。可能当场识破了村上的内心挣扎吧,他朝着父亲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说: ——你想逃走吗? 村上遥望,实现对上了。 ——我带你逃走吧。 ——过来。 男子抓住村上的手,吧他拉起来,带领他到天台鸟药树后面,蓬莱山的树木中。兵吉、兵吉,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父亲的声音接近了。男子分开丛生的树木,潜入里面,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岩板。 岩板直直的裂开来,有一个勉强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村上心想,男子可能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这里…… 里面就像洞窟。 ——这里并没有那么古老。 ——不过,神社的人也不晓得有这样的地方。 男子说着,点燃了蜡烛。 村上说,他看见了几尊佛像。神社境内有佛像,这实在相当荒唐,但村上记得那确实是佛祖的模样。 这是,父亲的声音又远远的传来了。村上心想,父亲一定正在寻找子安石一带。 他暂时压低呼吸声,竖起耳朵。 等父亲的声音完全小时候,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也解除了。村上总算发得出声音了。 ——你……是谁? 他的声音颤抖、沙哑。 我是药商……男子再次说道。 你怎么会认识我?——村上又问,男子笼罩着浓浓阴影的脸笑开了。 ——这没什么,我又不是只认识你一个人。 ——我对于这一带的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 ——从祖宗八代、家业到家庭关系,全都调查过了。 ——所以你经常离家出走这件事,我也早就知道了。 ——不必担心。如果你真心想离开家,我可以帮你。 处于干燥的洞窟内部,男子说话的回音,一次又一次震动着鼓膜。 ——你真的抛弃得了家吗? 抛弃的了家吗抛弃得了家吗抛弃得了家吗? 那种父亲。那种家。那种村子。 “现在想想,我不懂自己那个时候到底谁是在痛恨些什么。”床上的村上垂着头说。朱美心想,每个人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时期。 想要离开家、讨厌父母,这些牢骚其实只是借口吧。尽管不明所以,宗旨就是想要反抗——朱美觉得这才是真实的。 愤怒的源头并不在外侧。 可是在种时期,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幸福与不幸其实都不在自己之外。因为事实上,性口就是充满了无处排遣的愤怒,所以才会向外寻求反抗的对象。会怪罪于父母或环境,只是为了向自我正当化罢了。 但是,在向外侧寻找理由的时候,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有时候,被压抑的冲动会带来巨大的扭曲——尽管如果能够隐忍过去,它其实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消失,甚至可以当做不曾发生过。 村上年少时,怎么样都无法忍耐吧。讨厌讨厌讨厌——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在黑暗中膨胀,结果村上少年对男子点头了。 男子狂妄的笑了。 ——好骨气。这座神社豪臣熊野三所权限(注一:日本纪伊国东牟娄郡熊野山,因山中有熊野坐神社、熊野速玉神社、熊野夫须美神社等三所神社耸立,故又称为熊野三所权限。权现为示现、化现之意。)的发祥地。 ——但那只是在明治的神格上申时这么奏上 的号了。 ——这里原本祭祀的是泉津事解男命。 ——泉津事解男命这个神哪…… ——是伊奘诺命将休书交给黄泉之国的伊奘冉命时所诞生的神明(注二:伊奘诺命与伊奘冉命亦为作伊邪那支命、伊邪郡美命,是日本神话中奉天神之命生下日本国土及神明的两位男女神)。 ——所以如果要与日常的舒服诀别,着地方时再恰当不过的了。 男子在洞窟中占了起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寻找的东西或许不在此处。 ——也得问问你的家人才行。要是问不出个结果来,可不能善罢甘休。 ——我也犹豫过,把毫不知情的你给卷入,似乎说不过去。 村上一脸糊涂。 男子接着这么说: ——你的家人……或许会消失不见。 ——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吗? 少年掉头。那种父亲、那种家庭——可是村上说,他一点头就后悔了。可能也是因为他不太懂男子的意思吧。但是那是已经太迟了。 男子把脸靠过来。火光悠悠摇曳,只看得见男子的嘴巴。 ——你今后就在我手下工作,在伊豆。 ——不,想让你去东京好了。 村上说,尽管他的意志薄弱,却强烈的认定自己一定对这名男子唯命是从了。 ——要后悔只能趁现在。 ——没办法回头咯? ——你答应了是吧? 少年村上兵吉,是这样被男子给拐走了。 “被拐走了。因为村上先生就这样——唔,何况他是离家出走的,若就此回了家也太可笑了,——总之村上先生被那个怪人带走,搭上火车,上了船,就这么被带离故乡……” 尾国默默地把示现从朱美脸上转开,瞪着玄关的拉门。 “昭和……十二年是吗?” “那个……神秘男子自称药商?” “就是啊,所以村上这个人真的是被卖药郎给拐了。” “卖药郎啊……”尾国自言自语似地呢喃道。 “嗯,就像传闻说的,做坏事就给抓走了。他是这么想的吧。” “兵吉……” “什么?” “那个上吊的男子,是叫村上……兵吉吗?”尾国这么问朱美。 ——为什么顿了一下? “是啊……是兵吉美错……。尾国兄,难道你……认识他?” “没这回事,我怎么可能……”尾国猛然回头说道。也是吧,这种巧合不多见。可是…… “呃,我当然不认识那位先生,不过我知道那座神社。那座阿须贺神社,是与徐福有关的神社。” “徐福……?” “他是中国古代方士……类似仙人的人物。据说他古早以前曾经远渡日本,前来寻找珍奇的药物。” “药?” “对,药……”尾国说到这里,望向朱美的妖精。“传说徐福渡海来到有明海,从那里登陆,四处寻找秘药,最后去到我出生的地方,也就是佐贺平野的北边——金立山。据说在那里,一个白发童颜的男子将秘药传授给徐福。二那座山上的金立神社,也是与徐福有关的神社。我的老家就在山脚下,我从小就听大人讲述这个传说,所以老早就十分在意了。” “在意……?” “在意这事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能够治百病的药,不管是阿婆的脚气病还是老爸的通风都能够治好了……哎,其实也不是出于那么正经八百的心态,不过就是一直放在心上。我也曾经想人打听过,结果有人告诉我,那种药其实就是黑路。我故乡的山里确实有黑路群生,但是那并不是可以治百病的药草。” 尾国从包袱里取出纸包。 “这事叫做细辛的药,它的原材料就是黑路。具有镇痛解热的功效,可是又不能治百病。我大失所望哪。失望之余,有知道了一件令人大失所望的事。先是丹后的心井崎,心井崎神社祭祀著徐福,然后还有熊野的阿须贺神社……” “哦……” “我曾知道那个神社,就是这个缘故。”尾国说。虽然不觉得尾国在说谎,但朱美总有一种受到哄骗的感觉。 “是的,哎,这事古时候的传说了。就像桃太郎的故事一样,不晓得究竟哪些部分是真的,或许全都是假的。不过,熊野连徐福的坟墓都有。若之论坟墓的话,甲洲富士吉田也有呢。” “富士吉田?” “富士山的山顶有许多徐福传说,据说富士山就是徐福的目的地,听起来很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太过巧合了。甚至有传说认为富士山的别名就叫做蓬莱山。可是我觉得那个熊野的蓬莱山——就是他们两个人躲藏的地方,才是真的蓬莱山。传说中,蓬莱山漂浮在海面。富士山并没有浮在海上吧?而且我听说熊野的蓬莱山古时候是一座岛,四面环海,所以……” “哦……” 这……跟村上的名字到底有何关系? 无法释然。可是尾国平坦的脸还是老样子,甚至露出笑容。那个让朱美一瞬间困惑的不自然停顿,只是一场幻觉吗?她甚至开始这么觉得。 朱美默默地望向庭院。 “所以呢……”尾国接着说。“……那个自称药商的神秘男子,会不会也是为了这样的传闻,二前来寻找秘药?那么……没错,那一定又是个好事者。” “这样吗……?” 好事者会带走离家出走的小孩吗? 朱美这么问,尾国的脸微微的抽搐着。朱美无法判别他是想要笑,还是感到困窘。 “那么朱美嫂,你认为那名男子……是人口贩子?” “与其说是人口贩子,这种情况应该算是诱拐犯吧。尾国兄,你不是才刚说有这样一门行业吗?” 尾国的颜面肌肉又非常细微的颤动了。 “我不是说现在有,是说过去有。现在已经没有了吧。” “你是这么说,可是那件事又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战前——十五六年前的事。” “是这样没错。”尾国苦笑。“唔,我说得过去,顶多是到明治吧。在昭和年代……想要拐人还是很困难吧。证据就是,最近的孩子就算对他们说牟啊噶的,他们也不怕了。说道最近的拐犯,全都是绑票勒索,或者说会有人来抓小孩哟,害怕的都是父母呢,” “可是尾国兄,你也说过,真到最近都还有人卖女儿。我也一样,帮佣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上可说是被卖过去的。” “如果那位叫村上的先生是女的,状况又不通了。买卖女儿是确有其事。我对法律不熟,不过或许那个时候,人身贩卖还半公开的存在。可是他是男的,男人买不了钱吧?而且越后狮子(注一:院子越后国(现新泻县)的舞狮,让小孩子带着狮子头小屋玩耍,沿街乞讨。)、见实物小屋(注二:近似西洋的马戏团,畸形秀,伊畸形的人或才艺表演来招揽客人。有时候被拐走的小孩也会被卖到见世物小屋。盛行于江户时代,近世犹豫人权问题,昭和五十年后严禁身体有残疾着表演,日渐没落。)等等,现在都衰败了。”尾国这么作结。 他说的没错。可是,总觉得尾国的口气像再辩解。关于这件事,朱美举得尾国根本无需坐任何辩解,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听起来有此意味。 “那……”尾国毫无脉络的拉回话题。“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咦,哦,也……”朱美有些犹豫该不该说。 “他怎么了?”尾国对朱美笑道。 朱美略略后退。 尾国眯起细长的单眼皮眼 第三章 咻嘶卑—— 上总国夷灊邵岩田村半左卫门,某日,其村船头来访,言近日河童夜来,甚骇。遂抄与半左卫门家传菅丞相之歌,尔后河童即来,亦逃之夭夭。右歌云: “咻嘶卑啊,毋忘旧约。川中人,氏菅原。” 右歌中咻嘶卑者,川童也,日菅神之歌者,殊为可疑,土人之俗传不足取,姑录所闻。 ——《耳囊·卷之七》/根岸镇卫 文化六年(一八○九) 1 第一次见到宫村香奈男是在今年正月。 美日议和后初次迎接的新年,感觉比占领时的正月还平静一些。 不过这是一般世人如此,至于我,依然顶着一张毫无起色、无精打采的表情,没错,我迟迟无法摆脱年底发生的逗子事件的余韵,处在一种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忧愁的不上不下的状态,尽管如此,我还是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里。 我记得那个可憎的溃眼魔名号就是当时在街头巷尾传播开来的。后来,溃眼魔事件的影响逐渐蔓延到我身上,不过那时,我当然不可能预知到那么久远的未来,所以对于这件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有详加打探。 我记得那天是一月三日。 我伴同妻子,前往朋友中禅寺家拜年。 话虽如此,我们夫妇俩都不是勤快的人,交际圈子也很小,原本就没有在过年期间到处拜年的习惯。 不过我和中禅寺认识很久了,两人的妻子也很要好,再说他家是可以从我家散步走到的距离,不只是过年,我们两家平素就来往频繁。因此那天只是拜访的日子恰好是过年,也不算是特地前往拜年如此慎重。 但是话说回来,我们夫妇俩一同外出就是件稀奇事,而且我姑且不论,妻子做了一番打扮,让我觉得有点拘谨、不自在,感觉浑身不对劲。 中禅寺家——京极堂是一家旧书店。 这天京极堂有客人。 那是个穿和服的小个子男人,非常亲切热情。 年纪大约三十岁或五是岁,看起来似乎上了年纪,却也带着几分孩童的稚气,顶多看得出他不只二十几岁,除此之外,不管是年纪还是职业都令人摸不着头绪,风貌十分独特。 一如往例,京极堂只介绍我是熟人关口。 京极堂似乎从学生时代起就不承认我是他朋友。 每当有人问他:“这位是你朋友吗?”他便否定说:“不是朋友,是熟人。”最近他可能连一一否认都嫌麻烦,总是先发制人地向别人介绍我是熟人。我不太明白朋友和熟人之间有多大的差别,也觉得两者似乎都一样,不过每当被这么介绍,我就强烈地感觉自己被瞧不起了。尽管如此,京极堂却介绍妻子“这位雪绘女士是内子的朋友,也是关口的妻子”,更教人气恼。 可是如果我在这时候强调“不是的,我是他朋友”,想想也很可笑;而且就算我这么说,如果京极堂反驳“我又没拿你当朋友”,我也无话可说,而且更加下不了台。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行了个礼。 来客一边笑着,一边以轻柔的声音极为恭敬地说:“敝姓宫村。” 详情我已经忘了,不过根据京极堂的说明,宫村也经营旧书店,在川崎一带开了一家专营和书的小店。京极堂说在那一行里,宫村是个连他都望尘莫及的高人,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京极堂说的那一行是哪一行。 这是题外话,一个月后发生了箱根山事件,京极堂和我都被卷入,而造成这件事间接原因的,听说不是别人,就是宫村先生。因为宫村先生不在,所以京极堂才会被找上——事情的真相似乎是如此。 当然,这是我事后才听说的。 尽管没有任何说明,宫村却知道我的身份,他说:“我拜读了您所有的大作。”我登时脸红了。 宫村用祖父守望幼儿般的眼神看着我,以柔和的口吻说:“关口先生写的小说十分难以翻译,这让我感到十分高兴。”难以翻译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不过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称赞,所以我糊里糊涂地向他道谢:“多谢夸奖。” 众人彼此拜过年后,畅谈了一阵子。 宫村就像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和蔼可亲,是个典型的好好先生。他的口才便给,就算是一点小细节,也会比手画脚地努力表达,让人很有好感。此外,他也常常将话题带到绝非擅长社交的我身上,对于我有些令人消化不良的话,也认真聆听。 宫村对于笨口拙舌的我无聊的话也一一应和,欢笑以对。 不久后,我发现了一件怪事。对话时,宫村总是用店号称呼朋友为“京极堂先生”,但京极堂却不是用店名或姓氏称呼宫村,而是称他为“老师”。 就我所知,朋友视为老师景仰的人物只有一位,除了那个人以外,他应该没有其他称为老师的对象了。顶多偶尔会称呼我为大师而已。当然,他那么称呼我的时候,只是在挪揄罢了。 我感到疑惑,悄声问京极堂宫村究竟是什么老师?宫村耳尖地听见我的问题,答道:“没什么,关口先生,我以前是个教师。”接着他望向京极堂说:“不过,京极堂先生,如果我是老师的话,你也是老师啊。”这么说来,京极堂以前也曾经当过教师。 朋友听到这话,咧嘴一笑说:“老师,这话就不对了。虽然学生里面有些冒失鬼会称呼我为老师,不过宫村老师的情况不同吧?就算不是你的学生,每个人都称呼你为老师不是吗?就连山内先生也这么称呼你了。” 京极堂这么说,宫村便搔了搔头说:“呃,不过俗话说:‘别笨到被称为大师’(注:这是日文的一句谚语,用老嘲讽有些人听到别人满口‘老师’、‘大师’的奉承,就自满得意起来,但其实别人并非发自真心尊敬。),这实在不怎么教人高兴……” 换言之,宫村之所以被称为老师,是因为他的外贸和态度很像教师吗? 这么一看,宫村确实像个教师。相反地,京极堂不管是斜着看还是倒着看,怎么看都不像个教师。两人的打扮虽然都是十几年前的文士风格,看起来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应该不是年纪的关系,这一定是品行或为人所致。 我这么一说,京极堂便难得坦率地点头说:“原来如此,品行啊,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不只是这样,这位先生之所以被称为老师,是有理由的。” 说完后,他转向宫村:“对吧?宫村老师?” 宫村拘谨地说:“京极堂先生真是不怀好意。” 这话一点都没错。 不多久,京极堂夫人觑腆地站起来说:“我得去准备一下,请恕我暂时失陪。” 宫村微笑,答道:“多谢款待,我已经很饱了,请不必麻烦了。”夫人望向我,想要征求我的同意,不过我嘴里塞满了料理,没办法回答,妻子代替我说:“厨房的事,我也来帮忙。”于是两个妻子一边谈论着和服装扮如何、金团(注:一种将煮甜的栗子与甘薯泥混合,再以栀子果实染成金色揉成的甜点。)如何,随即离开了。 人数一减少,四周的书立刻就变得醒目起来。约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除了出入口以外,四面墙壁都是书架。宫村仔仔细细地看遍书架,说到:“真是壮观哪。” 我也跟着宫村望向书墙。 全都是书。 “远不及薰紫亭那么齐全呀,老师。”京极堂说。 宫村的店似乎叫做薰紫亭。 “薰紫亭是专营和书和古地图,陈列也十分朴素。在这一点上,京极堂这里就”宫村说到这里,又望向书架。 然后他看看我,征求同意 :“对不对?” “嗯”我回了个没劲的应答。 确实,京极堂的书本各类杂陈,没有特定的倾向。有线装书,也有皮革书。从圆本(注: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本出版界为了挽救低迷不振的书市,由改造社于一九二六年推出定价一本一圆的旧书,称为圆本,一时之间,各出版社竞相出版这类书籍,但很快就受到读者厌倦而退烧。)到糟粕杂志,只要是触动店主人心弦的书,无论任何书籍,就算是卖不出去的书本,也玉石不分地陈列在一起。 杂乱庞大的书山不只占据店面,甚至毫不留情的侵蚀了住家部分的店主房间,还有例如这个客厅,却又整然有序,这令我怎么都无法释怀。 回神一看,对话中断了。 这时,我才发现现场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我不谙察言观色又迟钝,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夫人之所以离席,似乎是京极堂指示的。而妻子察觉到这件事,善体人意地一起离席了。难道京极堂和宫村有什么重大的事要谈吗?我有些不知所措。 宫村唐突地提出了疑问:“所谓的咻斯卑” 我愣住了。 “所谓的咻斯卑就是河童吧。” 这话题太古怪了。 然而京极堂却不为所动,一面倒茶一面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说“不是的。”接着他放下茶壶,推出茶托,向我和宫村劝茶,并冷冷地接着说:“咻嘶卑就是咻嘶卑吧。” 宫村用双手接下,问道:“可是,根岸镇卫不也写道,咻嘶卑是河童的别称吗?” “哦,你说《耳囊》啊。” “是啊,我记得是呃咻嘶卑为川童之由” “上面也写道:曰菅神之缘由亦甚疑。既然镇卫这么说,表示他根本没有看出河童是什么、咻嘶卑又是什么。他只是喜欢咒文咒语之类罢了。” 不懂他在说什么。宫村也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偏了偏头。 然后他慢吞吞的说道:“而且对了,我记得是柳田翁(注:指柳田国男(一八七五~一九六二),日本妖怪民俗学者,被尊称为日本民俗学之父。)的〈川童之事〉中写的,我好像是在这里读到的。记得上面说,河童会‘哅哅’(hyon-hyon)叫,所以在日州(注:也称向州,即古时的日向国,相当于现在的宫崎县。)一带,是这么称呼河童,大概是这样。‘哅哅’这声音听起来不是很凄凉吗?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印象深刻,记了下来。记得是记得,但我并不是读得很认真,或许记错了。因为再怎么说,这并非我的专门” 那篇论文,我记得以前也读过。我记得是那个题目没错。 可是京极堂却答道:“老师,你说的是〈川童的迁徒〉吧。”这么一说,或许是那个题目才对。我的记忆总是随随便便。 京极堂一如往常,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刚才宫村老师所说的〈川童之事〉里也写了相同的内容,不过关于这一项,柳田翁引用《水虎考略后篇卷三》,仅止于提出怀疑的意见,说日州之所以称河童为咻嘶欸(hyosue),是因为河童的叫声听起来像‘飘飘’(hyohyo),但这无法令人尽信。不过柳田翁在刊载于《野鸟》上的〈川童的迁徒〉一文,却将河童与候鸟信仰连结在一起,支持这种叫声由来说。这篇文章里,柳田开宗明义声明,说不会有人把河童当成鸟,但是有人认为某种鸟类就是河童。” “京极堂先生,请等一下” 宫村举起手来。“呃,京极堂先生,语源的问题,这个节骨眼就先不管了。在九州,河童确实是被称为咻嘶卑或咻嘶欸,对吧?所谓咻嘶卑就是河童吧?” “嗯”年轻的旧书商纳闷地弯了弯脖子。 “老师,”接着他叫道,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称呼就是妖怪的一切,所以咻嘶卑还是咻嘶卑。”然后他作结说:“这实在很难说明。” “不管是河童,川太郎还是水虎——不管什么称呼都好,没错,这些名称——不,妖怪这种东西本身,可说是浮面的部分。” “什么叫浮面的部分?” “例如说四国是狸子的发源地。” 我霎时困惑起来,这毫无脉络可言。 但是宫村顿了一下,用力点头说:“对对对。” 没错虽然暂时不了解,但是只要听下去,没多久应该就会明白了。京极堂的话总是如此。毫无脉络的发展不久后就会具备脉络,迟早会与主线连结在一起。所以这种时候,乖乖聆听才是上策,就算询问他真正的意图,也徒然让自己更莫名其妙罢了。宫村非常明白这一点,才会点头。我也明白这一点,可是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愣住。 朋友接着说:“我有个怪人朋友,专门研究大陆的妖怪,叫做多多良。不久前他去了四国” “这世上怪人真不少。”宫村瞄了我一眼,笑着小声这么说。我没有答腔,只是苦笑。 虽然没有见过,但我从京极堂口中,听说过好几次多多良这个人。这年头实在不可能靠着研究妖怪兴家立业,更何况研究的是大陆的妖怪。就连我这个没资格担心别人的人,每次一听到多多良的事,都忍不住为他担心。 话说回来,这就叫做物以类聚吗?还是妖怪原本就会招引妖怪?就像宫村说的,怪人还真的不少。 宫村似乎对多多良很感兴趣,不过没再追问下去。他知道越问,迷宫只会变得越复杂。 京极堂继续说下去:“结果他告诉我一件事。我想想老师知道欧帕休石(注:此为音译。原文为‘ォパフツヨ石’(oppasyoseki)。)这个奇石的传说吗?” 话题接二连三跳跃。 宫村偏着头说:“不晓得。” 京极堂斜睨着我问:“关口,你呢?”我当然回答不知道。那种怪东西谁知道啊? “欧帕休石是德岛某地方传说中的奇石,据说原本是某个著名力士的墓碑。这块石头会欧帕休、欧帕休的叫。” “什么是欧帕休?” “欧帕休(注:欧帕休为四国当地方言中‘背我’之意。)‘背我’的意思。” “哦,那就像马琴(注:指曲亭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江户晚期的戏作家。代表作有《南总里见八犬传》等。作品富有劝善惩恶思想。)的《石言遗响》中写到的远州的夜啼石吗?”宫村问道。 原来如此,那方面是他的专门吧。 “嗯。若是追溯‘出声的石头’系统的根源,两者是相同的。备前(注:日本古国名,相当于现今冈山县东南部。)的窸窣岩(注:此为意译,原文为‘こそこそ岩’。有偷偷摸摸的石头之意。)也可视为同一系统的妖怪。不过,这在别的地方也被称为巴乌罗石或乌巴利翁(注:‘巴乌罗石’及‘乌巴利翁’皆为音译,原文为‘バウロ石’(bauroseki)、‘ウバリオン’(ubarion)。),也是‘背负系’的妖怪。就是一背上去就会变重的妖怪。它与产女妖怪也不能说毫不相关,另一方面,也与带来财富的异人传说有所关联,不过这些暂且不提。总而言之,欧帕休石是在路边吵着叫人背它的石头。” “现在也会叫吗?” 我这么问,京极堂便扬起单边眉毛说:“我说你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只是一颗单纯的石头。传说有个力士路过时,觉得这块石头很嚣张,便把它背了起来,但是石头越来越重,力士终于受不了了,把它扔掉,结果石头裂成了两半。据说从此以后,石头就不再说话了。那块裂开的石头现在好像还在原处。” “这块石头怎么了吗?”宫村问道。他的问题理所当然。 “据说那块欧帕休石就 是狸子。” “谁说的?” “当地人。” “那块石头是狸子吗?” “由于土地的关系,没办法脱离狸子来讨论,这要是换成了其他的地点,就绝对不会是狸子。会出声的石头和叫人背的妖怪都不是狸子。要解释叫人背的石头妖怪,根本不必把狸子拖出来。可是它似乎变成了是狸子。” “变成?” “嗯。原本怎么样不清楚,或许最早是狸子迷骗人这样的传说。可是迷骗却成了变身。”(注:在日文中,妖怪迷骗人与变身使用两个类似的动词‘化かす’、‘化ける’。) “哪里不一样?”宫村问。听起来根本一样。 “迷骗,是使被骗的对象——我们人类——碰上奇怪的遭遇。而变身,是迷骗人的本体——这种情况是狸子——改变形体。” “哦!”宫村拍打膝盖。“换句话说,虽然不晓得是力士的墓碑还是什么,总之有那样一块奇怪的石头,而那个石头会开口、变重,让人体验这种怪事,叫做迷骗,而狸子变化为石头则是变身。” “是啊。迷骗和变身,两者的意思有着微妙的不同吧?在这个传说里,从某个时期开始,欧帕休石应该是被当成欧帕休石来理解的。说起来,如果石头是狸子变的,就无法说明裂开后的石头为何会留下来,而且也无法说明它是力士的墓碑这样的由来。它有狸子变身无法完全解释的部分,或者说,这个传说已经完成了。然而,最近它却开始变成是狸子迷骗人。” “为什么?” “这样比较响亮啊。当成是狸子干的好事,比较有现实感。至少在现代是如此。” “当成是狸子干的,就有现实感吗?”宫村问道。 “是啊,因为那里是四国。”京极堂立刻回答。“不过,这并不代表四国的人现在依然全都深信狸子会迷骗人。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是在四国,也很少有人真心相信这种事吧。所以这只意味着在现代,狸子这个记号还在容许范围内,此外的名称则几乎完全失效,不再是能够共同认识的记号了。所以只要能够流通,就算不是狸子,不管是狐狸还是河童都可以,即使是恶魔或火星人也没问题。其实什么都可以,不过因为是四国,所以是狸子,如此罢了。这种情况,狸子就是浮面的部分。”京极堂说。 “哦” 我都快忘记京极堂讲这段话是因为宫村询问‘什么叫浮面的部分’了。 “所以石头开口要人背——一背就会变重——这样的怪异,一旦被当成是狸子的恶作剧,‘欧帕休石’这个妖怪就会消灭,与夜啼石、背负妖怪、产女等等都再也没有关系。以妖怪而言,它成了‘狸子’。” “原来如此”宫村说。 他理解得非常快。 “不是妖怪‘欧帕休石’,而会变成妖怪‘狸子’恶作剧变身为石头,欧帕休、欧帕休的叫。如此一来,石头说话的不可思议就消失了,而狸子变成石头的不可思议,就成了怪谈的重心,是吗?” 宫村说起欧帕休、欧帕休的音调格外有趣。 “没错。可是这个欧帕休石的怪异在成立的过程中,确实仍然会与老师刚才提到的说话的石头、啼哭的石头的传说,以及叫人背的妖怪发生关联。若是追溯它的系谱,是不不可能光凭狸子成立的。” “无论迷骗或变身都一样吗?” “应该是的。若是在其它地方,就算要与狸子扯上关系,应该至少还是会附加上‘欧帕休石’这种程度的特殊固有名词。然而它却成了单纯的狸子。嗳,狸子的名号比较响亮,事实上它也顺利地传播开来了。结果变身成欧帕休石的狸子,连原本与狸子没有关系的来历也一同背负起来,但是狸子还是狸子。而妖怪的名称,就以狸子固定下来了。”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将这些复杂的背景和历史等等全部概括在一起,镇坐其上的,就是妖怪的名字——浮面的部分。” “没错,就是这样。”京极堂用力点头。 “不过古人光是听到这浮面的名字,就能察觉包括来历的一切,但是我们现代人光是听到名字,却什么都不懂了。我们从浮面的名字,只能够察觉同样只属于浮面的现象。所以觉得只要现象相同,或似乎相同,就算名称一样也无所谓。因此欧帕休石也一样,只是单纯的狸子也无所谓了。反正狸子什么都会变,什么都有可能,这里头不需要啰嗦的理由。这么一来,咻嘶卑就算是河童也无所谓了。可是咻嘶卑还是咻嘶卑。” “和河童不一样?” “不一样。虽然两者具有相同的性质、相同的历史、相同的真面目,但是咻嘶卑和河童是共享大部分隐密性质的不同事物。” “等一下。”我制止说。“具有相同性质的个别东西我可以理解。可是拥有相同历史的个别东西,这不成立吧?而且你还说连真面目都一样,那根本就是同一个东西。如果只是名称不同,那只是单纯的别名吧?” 无论什么东西,如果真面目相同,就是同一个东西。 “嗯,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京极堂说。然后他瞄了宫村一眼,用一种瞧不起人的眼神盯着我问:“你知道新锐歌人喜多岛薰童吗?” “今天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厉害?毫无脉络可言。嗳,我好歹也算是爬格子为业的,喜多岛薰童我也还知道。我想想,她是在去年有如彗星般出现在短歌(注:短歌为和歌的一种形式,是以五、七、五、七、七音的五句所组成的诗歌。)界的天才女歌人,对吧?” 我这么答道,于是京极堂歪起嘴巴,以嘲弄的口吻说:“老师,他说是天才女歌人呢。”接着他一脸打坏主意般的笑容,望向宫村。 宫村还是一样,净是微笑。 我露出怫然不悦的表情说:“你装模作样干嘛?她是被评为新感觉派与新抒情派的女歌人啊。众人都称赞她是个天才,她精彩地剪下日常生活的片段,使用新鲜而纤细的词句,咏入歌里。” 京极堂嘲讽地说:“根本是杂志上的说辞嘛。”确实如此,那完全是刊载在我投稿的《近代文艺》新年号上的短评。 喜多岛薰童并非透过短歌同人志(注:即同人杂志,为具有相同嗜好或思想,主义的同好自费编辑发行的杂志。)或专门杂志崛起的歌人,而是某一天突然在一本文艺杂志上开了个连载专栏。这个专栏顿时受到瞩目,原本对短歌毫无兴趣的其他文艺杂志也争相报导,使得她一跃成了话题人物。 而《近代文艺》也不能免俗,做了特辑报导。我只是碰巧读了那篇报导而已。虽然被说中了,但我还是姑且表现出抗议的态度:“你这话真失礼。” 京极堂笑也不笑地说:“你这种三流文士懂什么短歌好坏?连中南半岛的水牛都猜得出来。我不是想听你那种不懂装懂的无聊讲评。那种水准的讲评,连马都会说。只要听听世人的评语,就算连一首作品都没读过,也吠得出这点程度的话来。” 我放弃抵抗。 “嗳,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从杂志上看来的。不过是啊,薰童是哪里的谁,包括她的经历在内,身份完全没有公开不是吗?不揭露来历,只靠作品来决胜负,却能获得这么高的评价,她真的很了不起。” “就像你说的,喜多岛薰童是个覆面歌人。那么对了,关口,假设你是那位薰童的本尊好了。” “为什么是我?我是男的耶。” “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假的,你也被当成了天才的本尊,这不是很光荣吗?感激涕零吧。然后,呃我记得你有个荒谬的笔名,叫什么楚木逸巳是吧?” “没错,是我开玩笑乱取的。” 那是我在不想出示 本名的作品所使用的笔名。 “这种情况——假设你是薰童的情况——喜多岛薰童和楚木逸巳共享同一段历史,性质也相同,当然本尊也一样。两边都是你,所以两边都是关口巽的别名。” “是吧。” “但是假设说,喜多岛薰童是我和你合作的笔名好了。这是有可能的事吧?” “唔,有可能。” “这种情况楚木逸巳和喜多岛薰童的本尊虽然都是你,但也不能说是完全相同。它们共享关口巽的历史,在这一部分性质也相同,但是薰童那里有我掺杂在内,而楚木那里则没有我。” “哦” “然后这次我一面持续与你的合作活动,同时也与这位宫村老师合作如果我们华严泷彦这个不同的名字发表俳句(注:亦称俳谐。为五、七、五,共十七音三句的诗歌。)好了。当然,薰童那里也继续发表作品。这种情况,喜多岛薰童和华严泷彦的本尊都是我,共享我的历史和性质,却又是不同的两个东西。此外,这两个名字又与你单独的别名楚木逸巳完全没有关系,对吧?” “原来如此,我懂了。是构成要素的一部分有若干差异,是吗?”我问。 京极堂答道:“只是结合的方式不同,有时候构成的要素完全相同。” 简直就像化学反应。 “换言之,宫村老师,以刚才的比喻来说的话,喜多岛薰童这个名字就是浮面。我们都不知道它的来历、性格或性别,但薰童再怎么说也是个人,不可能没有这些资料,只是没有被公开罢了。只要打听,就查得出来。但是那是本尊的属性,而不是薰童的属性。” “是自称薰童的人的属性?” “虽然有喜多岛薰童这个歌人,但没有叫喜多岛薰童这样的人物。只有名字而已。但是尽管只有名字,却有吟咏的歌” “原来如此” “天才歌人做为一种现象发挥着功能,是因为有名字。如果没有名字,就算有歌,也不知道是谁的歌,会变成无名氏的作品。” “哦,我懂了。”宫村说。 “换句话说,对我们来说,只有喜多岛薰童这个名字发挥着效果。可是如果没有被隐蔽的部分——没有薰童本尊这个人,薰童也不可能存在” “假设同一个人隐蔽着真实身份,以不同的名义发表了作品,这么一来,那就会变成不同的另一个人了,是吗?”宫村说。 “是啊,会变成不同的另一个人。相反地,如果有一个本名完全不同的人,以薰童的名义,发表了风格与薰童极为相似的作品——精彩地剪下日常生活中细微的心理变动,高雅地加以吟咏——任谁都不会怀疑这不是薰童。这种情况,只要薰童的本尊默不作声” “这次反而会变成同一个人?” “有可能会变成同一个人。” “就像欧帕休石变成了狸子吗?” “关口,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别人就是别人,就算风格再怎么相似,也不能就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吧?” “那当然了。” 要是因为文风相似,作者就会被当成同一个人,那岂不是不能随便写小说了吗?如果这种风潮盛行,万一我写出了杰作,也很有可能被人说:“那个关口不可能写出这种杰作,只是文风相似罢了,一定是其他知名作家写的。” 就我而言,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我这么说,京极堂便抽搐着脸颊,可恶至极地说:“你是绝对不可能写出杰作的,别在那里杞人忧天了。”这个人真是有够失礼的。 “你是特殊例子,姑且不论,不过妖怪也是一样。因为现象相同,就当成是同一种妖怪,仍然是不对的。” 我怎样特殊了了?——我的这个问题被忽视了。 “不是有一种叫‘天狗倒’的现象吗?” “是山里出现的幻听吧?只听得见巨木哔剥哔剥倒下的声音,但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倒下来的树木” “没错。这在有些地方也称之为‘空木返’,还有一种叫‘古樵’的,也是相同的怪异现象,这有时候也被当成是狐狸搞的鬼。这些全都像关口说的,是声音的妖怪,换言之,以现象来说,它们完全相同。不过称为天狗倒的时候,它的背景与天狗倒的来历重叠在一起。因为修验道(注:以日本古来的山岳信仰为基础,融合密教咒法而成的日本佛教一派。祖师为奈良时代的役小角(役行者)。修行者称为修验者或山伏。)、天狗(注:汉字虽然一样是天狗,但这里的‘天狗’发音为amatsukitsune,与一般天狗(tengu)发音不同,始见于《日本书纪》,形象似流星。)、破戒僧这类构成天狗的种种要素在当地通行,才会被如此称呼。称做古樵的话,则是以过世的樵夫妄念来解释现象。这个解释,在没有樵夫的地区是无法通用的。而空木返这个说法,则很少有这类背景,是非常接近现象的称呼。” 宫村频频应声,佩服不已。“只要名称不同,就不能混为一同是吧。你说妖怪是浮面,就是这个意思对吧?京极堂先生。” “是的,妖怪的名字是很重要的。我刚才说的天狗倒,现象相同,但名称不同。一现象面来看虽然相同,但既然名称不同,文化历史也就不同。以刚才的比喻来说,就是风格完全相同,但作者名不同的情况。当然,作者的来历也会不同。”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不过” 宫村垂下眉毛,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来。京极堂回看他的脸,问道:“这个比喻还算恰当吧?” 宫村笑道:“你说的歌人的比喻非常明瞭易懂,可是如果照那个比喻来看,妖怪呃,大部分的真面目就不只一个喽?” “是的。喜多岛薰童的真面目不是合作,而是单独一个人,但咻嘶卑的真面目却是合作,而且它的真面目有一百个左右。大部分的妖怪都是如此,许多妖怪的真面目是重复的。许多妖怪共享未公开的部分——被隐匿的来历。所以不管是现象还是性质,只因为其中一个相同就判断它是同一个东西的话,那么无论是鬼还是天狗、河童、狸子,全都会变成同一种妖怪了。” 京极堂对着宫村这么说完,望向我这里。至于我觉得好像懂了,却也不甚了了。 或者说,我一定不懂。 我考虑之后问道:“到天狗倒的部分我还懂。即使现象相同,名字不同的话,就是不同的东西,这我也不是不懂” 至于真面目有百人左右、而且彼此重复这一点,我就看不出是怎么整理出来的了。 不出所料,京极堂露出厌恶的表情。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声明了吗?咻嘶卑和河童,就是刚才说的楚木逸巳和喜多岛薰童啊。” “哦合作的。” “而且是百人合作。” “这样啊,可是这么一来,如果追溯河童的真面目” “就会冒出一堆和咻嘶卑的真面目相同的东西。” “那” “可是并不是完全相同,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相同。” “那岂不是几乎一样吗?” “才不是。”京极堂甩甩手。“河童啊,作者有两百个。把它当成里面约有九十个是和咻嘶卑共享的作者就是了。听好了,一般的事物动辄都被看成根源相同,从同一个根里长出茎干,再逐渐分枝出去,复杂地进化。大部分都认为现象是事物细枝末节的部分,只要循着它回溯,就能够碰到主干,循着主干走,就可以找到根源——本质。事实上,世上几乎所有的事物都能够以这种看法解读,而且这种看法简单易懂,所以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但是妖怪这种东西却是完全相反的。” “相反 ?”宫村问道。 “我想想,就把它当成发尾黏在一起,发根分开的分叉头发好了。” 京极堂的比喻大部分都很蠢。 宫村笑了,说:“这分叉也太奇怪了。” 京极堂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很奇怪。妖怪这两个字本身就有妖异、奇怪的含义在。这里说的发尾,就跟刚才说的浮面是相同的意思,也就是名字。这根头发从发尾沿着发干回溯到发根时,会朝发根分叉出去。沿着走下去,迟早会碰到根,但是那只是众多发根里的其中一个。从那个发根又长出好几根头发,那些头发又与其他发根长出来的头发融合在一起,形成好几根发尾。” “原来如此,这里的发根,就相当于刚才的比喻中所说的真面目吧。” “是的。河童这个发尾,有着许许多多的发根。因为河童都跻身为水怪笼统的总称这样的地位了,发根数量当然庞大。” “被隐匿的部分非常多?” “对。所以大部分的水怪,都与河童共享几乎所有的发根。只混进了一点别的发根,形成了不一样的发尾。” “只要有一根不同,就会不一样吗?” “如果是以完全相同的发根形成的,发尾应该也会完全相同。换言之,名字也会一样。那细微的差异,如果只是地区性这点程度的差异,名字应该也会更相似。即使同样事九州,也有嘎啦帕(garappa)、嘎哇帕(gaa)、嘎哇喽(gawaro)、河物(kawanomono)、河人(kawanohito)等等更接近河童(kappa)的称呼。这些都比咻嘶卑拥有更多与河童共享的部分。但是只要有一个发根决定性的不同,就会变成塞可(seko)或卡香波(kashyanbo)等等完全不同的名字。” “原来如此,会变成不同的发尾啊。” “水溶液的部分还有沉淀物几乎都一样,但上头浮面的部分却不一样,是吗?” “关口,你说的没错。”京极堂说。 宫村佩服地点了几下头,然后想了一下,一边舞动双手一边说:“也就是说,京极堂先生,整理之后就是:咻嘶卑虽然是河童,但是既然它有一个和河童相去甚远的名字,就应该有什么不被称为河童的重大理由,是吗?” 京极堂爽快的答道:“是的。” “什么是的。你这家伙老是这样,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像宫村先生说的那样告诉他不就行了?这个结论非常简单明瞭又直接。什么欧帕休石、喜多岛薰童、天狗倒的,还说什么浮面啊、分叉头发的,圈子也绕得太远了吧?真是浪费时间。这根本是浪费语言。” “关口”朋友发出疲惫的声音。“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老师刚才说的结论,你一定会一直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啰嗦个没完不是吗?结果我还是得像刚才那样重新说明一遍,那么重头说起不也是一样吗?” “是吗?” “就是啊。不,这不仅不是浪费时间,我还替你省去了烦恼到底哪里不懂的时间,等于是大幅节省了时间呢。” “可是” “喏,你就是这样,老是在浪费时间。宫村老师,咻嘶卑这个称呼本身是佐贺地方的说法,但是相似的名称集中在宫崎县。咻嘶欸、哮嘶卑(hyosube)、咻尊波(hyozunbo)、咻滋波(hyozubo),虽然有细微的差异,但名称几乎相同,性质也各有若干差异。但是这些全都是宫崎一带才有的差异。不管是大分或福冈,说咻嘶卑虽然也通,但已经没有人这么叫了。大家都以近似河童的名称来称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可是啊,京极堂先生,那样的话,那个咻嘶卑是” 宫村说到这里,拍了一下膝盖。“原来如此。哎呀,我真是失礼了。所以你才会打从一开始就谈语源呢,河童和咻嘶卑的决定性差异就在这里。嗳,虽然不晓得你的话是近路还是远路,不过俗话说捷路难行,远路易走,对听的人来说,花费的劳力都是一样的。不管是长是短,过程都不会白费。” “世上没有白费这两个字。若是觉得白费,那是这么感觉的人无知罢了。”京极堂说。 我总觉得他这话时针对我,不过应该只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又发作了吧。 “你说的没错。”宫村说。“不好意思,我理解力不好,花了你这么多时间。那么那个咻嘶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那当然了。除了我自己决定的事物以外,我只能靠推测来做出判断,既然是推测,就不能说是知道。不过反正是对社会无用的妖怪,就算现在当场决定它的意思,应该也不会有人抗议吧” 京极堂说着,站了起来。 接着他从高高地堆在壁龛的书本当中,取出我再熟悉也不过的一本线装书——《书图百鬼夜行》。那就像江户时代的妖怪图鉴,是自认喜好妖怪的朋友的座右书。 “最近这玩意登场的机会太多了,真伤脑筋”、“宝贵的书本都给翻坏了”,京极堂一边阴沉地叨念着,一边翻页,摊开之后摆到矮桌上。 “这就是咻嘶卑” 望过去一看,上面画着一头诡异的野兽。 那里是簷廊吗? 是料亭还是旅馆?不管是哪里,那栋建筑物实在疏于修整。 灯笼四面其中一边的纸幛子脱落,掉在走廊;外墙的木板破裂,庭院里杂草丛生。面对庭院,双手张成奇妙的形状,抬起一只脚,以颤颤巍巍的姿势站在上头。它浑身是毛,爪子很长,眼睛充血,嘴巴裂到耳边,但是看起来并不凶暴。反而模样很滑稽。 这也难怪,因为那张图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只猴子。 这是猿猴在玩耍的动作。只是它那圆得诡异的头上没有半根毛,只有这点和猿猴不同。 “如二位所见,上面没有说明。” 确实,除了名字以外,没有任何文字。 “这个妖怪那么有名,不用说明也知道吗?” “这很难说,或许应该视为那时说明已经佚失了比较妥当吧。不管怎么样,名字是留下来了。不过,不只是老师刚才说的根岸镇卫,太田全齐(注:太田全齐(一七五九~一八二九),江户晚期的音韵学家兼汉学家。)等人也说咻嘶卑是河童,所以过去或许是有这样的认识,但是石燕却把它们分开了。附带一提,石燕的河童在这里。” 京极堂翻开同一本书的其他卷数,出示给我们看。 上面画着熟悉的河童画像。 河童正从河边的蓬莱里探出头来。这显现是水生动物,长相也十分接近两栖类,而且还有甲罗和蹼,一头乱发上甚至顶了一个盘子。 两张图完全不同。 “石燕也把山彦和木灵分开成不同的妖怪(注:山彦(yamabiko)与木灵(kodama)都是山谷中声音反射的现象。认为是山灵应声的称山彦,认为是木灵应声的则称木灵。),对于妖怪,石燕似乎有他自己的坚持和基准,就这样把它视为当时的一般认识,是太鲁莽了些。不过或许他是将河童具备的某些部分抽取出来,假托在咻嘶卑身上也说不定。” “某些部分是指?” “例如猿猴。河童与猿猴有着一言难尽的复杂因果关系,但是如果把猿猴当成河童的真面目,河童所拥有的其他意象就会大为折损,不是吗?猿猴这种生物,与乌龟、水濑这类水生动物的特质——尤其是爬虫两栖类的特质完全矛盾。像猿猴的乌龟——这相当难以想象对吧?但是,猿猴是河童的真面目之一。” “所以把它分出来做为咻嘶卑吗?” “也有这个可能。但是就咻嘶卑来说,我想受到石燕的参考书《妖怪图卷》以及《化物遍览》(注:原书名为《化け物盡くし》。)的影响应该更大吧。《化物遍览》里,河童和咻嘶卑被分成两种不同的妖怪来画。” “太田全齐则是《俚言集览》吧?可是《妖怪图卷》和《化物遍览》我都没听说过。” “那些书是画了妖怪图的绘卷物,据传是狩野派的画。也有人说原本是狩野正信所画,但原书并未流传下来。不过许多弟子摹画后传到了后世。名称纷乱,似乎有许多异本,石燕就是参考这些书。我听说某处还留有写着鸟羽僧正真笔的画,不过那应该是假的吧。” “鸟羽僧正吗?那太厉害了。”宫村笑道。 “这些绘卷里,除了咻嘶卑以外,还有欧多罗欧多罗(注:此为音译,原文为ぉどろぉどろ(odoroodoro)。)、滑瓢(注:此为表音汉字,原文为ぬらりひよむ(nurarihyomu)。)、哇伊拉、乌汪,以及涂佛等等,画了许多妖怪,除了名字以外,资料大多都失传了。每一幅画都野趣十足,都是十分出色的力作。绘卷不同,刊载的项目也多少有些出入,不过我刚才举的妖怪几乎都有。” 宫村“哦”的吁了一口气。 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京极堂平常就很饶舌,但是一谈到妖怪,更是问一答十。 但是宫村也不遑多让。 “那么即使不算普遍,至少在当时一部分的文人中,姑且不论他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咻嘶卑这个是通行的喽。这么说来,刚才的《耳囊》里也写了驱逐河童的咒文之类的不是吗?” “嗯,镇卫这个人好像很喜欢咒文。咻嘶卑啊,勿忘旧约。川中人,氏菅原,对吧?” “听说这流传在上总——千叶。” “这个嘛”京极堂说,歪了歪头想了一下。“老师知道菊冈沾涼吗?” “哦,《诸国里人谈》对吧?” “没错,沾涼也写了相同的歌。《诸国里人谈卷之四妖异部》里,收录在〈河童歌〉这个题目下。这边的歌词是:毋忘与咻嘶欸立川事,川中人,我亦菅原。” “嗯,一样呢。” “这是肥前谏早一地所流传的歌,传说只要把写了这首歌的纸放进水里流走,河童就不会作怪。《诸国里人谈》比《耳囊》早了将近一百年吧。” “原来如此,那么《诸国里人谈》比较正确。” “问题不在于正不正确。镇卫这个人很认真,他从佐渡奉行(注:奉行为武家时代的行政官名。)做到勘定奉行(注:江户时代的官名,负责监督幕府直辖地的官员,并管理财政和农民行政、诉讼。),最后还当上了町奉行(注:这里指江户町奉行,掌管一切町政。),是个精英分子,记载的应该不假。不过百年的空白难以填补。我一开始也说过,他在当时的一般认知下,写道这不太可能与菅神有关。” “菅神指的是什么?” 京极堂和宫村之间或许说得通,但我听不懂。我从刚才开始就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朝我送上轻蔑的视线。 宫村见状,仍然笑眯眯地对我说:“菅原道真(注:菅原道真(八四五~九○三),平安中期的贵族、学者。受重用升至右大臣,却遭人进谗而被左迁为大宰权帅,死于大宰府。后世敬为天满天神,做为学问之神受人信仰。)——天神呀。” “天神吗?哦,所以氏指的是菅原?喂,京极堂,意思是只要夸耀自己是菅原一族,河童就不会来了吗?河童的话,应该要找水神吧?找天神是搞错对象了吧?” “就是因为这么想,镇卫才写道可疑吧。但是沾涼这么写:咻嘶卑即兵揃(hyosue,音即咻嘶欸)之地名也,此村有天满宫之神社,故言菅原也” “喂,有哪个村子叫咻嘶卑吗?可是就算有,跟河童——不,跟妖怪咻嘶卑又有什么关系?” “你性子也真急哪。”京极堂说,搔了搔下巴。“所以我才讨厌跟你说话。我怎么知道有没有那种村子?根本没查过。但是沾涼写说有,他还这么写道:长崎有澁江文太夫者,亦出驱河童之符” “这又怎么了?” “我想沾涼是引用《和汉三才图会》。此外,百井塘雨的《笈埃随笔》也有相同的记述。《笈埃随笔》里名字变成澁江久太夫,职业也变成天满宫的守人。有一本《鸟啭草叶》引用《笈埃随笔》说,这座天满宫位在肥前谏早兵揃村。” “真的有那个村子啊。” “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总而言之,这个澁江一族十分棘手,他们似乎与肥前各地的水神社司(注:社司即管理神社的神职。)颇有交情。据传澁江氏的祖先是橘诸兄,橘诸兄是左大臣(注:律令制度中,与太政大臣、右大臣同为太政官之长,次于太政大臣,高于右大臣。)兼大宰帅(注:大宰府的长官。),是敏达天皇的后裔。而橘诸兄之孙嵨田丸据说就是澁江氏先祖。史实上与此人对应的人物应该是橘嵨田麻吕。这个人侍奉朝廷,任兵部大辅(注:兵部省为日本古代的军政机关,大辅为仅次于兵部省长官兵部卿的官位。)。神护景云年间(注:神护景云为奈良时代的年号,七六七~七六九年。),春日大社从常陆鹿岛迁移到三笠山,当时这个兵部大辅嵨田丸被任命为工匠奉行” “哦,我了解了。”宫村说。“说到河童,就是木匠。木匠使役人偶,用完后就扔进河里,是这个传说吗?” “完全没错。说到河童,就是木匠。” “为什么?” “啊,真烦人哪。”京极堂这次用力抓起头来。“宫村老师说的,是流传在各地的所谓河童起源人形化生传说。由于人手不足,工期又短,工匠烦恼之余,用木屑等材料做成人偶,并以匠道之秘法为人偶注入生命,让它们帮忙工作。工事结束后,那些人偶便被抛进河川,变成了河童,是这样的传说。木匠有时候是竹田的木匠(注:古代朝廷的御用木匠。),有时候是左甚五郎(注:传说中江户初期的建筑雕刻名手。),不一而足。大部分都被当成神社佛阁的缘起流传,例如某某地方祭祀的神明镇压了化生的作乱河童,极为灵验之类的” “京极堂先生,那么澁江的情况呢?” “这也是位于肥前杵岛郡橘村里的潮见神社的缘起,潮见神社的祭神是橘诸兄。回到正题,春日大社兴建时,工匠头子也做了人偶,驱使他们工作,兴建完毕后,也扔进了河里。而这些人偶为害人马六畜,于是身为奉行的兵部大辅嵨田丸出面镇压。由于这个典故,那些水怪被命名为兵主部(hyosube),从此以后,兵主部就成了橘家的属下” “这里不就有咻嘶卑(hyosube)登场吗!” 京极堂干脆地答道:“是有啊。” 宫村问道:“这个故事出于何处?口传还是什么?” “这段故事见于《北肥战志》这本书。其他像是《菊池风土记》等,记载春日大社兴建后,称德天皇嘉许嵨田丸之功,敇许天地元水神做为其氏神,嵨田丸从此以后便成为水部之主,执行祭仪。” “春日大社啊” “没错,所以似乎也不完全是虚构。澁江一族原本是使役水神的吧?谈论水怪时,绝对不能不提澁江氏。” “等一下。”我制止道。 京极堂说:“干嘛?”瞪住了我。 “可是,澁江氏的祖先是橘氏吧?跟菅原氏又没有关系。如果咒文里面说‘氏橘’或是‘氏澁江’来威胁河童,那还可以理解,但是说‘氏菅原’,这我实在不明白。而且为什么名字来自于兵部, 会变成兵主部?兵部不是一个官职吗?就算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在兵跟部中间加个主,这我实在无法理解。太奇怪了。” “别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嗳,你就听着吧。潮见神社的社家(注:代代世袭侍奉神社的家系。)毛利家里,也流传着驱河童的咒文。咒文如下:咻嘶卑啊,毋忘旧约,川中人,后菅原” “又有点不一样了。” “不一样,意思也有微妙的不同。而且确实就像关口刚才说的,不自然的是,对于河童,都不是报上澁江的名号,或是橘、毛利的名号。不管是谁,报的总是菅原的名号。” “总是菅原。” “是的。这首歌在《和汉三才图会》里有两种版本,首先是据传为肥前谏早兵揃村菅原大明神的咒文,这首歌与沾涼所引用的完全相同。另一首不得了,据说是菅原道真亲自吟咏的歌,这首歌是:旧时约,切毋忘,川中人,氏菅原。” “不一样。” “是不一样。柳田翁在《河童驹引》中也有提到,这边写的是:毋忘与咻嘶欸之约,川中人,我亦菅原。怎么样都是菅原。” “喂,根本没差多少嘛。” 我并没有一一抄下,所以完全不记得前面的咒文。不过就我听起来,感觉几乎相同。 我这么一说,京极堂就目瞪口呆地说道:“差得可多了。‘与咻嘶欸’和‘咻嘶欸啊’,之间可是天差地远。如果呼吁的对象是水怪,说‘咻嘶欸啊’的话,咻嘶欸就是水怪,但是说‘与咻嘶欸’云云的话,就表示那是水怪与咻嘶欸的约定,不是吗?” “说的也是。那川中人是什么意思?” “在河边成长的人,水性极佳的人。不过无论哪一首歌,末尾都是菅原。换言之,有两种咒文,一种可以解释为菅原氏与水怪咻嘶卑的约定,另一种则可以解释为水怪与咻嘶卑的约定。前者的话,菅原氏就是使役水怪咻嘶卑的一族,后者的话,菅原氏就是祭祀咻嘶卑的一族,就是这么回事。” “那澁江氏呢?” “这个嘛,橘氏一族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调查,春日大社也十分可疑。可是这个情况,首先该探讨的还是菅原。” “你说道真公与河童吗?” “没错。菅原一族是咻嘶卑这个妖怪——更进一步说,是河童这个妖怪重要的构成要素,这一点似乎错不了。” 京极堂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用一种难以判别是觉得有趣还是无聊的表情看着我,唤道“关口”,接着问:“你的话,说到河童,想得到的特性有哪些?” 我想了一下,把想到的就这么说出来:“咦?我想想,说到河童,就是河童发型(注:类似娃娃头的发型,刘海齐剪,后脑勺与两侧长度约在耳下。传说河童就是这样的发型,故称河童发型。),还有头顶的盘子。不,那算特征吧。特性的话对,头上的盘子干掉就会变得虚弱、会把马拖进河里、会拔人的屁眼球(注:日文作‘尻子玉’,是一种想象中位于肛门内的球状物。传说河童会把人拖进河中溺死,拔走屁眼球。有些说法认为溺死的人肛门括约肌松弛,看似被挖走了什么东西,才会有此传说。)、喜欢吃小黄瓜、喜欢相扑,大概就这样吧。” “原来如此,的确像是你会举的例子。这些特性的根源原本都不相同,不过咻嘶卑的话,关于它的形态的记述本身就不多,有许多暧昧不明的部分。不过至少河童发型这一点与这张画不符合,头上也没有盘子。以卡香波为首,有许多水怪是只有脑门留下一撮毛的发型,咻嘶卑或许是那一系统的吧?不过你举出来的特性中,有一项值得特别注意,没错,就是喜欢相扑这个特性。喜欢相扑,与菅原氏有关系。” “为什么?天神是学问之神吧?跟相扑才没关系呢。” “没那回事。菅原氏原本的姓氏是土师氏,在菅原道真的三代以前改了姓,在那之前,他们是土师一族。而土师氏的祖先,就是那个野见宿祢。” “那是谁啊?” “你是说那个相扑的始祖野见宿弥?”宫村睁圆了小小的眼睛,有些意外地说。 看样子,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 “没错。传说中,在日本第一个与当麻蹶速相扑的人,就是野见宿弥。大和国的穴师神社的参道南侧,有一座祭祀宿弥的相扑神社,从神社的碑文等推测,野见宿弥祭祀着天穗日命,原本是穴师神社的大宫司。然后这个叫穴师神社的神社,根据《延喜式》神名帐的记录,正确的名称是穴师坐兵主神社。” “兵主(hyozu)?” “没错,那里就是祭祀兵主神的兵主神社。” “兵主神?”这件事似乎连宫村也不知道。 宫村讶异地问道:“兵主神,这名字很陌生。是记纪神话(注:记纪指《古事记》与《日本书纪》这两本日本史书。)中出现的神明吗?” “这不是记纪中的神明。我想兵主神初次见于本国,应该是在《三代实录》,但似乎不是本国的天神地祇,不过也并非无名的神祇。兵主神社光是记录于《延喜式》中的,但马有七、因幡有二、播磨有二、一岐有一——以西国为中心,共有十九社。祭神大多被视为(注:大国主为日本神话中出云国的主神,统治苇原中国,后来将国土让给天照大神之孙迩迩艺后隐居。)的别称——八千矛神,不过那似乎只是表面上的祭神。它的真面目是蚩尤。” 宫村露出目瞪口呆地表情。“蚩尤?你说蚩尤,是《史记》的五帝本纪中出现的中国作乱诸侯那个蚩尤?” “与其说是诸侯,说是妖怪比较正确。蚩尤是传说中与黄帝争战到最后的妖怪。蚩尤食铁,是人面兽身的怪物,额上有角,与人角力,所向无敌。” “相扑啊”宫村说道,接着又呢喃似地说:“话说回来,真是冒出不得了的东西来了。”他望向我这里。 我连怎么个不得了都不太了解,只能苦笑。 “确实很不得了,但是兵主就是蚩尤。关于兵主,日本的文献很少,不过老师说到的《史记》封禅书里,也有这个名字。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阳主、阴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兵主为其中之一,同时兵主就是蚩尤。据说这是因为汉高祖举兵时,将蚩尤奉为军神——兵主而来,是武神。嗳,字面上都写兵之主了,看也知道是武神。而且关于兵主神社,与新罗王子天日枪(注:在记纪传说中登场的新罗王子。)之间的关系也不能忽视。” “你说那个兵主神就是咻嘶卑?”宫村问道。似乎逼近核心了。 就连随便听听的我也忍不住竖起耳朵来。但是京极堂否定了: “不是。第一个提到兵主神与咻嘶卑关系的,是折口信夫(注:折口信夫(一八八七~一九五三),国文学者及歌人。师事柳田国男,并将民俗学融入国文学中。),他认为兵主神原本是武神、山神,却沦落为水神和田神,但我不赞同这个看法。另一方面,柳田翁以蚩尤为例,类推咻嘶卑原本也并非河童,而是专门消灭河童的除魔神,而咻嘶卑也注定沦落。但我无法认同神明沦落的想法。” “咦?”宫村睁圆了眼睛。“这不是一种定论了吗?” “才不是定论。折口降低兵主神的地位,柳田则抬举咻嘶卑,将他们视为一同。但若问我的看法,神明的地位是无法提高或降低的。如果神性消失,只会消失而已。” “等一下,京极堂。” “不要一直打断我。”朋友扬起单边眉毛。但是没办法,我就是无法信服。 “我记得柳田国男不是主张咻嘶卑叫声说吗?” “嗯。我认为柳田翁支持咻嘶卑叫声说,是因为他不想 承认兵主神是水神。如果咻嘶卑是河童的话,那么它的名字就是从叫声来的,很兵主神无关,如果不是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咻嘶卑是兵主神的话,但是兵主并不是水神,那么咻嘶卑也不可能是河童了——我想他心底存有这样的主张吧。柳田的咻嘶卑除魔说刊登在《山嵨民谭集》里,同一本书里,柳田也引用了《近江舆地志略》等等。只要读过《近江舆地志略》,就可以轻易看出它的内容主张的是兵主神是拥有河童性质的水神,然而尽管柳田引用了这篇文章,却完全不承认兵主是水神。他十分固执己见。不管怎么样,这部分的考证是越做越有意思的,不过这先暂且搁一边。现在只要知道兵主这个无疑是外来的神明,在过去曾经受到信仰,这样就行了。” “那么又如何呢?” “穴师兵主神社的穴师,以及播磨的射楯兵主神社的射楯都是地名,同时也是穴师神、射楯神这些渡来神(注:渡来为自海外迁来之意,在日本特指四至七世纪时自朝鲜、中国迁徒至日本的人及文化,这里保留渡来神、渡来人等名词。)的名字。与这些名字摆在一起的兵主神也是外来的神明,当然祭祀它们的也是渡来人了。与刚才提到的天日枪迁途日本的事一起来看,这一点错不了。” 京极堂说到这里,将河童的图画翻回咻嘶卑那一页。 “将蚩尤——兵主神带进我国的,传说也是秦氏。这部分有许多不明瞭之处,错综复杂,解释似乎也相当混乱。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有一个叫兵主的外来神明,然后过去曾经有过祭祀这个神明的异能集团。大部分的渡来人都是技术集团,这与河童大部分都被当成工人不可能没有关联。更进一步说,兵主神大部分都与穴师神一起被提及,从这里可以推测它应与制铁技术者有关。” “制铁?” “是的。而且原本参与制造埴轮(注:围绕在日本古坟顶部及其周围的土制品,原为筒形,后来发展出人物、动物、器具等形象。是一种祭祀品。)的氏族土师氏——即后来的菅原氏,也从事制铁。烧制埴轮的炉灶被转用做为熔铁炉了。土师氏的势力之所以扩大,就是因为参与了制铁。而土师氏似乎也信仰兵主神。” “道真就是他们的后裔吗?” “是啊。说到道真,就是天满宫。其实太宰府天满宫里也祭祀着兵主神,所以菅原一族过去也是信奉兵主神的吧。既然驱河童的咒文里,咻嘶卑这个名称都与菅原这个姓氏同时出现,兵主神与水怪——咻嘶卑不可能没有关系。” “等一下。”我第三次伸手打断。“可是京极堂,你刚才不是说兵主神不是咻嘶卑吗?你还说神不会沦落,不是吗?” “兵主神不可能是咻嘶卑,我只是说不可能没有关系。” 京极堂说道,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 “不对,我想想例如说,大和的兵主神与其他山神一样,每年都会从山里下来村里一次。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春季山神会下来,成为田神,到了秋天再回归山中,这类传说全国各地皆有流传。而传说河童也会在冬天上山,成为山童。这也是以九州为中心,各地流传的传说。河童在春秋两季会迁移,这就是柳田翁说的河童的迁移。在山里的时候。河童会变成山太郎或塞可、卡香波,大部分名字和特性都会改变。但是有个妖怪,即使进入山里,名字和性质也不会改变,它的名字就叫做咻森波(hyosunbo)。” “咻森波?” “一样是宫崎的水怪。这个嘛,应该可以把它当成咻嘶卑的亚种。” “因为名字相近?” “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传说它们每年一次,会成群结队从山里往河川飞去,进行大迁徒。这正是柳田翁所蒐集到的,像鸟一样的河童的传说,但是事实上它们并不只是哅哅叫,也会呱呱叫,叫声形形色色。” “这和兵主神不一样吗?” “不一样。在九州,单独的兵主神社只有一岐一地有。宫崎没有兵主神社,而有兵主神社的地方,就没有迁徒的河童。” “什么意思?” “你的理解力也真差。嗯对了,折口信夫在〈翁的发生〉当中这么写道:大和各地皆有山人的村落,在穴师山,称穴师部或兵主部(hyozube,音即咻滋卑)。” “兵主部啊” 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了解为什么了。说名称是来自于兵部,所以叫兵主部,教人纳闷;但如果说因为是兵主之部(注:“部”为日本大和朝廷于四——五世纪侵略朝鲜时引进的统治制度,依人民的居住地或职业分成集团,称之为部。这个制度由于六世纪渡来人大批进入日本而兴盛。)的人民,所以叫做兵主部的话,就说得通了。我自以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京极堂却连头也不点一下,只是交互看着我和宫村。 “例如说菅原氏是负责祭祀兵主神的神职,然后底下有来自大陆的技术集团。这种情况,菅原一族所使役的人会被称为什么?侍奉兵主神之部的臣民——兵主部——应该会被这么称呼吧?” 宫村“啪”的拍了一下膝盖。 “原来如此。那么刚才的歌——驱逐河童的咒文,也会有两种解读方式了。供奉的神明与被使役的部民,因为称呼相近,所以被混淆在一起了” “应该是。”京极堂点点头。“‘你们和兵主神说好了吧’这样的威胁,以及‘兵主之部的臣民啊’这样的称呼,对吧?如果菅原一族是传达神意的媒介,这两者都可以成立。” “那么所谓咻嘶卑是?” “咻嘶卑就是兵主部,也就是信奉兵主神的技术集团吧。至于据说澁江氏所流传、来自兵部的命名,应该就像关口所质疑的,是后世牵强附会的。谏早的兵揃村,应该是他们以前居住过的场所。他们是工人,拥有精炼金属的技术,所以才会在山林与河川之间来往。古代的制铁是以铁沙为原料,所以必须在山里挖掘含有铁沙的矿石,到河里清洗,捞出沉淀后的铁沙。寻找矿脉和寻找水脉,是相同的工作。” 从山林到河川——是山人,同时也是川民的异人。 的确,从共同体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妖怪。 “所以他们信奉的兵主神是山神、是水神、是制铁神,也是制造武器的武神。始祖蚩尤是食铁砂、制兵器、操纵雨师风伯的神明。穴师虽然被视为风神,但这指的是风箱的风。穴师兵主连结在一起,就完成了制铁。可是” 京极堂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 “兵主和穴师终归是神明。非信仰对象的异乡神明被当成妖怪是常有的事,但神明是不会沦落的。被妖怪化的,是信奉那些神明的人,以及他们的行为、他们所引发的现象。喜欢相扑、从山林迁徒到河川的,都不是神明本身,而是那些信奉神明的人。神明是一种概念,妖怪也是一种概念。身为概念的神明不会变形成为概念的妖怪。但是神明这个概念,会透过人引发现象。有时候这些现象会转变成不同的概念,产生出妖怪。” “可是京极堂,你不是说兵主神社在各地都有吗?我记得你说有十九社,可是九州并没有啊。如果说有兵主神社的地方,都有妖怪咻嘶卑传说的话,那也就算了,但是有妖怪咻嘶卑传说的,却只有没有神社的九州一部分而已。这太奇怪了。” 京极堂当下反驳:“一点都不奇怪。正因为九州没有兵主神社,兵主部的人民才会变成妖怪咻嘶卑,不是吗?” “我不懂。” “本人就在那里,本人怎么会变成妖怪?例如说,假设宫村老师是喜多岛薰童,但既然本人就在这里,宫村老师就是宫村老师。他完全是拥有喜多岛薰童这个别名的宫村老师,怎么样都无法发挥覆面天才女歌人这个功能。但是如 果本人不在这里,喜多岛薰童失去了实体,便开始发挥覆面天才女歌人的功能了。” “换言之,也就是这么回事吗?”宫村比手画脚地插嘴说。“兵主部的人民或是被逐出当地,或是出于某些理由,主动迁徒到别地,然后他们的足迹被妖怪化了?” “大致上如此。”京极堂说,放松肩膀似地重新坐好。“九州虽然没有单独祭祀兵主部的神社,但谏早的兵揃村既然散见于众多文献,表示即使现在已不复存在,过去也是存在的。那么过去住在那里的就是兵主的人民,后来村子消失只留下了传说。” “他们迁移到哪里去了呢?” “移动的是兵主的神本身,并非所有的眷属都迁走吧。他们后来受其他主人使役,新的主人或许就是澁江氏。除了澁江氏以外,姓金丸的神官一族似乎也曾经使役过咻嘶卑。” 渡来人工人集团失去主人后,又重新就职了吧。 在同样司掌水域的其他神职底下 “被使役的异人们,相隔一段时空之后,大部分都会转变成妖怪。另一方面,在各地迁徒的兵主部们,将流传当地的水怪传说与他们自己的传说融合在一起。北方的河伯与南方的咻嘶卑邂逅,诞生出河童。河童背负着大量的属性,逐渐扩大成为水怪的总称。附带一提,近江国有兵主神社那一带,仍保留兵主的地名,称为兵主十八乡。全国各地的兵主神社中,神位最高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宫村低吟,歪着头盯着桌上,抓起一把黑豆扔进嘴里,然后说:“一开始我问咻嘶卑是不是就是河童,你露出讶异地表情,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了。嗳,这解释起来可真不容易” 接着他喝了一口完全冷掉的茶,说道:“其实我会打听这件事,也没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因为我记得咻嘶卑是河童,会吃掉落的稻穗,看到它就会发高烧,或是死掉。所以我才想问问是不是有这样的河童。” “会吃掉落的稻穗,是混进了萨摩和日向等地的习俗吧。那里习惯留下一口稻穗,献给水神。看到了会死掉或生病,则完全是来自于遮道就会被作祟的俗语吧。” “遮道?” “对,遮道。兵主神会从山林移动到河川,挡住神明行进者即死。这并不只限于兵主神,目击到移动中的山神,在全国都是禁忌,在全国都会死。山里有严格的戒律。也有许多山设有忌日,当日严禁入山,因为那是山神移动的日子。” “那么,这是兵主神留下来的禁忌,在神明离开后仍继续发挥作用,在后来留下来的人造成的现象妖怪化时,被吸收进去,应该这么解释吗?” “应该是。”京极堂说道,抓起沙丁鱼干。他的心情好转了,是因为宫村理解得很快吧。但是此时宫村却露出困惑的表情,支吾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宫村老师” 宫村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但京极堂就是不肯开口询问,于是我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您会打听咻嘶卑的事呢?” “哦,是因为”宫村再吃了一口黑豆。“有人说看到了咻嘶卑。” “什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宫村好像不当一回事地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来。 “有一位很关照我的女士,说她看到了咻嘶卑。不过我听到她说咻嘶卑,也不太懂那到底是什么,左思右想了好久,终于想到那是河童,所以才” 既然是妖怪,就应该找专家京极堂,所以他才会在年初前来拜访吧。 话说回来我会在糟粕杂志上写些不三不四的文章,也颇常听见这类风闻,而且最近身边相续发生了有如妖怪作祟般的事件。可能因为如此,我做了不少省思,但是 即使如此,我从未听说有人实际上看到过妖怪。 “可以请您说得详细一点吗?” 我这么要求,京极堂便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宫村老师,你最好小心一点,这个人只要听到这类话题,也不稍作深思,只想着要如何添油加醋,改编得滑稽可笑,写成胡说八道的文章,毫无良心和知性可言。要是不小心一点,那位找老师商量的女士,人权可是会受到践踏的。我猜猜那位女士是不是加藤女士呢?” 宫村停下筷子,一脸吃惊。“真亏你猜得出来。” “当然猜得出来了。会找老师商量这种事,表示不是与老师同年纪的人。从语气来看,也不是交往太久的人。但是老师却说受她照顾,那么就只有加藤女士一个人了。我记得加藤女士去年辞掉了出版社的工作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宫村再一次佩服地说,接着说:“没错,她去年辞掉工作了。总觉得对她很抱歉。” “那不是老师的错吧?不认同她的成绩,编辑部也有错,不过那原本就不是短歌杂志,做得太过头也不好。” “怎么回事?能不能说得让我也听得懂?” 我一下子就被抛在后头。 京极堂说:“没你的事,这是被隐匿的部分。”他彻头彻尾地瞧不起我。我愤恨地努力尝试反击,宫村似乎看了于心不忍,苦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我来说明吧。而且这也不值得关口先生拿来当成题材的事” 京极堂说我会把它写成文章,宫村可能误以为是拿来当成小说题材了吧。宫村或许不知道我在写些低俗到了极点的报导文章当副业。 “正如京极堂先生说的,曾经关照过我的那名女士,名叫加藤麻美子,直到去年为止,她还是《小说创造》的编辑。加藤女士在去年年底——年关将近的时候来到我店里” 宫村以巧妙的口才和手势述说着。 加藤麻美子前来薰紫亭拜访,看起来却十分消沉,一点都不像她。 麻美子是个有气魄、有冲劲的女编辑,宫村平素从未看过她吐露半句泄气话。 宫村担心起来,对似乎难以启齿的麻美子半骗半哄,总算从她口中问出她忧郁的原因。 麻美子说: ——家祖父的样子很不对劲。 “祖父的样子?” “嗯,她说是记忆缺损了。” “不太懂哪”我说着,偷看京极堂的反应。京极堂在吃昆布卷,一副没在听的样子,不过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吧。他就是这种人。 宫村接着说:“她小时候,曾经和祖父一起目击到咻嘶卑。可是在最近,祖父却说他不知道,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忘记了吗?” “好像也不是。”宫村答道。“听说她的祖父年事已高,都快八十岁了,但十分硬朗,一点都不像是得了那个叫什么来着?老人痴呆症?” 虽然宫村这么说,但就算不是老人,也是会忘事情的。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在学生时代,因为健忘得实在太离谱,还曾经被带去封痴呆的神社拜拜。 “那看到咻嘶卑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记得非常清楚,说是昭和八年的六月四日。所以没错,前前后后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宫村答道。 “二、二十年前吗?那” 像我,连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即便不是她祖父,一般人也会忘记吧。记得这种事才奇怪。” “我也这么想,任谁都会这么想吧。说到二十年前的事,连我也记得不了多少。几月几日做了些什么,除非印象十分深刻,否则根本想不起来。可是,关口先生,关于这件事,状况有些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唔,关口先生,您在日常生活中,会用到‘咻嘶卑’这个词吗?” “不会。” 没 第四章 哇伊拉—— ——不详 1 那名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一双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面对女子的人,无不被她那双眼睛吸引,不久后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所驱策,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因为那双瞳眸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强烈地吸引看到的人,却也同时强烈地拒绝看到的人。 女子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她冷漠得甚至给人一种不详的预感,让人觉得即使就这样朝她的胸口捅上一刀,她一定也不会显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就这样死去。 视线从女子身上移开。 熟悉的房间。 看腻的景色。 其中的异物——女子。 ——对。 她长得就像我小时候一直想要的赛璐珞洋娃娃——中禅寺敦子心想。 穿着轻飘飘的洋装、有着一头金色头发的洋娃娃。 敦子曾经渴望得到。 但是……敦子当时离开父母亲身边,寄养在熟人家里,就算撕破嘴巴也不敢要求那种奢侈品。 ——我从那么小的时候…… 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敦子望向女子。于是女子愈看愈像那个洋娃娃。和洋娃娃不同的,只有那头光泽亮丽、刚洗好的漆黑直发而已。赛璐珞女子穿着敦子刚洗好的睡衣。睡在敦子的床上,望着窗外。不,或许她在凝视夜晚的窗外。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瞳孔。 玻璃珠中的虚空。 敦子停止注视。 “这个房间……” “咦?” “……这个房间很好。”女子说。 “是吗……?” 这个房间毫无装饰,枯燥乏味。 “非常棒。”女子说。敦子笑了。 “乍看之下像是文化住宅(注:指大正中期以后流行,纳入西洋生活形态的住宅形式。),不过很旧了。外观看起来时髦,是因为这里原本是画家的画室。那位画家战后不久就横死了……,啊,对不起,这个话题让人不太舒服。” 女子说不要紧。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说话口吻非常柔和。 “呃……听说一直没人要租,大家都觉得很可怕,不过我对这种事不太在意,所以……” “我也不介意。”女子说道。 “是吗?所以虽然这是独栋住宅,租金却很便宜……” 敦子重新环顾自己的房间。 只是一间宽广的木板地房间。床、书桌、小餐桌、小梳理台、书架、餐具柜。敦子在这个房间生活起居。原本寝室在另一间房间,但她没有使用。她把迁入时前任屋主所留下来的家具——画布和石膏像等等——全都收进里面,后来就再也没有动过。 前任屋主是怎么死的,敦子并没有听说详情,不过寝室的墙壁上染满了无数分不清楚是颜料还是血迹的斑点,就算是敦子,也不想睡在那里。 她在三年前找到工作时租下了这里。 决定的理由是,这里虽然小,但附有浴室。她预料到新工作会让作息变得不正常。尽管想参与社会生活,但敦子不愿意牺牲入浴的享受。 但是结果敦子还是跑去澡堂洗澡。因为一个独居,在家泡澡太不经济了。而且购买燃料也非常麻烦。 她告诉女子这些事。 “很奇怪吧?微不足道的便利性,竟然胜过了恐惧。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一点都不奇怪啊。”女子的声音还是一样温柔。“话说回来……真的可以吗?麻烦你这么多……还借用了浴室……” “哦……”敦子简短地应声。“请不要在意。我一个人的时候很随便……,但是有客人的时候,至少……” “我……不是什么客人。” “可是……你救了我。” “救了你……”女子说到这里。沉默了。 蛙鸣响起。 “这一带……是什么地方?”女子问道。 敦子回答:“是世田谷区上马町。”女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这地方……好安静。” “这里是战前大为流行的所谓田园住宅区,地利虽好,但踏进来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不过我也都是回家睡觉而已。” “不会……不安全吗?” “是不安全。”敦子答道。“不过……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偷懒,所以……” “可是……” ——白天那些人…… 的确,他们可能会袭击这里。对他们来说,要查出敦子的住宅易如反掌。话虽如此…… ——他们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敦子不这么认为。 白天那件事,应该只是偶然狭路相逢,如果他们是计划性报复,应该会先袭击编辑部才对。可是…… 如果不想惊动警察,对方也可能针对个人攻击。比起袭击出版社,袭击个人住家,更容易隐蔽袭击的意图。就算敦子在家中遇袭,视情况。也可能被当成单纯的暴徒侵入事件处理。 ——那么…… 这里或许很危险。 女子望向敦子。“你……一个人住吗?” “嗯,家兄和家嫂住在中野……双亲住在远地。我……和家人没什么缘分,家人分散各处……” 敦子从来没有与家人团聚生活过。 并非一家人感情不好,也不是经济上有问题,只能说是没有缘分。 年纪相去甚远的哥哥在七岁时由祖父收养,敦子也在七岁时被寄养在父母京都熟人——嫂嫂的娘家,各自被他人养育成人。敦子出生时,哥哥已不在父母身边,所以敦子在八岁的夏天才第一次见到哥哥秋彦。后来,敦子在祖父过世那一年到东京投靠哥哥,但碰上战争疏散等状况,结果只和哥哥共同生活了半年。 不过,敦子寄主的京都家里,把敦子视如己出,而敦子视为姐姐仰慕的人,后来也成了自己的嫂嫂,所以敦子从未感到孤独或不幸,只是家庭的成员并没有血缘关系而已。而且敦子觉得就算双亲不在身边,也都还健在,那样的话,亲子之情还是一样的。想来,敦子那种说好听是独立,说难听是相互依赖性极低的人格,确实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 “你不寂寞吗?”女子问。 寂寞——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敦子思考。若说寂寞,她一直很寂寞,若说不寂寞,今后也不会觉得寂寞吧。 她想来想去,答道:“虽然危险,但我不觉得寂寞。” 女子没有答话,微微地垂下视线说:“我……很寂寞。” “你也是……一个人吗?” 女子点点头。 虽然仍旧是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很悲伤。 就算不必无谓地收缩或放松脸部肌肉,也能够表现出感情。文乐(注:文乐为日本传统木偶戏,配合三味线演奏,以人偶演出净瑠璃口白中的剧情)人偶和能面具(注:能即能乐,为日本传统戏剧,演员戴上能面具演出,以细致的动作表现内心情感。)也一样,这些假面具原本应该没有表情,却能够演出丰富的表情,不是吗? “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女子重复道。 “一直……” “当我发现时,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后来就一直是一个人。” “你……” 敦子到现在仍无法开口询问女子的名字。 请她到家里,请她用餐,甚至预备让她留宿一夜,敦子却连女子的名字、身份,什么都不知道。若说不小心,确实再也没有比这更 不小心的了。 眼前的发展,是敦子平素慎重过头的个性完全无法想像的。 ——可是…… 女子救了敦子。 ——就算这样…… 也不表示就可以信任。敦子对女子一无所知。只要怀疑,可疑之处多得是。不……这个女子显然可疑,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半天前…… 敦子人在银座。 她才刚完成采访。今天是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在日本桥高岛屋举行国内第一次彩色电视公开试播的最后一天。 敦子在《稀谭月报》这本杂志的编辑部工作。光看杂志名称,似乎是一本可疑的糟粕杂志,但其实十分正派。杂志的卷首写道: 本志创刊之宗旨——本志致力以理性的角度婆媳古今东西愚昧之谜团,欲以睿智之光芒断然扫除名为不明之黑暗。 易言之,即以科学及现代的观点,重新审视并揭露神秘事件、不可思议的流言、怪奇现象等所谓的谜团。 真是狂妄的想法。 不了解就是愚劣——这样的想法是单方面且充满歧视性的。也是启蒙主义的,令人讨厌。 这和高鼻子优于塌鼻子、白皮肤优于黑皮肤是一样的思想。与霸道地踏入未开发地区,高举文明大旗,对原住民教育洗脑、殖民地化的行为很像。无知既是愚劣——这种说法原本就不成立。而且不管知不知道,世界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是…… 老实说,那种见解敦子也不是不明白。 因为敦子自己就是那种人。 她不认为无知就是愚劣,但是失去睿智,敦子恐怕都无法呼吸了。所以敦子暗暗地厌恶无知。例如,即使叫她选择苹果和橘子当中喜欢的一样,她也会先想出理由。原本喜好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没有理由,敦子就无法决定。为了做出决定,她需要知识,需要逻辑。对敦子来说,睿智是生命中绝对不可或缺的事物。 ——无聊。 敦子连喜好都没办法自己决定。 脑袋上方总是盘旋着逻辑和伦理,敦子时时刻刻都在请示着它们,度过每一天。没有逻辑的神谕,她连眨眼都不行。 敦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有时她连自己都厌恶。 即使如此,她还是喜欢这份工作。 她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自己。 说起来,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谜团了。用不着小岛国的杂志挺身而出。世界早就为自己的不明而耻,黑暗不断地遭到驱逐。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夜晚变得眩目、人类变得聪明、未来变得光明。所以根本轮不到《稀谭月报》出马。 最近的报道几乎都是重新解读历史、或重新定义犯罪在社会科学上的位置,以及科学发达的最新消息——愈来愈偏向这类即使扔着不管,也会有人报道的题材。 今天,敦子学到了彩色电视机的原理。 她觉得知道了又能如何?但是敦子还是觉得非常有趣。虽然并不特别感兴趣,但她听得十分认真。金光也不是听了就会制造电视机,好奇心还是会被勾起。 开发者热中地解释着。 总觉得好羡慕。 半个月前,敦子去兵库参观科学博览会时也是。科学突飞猛进、技术不断革新、光辉的二十世纪——每个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辉,连呼着:“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敦子……也这么觉得。 但是冷静想想,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真的美好吗?公关部小姐说,核子能源是支撑下个世代的梦幻能源。毫无疑问必定如此吧。 但是短短八年前,夺走了众多人命的,不也是核子能源吗? 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一定会让人类幸福。原子弹绝不是美好的事物,虽然不美好。但原子弹不也是科学的成果之一吗? ——可是…… 即使如此,敦子还是觉得科学很有趣。她明白负面的成分,却仍然觉得核子能源很棒。 这一定与人类的幸与不幸毫无关系。对科学来说,科学进步本身是美好的。所以科学家根本没有考虑到人类,他们只会思考科学而已。要不然科学是发展不来的。 是受惠,还是受害,端视使用者的裁量。 ——一定是如此。 敦子这么想,更厌恶自己了。 敦子就是那种会对科学家所述说的逻辑思考过程大为心醉的人。至于那样的思考会造成什么结果?对她来说一定是次要的。 ——例如…… 假设有一种新型杀戮武器被开发出来了,敦子对这个武器不可能有好感。这是一定的,但是如果这个武器的构造之卓越前所未见——那么对于这个部分,敦子应该会感到有趣。 对照道德伦理来看,这样的想法显然太轻浮了。不管它的逻辑有多么卓越,如果用途只限定于杀戮,就不应该觉得它有趣。即使如此,敦子仍然无法禁止想要侵淫在逻辑乐趣中的欲望。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或许是一种想要摆脱现实的欲望。 她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逻辑不讲情分,毫不留情;不会扭曲,也不会伸缩;既不悲伤,也不好笑。拥有的只有累积毫无转环余地的过程的喜悦,以及到达充满整合性的结论时的欢喜,没有一丝空隙。她觉得……太完美了。 现实不可能结出形状如此完美的果实,现实的世界不安定、不合理、马马虎虎。 