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一卷全 阴阳师——有鬼盗走玄象琵琶 一 说个奇妙男子的故事。 若要打比方,故事中的男子,就像朵随风飘荡,悬浮在夜阑虚空的云。 我们看不出飘浮在黑暗中的云朵,瞬息间形状会有什么变化,但持续注视,却会发现云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形。明明是同一朵云,形状却无法分辨。 这正是那样一个男子的故事。男子名为安倍晴明,是阴阳师。 据说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公元九二二)年,正是醍醐天皇的时代,不过,他的生卒年和此故事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或许不去判明生卒年为何时,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总之,暂且不要在意这问题。 我打算顺其自然,让故事随心所欲的发展。要叙述安倍晴明的故事,这种写法应是最恰当的。 平安时代——是个暗昧(注:原文为此。)尚存的时代,当时有不少人对妖魔鬼怪的存在仍深信不疑。这时代,妖魔鬼怪不住在水远山遥的森林或深山穷谷中,无论是人、鬼、或阴魂,都同时存在于京城暗处,有时甚至会屏气敛息地与人同居一个屋檐下。 阴阳师……简单说来,大概可以说是占卜师吧。虽然也可说是幻术师或灵媒,但两者都不够确切。 阴阳师懂得观星宿,通晓人相学。不但会看方位,也会占卜,更会画符念咒致人于死地,还会施行幻术。对于人们看不见的力量——例如命运、灵魂、鬼怪之事,都深知原委,并具有支配这些神工鬼力的技术。 这是服事朝廷的官职之一,朝廷内甚至设有阴阳寮(在律令制中,隶属于中务省的机关)。 晴明本身自朝廷授受了“从四品下”的官位。 从一品是内政大臣。 从二品是左右内大臣。 从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依晴明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应该有很大的发言权。 有关安倍晴明的事迹,《今昔物语》中记载了几个很有趣的小故事。 据说,安倍晴明自幼时便追随一倍名叫贺茂忠行的阴阳师习道。 而且,从那时起,晴明就显示出其阴阳师的特殊才能了。 似乎是一种天才。 《今昔物语》中记载,晴明还是少年时,某夜,跟随师傅前往下京。 下京在今日的京都南部。 一行人乘车自皇宫出了朱雀门,再穿过朱雀大路,直到京城南方尽头的罗城门附近。 从皇宫中心到罗城门,约有八里多的路程。 一行人乘车出发。 《今昔物语》中没说明是什么车,或许是牛车吧。 也没说明为何非得在夜晚去下京,可能是忠行想和老相好幽会。在这个故事中,这种设定比较相称。 晴明也在随从行列中。 忠行独自坐在车内,随从徒步。 包括晴明在内,随从应该只有二、三人。一人牵牛引路,一人提灯照明……另一人应是年少的晴明。书中虽未明记他当时的年龄,不过,可以想像那时的晴明大概不过十来岁。 其他随从可能身着整洁体面的布服,而晴明身上大概是略微陈旧的窄袖裤裙便服,还打赤脚。晴明所穿的,应是他人的旧衣。 虽然身上穿的是旧衣,不过,若是他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凛然鲜明地焕发与生俱来的才气,的确是煞有介事,架势十足。然而,事实上应该不是如此。晴明的容貌显然很端正,但外观必定跟一般同龄孩童无异,乍看之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凡童。 或许,晴明是个不时有些老成言行的奇异少年。 偶尔,师傅忠行会在少年晴明的双眸中,发现他眼底蕴含着与众不同的才气。不过应该仅只于此,并未大惊小怪。 忠行是经历了这天夜晚的事件后,才首次觉察晴明内蕴的天资。 言归正传。 牛车悠闲的前进,来到京城尽头附近。 忠行正在车内呼呼大睡。 走在牛车一旁的晴明,不经意地望向前方,发现前方有诡状异形的东西。 迎面朝牛车方向走来的那一伙人,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群辈吗? 晴明转头望了一下其他随从,似乎没人看得见那批恶鬼。 他赶忙打开牛车车窗,喊:“忠行师傅……” 叫醒忠行后,晴明告知自己方才看见的光景。 醒来的忠行从窗口探头望向前方,果然看见一批恶鬼迎面而来。 “停车!”忠行吩咐随从,“大家快躲到牛车背后,屏住气息不要乱动,绝对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说完,忠行施行法术,让恶鬼看不到牛车与一行人,与恶鬼擦身而过。这夜以后,忠行便时时刻刻让晴明跟随在自己身边。 书上说,忠行将自己所知的阴阳道,悉数传授给晴明。 《今昔物语》中描述: 有如腾出瓶中水。 意思是说,本来将在贺茂忠行这只瓶子中的水——也就是阴阳家之学,原封不动地全部倒入安倍晴明这只瓶子中。 忠行过世后,晴明宅邸修筑在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油院大路以东。 自皇宫中心的紫宸殿看来,宅邸位居东北方——换句话说,正是艮位。 艮,鬼门也。 平安京东北方有比睿(原文这个睿字右边还有个又字偏旁,我打不出来)山延历寺,皇宫东北方有阴阳师安倍晴明宅邸,这种双重构造,当然并非偶然形成。 早良亲王由于涉嫌藤原种继暗杀事件,遭受废太子科刑,平安京的外型与构造,正是为了制止早良亲王的冤魂向桓武天皇报复而设计。 因此,桓武天皇舍弃只住了十年的长冈京,重建了平安京。 然而,这些都是晴明出生前的往事了,与这回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再度言归正传,回到《今昔物语》。 话说……某天,一位老法师前来造访晴明那栋位于鬼门方位的宅邸,身边跟着两个十来岁童子。 “请问有何贵事?”晴明问。 “在下来自播磨国。”法师回道,“名为智德。” 老法师报出自己的名字后,说明来意。 在下早就极想学习阴阳道。素闻此方面,您是出类拔萃的首席阴阳师。能不能请您教授在下一斑半点阴阳学…… 智德老法师向晴明略述如此原因。 ……啊哈。听了老法师的来意,晴明心里有数。 此法师必然熟谙此道,故欲考验吾来也…… 这法师一定擅于阴阳道法术,因而刻意来试探自己——晴明察觉了老法师的真面目。 ……伴随老法师的那两名童子,大概是识神吧。 识神,亦是式神。发音是“しきしん”(shikishin),也可念成“しきがみ” (shikigami)。四国现存的阴阳道流派之一“いざなぎ(izanagi)流”,则称之为“式王子”。 是一种平素看不到的精灵。 谈不上是上等精灵,算是杂灵。阴阳师能够施法使这些杂灵化为识神,并操纵他们,只不过操纵的杂灵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决于阴阳师能力。 “原来如此。”晴明边点头,边暗地赞赏,……这老法师的能力还不错。 这位智德老法师带的随从识神,换做只对阴阳道一知半解的阴阳师,绝对无法操纵。 “来意知道了,但是今天凑巧有事,腾不出空来……” 晴明要老法师今天暂且先回去,日后择个吉日欢迎再度光临。 边说,双手边伸进衣袖悄悄结印,口中低声念诵咒文。 “那么,将择吉日再访……” 老法师搓了一下手,再将手搁在额上,告辞离去。 然而晴明却文风不动,挽着胳膊立在原地,仰望天空。 不久,猜想老法师已经走了二百公尺左右时,又见老法师自洞开的大门走进来,边走边探看可以藏身的门廊或台阶暗处。 老法师再度站在晴明眼前。 “老实说,明明应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两名童子,突然不见踪影。能不能请您还给我?”老法师说。 “还给你?”晴明装糊涂答道。“我没做什么呀,跟你一道回去的令公子最清楚了。我只是站在这儿而已,怎么可能藏匿两名童子?” 老法师听毕,向晴明俯首请罪: “对不起,实际上那并非童子,而是我操纵的识神。今天登门造访贵府的目的,是想试探您的力量。我已知自己技不如人,请原谅我。” 老法师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要试试我也可以,不过半瓶醋的技俩可骗不过我……”晴明突然转变语调,得意地笑了一下。 嘴角浮现一抹虽不至于粗俗,却也不怎么高雅的微笑后,低声念诵起咒文。 刚念毕,只见两名童子马上自门外跑进来。 那两名童子手上各自提着酒瓶和下酒菜。 晴明顽皮地说:“我让他们去附近买酒菜。你们让我很愉快,这些酒和菜就带回去吧……” ——若真如此写来,故事也许比较有趣。不过,《今昔物语》中没这么描述,只说两名童子跑回来而已。 老法师心悦诚服,兴奋的脸都红了。 “虽说自古以来操纵识神并非难事,但我未曾见过有人能藏匿别人操纵的识神,可见您的力量确实非凡。” 老法师坚持要当晴明的入室弟子,并写下名牌递给晴明。 一般说来,术士绝不会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同样是术士的人。这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 《今昔物语》中与晴明有关的记述还有一段。 话说某天,安倍晴明出门拜访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 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弟、僧侣,都趁机向晴明搭话。由于大家早就听闻有关晴明的种种风声,谈话内容自然都集中在法术上。 有人直截了当的问他:“听说您能操纵识神,那么您也能操纵识神杀人吗?” “一开口就问人家专业的奥义,你也太冒失了吧。”晴明可能还故意横眉竖眼地瞪视提出问题的贵公子。 看到公子眼里害怕的神色,内心得意洋洋,再微笑说: “不,想杀人没那么简单。” 待公子安下心后,或许又加一句: “不过,倒是有很多方法。” 另一位公子插嘴问:“那杀只小虫应该很容易吧?” “哦,没错。” 晴明回话时,庭前刚好有五、六只蛤蟆跳来跳去。 公子又问:“您能杀其中一只吗?” “当然能,我能杀它,可是……” “有问题吗?” “我的确能杀那只蛤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活。无益的杀生是造孽……” “拜托,请表演一次就好……” “我也很想看看。” “我也想看!” “我也想看!” 年轻公子与僧侣全聚集过来。 姑且不论与晴明有关的谣传是真是假,大家感兴趣的不外乎晴明的法术。好奇心令他们双眼炯炯发光,想实际瞧瞧法术到底有什么威力。对他们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托,不当场施法,其实也无所谓,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无实”的话柄。 晴明瞪了大家一眼,嘀咕一句:“你们真是造孽。”然后伸出右手。 洁白手指夹住垂落屋檐下的新绿柳叶,漫不经心地摘下。 随手抛出柳叶后,口中念念有词。 柳叶飞往空中,轻飘飘飞舞而下,落在一只蛤蟆身上。刹那间,蛤蟆立即粉身碎骨,一命呜呼,碎肉和内脏四处飞溅。 《今昔物语》中描述: 众僧见状,皆惊魂失色,战栗不已。 家中无人来访时,晴明似乎经常使唤识神。 明明家中不见人影,但板窗会自动闭合,即使无人动手,大门也会自动关上。 晴明四周似乎会发生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杂然翻阅其他有关晴明的资料,可以发现不少类似智德法师与蛤蟆等事的记载,看样子,晴明好像很喜欢用法术吓人。 吓人似乎是他的乐趣。平日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这名为安倍晴明的男人,虽在朝廷做官,却不拘小节、马马虎虎,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 高个子,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是相当俊俏的美男子。 当他衣冠楚楚、举止风雅地在宫中悠然漫步,所有女人一定都七嘴八舌地盯着他。 想必也收过几封来自贵族女子、写满柔情密意的情书。 在朝廷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不过偶尔也会表现出狂妄粗鲁的态度。 “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这样称呼天皇。 嘴角时常挂着文质彬彬的微笑但有时也会露出卑劣笑容。 由于阴阳师是特殊的职业,他不但必须精通歪门邪道的暗事,又由于身在宫中,更须识礼知书。 中国古诗大略都能背诵,和歌才华更不用讲了。至于乐器,琵琶或者笛应该也相当熟练。 我想,平安时代是典雅的黑暗时代。 此刻,让我开始来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宛如随风飘荡的云朵,超然自逸地飞舞在雍容文雅且惨恻的黑暗世界中。 二 水无月初,源博雅朝臣来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无月是太阴历六月。相当于现代七月十日又过几天。 梅雨期还没结束。连续下了几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过,倒也不是阳光灿烂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的像贴了一张薄纸。 清晨时分。 湿润的树叶和花草光鲜动人,空气沁凉如水。 源博雅边走边观看右方晴明宅邸围墙。 那是大唐建筑式围墙。 胸至脸部高之处有雕饰,上面是唐破风式装饰屋瓦。令人联想起寺院围墙。 博雅身上是圆领公卿便服,脚下是皮靴,由鹿皮制成。 空气中飘浮着无数比雾气还细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会吸进水气而变重。 源博雅朝臣——身分是武士,左腰佩带长刀。 看来年约三十六、七岁,行步和举止虽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叶,容貌却不粗犷。 长得一副老实样,表情却无精打采。 脸上显得闷闷不乐,脸中似乎怀有忧虑。 博雅立在大门前。 大门没关,门户大敞。往里头探望,可以看见庭院。 满院子的应时花草青翠繁茂,还残留着昨晚的雨滴。 简直像一座破庙——博雅的表情如是说。 庭院虽还不到荒野的地步,却看得出几乎从未修整。 这时,一阵甘美香味飘进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个中道理。 原来,草丛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树,茎上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来了没有……”博雅喃喃自语。 虽然深知晴明那任由 花草树木自由从生的作风,但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话了。 博雅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个女人从正房走出来。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着狩衣。 女人来到博雅面前,微微颔首请安:“恭候光临。” 是个二十出头、鹅蛋脸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说博雅大人大概快驾临了,吩咐我出来迎客带路……”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不明所以地就在女人身后。 木板房间上铺着榻榻米,晴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望着博雅。 “来了?”晴明开口。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问道,同时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买酒,那人回来告诉我,说你正往这边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很想喝点京城酒。你呢?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有人通知我,说晴明宅邸昨晚点灯了……” “原来如此。” “最近一个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嗯。” “为什么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么事?”博雅问。 “说出来也无妨,可是……” 这两人年龄相仿,但晴明看起来比较年轻。 不仅年轻,五官也很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红的犹如浅浅含着胭脂。 “可是什么?” “你是个老实人,可能会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吧。” “别说废话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说。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么?” “比如说,‘何谓咒’这类的问题。” “咒不就是咒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突然想到有关这问题的答案。” “想到什么?”博雅追问。 “嗯……例如,咒的意义很可能是名。” “什么名?” “喂,博雅,别急。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来一杯如何?”晴明微笑着问博雅。 “虽然不是请我来喝酒,不过人家请喝酒我不会拒绝。” “别这么说,陪我喝吧。” 房外马上传来布帛磨擦地板的声音,旋即出现一位双手捧着盘子的女人。 盘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内似乎已经盛好酒。 女人先将盘子搁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后,捧出另一盘子搁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人在博雅酒杯内斟酒。 女人斟酒时,博雅一直凝视着她。 这女人也身着狩衣,但与方才出来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龄也是二十出头,丰满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颈,散发撩人的魅力。 “怎么了?”晴明问,博雅正目不转睛望着女人。 “她不是刚刚那女人。” 听博雅如此说,女人微笑着行了个礼,接着为晴明斟酒。 “是人吗?”博雅问道。 博雅的意思是,这女人是晴明操纵的识神,或是其它东西。 “想试试看吗?”晴明说。 “试什么?” “今晚让她们潜到你房间……” “别开玩笑了,无聊!”博雅回说。 “干杯吧!” “干!” 两人饮尽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于空杯子里。 博雅注视着女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每次来,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 “搞不清楚这栋房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每次来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么多。” 晴明说毕,伸手向盘子上的烤鱼下箸。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挑来卖,就买下了。是鸭川香鱼。” 香鱼长得相当肥,也相当大。 用筷子戳取热腾腾的鱼身时,戳开处还冒出一股热气。 敞开的房门外,庭院尽入眼帘。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势又重拾话题。 “再继续下去,刚刚那有关咒的话题。” “刚刚讲到哪里?” “别卖关子啦!” “举例来说,你认为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么?”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说,“别让我想,晴明,你说吧。” “嗯,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点点头。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没错。其他如山、海、树、草、虫等,这些名称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懂。” “所谓咒,简单说来就是束缚。” “……” “要知道,名称正是束缚事物本质的一种东西。” “……” “如果这世上有无法为其取名的东西,表示那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你讲的道理很难理解。” “……再举个例来说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样是人,但你是受‘博雅’这个咒所束缚的人,而我是受‘晴明’这个咒所束缚的人……” 可是,博雅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应该也跟着消失才对呀!” 晴明微微摇头,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世上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也可以用名来束缚。” “是吗?” “比方,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如果用名称来束缚这种感情,便是‘恋情’……” “原来如此。” 博雅点头,却仍是无法理解的样子。 “可是,就算没有‘恋情’这个名称,男人一样会喜欢女人,女人也一样会喜欢男人吧……”博雅说。 “那当然啦……”晴明爽快回答,“这是两回事。” 说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换个说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树的庭院。 “那儿有藤树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为‘蜜虫’。”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结果它就很痴情地等着我回来。” “什么意思?”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你真是个莫明其妙的男人。”博雅说。 “还是用男女的例子还说明比较易懂?”晴明望着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博雅回道。 “假如有个女人非常爱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东西,送给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么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对女人说,‘亲爱的,我送你那月亮’,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 “如果女人答应接受,那月亮便属于女人。” “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质。” “完全听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高野那些和尚个个自以为是,认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对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个月,难道都跟和尚讨论这问题?” “是啊。实际上只讨论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难懂呀!” “对了,我不在时,有没有什么趣事?” “也许不能说是趣事,不过十天前,忠见过世了。” “《迷恋伊人矣》的壬生忠见?” “是啊,整个人骨瘦如柴。” “还是什么都不肯进食?” “是啊,等于是饿死的……”博雅回说。 “今年三月——弥月时的事吧?” “嗯。” 两人连连点头说的,是三月在皇宫清凉殿举行的和歌竞赛。 和歌竞赛,是将歌人分为左右两组,分别朗诵事前出题并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此竞赛优劣的大会。 晴明所说的《迷恋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见在和歌竞赛中所咏的和歌首句。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这是忠见的作品。 彼时和忠见较量优劣的,是平兼盛。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忧虑 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这是兼盛的作品。 当时甄别作品好坏的审判,是藤原实赖,而藤原实赖无法鉴别这两首和歌孰优孰劣,正左右为难时,村上天皇见状,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藤原实赖宣布平兼盛获胜时,忠见低声尖叫了一声,脸刷地变白,血色尽丧。好一阵子,这事成了宫中的热闹话题。 那天以后,忠见食欲丧失,回家后一直卧病在床。 “听说最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尽而死。” 据说,忠见曾努力想进食,却怎么也无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来温柔文雅,其实是凡事念兹在兹的男人……”晴明低声道。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是作品输给人家而已,竟会连东西也吃不下。”博雅喟叹不已,端起酒杯。 此时,已没人为他们斟酒,两人都自酌自饮。 博雅拿起酒瓶为自己倒酒,再望着晴明说:“结果,听说出现了。” “出现什么?” “忠见的冤魂出现在清凉殿。” “呵。”晴明嘴角现出微笑。 “听说有好几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们看到面无人色的忠见,口中喃喃念着《迷恋伊人矣》,于深更半夜在蒙蒙丝雨中,哀哀欲绝地从清凉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觉得好玩。这是近十天来发生的事。万一传进皇上耳朵里,惊吓之余,搞不好会吵着要迁居。” 看博雅一本正经的样子,晴明连连点头表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博雅,你到底怎么了?”晴明突然开口问。 “什么怎么了?” “该讲正题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对我说吗?” “你知道了?” “你脸上写得很清楚呀。你本来就是个老实人。” 晴明的口吻虽饱含嘲弄,博雅却不苟言笔地回答。 “晴明,老实说……” “喔!” 晴明手中握着酒杯,深感兴趣地凑过头来。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称。虽说只是乐器,但凡是名器均有专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传入之宝。 古籍《胡琴教录下》记载: 背为紫檀,面板为三片衔木岑木。 “到底是何人、何时、用什么方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那可真伤脑筋喔!” 可是,晴明的脸上却毫无伤脑筋的样子。在博雅面前,晴明似乎会不自觉表露本性。 “而且前天晚上,我听到玄象弹出来的琴声。” 三 听到玄象琴声的那晚,博雅刚好在清凉殿值更。 《今昔物语》中也记载了这晚的事。 此人(博雅)熟谙管弦之道,每思及玄象遭窃之事,时长吁短叹。某夜夜深人静,博雅听闻清凉殿南方,隐约传来玄象琴声。 醒来后,博雅倾耳静听,发现果然是熟悉的玄象琴声。 起初,博雅以为壬生忠见的冤魂因和歌竞赛败阵而怀恨在心,为了报复村上天皇,所以盗走玄象,在南方朱雀门附近弹奏。 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听错了。再度倾耳远听,听到的仍是琵琶声,且毫无疑问,是玄象的音色。博雅熟谙管弦之道,不可能听错。 博雅觉得很奇怪,于是,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书僮一人,身上穿着便服、套上皮靴,便出门了。 从监府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往南走,到了朱雀门。 但琴声依然自远方传来。于是博雅继续循着朱雀大路往南前进。 ……如果不是朱雀门,难道是前方的瞭望楼?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冤魂盗走玄象,真正盗走玄象的人正在瞭望楼上弹奏琵琶。 然而到了瞭望楼前,才知琵琶琴声依然远在南方。 琴声大小和在清凉殿听到时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听起来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所弹奏的音色。 跟在身后的书僮,吓的脸都绿了。 就这样继续往南走,不知不觉,来到罗城门前。 罗城门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城门,高约十八公尺。此时,耸立在黑漆漆的天色中,更觉得乌黑一团。 不知何时,蒙蒙细雨弥漫四周。 琵琶琴声自上方传来。 上方一片漆黑。 站在城门下,藉由书僮手中的火光往上看,依稀可以看见罗城门。但二楼附近却已溶入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琵琶琴声在黑暗中铮铮作响。 “回去吧。”书僮建议,但博雅生性耿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 然则这琵琶声真是美妙呀!虽是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色却紧紧扣住博雅的心弦。 琵琶声铮铮地响。 铮。 铮。 “喔!这世上竟有不为人知的秘曲……”博雅深受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也听过同样是琵琶秘曲的《流泉》与《啄木》。 弹奏者是名为蝉丸的盲眼老法师。博雅持续拜访了三年,才有幸听到上述两首曲子。 当时,有位盲眼老法师在逢坂关卡附近盖了一间草堂住下。老法师本来是服事式部卿宫的杂工。 这位老法师正是蝉丸。听说是琵琶名人,又听说会弹奏现今已无人会弹奏的琵琶秘曲《流泉》与《啄木》。 博雅由于自己也懂着琵琶、笛等所有乐器,听到这种风闻,便迫不及待地想面听老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派人到逢坂坡的蝉丸住地。 何以居如此不期之地?未知可否迁居京城? “您为什么住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原不愿意搬到京城来住?” 下人如 此转达博雅的心意,蝉丸却不作任何回答,只弹唱了一段琵琶。 世上岂无安居处贝阙珠宫土阶茅屋终是中看不中留 “在这世上,横竖都活得下去。不管住居是豪华宫殿或简陋茅屋,反正总有一天都会失去……”歌词大意如此。老法师藉着 琵琶琴声,唱出自己的回答。 博雅听后,更加钦佩莫名。 “真是位耐人寻思的人啊。” 从此,博雅便朝思暮想,热切渴望要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不可能会长生不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到底有多久。万一老法师哪天突然过世,《流泉》与《啄木》这两首秘曲便会同时绝传。我一定要设法听到这两首曲子。无论如何都要听到。想尽办法也要听到。 博雅如痴如迷。 但是,如果前去拜访恳求老法师鸣弹,超脱不俗的老法师一定甚觉不快。就算愿意拔弦弹奏,恐怕也弹不出真情流露的曲子。 如果可能,最好是在老法师无所勉强、油然弹奏时听到。 耿直的博雅说做就做,此后便风雨无阻,每晚前往老法师住居。 博雅躲在蝉丸草堂附近,夜夜痴情巴望,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有时博雅因在宫中值更不能去,但他的热情实非应景而已。 每逢月明风清或虫鸣水沸的夜晚,博雅更会心头乱撞,以为如此夜晚肯定最适合弹奏琵琶秘曲,而倾耳静待琴声传出。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晚,月色朦胧,清风徐来,是神清气爽的夜晚。 