逻辑、概念这些东西,说穿了就是非经验性的事物。这些普遍是由纯粹的思索中导出,是非经验性的。换言之,并非与实际生活息息相关。 追根究底。敦子只是对非经验性的理想世界观怀抱着强烈的憧憬——她逃避着经验性的社会——罢了。 这么一想,敦子就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感到伤心。她隐约地心想,自己真是个墨守成规、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女人。而就连这种时候,敦子也觉得头上仍然有个异样警醒的自己,冷笑着说“这个女的明明不是真心这么想”,更感到自我厌恶了。 今天敦子没有直接回编辑部,就是这个理由。 她想采取一些非逻辑性的行动吧。 一时兴起。 既然出门前都说了要回去,明明可以回去,却不回去,就不合逻辑了。敦子本想打个电话联络,却打消了念头。她没有理由不回去。但尽管没有理由,编辑部或许也会允许她不回去,只是获得谅解后,违背常规行动就失去逸脱性了。 敦子弯进巷子里,这也没有意义。 理发店的大片玻璃倒映出自己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形姿,她停下脚步。 不长不短的刘海。 敦子在求学时代,一直留着长发。敦子已经记不得那个时候的长相了。现在的脸,她即不喜欢也不讨厌,也不记得长发时自己有什么感觉。她剪短头发的理由不是处于好恶,也不是适不适合。人活下去并不需要长发——敦子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剪掉了长发。 ——无趣的女人。 如果自己是男人,也会这么想吗?——敦子自问,随即心想真是个无趣的问题。敦子没有理由一定要把性别与个人的嗜好及特性连结在一起。就算性别是男性,敦子的内在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那么结论可想而知。 ——就是这里无聊。 敦子像要与倒映在玻璃上的无趣女子诀别似地快步前进,又弯进更狭窄的巷子里。 一只肥大的黑色大野猫短短地“喵呜”一声,蹬上垃圾桶盖子逃走了。 肮脏、骚乱的风景。 一点情趣也没有,就像自己一样。 ——这个城市正 适合她。 敦子来到东京那天也这么想。她觉得这种缺乏情趣、杀风景的景色和生活,正完全适合自己。她现在仍然这么想。 敦子幼时在京都成长。 来到东京以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年。尽管如此,以前的朋友依然异口同声地说:“你一定很不适应东京的生活吧?”但敦子并不这么想。 骚乱的景色没有一丝多余。不,它清楚地自我声明:多余就是多余。在追求便利性的都市里,没用的东西全是垃圾。垃圾只能是多余的。相反地,充满情趣的景色令人难以判断究竟什么才是多余的。不,情趣这玩意就是多余,所以才能够触动人心吧。 敦子明白这一点,明白是明白…… 要是能够予以数值化,了解只要容忍多少多余,就能呈现出情趣,那该有多好。 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叫做情趣。敦子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但是…… 巷子是一条死巷。 是死巷啊。 敦子干脆地转身。 就在此时…… 巷子正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 皮肤呈现半透明质感。 端正的脸庞左右对称。 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般空洞。女子在害怕吗?或者她平素就是如此?敦子无法判断。她身上的白色洋装脏得可怕,脚上也没有穿鞋子。 女子注意着敦子背后。 不堪流氓般的老板惩罚而逃脱的风月女子——首先掠过敦子脑海的模式这种老掉牙的想像。 但是——以逃亡来说,女子的动作相当缓慢,看起来甚至是悠哉。只是动作虽然迟缓,她看来仍像在意着追兵,不过却也不是不知该往哪儿逃,或已经疲累了的模样。 无论如何,女子的模样确实有些不寻常。敦子停下脚步。 女子发现敦子。 形状姣好,但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了。 ——危险。 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女子的嘴唇确实是这么说的。 ——危险? 接着传来人的声息。敦子立刻奔近女子并越过她,回到巷口处。她探出脖子一看,几名男子正跑过最初弯进来的巷子口。 回头一看,女子正看着敦子,眼神像是在求救。敦子小声问她:“有人在追你吗?”女子回答: ——也有人在追我。 ——也有人在追你? 女子的声音像玻璃风铃。 ——也……? 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确实有人在追捕女子。但是现在虽是午后,太阳还高挂天际。只要到大马路上,街上就有许多行人,敦子觉得与其藏在没有人迹的巷子里,出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敦子这么说,但女子摇了摇头说: ——被发现的话,会被跟踪。 确实,当场动粗并非明智之举,也没有必要在大马路上动手捉人。换言之,只能甩掉他们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待在无路可逃的死巷里只能坐以待毙。敦子思考了一下,对女子说她去叫警察,要女子躲藏好。这种情况,这么做应该是最妥当的。在非法而且危机重重的状况下,交由警察处理,才是法治国家善良的小市民正确的判断。 但是女子却说道: ——那样……太危险了。 起初敦子以为她的意思是“躲在这里会被抓到,我会怕”,但是她想错了。 女子似乎是在警告敦子。 女子说危险的不是她,而是敦子。 ——我? 女子突然抬头。同时再次传来有人逼近的声息。敦子瞬间碰到旁边的木门。门没锁,里面似乎是人家的后院。敦子牵起女子的手,把她拉进里面,关上木门。 卡上门闩。 敦子想要开口询问,但女子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一会儿后,围墙外传来吵杂的脚步声。这是条死巷,一听就知道不会是路人。敦子和女子屏息在门后躲藏了整整一个小时。后来,女子不知道有何根据,说:“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敦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打开木门。 巷子和大马路上皆已不见那些男人的踪影了。 那些男人…… 女子简短地说明: 他们在路上一看到敦子,立刻脸色大变,破口大骂,直朝敦子冲了过去,但是敦子突然弯进巷子里,所以他们追丢了。 敦子感到纳闷。 为什么自己会被人盯上。 他们有什么目的? 女子说,那些人暴跳如雷。 女子还警告说,不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些男人…… 那些家伙……,对…… 女子说他们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听到这个名称,敦子总算恍然大悟。 敦子心里有数。 韩流气道会…… 蛙鸣声响起。 敦子回过神来。 她似乎一直盯着女子玻璃珠般的瞳眸。 或者说被迷住了比较正确? 自己看了几分钟、几秒钟,或者只有一瞬间? 女子以看似温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敦子。 ——这个人到底几岁? 看不出年龄。 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身份和名字也…… ——这个人是谁? “请问……”敦子开口,她的声音沙哑。“……你……” ——是谁? “……你……和那些人——韩流气道会的人,呃……是什么……” ——为什么我没办法直截了当地问她名字? 女子稍微改变了脸的角度,感觉她的表情暗了下来。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那些人……我觉得他们……想要利用我。” “利用?” “是的,他们三番两次找我去,我全都拒绝了。但是今天……他们强迫把我带出来……” “带出来……?” “是的。有四五人突然闯了进来,威胁我说如果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听话,我没办法抵抗。他们因为看到你,有三个人跑了出去,包围我的人墙缺了一角,我才赶紧甩开他们逃走了。所以也可以说……是你救了我。” “这……” 什么意思?这个人…… “我……”女子说。“我知道未来的事。” “预知……未来?” 敦子陷入困惑。 以敦子的常识来看,预知是不可能的。未来是不存在的,虽然能够预测,但不可能预知。从过去的资料导出来的所谓预测,只是从无限多的选项里姑且挑选了一个罢了。而且只是选择了可能性较高的选项,说起来仅是几率问题。未来已经存在,可以知道未来——这种颠倒因果律般的事,敦子根本不相信。 “预知未来吗?”敦子再一次问道。 但是女子近乎冷漠地,干脆地否定了自己的话。“不晓得,我觉得是假的。” “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 “那……” “我觉得……是有人照着我说的动了手脚。未来的事没道理能知道吧?” “预言者自己让预言实现吗?” “不是我自己期望的。只要我说什么,有人就会让它实现……,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话都会相继成为现实。这……不是我的意志。” “怎么可能……?你说的有人是指……” “这我不知道。”女子说。“我很害怕,我已经受不 了了。不,我实在千百个不愿意。虽然不愿意,但我很寂寞……,所以被人感谢、被人信赖,让我觉得有点高兴。而且起初我是相信的。我……原本相信我自己的能力……” “请等一下,你……” ——难道…… “……你是……华仙姑处女?” 女子将脸偏至看起来极为悲伤的角度。“我不叫……这个名字。可是,每个人都这么叫我。” “所以……” 女占卜师华仙姑是现今当红的话题人物。 据说华仙姑的预言不仅百发百中,还拥有能将恶运转为好运的神通。但华仙姑不仅是身份,连年龄、长相都无人知晓。她住在哪里,也没有被公开。 即使如此,传闻还是透过口耳相传,秘密地渲染开来,听说她的名号甚至传到了财政界。 什么某政治家找华仙姑商量该如何自处、某企业一一征询华仙姑的意见来决定经营方针。大概在樱花凋零后没有多久,这类风闻就煞有介事地悄悄流传开来。 最初应该只是都市里近似嘲弄的流言。 但是这类流言没多久就卷入丑闻,逐渐自我增殖,化为漆黑的嫌疑盛传开来。 什么阁员级的重量级政治家遭女占卜师色诱,变成了窝囊废、什么那个女人一句话就可以左右股价涨跌、什么那个女的是昭和的妲己,妄想统治这个国家——不负责任的流言变本加厉,似无止境。 但是华仙姑本人依然藏身迷雾之中,也有许多人怀疑她是否真正存在。 不过敦子知道华仙姑真有其人。因为在流言扩大之前,就有个好事男人盯上预言百发百中的女占卜师华仙姑,锲而不舍地调查。 他是名叫鸟口守彦的糟粕杂志编辑。 记得上个月底,鸟口说他揪住了华仙姑的狐狸尾巴。因为是独家新闻,鸟口没办法透露得太详细,不过从他所说的片断来看,华仙姑这个女子是个泯灭人性、罪不可赦的冒牌占卜师。 ——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一片空洞,但是敦子不认为这片空洞当中隐藏着邪恶。 “……请问……” 敦子想问“听说财政界的人都会去找你商量,这是真的吗”,却问不出口。她觉得这个问题很低俗。 敦子站起来,关上微启的窗户。 由于天候异常,春天都已经过了才感觉到寒意。 敦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该问些什么?怎么问?重要的是她该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态度才好……? 就在敦子想要开口的时候…… “磅!”一道巨响。 是玄关,接着厨房门后也传来粗暴的声响。敦子一瞬间陷入慌乱。 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 ……是袭击。 “气……气道会……”她还来不及说完。门就被踢破了。 三名男子站在那里。 中间的男子踏出一步。“小姐,白天让给溜掉了哪……” 后面两人分往左右。 后门被揣破,又有两个人侵入。 男人以敏捷的动作占往华仙姑两旁。 “你以为那样就逃得掉吗?带着这么醒目的女人,以为我们找不到吗?你也是,竟然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哪……华仙姑。” 男子逼近敦子身边。 敦子狠狠地回视。 男子瞪住她,说:“好骨气。看看你这盛气凌人的表情。我就放过你这张可爱的脸蛋好了。” “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么做!” 男子举起手来。 ——不要紧,不要相信就是了。 敦子回瞪的瞬间,男子的手刀就朝着她的颈动脉劈下。肩膀一阵灼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男子的脸变成两张的瞬间,敦子侧脸吃了一记回旋踢。整个身子重重地撞上窗户。 窗玻璃破碎,敦子摔到窗外。 “住手!”华仙姑的叫声传来。就连这种时候,她的表情依然不变吗?——敦子竟想着这种事。侧腹部被踢了一脚,发不出声音,身体慢慢感到疼痛,整个人喘不过气。 衣襟被抓住,敦子被粗鲁地拉起来。女子“住手”的叫声被塞住了。“别杀她。”声音响起,胸口传来睡衣撕破声。 冰冷的夜风拂上肌肤。 男人的拳头打进心窝。喉咙深处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口中充满了铁锈味的苦涩液体。 意识…… 敦子脑中浮现哥哥的脸。 2 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敦子的脸。好美的脸,显得很担心。明明是洋娃娃,却有表情呢。是倾注心血制造的,所以一定有灵魂寄宿在里面。不……这只是迷信,洋娃娃是假的,看起来会有表情,只是错觉罢了。不是光线的关系,就是脸的角度造成的,一定是的。 话说回来…… 为什么呢……?敦子心想。 为什么洋娃娃会在我的房间呢? 我完全没有透露说我想要啊。 是婶婶买给我的吗? 还是姐姐…… 哥哥…… 啊…… 哥哥,我好怕。 脖子一阵剧痛。 “啊,不可以动。”洋娃娃说话了,果然有灵魂…… 好痛,全身疼痛不已。 “啊……”敦子发出声音。 洋娃娃——不,这不是洋娃娃。这个女人是…… ——华仙姑。 “请……问……” “你醒了,太好了。要不要紧?”女子以玻璃风铃般的声音说。 ——这里是……上马的画室,我……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空洞。 敦子停止注视。 记忆渐渐地恢复了。与之共鸣似地,身体各处也痛了起来。背上的触感,自己的床,敦子睡在床上。女子——华仙姑坐在枕边,担心地——虽然依然面无表情——看着敦子。 “那……那些人……” 敦子姑且不论,这个人为何会平安无事地待在这里?她竟然没被带走? “我想……暂时不会有事了。我会醒着……,你最好再休息一下。天还没亮……。啊,窗子他也帮忙修理好了,不必担心,虽然只是钉上板子应急而已……” “修理……” ——帮忙? 谁帮忙修理好了? 气道会的那些人怎么了? “我……” “他说不要紧,骨头没断,是挫伤,疼痛也很快就会退了。他说对方似乎手下留情了……,可是竟然打出这么严重的瘀伤……真是太过分了……” 女子抚摸敦子的头发。“……你最好再睡一会儿……” 敦子闭上眼皮。 韩流……气道会。 太小看他们了。 弄个不好,自己或许已经没命了。 约一个月前,敦子前往气道会的道场。 当然是为了采访。 韩流气道会在新桥开设道场,为来路不明的古武术流派。它从去年夏天开始蔚为话题,过完年时,声名已经远播到各处都能听闻它的名号。 众人都说那不是一般的拳法。 说是能拳不着身,就打倒对手。 敦子无法置信。 她不知道那是念力还是气,可是不管如何,不具物理质量的东西, 没道理能够发挥物理能量,也难以相信人体可以发出那种破坏性的力量。就算叫小孩子来想,也知道这不合理。 可是,街头巷尾盛传的那些风闻,听起来都对这套说法深信不疑,市面流传的有关气道会的报道,也看不到任何质疑的见解。其实这只是因为有识之士根本不屑理会那种东西,但当时敦子并不这么想。无论如何,不合理的事物横行世间的状况,让敦子这种人感觉到如坐针毡。 所以,敦子首先进行调查。 虽然自称中国古老武术,但气道会似乎并非承袭自传统流派,来历十分可疑。会长自称韩大人,完全调查不到他的底细,只知道他确实是日本人,但经理和奔命都查不出来。不管怎么查、怎么追溯,都调查不到相关资料。 然后……敦子与总编辑商量后,正式向气道会提出采访申请。 敦子并不是怀抱着揭露、纠举谎言的想法,她只使纯粹地想了解。所以那一天,敦子尽可能以恳切的态度进行了采访。因为要是一开始就抱持怀疑的态度,就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她仔细地参观练习实况,也和代理师范谈话。但是,敦子无法信服,没有任何事物触动敦子渴求逻辑的心弦。 的确…… 代理师范一把手伸到头上。原本站立的弟子就突然倒下。代理师范一伸出手掌,众多弟子便近乎滑稽地往后飞去。 代理师范说明,这是眼睛看不到的波动——“气”所造成的作用。 他说,籍由锻炼,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在体内循环的未知能量,从手掌放射出来。 敦子觉得事有蹊跷。 当然也有“气”这种能量究竟存不存在此一根本的疑问,但是这一点暂且不论,有其他更为琐碎的细节让敦子感到奇怪。 没错…… 相对于弟子们夸张的反应,代理师范的动作实在太小了。 至少敦子这么感觉。 就算退让百步,承认真的有未知的能量存在,那么,如果代理师范的身体没有受到弟子身上遭受到的相同冲击——物理作用——的话,就代表这种运动违反了物体运动的根本法则——牛顿运动三定律,不是吗? 运动三定律为以下这三点: 首先是惯性定律:静止或维持一定直线运动的物体,在没有外力作用的状况下,会维持现有状态。其次是物体的运动方向会与受力的方向相同。运动量与受力大小成正比,也就是所谓的牛顿运动方程式。最后是两个物体彼此撞击受力时,两道力永远大小相同,方向相反,为反作用力定律。 这种情况…… 在被弹走之前,弟子显然是静止的。 如果照惯性定律来看,除非被推,或是被东西打倒,弟子的身体不应该会动——自己动当然不算数。弟子移动的状况像是被弹走一般,所以如果不是弟子自发性地运动,就表示有外来作用力施加在弟子身上。 代理师范说明,这是因为气撞击在弟子身上。 这个解释并没有问题。他们说气是未知的波动,不过无论那是什么,先假设代理师范的手掌真的放射出足以弹走弟子的力量好了。 那么…… 根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放出力量的一边一定也会承受到相同的力道。 换言之,如果发射力量的反作用力没有作用在代理师范的手或腰部——随便什么地方都好——那就是骗人的。如果道场的地板是冰,而代理师范穿着溜冰鞋,那么代理师范发射气的瞬间。他应该会往弟子弹走的反方向滑去才对。 代理师范必定承受到同力道的反作用力。然而在敦子眼中,却看不到他任何肌肉的紧张或姿势的变化。 所以敦子才觉得不自然。 所谓定律,在一定条件下是普遍、必然成立的关系。如果定律不成立的话,就表示到场里面的环境条件十分特殊。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以同样的角度来观察,弟子们的动作也有不自然的地方。 他们的动作虽然夸张,但对于压上来的力量,却没有做出抵抗的运动。敦子完全观察不到像是承受力量、或反抗力量这类的动作。 膝盖伸出的样子、被弹走前上半身的角度等等,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是自发性地往后弹去——敦子只能这么判断。 但是另一方面,敦子也不认为弟子们在说谎。 “起初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名弟子说。“但是虽着不断地锻炼,我开始感觉到体内的气在流动。” 听说不久后,气就会逐渐成熟,这么一来,就可以了解发气是怎么回事,也可以接收到对方所发出来的气。那个时候,才始以体会到气撞上来的感觉。 如此以来,人就会被弹开。 敦子思考。 弹开的理由…… 既然没有施加外力,弟子们肯定是靠自己的肌力弹跳起来的。但是他们似乎不是意识性地往后跳,至少那不是伪装出来的。 敦子会这么想,是因为弟子们弹开的实际太一致了。如果是假装的,一定会有些人入戏、有些人状况外,绝对会出现个人差异。但是弟子们全都同时往后弹去。那不是意识性的行动。 那么……这会不会是本能性的动作呢?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会不会是一种反射运动呢?换言之…… 看起来像是被某物给撞飞的那种动作,会不会其实是为了要闪避应该会撞上来的什么东西呢?例如人快要被揍的时候。都会反射性地把脸别向拳头过来的反方向。和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这是认定有什么东西快撞上来,才会出现的反应。所以先决条件是相信气真有其事。 但是唯有这件事,就算口头上叫人相信也没有用。不过想要入门的人,一开始应该就对这种想法有着某些程度的认同,再家上同门前辈也深信不移,他们也作证真的会被弹飞,这么一来,怀疑的想法也会日渐消除吧。弟子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气会发挥作用的暗示。啊,气发出来了,气要打上来了——只要这么想,身体就会在无意识中做出反应。 或者是……弟子们可能吃过好几次苦头。对于当时所受到的打击的反应,在反复练习当中,成为一种“招式”,被肉体——潜意识给记忆下来了,这也是有可能。 不管怎么样,那都不是意识性的反应。所以他们才会真心相信,不是吗? 敦子请教娴习武术的熟人,陈述自己的想法。结果那位熟人说,其他的武术也有类似的情形。 据说在实战取向的武术中,师父首先会对毫无预备和知识的初学者给予强烈的一击。弟子之所以赢不了师父,就是因为那最初的一击。据说大部分都是攻其不备,例如告诉对方“来,伸出右手”,紧接着攻击左方。 几乎形同暗算,可是那是招式的基本。武术的招式,是对方这么打来,就这么打回去。师父学过的招式比弟子多,所以愈是按照招式操练,弟子就愈是破绽百出。 所以据说不知道招式的话,反而意外地能够获胜。如果对方说“来,伸出右手”,就直接拿右手打对方,情形就完全逆转了。但是一般来说,想要学武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所以大部分都会被打败。 而最初的一击,在一瞬间确立了师徒关系。除非由于某些机会,遭遇到了超越第一击的第二次打击,否则往后底子永远都赢不了师父。 所以一般而言,无论任何流派,不管弟子变得有多强,都不可能打败师父。弟子段数慢慢提升,从师父手中传承奥义,获得保证,然后出师。即使在技术上超越了师父,也不会直接挑战打败师父。就算赢得了师父,也赢不了师公,更绝对赢不了祖师爷。听说就是因为 这样的结构所致。 据说这全都是因为最初的一击,这应该近似于宗教中所说的戏剧性的回心吧。换言之,是一种暗示效果,也可以说是洗脑。唯有洗脑解除,弟子才有可能打败师父,创立新流派。 气道会的情况也相同吧。 敦子下了这样的结论。 也就是说…… 气并非什么看不见的波动,也不是未知的能量。藉由持续性的想像训练以及反复练习招式,徒众获得自我暗示。对于特定的状况以及讯息,肉体会无意识地做出反应——这就是气的真相。 就像安慰剂一样。 那么…… 安慰剂在临床上确实有效,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说它是假的、骗人的。这和套招、串通不一样。弟子们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没有发出未知的波动,人确实也未被触碰就被弹飞了…… 敦子老实把这些看法写成报导。 她的文章刊登在这个月的杂志上。 杂志四天前发售。 编辑部马上接到了抗议电话。 这些诽谤中伤严重损害本道场信誉,本道场要求立刻回收杂志,在次月号更正并刊登道歉启事。 总编辑拒绝了。 总编辑认为文章并无意诽谤,同时报导中也没有中伤的要素。 事实上,敦子自认文章中没有嘲弄气道会的意思,毋宁说她是带着善意撰写的。她并没有批评,也没有胡乱写些谎言或臆测,只说代理师范所说的气道法,不是现今的物理科学理论能够解释的。 敦子抛弃成见和偏见,尽可能以公正的立场写下报导,然而他们似乎把敦子得到的结论当成了侮辱。 敦子有点后悔。以前哥哥说过,有人相信,因为相信而得救,那么即使是假的,也不该加以揭穿。 哥哥说,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也不能把它当成假的——不予以揭穿、在这种默契上成立的救赎,就叫神秘学;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加以揭穿,并不一定就会带来正面的结果。敦子以为哥哥在说宗教和迷信,可是看来并非如此。这番话作为一般论,似乎也一样成立。 但是敦子也无法抛弃“错就是错”这种强烈的信念。这就是连骨子里都填满了近代主义的、无趣的自己。敦子隐隐认为,所有的谜团都应该在崇高的逻辑面前屈膝下跪。 完全是启蒙主义……真教人厌恶。 总编辑说,打电话来的不是会长或代理师范。 应该是纯粹深信不疑的一般会员吧。 来电者纠缠不休,一直追问撰稿人是谁?是不是来采访的女子? 总编辑拒绝回答。他说决定报导是否刊登,是总编辑的权限,对于所刊登的报导,责任全都在他身上,所以没有义务回答这类问题。当然,总编辑不是为了包庇敦子才这么说,不过那篇报导是谁写,可想而知。听说电话另一头的人骂道:“叫那个死丫头再来一次,看我把她给震飞。” ——如果我被震飞,就会相信了吗? 应该不会相信吧——敦子当时心想。 敦子觉得就算经历了违反运动定律的体验,自己还是不会相信。 即使身体被震飞,逻辑也不会动摇。如果碰上那种事,敦子一定会不断地思考,直到想出一个符合自然物理学见解的结论——敦子能够接受的理论。 相反地,就算完全没有体验,只要能够得到一个可以接受的道理,她肯定会当场相信。 敦子就是这种人。 ——可是…… 敦子输了。 那个时候。敦子确实是毅然决然。 被暴徒掐住脖子,不可能不怕。即使如此,敦子仍旧傲然挺立,甚至从容不迫地回瞪对方,这完全是依仗着敦子头上的逻辑和伦理,而不是因为敦子本人功夫高强。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暴力行为都是愚蠢的。敦子在内心一隅,一定是坚信着愚蠢的事物不可能赢得过明智的事物。 而且敦子绝对没有做错事。那么,正确的人没有必要屈服在邪恶之人底下——她肯定也这么想。尽管她完全明白世间的道理根本不是如此,却仍然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 ——这也是一种暗示效果吗? 敦子应该是在不知不觉间,将逻辑、正论这些非经验性的概念——先验的事物当成了“最初的强烈一击”吧。经验性的事物、感觉性的事物,在敦子的内心永远只能是下级的概念,那么她们永远不能赢得过上级的那些概念。 昨晚也是…… 敦子确信气所造成的物理作用,只是自我暗示效果所造成。那么敦子在肉体上应该不会遭到任何打击。因为在道场,他们在练习中也绝不会触碰对方的身体。 大错特错。 拳头毫不留情地打进肉体,最初的冲击远远超乎预想。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笨蛋吗? 拳头都抡起来了,怎么可能不打下来? 敦子有点自暴自弃,睡了。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树叶。 脖子冰冰凉凉的,敦子醒来了。 睁眼一看,枕边坐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个子男。小个子男穿着白衣,带着圆眼镜。他一看到敦子醒来,便异常亲切地说:“啊,身体觉得怎么样?” “小的在三轩茶屋的汉方药具条山房负责配药,敝姓宫田。” “汉方……?” 摸不着头绪。自己还迷迷糊糊的吗?女子——华仙姑怎么了呢? “您的伤,小的已经处理过了。幸好处理得早,没有大碍。脖子的内出血有些令人担心,但复原状况似乎不错。虽然这么说,但我们并不是拥有执照的医师,若您觉得不放心,还是到一般外科去看看比较好。” “请、请等一下。” 脖子转不了。 “啊,脖子尽量不要动比较好。刚才换了膏药,今天休息一整天的话,明天应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呃……对不起,我搞不清楚……” “敦子小姐……”风铃般的声音响起。 敦子之转动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女子正拿着托盘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擅自借用了厨房,煮了饭……” “哦……” 女子向宫田行礼。 “对了,是这位先生……救了我们。” “救了我们?那么,是他把气道会的人……?可是……” 对手是强壮凶猛的练家子,而且至少有五个人才对。这名个头这么娇小的男子,真的打得过他们吗? 宫田笑意更浓了,说道…“不是小的。小的不识武道,只知道炼丹。救了两位的,是吾师通玄老师。” “通玄……老师?” “没错。吾师修习众多中国拳法——当然是做为内丹术之一——啊,就类似一种健康法。老师说他偶然行经这条路,听见这位小姐尖叫。”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子说。“我觉得要是不救敦子小姐,你会就那样死掉,所以我挣扎着到窗边,大声叫喊,然后趴在你身上。结果那边……” 女子的视线望着后面。 “……有个小小的——恕我失礼,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有个小小的东西从那边……” 女子说,场面并不是很激烈,其实她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看舞蹈一般,一眨眼的空白后,五名男子已经倒在地上挣扎了。 宫田说道…“老师说,那些暴徒只学了一点武术的皮毛,只是一群恶棍罢了。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控制打人的力道,所以担心这位小姐的伤势……” “请等一下,那么……” “咦?”宫田睁圆了眼睛。“难道……小姐您以为自己是被武道家攻击了吗?原来如此,您以为武道家的话,应该会谨守礼节,所以疏忽了是吧。可是攻击您的,只是一群卑鄙的无赖,应该是哪个叫什么道场的门生吧。” “那么……气……” “气?”宫田发出倒了嗓的声音。 “不是气道法之类的……?” 宫田笑了。“哎,若论气,一切都是气。您一旦害怕,就是怯了气,挺身面对,就有了霸气。殴打妇女,是脱逸常轨的戾气。真不明白那些人在想什么。” “我说……不是那种气……” “森罗万象,凡百诸相,皆为气之发露。无论是否被拳头击中,您的气都被暴徒的气给箍禁、搅乱、斩断了。所以您才会受伤。” “呃……” “不过听说当中有一个人似乎略懂武道,但身手也不值一提。老师驱逐暴徒后,将两位交给同行的弟子看顾,急忙回到条山房。小的接到通知后,立刻火速赶到这里……” “那么……难的那扇窗户也是……” 窗户薄木板仔细地修补过了。不仅玻璃破碎,好像连木框都损毁了。 “唔,窗子关不上太危险了,所以小的未经许可就……。补得这么难看,真是抱歉。门也许稍微修缮过了。” “这……真是……太感谢了。”敦子想要低头致谢,被制止了。 “不过真是太不安宁了。”宫田以平和的声音说。“还是通报一下警察计较好吧,妇人家一个人独居,太危险了。还有,如果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话……” “呃?” “小的可以继续过了诊疗吗?” “嗯……” 可以相信他吗?敦子没有足够供判断的根据。 尽管对方对自己这么亲切…… “小的明天再来。”宫田说,接着又说“祝您早日康复”,深深行了个礼,离开了。 “谢谢您。”女子——华仙姑道谢,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的背影,然后转向敦子,简短地劝她进食。敦子也想吃东西,老实地点点头。 看到那一点又不像是现有材料做出来的早餐,敦子有些吃惊。女子几次为擅自使用厨房以及动用食材一事道歉。敦子并不讨厌料理,所以总是会买足一定分量的食材备用,但是经常因为太忙而放到坏掉,所以她对女子说,吧食材用掉她反而觉得高兴。这是她的真心话。 “衣服……我也擅自拿来穿了,简直跟小偷没什么两样。”女子再次道歉。 确实,女子穿着敦子的衣服。而且敦子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是女子为她更衣的吧。 女子个子很小,穿上敦子的衣服,看起来格外年轻。漆黑笔直的头发绑得松松的垂在肩膀处,看起来也像个巫女。 吃过饭后,敦子心情平静了一些。 ——得联络编辑部才行。 首先她这么想。但是如果老实地说出自己遭到气道会的攻击,依总编辑的个性来看,肯定会马上飞奔而至。这么一来…… 敦子望向女子。 ——这个女子是华仙姑。 她再体认到这件事。不能让总编辑见到她,但也不方便伪称她的身份。敦子觉得既然要说谎,干脆一开始就不要说真话。 没有电话,只能向邻居借用。敦子深思熟虑后,拜托女子联络编辑部,谎称敦子感冒发高烧,发不出声音。 她昨天毫无理由的行动,似乎也就这样自动被认定是恶性感冒所致。 ——哥哥…… 该不该联络哥哥?敦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不说。哥哥和鸟口常联络。半个月前,鸟口义愤填膺,还扬言绝对不放过华仙姑。鸟口平日很少大力声张什么,这种态度十分罕见,让敦子印象深刻。 令他愤怒的对象就在敦子身边。 敦子望向女子——华仙姑。 女子浅浅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略略低头注视在桌上交握的手指。 看不见她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 到了这个地步,敦子却极为困惑。 她内心的不安似乎透过房间的空气传给了女子,女子将表情一成不变的连转向敦子,说道:“我……做了许多失礼的事。” “我才是,这么麻烦你……” 女子微微地垂着头,呢喃似地说…“我……待在这里是不是会给你添麻烦呢?” “什么麻烦,才不会……,可是,这里……这里很危险”敦子说。 气道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了。 “我的住处……也已经曝光了。”女子说。说的也是。 “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暂时栖身的安全地点呢……?” “我……只有一个人。” “呃……例如说,来找你商量的那些人……?” 好难启齿。 女子再一次说…“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传闻说,华仙姑有许多狂热的信奉者如同信徒般追随着她。还说,华仙姑有大权在握的政治家当后盾。甚至华仙姑在财经界也能够呼风唤雨——全都是传闻。 换句话说,女子打从一开始就无处可去。 敦子心想,暂时还是不要联络哥哥好了。 换个姿势,脖子一带感觉轻松多了。 是药效逐渐发挥了吗? 敦子睡了一下。 她做了个非常寂寞的梦。她心想原来这就是寂寞,总觉得难以承受,于是睁开了眼睛。 总觉得……有个怀念的人。 是错觉。 知道昨天都还是陌生人的女子,不可能是敦子怀念的人。是因为看惯了吗?即使如此,还是让她忘却了几分寂寞。女子以和刚才相同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仍然望着桌上。或许自己的意识只中断了短短几分钟而已。女子好像注意到敦子醒了,她微微抬头,说:“好奇怪的动物。” “咦?” 敦子不懂她在说什么。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因为就放在桌上……,所以……” “放在桌上?” “这张画。”女子说道,出示书桌上一张十二乘十六,五公分大小的相纸。 “哦……” 那是从哥哥那里借来的一本江户时代书籍上拍下来的照片,上面画的并不是动物。 “那是……妖怪。” “妖怪?” “鬼怪。”敦子说。“像是河童,天狗那一类的妖怪。现实世界不会有那么奇怪的动物……” 完全忘记了。 当然,那是为了刊登在《溪谭月报》上才翻拍的照片,预定用在下个月,预定用子啊下个月号开化寺刊登的多多良胜五郎这位在野民俗学者的连载上。照片前天洗出来,敦子确认后,就一直摆在桌上。 “鬼怪啊……”女子一脸以外地说。 的确,敦子觉得那张画与其说是妖怪,称为怪物更合适。她记得那张画完全没有半点神秘、奇怪等要素。 脸长得像貊犬(注:也称高丽犬或胡麻犬,是一对形似狮子的兽像,多放置于神社火社殿前。),耳朵像猪。 嘴巴咧开,就像颗舞狮的头。 胴体也像是巨大的犀牛或者河马。 尽管整体看起来钝重,前脚却很长。 前脚尖端有一根锐利的钩爪。 那头未知的野兽正从树丛后探出上半身。就是这样的画。 “据说这叫哇伊拉,是已经绝灭的妖怪。你当然不知道。” “这种东西……也会绝灭吗?” 听说是会的。 多多良说,不知为何,这个怪物出来几张画像以及记载在画上的名称以外,所有资料都失传了。 虽然敦子对妖魔鬼怪并未详细到能够判定的地步,不过妖怪不同于大象或者鲸鱼,应该没有实体。但是并不是没有实体,就等于不存在。 例如说,传说北海栖息着一种叫做“一角”(注:此应指一角鲸(monodonmonros),又称独角鲸。)的有角海兽。敦子从未见过真正的一角。即使如此,敦子还是知道一角的生态及形态。因为她读过纪录,也看过图片。 但是如果这个一角其实是虚构的动物,实际上并不存在,会怎么样呢?这种情况,敦子也无需哦呢个确认起。所以就算实际上并不存在,对敦子来说,一角这种海兽仍然是存在的。 妖怪全都像这样。 所以实际上存不存在,完全不是问题。对于知道的人来说,于存在并没有两样。 但是……例如说,没有记录的话。 没有画像的话,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话。 那情况会变得如何呢? 一角的情况,因为它实际存在,就算没有人知道它,这个事实也不会威胁到它的存在。 因为不管怎么样,一角就实际生活在北海。 也可以说,这只是发现早晚的问题, 但是妖怪不一样。只要没有人知道妖怪的存在,妖怪就消灭了。 所以敦子认为,妖怪就等于讯息。 讯息消失的话,存在本身就会逐渐损毁。所以古人才会那么执着于记录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地画下妖怪。因为这等于是一种基因,使妖怪这种生物存活下来的基因。 这种叫哇伊拉的妖怪,只有外形和名字勉强留存了下来。 只有名字,算不上活生生的妖怪。遗传讯息几乎udou缺损了,等于只留下了化石。 所以…… “所以哇伊拉已经绝种了。”敦子说明。 不知为何,女子看着那张照片的模样看起来极为恐惧。 “只剩下名字……和外形……” “是的。河童或貍子,这些鬼怪——妖怪,每个人都知道吧?换言之,出来文字资讯以外,还有活生生的资讯。它们不是栖息在纪录中,而是栖息在记忆力。换句话说,它们还活着。……你……怎么了吗?” 女子的脸完全背对敦子。她垂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完全遮住了脸。 “被遗忘的……妖怪……”女子自言自语似地说。“只有名字,没有纪录……也没有记忆吗?” “嗯……怎么了吗?” 女子看开了似地撩起头发。 和敦子的预期相反,女子的脸看起来微带笑意。是错觉吧。 接着女子这么说道:“总觉得……就像我一样。” “是什么意思?” 女子没有回答。 ——像我一样? 意思是,她空有华仙姑这个名字吗? 敦子思忖自己为何不会对这名女子感到抗拒。不知为何,敦子大从一开始就接纳了她,几乎是吧自己托付给这个鸟口唾骂位泯灭人性的女子。 “你……呃……”敦子怎么都想不到切确的问题。 女子可能察觉了,她开说:“敦子小姐……当然也听说了吧。嗯……我自己也很明白我被传得有多难听。可是,我无法判断那些传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夸大其词。我从一开始就无意为人占卜,对前来商量的人也不太清楚……” 昨天,女子说那是骗人的。 她还说预言不是说中,而是有人刻意去实现。 ——有人刻意。 “我可以……请教一下吗?” 女子点点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占卜师的呢?” 觉得好像杂志采访。 女子顿了顿,答道:“我……刚才也说过,我并没有开业,也没有设招牌,更没有宣传。我只是顺其自然……,改怎么说明才好……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我靠着来访的人所送的谢礼糊口为生,这是事实……” “你没有做广告或宣传,什么都没有,那些人却会找你商量?” “是的。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听到的,就是有人会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接见他们,只是述说,日后就会收到谢礼,也会收到感谢。所以来找我商量的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对于来过几次的人,我也从未主动询问或联络……” “请等一下。” “怎么了……?” “从你刚才的话听来,你……不太清楚委托人或者咨询者的背景吧?” “嗯,不清楚。” 敦子再次感到困惑。 占卜的基本是收集资料。关键在于能够获得多少咨询着的背景资料。占卜师透过事前调查、本人提出的要求、面谈时的观察、诱导讯问等一切想得到的手段,来收集咨询者的个人资料。因为若非如此,就得不出切中需要的回答。 这并不是说占卜是诈骗。哥哥告诉敦子,这才是正确的占卜。切确地回答个人的要求——除去烦恼,才是占卜原本的面貌。神秘的“开示秘密”的过程,其实只是有效率地达到这个目的的技巧罢了。咨询者是为了除去烦恼而来让占卜师欺骗,钥匙知道自己被骗,就不会有效了。被看穿的占卜师,只是本领太差罢了。 可是…… 华仙姑处女说她不清楚对方的事。 还说她不觉得自己在占卜。就断真的如她所说,是有人在事后动手脚,实现她所说过的话——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是如果神谕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不也无从实现起吗? 敦子大感困惑。 那样一来……就说不通了。 “那么……你究竟都说些什么呢?” “嗯,这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什么意思?” “前来拜访的人……一开始当然是初次见面,在见到他们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然而……” “然而?” “我一见到他们,要说的话就已经决定了。” “这……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嗯,就是说,例如我会脱口而出,要对方最好不要答应那份工作,或是遗失的戒指就在客厅的柜子后面……” “脱口而出……?” 这…… “我所说的话,全都会变成事实。可是,昨天我也说过了,未来的事不可能预知,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定是有人把我信口说出来的话,就这样……” 敦子觉得这个判断十分吻合常理,也认为预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预言实现,若非偶然,就是有人在事后动手脚。 但是…… “你是……信口说说的吗?” “不晓得……除了信口说说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因为就算问我复杂的商业问题,我也不懂……,但是……没错,至少我不是像现在这样,边想边说。” 确实,女子说话的口气,就像在逐一挑选遣词用语,频频停顿,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敦子也觉得,如果预言的内容真的是随便说说,就更没有第三者在时候动手脚实现它的意义了。 总之,敦子了解现状了。 可是…… “有没有……对,有没有什么契机呢?让你进入现在这种生活的……” 不可能没有理由的吧。 “哦……”女子短短地应道,“呃”了一声之后,支吾起来。 ——这个人…… 完全不擅长这样的对话吧。那么她真的是占卜师吗?此时敦子再度怀疑起来。敦子认为占卜师这种工作,绝非口才笨拙的人能够胜任的。 不久后,女子开口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对,我十五年前来到东京,无依无靠,没有人当我的保证人,当然也身无分文,没有任何认识的人,根本就是流落街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后援,要在这个东京活下去……是件难事吧。可是,我也觉得正因为是东京,我才能够不至于饿死……,只要肯找,就偶工作,这在乡下地方是不可能的。”女子说。 女服务生、女工、女佣——为了活下去,女子做过所有能够做的工作,唯有卖身她怎么样都不愿意。 “结果我在某位亲切人士的干旋下,在筑地一家高级料亭落脚、工作。那是……对,是开战前的事。我从顾鞋和打扫工作开始,没有多久就调去清洗工作,两年左右,就升到女仆了。我记得穿上女仆制服时,我真的好高兴。” 开战前年到两年后,表示女子是在昭和十七年成为女仆的。 话说回来,如果女子没有撒谎,她现在已经年过三十了。这么听说再回过头来看,她看起来也像是三十出头。可是如果断定她才十岁,看起来也像是十几来岁。换句话说,端看怎么看,像几岁都有可能。 ——就像洋娃娃吗? 大概是吧。 听说第一个发现女子的能力的,是料亭的常客。她铁口直断,比一些骗人的江湖术士更为神准,便有了一点名气。 “我记得……那位先生是与陆军有关的人士,或许是官僚……我不太清楚。那位先生觉得很有趣,便把我介绍给许多人……” 在战争时期还能够流连于高级料亭的男人——而且是军部的人——还有他的熟人——换句话说,华仙姑处女从那时起,占卜的对象就都是一些大人物了。那么…… “那时你占卜了什么……不,说了些什么呢?” “……我不太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就算我记得,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说。可是对方非常高兴……,给了我许多小费。” “你不记得?” “嗯。”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就算问我复杂的事……我也不懂。我在山里长大,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可是,那个时候也是……,我觉得对话是成立的,所以我无法理解自己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无法理解的事……不可能记得住。” “这……” ——有什么东西……附身吗?不,不对。解离性……精神……官能症吗? ——多重人格? 只能这么想——不,不能只冯这点线索就下判断。敦子困惑了。 的确很像。可是敦子觉得没有这么方便的人格障碍,如果是只在人格交换后变成占卜师,这样的病例或许是有的。 但是她…… ——是连续的。 从她的情况来看,人格似乎总是维持一定。多重人格障碍的病例中,人格交换以后,大部分都会丧失记忆。虽然她也说她不记得,但并非没有人格交换时的记忆,而是忘了当时说过的话。 “这……”敦子再次沉思。 不只限于多重人格障碍,脑或神经的障碍使得特定能力变得异常发达的病例并不少。一般认为,这是由于大脑掌管理性的部分失去正常机能,而变得无法压抑本能的能力。 例如记忆力,有些病患会将不必要的琐碎事情正确地持续记忆在脑中。 例如听觉、视觉、嗅觉、触觉,五感变得异常敏锐的例子也一样。 还有集中力…… 藉由摄取药物处于特殊环境,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感觉变得敏锐的状态。 这些统括来看…… 都能够与高度观察力连接在一起。 那么,这可能就是华仙姑占卜的资料来源。 即使放弃所有的事前资料收集。她也能够当场从对方身上获得大量的资讯。而且那是在无意识当中进行的,她本身并没有在观察对方的认知。这些资讯,应该被她当成一种知觉来看待。 ——可是……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结果敦子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就在她寻思该如何开口时,女子低声说道:“现在的我……就是那个时候的我……毫无改变的延续。” “延续?这是什么意思?” “我仍然在做一样的事,一点改变也没有。现在的我……依然只是对着来访者说出与自己的意志无关的话……” ——她在哭吗? 敦子无法想像女子哭泣的模样。 女子继续述说。 在后方、以及战败后,身份不明的咨询者仍然络绎不绝地造访通灵女佣,女子渐渐感到疲惫不堪,不过钱倒是存了不少。 然后女子辞掉了料亭的工作。 那是约两年前的事。 女子说,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似乎是因为厌倦而逃离了。她在有乐町郊外买了一栋小屋,过起了隐居生活。 但是…… “连一个月……都还不到,一个男人说他有事商量,找上门来了。后来拜访的人愈来愈多,结果我……不管是谁,都无法决绝他们的请求。” 女子抬起头来。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 “我已经受不了了。”女子悲伤地说。 日复一日,只是聆听别人的话,述说别人的事——这名女子十几年来,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吧。难怪她不擅长与人对话,因为她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论过自己的事。 ——我也一样。 “呃……我是不是让你说了什么不愿吐露的事……?”敦子问。 女子默默地摇头,接着她叫了一声敦子的名字,说道:“今后……我究竟该如何是好?气道会……究竟想把我怎么样呢?” “这……” “我从某人那里听说,气道会表面上虽然是武术道场,但私底下好像是一个政治结社。” “是……这样吗?” 敦子不知道。 敦子采访前,对气道会做过一番详细的调查,但是她完全没有查到这样的事实。不过这应该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可能知道。女子说的只是这件事的某人,应该是精通这类消息——政界内幕消息——的人,也就是华仙姑的客人吧。 她只是毫无自觉,这名女子——华仙姑,果然对财政界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我好怕。”女子说。“每当我说出什么,那些话就相继成为事实。未来的事似乎会透过我的口中泄露出来。可是我所说的那些话,并非我想说的话。就算我口中说出了非常恐怖的事……,无论我多么不愿意,它还是会成真吧。如果我的嘴唇违背我的意志,述说起悲伤的未来,即使内容再怎么令人不忍听闻,它依然会成为现实吧,我再也无法对那些真实负责了。所以,我再也不想说任何话了。” “我好怕,我受不了了。”女子静静地激动起来。永不改变的表情,感觉更有效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悲怆。 敦子对于思考无法成形,只能惊慌失措的愚昧的自己感到羞耻。 愚昧就是低劣。所以必须将理性的矛盾指向愚昧的谜团,以睿智的光芒断然扫除名为不明的黑暗才行。敦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弱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不明的命题是什么? 首先…… 预言来自何处? 然后…… 那些预言为何会实现? 所有的谜团都集中在这两点。 对于这个问题,暂时性的 第五章 休喀拉—— 次地亦行中世阴阳家之说,与守庚申之事(中略),故民间亦广为流布,今亦多祭祀于路旁。《拾芥抄》载:“庚申夜诵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悉入幽冥之中,去离我身。”注云:“今按,每庚申向寝而呼其名,三尸永去,万福自来。”此诵文不知源自何处,三彭之名亦异,此诵为未守庚申而寝之歌,说法多异,今俗传彭申之夜诵歌云: 悉悉虫离我床,去我床, 未寝但卧,虽卧未寝。 此悉悉虫或称休喀拉。 ——《嬉游笑览》卷七/喜多村信节 文政十三年(一八三○) 1 “我的记忆力比别人好。”女子说。 那又怎样?——木场修太郎心想。 木场完全提不起劲。虽然不到心不在焉的地步,但钻进耳朵里的话全都停留不了多久,一下子就溜到别处去了。停留时间太短,所以无法领会话中的意思。女子愈是滔滔不绝,木场就愈觉得无所谓。也不知道是真心这么想,还是装出来的。他连去分辨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像为了消磨时间而进经典电影院,看着已经看过好几次的老电影。不管银幕中央的女子是哭是叫,甚至被杀害,身为观众的木场也莫可奈何。无论银幕里发生多么重大的事,老实说,木场一丁点儿都不在意。视网膜虽然倒映出有人在倾诉的模样,但他的脑袋是一片空白。 说到那个时候木场在想些什么,他想的只有被简慢地端到面前,用豆腐渣做成的像是寿司的东西上头摆的燻鲸鱼肉而已。 那么巨大的鲸鱼究竟是切下身上的哪个部位,才能变成这么寒酸的东西呢?这件事怎么样就是让木场在意得不得了。 “绝对错不了的。”女子有些激动地说。 ——烦死人了。 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的酒店老板娘倦怠地开口:“连一丁点儿干劲……都感觉不到哪。” 就像猫撒娇的叫声般,完全无法捉摸。 老板娘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木场没有回话。 “怎么啦?真拿你这个木屐警察没办法……” 老板娘——猫耳阿润眯起一双杏眼瞪着木场。 然后她瞧不起人地骂道:“没出息的懦夫。”原本热心倾诉的女子看到阿润此举,突然变得萎靡不振,一脸索然地望向褪色发黄的柜台。 木场总觉得有些内疚,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就是在这种时候心软,才会每次都倒大霉,于是故意冷酷地皱起眉头应道:“罗嗦。” 木场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处理了好几个月的重大案件在今年春天总算告一段落,接着好不容易解决掉悔过书、报告书等他不擅长的文书工作,木场厌烦到了极点,回过神时,他人已经接近闹区了。然后……他来到了这里。 猫目洞——完全就是家落魄的小酒店。昏暗,空气也不流通。连客人都没有。没有说些无聊废话的陪酒小姐,也没有自以为是地说教的酒保。 只要能喝酒,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木场会特意迢迢远路来到与住处反方向的池袋这一带,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投身人群之中。木场懒得迎合社会的时候,就会来到这家店。 ——大失所望。 不该来的——木场有点后悔。 的确。 不,如同猜想,当木场来访时,地下的这间小店没有半个客人。 不仅如此,老板娘一看见老熟客木场,早早就打烊了。这都是老样子了。与其说是生意不好,倒不如说老板娘根本无心做生意。 “我在等你呢。”老板娘装出笑容,睁眼说瞎话。 不去的时候,木场半年都不会光顾,老板娘不可能会等待这种不良客人。木场理都不理:“别说那种无聊的奉承话。” 然而…… 没多久,阿润就叫木场看店,离开了店里。木场什么也没想,打定了主意专心喝酒自斟自酌时,阿润带来了一个说是熟人的女子。 “让她商量一下吧。”阿润这么说。 原来睁眼说瞎话并不是奉承,而是别有居心。女子频频倾诉她被人偷窥还是怎么样,让木场觉得烦躁。他不想听,不想思考。 所以木场连女人的脸都没细看,只是盯着缺了口的酒杯,看着卖相极差的小菜。 ——竟然得寸进尺。 木场把像是寿司的东西扔进嘴里。 吃进嘴巴后他才想:这年头哪里还在做这鬼玩意儿? 豆腐渣寿司,是无法随意吃到寿司的年代才会产生的替代品。豆腐渣用来代替米饭,而鲸鱼肉则代替鲔鱼。 换言之,这是在没有米也没有鱼的年代才吃的下去的东西,木场以为水产品的管制废除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哪个笨蛋去吃这种难吃的东西,也不会再有哪个笨蛋端出这种东西给客人了。 食物卡在喉咙里,难吃极了。 木场在丰岛的辖区任职时,好几次到贩卖这种鲸鱼寿司的黑市寿司店进行查扣。 虽说比鲔鱼容易弄到手,但鲸鱼仍然是水产品。也就是违禁品,所以不能在市面上光明正大地贩卖。 木场偷吃过好几次查扣的鲸鱼寿司。 当然,这不是一个公仆应有的行为。可是警察就算查扣了寿司,结果也只能扔掉。实际上是贩卖违禁品的黑市不对,但是将黑市查扣来的贵重食物不当一回事的扔掉的警察,又算是什么? 木场总觉得难以释怀。 就算是违法的东西,当时的人过的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甚至有人饿死,而应该要守护社会的警察竟然将能吃的东西扔掉,这怎么行呢?要扔掉,倒不如吃掉——当时木场是这么想的。 每次偷吃都卡在喉咙里,每次木场都呛得厉害极了。 时隔几年后再吃到,他又噎住了。 木场急忙把酒杯中的液体灌进喉咙,结果呛得更惨了。 杯中的廉价酒不仅度数高,而且不知道原料是什么。 阿润见状,像洋猫般的的脸笑歪了。 “你啊,这样也算是刑警吗?空有个大块头。” “我告诉你,刑警可不是小镇的烦恼咨询员那,喂!” “干嘛?警察不是站在百姓这一边的吗?” “警察是站在守法者这边的,我们只负责取缔违法者。” “偷窥不也是违法行为吗?你神气个什么劲啊?” “我是搜查一课的,办的是杀人案……” 这是借口。 他只是觉得烦。 “就算是失败了,但你这种块头活像个大佛的男人闷闷不乐个没完没了,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那。”阿润说道,用力撇过脸去。 ——失败啊…… 的确。 上次的事件里,包括木场在内的搜查人员的行动——不,本部的搜查方针本身就有着无法弥补的过失。尽管布下了天罗地网,被害人却不断地增加,而且这还是东京警视厅与辖区——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倾尽全力进行的搜查行动。 有五个人在木场面前丧命。 即使不是木场本人犯下了致命的过失,杀人事件在身为警官的木场面前大喇喇地发生也是事实。当然,木场对于这件事并非不感到自责。他也觉得要是自己行事再聪明一点,或许能够挽救一两条生命。 然而,他也觉得这么想是自命不凡。他认为区区一介警官,能够做的顶多就只有那么一点程度了。 他绝不是自卑,也不是为了卸责而逃避现实。而且以结果来说,木场比搜查本部更接近真相,就算被责备擅自行动,他也自认为在有限 的状况中,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后悔。 但是……这种情况,问题并不在于努力、判断或对错。 有意义的只有结果。 不管是做出正确的选择,或是真挚地努力迈进,结果失败的话,一切都是枉然。但是即使做错还是偷懒,只要结果顺利,一切都皆大欢喜。 确实是有疏失,许多人牺牲了。 但是凶手被逮捕,案子结束了。 无可奈何。所以木场不感到满足,也不觉得失望。他十分淡然处之,也不觉得自己像阿润说的闷闷不乐。只是…… 硬要说的话…… 木场不中意淡然处之的自己。总是驱使木场往不必要的地方横冲直闯的莫名冲动,现在却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结果木场到现在仍对事件没有任何感想。他觉得这种情况,自己应该更情绪不稳、更激愤、更兴奋地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动来才对。 那样比较像自己。 当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算木场一个人大吵大闹,死人也不会复生,但是他觉得如果不至少大闹一下,被杀的人似乎会死不瞑目。这不是讲道理,木场认为自己的行动规范并不是道理。说起来,不管死了多少人,却只有一句“哦,这样啊”的话,那简直…… ——简直就像战争。 木场这么感觉。他不愿意这样,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是…… 尽管眼前有那么多人死去,结果木场却无法有任何特别的感想。 这种达观而成熟的自己,让木场有些无法接受。只是如此而已。 他并不是在为失败而后悔。 木场只是嫌麻烦。 此时,木场进来后第一次正视阿润的脸。 鲜明的五官,玫瑰色的口红。 自己看起来应该完全是在瞪人,木场非常明白自己的容貌会带给对方不必要的威吓感。 细小的眼睛,粗犷的脸庞,健壮的脖子。 阿润意兴阑珊地撇着脸。 “呃……”女子消沉至极,无力地开口。“我还是……” “你……要去那个叫什么的怪孩子那里吗?” 阿润撇着脸,慵懒地问道,女子苦恼了一会,应了一声:“嗯。”阿润小巧的嘴唇衔住香烟。 “这个嘛,我是不太赞成你去啦,不过总比这个笨蛋……” 笨蛋是值木场。 阿润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把烟吹向木场,接下去说:“可靠吧。” “喂……”木场有点介意。“……你说的那个怪孩子是什么?” “干嘛,那跟你无关吧?笨条子。”阿润骂道。“对啦,跟我没关系啦。”木场凶回去。凶都凶了,这下子也不能求人家告诉他,这次换成木场撇过脸去了。 女子见状想要开口,但阿润制止她,结果自己说了起来:“通灵少年啦。嗯?可是那也不叫通灵吧。我想想,是神童吧。叫什么来着?对了,他用的是什么照魔之术吧。” “啊?什么照摸?” “好像是照出魔物的意思吧,可以识破坏事和谎言。” “哈,那岂不是太方便了吗?”木场不屑地说。 什么灵啊魔的,木场最痛恨那类东西了。细微的差异他根本不在乎,那类东西在木场眼中全是一丘之貉,全数排斥。 “警察里最好有一个,不,阁员里应该要有一个吧。” “好像……也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 “你说什么?” 木场当然是开玩笑的。 老板娘只是望着天花板,悠然自得地回答:“内阁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我听说那孩子在某件案子里大显身手,揪出了最烦。要是能够识破伪证,那一定很方便嘛。” “混账东西,警察才不可能相信那种东西。我看八成是抓到偷咬沙丁鱼的野猫罢了吧?我不晓得什么神童还是少年,就算是神明还是佛陀,要是司法人员照着神谕行动,岂不是世界末日了?要是警察真的相信那种小鬼的胡说八道,这个国家就完蛋啦,混账东西。” “那么……”阿润爹声爹气地说。“……这个国家差不多要完蛋了吧?” “什么意思?” “因为我听到的不是那孩子协助犯罪搜查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对逮捕罪犯做出实质贡献这样确实的传闻。这表示警方在搜查还是逮捕行动时,采纳了那个孩子的意见吧。一般民众是不能逮捕罪犯的。” “只是传闻吧。”木场说。 阿润答道:“人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吗?随便什么都好。管他是小孩还是小狗,总比动也不动、像块腌泡菜石的刑警要来得有用多了吧?” “你很罗嗦耶,知道了啦。” “你知道什么了?”阿润说道,烦躁地摁熄香烟。“听好了,我可不是因为这位春子小姐要去依靠你说的那个死小孩的胡言乱语才这么说的。全都是因为你像头小便的马似的呆杵着不动。” “你这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别乱叫。” “诶?我是客人耶!” “我不记得这阵子有收过你的酒钱呢,请不要摆出一副大爷样好吗?” “都倒酒给人喝了,还在那里说什么大话。每次来都关店,你上次还在里头呼呼大睡对吧?你在睡觉对吧?喂,别以为你骗得过刑警哪。而且你每次都尽拿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吃,说什么试吃,每次都害我拉肚子。听好了,阿润,事情要讲顺序,工作要讲职责。我不晓得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但这种事得先……” “你这人就会满口废话,这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因为附近的警察根本靠不住,才会像这样拜托你这个迟钝的笨蛋吗?你连这都不明白吗?你以为谁喜欢没事来找你这种长的像厕所踩烂的木屐的人商量啊?” “呃……”女子——阿润叫她春子——怯生生地开口。“润子小姐,可以了,我……” 阿润无可奈何地看了木场一眼,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听起来也像是在对木场说。 “……呃,也不是这一两天就会怎么样的事,而且也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我还是去请示蓝童子大人……” “等一下。”木场忍不住插口。“那类通灵的骗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干嘛插嘴?木场心想。 “所以最好不要和那种人扯上关系。” 多管闲事。说起来,这根本不关木场的事。只是他有个怪癖,别人用力推他,他就会狠狠地顶撞回去,但是对方一缩回去,他就会伸手拉过来,教人伤脑筋。木场天生就是个爱唱反调的人。 ——不对,我是三岁小鬼啊? 应该是吧,这不是大人的反应。 阿润垂着头,她一定正暗自窃笑。 “你笑什么笑?我最痛恨占卜这类鬼东西了。我干的这一行,也认识很多被害人。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没一个有好下场。那种人就算你不去碰,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没必要去自投罗网。那岂不是叫什么扑火吗?” 阿润露出少女般的表情,把笑意给咽回去似地说:“可是我说你这个人啊,实在是太好笑了。不过……嗳,算了。春子小姐,只有这件事,这个傻瓜说的完全没错。我也告诫过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你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春子虚脱地“哦”了一声。“我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 “以前曾经有一次……是碰巧的,呃,我得到蓝童子大人的忠告……怎么说呢,是和我有关系的……” “和你有关系?” “嗯,所以我想 ……应该可以信任吧……” “喏,那边的刑警,都是你不好好地听人说话,春子小姐才会这么想不是吗?这小妮子就是不干不脆的,要是放任她这样下去,一定会去找那个小鬼的。和那种人扯上关系,不是准没好事吗?” “那你是要我怎么样?” ——结果不又是这样了吗? 木场重新聆听女子的说明。 女子——自称三木春子。 她今年二十六岁,说是静冈人,因故战后来到东京,前年开始在东长崎的缝制工厂上班。没有家人亲戚,独自一人住在工厂的宿舍里。 春子这个人的外表一点特征也没有,就算往后在别处再度碰上,也令人怀疑是否能够认出她来。乍看之下,她并不像耽于玩乐的女人,服装也十分朴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认识酒家老板娘?木场对这一点感到有些诧异,不过女子没有述说她上东京的理由,也没有说明她与老板娘的关系。 “很缠人。”春子再三强调。 看样子似乎真的很缠人。 让春子评为缠人的,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派报员,名叫工藤信夫。 春子说,工藤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让她不胜其扰。说白一点就是追求她,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不喜欢那个人吗?”为了慎重起见,木场问道。 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实际上,这类纠纷很多时候是旁人理不清的情侣吵架,没有人被别人喜欢会感到不快。虽然其中有些人会觉得烦,但那只是不中意追求者或状况,对于受人喜欢这件事本身并不感到厌恶。 不过世上也有许多情欲胜过爱意、只是出于性冲动而追求异性的无耻之徒,那类情况,只是一种伪装成爱意的性骚扰,不过就连这种岂有此理的求爱,也有人觉得没那么糟糕。 而这类情形,女方不愿意的态度大部分都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所以更棘手了。像木场总是对此感到困惑不已。 当然,无论是男是女,如果自己的人格遭到漠视,只被视为性冲动的对象,不可能会觉得高兴。即使如此,仍然有些人觉得不坏,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好色或淫荡,只是他们受虐的心理受到刺激吧。木场这么想。 不过…… 木场既未追求过别人,也没有被追求过,当然无法斩钉截铁地断定。虽然无法断定,不过向对方倾诉“我喜欢你”,应该很接近臣服于对方,向对方说“我任凭你吩咐,请你收我为小弟”吧。如果这样的话,被追求的一方对于追求的一方是不是会萌生出优越感呢?因为对方奉上无条件的恭顺。一个人只要稍微有点支配欲、或自尊心稍微强烈一点,即使对方的色欲显而易见,还是不会觉得不愉快吧。 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被追求的一方若是有被虐倾向,在不同的意义上,也会有不同的感想吧。 不管怎么样,嘴上说讨厌,也是喜欢的一种表现方式——男人这种可笑的逻辑能够行得通,也是因为有这些复杂棘手的例子存在吧——木场心想。 不过对于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木场来说,这些或许都只是自以为是。 但是,木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事终究只能让当事人自己解决。木场知道几个事例,表面上虽然不断地说烦人、讨厌、很困扰,但是摊开来一看,别说是讨厌了,根本就是两情相悦。碰上那种事,被找来调停的第三者简直成了在可笑也不过的小丑。 多管闲事不合自己的性子,所以木场要确认春子是不是真的觉得不快。 “你真的讨厌他到作呕的地步吗?”木场再次询问。 一时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春子断断续续地回答:“其实……也不是……讨厌啦……”不出所料。 “那样的话,你就应该听听那个人……” “可是……” 木场就要开始谆谆教诲,春子似乎察觉,立刻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成天监视我。” “监视?” “如果只是冥顽地纠缠不休,那还没什么。不,这样也不好,可是我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真的、真的一点都没有把他当成对象来考虑。所以说,与其说觉得烦,我更觉得……呃……有点恐怖。过年时,我曾经拜托厂长,请他制止那个人继续纠缠我。” “然后呢?” “原本他在我的公寓附近徘徊、或是在工厂后门埋伏等我下班、或晚上站在窗外的行为……” “他做到这种地步吗?这……这家伙真难缠哪。然后呢?” “嗯,厂长人很亲切,还担任町内会的干事,所以也很有影响力。我和厂长商量后,厂长便说交给他,不过因为担心当面说会起冲突,便去找提供工藤先生住宿的派报社老板申诉,说他那样造成别人很大的困扰。于是工藤先生那些奇怪的行为……” “收敛了吗?” “是的。” “那不就好了吗?没有任何损害嘛。叫人家连想都不能随便想,再怎么说也太过头了吧?” 木场这么说,阿润边揶揄似地说:“你是专门单恋的嘛。” 木场恶狠狠地瞪她,却没有半点效果。 “你真的都没在听呢。听好了,春子小姐从刚才就一直在说后来的事。只有那样的话,连犯罪都称不上。谁会为了那种事去找刑警商量啊?” 说的也是。 她是说……被偷窥吗? ——被偷窥啊…… “嗯,总不会是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偷看你吧……?” 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看我——不久前落网的连续杀人犯这么诉说。难当然是妄想,不可能有那种事。 不过,木场知道就算那个凶手例子特殊,平常人也很容易萌生那类的妄想。他听过以前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详细的解说,强迫性神经症、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疾病。如果说是,包括木场在内,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患。一听之下,才知道那似乎只是程度的问题。 但是就和占卜、通灵一样,木场也非常痛恨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对木场来说,这些东西只是根据的理论不同,其实性质根本相同。要是这么说,医师一定会生气地要他不许混为一谈,但占卜师应该也一样会抗议吧。虽然占卜不合道理,但自古以来就深植民间。另一方面,精神医学虽然符合道理,却还是开发中的学问。若论有没有公民权,占卜搞不好还占了上风。 木场将不祥的预感完全表现在脸上,阿润似乎马上察觉出来,在木场抱怨前牵制说:“你又在想什么没用的事了吧,你也差不多该自觉到自己脑子那么笨,想再多也没用。” 这已经不是揶揄,根本就是唾骂了。 “你这女人也真教人火大,不好意思,我就是笨,才会去当刑警,你不懂吗?而且我的脑子是我的脑子,要想不想轮不到你来指挥。” “我说啊,你那个四方形的脑袋里头在想些什么,我全都看透啦,我早就从降旗那里听说了。反正你又在想上次按个溃眼魔的事了吧,谁不知道你把这女孩想成强迫性神经症还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那全被看穿了,阿润高明多了。 降旗就是那个灌输木场一些有的没有的只是的罪魁祸首——前任精神科医师。木场一时忘记了,不过这么说来,降旗也是猫目洞的常客。 “……可是,不是那样的。”阿润说道,撅起嘴巴。 木场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不是那样,那是哪样?她刚才不是说她整天受到监视吗?不是说一直有人在看她吗?她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吧?那不就是一样 吗?” “呃……”春子发言了。“……不是那样的,我完全不觉得有人在看我。不,不可能有人在看我,所以、所以我才觉得恐怖……” “那到底是……” ——怎么回事? 木场视线从阿润母猫般的脸转向春子平凡的脸。由于照明昏暗,春子的五官印象变得更薄弱了。 “工藤先生从那以后,突然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突然吗?” “是的。据说,他似乎深自反省,每天早晚认真地送报,我也放下心来,可是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情书吗?” “说是情书……也算是情书……” “怎么这么模棱两可?不是吗?” “嗯,上面……呃……详尽地写着我的日常生活……” “什么?” 那封信上以小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前略)春子小姐/ 为何疏远小生/为何做出如此残酷之事/为何你不顺从你的真心/小生了解你的真心/你让小生在雇主面前出尽洋相/即使如此小生还是愿意原谅你/因为小生知道/那并非你的真心/小生知道的不只如此/小生知道你的一切/让小生证明/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幌子/例如那一天/那一天/ 你…… “接下来……仔细地记载了我某一天的行动。那真的是巨细靡遗、详细入微,整张纸满满的,写的极为详尽。” “那……” “是的,全部说中了。” “不会是……碰巧的吧?” 木场觉得就算随意猜想,也不会相去太远。工厂的上下班时间一定,而且工藤这个人以前曾对春子纠缠不休,应该也掌握了她上班以外的生活作息——例如用餐时间或就寝时间。 那样的话,除非有什么相当特别的事,镇工厂女工一天的生活应该不难想象。木场这么说,春子的表情一暗。 “要是这样就好了……不,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不,应该说我努力地这么想。可是……” “不是吗?” “嗯,呃,例如说……”春子垂下头去。 “这很难启齿呀,迟钝鬼。”阿润斥责木场。“喏,像是内衣的颜色啊,有很多啊。” “哦……” “哦什么哦。春子她啊,手脚冰冷,胃肠也不是很好,所以呃……我说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也不是会为这种事情害羞的年龄了。” “说的也是,反正这个男人的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满脑子只知道吃。听好喽,这女孩会穿一些毛线衬裤啊、缠腰布啊、针织衫等等。喏,当时还很冷嘛。” “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不迟钝,哪干得来这粗鲁的职业啊?可是,那个叫工藤的家伙连这种事都……” “嗯,当时还是初春,气温也不一定,我有时候穿,有时候没穿,可是当天穿的……呃……例如说颜色,连这都……” 总觉的话题变得太真实,木场从春子的脸上别开视线。 他盯着褪成米黄色的墙壁问道:“上面写的……唔,都说对了吗?” “都说对了。”春子回答。 会不会是她记错了? 说起来,几天前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衣,会一一记得吗?木场首先怀疑这一点。 像木场,连昨天自己穿了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他的衣服大同小异。木场虽然不能拿来当标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与一般人相差多远。虽然木场无法想象女性的贴身衣物有几种颜色,不过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顶多只有两三种颜色吧。只有这几种颜色的话,就算其实不是,但别人如此断定的话,也会误以为说中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那是在说这件事啊。 木场搔搔下巴。 这事也真诡异。 “那……也就是说,那家伙……偷窥了你的房间。” “算是偷窥房间吗……?呃,像是用餐什么的,是所有工人集合在工厂的餐厅一起吃……连我在那里吃了些什么都……” “连这也说中了?” “嗯。菜色虽然是固定的,但可以挑选。种类虽然不多,不过我并不会特定挑选什么,连这也……” 换言之,工藤这个人与其说是偷窥春子的房间,更接近紧跟着春子行动。 二十四小时整天都被黏着,光是这样就教人受不了了。不仅如此,连回到房间以后也被偷窥,确实会叫人发疯。 “所以你才会说监视啊……” 就连处在组织监视下的军队盛会,也有独处的时间。关在单人房间的囚犯,也不会被二十四小时监视。即使是生活邋遢随便得被人偷看也不在乎的木场,也不愿意在独处时被人盯着瞧。虽然春子已经不是少女了,但她毕竟是个未婚女子,一定感到忍无可忍吧。 而且还不只是被看而已。 还将看到的内容写成书面报告送过来…… ——到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这人真是脑袋转不过来呢,春子一开始不就说她在烦恼这个问题了吗?”阿润恨恨地说。 她说的没错,但木场当时没在听,有什么办法?缺少线索的话,本来懂的事也听不懂了。要是以成见来填补缺少的部分,故事很容易就会变形的。 写了一大堆后,信件这么作结:小生全都知道/千万小心…… 好阴险。 不,不是这种问题。 “看到这封信,我真的吓坏了,可是又无从回复。就算想和别人商量,一想到我随时都被他监视着,也不敢去找人。不知不觉间,一个星期过去……我又收到信了。” “内容是什么?” “我这七天以来的行动。” “然后内容全部都……” “全部都说中了。” “全部……?后来收到的信,也和一开始的信一样,呃……所有的事都详尽地……呃,写得一清二楚吗?” “嗯,一张信纸一天份,用小小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总共有七张……” “从早到晚?” “从起床到就寝。” “那表示那个叫工藤的人一整天……不,一整个星期都紧跟在你身边,连眼睛都不阖地……?” 就算是充满执念的刑警,也不会单独一个人像那样如影随形地盯梢。 “那你怎么做?” “我……无可奈何。我也试着委婉地找厂长商量,但是因为那种内容,我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拿给他看……” 上面写满了自己的私生活,这很难启齿吧。 “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同事也没有半个人当成一回事。就在这当中……又……” “又收到信了吗?” “是的,后来也每隔一星期收到一封。” “每隔一星期?意思是……信件还一直寄来吗?”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说是脱离常规了。 “那些信一直……难道现在也还继续收到吗?” “嗯……上星期的……还有收到。” “这……唔……我想想……” 虽然莫名其妙,但相当棘手。 木场抚摸着下吧的胡茬,阿润眼尖地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插嘴说:“喏,你看,这件事很不寻常吧?一开始认真听人家说话就好了嘛。” “哪里好了?不管这个,到目前为止,总共收到了几封信?” “从二月开始就一直收到,嗯,前前后后已经收到七周份了。” 七周份——四 十九天,将近两个月。 “那么,工藤那家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监视着你?” “问题就在这里……”春子双手手指在吧台上交握。“……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觉得被人盯着。” “可是……不盯着你,就不可能知道那些事吧?” “是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他都写得那么详细了,肯定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表示他躲藏在建筑物的某处吧。” “可是……并没有那种迹象。” “我想想……你房间的隔壁是不是空房?” 嫌疑犯住在公寓的话,警方通常会租下邻室,进行盯梢。 “呃,我住的公寓是工厂宿舍,两边都有住人,是和我年级差不多的女工,工藤先生是在不太可能潜伏在里面……” “可是有天花板吧?或是地板下方。”木场说道。 阿润从旁边探出头来,简慢地说:“又不是忍者。而且这又不是说书故事,可不可以讲点像刑警的有用意见啊?你那种话旁边的小孩也会说。” “可是地板下面和天花板里面都是潜伏的惯用地点,其他还能从哪里进去?喂。” “呃,我的房间在一楼,没有地板。而且那是二层楼公寓,我想天花板里面也不太可能,上面的房间也住着同事……” “公寓对面是什么?” “是工厂。” “那就是潜进工厂里面,拿望远镜之类的偷看吗?” “这……自从收到信件以后,我也开始警戒,用布和报纸贴住窗户,外出时也记得检查门锁,而且工厂也只是一栋简陋的木造房屋,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是啊,缝隙是到处都有的。” “这个刑警真是满口蠢话。听好了,假设——只是假设——假设那个叫工藤的人真的就像你说的,像石川五右卫门(注:石川五右卫门,?~1594,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1594年被捕,在京都三条河原被处以锅煮之刑,后来成为许多戏剧的题材)似地躲在某个地方,一整天监视者春子好了。那这里都还不打紧,问题是,那样工藤自己要怎么过活啊?他要睡在哪里?要怎么吃饭?要怎么洗澡?”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累的话就睡觉了吧,醒来就起床了啊,饭哪里都可以吃,人不洗澡也不会死。” “两个月不洗澡?” “前线可没有澡堂。” “工作呢?工作怎么办?” “笨蛋,要是继续工作的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偏执狂般的事情来?” “他继续在工作。” “是的,工藤先生似乎非常守本分地继续配送报纸。因为是厂长替我申诉的,他自己也很在意,说有时候会去派报社看看。他说工藤先生在那里夹报,或计算份数,工作得相当卖力,所以……工藤先生不可能成天监视着我。” “这确实……” ——不可能吧。 那样的话,是做不到这种事的。 “会不会是有人假冒工藤,做出这种事?” “是的,我也怀疑过这一点。可是问我会是谁?我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再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就算不是工藤先生,我身边的环境也不可能让人偷窥。” “同事呢……?”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同是女人,也不能信任。 因为,春子来自山区,可能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她并不适合都会生活,也难保在职场中不曾发生过什么摩擦。 “……如果是同宿的同事,就可以监视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春子沉默了。 有这个可能。 木场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可能了。 结果木场也沉默不语,就把弥漫着些微尴尬的沉默。 木场总觉得有些困窘,用拇指指腹抚摸变长的胡须。没多久,阿润催促起来:“怎么样嘛?没有什么好主意吗?” “诶?不就是你这个丑八怪说我是笨蛋,想也是白想的吗?你不是早就看穿我四方形的脑袋在想什么了吗?那你帮我说一说不就得了?” “你生气了?” 阿润睁圆了眼睛,从正面盯住似地望向木场。阿润的表情就像猫眼般变化个不停,这就是店名的由来。木场将视线落向装豆腐渣寿司的盘子上。 “才……才没有。反正就像你说的,我不擅长思考。我啊,是靠脚走、靠眼睛看、靠手摸来搜查的。是那种吃苦耐劳,把破鞋子都给磨光的类型。” 阿润懒散地摊开虚脱的双手。“多么落伍啊,这种的现在早就不流行了。” “搜查哪有什么流行落伍的。总之,不去到现场看看还是实地搜查一番,现阶段没办法断定什么。你去过辖区……不,派出所了吗?” “我遮住脸……偷偷去过了。” “然后呢?” “我被嘲笑了一番。呃,警察说:‘工厂就在派出所附近,我也经常巡逻,从来没见过什么可疑人物。’我也把信件拿给警察看,但警察说不用在意,反正没有生命危险。” “没用哪。” 没用是没用,不过这就是警察一般会有的应对。换成木场值班,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至少人家还听了春子的话,比你好多了。” “你这女人真的很罗嗦,不要一直打岔。总之,至少得去现场看过一次才行。遇上这种情况,现场是……没错,得去你房间参观参观。” “你要去?” “叫你闭嘴。那个叫工藤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春子闻言,平凡的脸暗沉了下来。她一皱起眉毛,脸就变得有点特征了。 她之所以看起来没有个性,或许是因为没有表情,要是笑起来,无关也许会给予他人不同的印象。春子想了一下,手放在眼前比画着。 “嗯,他肤色很黑,脸像这样,鼻子…” 春子思考过后比手画脚地形容起来。 她做出压扁鼻子的动作。 “我不是说他的长相,是性格。” “我不太清楚,感觉很缠人。” “缠人这一点确实错不了吧。你属你不太清楚,但人家对你可是一见钟情。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哦……”春子的回答很不起劲。 是紧张随着呼吸溜走了吗?紧迫的气氛突然消失了。 那声“哦……”之后,迟迟没有接话。 “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吗?” “是在长寿延命讲(注:‘讲’是日本一种民间组织,近似‘会’。像老鼠会(鼠讲)、标会(赖母子讲)等等,在日文中皆为‘讲’的一种。由于与情节中提到的习俗传入演化有关。故译文中保留‘讲’字。)……” “什么常售延命讲?”木场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长生不老的长寿,延续生命的延命,讲课的讲。” “那啥啊?宗教吗?” “不是宗教。呃,您知道庚申讲吗?” “更生讲?像标会那样的东西吗?” “庚申啦,庚申。”阿润说。“你不知道吗?你家不是石材行吗?” “庚申?哦,你是说那个立在路边的石地藏吗?” 在木场的认知里,那应该是像石佛般的立像。木场记得在小石川的老家旁边,也立有一尊石地藏。不过木场这一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不知道地藏是不是还在。 “那才不是地藏哩。”阿润噘起嘴巴说。 “庚申塔的话,是猴子吧?那是不见不说不闻( 注:从双手遮住眼、耳、口的‘三猴’衍生而来的谚语。‘不见不说不闻’的‘不’,日文中与‘猴’音近。)。” “猴子?是吗?不对,那才不是猴子。阿润,你不要在那里信口开河。以猴子来说,那手也太多了吧。” “地藏的手也只有两支啊。” “猴子里了不起的只有孙悟空吧?” 木场还要继续没有议论的争议,春子阻止了他。 “他们祭祀三猿……还有四支手的神明的画像。” “祭祀?你说那个长寿延命讲吗?那还是宗教嘛。” “那与其说是宗教……呃,算是讲习会吗……?不,和讲习会也不一样,有时候会传授健康法,有时候会开药,或讲述一些教训……。所以说,就像自古以来的庚申讲……” “等一下。” 听到这里,木场唐突地恢复了旧时的记忆。 那段记忆还滴水不漏地伴随着缐香味,是那种已经发了霉的记忆。不对,不是记忆,应该就是回忆的残渣。 “……庚申讲,庚申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参加过,不过我祖母死了以后应该就没再办过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上的时候,附近的住户聚在讲堂喝酒作乐,这么说来,那好像叫什么待庚申讲之类的。” “就是那个。”春子说。“庚申之日,每六十天就有一次。那一天不能睡觉,必须醒着才行。所以从以前就有个习惯,住在附近的人会聚在一起,彼此监视着不能入睡,直到黎明来临……。我不太清楚,不过这就叫做庚申讲。” “为什么不能睡?” “谁是害虫会离开身体。” “那不是反倒好吗?” “不好。人一睡着,那种虫就会离开身体,使人的寿命缩短,所以必须醒着才行。要是人醒着,虫就没办法做坏事……我不太会说明,我总是说不好。” “唔,真的是听不太懂。你说的长寿延命讲就是那个吗?也是晚上不睡觉,整夜吵闹吗?” 现在还有人会为了那种骗小孩般的理由熬夜吗? “可是……要是熬夜的话,别说是延命了,岂不是成了短命讲吗?我不太懂,不过想要长生,不就该多睡觉吗?” 春子再一次“哦……”发出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回答的声音。 “我刚才也说过,不只是醒着而已,那里有个执事,叫做通玄老师,会为大家做健康诊断。然后指示在下次的庚申之日来临前该怎么度过,或是不可以做哪些事……” “指导如何改善生活习惯吗?” “呃……大概就像那样。接着他会传授许多健康法,然后再配合健康法,调配药剂……” “那个叫什么的老师是医生吗?” “听说是汉方的调剂师。” 总觉得很可疑。 “要收钱吗?” “会收参加费和药钱。” “这……不是诈欺吗?药钱什么的是不是贵的吓死人……?” 听起来不像宗教也不是灵媒,但总觉得不大正派。这是刑警的第六感吗? 或者是厌恶这类事物的木场的天性? 春子点了几次头。“是的,非常贵。所以……嗯,应该是诈欺。” “啥?你明知道还……” “我已经没去了。就像润子姐刚才说的,我长年罹患胃病,家父和家母都是死于肠胃疾病,家兄则是死于肺病,家族的人都很短命。所以我真的十分渴望健康的身体,才一不小心就参加的。” “那……也就是没有效果喽?” “有效果,因为完全说中了。” “说中了?” ——又是说中啊。 “是的。……老师会指导从庚申之日到下一个庚申之日之间的生活,他的指示非常琐碎,像是几月几号以前不可以吃芋头,早上要几点起床,可以吃烤鱼,但不可以吃炖鱼,然后会进行像易得活动……” “易?春卦吗?” “说不可以去这个方位,要穿红衣服之类的,这些指示很容易忘记,不容易完全遵守,可是没有遵守的话,下一次的庚申之夜诊察时,老师一眼就会看穿没有遵守什么,然后说:你就是因为没有遵守什么,哪里才会不好。一语道破。” “完全说中?那还这是个神医哪。” “是的,可是老师处方的药剂价格非常不合理。可也是因为没有遵守指示,才要花那样的价钱买药。如果遵守老师的话,身体会变得健康,也不需要吃药了。” “他开的药有效吗??” “呃……只要遵守指示,乖乖吃药的话……确实就有效果。那些药非常昂贵,当然治得好宿疾,可以增强体力,使人健康。而且听说身体里面的……呃,虫会衰弱,然后就能长寿。” “哦?我这个人胸无点墨,让然也不懂医学,不过寄生虫衰弱的话,宿主自然长寿吧。嗳,比起肚子里养虫,没有虫当然是比较好……。可是,先不提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最近蛔虫啊烧虫不是也大为减少了吗?” “不是那种虫,是悉悉虫(注:此为音译,原文作‘シシ虫’(shishimushi)。)……虽然不知道长什么样,不过听说是会让寿命缩短的害虫。” “果然……还是很可疑哪,你也这么觉得吧?”木场看也不看地征求阿润同意。 “这女孩不就说她已经不再参加了吗?对吧?春子。” “嗯。今年……过年时有初庚申,然后这个月的十日有第二次的庚申,我去参加了。可是,后来我再也没去了。今后也不回去了。” “因为工藤也在那里吗?”木场问。 “这也是原因之一……。工藤先生在去年的终庚申第一次参加,一开始并不是很熟中的样子。怎么说呢?感觉动机不纯正。” “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说好听点是寻找邂逅的机会,说难听点就是去钓女人吧。工藤就是在那里对春子一见钟情,春子被他的有色眼光给相中了。 “去年的终庚申是在十一月,那个时候他找我搭讪,然后就开始纠缠不休。初庚申是过完年的一月九日,那时他也非常缠人,所以我才……” “去找雇主商量是吗?结果就开始收到奇怪的信……,喂,等一下,你说你最后一次去庚申是三月十日吧?那你岂不是短短半个月前才在那个聚会跟工藤见过面吗?” 春子小声地说:“对。” “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已经收到奇怪的信了吗?而你竟然还敢去?你不觉得恐怖吗?” “我当然觉得恐怖,可是……” 木场心想:这个女人根本是飞蛾扑火。原本以为她的个性朴实而慎重,没想到出乎意外地少根筋,竟然呆呆地跑去参加纠缠自己的变态也会出席的聚会…… 不,人都是这样的吧——木场转念想到,或许她有她的理由。 “你觉得健康和长寿更重要……是吗?” 春子用蚊子叫似的声音答道:“那时是这样的,我被搞得神经衰弱,胃也痛得要命,本来想说去拿个药就好,而且我觉得他总不可能在众人面前乱来。可是工藤先生即使看到我,脸色也丝毫不变。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 “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他只是看着我。” “真恶心的家伙。可是那样的话,你当时就应该当场揪住他,清楚地告诉他:‘不要再继续做这种变态的事了!’大部分这样就可以吓阻对方了。如果这是有人冒用工藤的名字寄信行骗,这样做应该也可以弄个水落石出。” “要是她敢那么做,就不必须恼啦。” 阿润说。 说的也是——木场也这么想,所以没有反驳。 “那,你对健康长寿那么执着,明知道危险还去参加,为什么最后又不去延命讲了呢?” “这……” 看样子,春子不再参加的理由相当难以启齿。 春子用手掌按了几下脸颊。“……是因为蓝童子大人……” “通灵小鬼的神谕啊?” 原来是在这里连上的啊。 “延命讲过了深夜,男女就会分别到不同的房间,一直持续到天明。早上我要离开的时候,工藤先生就站在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春子双手按着脸颊,愧疚地说。“结果……一辆漆黑的自用轿车开了过来,停在工藤先生的前面,然后……蓝童子大人从里面……” “走了出来?” 总觉得太凑巧了。是木场想太多了吗? “蓝童子大人对工藤先生说了什么,结果工藤先生瞄了我一眼,快步走掉了。我呆在原地,于是蓝童子大人走了过来,对我说:‘那个人很邪恶。’” “那是,呃……叫什么去了?照魔之术?” “是的,然后大人有对我说:‘这也不是正派的集会。’” “哈!” 感觉是用灵能去对付另一个灵能。 “不正派……?真敢说哪。” 能够大言不惭地断定他人正不正派的家伙,大部分都不能相信。严格地来说,正不正派,没有任何人能够决定。就连世间公认的法律,顶多也只是个参考标准,有时候也会被判断为是错的。 “可是……我也没有对大人的话照单全收。因为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蓝童子大人的事。就算我是乡下来的,也不会一下子就相信第一次见到的小孩说的话。如果不是他为我赶走工藤先生,我想我也不会理他吧。” “可是一听之下,他的话十分通情达理。大人说,这些集会活动全都是为了卖药而设的局,这一点我也隐约感觉到了。” “设局……,可是你们明明早就知道才……” “若说早就知道,的确是如此,不过仔细想想,刚开始时,我的目的并不是买药,而是以为只要参加就可以变得健康。不,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然而不知不觉间……才参加了几次,就变成是为了买药而参加的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药有效果……” “可是啊……” 木场觉得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嗯……没错,所以每个人都是主动参加的,说是诈欺,我想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就算药再怎么贵,也没有人敢当场拒绝老师处方的药,说太贵了我不要。只要听到不吃药就会危及健康,每个人都……” “都会买吗?” “都会买。可是仔细想想,来参加的人虽然都不是很健康,但也没有罹患绝症,顶多就是有些宿疾。宿疾这种东西,任谁都有一两种症状,所以仔细想想,其实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算一般。然而大家为了比现在更健康、活得更久,竟争先恐后的去买药。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这么一说,确实是有点奇怪。药这种东西,一般是生病的人才会吃,或是为了治疗恶化的部位而使用。可是在延命讲,不吃药也不会死。就算不吃药,也能维持过去的健康。吃药是为了比现在更好,那么…… “这……不是迫于需要才买的,说起来算是一种奢侈品吗?” 阿润说:“可是,本来就是这样呀。近代西洋医学是对症疗法,但汉方的基本是改善体质吧。所以现代的医学是等出了毛病才用药,但汉方是预先处置,预防恶化。根本上的想法就不同。” 不过是个酒店老板娘,却有着奇怪的学识。 春子听到阿润的话,想了一会儿,说:“虽然这么说,可是如果只说吃了可以长寿,一般人也不会去买那么昂贵的药吧。现在这种时代,谁都没钱那么奢侈。蓝童子大人所说的圈套就在这里。” 意思是制造非买不可的状况吗? 就像春子说的,现在这种时代,没有人是完全健康的。无论什么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小毛病,这才是常态。长寿延命讲看准的就是那轻微的病痛。他们说:“让我来治好你那小小的病痛吧。” 就是这点让人上钩。 因为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每个人都只是想要过得更健康一些罢了。但是那小小的心愿不知不觉间被掉包了,不依照指示身体力行,健康状况就会恶化,变得比现在更糟…… 这话种说法委婉,态度也很柔和,但骨子里威胁。长寿延命讲且同时悄悄告诉你说:只要照着吩咐的做,身体就会愈来愈好,能够过得更快乐,可以活得更久…… 于是每个人都主动希望,争先恐后,抛却钱财去买药。不断地买。 因为每个人都想长寿。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度过非生即死的艰困时代,社会好不容易总算安定下来了,任谁都不想在现下死去吧。战争时,每个人只为了不在战火中丧命而拼命。战争结束,复兴也告一段落,才总算可以摆脱死亡威胁,也才有了思考活下去这档事的余裕。 话虽如此,社会依旧不景气。若只是唐突地标榜“这是长生妙药”,也不会有人买吧。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了,哪能把买米的钱拿去买药?没饭吃的话,再怎么健康都没用。有时候饥饿远比生病更要严重,无论是生活在后方的人,还是穿越火线归来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庶民的钱包管得很紧,为了让他们打开钱包,需要各种技巧吧。 强制无效,怀柔也无效。 推销和宣传也没有意义。 可是,这个东西的话,人人会买。 既不强制也不怀柔,不推销也不宣传。商家连一句“请买吧”都不说,可能也不曾说它有效。但是,不照着他们说的做,就会出现许多小毛病。不遵照指示去做……会损及健康。 如果照着指示做,就不会这样。 ——相信吗? 相信吧。而只要相信,就会买。 一旦相信,钱包就会打开。就算有些勉强,也会凑出钱来。 因为这是自己根据亲身体验,做出来的判断。客人相信的不是商家,而是自己。 无自觉得被强制,无自觉得被怀柔——自发性地涌出购买欲望。 木场了解了。 春子继续说:“更高明的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没有人能够完全遵照那些复杂琐碎的指示生活。再怎么说,六十天很长。所以每次去,身体就会有哪里变差。而且又是不遵守指示的自己害的,所以就更……” “而且对方又是态度亲切地加以指示。” “再加上六十天的药分量也很多。” “要大量地、整批的买下来是吗?” “是的。所以光靠我的薪水实在不够,不过我还有一点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 “财产?” 原来她有财产啊。 “明明有财产,你何必在工厂工作呢?” “说是财产,其实也只是一块土地,所以……” 春子说,就算要卖,也相当麻烦。 “是土地啊。” “嗯,虽然是没什么用的乡下土地……。不过最近法律改变了,似乎会被征收很多税金,所以我卖掉了一些……,我差点就要整个卖掉了。幸好蓝童子大人及时忠告我,我才没有那么做。” “所以你才会感谢那个小鬼啊。哎,也是他帮你赶走了工藤嘛。可是啊……我得重申,那些家伙都是半斤八两,全是一丘之貉。就算其中一边是坏人,另一边揭露了这边的底细,也不代表 揭露的一方就是好人。听好了,曾经在类似情况下受骗的人,大多数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骗。” “一而再、再而三……?” “是啊。因为原本相信的事物不能相信了,为了填补这个空洞,会去相信别的东西,骗人的家伙也会不断地出现。所以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会被骗。依我看哪……你也是那一型的。” 春子第三次“哦……”发出没劲的回答。 反应很不可靠,不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 “那要怎么办?”阿润说话带着鼻音。“你就不管人家了吗?只会神气兮兮地忠告。说起来,都是你们官吏不牢靠,国民才会去相信一些怪东西。不过,才刚被硬逼着相信什么国家至上,吃了大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警察靠不住,要是你不能帮这女孩,她也只能去向那个通灵少年求救啦。” “啰嗦,闭嘴。” 木场的脸变得极其凶暴。 2 “记忆力比别人好?”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下话来,一脸突然地望向木场。“……是那个小姐自己说的吧?” “噢。”木场愚钝地应了一声,反正他不可能明白这个乖僻的人在想什么。木场没有接话,沉默不语,于是瘦骨嶙峋的旧书商从粗壮的竹林间,送上有些疲倦的视线。 木场交抱起双臂。“问这干嘛?这怎么了吗?” 木场明白问了只是白问。反正对方一定会说什么线索不足、不确定要素太多、没办法断定云云,和他打迷糊仗。即使如此,这个时候还是该问一下,因为这是木场的立场,是木场的职责所在。 不出所料,没有回答。 木场默默无语地跪下,抱起并排在地面的一堆竹竿。这是孱弱的朋友砍倒的,京极堂说要拿来挂门帘。 “搬到簷廊去就行了吧?” “啊……是啊。哎,在这里谈也不是办法……大爷,你有空吗?” “今天我休假。倒是你,书店哩?” “今天不开门。”着和服的旧书店商说道,抓起放在地面的镰刀,从怀里取出布来层层裹上。 “下午岛口会过来。在那之前要办妥的事,只有将这些竹子锯成恰当的长度而已。” “一早来了个刑警,下午又跑来一个事件记者,生意都甭做了哪。”木场揶揄道,京极堂鼻子哼了一声,说:“就是啊,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他好像本来无意做生意。 “你的伤好了吗?”木场低声问道。 约十天前,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与木场共同参与了那场凄惨事件的落幕,他被卷入惨剧当中,额头受了伤。不仅如此,京极堂应该也已证人的身分被传讯了好几次,应该真的是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店营业才对。 京极堂只是再次笑笑,说:“不巧的是,内子不在,只能拿我泡的难喝的茶招待你。” 穿过稀疏的竹林,紧临着就是京极堂的住处。木场打开后面的木门,穿过精心整理的中庭,把竹子放在簷廊上。主人说外头很冷,请他进客厅,但木场应说簷廊比较舒服。 一月二日还很温暖,过了三月以后,风却突然冷了起来。木场竖起外套衣领。穷忍耐正适合自己。 等了一会儿,热茶送来了。难得不是泡干了的茶渣。就像主人说的,夫人不在时,会端给客人的都是几乎一点颜色也无的茶水,和热开水没两样。是因为大清早来访的关系吗? “好冷。” “那就进来呀。” “这里就好了。” 老实说,木场有所顾忌,不愿意和京极堂面对面。因为木场觉得,京极堂应该比他更深陷在之前的事件里,难以自拔。 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其实木场自身也不清楚。 不过,木场强烈地感觉比起毫无感想、吊儿郎当的自己,这个人一定有着更确实的想法。 木场转头窥看朋友的模样。 身穿和服的旧书商正打,量着砍来的竹子。 京极堂在平素,也总是一脸不悦,难以看出表情,所以乍看之下,他似乎总是稳如泰山。这也是当然的,京极堂并非事件直接的当事人。说起来,他是受人请托才勉强出面的,而且出面解决时,也并未犯下任何过失。木场认为他的行动十分适切,而且是最妥善的选择。再加上既然京极堂是平民百姓,不必像木场一样感到自责。最重要的是,如果京极堂没有插手,事件可能根本不会结束,不结束的话,有可能继续出现牺牲者。以这一点里看,京极堂不应感到有何遗憾才是。 ——不,不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牺牲者的数目都不会改变。或许只是原本会拖上十天的事,一天就结束罢了。那么,也可以视为由于急着解决而产生的扭曲,在一夜之间夺走了许多条人命。 在身后打量竹子的朋友,或许正在为此后悔。不管怎么说,硬是吹熄了原本不会结束的事件灯火的,不是别人,就是京极堂。 木场再度窥看他的表情,没有特别不同。 ——就算如此,他果然还是…… 感到后悔吧——木场心想。 虽然这或许只是木场的愿望,希望京极堂感到后悔罢了。 “你是说……庚申吗?”冷漠的主人徐徐地开口。 木场脱掉一脚的鞋子,把脚抬放到膝盖上,扭过身体说:“噢,我想这种事问你最快。老样子,又来听你无聊的长篇大论啦。那是宗教吗?” “不算宗教,是习俗吧。” “可是他们会拜拜吧?” “拜拜?” “拜拜那个什么猴子啊,还有很多手的佛像。” “哦,你说三猴和青面金刚啊。那不是膜拜,是祭祀,那与其说是本尊……,是啊,比较接近纪念碑或供养塔吧。如果讲确实地举行了一定的次数,就会做为纪念将他们祭祀在集会的场所。” “那样还不算是宗教吗?” “不是宗教。又没有教义,没有开山祖师,也没有固定的本尊。” “你刚才不是说会祭祀吗?” “所以说……是啊,大爷,过年时你也会在神龛上摆神酒和点灯吧?那算信仰吗?” “说信仰也算是信仰吧,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相信什么。唔,算是讨吉利吧,是一种习俗嗯?这样啊,原来如此。那,就像传统习俗吗?” “唔,算是吧。古时候就有叫做待日、待月类似的习俗。即使只论代庚申,也可以追溯到平安年代吧。《续日本后纪》、《西宫记》里,就记载了宫中庚申御游的情形。” “哦……”木场敷衍地应声,反正他听不太懂。“随便啦。也就是说,跟过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深奥的意义喽?” “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京极堂说着,走近木场身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习俗和惯例不会毫无意义地形成。” “彻夜喝酒作乐,除了解闷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还会有什么意义。可是,就算是为了解闷消愁,比起几个邻居呼朋引伴定期来上一次,倒不如各自等到忧闷够了再一起來吧。” 木场这么说,京极堂笑了。 木场也微微地笑了。 “说起来,为什么是庚申啊?庚申就跟丙午什么的一样,是一种历法吧?” 木场问得很笼统。但朋友似乎也听懂了。 “事十干十二支。” “老鼠和老虎什么的十二支吗?” “就是所谓的干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十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支组合起来,共有六十种搭配,可以用来纪年或日,所以庚申每六十日,或每六十年就会碰上 一次。大爷喜欢的戊辰战争(注:指一把六八年至隔年发生的明治新政府军与江户旧幕府军之间的一连串战争。)和壬申之乱(注:六七二年,天智天皇死后,大友皇子与大海人皇子为争夺皇位而发生的内乱。后来大海人皇子战胜,即位成为天武天皇,开创集权的律令体制。)的戊辰和壬申也是干支。不过丙午不念做heigo,而是念做hinoeuma(注:heigo为照汉字字音来念的音读念法,hinoeuma则是依日语语义来读的训读念法。午(uma)对应十二生肖的马(uma),故训读读音与马相同。)。因为十干对应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阴阳——兄弟的组合(注:在日本,将阳视为兄(e),阴视为弟(to)。另外,干支的人文念法eto,即是出自于兄弟(eto)。),丙相当于火之兄,故又读做hinoe。照这样推断,庚是金之兄(kanoe),所以庚申会是庚申(kanoesaru)(注:申(saru)对应十二生肖的猴(saru),故训读读音与猴相同。)之日。” “所以……才会拜猴子吗?” “是啊,不过不只如此。庚申会的根源是比叡山的守护——日吉大社。日吉山王七社里,神明所使役的动物就是猿猴,而坊间流传三猴就是天台宗开祖最澄的创作。此外,庚申塔和道祖神(注:多位立于路旁及境界处的石像或石碑,据信可阻止外来恶灵入侵,并守护旅人。)也被混淆在一起。道祖神是赛之神(注:起源于日本神话,伊奘诺命至黄泉之国寻找伊奘冉命,逃回来的时候,为阻止黄泉丑女追上来,掷出去的手杖化成了赛之神。为旅人的守护神。),对应到记纪神话里的神明,就是猿田彦(注:日本神话中,天孙迩迩艺命(琼琼杵尊)降临时,在前方开路的神明。中世以后,猿田彦与道祖神、庚申信仰结合,成为向导之神。)。此外,猴子也是帝释天的使者。” “帝释天,你是说柴又那里的吗?跟这有什么关系?” “并非没有关系。柴又的帝释天寺院,过去曾因为庚申参拜而名噪一时。它甚至还有一个相当可疑的传说,说原本下落不明的本尊帝释天,就是在庚申年的庚申日被人发现。不过这应该是趁着庚申信仰在江户大流行时,杜撰出来的故事。” “以前很流行吗?” “很流行啊。原本帝释天在佛教里,是守护佛法的十二天之一,不过其实他也被视为天帝。所以……” “不懂,天帝是啥啊?” “简单地说,就是中国的神明。天帝住在北斗紫薇宫中,可说是所有的神明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吧。” “哎,我管他住在哪里。这跟天帝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啊?那不是邻国的神马?” “中国最伟大的神,就等于是宇宙最伟大的神啊。所以帝释天也算是……宇宙的创造神。” 木场“啊”了一声,中华思想木场也知道,记得有谁说过,中国这个名称,意思就是世界中心的国家,不过再进一步的事,木场就不清楚了。 可是……等一下,喂,那帝释天就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吗?你说那个柴又的帝释天? 木场实在不觉得那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 “不是这样的。”京极堂说道,露出苦笑。“在佛教里,嗯……,帝释天一旦加入神佛的序列,地位立刻就大幅降低了。” “为什么?” “比问讯还严格哪。”京极堂叹道。“嗯……例如说,不管天帝再怎么伟大,对基督教徒来说,也没有半点神力吧?因为基督教里只有一个神,没有序列可言,因此其他的神明都是假的、骗人的,再不然就是恶魔。另一方面,佛教不管任何事物都会接纳进去,所以其他宗教里的高位神明,全都成了神佛的属下,不过,这当然没有经过对方同意,天帝也不能例外。这么一来,佛陀就变成比最伟大的神还更伟大,自然是伟大得不得了了。” “哦,大概懂了,就像在战争里,是要残灭敌国,还是纳为属国对吧?只要降服在军门之下,就算是敌方大将,也会变成一介家臣哪。” 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啊,随便啦。先不管这个,你说那个天帝怎么样了?庚申里祭祀的可是猴子跟青、青、青……” “青面金刚。” “就是啊。” “这个嘛……唔,可能有点难懂吧。庚申这个玩意儿没有切确的实体。刚才我也说过了,庚申没有本尊,也没有教义,只有习俗长久流传下来,在某个时期爆发性地流行开来,又马上退烧了,所以它有非常难以说明之处。像柳田国男,到最后也等于是放弃说明了。” “放弃了吗?那个叫什么国男的。” “不,他只是提出主张,但无法构筑出理论。柳田翁将庚申与二十三夜的石塔信仰(注:石塔信仰是在阴历二十三日当天晚上等待月亮,祈祷心想事成的的习俗。二十三夜讲的参加者所建立的塔,就成为二十三塔。)连结在一起谈论,把它定义为以村子为中心的习俗,并假设信仰的对象是作物神。这不能说是错的,却搞错了方向。” “到底是怎样?” “只能说是‘也可以这么说’的程度。另一方面,折口信夫道祖神导出了游行神的形姿……” “我不晓得那是谁,他说的不对吗?” “我没说不对。”京极堂伤脑筋似地回答。“这是庚申这个东西,以传统的民俗学方法论,怎么样都无法完全解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同样是更是庚申,各地方的做法却完全不同。” “做法不同?不是只是不睡觉吗?” “对,若是以这种笼统的标准来看,各地是一样的。但是仔细观察小地方,就知道细节完全不同。像是讲的进行方式、禁忌、咒文、咒具、供品等等,全都不一样,祭祀的东西本身虽然有个共同倾向,却不统一,很不明确。而且也有许多像是三宝荒神、岐神等等类似的信仰,事实上它们不但相似,还被混淆在一起,或者是被视为相同。采集这些细节部分,累积之后分类整理,建立系统,导出推论,这就是民俗学。” “所以呢?” “这就像是拿着破了洞的勺子在汲水,不管再怎么汲,都没完没了,所以也无从分类起。” “无从分类啊……” 木场说道,京极堂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听的很认真呢。” “我总是很认真啊。” “是啊……”旧书商说道,啜饮了一口茶。“也不是不行,只是资料整理的速度追赶不上而已。不过大部分的民俗学者都是浪漫主义者,往往会以一厢情愿的认定去填补缺损的部分。卓越的思想有时候的确需要超越逻辑的跳跃,但是一厢情愿的认定和灵光一闪是似是而非的,不过想到的人自己无法区别,不管什么样的情况,意想不到的结论是可以相信,但符合预期的结论都是很可疑的。” “你说的认定,就想犯罪搜查中的预测吗?” 若是不代换成自己的语言来咀嚼,木场就完全无法理解,京极堂说:“我觉得大爷说的预测,和一般人说的预测有点不同。”他把茶杯放回茶托。 “希望会变成这样,或是应该会变成这样——这是一厢情愿。大爷说的预测,顶多是‘或许会变成这样’吧?这是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啊。” “柳田翁的《二十三夜塔》是一篇优秀的论文……,但是柳田翁把待庚申当成我国固有的习俗了。关于这一点,折口老师也相去不远。感觉他们不太愿意把它当成大陆传来的风俗,太过于一厢情愿,视野就会模糊。事实上,尽管待庚申在江户或截内等都市地区大为流行,而且许多文献都看得到这样的记录,柳田 第六章 欧托罗悉—— 欲言亦 惊惶 天有大梵天王,帝释天王 地有日本镇守,八幡大菩萨 ——阿苏家文书 1 每当面对镜子梳理刚洗好的头发,就想要剪掉,已经想了好几年了。 提起濡湿的头发,试着束在后脑勺。 心头一惊。 好像……过世的妹妹。 放开手,甩头。头发甩出的水滴,一片散乱,得重来了。擦掉粘在水银薄膜表面上的小水滴。 ——一点都不想。 妹妹在世时,从不曾觉得像。妹妹英姿逼人、刚毅果决、思路清晰,总是活的抬头挺胸。和自己完全不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然后,这才发现自己没办法剪掉头发的理由。 ——因为妹妹是短头发。 自己之所以穿和服,也是因为妹妹喜好穿洋服;自己会弯腰驼背,是因为妹妹抬头挺胸。 日复一日,宛如整理仪容的仪式般,将留的极长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扎起来,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以带子紧上,涂上白粉,点上朱红,然后总算是完成了自己这个女人…… 人说服装就是文化。那么这些繁杂的化妆、整装过程,就是女人变成女人的仪式。在文化性别差异里,雌与雄是不同的,众人特别夸示某些部分、模糊某些部分,来获得社会上的属性,成为男人或女人。因为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装扮的。 那么所谓女人的本性,是存在于包裹女人的衣服上吗? 那么…… ——现在倒映在镜子里的这个裸女是什么人? 织作茜想着这些事。 她抓住右边的乳房。 没办法脱卸铭刻在肉体上的女性。 因为是男人。妹妹常说,将个人的属性归结于性别,是不智的。妹妹生前积极地参与提升女性地位、扩大女性权力的运动。 茜十分明白妹妹说的道理。 茜也一样,不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人;不仅是一般女人,更是织作茜这个个人。如果将个人的人格视为独立人格来尊重,人格当中当然同时具备所谓的女性特质与男性特质,所以只拘泥于生物学上的性别,而扼杀其中一边,绝不是正确的做法。因为是女人,因为是男人——这种话,无疑是从个人身上剥夺个人尊严的歧视用语。但是…… 妹妹却叫着“因为是女人”,伸张着女性的权利,吼着“因为是男人”,贬抑着阳具主义,不是吗? 不,这是水平的混乱。 茜靠着自己的肉体触感思考着。 妹妹的发言与妹妹的主义主张并不矛盾。 不能将观念上的——文化上的性别,与肉体的——生理上的性别混为一谈。聪明的妹妹一定是以精确的语言谈论着这些问题。只是…… 茜思考。 虽然明白道理,但茜的心中却潜藏着什么,让她无法同意。那或许只是对妹妹的自卑感而产生的毫无来由的敌意,也或许不是如此。 ——什么是个人呢? 妹妹死后,茜经常思考这件事。 应该要主张的自我、应该受尊重的个性是什么?说起来,人格是什么呢?那是如此特权性的事物吗?现在的茜怎么样都不认为她有什么依据,能够抬头挺胸地主张“我就是我”。 仔细想想,个人主义或许已经是过时的思想了、宛如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天经地义之事,呐喊着什么身为个人的自觉、获得人权等口号,这不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吗? 即使如此,茜还是没有质疑过这就是近代应有的摸样,所以她自认为她以往也一直贯彻着个人主义。但是她现在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妄想。 茜想起来了。 在妹妹举办的女性运动读书会里,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生孩子的是女人,要不要生孩子,应该由女人——生孩子的个人来决定。茜听到这番言论时,也同样感觉不对劲。 所谓胎儿,是体内的他者。那么是女人生孩子,还是孩子从女人身上生下来,着难以判断。不,没办法决定是哪边。 对女人来说,生产虽然是在个人意志下进行的行为,却也是无视于个人意志的生理现象。所以茜认为生孩子是女人的任务这种想法,原本就是错的。因为把生产当成任务,等于是在无形中认定精神与肉体是彼此乖难的。 尽管生而为人,女人却被盛装在女人这个器皿当中,而因为被囚禁在这个器皿当中,就无法自由地进行精神活动,这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这种主张茜也不是不明白。但是现在的茜认为,女人这种东西,说穿了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器皿罢了。生孩子的身体与“女人”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是同义的。器皿当中其实什么也没有装。只是器皿本身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器皿罢了。隆起的胸部、柔软的皮肤、身体的设计全都是为了生孩子——为了能够生孩子而形成的。 未有幻想观念中的“个人”与身体分离时,身体这个器皿才不是本质。这种情况,身体的功能与衣服无异。所以如果要从根本的部分贯彻个人主义,等在尽头处的现实,会是必须将肉体的性别也视为文化差异来看待。 没办法脱卸铭刻在肉体中的女性。 追根究底,如果不切掉这个乳房,缝合性器,改造肉体本身,就无法逃离它的束缚。 男人也是一样。 茜觉得,如果能够因此获得幸福,那当然无妨。 ——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茜年轻时曾经修习药学。 那个时候,她曾听教授说过。 人的喜怒哀乐,全都视脑内物质分泌的多寡而定。就连崇高的母性,也是由于某种激素的分泌所造成。要是那种激素停止分泌,就算是禽兽也会放弃育儿,不再疼爱自己的孩子。对生物来说,鱼儿也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主张只有人不是如此,是一种傲慢吧。那么…… 什么是爱呢? 爱不是什么不可侵犯的、形而上学的真理。 而是可以还原为物理、形而下的生理现象。 这样……就好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爱不存在。只是不必要的过剩幻想消失罢了。不,人应该了解那才是爱。 人身为生物,天性就是如此。人的身体是无法控制的自然,意志处于自然的统治下。那么先了解自己的身体,才是认清个人的第一步吧。 ——这个身体就是我。 什么寻找自我,根本是胡说八道。 精神与肉体密不可分。累计肉体的经验,就等于活着。将非经验的观念视为先天的真理,并不一定能够过得幸福。肥大的观念只会折磨身体而已,就是因为一味追求观念的“个人”这种幻想…… 结果,茜变得满身疮痍。 即使不去思考,幸福就在这里, 不必追求,安居之所就在此处。 ——这个身体就是我的归宿。 失去妹妹,失去母亲,失去所有的家人后,茜总算发现了这件事。 ——如果是妹妹,会说些什么呢? 他会笑我,说这才是放弃思索的愚昧个人主义吗?还是会训斥我,说这样无法改变社会构造?或是藐视我,问我事到如今还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或许聪明的妹妹早已再明白不过,更洞悉了遥远的未来也说不行。茜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好像和妹妹聊聊。 虽然这已经不可能了。 茜连一次都没有和生前的妹妹好好地议论过。不只是妹妹,茜一直避免着与任何人发生语言冲突 。 除了一个人以外…… 茜不后悔,她已经决定不后悔了。 织作茜自豪地注视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裸体。然后不再盘起头发,应该是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妹妹的洋服。 她穿上洋服,并没有什么象征性的含意,只是觉得有种重新来过的感觉。家人过世后,茜的时间变得徒然地漫长,或突然地缩短,有时候还会在她悲伤哭泣时停止;不过,此时她总算有种时间恢复平常速度的感觉。 她把长发在后面束起来。 也不化妆了。 ——没必要粉饰了。 茜穿上宽领黑衬衫与黑长裤,离开房间。在这栋大的荒谬的摘自迎接客人,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预定中最后一次。 ——那个人不适合作为最后一个访客。 虽然已经见过四、五次面,但茜怎么样都无法对对方怀有好感。即使如此,她还是准备了茶点。 风振动玻璃,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春天以来,天候一直不稳定。 不久后,那个老人小题大做地率领着随从前来。几乎所有的随从都在屋外等待,茜觉得实在多余。 老人名叫羽田隆三。 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崇高,但与茜没有什么关系。 老人一看到茜的模样,便眨了眨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抽动了几下鹰钩鼻。 “这到底是怎么啦……?” 茜知道老人的视线从自己的胸部移动到腰部。 “没什么。”茜答道,但老人装作没听见,下流地说:“多么诱人的女人哪。”这个老人一碰到不想听的事,就装成重听。 “你也会做洋服打扮哪。” “这是舍妹的衣服。” “这样啊,所以尺寸不合,身体线条都露出来了,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喽。” 茜没有回话。 老人擅自进屋,没有人带路,却消失在走廊另一头了。秘书急忙点头致意,跟了上去。从玄关到大门外,好几个随从在两则并排。茜瞥了他们一眼,跟在老人后面,前往会客的大客厅。茜进入房间时,老人已经落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茜说:“我立刻端茶。”结果老人说:“不必了,坐下吧。” “听说你拒绝了婚事。” “是的。” “哎,老公才刚死没多久,说没办法也是没办法吧,可是你也不可能对那个阿呆有所留恋吧?” “我是有所留恋。就算傻,他也曾经是我的丈夫。” “哼!”老人鼻子一哼。“好个叫人赞叹的贞女哪。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拒绝那桩婚事,是明智之举。那个小毛头没有经营能力,等到他站到中央开始掌舵,再大的财阀也会两三下就被搞垮啦。” “恕我僭越……,我对这些是没兴趣,也没兴趣诋毁别人。” “你这个女人说话还真直,跟我听说的完全两样哪。每个人都告诉我,你是个唯唯诺诺,对男人唯命是从的柔顺女人。” “我听从的只有丈夫。” “结果是一匹悍马啊。”老人笑道。“嗳,无所谓。重要的是……” 老人伸张皱巴巴的脖子,仰望挑高的天花板,环顾样式潇洒、古色古香的房间。 “……这栋宅子,你真的要卖吗?” “我们以您要收购为前提,已经像这样会晤了很多次。今天预定正式签约……,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喜欢和我见面哪。感觉你好像越来越冷漠了。” “没这回事……” 这是事实。 早春发生的事件中,茜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活下来的只有茜一个人。虽然她想逃离古老的旧习和束缚,等待着她的却是绝对的孤独。而事件的结果也为茜带来独自一人继承织作这个古老家族的家名于财产的沉重事实。 时候处理十分辛苦。 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茜决定放弃所有的不动产——包括住惯了的宅子。这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她预期很难找到买主,然而她的操心是多余的。 不晓得是在哪里打听到的,买主很快就决定了。 出现在茜面前的皱巴巴的老人夸下海口说:“有什么想卖的,你尽管出价,我照价全部买下。” 那就是羽田隆三。 老人说他是织作伊兵卫——茜的外祖父的弟弟。 确实,茜曾听说外祖父是入赘女婿,老家姓羽田。但是外祖父过世已久后来两个家族之间完全没有交流,老实说,茜也十分困惑,不知道老人的话是否可信。 但是…… 用不着调查,她马上就发现老人的身份并不可疑。 羽田隆三身居要职,是制铁公司的理事顾问。 老人担任顾问的羽田制铁,是老人的父亲——也就是茜的外祖父的父亲——羽田桝太郎所创立的钢铁企业。 听说是明治三十六年创业。 据说近代制铁业的隆盛,起点可以回溯到官营八幡制铁所开工的明治三十四年,现在的民间钢铁企业,全都是紧接在那之后——集中在明治末期创业。羽田制铁也算是其中之一。 另一方面,茜的外祖父伊兵卫成为织作家的入赘女婿,也是明治三十四年。 羽田家与织作家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因缘?再出了茜以外的族人全部死绝的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不过不难想像,当时已经藉由生产纺织机致富的织作家,应该在羽田制铁创业时提供了某些援助吧。 可能因为如此,受到败战的影响,生产量虽然一时衰减,但钢铁企业比其他行业复苏的更快。听说钢铁业趁着朝鲜动乱的特需景气,率先恢复,甚至变得较战前更为兴盛。 三年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半官半民的托拉斯日本制铁被解体分割,翌年二十六年开始,也投入了巨额资金,试试钢铁业的设备和理化计划。过去原本是平炉工厂的羽田制铁,依次为契机转型为高炉工厂,现在正如日中天。 可以说是盛极一时。 突然冒出来的富裕远亲,突然宣告要以极佳的条件买下茜的土地房产等一切。 但是,却迟未谈拢。 狡狯而忙碌的资本家,每次见面都花言巧语地东闪西躲,在进入重点以前,短暂的会见时间总是会先结束。 所以茜简直就像是为让好色老人欣赏而与他见面一样,每次都只是在讨好金主而已。 “您真的有意收购吗?如果您无意收购,请您直说。我会透过适当的管道立刻寻找其他买主。” “何必这么急呢?”老人说。“就算不卖掉这座宅子,你的财产也多得让你三、四辈子都用不完吧?” “不是钱的问题。” 这里——是发生过惨剧的地方。 “嗳,好吧,我又没说我不买。话说回来,怎么样?……你有没有意思当我的小老婆啊?” “您又开这种玩笑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啊。如果是你这样的女人,要我出多少钱包养都愿意。虽然我是你的叔公,但我和大哥是异母兄弟,血缘很薄。只要你有那个意思,想要什么尽管说。而且虽然我就快要过喜寿了,但我那儿可还是生龙活虎的哟。” 看不出他到底有几分认真。老人长大没有牙齿的嘴巴,呵呵大笑。 茜说要去端茶,起身离席。 老人还在背后笑着。 茜故意慢吞吞地准备。她折回去时,那下流的笑声终于止住了。 “话说回来,茜小姐啊……”口吻也变的正经一些了。 难道总算要进入正题了吗?茜转过头去,但似乎也不是。 “……我说啊,你知道吗?这附 近的川崎制铁不是在做熔矿炉吗?” “您是说……千叶制铁所吗?” 千叶制铁所虽然同样在千叶县,单位与千叶市里,离宅子不并不算近。不过老人说着“对对对”,满意地点了好几次头。 “那是最新式的,一贯作业,成本也便宜了两到三成。听说一号炉的初期工程就快完工了,下个月下旬就要开火动工了。我们也不能悠哉下去啦。然后,说到我们的现任社长啊……” 老人喝了一口红茶。“……是个大呆瓜哪。那个呆瓜社长急功近利,竟然雇了一个叫什么经营顾问的可疑家伙,真是蠢。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一切妥当了嘛,竟然浪费那种钱……。对了,你们那里也一样吧?令尊在世时还可以放心。这么说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听说你那个死掉的老公很无能。” 亡夫的事,茜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她回答:“先夫是个平凡人。”这是事实。 “平凡?这字眼真方便哪。”老人说,笑了起来。“叫人摸不清你是在褒他还是贬他哪。这个好。对了……你们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织作一族虽然死绝了,但公司还在,也有许多职员,所以不能放任公司倒闭。目前暂时从柴田集团那里请来新社长,委托他们经营。公司原本就在柴田旗下,大部分的主管也都赞同这么处理……” “这样啊。可是那太可惜啦,便宜都被那个小鬼给捡去了,大哥和上一代当家要是地下有知,一定很不甘心吧。” “会吗?” “那当然啦。他们想把公司留给自己的后代吧?是啊……对了,你继承下来不就好了?我来当你的后盾,你就当社长吧,肯定会赚钱的。纺织机械还有很多赚头的,接下来的最优先问题是把设备现代化吧?只要开发新型机械,大卖特卖就行啦。也可以拿去出口。只会紧抱着特需不放,就此满足,这样的经济根本是错的。我这个垫子不错呐,怎么样?” “您说经营顾问怎么了呢?” 老人苦笑。 “嗳,你就考虑考虑吧,到时候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那个顾问啊,还算是派的上用场。他知道要合理化经营,业绩也提升了。可是他啊,用的是风水。” “风水……?” “喏,不久前滞留在中国的居留民不是总算回来了吗?兴安丸。” 茜记得那是三月下旬的事。一直被搁置不管的中国居留民所搭乘的撤离船,战后初次进了舞鹤港。 “……也因为这样,最近中国不是成了热门话题吗?中国变成人民共和国之后,大受瞩目,所以那个呆瓜社长开始感兴趣了。说到风水,就是中国的占卜。生意可以靠占卜来做吗?不让顾客厌倦,让顾客买个不停,生意才做得成啊。真是开玩笑,受不了。那个混账家伙,只是业绩好了一点就抖起来了,竟然叫呆瓜社长去买伊豆的土地。那种地方怎么可能盖得了工厂?我这么说,他就说不是要盖工厂,而是要盖总公司大楼。胡说八道。我说我们的公司就是在丹后,那家伙竟然顶嘴说伊豆土地好,运势佳。” “这……” 又怎么样了呢?茜完全不了解老人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事。 “然后啊……”老人说道,望向秘书。 秘书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担任经营顾问的‘太斗风水塾’的主持人南云正司,根据敝公司的调查,他所提供的经历全为假造,所记载的本籍地等等,也全是捏造的资料。” “嗳,就是这样,所以拿他伪造履历为由,把他解雇也成。占卜师全都是骗人的,是欺诈。既然同样是欺诈,至少也得像现在轰动一时的华仙姑那样,干点大手笔的嘛。可是啊,别看我这样,我这人可是不会按牌理出牌的。” 这一点茜也知道。 老人向秘书要雪茄,甘甜的香味笼罩了房间一角。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我对这类事情……” “伪造经历潜入公司,随便信口胡诌,骗点小钱。到这里都还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是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怂恿社长买土地?” 茜没有兴趣,所以随口应答:“不知道……例如说……会不会是与该处的地主勾结,打算收取买价的一部分作为报酬?” “这我也想过了,不过看样子并不是。社长说,土地的地主好像说不卖。嗳……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你可以答应吗?” “答应……什么?” “我听到传闻了,你可以把处理你们家事件的侦探介绍给我吗?” “侦探?哦……” 老人应该是在说榎木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与织作家发生的事件关系匪浅,他也解决过与织作家关系密切的柴田家的事件。 但是榎木津似乎是个异常乖僻的人,茜听说他对于没有兴趣的委托,总是一概回绝。 “听说那个人非常难委托对吧?而且街坊都流传那个侦探是榎木津集团首脑的公子不是吗?说道榎木津,就是那个靠贸易获致万贯家财的前华族英杰吧。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茜回答。 “你见过他吗?” “……见过。” “可以帮我介绍吗?” “这……” 老人突然如此要求,但茜感到犹豫。 因为如果隆三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那么榎木津这个人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人。 不过这并非茜本人的感想,而是根据榎木津身边的人所说的片段资料所做出来的判断。茜除了在惨剧之夜与榎木津交谈过两三句话意外,与他几乎没有接触。虽然也不是因为如此,但是老实说,茜无法理解榎木津这个人,也不打算去理解。不过她并不厌恶榎木津。 茜认为,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斥力。榎木津恐怕也对茜这种人毫无兴趣,或许根本就不记得她,所以茜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不会发生兴趣,所以不了解。 “我和榎木津先生并不熟。”茜答道。“我……也不知道榎木津先生的联络方式……如果羽田先生无论如何都想要委托榎木津先生,我想透过柴田先生,请榎木津先生的父亲转达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柴田财团顾问律师团似乎也有管道可以与榎木津先生取得联系……柴田先生那里,我可以代为牵线。” “这样好。”老人说。“不过让柴田那个小鬼居中斡旋,也教人不太爽快哪。话说回来,你没关系吗?你和柴田那个……呃……” “这没有关系,请不必担心。话说回来……” “嗳,不必那么急嘛。”老人再次说道,喝完茜所泡的红茶,然后问道:“话说回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你把这栋房子卖给我的话,就无处可去了吧?虽然你有的是钱,但是难道打算成天游乐度日吗?我买下这里以后,会立刻可把它拆掉。既然买了,我不会平白浪费。” “这……羽田先生当然可以任意处置,我对这栋宅子……” 家人……死在这里。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不过,我有唯一一个条件……” “我知道,你说庭院的坟墓吧?改葬的事,我已经在打听了,不必担心。只是,你们家的宗派乱七八糟的,麻烦死了。而且上一代和你妹妹是基督徒吧?还有,不是有个木像想要一起祭祀吗?那很棘手。欸,那是日本的神像吧?所以啊……死者之灵姑且不论,神像或许就难了。不管是寺院还是教会都不会答应收下……” “果然……如此吗……” 代代祭祀在庭院的先祖之灵。 织作家流传的两尊木像。 茜对私人没兴趣,对过去也不留恋。她一向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但是现在的茜,却不知为何觉得不能抛下死者。她觉得不能够亏待过去。 这不是道理说得清的。所以她想找个地方建个灵庙,祭祀葬在庭院里的所有神灵。 茜有些在意墓地。 从大客厅看不见。 老人盯着茜的脸颊说:“怎么,表情犹豫不决的。我说要买就买,不必穷担心。只是……” “只是?” 果然有条件吧。 老人咳了一下。“嗯。不管这个,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已经决定你的去路了吗?” 茜…… 关于这件事,她当然认真地想过了,不过还没有决定。不,无法决定。她想工作。可是经济上并不窘迫的人,出于自我满足而参与社会,这样真的能够叫做自立吗?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做什么? 茜老实地回答。 老人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大为欢喜。“这样啊,这样好。喂,津村,你听见了没?这真是太巧了。听好了,茜小姐,你仔细听我说,那样的话……你要不要帮我工作?怎么样?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 这个老人怎么突然说这些? “工作吗……可是我……” 老人再咳了一下。“我说的不是铁钢那边,是徐福那边的工作。” “徐福?那是什么?” “就是‘徐福研究会’啊……” 说道徐福,不是那个奉秦始皇之命,出海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古代中国方士吗? 茜只知道这样而已。 “……之前我也跟你谈了很多吧?我跟你说过。” 茜不太记得,她没兴趣。 老人的脸皱得都歪了。 “怎么,你忘记啦?你把它当成老人家的胡言乱语,根本没听进去是吧?” 完全没错。 茜露出笑容,粉饰太平说:“那当然了。羽田先生所说的话,我一直不去听、不去记。因为其他人姑且不论,像羽田隆三先生这等大人物,不管是一言半句、举手投足,都会左右到企业的盛衰,不是我这种外人能够置喙的。那么对于我无关之事,不见、不言、不闻,才是礼数吧。” 老人拍了一下手。“加上不干,四猴哉……是吧?怎么,看你守身如玉,嘴巴却伶俐得很嘛。不过像你这样的大美女,不必去守什么猴崽子的誓言。你是我大哥的孙女,对吧?也是织作家的女儿吧?而且又是个大美女,我相信你。对吧,津村?” “是的。”秘书行了个礼。 “嗳,无所谓啦,为了你,要我重说几遍都行。听好啦,我再说一次,这次你好好记着。‘徐福研究会’是我出资设立的一个民间研究团体。会员还蛮多的,什么乡土史家、民俗学者,以民间的学者为主,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吧。他们比较研究各地流传的徐福渡来传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茜不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任何改变。 “哈哈,你是想说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会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很奇怪是吧?嗳,这也是当然的。不过这不是出于私欲而做的。” 茜确实也有这种想法,但她不觉得自己表现在脸上了。说穿了,不管茜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还是怎么想都没有关系,这只是一种开场白、引子罢了。是继续说下去时必要的话头。不出所料,老人自顾自地往下说。 “它是在战后设立的,今年已经第五年了,有了相当的成果。” 老人望向秘书,秘书把脸凑上去。接到老人的指示后,秘书从公事包里取出小册子,踩出脚步声走上前来,交给了茜。 “你看看吧。” 老人伸伸下巴。茜看了一眼。封面上写着“徐福研究第八号”。翻开纸页,里面是严肃的研究报告。就算在茜的眼中看来,那也是十分正经的东西。 “这是……” “喏,看吧。这下子你真的纳闷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会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对吧……?” “……嗳,这也没办法哪。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可不是我老糊涂了,也不是打什么坏主意。你要先理解这一点。” 茜没有回答,但老人说起理由。“我家——羽田的本家,现在位于东京的正中央。原本姓氏用的好像是秦(hara)这个字,不过听说因为容易混淆,所以换成了羽田(hara)这两个字。秦氏全日本都有,京都也有一堆。然后呢,我们家往前追溯,是丹后过来的。” “总公司……不也是在丹后半岛吗?” “是啊。嗳,纪录很暧昧,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不过我认为,我们羽田家的发祥地是在丹后半岛顶端一个叫伊根的地方,那里土地贫瘠又荒凉。行政区域虽然算是在京都,可是那里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伊根的新井崎,传说就是徐福上岸的地点。那里也有神社,祭祀着徐福。羽田家母每隔几年就会奉纳帷幕等物品给那座神社。” “所以……才说那里是发祥地吗?” “这也是理由之一。”老人点点头。“传说徐福定居在新井崎,埋骨在丹后。还有徐福的子孙从秦国遣来后自称秦氏。我听人说,中国后周时,有一本书叫《義楚六帖》,上面写道徐福的子孙全部自称秦氏。我刚才也说过,羽田家原本也是姓秦,所以……” “哦……” 他的意思是,徐福是羽田家的祖先吗? 茜曾经听说秦氏的祖先是犹太人这样荒诞无稽的说法。 虽然同样都是渡来人,但这个氏族也太多来头不小的祖先了。 “茜小姐,你想的没错,我啊,半认真地以为自己是徐福的子孙。” 茜确实是这么想,不过不管茜怎么想,老人应该都打算这么说吧。 “这……我可以视为您这么相信吗?” “不知道,随你怎么想。”老人冷淡地回答。“嗳,《古语拾遗》什么的也有记载,所以可以知道秦氏大致上的来历。《古语拾遗》上面写道,第十五代应神天皇在位时,有个叫做弓月之君的人,从百济率领了一百二十县的人民渡日,归顺我朝。《日本书记》也有相同的纪录。这个弓月之君一般被视为秦氏的祖先。也有人再往前追溯到秦始皇,不过我对这个说法倒是很怀疑……” 茜心想:徐福和秦始皇根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嗳,《新撰姓氏录》里说,这个弓月之君就是融通王——也就是秦始皇的末裔,大概就是这样吧。嗳,这个秦氏一族啊,顾名思义,应该是机织的工匠(注:在日文中,秦hara与纺织机hara同音。),不过还拥有其他许多技术,好像也很擅长制铁。你们家也是做纺织的吧?或许我们源自同一个祖先。” “我不知道……” “然后,根据《新撰姓氏录》的记载,秦民十分能干,所以被分置于全国。那一定很方便。在当时来看,他们是尖端技术者。可是因为太好用了,各地的豪族都尽情使唤他们。结果秦氏就提出申诉,说这样太过分了,说那些秦民原本是他们的工人。第二十一代雄略天皇把分散全国的秦氏居民聚集在一起,还给了秦氏。聚集的地点就是京都的太秦。说道太秦,就在我们本家的近邻。所以这个传说是真的。” 茜也知道太秦的由来。 “可是羽田先生,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徐福发祥说不就变成假的了吗?” “这个啊……”老人将皱巴巴的脖子往前伸出。“应该有一定程度是真的吧。因为也不知道弓月之君来到日本以前,我国是不是完全没有自称秦氏的人。拥有某程度势力的 氏族姑且不论,若是少数几个人躲在偏远乡下的一隅贫困地过日子,那怎么可能知道呢……?” “您是说,他们只是额米有出现在正史中?” “我是这么认为。伊根是乡下地方,非常偏僻。虽然离京都都很近,但也没有道路直达。而且那里又是个渔村,田地也是梯田,一阶一阶的,小得拿一件蓑衣就可以把整块田盖起来喽,还到处都是火山岩。像那种简直是蛮荒之地的渔民,怎么会知道什么徐福?要是现在还有可能,但是当时可是古时候啊。” “您是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知道徐福,表示值得相信?” “非常值得相信——我觉得啦。从大陆坐船出去,从东支那海(注:即东海)一带,顺着对马海流的话,就会漂到那一带吧?我已经相信我是徐福的子孙了。但是……” 老人顿了一顿,似乎想要有人应和,茜随即应声。 “但是?” 老人心情变好了。 “其他各地也有许多徐福漂抵的传说,这实在教人扫兴。而且连坟墓都有,还不止一个。北边有青森秋天、信州甲州静冈名古屋,广岛山口,四国有土佐,九州有宫崎佐贺鹿儿岛福冈,还有纪州熊野……” “还……真多呢。” “没错。”老人一脸严肃地回答。“徐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很多人。我想那些人为了寻找仙药,分散到全国各地了。嗳,这就先不提了。我说啊,与徐福有关的土地的居民,都认定当地才是徐福上岸的地点对吧?所以他们彼此忽视、彼此仇视。我认为这可不行,那样的话,不就无法弄清真相了吗?” “呃……嗯。” “总之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才发愿要进行徐福的综合性研究,推动各地的乡土史家、民间的研究者和大学等等进行研究——虽然里头也有单纯的好事之徒或废物啦——然后设立了‘徐福研究会’。” “那么,羽田先生是出于解开历史之谜这种纯粹的学者态度,才设立了那个研究会?” 令人意外地,理由很正经。 “你这次一定在想,像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怎么可能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对吧?” 老人第三次说了一样的话。 “可是啊,茜小姐,这只是表面上而已。” “表面上……意思是……?” “既然有表面,就有里面啊。”老人说道,露出淫荡至极的表情来。“是药啊。” “就是徐福的仙药嘛。” “长生……不老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想要。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就算不老也没啥屁用。就这个样子长生不死,那更是敬谢不敏。我顶多只想再长生一点,好抱抱女人而已。我啊,觉得秦始皇也是这么想的。” 老人仿佛要抚平皱纹似地,在脸上用力一抹。“说道秦始皇,他是统一辽阔的中国的英雄哪。大陆的格局和我们相差太远了。丰太阁(注:丰臣秀吉)建造大阪城的时候,愚蠢的百姓大为震惊,可是敌人盖出来的可是万里长城啊。而且在纪元前就已经盖出来了。这个秦始皇啊,号令诸国方士制造仙药……” “我认为掌握现世权利的皇帝,会翼望永生是可以理解的。” “没错,没错。”老人点点头。“中国人很现实。这要是埃及的国王,就会渴望来世的权利哪。死后不管变得怎样,根本就名实皆无嘛。中国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会渴望不死也是难怪。不过我认为,中国人是更讲求现实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茜问道。 “不明白吗?”老人声音颤抖着。“英雄好色——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秦始皇啊,把全大陆的美女都聚集到阿房宫去了,数目有三千哪。听好了,三千人哪。即使如此还不够,他甚至还要日本进贡美女过去。妻妾三千人,光是一巡,就得花上一年。然后一年之间毫不间断。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哪……” 把这种传说当成现实才有问题吧。 老人泛黄的眼睛盯住了茜。“……要是像你这么棒的女人,我啊,一个就满足了。要是能让你爱抚啊,三千人份的精气都会给用光喽。” 老人继续送上粘腻的视线,真烦人。 “你要试试吗……?” 茜……一直想这么说一次看看。 老人睁大了满是皱纹的眼睛。如果他要用言语冒犯,只好还以颜色。不出所料,老人色迷迷的话语收敛了。 “嗳,这是两码子事。总是,我认为,秦始皇追求的应该是回春药。比起不老,更想要回春;比起不死,更想要强壮;比起永远的荣华,更追求一瞬间的快乐。这样现实多了。” 这岂不是恶魔主义吗? 长生不老确实是痴人说梦,但老人所说的性欲也太脱离现实。 茜问道:“所以呢?”傲人恢复下流的笑容,说:“少来了,你明明了解。” “我不了解,难道……是开发会春剂吗?” “对。听好了,与徐福有关的地方,各自都有仙药流传。在我那里,丹后伊根,传说一种叫“新井蓬”的黑茎高蓬就是仙药,也有人说九节菖蒲就是仙药。熊野新宫则说天台乌药是仙药。乌药事楠的一种,因为中国的天台山生长的乌药有药效,所以才有这个称呼,不过有个说法认为那是乌鸦啣来,让死人复生的灵草。听说中国传说那种灵草只在我国生长。嗳,每个地方说法都不同。我想要将它们加以比较研究,因为好像每一种都有药效哪。听说富士山里也有珍贵的高山药草,或许也有真货。” “羽田先生,您是认真……在寻找回春剂吗?” “当然,就算是长生不老的药也可以,什么都好。只要找到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就算赚到了吧?” “哦……”茜有些目瞪口呆。 真是个了不得的放荡老人。 老人颤动皱纹说:“我刚才说过了,表面上的研究,已经有了相当的成果。但是里面的部分呢,却完全不行。嗳,寻找回春剂算是副产物,所以也没关系啦。嗳,我这种守财奴做这种一点都不想我会做的事,我想你一定会起疑,所以才这样毫不隐瞒地全告诉你。我啊,是非常认真的。这不是为了营利,是文化事业。我是在拜托你帮忙我这个文化事业。怎么样?” “为什么……要找我……?” 茜没有任何资格,也不是博物馆员。 老人盯着犹豫不决的茜说:“你不是想要工作吗?” “这……” “对吧?你不可能就此埋没。” “这……” “都写在脸上了。你不想因为有钱,就成天无所事事对吧?可是就算去工作,你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织作茜。是那场惨剧的幸存者、回绝了财团婚事的悲剧的未亡人。谁会雇用你这种人呢……?” 老人说的确实没错,不可能会有哪个企业雇佣茜。 说起来,女性能够就职的职场并不多。 要是倒茶的或是女工,这类工作或许是有,但是茜不可能去做那种工作。绝不是因为她歧视某些职业,茜的性情与歧视职业的意识是无缘的。不是茜讨厌这类职业,而是对方排斥茜。无论好坏,茜都是转动社会的名人。就算茜强烈希望,肯定也会被拒绝。茜的情况,在她考虑该怎么自处之前,首先选项就没有多少。 “所以我才叫你当我的小老婆,可是你不要。不想当织作纺织机的社长,也不想嫁人。那样的话……” 就算如此…… “那需要做些什么呢?” “没什么难的。其实,现在我正计划捐出我的财产,设立一个财团法人来经营这 个研究会。首先要盖一栋设有展示室的研究所。虽然是研究所,但也预定搜集相关的文献,开放阅览,展示与徐福有关的古董和美术品。然后,特别展示绘画之类的文物也不错,等于是徐福资料馆。我要重申,目的不是为了营利。这是文化事业,所以算是公共事业。” 茜不太懂经济,但她觉得这应该是一种节税措施。 “很多人说要捐款,有不少赞助者呢,而且全都是一些大人物。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看你愿不愿意帮忙这个计划。” “可是……”茜说。“……我对这些事情,完全是门外汉。” 茜除了以前在丈夫身边做过几个月类似秘书的事以外,甚至没有在公司就职的经验。 老人看到茜的脸色,大笑起来。“你以为我的眼睛是长假的吗?只要见个两三次就看得出来啦。我不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但是你有才能。听说你过世的妹妹从事某些深奥的运动,原本差点坐上织作纺织机的重要职位,是个才女,不是吗?” “舍妹很优秀,但是……舍妹是舍妹,我实在是……” “你应该不这么想。”老人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贯穿了茜。“我啊,最喜欢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深处了。听好了,我啊,觉得你跟我是同一种人。要不然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老实说,我已开始本来打算,如果你不是那种人,这场交易就这样取消。可是你不一样。我得声明,世上可没有多少女人能够让我看得上眼哪。” 怎么个看上眼法?——茜心想。老人似乎看穿了茜的想法,露出一种别具深意的下流笑容。 “不是那个意思。你呀,可以再自恋一点没关系。我是在称赞你呀。你似乎是个很特别的女人,青春之中带有毒性。女人就得要这样才行。要是没有吸尽男人的精气,把男人玩过就丢的气概,就不能叫做好女人。我迷上你了。怎么样?要不要担任我的左右手?” “我……不懂经济也不懂经营。” “没那个必要,那种东西我也不懂。” “我也没有就职经验。” “那种没用的经验根本不需要。苦这种东西吃不得。人啊,越是受人使唤,气度就越小。了不起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了不起,优秀的人天生就是优秀。你不是受人使唤的那种人,而是是使唤别人的那人。” 茜垂下头。 “别担心,一开始小试身手就行了。照我说的做准没错。现在负责研究会的是一个叫东野的老伯。那个人原本是在甲府一带研究徐福的民间学者,非常博学多闻。可以说就是因为认识了他,我才会设立研究会。他很认真,我也一直很信赖他。我本来甚至在想,等资料馆盖起来了,就请他担任馆长。” 总觉的……口气不太对劲。 “意思是……您现在不这么打算吗?” “好女人也善解人意呢,没错。我刚才的话,意思是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说起来,资料馆这个点子,也是东野提出来的。我记得他是说有一块好徒弟。我一点都不觉得好,那家伙却说那里是不二之选。那里位在深山,从地图上看,根本就是国有土地。虽然好像不是,但我实在没有买下来的意愿。地点……就在伊豆。” “又是伊豆吗……?” “又是伊豆。”老人压低身体。“茜小姐,我啊……” “是。” “我不会买没用的东西。我说要买下这里的土地房屋,还有你手中的学校宿舍所在的山中土地——全部。这可不便宜,几乎都可以拿去在银座盖栋大楼了。虽然也不是没有用处,但这种乡下土地,不是现在马上就需要的。” “是的。” “但是我买下来的不是土地,是你。我啊,是在为你——织作茜付钱,我想买你。如果你不愿意当我的小老婆,就当我的心腹吧。怎么样?这就是我买下这里的条件。” “这……就是条件吗?” “我刚才决定的。”老人说道,站了起来。“津村,准备回去了。已经没时间了吧?接下来还有预定的行程吧?” “是。”秘书说道,行了个礼。秘书抬起头以前,老人已经迈开步伐。茜起身。老人头也不回,举起单手说:“我敬候佳音。多谢招待了。” 没有分辩的余地。 织作茜小跑步到大门口,以复杂的心境目送成群结队离去的黑色车队。 风在上空呼啸着。 2 看着倒映在大玻璃中的自己,茜心想还是剪掉头发好了。 总觉得不一致。 宅邸的买卖顺利结束,茜离开了二十几年来住惯的安房。听说拆除作业立刻展开,那栋宅邸或许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头长发不适合洋服。 茜这么感觉。就算经过梳理,披散着一头蓬发只显得不像样。话虽如此,自己也不是适合绑辫子或马尾的年纪了。茜有一股把头发像以前那样盘起来的冲动,但是那样也很奇怪,那种发型不适合洋服。最近流行烫起来的短发发型,就算和服打扮,也很少有人会盘起头发了。 与其烦恼,继续穿着和服还比较轻松。 但是一旦穿过洋服,茜总觉的没办法再继续穿和服了。她已经失去继续进行繁复仪式的力气了。 所以茜离开宅子的时候,把所有的和服都卖掉了。 觅妥新居以前,她预定先住在饭店,所以行行李越少越好,而且也没有地方可以保管和服。 再说,不能老是穿着妹妹的衣服,所以茜新买了几套洋服。那时,她原本也想剪掉头发,结果还是只修剪了一下刘海和发尾而已。 ——头发是身体吗?还是装饰? 茜……难以辨别。 宛如别人的自己,从明亮的玻璃表面注视着这样的茜。 茜与母亲和妹妹说像也得确实像。但是站在被四角形木框围绕的异空间里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妹妹,毫无疑问就是织作茜。那么过去二十几年的自己是梦吗?是幻影吗? 玻璃门开了。 两个戴帽子的年轻女孩边笑边走了出来。 茜反射性地别过脸让开。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同时也不必要的自卑。弓着背、忍气吞声地生活的过去的自己,一瞬间出现在那里。 ——这也是自己。 羞耻的自己。自豪的自己。丧失自信的自己。过度自信的自己。自虐的自己。攻击性的自己。嫉妒的自己。后悔的自己。理性的自己。感性的自己。体贴的自己。卑鄙的自己。自己当中有好几个自己。这些自己毫无一贯性,甚至彼此矛盾,但是每一个都是真实的自己。松散地统合这众多自己的,就是个人。 所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个人存在。 个人是没办法声明个人的。 进行声明的,总是概念上的个人。 尾巴被身体揪住,脖子被概念勒住,悬在半空中的个人只能大叫着“好痛、好痛”罢了。 茜停止思考,推开玻璃门。 她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不过那个人……八成不会亲自前来。 这是一间时髦的咖啡厅。 侍者上前来,恭敬地询问她是否一个人。茜答道:“我和人有约。”扫视店内。宽敞的店内能够一眼望尽,可能因为是平日的白天,并没有多少客人。 茜的视线停留在窗边座位。 一名男子坐在堆出纸山的桌前,脸凑在残余的一点小空间,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东西。只有那个人突兀地浮现在一派斯文的景色里。 茜直觉地发现了。 所以她对侍者说找到了,直直地走向那名男子。 就算来到一旁 ,男子也没有注意到茜,不断地在稿纸上填入字迹规矩的文字。就在茜准备出声时,男子突然抬起头来,接着转头望向茜。 “哎呀。” 男子长得很像曾经在照片上看过的菊池宽(注:小说家及剧作家),但相当年轻。个子小,很胖,小小的鼻子上戴着圆框小眼镜。他穿着黑色西装、酱紫色的背心及宽松的条纹长裤,打着一条宽幅领带。钢笔的墨水把他的指尖都染成蓝色了。男子用钢笔尖对准茜,大舌头抵问:“织……织作茜小姐?” “是的,请问……” 男子站起来,结果弄倒了桌上的纸山,纸张散落一地,他急忙弯身捡拾。 “抱、抱歉,因为你和我听说的印象相去太远,一时没有注意到。” 男子抱着纸堆站起来,再说了一次“抱歉”。 “您是……中禅寺先生的……” “啊,是,嗳,请坐。” 男子将摆在对面椅子上的皮包抓过来,为茜腾出作为,但又弄掉了几张纸,于是又弯下身去。 侍者端着托盘送水来,伤脑筋地看着男子的动作,于是茜接下水杯,点了咖啡之后坐下。男子似乎总算安顿下来了。 “啊,我、我是中禅寺的朋友,叫多多良腾五郎。中禅寺有急事不能来,他托我过来,代他回答问题。他说我只要坐在这里,织作小姐就一定找得到……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代理人?” “中禅寺先生……很忙吗?” “好像很忙呢。啊,请。” 多多良摸遍了胸袋,然后抬起腰来确认后口袋,接着打开方才的皮包,在里头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抽出一张信封来。他拍掉灰尘后,递给了茜。 信封没有封上,里面装了一张折成三折的信纸。 本日因急事不克赴约/谨此致歉/容介绍多多良君为代理/此君可信任,切勿担忧/无论何事皆可询问/此致织作茜女尸/中禅寺敬上 内容很简略。 茜把信放进信封,收进提包。 多多良说:“就是这么回事。” “我原本就觉得……他应该不会过来……” 他不可能来。 “他这个人深居简出。” “嗯……不过说到忙,多多良先生看起来似乎也十分忙碌?” 这散乱的状况非比寻常。 “我?哦,我总是这样。” “可是……总觉得好像因为我的事,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恕我冒昧,多多良先生是从事文笔业的吗?” “我吗?哦,我是会写些文章没错,不过本业嘛……对,是研究者。这次因为一些机缘,《稀谈月报》这本杂志向我邀稿,所以才像这样撰稿。” “哎呀,《稀谈月报》吗?那么……难道截稿日快到了吗?” “截稿日已经过了。” “咦?” “这是下月号的,是连载。” “哦……” 往桌上一看,从线装书、皮面书、古文书到誊写复印,杂七杂八的纸类堆积如山。最上面放了几张诡异的怪物图书,每一张都画了相同的怪物。 有个乌居。 怪物站在乌居的黑色笠木(注:笠木为乌居上面的横木)上。 嘴巴极大,眼睛硕大,牙齿锐利。 看起来也像鬼,但没有角。 散乱而浓密的长发环绕盘旋,覆盖了全身——或者说覆盖了巨大的脸。大量的头发旋绕着,刚毛之间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手抓着笠木,另一手握着像是鸽子的鸟。锐利的爪子陷进小鸟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把它捏碎。 怪物在鸟居上抓住鸽子,恐怕正要吃掉。 相当骇人的画。 茜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多多良发现茜在看画,说:“嗯?哦,那是妖怪。” “妖怪?” “妖怪变化,也可以说是妖魅、鬼怪,说怪物也可以。这个妖怪叫做毛一杯(注:日文中“一杯”有“很多”的意思,“毛一杯”意即“毛很多”),此外也叫做欧托罗欧托罗,或是欧托罗悉。” “欧梭罗悉?” “是欧托罗悉。不过应该也是恐怖、骇人的意思。不过不是梭,而是托。但是,也有可能本来是写做‘欧多罗欧多罗’,被误看为‘欧托罗悉’。事实上,从下个月号起,我要在《稀谈月报》上,每次介绍一个只留下外形和名字,但已经失去意义的绝种妖怪。这个毛一杯就是其中之一,是第二回的稿子。” “您……在研究妖怪吗?” “我专门研究大陆那边的妖怪。”多多良说。 “大陆那边……?” “是的。仔细调查大陆的妖怪、和日本的妖怪做比较,可以从其中的变迁过程,看出有什么样的文化、如何在某些时代、透过什么样的路线传入我国。此外也可以看出哪些是我国特有的部分,哪些是模仿的。十分有帮助。” “哦……” “但是这个毛一杯令人不解,好像完全失落了。甚至有人说它站在鸟居上,所以是守护神域的妖怪,或是会掉到不虔诚的人身上,但是不知道这个说法的根据何在。一定是骗人的,是创作。我听说信州剑岳有个叫做山欧托罗悉的妖怪,会接二连三砸到登山者的身上,于是我兴奋地前往打听……结果也相当可疑。亏我大老远跑到南阿尔卑斯山去,那好像是最近才创作的民间故事。不过民间故事往前回溯的话,也全都是创作,没道理抱怨。就像去找生蛋的鸡,结果却碰上煎蛋一样。中禅寺说,这应该是一堆毛的妖怪。” “毛……头发吗?” “对。这是鸟山石燕的画,中禅寺说这是头发的妖怪,石燕为了在头发中附加神明的意味,才画上鸟居。我也这么认为。除了石燕的画以外,其他毛一杯的画里没有一张有鸟居。没有鸟居的图,因为妖怪的名字就叫毛一杯,完全就是一堆头发的意思。我们不是把又长又乱的头发称作棘发(ami)吗?欧多罗欧多罗指的应该就是那个吧。” “哦……” “欧多罗欧多罗的汉子写作‘棘棘’。唔,不过也有欧多罗欧多罗悉这样的说法,所以也有可拍、诡异的意思。棘这个字也念做hara对吧?这是刺,也就是荆棘丛生之处的意思。所以我想到它与薮神的关系。薮神是一种作祟神,是祭祀在村子角落的小神。它会作祟,很可怕。” “哦……” “另一方面,看看这个鸟居,我也注意到这个鸟居。画在这里的鸟居,笠木是笔直的,断面则是切成斜的,俄日切尔还涂成黑色。下面也有鸟木(注:鸟木为鸟居篮木麾下的横木。),贯穿了圆柱。鸟居虽然有很多种,但这是八幡鸟居。” “这样啊。” “是八幡鸟居。我对于上面画的鸟居是八幡鸟居一事感到在意。还有这只鸽子。” “鸽子……?” “鸽子是八幡大神的使者。喏,稻荷神社的使者是狐狸对吧?日吉神社的是猴子,八幡神社则是鸽子。八幡神与鸽子的关系,起源可以追溯到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宫,哪里有很多鸽子。神社佛阁里经常会放养鸽子对吧?那全部都是模仿石清水八幡宫的,是最近才有的风俗。” “是……这样吗?” “是的。有关鸽子的迷信全国各地都有,但是在祭祀八幡神的地区,鸽子是禁忌的对象。在秋田,八幡神社的境内,连触摸鸽子都被禁止。在岩手,因为鸽子是神的使者,所以不能杀害。在信州,祈祷病愈的时候,要向八幡神发誓一生都不吃鸽子。在岐阜,传说欺负鸽子,会触怒八幡神,耳朵会腐烂。《和汉三才团会》里写道:‘八幡土地之人误食 之,唇立时胀肿闷乱。’听到了吗?闷乱耶,闷乱。肯定肿得相当严重吧,像这样鼓起来的……” “哦……” “而这个欧托罗悉抓住了鸽子不是吗?而且难以置信的是,它还站在八幡鸟居上。肯定会遭天谴的,绝对不止是耳朵腐烂、嘴唇肿胀这点程度而已。这有什么意义呢?是与八幡信仰中的禁忌有关的妖怪吗?说道八幡大菩萨,是受到武将崇敬的战神。清和源氏(注:清和天皇所赐姓的皇族子孙。)等也将八幡神作为氏神祭拜。” “嗯……南无八幡大菩萨……” “对对对。传说八幡神在二十九代钦明天皇时在礼前宇佐显现,受到祭祀,这就是起源,是宇佐八幡宫。而它在转眼间传播开来,现在全日本都有。八幡神的树木仅次于稻荷神。不是说江户最多的就是八幡、稻荷和狗屎吗?可是尽管数目那么多,这个神明的真面目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 “神明的真面目……?” “八幡神与大自在天融合在一起,也很早就神佛混淆,冠了大菩萨号。从巴纹可以知道它具有水神的神格,传说它也是农耕神、母子神。像柳田老师就推测八幡神使锻造之神——也就是制铁之神。八幡(hachiman)也读做yahara,所以有可能是外来的神明。” “制铁吗……?” “对,制铁,古时候叫冶金。制造东大寺的大佛时,八幡神也因做为协助工程的神明大为活跃。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八幡神也和十五代应神天皇融合在一起。八幡神社的大本——宇佐八幡宫的祭神使八幡大菩萨、比卖神和大带比卖,大带比卖就是应神天皇的母亲神功皇后。比卖神是什么虽然难以断定,但全国的八幡神社几乎都把应神天皇、神功皇后、比卖神放在一起祭祀,所以……” “不好意思……” 虽然明白若是没有这点饶舌,就没办法胜任中禅寺的朋友这个位置,但多多良这个人好像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起来。多多良无视于茜的打断,闪烁着圆眼镜底下一样圆滚滚的眼睛说:“啊,对了。这么说来,中禅寺说过一件很有趣的事。” “中禅寺先生?” “对对对。鸽子会被视为八幡神的使者,是因为鸽子(haro)与幡(hara)的发音相似——这是《和汉三才团会》的说法,不过中禅寺认为幡会不会是秦氏的秦(hara)。” “秦氏……?是那个……” “对,渡来人秦氏。中禅寺说,八幡就是使役渡来人秦氏的人。” “使役秦氏……?” “所以说,”不知为何,多多良的口吻变得很坚定。