盼望多时,博雅耳边总算传来余音袅袅的琴声。曲子某一部分,正是博雅曾经恍惚听过的《流泉》。 当晚,博雅听得心满意足。 朦胧夜色中,老法师不但兴之所至弹奏了秘曲,更随着琵琶声吟唱。 逢坂关卡夜未央大雨滂沱风疾驰 孤穷一身蓬室居只因世间不容人 博雅听毕,泪流满面,心中哀怜不已。 《今昔物语》如是说。 过一会儿,老法师喃喃自语。 “啊?这真是令人雅兴大发的夜晚呀,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其他懂情趣的人?若是有人愿意光临舍下,而且对琵琶稍有素养,老僧真想与他畅谈通宵啊……” 博雅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此处有合适的人在。” 想必这个耿直男人不但欣喜若狂、怦然心跳,同时面红耳赤、彬彬有礼地露面吧。 “您是……” “贵人多忘事。在下源博雅,曾经遣人招邀大师到京城来住。” “喔,是那时的……”蝉丸没有忘记博雅。 “刚刚大师弹奏的是《流泉》?”博雅问。 “您知道这首曲子?”听到蝉丸惊喜交加的声音,博雅大概乐得眉开眼笑。 于是,老法师应博雅所望,又尽兴弹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那夜的往事。 而此刻响在耳边的曲子,足以凌驾《流泉》或《啄木》。 这曲子旋律新奇,音色极其哀戚悲切。博雅甚至深受难以名状的感动。 博雅侧耳细听由漆黑夜空传来的琵琶琴声,伫立在原地良久。 最后开口问:“是何方神圣在罗城门上弹奏琵琶?这音色分明是前天夜晚宫中失窃的玄象。今晚在清凉殿听到这音色,令我不由自主循着乐音来到此处。玄象是天皇所珍藏的琵琶……” 说到此,琵琶琴声突然停止,所有景象都消失了。 书僮手中的火把也熄灭了。 四 “结果,我回来了。”博雅对晴明说。 书僮吓的浑身发抖,泣不成声,火把也熄了。当晚,主仆二人狼狈不堪地归来。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老实说,昨晚也听到琵琶声了。” “你又去了?” “当然去了。这回是单独一个人。” “去罗城门?” “唔。单独一个人去。听了一阵琴声后,我相信琴艺能够那么精湛的,一定不是人。当我出声询问后,琴声又停止了,火把也熄灭了。不过这回我有准备,马上点亮火把,上楼……” “上楼了?罗城门上?” “对。”这男人胆量大的令人摇头。 罗城门上的黑暗不是一般的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假若对方也是人,上楼后,万一对方一言不发便砍下来,那还了得。 “不过,后来还是算了。”博雅又说。 “没上楼?” “对。上楼途中,楼上突然传来声音。” “声音?” “不知是人声还是什么,很像人或野兽哭泣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怖。” 博雅接着又说:“我仰脸望着上方登楼时,突然有样东西从楼上掉在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颗腐烂的人眼。大概是从坟场找来的东西。”博雅便不想再上楼了。 “万一强行上楼,对方一气之下砸坏玄象,就没意思了。” “那你找我做什么?”晴明问。 此时,酒喝完了,香鱼也吃光了。 “今晚陪我去一趟吧。” “你还要去?” “要去。” “皇上知道此事?” “不知道,目前仅我一人知道。也吩咐书僮绝对要保密。” “唔。” “罗城门上的一定不是人。”博雅说。 “不是人,是什么?” “不清楚。应该是鬼魅。不管是什么,既然非人,那就是你的工作了。” “原来如此。” “虽然目的在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度听到那琴声。” “好,陪你去。” “喔!” “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酒去。” “酒?” “我也想边喝酒,边欣赏琵琶琴声呀。”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默默不语,凝视了晴明一会儿。 “好吧。”最后低声答应。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这晚,有三人聚集在紫宸殿前。大家事前约在樱花树下见面。 晴明出现的较晚,身上随意披着白色狩衣,左手提着一瓶用绳子系住的酒瓶。右手虽拿着火把,却没点上火,似乎就这样摸黑走到紫宸殿。脚上是黑皮浅底鞋。 博雅早已在樱花树下等候,全副武装,宛如要上战场。不但穿着正式礼服,头上还着卷缨冠。左腰佩把翘得厉害的长刀,右手握长弓,背着箭袋。 “噢!”晴明先打招呼。 “喔!”博雅回应。 博雅身边另有一位矮个儿法师。背上以细绳绑着竹琵琶。 “这位是蝉丸大师。”博雅向晴明介绍。 蝉丸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您是晴明大人?” “是,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的口吻谦恭有礼,举止沉稳。 “久仰大名,博雅时常提起蝉丸法师佻的事。”晴明的证据尔雅温文,态度与在博雅面前时大不相同。 “老僧也从博雅大人那儿久仰晴明大人。”矮个儿老法师再度行了礼。老法师颈项细瘦,宛如仙鹤长颈。 “我将半夜传来琵琶琴声的事告诉了蝉丸大师,大师说也想同我们一起听听。”博雅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博雅的装扮,问:“难道你每晚出门时,都这身打扮?” “不,不,今晚是因为有陪客,单独一人时不会这样郑重。” 博雅刚说完,清凉殿附近传来男人的低沉声音。 那声音工作者嘶哑,阴郁暗澹。 迷恋伊人矣…… 悲切地念念有词。 声音逐渐挨近,夜里也能辨别的灰白色人影从紫宸殿西方角落绕出来。 冰凉夜气中,蒙蒙细雨雾茫茫地笼罩四周。那人影有如浮游在空中的雨滴,不落地而凝聚出人形。 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人影飘飘然自柑橘树下踱步过来,苍白的脸,无视四周景物。 身上穿着白色文官官服,头上戴顶文官巾子冠帽,腰佩装饰长刀,身后拖曳着官袍底衣束带下摆。 “是忠见大人……”晴明低语。 “晴明!”博雅呼唤晴明。 “他有他的苦衷才会出来,我们别管他吧……” 其实晴明根本无意向忠见施法。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人影消失在紫宸殿前。 仿佛称心快意地融入大气中的烟霭,人影朗诵完诗歌,便与声音同时消失了。 “那声音实在哀哀欲绝。”蝉丸自言自语。 “那也可以算是一种鬼魅吧。”晴明说。 不久,远处传来琵琶琴声。 啪,晴明轻拍手掌。 黑暗中,一位女人静谧无声地迎面走来。 身上紧密穿着华丽唐装……是位全身包裹着十二单衣的绝世佳人。 那女人身后拖曳着下裳,步入博雅手中灯火可及的光圈内。 全身是紫藤色的宽松唐装。 女人立在晴明面前,低垂着娇小白皙的眼睑。 “让蜜虫帮我们带路吧。”晴明道。 女人伸出白净小手,接过晴明的火把,随即点亮。 “蜜虫?”博雅莫明其妙,“那不是你为院子那株老紫藤所取得名字吗?” 博雅想起早上在晴明宅邸庭院看到的那株老紫藤,以及那串迟开的紫藤花、甘芳醉人的香味。不,不仅想起来而已,眼前这女人的确也在冷冽夜气中散发着同样香味,香味飘荡至博雅的鼻孔。 “识神吗?”博雅问。 晴明只微微一笑,低声回答:“是咒。” 博雅不禁凝望着晴明。 “我深切感觉你真是不可思议的男人。”博雅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他瞄一眼将火把递给女人的晴明,再将视线转回到自己手中的火把。 蝉丸手中没有任何火把,三人中只有博雅持火把。 “只有我需要光亮?” “老僧是盲眼人,昼夜都一样。”蝉丸低声回应。 蜜虫转过紫藤色唐装身子,娴静地步向烟霏雾集的蒙蒙细雨中。 铮。 琵琶声响起。 “出发吧。”晴明道。 六 晴明提着酒瓶,漫步于烟雨霏霏的冷冽夜气中。 他不时将酒瓶举至唇边啜饮,似乎享受着今晚的夜气与琵琶琴声的情调。 “博雅要喝酒吗?”晴明问。 “不喝。”博雅起初断然拒绝。 “怕喝醉之后,箭射不准吗?” 经不起晴明取笑,博雅干脆也喝起酒来。 尽管如此,琵琶琴声依然是哀怨歌调。 蝉丸始终一言不语,恍如梦境般边走边倾耳细听琵琶琴声。 “我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感觉非常哀戚。”蝉丸轻声道出感想。 “听起来真叫人心如刀绞。”博雅将长弓挂在肩上。 “大概是异国旋律吧。”晴明举起酒瓶回说。 树木在黑夜中闲情逸致地丰熟,夜气中融合着绿叶芳香。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果然,罗城门上传来余音绕梁的琵琶琴声。 三人默默听了一阵子。听着听着,可以听出弹琴人一直变换曲调。 弹到某首曲子时,蝉丸低声道:“这曲子老僧依稀听过……” “真的?”博雅望向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过一首据说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记得旋律和这首曲子很相似。”蝉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怀中。 铮,蝉丸配合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奏起琵琶。 铮。 铮。 两把琵琶的琴声开始缠绕。 蝉丸的琴声起初有点生硬。 不过,可能是蝉丸的琴声传进了对方耳里,罗城门上的弹琴人已不再换曲子,变成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每重复一次,蝉丸的琵琶琴声便逐渐流畅起来。重复几次后,蝉丸弹奏的旋律已同罗城门上的人一模一样。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两把琵琶鱼水和谐,胶漆相融,琴声回响在夜气中。那琴声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蝉丸陶醉地闭上盲目双眼,有如追赶体内某种激昂情怀,不停从琵琶上奏出琴声。脸上浮出欢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动得含泪喃喃自语。 “没想到身为一个凡人,居然可以听到如此美妙的琴声……” 铮。 铮 琵琶琴声飞升至夜空。 那声音最初小得有如夹杂在琵琶琴声中的窃窃私语,后来竟愈来愈大。 声音来自罗城门上。 原来是罗城门上那非人之物,边弹琵琶,边嚎啕大哭。 不知何时,琵琶琴声双双停歇,只剩下大放悲声的号哭。 蝉丸的表情无比幸福,盲目双眼仰望着上空,像是在尾追残留大气中的琴琶余韵。 哭泣声开始夹杂着语声,是异国语言。 “这不是大唐语言。”晴明道。 “是天竺语……”晴明嘟囔着。 “你听得懂?”博雅反问。 “听懂一些。”晴明补充,因为他相识的人多是和尚。 “他说什么?”博雅反问。 “他说,很悲哀。又说,很高兴。还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代印度语,也就是梵语。佛教经典原本以梵语写成,中国所翻译的佛典,大都以汉字音译而成。平安时代有几位能说梵语的人,实际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日本。 “女人的名字?” “她在呼叫苏利亚。” “苏利亚?” “也可能是索利亚,或许是俗利亚。”晴明若无其事地仰望罗城门上。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团了。 晴明用异国语言向黑沉沉的城门二楼低声呼唤了一句。 霎时,哭声停止了。 “你跟他说什么?” “我说‘你的琵琶弹的很好’。” 不久,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弹奏我国度的音乐,又会使用我国度的语言,你们究竟是何许人?”虽然带点乡音,却毫无疑问是日语。 “我们是事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说。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连续两天都来这儿的那一位吧?”声音问。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蝉丸。”蝉 丸开口。 “蝉丸……弹琵琶的人是你吗?” 铮。这回蝉丸没回答,只弹奏了一声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报出名字后,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着晴明。 ……为什么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说着。 晴明视若无睹地仰望着罗城门。 “另一位是……”声音说到一半,顿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声问道。 “没错。”晴明回说。 “是精灵吗?”声音又低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样子,楼上的人看得到楼下。 “阁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问。 “汉多太……”声音细语回答。 “是异国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国家。” “应该已不是这世上的人吧?” “是。”汉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么身分?” “我是云游乐师。原本是天竺某小国的国王庶子,自从邻国击灭我国后,就离开了故乡。从小我对武艺没什么兴趣,比较喜欢音乐,十岁时已能弹奏所有乐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声音饱含思乡之情,“我只抱着那把月琴到处漂泊,最后流浪到大唐,度过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然后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原来在平成京法华寺附近制造琵琶为生,一天夜晚强盗入侵,砍我的头颅,我就死了。” “为什么你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国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离开故国,最后客死异乡,就感到悲哀至极。是如此情怀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来如此。”晴明频频点头。 “可是,汉多太啊!”晴明呼叫汉多太。 “是!”声音回应。 “你又为什么窃取玄象琵琶呢?” “老实说,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造的作品。”声音低沉、稳静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晴明大大叹了口气。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呀,正成大人……”声音叹道。 声音呼唤的是方才晴明报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静默不语。 “正成大人……”声音再度呼唤。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鲜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抬头仰望着乌黑城楼。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问。 “或许那把玄象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归属我们,能不能请你奉还?”博雅瞪视着楼上。 “还给你们是没问题……”声音低声道。 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说来有点难为情……我潜入宫中时,看上一名宫女。” “什么?” “十六岁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宫女长得很像我妻子……当初潜入宫中,其实只是想见宫女而已,没想到每晚进出时,偶然发现了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宫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窃取译玄象作为替代,弹着琵琶缅怀往事,思念吾妻苏利亚,藉琴声抚慰自己。” “那……” “请你们帮我说服那名宫女,让她来我这儿。