“秦氏是优秀的技术集团。不知是纺织制铁,他们似乎也带来了许多其他的技术。这么一看,也可以了解八幡神多义的神格了。嗯?对耶,秦氏来到日本,不就是应神天皇的时代吗?哦,好像连接在一起了……” 多多良露出宛如婴孩般的笑容。“那么这张欧托罗悉的画,意思是从使役者手中夺走使役渡来人吗?八幡神是应神天皇……鸽子是秦氏……捏住鸽子的怪物……” 这次多多良转眼间变成了苦恼的表情。接着他抱起双臂,歪着头嘀咕起来。“在背后的是%咦?消灭秦氏?不,欧托罗悉、恐怖、头发……” “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样……欧托罗悉……恐怖……欲言亦惊惶(注:此处的惊惶音同欧托罗悉)……嗯?” “不好意思,多多良先生……” “咦?” “呃,这番话非常有意思,但是我……” “啊、哦,对不起,失礼了。我这个人习惯把想的事就这么说出来。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想着欧托罗悉的事,所以……” 多多良频频流汗,惶恐不已。接着他折起写到一半的稿纸,塞进皮包,恭敬地重新坐好,一次又一次以手巾拭汗。 “织、织作小姐什么都没问,我却一个人说个不停,而且还自顾自地沉思起来。哎呀,是在太失礼了。真的对不起。” 茜笑了。 真的很好笑。 “您和中禅寺先生总是聊这类话题吗?” “每次和他聊起来,他从来不会阻止我,所以我不会自己住嘴,而且我也不会阻止他的话,所以很糟糕。连吃饭都会忘记。我的体格很壮,大家都以为我很会吃,但是这是天大的误会,我就算三天不吃饭都不会怎么样。求知欲远胜过食欲。” “中禅寺先生也……” ——这么愉快地…… 像这个人这样,愉快地谈论吗? 多多良说:“中禅寺就是一边说,也一边吃的很多。” 茜又笑了。 就像信上说的,这个人可以信赖。就算不是中禅寺,这名男子应该可以为茜解惑。原本茜还有些担心,认为如果中禅寺没有来的话,她的问题肯定无法一次解决。 “容我重新……啊,这么说好像也有点奇怪。其实我有个问题,其实可以透过书信解决——不,如果中禅寺先生能够代为调查的话,或许以书信请托较为妥当,但是出于一些原因,我现在居无定所,所以……” “是的,我听说了,听说你把自宅卖掉了。中禅寺也说那样的话,就算想回信也无从寄起。” “您说的没错。不久前我卖掉了代代居住的宅子,同时也将园子里的墓地迁移到其他场所……” “迁到菩提寺吗?” “不,我们家没有菩提寺。我买下墓地一角,建了庙改葬,委托管理墓地的寺院永世供养。不过,改葬时发生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中禅寺先生很清楚这件事……” 或者说,这是中禅寺亲自解开的迷。 “……我家——织作家,有一个代代祭祀的宅神,传下来的御神体是两尊木像……虽然改葬的遗体宗派不同一事,寺方愿意接受,但是他们说,不方便连神道的神像都一起供奉。” “哦……”多多良张开嘴巴。 “所以我想将那两尊神像奉纳到合适的地方。仔细想想,把神像放进墓地里,以佛家仪式供餐,也是件很可笑的事吧。所以我想要把神像送到祭祀那些神明的神社……” “府上的宅神不是特殊的神明吧?” “是记纪神话中记载的神明。” “将记纪中的神明……当成宅神祭祀?”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那该不会是天孙系的吧?这确实伤脑筋哪。那是织作家家系的祖先神吗?又不是熊泽天皇(注:熊泽天皇,1889~1966,原名熊泽宽道,原为商店老板,于战后向麦克阿瑟将军投诉,声言自己是南朝末代天皇——龟山天皇后裔,主张他才是正统天皇。)或出口王仁三郎,这种事……”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神明。”茜说。 确实,宅神很多时候是祭祀它的一族之祖神,而记纪中的神明系谱与皇室相连结,若是换个时代,这可能会变成一种大不敬。 多多良歪起眉毛问:“府上祭祀的是什么神?” “哦,是石长比卖命与……木花咲耶毘卖命。” “哎呀。”多多良再次张大嘴巴。“这不得了,不得了啊!这……呃,织作小姐,木花咲耶姬是神武天皇的曾祖母神呀!” “是……这样吗?” “你没学过吗?天孙迩迩艺命与木花咲耶姬生下的山幸彦——彦火火出见命的儿子是鹈茸草茸不合命。鹈茸草茸不合命的儿子是神倭伊波礼毘古命,这就是神武天皇啊!” “哦……可是我家的祖先不是木花咲耶姬,而是石长姬。” “啊……”多多良发出泄了气的声音。 “这样啊,不过这也很稀奇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中禅寺先生说,石长姬透过织布,与织女和机织渊博传说连结在一起。” “是啊。再延续下去,也和四谷怪谈的阿岩连结在一起。可是府上的宅神还真是罕见呢。那有神像是吗?” “是的。” 两尊腐朽的神像。 只有这两尊神像,茜没有抛下,托人送到饭店去了。 “这很困难吗?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样调查哪个神社祭祀着什么样的神明……” 虽然把它们丢掉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不难。” “这样啊……” “我和中禅寺都知道。” “哦……” 多多良说:“木花咲耶很简单,它的本地佛事大日如来。嗯,全国各地的浅间(sengen)神社——这也读作asama,都有祭祀。浅间神社的话,到处都有。” “浅间……是浅间山的浅间吗?” “浅间神社是火山的神社,并不在浅间山。浅草和驹兦都有浅间神社。浅间(asama)、阿苏(aso)、朝日(asahi)等等,很多火山拥有a、sa系统的名称,这些都是形容鲜红的火喷出的词汇。” “火山……和木花咲耶怎么会……” 在茜的印象里,两者完全没有关联。 “这是因为在火中生产吧。木花咲耶姬在生产时,放火烧毁了产房,在业火中生下孩子。这可以联想到燃烧稻杆的收获仪式,或烧田农业,或许是反映农耕神的神格。从木花咲耶的名字也可以联想到樱花等等,或许也有关系。接着还有生产,所以事实上木花咲耶也是安产神……可是,可是啊,将木花咲耶献给迩迩艺命作为妻子时,父神是这样说明的:姐姐石长姬会带来有如岩石般永恒的生命,而妹妹木花咲耶姬会带来如樱花盛开般的荣华。因为是樱花,所以会很快地盛开,很快地凋零。也就是爆发——喷火。而且又是火中生产,所以是火山。” ——怪怪的。 茜这么感觉。 “可是结果……万世一系(注:万世一系多用在形容日本的皇统,表示同一系统永远传递下去。),永世的磐石确实从木花咲耶姬的血统衍生出来的不是吗?” “哎呀,这么说来也是。这个嘛……不,不是那样的。听好了,石长姬是石头,所以个体本身可以维持下去。石头不管经过几百年都是石头,不是吗?也就是个体永远留存……” ——个体永远留存? “……另一方面,木花咲耶是花,像这样盛开,凋零,然后又盛开。也就是将荣华不断地传递给子子孙孙。那时因为迩迩艺命没有选择石长姬,所以天皇的寿命变短了、变得不再是长生不老了。换句话说……是啊,可以说石长姬是司管长生不老、木花咲耶是司管再生的神明。” “那么……这两者就是彼此相反,长生不老不需要再生。因为会死,才能够再生,不是吗?” “没错没错。”多多良弯着短短的脖子点头。“所以……我重说一次好了。木花咲耶是死和再生的神明,也就是破坏与诞生——这部分和火山一样。可是……” 多多良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停了下来。“……啊,不是沉思的时候。总之,木花咲耶姬被祭祀在浅间神社里。然后……是啊,它也被视为酒造之神、酒解子神,祭祀在梅宫大社里。这是由于父神大山祇命为了庆祝火中生产,以稻子酿造了天甜酒。这是以谷物酿酒最早记录,不过主祭神是父亲。还是该送到浅间神社才对吧。” “浅间神社……有很多吗?” “你知道富士讲吗?就像庚申讲、大黑讲那样的民俗集会,会做出像箱庭(注:在箱中模拟庭园山水等等,成一迷你世界,流行于日本江户时代。)一样的小型富士山并登上。有富士讲的地方,还有山梨、静冈……伊豆等等,可以遥拜富士山的地方都有。” “富士山吗……?” ——伊豆啊。 “是的。说道最元祖的地方,就是富士山了。骏河国第一的神社,骏河国二十二座唯一的名神大社——富士山本宫浅间社,这算是浅间神社的起源,神阶也很高,是从三位。有些书籍记载是正一位浅间大明神,所以祭祀在这里应该是最妥善的。(注:从三位,正一位皆是日本位阶制度中的序列,正一位为最高。)。” “在富士山的……哪里呢?” “奥之宫……在山顶。”多多良说的一派轻松。 “在山顶吗?上得……去吗?” “女人禁制式以前的事了,我记得现在女性也可以上去了。” “可以是可以,可是……” 应该不容易。多多良听到这里,露出极端吃惊的表情来。 “啊?不是那个意思吗?不是啊。呃……啊,你是说登山很吃力啊?” 说道这里,博学的男子发出与他的体形格格不入的大笑声。 “对不起。我想本宫应该在南西的山脚,应该是富士宫吧。” 说完后,多多良又擦了擦汗。那好像是难为情的笑。 “失敬。还有……石长姬。” 多多良胡乱地搔了搔有点睡翘的头发。 “滋贺的草津有个叫伊砂砂神社,我记得那里的主祭神……应该就是石长姬。” 他真的知道。 茜有点佩服。 多多良接着说:“我想其他一定还有,不过这个就……织作小姐,神社的祭神意外地靠不住。” “靠不住的意思是……?” “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靠不住。有时候只有名字是而已,这应该叫伪造资历吗?过去不是制定了国家神道这个玩意儿吗?神明依据那个被排出序列,这是常有的事。像道教的神明,完全就是现世的官僚体系,有地位高地之分。神明当然是地位愈高愈好,所以一些神社祭祀的神明不怎么了不起,就会做出虚假的申报。像是把原本的主祭神挪到边旁边,拿有名的神摆在中间,动这类小手脚。” “有……这种事啊?” “从以前就有了。例如说,假设有个神明会妨碍到支配着,那种神就会被抹煞。” “被抹煞?” “对,被抹煞,会被替换为迎合体制的神明。信仰的形态保留下来,只换掉神明的名字。要是进行了这样的篡改行为,后世的人是不会发现的,因为连文献都是捏造的。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在神道被体系化的远古以前,田神、山神和灶神都受到祭祀。但是一旦变成神社的祭神,就会被安上什么什么命(注:‘命’或‘尊’是日本古代对于神的敬称。)这类庄严的名字吧?这很奇怪。尤其是明治以后,这种倾向更明显。像小祠堂,有时候实际上祭祀的根本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东西……?” “与其说是莫名其妙,或许该说是不适合祭祀吧。像是祭祀跌倒摔死的老太婆,或是一些连听都没听过的怪神。可是这样子没办法符合国家规定,所以随便——应该也不是随便啦,总之拿一个记纪神话里的神明的名字申报上去。” “那……” “没错,不亲自去确认是不会明白的。不过很多时候就算去了也看不出来,因为平常事不会让参拜者看御神体的。中禅寺是彻底的书庸派,哪里都不去,而我是以田野调查为中心,哪里都去。事实上,甲府山中就有个神社,御神体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中国妖怪,名字也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那种形体。我因为知道,所以一下子就看出它来自于中国,但一般人根本不明就里。中国还好,有时候仔细一看,竟然是东南亚的神明 第一章 世界……一点一点的开始扭曲。 当然,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但苍穹隐约的转为暗淡,碧海隐约的变得沉淀,翠层隐约的开始晕渗。 没有人……发现。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分辨,一点一点的。 慢慢的逐渐失序。 不久后,宇内之箍将会松脱,底部脱落,个人——国家这个老朽的木桶将会解体。 然后,世界将恢复真实的形貌。这是经混沌至太极的,难以违抗的道理。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为,世界原本就只有一个。 就如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世界,骇人的异相横行的时代,原本就是错误。 错误应该导正。 不…… 就算不予理会,也会被导正。 就像上古的大型爬虫类自地上被驱逐一般。 所以…… 不必骚乱。 也不必煽动。 会毁坏的事物就会毁坏。无谓的追求戏剧性的变革,是愚者的行为。 仅凭人的双手,毕竟无法撼动世界。 革命两个字虽然常见于史书中,但那只是一种误解,将原本就会改变而改变的事物,误以为是人力所招致的改变。但是,如果只是嘎嗒嘎嗒的晃动个一两下,倒不如根本不要碰触。即使好似自己改变了天命似的夸下豪语,世界也从未因此改变过。世界,只是顺其自然。 无论是堰塞或引流,水总是由高往低流。若违背天地自然之理,事物不可能成立。 异相的命运就是自然被淘汰。 那么无论怎么样朝不自然的方向使力,结果也是徒然。 会引来反动的使力方式,不能说是聪明的做法。愈是施加压力,就愈会遭到相同的抵抗。 愈是强硬的推进,愈会发生相同的矫正力量。无论往右摇或往左晃,结果也只会停顿在该安顿之处。总是内含着反革命的革命,几乎没有意义。 不可急功近利。 装出倨傲的模样也没用。 不必要使出多余的力。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原本就是倾斜的。 只要稍微一推即可。 没必要用力扭转。 只消朝倾斜的方向轻轻一推即可。 异相的秽土,在某处歪歪斜斜的堆起。构造上有缺陷的东西,即使不施加以外力作用,也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只要朝倾斜的方向,用指尖轻轻一顶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这一点小动作,秽土迟早会一扫而空,净土来临。 很简单。 只要慢慢地花上时间…… 就像以棉花勒住脖子般。 缓缓的。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察觉地,一点一点地。 慢慢的失序吧。 然后,虚假的世界将会崩溃。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再也无法阻止了。 跳舞吧,唱歌吧,愚昧的异形世界的人民啊。 欢庆净土到来之宴, ——想必无比欢悦。 * 天空……从未想过天空是圆的。 村上贯一望着窗框围绕出来的四方形白色虚空,这么想到。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呢……? 自己是几年前听到这个问题的?那应该是刚复原回来的事了。那么是五年前吗?还是六年前? ——都过了六年了吗? 贯一「嗯」地呻吟了一声,翻身仰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被太阳晒得泛黑,木纹、灰尘及污垢描绘出有机的花纹。 贯一对那些复杂的图像一时看得出神。 ——六年啊。 望向墙壁。很肮脏。暗淡无光。他觉得刚租下这房间的时候好像不是这种颜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好像起初就是如此。记忆很模糊。他完全不明白具体来说有哪里不一样。不管如何,天花板的纹样和暗淡的墙壁,看在贯一的眼里都格外新鲜。 贯一搬到下田已经十五年,成家则有十四年了。这栋屋子是在成家的时候租下的。十四年的时间并不算短,然而贯一却没有在这栋屋子里悠闲度过的记忆。成家以后,他好一阵子拼命地工作。然后因为兵役,被占去了六年的时间。复员以后,他更加卖力的工作。 战后,贯一选择的职业是警官。他现在隶属于刑事课,也就是所谓的刑警。贯一很幸运,刚复员就得到熟人的推荐,进入下田署奉职,换言之,贯一算起来也已警官的身份度过了六年。 这六年之间,贯一从来没有在白天待在家里。 他会呆在家里,只有睡觉的时候;就算醒着,也没有理由仔细盯着墙壁和天花板瞧。贯一会感觉新鲜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不知道这个时段的自家情景。 偶尔休个假吧、也照顾一下身体吧、稍微关心一下家人吧——六年来,妻子不断的这么抗议。但是不管妻子再怎么样苦苦哀求,贯一也完全不理会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贯一并不是比别人热爱工作,也并非不把家人放在眼里。妻子劝谏、孩子撒娇,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会心想:总有一天满足他们吧,总有一天会有办法吧,只是每当一回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然而…… 那样的自己,现在却像这样在家。 家里没有半个人。 贯一再次望向窗户。被窗框切割下来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啊…… 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过耳际的话。 然而……那以不灵转的发音编织出来的简短疑问,贯一却不知为何,从抑扬顿挫到音调,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完全不记得前后的状况。而且这在六年间所交谈过的无数话语中,也不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贯一翻了个身。 不过他也并非一直在意着这句话。只是突然想到。贯一没在思考什么,也没在看什么,只是仰望着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里面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那道怀念的声音带着远方雾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从贯一被烟雾熏的漆黑污秽的肺腑之间,朝着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天空看起来是圆的吗? 六年前,贯一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回溯记忆。就和墙壁的颜色一样,遥远的记忆极为暧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里圆了?——贯一一定是以粗鲁的口吻这么回答。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连问题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极。当然没有后续吧。贯一完全不记得接下来是否被继续追问,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贯一叹了口气。的确,要是得到这种回答,即使再怎么无法接受,也提不起劲继续追问了吧。那等于在强迫对方「不许问」。自己从那个时候起,就什么也不明白。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远在六年以前,误会就已经萌芽了。 ——不算小事吗? 以为是小事,是大人的自私。对于年幼的孩童来说,那或许是无比重大的事。那么就算贯一没有恶意,如此冷语冰人,不晓得在亲子之间造成了多么深的鸿沟。贯一躺正,再次仰望天花板的污垢。 当然,贯一也想好好疼爱孩子。但是只有心里这么想,终究也无法亲切的对待孩子吧。不管心里面觉得多可爱,笨拙的贯一也不可能理解该如何对待幼子。因为不久前,贯一还呆在军队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满脑子只严肃的思考着生死问题。 ——六年。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不,才过了六年。 才过了六年而已。然而…… ——那孩子…… 此时,响起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那些家伙在吵闹。 ——锣吗?还是筚篥? 三、四天前,一群奇装异服的家伙们在街上徘徊。他们站在每个十字路口,吹奏着陌生的异国乐器。不过他们似乎只是吹奏,并不像托钵僧那般会要求施舍。好像是一种宗教活动。 声音很快就停了。这并不是违法行为,所以也无法取缔吧。而且声音并不刺耳,也不到噪音的地步。听了也不会令人在意。可是…… 总觉得坐立难安,心情虚幻渺茫。只是一群陌生人在路旁吹奏奇妙的声音罢了,然而仅是如此,却让人感觉仿佛整个城镇都微妙的扭曲了。贯一爬起身来,后颈根很痛。 被……儿子殴打的伤。 他抚摸着脖子。 ——隆之。 贯一的儿子叫隆之。开战的时候出生的,今年应该十二岁了吧。隆之很孱弱,食量小,平日连小虫都不敢抹杀,是个温柔的孩子。贯一只记得责备过他没胆量、没志气,未曾骂过要他不许撒野。当然,贯一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动粗。 然而这……全都只是贯一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明白罢了。他故意用力按住脖子。很痛。更大力地按。这种钝痛,还有额头上的伤痕,都更证明了贯一是个无能的父亲。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 「隆之……」出声呢喃。 没有人回应。 家里没有人。总觉放不下心。这样的行为一点都不像贯一。但正因为没有人在,才索性流露出软弱的态度。贯一甚至想就这样泪流满面,扑倒在棉被上——虽然他根本流不出泪来。 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再度响起。 昨天…… 贯一被隆之揍了。那时,原本性情温厚的儿子板着脸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妻子也不断地哭喊,失去了理智,贯一乱了方寸。挨上一击的瞬间,贯一醒悟到,原来世上有不可挽回的事。 贯一是个强悍的警官。虽说事出突然,但他不可能默默挨打。可是那时贯一毫无防备、浑身破绽。是因为内疚吧。 隆之手里拿的是他生日时贯一送绐他的文镇。贯一察觉此事,顿时失去了对儿子动粗的一切抵抗能力。 第二击也被打个正着。 意外的是,贯一被第三击中后昏倒了。 所以贯一不晓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儿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头丧气的妻子。而妻子只是垂着头,连话都不肯说,贯一也无法问出儿子去了哪里。 于是,贯一当上警官后第六年,第一次请了假。 贯一还可以硬撑,而且伤也不是痛到无法行走,其实没有必要请假。 可是贯一不想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职场污秽不堪。 而且他也觉得如果这时候还满不在乎地采取无异于平日的行动,似乎太对不起家人了——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尽管应该要道歉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了,但贯一不想承认。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借口。 说穿了,贯一只是想要勉强营造出非日常性,来逃避现实吧。 这个状况异于日常、一切都不同——贯一为了拚命这么说服自己,选择了放弃职务这个最不像贯一会做的事。这也是一种默默的主张,声明自己才是被害人。 总觉得得很卑鄙哪——贯一想。 不过也像是理所当然。 声音停了。 ——这么说来。 妻子去哪了呢? 她交代过去处才出门的吧? 贯一在被子上盘腿而坐,用力蜷起背,扫视了家里一圈。 应该熟悉的、陌生的景色。 应该看厌了的、未知的风景。 失去了应该关心的家人後,贯一才决心要休息。真到了休息的时候,家人反而不在了。 ——真讽刺。 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贯一露出愁眉苦脸般的奇妙表情…… 笑了好几次。 ——实在是…… 他觉得世界实在太讽刺了。 今天早上,辖区内发生了案件。 听说是杀人命案。而且……似乎是猎奇事件。 贯一被调派到刑事课之前,曾经在防犯课保安组工作过一年,也在派出所待过约两年时间,但从来没有遭遇过杀人案件。然而…… ——好死不死…… 接到通知时,贯一打从心底想到:虽然不晓得是谁,但有必要偏等到我请假的时候才杀人吗? ——真是的…… 偏偏在这种时候…… 只能说屋漏又偏逢连夜雨。 贯一按着额头,手指抚过颜面。 根据后辈的报告,事件曝光的经纬大致如下: 昨日深夜,莲台寺温泉的驻在所连续接到数次通报,説有一名男子背着一具疑似全裸女子的遗体,四处流连彷徨。起初驻在所的警察以为是开玩笑或看错了。换成贯一是驻在所警察,一时半刻也很难相信吧。从接到的消息综合研判,男子背着裸女,似乎往高根山中去了。驻在所警察为慎重起见,后来联络了署里。于是天色未明,警方就带着数名当地的消防团员前往山中,在山顶附近发现了遗体。 据说遗体被麻绳捆住,高高的吊在树枝上。 非比寻常。 杀了人还吊到树上,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凶恶,更接近荒诞。 贯一完全无法理解做出这种行为的人的心理,根本是疯子的行径。难道他们有什么他人无法得知的深刻过节吗?但是就算是恨之入骨的仇家,把人吊到树上又能怎么样呢?做这种事就能消除心头之恨吗?贯一不觉得。 可是,这类所谓的猎奇事件不会从社会上消失,而且贯一也经常听说。即使如此,对贯一这种人来说,简直像是瞎编出来的命案,依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事。就算真的发生,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贯一一直觉得,他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也永远不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现实感。 没错,没有现实感。异人在路旁吹奏陌生的音色,心爱的儿子攻击父亲,尸体吊在树木上——这种现实是假的。 贯一觉得一定是搞错了。 是不是不小心在哪里打开了不能够开启的门,踏入了异次元世界?虽然现在身处的世界,与过去生活的世界完全肖似,却仍有着微妙的不同。完全相同,却完全不同。这个世界是假的。疯了。虽然完全不懂哪里不一样,但有什么地方扭曲了。家庭之所以崩坏,肯定是扭曲的缘故。自己哪里弄错了。在哪里打开了异界的门扉…… ——这是逃避现实。 没错,是妄想。不管看起来有多扭曲,不管感觉有多疯狂,不管有多荒诞,不管有多难过…… ——这都是现实。 贯一用双手拍打脸颊。 幸亏——听说嫌疑犯当场以现行犯被逮捕了,所以应该不是多棘手的案子吧。可是愈这么想,贯一的身体就愈动不了了。接到通知的时候,贯一也强烈地心想现在没功夫去管那种事。 当然他只是想,并没有说出口。不管事情再怎么严重,终究是他个人的事,那么就不是可以在公事上通用的事。贯一顶多只是挨了儿子揍罢了。就算这对贯一来说是件大事,在社会上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事,总之,解决杀人命案才是第一优先吧。 所以不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管胸口有多痛、脖子有多疼,纵然家庭四分五裂……贯一没有闲功夫哭泣。 明天起,贯一即将回归职场。 贯一再次望向窗外。 被窗框切下来的天空,依然是四方形的。 * 没错。 那个时候,城镇确实一点一点地扭曲了。 当村上贯一独自烦闷的时候,世界微小的扭曲,已为镇上的每一个人带来感觉不到的微小压力。 当然,没有一个人自觉到。 那没有自觉的压力,无疑带给了每个人没有自觉的不快。不合理的不快,产生出朦胧的不安与模糊的焦躁,不久后,这些转变为没来由的烦躁。 然后,扭曲卷起风来。 是令人坐立不安的、讨厌的风。 那忙乱的风悄悄地穿过马路,窜过整个城镇,从家家户户的窗缝和纸门破洞无声无息地溜进去,搔过后颈,在耳边盘旋,静静地,极为安静地,搅乱了整个城镇。 沙尘卷上阴天,害怕的野狗奔驰而去。 郊外也传来好几道远吠。 野兽是了解的。了解这非比寻常的氛围。 乍看之下与日常无异。 男子拭着汗,拉着货车。 主妇在黑色的木板围墙上晒着棉被。 景色一如往常地悠闲。 但是…… 无言地拖着货车的男子、勤劳地晒被子的女子,看起来像是悲怆地、拚命地想要保护什么? 这不是心理作用。 当然,平民百姓应该没有那么小题大作的认识。 那个人是做拉车生意的,他肯定是日复一日地拉着车来维持生计。至于妇人晒被,与其说是为了卫生,或为了除湿,正确答案应该是因为昨天和前天都晒过了吧。晴朗的日子就要晒被——对于这记号化的日常,妇人一定连一丁点儿的疑问都没有。 可是…… 仔细想想。 天空不是一片混浊,没有半点阳光照射的迹象吗?只差没有下雨,这不是适合晒被的天气。看看那夸张的货车货架吧。上面不是只摆了一个用手提就足够的小行李吗? 为什么要拉车? 为什么要晒被? 这些事,全都只是为了确认今天无异于昨天而进行。大家都搞错了,误以为同样地反复日常生活中反复的行为,就能够保有日常。那已经沦为获得日常性的一种仪式了。 这是空虚的抵抗。 人们为了排除步步逼近的非日常,而反复空壳化的行为。 可是……行为已经失去意义,因果关系逆转,本末已经颠倒了,不是吗? 已经……太迟了。 微小的扭曲一点一点地,但是确实地侵蚀了这个镇上居民的恬淡。 就连维护居民安宁的警察也不能例外。那一天……这个城镇的警察署被不明就里的紧张与静谧的喧骚所笼罩。 不过,他们表面上极为平静。 是慎重还是胆小?考虑到对公众的影响,早晨发生的杀人命案的详情尚未公开,因此他们不得不佯装平静吧。可是从署长到事务员警官,没有一个人内心是平稳的。静冈县本部的搜查员锣鼓喧天地抵达后,立刻奏起了不和谐音。 宴会的狂乱……已经开始了。 * 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就算开门的人出于职业关系而动作粗鲁,可是这噪音也太剌耳了。此时待在大办公室里的中年刑警用左手按了一下胃部,朝桌上吐出烟来,然后瞪住进房的年轻刑警。 「怎么样?」 「不得了了呢。」 「这我知道……」 老公仆态度懒散地说道,揉熄香烟。他的脸色蜡黄,表情也毫无生气。相对地,年轻刑警仿佛正在笑。 「……一大早就有女人光溜溜地吊在树上,当然不得了了。」 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哪——老刑警叹了一口气说。听到他无力的口吻,年轻刑警说:「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两人都是第一次碰上猎奇事件吧。但是这种反应的差别,似乎并非基于各自的使命感与人生观,而完全是出于体力的差别。 年轻刑警交抱双臂,同时跷起二郎腿。 「话说回来,老爷子,你身体不要紧吧?最近天气实在不怎么妙哪。」 「不必担心,烧已经退了。」老刑警极为不悦地说。「只是流鼻涕的感冒罢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发生这种荒唐的案子,我哪里能躺着休息,而且烧也退了。」 「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请假的人很多,动不动就人手不足,有老爷子在,真是太好了。不过老爷子年纪也大了,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年轻刑警态度随便地说。 「竟然被你这么说,我也真是不中用啦。」老人愤恨地答道。「嗳,算了。吿诉我详细状况吧。搜查会议的报吿我是听了,可是总觉得不得要领,听得不是很明白。不管是侦讯还是访查,总觉得都不是很顺利哪。」 「哦……这是桩奇怪的案子呢。」年轻人拉过椅子。「总之,被害人的身分查出来了。遭到杀害的是织作茜二十八岁——老爷子也知道吧?就是那个制造纺织机的织作家一族的寡妇。」 「哦……你说房总的?喂,那么被害人就是之前被卷入轰动千叶东京的连续杀人事件,一家死绝的织作家的幸存者吗?这样啊……」 「对啊,就是啊。」年轻刑警有些兴奋地说。「这下子真的是一家全灭了呢。感觉好像被隔岸观火的火给烧着了似的。」 「与上次事件的关联呢?」 「应该没有关联。」 年轻刑警叼起香烟。 「那个事件的犯人被逮捕了嘛。应该也已经送检了。也没听说被释放还是逃狱了。」 年轻刑警点着火柴。 响起「咻」的细微声音。 老刑警吸起鼻涕。磷燃烧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子。 「可是……不会太快了吗?才短短三个月哩。不管人活得再怎么随便,也不至于会连续被卷入如此凶恶的事件——杀人命案。不,一生顶多一次吧。不不不,几乎是不会碰上吧。然而被害人却连续……」 「不过所有的国民都曾经被卷入战争这场大杀戮哪……」年轻刑警抽动着脸颊。「暧,那一家天生不幸吧。难得幸存下来了……却……。总之,春初的事件已完全结束了。这次是另一起独立案件的。犯人也肯定是那家伙。」 「最好是这样……」 老刑警板起脸来。 「……我可不想从以前的事件重新彻查起。」 「东京警视厅和千叶本部也不会允许我们那么做吧。再说,上次的事件已经送检了,嫌疑犯也自白认罪了。听说是以现行犯逮捕的呢。上次事件的关系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不可能有遗恨。说起来,被害人是家人遭到杀害的一方呢。就算她会怨恨人,也没有遭到怨恨的道理啊。」 「可是……那个寡妇干什么跑去莲台寺温泉?去泡温泉养生吗?」 「哦,据她的同伴说,是去近郊的神社奉纳什么东西。」 「同伴?她有同伴啊?是……男人吗?」 「是男的。名字……呃,是津村,津村信吾。听说是丹后的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 「身分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话说雇主羽田氏本人正赶往这里。这个人来头不小唷。哎,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真麻烦哪。织作跟羽田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是很远的亲戚。羽田氏好像宣称 自己代替无依无靠的被害人父亲照顾她,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什么叫你没听说过?」 「杂志什么的不是炒作得沸沸扬扬吗?悲剧的未亡人织作茜。可是没有任何杂志提到她有亲戚是这种大人物啊。话说回来,警方的官方发表要怎么办呢?一定会引起骚动的。案子本身又是个猎奇事件。」 「唔唔……」老刑警抱住了头,一副厌烦到了极点的态度。 「嗳……那种事就让署长和……静冈本部去烦恼吧。我们只要解决案子就是了。只要破案就是啦。喂,对了……村上那家伙怎么了?联络他了吗?」 「哦。」年轻刑警的表情放松了。「贯兄说他明天会回来上班。」 「哦?联络上他了却没立刻来?」 那个村上竟然没来啊——老刑警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吿诉他,说连老爷子都挺着发烧的身子来了。贯兄说他跌倒摔下坡道,看样子伤得很重吧。这要是平常的他,一听到这种消息,马上就会冲过来的。」 「应该……不是吧。」 老公仆板起了脸说。「什么意思?」年轻人问,但他的问题被忽视了。 「重要的是,那家伙——嫌疑犯招供了吗?」 老刑警微微伏下视线看着年轻刑警。 年轻刑警噘起叼着香烟的嘴说: 「说到招供,他打从一开始就招供了。因为他人就呆呆地杵在现场嘛。」 「可是只有这样……」 「不,他也自白了。他对赶到现场的警官说:『是我干的。』」 「他自白了?」 「是的。所以把他逮捕了。」 「那还有什么好吵的?」 「唔……就是搞不懂啊。」 「搞不懂?搞不懂什么?」 年轻刑警耸耸肩膀。香烟的灰掉了下来。 「他错乱了。不管问他什么,都只会说梦话似地胡言乱语,呜呜又啊啊的,根本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 年轻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头部。 「……或许是这里有问题。」 「那……」 「嗯。可能有必要送去精神鉴定。崎兄坚持说不是,老样子,死缠烂打地严厉逼问,说绝对要他招供,都额冒青筋了。」 「不能交绐绪崎啦。我们是民主警察,又不是特高。那家伙根本不了解什么叫人权。静冈本部的看法呢?」 「态度保留。」 「真奸诈。」 「是很奸诈啊。可是依我看来,是……」 年轻刑警再次用手指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变态杀人啰?」 「那当然变态啦。」 年轻刑警说着,拿起铝制烟灰红,把几乎要烧到手指的香烟按熄。 「深夜潜入温泉里,绞杀入浴中的裸女,这还不够变态吗?」 「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啊。如怨恨、有利害关系之类的。这或许是有计划性的谋杀,也有可能是佯狂。」 「不可能不可能。」年轻人无力地挥挥手,拉起椅子坐下。「行动太没有一贯性了。那已经是疯子的行径了。因为不管是过失杀人还是预谋杀人,无论有什么隐情,要是杀了人,不想自首的话,一般都会逃跑吧?」 「他不就逃了吗?」 「那不是逃,是吊起尸体观赏。那家伙别说是逃了,还从现场扛着遗体爬山呢。虽说死者个子小,但尸体很重的。那个变态体力还真好。说起来,虽然夜晚黑漆漆的,但背着裸女走在路上还是很醒目吧?一般人会这么做吗?」 「不会。」 老刑警冷冷地答道。 「没错,不会。行凶现场似乎没有被人目击,所以凶手只要早早逃走就行了。可是他竟然没有这么做。目击者一大堆哪。总共收到了七则通报。要是进行访查,作证的人会更多吧。然后啊,若是他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藏尸或弃尸,做一些处置也就罢了?也不是。那家伙不仅没有把尸体藏起来,还正大光明地——这么说虽然很怪啦——总之,他把尸体高挂在树上,简直像是要人来看似的。而且选择的还是远看也格外醒目的大树。那棵树高得要命,得耗费相当大的体力才行。不出所料,入山搜索的消防团马上就发现了。哪有这么离谱的犯罪?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有意义的话……那就是侦探小说了哪」 「才没有什么意义呢。听赶到的派出所警官说,那家伙看到警官,也没有要逃走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对着尸体看得出神。所以才被逮了。」 「嗯。」 「就是啊。没有意义,完全没意义。而且警官盘问他在做什么,那家伙也只是傻笑。结果没有人强逼问,他在现场就自首了。」 「就是这一点教人不解。他一下就招了吗?」 「听说很老实地招了。」 「他自己伸出双手,说:我俯首认罪吗?」 「不,警官——莲台寺派出所的警官问说:这究竟是谁干的?他大概没想到那家伙就是犯人吧。结果那家伙回答说: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 「这样啊,这么老实地招了啊。可是……那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事到如今还要查些什么?他不是现行犯吗?」 「这个嘛……」年轻刑警揉了揉右眼底下。「因为他说的是大概。大槪是我干的。」 「大概?什么叫大概?」 「天知道。」 「什么天知道……」 年轻刑警的额头挤出皱纹,并用指头抓了抓。 「那家伙说他不太懂。听说他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他还说:下手的我逃走了。」 「什么……跟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啊。」年轻刑警肩膀松垮下来,脖子左右转了几次。 「那已经……该怎么说呢……」 年轻人表情纠结成一团。 「……对,连一点理智都感觉不到。那个人才三十几吧,可是怎么说,就像已经老糊涂了似的,还是脑袋的螺丝松了?感觉就像在跟猴子对话一般。他的眼睛就像死掉的鲭鱼,讲话也口齿不清。」 「会不会是嗑药啊?」 「看起来不是那么了不起的货色。」 「嗑药哪里了不起了?」 「再怎么说,那些毒虫都是自愿选择崩坏堕落的吧?那也得花钱啊。只是啊,不管是嗑希洛本还是鸦片,都不会变成那种窝囊废。老爷子只要看过他一次就知道了。真的让人觉得跟他说话,自己也会跟着疯掉的。崎兄会那么暴躁不耐烦,这次我是可以理解的。」 老人看着年轻人如实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由得面呈难色。 「有那么……糟糕吗?身分呢?他是流浪汉还是什么吗?流浪工人吗?」 「他胡诌自己是个小说家啦,不过还没确认。住址好像在东京中野,目前正在向东京警视厅查询,看看有没有前科。他不好容易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剩下的就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野篦坊啊、消失的村子,实在是莫名其妙……」 「野篦坊?」 「就是『是这种脸吗?』的怪谈啊。真是胡说八道。」 「他说得出自己的名字吧?他叫什么?」 「关口巽。他自称啦。」 「关口?没听过哪。不过我本来就不读小说。小说家的话,我顶多只知道伊藤整(注:伊藤整(1905~1969),小说家、评论家与诗人。翻译介绍詹姆斯·乔伊斯(jamesaugustinealoysi usjoyce)与罗伦斯(d.hwrence)等人的作品,提倡新心理主义文学。)跟志贺直哉(注:志贺直哉(1883~1971),小说家,为白桦派代表作家,被视为日本短篇小说的完成者。代表作有《暗夜行路》等。)而已。」 「总之,先把他给关起来了,剩下的就麻烦老爷子啰。」年轻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又有别的案子吗?」 老刑警问道,年轻刑警便说:「就那个啊。」指向天花板。 老刑警朝上望了一眼,然后看向年轻人。年轻刑警虽然手指着天花板,视线却是朝着墙壁外头——建筑物外面——大马路。 「喏,不是弄得砰砰锵锵的吗?实在吵死人了……我得去帮忙取缔那场花灯游行。都忙成这样,还得去管那种事,真是气死人了……嗯?不对,取缔游行在先,所以应该说都忙成这样了还给我杀人比较对。」 年轻刑警转向窗户,叹了口气。 咋舌。 老刑警干燥的脸颊肌肉僵硬了。 「那种事……不必动用到你吧?叫交通课去就行了。」 「不是,是访查。」 「什么访查?」 「哎唷,就这个事件的啊。那些家伙这几天老是聚在这一带,要不然就是四处徘徊,好像也去了莲台寺那里,或许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啊……」 老刑警抱起双臂。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好像叫成仙道。」 「生鲜道?那是啥?」 「新兴宗教。」年轻人不屑地说。「很可疑。听说根据地在山梨,从北部这样一路侵略到静冈,终于攻进下田这里来了.」 「是哪一宗?基督教吗?还是法华宗?」 「那是啥?」 「不是有吗?本尊什么的……」 「这个嘛,我完全不晓得耶。」 年轻人说完准备走出去。 然后,一瞬间他忽地回头望着我。 我轻轻微笑,站了起来。 接着赶过年轻刑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老爷子,刚才那个人……」 那个男的是谁?背后传来声音。 * 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天空了。 妻子的眼睛空虚混浊,村上贯一以更加空虚的眼神望着她,边想着天空的事。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复员以来六年间,贯一一次又一次被这么责问。 然而……其实贯一并不太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起初,贯一大概也纠缠不休地追问那句话的意思。他不记得自己信服了没有。但他觉得那个时候,非常努力地想要知道妻子的真意。 然而贯一知道,就在不断地重复当中,相同的一句话,意思却渐渐地变得不同了。 贯一花了极长的时间,学习到说话的人的真意与说出口的话不同,而这并无法单从说出来的话本身察觉的。 然后就在无法了解真意的状况下,话语不断地重复,不久后沦为单纯的形式,最终失去了意义。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地空虚,贯一不再倾听失去了光彩的话语。 待回神时,妻子的话完全传不进贯一的耳里了。 「你在听吗?」妻子说。 贯一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脖子。 「那孩子……」 妻子——美代子哭着说道。 「……你不是说……那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你说过吧?」 「当然了。」贯一简短地答道。「你想说……错在我身上吗?」 「我又没那么说。」 「那么……」 「说已经无法回头的是你;说只能积极思考的也是你。所以我才积极地……」 「愚蠢。」 「哪里……愚蠢了?」 「谁叫你……」 贯一背过脸去,伸手拿起矮桌上的香烟。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你那么做又能怎样?这是亲子问题吧?是我们夫妻和隆之的问题啊。别人——而且是那种诡异的家伙,到底能做什么?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了啊。」 「你说这要怎么解决?」 「这……」 ——有可能解决吗? 「思考要怎么解决……」 ——已经无可挽回了。 「……不就是父母的责任吗?」 贯一说出完全违背真心的虚伪话语。 因为他有种错觉,觉得说出一连串无用的正当话语,就能够治愈腐烂的胸口。 原来如此,说出口的话与真实的心情,竟然能相差这么遥远。想到这里,贯一明白了。 「就是因为觉得是做父母的责任……」妻子把贯一不诚实的话当真,回应道。不是的——贯一在心底想着,但是说岀去的话已经与自己的意志无关,自行萌生出意义来了。 「……所以我……烦恼了很久,最后才……」 「烦……烦恼了很久,最后竟然去投靠宗教吗!」 贯一把手指挟着的香烟扔到榻榻米上。 「开什么玩笑。到底是怎样?莫名其妙,竟然自作主张,找一些奇怪的人商量。我吿诉你,从以前开始,那种事都是骗人的。肯定是诈欺嘛。你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不懂、我不懂!」美代子一次又一次摇头。 头发披散开来,模样骇人。 「……我不懂!你就懂了吗?你一定懂嘛,看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要是你能解决,就快点解决啊!喏,现在立刻把那孩子还来啊!让那个温柔的隆之回来啊!喏,快点,快点啊!」 「你……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时间。 要是时间能够倒转,重新来过。 ——三天……对,只要三天就行了。 就可恢复正常了。 「办不到吗?这样,你办不到是吗?」美代子语带嘲弄地说道。 她的口气莫名地教人火冒三丈。她话中的尖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贯一的胸口。 贯一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无能。 ——用不着别人来说。 「什么嘛,你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 「你……你才是,你又能做什么?就只会说我……」 「做不到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抱着一线希望……」 「混账,就算如此,也不能去找那种人啊……!再怎么说都太疯狂了!」 你简直是疯了!——贯一恶狠狠地敲打矮桌。 美代子沉默,怨恨地瞪着贯一。 「怎……怎样?」 ——不对。这样子不对。 美代子顿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是啊」,接着突然激动了起来。 「……对啦,我是疯了。我一点都不正常。发生了那种事谁还能够保持冷静?我不像你这么聪明,我很笨,有什么办法?到底是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能像你那么冷静?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罗、罗嗦!」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喏,动不动就那样吼。你以为只要大吼大叫,事情就会解决吗?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吼那孩子?真窝囊。你为什么不肯抱住他、阻止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孩子跑掉了啊!——美代子握拳敲打榻榻米,一次又一次。 「连我都推开了……那个乖巧的孩子竟然……」 ——那 不是…… 「不……不是我的错。我……」 「喏,什么嘛,这下子开始逃避责任了吗?什么叫这问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开什么玩笑!」 「闭、闭嘴!我叫你闭嘴!」 「哦?工作忙是吗?你是了不起的刑警大人,才没时间为了无聊的家庭纠纷烦心呢。什么嘛?要打人吗?要动粗是吧!」 「你这个臭婆娘!」 贯一掴上美代子的左脸。打得不是很准,他再一次挥起手臂。妻子背着脸,举手挡架。贯一像要打掉她的手似地一巴掌挥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的。 美代子挣扎,凄厉地尖叫。 贯一只是一次又一次挥起手来,试图让自己的手掌命中妻子的脸颊,直到他察觉到怒气攻心的自己有多么滑稽时,才突然冷静下来。动脉阵阵鼓动,吿诉他心跳变得有多快。 眼睛干涩。 贯一放下举起的手。 害怕的美代子以令人联想到小动物的动作跳了开去,离得远远地蹲在房间角落,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妻子的身影渗晕成两三重。贯一无法动弹,直到那个模糊的影像凝结为一。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贯一朝着不可摸到的妻子伸出手去。 「对不起。对不起……」 ——我干嘛道歉? 「是、是我不好。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手动脚……」 ——哪里不好了?我怎么可能有错? ——出言挑衅的不是这个臭婆娘吗? ——我才是被害人。我完全没有错。 「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粗……」 贯一强自压抑无法忍耐地涌上心头的感情,镇静心情。这应该是与妻子无关的感情。只是被妻子的言行举止诱发出来罢了。 那是无处排遣的愤怒——不,不明就理的烦躁——与其说是烦躁,更接近不安——的这类东西。 然而如同贯一是被害人,妻子也是被害人,儿子也是被害人。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着能发泄愤怒与不安的加害人。 ——妻子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原……原谅我……」 贯一低下头去。 妻子激动得抽噎了好一阵子,不久后以更加怨恨的眼神瞪住了贯一。 歉意传达不出去。 贯一尽可能地谦虚、收敛、让歩,然而只靠着浮面的话语,他的诚意似乎传达不出半分。 就这样,彼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显而易见,多说无益于修补关系,话虽如此,年轻时候姑且不论,现在两个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即使事到如今靠上去搂抱,也无法解决事情吧。那么,只能够以沉默以对了。 可是……这段寂静只是徒然地延长静止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自我主张是很简单,但是要别人接受自己的主张,却不是件易事。 同样地,喜欢上别人很简单,但是要别人喜欢上自己不是件易事。 不管是夫妇还是亲子,人与人之间要维持良好的关系,需要的不是高迈的主义主张,也不是崇高的慈爱精神。 需要的是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起伏的反复——名为日常性的漫长经验性时间。反复再反复,唯有透过累积日常,才能够传达出诚意和好意。 但是…… 例如,暴力就能够在一瞬间传达出恶意。 它可以在瞬间破坏过去所累积的感情。而那些累积起来的日常,一旦遭到破坏,就到此为止了。无法轻易地加以修补。想要修补成原来的样子,必须再花上漫长的时间。 ——然而,现在连时间都停止了。 贯一望着妻子不断喘息的背影。 停止的时间,不管经过多久都是无为。 在没有经过的经过当中,似乎连原本井然有序的思考都无法随心所欲。尽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处在迫切的状况里,贯一的意识却不受限地飞往无关的方向,伴随着毫无连贯性的意像,不断地扩散与聚拢。 不久后……贯一衰弱的眼瞳,在妻子娇小的背上幻视到格格不入的过去情景。 幼子或哭或笑。 摇摇晃晃地爬向贯一。 ——隆之。 是出征前的记忆。 妻子在厨房工作。 爸爸……这是爸爸唷…… 前来迎接的人们。哭泣的妻子。陌生的孩子。 复员时,隆之已经六岁了。一个理光头的肮脏小孩,以有些警戒的眼神瞪着贯一。贯一的语汇中,找不到该对这个孩子说的话。 隆一并不是贯一的亲生孩子。 美代子与贯一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但是那个孩子流掉了。 原因是过劳。 当时是个既贫瘠又黑暗的时代,所以比起悲伤,贯一更感到空虚。至少那并不是绝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焕然一新——这种所谓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是相反地,当时贯一感觉到一种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变的安心感。 在这种时代,或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办法好好地扶养孩子吗? 这样的不安,与疼爱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样占据了当时的贯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怜,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贯一也没有自信能够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 什么自信,什么安心。 当时的贯一确实没有那类健全的心灵。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召集令,那个时候的贯一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无法浸淫在幸福的梦中。 美代子说,要是你就这样被征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哭了。 贯一安慰她说,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生活在后方,非常辛苦,所以这样反倒好。 这样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该说这种话。 ——根本算不上安慰。 贯一觉得自己很蠢。并不是只要诚实就好。而且妻子应诙也不是只靠着希望就决定生产。那么与希望相反的不安,应该也同样地随着流产消失了,所以当时妻子的心境应该与贯一相去不远——贯一这么想。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说那种话吧。 那个时候,就算是谎话,贯一也应该假装绝望才是。贯一是真的觉得悲伤,而且反正话语本来就是不诚实的…… 可是贯一什么都不明白。他一直强烈地认定,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实话实说,对方就能够了解自己的诚意。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床上的妻子被贯一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妻子哭着这么说。「你这是叫我去死吗!」贯一怒吼。「只会说那种自私自利的话,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贯一大吼大叫。 贯一也被妻子的话剌伤了。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那时,贯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恶。 因为妻子把他的话当成恶意,所以生气。会被话语刺伤,错不在说话的对方,而总是接收话语的自己。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于不希望贯一上战场的心情才这样说的。要是妻子觉得贯一最好去死,就绝对不会那样说。 于是……贯一决定领养孩子。 ——隆之。 隆之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 人?贯一也不知道。 据被委托处理此事的人说,隆之的父母因迫不得已的理由,无法养育他,但是贯一没有询问是什么样的理由。贯一与妻子商量后,妻子二话不说地答应,说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孩子都没有过错,那孩子一定是上天赐予的。 虽然领养孩子的手续相当麻烦,但孩子很快就收养到了。 妻子高兴地抱着别人的孩子。贯一也很快地涌出做父亲的亲情,然而赤纸却彷佛等待着这个时机似地,送达了。 贯一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贯一在众人挥舞着小旗欢送下离开,一次又一次地吿诉自己: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可能顺利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虚伪的一家人。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的。 贯一莫名地想看看天空。 * 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关上了。 当然,显然是进门的刑警故意这么做的。 额头青筋毕露。嘴唇干燥皲裂。眼尾眼头血丝遍布,一片鲜红。激动与疲惫、烦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名刑警的情绪已经濒临了紧张的极限。 刑警激动得发抖似地,鼻子喷出气息,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的文件,神经质地以食指敲打桌子。 「什么……?」 什么什么?——刑警态度暴躁地拉开椅子,抓起文件,粗鲁地坐下。 「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 刑警说完后,便沉默不语,静静地看起文件上的文字。 他的嘴角徐徐下垂。再次用手指敲打桌子。一次又一次敲打。 「绪崎……」 沙哑的声音响起。被呼叫的刑警——绪崎——全身一震,有些夸张地转过头来。 刚才被粗鲁地关上的门不知不觉间打开,一名年老的刑警站在那里。 「老爷子……你感冒好了吗?」 老刑警没有回答,来到绪崎旁边。 「弄到这么晚,辛苦你啦。课长呢?」 「回去了。不……应该和本部那些人在酒宴里吧。」 「连那种人都得接待吗?」 「当然啦。」绪崎不悦地转动椅子。「从静冈县本部过来的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长的警部大人,是署长的同期呢。」 「可是事件都还没解决……」 「哈!」绪崎骂道。「只是没办法送检罢了,真凶都已经抓到了。上头的大人物完全放心了。而且就算来上一堆大人物,也不能做什么嘛。就算他们待在这儿,也只会让现场的人精神紧张而已。」 「代替润滑油,灌他们酒喝是吗?确实像是课长会做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课长的用处也只有这么一点嘛。」 「混账啦混账!」绪崎龇牙咧嘴,皱起鼻子,不屑地骂道。「每个都是混账王八蛋!」 「怎么比平常更暴躁了呢?」 老刑警拉开旁边的椅子,靠背向前地跨坐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懒散,一看就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啦?」 「还有什么事?老爷子,就案子……」 「我不是说案子……」老人打断绪崎,朝他伸出手指。 好像是在向他讨烟。 「……我是说你个人。」 绪崎从胸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人,说:「为什么这么问?」 「瞒我也没用。」 「不愧是讯供天王老泛——有马泛,不过我想一定有人提供消息对吧?哎……的确,要说有什么的话,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前天,我老婆跟岳父岳母……啊啊,可是那是私事,跟工作无关哪。」 「旁人看起来可不是那样。哎……老实说,没有人提供消息。只是我也一样罢了。」 「老爷子吗?怎么了?不是感冒而已吗?」 「感冒才是没关系呢。」老人——有马几乎是叹息地说道。「哎,最近总觉得身边骚动不安。闹哄哄的静不下来。没错,之前的战争开始前,也是这种感觉。」 「什么意思?难道又要开战了吗?又不是看卦的,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老爷子。不过现在的日本也实在凄凉。就算想打仗,没子弹没钱也没军队。保安队什么的,反正也派不上用场吧?老爷子是杞人忧天啦。」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啦。」 有马兴致索然地说道,从绪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此时他才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香烟含进嘴里。 「不管这个……那个嫌疑犯怎么样了?听太田说,那家伙……相当难缠?」 「难缠……是很难缠啊。可恶死了。」 绪崎点燃自己的香烟后,将火种递向有马。老人皱起眉头,凑了上去。 「听说那个人脑袋有问题,不是吗?」 「脑袋有问题?那的确是有问题。都杀了人嘛。杀人犯全都是疯子。正常人会杀人吗?才不会哩。」 绪崎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板起脸来如此说道。 有马略为后退。冷静想想,绪崎刚才的发言问题十足。 「你、你是怎么啦?……你才是,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要紧得很哪。」绪崎豁出去地说。「老爷子,我啊,跟那个低能的混账东西面对面待了整整一天哪。那个臭家伙不管问他什么,回答都是左闪右躲,敷衍了事。要是我低声下气一点,就给我吐些莫名其妙的话。一逼问他,就立刻道歉。战战兢兢、扭扭捏捏的,连半点信念主张都没有。明明杀了人,却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被那种人给杀掉,被害人真是不幸。与其被那种人杀死,被驴子晈死还比较能瞑目。我光是想起那家伙就恶心。如果我不是刑警,早就把那种废物给杀了。」 「喂喂喂,你这话也太恐怖了吧……」有马无力地笑道。「……你不是才说杀人的家伙全是疯子吗?那样的话,想要杀掉那家伙的你不也是疯子吗?」 有马以玩笑般的口吻说,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意。 绪崎顿了一下,歇斯底里地揉掉没有熄掉而干冒烟的香烟,骂道: 「开什么玩笑?那种人才算不上人。杀人罪这种东西啊,只有杀人的时候才成立。那个叫关口的垃圾东西才没有人类那么高尚哩。他比猴崽子还不如。就算杀了猴子,也算不上有罪吧?」 「喂。」 「而且那个猴崽子明明是猴子,还敢加害咱们人类哪。那种禽兽就该消灭。就连狗咬了人都得抓去杀哪。」 「喂,你气个什么劲啊?不管是多恶劣的人,人还是人啊。如果不能算做人,我们也没办法逮捕了。我们这一行是以人为对象的。那要是真的猴子,不管是抓还是杀,都是保健所的工作。而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杀野兽,也会被白眼看待的。你说话前先想想自己的立场吧。」 绪崎再次点燃香烟,答道: 「管他什么立场。反正我都疯了。」 「你冷静一下脑袋吧。」 「我冷静不下来。我本来就讨厌不干不脆的镓伙。我说:是右吧?他就给我答右。胡说!是左吧?他又给我说左。耍人啊?整天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却又没有半点畏罪反省的样子。说穿了,那家伙脑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一定是在盘算,只要装出一副胆小的样子缩成一团,就会有人同情他,可怜他,对他伸出援手。谁会同情那种杀人犯!」 「没有证据吧?」 「他自白了。」 「我听说他陷入错乱,不是吗?」 「那家伙就是犯人。就算没有自 白,他人也待在弃尸现场。」 「可是只有状况证据而已,缺少决定性证据啊。」 「所以我才在审问啊。」 「不会是……拷问吧……?」 老刑警把手按在脖子上,挤出满脸铍纹。 「……原来如此啊。我才在奇怪,人都在现场抓到了,也自白了,除了搜索证据,何必还要审问呢……?看你那样子也没办法哪。他现在的犾态没办法问出切确的供述是吧。喂,绪崎……」 「什么?」 「不要拚过头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那家伙不吐实的话……不,讲不通的话,就别再强逼了。暂时撒手吧。交绐其他人吧。如果他是真凶,肯定会有其他证据。看那样子,就算你强逼他吐实也没用。管你是吼是揍都不会有用的。太田那家伙甚至还怀疑嫌疑犯是不是智商不足呢。」 「请等一下。意思是他没有社会责任能力吗?哼,我才不这么想,休想。我才不接受那种说法。杀了一个人,却不必被问罪,这太无法无天了。」 「就算你这么说……」 「不,那家伙只是太卑鄙了。」 「卑鄙?你的意思是他假装错乱吗?」 「应该不是假装吧。他才没那么机灵。那是他本来的样子。可是他不可能没有责任能力,也不是精神异常,只是性格腐败罢了。不能连那种家伙都让他无罪释放。」 「释放不是我们的工作。起诉不起诉,是送交检察以后的事。就算起诉了,也是由司法来判断啊。」 「就算是这样,制作笔录也是我们的工作。要是我们抱着嫌疑犯没有责任能力的成见来搜査,意见会影响到检察啊。我可不要那样。那家伙才不是什么残障。对了,老爷子,你看看这个,这是东京警视厅送来的,关于关口的报吿书。我一大早申请査证,没想到回来一看,已经送到了。快得异常哪……看了这个,老爷子也会了解的。你看……」 绪崎出示文件。 「嫌疑犯关口巽——这是本名。住在中野的小说家——这好像也是真的。」 「他有前科吗?」 「比有前科更糟糕。那家伙啊……是去年发生的『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关系人?那是什么案子?」 「是去年夏天的案子。出生的婴儿接二连三被绑架,遭到杀害……的样子。细节没有公开。关口是那个案子的关系人之一。」 「他不是犯人吧?」 「天知道。关系人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自杀,死得都差不多了,真相有如罗生门。看看对关口的侦讯内容,就跟这次一样,裉本不晓得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尸体出生、产女怎样……这就是那家伙的手法。」 「产女?妖怪的产女吗?这么说来,他这次也提到野篦坊怎么样……」 「对对对。」绪崎眯起眼睛。「他说韮山的山里有野篦坊。这不是让人很想掐死他吗?真是愚蠢。可是啊,令人吃惊的是,这份报吿书里说,关口也是那个『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武藏野?是那个少女接二连三被绑走……」 「没错。是我国犯罪史上也难得一见的残虐猎奇杀人事件。如果事情就像听说的那样,那可真的是惨绝人寰。这个案子里,疑似犯人的人物也死了。可是那个疑似犯人的人物——听了可别吃惊——听说是关口的旧识。不仅如此,关口在案件发生前,甚至与其中一名被害人有所接触。」 绪崎似乎被自己的话刺激,静静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异样。 「关口不是刑警,他是个作家。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啊,事情还不只如此。那家伙在年底的『逗子湾首级投弃事件』时,也曾经和被害人一起吃过饭——就在被害人惨遭杀害之前。这会是巧合吗?」 「逗子?哦,那个黄金骷髅亊件啊。那个案子已经解决了吧?我在报上读到,说犯人已经逮捕了。」 「现在还在公判中。哎,只论那个案子的话,关口确实不是犯人。」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是这样,还是很稀奇吗?」 「才不只稀奇这点程度呢。哎,关口完全是关系人,没有被列为嫌疑犯。之前的两个案子也是。可是……下一个就不同了。」 「还有吗?逗子湾的案子不是半年前才发生的吗?还没经过多久呢。」 「还有呢,到了今年。那家伙啊,是那宗『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重要关系人——不,有一段时期甚至是嫌疑犯。」 「箱根?那个案子没有破呢。」 「公开发表是说犯人死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难道你想说那个人就是箱根事件的真凶吗?这……」 老人一副难掩困惑的模样,坐立难安地站起来,转过椅子,又坐了下去。 「……你是想自找麻烦吗?」 「这四个案子都是东京警视厅和神奈川本部的管辖。管辖外的事,跟我们无关。」 「就是啊。这都是发生在同一个辖区的事吧?如果那家伙真的可疑,辖区的刑警也不可能平白放过他。再怎么说,负责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东京警视厅啊。」 「所以说,过去的事无所谓啦。可是啊,这个案子是我们的管辖,所以绝对不能放过。我是这个意思。那家伙确实是个蠢蛋,但可不是普通的蠢蛋。没有社会责任能力的人,有可能像那样连续参与震惊社会的猎奇事件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唔,确实是不太现实啦。」 「这是现实啊。」绪崎边吐出烟雾边说。「是现实,这里就这么写着。」 绪崎用指尖敲了报告书好几下。 「哎……如果这是真的,不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都非常脱离常识哪。就像你说的,如果那家伙是刑警还是侦探……至少是事件记者的话,还可以了解。」 「他的朋友里面好像有侦探也有刑警跟事件记者。不过这更让他显得可疑了。」 「猎奇事件啊……」 有马环抱双臂。 「被害人……也有那样的过去吧?」 「没错……被害人是碰上溃眼魔——绞杀魔吗?她是那一连串荒唐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家属中唯一的幸存者。这也让我不爽。我不晓得她家是财阀还是什么,可是在我们底下的人不晓得的地方,似乎彼此牵连着。」 「彼此牵连着?」 「我刚才举的与关口有关的四个事件,和与被害人相关的事件中,有一部分的关系人重迭。一般来说,这应该会引起骚动才对。但是表面上却没有任何风波。我想里头有某些隐瞒。」 「隐瞒啊……」 「我要来揭穿。」绪崎愤慨地说。「总而言之,我就是没办法原谅搅乱这平稳日常的家伙!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我最痛恨杀人犯了!」 我要杀了他!——绪崎再次说道,拿起手中的文件拍打桌子。 有马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奋起的后辈,微弱地摇了几次头。接着他呢喃似地说了: 「哎,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刚才说的不祥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总觉得最近周遭乱哄哄的。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可是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扒抓似的……。镇上骚乱不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绪崎冷淡地说。「就算是这样,也是那个杀人狂害的吧。只要让那家伙招供,一切都……」 绪崎的语尾变得暧昧。让嫌犯招供之后就会怎么样?区区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 犯只是个无用的牲礼罢了。丢弃的棋子不管有什么下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再偷看刑警们,潜身巨大的椅子背后,透过肮脏的窗户眺望扭曲的城镇。 *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天空了? 妻子准备着迟了的晚餐,贯一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些事。 好苦闷。 想看天空。 家里的时间依然冻结。 妻子与贯一之间横亘着紧张的气氛,脚边黏稠地沉淀着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气。教人待不下去。 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然而印在贯一眼里的,却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风景。电灯泡的温和光芒。砧板咚咚的声响。锅子冒出来的蒸汽。 只有景色一如往常。 钟声一响,哭泣的妻子宛如惊奇箱里的吓人玩具似地站起来,走向厨房。贯一一瞬间戒备,心想妻子该不会要拿菜刀做什么傻事,结果并不是,妻子只是无言的、宛如进行仪式般地,准备起晚餐。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总觉得滑稽极了。 要是隆之这时候打开纸门走进来,就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就完全是数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轻松的「喂」地出声,妻子是不是会笑着回头呢?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无异于往常…… 甚至令人忍不住这么想。 当然,贯一不可能出声。贯一只是望着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尽全力将一不小心就会到处乱飘的浮躁意识系紧在残酷的现实里。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是从以前就一直聆听的声音。 明明毫无改变,却完全不同了。 ——不。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或许过去的贯一只是一直拒绝去看世界的实相罢了。虽说是夫妻,但终究是别人,更何况隆之是别人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有感情,但若说并不会时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骗人的。贯一确实觉得隆之很可爱,现在也依然对他充满了慈爱之情。 但是,那说穿了只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可爱的感情,若是顾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弃养育义务,所以疼爱孩子是当然的,贯一的感情会不会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毕竟拼凑起来的家庭不可能处的好。 这个时候。 不知为何…… 贯一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老是那么爱摆架子……? 为什么哥哥总是默默地忍耐……? ——兵吉。 在贯一心中响起的,不是妻子的声音,也不是儿子的声音。那是老早就离别的弟弟——兵吉的声音。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动不动就爱这么问贯一。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贯一不管被弟弟询问多少次,都无法体会弟弟的用意。 ——这样啊。 根本没什么。 妻子一次又一次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是贯一最熟悉的话。 ——没错……是一样的。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无关紧要。 ——是一样的。 贯一的意识飞往遥远的过去。 村上贯一出生在纪州熊野。 他是六个孩子当中的老二,哥哥在贯一出生前就已经夭折,所以贯一实质上是长男。原本应该是次男的贯一会取了个像长男的名字,也是这个缘故。贯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与贯一差了六岁,底下还有弟妹各一人。 贯一家是兼业农家,十分贫穷。一家七口靠着贫瘠的旱田糊口。为了打开活路,也试过抄纸等工作,但都很不顺利。贯一从小被当成长男养育,对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问,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贯一只是日复一日地挥起锄头,浑身是泥地工作。 贯一家虽然穷困,但渊源已久,虽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亲戚——一族。贯一家在其中被视为本家,换言之,贯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继承人。 但是就算是旧家,佃农还是佃农,不管持续几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贯一早日完全没有受到严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统、继承家业什么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异,还是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贯一确实从相当年幼的时候开始,就有了继承人的自觉。 自己迟早会成为户长——这样的未来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换言之,不是可以为此不平不满的事。家业代代都是农业,贯一生来就是农民。对贯一来说,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实。 但是,弟弟兵吉与这样的贯一大不相同。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农务?兵吉常常这么问贯一。对于这个困难的问题,贯一觉得当时应该也是简慢地回答:因为我们家是农家。 这……也算不上回答。 那个时候,兵吉是在询问贯一被迫世袭家业的理由。那不管怎么听都是这种问题。现在的话,贯一可以了解兵吉这么问的心情,但是当时贯一连兵吉这么问的意图都不了解。 结果,兵吉问贯一:「为什么不得不继承家业?」而贯一回答:「因为家业就是要继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对父亲问了相同的问题,被狠狠地责骂了。 父亲与弟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每次争吵,贯一就会用「你成熟点吧」这类乳臭未干的说词来安抚血气方刚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大妹满十八岁嫁人,贯一也有人来说亲,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记得当时贯一二十岁,兵吉十四岁。一如既往,兵吉和父亲发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里,就这样消失了。 兵吉再也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没错。 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自从弟弟离家出走后,家人愈来愈无法相处。一样是话语失去了效力,就像现在的贯一和美代子,父母的关系倾轧,家庭的时间冻结了。父亲拒绝贯一,贯一拒绝父亲。底下的弟妹们脸上失去表情,家里的一切全都有如虚假,一片空虚。 ——完全一样。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话而已,就连家庭崩坏的情形都一样。 兵吉消失以后,父亲变得自暴自弃。 以前父亲动不动就咒骂弟弟「窝囊废」、「废物」、「乳臭未干」,见面第二句话就是「滚出去」,甚至还动手动脚,然而那个废物真的不在了,父亲的态度却一改从前,成了个废人。 当然,是因为担心弟弟的去向。贯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更重要的是,父亲那种自相矛盾的态度让贯一大受动摇。 过去贯一总是模仿着父亲,像父亲那样对待弟弟。这样的贯一,立场又是如何?贯一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询问父亲,结果引来父亲暴怒。然后父亲说,兵吉会离家出走,是母亲害的,是贯一害的。因为做母亲的应该庇护兵吉、做哥哥的应该开导兵吉,然而他们却没有充分地体谅兵吉的心情,兵吉才会离家出走。 哪有这种道理?这哪里说得通? 贯一这么反驳。父亲殴打贯一。 就这么崩坏了。 过去,贯一从未反抗过父亲,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但是再怎么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贯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够传达给父亲。 看样子,父亲把说东就不敢往西的贯一当成是一个应声虫和懦 第二章 那一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最后准时出现在他任职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一组的刑警办公室。 青木文藏记得,那天木场的表情非常不高兴。不过木场这个人原本就难以捉摸,旁人很难看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所以木场实际上心情如何,青木并不知道。 木场紧抿着小小的嘴巴,直线型的眉毛底下的小眼睛眯得更细,拱着厚实的肩膀走进刑警办公室里来。完全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招呼,就算有,声音一定也很小,根本没有人听见吧。 若是常人,这种冷淡的态度就叫做不高兴——不,完全是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满肚子火。可是就木场而言,却无法照常理判断。 例如…… 假设木场正哼着歌,看起来兴头十足、兴高采烈。即使如此,若说当时木场是真的兴高采烈,未必就是如此。无论他看起来有多高兴,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说不定他其实正暴跳如雷。所以要是打趣地对他说:「前辈,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肯定会倒大霉。青木因此遭到木场吼骂的次数多不胜数。 但是反过来说,就算木场看起来消沉而凶暴,也不能随便向他攀谈,说要听他吐苦水。爱管闲事不是件坏事,但是偏偏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劲头十足。同情他只会让自己吃亏。 这么一说,木场似乎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如此。 木场很照顾人,勤劳规矩,表情并不特别死板,也不比别人爱挑剔。他有点爱唱反调,不知道投机取巧,但是比一些固执己见的倔强鬼或见风转舵的墙头草更好相处多了。只是照一般人的感觉,多难看透木场的反应罢了。 例如去年,木场做出了身为警视厅刑警难以想象的脱轨行动。那并不是怠忽职守、贪污这类司空见惯的丑闻。木场被卷入管辖外的案子,对窝囊的有关当局大感失望,想要靠一己之力解决案子而奔走。结果木场违反服务规程,不仅受到申戒,还被处以一个月的闭门反省。 他的动机是公愤、义愤,一般来说,是不该遭到这种处分的。但是木场这个人的正义和信念,不知为何却总是以脱轨的形式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采取哪种行动?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仔仔细细地听过之后,才稍微能够了解。虽然木场绝对不是胡来,却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 木场就是这样一个人。 木场闭门反省的时候,青木带着香蕉去慰问。他记得木场曾说他忘不了战争时在南方吃到的香蕉滋味,所以青木特地破费买了带去,然而尽管青木如此费心,木场却丝毫不开心。事后一问,木场骂他说那些香蕉青得不能吃,还说香蕉就是快烂的才好吃。后来青木收到别人送他的香蕉,特地挑选了一些热到发黑的送给木场,又被骂说这些香蕉根本烂到不能吃。 木场就是这样,叫人完全摸不透。 所以那一天,或许木场的那个模样也算无异于平常。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搜查一课课长大岛刚昌一早人就在刑警办公室。木场一看到大岛,立刻笔直地朝他走去。 大岛也不看木场,说:「怎么?来势汹汹的。」木场完全是叉着腿挡在课长面前站住,却以意外中规中矩的口吻开口:「关于昨天的事……」他走过去的模样充满了狠劲,一副就要直接殴打上去的态度,结果却让周围的人期待落空。 「昨天的……什么事?」 「就是……世田谷的汉方医啊。」 「汉方……哦,那个啊。那个怎么了?」 「课长……」 木场从后裤袋里抽出扇子。 「……不见了一个人哪。」 「嗯?是丰岛的女工吗?没收到失踪报案吧?」 大岛依然看着桌上的文件,漫不经心地应声。 「她没有亲人,谁会报案?」 「雇主之类的……」 「哪来那么好管闲事的雇主?」 「有啦,当然有了。」大岛总算抬起头来。「说起来,对小企业来说,劳动力是很贵重的。就算是女工,少了一个也很伤脑筋的。」 「工厂根本是用低薪剥削劳工到死。女工什么的,可以取代的人太多了。失踪的是个已经有些年纪的女人,雇个更年轻的才划算……」 大岛再次低头看文件。 「课长,总之……」 「木场。」 大岛理齐文件,摆到一旁,坐直身体仰望木场。 「我们可不是跑新闻的。你是什么?」 「刑警。」 「不对。你是司法警察员东京警视厅巡查部长。木场,你给我听好了,不要成天在那里四处乱晃,捡些有的没的事回来,像什么样子?我们是组织行动,你只是个齿轮,齿轮只要乖乖转动就是了。」 「转动?」 「你那是什么不满的表情?有意见吗?你想说当齿轮太大材小用吗?混账东西,可别小看齿轮了。要是少了一颗齿轮,别说战车跑不动,就连战斗机也会坠落。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颗齿轮,只是比你们高级一点罢了。听好了,你只要待在你的位置顾着转动就是了。这么一来,组织就会正常运作。只要组织正常运作,就轮不到你来伤脑筋。齿轮掉落路边,会动的东西也动不了啦。」 「这……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大岛略带沙哑地说,缩起下巴,身体后仰,把整个椅子往后拉。 「那个汉方医在三轩茶屋对吧?失踪的女工生活起居的工厂在东长崎吧?那么就算发生了什么犯罪行为,那也是丰岛世田谷那些人的工作吧?」 「就是因为辖区不肯行动,我才像这样……」 「之所以不肯行动,是因为没有犯罪嫌疑。」 「可是目黑署逮捕了一名这个案子的关系人。那家伙手中有证据。」 「那么没多久就会采取行动了吧。相信他们吧。」 「查到证据以后,两个月以上都没有动静了。这段期间逮捕关系人的刑警离职,与案情相关的女人也失踪了。」 「或许是在观察动静吧?像是秘密侦查或巩固证据……你也很清楚,搜查是很低调不起眼的吧?而且根据你的说法,那个汉方医顶多只是用不合理的高价贩卖没用的药材罢了不是吗?那算诈欺吧?那种小家子气的诈欺师,何必绑架女人?」 「那是……所以说他们的手法……」 「砰!」一道巨响,大岛双手拍在桌上。 「木场,你很啰嗦唷?我告诉你,你可别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听过你的报告后,早就向目黑署求证过了。」 「求证?」 「对。我刚才在看的,就是今早送到的资料。那个汉方医——条山房药局吗?的确是有人申诉和报案,可是这些都会驳回。」 「驳回?」 「上当的是傻瓜。有七成的客人感激那个汉方医。药对于有效的人就有效。只是没效的人吵着要退钱罢了。这种事难道要一一处理吗?医生里也有不少庸医啊。如果治不好病患的医生全都触犯诈欺杀人罪,全国的医生有一半都得去坐牢了。监狱可没那么多,而且那样子医生会不够,连感冒都不行啦。」 「可是……他们的手法很巧妙……」 「喂,目黑署可不是在睡大头觉,他们也去现场搜查过了,可是没有查到什么违法行为。要是搜到大麻还另当别论。目黑署好像已经提出警告了,但听说他们的营业内容算不上触法。不劳你担心,辖区也清醒得很。」 木场不为所动,只是把玩着扇子,结果又把它收进后裤袋里。 接着他沉 默了一会儿,这么问道: 「目黑署的岩川……为什么辞职了?」 「岩川?听说岩川警部补是因为私人因素而主动辞职的。从目黑署警务课长的口气听来,似乎要回去继承家业吧。」 「协助岩川搜查的小鬼呢?」 「没听说。」 大岛仿佛表示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似地,把文件收进抽屉以后,大声要茶。木场敬礼右转,无精打采地离开上司面前,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鼻翼膨胀。眉间和鼻子上也挤出了皱纹。青木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木场的表情的确相当恐怖,可是他并不一定在生气。木场这个人只要理由可以接受,就不会记恨。——可以接受的话。 正当青木决定出声叫他,同僚木下圀治说了一声「前辈早安」,时机巧妙地把刚泡好的茶递到木场面前。 木场依然怫然不悦。连话也不说。 木下这个人从他微胖的外表完全想象不出十分胆小谨慎,出于胆小,他格外拘泥于营造课内且圆滑的人际关系——换言之,他是个喜好逢迎的人。 木下再一次说:「前辈早安。」 「早你个头啦王八蛋。呆头呆脑的招呼个什么劲?混账东西。你是管茶的啊你?」 木场叫骂着,抓起茶杯,又骂道:「你存心烫死人啊?」 看样子……心情不太好。 木下貍子般的脸转向青木,伸长了人中部位。木场噘起下唇,好一会儿盯着茶杯的花纹看,不久后转向木下问道:「长门大叔咧?」木下立刻回答:「大叔神经痛。」长门是一课里资历最老的刑警,也是木场的搭档。木场不知为何摆出歌舞伎演员招牌动作般的表情,哑着声音问: 「哼,那老头子也不中用啦。」 木下露出窝囊的笑容,说:「长门大叔还很健朗的。」 「健朗个头。神经痛的人胜任得了一课一组的工作吗?别待什么刑警部,转到防犯去算了。取缔鸽子、对妓女说教才适合他。」 木场看似有些寂寞地对请病假的长老刑警骂了一串,朝大岛的座位瞥了一眼,接着「喂」地叫青木。 「什么事?」 「过来一下。」 木场小声说,悄悄地离席去到走廊。 青木边注意着大岛,像是做错事感到内疚般,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一去到走廊,青木就被木场揪住手臂,按到墙上。木场右手撑在青木左耳旁,把脸凑近他的右耳,对着墙壁说话似地说了: 「你记得岩川吧?」 「岩……岩川?那个池袋署的……」 「没错,就是那个岩川。嘴巴尖酸刻薄,满脑子只想着出人头地,只会拍上司马屁,无能又爱逞威风的垃圾岩川。你不是也曾经被他抢过好几次功劳吗?喏,那次销赃掮客命案时,你也……」 「我知道。可是……那刚才谈到的……」 「没错。」木场说道,身体离开青木。「你听到的话就简单了。那家伙后来调到目黑署去了。然后啊,青木,你还记得他老家是干啥的吗?」 「他的老家……?」 「根据我的记忆啊……没错,那家伙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吧?」 青木和木场在派任到本厅前,一起在池袋署共事过。岩川真司就是她们那个时候的同僚。 「我记得他应该是贸易商的儿子。只是……对,听说他父亲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公司也已经没了……」 「就是吧?那种年纪要回去继承家业就已经够怪的了,而且他也不像有生意头脑,我就觉得奇怪……而且连公司都没了,要回去继承啥啊?」 木场双臂交环,眯起眼睛。 岩川的刑警资历该比青木浅,但他在交通课待了很久,据青木的记忆所及,他的年纪似乎比木场还大。现在已经快四十了。 「岩川兄……怎么了吗?」 「你不是听到了吗?」木场突然冷淡起来。「他辞职了。那个热衷于出人头地的马屁精竟然辞职了。年纪都快不惑了才辞掉警察工作,到底想做什么?而且有哪个笨蛋会雇佣他那种废物啊?」 「说的也是。那么……岩川兄做了什么事吗?」 木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相反地,他一脸凶相地转向青木,不知为何这么问了: 「你还年轻,我不晓得你会怎么想……嗯,你想要长生不老吗?——不,你……怕死吗?」 「死……那当然怕啦。我可是前任特攻队队员,这条命等于是侥幸捡回来的。可是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也怕死啊。」 「什么?」 「就连在前线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是啊,仔细想想……是啊,那就像睡得舒舒服服地,却突然从安眠中被拉了回来似的……」 木场说道,像是掩饰难为情似地,仰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恐怖死了。」 「咦?」 「恐怖」。听起来的确是这两个字。青木怀疑自己听错了。木场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才对。青木瞪大眼睛。木场依然瞪着天花板,再次唐突地问: 「你……父母的确都还健在吧?」 「咦?父母吗?呃,是啊。」 「在东北吗?」 「在仙台附近……怎么了吗?」 「不,没事。」木场不悦地说,转过身去。接着他说:「你还只是个小鬼头,不要太勉强,偶尔回老家去吧。」 「前辈!」青木朝木场宽阔的背后叫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一定碰上了什么案子。 难以捉摸的男子微微回头,说:「跟你这个小鬼头没关系。」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太见外了。」 「是你太嫩了。」 「前辈……」 「回办公室去吧。你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地方公务员吧?小心大岛警部阁下发威啊。」 木场说完,背对青木走了出去。 ——又来了…… 从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下了某种决心。他已经做好受到处分的心理准备,打算暗中进行搜查吧。之所以对青木不必要地冷酷,也是不想把别人卷入自己的失控行为。事实上,青木过去曾经好几次遭到波及。而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已经做好了一个人担起责任的心理准备。 「木场前辈……」 青木叫唤木场。 的确…… 不与世浮沉,孤高独行的木场乍看之下很帅气,但是那种做法仍然只能说是愚笨。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这种时候的木场所采取的行动并不会偏离目标太远。木场总是逼近真相。身为刑警,木场的嗅觉和眼光应该算是十分精准。 即使如此,木场仍旧无法直捣黄龙,因为他总是单打独斗。回顾过去的例子,如果木场能够进行组织搜查,状况有可能大为不同。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掌握到正确答案,同时确信组织全体的方向是错的,那么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要说服组织才对。警察组织并未愚笨到无法区别对错,也没有透过正当的程序还不肯行动的组织。木场可能不这么相信,但青木相信。所以木场才会说青木太嫩,但以青木的角度来看,采取正确行动却遭到处分的木场才是笨蛋。 「前辈什么时候才肯信任我!」 青木小声叫道,木场停下脚步。 「你在胡说些什么……」 「前辈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前辈打算进行搜查对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木场高声说道,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以木场来说十分罕见的表情。 「可是前辈不是说那个汉方医如何又如何吗?」 「哦,你说条山房啊。刚才课长不是说过了吗?你也听到了吧?目黑署搜查过,既然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吧。只是我不晓得他们搜查过罢了。」 「那岩川兄……」 「岩川吗?岩川想要举发那个条山房。因为那里在进行类似长生不老讲习会的可疑活动,岩川好像盯上了它……。不过这表示那家伙误会了。」 「那……那个女工什么的呢?」 「你很啰嗦耶。」木场说。「那个女的被条山房给骗了,上星期人就不见了……。没什么,我跟那个女的有点缘啦。不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 木场偏着头说。 「蓝……什么?」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个能通灵的小鬼啊。」 「没听过。」青木说道,木场笑了。 「这样啊。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喂,用不着担心,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鲁莽行事了。而且又没人死掉。嗳,课长说啥都没有的话,一定啥都没有吧。」 「什么啥都没有……」 态度老实过头了——青木这么想。 「而且今天也不是我当班。总觉得提不起劲哪。我去资料室看个报好了。你回去办公室吧……」 木场说道,转过身去。 这是青木最后一次看到木场。 *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啪」地一声合起记事本。 「木场刑警失踪的日子,恰好是一星期前的星期五,五月二十九日,对吧?」 「也……不算是失踪……」 听到别人这么说,青木难掩困惑。木场不见是事实,但失踪这两个字的语感,怎么样都与这个现实格格不入。 青木思考了一会儿,这么回答: 「木场前辈那一天就提出假单了,好像也被受理了。所以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应该是长期休假。」 「休假?本厅的人可以说请假就请假吗?」 河原崎大感惊讶地说,搔了搔理得极短的头发。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么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正派人士。 这个乍看之下像黑道也像个和尚的人,是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组的刑警。 他亮出来的警察手帐上贴的照片确实是眼前这个男子,上面也盖了骑缝章。他确实是个警察官。 青木苦笑了: 「呃……没那回事。跟你们一样啊。查案子的时候没办法休息,没案子的时候就等案子,根本没办法休假。就算强迫放假,也只会教人沮丧而已。而且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就算是不当班的日子,也得待机等联络,没办法出门。你……住宿舍吗?」 「我住单身宿舍。」 「我去年搬离宿舍了。木场前辈本来就在外面租房子,不过除了遭到闭门反省处分的期间,他是全勤上班的。」 「那……又怎么会……?」 「关于这个,前辈和我道别以后,好像去了健康管理部。」 「哦?他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不太舒服吧……」 青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怪异的感觉,只好使劲歪起整张脸。 木场也是人,应该也有身体不适的时候。可是这要是平常,木场就算遭到一般人会昏倒的打击,也会忍下来。 不是靠精神力支持,也不是努力,就是把它给忍下来。青木无法切确地形容,但是木场请病假这种事,就像乌龟用两条腿走路一样,是好似可能,却绝对不可能的事;若是真的发生,肯定教人捧腹大笑。 「总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木场前辈好像贫血还是怎么了。所以到保安室让医生诊疗,却发现问题好像严重了。」 「问题严重?」 「应该相当严重。木场前辈的私生活过得很随便啊。他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但有时却漫不经心。又爱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很穷。而且他租的地方不附膳食,所以总是有一餐没一餐地乱吃。然后一碰到工作就勉强自己,不要命似地胡来,喝酒又像灌的一样。」 「唔唔,我感同身受哪。」河原崎抱起双臂。「我也是肝脏不好。」 「木场前辈要是被自己的肝脏告上法院,肯定会背叛有罪。然后警务觉得这样不行,联络了总务课,总务课又转给了课长。我那天上午就回去了,所以不知道,不过听管理官说,下午课长和前辈两个人谈过之后,决定让前辈休假。我没有直接问课长,不过听说课长叫前辈好好休息。」 「你们课长人真好呢。」 「才……不好呢。」 课长其实想要赶走麻烦虫。 「原本应该需要诊断书之类的文件证明吧,这部分跟你们一样。上班情况也只是签一下签到簿而已,不是吗?全都看上司一句话。不过我也觉得前辈实际上也有休息的必要啦。课长心想前辈大概过个两三天就会回来了。反正那个笨蛋除了工作以外没别的本事——只要是认识前辈的人,任谁都会这么想。然而……」 「然而?」 「上面决定要临检浅草的国际市场,这本来跟我们没关系,不过说是要派遣血气方刚的搜查员过去。说到血气方刚,当然非木场前辈莫属。课长心想前辈都睡了三天,应该也睡烦了,于是要附近的派出所联络他住的地方。」 「……人不在?」 「不在。听说没有回去。从休假的第一天就没有回去……」 「从本厅就这样消失了?」 「不,他下班以后好像先回了老家一趟。木场前辈的老家在小石川,他好像去那里露了脸。不过没有过夜,晚上就离开了。」 「唔唔……那么这该怎么看才好呢……」 河原崎这次搔了搔耳朵。他才二十多岁,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服装,看起来都没有这么年轻。河原崎的头发短得近乎光头,肤色黝黑,还留了胡子。另一方面,青木虽然比河原崎年长,但他的言行举止和外貌经常被人误认为学生,怎么看威严就是输人家一截。 「木场刑警究竟是……」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 以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又插手奇妙难解的事件,正为此烦恼,愤慨之下逞起匹夫之勇来——八成是这样吧。 但是…… 临别之际的木场,和平常的木场有点不一样——虽然青木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嗯……应该是去找他提到的失踪女工,或者是去救她……。可是啊……」 青木说道这里,噤口不语了。 「可是?」 河原崎问道。青木答不出来。 总觉得不协调。那是…… 「……案子的规模吗?」 对手太小了。不像是木场会为此挺身而出的敌人。「什么案子?」河原崎又追问。 「对……对手只是镇上一家小药局,而且是诈欺和失踪,不是得花上那么多天的案子。靠前辈的冲劲来看,那种事只要花上他一天就够了。也不用申请拘票什么的。大吼大叫地冲进去胡闹一番,带回女人,写篇悔过书就没事了。根本用不着请假。」 「真、真是胡来。」 「是很胡来啊。而且有勇无谋又粗暴,完全是豁出去了。不过,木场前辈过去虽然曾经豁出去好几次,但条件是对手够巨大。」 「巨大?」 「是的。我认为木场前辈一碰到 不可能应付得了的强敌,就会异样地冲动。每次都因此而吃苦头……有点像接近战败时的军部。不过我觉得这决不是件好事呢。那简直是堂吉诃德。」 「糖鸡什么?」河原崎的眉毛垂成八字形。 「小丑。」青木答道。他不是在贬损木场,但这种说法怎么听都是中伤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河原崎「唔唔」地低吟。 「其实啊,青木兄,我会在执勤时间外找你,是因为,呃……」 河原崎支支吾吾地说着,拿手巾擦了擦汗,松开领带。 这里是水道桥一家肮脏的料理店包厢。 料理大概都吃得差不多了,眼前是两名男子中隔杯盘狼藉的餐桌面对面坐着。 「河原崎,我还以为是木场前辈在目黑署的辖区闯出什么祸来了呢……」 木场的话,这是很有可能的状况,而那种时候他会把青木找去的可能性相当高。就算引发丑闻,只要表明警官的身份,若非犯罪情节太夸张,警方大部分都会酌情处理。要是先被上司知晓,肯定会遭到处罚,但是也有其他平稳解决的方法。但看样子青木想错了。 河原崎再一次拭汗。 「哎呀,听到木场兄的事迹,真教我汗颜。实在是感同身受啊。其实啊……」 河原崎再一次支吾,最后拉下领带,做出干一杯的动作,说:「要不要换个地方?」 青木撒谎说「我酒量很差,不好意思」,坚决辞退了。 其实青木很爱喝酒。但是他酒量很不好,两三下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毫无记忆。虽然不能只靠外表判断,但河原崎看起来像个酒豪,不晓得会被他带去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河原崎说「这样啊」,然后说了声「那恕我失礼」,叫来女侍,点了冷酒。 「其实啊,青木兄……嗳,一直没说,真的很过意不去,其实我是你提到的岩川——上个月退休的岩川警部補的部下。」 「你是……那个岩川兄的……?」 「我当上刑警后还不满一年,一直待在岩川兄底下,也经手了跟条山房有关的案子。」 「哦……」 令人意外的发展。 「条山房呢……就像木场兄说的,以花言巧语招募会员,再用恶毒的手法高价贩卖生药。这是事实。……虽然最后没能告发他们。」 「什么叫恶毒的手法……?」 「就是过去曾经流行的,类似催眠术的手法吧。」河原崎说。 「催眠术吗……?」 「是的。我这个人没有学识,不太了解,不过他们会对病患下暗示。叫……洗脑吧?做着这样的事。」 「洗脑?可是他们是药局哩?卖药何必要暗示呢?让病人肚子痛吗?」 让病人感觉根本没痛的肚子在痛,好贩卖特效药给他们吗?总觉得这种方法麻烦极了,要称之为诈欺也很可笑。强迫推销还更有效率多了。这不是木场会插手的案子。「好小家子气的做法哪。」青木说。 河原崎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条山房就像你说的,是汉药处方药局,他们也治病,不过卖的是使人更健康的药。像是能长生不老啊、返老还童之类的药。还有回春剂这类,健康的人也想要的药。不过价钱昂贵,一般人不太可能掏腰包买,而他们使用暗示,使得顾客不得不买。至于是哪种暗示,我虽然无法理解,可是手法十分恶劣。我稍微计算过原价,那根本就是暴利。不管药再怎么有效,卖不出去就是垃圾。而就算是普通的小麦粉,卖得好就是神仙妙药。」 「那么规模相当庞大呢。」青木说,河原崎应道「是啊」,摸了摸光头。此时女侍送酒来了。光头刑警一拿到酒,立刻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不好意思。怪紧张的……」 「别在意……。可是,最后却没办法举发吗?」 「是的。那个时候岩川兄状况极好,破案率也很高,所以拿到了搜索票。当然也接到了不少匿名检举。可是啊,贩卖的手法姑且不论,药本身并不是毒药,也不是麻药,只是贵了许多,却是很普通的药。而在这种情况下,买的人并没有自己受到催眠的自觉。所以他们才会买,而在持续购买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真巧妙。」 与其说是巧妙,这就是个中精髓。 受到催眠的期间,他们深信自己是出于自由意志行动。换言之,这段期间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催眠解除以后,他们才会发现自己是受到别人指使,但既然是催眠,当然不是被正大光明地指挥做这个做那个,所以要证明自己之前的行动并非出于自由意志,相当困难。 青木说完,河原崎便眯起眼睛,这次脱下板型有些落伍的西装,摆到一旁。 「完全就是如此。没办法证明。例如,如果他们说:你给我买这个!那就是恐吓。或是威胁『要是不买就杀了你』之类的。还有,像是『不喝这个药你就会死』,也算是一种拐弯抹角的恐吓。」 「算是恐吓吧。」 「但是条山房完全不做这类事情。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叫顾客买。而药剂事实上又有一定程度的效果,成分也没有可疑之处。换言之,只要无法证明催眠,他们就没有任何违法之处。所以虽然警方进行了现场搜证,也没办法举发他们。」 很困难吧。 河原崎心有不甘地盯着桌上的鱼骨头,把指头关节扳得吱咯作响,就像准备干架的地痞流氓似的。 「可是……可是啊,当时我火冒三丈,实在无法就这样罢休。」 「你的意思是……?」 「就是说……只搜了一次,什么都没找到,结果就这么收手,实在教人无法接受。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猜想八成什么都找不到了。我以为搜查行动只是一种示威。我心想就算吓唬他们,也无法让他们屈服的话,只要能够证明他们催眠的手法,案子就能成立了。我打算追查到底的,然而……」 「然而?」 「岩川兄却干脆地结束了搜查行动。」 「你的意思是……之前不是这样的……?」 「岩川兄是个很固执的家伙。不过他对于感觉会失败的案子不会积极参与,对危险的案子也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功名心很重嘛……啊,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呃,嗯……」青木随便应声。实际上岩川是个教人敬而远之、难以相处的同僚。 虽然和木场相较之下要正常多了。 「当时岩川兄也是自信满满。他可能有什么确信吧。在搜查之前,他还说这肯定可以拿到总监奖。(注:正式名称为「警视总监奖」,是日本警察机构的一种表扬奖项。)」 「总监奖?真的假的?这又是为什么?」 「通灵啊,神通。」河原崎态度不屑地答道。「那个时候,岩川兄是照着一个叫蓝童子的通灵少年的神谕在行动……」 这么说来,木场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总不会是照着占卜来决定搜查方针吧?」 「啊,我以目黑署的名誉发誓,搜查员并不是依靠神谕在搜查。是岩川兄个人去找蓝童子商量,询问他的意见,并采用为方针而已。虽然这实在不值得嘉许,但是蓝童子好几次协助搜查,每一次都说中,所以高层似乎也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相信什么通灵啦……可是真的很灵。」 「说中了吗?」 「中是中了啦。我没有和那个蓝童子说过话,不过那个蓝童子少年识破了条山房的手法是诈欺,所以岩川兄才会积极投入这个案子。不过那完全只是个开端……嗳,这种情况,蓝童子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之所以认为条山房可疑, 完全是基于我们搜查的结果。」 河原崎辩解似地说。 青木总觉得不太对劲。那个通灵少年真的没有关系吗? 没错…… 木场的确说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那么是什么意思?在青木听来,感觉像是「如果条山房是清白的,那么犯人就是蓝童子」。 「那个蓝童子……是个少年吗?那个少年后来……」 「这个啊……好像只有岩川兄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岩川兄离职后,就音讯不通了。」 「这样啊……」 「就是啊,岩川兄突然离职了嘛。就在我左思右想着该如何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准备重新展开调查的时候……」 「我也听说了。岩川兄离职的理由是什么?」 「不清楚。也完全没有和我们商量过。不过我在搜查二组里,也是较不讨岩川兄喜欢的一个啦……」 「这样啊……」 青木沉思起来。 木场……怎么看待自己呢? 青木从来不觉得自己被木场讨厌。可是回想起来,与木场认识的这四年多来,青木也从来没有被木场称赞过。「太嫩了」、「你几岁啦」、「不许说那种学生似的话」、「要是这样就说得通,就天下太平啦」——青木得到的总是咒骂,有时候虽然批评得有理,但有时候也并非如此。 虽然不到全部,但青木大致上都以好意去接纳木场的谩骂。可是搞不好那只是青木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木场打从心底痛恨着青木的不成熟也说不定。 木场不在了以后,青木才第一次思考起这些事。 人与人的关系,大部分都是靠着单方面的认定而成立吧。就算出于嫌恶而说出口的话,只要当成对方是出于一片好心,就不会引发风波。 反过来也一样。 河原崎露出有些自虐的笑容。 「我只是想当一个男子汉罢了。」他唐突地说出这句话,接着说:「我这个人怎么说,很笨拙……常常被人误会。岩川兄认定我是一个右翼分子,好几次对我说教。」 「你是右翼分子吗?」 「日本战败,真的很让人不甘心——我的确是说过这种话。说过是说过,可是,呃……我绝对不是个国粹主义者,也不是在赞美战争……」 青木不太懂。青木是俗称的特攻生还者,然而尽管他有着如此英勇的过去,却觉得日本战败实在太好了。 「啊……抱歉。呃,我的坏习惯就是一个人横冲直撞。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觉得坏蛋就是不对,就会忍不住说出偏激的话来。所以条山房的事也是,我主张无论如何都不能撤手。只是没办法证明他们的手法罢了,换个角度来看,他们比一般的诈欺师更恶劣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而且固执于条山房案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岩川兄自己啊。起初我只是照着他的指示行动而已,但从途中开始……逮捕了一名关系人以后,我就再也无法忍耐了。」 「无法忍耐?」 「我觉得绝对不能放过这帮家伙。我并不是自诩为正义使者,以暴力控制他人虽然不可原谅,但不管是揍还是踢,虽然身体会痛,心却没有那么容易坏掉。可是那帮家伙却是直接侵蚀你的心。」 「心……?」 青木环抱起双臂。 因为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心。 河原崎所说的心,大概指的是意志吧。 意志就是个人的思想、个人的心情吗?的确,如果那是洗脑,就等于个人之所以为个人的尊严被严重地剥夺了。可是在被剥夺之前,真的有那样的个性存在吗?真的有值得死守的尊严吗? 青木没有明确的解答。 所以他不吭一声。 河原崎继续说道: 「所以……虽然中间也有过不少事,不过岩川兄退出以后,对条山房的追查完全中止了。高层对这件事原本就很消极,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但我无法接受。再怎么说,虽然证据不足,但我们手中还是有王牌的。」 对了——青木想起木场的话。 「这么说来,木场前辈好像也说过,目黑署在逮捕关系人的时候,找到了证据……」 「啊,证据是一份文件,只是光有那份文件,几乎没有证据能力可言。必须有证人来证明它,需要一个催眠已经解除,而且遭遇符合文件内容的被害人作证。这相当困难。而唯一能够担任证人的,就是那名女工。」 「失踪的那个女工?」 「她被绑架了。」 「绑……绑架?」 青木的反应引得两三名客人回过头来。 两名刑警偷偷摸摸地遮住脸。 青木把脸凑近河原崎的鼻尖,以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窃窃私语: 「绑架……真的被人掳走了吗?」 河原崎微微地点了好几次头。 「被药店掳走?」 这次河原崎摇头。 「你的意思是就算有人作证……条山房也不痛不痒?」 「不是。」河原崎放下酒杯,缩起随意伸展的脚,正襟危坐。接着他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屈。 「青木兄。」 「什、什么?」 「刚才青木兄说手法很小家子气,但这个事件并不小。一点都不小。我认为……是规模太大,所以看不见整体罢了。」 「什么……意思?」 「关于这件事……」 河原崎仿佛接下来即将上战场厮杀的武将,猛地将酒饮尽。接着露出奇妙的表情,正经八百地说道: 「青木兄,接下来我所说的话,请你千万不可泄露。」 「不、不可泄露……?」 很老套的说法。青木姑且答应。 河原崎低下头来。 「那么……我当青木兄是个英雄好汉,所以向你坦白。」 「英雄好汉?」 「是的。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但是如果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传到署内,我一定会因为违反服务规程受到处罚。贯彻初衷而受到处分是无妨,但是如果前功尽弃……」 「处分啊……」 青木苦笑。看样子,青木与这种人很有缘。 河原崎抚摸着胡须。 「三月二十二日,我们逮捕关系人,拿到了证据文件。同时那天也找到了证人女工。我们搜集资料,进行内部研讨,约一星期后的三月三十日拿到了搜索票,隔天就到现场进行搜证。然后四月二日,搜查决定中止。岩川兄在十天后辞职了。而我第一个担心起证人的安危。尽管我们要求证人合作,搜查却没有什么进展,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所以证人很有可能遭到报复。我认为我们也有责任保护证人的安危。可是台面上搜查已经终止,所以我私下……」 「监视那名证人吗?」 这种行动……简直就是木场。河原崎与木场的性格、志向肯定大不相同,但表面上的行动模式似乎极为相似。青木批评木场的做法时,河原崎会做出感同身受的发言,也是因为他把木场当成同类了吧。 「那个女工……哦,那个女工叫三木春子。」 河原崎说到这里,注意起周围动静来。 「嗯,我在搜查中止后,趁着勤务时间的空档,与她碰面了几次。我认为她在工厂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但是外出的时候很危险。她说每星期会外出一两次,所以我便一直留心,不出所料……就正好在两星期前,她突然消失了……」 是木场失踪一星期前。 「我真的是拚了命 地找。我先到条山房去探视情况,却没有半点异常。不过就算闯进去,也只会重蹈搜查时的覆辙,于是我便回到工厂,彻底访查,结果发现她每星期外出一次……似乎是去见木场兄。」 「去……见木场前辈?」 难以置信。 木场在厅内也是个出了名的硬派。 即使说他与女证人幽会,也不会有人就这样听信。说硬派是好听,说白了就是完全没有任何桃色新闻,其实是一种坏话。爱道是非的人揶揄木场这个豪杰患有女性恐惧症,但事实上应该不是。 确实,木场都已经三十五了,身边却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不管被别人怎么说都无可奈何吧。不过至少木场并不讨厌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受欢迎。木场和青木不一样,在欢场女子之间风评极佳。 说穿了,木场只是太纯情了。青木认为木场这种人虽然可以逢场作戏,但一旦认真起来,就害羞得不得了。这么一来,到底谁太嫩就很难说了。而这样的木场竟然…… ——跟女人幽会? 「难、难道河原崎,你是在怀疑木场前辈吗?」 青木差点大叫出来,急忙压低音量。 「没有的事!」河原崎挥手,夸张地否认。「我不认识木场兄,但总觉得可以理解他的行动。我想这次他会失踪,也是出于和我相同的动机……」 「是吗……?」 不认识木场的河原崎相信木场,而熟知木场的青木却有些怀疑。有点地不对劲。到底是…… 女人去见木场这件事吗? 若是这种情形,应该是木场去找女人才对。 青木正想追问这一点的时候,河原崎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幸好有目击者。有人说看到疑似三木春子的女子被数名男子团团包围,走在路上。」 「数名男子……?是组织犯罪吗?」 「就算对象是女的,但要拐走一个人也没那么容易。又不是古装电影,也没办法把人打昏再扛走。那么应该是威胁对方,叫对方乖乖跟他们走吧。」 「原来如此……应该也是吧。然后呢?」 「是的。直接说结论的话,掳走三木春子的不是条山房一派,而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韩流?那个不必碰到人就可以把人打飞的,呃……道场在新桥的那个?」 「就是那个韩流。」河原崎把身子屈得更低,话语中充满狠劲。「……原来青木兄知道啊?」 「嗯,知道个梗概。」 韩流气道会青木也略知一二。 记得他们标榜传授中国古武术,是所谓的武术道场。 但是,韩流与柔道等一般的武术不同,他们肆无忌惮地宣称能够从身体发射出某种未知的力量,不必直接触碰,就能够打倒对手,使用的技法令人难以置信。 换言之,那是个荒唐无稽的流派,可是也因此而充满话题性,最近也经常耳闻。青木昨天才刚读过详尽的采访报道。 不过青木会读那篇报道,是因为写那篇报道的记者是他认识的人,而且是青木颇有好感的妙龄女子。 「可是……河原崎,就算有目击者,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现是韩流气道会?」 「是杂志。我平常很少看杂志,可是对古武道很有兴趣,碰巧……」 「难道你读的是……《稀谭月报》?」 就是那本杂志。 「青木兄也看了吗?难道青木兄也对武道……?」 河原崎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青木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我只通晓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罢了。」青木对写下报道的女子有兴趣,但是对那些野蛮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我在访查中问到的犯人外貌总有些似曾相识,结果我想到了照片……那本杂志不是也登了照片吗?」 「是啊。道场的情景。」 「他们穿着黑色的拳法衣对吧?和柔道服不同,料子比较薄。就是那个。目击证人说,五、六个人里面有两个穿着那种衣服。我也请证人确认过了。」 「他们的服装很有特色呢。」 既然如此,应该错不了。那种服装的样式很特殊。 「你是说……就是他们不会错?」 「与其说是不会错……」 河原崎说道这里,缩起脸颊,露出一种肚子痛似的奇怪表情。接着他小声地说:「事实上就是如此。」 「什么?」 「事实上就是如此。我……一星期前只身潜入气道会,顺利地……将遭到软禁的三木春子小姐给救出来了。」 「什么!」 青木真的打从心底大吃一惊。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河原崎就是个可以媲美木场的疯狂刑警了。 「她……现在由我个人保护。这不是出于公务才做的。虽然可以追究气道会绑架监禁的罪行,但这么一来,他们肯定会断尾求生,而且这个案子的真相更要深沉诡谲多了。」 「请等一下。」青木感到困惑。「那个气道会……为什么要绑架那名女子?」 武术家怎么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事件不是药局为了扩大营业而犯下的诈欺事件吗?说到中国古武术道场与汉方处方药局之间的共同点,唯一想到的顶多只有中国两个字。 河原崎说:「问题就在这里。」 「问题?」 「大问题。她——三木春子小姐并不单纯是诈欺的被害人。我认为条山房的事件,全都是为了她一个人所策划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三木小姐并不是众多被害人当中的一个,而是条山房为了欺骗春子小姐一个人,准备了其他众多的被害人。」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为了卖药而想出来的诈欺?」 「唔,当然,可以顺便卖药最好,但我认为那只是次要。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于其他。这一点气道会也是一样。」 「你是说,那个团体也不是单纯的武术道场?」 「单纯的武术家会绑架女人吗?才不会。条山房和韩流气道会都想要三木春子小姐——不,想要她手中的土地。」 「土地?」 「没错。」河原崎说。「刚才我之所以说这个事件规模庞大,就是这个缘故。当然,我也还没有掌握到全貌,不过这么一来,这个事件真的非常深不可测,不知道哪里才是底了。」 「土地……呃,真是令人不解啊。」 「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说。「春子小姐现在非常衰弱,内心也大受打击。可是,她非常在意警视厅的木场兄。所以我心想木场兄或许掌握到了什么,才……」 「跑来找我?」 木场……人在哪里? 青木突然感觉到一股深不见底的不安。 * 这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最后一次拜访位于小石川的老家——木场石材行。 这天修太郎态度平淡。修太郎这个人总是十分淡泊,不过保田作治觉得他这天的态度格外没有起伏。 修太郎似乎一如往常,从店门口默默地走进来。听说修太郎回老家时,首先都会直接去到作业场,敲敲做到一半的墓碑,蹲下来看看,东摸西摸个半天以后,和师傅闲话家常。 他绝对不会说「我回来了」。家人经常是在他与师傅聊天的时候发现他的。 这天是保田发现的。 保田是修太郎的妹婿。换言之,虽然姓氏不同,但保田也算是修太郎的弟弟。 修太郎很少回老家。他搬出老家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但这段期 间只回来过三、四次。而且都不是在盂兰盆节或过年回来。修太郎大概是心血来潮的时候,毫无预警地就这样回来。 然而修太郎每次回来,都是一副刚去了澡堂一下回来般的态度。不管中间隔了多久,也绝对不说「好久不见」、「家人都好吗」这类填补空白的话。话虽如此,修太郎也绝对不会说笑,或表现出亲昵的态度。他总是淡淡的。保田从来没听过修太郎说过任何社交辞令。 所以对保田来说,修太郎绝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大舅子。 修太郎不会对他出言讽刺,也不会疾言厉色,可是保田就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就是会在意。 保田也觉得,大舅子就是不喜欢大家对他客气——不希望保田对他客气,所以才不怎么回老家来。 这么一想,就更介意了。 不只是妻子,保田对岳父岳母以及对修太郎,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似罪恶感的感情。平时虽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看到修太郎,他就忍不住想起来。每次看到大舅子的脸,保田就会坐立难安。 保田作治三年前与修太郎的妹妹百合子结婚。虽然住在岳父母家,保田并不是入赘女婿,也不从事石材行的工作。保田是市公所的出纳人员。 他和百合子是相亲结婚的。 记得上司前来说亲时,保田二话不说,高兴地答应了。 保田举目无亲,一直很希望能够成家。但是听到细节以后,保田心想这场婚事八成谈不拢。 听说对方家有家业,独子是警察官,完全不打算继承家里。那么这桩婚事的条件八成是要入赘女方,继承家业吧——保田一厢情愿地这么判断。虽然保田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婚事,却也完全不打算转职,所以认为两方条件不合。不过为了顾及上司的面子,保田还是不抱希望地前往相亲。 可是,那只是保田多心了。 岳父说:「我还不打算退休。」 岳父向保田保证,只要双方觉得投缘,婚事没有任何条件。小个子的石匠笑着说:「坐办公室的不可能干的来石材行的工作,我也暂时不打算退休,所以别说是入赘了,你完全没必要继承我们家的家业。」那么就毫无问题了。婚事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因为岳家正好有空房间,在外租房子不经济,保田决定搬进岳家同居。 那个时候修太郎还住在家里。 头一次看到大舅子的时候,老实说,保田觉得很恐怖。修太郎充满魄力的容貌当然恐怖,那茫茫不可捉摸的地方更教他害怕。 初次见面的时候,修太郎也没有寒暄,只是冷冷地报上名字,说了声:「多指教。」完全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住在一起以后,保田也很少有机会和大舅子说话。警官的作息时间和一般人大相径庭,不仅如此,修太郎就算假日也不出门,只是关在房间里。保田后来才知道,听说刑警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所以假日也得留在家里待命才行。保田打从心底想到:同样是地方公务员,竟然相差这么多,警察真是份辛苦的差事。同时保田好几次想要找机会与这个深不可测的大舅子好好地交心一谈。结果他的心愿至今仍未能实现。 不过,保田只有一次看到过修太郎高兴的表情。当时修太郎正在看杂志。保田偷偷一瞄,结果大舅子抬起头来,一副高兴的模样说:「这是美国佬的漫画哪。」魁梧的警官高兴地自言自语道:「彩色的是很漂亮啦,可是还是洋里洋气的哪。」 保田无法理解。 过了约一年,修太郎说要搬出去。 本人说是因为接到非正式通知,要从辖区调到本厅去,但保田认为那只是借口。保田内心确信,修太郎一定是觉得他这个妹夫很碍眼。 或许也与百合子怀孕有关系。 「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舅子待在家里,你们也觉得拘束吧。」修太郎离家之际这么说。他还说:「这个家是你们的家。」这些发言都是出于好意吧。 但是保田记得,当时他感觉如坐针毡。 前年年底,修太郎搬出了家里。 不可思议的是,岳父和岳母对修太郎的行动似乎没有任何意见。修太郎再怎么说都是独生子,保田认为一般父母应该都会啰嗦个几句,像是叫他辞掉警官工作,继承家业,或是快点娶妻成家,岳父母却完全不会。此外,修太郎尽管都已经年过三十了,却似乎完全没有拿钱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儿子在外独立生活后,家里也没有给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里,这与一般的亲子关系有些不同。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隔阂,这样的情况对他们来说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觉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么特别不一样。 家人就是这样的吗?——保田心想。 然后……就在保田完全忘记的时候,修太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回家了。 这天也是这样。 保田刚从市公所下班回来,相当疲倦。 大马路已经暗下来了,但作业场的灯泡还亮着。保田想起工头说有急件要赶,过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里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着宽阔的背,似乎正在抽烟。空间被灯泡照亮,显得格外赤红,一样泛红的烟雾悠悠晃荡着。 修太郎旁边是一个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声,僵在原地。 因为他累了。 「我说留老啊……」修太郎的声音响起。 「御影石(注:即花岗岩。)这种东西为啥叫御影啊?」 修太郎问道。 老石工叼着香烟,头上卷着毛巾,像獾一般的脸挤成一团。他在笑。 「我说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晓得?那当然是因为御影石是在摄津国御影村生产的嘛。这谁都知道啊。」 「哦。这样啊?」修太郎老实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产地村子的名字啊。那这个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产的啰?」 「这还用说吗?真是废话。这东西在相模根府川村开采的。那智黑是纪州那智产,秩父青是武州秩父产。幸亏你问的是我,要是你拿这种蠢问题去问大师傅,那就等着挨巴掌吧,混帐东西。」 石工粗鲁地说道。 修太郎笑着,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复道。 「大师傅还好,要是上代师傅看到你这样,可能会气得当场切腹哪。」 「胡说八道,我们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么腹?(注:切腹是江户时代武士的死刑,其他阶级的人不可以任意切腹。)说上吊还有可能哪。老头子别在那儿胡扯啦。」 「上代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啦,你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说。 接着他望向堆在旁边的石头, 轻轻一摸。 「这东西……也是从摄津搬来的吗?」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御影。不是正宗的御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着石头看。 石工一点一点地雕起石头来。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说,「喀、喀」地挥着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两人。 「喀、喀」地,凿石子的声音回响。 「哥……」 保田出声,修太郎回头,说了声「哦,保田」,也没有特别打招呼,问道:「爸呢?」 「大概……在睡觉。」 「不太好吗?」 「嗯……时好时坏。」 「这样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御影石。 「妈怎么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个……什么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边坐下。 「……呃,哥……」 「别这样叫,怪教人浑身发痒的。我们年纪又没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这种哥哥,也没半点好处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声了。就算修太郎这么说,保田也不可能这么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来了。我一直很挂意,可是忙东忙西的,一直没能回来。看样子……她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 「她还没回来吗?那不是很不方便吗?」 「家里人多,有女佣也有奶母,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烟,用脚踩熄,说: 「不用担心那么多。会死的时候就会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话说回来,老爸病倒、老妈神经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祸不单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说。 岳父木场德太郎三个月前在作业场病倒了。 是脑溢血。 幸好症状不严重,处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轻微麻痹。虽然不是影响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碍,但完全无法进行雕石工作了。店里有三个师傅,虽不到必须关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与消沉的样子非比寻常。 保田完全无能为力。 德太郎日渐衰弱。无法自由使唤自己的身体,那种痛苦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此外,岳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一定也对后继无人感到万分焦急。 即使如此——保田依然无能为力。 保田举目无亲,这三年来与岳父相处,了解到他的为人,将他视为亲生父亲般景仰。所以更感到痛苦。 他非常了解岳父的苦恼,心痛无比。 「要是我……可以继承爸的工作就好了。」保田说。「……那样的话……」 或许岳父就不会那么烦闷了。 「开什么玩笑?」修太郎说。「你根本没理由非干石匠不可。如果要干……也是我先来干。」 「哥……」 修太郎一脸凶相地瞪住保田。 「别会错意啦。我根本不打算干石匠。我是警官,而你干的是算钱的工作。你那双惨白的手处理得了石头吗?石材行在爸这一代就会结束啦。」 石工停下打凿子的手。 修太郎望向石工。 「留老,你不服吗?」 「不是不服。我打你小时候起,就知道你是个只会忤逆父母,天打雷劈的混帐东西……」 石工再次刻起石头。 「听见了没?」修太郎摸摸棱角分明的下巴。「轮不到你操心。爸全都明白。他没叫你继承家业吧?」 「这……嗯,可是我身为这个家的一分子……「 也为了让他们接纳自己为一家人。 修太郎再次瞪住保田。 保田觉得修太郎在说「你哪里算我家的人」,于是别开视线垂下头去。 「你本来就是木场家的一分子啊。你不就住在这个家里吗?不过我已经不是了。不管这个,伤脑筋的是那个老太婆。她怎么啦?这次又迷上什么了?」 「咦?哦,一开始……是风水。」 「封水?那是啥?」 「呃……听说是中国占卜方位的秘术……」 「喂,这次是中国啊?」修太郎不屑地说,伸手拍了石头一掌。 响起「啪」地一声。 岳母阿幸非常虔诚。这一点保田在婚前就听说了。但是岳母并非长年信仰同一个对象,而是从讨吉利之类到民间流行的俗信迷信全部相信。 听到眼睛痛,就去找对眼病有效的神社,听到肩膀酸痛,就去封肩膀痛的神社参拜。茶柱竖起来就高兴个半天(注:泡粗茶时,有时茶茎(茶柱)会笔直浮在茶水中,日本民间认为这是吉兆。),鞋带断掉就赶快撒盐(注:日本神道教认为盐具有驱邪作用,所以碰上坏事时都会撒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凡事过了头,都很教人伤脑筋。 这次就是如此。 老伴遭逢意外之灾。使得岳母慌了手脚。忙着看护的时候还好,但等到岳父病情稳定之后就槽糕了。岳母似乎认定,岳父会遭到这样的病苦灾厄,一定有什么理由。 岳母先是怀疑家相不好。她说一定是房子盖得有问题,不幸才会接踵而至,于是接二连三找来专门的相士和看卦的,要他们看看家相。 卜卦的说法每一个都不同,相信这个,另一个就变得可疑,完全搞不懂到底该怎么改变才好,一团混乱。不过以保田来看,每一个都不值得相信。 就算封住窗户,摆上花朵,岳父的病况也完全没有好转,倾颓的家运也没有恢复,即使如此,岳母还是不放弃。她不是停止相信,而是去寻找更能够相信的事物。最后岳母认定足以相信的,就是风水这种陌生的占卜术。 「有一个叫太斗风水塾的……」 「等一下。」 修太郎拿出记事本,抄写下来。 「你说太斗什么?怎么写?」 「太阳的太,一斗两斗的斗。风和水,私塾的塾。主持人是一个叫南云正阳的人,平常听说在企业之类的机构担任经营顾问,也在大公司工作,所以妈说他应该值得相信。」 「经营……什么?用占卜来提供经营之道吗?」 「嗯。妈非常拚命,还要我帮忙调查他们的联络方法。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事,例如说,不是有什么行情吗?」 「稻米行情之类的吗?」 「对。所谓行情最重要的是透过天候和买卖动向预先掌握不是吗?主要好像就是占卜这类信息。其它还有公司大楼的位置和盖法,还有客户的运势等等……」 「做生意还得靠那种东西吗?真是世界末日啦,喂。」 修太郎向石工征求认同,但石工只是哼了哼鼻子。 「妈……是被那个骗了吗?被骗走巨款吗?」 「不是的。」 「不是?」修太郎意外地说。 「太斗风水塾并没有理会。妈吃了闭门羹,大概被看穿没什么钱吧。」 「这样啊。那……」 「嗯……」 岳母不肯放弃。虽然求不到风水师,但祈祷师、灵媒师、行者等等每天轮流拜访家里,一下子病魔降伏、一下子疾病痊愈、一下子说是祖先造孽、一下子说是彰义队(注二:一八六八年二月,反对江户开城的江户幕府旧臣组织彰义队,反抗维新政府军。同年五月遭到歼灭。)作祟,每个人都说得天花乱坠,骗了小钱就走。不管做什么,岳父的病情依然时好时坏,状况毫无改变。然后,这些行为当然开始影响到家计了。 妻子也频频拜托岳母,求她不要再这样了,但是岳母担心缠绵病榻的岳父,令人不忍苛责,而且她会这么做,也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希望,结果终究还是无法制止。然后…… 「岳母最后找到的……是那个华仙姑处女。」 「华、华仙姑?那个……昭和的妲己?」 「对……」 华仙姑处女是轰动社会的女占卜师。 据说她的占卜从未失准,不仅如此,她还能除去她所看透的未来灾祸,甚至 拥有自由改变未来的神通力。 听说没有人知道她的长相、年龄、来历、住址,甚至联络方法。可疑的风闻煞有介事地流传着,像是华仙姑虽然绝对不现身人前,因此没有在社会上公开活动,但是她对各界的影响力极大,连政治、经济界的大人物都会前去请教她的神谕。修太郎所说的昭和的妲己这个别名,也是由来于此。华仙姑就是以美色掌控国家的妲己再世。 但是,这些终究也不过是传闻罢了。可说是一种都市传说,甚至有人说根本没有那种人存在。华仙姑处女是个连存在都相当受到争议的梦幻占卜师。 「没人知道华仙姑在哪里吧?」修太郎说。「听说就算拚了命找,也完全不晓得她住哪儿不是吗?我是不晓得怎样啦,可是把人家贬得那么难听,结果还不是有一堆人想找她看相。这是什么社会嘛。而且……就算找到了,她有可能理会这种穷光蛋的石材行老太婆吗?连理都不会理吧?华仙姑这个诈欺师应该比那个什么风水的还要高汲,只接见大人物吧?」 诈欺师——修太郎似乎这么认定。保田也觉得如此。保田对占卜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不明白大舅子的发言是出于刑警的职业,还是修太郎原本就是这种个性,总之大舅子的见解似乎与保田相同。 「那果然是诈欺师吧。」保田问道。 修太郎一面把玩着香烟盒,一边问道: 「怎么?一副上了钩的口气。」 「是……上钩了吧。如果真是诈欺的话。」 「啥?听你的口气,真找到人了?」修太郎说。接着他睁大了小小的眼睛说:「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 岳母使尽各种手段寻找,仍然没有半点线索,即使如此,岳母依然不肯放弃。岳父病倒约两个月半后——也就是半个月前,岳母找到一名男子,自称认识据说认识华仙姑的人。 「认识的认识?好可疑哪。」 「是……啊。那个人说,只要付他一百万,就愿意引介。」 「引介……?喂,那才是诈欺吧?最近很多利用华仙姑名义的诈欺事件哪。利用没人知道真的华仙姑长什么样、几岁,这个说我是华仙姑,另一个也说我是华仙姑。负责的部署不同,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逮到的自称华仙姑的家伙,年纪从十七到五十五都有哪。」 「哦……」 「钱……怎么了?不可能付吧?」修太郎说。 不可能付得出来。连要付给师傅的工资都拖欠许久了。但是岳母是认真的。她认为只要能够让岳父痊愈,一百万算不了什么,甚至去借了钱,支付了半额做为订金。保田和百合子都一筹莫展。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原来……在说这件事啊。」 「百合子说了什么吗……?她在信上说的吗?」 「哦。她说妈沉迷在什么棘手的东西里,被骗了一大笔钱……还说她再也无法忍耐了。然后说什么为了攒钱,要加入什么东西,所以要暂时离家……真是莫名其妙。」 「这样。」 「我妹去哪了?」 「去……研修。」 「研修?」修太郎怪叫道。「研修啥?难道有什么研修可以让热中占卜的老太婆改过自新吗?有的话我也想加入。我有太多笨蛋朋友得让他们改过自新啦。」 「不是。」 保田望向石工的背影。石工的脖子上渗满了汗水。 「百合子去的,是培育经营者的研修。」 「经……经营?要经营什么?」 「就是木场石材行的……」 「这里?为什么?这里可是家传统石材行耶?经营这里是什么意思?」 「百合子计划把这里改为有限公司。若是像以前那样没有计划地收支,实在没办法维持下去……」 「把这家石材行弄成公司?喂,留老,你听见了没?」修太郎呼叫石工。石工头也不回,一声不吭。但是修太郎兀自说下去: 「听见了没?留老,你要变成上班族啦!」 「烦死人啦,修仔!都已经离开的人了,就别再多嘴啦!」 石工不高兴地说。这个年老的师傅对于将石材行改为公司形态,应该有极大的抗拒感才是,但是…… 修太郎「哼」地低吟了一声,问道:「那经营者是谁?」 「暂时是百合子……百合子现在在做一些会计事务工作。」 「哦?那家伙小时候算数烂得要命哪。连我都会打算盘了,那家伙却怎么样都不开窍……不过那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啦。」 修太郎叼起没点火的香烟。 保田低头抱住膝盖。 「起初,我也想过自己来做,可是我不能辞职。爸和妈也反对,说要是我辞职,就失去了唯一稳定的收入……所以才由百合子……」 「所以她才去研修啊……?」 「是的。实在是进退维谷了。像留老……已经欠了他两个月的工资了。」 「甭在意。」石工说。「我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就被上代大师傅大力拉拔,才能有今天。只要有饭吃,我没什么好抱怨的。而且日子难过的时候不效劳,啥时才要报恩?做白工什么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多古板的老头子啊。」修太郎说。 「没你那么老派啦。」石工应道。 「闭嘴啦工匠。」修太郎又顶嘴说。「可是保田啊,我偶尔会听说生意上了轨道,把商店改成公司的,可是从没听说落魄了才来改公司啊。」 确实如此。 可是…… 「那个讲习会宣传是以创业人士为对象,说设立公司以后,一个月资产就能倍增。」 「哈,好笑。」修太郎说。「你仔细想想。要是你知道一个月就能让资产翻两番的方法,会告诉别人吗?我就不会。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就四倍,三个月就八倍哪。一眨眼就成了亿万富翁啦。」 「你说的没错……」 「讲习要住宿吗?」 「嗯,是二十天的集训。」 「集训啊……。在哪里?」 「静冈。伊豆半岛上面的……」 「伊豆啊……」 修太郎望向石头。 是伊豆御影石。 「那个讲习……讲师是谁?」 「咦?哦,我记得那是一个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团体,讲师是那里一个叫磐田老师的人。」 「指引康庄大道?那不是宗教吗?」 「感觉跟宗教无关。」 「这样啊。」修太郎抱起双臂。 他的眉间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 在生气?还是在沉思?保田完全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修太郎嘴里叼的香烟还没有点火。 石工慢吞吞地回头,望向那张脸说: 「修仔……」 修太郎瞇起眼睛瞪住石工。 「……果然不太妙吗?百合仔不要紧吧?」 石工一脸严肃。保田连一句话也没有透露过,但石工恐怕很担心吧。 「嗯。」修太郎只应了一声。 此时,保田有种孤独感。 这种情感与每次见到修太郎都会感觉到的罪恶感互为表里。 木场石材行陷入危急存亡之秋,保田以他自己的方式拚命挽救。他认为已经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可是他也觉得那是由于事不关己,才能够做出来的努力。 怎么说呢,这些努力就像协助对面人家失火,拿水桶帮忙泼水一样。他的努力是常识范围内的努力,绝不会鲁莽到冲进火场之中,虽然保田诚心诚意地做出努力是事实 第三章 武藏野平原上并列着几个台地,中野就是位于台地上的平坦城镇。尽管如此,若往郊区走去,仍有坡道极多的地区.虽然都是坡道,但并非整片土地倾斜,而是倾斜的方向纷乱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给人一种勉强将高台与低地缝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许因为如此,许多细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镇,结果彷佛把地面给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场所景观意外地美丽。 所以,这里并存着视野极佳的地方,与感觉极为封闭的地方。 例如,有条俗称眩晕坡的坡道。 这条坡道很狭窄,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晕坡底下,给人一种城镇到此结束的感觉。 它的坡度决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左右两旁是无尽延伸的油土墙。坡道平缓地延续,一瞬间让人有种尽头上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仿佛坡道将永远延续下去。 当然没有那种事。 事实上,眩晕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结束了。尽管如此,登上坡道顶端后,不知为何会留下一股徒劳感。坡道途中的风景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变化,所以让登坡者有种不断原地踏步、绕圈子走的错觉吧。 甚至让人在途中陷入眩晕。 据说因此它才会叫做眩晕坡。 但是,无限被有限所包覆,结果爬上坡道以后,上面只是个普通的小镇。 鸟口守彦站在视野狭隘、坡度平缓的坡道下,想起从这里看不见的坡上城镇。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风景。 只是个……普通的城镇。 即使如此,鸟口在爬上眩晕坡前都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若不这么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将前往何处。鸟口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不去意识,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对鸟口来说,这条坡道……是一条特别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着一股作气爬到最上面。他预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会陷入眩晕。 只要爬到顶端,那奇怪的预感就会烟消云散。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细长的异界。 眩晕坡上的风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杂木林和竹林里并列着平房老民宅,另一头则有五金行和杂货店。就连那些店也是因为屋檐下摆着金属脸盆、挂着束起来的扫把,才勉强看得出是店铺,一旦关店,便与一般民家毫无区别了。 再过去一些,有一家两侧都是竹林的蒿麦面店,隔壁就是旧书店。旧书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着,可能就会错过了。写着店名的扁额也在风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极堂」。 鸟口隔着玻璃门窥看内部。 被太阳晒旧的黑色书架、成排褪色而蒙尘的书背。书。除了书还是书。书与书之间,书的另一头也堆满了书。从书的隙缝间露出来的柜台前,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经毁灭似地臭到了极点,也在看书。 那是店主人中禅寺秋彦。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没有客人,无时无刻总是像这样在看书。日复一日、无论天黑天明、是睡是醒,总是在看书。 在鸟口看来,这个人真正是稀世怪人。听说他以前在高等学校担任教师,相当有才能,而且也前途无量,但是他几年前辞了职,有一天突然开起了古书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为开旧书店可以镇日读书。因此这家店的老板从早到晚都坐在柜台里,无时无刻读着书。 至于没有在看书的时候,这个怪人都在做些什么呢?说起来令人吃惊,他是个弥宜。据说中禅寺家代代都是后面的神社的宫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亲,继承祖父的职位,但鸟口未曾见过他神主的打扮。 旧书店兼神主,无论怎么放宽标准来看,都不可能赚得了钱。然而中禅寺也没有半点做生意的意思。 但他却有个极贤慧的夫人。 这一点实在教鸟口无法理解。 中禅寺表情凶恶,嘴巴恶毒,实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类型。的确,他那有些过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睁只眼闭只眼来看,也不能说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饶舌过头,所以应该也不是不受欢迎,但鸟口还是无法信服。他怎么样都无法想象中禅寺谈情说爱的样子。不管怎么想,京极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种娘娘腔的话来。 鸟口再一次往里窥看。 他扶住玻璃门,然后犹豫了。 不是不方便进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访京极堂的日子。 那是个燠热的日子。 鸟口守彦在去年夏天过后与中禅寺秋彦相识。那时鸟口因缘际会涉入某猎奇事件的调查。 鸟口的职业是所谓的事件记者。 这是好听的说法,但鸟口参与编辑的杂志,是只能够不定期发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称的糟粕杂志;不仅如此,里面刊登的报导全都是犯罪题材,而且猎奇犯罪的比重高得异常。因此鸟口虽然是一般平民,却经常得涉入这类阴惨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别。 由于涉入那个事件,鸟口经历了深刻的体验,几乎颠覆了过去的人生观。 那宗猎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惊社会、恶名昭彰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这宗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后来被评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恶名,彷佛是一种传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一边在牵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边不断地扩散开来。鸟口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开,窥见了黑暗的、无底的深渊。笼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许事件记者鸟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鸟口追查着复杂奇妙的事件,在这当中,他透过朋友作家关口,认识了这个怪人古书商。这宗棘手的事件几乎有如恶魔一般,毫无解决的迹象;而使它闭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侦探,而是这个古书商——中禅寺秋彦。 鸟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然后……今年春天——鸟口再次被卷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鸟口误闯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异界,被囚禁在无法逃脱的牢槛里,他挣扎、抵抗,最后还受了伤。将那件教人一筹莫展的诡异事件——「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导向终结的,也是中禅寺。 这只是……短短数个月前的事。 两个事件都令鸟口生涯难忘的事件。 ——是因为如此吗? 或许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几次共同行动,鸟口有种错觉,彷佛他与中禅寺相处了相当长的时光。尽管他们没认识多久,然而每次一见到中禅寺那张不高兴的脸,鸟口不知为何就感到放心。虽然认识还不满一年,鸟口却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的交情只有如此。鸟口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短短一年前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或许是一起历经凄惨事件始末、这种日常难得的体验所造成的错觉。那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能接近战友,是共享非日常记忆的人拥有的一种连带感情。不过一切只是鸟口单方面这么感觉,至于中禅寺怎么想,鸟口无从得知。 鸟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禅寺。冷静想想,中禅寺这个人算是难应付的类型吧。 鸟口也觉得中禅寺是自己这种货色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家伙。而且中禅寺也决非能草率应付的人。但鸟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动辄拜访中禅寺。拜访的理由总是形形色色,不过更重要的是,鸟口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那种不可 思议的连带感才来到这里的。 鸟口平整呼吸,打开玻璃门。 店主人连头也不抬。 看来他正耽溺于读书中而没有发现,但,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连看都不必看就识破进来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锐。 总是如此。然而鸟口却有些困惑了。 「师傅……」 最近鸟口都这么称呼中禅寺。 鸟口边叫着,边横着身体,穿过被书墙包夹的狭窄通道。古书独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尘混合的气味掠过鼻腔。脚下及前后左右都是书山,接着他跨过绑起来的杂志。 「师傅,呃……」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中禅寺头也不抬地说。 鸟口总觉得手足无措,什么也没说,拉过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扰一下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回去吗?」 冷淡到了极点。 「师傅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这样子也没有客人,师傅一定正闲着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尽管怫然,却仍然看也不看鸟口。或者说,虽然他与鸟口说话了,但现在他的眼中连鸟口的鸟字都没有。他的眼睛正顽固地紧追着铅字。 京极堂说了: 「你看到我这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总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结说。 鸟口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边说着「看起来不像呀」,边环顾店内。 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书变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书卖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闲事。」 京极堂说道,总算斜眼望向鸟口,逞强似地说:「珍贵的藏书岂能那么轻易卖人?」然后他终于抬起头。 「我并不是喜欢才读这种书的。我和朋友说好要为他调查麻烦的东西,才会读这种不想读的书。可是每次好不容易进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场和关口之流的出现,拿些有的没的事来妨碍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说好了,今天都已经五月二十九日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鸟口苦笑。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读的书。而且就算没人拜托,他也总在看书。不管是约定还是调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他肯定会读得更卖力。 鸟口这么说,中禅寺便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端正坐姿,用说教般的口吻,针对义务感与幸福感的关系和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讽刺加指桑骂槐地滔滔不绝起来。 这样一来……鸟口别说是回嘴,连应和都插不了口。听众只能毕恭毕敬,嘴巴半开地拜听他的高论。不管训示有多么地令人感激、理论有多么地深奥,鸟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禅寺说完的时候,「唔嘿」一声而已。 中禅寺就是如此饶舌的人。 不仅如此,在这类日常对话中,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的话语,大部分都是由讽刺、歪理、抓语病、诡辩所构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无法招架的庞大资料来撑腰,更教人无从抵挡。再也没有比理论武装后的谩骂更恶毒的了。 不过中禅寺这个人就像之前说的,成天都在看书,而且不只是读艰涩的专门,赤本(注:此指内容迎合一般大众口味的低级廉价本。)和漫画他也读,古文书也翻阅,若真的有心,甚至还会从国外调来科学论文研读,他会如此博学多闻,说当然也算理所当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禅寺所蓄积的所谓一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量,真的是非比寻常。 鸟口也经常过来求助于他的智慧。所以耐着性子聆听充满了讽刺挖苦的长篇大论,也算是获得必要知识的一种手段。中禅寺的话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无谓的长篇大论当中经常隐藏着重要线索。 狠狠地念了一顿之后,中禅寺的演说总算结束,于是鸟口立刻开口:「开门见山……」今天他并不是来借重中禅寺的智慧的。 「其实大前天……」 「你逮到华仙姑了……是吧?」 中禅寺当下接口说。 「师、师傅怎么知道?」 「那种事连地鼠都知道。这阵子你每次到我这儿来,开口闭口就是华仙姑,随便猜都猜得到。顺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咦?」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定是敦子那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吧。不对吗?」 「呃……」 完全没错。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论,中禅寺的妹妹敦子确实与鸟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关系,而且鸟口也的确被要求不能透露。 「……为、为什么师傅会……」 简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着就能说中。 「想要瞒我,你还早了五十年。」中禅寺把书挪到一边去。 「早了五十年吗?」 「如果敦子做了什么蠢事……应该是五天前吧。那个傻瓜到底干了什么?在路上捡到华仙姑吗?」 「为、为什么……完、完全没错。」 「真的……捡到了华仙姑?」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中禅寺却露出极意外的表情来。 「师傅也真过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套你的话了?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状况罢了。其实昨天《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令妹还好吗?』这岂不是问得我一头雾水吗?一问之下,才说敦子得了恶性感冒,请了三天假。那个疯婆娘会因为感冒请假,这首先就太可疑了。这要是真的,我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么鬼。」 「哦……」鸟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禅寺所猜测,敦子并没有感冒,而是受伤了。换个角度来看,这比感冒还要糟糕。 鸟口总觉得尴尬极了,缩着脖子,朝上看着中禅寺。 就算嘴上骂得难听,中禅寺一定也担心着妹妹。 「我是这么想。不过那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姑且联络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于是我便联络你。」 「咦?联络我?」 「是啊。」 「为什么会想到要联络我?」 「哼。如果敦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肯定会随便抓个附近的事件记者还是侦探助手之类的帮忙嘛。」 自从箱根事件以后,鸟口似乎被中禅寺认定为教唆妹妹的坏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鸟口与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给旁人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鸟口。 「昨天我打电话到赤井书房了。」 「哎呀呀。」 赤井书房是鸟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过赤井书房虽说是出版社,也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鸟口所编辑的《月刊实录犯罪》一本杂志而已,而且连那本杂志都在停刊中,实在不成体统。员工包括社长在内,只有三个人。 「结果竟然没有人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结果你们社长亲自接电话了。」 「啊,赤井接了电话吗?」 「是啊。我虽然不认识,但社长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说些有的没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听说被派去关口那里办公事。