只要陪我度过一夜就可以了。请她当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们愿意,我会在早上放那名宫女回去,然后立即离开这儿。” 说完,声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泪下了好一会儿。 “我了解了。”博雅回应,“回去后我会向皇上报告。如果皇上答应,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名宫女来这儿……” “感激不尽。” “那名宫女有什么特征?” “她皮肤很白,额上有一颗痣,名为玉草。” “如果可以如愿,明天中午,我会射一支箭到这儿。如果不行,我会射上黑箭。” “万事拜托了。”声音回应。 “对了,喂……”好一阵子缄口无言的晴明,突然向楼顶搭话。 “可否再弹奏一次刚才的曲子给我们听听?” “琵琶?” “唔。”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应该下楼在你们面前献丑,可是我已经面目全非,见不得人,请原谅我就地班门弄斧吧。”声音道。 铮。 琴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犹如悬在大气中的蛛网。这首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一直安详旁观的蜜虫轻盈地蹲下,将手中火把搁在地上,再轻盈起身。 夜晚的静谧气氛中,蜜虫飘逸地举起白皙双手,珊珊转了个圈。原来,是配合着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噢……”博雅惊叹,看得入神。 曼舞与琵琶结束。 城门楼上传来声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为止,请各位先回去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展示一下力量给你们看。” “以防万一?” “为了预防你们明晚轻举妄动。” 声音还未说完,罗城门上便闪出一道绿光,飘然落在蜜虫身上。 绿光笼罩住蜜虫,瞬间,蜜虫脸上浮出痛苦表情,张开红润双唇。雪白牙齿依稀可见时,绿光与蜜虫已同时化为乌有。 一片东西飘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后噗咚落地。 晴晴走过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请各位多多关照。”头顶上又抛下来一句,然后归于寂静。 鸦雀无声的暗夜中,只有丝绸般的雾气缓步细摇。 晴明举起夹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贴在丹唇上。 唇边挂着安宁微笑。 七 第二天夜晚。 罗城门下站着四人,阴暗天空飘着柔软的霏霏细雨。 晴明、博雅、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伫立在细雨中。 男子名为鹿岛贵次,是武士。 他腰佩长刀,左手握弓、右手握着数支箭。鹿岛是一位猛将,两年前曾用手中弓箭射杀了一只出现在宫中的猫妖。 女子是玉草,双眸圆大,鼻梁高挺,是位美女。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的装扮同昨晚一样,只是手中没提酒瓶。 博雅也只是手中少了弓箭,身上装扮跟昨晚相同。 琵琶琴声在四人头上作响。 不久,琴声休止。 “恭候已久。”声音从城门上传来,与昨晚一样,但声调中隐藏不住兴高采烈的情绪。 “我们如约来了。”博雅回应。 “你们替换了一位男人。” “蝉丸没来。即使我们守约也不知道阁下会不会遵守约定,所以请这一位陪同我们来……” “这样吗?” “我们会让宫女上楼,琵琶可以归还了吧?” “先让宫女上楼。”声音要求。 接着,从顶上滑落一条带子。 声音吩咐:“叫女子抓住这条带子。我先拉她上来,确认她的确是那名宫女后,再将琵琶放下去。” “好。” 博雅和玉草同时跨前一步,博雅协助女子抓住带子。 女子刚抓住带子,带子便轻快地往上飞升,人影也与之同时往罗城门上飞去。 一忽儿,女人便不见踪影。 过一会儿。 “喔。”声音响起。 “苏利亚!”心花怒放的声音:“确实是她没错。” 不久,带子上绑着一样东西,再度自顶上降落。 博雅解开带子:“是玄象!” 他手持背为紫檀的琵琶,回到两位同行者身边,递出玄象让晴明过目。 这时,罗城门上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痛不堪忍的野兽吠声。 “你骗我。”野兽声音说。 接下来隐约可以听见缠斗的声音,继而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女人尖叫。 尖叫声立即中断。 潮湿的声音打在地上,类似水从小水桶泼出的声音。 那东西滴落在地面,一阵温暖腥膻的味道扩散于夜气中,是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贵次同时大喊,三人奔至城门下。 地面有一滩黑色淤渍。举起火把照看,果然是鲜血。 咯吱,咯吱,啧嗑,啧嗑。 顶上又传来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咚!重重的一声,有东西掉落下来。 是一条连有手腕、血淋淋的女人白皙上臂。 “糟了。”贵次大叫。 “怎么了?”博雅抓住贵次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 “我让他带了一把汲取叡山和尚灵气的小刀,打算斩获妖怪首级。看样子,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将箭搭在弓上。 “玉草是家妹。这是我们事前说好的计划。身为贵次之妹,明知对方是妖怪还投怀送抱的话,定当遗臭万年,因而……” “什么?” 博雅刚说完,罗城门上出现一团绿光,缓缓浮荡在黑暗半空。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呜!类似犬吠的声音响起,绿光掉落下来。 三人眼前出现一个形貌异常的全裸男人。 肤色浅黑,鼻梁挺直,瘦骨如柴的胸部,肋骨清晰可见。两眼炯炯有光,狞视着三人,口角绽裂,露出獠牙。口中叼着女人手腕,嘴边沾满自己与女人的血,一片猩红。躯体腰部以下全是兽毛,双足也是兽脚。兽毛之间,阴茎仰天而立。额头上深深插着长箭,有如兽角。 的确是个妖魔鬼怪。 那鬼怪双眼流着血泪。 骨碌一声,妖怪吞下叼在口中的手腕。 双眼充满憎恶与哀怨,狞视着三人。 贵次再次射出箭,箭头没入鬼怪的额头。 “糟了!”晴明叫出声时,鬼怪已奔驰过来。 鬼怪跳跃到正想射出第三支箭的贵次身上,獠牙咬下贵次喉头的肉片。 贵次仰躺在地上,箭头射向阴暗半空。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着两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长刀。 “不准动,博雅。”鬼怪大喊。 “不准动,正成。”鬼怪又转向晴明发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着拔出的长刀,动弹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悲哀啊,悲哀啊……” 每说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绿火,在黑暗中飞腾。 博雅额上汗下如雨,右握长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动也无法动弹。 “先吃掉你们的肉,再同玄象一起离去吧……” 鬼怪还未说毕,晴明便开口:“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嘴角浮出安详的微笑。 他若无其事的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长刀。 “你骗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即使是化名,只要对方叫你名字而又给予回应,便会受咒所束缚。昨晚,博雅不但报出出真实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时也回应了,此时才会受到咒的束缚。 晴明报的是化名。 鬼怪的头发倒竖起来。 “不准动,汉多太!”晴明开口。 头发倒竖的鬼怪汉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剌进汉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晴明自鬼怪腹部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活生生的犬首,犬首咯吱咯吱咬牙切齿,想反咬晴明。 “果然是狗。”晴明低声道。 “这正是鬼怪的原形。汉多太的鬼魅大概不知在何处寻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身在它身上吧。” 晴明还未说毕,汉多太动弹不得的肉体已开始变化。 不但面貌变形,全身也长出狗毛。 原本是面貌的地方,变成狗的臀部。 臀上扎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恢复了自由。 “晴明!”他高声大叫,声音哆嗦不已。 原本汉多太站立的地方,此时躺着一只面目全非、干巴巴的无头狗。 晴明手中那血肉模糊的犬首还在动。 “把玄象给我……”晴明说,博雅抱着玄象过来。 “这次就附身在不是生物的这把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捧着犬首,伸出左手到犬首旁前。 喀!犬首龇牙咧嘴,一口咬住晴明左手。 晴明立刻松开右手,用右手遮住犬首双眼。然而,紧紧咬住晴明左手的犬首始终不肯落地。 “博雅,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道。 博雅将玄象搁在地上。晴明蹲下身,让紧紧咬住自己左手的犬首置于玄象上。 “听我说,喂……”晴明温和地呼唤犬首。 “这琵琶琴声真是美妙啊……”晴明呢喃细语,缓缓收回遮住犬首双眼的右手。 犬首闭上了双眼。 晴明抽出犬首咬住的右手,手腕上流着鲜血。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已附身在玄象上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点头。 “刚刚哪句是咒?” “你不知道吗?博雅,这世上没有比温柔话语更有效的咒了。如果对方是女人,应该更有效……”晴明嘴角浮出微笑回道。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的脸。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博雅最后叹道。 不觉间,玄象上的犬首已化为白骨,是时代久远且枯黄不堪的狗颅骨。 此玄象犹如生物。凡遇弹者技巧拙劣,即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又,蛛网尘封,久未弹奏,亦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其情绪显露在外,一望而知。某天,宫中失火,虽无人将其取出,玄象却自行逃脱,现于庭中。怪异之事,不胜枚举,人口云云,留传于世。 《今昔物语》第二十四卷〈有鬼盗走玄象琵琶第二十四〉 完 [录入]阴阳师——栀子花之女 一、 源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时,皋月已过了大半。 皋月是阴历五月,在现在来讲,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门户大开。 站在大门前,野草丛生的庭院清晰可见。与其说这是一座宅邸,不如说是随便用土墙围起某处野草丛生的山野而已。 环绕在宅邸四周的围墙,是以雕刻装饰的大唐式建筑,墙上安有唐破风式的装饰屋瓦。 博雅定睛细看围墙和庭院,废然长叹。 午后阳光,斜照在庭院里。 愈长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随风摇曳。 草丛中有一羊肠小道。 那不是刻意铺设的步道,而是人们在进出之际自然形成的小径,类似所谓的兽径。连这小径上也覆满了野草。 若是在夜晚和清晨出入庭院,和服裤裙大概会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会儿就变得又湿又重了吧。 幸好现在有阳光,草丛还算干燥。 博雅没打招呼便钻进门内。他穿着公卿便服,绿草的叶尖沙沙扫拂裤裙下摆,而腰上佩带的那把朱鞘长刀,刀尖往后上翘,宛如潜行在草丛中的兽尾。 往年这时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却还不见到雨季来临的迹象。 一股甘甜花香夹杂在绿草味道中,传到博雅鼻尖。 是栀子花香。 看样子,这宅邸内的某处已有栀子花开了。 博雅在宅邸入口顿住脚步。 “还是这么粗心大意……” 两扇门扉一左一右地敞着。 “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里打招呼。 没有回应。 停顿一下,博雅再度开口:“我上去喽。”说完,便跨进门堂。 “要脱鞋喔,博雅。” 博雅脚边突然传来这句话。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地上有只用后脚站着的小萱鼠,正睁着黑眼珠仰望自己。 萱鼠与博雅四目相交后,小声吱吱叫了一声,便奔窜得无影无踪。 博雅脱掉鹿皮靴,抬脚跨上地板。 “在屋里吗?” 他沿走廊绕进宅邸里屋,果然看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着右手肘横躺在走廊上。 晴明观赏着庭院,面前搁着酒瓶和酒杯。 酒杯有两只,一旁还有个素烧陶盘,盘上有沙丁鱼干。 “你在干什么?”博雅开口。 “等好久喽,博雅……”晴明仍横躺着回应。 晴明似乎于事前便知道博雅会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经过一条戾桥来这里的吧?” “恩,是啊。” “那时你在桥上喃喃自语,说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对吧?” “好象说过,可你又怎么知道?” 晴明不回答,只呵呵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来。 “对了,听说你在那做戾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吗?” “你就认为是这样好了。先坐吧,博雅。”晴明回道。 晴明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双唇仿佛微微抹上一层胭脂,含着微笑。 看不出年龄有多大,说是四十出头也不为过,但有时看来却像个不到三十的青年。 “刚刚有只萱鼠对我讲话。晴明,那是你的声音喔。”盘腿坐到晴明身边的博雅这么说。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鱼干,撕碎后抛到院子。 吱!在庭院里等候的萱鼠叫了一声,灵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咬着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那是给萱鼠的谢礼。”晴明回答道。 “你家到底有些什么鬼花样,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终端正,耿直的叹道。 方才闻到的那股甘甜花香,随风四处飘荡。 博雅望向庭院,庭院深处,白色栀子花星星点点的开着。 “栀子花好香啊。” 博雅语毕,晴明微笑着回说:“真是希奇。” “希奇?什么希奇?” “没想到你才刚坐下,酒还没下肚就开始赏花了。” “我又不是不解风情的大老粗。” “我知道,你是老实人。” 晴明端起酒杯,为两人斟酒。 “今天我不是来喝酒的。” “不过也不是专程来拒绝喝酒的吧。” “你嘴巴真甜。” “这酒的味道更甜。”说着晴明已端起酒杯。 博雅依然端坐着,伸手举起酒杯:“喝吧!” “唔。” 两人互敬一声,仰头喝尽杯中之酒。 这回轮到博雅在两只空酒杯中倒酒。 “忠见大人还好吧?”晴明端起第二杯酒,边喝边问。 “恩,值夜更时偶尔会碰见他。”博雅回道。 忠见,指的是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宫中清凉殿举行了和歌竞赛大会,壬生忠见因为败给了平兼盛,因而患上不饮不食之病,最后撒手人寰。 忠见所作的和歌是: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如 兼盛的和歌是: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爱恋 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结果,忠见败给了兼盛。 宫中众人背地里都说,忠见会生病,是因为输了和歌竞赛。 从那以后,忠见的冤魂偶尔会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戚地吟诵自己所作的(迷恋伊人矣),在暗夜宫中漫步,最后消失无踪。 仅是无害的幽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酒去听忠见大人吟颂和歌吧。” “别开玩笑了!”博雅张口结舌地望着晴明。 “这有什么不好?”晴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最近突然感觉人生实在无常,老是听到一些有关幽灵的事。” “是吗?”晴明咬着沙丁鱼做的下酒菜,望着博雅。 “你听说过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到的那个事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实次进宫觐见皇上后,沿着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在牛车前发现一个小油罐。” “唔。” “听说那小油罐跟活的一样,在牛车前一直往前跳。实次觉得小油罐实在很奇怪,便跟着小油罐走,结果那小油罐听在某户宅邸的大门前。” “然后呢?” “宅邸大门紧闭着,小油罐进不去。后来小油罐就朝着钥匙孔跳呀跳,不知跳了多少次,最后终于达到目的,从钥匙孔你钻进去了。” “真有趣。”晴明轻声道。 “回家后,实次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便命人到那宅邸打探……” “结果呢?那宅邸有人死了吗?” “晴明。你怎么知道?去打探的下人回来向实次报告,说那宅邸有一位长年卧病在床的年轻姑娘,就在当天中午过世了。” “果然如此。” “没想到这世上竟也有那种阴魂。” “当然有吧。” “晴明,漫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野也能够显魂?” “那还用讲。”晴明回答的干脆爽快。 “我是说没有生命的东西耶?” “即使是没有生命的东西,灵魂也会凭付其上。”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灵魂可以凭付在任何东西上。” “连油罐也可以?” “对。” “真是难以置信。” “不只是油罐,连随处可见的小石头都有灵魂。” “为什么?我可以理解人或动物有灵魂,可是为什么连油罐和石头也有灵魂?” “那我问你,你不觉得人或动物有灵魂很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了。” “那再问你,为什么人或动物有灵魂一点都不奇怪呢?” “那是因为……”博雅讲到一半又顿住了。 “我不知道,晴明。本 一卷全 阴阳师——飞天卷之小鬼难缠 一 水无月月初,源博雅来到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正值下午时分。 天空下着雨。 梅雨季还未结束,雨丝细小又冰冷。 穿过敞开的大门,一阵湿润草香笼罩住博雅。 樱花叶、梅花叶、以及泽漆、多罗树、枫叶嫩叶等,经过雨水的洗礼,正微微发光。 龙牙草、五凤草、酸浆、野西瓜苗等野草,东一丛西一丛,根深叶茂地丛生在庭院中。犹如将整片山谷野地的草丛搬入庭院内。 乍看之下,庭院似乎完全未经整理,任野草自生自灭,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其中有不少可入药的野草。虽然博雅不知道这些野草的功用,但眼前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花草,对晴明来说,或许都别具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草也可能只是偶然长在庭院里。 想想晴明这男人的作风,两者都有可能。 不过,这样的庭院,倒也令人心旷神怡。 为免野草上的雨水或晨露沾湿访客的衣摆,凡是有人经过的路旁,野草都已割除,有些地上则铺着石子。 比细针更细小、比丝线更柔软的雨丝,正无声无息地落在这些草丛上。 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雾气的蒙蒙细雨。 博雅身上的衣服,因渗入潮湿雨水而显得更加沉重。他不但没带雨具,身边也没任何随从。 每次拜访晴明时,他总是单独一人行动。不乘车也不骑马,总是徒步前往。 博雅在庭院伫足片刻、环视庭院后,正要跨出脚步时,突然感觉有人出现在庭院里。 博雅将视线从庭院移开,看见有人从前方走了过来,是两个人。 一位是僧侣,剃发、身穿僧衣。 另一位是女人。女人身穿淡紫色的十二单衣。 僧侣和女人不发一语地走来,沉默地经过博雅身边。擦身而过时,两人皆微微向博雅颔首打招呼。 博雅连忙点头回礼。 这时,博雅闻到一阵淡淡的紫藤花香。 蜜虫…… 没记错的话,去年此时正逢玄象琵琶失窃,博雅与晴明一同到罗城门寻找琵琶。彼时同行的女人,不正是刚才那女人吗?那女人原来是藤花精灵,由晴明幻化为式神使唤。 所谓式神,泛指受阴阳师操纵的精灵、妖气或鬼魂。这一类的东西,通称为式神。 但是,那女人应该已死在妖鬼手上了啊。不过,身为花精幻化的式神,或许能在往后的花季再度复活,成为崭新的式神出现在世上吧。 博雅当然不知道晴明有没有为新式神取名。他收回追随着两人背影的视线,一回头,眼前赫然又站着一位女人。 不就是刚才身穿淡紫色十二单衣、与僧侣同行的女人吗? 博雅不自觉想说句话,却只见她娴静地行个礼。 “博雅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女人轻柔细语,“晴明大人已在里头等后了。” 果然是式神…… 难怪他出现得突然,举止也柔弱得如沾了雨水的花草。 女人轻轻点了头,移步为博雅带路。博雅跟随在她身后。 女人带领博雅来到可以遍览整座庭院的房间。 房内早已备好酒菜。不但有一瓶盛满酒的酒瓶,还有一个盘子,上面盛着微微烤过的鱼干。 “你来了,博雅……” “好久不见了,晴明。” 博雅坐在晴明面前的草垫上。 “晴明,我刚刚在外面踫到僧侣。” “哦,他啊……” “好久没看到其它人来你这儿拜访了。” “他是佛像雕刻师……” “哪里的?” “教王护国寺。” 晴明舒适地曲起一脚,随意将一只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 教王护国寺,亦即东寺。延历十五年,为了守护王城,便在朱雀大路南端、罗城门东侧建立了东寺。后来赠与空海大师,成为真言宗家道场。 “雕刻佛像的僧侣单独来造访阴阳事?真是奇事。我看他没带任何随从。” “你每次来这里,不也是单独一个人来?” “说得也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又踫到伤脑筋的事了?” 晴明举起酒瓶,在博雅面前的酒杯内倒入酒,顺便在自己杯内也倒了酒。 “嗯,说伤脑筋也的确伤脑筋,只是,伤脑筋的人不是我……” 博雅边说,边端起盛满的酒杯,两人不约而同地喝起酒来。 “边喝酒、边谈事情,真是畅快。”晴明说。 “你没跟刚刚那佛像雕刻师喝酒?” “没有,对方是僧侣嘛。话说回来,博雅啊,伤脑筋的到底是谁?” “这个,总之,就是……为了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有人想拜托你帮忙。” “要我帮忙……” “是啊,除了你,谁也帮不上忙。” “可是,我不能马上处理……” “为什么?” “刚刚那位佛像雕刻师正是玄德大师,我答应明天到他那儿一躺了。” “去哪里?” “教王护国寺。” “可是,晴明啊,我这边也很急,需要你立刻动身前去。对方是身分高贵的人……” “哪方面的人?” 这么一问,让博雅抱着胳膊支吾片刻。 “不能透露吗?” “不,不是不是,不是不能说。让你知道是谁也没什么大碍。对方是宫原文时大人。” “文时大人?你说的是宫原道真公的孙子吗?” “正是,晴明……” “是大约五年,曾经奉天皇诏令,上奏三条款意见奉书的……” “嗯。”博雅点头。 宫原文时是当时的学术人士,深得天皇信赖。不但会做汉诗,也是学者。历任侍书学士、尚书仆射、吏部侍郎、翰林学士等官职,最终管拜从三品。 “宫原大人出了什么事啊?”晴明悠然地自斟自饮。 “宫原大人爱过的某位女人,曾是舞娘,那女人为他生了个孩子,大致上就是这样……” “看来宫原大人真是老当益状,还很年轻嘛……” “不是,晴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说,是在他刚过不惑之年,约四十二、三岁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啊,那女人和孩子在上贺茂山中盖了间茅屋,母子俩就住在山中。” “唔。” “结果啊,出现了。” “出现了?” “出现妖怪了!” “原来如此。” “通过上贺茂神社旁的小径后,再走一会儿,是他们住的茅屋,妖怪就出现在那条小径途中。怎样?这就该你出马处理了吧……” 二 听说妖怪初次出现时,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事。 那天夜晚…… 宫原文时的两名随从走在那条小径上。 那晚,宫原文时本来打算到那女人家,不料临时生病,无法出门。两名随从带着宫原公的和歌书信,在小径上赶路。 穿过千念树龄的繁茂杉树林,便是稀疏杂木林的小径。杂木林途中有座小山丘,山丘顶上附近,有块巨大的桧木树墩。 “正当两人要通过树墩的时候,出现了。”博雅说完就缩着脖子。 那是个有月光的夜晚。 然而,随从走的是森林内的小径。其中一人右手持着火把。虽然两人都不是武士,但腰上都佩着长刀。 两人走到依稀可见小径右测树墩的地方,走在前头的男人突然停住脚步。这一停,让后面的男人差点撞到他的背。 “怎么了?” “前面有人。”走在前头拿这火把的男人说,“是个童子。” “童子。” 后方的男人跨前一步,专注往前看。果然,在前方阴暗处,有团隐约泛白的物体。 刚好那附近的树木稀疏,皎洁月光自天空洒落下来。有个全身宛如沾满月光的人站在那里。 再仔细瞧瞧,的确像是个童子。而且…… “喂,他没穿衣服……”站在前头的男人低声说。 两人战战兢兢靠近一瞧,果然是裸着身体的童子。 不过,不算全身赤裸,童子腰上缠着布巾。但是,除了腰上的布巾之外,身上没有其它衣物,还光着白皙脚丫子。 年纪约九或十岁,留个童子头,夜色里仍可以清楚看到他红通通的嘴唇,隐约带着笑意。 “晴明啊,够吓人吧?换作我,搞不好会[哇]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头顶上,风吹得杂木林沙沙作响。 “你们想怎样?想通过这里吗?”童子问。 “没错,想通过。”男人回答。 “不行,不准通过。”童子说。 “你说什么!”两人怒形于色。 此时,两人已心里有数,眼前这童子绝不是普通孩童。 两忍受按刀柄,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挨近。正要走过童子身边时,童子的身体突然开始膨胀。两人来不及吃惊,童子已变成十尺多的巨人。 两人拔腿就想逃,不料童子举起右脚,将两人一同踩在脚底下。 “哎呀!” 那庞大身躯的脚劲体重,让两人喘不过气。 “好痛苦呀!” “救命呀!” 两人呻呤了整晚,等到恢复意识,已经是隔天清晨了。 回神一看,不见童子的踪影,倒是两人背上个摆着一根枯枝。 “那以后,每天晚上……也就是说,只要晚上有人经过那里,那妖怪就会现身。” “真有趣。” “别幸灾乐祸,晴明。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附近遇到那妖怪了。” 总之,不管从哪个方向来,只要走到山顶上的树墩附近,就会遇到那童子。 童子也一定会问过路人想不想通过。如果回答想通过,他就会说不准通过;若是硬要通过,就会用力将过路人踩在脚下。 如果过路人回说:“我不想通过。” 童子便会回答:“好,让你通过。” 等过路人心惊胆跳地通过树墩后,一松口气却又发现树墩出现在眼前。心中疑惑万千地通过树墩后,走了一阵,又会看到那树墩。 结果,知道隔天清晨,过路人才会发觉,自己其实整晚都绕着树墩团团转。 “四天前,宫原公终于也踫到那个童子,而且还被踩在脚底下。” 据说,那童子踩着宫原公,对他说:“怎样?被人踩在脚底下很痛吧?要是一辈子都这样被踩在脚下,会更痛喔,更恐怖喔……” 小孩的口吻很老成。 这真是太有趣了……晴明虽然没说出口,但表情完全说出了心中感受。 那舞娘疑虑为何宫原公迟迟不来,隔天清晨便出门探个究竟,这才发现宫原公和随从背上都隔着枯树枝,在山顶上趴着呜呜呻呤。 “晴明,怎样?” “什么怎样?” “你能不能帮忙?在这件事还未传开之前,宫原公想先私下解决……” “那是桧树吧?” “你指的是什么?” “那块树墩呀。” “对。” “是几年前看掉的?” “听说是四年前。树龄好像有一千数百年,非常高大。” “为什么要砍掉?” “据说五年前,因为雷击烧掉了树顶,之后就从烧掉的部分逐渐腐烂。要是腐烂的树干断裂,恐怕会很危险,所以四年前砍掉了。” “原来如此。” “拜托啦,宫原公曾经热心地教我书法和汉诗等学问。如果这样下去,宫原公晚上就不能到心爱的女人身边……” “难道不能拜托叡山的密教和尚或其它人吗?” “那里的和尚大多口风不紧,要是拜托他们处理,宫原公让枯树枝压了一整晚、还呻呤直到早上的事,肯定会立刻传开。” “我也不见得守口如瓶哟。” “不会啦,晴明,我很了解你。我拜托你务必守密的事,你是决不会说出口的。” 晴明露出苦笑的表情,斟满自己的空杯,一口气喝光。 “那么,走吧,博雅。”晴明搁下酒杯。 “去哪里?” “上贺茂啊。” “什么时候?” “今晚啊。” “今晚?” “要去,就只能今晚去。明天我得去教王护国寺。不过,或许今晚也能把那边拜托的事一同解决。” “太感激了。”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三 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雾气。 大气中弥漫着浓密的细微水气。晴明和博雅走在潮湿的草地上,左侧传来贺茂川的潺潺水声。 再过不久,两人便会远离贺茂川,走进前往上贺茂神社的坡道。 上贺茂神社,正式名称是[贺茂别雷神社]。祭奉的[别雷神]是自然界的神明,因此神社里不摆设神体。 博雅举着火把;晴明则宛如喝醉了,一脸恍惚,走在雾气中。 雾气只低漫在地面,天空清朗,抬头可见朦胧苍白的月色。 两人走在这奇特的月色中。 “晴明啊,你怕不怕……” “当然怕。” “可是,你说话的样子,听起来一点都不怕……” “是吗?” “我怕。”博雅说完,更是怕到拱肩缩背。 “其实我很胆小的,晴明……”博雅咕噜一声,吞下嘴巴里的口水。 不知何时,两人已远离贺茂川,开始走在前往上贺茂神社的斜坡。 “虽然是个胆小鬼,但是另一个自己却不愿接受胆小鬼的自己。我总觉得,那另一个自己,老是逼迫我往可怕的地方前进。我无法解释这种心境,只知道大概因为自己的身份是武士,才会这样吧。”博雅拐弯抹角说道。 这故事的设定中,博雅的身份是武士。虽是武士,但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统。博雅的父亲是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 “话说回来,晴明,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今天中午,你说的话很怪。” “怪?” “你不是说,也许今晚就能顺便解决护国寺那边的问题吗?” “大概有关吧。” “什么关系?” “别急,我边走边讲给你听。” “好。” “今天你不是在我家踫到一位僧侣?” “嗯。” “那僧侣名叫玄德,我跟你说过了,他是教王护国寺的佛像雕刻师……”晴明开始说明来龙去脉。 小径也穿入千年之久的杉树林中。 四 两年前,玄德开始 雕刻四大天王像,总共要雕刻四尊。 四大天王是守护须弥山东、南、西、北四方的尊神。分别为南方增长天王、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 雕刻材质是四块古桧木,因为护国寺得到了树龄一千树百年的桧木。 桧木坎下后,得先风干两年。玄德正准备着手雕刻时,那桧木刚好送来了。 玄德首先雕刻的是南方增长天王,花了半年才完成;其次是东方持国天王;第三尊是北方多闻天王。每一尊天王都个花半年雕成。西方广目天王是最后一尊。 一个月前,玄德先雕成邪鬼,接着准备雕广目天王的神体。 就在那广目天王即将完成时,突然发生怪事。 四尊尊神脚底下原本各自紧紧踩着一只邪鬼。剩没几天就要完成广目天王的雕刻神体时,某天晚上,广目天王脚底下的邪鬼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晴明问玄德。 “是的,消失了。” 每尊雕刻天王像,从台座到邪鬼、尊神,都出自同一块桧木。