然后社长亲口告诉我,前天黄昏时分,鸟口大叫着:『大消息呀!独家新闻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了。」 「唔嘿。」 为了慎重起见,鸟口要求总编辑妹尾对这件事保密。妹尾因为是总编辑,很少离开编辑室,所以接电话的几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长赤井另有本业,而且本业那里似乎生意兴隆,所以相当忙碌。对赤井来说,出版算是业余爱好,他并不经常驻守在编辑室里,应该不会接电话的。 鸟口心想应该不要紧,所以对赤井什么也没说。鸟口没料到竟会发生如此不测的状况,完全没有采取预防措施。 「你们只有三个人,至少也该串一下口供吧。」中禅寺意兴阑珊地说。「你已经两个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华仙姑的底细,也一一向我报告经过。你连华仙姑的住处都查出并潜入了,尽管如此逼近真相,却被她给逃了——你五天前联络我时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事到如今能够成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还会有别的吗?不仅如此,你还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伙不也是五天前开始有可疑的行动吗?如果这些事情没有联想在一起,只能说是迟钝了。」中禅寺说。鸟口死了心,说:「师傅说的没错。」接着他站起来,深深一鞠躬。 毫无辩解的余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说,说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可是再怎么样,不告诉师傅是太过分了。虽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么说呢……?仔细想想,敦子小姐是师傅唯一的妹妹,师傅想必非常担心……呃、咦?」 鸟口抬头一看,中禅寺正在看书。 「师、师傅……」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您不担心吗?您们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我担心,你根本也不会赞成瞒我吧。」 「是没错啦……」 总觉得白道歉了。 鸟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俗谚可以适切地形容这种状况,一时却想不出来,于是他陷入沉思。 接着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错的,望向默默地读书的乖僻古书商的侧脸。 「那么……」 古书商边读边问。 「……预测如何?」 「预测?」 「对于华仙姑的预测。」中禅寺冷冷地说。 「哦。完全猜中啰。」 鸟口说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华仙姑是个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果然。那么幕后黑手……是卖药的吗?」 「嗯,对她施以后催眠的是卖药郎尾国诚一。除了尾国操纵她以外,别无可能了。因为华仙姑一直深信尾国已经死了——尽管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见面。」 「尾国呢?」 「没看见。华仙姑失踪,真相是她差点被某个政治结社绑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点被抓去利用在什么坏事上面。」 「政治结社啊……」中禅寺简短地说道,面容狰狞地瞪住鸟口。 「没错。」鸟口答道。「是一个叫韩流气道会的团体,表面上是武术道场。师傅知道吗?」 「知道。」 中惮寺阖上书本。 「那个可笑的团体宣传着恣意扩大解释的气功对吧?敦子在《稀谭月报》这个月号上写了一篇报导……哦,难道与这有关?」 「您猜得没错。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真是大傻瓜。」中禅寺说道。「那种东西认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抚摸痛处,疼痛就会减轻的错觉是一样的嘛。说『痛痛飞走』,疼痛就会飞走,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费周章仔细验证的东西啊。」 敦子也是个杂志记者。但是她任职的出版社稀谭舍,是赤井书房根本无法比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参与编辑的就是那里的招牌杂志。 「敦子受伤了吗?」中惮寺问。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师傅的妹妹,运气绝佳。她被一家叫条山房的汉方药局……」 「条山房?」 中禅寺转向鸟口。 「你说的是世田谷的汉方药局吗?」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吗?师傅知道吗?」 中禅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抚摸下巴。接着他偏着头。 「这种残缺感……是怎么回事呢?」 「残缺?什么东西?」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中禅寺接着再次随意翻阅起堆在旁边的书籍。 「师傅,您在查些什么?」鸟口问道,于是中禅寺一脸严肃地回了一句。 「涂佛啊……」 * 神田原本紧邻日本桥的商人町,做为工匠町而兴盛起来。听说神田过去指的是镰仓河岸到骏河台的狭窄地区,但随着江户的历史发展,它所指称的范围愈来愈大,进入明治以后,西侧的低洼地区市街化,它的边界也更为扩大。 后来,那一带——西神田地区由于接近官厅街的地利,成立了许多大学。同时由于全国性的升学率提高,年轻人自乡下大举迁住,结果集中建设了许多以学生为对象的租赁屋,学生街于焉诞生。 不知道最近学生勤勉程度如何,但当时的学生非常用功,读书量也大。 世上只要有需要,自然就会出现供给。看准了贫穷学生这个市场,以神保町为中心,旧书店大举开张,新刊书店也跟着开店。 不久,这些书店逐渐自行出版,为了满足出版所需,发祥于筑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厂和洋装本制本业者也迁移过来,西神田独特的街景就这么形成,直到现在。 但是战前数量极多的租赁屋,在战争结束后日益减少。由于学校本身还在,所以还能看到许多学生,但是他们并不居住在这个城镇。热闹的只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制本业者等也逐渐地被淘汰,大部分从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现了许多事务所和公司,彷佛有东西一扫而过似的,外貌整个改变了。 只留下了旧书店。 不过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吧——益田龙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气并不好。 益田在三月来到东京,所以每天来到这座充满霉味的市镇报到,也才经过三个月而已。 尽管历时尚浅,但他觉得第一次拜访这里时还比较有活力。一问之下,听说这两年街上的景气就一直很不乐观,所以或许只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就在春天移转到夏天的短暂季节变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况愈下。 一脸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在店门口拿掸子拍掉书本上的灰尘。态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总是觉得他应该招呼招呼客人才对。 弯过巷子。 那种事无关紧要。 益田不是开旧书店的。他是个侦探。说是侦探,也只是个见习生,侦探见习生说穿了跟无业游民没什么两样。对于无业的人来说,没有景气不景气可言。不关自己的事。 这栋三层楼高的大楼与不景气的市街格格不入,坚牢无比。这里就是益田工作的地点——玫瑰十字侦探社。一楼是高级西服店。入口处以装腔作势的文字标示着「榎木津大厦」。大厦的物主就是自称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侦探,玫瑰十字侦探社代表榎木津礼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阶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还是神奈川县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众爱戴的警官为目标,辖区内发生「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他负责此案,结果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产生了若干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譬喻,此案大大地动摇了益田做为警官的信念,结果益田辞去公仆 之职,决定拜在搅乱事件的侦探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益田在楼梯转角平台站住了。 他听到街上有陌生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他从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不景气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观。 二楼被一个看起来人很亲切的税务会计师及冷漠的杂货盘商所租赁。姑且不论会计师,杂货商似乎不怎么赚钱。 再往上走去。 三楼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由于占据了整个楼层,相当宽敞。门板嵌着雾面坡璃,上头以金色的文字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哪里有玫瑰,哪里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员工,觉得应该要早点弄明白才是,但他刚开始上班没多久,就知道这种事直接问榎木津也是白费功夫。榎木津这个人不会说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觉得去请教榎木津的小说家朋友或旧书商朋友比较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他打开门。 「匡当」一声,钟响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旁边是接待区的沙发,有一双脚挂在椅子扶手上。 脚缩了回去,什么东西忽地爬了起来。 爬起身来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个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这里照顾蛮横的侦探生活起居。他自称侦探秘书,但有流言说他只是个打杂的。 寅吉用一种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干嘛?」 益田绕过屏风,在沙发坐下。 「怎么,是益田啊。我还以为又是羽田制铁的人来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鸽子的那个?」 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铁公司,也是家大企业。三天前,羽田制铁的顾问还是会长亲自前来委托寻人,然而反复无常的侦探却在约好的时间外出,爽约了。 「哪有什么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气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可是这样先生的父亲面子会挂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亲原本是华族,也是财阀总帅。 这么随便的侦探事务所能接到羽田这种大人物的委托,几乎全拜侦探父亲的介绍吧。寅吉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发牢骚说:「受不了,每次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耶。」负责看家的侦探秘书为了应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话说回来,怎么了?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什么怎么睡这里,昨天和前天我都睡这里好吗?这里的床只有先生那里的一张而已。棉被虽然有好几组,可是能铺床的只有我房间。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间而已。没办法睡同一个房间,又不能在石子地铺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为有客人。 而且还是女客。同时这个来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灵占卜师——华仙姑处女。 三天前,华仙姑被韩流气道会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给袭击,救了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状似柔弱,但一打起架来,却是强得不像话,连当时在场的益田都有些被吓到了。后来益田把被盯上的华仙姑带到事务所这里来,但…… 「她没有去找旅馆吗?事务所这里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状况,他们非得藏匿华仙姑不可,但是他没想到华仙姑竟会一直住下来。寅吉粗浓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她,这里比较方便。再怎么说,这里都有先生在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管藏在哪里,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这样啊。她住在这里啊……。这样的话……那小敦也还在这里?」 益田说道,往后一看,中禅寺敦子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捧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摆着咖啡,正冒出蒸气。 敦子笑着说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狈万分。 「啊、敦、敦子小姐,妳、妳的伤势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刚才提到的韩流气道会袭击,受了伤。五天前,敦子偶然与华仙姑相识,明知道危险,却仍然与华仙姑一起行动。 风貌有些少年气息的女记者开朗地说「不要紧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张笑脸仍然处处留有怵目惊心的瘀血和伤痕。敦子为人机灵,似乎察觉益田的视线落在这些伤痕上,辩解似地说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汉方药局领了药回来。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将咖啡摆到桌上。 「睡在这种地方不要紧吗?会不会肌肉酸痛?」 敦子偏着头问。寅吉摸摸睡乱的头发,揉着睡肿的眼睛,有点慢吞吞地说:「一点都不要紧唷。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壮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话说回来,敦子小姐,这种打杂的事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打扰,这是应该的。请至少让我做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杂的,是秘书吧?」 「我是秘书兼打杂。」寅吉抬头挺胸说,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早餐……对了,益田先生用过饭了吗?」 「托妳的福,还没有。」 益田毕恭毕敬地答道,寅吉便说:「你这人也真厚脸皮哪。」虽然益田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别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么样也轮不到爱凑热闹的寅吉来说。 于是敦子说:「那么请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时间不一定,所以准备早餐的时间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会醒吧。赖床是咱们主人的生活意义嘛。」 寅吉说道。榎木津真的是个很难起床的人。不过益田觉得仔细想想,这么说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没资格说侦探。早就已经过十点了。益田这么说时,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说:「寅吉先生说了梦话唷。」 寅吉大为惊慌: 「我、我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天妇罗和小螃蟹,还有什么跑去哪里了……之类的……」 莫名其妙。 「什么跟什么啊?」寅吉泄气地说。换成益田,如果自己的梦话是这种内容,肯定也会感到泄气。寅吉搔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阵子以后,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热的咖啡喝了起来。 「话说回来……」 待益田清醒后,开口说道。 「益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敦子恢复了凛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两天,益田与事件记者鸟口守彦分头调查了某个男子。 「关于那个……布由小姐以为已经过世的人。」 「尾国诚一吗?」 那个人…… 尾国诚一是巡回诸国,推销家庭药品的贩卖员,是所谓越中富山的卖药郎。 华仙姑处女这个神准占卜师的影响力甚至遍及财政界,在背后操纵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国。鸟口查到了这件事。华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发百中,全都是由于尾国恶毒且巧妙的奸计所致。识破这一点的,则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 「虽然还不知道尾国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避人耳目,没有使用假名——也不晓得尾国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过日子。他住在鸟口调查到的地点,门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国』这个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过因为他做的是巡回卖药的生意, 几乎都不在家。鸟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时候查到这个叫尾国的人,不过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回过家了。」 「可是他都会去布由小姐那里不是吗?」 「对……」 华仙姑处女这个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称呼,本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现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华仙姑处女…… 鸟口守彦在三月初旬的时候开始采访华仙姑的事迹。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这个题材很适合糟粕杂志,但不能否认,对手似乎有点过于强大了。听到这件事时,益田也这么觉得。 但是鸟口十分锲而不舍。是事件记者魂使然,激励他揭穿负面传闻不绝于耳的头号占卜师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过报导大人物的丑闻这种主流杂志不好碰触的禁忌,一口气增加杂志销量,到底鸟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总之鸟口十分热心。 「如妳所知,鸟口三月起就一个个彻查华仙姑的顾客,盯上了几个人物,坚持不懈地持续盯梢,结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后鸟口跟踪出门的客人,找到了有乐町的佐伯家。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接着这次他监视那户人家,发现该名男子频繁拜访此处。于是鸟口装傻去见佐伯小姐,想要探问出那家伙的来历。」 鸟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写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后,立刻假装是尼龙牙刷的推销员,拜访佐伯家,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地胡说一通,并拿出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华仙姑——佐伯布由说她不认识才刚离开的男子是谁。 鸟口说,他当下就察觉对方不是在说谎。因为鸟口事前已经得知华仙姑身边有个可疑男子会使用催眠术。 「那就是……尾国先生?」 「是的。鸟口在追查与华仙姑有关的某个事件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尾国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职业出身地,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鸟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长相。尾国一直没有现身。于是鸟口带着照片到尾国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没有错,那个人就是尾国。这么一来……」 「华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尾国所操纵……?」 「对。鸟口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国先生老早就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布由小姐说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说鸟口先生拿照片给她看,事后她也觉得那个人很像谁,但是由于认定尾国先生已死,所以没有联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 益田别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看不下去。 华仙姑不见了,帮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侦探社接到鸟口的委托。 但用不着侦探出马,由于前述的状况,华仙姑出现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然后——事态急转而下。 「韩流气道会在策画些什么,但目前没人知道。尾国与气道会的关系也还不明确。但是见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后,我们知道地并没有任何恶意。关于那个尾国,他出身佐贺,职业是富山卖药郎,住址在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刚才说的,尾国完全没有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去到佐贺,但是只要知道年龄,马上就能够证实他是不是尾国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敦子不安地说。 益田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他觉得好像再次听到在楼梯间听到的那种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只见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阴天。 「可是,可是唷,尽管尾国对周围的人毫不隐瞒,他本身却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药店工作……尾国当然也有向他买药的顾客,所以我和鸟口分头去探访,结果……」 「结果?」 「写在药箱上的药店名称都不相同。喏,卖药的不是都会在顾客家里寄放那种木头药箱吗?箱子上会写着像是小松药品、宫田药局、河合堂之类的……」 「还会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说。 「对,有时会留下一些玩具。记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样。所以尾国虽然是家庭药品的贩卖员,却无人知道他究竟隶属于哪家药局。非常混沌不明。」 「这……太奇怪了。那么药店那里呢?」 「我们当然全部联络过了。想说或许他和多家药店签约,但是每一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一家有线索。」 益田抓过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药局说,他们没有雇佣尾国,但认识这个人。这个啊,敦子小姐……结果非常有意思。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呢。」 益田取出几张纸。 「我记得敦子小姐与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髅事件』有关系吧?石井负责的那个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带陷入混乱的噩梦般事件。益田本身虽然并未直接相关,但他警察时代的上司石井是当时的搜查主任。敦子与她的哥哥还有榎木津都与本案相关。益田确认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点头。 「呃……敦子小姐知道吗?」一柳史郎这个人,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吧?」 「是的。我记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获得了不起诉处分。那个时候我还是刑警。然后啊……」 「啊。」敦子叫出声来。「他是……卖药郎……」 「没错。富山的一柳药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药店知道尾国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说他们是同行,也曾经见过一次面。呃,根据资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关系人吧?太太因为还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处了。我打算去拜访一柳先生,不过在那之前……」 「问我们先生也没用的,益田。」寅吉说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把益田当同事看。 「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请教华仙姑——不,佐伯小姐。」 「问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对敦子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杀光了。她还说她认识的尾国诚一也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益田说到这里,敦子的一双大眼颤动了。 她的视线前方…… 就站着佐伯布由。 * 「感觉好像被涂佛给作祟了呢。」多多良胜五郎说道,笑声异常地高亢。 他是个体态丰硕的男子。绛红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觉钮扣都要绷掉了。他的发丝粗硬,鼻子上挂着小巧的圆眼镜。整个人就像个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宽。 「呃……」 鸟口完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您在研究妖怪是吗?」 中禅寺介绍多多良,说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种头衔了。」 「应该没有吧。」 「所以我觉得也不错啦。」 「唔唔……」 鸟口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杂志的编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不过京极师傅教了我不少,也觉得好像略懂一些……不,还是不懂,虽然糟粕杂志有很多怪谈类的题材,不过顶多也是锅岛的猫怪骚动(注:世人将佐贺藩锅鸟家的继承纠纷假托猫妖作怪而编出来的故事。)、指导牛若丸剑术的乌鸦天狗(注:牛若丸为末安末期 武将源义经的幼名。他七岁时被送入鞍马寺,相传鞍马寺的天狗传授其武艺。)这一类的……」 鸟口说道,多多良便一脸严肃地说: 「猫为何会变成鬼怪,这才是重点。例如说,鞍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与基督教有关,猫的话则是大陆。但大陆的猫在我国被替换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请、请等一下。」 这个人或许比中禅寺更难应付。 「您就是在研究这类东西?」 「没错。怪异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说,为什么打叉记号会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会停下脚步。被打叉的东西就不会被挑选。圈总是正确答案,而叉是错误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时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号却相当类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没错,理由。」多多良再次说道。「肤浅的表面解释并不完全。或许光是追溯文化起源还不够,也可能是生理层面的问题。脑科学和精神医学的成果有时候能够补充民俗学的不足,考古学有时也能够改写历史。我本来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东想西之间……寻追到妖怪上头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从民俗学那方面研究过来的吗?」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师为中心的研究现在依然兴盛,也有许多在野的学者,不过在这当中,像我这种研究者仍属异数。和学术界特别格格不入。我并没有事师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属于任何派别。而且我所做的学问,不管是民俗学或文献学都无法弄明白,视情况,我有时候也会引用考古学或心理学做为论据,总而言之,只能够称之为妖怪学。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禅寺,有好几个人唷。所以不管再怎么研究,也没有地方发表。没有媒体愿意让我发表。」 鸟口也觉得应该没有。 「不过啊,其实我已经准备在《稀谭月报》杂志上连载了。从下个月开始刊登。」 「稀谭月报?怎么会找上这么特别的杂志……?」 「是中禅寺的妹妹帮忙的。」 「敦子小姐帮忙的……?」 「对。不过我骨子里是个懒鬼,怕有天会给人家添麻烦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动身体。 「连载的契机就是涂佛。」 中禅寺曾经提过这个东西。 「那么,毒佛是什么呢?」 「涂,是涂,涂鸦的涂,涂改的涂,涂抹的涂。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吗?」 「关于这个啊……」 多多良歪着头说。 「其实……喏,那边的壁龛上不是堆着书吗?」 到处都堆着书。中禅寺家里,没有一个房间不被书所侵入,即使客厅也不例外。鸟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里依照大小堆放着线装书。 「那里有《画图百鬼夜行》。」 「哦……」 鸟口也知道那本书。以前中禅寺曾经给他看过。根据介绍中禅寺给鸟口认识的关口说法,那是中禅寺的座右书。 「去年年底,中禅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绘本百物语》,而我倾尽我微薄的财产把它给买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记得是一月四日吧——过来拿书的。那个时候,中禅寺正在读那本《百鬼夜行》,说咻嘶卑怎么样。」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鸟口之所以能够追查到华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场。不过鸟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多多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过那本书。 「就是这本。这不是商品,看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当时中禅寺在读这本书,然后说他很在意这本书的编排方式。」 「编排方式?」 「对,编排方式。以现代的说法来说,这是一本妖怪图鉴呢。而中禅寺在意的是收录顺序。那个时候啊,我正试着解读这本书里的图画。」 「解读图画?」 「对。简单地说,里面的画非常俏皮。里面画的小东西、情景设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谐音,整张画就是一首狂歌(注:一种鄙俗的短歌,内俗戏谑、滑稽。特别流行于江户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彻底地、反复地把意义编织在里面。十分彻底唷。图画的说明也充满知性,精巧绝伦,完全是江户风格。」 「哦?」 鸟口本来以为世上没有多少人热爱妖怪,看样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识与中禅寺的显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义来说,更有深度。 多多良将几本书摆在矮桌上摊开。 「呃……木魅、天狗、幽谷响、山童、山姥、犬神、白儿、猫又、河童、獭、垢尝、狸、穷奇、网剪、狐火。这是前篇。怎么样?大概听过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彦和木灵(注:山彦是幽谷响,木灵是木魅的另一种较普遍的汉字写法,日语中发音相同。)也知道。然后……什么狗啊网啊的就有点……」 「哪里有狗和网?」多多良笑了。「嗯,这些都是大角色,还是说熟面孔?然后中篇是络新妇、铁鼠、火车、姑获鸟等等,知名度比较低一点,但还是听过。」 「啊,铁鼠我知道。」鸟口说。以前中禅寺曾经告诉过他。 「不过中禅寺在意的是后篇。见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欧托罗悉、涂佛、濡女、滑瓢、元兴寺、苎泥炭、青和尚、赤舌、涂蓖坊、牛鬼、呜汪。」 「唔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鸟口抱起双臂。完全听不懂多多良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只像是在念咒。 「中禅寺说,答案有几个。」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来的眼镜。 「首先,例如说呜汪、元兴寺(gagoze,音即嘎勾杰),这些是妖怪的古语。」 「古鱼……什么古鱼?」 「就是以前的称呼,过去的名字。现在虽然都说『妖怪来啰』来吓唬人,不过过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声音来吓人的。换句话说,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这是中禅寺的意见。不过看了中篇,我总觉得这看法不太对。中篇登场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汉籍的,也有疑似民间传说的。有死灵、生灵,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当时流行的谐音妖怪。」 「是在开时事玩笑吗?」 「几乎是玩笑。不过中禅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下一个可能解答是,这是依照资料参考书画的。」 「以前有什么资料参考书吗?」 「有的。《嬉游笑览》这本江户的随笔里,有一节叫做『妖怪画』。里面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托隆、哇伊拉、呜汪、涂篦坊、涂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几乎完全重复了。上面只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图画。不过其他有好几份绘卷,里面所画的登场人选——说妖怪是人选也有点怪呢——登场的妖怪完全相同。不过像《化物绘卷》、《百鬼夜行绘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种说法是,这是狩野派所流传的妖怪画的范本。鸟山石燕——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石燕把范本上的妖怪全部摆在这个后篇里了。」 「原来如此。那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但是啊,」不知为何,多多良加重了语气。「中禅寺还是无法接受。」 「唔,那其它还有什么吗?」 鸟口连自己都觉得问得很随便。 「不知为何,中禅寺很拘泥于渡来人。我对大陆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说要借重我的智慧。」 「他竟然会向别人讨教,真教人吃惊。佩服佩服。」 鸟口低下头来,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 接着他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不管是河童、狸猫、天狗还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与大陆有关。当然,它们并非只是单纯传入日本,而是不断地进行复杂的进化、退化、融合与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无法理解的。里面有好几次的大逆转,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细地厘清这些要素,加以体系化。我想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中禅寺则有点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状况——构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来说,似乎是先有构造,要素会随之附加上来。我是田野调查派,而他是书斋派,对吧?」 不折不扣的书斋派。 「所以我涉猎文献与他阅读数据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这先暂且不管,总之不管要调查什么,若是不了解这上面登载的妖怪意义,就无从着手啦。仔细一看,这些妖怪全都相当棘手……」 多多良翻页,上面画着奇怪的怪物。 「见越还能了解,传说很多,《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有,不过在《和汉三才图会》里叫做山都。然后是休喀拉和咻嘶卑……这两个算是难懂,不过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欧托罗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后这个呢……这是涂佛……」 多多良翻了几页,把书转过来,推向鸟口。接着他笑着问: 「鸟口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是佛堂吧。 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佛坛。是个附有纸拉门、富丽堂皇的佛坛,可能是特别订做的。佛坛前的地上掉着磐钟和钟槌,旁边摆了一个漆盆,上面有木桶,桶里装着水,插着白花八角的枝叶。佛坛旁边放了一个同样豪华的棋盘。佛坛的纸门打开一边,本尊阿弥陀佛有一半露了出来。 在本尊前面,香炉旁边,原本应该放牌位的地方,有个只缠着一块腰布的半裸男子。这个比人类小一号的男子跪着从佛坛里探出身体。他的头发稀疏而且脱落,顶部完全秃光了。垂下的耳垂让人联想到佛像,身体似乎已经变色了,还伸出舌头来。 最奇异的是男子的双眼。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简直如同螃蟹一般。 男子双手指着掉出来的眼珠子。 这张图不恐怖,但很荒谬。 可是,比刻意吓人的图更要……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鸟口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想。他东想西想之后说:「这是在影射……可喜可贺吗?」(注:可喜可贺,日文作「目出度い」(medetai),光看汉字字面,亦有「眼睛掉出来」的意思。) 本来以为会被一笑置之,没想到多多良一脸严肃地说: 「没错,或许有这样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欢来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注:日文作「落ち目」(ochime),原意为落魄、每况愈下,但只看汉字字面,则是「掉下来的眼睛」。)、贵得让人眼珠子蹦出来的佛坛之类的……啊啊,这个看法不错。」 多多良喃喃自语地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恢复原来一本正经的表情。 「嗯,然后呢,我们谈到这个涂佛特别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么古老呢。于是我们说到有许多妖怪虽然名称和外形保留了下来,但已经失去了意义……」 「原来如此。」 「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我们就说约定两人同时调查看看,当时中禅寺的妹妹恰好在场。那女孩几岁啦?」 「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吧。」鸟口答道。其实鸟口连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详细过头可能会启人疑窦。要是被怀疑就不好了。 多多良说:「哦,好年轻呀。她说这很有意思,向我建议希望能登在杂志上,她会向总编辑提议,问我要不要写写看。」 「的确像敦子小姐会说的话呢。」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够刺激知性好奇心的题材,敦子都非常喜欢。只要能够满足她的知性好奇心,题材本身的倾向似乎完全无所谓。事实上,不管是猥亵的题材还是怪奇的题材,只要交到她的手中,全都会转变为充满学术气息的报导。 「结果约定准备期间半年,要在下个月号——也就是七月号,六月发行的杂志开始连载。我决定从最莫名其妙的妖怪写起,所以第一个是哇伊拉。」 「哇……?」 「哇伊拉。关于哇伊拉,没有任何资料。我从分析名字着手,但就是缺少关键性资料。虽然不管是『哇伊·拉』还是『哇·伊拉』,都可以牵强附会出一番道理啦。如果以中禅寺执着的渡来人系来说明的话,像是古代中国的通古斯民族(注:tungus,为分布于东西伯利亚、中国北部的一支少数民族。)里,有一支叫做秽貃(waiboku)……不过我觉得有点牵强。欧托罗悉也一样,不过欧托罗悉还有许多线索可循。但是,关于这个涂佛……」 「完全不知道?」 「我一直在思考关于涂佛的事呢。简直就像被它给附身了似的。」 原来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附身状态吧。多多良说完,歪着头说:「中禅寺好慢呢。」 鸟口很在意纸门另一头。 「师傅在做什么呢?我也就算了,竟然让多多良先生久等。」 「没办法,我毫无预警就跑来了。」多多良说。鸟口也是一样。由于连续有客人来访,店主人索性将书店打烊了。这是常态,所以鸟口也不觉得给人家添了麻烦,不过仔细想想,对方应该相当困扰吧。 「关于那个涂佛……」 鸟口转移话题。 「它是什么样的妖怪呢?会乱涂些什么吗?」 「不会吧,应该。」 「那……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假的佛像,要是虔诚万分地对它膜拜,就会被它用舌头像这样舔舔舔……」 「有、有这样的传说吗!」 多多良好像当真了。 「在哪里搜集到的?」 「只、只是临时想到的罢了。」 多多良甚至打开笔记本,舔起铅笔来,鸟口连忙否认。要是多多良把他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内容写成论文就不得了了。「听起来很不错说。」多多良遗憾地说道,阖上记事本。 「狐狸化身为神佛的故事是有的。有个民间故事就是老狸子化身成阿弥陀佛,受到众人膜拜,不过大部分都被猎人给识破。但在那种传说里,大部分都是佛祖在室外显现迎接,而且身形庞大,不会在佛坛里,对吧。」 「佛坛给人的感觉就是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呢。」 「嗯,就是啊。然后啊,我第一个怀疑这是不是器物的妖怪——付丧神。就是器物经过百年会变成妖怪的那个。」 「像雨伞妖怪之类的?」 「对对对,雨伞妖怪。石燕画了许多佛具妖怪,像是钲五郎、拂子守、木鱼达磨等。而像经凛凛就是佛典幻化的妖怪。」 「佛典?妖怪一般不是都害怕经文吗?」 「害怕经文!」 多多良高兴地叫了一声。 「确实如此。灵验的经典应该是妖怪的敌人才对呢。」 「可是佛典却变成妖怪吗?」 「是啊。如果经书会变成妖怪,佛像久了也会变成妖怪吧。」 「这样啊。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样嘛。那么涂佛是佛祖变成的妖怪吗?」 「不对。」多多 良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 「不对?」 「不对。你看看这张图。佛像画在另一处不是吗?」 多多良指道。画上画着半掩的佛像。 「这家伙不是佛像。这里本来应该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说牌位变成妖怪又很奇怪。于是我接着专注在涂这个字上面。」 「涂……?」 「对,涂。名字上有涂字的妖怪不少,像是涂壁、涂坊、涂坊主。涂壁和涂坊是一种会挡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袄、冲立狸(注:「野袄」有「野外的纸门」之意,而「冲立」是屏风的意思。)这一类的妖怪。野袄是鼯鼠的别名,鼯鼠又与牟蒙嘎相通(注:日文中鼯鼠叫做musasabi,也叫momonga(牟蒙嘎)。),牟蒙嘎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语。也有一种妖怪叫做百百爷(momonji)。另一方面,涂坊主也是野篦坊这一类的妖怪,感觉上也近似见越或伸上(注:伸上原文作「伸上り」(nobiagari),有往上伸长之意,和见越一样,是会愈看愈高的妖怪。)。」 「涂佛生灵……」 「什么?」 多多良似乎听不懂鸟口的冷笑话。 「隔壁一页有一个叫濡女的妖怪。此外还有滑瓢、涂篦坊(注:(nuppera-bo)即野篦坊(noppera-bo)。)的另一种称呼等等。但是涂佛并不是无脸类的妖怪呢。然后呢,所以说到涂,我就联想到漆器。陶瓷叫做a,但说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顺带一提,佛坛也有漆制品。虽然很昂贵,但是特定的宗派里会使用涂佛坛(注:即漆制佛坛。)。」 「原来如此,涂佛坛去掉坛字的话,完全就是涂佛了。」 「没错没错。」多多良点点头。「我想或许能够从这里追查下去,所以调查了佛具两个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唉!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然后……」 就在多多良举起手来要说明什么的时候,纸门另一头传来人的气息。 * 「或许被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给作祟了。」佐伯布由说道,幽幽地笑了。 她彷佛忘了成长。 之所以让人感觉不像人,是因为她的脸是完美的左右对称吗?那双折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还有谁如此适合洋娃娃这般形容。如果是长得像洋娃娃般美丽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类,但侦探的坏规矩证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举止个性十分端庄,这更使得她充满了洋娃娃般的气息。 让人感觉不到生物的主张。 「禁忌房间……?」 益田重复。布由「是」地应答。 「我从小就被教导,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负着守护禁忌房间里的大人这个重责大任。」 「代代?」 代代守护着某样东西的一族,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护的东西称做「大人」,就令人费解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护的对象被赋予了人格。那是类似神佛的事物吗? 「我生长的地方,是从伊豆韮山再往深山里去的一个小山村——其实也算不上山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我在那里长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么名字。因为在离开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区别、去称呼它。不过……我记得我们会把整个村落称做hebito。」 「hebito?」 布由点点头。寅吉呢喃自语道:「是蛇(hebi)吗?」 「应该不是吧……」敦子说。「……不过我也没有根据。」 布由接着又说了下去。 「村子以佐伯家为中心,有好几户很小的小屋……我想约有十来户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来过着日子……。不过实际上应该就是一家人吧,因为姓氏好像也没有几个。但只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称做老爷、少爷或小姐。我想那个村子原本应该是由佐伯家与佐伯家的佣人所构成的。后来是因为身分制度改变吗……?不过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主从关系逐渐消失了。」 「哦,不是有桃源乡——或者平氏残党的村落吗?败逃的武将定居下来的地方,并不是那一类村落吗?」 「我想应该不是。我记得也没有家谱之类的流传下来……但或许只是我没有看过而已,不过家祖父嘴上总是挂着说:佐伯家还要古老太多了。」 「还要古老?比源氏与平氏更古老吗?我对历史不太熟悉……」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摇头。敦子接着说:「韮山……是吧?那里是伊豆的代官所(注:代官为江户幕府管理直辖地的官员,代官所即其办公处。)所在地……在江户时期是伊豆国的中心地点。幕末时期,江川太郎佐卫门(注:江川太郎佐卫门是伊豆韮山的世袭代官,太郎佐卫门为代代当家的通称,制作反射炉者为三十六代江川英龙。)在那里开设了韮山垫,制作反射炉……不过伊豆原本就有许多史迹和遗迹。平家姑且不论,源赖朝被流放的蛭小岛,我记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北条早云(注:北条早云(1432~1519)为战国时代武将,来历不明,原为今川氏食客,后筑韮山城并独立一方,确立北条氏在关东的霸权。)所建造的城堡吧?那里是北条氏的发祥地。再更早的话……」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领域了吗? 敦子的话告一段落,布由接着说: 「我记得祖父说还要更古老许多。还说佐伯家从伊豆被称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里了。」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伊豆的?」 益田这次直接询问敦子。 「咦?不清楚呢。我记得《豆州志稿》里提到,伊豆因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注:日文「突出」的古音tsuki-izuru中,一部分音近伊豆(izu)。)。还是《倭训栞》里写的?另外还有《诸国名义考》吧,说伊豆出汤(注:出汤即温泉,发音为ideyu。)的略称。嗯……算了,随便乱说会被哥哥骂的。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说比源氏和平氏还古老,也太夸张了吧。要称做旧家,也旧过头了。」 「没错,古老过头了。」 布由口气坚决地说。益田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主张,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面无表情。 「长男继承家业,次男、三男服侍长男,女儿学习礼仪,嫁到家长决定的门当户对的人家去……」 「哦……」 「这就是佐伯家的规矩。」 「这……这是武家的规矩啊。听说是明治以后的风俗,不是那么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学习到了。 有许多以为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起源其实在近世。一直认为是常识的概念,大部分可能只是为政者便于掌握人民而捏造出来的。 主妇是女主人之意,所谓夫,说穿了只是人夫功夫的夫。长子继承、父权制度、男尊女卑等社会上视为理所当然并且遵行的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布由说。「可是我听说佐伯家从古早以前就一直是这种规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问了: 「这样吗……?会不会其实府上的家系原本还是武家呢?」 布由静静地偏着头。 「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些规矩是有理由的,是为了内厅的……」 「禁忌房间?」 「是的。禁忌 房间里的东西,照顾它的方法……是一子相传,只有长男能够学到。长男过世的话,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继承……女子不算在里面。」 「哦……」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益田很难问出口。 「妳受不了那种古老的陋习是吗?」 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里,看到了许多女性被古老的制度压垮、扭曲,却仍然不断地挣扎。 但是布由摇了摇头。 「我一直活在那种制度当中,所以老实说,完全无从感到不满。就像鱼不会去意识到水,不是吗?直到从水中被捞起来,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样的话……」 到底是为什么? 「我认为制度或规则,这类束缚人们的事物,对于无法忍受的人来说,或许是真的无法忍受,但也不是废除了就能够海阔天空。而对于能够忍受的人来说,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 「妳的意思是,对妳来说,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嗯。」布由落寞地,同时有些歉疚地说。「我想对于家庭、家世、传统这类事物,有许多人在其中感觉到历史的重量与包袱吧。来找我商量的人当中,也有许多人说想逃出那些制度、破坏那些制度。」 ——咨询者吗? 没错……这名女子就是华仙姑。听到这些话,益田才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名述说的女子,并非只是个遭到恶汉追捕的不幸美女。 华仙姑继续说下去。 「是啊……之前来找我商量的年轻女子这么说了:我有个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许我们结婚,为什么我必须和父母决定的对象厮守一生?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决定……」 「最近这种人突然变多了呢。」 「听说是呢。」华仙姑的口气像个异邦人。「那个时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说出不带半点真心的神谕,但是我一边说着不知道谁让我说的话,一边这么想道: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点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欢、我要自己选择、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说个不停。那么自我到底是什么?只要照着我想的去做就是对的吗?坚持自我,是身为高等人种的条件吗?」 「呃,怎么说,这是为了过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说是为了守护个人的尊严……」 「我没有自我。如果说具备自我才叫高等。那么我就是一个低等的人。」 华仙姑嗓音清亮地说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该叫高等吗……呃,这不是高等低等的问题……」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问题。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自立的人比无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吗? 「所以说,呃,那是现代的自我确立……或者说身为一个现代人……」 「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更差劲吗?」 「不……」 「制度虽然一直在改变,但是我认为人从远古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不……这……」 完全无法反驳。因为再怎么说。益田就是对那种墨守成规、死板的论调感到疑问,才辞掉刑警工作的。 华仙姑垂下头来。角度一变,表情看起来也跟着变了。 「我没办法断定我就是哪种人、怎样是我的人生。我认为我无法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为我这个自我,是被父母养育、被社会守护,一直活到现在的结果,所以构成我这个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别人赋予的,不是吗?那么自我就像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我深深地这么感觉。」 「镜子?」 「没错,镜子。」华仙姑彷佛宣告神谕似地说。「镜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无论是花还是脸,只要放在镜子前,全都会如实照映出来。看镜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在看镜子本身。然而每个人却都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在看镜子。」 益田赫然一惊。 华仙姑说的没错。镜子是没办法看的。每个人都只看倒映在镜子表面的东西,然后说是在看镜子。 「看到的只是虚像。每个人都认为倒映在表面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种自我,只要站在眼前的东西改变,就会跟着改变了。所以自我这种东西,找了也是白找。」 「那……」 「所以说,」华仙姑继续宣告神谕。「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我刚才提到的女性咨询者显然想反抗父母。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设说有苹果和橘子,父母亲叫她吃苹果,其实她本人觉得吃苹果也无谓,却出于反抗而选择了橘子,这种情况也能算是什么所谓个人的尊严吗?」 「这个,呃,确实有一个反抗的自我,而这个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顺从于这样的自我……」 自我自我自我。像鹦鹉般反复个不停,益田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华仙姑说了: 「在那种情况下,如果顺从真正的自我应该是两边都可以吧?不过前提是有所谓真正的自我存在。」 「或、或许她其实是喜欢橘子的。」 「或许吧。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即使违反你的意志也强烈地希望你吃苹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并非出于恶意,那么即使糟蹋别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选择另一样——人真的有什么喜欢到这种地步的东西吗?」 「唔……」 益田抱起双臂。 「相反地,虽然其实想吃的是橘子,但考虑到推荐的人的心情,结果还是选择了苹果……这样算是受到强制而扭曲自我吗?」 「这个嘛……」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默默地低着头。 益田觉得这种态度一点都不像她。 「虽然状况各有不同,而且婚事也不能和食物相提并论,不过无论如何……凡事都没有绝对,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绝对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概念当中。 「可是……若论您所说的所谓现代人,现代人唯有自我是绝对的吗?我……不愿意任凭别人摆布地度过一生,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主张,明知道别人不愿意,也要……坚持到底。」 华仙姑维持着一贯的表情,忽然变回了布由。当然,那只是看着她的益田一厢情愿地这么感觉罢了。华仙姑会流畅地宣达神谕,但布由不擅于谈论自己。 「我大概了解妳想说的意思。」益田说。「什么个人、自我,说得似乎很了不起,不过这些东西确实很暧昧模糊,而且是相对的吧。同时若是不拘泥于个人或自我,有没有制度都无所谓——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这……」 益田不明白。 益田质疑社会的绝对性而辞掉警官工作。但是如果连自我之于自我的绝对性都得怀疑的话……这…… 「制度……例如说,法律算是一种制度吗?」 布由战战兢兢地询问。 她彷佛认为反抗时代潮流是一种主张,而主张是一种坏事。 「对……」 布由张开没有涂口红,却带着一抹艳红的姣好嘴唇,发出宛如敲打玻璃杯般的轻脆音色。 「对了……人……」 「什么?」 「不能杀人……有这样的法律吧?」 「当然有了。」 「对于想杀人的人来说,这条法律一定很碍 第四章 我……是个废物。 为什么?就算你这么问,废物就是废物。 是啊……对,我不管做什么,都得不到成果。不只得不到成果,还总是适得其反。所谓每况愈下,指的就是我这个样子。 很好笑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啊?希望? 我才没那种玩意儿。希望。希望啊。这两个字听起来真令人陶醉。不过和我无缘。 我是个人渣,是垃圾。垃圾没有做梦的资格,不是吗?就是啊,我非常明白。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对,只要能够活得像一般人就好了。我并没有太大的奢望。 完全没有。打一开始就没有。 啊啊,话虽如此,我也曾经误会过一段时间。我曾经自以为就像一般人一样——不,自以为强过一般人,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是我误会了。误会。我怎么会那么厚脸皮?搞到最后却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太可笑了,对吧?很好笑啊。请尽情地笑吧。 现在?你问我现在吗? 现在根本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真的这么觉得。就是因为这么想,我的人生才会如此无可救药。咦?我的人生就像趴在地上的苔藓一样啊。最适合去喝泥水、吃剩饭了。现在的境遇再适合我也不过了。 咦?哦,我并不是在作贱自己,真的。这不是谁害的,都是我自己搞出来的。我明白,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 是的,我命该如此。所以无所谓了。咦?是啊,那样也好。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了? 什么?哦,虽然我这副德性……也是读过书的……最高学府?欸,是啊,我是最高学府毕业的。可是学历那种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重要的是人。一个人没有用,管他学了什么,也不会有半点屁用。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喏,看看我这副废物模样。 审问也问够了吧? 如果说我做了什么,一定就是做了什么吧。 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并不害怕,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也曾经被列为杀人命案的嫌疑犯。不,不是嫌疑犯呢,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啦。反正我被怀疑,也遭到逼问。 可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被捕也无所谓。 只是被关进牢房而已,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被判死刑的。 别看我这样,我只有学历不输人的。 既然不会死,那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被关进监狱,也不会遭到拷问嘛。附三餐又有床睡,多享受啊。 咦?自由? 别惹我笑了。你说牢里没有自由?外头还不是一样没有自由?不管待在哪里,都像是在牢槛之中啊。 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监狱里早上还会叫你起床,让你工作。 不是很好吗?连外出都不行?外出去哪里?我又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那的确是不方便,可是只要能够吃喝拉撒,人就不会死。 死? 我怕死。 我也看过许多死人。尸体真是惨不忍睹。我忘不了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那张脸啊,对…… 咦? 不,没什么。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无所谓啦。可是我讨厌尸体,讨厌死了。所以…… 我怕死。 嗳,我也不是对这种蛆虫般的人生有所眷恋啦,一点都不快乐,满是辛酸,又可怕。很可怕啊,怕死人了,所以我才讨厌活着。胆战心惊地活着真的很痛苦。战战兢兢地吃饭、战战兢兢地拉屎、战战兢兢地入睡——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一副叫我干脆去死的表情呢。嗯。不管是死是活都没差。 可是死掉……还是很可怕啊。 死掉这回事啊…… 你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死过,所以会怕吧。 你说没有人死过?啊,确实有道理。你说的没错。嗳,这也只有实际死过才会知道,所以无所谓啦。可是啊…… 不是有另一个世界吗?有的。当然我没去过。可是都有死灵这玩意儿了,当然也有另一个世界。 地狱不是很可怕吗?如果你知道地狱是怎么回事的话,就告诉我吧。和这个世界的监狱不同,在地狱里,每天都会受尽折磨吗?那是真的吗?会被活生生地剥皮……被丢进铁锅里煮到融化……被放在砧板上切碎,是吗?那一定很痛吧。 我不要那样,所以我才怕死啊。 因为我一定会被打进地狱的。 不过……就算活着,虽然不会被剥皮啦。所谓活地狱,指的就是这样。所以要是能进入极乐天堂,我一定会当场去死。 留念?才没有呢,完全没有。 家人?我没有可称做家人的家人。老婆——住在一起的女人……有是有啦。伤心?我这种废物不管是死是活,她都不会伤心吧。 无所谓啦。 我挣的钱实在太少了。我从家里被踢出来了。大白天地就阴阴沉沉地缩在家里,她看了一定也很火大吧。我这阵子简直就像靠女人养的小白脸一样,也难怪她会厌倦吧。所以现在她一定已经完全放弃我了。我不在的话,她一定舒服多了吧,和我这种脑袋腐烂的家伙凑在一起,也不会有好事。这才是为了她好。 我对她也没有留恋。 嗳,若说有留念……那也不是现在的妻子。以前的女人?才不是那种风流韵事。对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呢,很凄惨的。 咦?唔,是迷上了。应该是迷上了吧。 那个女人吗?死了。去年。 对,死了。她死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简直就像天盖破了个大洞似地,雨水倾注而下。 为什么问这件事? 你问是不是杂司谷事件?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哦……你是刑警嘛。刑警的话,会知道也是当然的。就算辖区不同,也都知道是吗? 是啊,我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 没错。就像你猜想的。我……是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看你的表情,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吧?真坏心,是在揶揄我吗?请尽情揶揄吧,我无所谓。要笑就笑吧。 那……是个可怕的事件。 老实说,那个事件就是契机。那个事件以后,我的人生……开始走下坡了。 咦?是的。虽然我过去的人生也没有好过,不过我多少还觉得自己活得正常。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那个事件以后……完全是一片惨淡。地狱的深渊,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我当然不是凶手。 可是…… 没关系的。 你干嘛问这种事? 嗳,无所谓啦。没错,你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那个事件才会变成那样。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是个人渣嘛。 都是因为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那一家才会崩溃。没错,他们一家毁灭了。 死了好几个人。 已经够了吧? 什么? 我被附身? 你是刑警吧?为什么说这种话? 咦?不要说了! 叫你不要说了! 对啦,你说的没错。 现在也在那里。 没错,是死灵。死灵在监视我,我被许多死去的人给缠上了。那个事件以后,死灵就一直盯着我。你不相信是吧?是真的。很好笑 吗?那就笑吧。在那里,他们总是在那里。喏,柱子的后面。 看也没用的。 他们一下子就躲起来了。 我是被作祟了。所以不管做什么都不行。啰嗦啦。对啦。我被那个事件中死去的人们给缠住了,我被诅咒了。就像你说的,我浑身上下都被附身了,我怕死了。 洗澡时害怕背后,上厕所就觉得脖子寒冷。因为他们会在那狭窄的厕所里,像这样紧紧地贴在背后。从脖子后面看过来。这么近地,贴着脸颊、后颈。我怕死了。你也被那样盯盯看,会害怕落单的。所以我才会待在这种地方,所以…… 根本无计可施。 驱魔? 嗯,我知道。我认识一个本领高强的祈祷师,或者说驱魔师。为什么不拜托他?我拜托过啦。我哭着求他说:我好怕,救救我,求你帮我除魔…… 可是他不肯理我。 因为我是自做自受,没办法。 那个人很可怕的。 什么? 喂,到底是怎样?我不是窃盗嫌疑吗? 不是? 哦?不是我偷窃时被当场逮捕啊。真不该跟来的。 那到底是怎样? 等一下。 我的嫌疑是什么? 该不会……又要重提那个案子了吧?不要,我不要。不要这样,我不是凶手啦。不是的。咦?你说什么?蓝童子?那是什么?小孩?你叫我去见那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见他?这里到底是哪里?这里不是警署吗?不是。这里不是侦讯室。你也是……你那身打扮……不像是刑警呢。什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真的是刑警吗? 你……是谁? * 扭曲的构造物会从脆弱的地方崩解起。 构造物愈牢固,又或者盖得愈坚固,接合处的负担就愈沉重。 上野这个城市就是接合处吧。 流浪儿、妓女、外国人——战败后,淹没上野市街的就是这些从社会的框架隙缝流出来的人。 当然,契机是战争。 但是以地下道为家的流浪儿当中,有许多其实不是战争孤儿,而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成群结党,藉由恐喝或私售外食券(注:外食券是日本于二次大战及战后,为管制主食而发行给外食者的餐券。)等,顽强地存活着。不管怎么取缔、无论收容多少人,他们的数目丝毫没有稍减。 上野的女人——流莺,当然也是被战后的制度改革排挤出来的女人,不过上野从战前就是价格低于行情的妓女群聚之处。与池袋、有乐町等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莺不同,上野的妓女被称为生活派。事实上,她们不只卖春,有时候也满不在乎地进行近乎勒索或诈骗的行径。 以所谓第三国人(注:战后ghq将朝鲜、台湾等日本旧殖民地称为「thirdnations」,第三国人就是由此而来的译名。一开始并非蔑称,但由于战后日本人与在日朝鲜人、在日中国人磨擦日增,逐渐地有了侮辱的含义。)这种不当的蔑称被称呼的旧殖民地国家的人们,不知为何,战后也聚集到上野来了。他们要求联合国民待遇,进行武装,几乎是光明正大地在都内各地的黑市贩卖违禁品。战败后,警察有一阵子不被允许携枪执勤,除了与当地的黑道连手以外,没有方法可以对抗外国人,所以战后有段时期,上野不断爆发以血洗血的抗争。 确实,整个国家贫困无比,人心荒废。 但是秩序稍微开始恢复之后,大众便立刻绞尽脑汁,将自己的黑暗面强行封进那类人种、那类花街里。 世人将自己的污秽单方面地推到地下道与天桥下的居民身上,然后错觉权力者将他们一扫而空后,污秽也会随之消灭。 猥亵的事物、无秩序的事物、不道德的事物、反社会的事物——他们相信只要捺下这些烙印,加以排除,黑暗就会被驱逐。他们认为黑暗是能够管理的。 可是这种事并不是细节问题,而是构造问题。 战后历经八年,市街也变得整洁多了。诡异的摊贩销声匿迹,流浪儿和流莺也不见了。即使如此…… 上野的黑暗还是没有消失。地下道还是老样子,充塞着盘旋不去的酸腐空气,没有去处的人还是老样子,像地鼠般盘踞在洞穴之中。 黑暗只是表面上被均一化罢了。只是对比消失而已,换个角度来看,那些幽微的黑暗可以说变得更深沉了。 那里……依然是扭曲的。 六月六日,那名女子跑过那条地下道。 为何奔跑?为何着急?女人肯定也不明了。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不是妓女之流。女子一面奔跑,一面忙碌地东张西望。女子似乎在找什么——不,找谁。 女子发现流浪汉睡在地上,跑了过去,问了些事。每当她开口询问,就会遭到出乎意料的对待;她的脸几乎绷住,甚至泪眼汪汪,甩开对方的手,又找到另一名流浪汉,跑近过去,重复相同的事。 她找了十个人、二十个人,似乎仍然一无所获。不仅一无所获,女子甚至无法进行正常的对话。有的人拉住她的手意图奸淫,有的人抓住她的衣服乞讨金钱,有的人话也不回,净是瞪视,有的人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离开隧道的时候,泪水滑下女子的脸颊。 女士脚步有些蹒跚,靠在路灯上。 然后她拭去泪水,灰尘在脸颊上画出黑线,白色的衬衫被泥土和汗水搞得一片污黑。 路灯闪烁着,女子的影子一伸一缩。这是条潮湿、阴暗的巷子。 「请问……」 黑暗中突然响起声音。 女子吓了一跳,戒备起来。 「小姐……在找人吗?」 口气很亲昵。一道圆圆的影子浮现出来。 那是个男人,一副小混混模样,感觉相当可疑。他身上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衫,头发理得极短,几乎只有二公厘长,一张脸晒成褐色,十分平坦,戴着金边眼镜。 男子挤出满脸笑容,女子送上充满了警戒的眼神。这是当然的,男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人士。然而男子更加亲热地、厚着脸皮宣称:「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唷。」 「我叫司,司喜久男。多指教。」 虽然不知底细,但男子的表情十分和蔼。 「哎呀哎呀,这种地方不能待呀,太危险了,太不小心了。」 每当男子——司开口说一句,女子就往后退一步。 「怎么了?啊。你、你、你在怀疑我吗?叫妳不要怀疑也不太可能呢。可是我一点都不可以唷。我这个人只是在这个地方吃得开,行事方便罢了。话说回来……啊啊,好脏哪,那么脏的衣服怎么能穿呢?」 怎么会脏成那样呢。——司以玩笑般的口吻重复道。 女子更远远地避开身子。 「啊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以为我意图不轨对吧?唔,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缺女人的。今天啊,交易进行得很顺利,我心情好得很。我来帮忙你吧。你在找人对吧?」 「嗯……呃……」 「就算去问那些人,他们也不可能告诉妳什么啦。重要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妳也没钱吧。哎,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啦。不管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势力关系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道来?」 司竖起食指,勾了几下。他的态度亲热到了极点。 女子非常犹豫。老实说,在这种状况下,相信这种人才是脑子有问题。但是女子苦恼了好一阵子之后,这么说了:「您……真的愿意帮我吗?」 司 笑开了脸,点点头。 「当然帮了。我介绍老大给妳。虽然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收获……不过妳在找人吧?就算老大帮不上忙,我也认识侦探,可以介绍给妳。他很有本事,不过对金钱方面有点糊里糊涂的,应该不会收妳钱吧。」 「哦……」 「总之,要不要去见见管理这一带的老大?就在这附近而已。」 司比比下巴,女子点点头。司说:「在那之前,先来请教芳名。」 「我叫黑川玉枝。」女子答道。 「玉枝小姐啊。还是叫你黑川小姐比较好?」 「叫我玉枝就行了。」女子说。 「那,玉枝小姐,呃……骆驼老师,你已经听到啦。」 司回过头去,朝着背后的草丛出声。 「呕呕」一声,一道呕吐般的声音响起。玉枝吞下尖叫,躲到路灯后面。 草丛沙沙作响,分了开来。黑暗中冒出一张松垮的脸,细眼睛、长鼻子、头发直伸到肩膀处。玉枝终于轻声尖叫出来。 「妳……在找谁?」 声音非常浑厚。 「啊……」 「用不着害怕。」浑厚的声音说。「白天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女孩脸色大变地在这里找人,我正想该怎么办才好哪。平常的话,我是不会去管啦,可是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宁,要是闹出事来就麻烦了。碰巧这位喜久哥过来,我就顺道拜托他了。要是叫我手下的人出去,妳一定会吓得逃掉嘛。」 司笑嘻嘻地说: 「吓到了吗?背后竟然藏了这样一个人,妳一定吓到了吧。