以广目天王为例,广目天王的有脚底,理应舆踩着的邪鬼背部连为一体。 岂知,脚底下的邪鬼却消失了。看不出有人用毡子割离的痕迹。 邪鬼消失的那天中午,广目天王脚底下确实还踩着邪鬼。这点玄德确认过了。 当晚,玄德起身如厕,突然想看广目天王的雕刻像。这也难怪,持续两年的工作,总算即将完成。 如厕后,玄德点起烛火,跨进雕刻室。这时,玄德却发觉邪鬼不见了。 然而—— 第二天早上,玄德再度跨进雕刻室时,竟发现邪鬼又回到广目天王脚底下。 难道昨晚看见的光景是梦境? 这天,玄德一如往常继续工作。傍晚时,工作结束,玄德惦记起昨晚的怪事。 “好吧,干脆今晚全部完成。”玄德喃喃自语。 虽然明天可以全部结束,但只要今晚在加一把劲,应该就能完成。 玄德下了如此决心。 于是,吃完晚饭后,玄德准备了烛火,再度回雕刻室一看…… “邪鬼又不见踪影了。” 这回,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邪鬼都没回归原位。 到了第四天,玄德终于按耐不住,避人眼目地来到晴明宅邸。 寺院那方毫不知情。 玄德说,如果让寺院知道这件事,寺院可能会除去他佛像雕刻师的职位。 “邪鬼之所以消失,大概起因在我。” “这话怎么讲?” “晴明大人,您知道别尊法吗?” 所谓别尊法,是将释迦牟尼与观音菩萨以外的诸多众神,个别当成主佛来供养的修法。 “别尊法种类很多,不但能口授,而且历代师傅的修法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所有修法,不过,算得上略知一二。” 玄德的意思是,众神若是四大天王的话,便有将四大天王供奉为主佛的方法。 “我们每次雕刻佛像时,不管雕刻的是什么佛像,总是全心全意专注在那佛像上。也就是说,在雕刻期间,那佛像相当于我们雕刻师的主佛。” 因此,玄德每次在雕刻新佛像之前,必定会先洒冷水净身。 然则—— “雕刻广目天王时,我没履行修法……” 五 “这样说来,晴明啊,你……”博雅由于兴奋过度,说话有点结巴巴。 “事情正是如此。” “可是,难道说……” “那是树龄一千数百年的桧木,精气当然不同凡响,又是手艺超群的雕刻师全神贯注雕出的邪鬼。再说,那邪鬼又比本来应该踩在他身上的尊神先完成。总之,等一下便能真相大白了。看吧,前面那地方应该就是那山丘顶吧……” 两人已走在杂树林中的小径。左右两旁草丛曼生,晴明和博雅的衣摆已湿透了。 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向。树叶上方,正是带着一圈月晕的昏黄月光。 “喔!是那个吧?”晴明顿住脚步说。 博雅立在晴明身边,探头望向前方。衬映着上空朦胧月光,前方有个隐约可见的白色东西。 “走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跨出脚步。 博雅咽下一口唾液,才认命般地跟在晴明身后。 晴明来到山丘前,果然看到一块巨大树墩,树墩旁站着裸身童子。 童子见到晴明和博雅,淡红色嘴唇左右拉开笑了出来。白牙齿在红色嘴唇之间闪了一闪。 “想通过吗?”童子发出细微但清亮的声音。 “唔……你说呢?”晴明是不关己地回答。 “到底想通过?还是不想通过?”童子再度问道。 “唔……”晴明回道。 “你到底想怎样?”童子的头发竖起来,眼睛增大了将近一倍。 双唇却依然维持着原有的淡红色。 “你呢?打算怎样?想让我们通过呢?还是不想让我们通过?” “什么?”童子的嗓音变成大人的嘶哑声。 “我们就照着你说得去做好了。” “不!我才不照着我说的去做呢!” “那你要照着我说的去做?” “不!” “你说是了?” “我没说事!”童子大大咧开嘴巴,露出巨大舌头和獠牙。 “那就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呢?” “你是来愚弄我的?” 童子的外型已经不再是个孩子。身躯虽小,却是个妖鬼模样,每次开口,嘴巴都会冒出翻滚的青色火焰。 妖鬼离开树墩旁,打算扑向晴明。 “晴明!”博雅丢下手中火把,拔出腰上的长刀。 这时—— 晴明对着扑向自己的妖鬼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再朝半空中画符。 “嗡、狄哈、药叉、绑答、哈、哈、捜哇卡!”晴明嘴里念着真言咒语。 药叉天听命。扎缚起来。成就。 突然之间,妖鬼便全身僵住了。 “你……你……那是……” “是庚申真言。” 晴明还未说毕,妖鬼的身躯便蜷曲半弯起来,一骨碌躺在草丛中。 “喂!” 待博雅举着长刀赶过来时,只见地上躺着一具木刻邪鬼。 邪鬼的身子折成两半,俯趴在地,正是被广目天王踩在脚底下的姿势。 “他本来是跟那块树墩连在一起的,要是不让他离开那树墩,我也没办法制服……” “这就是玄德雕刻的那座广目天王的邪鬼?” “没错。” “刚刚那咒语呢?” “是大和真言。” “大和真言?” “真言本来是天竺的咒语,不过刚刚我念的真言是大和国的咒语。真言宗的佛像雕刻师在雕刻四大天王时,必须念这个庚申真言。” “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说毕,晴明随意瞄向一旁的树墩。 “嗯?”晴明走到树墩旁,伸手触摸树墩边缘的树皮。 “怎么了?” “博雅,这树还活着。” “还活着?” “嗯。其它部分几乎都腐烂枯死了,但这部分勉强还活着。大概这部分的树根特别强壮吧。” 晴明再度伸出手贴在树皮上,口中低声朗诵起咒语。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得可以察觉昏黄月亮逐渐西倾。晴明的手一直贴在树皮上,口中低声念着咒 语。 然后……咒语声停止了,晴明缓缓移开树墩上的手。 “喔……”博雅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原来树墩上由晴明的手贴着的地方,出现了一叶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绿色嫩芽。 “再过千年,这儿应该还会耸立着巨大桧树吧。”晴明喃喃自语,仰头望着上空。 本来笼罩着月亮的雾气,这时突然裂开了。一道青色月光,自上空静悄悄地跌落在晴明身上。 [录入]阴阳师飞天卷之卑鄙法师 卑鄙法师 一 某个秋天黄昏,博雅心事重重地来到安倍晴明宅邸。 这男人每次来找晴明时,总是单独一人出现。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官位从三品的皇亲贵戚。照理说来,一位不折不扣的王公贵戚应该不可能在这个时刻,身边没带随从、也没坐牛车,单独在外面徒步闲逛。不过,这男人就是这样,有时候甚至会鲁莽行事。 例如,有一次,皇上的玄象琵琶失窃时,他竟于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书童,远征到罗城门。 总之,在这个故事中,博雅是位血统尊贵的武士。 话说回来。 博雅一如往常跨进晴明宅邸的大门。 “呼……”博雅吐出一口类似叹息的呼气。 眼前是秋色原野。 败酱草、紫苑、瞿麦、草牡丹……还有其它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野草,繁茂地长满了庭院。有些地方可见芒草穗随风摇曳,有些地方却是野菊和瞿麦交互丛生,开得花枝招展。 唐破风式的围墙下,胡枝子枝头开满红花,沉甸甸地垂着。 这庭院看似无人整理。一眼望去,整座庭院任野草自生自灭。 这模样简直是—— “跟荒野差不多。”博雅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这么说着。 不过,奇怪的是,博雅并不讨厌晴明这花草缭乱盛开的庭院。甚至有点欣赏。 或许晴明并非听任花草自生自灭,某些地方可能隐藏着晴明不为人知的意句吧。 总之,这庭院景观不是一般的荒野,其中似乎仍存在某种不可言喻的秩序。 至于到底有些什么秩序,实在无法形容也无法说明,但很可能正是这种不可言喻的秩序,令人对这庭院产生好感。 就拿目光所及之处来说吧,看不到有哪种花草长得特别旺盛或特别多。话虽如此,却也不表示每种花草都一样多。有些花草较多,有些较少,但整体望去却极为调和。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偶然或基于晴明的刻意安排,博雅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不知道真相,不过博雅私下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庭院的风景一定与晴明的意向有关。 “晴明,在家吗?”博雅朝宅邸里屋叫唤。 里头却无人出声回应。 就算有人出来迎客,但不管对方的样子是人或动物,一定都是晴明操纵的式神之类的。 不知是哪一次,出来迎客的竟是一只会讲人话的萱鼠。 因此,博雅不仅网宅邸里探看,也注意着脚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环绕在博雅周围的,依然是秋色原野。 “不在家吗……”博雅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闻到风中传来甘甜香气。 那股秒不可言的香味,融化在大气中。而且那股香味似乎在空气的某一层中格外浓郁,只要博雅转动脖子,便会随着博雅的动作而忽强忽弱。 奇怪……博雅歪着头,到底是什么香味? 虽然闻的出是花香。 菊花吗? 不,不是菊花。那香味比菊花更甘甜,既馥郁又芳醇。那味道简直可以溶化大脑核心。 博雅循着香味跨进草丛中。 踏着丛生野草,他绕过宅邸侧面。 太阳已经落至山峰了。 夜色正逐渐自宅邸或围墙的阴暗处一点一点涌出,打算融化于大气中。 冷不防—— 博雅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中,拧立着一棵约有三人高的树。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之前来晴明宅邸时,已看过好几次。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这回树枝上有无数类似果实又看似花朵的黄色东西。 看样子,那股甘甜香气正是从这棵树散发出来的。 往前靠近,香味更加浓郁起来。 博雅在树前停住脚步,因为他发现树梢上有个蠕动的东西。 是个白色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做什么。 咚一声,博雅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结满了跟树上一样不知是果实还是花的小树枝。博雅暗忖,既然香味这么浓郁,这应该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咚……又一根树枝落下,花儿散满一地。 头上又传来轻轻折断树枝的声音。 原来从刚刚开始,树上的人就一直用细长手指折断开满黄花的树枝,再往下抛。 再定睛细看,树的周围密密麻麻铺满了黄花,宛如地毯。 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繁茂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树枝阻碍,动作极为灵活。 看样子,那人影的身体似乎可以象空气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枝叶之间。 博雅眯起眼睛,想看清树上的人影到底是谁。 然而,愈是想看清那张脸,愈觉得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巴以及脸型轮廓都模糊不清。明明看得到那张脸,却愈看愈不确实。 有如只是一个外型象人的幻影。 是式神吗? 待博雅想到时,那朦胧恍惚的脸庞突然清晰起来。 脸庞对博雅微笑着。 “晴明……”博雅轻声叫出来。 “喂,博雅……”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一看,发现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盘坐在后院窄廊。他右肘搁在右膝上,撑着右手,手掌则支着下巴,脸上挂着微笑,观看着博雅。 “晴明,你,刚刚不是在那树上……” “没有啊,我一直坐在这里。” “可是,那树上……” 博雅回头望向树梢。岂知,树梢上已不见任何人影。 “是式神?”博雅转头向晴明问道。 晴明原来支着的脸一扬,回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让式神做什么?” “就象你看到的一样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自己看到什么。有人在那棵树上折树枝往下抛……” “正是如此。”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才问你呀。” “等一下就知道了。” “等一下?” “恩。” “等一下我怎么知道?”博雅耿直地回应。 “别急,博雅,这儿已准备了酒。你过来跟我一起喝酒,顺便悠闲地观赏庭院,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唔,唔……” “过来吧。” 晴明右手边搁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盘子上有鱼干。 “算了,总之我先到你那儿。” 博雅从庭院直接抬脚跨上窄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倒是准备得很周到,好象事前已经知道我会来的样子。” “博雅啊,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你要来,经过一条戾桥时,最好别自言自语。” “我又在桥上自言自语了?” “你不是说了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 “难道又是式神告诉你的?” 呵呵。 晴明那红色双唇浮出不以为意的微笑。 在这之前,晴明已在两只酒杯中斟满了酒。 那不是普通酒杯,而是琉璃酒杯。 “这……”博雅叫出声来,“这不是琉璃吗?” 博雅举起酒杯仔细端详。 “噫,这酒也不是普通的酒。” 一看之下,酒杯内盛着红色液体,虽然闻香便知道是酒的一种,确是博雅至今从未见过的酒。 “你喝喝看,博雅……”晴明劝道。 “里头没掺放毒药吧?” “放心吧。” 晴明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见状,也跟着喝了一口。 博雅微微含了一口那红色液体,再缓缓吞下。 “太好喝了。”呼……博雅吐出一口气,“简直渗透了整个脾胃。” “酒和酒杯,都是大唐传过来的。” “原来是来自大唐……” “恩。” “不愧是大唐,什么奇珍异物都有。” “从大唐传过来达到不只这两样,佛教和阴阳道的根基,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过来的。另外……”晴明的视线移向庭院那株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那是桂花树。” “喔。” “每年这时期,都会闻到桂花香。” “晴明啊,我觉得闻到这香味,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意中人。” “呵,博雅,你有吗?”晴明问。 “有什么?” “你的意中人呀。你刚刚不是说,只要闻到桂花香味,就会想起意中人吗?” “不,没有,那不是说我自己。我只是举例说出人的心境而已。”博雅赶忙辩解。 晴明那微微泛红的嘴唇含着微笑,不亦乐乎地注视着博雅。 突然,晴明转动了视线。 “哦,你看……” 尾随着晴明的视线,博雅也朝同一处望去。 视线彼端,正是那棵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大气中,弥漫着一团类似烟霭的东西。 此时,夜色已经潜入大气中了。 那团烟霭中,有个散发出磷光的朦胧东西正逐渐凝聚。 “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刚刚不是说等一下就知道了了?” “那玩意儿跟刚刚折树枝往下抛的动作有关?” “正是这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安静看嘛。”晴明回应。 短短几句话之间,悬空的那东西缓缓地增加密度,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博雅小声地说。 看着看着,那东西变成身穿十二单衣的女人。 “她是熏……”晴明说。 “熏?” “是在这时期负责我身边种种琐事的式神。” “什么?” “直到花落之前,大约仅有十天左右吧。” 晴明举起酒杯,含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 “可是,晴明,这跟折树枝往地面抛到底有什么关联?” “博雅啊,想要召唤式神其实不简单。在地面上铺桂花,是为了让熏更容易现身。” “到底是什么意思?” “博雅,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叫你突然跳进冷水里,你办得到吗?” “如果是天皇的命令,可能办得到吧。” “不过,那也需要勇气吧?” “恩。” “但是,如果先泡了温水再跨入冷水,不是比较轻松吗?” “说得也是。” “那些抛在地面的花,正是同样的道理。要呼唤树之精灵出来当式神,如果让她直接出现在树的外界,等于叫她直接冷水一样。但如果让她先接触一些充满自己身上香味的空气,树之精灵不是比较容易现身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正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又望向庭院。 “熏。”晴明叫唤庭院的女人,“麻烦你到这儿来,为博雅大人斟酒吧。” 是……熏的嘴唇稍动,短促地回应了一声,文静地朝窄廊走来。 熏无声无息、轻飘飘地跨上窄廊,陪待在博雅身边。伸手捧起酒瓶,在博雅的空酒杯内注入葡萄酒。 “实在不好意思。”博雅接过葡萄酒,毕恭毕敬地一口喝干。 二 “话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大人不是在逢坂山搭了间小庵隐居吗?最近我开始有点体会蝉丸大人的心境了。”博雅边喝葡萄酒,边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 “别看我是老粗,其实我也有自己的感慨。” “什么感慨?” “我觉得,人的欲望上一一种悲哀的东西……”博雅不胜感喟地说。 晴明凝视着博雅。 “发生了什么事吗?博雅……” “倒也不是发生力量什么大事,前些天,横川的僧都因病过世了,你知道吧?” “知道。”晴明点点头。 所谓横川,是比睿山三塔之一,与东塔、西塔并列。 “那位僧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不但博学多闻、信仰虔诚,连卧病在床的期间,仍然每天不忘念佛。所以,当那位僧都过世后,大家都认为他一定前往了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恩。” 僧都的葬礼结束后,七七之期也过了,其中一位僧侣弟子接收僧都的僧房,住了进去。 某天,那位僧侣偶然抬头望向架子,发现架上有个白色小素陶罐子。那是已故僧都生前用来盛醋达到罐子。 僧侣随手拿下罐子,打开来看。 “晴明啊,听说那罐子来历竟然盘踞着一条黑蛇,还不时吐出红色舌头。“ 那晚,已故僧都出现在僧侣梦中,涕泪纵横地说: “诚如你们所知,我专心一致想极乐往生,真心诚意地念佛,临终前也心无杂念。不料,就在断气那一刻,突然想起架上那个醋罐,想到自己死了之后,不知道那罐子会流传到谁的手中。仅仅一次在临死前浮现脑中的杂念,竟然成为对尘世的执着,化为一条蛇,盘踞在罐子里。因此,我到现在还无法成佛。能不能请你以那个罐子为颂经费,为我祭奠一段经文?” 僧侣依照嘱托去做,结果不但罐子里的黑蛇消失了,那以后,僧都也不再出现于僧侣的梦中。 “连睿山的僧都都如此了,于是我想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就更难舍弃欲望吗?” “恩……” “话说回来,晴明啊,难道只不过心怀欲望,就难以成佛了吗?” 此时的博雅,已经酒酣耳热、双颊泛红了。 “我总觉得,毫无欲望的人,似乎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 博雅干下酒杯内的酒:“我宁愿当个普通人。晴明,这就是我最近的感慨……” 熏在空杯内又注入葡萄酒。 夜色已经造访庭院。不知不觉中,宅邸内也已点起无数摇曳的烛光。 晴明以体贴的眼光望着满脸通红的博雅。 “人,是无法成佛的……”晴明轻声细语地说。 “不能成佛吗?” “是,不能成佛。” “德高望重的僧侣也不行吗?” “唔。” “再怎么束身修行也不行吗?” “正是。” 博雅深思着晴明的话,沉默了一阵子。 “那不也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吗?晴明。” “博雅,人可以成佛的说法,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自有一套条理井然的理念,只有‘人可以成佛’这一点,长期以来我始终无法理解。不过,最近我总算开窍了,原来正是这个幻想在支持佛教的;正因为有这个幻想,人才会得到拯救。” “……” “将人的本性比喻为佛,其实是咒的一种。所谓芸芸众生皆能成佛的说法,就是一种咒。如果真有人成佛了,那也是咒的力量让人成佛的。” “是吗?” “你放心,博雅,人只要是人就可以。博雅也只要是博雅就行咯。” “我不大懂咒的道理,不过只要听你的话,每次都可以宽下心来。”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突然提出欲望之类的问题呢?是不是跟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有关?” “对,你说得没错。晴明啊,刚刚因为熏而岔题了,没机会说出来。我正是有事要找你帮忙。” “什么事?” “老实说,这事很麻烦。” “怎么麻烦?” “我有位友人住在下京,名为寒水翁,是个画家,你就这样认为吧。” “唔。” “他虽然自称寒水翁,不过年纪约三十六岁。不但会画佛画,而且只要有人请他画,他也可以在纸门或扇子上挥洒自如地画些松树、竹子或鲤鱼之类的。那男人目前正遭遇很麻烦的事。前些天,那男人来找我商量,听他述说了来龙去脉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晴明啊,因为那问题似乎是你的分内工作。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这儿找你……” “我们先不管那问题是不是我的分内工作,博雅,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有关那寒水翁的事?” “恩。”博雅点点头,“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娓娓道来。 三 前一阵子,以西京那一带为中心,有个名为青猿法师的男人,到处在十字路口表演魔术给人看,以换取赏钱。 有时候会将观众于雨天穿达到高齿木屐或破草鞋、草屐等变成小狗,让小狗四处奔窜;有时候又会从怀中掏出吱吱叫的狐狸。 青猿法师以观众抛掷达到赏钱为生,他的魔术广受好评。 偶尔还会不知从哪儿牵来牛马,表演从牛马的臀部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爬出来的魔术。 某天,寒水翁偶尔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魔术。 寒水翁本来便对这种精奇古怪的法术非常感兴趣,看到青猿法师的魔术后,竟如痴如醉,不可自拔。 寒水翁每天游逛各处十字路口,追赶着青猿,结果,自己也兴起想习得魔术的念头。 念兹在兹之余,寒水翁终于向青猿开口:“能不能请您传授这魔术给在下?” 据说,当时青猿回道:“此魔术不能轻易传授给他人。” 青猿根本不把寒水翁的请求当一回事,但是,寒水翁当然也不因此知而退却。 “这点请您务必大开方便之门。” “真没办法。好吧,如果你真有心想学习这魔术,倒也不是全无门路。” “你肯传授给在下吗?” “哎,别那么性急。传授者不是我。日后我可以带你到某位大人那儿,到时候你再向他请教。我能够办到的,只是带你到那位大人那儿而已。” “万事拜托了。” “不过,带你去之前,你必须遵守我说的几个条件,办得到吗?” “请您尽管吩咐。” “首先,你必须不为人知地斋戒净身七天,再准备一个全新的木桶,木桶内盛干净年糕,自己背着。那时侯你再来我这儿。” “遵命。” “还有一点,如果你真的立志想学习这秘术,千万要遵守我说的另一件事。” “什么事?” “那就是,身上绝对不能带刀来。” “这好办,不带刀就是了。在下是虚心求教的人,绝无异议。” “那么,千万记住,绝对不能带刀……” “是。” 就这样,寒水翁回家后立即净身,并围上辟邪稻草绳,闭门谢客,躲在家里斋戒了七天。此外,也做了干净年糕,盛在全新的木桶内。 正准备去青猿法师那里时,他突然在意起禁止带刀的事。 为什么不准带刀呢? 那法师刻意提出禁止带刀的事,实在愈想愈奇怪。如果身上不带刀,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得了? 寒水翁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偷偷带一把短刀去。 他十分仔细地把短刀磨了又磨,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然后出门到法师那儿。 “在下按照您的吩咐办了。”寒水翁向青猿法师说。 “你绝对没带刀来吧……”法师再度叮嘱。 “当然。”寒水翁出了一身冷汗,点点头回道。 “那么,走吧。” 寒水翁肩上挑着木桶,怀中藏着短刀,跟在法师身后。 走着走着,法师逐渐走进一座不知名的山中。 寒水翁开始有点感到恐惧,但还是跟随在法师身后。 过了一阵子,法师停下来。 “肚子好饿。”法师回头向寒水翁道,“就吃那年糕吧。” 寒水翁卸下肩上的木桶,法师伸手抓了年糕,狼吞虎咽。 “你也要吃吗?” “不,在下不必了。” 寒水翁再度挑起变轻的木桶,跟随法师步入更深的山中。 不知不觉,以是黄昏。 “哎呀,真是不容易,竟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寒水翁自言自语。 两人继续往前走,太阳下山时,才来到一间清爽整洁的僧房。 “你在这儿等一下。” 法师让寒水翁在外面等,径自走进僧房。 寒水翁观看着法师,只见法师在小篱笆前停了下来,咳了两声。 然后,有人拉开里屋的纸格窗,接着出现一位老僧。 仔细一看,那老僧睫毛很长,身上的服装也看似文雅高尚,但鼻子似乎稍嫌尖了点,嘴里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有一阵腥臊味的微风从那老僧身上吹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老僧向法师低道。 “小辈久违大人,尚请大人见谅。小辈今天带来了礼品。” “礼品?” “是。有个男人说想待奉大人,小辈带他来了。” “你大概又跟以往一样瞎说八道了些什么,把人家拐来的吧。那人在哪里?” “就在那边……” 法师回过头来。 法师与老僧两人的视线,和寒水翁的视线对上。 寒水翁轻轻点了个头,心脏早已象打鼓似地怦怦直跳。 随后,又出现两个手举烛光的小和尚,在僧房四处点上烛火。 “过来吧。” 法师呼唤寒水翁,寒水翁只好硬着头皮跨入门内。 寒水翁立在法师旁边,法师从寒水翁手里接过木桶,搁在走廊地板上。 “是年糕。” “看起来很好吃……”老僧的红舌隐约可见。 此时,寒水翁实在很想立刻回家。 这法师和老僧都很可怕。寒水翁其实很想“哇”地大叫一声,拔腿逃之夭夭,但只能强忍着。 “结果怎么样?那男人没在怀里暗 藏刀具吧?”老僧目光如炬,望着寒水翁说道,“要是想用刀具剥老僧的皮,那可不得了……” 寒水翁感到一种难以名状地恐惧。 “是,已经再三吩咐过了……”法师问道。 “不过,还是小心为妙。来人啊……”老僧叫唤了小和尚。 “是。” “你去探一下那男人的怀里,看他有没有暗藏刀具。” 小和尚走下庭院,朝着寒水翁这边过来。 哎呀!寒水翁内心暗叫不妙。小和尚真来搜身的话,怀中暗藏短刀的事便会东窗事发,到时候岂不糟糕?自己一定会丧生在那法师和老僧手下。 既然都是死路一条,不如用怀中短刀砍那老僧一刀。寒水翁暗忖。 小和尚过来了。 小和尚挨过来,看寒水翁一眼。 “哎呀!”小和尚叫出声。 “怎么了?”老僧问。 “这位客官,全身抖个不停。” 就在大家还未听清楚小和尚到底说些什么时,冷不防—— “哇呀!”寒水翁拔出怀中短刀大叫一声,一把推开了小和尚,跳到走廊上。 才一跳起来,便朝着老僧猛扑过去。 “啊呀!”寒水翁持着短刀砍向老僧。 正以为砍中时,耳边传来叫声。 “危险!”老僧大叫一声,转眼便销声匿迹。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寒水翁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座不知名的佛堂中。 再仔细看看,发现带他来这儿的法师正在一旁浑身发抖。 “完了,你怎么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 法师说毕,又朝着寒水翁大哭大骂:“本来你只要乖乖让老僧吃掉就没事了,反正你也活不成。结果,你这么一搅和,我的命运就跟你一样了!” 法师抬头仰天,“嗷呜!嗷呜!”地大声哭泣起来。 大吼大叫之际,法师的外型逐渐变化。 仔细一看,原来法师已变成一只青色的大猴子。 嗷呜!嗷呜! 大猴子一边哭泣,一边跑出佛堂,消失在深山内。 四 “以上这些事,正是我友人寒水翁的遭遇。”博雅说。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寒水翁正因为怀有想学魔术的无聊欲望,才会遭遇可怕的经验。” “然后呢?” “那天,寒水翁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可是,三天后的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什么事?” “唔。” 博雅点点头再度描述起来。 寒水翁虽然平安到家,却惊恐万分。 ……反正你跟我都是死路一条。大猴子的警告始终萦绕在耳边,想忘也忘不了。 寒水翁躲在家中,不会见任何人。过了三天之后的晚上,有人在外面扣扣敲门。 寒水翁因为害怕而不敢出声。 “是我啦!是我啦!”门外声音响起。正是那名大猴子法师的声音。 “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能不能出来开门呀?”声音很快活。 寒水翁以为事态大概好转了,便出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空无一人。 但见月光如水,洒满了一地。 真是奇怪!寒水翁暗忖。 冷不防,上空掉下来一样看似很重的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那大猴子的头颅正血淋淋地掉落在月光映照的家门前。 寒水翁倒抽了一口气,正想发出悲鸣时,上空又零零落落掉下一些东西。 都是大猴子的手足、身体,以及从腹内揪出来的五脏六腑。 “三天后的晚上,我会再来。” 地上的猴子头翻动着嘴唇,发出老僧的声音。 再仔细一看,大猴子口内蠕动的舌头,沾满了粪便。 “所以今天中午,寒水翁才到我那儿找我商量。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对方说的‘三天后的晚上’是什么时候?不会是今晚吧?” “是明天晚上。” “唔,那就还有办法得救……” “什么办法?” “没时间向你说明了,现在也没办法多做准备。总之,那是相当棘手的对手。” “那么难应付?” “恩。博雅,你听好,千万要记住我所吩咐的事项。” “好。尽管吩咐吧。” “明天傍晚之前,你先到寒水翁那儿,紧闭所有门窗,然后两人躲在家里。” “知道了。” “我等一下再写符咒给你。你将符咒贴在家中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戊、亥,还有东北、东南、西南、西北这些方位。” “然后呢?” “先这样,那妖物就便无法进门了……” “噢,那太好了。” “不,一点都不好。妖物知道无法进屋后,就算想尽办法也要闯进屋内。你听好,只要躲在屋内的人愿意开门让妖物进去,那无论贴什么符咒都没用……” “唔,恩。” “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开门让任何人进屋。” “那么,晴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比你晚到。” “比我晚到?” “我要去寻找拯救寒水翁所需的东西。如果顺利,傍晚前我会赶到寒水翁住处;万一不顺利,可能要到晚上才赶得及。” “唔,唔。”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无论是谁,都绝对不可以开门让对方进去。“ “知道了。” “为了以防万一,你带熏过去吧。如果不知道该不该开门,问熏就行了。熏若摇头,就绝对不能开门。” “好。” “为了慎重起见,你带这个去。”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 “这是加贺忠行大人的‘芳月’。万一那妖物利用某种方法闯进屋内,我想,他接下来大概会进入寒水翁体内。根据你所描述的,那妖物很可能会从寒水翁的臀部进去,再从口中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进去无所谓,但要是让他从口中出来了,寒水翁的灵魂也会被他一起带走。” “灵魂?” “寒水翁会一命呜呼。” “那不行!” “所以,如果那妖物进入了寒水翁体内,在他从口中出来之前,你将这把短剑让寒水翁含在嘴里。记住,绝对要将刀刃向内,让寒水翁含在嘴里。那妖物似乎很怕刀刃,大概以前曾有胆战心惊的经历吧。” “好,我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五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着桂花香。 