这位老师啊,从战前就一直住在这一带——已经三十年左右了吧。叫做骆驼福兄,黑道和妓女都对他另眼相待。他很受流浪汉、扒手之类的尊敬唷。虽然长这样,他可是个了不起的菁英分子,听说原本是个画家,还去过法国留学,但现在……」 「过去的事就甭提啦。」骆驼说。「现在就如你所见,是个自由人——所谓的乞丐哪。不过啊,乞讨可不是卑贱的行为。施予和接受以行为来说是等价的。无偿给予的行为是高贵的,而无偿接受的行为是卑贱的,这是近代的想法。功德这种东西,不是只有施予的一方才有德。我干这行很久了,但从来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卑微下贱。不过倒是有些臭啦。人说乞丐只要干上三天就会上瘾,一点都不错。」 骆驼粗野地笑了。 司几乎不改表情地说:「又讲那种艰涩的大道理了。」 「哪里艰涩了?这可是真理哪。听好了,出家的和尚要托钵,基督也是身无分文才尊贵。不管是佛教还是耶稣教,都异口同声地说放弃财富才是神圣,不是吗?多余的财富是社会之毒啊。吃掉那些财富的我们,是共同体不可或缺的啊。」 「为什么乞丐不可或缺?」 「真是蠢蛋。听好了,喜久哥,社会可不是企业,而是一种大家庭。人啊,不会只为了追求利润和方便而形成集团。我们乞丐之所以结成一家,也不是为了赚钱。如果要赚钱,早就去工作了。这里头没有道理可言。不了解这种事的笨蛋太多,国家可是会灭亡的。因为没有我们的社会啊,就不是家庭了。没有签子,丸子串不起来;断了尾巴,风筝会掉下来啊。」 「听不懂啦。」司说。「福兄啊,你叫住这位小姐,不是为了要对她讲大道理吧?」 「哦,我差点忘了。」骆驼点了几下头。「说来听听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绅士,看到小姐坐困愁城,没办法袖手不管哪。对吧?喜久哥?」 骆驼露齿大笑。 「小姐是做啥的?」 「我是护士。」 「护士啊,真辛苦哪。几岁?」 「二十九。」 「妳在找的是男人吗?」 玉枝点点头。 「男人跑掉了?」 「不……呃……」 「是妳老公吗?还是……心上人?」 玉枝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不定。 「小白脸啊……」骆驼说。 玉枝默默地背过脸去。 「怎么,原来有小白脸啊?」司噘起嘴巴。 「喂喂喂,喜久哥,你该不会在打什么歪主意吧?喂,小姐,别看这家伙这副德性,惹上他可不得了啊。会被卖到缅甸爪哇去的。这家伙啥都卖哪。」 「福兄,别胡说啦。」司说道。「我可不搞人口买卖。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可是玉枝小姐,那种小白脸,妳何必那么拚命地找呢?小白脸耶?难道那家伙是潘安再世吗?还是有钱?」 「有钱就不叫小白脸啦。」骆驼说。「说的也是。」司笑了。 「那,还是那个小白脸很温柔?」 「他……不温柔。」 「那是怎样?难道是……那里很厉害吗?」 「他……既粗鲁又胆小,不争气,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体贴的话。」 「那妳为什么还要找他?」 「别啰哩啰嗦的啦。」骆驼一副打哈欠的模样说。「男女就是这样啦。会去找他,只是因为本来和他住在一起……对吧?」 玉枝默默地垂下头。 「喏,看吧。」骆驼说。「就算是一见面就没好事,彻头彻尾看不中意,但是一旦不见,心里还是会空出个洞来。我刚才也说啦,这是没有道理的。那么,那男的是做啥的?」 「他就算去工作,也撑不了三天……」 「为什么妳觉得他会在上野这里?」 「那个人很怕一个人独处。所以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躲在那边的地下道……。我住的公寓在谷中,听说他以前住在御徒町,所以……」 「哦,这男的胆子真小哪。叫什么名字?」 「内藤……内藤赳夫。」 「内藤啊……」骆驼说道,搔了搔被油脂和灰尘压得扁塌的头发。「内藤啊……哦哦?内藤?」 「您知道吗?」 骆驼垂下浮肿的眼皮陷入沉思。 「噢……」 骆驼又发出呕吐般的声音。 「……噢,小姐,那个人……是人口贩子仁藏的儿子吗?」 「人口贩子?……他出生没多久,父母就……」 「双亡了,对吧?是啊,就是那个内藤。是那个抓到了摇钱树,嚣张地进了医生学校,在丰岛一带当见习医师的小鬼头吧。」 「呃……对。」玉枝说道。 「他的话我知道。」骆驼的声音浑厚,抬起沉重的眼皮。「这样啊,小姐是那家伙的女人啊。嗳,那就不必问别人了,我知道他。那家伙的话,就在那前面的……喏,那座天桥底下,三、四天前就赖在那里了。」 「这样吗……」 玉枝整个人开朗起来。 「上个月底,我们大吵一架……就在我值班那天晚上,他不见了。那么……」 玉枝转向骆驼指示的方向。 「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骆驼说道。 「不在了……?他迁到哪里去了吗?」 「昨天来了一个说是刑警的男人,把他带走了。」 「不过……那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刑警哪。」骆驼说。 「什么……意思?」 「那个人穿着和服。说是和服,也不是便装和服哪。是像这样,穿着窄窄的轻衫裤裙,打扮就像个俳句师傅。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还跑来我这儿问: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 「那样不像个刑警啊。」司说道。「才没有刑警会做那种打扮呢。」 「你说的没错哪。」骆驼说。「可是却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个时候,我 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哪。现在这么一回想,真的很不对劲哪。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跟监,所以乔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然后……然后怎么了?」玉枝问道。 「嗯……偷窃……。哦,妳那小白脸啊……这么说或许有点难听,不过最近是落魄到了极点哪,不是偷窃就是干扒手。所以我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这样被带走的。」 「不是吗?」 「好像不是哪。过了两小时左右,人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啦。」骆驼从破破烂烂的外套里捏出香烟——把捡来的烟屁股拆开重新卷成的烟——叼进嘴里。「然后啊,很快地……对……说他要去哪里。唔唔……啊啊。」 骆驼嘴巴一开,烟掉到地上。 「对对对,那个蓝……蓝童子……」 「蓝童子?蓝童子是什么?」 玉枝问道,司回答她: 「是个神童,可以看透一切。在某个圈子里——罪犯和警察相关人士之间很有名气。他是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可以识破谎言,看穿心里所想的事。可是福兄,怎么会冒出蓝童子来呢?那个叫内藤的人说谎吗?」 「不是啦。我又没这么说。」 「那是怎样?」 「我记得……对,说什么驱魔怎么样的。」 「驱魔?」玉枝扬声问。「这么说来,他说过这种话……」 「说过什么?」 「少爷和小姐们……」 「什么?」 「呃,不……他以前工作的医院的小姐们过世了,所以……呃……」 「哦?」骆驼从鼻子里哼气。「总之,我是不晓得怎么了,但内藤很高兴。说什么这下子运势就会好转了、等着瞧吧之类的,欢天喜地的。然后他就这么消失了。就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那……他是去了叫蓝童子的人那里?」 「应该吧……」骆驼的回答就像他的脸一样长。玉枝一瞬间倒吞了一口气,然后转向司问道: 「那个……叫蓝童子的人在哪里?」 司晃了晃平坦的脸。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对吧?福兄?」 骆驼点点头。 「我知道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谢谢两位。呃……」 玉枝欲言又止,骆驼伸长了人中说:「谢礼就免了。」然后他转向司接着说:「你帮帮她吧。你不是认识侦探吗?」 司敷衍地应声,于是骆驼便说「别管这么多了,快去吧」,拍了一下他的臀部。 玉枝和司踩出脚步声,消夫在夜晚的街道里。 骆驼目送两人离去以后,慢慢地望向这里。然后……应该是对着我说了: 「那边那位……招牌后面的先生。自称什么刑警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晓得你有什么企图,而且那也与我无关……不过咱们乞丐也是很重道义的。我们才不想被利用在你的阴谋上,要是惹来麻烦,我们随时都会与你为敌。乞丐是很团结的。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接着骆驼蜷起身子,背过身去。 我……满心愉悦地离去了。 * 我背痛得很厉害。 每当早上起床的时候,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胃也从很早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已经五十年以上了,我吃得非常少,比猫还要少。因为这样,嫁也嫁不出去,都已经变成这样一个老太婆了…… 可是啊,最近我竟然能吃上满满一碗饭,而且这阵子背也不再那么痛了。 这一切都是托成仙道的福。 宗教?那才不是宗教呢。我家代代信的都是天台宗啊,可是成仙道从来没叫我不要继续信仰,父母的牌位也还在佛坛上。 喏,就在这里。 很好笑吧?佛坛这么小。我嫁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十年以上了,现在还是受到这样的待偶哪。连这个房间也是,小得就像下人的房间,真是羞死人了。 咦?我这么说过吗? 外子痴呆啰,这阵子整个人很不对劲。 嗯,我才不是什么女佣呢。那全都是那个叫磐田的诈欺师灌输给他的胡言乱语。喏,就是今早来拜访的那个老头子。真气死人了。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他,所以才像这样关在房间里。 对不起啊,难得你留宿,却没办法好好招待。就是因为这样的苦衷啊。要是碰上那个磐田,真不晓得会吃上什么样的苦头。 客人也千万小心啊。 小女说……嗯,小女现在在东京。她叫麻美子。那孩子也很担心,做了许多调查,听说那个叫磐田的招集了许多中小企业的社长之流的,灌输他们一些有的没的,榨取金钱,是个很恶劣的诈骗师。 呃……叫什么「指引康庄大道」的。客人知道吗?杂志什么的好像偶尔也会报导呢。不过我是不会看啦。什么叫康庄大道嘛。嗯,客人上次拜访之后,他马上就入会了。 您上次来访,是什么时候去了? 就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呀。 前年吗?那就是那之后入会的。 真是被奇怪的东西给骗了。是的。听说会长磐田和外子是寻常小学校的同窗。我一直劝阻他,可是外子根本不听我说。 是啊。 外子起初也是半好玩的心态。可是他错了。那种东西啊,一旦踏进去,就会深陷不可自拔的,没多久他就认真起来了。 已经没救了。 再怎么说,他每个月都支付非常惊人的金额啊。什么研习啊研修的。嗳,就像您看到的,我们住在这么豪华的屋子里,过得是不贫困啦,可是钱并不是源源不绝的。手头会愈来愈紧,不是吗?结果外子啊,竟然收掉自己担任股东的公司,嗯,那家公司已经经营了六十年以上了呢。竟然卖了那家公司,还把佣人全部解雇,说要把钱都捐出去。还说韮山的山林也要全部捐出去。 世上有这种事吗? 的确,光我们夫妇俩生活,是不需要那么多钱。可是我们还有女儿啊。就算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不把手中的财产留给唯一一个独生女,那怎么行呢? 小女啊,去年死了孩子,还离了婚呢。无依无靠的。真是的,外子真不晓得怎么了,简直是疯了。 要是我唠叨得严厉一些,他就对着我吼叫,要我滚出去。 小女也是,来了好几次,说服他说那是诈欺,可是也没有用。 客人也帮我说说他吧。 小女吗? 今年二十六了。 外子吗?外子今年七十八。很晚才生的?是啊,真是丢人,是他五十岁以后才生的孩子。我生下小女的时候,也已经过四十了。老蚌生珠哪。嗯。和第一个孩子差了二十好几呢。 那孩子已经过世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们格外疼爱女儿呀。 真是没想到哪…… 咦? 她当然是我的孩子啊。是我怀胎十月忍痛生下来的孩子啊。 您在说些什么? 所以说,外子是被磐田给诓骗,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木村?那是我的旧姓。繁代?繁代是我亲戚。她……对,十年左右以前过世了。在哪里?咦?在哪里去了呢?她临终的时候,我也陪着她。啊啊,对了,就在这个家。 她是住在这里工作的女佣。 一定是的。 应该是的。没错。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也上了年纪哪。 要不要来杯茶? 这茶很香的。 嗯。身 体健康起来,连茶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以前我一直以为茶喝起来都一样呢。 喏,很香吧? 恕我失礼一下,我服个药。咦?嗯,这是返老还童的药。哎呀,讨厌。不是那种药啦。嗯,我听说这对胃病有效,请人分了一些给我。嗯,非常有效,叫做五石护命散。 咦?对,这是成仙道的药。 嗯,他们不是什么宗教。 成仙道会传授健康法,是叫养生吗? 先是像这样,呼吸的方法。是不是叫深呼吸?像这样慢慢地吸气,再深深地、长长地……对,喏,像这样,会感觉吸进去的气充满全身对吧?然后气像这样慢慢地下来,下来,对吧?气会像这样聚集在肚子下面……是叫丹田吗?聚集在这里,凝固起来……然后再这样,呼……地吐出来。 感觉很舒爽吧?太难的事我不懂,不过这我就办得到。 然后就是注意像是吃饭啊、运动等等。 有效吗? 有效啊。他们说,现在的医学都错了。还说只是治好现在罹患的病是不够的,要治好今后会罹患的病……这样可说是治吗?还是让人不会罹患?预防?对,是预防吧,是啊。听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会得病,就是要治好这种身体,让身体不会患病。 我们不是常说元气吗? 元气,就是气的根源。元气分成心气、肝气、胃气等等,嗯,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气会绕行全身,要是气停滞就不好了。停滞的地方会出毛病。是有穴道的。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啦。 是的,我变得健康多了。我很感谢成仙道。这样的话,要活上一百岁也不是问题。哎呀,讨厌啦,才没那回事,不过我觉得变年轻了。 嗯,就是啊。所以我也向外子推荐。可是喏,他已经完全不听我的话了。看那个磐田把他给骗的…… 最近外子还帮忙磐田的事业呢。竟然跑去当诈欺师的爪牙,真是教人哑口无言,竟把结缡五十年以上的我当成女佣…… 世上哪有这种荒唐事呢? 什么? 所以说,外子已经忘了家人了。他忘掉我们结缡多年的事了吧。 那个磐田是不是使了什么诡异的妖术呢? 嗯,我一直尽心尽力,默默地忍耐。外子是个只顾工作的人啊。我日复一日下厨做饭,守护这个家,简直就像个佣人。 他从来没有为我买过半件和服,也不曾带我出去游山玩水。 真的把我当成女佣一样。 可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嘛,一直住在一起。要是真有办法,希望他赶快恢复以往,赶快和那些恶棍断绝关系…… 对不起啊,抱怨个没完。 难得客人隔了那么久来拜访。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哦,大前年。大前年。然后……来做什么?对,您是来调查这个地方的……什么去了?对了,传说。乡土……史家。对了,您是个乡土史家。 咦?奇妙的传闻吗? 这个嘛,这件事我之前说过吗?咦?没有吗? 我没陪您聊天吗?哦,我一直待在厨房?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当成女佣对待呢。真是对不起啊。 这个嘛…… 是的,那个传闻虽然有些无聊,不过您愿意听听吗?是朋友告诉我的。 是零战(注:全名为零式舰上战斗机,为日本二次大战时的主力战斗机。)的幽灵传说。 这附近不是没有基地吗? 嗯,要去到沼津才有基地。 对,所以零战不可能飞到这里来。 我是没有看过啦。咦?不,是即将战败的时候。说是有十架零战飞了过去。 嗯,是啊。那时期不可能有飞机在这种地方。飞机应该都在海上啊。 在这里的话,不可能获得补给和维修嘛。 嗯,说那些飞机啊,飞过了韮山上面。 是编队飞行唷,有十架之多。 我说那会不会是敌军的轰炸机?看到的人说不是,说机身上有日之丸(注:即日本国旗上象征太阳的红圆。)。 那些飞机往后山那里飞去……可是那边什么都没有呀,只有山而已。就算越山,也没有基地,所以才怀疑是不是幽灵。 我是觉得应该看错了啦。 但是看到的不只一个人。 对,我从三个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我相信吗?当然不信了。哪有什么飞机幽灵嘛。谁会信呢? 可是驾驶零战的人全都死了吧?啊,里面也有活着回来的驾驶员啊?可是……死了很多人吧?那或许也会看到那种幻觉吧,我想。零战的驾驶都是年轻人吧?他们一定很不甘心吧,开着飞机冲进异国就这样死掉,不是吗?他们一定也想回故乡吧。 看到的人吗?去年死了两个,是营养失调。 年纪都很大了。待在后方村子里的,不是女人小孩就是老年人啊。剩下的一个去了哪里呢……? 嗯。我不想死。我才不要死。就算活到了这把岁数,还是想活下去。所以我才会加入成仙道。嗯,有祭典呀,很快就会到韮山这里来了。 方士大人就要来了…… * 庭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杂草。根据建筑物主人的说法,是一年以上疏于整理才变成这样。从里面种着苏铁来看,这里原本似乎是个略带南国风味的洋式庭园,但是种类繁多的植物无穷无尽地茂盛生长,几乎不留原形,现在它与其说是个庭院,景象更接近南方丛林。 高度约至腰部的丛林当中,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穿着木绵质内衣,上面覆着一件碎白花纹和服,样子有些无精打采。他高高的颊骨上浮现老人斑,皮肤干燥,整个人除了筋疲力竭外,找不到其它的形容了。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加藤只二郎。 从外表无法判断草丛中的只二郎在生气还是悲伤。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种类当中有柔和这种,当时的他确实不是这种表情。 只二郎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着拐杖。左脚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只二郎只走了三步就停下来,用拐杖拨开杂草,于是后面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也是一个老人。 老人个子很小,他穿着尺寸不合的松垮西装,打着一条直条纹细领带。他的头部红秃秃的,除了鬓角以外,全都秃光了。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大眼睛夹在三、四层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黄浊,给人一种狡狯的印象。 这个老人自称磐田纯阳。 这个小个子的老人,主持一个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疑启蒙团体,宣称能够启发众人,唤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奋发向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散发出来的狡猾印象,不必说,是他扭曲的人生经验所造成的。他钻营法律漏洞,捞取从社会的扭曲之处滴漏出来的甜头,长久以来就这么过活。 「看哪……」 只二郎环顾庭院说。 「……杂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只是微弱地从石板间探出头来的一根草叶,置之不理的话,一年后也会成长为几乎冲破石头的雄壮形姿。人是赢不了天然的。呐,会长……」 只二郎唤道。 「不……还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关系。」 「这样啊,那么岩田……」 只二郎摇晃着身体,又踏出一步。 「你想谈你的孙女是吗?」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吗?」 磐田沙沙作响地穿过草丛,来到只二郎旁边 。 「不再去那个……假占卜师那里了。」 「她说她没再去了。」只二郎说道,仰望阴天。「一切就像你说的。」 「是吗。那么她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了吗?」 「她写了封信过来,说她错了。她说她是中了叫什么华仙姑的女人的妖术,好像也被骗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你告诉我,真不晓得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得先向你道谢才行。」 只二郎将重心移到拐杖,改变身体方向,朝着磐田行了个礼。 「……谢谢你。」 「加藤,把头抬起来。我们两个不需要这样。」 「不……我现在不是以修身会同志加藤引导员的身分向磐田纯阳会长说话。我是以加藤只二郎个人的身分,向寻常小学校的同窗岩田壬兵卫低头致谢。」 只二郎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么你更不需要低头了。」磐田说道,把手放到只二郎肩上。「那么加藤……已经可以不必再向你孙女进行我们会的启发活动了吧?」 「啊啊……」只二郎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接着他再一次发出喘息声,费劲地起身。「如果更早点拜托你启发我的孙女的话……不,如果更早点相信你的话……不不不,不管怎么样,这或许都是无可避免的。」 只二郎放松脖子,摇了几下头。 「怎么了,加藤?」 磐田摇摇晃晃地走到只二郎面前。只二郎垂下嘴角,望着腐朽的晾衣台。那里已经许久一段时间没有晾晒东西了。 「我说过……孙女死了孩子的事吗?」 「我听说了。是去年春天的事吧?」 「那个时候恰好是你……不,会长遭到暴徒攻击的危急时候。听孙女说……婴儿会死,还有她和丈夫会离婚、失去工作,全都是那个占卜师害的。曾孙……我的曾孙……」 只二郎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视线在荒废的庭院中游移。 「我只抱过那孩子一次而已啊。」 磐田顿时露出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表情,接着转向只二郎说: 「就算悔恨,死者也不能复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会长……」 只二郎撑住拐杖,背向磐田。 「要积极,要堂堂正正……如此一来,祸害自会远避……我也是这么教导会员的。只要前景改变,过去的意义也会随之改变。如果未来有不幸守候,无论什么样的快乐和喜悦,都只是不幸的种子;但是如果未来是幸福的,无论什么样的悲伤和痛苦,都会变成幸福的种子。我也是这么引导着会员。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我想稍微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只二郎说道,拖着脚走近檐廊。 磐田望着他削瘦衰老的背景。 「会长……」只二郎背对着磐田说道。「孙女……仍然劝说我退会。」 「她还在说那种话吗?说什么我对你施法,改变你的想法什么的……」 「对。她说是洗脑。」 「这个误会不是已经洗清了吗?对你孙女灌输一些有的没的想法的,不是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吗?」 只二郎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说……这是两码子事。」 「两码子事……?」 「华仙姑确实是个恶劣的诈欺师,但孙女说……你也一样是个诈欺师。」 「什么?」 磐田小跑步赶上只二郎。 「加藤,你……」 磐田赶上来的时候,只二郎已经走到檐廊边了。老人辛苦地改变方向,坐了下来。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哪有什么无所谓?」 「就算……」 只二郎稍微放大音量说。 「……就算你是个诈欺师也无所谓。」 「连……」 磐田转过身体,在只二郎旁边坐下。 「……连你都说我是诈欺师吗?」 「不是。你应该不是诈欺师吧。我……相信你。」 「那么加藤……」 「岩田。」 只二郎凹陷眼窝中的圆眼珠盯住一脸狡猾相的老人。磐田则以被皱纹环绕的巨大三白眼回望干瘦的老人。 只二郎以不带喜怒哀乐、完全干涸的表情说: 「岩田——不,会长,你……是个不得了的人。」 平常应该老狯而且大胆的煽动者——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会长的大眼睛隐约闪过慌乱神色。 「加藤……你……」 只二郎再次转向庭院。 「岩田,我很清楚你。打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投机分子。常常规模搞到太大,无法收拾而失败。村里的人都说你是个夸大妄想狂。」 「都……」 他应该想说「都过去的事了」。但是磐田吞回了话,在他透露出真意之前,只二郎接下去说了。 「可是……以结果来看,你救了许多人。志向平凡的人是没办法救助多少人的。无论你的话是真是假,许多人被你激励,因而对世界改观。你救了许多人,所以假设十人里面有一个你救不到,而当救助的人多达百人千人时,救不到的也会增加到十人百人。所以你会遭人怨恨,也在所难免吧。可是啊,感谢你的人……包括我在内,是多得数不清。所以啊……」 「加藤……」 「抱歉。我一看到你,就会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做些什么,所以我相信了你。既然相信了,就不该说这种话吧。不……不能说这种话。」 只二郎告戒自己似地说。 「孙女不明白这些事。依我看,她可能是听信了怨恨你的人的说词吧。所以才会谆谆告诫我,说你是诈欺,问我难道要当诈欺师的爪牙吗?她还说,我的财产全被你骗走了。她觉得那片山里的土地也是被骗走的。」 「什么骗走,说的太难听了。我从以前就要求透过正式的契约买卖啊。」 「当然,是我拒绝的。我想要捐出那片土地。」 「所以叫你别那么见外……」 「我不能收你的钱。」只二郎说。 「可是……那样会招来无谓的误会。我不是看上你的财产。这一点你也明白吧?」 磐田瞪大了眼睛说。 「嗳,别急。」 只二郎伸手制止。 「我之所以拒绝买卖,不完全是因为客气,而且收到钱的话,又会被课税,还有最重要的是……」 只二郎说到这里,缄默不语,在意起背后。磐田也偷看背后。 「……米子她啊……」 「你说那个女佣吗?」 磐田转过头来。 「你孙女不知道那个女佣变得不对劲吗?」 「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完全认定我被你操纵了……」 只二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孙女之所以会固执地劝说我退会,当然是因为听到了修身会的负面传闻……不过我想一部分也是因为米子吧。孙女非常信赖米子啊。她完全没想到米子会那么疯狂地迷上那种奇怪的宗教。」 「哼……」磐田兴致索然地冷哼一声。要是站在讲坛上滔滔雄辩,他看起来也未必不像个大人物,但是像这样坐在檐廊边,连一丝威严都感觉不到,完全就是副狡猾的色老头相。 「无聊。」磐田说。「说起来,盯上你的财产的,是那个老太婆——不,是成仙道那些人吧?被洗脑的是那个女佣才对吧?」 「是啊。起初,我就是去找你商量这件事。结果反而让 你遭到怀疑了哪。」 只二郎说道。稍微咳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早早把她解雇了?」 「要是把她解雇,孙女不会默不吭声的。我老伴过世后,孙女就把她当成自己的祖母——不,当成母亲一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儿子和媳妇都早死,这个家等于是靠我老伴和米子撑起来的。对孙女来说,她完全就等于母亲。事实上,她也……真的是鞠躬尽瘁了。」 「好像是吧。」磐田望向天空。「可是……不管那个女佣过去对你多么地尽心尽力,现在那种样子,根本莫可奈何。那已经没救了。完全无法区别现实和虚构。我说过好几次了,她才是被施了法。最近她不是还开始宣称她是你的正房吗?」 「嗯。她甚至还说孙女是她生的……」 只二郎抱住了头。 「米子是我死去的老伴的远亲,年轻的时候害了病,没办法生孩子,所以才被休妻回到了老家,而我雇用了她。当时我家里人手不足,米子的娘家又穷,没办法维持生计。」 「没想到好心没好报哪。」 「不,小犬过世的时候,还有媳妇过世的时候,都是因为有米子在,才能撑持过来,我现在还是很感激她。没想到……都是因为和那种假宗教扯上关系,她整个人变得莫名其妙。米子现在的记忆,有一半是我过世的老伴的记忆,她把我死去的老婆的人生当成了自己的人生。最近连媳妇的记忆也混了进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才会去拜托你。然而孙女……孙女却站在米子那一边,说疯的人是我,说我不当地对待米子,还说是你教唆我这么做的。对不起啊,岩田……」 只二郎再次垂下头来。 磐田皱起眉头。 「呐,加藤。」 只二郎低着头仰望着磐田。 「已经够了吧?那个女佣——米子婶吗?把她交给我吧。虽然你不愿意,但那些家伙也太为所欲为了。这个节骨眼,就算是骗她,即使方法稍微粗鲁一点也无妨吧?我来抓住她,重新帮她洗脑。一星期——不,只要十天,我就可以让她恢复成原本的人格。」 只二郎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会长……可是这实在……」 「幸好『创业家的自我启发研修』也进行得很顺利。已经过了第二周,再一星期就结束了。到时候那栋山中小屋也会空出来,我也比较有时间。由我亲自……」 「会长……不,岩田。呃……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做法,但是操弄记忆实在是……」 「反正都已经被操弄过了。我只是让她恢复原状而已。」 磐田严厉地说。 「加藤,事到如今,你还在犹豫些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就算我是诈欺也无所谓。」 「会长……你在说些什么……?」 「没错,我干的事有一半是诈欺。」磐田豁出去似地说道,表情也突然变得卑俗。「没错,把人从社会隔离开来,不断地重复相同的事好几遍,每个人都会变得深信不疑的。只要复诵我会成功我会成功几百遍,就会自以为成功,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啊,加藤,认定自己会失败、自己很没用地活着,和认定自己绝对会成功地活下去,到底哪边比较幸福?这种事不必想都知道。不管怎么想、怎么做,社会都不会改变。人是无法改变社会的。可是人能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社会。社会这种东西不是外在,而是内在的。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知道的都只有自己而已。」 「你说的没错。说的是没错,可是……」 「加藤,不要怕,你怎么能害怕呢?你可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引导员啊。听好了,所以我的做法是诈欺,但也不是诈欺。就如你说的,也有许多人因此得救。不,没有人不会因此得救,会怨恨我的人,全都是些半途而废的人。只要相信就是了,相信。相信的人就能得救。」 不知不觉间,磐田的表情从卑微的色老头转变为煽动者。只二郎疲倦的脸上浮现苦涩的表情。 「加藤啊,如果我想操弄你的记忆、改变你的人格,那简直易如反掌。可是怎么样?你被我操纵了吗?怎么样?加藤?你不是以你的意志主动担任引导员的吗?」 「这……没错。我……」 「你被我骗了吗?你被我洗脑、被我操纵了吗?你之所以想要把山里的土地捐给我,是因为我指使你这么做吗?回答我,加藤!」 「我……我……」 只二郎站了起来。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这么做的。」 「就是吧?」磐田说道。「我叫你把土地卖给我。不管是你要入会还是担任引导员,我都完全没有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改变看法,世界就可以变得如此不同。你已经改变了。你改变了吧?」 只二郎点点头。 「对吧?这是洗脑吗?这算是我做了诈欺行为吗?不算吧?不算。我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但是成仙道怎么样?米子婶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 「就是吧?所以我才提议让她恢复原状,但你一直抗拒,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照着我的话做,她的情况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华仙姑的事也是。你不幸地失去了曾孙,但是如果我能够更早知道这件事,就算手段会有些粗鲁,或许也可以从华仙姑手中救回你的曾孙了。要是那样的话,现在怎么样了?你孙女的不幸就会消失。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早点相信我就好了。是一样的。」 「没错……你说的没错。」 只二郎说道。 「是我错了。就交给你办吧。」老人说着,挺直蜷起的背,抬起头来。 四目即将交接,于是…… 我关上二楼的窗户。 * 混帐东西,让开! 干嘛? 咦?啰嗦啦。这里是哪里啊? 叫韮山的地方吗?不是?什么?下田?下田是哪里啊?嗳,哪里都好啦。无所谓啦,没关系啦,哪里都可以啦。 嘿嘿嘿。 我吗? 我啊,可是个医学博士哪。 别瞧不起人哪。我跟你可是天差地远,完全不同的。少啰嗦,别说了,拿酒来。老子现在想喝酒啦。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脏? 哪里脏了?泥土?身上有点土也很正常吧。我的工作可不同凡响,和你们这种人完全不同。不知道啦。噢,是啦。别啰嗦了,乖乖倒酒就是了。噢。 好喝! 这酒真赞,泌入五脏六腑哪。我已经一年没喝酒啦。戒酒?无聊。我才不干那种事呢,混帐东西。我只是因为不想喝,所以才没喝。咦?那当然是因为想喝啦,所以我才喝嘛。 闷酒?才不是呢。你们这些人水准真够低的。 你啊,看过人死掉的样子吗? 不是啦,我不是说战争那些啦。我也上过前线啊。外国人管他死上多少个,我都不觉得伤心啦。日本人也死了?当然也死啦。可是非亲非故的,管他死上多少,也跟我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啦。就算觉得可怜。那也只是同情吧?不关己事吧?所以啊,我是说直到刚才都还活着,就像家人一样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不能接受?那当然不能接受啦。 真的无法接受啊。 哼。喏,再多倒点,我想喝个痛快。 闭嘴啦,臭家伙。 要干吗? 我才不怕咧,我天不怕地不怕。 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害怕。 流氓?警察?谁知道啊。怎样?干嘛啊,喂,你们怕那种东西唷? 他们只是手上有枪罢了。我知道了,哈哈,你们怕死对吧?所以才会怕那种东西。那么胆小,成什么样子!就是满脑子想着会被杀掉、不想死掉,才会连那种小意思也怕得要命。 哈哈哈,真够胆小的。 你们啊,给我好好听着。 你们啊,从来没有碰过真正吓人的事,所以才会说这种话。这些没种的,听好啦,真正恐怖的是啊…… 算了,你们不会懂的。 啰嗦啦。闭上你的狗嘴,乖乖倒酒。比起死掉,活着更要恐怖多了。你们要明白这种恐怖啊,知不知道?混帐东西。 啊啊,好喝。 太赞了。 要叫警察就去叫啊。 现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嘿。 我啊,赢啦。 赢了谁?谁会告诉你们啊,不能说啦。 所以才高兴啊。我总算和纠缠了我一整年的过去诀别啦,我赢啦。这岂不教人高兴? 喏,你也喝啊。 这是庆祝啊,庆祝。 啊啊,好喝。这酒太美味了。 这酒多少杯我都喝得下。 干嘛?喂,你这混帐! 哈! 你们啊,看过幽灵吗?没有吧。 别在那里说大话了。我可是喝过墨水的,别瞧不起人哪。你们以为没有幽灵是吧?开玩笑。所以才会那么孬种,怕什么警察。 有的。 是死灵啊。 一点都不奇怪啦。 搞不好你身上也附着死灵咧。 哈!谁知道?或许只是没发现罢了,小心点哪。咦?没看过?真敢说,这不是废话吗?那些家伙几乎都跟在后面,不会出现在前面,看不到的。 他们会从背后像这样……偷看过来。默默地。 真的很毛。你想像看看嘛。 所以啊,要是被他们缠上就完啦。 可怕吗?当然可怕了。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不是吗? 真的很可怕,小心点啊。 什么?怎样? 该怎么办?要我告诉你吗? 这可不简单哪。 咦? 我就办到啦。 办到啦。所以我才在高兴不是吗?是啊,没错,我办到啦。 我消灭死灵啦。 死灵这种东西啊,千万不能看到脸,千万不行哪,混帐东西。 听好了,那些家伙啊,要从后面像这样抓住,像这样唷,这样。 办不到?当然办不到啊。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在背后啊。 是有诀窍的。 有人教我怎么做。 谁?不能说啦。 死灵有个村子哪。在山里面,首先要去到那里。 有啦。那个村子只住着死人,是亡者的村子。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他们全都是死人。脸色苍白,吐出来的呼吸也充满尸臭,一下子就能察觉他们不是活人了。地点?我不能告诉你。离这里不是太远,我去了那里哪。 那个村子有个池子。 要找到那个池子,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 我找了很久哪。虽然有疑似要找的池子,可是得要确定是不是才行,相当麻烦哪。要是搞错就白费功夫了。 我找到了。 白天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一直静静地等。 等到晚上。 不是一般的晚上,而是有月亮的晚上。 在月夜里,悄悄地让自己倒映在池子的水镜上。 这么一来啊…… 背后的那些家伙也会倒映在水面不是吗?而那一瞬间,他们就会被水给困住了。会从背后溜也似地离开,封进水里。 不管有几个附在身上,全都会变成一个哪。 大概是会凝固在一起吧。啊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哪,因为有实体嘛。是那个女人哪。 我迷上那个女人,吃了大苦头,最后那个女的死了。脸?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看脸,只有这一点绝对不行。死灵的脸不能看,性命会被吸走。所以……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只能从后面下手啊。这才是重点啊。那些家伙没办法离开水面,所以他们被吸走的瞬间要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绕过去。绕到死灵背后去。就是和他们交换位置。要非常小心,不能发出声音。 然后就可以看到死灵的背了。 就是要趁这个时候。窥看情形,然后立刻从背后拿绳子用力地…… 不能用一般的绳子。 得是设下神域结界用的注连绳。这条绳子啊,奉纳在村里某个神宫的宝库里,我把它给偷了出来,用它来抓住死灵。 我把绳子套在死灵的脖子上, 用力一拉…… 捉到之后,我把她吊起来,拖出池子。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看脸。要是和死灵对看就完了。会没命的。因为对手可是死灵哪。不管怎么勒脖子,都不会死的。因为是死灵哪,杀也杀不死。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看到对方的脸。 然后我把死灵搬到山上的神木去。神木就在附近,在池子那一带。不过明明很近,却怎么走都走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扛着死灵吧。 那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是不能放弃。 那全都是错觉,啊啊,或许那个村子本身就是个错觉。或许就是这样吧,时间和空间都扭曲了。 歪曲了。 只是走上几尺,就像走了几里一样。可是如果那时候就放弃,放下死灵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会继续遭到附身,被紧紧地贴在背后,就跟原来一样。 不,比以前更糟。糟透了。 所以我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我走到啦。我进入神域了,神木的神域。 我用绳子设下结界,把死灵绑在上面。这么一来,死灵就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被封在那棵神木里了,然后只要尽快离开那里就是了。 我跑掉了。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回头。 要是看到就完了。 会怎么样? 会交换啊。咦?所以说,封住死灵的我,会跟被封住的死灵交换啊。要是回头,和死灵的眼睛对上,那一瞬间我们就交换了。应该逃走的我会被树木绑住,死灵会进入我的身体跑走。 所以绝对不能回头啊。 你办得到吗? 这很困难的。 我吗?所以说我办到啦,我把死灵绑在树上了。 我已经自由了,我摆脱了那个女的,摆脱了那个男的,已经自由了。那个死灵、那个女人……嘿嘿嘿,真是活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看什么?你干嘛啊?喂!你说什么!说我疯了?你说谁疯了?喂,你这个混帐! 滚开啦,啰嗦。难得人家喝得正爽快,扫什么兴?我一看到你这种人就恶心,闭嘴啦,滚一边去。 你做什么! 喂! 啊……刚才那个人。 喂,你知道刚才那个人吗? 啰嗦啦,喏,就那个人啊,那个打扮奇怪的,提着旅行箱的人啊,叫住他。喂!你!给我等一下!放开我,喂,让开啦!你这家伙,别挡路!喂!没听到吗!别挡路啦!干什么?钱?没钱啦!叫你让开啦!我有话跟那家伙说!叫警察?去叫啊,王八蛋。好啊,那家伙就是刑警啊,是刑警。干嘛啦,放开我!叫你放开! 啊……你们是死灵吗? 怎样啦?喂。 喂。 * 老人站在草丛中,点了几下头。 接着他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杂草很坚韧哪,客人,你不这么觉得吗?」 然后加藤只二郎慢慢地转向这里。 「这座庭院……原本不是这样的。现在生长得比以前更要精釆。杂草不管怎么拔,就是会不停地长。不觉得很厉害吗?」 「你这么觉得吗?」 「对。或者说,我老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因为采伐山林是我过去的谋生手段啊。年轻的时候,我一直相信树木不管怎么砍伐,都会再长出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只二郎是靠林业致富的。 「加藤先生,你现在依然还是相信吧?就是因为相信不管怎么砍伐都不会减少,你——不,你们才会不断地采伐,不是吗?事实上,现在不也正在采伐吗?」 「哼哼。」只二郎哼笑。「可是啊,客人,我最近改变想法了。砍了这么多树,真的好吗?树木和杂草不同,是会日益减少的。砍伐只是一瞬间,但要成长为一棵树,要花上好几年、好几百年哪。」 「你说的没错。要是像这样继续砍伐下去,不出几年,那座山就会完全荒芜了吧……」 「就是啊……」只二郎说道,表情变得不甚愉快。「……我一直在糟蹋自然吗?」 「是啊。」 「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 「但是山……会死。不,会被人杀死……吗?」 「是啊。秃山就等同于死山吧。山上少了树木,气流也会改变,野兽会离山而去,水也不再停伫山中,因此川流变急,水温降低,鱼也会死亡吧。金木水火土的相乘相克一旦紊乱,气脉将会断绝,也会引起灾祸。」 「这……不算是我——人类扼杀了自然吗?」 「不算。」 「不算吗?」只二郎显得意外。 「那种想法是自命不凡。」 「自命不凡?」只二郎说道,眉间浮现困惑的神色。「这……不是相反吗?」 「不,不是的。加藤先生,听好了,人是天所创造的,人所行之事,也是上天的意志。认为人是以自己的意志去破坏自然,就等于是把自己和上天视为对等,这不是出于一种极为傲慢、自命不凡的心态吗?若非如此,是不会说出那种话来的。」 「这……这样吗?」 「是的。不管是驱使再怎么先进的技术建造出来的人工都市,只要置之不理……就如同眼前所见,气将会流通,草木将会生长。人的寿命至多百年,而上天的寿命却不知有几亿年。不管人怎么挣扎,也只能够顺其自然吧。」 「这……样吗?」 「是的。例如说……加藤先生,即使山上的禽兽灭绝,河川的鱼类绝迹,兽和鱼也绝对不会怨恨你。」 「不会吗?」 「不会的。」 只二郎拔起一束草。 「因为怀有怨念的,只有人而已。会执着于生的,也只有人而已。加藤先生,听好了,野兽只要生下后代就会死,它们天生如此。」 「也有野兽生下孩子还是活着。」 只二郎撒出拔起的草。 「那只能说是还活着罢了。生物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以个体存在,而是以种存在的。只要不绝种就行了,仅此而已。这当中并没有意义,不仅如此……例如不适合存活的物种,会将后续交给适合存活的物种,就此绝迹。天地之间有如此多种的生物存在,如果这当中有什么理由的话……那或许是上天为了无论环境如何改变,都能够有生物存活下来而做的安排……」 只二郎咬住干燥的嘴唇。 「……加藤先生。包括人类在内,生物只是个筒子罢了。」 「筒子?」 「从父母到儿女,传递生命这股气的筒子。气通过之后,筒子的任务就结束了。」 「任务……?」 「所以呢,加藤先生……现在虽然是人类君临世界,但万一这个世界不适合人居了,那么人类就会灭绝了。到时候能够存活下来的生物自然会存活下来。」 「就会灭绝了……?」 「是的,灭绝。然而……人执着于生,眷恋不舍,同时人拥有多余的智慧,于是人类使尽各种手段,试图延长寿命。但是……如果人类能够因此长寿,那也是上天的意志。」 「上天的意志……?」 老人充满不安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 「不是人的意志吗?」 「当然是上天的意志。这个世上能够实现的事,全都是上天允许的。换言之,如果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伐木,同时有树木可供砍伐,那么那些树木仍旧应该被砍伐,这是自然之理。所以抗议砍伐树木是破坏自然,是不对的。大地并不感到困扰,上天也没有哭泣。因为采伐过度而没了树木,会困扰的是人类。对自然而言完全无关痛痒。」 「唔唔……」只二郎低吟。 「主张这是为了自然,为了地球,是一种巨大欺瞒——加藤先生,你不觉得吗?说什么保护环境、保护自然,其实并不是为了环境与自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的私欲。」 「是这样吗?」 「是啊。物种会灭绝,是因为无法顺应环境,不是人所造成的。自然包括人在内,全都是自然。人类是地球的一部分,然而却误把自己当成了神一般,叫嚣着应该保护即将灭绝的野兽、豪语人类必须守护地球,这不是很荒谬吗?如果真心感到忧虑,先自我灭绝就行了,然而人类却不这么做。所以,如果老实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人类会面临危机,人类还想要多活一分一秒,还想要尽可能奢侈享受,所以不要再伐木了——那还可以理解。所谓本末倒置,指的就是这种事吧。「 「这……或许如此……「 只二郎踩着颤颤巍巍的脚步,走出三步。 「……客人。」 接着他静静地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乡土史家还是学者……但你似乎学识相当渊博。我想借重你的智慧,请教几件事。」 「请。」 「你怎么看?与自己所知道的不同的,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唔……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呢。」 「是什么事呢?」我问。 老人似乎很苦恼。 「你……我记得你第一次忽然来到我这里,是大前年的事吧。因为你留下的杂志……我得知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事,所以是昭和二十六年吧。」 「是啊。我是大前年前来搜集韮山的传说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借宿在此。」 「那个时候……米子……那个女佣,真的是女佣吗……?」 只二郎的问法支离破碎。 他的表情也同样是崩坏的。 「……还是……是我的妻子……?」 只二郎才一说完,就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弄得惴惴不安,说着:「什么?什么?我到底在问些什么?」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疯了吗?我疯了是吧?」只二郎大叫,倒进杂草当中。 「你的问题真是奇怪。喏,请起来。」我伸出手去。但是老人用手中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地面,挥开杂草。 「我……」 接着只二郎背对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的脑袋……已经完全不行了吗?我是谁?我不是加藤只二郎吗?我的人生、我知道的我的历史……呐,客人,你大前年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那个时候那个、那个米子是我的妻子吗?还是女佣?」 「这个嘛……我只是个旅客,而且也只借宿了一宿,府上的情形实在不甚清楚……」 我说,于是只二郎的肩膀垂了下 第五章 这天、、、、、第一个站在眩晕坡底下的,是鸟口守彦。 鸟口这个时候也在坡道底下停了一会儿,想象坡道上平凡的景观。但是不知为何,他的记忆纷乱,迟迟无法凝聚出一个明晰的景象。鸟口无计可施,只能深深地大吸一口气,接着一股作气地奔上扭曲的坡道。 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唯有体力是大家公认的优点,难得他会喘不过气。鸟口就算扛着一袋米跑上金比罗神社(1)的阶梯,也只会“呼”地小吁一口气而已。 ——因为睡眠不足吗? 鸟口这么想。 这半个月以来,安眠远离了鸟口。失眠这种现象对鸟口来说,也是极端罕见的生理现象之一。 不管处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或身处多么凄惨的事件当中,也独有鸟口一人能够安稳地入睡,这是他引以为傲之处。只要他想睡,就算倒立也能睡。这不是譬喻,而是事实。而且鸟口一旦入睡,不管是被踢还是被揍,甚至是空袭警报大作,都不会醒来。他曾经在杀人命案现场熟睡不起,睡着的时候又发生命案,在大骚动当中依然呼呼大睡。 鸟口是个不折不扣的安眠魔人。 然而、、、、 他竟然怎么样都睡不着,睡眠很浅。 不过他大概知道原因是什么。 ——失落感。 半个月过去,中禅寺敦子的行踪依然完全不明。当然,佐伯布由也不知去向。 然后,那天出去追赶两人的榎木津也一去不回。 鸟口与益田半个月来拼命地搜索,却徒劳无功,三个人杳然不知所踪,不仅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甚至是生死未卜。 那一天、、、、 在京极堂得知敦子遭到绑架的消息时,鸟口大为惊慌。中禅寺斥责他要冷静,他却甩开中禅寺冲了出去。他无法冷静,他坐立难安,他无法什么事都不做。 鸟口赶到玫瑰十字侦探社,却不见榎木津的踪影。 只有寅吉一个人一脸泫然欲泣,不安地走来走去。鸟口抓着寅吉的肩膀摇晃,质问情况。 绑架似乎发生在无法理解的状况下。 趁着榎木津不在房间的短暂时间,一名眼镜男子出现。如果寅吉没有看错,那是条山房药局一个叫宫田的人。寅吉说,那个宫田嘴里念出莫名其妙的咒语,敦子和布由同时站了起来,默默地离开了房间。益田想要追上去,然而出道门口却不知为何再也无法追上去,就这样倒在门口。 是催眠术。 鸟口当下这么想。 在华仙姑背后操纵的尾国是个催眠师。 而且他似乎能在瞬间施术。是否是相同的手法?事后一问,益田说他觉得当时好像被撒了什么粉状物。 因为是药局,有可能使用药物。可是敦子与布由的行动,显然是尾国擅长的后催眠。那么条山房与尾国有关系吗、、、? 入夜以后,榎木津依然没有回来。 鸟口那天晚上不曾合眼,等着他们。益田回来了,但榎木津最后还是没有回来。 然后、、、 榎木津也消失了。 隔天早上,鸟口与益田展开搜索。 鸟口首先前往条山房,但主人不在药局,宫田也不在。说是从昨天就没有回来。益田负责打探韩流气道会,但气道会似乎发生了什么纠纷,情况一片混乱,完全无法侦察,其他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两人只能四处奔走,也试过盯梢,却是白费。 搜查展开过了一周,条山房人去楼空,连门都没锁。与其说是外出,更接近连夜潜逃。同一时刻,气道会也关闭了道场。不管怎么样,这两者肯定与事件有关,但线索也到此为止。 之后每一天,鸟口不但动身体也动脑,累的不成人形。即使如此,他一上床,神经就变得兴奋不已,迟迟无法入睡。就算睡着,也一下子就醒了。 鸟口困惑了,他比任何人都容易入睡。打出娘胎到现在,他连一次都没有想过睡不着觉时该怎么办。他试过喝烈酒,也试过读艰涩的书,但都徒劳无功。他没力气上花街去,也没心情去找熟识的女友。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饿的睡不着,于是鸟口姑且找点东西填肚子。但是不管怎么吃,舒适的睡眠就是不肯造访。他花了一个星期,才发现不满足的不是胃,而是胸口。 肚子饿的话,只要吃就能填补了,但是胸口的空洞却没有方法能填补。 就这样,以迟钝闻名的体力派糟粕记者被剥夺了名为惰眠的快乐。 敦子,华仙姑,榎木津,条山房和韩流气道会,所有的关系人都消失了。这种失落感就仿佛忘了藏有宝贝的钱包放到哪里去了一样。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宛如被独自遗弃在异乡的般的空虚感。 无法贴切地形容。 担心,寂寞,这的确石燕,但说出口来又觉得有些不一样。 鸟口仰望天空。 应该是广阔无垠的天空,现在感觉却格外狭窄。 旧书店开着。 玻璃门另一头的书本缝隙间,中禅寺依然故我地顶着一张臭脸。鸟口又犹豫了。不知为何,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中禅寺。鸟口比以前更不了解中禅寺这个人了。 ——他在想些什么? 鸟口不懂。 敦子失踪隔天起,中禅寺离家了三四天。鸟口联络了几次,但他一直不在。鸟口一直以为他去找妹妹了。他一厢情愿地认定,既然是中禅寺,肯定会使尽各种手段,循着鸟口等人想都想不到的线索找出妹妹的所在。 ——可是。 真的如此吗? 鸟口自己忙着行动,中禅寺也完全不提他的单独行动,事实上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话虽如此,鸟口也觉得中禅寺不吭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其他的事情出门。然而中禅寺后来却完全停止了行动,也没有向鸟口询问搜索进度。后来他就像完全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读着书。 中禅寺好像还是在看书。 ——他在想些什么? 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鸟口很困惑。他不可能不担心吧?失踪的可是自己的亲妹妹。鸟口下定决心,用力打开拉门,踏进里面。他就直接穿过书墙之间,一径来到柜台前,也不打招呼,劈头就问:“有、、、有没有联络?” “谁的联络?” 连头也不抬。 “什么谁?师傅,就是榎木津先生或、、、” “没有。” “没有、、、?” 鸟口困惑了,他真的不懂了。 “师、师傅,您都不担心吗?竟然这么冷静地看书。您、您不去找敦子小姐好吗?” “去哪里找?” “就是不知道才要找啊。” 中禅寺一脸非常不耐的表情。 “没头没脑的。你是怎么了?” “哪里没头没脑的?师、师傅,中、中禅寺先生,您知道吗?连榎木津先生都不见了耶。我说,呃、您也稍微慌张一定吧!” “榎木津先生不见踪影,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吗?或许你不知道,但他曾在仓库二楼住了一个月,自个儿在那里玩的不亦乐乎。也曾经去溪钓就这样没有回来,一直在温泉旅馆里下将棋(2)。” “这、、、或许是这样,可是、可是敦子小姐呢?敦子小姐总不可能在温泉旅馆里招艺妓吧”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斜盯着鸟口说:“你担心的是敦子的话,何必拿榎木津来说?” “我、我两边都很担心啊。” 中禅寺“哦”了一声,抚摸下巴。 “哎,好吧。话说回来,你的说词叫人无法苟同。如果我惊慌失措,敦子就会有联络吗?如果我停止读书,她就会回来吗?要是那样,要我中断读书也可以。不过天底下应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人之常情、、、” “我也是有人情的” 鸟口急忙捂住嘴巴。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感表现方法。就算表面平静,不代表内心就没有情绪波动。中禅寺平素就是个看不出内心的人,但不管怎样,亲人是无可替代的,或许只是看不出来,其实中禅寺心急如焚,那样的话,鸟口的抱怨就实在是太多管闲事了。他想要开口辩解,却先被牵制了、、、 “不是只有大哭大叫才是人情。重要的是、、、如果那么担心的话,不必特地跑来这种地方。现在开始也不迟,随便上哪儿去找,找到你满意为止吧。” “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可是、、、” “既然能做的事都做了,那也没办法了吧?你就那么担心那家伙吗?” “这、、、” 鸟口确实担心。但是、、、仔细想想,或许鸟口只是希望境遇相同的中禅寺能够分担一些他一个人无法承受的失落感与焦急罢了。 为什么自己会被逼到甚至睡不着觉的地步?鸟口也不明白。 “你误会了,鸟口” 中禅寺合起原本在读的书。 “误会?” “没错,误会。你没有责任。听好了,你在追查华仙姑,敦子被卷入与华仙姑有关的事件里,失踪了。不仅如此,你还曾经向我隐瞒敦子和布由小姐共同行动的事,所以你才会耿耿于怀,如此罢了。” “呃,是这样没错、、、” “你很早就委托我协助你调查华仙姑,对吧?在那之前,我们一直共有关于华仙姑的消息。对你来说,向我隐瞒找到华仙姑这样的大消息,让你十分心虚吧?不仅如此,你还得对我隐瞒敦子遭到恶汉袭击受伤的事。敦子是我的亲人,你当然会感到犹豫。换言之,你对我怀有双重的罪恶感。所以对于敦子失踪,你感觉到不必要的自责。” 这是事实,但是、、、鸟口不明白这样哪里算是误会? 中禅寺还是老样子,一脸索然地说:“这是吊桥上的邂逅。” “什么?” “所以说是误会。对了,《稀谭月报》的中村总编辑也非常担心那家伙。哎,一般来说,无故缺席半个月的话,就算被开除也理所当然。所以我拜托总编辑说,等那家伙回来之后,务必要对她处以一个社会人应得的处分,但是我错了。中村总编辑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竟然要求说那家伙回来的话,务必让她做自己的媳妇。” “唔嘿!” “真伤脑筋。”无情的哥哥说。“总编辑说如果敦子有个三长两短,全都是他的责任,不断地向我道歉。他说允许敦子采访气道会的是他,允许刊登报道的也是他,没发现敦子遭到气道会施暴,也是他不好。” “这样啊。” “就算如此,向我道歉也找错对象了吧?我并不是那个家伙的监护人啊。” “那么,那个、、、媳妇的事、、、” “你慌个什么劲儿?唔,听说总编辑的儿子除了今年二十九岁的长男秀男外,底下还有政男、龙男、年子,光是儿子就有三个。他说要带照片和履历过来,任我挑选。但我郑重地婉拒他了。” “哦,这样啊、、、” “当然了。敦子是以自己的意志去行动,她必须自己负起责任。总编辑没有责任,跟总编辑的儿子更没有关系。说起来,这跟结婚是两回事吧?不过倒是很像他会讲的话哪。” 中禅寺微微地笑了,但这个话题也太悠哉了。 毫无紧迫感。中禅寺突然以凶狠的眼神瞪住鸟口,然后说:“同样地,你也不必感到自责。” “呃,是这样吗?” “当然了。我听益田说,敦子与布由小姐相识,完全是偶然,她们会一起行动,也是因为采访韩流气道会所结下的缘分吧?那么就与你无关。而且拜托你隐瞒这件事的是敦子吧?你因为这样,不得不感到无谓的内疚,而且救你而言,甚至连调查的目标华仙姑都给逃走了。被添了麻烦的是你才对吧?” “话说这样说没错、、、” 话虽如此、、、这不是误会。 鸟口还是不懂哪里怎么误会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师傅。” “什么。”| “敦子小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中禅寺说。 “可是师傅,你说敦子小姐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行动,但敦子小姐她被施了催眠术、、、” “一样的。”中禅寺说。 “一样吗?” “一样。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不会有事。” 莫名其妙。 “先不管这个、、、我看,你似乎睡眠不足哪。睡眠不足。心跳会加剧,自律神经也会失调。” “呃,嗯,师傅说的是、、、” “那就休息吧。今天的事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同席。而且说起来,听说把我介绍给光保先生的是关口。” “可是说要介绍的是我。” “不过光保先生是透过雪绘夫人知道这里的住址前来拜访的。说到关口,听说他五天前就去了伊豆,目前还在旅途当中。” “我从妹尾那里听说了。是为了光保先生那件事,同时也兼为敝杂志采访吧?” 追寻消失村落的大屠杀事件——是这样一个企划。但鸟口不知道详情。他好一阵子连编辑部都没去了。 “那是妹尾的企划。” ——消失的村落。 ——大屠杀。 总觉得有些挂意。 “好像是呢。”中禅寺说。“我也还没有听到详情、、、不过今天光保先生的访问与这件事无关。听说光保先生有事想问我,但之前多多良不是说务必相互光保先生谈谈吗?所以我也联络了多多良,安排了一次会面,如此罢了。” “可是怎么说呢,俗话说一骑虎二不休嘛。” “什么跟什么?” “没关系,请让我同席。”鸟口答道。他不想自己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和中禅寺在一起就觉得安心。鸟口原本感到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然而只是和中禅寺聊了几分钟,就恢复冷静了。 中禅寺板着一张脸站起来,无声无息地穿过鸟口旁边,走向门口,在门前挂上“休息中”的牌子,锁上门后,指示鸟口去客厅,自己则进屋里去了。 客厅里,夫人正默默地准备迎接客人。夫人看起来比平常落寞了些,是在担心小姑子的安危吗?鸟口点头致意,中禅寺夫人像平常一叶微笑说:“欢迎广临。”鸟口无法开口提敦子,接着在坐的上次相同位置坐下。 没事的——中禅寺这样说。 哪里怎么样没事呢? 正因为这样,所以不会有事、、、 ——这是什么意思? 韩流气道会是黑道团体。从敦子的话听来,那些人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取人性命。另一方面,掳走敦子与布由的条山房也是恶评不断,也不是能以寻常方法应付的对手。 不仅如此,应该与敦子在一起的布由,追究起来,也和那些家伙是一丘之貉,是灵感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华仙姑本身似乎只是遭到利用,布由看起来也不像坏人,但既然她背后有黑手控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谁与谁对立?目前的相互关系都完全不明白。目前韩流 气道会与条山房似乎彼此敌对,但这也很难说。敦子说她为条山房所救,但带走两人的就是条山房。条山房与韩流气道会难保不会在背地里彼此勾结。至于华仙姑背后的尾国诚一与这两个组织是什么关系,老实说,更是完全不明白。 ——哪里没事了呢? 鸟口觉得危险极了,完全无法保证敦子不会遭到危害连性命都难保无虞。 ——她会不会已经不在世上了? 中禅寺一离开,鸟口立刻不安了起来。 会不会已经、、、 “铃铃”一声,风铃作响。 抬头一看,风铃底下的小短签正不停地打转。 ——只有风景、、、 一如既往。 和半个月前相同。 没有多久,多多良擦着汗进来了。 多多良看到鸟口,那只又小又圆的眼睛斜斜地注视着他,没多久想起来似地,笑着说:“哦,鸟口先生。”他好像真的是想起来的,之前的是都给忘了。多多良的外形教人看过一眼就忘不了,但鸟口的外表似乎没有什么特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上次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怎么样了呢?” 多多良和平地这么问道。“没有怎么样。”鸟口答道。于是妖怪研究家歪着短眉说道:“那真是伤脑筋呢。” 接着多多良环起双臂,“唔唔”地低吟,“上次鸟口先生不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吗?” “呃,那个时侯真是失礼了。” “后来那个来通知的人——叫益田是吗?想中禅寺说明情形。我虽然是个外人,不过怎么说呢,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就是这个!” “什么?唔,就是那种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的心境、、、” “这个!” “你到底在讲些什么呢?呃,我一直听着说明,但有件事一直弄不明白。”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多多良再次低低地“唔”了一声。 “就是中禅寺的态度啊。” “态度?” “他看起来面色非常凝重。我和中禅寺认识没有太久,但我头一次看到他露出那种悲怆的表情。哎,妹妹被恶汉掳走,没有人会觉得高兴,但是那张表情、、、” 中禅寺果然十分忧心。鸟口有些放心了。 “那张表情、、、”多多良重复说道。“、、、在隐瞒些什么。” “咦。”意料之外的发展。 “中禅寺他、、、是啊,嗯,与其说是在隐瞒些什么,我认为他知道这次事件的核心部分,但却隐瞒不说。不过说是这次事件,我也完全不知道是怎样的事件啦、、、” “师傅知道什么?” 怎么回事? “益田、、、完全没有提到啊、、、” “那个人惊慌到不知所措,又似在深深反省自责,当时那个样子应该无法察觉到他人的脸色变化吧。不过那天中禅寺不说讲了很久的电话吗?” “对对对。” “我觉得那通电话、、、与事件有关系。” “咦?” 意思是接到预告吗? “呃、、、您有什么根据?” “哦。每当那个益田讲了什么,中禅寺就好似恍然大悟,可是同时又露出极为悲伤的模样,而不是担心或慌张的样子。虽然或许只是我多心,不过、、、对,我觉得那是知道某种程度的真相,然后想到了答案的表情。” 真相。 ——什么真相? 自己究竟哪里还没搞懂?哪里有谜团?这次事件、、、是哪个事件?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了。事实上,鸟口连敦子的所在都不明白,也不明白她为何会被掳走。就算被无端卷入,也不知道华仙姑为何会被绑架。 尾国的目的,条山房和气道会的动向,若说不明白,确实是不明白。 可是,这么一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敦子和榎木津确实消失了,街头巷尾也充满了可疑的家伙跋扈自恣。 可是、、、这样真的能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并没有人死掉啊。说是被绑架,可是犯人也没有要求赎金。犯罪的主题并不明确。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是,而这些事在某些地方彼此有着隐隐的关联,即使如此、、、 还是、、、 ——没有发生任何算得上事件的事件。 鸟口察觉到这一点,感觉到一阵悚然。 例如有人遭到华仙姑——尾国所骗。但是以事件来说,已经完结了。条山房似乎进行某些可疑的买卖,韩流气道会也一样。还有气道会攻击敦子,使她受了伤。可是以事件来说,也已经结束了。诈欺事件、暴力事件,他们各自的被害人与加害人都很明确,没有任何谜团。然而、、、 什么都不明白。 只是混乱而已。也觉得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这个意义来说,鸟口德尔理解程度与多多良是一样的。 ——但是。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到底知道些什么? 真的有真相吗? “中、、、中禅寺先生说了些什么?”鸟口逼问多多良。多多良歪着短短的脖子说:“唔,不,这只是我的印象,并不明确,不过、、、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对了,因为他说了一句话:游戏不可能还在继续吧、、、” “游戏?” “对,我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他确实这么说了。若不是知道些什么,不会将出这种话来吧?所以我才会这么想。你去问问他本人就知道了。他就快过来了吧。” ——没用的。 中禅寺不可能会说的。 如果能说的话,中禅寺老早就说了。既然他没说,不管怎么问都是白费功夫。 中禅寺不说的时候,就是有不能说的确切理由。 例如说,如果他的结论欠缺足以证明的论据,或是他的推理中包含了不确定的构成要素,无论他所导出的答案再怎么充满整合性,中禅寺也绝对不会说出口。即使满足这些条件,如果公开以后会使状况恶化,他也会三缄其口,只要有任何人遭受到任何一点损害也是一样。 有时,说了也是没用。 这时他的饶舌会完全中止。所以即使如同多多良所言,中禅寺知道些什么,他也有理由现在不说吧。 ——没事的。 他有什么根据,确信敦子平安无事吗? ——游戏。 这是指什么游戏? 一阵风吹来,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且旋转着。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一道声音响起。 一会儿之后,夫人带着光保公平进来了。这个人特色十足,非常肥胖。多多良也很胖,不过整体上感觉经过压缩,但光保给人一种膨胀的印象。多多良看起来硬邦邦的,光保则感觉软趴趴的。不仅如此,光保的头顶和眉毛都很稀疏,肤色也白,形态就像颗水煮蛋或巨大的婴儿。 “哎呀,鸟口先生,你是鸟口先生吧?” 光保看到鸟口,连呼了两次他的名字。 夫人介绍多多良,并且端出茶来说;“外子很快就过来了,请三位稍等。” 中禅寺真的很快就来了。 纸门打开的瞬间露出来的那张脸,确实就像多多良说的,神色凄惨。鸟口倒吞了一口气。但中禅寺一看到光保,立刻恢复了常态。 “欢迎光临,我是中禅寺。这位是、、、” 中禅寺指着多多良。于是光保急忙说:“多多良先生,是多多良先生对吧?方才夫人为我介 绍了。您好,敝姓光保。” 光保取出名片,恭恭敬敬地一人一张。 光保也递给鸟口,鸟口说:“我之前收过了。” “啊啊,我给过你了,给过你了。嗯,就像上面的头衔,我是个室内装潢业者。虽然从事室内装潢,但我也在研究野蓖坊。不,算不上研究这么了不起,只是个好事家罢了。然后呢,上个月底透过赤井介绍,我见到了作家关口老师,那个时侯也聊了很多,谈到中禅寺先生的事,听说您对妖怪变化魑魅魍魉等等造诣极深。" “唔、、、头衔是妖怪研究家的,是这位多多良、、、” 多多良用小熊般的动作再行了一次礼。 “啊啊,然后,我听说了有关中国野蓖坊文献的事,所以想要询问详情。是什么呢,红衣无脸的女子、、、” “啊,你是说《夜谭随录》的红衣妇人那段吗?” 多多良当下反应。 “什么?请您再说一次。”光保说道,拿出笔记本。多多良重复,光保便一边复诵,一边写下。 “那是没有脸的女人吗?” “没有脸呢,白面模糊。故事本身和常见的野蓖坊故事一样。” “中国也有野蓖坊吗?” “唔,有是有、、、” 多多良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一派轻松,说:“怪脸的一种变化罢了。” “您是说,那不是野蓖坊?” “只是没有脸罢了。如果说没有脸的妖怪都叫野蓖坊,那么也算是野蓖坊。不过中国并没有那类的特别怪物。《搜神记》里也有类似的故事,但提到的怪物单纯只是长相恐怖而已。哎,用不着深思,无脸妖怪大概是我国独特的产物吧、、、” “或许吧。”多多良说。 鸟口窥看着中禅寺的表情。 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完全看不透内心的古书商说了: “如果要在大陆寻找我国野蓖坊的起源,我想太岁、视肉这类不定型的异型比较接近吧。” “这样啊。”光保露出得到满意回答的笑容,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额头。 “完全符合我的主张呢!完全符合。” 光保再一次重复。 “其实我曾经挖到过太岁。” “咦!” 多多良大叫。超光保一看,眼睛都瞪圆了。 “真的吗?” “真的。是日华事变说的时候,我们在挖壕沟,结果挖到了太岁。然后就像传说中说的,部队死了一大半,是传染病。” “哇,那真是太惨了。中禅寺,对不对、、、?” 多多良兴奋无比地望向中禅寺。中禅寺却似乎完全无动于衷。不过多多良把眼睛正的更圆,问道:“你也看到太岁了吗?” “不,要是看到,我就已经死了。”光保说。 中禅寺微笑,改变话题说: “对了,听说光保先生在大陆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我听鸟口说的、、、” “是住了很久。’光保答道。”哪里的生活很适合我,我住了十二年之久。昨天通电话时说到什么2去了?各位想知道扬子江周边的传说是吗?” “是的,我很有兴趣。”多多良说。“听说您也看到了祭祀礼仪?” “看到了,看到了。”光保重复说。“我在四川住了相当久。人民共和国宣言以后,现在变得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我在的时候,哪里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完全是穷乡僻壤,什么都没有。我住的最久的是广汉县,在四川省的成都盆地,古时候就是蜀国。制蜀者制天下的蜀国唷。那里幽幽暗暗湿湿的,是个分成幽静的地方。” 真的很寂静呢——光保反复说。 “连条路都没有,是世界的尽头。李白不是有首诗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意吁,危乎高哉!是吧?”中禅寺说。 “对对,那里的录就像切开悬崖边边一样,恐怖极了。听说是玄宗皇帝落难时走过的路,就那样保存原状。去程艰险极了,当时我非常饥饿,听说四川粮食丰美,我完全只靠着这一点希望,朝着梦想中的粮食移动。就像在马鼻子前挂萝卜一样。” “你在那里住了多久?” 多多良的口吻充满了好奇。 光保动动小鼻子,答道: “这个嘛,大概住了五年吧。、、、那一带气候温暖,不过也容易滋生黏腻的微菌呢。在整个大陆里,也算是比较适合人居的地方,所以我在那里住得比其他地方久。不过四川非常辽阔,我是到处迁移,总共住了大概五年。” 多多良稍微撅起下唇。 “其实呢,光保先生、、、我对中国的转变感到若干忧虑,不,我并不是反对共产主义,只是对于总共抛弃过去的宗教和礼仪,令人十分忧心哪。而且四川周边古代的历史还不是很清楚吧?虽然三国时代以后的历史是明朗了,不过、、、” “嗯,那一带被诸葛亮作为大本营。《三国志》里出现的英雄现在仍然受到祭拜唷,也有武侯祠之类的庙。还有,啊啊,乐山的大佛,比奈良的大佛还要大。非常大呢。” “哦,那是个悬崖佛呢。我记得是唐代建造的吧?在那之前的、、、对,有没有那之前的民间信仰呢?像是祭典,或是小祠堂之类的。” “这个嘛,我想想,对了,有养蚕的神和水神。有祠庙,也有祭典。” “蚕。哎,中禅寺,养蚕哎。” 多多良叫道。 看样子,这个妖怪研究家动不动就爱大惊小怪。 “那个蚕神叫什么?” “呃,对了,叫青神。也有村子就叫做青神,那一带盛行养蚕,就是蚕的守护神。” “青神?” “嗯,神像穿着青衣,所以叫做青神。啊啊,好像也叫做蚕丛。好像吧。” “蚕丛!中禅寺,蚕丛是《华阳国志》中记载的《三国志》以前的蜀王之名呢。是传说中的第一个国王。古代的王果然活在民间的信仰中呢。” “那个花阳、、、是什么啊?” “一本古书,记载了古代蜀国之事。是晋朝是写的,但内容怪异荒诞,完全不被当成正史看待。" “怪异荒诞?大陆的古代史不都很奇怪吗?只因为这样就不被当成正史吗?” “唔,如果这么说,的确也是啦。”多多良望向中禅寺。中禅寺笑了。 “四川距离京城遥远,是远地边境。对了,光保先生,您刚才吟了李白诗的一部分,您知道它的后续吗?” “呃、、、我记得是、、、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吧。啊,那首诗里的蚕丛就是那个蚕丛啊。原来他是蜀国的开国者啊。” “是的。鱼凫也是王的名字。所以在李白生活的唐代,那些王并不是传说,而是历史。然而、、、现在不是如此了。为什么呢,因为记载这件事的史料,保存下来的只剩下远在后世所写成的《华阳国志》而已了。没有其他当时的记录。或许有,但既然已经失传,也无从确认起了。这些事物即使会变成传说,也不可能成为正史。” “因为、、、没有其他的记录吗?” “是的。没有记录的过去,随着记忆消失,也会随之消灭。能够维系过去的,原本就只有物质。唯有时间经过对物质造成的物理变化,才是过去的证明。但是物质会消灭,所以只要资讯没有传递给下一代,过去就只有消失一途。过去原本就会消失,若是想要留住过去就只有记录、、、或是记忆下来。” “没、、、没有记录的过去,就只能依靠记忆吗?” 一瞬间,光保的表 情变得极为不安。 “如果记忆断绝的话、、、” “就会消失。” “会消失吗?会消失不见吗、、、?” 光保微微渗出细汗。中禅寺答道; “正因为如此,传递没有记录的过去——的民间传说和口传文艺,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对吧?多多良?” “没错。” 多多良有些激动,一本正经地点头。 “就是如此。正因为如此,田野调查是非常重要的。” 研究家稍微探出身子,责怪中禅寺说:“你也应该多外出走走才是。”然后他重新转向光保,身子更往前倾地接着说:“光保先生,怎么样?初代王蚕丛的蚕,就是蚕的旧字(3),据信蚕丛是将养蚕技术传到蜀国的王,经过数千年后,在当地养蚕依然盛行,而且蚕丛也被神格化而受到祭祀,这完全是出于人民的感激呢。可是如今这个信仰也会出于政治利益遭到禁止,不久将会逐渐消失吧。 “该不会已经消失了吧?”中禅寺说。光保再次露出害怕的表情。 “如果我所看到的那些祭典消失不见,那么《三国志》以前的历史就真的会消失吗?会消失吗?” 光保确认似的反复问道。这似乎是他说话时的习惯。 多多良依然一本正经地说了: “可是光保先生,你不是看到了吗?既然你看到了,就表示资讯还活着。对,如果说蚕丛依然受人祭祀,或许二代王柏灌、三代王鱼凫的传说也都还保留着。这些都是《华阳国志》里记载的人名、、、” “柏灌吗?字怎么写?柏树的柏、灌溉的灌吗?这个嘛、、、是有个地方叫做灌、、、是在成都盆地的西北呢。扬子江不是有个都江堰吗?那是个规模浩大的水坝各位知道吗?” “那是世界最古老的水坝呢。”中禅寺说道。 “是的,据说是西元前建立的。那个脏兮兮的水坝,看起来就像木筏还是栈桥一样。那一带就叫这个地名。那里有个祭典,叫清明放水节,场面非常壮观唷。和日本的祭典不同,怎么说呢,色彩缤纷,像这样竖着一大堆旗帜、、、” 光保似乎看开了什么,比手画脚地滔滔不绝起来。 “他们会供上一整只烤猪,然后用青铜的酒樽盛酒,人们五颜六色地打扮成道士等等等、、、就像京剧那样。男女会一起舞蹈,然后还有龙,额头上像这样长着一只奇怪的角,像长崎的蛇般扭来扭去、、、。我也素描下来了。” “那叫什么祭典?” “清明放水节。是重现都江堰完成时的情景,大肆庆祝,意思是治水成功,万岁万万岁,所以是治水祭。治水呢。” “这样啊。第二代的王叫柏灌,看他的名字,我一直猜测他会不会是个擅长治水灌溉的王。符合我的猜测呢。那么鱼凫呢?” “鱼凫、、、鱼我知道,但是凫、、、” “是水凫吧。”多多良答道。 “那里的人家饲养鹈鹕呢。” “养鹈鹕!” 多多良第三次吃惊。 “养鹈鹕耶,养鹈鹕唷。”多多良像要激起中禅寺兴趣似地说。 “那像长良川一带那样吗?” “没有帮绑绳子呢”光保说。“我是在乐山那一带看到的。他们的技巧非常熟练,不用绑绳子就可以控制川鹈,简直就像使唤狗一样,鹈鹕会乖乖听话,潜到河里吞了鱼之后,就这样一吐、、、” “怎么样呢?中禅寺。”多多良皱起眉头。“养蚕纺织,灌溉土木,川渔,要是再加上冶金精铜的话,重要的古代技术大概都凑齐了。这么说来、、、中禅寺,你上次不是说什么要是古代的扬子江边也有文明就好了吗?” “是啊。”中禅寺摸摸下巴。“之前不小心说溜嘴了,不过我没有根据。只是突发奇想罢了。不,应该说是愿望吧。” “愿望?” “对,愿望。我读了《华阳国志》,忍不住幻想起来了。如果就像上面写的,古代真的有蜀国存在,那就是纪元前数千年的事了,不是吗?太古老了。可是,那与殷商和周朝等中国的初期王朝性质似乎又截然不同。如果那是黄河文明传播过来而兴起的文化,应该会留下同性质的传说才对。所以我在想,灭亡之后至今,会风化到几乎无记录可循吗?而到后来、、、《三国志》的时代以后,历史的性质就变得相同了。” “是啊。” “我觉得这与同根源的文化染上地域色彩逐渐改变的状况有些不同。所以我才会猜测他们的根源可能不同。这么一来,就等于长江上游出现了与黄河中游流域根源不同的文明——扬子江文明。这么一想,想像就变得完美了,对吧?” “那么古代蜀国怎么了呢?”光保问道。 “这个嘛,文献上并没有提到灭亡。只是王的连续性断绝了。所以他才没有被当成历史,而是被视为传说。从蚕丛、柏灌到鱼凫都有连续性,但是之后的杜宇显然民族文化的系统不同,可以看出断绝了。其他文献上说最后的蜀王鱼凫升天成仙——成了长生不老的仙人。所以古代蜀国是在这里、、、” “灭绝了呢。”光保说。 “灭绝了。”中禅寺说。“然后古代蜀国的历史就此断绝。古代蜀国从历史这张地图上被删除了,被当成了不曾存在过。” “国、、、国家消失了吗?”光保取出挟在后口袋的手巾,抹掉额头上细小的汗珠。 “从、、、从历史上被删除了。国家、、、连同过去、、、完全消失不见了、、、” “所以还是受到侵略了吧。很难想象一个国家能够自然地与他国同化。若不是连同文化一起被根绝,不可能会断绝得如此彻底。如果《华阳国志》中所记载的内容包括了历史上的事实,就表示与这段历史有关的人全都死绝了、、、” “全都、、、死绝了、、、” “不晓得究竟如何呢。” “不管到哪里,提、提到以前的事,也、也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光保看起来有些苍白。 “所以留下来的民间传说非常重要啊。”多多良。 “不过呢。”中禅寺浇冷水说。“民间传说不能算是物理证据,所以没办法从民间传说推测国家的规模及年代,也没办法做出历史定位。无论是养鹈鹕或养蚕,都没办法查出是哪个时代传人该地区的。因为其他地区也有相同的产业。” “证据啊、、、” “是的。当异文化灭绝时,有时候即使信仰和习惯被斩草除根,也只有技术被保存下来,不是吗?侵略者会将技术者当成奴隶使唤所以、、、是啊,假设有一些技术是起源于古代蜀国,它们也会轻易地成为后续王朝的财产,还是很难证明它的独特性和先行性吧。” “是啊。”多多良环抱双臂。现在比起提出这个观点的中禅寺,多多良似乎更执着与扬子江文明来了。 “对了,中禅寺。你之前不是提到涂佛的事吗?我记得你说读了《华阳国志》,感到挂意、、、” 这么说来,好像提过此事。 中禅寺再次搔搔下巴。 “嗯,关于那件事,我觉得我太轻率了。因为毫无根据呢。我不该说出口的。” “有什么关系嘛,又不是要发表文章。” “嗯、、、” 中禅寺转过身体,从壁龛取出一本《百鬼夜行》,翻开书页。 “这个、、、烛阴。” 中禅寺翻开书本,放到桌上。 光保“哇”地一声,望向书本。 书上是一只缠绕着岩石的巨蛇。 不、、、那不是蛇, 而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 蛇的身体上是一个老人的头,睁着一双猫眼般的眼睛,披头散发。 “烛阴、、、怎么了吗?这是北海钟山的神明吧?有个说法说他是北极的极光、、、” “是啊。就像画上的说明,石燕是从《山海经》里转录这个妖怪——应该说是神才对。附带一提,多多良,你记得烛阴在《山海经》里的记述吗?” 多多良瞬间瞪着虚空。 “石燕引用的是<海外北经>呢。” “因为是钟山,所以是<海外北经>。但是<大荒北经>里也有记述吧?<大荒北经>的比较详尽。” 多多良了解似地“啊啊|了一声,然后背诵了起来。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喝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这是什么意思呢?”光保问道。 “这个嘛、、、人面蛇身,这就像书上画的,然后身体赤红,体长有一千里,一闭上眼睛,天地就被黑暗笼罩,一睁开眼睛,世界就辉煌明亮。他一呼吸,强风暴雨席卷千里之外,所以他什么也不吃、不睡、也不呼吸,静静地不动。他的神力甚至可以照耀九重冥府的黑暗——这就叫烛龙。” “烛、、、龙。” “是啊。烛是蜡烛的烛,也就是光明。烛阴的意思是照亮阴暗。所以烛龙只要睁眼,世界就会变得光明,他一闭眼,世界就一片黑暗。”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 “格局很浩大吧?烛阴毫无疑问地就是太阳神。他一呼气,就乌云笼罩,降下雪来。一吸气,就阳光普照,连金属和石头都会熔化。那么他或许是金属神。最重要的是,他只要一闭眼或呼吸,世界就会一片混乱,所以他才会不敢呼吸或眨眼,静静地待在北方的尽头。这种规模不可能仅止于山的守护神、、、” 中禅寺指着《百鬼夜行》。 “我认为这种格局之大,会不会是暗示烛阴原本是是创造神或宇宙神、、、?” “哦?”多多良双手摆在膝上。“中禅寺,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烛阴会不会是过去灭绝文明中的最高神祇?” “是啊。就算要纳入征服王朝的新信仰体系里,也不能让两个最高神并列吧?这要是基督教一类的一神教,就会被当成邪神或恶魔,不过遗憾的是,中国并没有那样的体系。” “唔,也是呢。” “所以,我思忖这个烛龙原本会不会是蜀之龙的意思。” “哦哦。”多多良叫出声来。“蜀、、、唔,确实是在西方、、、” “是啊,《山海经》是古代的地理书,是一本奇书,内容也荒诞无稽,所以也很少人会把里面的内容类比为实际上的地名、、、。不过我在意的,是刚才多多良背诵的《山海经》记述中,直目正乘这四个字。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当成眼睛竖生,直立闭上这样的意思来解读。据说乘这个字是朕的意思,也就是舟缝。正乘应该是眼睛闭上时,接缝呈直线的意思吧。不对吗?” “也有其他解释吧。首先直目就令人不解。什么叫直目呢?” “这个嘛、、、”多多良纳闷地偏头。 “我从以前就一直疑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前几天我在读这本《华阳国志》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记述。是关于初代王蚕丛的记述:蜀侯蚕丛其目纵——蜀有国王,名叫蚕丛,他的眼睛纵生、、、” “纵、、、难道你的意思是,蚕丛就是烛阴?” “是的。古来在大陆,龙就是王的象征。如果烛阴是蜀龙,就代表他是蜀王。传说烛阴直目正乘,而蜀国最早的王眼睛纵生、、、” “原来如此、、、。可是什么又叫目纵呢?” “问题就在这里。目纵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睛呢?直、正、乘——这些文字全都不适合拿来形容眼睛。然后呢,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 中禅寺翻开另一本《百鬼夜行》。 “、、、像这样的眼睛呢?” 那一页画着涂佛。 “从颜面垂直蹦出来的眼珠——纵目。哎,我所说的灵机一动就是这个,完全没有根据。不过另一页的濡女是蛇身,这件事可能多少也影响了我吧、、、” 中禅寺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喏,我之前不是说过,这本下卷所收录的妖怪背后,可以看见大陆渡来的的技术系使役民的影子吗?所以我才在思考这个涂佛和濡女师傅也具有这样的属性。灭亡的古代蜀国的技术者来到本国,千年之后化为妖怪,这听起来颇有意思吧?” 多多良半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不久后挤出“唔唔”的低吟声。 “论可能性、、、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没办法发表呢,所以你才保密不说对吧?” 鸟口认为依中禅寺的性情,这类假说他绝对不会说出口吧。光保一脸钦佩的模样,直盯着桌上的妖怪图瞧,或许他喜欢这类东西。正当中禅寺就要合上书本的时候,光保“啊”地发出怪声。 “纵、纵目、、、” “什么?” “不,呃,那个妖怪,非、非常恐怖。虽然恐怖,可是我曾在大陆看见过那种妖怪。” “什么?” 多多良一脸诧异。 “看过?看过哪个?总不会是涂佛吧?” “这个、、、” 光保从皮包里取出老旧的记事本。封皮磨损的很厉害,都残破不堪了。”、、、请看看这个。这是我的备忘录、、、。喏,这是我刚才说明的清明放水节,还有这是乐山的大佛。” 多多良望向记事本,说:“哦,画的真棒。” “战前我是一名警官,但在当上警官前,是在澡堂画壁画的,所以、、、。喏,就是这个,这个、、、” 光保打开记事本,摊在桌上。 上面画了一张奇怪的图。 那似乎是一个面具。 下巴扁塌、耳朵巨大、鼻子高挺,额头上竖着一根像角的装饰,然后格外巨大的眼睛里、、、 眼珠远远地蹦出。 “这、这是、、、” 多多良仿佛被糊住了似地僵住,“涂”了一声。 接着他满脸通红,小声地叫道:“涂佛!这、这很像涂佛呢,真的!中禅寺你快看。喏,眼睛、、、” 中禅寺难得露出讶异的表情望过去,罕见地“嗷嗷”叫道。 “这,光保先生,您在哪里看到的?” “这个吗?一样在四川看到的。四川。而且是在郊区。呃、、、是三星村。" “三星村、、、” “对,那一带有古代遗址。那时候我帮忙挖土晒转,听当地的农夫说的。当时说是十几年前发现的,所以距今已经有二十年以上了。听说是在挖掘灌溉水路的时候,挖到了许多玉石器。哪个面具一定也是在挖东西的时候被挖到的,他被安置在村子郊外的祠庙里。村民说虽然不太清楚,不过那应该是阳神。” “阳神、、、太阳神吗?” “对,不过也有人说那是龙的脸。很模棱两可呢,模棱两可。” 光保看着笔记接着说。 “我在这里这么写着。唔、、、蜀为云霞之国。闻蜀犬吠日,因阳光罕见,故祀阳神乎?——这是我当时的感想,我的感想。” “光保先生,这个面具是什么材质?” “哦,是铜。” “铜?” 难得看到中禅寺这么吃惊。 “这、、、真的是古老的 遗物吗?不是谁做出来的吧?” “看起来不新,应该不是什么人做的吧。这个东西很大,不是拿来戴的面具。上面还有金箔剥落的痕迹,还有绿锈、、、。唔,不是农夫做的出来的吧。” “这、、、”中禅寺一反常态,有些大声地说。“这是证据啊,光保先生。是物理证据。中国没有这种样式的出土品,只是黄河流域发源的文化里没有这种东西。虽然有些铜器会刻上象征脸部的花纹,但是应该没有做成脸部本身的巨大铜器。这、、、如果这是青铜器,而且不是个人创作的话、、、” “如果这个眼球突出的面具实际存在,就表示它可以成为证据,证明古代蜀王朝曾经有过独特的扬子江文明,与黄河中游流域起源的文化不同,对吧?” 多多良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说道。 “可是,古代做得出这么细致的工艺品吗?这是铸造的吧?技术当然不必说,这需要相当强大的国力才有办法。哎,中禅寺,如果古代蜀国有这么先进的技术,那就像你刚才说的,国家灭亡以后,那些技术者、、、” 多多良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然后说了声“哦,涂佛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这天、、、第四个站在眩晕坡底下的,是益田龙一。 益田很迷茫,该上坡吗?还是不该? 益田没有和中禅寺商量,藏匿受伤的敦子,不仅如此,还让她在眼前被人大摇大摆地拐走,甚至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着。原本,他根本没有脸去见中禅寺,然而益田现在却想要向中禅寺求助。 这不是益田可以裁量处置的问题。既然榎木津不在,他唯一能够依赖的就只剩下中禅寺了。 ——竟然连那样的人都、、、 益田心想。 当然,他想的是侦探榎木津。 益田觉得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要佩服榎木津。而且他认为那并不是高估,也不是一厢情愿,而是正当的评价。所以他才会担任侦探助手。 但即使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益田从来没有依赖过榎木津。 榎木津一定瞧不起彼此依赖的关系。说起来,榎木津根本不会说什么正经话,也不会思考一般事情。他不采取寻常行动,也不为理所当然的结果高兴。他的态度乍看之下似乎是瞧不起社会,也像在嘲笑社会。 可是、、、 这是益田认识榎木津之后,第一次打从心底希望他在身边。 当然就算榎木津在,应该也不会听从益田的请求,而且也不会为益田这种人出力吧。 前天晚上,来了一堆麻烦的家伙。 那天益田在外头徒劳地奔波了一整天,累得几乎浑身瘫软地回到神保町的事务所。 自从敦子、布由及榎木津失踪那天起,益田就睡在玫瑰十字侦探社里。 神保町是个方便的地点,适合作为活动的据点,要和鸟口联络也很方便。那里有电话,寅吉也总是守在那里,等于是个中继站。而且榎木津不一定不会回来。益田也觉得如果敦子有消息,一定也会联络那里。 话说回来。 益田想都没有想到,竟会演变成这样一场耐久赛。 一早醒来,就徒劳地奔走,然后回来睡觉——每天就这么反复过着,就算维持着一定程度的紧张,过了第十天,也难免会萌生出一些惰性。 于是、、、原本应该是非日常的奇异生活,竟然让人觉得宛如日常了。会禁不住错觉这种生活从老早以前就是如此,同时也将会永远继续下去。当然应该不会如此,而且要是这样就糟糕了,察觉到时,自己潜意识里却这么认为了。每当益田发现自己的这种心态,就觉得厌倦不已。 益田心想,不安于焦躁或许意外的难以持久。人这种生物,本能地就是会逃避这种不安定的状态吧。 这天、、、益田记得自己累的提不起劲爬楼梯,他应该很担心,很不安,很难过,但是一想到自己的感想顶多只有这点程度,就禁不住厌恶起来。 即使如此,那时他仍然觉得脚沉重得抬不起来,满脑子只感觉到倦怠。 开门的时候,响起“哐当”一声。 屏风另一头孤孤单单地坐着面无血色的寅吉——应该如此。然而、、、 坐在接待区沙发上的,却是一对陌生男女。 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人士。打扮像是黑市商人或江湖艺人,头发理的极短,戴着金边眼镜,穿着花俏的夏威夷衫。这类男人旁边通常都有欢场女子服侍,然而出乎意料的,女方的打扮十分普通,不但没有化妆,服装也很朴素,头发很短,没有一点媚态。女子看起来很干净,但个子很瘦,给人一种坚毅的印象。 益田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理解到原来是来拜访侦探的客人——委托人。既然坐在侦探事务所的接待区,一般应该都会这么想,但益田却觉得这些人好碍事,心想因为这些人让今天变得与昨天不同了。 寅吉噘着红的异样的嘴唇招着手,但益田仍然没有向委托人打招呼,蛮横地开口说:“和寅兄,你那手是在干嘛?” “你是助手吗?”男子问道。于是益田回头望向男子的脸,总算把握了状况。 “嗯、、、”很虚脱的第一声。 “你是津仔的助手吗?” “津、津什么?” “哦,榎木津啦,津仔。” “呃、、、这,呃、、、” “益田益田。”寅吉再次呼唤。“喏,这位是司先生,司喜久男先生,是先生的老朋友。他来委托工作。” “我叫司。”男子快活地说。“怎么,听说那家伙不见了?助手也真是辛苦哪,你一定很伤脑筋吧?” “啊、、、呃,托您的福、、、” “你很紧张吗?不行不行,来来来,坐下吧。津仔不在,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了啊。和寅是不行的。你不行吧?” “不行呢。”寅吉说。 “喏,他自己都这么说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司,叫我喜久哥就行了。” “我叫益田。”益田回答。 “咦,跟津仔那家伙说的名字不一样哪。” “我、我吗?榎木津先生有说我什么吗?” “有啊。他说什么有个傻瓜来见习了,被那家伙说成傻瓜就毁了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呃、、、” 司仰起身子,高声大笑。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我说啊,听和寅讲的乱七八糟,莫名其妙,不过这里好像是一团乱?哎,既然都乱成一团了,就顺便帮我找个人吧。” “找人?”益田忍不住瞪向寅吉。 哪有人会在这种状况喜接受委托的?简直疯了。寅吉别开视线,匆匆躲到厨房去了。 “呃,现在、、、” “我了解。我们一星期前也来过一次,想要委托,但那时候也乱成一片。本来想打消念头,但是我稍微调查了一下,觉得就算津仔不在,也还是委托一下比较好、、、” “请、请等一下,呃、、、” “哎,快点坐下吧。”司说道。 益田怨恨地瞪着厨房,在接待区的椅子坐下。司那张褐色平坦的脸笑了开来,说:“益田,这位是黑川玉枝小姐,是个护士。”他介绍女子。 “她呢,住在一起的男人失踪了。就是想要找到那个男人。” “可、可是,司先生、、、” “益田,你先听我说吧。我和这位小姐是偶然结识的,但我觉得这实在不是偶然,她说她知道津仔,还说以前曾经见过。世界真是小哪。不仅如此,她失踪的男人好像也认识津仔。所以呢,我不说这是命运,可是这种情况还是、、、” “这位小姐、、、认识榎木津先生?” “是啊。这位玉枝小姐啊,以前曾经在那家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工作,失踪的男人也是那家医院的实习医师。” “久远寺、、、医院吗?” 去年夏天,那家医院发生了凄惨的事件。这件事益田也曾经听说过。榎木津、中禅寺以及关口似乎也和那个事件有着深刻的关联。益田本身也和事件中心人物的久远寺医院的前院长见过。 “您知道吗”女子问。 “唔,听说过。”益田答道。这半年来,益田透过他们几个关系人口中,得到有关事件的片段和知识。那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事件,益田到现在依然无法了解它的全貌,不过他能感觉出那是个极为寂寞、悲伤的事件。 “我忘不了那个事件。”女子说。“我、、、事件最后一天正好值班、、、” “那么、、、你目击到惨剧了?” “不。呃,我遭到殴打、、、” “啊啊、、、” 她真的是当事人。 “那么失踪的那位、、、你的同居人是、、、?” “是的。他叫内藤,内藤赳夫,住在久远寺医院实习的医师,不过他现在没有工作、、、成天游手好闲、、、” “哦、、、” 益田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个内藤呢,算是这位玉枝小姐的非正式丈夫,哎,就是小白脸啦。啊啊,对不起啦,可是没关系吧?这是事实嘛,这个人哪、、、对小姐虽然不好意思,是个窝囊废。” “哦,没有正职是吗?” “没工作是无所谓啦。可以不用工作地过活,也算是争气吧。世上并不是只有会赚钱才叫了不起。像家事,虽然挣不了钱,但是做家事的太太们还是很伟大啊,不是吗?就算连家事都不做,只要能够让男人养,那样的女人也是豁出身体在过活啊,那样不是也很厉害吗?不管是身体,个性还是认真努力,什么都好,都是一种过活的手段吧?” “是、、、啊。” 司笑了。 “嘿嘿,益田,你这人蛮老实的嘛,你这种人也不赖啦。像津仔,骨子里也是个老实人对吧?” “是、是这样的吗?” “当然啦,那家伙家世不凡嘛。”司笑得更厉害了。寅吉从厨房端咖啡出来说:“喜久男先生和我们先生是老相识啰。”他彻底扮演下人角色。 “是老相识啰。话说,修仔现在在做什么啊?” “修、、、木场先生吗?” “对。他还在当刑警吗?” “这、您和木场先生也是朋友吗?” “嘿嘿嘿,被人这么郑重其事地一问,还真不好意思哪。哎,这些事无关紧要啦。然后呢,说到内藤。” 司强硬地转回话题——不过原本让话题离题的就是他自己。 “内藤他呢,对这位玉枝小姐暴力相向,还辱骂她。不过这种事是他们两个人的问题,对吧?只要他们两个绝对没问题,旁人也没资格插嘴说什么。但内藤这个人啊,真的很窝囊,动不动就逃避。” “逃避?” “从这位小姐身边逃走。然后过不久有回来。对吧?” 玉枝答道:“是的。” “他为什么要逃走?” 如果是玉枝逃走,还能够理解。内藤残忍地对待玉枝,玉枝却仍然愿意照顾内藤,益田实在想不出内藤为什么要从这么奇特的女人身边逃走。 司回答了:“内藤是在逃避他自己。那是叫做罪恶意识吗?还是叫做罪恶感?他大概觉得自己这样下去不行,应该也觉得对不起这位小姐吧,所以才会逃跑。逃跑之后可能去做了些什么吧。但是不行,结果还是没辙,又回到这位小姐身边来了。” “这、、、如果有意思反省,只要痛改前非不就好了?” “要是办得到,他一开始就不会当什么小白脸了。你不行哪,太老实了。”司说。 “呃,不行吗?” “不行啦。哎,不过内藤这样反反覆覆的时候还好,对吧?” 玉枝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不过还是点头。 她的态度像是在说”一点都不好“,也像在说”那样也还不错“。或许两边都是。 “然而啊,不久前、、、五月底吗?这位小姐和内藤大吵了一架。那个时候呢,内藤说了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玉枝不知为何,用道歉般的口吻答道:“说是、、、仔久远寺医院事件中过世的人附在他身上、、、” “哇。” 这是中禅寺的管理范围。 “然后他们两个吵得更凶了。这位小姐虽然否认,但是我明白的。这位玉枝小姐啊,是在嫉妒。” “您又说这种话了、、、”玉枝一脸困窘。 “嘿嘿嘿。”司笑了。“你可瞒不了我这个老江湖的眼睛。内藤啊,一定是对死在那件事里的人有所留恋。” “留恋?” “益田,你懂吗?不管对方是个再怎么烂的男人,只要心思还在自己身上,就什么问题也没有。可是一旦觉得他移情别恋,就完全无法忍耐了。而且对手还强的很哪,如果只是随便和哪里的流莺花心也就罢了,但对手是死灵的话,根本没有胜算嘛。” “哦、、、” “然后呢,两个人还扭打起来,结果隔天内藤就不见了。他好像跑到了上野的天桥底下闲晃。问题是之后。” “问题、、、?” 司一改之前亲昵的态度,身体向前屈,“内藤他、、、疑似被奇怪的男子教唆, 卷入了什么麻烦的事件里。” “事件、、、?” “对,他的背后有蓝童子操纵。” “蓝童子、、、?” “本名彩贺笙,是个通灵少年。他是个美少年,会使一种照魔之术,能识破对方的谎言,也协助警方搜查办案在地下社会里有些名气。蓝童子从去年底开始主要协助目黑署的搜查二组,将一些小混混全都取缔光了。但是三月的时候,取缔世田谷的条山房失败,然后就收敛了许多。” “条、条山房、、、” 怎么会冒出这个名字来? “你知道这个名字?”司的表情很意外。 “条山房好像很难对付呢。好像都已经掌握证据了,结果还是抓不到人。其他的全都被逮捕了说。不过啊,蓝童子的手法太肮脏了。” “肮脏?” “因为蓝童子他知道底细啊。像是黑市物资的来路,还有流通的道路等等,他抓住这些消息后,向警方告密,只是这样罢了。” “不是通灵,而是告密吗?” “唔,他能够指挥统率那些流浪儿,在这方面是个天才吧。总之,他很擅长搜集消息。对那些被检举的人来说,是个麻烦的小鬼。地下社会的人也不晓得底细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每天都过的战战兢兢的。依我看,蓝童子是个以罪犯为食的恐怖家伙。他靠着出卖那些社会边缘人来生活,藉此从警方等势力获得报酬哪。实在是太恶劣了。”司说道。 这个叫司的人似乎通晓那类所谓的地下社会。 “就是那个蓝童子抓走了内藤。” “抓走内藤、、、?” “背后一定有什么、、、或者说,我觉得非常危险。这种情况 也不能依赖警方,因为不知道蓝童子在哪里和什么人互通声息,所以只能拜托津仔了。” “就算您这么说、、、” 榎木津人也不在。 “哎,由于我也觉得有些不安,所以稍微调查了下。我也有我的情报网哪。结果内藤似乎往静冈去了。七天前的六月五日,恰好是他去见蓝童子的那天晚上,有人目击到他搭乘电车往静冈去。” “静冈、、、?” “对。内藤身上应该没钱,所以我认定他不会移动到太远的地方,但是我想的太天真了。他好像有同伴。那个同伴是一个卖药郎,叫做尾国、、、” “请等一下!尾国、、、您是说尾国诚一吗?” “您知道吗?” “岂、岂止是知道、、、” 事情不得了了。 “、、、尾、尾国是、、、怎么说,他在黑社会里很有名吗?” “尾国那家伙非常可疑,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知道他的人就知道。他和许多宗教团体有联系,也会在大宗黑市交易场露面。虽然没有什么醒目的行动,但是在业界里是个必须注意的人物。然后呢,因为这次的事,发现他和蓝童子似乎也有关系。所以我在猜想,幕后黑手会不会就是尾国、、、” “尾、尾国、、、” 尾国诚一、条山房。内藤遭到劫持,与华仙姑一事有关吗、、、? ——蓝童子吗? “司、司先生、、、” “怎么样?益田,你就接下委托吧。我啊,实在没办法抛下这样的女人不管哪。可是呢,其实明天我有个工作,得到东南亚去一趟哪。去了的话,暂时是回不来的。等我回来,会付你一大笔酬劳的、、、” “我、我答应。可是、、、有些事我想请教一下。” “尽管问吧。”司说。 “是关于条山房、、、” “咦?那里不是关起来了吗?记得好像是上星期的事吧。” “是的。那里为什么关门了?还有,他们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哦,你说那个通玄老师吗?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呢。我只是因为蓝童子的事,稍微打听了一下而已。啊,可是、、、唔,我有个住在音羽的朋友叫酒三,是江湖艺人的头头,听说他藏匿了一个条山房的受害人,结果人逃走了什么的。” “条山房的受害人?” “传闻,完全只是传闻而已。他们很讲仁义、重义气,不会轻易泄露消息的。这件事、、、我记得应该是恰好一星期前发生的。” “一星期前?”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益田混乱了。他完全不明白哪里和哪里连系在一起。司从前屈的姿势换会原来后仰的姿势,像是要看清楚益田的表情。接着他轻浮地说: “那么就拜托你了。玉枝小姐,告诉他地址和联络方法。益田,这是订金,帮帮她吧。” 司从口袋里直接掏出一叠钞票,摆在桌上。玉枝见状困惑无比,出声道:“呃、、、”但是司以轻松的态度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会申请经费啦。” “那么我收下了。”益田暂且说道,把钱交给寅吉。 就在这时候,“哐当”一声,钟响了。 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张表情糊里糊涂的细长脸庞。 “嗨、、、” “伊、、、伊佐间先生。” “嗯,好久不见。” 来人是伊佐间一也。 伊佐间在町田经营钓鱼池,是个闲人。他是榎木津海军时代的部下,最近和中禅寺及关口交情也不错。他这个人超脱尘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他留着一头刺猬般竖起的头发及胡子,服装品味也很奇特,使得他那张令人联想到古代贵族的脸庞看起来国籍难辨。 “啊,有客人吗?” 伊佐间看到司和玉枝,弯腰轻轻点头致意。悄声问:“榎兄呢?” “这、、、说来话长。”寅吉说。 的确很长。或者说,完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哦。” 但伊佐间似乎了解了。他可能看出有什么无法简单交代的原委了。 接着他这么说了:“呃、、、那么联络一柳先生的、、、” “是、是我。” 益田像个小学生似地举手。伊佐间噘起嘴巴“嗯”了一声。 “今天我是代替一柳先生过来的。” 益田原本打算去见据说认识尾国的一柳史郎,但由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他暂时先以书信询问。伊佐间站在屏风旁边说:“一柳先生出门行商,已经在神奈川巡回了三个月,途中绕到我这儿来。他告诉我他联络了家里,结果家里的人说收到一封来自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信件。可是他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回家,所以没办法读信。” “哦、、、” 换句话说,询问尾国着个人的内容,并没有传达给一柳知道。 “哎哎哎,请里面坐。”寅吉说。 “我等会儿就告辞了。”伊佐间说。“然后,一柳先生那时候说,她的夫人——朱美女士的样子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他说朱美女士说要去韮山。说什么四月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她一直在等一柳先生回来,但是一柳先生原本预定顶多半个月的行程迟了两个月,朱美女士说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发生过什么事?是什么事?” “不太清楚。” “哦、、、” “好像是、、、使用催眠术怎样的、、、” “催、、、催眠术?” “嗯。”伊佐间点头。“一柳先生自己都不太了解了,我更不可能清楚吧?可是、、、对了,好像说什么要去找人。朱美女士被卷入一个事件,当中的被害人被一个叫什么的人给带走了、、、” “是、是不是叫尾国!” “嗯?” 伊佐间像枯木折断般僵硬地偏了偏头。 “好像、、、是这个名字吧。你知道嘛。” “那,朱、朱美女士追随着尾国去了韮山吗?” “不清楚呢。”伊佐间再次歪了歪脖子。“可是一柳先生非常担心,说他想要回老家看看。他叫我转告你,说他回去看了信后会立刻回信。可是我家没有电话,正好我想去秋川那一带钓鱼,所以顺路过来说一声。” 伊佐间说“我告辞了”,就要离开。 但他一转身,人就停住了。他维持有些驼背的姿势回头看益田,说:“有人来了唷。” 接着他再说了一次“我告辞了”,举起手来,“哐当”一声关上门。司在后头说:“这人真有意思呢。”寅吉开始说明:“那是钓鱼池的老板。”司应声附和着什么。就在这个时候、、、 最后一个麻烦“哐当”一声弄响了钟。 当益田目送着伊佐间,正埋伏似地站在门口,所以就像是迎头撞上似地迎接了来访者。 是个老人。 老人个头很小,满脸皱纹,眼神凶狠,有个鹰钩鼻。他穿着染有家纹的和服裤裙拄着有雕刻纹的拐杖。 老人望着自己走来的方向,很快重新转向益田。可能是和模样奇特的伊佐间错身而过吧,他在看伊佐间的背影。 “老人瞪住益田的眼睛。 “榎木津礼二郎在吗?” “恕、、、恕我冒昧、、、” 老人颤动着嘴巴四周的细纹说:“我是羽田,羽田隆三。听好了,是羽田隆三本人哪。,不是使者。羽田隆三本人亲自上门商量哪,快点把侦探给 第六章 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怎么,又一样啊——贯一再次合上眼皮。 他看见父亲的脸。父亲正破口大骂。嘴巴一开一闭,一开一闭。完全听不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完全不了解父亲在想什么。够了吧。妈在泥地房间里哭,弟弟妹妹也在哭。妹妹应该已经嫁人了,为什么还那么小呢? 吵死人了。明明没有声音,却吵死人了。 啊啊,我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每个人都讨厌我。 父亲的嘴巴开闭着,母亲在哭,窗外有叔叔婶婶和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在偷看。 他们在说些什么?完全听不见。 兵吉在哪里?我说兵吉在哪里? 啊啊,这样啊,得去找兵吉才行。没时间管父亲了兵吉才14岁,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他才14··· 还是12··· 是12岁吗?美代子?美代子去哪里了?真是的,这种时候跑哪儿去了得快点去找才行那孩子跑出去了美代子在哪里做什么快点,工作什么的请假就行了隆之他··· ——隆之他··· 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脖子根阵阵作痛。啊啊···隆之。 得去找隆之才行。啊。 “隆之···” “你醒了吗?”说话的是有马。 “老、老爷子···我···” “你也真是钝。刑警怎么会让警官队给殴打呢?我都那样阻止你了···害我都被揍了哪。” 有马摩擦着灰白色的发际于额头的皱纹中间。 “被···警官队?” 这么说来。 “隆之呢···美、美代子···” 有马缩起皱纹如网目般遍布的脸颊。 “怎···怎么了?” 有马的表情苦不堪言。 “村上,你老婆被骗了哪。” “被骗···?” 没错。 不认识贯一的妻子。不认识贯一的儿子。 只有贯一消失的家族史。 ——然后。 渊胁拿给他看的住民登记册。 贯一所不知道的贯一一家人。 ——我。 我疯了吗?记忆慢慢地复原,完全复原之后,贯一感到一阵战栗。 ——我的历史。 “喝口水。” 有马递水过来。贯一撑起身子,把嘴巴凑上杯子,一口气喝光。成团的液体通过咽喉时,他感觉到自己活着。 ——我还活着。 所以疯了也无所谓吧。 “喂,村上,关于你说的···那件事。” “哪件事?” 反正都是疯言疯语吧。 “那份住民登记册啊。户人村的。” “户人村···?” “我待在驻在所的时候,哪里是这么称呼的。”老刑警说着,打开开襟上衣的领子,用扇子扇风。“怎么样?你···真的记得那里的全部居民吗?那个叫村上福一的是你父亲吗?” “这···” 对。不会错。双亲,对面三户人家还有左右两邻,以及后面的人家。纪州熊野的新宫郊外是村上一族定居之处。可是··· “可是···是我的脑袋有问题,一定是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有马垂下嘴角。 “我···不对劲了。被孩子殴打,老婆跑掉···” “被殴打?” 你呗隆之打了吗?——有马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跟儿子连架都没得吵吗···?” 有马睁大泛黄浑浊的白眼。 “···这样啊。那孩子发现他的出生···” “老爷子?老爷子知道些什么?” “不,没事。”有马说。“哎···我知道你十分混乱。但是啊,村上,困惑的不只有你一个。总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个村子的居民是你的亲戚吗?” “是啊。”贯一以平板的口吻回答。 “这样啊···不只是烧掉了还是弄丢了,但就是没有迁入证明。我刚才去村公所查过了。哪里的居民在官方资料上从以前就一直住在那里。” “所以说,那是我的记忆有问题···” “不是的。”老人说。慵懒地站起来,关上窗户。 ——这里是哪里? 仔细一看,这里是像文化住宅般的小户人家房间,几乎没有家具。虽然没有灰尘,也不肮脏,但没有人居住的气息。 “老爷子,这里是···” “这里啊,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是个好心人借给我们的,很干净吧?不知道是别墅还是秘密住处···” 会有点热,不过忍耐些吧——有马说。 “隔墙有耳哪。虽然把这里借给我们的姑娘非常亲切,但也不能保证能够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我也···不能相信啊。” 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村上说。 有马翻过坐垫坐下来。 “哎···不就说先别提那件事了吗?15年前,我待过那个驻在所啊。我不是说过吗?我待了两年。” “这···怎么了吗?” “我在驻在所时不也说了吗?15年前,那里的村民不叫那些名字。” “咦?” “所以如果你疯了,那我也疯了。登记册上头没有半个我认识的名字。那个巡查说会不会是搬走了,搬出去是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地方鸟不生蛋的。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大举迁来?就算搬去那里,也没有半点好处啊。” “那···” “不对劲。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鬼。”有马说。“我也这把年纪了,难免老糊涂,可是我不会连那种事都给忘了。那里是佐伯的土地,住的是佐伯的眷族,靠外面的地方是三木屋的土地。不会错的。” “可是···” “我看到登记册的时候也相当混乱,以为我终于脑袋失常了。可是啊,我并没有搞错。” 有马上半身前屈。 接着他扬扬下巴比比外面说:“喏,昨天成仙道不是把一个女人拖出来,说她是土地的地主?那是三木屋的孙女,我记得她。如果说哪里的土地是那个女人的···” 老刑警用中指敲了两下白发苍苍的头。 “···就表示我这里也还正常,三木屋是存在的。那表示登记册上的人15年前是不存在的。那么···” “就、就算他们是我的家人,也不奇怪,是吗?” “不奇怪。”老刑警说。“总之一定有什么问题。绝对有什么。村上,你不能放弃。” “放弃···放弃什么?” “你的家人。” 有马转向旁边说。 “你老婆也只是被那个成仙道给诓骗罢了。你儿子一定也是···对了,你儿子怎么了?你老婆怎么会加入那种宗教?” “这···隆、隆之离家出走···” “果然如此。”老刑警说道,表情纠结得更厉害,抱起双臂转向旁边。 “然后怎样?他们说要帮你找儿子吗?” 村上点点头,确实如此。 “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但我老婆相信了。然后我···从家人的历史中被剔除了。现在我实在不晓得哪边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或许干脆被骗还···” “你这话就错了,村上。” 有马 压低身体,朝上望着村上。 “···隆之不在那里面。” “咦?” “你看到隆之了吗?” “可、可是···” 那时候刑部只是指向人墙,贯一并没有确认。 “村上,我啊,在那场大混乱中找了好久,可是我没有看到你的儿子。你老婆的确是在,但是只有她一个人。我本来想抓住她询问,但你不听制止地胡闹,后来你老婆走掉,我没能问到她···” “这···” 很遗憾,敝人不清楚令公子之事··· 但是···如果是吾等成仙道成员——村上美代子女士的公子··· 隆之的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什么意思?”有马问。 “他、他们···会操纵别人的记忆。那样的话,想怎么做都行啊。就算随便从哪里抓来一个孤儿,说是儿子,父母也不会发现,所以美代子···” “这样啊,所以你才说什么法术怎么样的啊。可是···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办得到吧。 “美、美代子呢?” “你老婆还跟那些人在一起。信徒和地痞流氓在派出所前面僵持不下,不过骚动是暂时平息下来了,所以警官队也没办法出手。” “还在那里吗?” “是啊。那个叫做桑田组的土木建筑商筑起路障盘踞在那里。成仙道聚在那前面···大概有一百人左右吧。还有那个···叫什么气道会的人,他们几乎都被逮捕了,不过还有一些余党,目前是三方对立。有不少人受了伤,但是警方···似乎也无能为力。” “可是挡住道路,不是违反交通法吗?” “如果是公道的话。但那里并不是马路,所以暂时没有强制驱离。” 现在处于胶着状态哪——有马有气无力地说完后,搔了搔脖子。贯一盯着他那节骨分明的手指动作。 “那,隆、隆之他···” “不必担心。”有马说。“你不是报案失踪了吗?警察和骗人的宗教不同啊。相信同伴吧。” ——不是的。 就算找到了隆之。 “我···我···老爷子,我已经没办法再当他的父亲了。我···” 脖子的痛楚。 贯一用手按住颈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隆之不是别人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啊。只是被揍个一两下,别吓成那个样子好吗?听好了,村上,相信这回事啊,不是对对方有所期待。希望自己的儿子怎么样、是自己的儿子就一定要怎么样、只有我家的儿子绝不会怎么样——这不叫相信。所谓相信,不是向对方要求啊。” 有马说的没错。 可是··· “被打,觉得生气就生气啊。觉得伤心的话,哭就是了。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你们是父子啊。” “我们···不是真正的父子。” “父子还分真假吗!” 有马吼道。 “你们住在一起,你把他养大的,不是吗?那么你就是他父亲。除了你以外,他没有别的父亲了。别在那里发傻了,村上···” 有马合上扇子。 “···什么严父慈母,就是拘泥这种无聊事才不行。父亲没什么好伟大的,母亲也不一定就慈祥,孩子也不全都是好孩子啊。我们全都是笨蛋,一群笨蛋聚在一起,彼此依靠着活下去,不是吗?只是这样罢了。这···这样罢了。” 有马咳了起来。 “老爷子···” 村上抚摸老人蜷起的背。 “我没事,只是感冒还没全好罢了。村上···” 有马转向贯一。 “我也没办法就这样罢休,我们去那个村子吧。成仙道也说要去那里。” “可、可是老爷子···” “嗯?什么?” “搜查···” 莲台死裸女命案的搜查怎么办?贯一和有马都是为了那个案子而来的。 “没关系啦。”有马说。“事到如今,就算我们进行搜查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而且我刚才联络署里,有件事让我觉得怎么样都不对劲。还是老样子,接到一大堆目击证词,但是目击到关口的那些人里面,有人说6月10日就已经看到他了。” “这怎么了吗?” “就是关口顺手牵羊的那家书店。我一直奇怪店家竟然记得住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原来是因为前天下午关口也来过。店家说,关口前一天——也就是6月10日下午也来过。读了那本书——他自己写的书。那家伙6月10日下午就一直在下田到处徘徊。但是关口本人作证说他6月10日下午去了户人村,还说户人村里有野篦坊。” “可是,昨天那个渊胁巡查作证说关口并没有来···” “你不觉得他的话也挺可疑吗?” “那···老爷子是说渊胁巡查撒谎?” “不是啦。”老刑警。“你不是说过吗?成仙道会操弄记忆。” “咦?” 这···或许有可能。 “可、可是···” “作证目击到关口的人,有好几次是成仙道的信徒啊。那些家伙在案发几天前来到下田,命案一发生,就只做了证,然后马上撤离了,对吧?剩下的目击证人也很可疑啊。” “那么老爷子的意思是,关口去了那个村子?” 父亲、母亲、叔叔和婶婶居住的··· 那个村子。 “如果他去了···那家伙就是无辜的。” “可是···村人的记忆也···” “成仙道的那些人还没有上山。当然···如果他们还有其他分队,那另当别论。而且人的记忆并不是唯一能够证明过去手段。” 门口传来叽咯声。 有马回过头去,用手把贯一推到旁边,问道:“是一柳女士吗?”回应他似地,一道冶艳的女声响起:“嗯,是啊。” “一柳?谁?” “噢,就是那个豪气的大姐。” 一名女子抱着蔬菜,从后门出现。 “哎呀···你醒了吗?” 女子穿着暗红色碎花纹的铭仙和服,披着夏季外套。温婉的瓜子脸和束起的长发感觉十分清新,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印象。 “啊啊···” 就是那个在混乱中救助被桑田组推倒的有马,对着流氓痛快大骂的女子。 “那么这个家伙是这位···” “不是唷。”女子笑着说。 “把这里借给我们的是别的姑娘。这位女士是我刚才在村公所遇到的。” “村公所?” 有马微笑,搔了搔额头。 女子以温柔的语调说着:“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准备。”进了厨房。 有马望着她的背影。 “这么棒的女人这一带难得一见呢。不过邂逅的场面太逊了哪。在对方看来,我只是个虚弱又没用的老头子吧。但是那样一个大美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机缘,能够认识就值得庆幸了哪。” 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心话。贯一连有马的心都看不透。 “她到底是···?” 什么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有马扬起眉毛,在额头挤出皱纹,“嗯”了一声。 “她说她叫一柳朱美。” “是什么···” 看起来不像村公所的员工。 “不,她不是这里的人。她好像住在昭津。” “昭津?静冈的昭津吗?” “就是那个昭津。她说她是来这里找人的。” 当然话是随人说啦——老人向贯一耳语。 “找人···?” “好像。我们在村公所碰见。她好像在查资料,然后她还记得我——哎,才昨天的事嘛,当然记得——我告诉她缘由,她说我们可能有许多不便之处,提议为我们做个饭,就是这样。” “老、老爷子,你说缘由,你告诉她什么?你把搜查内容告诉一般平民吗?不···说起来我们也被下了封口令···” “不是啦,不是啦。”有马小声说。“我还没听到详情···不过那个妇人与这次的事件···似乎有关系。” “这次的事件···?” 贯一望向女人的背影。 接着他把嘴巴凑近有马耳边问:“织作茜命案一事吗?” “不是。哎,虽然或许是同一件事啦。” “我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是啊。她在寻找的男人之所以失踪,似乎与成仙道有关。而那个男人···打算去那座户人村。” “去···那座村子?” “所以啊···”有马瞟着女子继续说道。“不管是真是假,是不是别有用心,这个女人都很有意思,而且又是个美人胚子。哎,反正不管怎么样···” 都得去户人村一趟哪——老人沙哑地说。 ************************************************************** 鸟口守彦和青木文藏一起赶到时,小村子已经是一片混乱。车站周围有许多警官待命,他们一穿过剪票口就被抓住了。如果青木没有警察手册,两人肯定动弹不得。 青木利用东京警视厅的头衔问出状况。昨天通往目标村落的入口一带似乎发生了骚动。成仙道与清水的建设业者还有韩流气道会三方对峙,发生冲突。“一堆人遭到逮捕和受伤,真是一场大骚动哪。”警官说。清水的建设业者似乎主张他们是接到羽田制铁的委托而行事,那么应该是太斗风水塾所指使的。 梅雨时节饱含湿气的微温空气吹过村子。两人仿佛乘着那不怎么舒适的顺风前进。平稳的乡下小镇虽然安静,却显然失去了安宁。应该悠闲的风景有些扭曲,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感觉居民们也有些杀气腾腾。 通往户人村的道路入口被堵住了。 那里有三辆卡车、沙包和废材等等筑起了路障。 卡车货架和驾驶座上有几个一眼就看得出是无赖的男子,各自摆出粗野的姿势,四方睥睨。 距离该处越一町(一町约为109公尺)远的地方,有许多人聚在一起,铺着凉席或草席而坐,约莫有一百人左右。中央停放着一顶装饰的金碧辉煌的轿子,被一群穿着异国服饰的人高举着红蓝绿等旗帜团团包围住。 更远的地方,有几名制服警官监视着。 只能从稍远处的人家旁边偷看。 “南云···藏在某处。” 青木说。 “气道会的余党应该也在附近吧。” “韩当然不必说,岩井好像也还没有被逮捕,那么一定是躲在附近观察情况吧。可是···” 可是该怎么办?——青木回过头来。 “真能···照着中禅寺先生的吩咐做吗?” “只能上了吧。这是为了敦子小姐。话说回来,青木先生被带去的条山房的秘密基地在哪里?” 青木来到路中间,踮起脚尖环顾四周的人家。 “我对这里不熟悉,完全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当时记忆又模糊···可是,那里是驻在所吧?所以···应该是这里···” 青木左右张望,回到路边,问道:“要去看看吗?” 鸟口想着敦子。 如果青木的记忆可靠,敦子七天前与条山房一派为了寻找三木春子这名女子,前往下田。根据中禅寺的推测,骗出藏匿在音羽的三木春子的,就是被成仙道教唆的——木场。 木场竟然会变成那种人的爪牙——鸟口实在难以置信。但是唯独这次,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如果中禅寺的推测正确,三木春子就在成仙道的手中。而既然成仙道从下田来到韮山,表示敦子回来这里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只是鲁莽地硬闯也没有胜算。条山房的张似乎武功高强甚至能够一眨眼就打到韩流气道会的高手,那个叫宫田的家伙又会使药。不仅如此,敦子完全信任着条山房。不···被迫信任。鸟口判断不管时达到条山房或带走敦子都不可能办到。 “还是不要吧。”鸟口说。“我们···现在是师傅的棋子。棋子乱动的话,原本赢得了的赛局也会输掉的。” 不要性急——中禅寺这么吩咐。 “鸟口···”青木叫了声鸟口的名字,就这么沉默了。鸟口也沉默,然后望向炉边生长的夏枯草。 ——再两天。 游戏结束日是6月19日。 中禅寺这么说。 “距离师傅说的日期···还有两天。但是那个日期有根据吗?” “不知道···。不过如果相信东野铁男的证词,那是村民屠杀事件追溯期限到期日。但是前提是真有大屠杀发生···。不管我不知道那么重大的命案,到期后是否就生效呢。” “那么,果然实际发生过吗?” “唔唔···”青木低吟。“事到如今···也不太可能认为没有···。可是啊···” 青木再次沉默了。 他会困惑也是当然。 的确,要将村民屠杀事件与地下军事设施连接到一起,并导出具有一贯性的结论,非常困难。此外,也很难相信韩流气道会或条山房等势力与屠杀事件有关系。 “我们等于是参加了一场连规则都不明白的游戏呢。总觉得···好紧张。到底是这么回事你?” 青木说道。 成仙道的曹方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磐田纯阳、条山房的张果老、太斗风水塾的南云正阳、韩流气道会的韩大人、以及华仙姑处女和蓝童子,再加上东野铁男,八个人凑齐··· 是中禅寺出马的条件。 中禅寺说,如果八个人凑不到一起,就没有胜算。同时他也说,如果他们就在近处,一定会在18日行动才对。完全不懂。鸟口和青木就这样一头雾水地前来窥伺这些游戏参加者的动向。 “为什么···这八个人里面没有尾国诚一呢?” 这一点让鸟口无法信服。在华仙姑背后操纵的是尾国。 青木也点点头。 “就是啊,这八个人几乎都是幕后黑手吧?只有华仙姑一个人不是,还有蓝童子。他也有可能受到尾国操纵···或是与尾国有关。” “把那个叫内藤的人介绍给蓝童子的,果然是尾国吗?” “不清楚···”青木偏头。“我也不知道呢。” 青木说着,把手遮在额头上窥看成仙道的动向。或许他是在找木场。 讨人厌的声音响起。成仙道开始吹奏乐器了。穿着鲜艳衣裳,戴着装饰的女子以及身穿异国服装的男子们以独特的动作跳起舞来。 音色本身很悦耳,但吹奏出来的调子十分惹人厌。 鸟口捣住耳朵不想听。那种声音愈听愈让人觉得不安不断地膨胀。 烦躁不堪。想要胡乱迁怒。是因为那道声音直击了自己不堪的部分吧。让自己的渺小和无能裸露出来,厌恶他人与厌恶自己是同样 一回事。 听到声音,看热闹的人冒了出来。许多人远远地看着舞蹈,形成人墙。察觉到时,鸟口和青木身边也出现许多疑似当地居民的人,他们只是茫茫然地看着奇异的异国风舞蹈。 “鸟口,关于那个内藤···” 青木看着舞蹈说。 “老实说,他是个···很恶心的家伙。杂司谷事件本身就是个十分教人心酸的事件了,而那个叫内藤的家伙,在里面的角色也是最叫人愤怒的。就连榎木津先生都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是个了不得的坏胚子哪。” “大将他···对人破口大骂?” 榎木津从来不会认真吼人,不,鸟口觉得他不会去吼人。他觉得榎木津总是态度从容,根本不会对谁认真。 但是尽管鸟口熟悉那个奇矫的侦探实际上或许根本一无所知。 “不管内藤并没有做出任何会遭到刑事处分的违法行为,木场前辈和只是在一旁观望的我都觉得不甘心极了。可是,最后的一刻,中禅寺先生对他下了诅咒。” “诅、诅咒···?” 他是个实践者··· 驱魔很有效吧···? “···什么样的诅咒?” “他只说了一句:死灵附在你身上。” “然后···?” “内藤认定自己被附身了吧。···我想诅咒就是这么回事。” “师傅也真是可怕呢。” “很可怕啊。”青木答道。“可是呢,如果中禅寺当时没有下诅咒,我们肯定会留下相当苦涩的回忆。内藤原本一直目中无人,但是他一听到那句话,顿时变得一脸哭丧···我们都觉得痛快极了。可是,中禅寺先生本人如何就不知道怎么想了。” “他看起来很不愿意?” “他总是一副不甘愿的样子,不是吗?” “也是。”鸟口笑了。 “我不知道他本身是否对内藤感到愤怒。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坏蛋,他总是十分绅士啊。” “唔···是呢。” 不可以歧视犯罪者,犯罪者不是特别的人——中禅寺总是这么说。穷究去想,他的发言十分正确。 但是太过于固执那种拥护人权的立场,往往会使得受害人以及受害人的家属承受到不当的痛苦。憎恨罪,但不憎恨人——这样的说法十分正确,却十分难以励行。 ——这样啊。 所以中禅寺才会采取让事件本身无效化的做法吧。 就算报复也无法雪恨。即使杀害加害人,被害人也不会回来。或许赋予事件这个不明就里的怪物一个名字、一个形象,将它从所有关系者身上拔除,才是修复错综复杂关系的唯一救济之道。 鸟口觉得或许判决再怎么都赢不了神谕。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用来审判的法律,是人所制定的。而且说起来,现行的法律缺少抚慰受害人的观念。此外,唯有惩罚才具有遏止力量的想法,对于甘于受罚的人也无法发挥效果。所以··· 所以鸟口认为或许人们还是需要那些因为无法明文化或数值化而被舍弃的、在某些意义上是不可侵犯的领域。若是缺少了对于超越人智的他者的恐惧和崇敬,人就再也无所畏惧了。相反地,也再也无法被抚慰了。 正因为如此···中禅寺不是侦探,而是驱魔师。侦探是开示秘密之人,但是驱魔师不是。若是无法驱使各种手段解体并重新构筑,就无法胜任这个工作。 所以中禅寺才会说,无论直接或间接,他都不愿意因为自己涉入而造成任何人牺牲。反过来说,这句话也代表他可以轻易地预测到,无论直接或间接,一旦他涉入,就会有人牺牲。 背脊一阵发寒。 鸟口想起了武藏野事件。 ——中禅寺所下的诅咒。 这么说来,武藏野事件落幕时,也有过这样的事。当时驱魔师露出再恐怖也不过的表情来。鸟口能够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他的表情。 ——他一定很不愿意吧。 无论何时,那一定都是教人不愿意的。 俗话说,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日语俗语,害人害己之意。如果要诅咒他人,必须觉悟到自己也会因报应而死,因此必须掘好两个墓穴)。诅咒总是会还诸己身。这对他来说,果然不是一件情愿的事。可是鸟口觉得,有时候为抚慰,也不得不诅咒吧。 咒术的实践者不容迷惘。 换言之,中禅寺所处的位置,若不排除身为人类的感情,就无法胜任。亦即无论有多么憎恨、有多么悲哀、有多么不舍——既然以驱魔师的身份涉入事件,就必须绝口不提这些事。这样的束缚非同小可。 相反地,如果那些束缚松脱了···如果他出于个人的感情发出语言——咒术,他一定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身边的一切。 到时候··· 鸟口望向成仙道那群人。 ——就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吗? 中禅寺十分清楚这一点。 涉入事件时,中禅寺就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了。那里没有善恶,也没有人情。与其如此有痛苦,视而不见岂不是轻松多了?然而··· 鸟口觉得似乎窥见了中禅寺的心情。 周围看热闹的人增加了相当多。 “怎么办?”青木问。“毫无疑问,曹就在那顶轿子里。东野会由益田带来。现在能够掌握到的只有两个人吧?剩下的人···真的在附近吗?” “和桑田组接触看看如何?” “怎么做?” “我有法子···咦?” 这个时候··· 几名警官朝成仙道一群人奔了过去。 警官制止舞蹈,张开双手,做出驱赶的动作。没多久,一辆漆黑的轿车出现了。 轿车驶过成仙道,在路障前停了下来。 驾驶座车门打开,一名高个子、褐皮肤,疑似司机的男子下了车。司机也不打开后车座的车门,就这样直接走近卡车。好像不是载什么人过来。 无赖之徒一阵喧嚷,“你干嘛啊”怒号声响起。几颗石头砸在男子身上,男子也不闪避,以响亮的声音说了几次:“请问代表在吗?” “老子在问你是谁啊?”大摇大摆地坐在卡车驾驶座的光头男子说。 “我是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秘书,敝姓津村。我想与各位的···代表会面。” “羽田···?” 两三名像是作业员的男子怪叫,跳下地面。 “你真的是羽田的人吗?” “如果怀疑,可以请你们确认。” 无赖汉们一阵慌乱。 很快地,一个打扮稍微像样的男子走上前来。 “请问你是代表吗?” “我是有限公司桑田组董事,小泽。有何贵干?” “据说贵公司宣称接到敝公司——羽田制铁有限公司的委托做出这样的事,这是真的吗?” “没错。我们接到委托,收购这上面的土地并建设新公司大楼。这怎么了吗?” “委托贵公司的是南云正阳先生吗?” “这···怎么了吗?” “南云确实曾经在敝公司担任经营顾问,但是6月1日,双方已经中止雇佣契约关系。” “嗯?” 小泽扬起下巴。 “你是说南云被开除了吗?” “是的。目前关于敝公司的业务,南云先生没有任何决定权。此外,羽田制铁也没有计划将总公司迁移至这块土地。我不知道贵公司与南云先生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协议,但是至少那并非羽田制铁的意向— —我是来转达这一点的。” 两三名男子跑近小泽身边,附耳报告些什么。 小泽点了几下头,将那张鲶鱼般的卑俗脸庞转向津村。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就是诈欺行为,但我们已经从南云先生那里收了准备金和订金等等,在确定事实之前,我们没办法撤离。” “这一点无妨。但是,请贵公司今后不要继续以敝公司的名号宣传。还有,南云先生目前身负背信及侵占公款的嫌疑,敝公司正在找他。如果您知道他的下落···” “这···” 无赖的脸上浮现出狼狈的神色。 “敝公司不会给各位添麻烦。虽然遭到冒名,但敝公司也有部分责任。如果各位希望,敝公司也准备支付各位相当的报酬,以示歉意。” “你的意思是···叫我们出卖南云吗?” 动摇蔓延开来。 “说法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站在哪一方比较有利我想应该是一目了然···” 桑田组的纪律崩解了。瞬间,鸟口目击到一名男子静悄悄地远离看热闹的人群。男子遮着脸似地快步离去。 “青木先生!那个人···” 那名男子沿着远远围观成仙道的人墙后面移动。 “那个人···好可疑。” 我去看看——鸟口也不等青木回话,跑了出去。如果那是南云···不能让他逃了。中禅寺说,不凑齐八个人,就没有胜算。 鸟口跑过屋檐下。 男子穿过成仙道周围的人海,跑进村子里。 ——那是南云。 鸟口觉得那一定是怒没错。南云一定是看到情势不利,想要遁逃。 ——至少。 至少要派上一点用场。 鸟口没办法取代中禅寺,可是至少能成为他的手足。 这次的事件是中禅寺的事件。那么他打从一开始就被逼到不得不扼杀感情的地方。无论是妹妹被掳,朋友被捕,还是悲伤、难过、不安、寂寞——他都完全无法吐露。像鸟口,他只是被敦子失踪的失落感驱策尔行动罢了,不是吗?他双敏都看不见,只知道激愤··· 甚至连中禅寺都怀疑。 “南云···!” 鸟口叫道,扑向男子。 男子拼命抵抗。鸟口双手揪住他的身体,,把他按在民宅墙上。男子疯狂地挥舞手脚。 “南云!你是南云正阳吧!” 鸟口叫出名字。男子顿时虚脱了。 ************************************************************* 四方形的天空扭曲了。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14的弟弟拼命地绷紧着那张平凡的脸孔瞪上来。为什么哥哥老是、老是这样···? “骗人!”贯一大叫。“一、一柳女士···你是什么人!” 一柳朱美露出忍耐着痛楚般的表情。 “···你、连你也想要诓骗我是吗?儿子失踪,老婆不记得我,应该住在纪州乡下的我的家人住在伊豆山中,这下子又说我16年前失踪的弟弟还活着?别开玩笑了。我弟弟还活着?哪有这种荒唐事!我不相信!” “村上,冷静下来。”有马说。这种情况,要他冷静才是强人所难。 一柳朱美这个女人竟然说她来到韮山这里,是为了寻找贯一失散的弟弟——兵吉。 真的有这种偶然吗?不可能,太凑巧了。不,根本违背常理。除非这个事件是为了村上而准备的··· “不可能有那种事!” 贯一吼道。 “没、没有不可能这回事吧?” 有马安抚道。 “村上,听好了。你和你弟弟都在年前就离家出走了这段期间,你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你并不知道。但是应该在纪州的家人不知不觉间竟跑到伊豆的话,任谁都会想要过来确定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变化? 人不可能承受得了这么剧烈的变化。 贯一常年以来平平凡凡地过日子,为了一点小风波忽喜忽忧地生活,此时却突然要他担纲故事的主角··· “我、我只是个普通的、一个没用的男人罢了。我并不是吊儿郎当地醉生梦死,所有、所以这种···” ——这种现实,我无法接受。 “村上先生···” 朱美以平静的口吻说了。 “我过去也一直这么认为。但是我错了,一直到去年以前···我的人生当然有好有坏,却是个平平凡凡的人生。可是,其实并不是的。” “不是?” “我的人生的主角是我啊。对于村上先生来说,这几天发生的事,一定是严重到几乎快让自己崩溃···不过那依然是平平凡凡的日常的延续啊。这次的事,只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发生了而已···” 不值得那么大惊小怪——朱美说。 “···村上先生的人生主角,是村上先生自己。所以没有什么好吃惊的。同样的,令弟有令弟自己的人生。而这两个人生,今天透过我交汇在一起只是这样而已啊。” 贯一感觉到脖子的血管阵阵脉动。 有马那张皱巴巴的脸涨得通红,尽可能平静的说:“村上,这位女士说的没错。我也···总算下定决心了。” “下定决心?” “没错,决心。我一直犹豫不决。” “犹、犹豫什么?” “村上,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怎么能为了这点事就惊慌失措呢?我和你都还活着。不能就这么任由他去。最重要的是,我有责任看顾你们一家到最后···” ——他在说些什么? 贯一完全不明白这个了,老前辈刑警的意思。应该唯一能信任的人变得语言不通,贯一的兴奋犹如退潮般镇静下来。有马转向朱美。 “一柳女士,请你说的更详细一点。你在···呃,昭津见到了疑似村上弟弟的男子,是吗?你说他住了院···” “嗯。”朱美说。“村上兵吉先生说他现在住在东京,但由于一些因缘际会,得知了过去离别的家人的现在的住址。” ——兵吉。 弟弟应该讨厌着父亲。 讨厌着贯一。 “那些住址全都在伊豆。,对兵吉先生来说十分遥远,所以他犹豫了相当久,不过他先去了下田的哥哥的住址····” “骗人!” 不可能。 “兵吉他讨厌我···” “但是兵吉先生说,唯一应该会了解他的只有哥哥了。” “这···” 朱美用一双又大又清澈的眼睛看着贯一。 “家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很早就失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不过现在依然很怀念他们。我明明最讨厌恋恋不舍了···真是好笑呢。” 朱美垂下头去,微微地笑了。 “那么兵吉他···” 弟弟到下田来找贯一吗? “不过他说那里空无一人。”朱美说。 那么弟弟是去了住民登记册上面的地址吧。贯一14年前成家以后,就搬到邻町去了。 “兵吉先生一直走访整个伊豆,寻找亲戚,然后来到昭津,说最后还没有找到父母的住址···就在韮山这里。然而他却被一个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 疑团体下了奇妙的法术,不仅如此,还被成仙道的刑部给诓骗,在昭津受了伤,所以他才住院了。那是···我记得是4月中旬左右的事吧。” “那···”有马问道。“···他也被成仙道给拐走了吗?” “不是的。” “那···是被谁?” “嗯,结果兵吉先生受了三个星期才能痊愈的重伤,积欠了不少治疗费和住院费,他写信给租屋处的房东,请房东把他的存款寄过来,却石沉大海···他的钱被那个叫什么修身会的给偷了。兵吉先生走投无路···所以我在镇里帮他募款,暂时是度过了难关。兵吉先生非常惶恐,说要工作还钱···但是伤好了之后还有接下来的复健,没办法随心所欲的行动不过我还是帮他在镇里租了一间长屋照顾他,兵吉先生也很努力···” 朱美说到这里,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我记得是6月6日。兵吉先生突然失踪了。把他带走的···” 朱美停顿,痛苦地皱起眉头。 “···是卖药郎尾国诚一。不是别人,他是我的老朋友。” “卖药郎尾国?你是说尾国吗?”有马反问。 朱美“嗯”了一声,露出诧异的表情。 远远地,传来成仙道那些乐器敲击声。 老人再次涨红了脸,到处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怎么看都是坐立不安的样子。 “老爷子怎么了?”贯一问。最后有马把手按在额头上,重复道:“尾国,尾国···” 他是在回溯过去的记忆——贯一所失去的过去吗? “尾、尾国···是那个男的啊···”有马说。“这样啊···那么···” “老爷子,你有什么线索吗···?” “村、村上!” 有马大声说。 “这、这个事件啊,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件。我、我也是主角。” 老人的眼睛转眼间布满了血丝。 “老爷子,你怎么了?” “啊啊,我啊,我已经不长了。我儿子战死了,老伴也死了···。现在我和侄子一家人住在一起,但就是处不来。所以我也常常想起许多事。我像头牛一样,反刍着自己的人生,每天过的就像榨干的糟粕般。即使如此,我的人生主角还是我哪。” “老爷子···你在说些什么啊?” 老刑警的模样显然不寻常。 有马握紧拳头,下定什么决心似地紧抿嘴唇之后说了:“果然有关联。我一定会让你的家庭恢复原状。我不知道什么成仙道不成仙道的,可、可是,我绝对任由那些家伙予取予求!” 贯一总觉得无地自容。 有马双手超皱巴巴的脸上一拍。 “老爷子,请你说的明白点吧。”贯一恳求道。跟不上,他完全跟不上。 “嗯···”老人说道,正襟危坐。 接着他这么开口了。 “13年前···我···做了一场交易。” “交易?” “对,交易。交易的对象···是内务省的山边唯继,就是你的恩人。”有马说。 “你、你和山边先生···” 贯一再次感觉到心跳加剧。 ——连山边都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对···是我突然从韮山调到故乡下田以后···第二年的事。那时候我做了身为警官绝不应该做的事。我不能说是什么事···总之,你就当我做了一件身为公仆——不,身为一个人绝不被允许的行为吧。救了我的就是山边。但是他并不是单纯地救了我。山边···他有不得不救我的理由。” “理由···?” “对。我···手中握有山边的把柄。不过现在想想,或许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把柄哪。我只是个警官,而对方是个官僚。在立场上,对我是压倒性地不利,所以那或许根本称不上交易。或许那只是山边对儿时玩伴的我施恩罢了。” 有马垂下嘴角。 “即使如此,我还是徒有自尊心吧。当时我自暴自弃,把自己当成了河内山(指歌舞伎戏码“天衣纷上野初花”的主角河内山宗俊。取材自真实人物河内山宗春,他因为恐喝取财而遭到逮捕,死于狱中。),做的事简直就是勒索。我说,要是你不帮我,我就要揭穿那件事···结果山边真的救了我,我哭着低头向他道谢···真是好笑哪。” 有马颤动着肩膀笑了。 ——他到底想说什么? 山边是为贯一勾勒出人生蓝图的恩人。那样的山边会有什么把柄?这···与眼前的事态又有什么样的关联?难道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吗? “老、老爷子,你说的山边先生的把柄···到底···是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有马说。“我勒索他的材料···对,就是关于户人村的事。” 老人说道,和上皱巴巴的眼皮。 “我啊,在这附近的那间驻在所,从昭和11年春天到13年的6月20日担任警官。就是那时候的事。那是···昭和12年的夏天的事。一直没有消息的山边突然联络驻在所,把我吓了一跳。因为他变得太遥不可及了。” 老警官抬头上望。 “山边是个精英分子。那家伙在警保局(旧内务省的机关之一,负责指挥全国警察行政工作,特别是高等警察、特别高等警察方面的活动)的保安课,为了扩充特别高等警察组织而奔走。说到那个时候——昭和13年,盛行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哪。但是那个时候,山边似乎担任了某一项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 “详细情形我当然不清楚。但是他与陆军合作,这是确实的。” “陆军?” “对。山边说他有事拜托我。说是非常重大、而且秘密的工作。” 有马睁开充血的眼睛。 “他拜托我的事非常简单···他说他想暗中进入户人村,调查某样东西,要我帮忙···只是这样而已。” “暗中···调查什么?” “这个嘛···嗯,他说的很奇怪。我把它当成玩笑话,是为了哄骗我的借口,实际上有什么更不能公开的秘密,像是军事训练,或是···对,哎,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不过像是什么毒气人体实验之类···我做了许多揣测···” “毒气?···这···” “不少毒气实验。”有马摇摇头,“如果真是那样的东西,我也不会老实帮忙。哎,说是这样说,当时的我应该也没办法违抗他们吧。不过不少毒气实验。那家伙所说的奇怪的理由呢···” 有马嘴唇一歪,说:“···是要调查长生不老的仙药。” “长、长生不老?” 太唐突了。 “长生不老···你是说不会死?” “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吧?”有马颤动皱纹,他在笑。 “我也不相信。所以我笑了。电话另一头,山边竟也笑了。所以我想:啊啊,这一定是玩笑话。但是到了秋天,山边的使者真的来了。那个人就是——尾国诚一。” 朱美轻叫出声。 “可是···他是个药商···” “嗯,尾国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卖药郎打扮了。当时他才20来岁吧。可是他不是卖药郎,而是军人。尾国也不是他的本名。我直觉地认为,那是他当时所使用的假名。” “假名啊···” “我这么感觉。不过没有证据。” “那么那个自称尾国的人···是去调查长生不老的药?” 太脱离现实了。 但是有马点了点头。”就在山边打电话过来稍早之前,确实有一些奇妙的活动。像是突然在户人村设立驻在所。那种地方根本不需要驻在所,山脚下就有了。而且当时根本人力不足。不出所料,不到一年,那个驻在所的警官就因为出征而出缺了。就在警官离开后不久,山边又打来了一次电话。” 那不是玩笑话——有马说。 “山边说,调查即将展开,叫我听从尾国的指示。然后尾国真的来了。恰好就是现在这个时候——6月。然而···” 有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多久,佐伯家的女儿从山里逃了下来。” “逃下来?” “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的鞋子沾满了血。我拦住那个姑娘,等待尾国,然后把姑娘交给了尾国,当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隔天,我被调到了下田署。” 这就是勒索的把柄——有马作结。 *********************************************************************** 青木静静地兴奋着。 青木前面坐着南云正阳。 前面赶到的时候,这名意外年轻的风水师双手撑在鸟口脚边,茫然自失。 和东野一样,他出乎意料地轻易放弃了挣扎。 青木拉起男子。把他拖到小巷子里。南云虽然没有抵抗,却不停地东张西望,嘴角不断地喃喃自语。 青木问他是不是太斗风水塾的南云正阳,男子物理地垂着头承认,就这样瘫坐在地上。 “鸟口···呃···该怎么说···” 青木有些瞠目结舌地回头,鸟口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气说:“没什么,这是我唯一的长处。” “你、你们···是羽田雇的人吗?还是···桑田组?···难道是警、警察?” “我们···” 青木不想再继续夸示他的警官身份。 青木现在是以个人身份行动。 青木望向鸟口。 鸟口不怀好意地一笑。 “我们是玫瑰十字团。” “玫、玫瑰十字···?” “我们好像是榎木津先生的奴仆,而且也不是侦探,所以也不能说是侦探团···哎,反正大概就是这样啦,无所谓吧···” 鸟口说完,突然粗声叫唤南云: “喂,南云!所以我们不能逮捕你,而且要是对你动手动脚,师傅会生气,所以我们也不会对你动粗,你放心吧。但是呢,视你的态度,我们会考虑把你交给警察,或是塞给桑田组,或送给羽田。” 南云害怕地仰望青木及鸟口。 比想象中的年轻太多了。大概才三十出头吧。青木模糊地以为他大概是个五十多岁的男性,所以感觉相当怪异。男子穿着短袖开禁衬衫和灰色长裤,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男子。青木蹲下来,望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 “可以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我、我回答,我会回答···” “用不着担心,我们也会把你带去户人村。不,要是你不去就糟了。” 对吧?青木先生?——鸟口说。 没错。这个人是中禅寺指名的八人之一。青木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那张脸。他看起来不像个将大企业玩弄于股掌的诈欺师,也不像是诡异游戏的幕后主使者。 “南云先生,你···为什么要欺骗羽田制铁,甚至雇用那种无赖,如此执着于那个村子?那个村子有什么?” “这···” “是···通往陆军地下设施的入口吗?” “你说什么?” 南云瞪大了眼睛。 “不是···吗?” “那、那个村子里···” 南云微微颤抖。 “···那个村子里,有、有着长生不老的秘密···” “长生不老?” 鸟口望向青木,眉毛垂成八字形。 “没错,长生不老。成仙道那伙人的目的就是它。成仙道这个宗教,终极目标就是获得长生。成仙的意思就是成为仙人。所谓仙人,并不是使用不可思议法术的魔法师,而是指不会死的人。使用那些家伙才会到那里去寻求它···” “它?” “条山房也一样。” 南云靠到墙上。 “条山房那些人,举行叫什么长寿延命讲的可疑讲习会敛财。顾名思义,延命讲的目的就是长生。据说他们有许多病患,要是他们得到长生不老的仙药,不晓得会赚成什么样子。不,长生不老原本就是人类的梦想。如果真有那种东西,会震惊全世界的。古来许多权势者追求长生不老而不得,无论什么样的科学家和魔法师都试图制造而失败···世、世界会天翻地覆的。” “要是真有的话哪。” “有的。” 南云瞪住青木。 “那个村子里···就有。那里有一个不死的生物,靠着一点水和空气,就活了数百年还是数千年哪。” 青木从南云身上别开视线,瞥向鸟口。 鸟口又露出一副伤脑筋的脸孔。 那个不死生物的事,光保也曾经提过。不仅如此,实际上住过哪里的华仙姑好像也对益田说过同样的话。根据益田所听到的,那个生物被安置在佐伯家内厅的禁忌房间里。如果光保的话可信,佐伯家代代秘密地守护着它,直到有资格品尝它的贵人来访。它··· “叫做君封大人。是个没有手、没有脚也没有头的怪物。是个湿湿黏黏的肉块。但是它活着,像这样蠢蠢欲动着,表面会蠕动。当然它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只是活着。” “那···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所以啊,只要吃了它,就可以长生,病痛也会痊愈。而且只是吃上一点,他也不会减少,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会增加。” “这台违反常理了。” “是真的而且只要把君封大人带回去分析研究···或许就可以揭开生命的奥秘了啊。因为它是不会死的生物啊。” 会颠覆常识的——南云说。 鸟口的叹息声传来。 这是当然的。 户人村一定有什么秘密,这肯定没错。是村民遭到屠杀的证据吗?还是存放着陆军的隐匿物资?···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那肯定是荒唐无稽的秘密。对青木而言,不管是屠杀五十人还是零战,听起来都只是缺乏现实感的梦话。 但是即使如此,也远比主张有个长生不老的妖怪更来得合理多了。 好不容易抓到的其中一名幕后黑手,竟然大力主张起最缺乏现实感的说法才是事实。 “南云先生。” 青木问道。 “那么你···也是为了想要得到那个君封大人,才笼络羽田制铁吗?” 青木觉得若真是如此,南云也太蠢了。 南云的表情再次暗了下来。 “不、不是。我对那种东西没兴趣。” “那是为什么!” “我、我只是觉得不能把君封大人交给那些家伙。听好了,成仙道豪语说他们继承太平道的源流。所谓太平道,是后汉末期兴起于现今河北省的道教团体,但是这个教团后来群起叛乱哪。说到后汉末期,就像战后的日本一样,饥馑大灾接踵而至,国家大乱,民不聊生。在这当中,太平道就像现在的成仙道一样,以治疗疾病为借口,收买人心,以农民为中心壮大势力 ···最后终于群起叛乱了、那就是黄巾之乱啊,是农、农民暴动哪···” 南云高烧梦呓似地说着。 “所以、所以成仙道那些家伙会标榜太平道,就是在表示他们迟早要造反哪!塔斯曼花言巧语聚集信众,扩大势力,企图毁灭这个国家。要是把君封大人交给这种人,会变得怎样?所以,所以···”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吗?气道会也好,这个人也好,爱国之士还真多呢。对不对···?” 鸟口向青木征求同意。 青木···难以置信。 “你是说,条山房···也企图谋反?” “这、这我不知道。可是他们很邪恶,听说他们做了许多坏事。” “韩流气道会呢?” “不、不知道。我、我···” “唔,成仙道和条山房想要的应该是同样东西,应该不会共谋吧。” ——就算真是如此。 青木还是无法信服。 “你说你不想要那个君封大人是吧?那么为什么你不和气道会联手?韩流气道会与成仙道和条山房敌对。不,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又怎么说?” “我、我不太清楚他们的事···” “不清楚啊···” 青木站了起来。 “那么···南云先生,意思是因为你太爱国了,所以才会去欺骗企业,是吗?” “我对羽田制铁的社长觉得很抱歉。可是我没有其他方法。我只是个风水师。我靠着这个···” 南云从臀部的口袋里取出小型的圆盘状物体。它看起来像个磁铁。 “靠这个观看地相和家相。我只有这点才能。幸好大家都说我看得很准、很有本事,风评才传了开来···所以我才想到去做经营顾问,如此罢了。” 南云说道,弯下膝盖,望着那个圆盘。 “我的占卜很准。说是占卜,也只是搜集许多资讯,来综合判断,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因为风水是一种智慧,而不是魔法。我只是知道这片大地、天空和大海的构成,透过读相来预测罢了。同时我更进一步稍微做出修正,任意赋予未来一点变化,所以行的完全是天。所谓风水。就是巧妙地顺从自然之理、天然运行。我受到了企重。但是···我得到消息,知道成仙道和条山房盯上了君封大人···” “所以你才想出迁移总公司的计划?” “没错。但是却招来董事顾问羽田隆三先生的怀疑,再这样下去,已经···” 南云垂下头去。他很沮丧。 “···已经不行了。” “侵占公款呢?” “说我背信,的确是吧。但是我并没有把钱拿去用在什么特别的地方。钱全都给了桑田组。因为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设法阻止。无论如何,那里都···” “为什么挑上了羽田?“ “咦?” “没有人居中斡旋吗?” “没、没有。只是碰巧···” “太奇怪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你只要堂堂正正地揭穿他们不就行了?” 青木问道,南云泫然欲泣。 “可、可是不会有人相信我的。你们不也不相信吗?可是这是真的。君封大人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你们看那场骚动!如果没有君封大人,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吗?不死的生物是真的存在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 南云张着嘴巴,僵住了。 ************************************************************************** 6月17日晚上8点。篝火点燃了。 在熊熊燃烧的红莲之火照耀下,布满精细金属装饰的豪华轿子缓缓地离开地面。成仙道伟大的指导者——真人曹方士,终于要打通通往户人村道路的气道了。、 锣鼓响起,幡帜挥舞,大批群众站了起来。音色不可思议的乐器开始演奏,小村子充满了陌生的不协调音。 益田龙一张着嘴巴望着这一幕。 益田旁边,东野铁男——佐伯乙松一样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不···不好了。” 益田呢喃。 中禅寺说,要是被其中一个人先赶到,就不好驱逐了。益田才刚抵达,也不晓得青木和鸟口在哪里、现在怎么了。他无从确认中禅寺所指定的八个人是否已经到齐了。 信徒们开始行动,警官队在相当远的距离外并排着。 但是感觉警官队不是要阻止行进,反而像是在阻止成仙道回到村子里。通往山上的入口处,以瓦砾筑起了城塞。月30名状似流氓的男子在前方排成一列,被光线照得眯起眼睛。仔细一看,那里停了三辆卡车,他们被卡车的灯光照亮。 不可思议的笛声吹奏,轿子缓缓地往山里前进。绸缎摩擦般的声音响起,几名黑色道士服男子来到轿子前,进入临战态势。 ——中禅寺呢? 他说他有些事要确认。 ——榎木津呢? “重要的时候却···” 益田抓住东野的手。 “要走了。准备好了吗?” 蓬发老人“呜呜”了一声。 益田跑了出去。只能混进成仙道里了。 前头传来高音域与低音域两种充满了张力的独特声音。益田混进后方的信徒里,暂时放慢速度。 “诸位已经没有必要占据此处了,不是吗?委托只是一场诈欺,然而都已过了半日,诸位仍然像这样妨碍通行。有暴徒堵住路口,警方却也不劝告驱离,到底是怎么了?不管怎么样,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诸位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开,吾等只好强行突破了···” “闭嘴!” 逆光中传来沙哑声。 “还不知道是不是诈欺。就算和羽田制铁无关,我们也已经从委托人那里收到准备金了。管他是诈欺还是骗人,只要出钱,就是不折不扣的委托人。所以这是工作,在联络上委托人南云之前,我们可不能离开岗位。你们不许过去。” “这样···” “锵”地一声,锣响了。 数码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奔近,凶猛的男子们手持凶器,戒备起来。“混账东西!”骂声响起。 此时··· 一道尖叫声响起。不是前方,而是从后方的信徒中传来的。益田吓了一跳,吃惊地护住东野。 ——河童? 他真的这么以为。是因为不仅光线昏暗,对象物又动作敏捷吗?最重要的,是它的大小让一条这么以为吧。破烂的衣裳形成一个个小人影到处弹跳。他们一个接一个扑上信徒又离开,或纠缠不放。 ——这、这是···式神吗? 原本团结一致的信徒陷入混乱,分崩离析。哇哇声此起彼落。“小孩子!是小孩子!”有人叫道。 ——小孩子? 没错,那是小孩子。一群流浪儿披头散发、穿着肮脏成褐色的衣服袭击过来了。一条躲开孩子们堵塞攻击,拉着东野的手只管前进。前方,流氓吗手持铁管和木材,正与黑衣拳法师们展开生死斗。刚才那种充满特色的嗓音就在一条旁边响起。 “不要停!不许停下方方士的轿子!后方遭到攻击了。快点突破!” 轿子加快速度,冲进路障。 流浪儿与信徒们哇哇大叫。扭打着从后方压上来。益田拉着东野的手,想要越过路障。愣在原地会被压垮 的。就在益田爬上瓦砾山的时候,一辆卡车被信徒们推挤,翻覆过来。欢呼声响起。 信徒们乱哄哄地从那里涌入。 ——那是··· “敦子小姐!” 是中禅寺敦子,不会错。那么张和宫田··· “敦···敦子小姐!” 不可能听得见。声音震耳欲聋。四周充满了怒吼你、叫骂、尖叫和欢呼··· 那个声音···声音?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吹奏乐器? 益田把东野拉上来。“毁掉乐器!”一道格外洪亮的声音响起。益田望过去。岩井站在卡车车顶上。他的后方···一名男子穿着绣有龙纹的衣物,看起来很像军服。 ——那就是韩大人吗? “那些声音是混乱的元凶!先击垮乐队!” ——声音是混乱的元凶? 岩井大叫。几名拳法衣打扮的男子——韩流气道会,攻向成仙道的乐队。 “谁都不许过!不许任何人通过!” 益田几乎是留下路障似地跳下来,然后扶下东野。 东野被混乱慑住了,腿都软了。 “东野先生,快!” 青木呢?鸟口在哪里?敦子··· ——敦子人就在这里啊! 一道轰然巨响。障壁的一部分隆隆崩塌。轿子终于冲进来了。东野哇地尖叫,摔了下来。道士、流氓和信徒页接二连三地滚下来。 “敦子小姐,不要去!” 有声音在叫敦子。 ——是谁? 佐伯布由,是布由的声音。 ——华仙姑处女在这里面。 轿子突破路障后,突然加快速度,往山路里前进。益田看到岩井与韩在后面追赶。他扶起东野的肩膀。路障外的乱斗似乎有警官队加入了。身形灵巧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跳上路障并翻越,侵入进来。各处都看得见三方、四方对立的战斗。没办法前进。突然,木材挥了下来。 “去死!” 简直是疯了。益田打从心底感觉到恐怖。 因为袭击过来的不是流氓也不是拳法师,似乎只是一般的成仙道信徒。 “呜、啊啊啊啊!” 益田抱住东野似地俯下身子。 一道呜呜呻吟。回头一看,信徒手持木材倒了下去。一名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子把他给撞倒了。男子从信徒手中抢过木材。”你好像不是信徒,是被卷入了吗?这里很危险。每个人都杀气腾腾,真的会被杀掉。去向警官队说明情形,到那里的驻在所避难吧···“ 小个子老人说完,提着木材往山里去了。 ——是刑警吗?”东、东野先生,喏···“ ——一定要把他带去。 益田捡起掉在地上的棒子。 ——也要救回敦子。 可是···话说回来,这个地方如此狭窄,人也太多了。翻覆的卡车灯散漫地照亮乱斗场景。与其说是一场混乱,这些人看起来仿佛在地狱里受罚。 拳法衣男子和黑衣道士扭打在一起,撞了过来。 后方则有信徒被流氓推到,跌向这里。警官队翻过路障。 ——万一被抓··· 就前功尽弃了。益田死命挥舞棒子,拉着东野的手前进。 到了这个地步,日常已经完全崩坏,事件呈现出非日常的景况。人们失去了理智。 益田心想,这个情景··也是已经预测到的吗?如果这是主持人意料之外的发展,那么这场游戏的规则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在游戏中展开乱斗,根本可以说是卑鄙下流。不管任何情况,胜负都是由契约来决定的。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能遵循约款,和平地决定胜负吗? “可恶!” ——不···这也在意料之中吗? 即使演变成这种状况,或许也不会出现死者。如果这些人是被什么人给控制,那么一定会被操控着不致人于死。 进入山路。 曹与韩,还有华仙姑应该都进入山路了。剩下的还有张、南云已经蓝童子。 ——跟磐田纯阳吗? 一名道士发出怪叫,袭击上来。 益田用棒子挥开他,但棒子一下子就折断了。 ——不行! “嘎!”一声惨叫,黑衣男子倒在脚边。 “你这个笨蛋王八蛋。太慢了,慢死了!小鸟都已经上山啦,你这个慢郎中!快点去!” 榎··· “榎木津先生,慢的是您吧!您也为您的奴仆想想啊!” “哇哈哈哈哈!你总算有了自觉是吧?看在这个份上,这里交给我吧!” 榎木津说着,看也不看地打到两名流氓。他真的···好强。 “暴力不需要动脑,太轻松啦!不要老是卖弄道理,偶尔也需要来场激斗@哇哈哈哈哈,那一瞬间的退缩···” 榎木津一面高声大笑,一面踹飞了气道会。 “会招来败北呀,不懂吗?” 这种时候靠的是反射神经和瞬发力啊,笨蛋!——榎木津得意洋洋地说道,望向益田。 “喂别磨磨蹭蹭啦!小孩子老人女人和虚弱的人打从一开始就脱离战线了,轮不到你操心。现在陷入乱斗的全都是专门负责乱斗的混账东西。怎么踢怎么打都不会死的,所以别在那里瞎操心了,快点去!去啊,奴仆!” ——专门负责乱斗? 怎么说来,确实如此。小孩子们也不见了。 那么···眼前的事态果然也是计算好你的吗? 益田抓起东野瘦弱的手臂。 榎木津指着山上。 *********************************************************************** 晚上8点过后,村子郊外发生了异变。青木慌张地跑出巷子一看,远方几束篝火摇曳,还听得见锣鼓的声音。 “有···有行动了!开始行动了!” 鸟口把南云拖出来。得快点才行。 “快!”青木挥舞着手臂,接着冲了出去。 ——长生不老? 什么叫长生不老?不会老,不就是不会成长吗?长生不死,岂不也算不上活着吗? 你怕死吗···? ——木场。 青木怕死,怕得要命。青木是个胆小鬼,他不想死。从来都不想死。他讨厌战争,也讨厌纷争。人或许无法彼此理解,但至少可以不彼此憎恨吧?那么那样比较好。 不管是希望别人去死,或自己主动寻死,青木都不愿意。因为他活着。 他活着,所以不想死。 可是他从来不期望长生不死。 “怎么了!鸟口!鸟口!” 那里···一片大混乱。 “不好了,师傅还没来啊!” “能不能阻止···” 不可能。桑田组和成仙道正发生冲突。 警官队慢慢地逼近上去。 “那是···” 小巧的影子。是小孩子。 “···蓝童子来了。” 那么华仙姑也在这里面吗? “嗯,那不是气道会吗?” 岩井站在卡车上。他在叫嚣些什么。 “四方对峙···把警方算进去的话,就变成五方对峙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状况。就连成仙道的时候,也只有两方而已。” “鸟口,怎么办?要冲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