博雅正静默地呼吸着那香味。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熏则坐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 桂花香正是从熏身上散发出来的。 仅有灯烛盘上的一支灯火还亮着。 时刻是夜晚,将近子时。 已是深夜。晴明还不见踪影,却已是这个时刻了。 到目前为止,都还未发生任何事。 “博雅大人,是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就这样直到天亮。”寒水翁问博雅。 “不知道。”博雅只是摇头。 或许正如寒水翁所说那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过,也或许将要发生。很难断定会是怎样。 其实寒水翁内心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安的情绪令他说出这些话而已。 博雅在膝前搁着随时 可出鞘的短剑。 傍晚时,一点风都没有,但随着夜色加深,风也逐渐兴起。 偶尔,大门会发出受夜风吹动而摆动的声音。 每逢这时,寒水翁与博雅均会惊慌失措地瞄向入口方向。不过,每次都是风声而已,什么事也没发生。 然后…… 大约是刚过子时的时刻吧,入口传来有人摇晃门户的声音。 看样子,有人想打开门户。 “唔。”博雅把长刀挪到身边,支起单膝。 “哎呀,气死人,这儿贴有符咒!”门外传来低沉又令人不快的声音。 摇晃门户的声音静止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的墙壁又传来声音,那是仿佛有人竖起尖长指甲在墙壁上搔爬的声音。 “哎呀,气死人,这儿也贴有符咒!”懊恼又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寒水翁低叫了一声,紧紧抱住博雅的腰,全身微微地打着哆嗦。 那懊恼的声音在房子四周边绕边骂,总计传来十六次。 就在那声音刚好绕了房间一圈时,四周再度静寂下来。 传来的依然只是风声。 “是不是走了?” “不知道。” 由于过于用力地握着长刀刀鞘,博雅的手指都发白了。他松开手指,将长刀搁在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门外又传来扣扣敲门声。 博雅大吃一惊地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 门外传来女人呼唤寒水翁的声音。 “你睡了没有?是我呀……”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母亲大人!”寒水翁大叫出来。 “什么?”博雅伸手握住长刀,也低声叫出来。 “那是我母亲的声音。她应该还在播磨国。”寒水翁回道。说毕,旋即站起身来。 “母亲大人!真的是母亲大人吗?” “这孩子,你怎么问这种问题呀?你好久没回家了,我很想看看你,才大老远跑来找你的呀。开门吧。你忍心一直让你的老母亲这样站在寒风里多久呀?” “母亲大人!” 博雅制止了正想走到门口的寒水翁,转头望向熏。 熏只是默不作声地摇头。 “那是妖物,绝对不可以开门。”博雅拔出长刀。 “是谁说我是妖物?太不象话了!寒水呀,难道你竟然跟这种无情的人在一起?” 寒水翁默默不语。 “来开一下门吧。” “母亲大人,如果你真的是母亲大人,请您说出家父的名字。” “什么呀,你父亲不就是藤介嘛……” “嫁到备前国的舍妹,她的臀部有颗黑痣,请问是左边还是右边?” “你在说什么呀?阿绫的臀部两边都没有黑痣呀……”女人的声音问道。 “难道真是母亲大人?” 寒水翁正想跨出脚步,博雅再度制止了他。 这时……外面传来女人的悲鸣。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有个可怕的妖物在袭击我啊!救命呀!寒水呀……” “咚”的一声,门外传来有人扑然倒地的声音。 继而嘎吱嘎吱、啧啧作响,是野兽吞噬人肉的声音。 “痛呀!痛呀……”女人的声音。 “这妖物在吃我的肠子呀!哎呀!痛呀!痛呀……” 博雅再望向熏,熏仍旧只是左右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都汗如泉涌。 冷不防,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 博雅大大吐出一口气。正当大家刚呼吸了一、二口气时,突然传来一阵很大声响,门户往内弯曲了。 不知是什么东西想大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举过头,张开双腿站立在门前,用力咬着牙根,却浑身直打哆嗦。 想要破门而入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最后终于静止,四周又恢复静谧。 “呼……”博雅大大吐出一口气。 静默的时刻再度流逝。 然后,大约将近丑时之际……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博雅,抱歉,我来晚了,你没事吗?”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博雅发出欢呼奔到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 熏站起来摇头制止,但博雅已经将门打开了。 就在这时候—— 轰隆! 一阵烈风迎面扑向博雅。同时一团类似黑雾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户与博雅之间的缝隙,闯入屋内。 为力量挡御,熏站到黑雾前面,但烈风和黑雾轰地一声打在熏身上,将熏打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于大气中。 屋内黑压压的大气中充满浓郁的桂花香味。 黑雾又化为一条烟雾,聚集在寒水翁的胯下附近,之后便消失了。 “哎呀!”寒水翁双手按住臀部,俯伏在地上。躺在地上之后,他痛苦地呻吟。 寒水翁的肚子鼓得又大又实。 “寒水翁!”博雅奔到寒水翁身边,慌慌张张地从怀中取出晴明给他的短剑,拔出。 “含住这个!快,含住!”博雅让寒水翁含住短剑。 寒水翁用牙齿紧紧咬住短剑,这才总算减轻了苦闷。 由于将刀刃面向内侧横咬在口中,寒水翁的两边嘴角都受了伤,鲜血汩汩流下。 “别松开!就这样咬着!”博雅厉声道。 “晴明!”博雅大声呼唤。 到底该怎么办? “晴明!” 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博雅完全不知道。 寒水翁以惴惴不安的眼神仰望着博雅。 “别松开!别松开!”博雅只能对寒水翁如此说。 博雅用力咬着牙根抬起脸来,发现眼前出现了人影。 安倍晴明正站在门口望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你真的是晴明?” “抱歉,博雅。我到深山去了,所以到现在才赶来。” 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是夏季的药草,在这时期,几乎都找不到了。” 晴明边说边用手掌拔下一、二把药草叶子,再塞进自己嘴巴咀嚼。 在口中嚼了一会儿后,又将药草吐出,接着以指尖抓了一些,从寒水翁所咬住的刀刃与牙齿之间,塞进他口中。 “吞下去。” 听晴明这么一说,寒水翁费劲地将药草吞进腹内。 同样的动作反复了几次。 “你放心,继续咬住短剑,只要再忍耐一个时辰,便能得救了。”晴明以柔和的口吻说。 寒水翁泪如雨下地点点头。 “晴明啊,你给他吞下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天仙草。” “这也是大唐传过来的东西。据说是吉备真备大人带回来的。原本滋生于长安通往蜀的深山中,现在我们倭国也有少数野生种了。” “唔,唔……” “自长安到蜀的深山中,有许多会自人类臀部潜入体内危害的妖物,旅人为了保卫自己,一路上都吞食用天仙草精炼成的吐精丸。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从长安逃难到蜀,途中经过那深山时,听说也吞食了这种吐精丸。” “可是,你刚刚让他吞下的……” “这回没时间精炼吐精丸,所以让他直接吞下药草。放心,我让他吞下大量药草了,应该有效。” 约一个时辰后,寒水翁已苦闷地搓揉起身子 。 牙齿和刀刃之间,流露出痛苦的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天仙草开始生效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寒水翁从臀部排出一头野兽。 野兽腹部有一道很长的刀伤,大概以前曾经遭猎户捕获,并险些被剥皮剔骨吧。 那是一头巨大又漆黑的老骆死尸。 [录入]阴阳师飞天卷之陀罗尼仙 一 “说真的,晴明啊……” 源博雅说着,口中飘荡出白色呼气。 他似乎心有所感,自己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实在是太精彩了,就这么一丝不苟地推移而去……” 博雅一副不胜感喟的口吻。 “什么呀?” 晴明举起酒杯,送到略微含笑般的唇边。 两人正在喝酒。 地点是晴明宅邸面向庭院的窄廊。 两人盘腿相对而坐,一旁是秋色原野。 正确说来,其实不是原野。会这么形容,是因为这庭院总看似无人修整,宛如将秋色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搁在庭院一般。 “我是说,季节啦。”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射在庭院。 桔梗花丛和败酱草已经枯萎,庭中只剩稀疏的东一丛、西一丛。 眺望着这些花草,博雅深深吐出一口气,呼气隐约泛白。 “晴明啊,我是不是有毛病?” “博雅吗?” “嗯。” 博雅喝干杯内的酒,望向晴明。 “我啊,对这庭院很熟悉。连春天时会长出什么草、那草又会开出什么花都知道。可是……” “怎么了?” “夏天时长得那么旺盛的东西,到了秋天就会枯萎,披上霜……” “唔。” “感觉上这有如……” 说到此,博雅咽下要说的话,将视线移向庭院。表情看似有点发怒。 “有如什么?” “不说了。”博雅回道。 “为什么?” “如果说出来,你又会取笑我。” “我怎么会取笑你?” “怎么不会?看吧,你嘴角已经浮出笑容了。” “我没有笑,跟平常一样啊。” “那,就是你平常都在取笑我。” 晴明的嘴角浮出微笑。 “笑了!” “这个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这个是赞美博雅的笑容。” “赞美?” “正是。” “我不懂。” “我深深觉得,博雅真是个好汉子。” “所以笑了?” “是赞美。” “可是我不觉得你在赞美我。” “就算不觉得,也是赞美。” “唔。” “快说呀!” “哼,哼。”博雅在喉咙微微哼了两声,低下头来。 “有如这个人世——我本来是想这样说的。”博雅低沉说道。 “原来如此。” 博雅见晴明一本正经地颔首,抬起脸来。 “连往昔那么意气风发的平将门大人,现在也已不在人世了。” 大概是看了晴明的表情而安心下来,博雅接着说道。 然后伸手取酒瓶,在自己杯内倒了酒。 “所以啊,每次眺望着这种风景时,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好像很悲哀。可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很可能是人世的真实面貌,结果就会陷于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一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因此你认为自己有毛病?” “嗯。”博雅微微颔首,又喝干杯内的酒。 “一点毛病都没有,博雅。” “你认为没有毛病?” “这表示你逐渐成为普通人了。” 晴明说毕,博雅脸色怃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怎么了?” “你该不会想说,那个成为普通人的意思也是在赞美我吧?” “这个……既不是赞美也不是贬抑……” “那,是什么?” “真是伤脑筋。” “伤脑筋的是我!” “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只是不高兴而已。”博雅闹起别扭来。 这时—— “晴明大人。”有人呼唤晴明。 声音来自庭院。是清晰的女人声音。 有个身穿十二单衣的女人背对着午后阳光,站在草木枯黄的原野中。 “有客人来访。” “客人?”晴明问女人。 “是一位来自叡山、名为明智的和尚大人。” “奇怪,是谁呢……” “来客说,如果安倍晴明大人在家,他想拜见大人一面。” “那么,你郑重地请他到这儿来吧。” “是。”女人回应,轻快地自枯黄原野步向正门。 她的动作极为俐落,仿佛脚下的枯黄原野都不存在似的。女人的单衣下摆碰触到草丛时,草丛也文风不动。 “这不是很好吗?”博雅向晴明说。 “什么很好?” “客人来了,我们就不能继续说下去了。” “呵。” 晴明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望着博雅微微一笑。 过了不久…… 前方窄廊上,方才那女人正娴静地走来。 身后跟着一位僧侣。 僧侣看上去很纤弱,约六十岁左右。 “明智大人驾临了。” 女人行了个礼,缓缓地背转过身,再度跨出脚步。 一步、两步……走不到五步,女人的身影便逐渐模糊。还未走到窄廊尽头的转角时,女人的身影忽地消失。 二 晴明和博雅并肩而坐,名为明智的僧侣则坐在两人对面。 明智虽和晴明相对而坐,却看似如芒在背,上半身忸忸怩怩动个不停。 “请问有何贵事?” 晴明问对方,但对方依然不肯立即启齿。 “这个……老实说,这是极为秘密的事……” 明智又说,连他今天来造访的事,也希望晴明绝对不能外传。 当然不会泄密。博雅和晴明不知重复了几遍允诺,明智才总算开口。 “事情是这样的,我做了个梦……”明智说。 “梦?” “是的,而且是很奇怪的梦……” “哦。” 晴明正想洗耳恭听,明智又问: “对了,晴明大人可曾听闻‘尊胜陀罗尼’这个名字?” “佛顶尊胜陀罗尼……也就是佛顶咒真言吧?” “是。正是那个佛顶咒。” 一般认为,释尊——也就是佛陀——体内,具有凡人没有的三十二相。 第一相正是顶成肉髻相。 头顶上有块类似发髻的骨肉,这正是佛陀所具有的三十二相中之第一相。当佛顶崇拜持续进化时,那肉髻便被神格化,不知不觉中成为信徒所信仰的对象“顶如来”。 佛顶髻的发音为“乌瑟腻沙”,自此处发出的佛光,可以降服所有恶魔与妖物。 这个乌瑟腻沙真言,正是佛顶尊胜陀罗尼,也就是晴明所说的佛顶咒。 “我也听说那位大纳言左大将常行大人,就是靠着尊胜陀罗尼而逃 一卷全 阴阳师付丧神卷之瓜仙人 一 高大柿树下,十余名役夫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中午时分。 梅雨期刚结束,晴空洒下炙烈阳光。 役夫皆避开烈阳,在树下乘凉。 话说回来,那株柿树实在高大。即便两个成人展开双臂环抱,依然绰绰有余。树枝往四方伸展,下放形成树荫。在那儿,有好几匹驮负着瓜笼的马。 这附近是大和国途经宇治前往京城的要道。 役夫似乎预定从大和国以马匹运载瓜果到京城。途中,在这株柿树下暂时休息避暑。 阳光炙烈的几乎能烫熟马背上的瓜果。 役夫各自伸手取出瓜果,津津有味地啃着。瓜果的甘美芳香随风四处飘荡。 在同一株柿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漫不经心地望着役夫啃瓜果的模样。脚边搁着装水的竹筒。 他正打算从长谷寺回京城。源博雅是护送皇上抄写的《般若心经》到长谷寺,归途中为了避开艳阳而停驶牛车,躲在这树荫下乘凉。 杂役三名、随从两名,加上博雅,一行总计六人。 杂役徒步,随从则骑马。众人各自停住脚步、下马,在树荫下休息。 “哎呀,真是的,替皇上送东西也不是轻松的差事。” “这是第二次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聊天,聊天内容传到博雅耳里。 皇上最近似乎动了兴,忙着抄写《般若心经》,写完后,便命人送到各处寺院纳献。 已有很多人奉命负责这项差事,博雅本身则如随从所说的,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十天前,那时前往的寺院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怪事很多,皇上是不是为了这个而抄写经文?” “不是吧,怪事出现之前,皇上便开始抄写经文了。抄写经文与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很多倒是真的。” “唔。” “听说民部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下女,不也遭遇了怪事吗?” “这不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吗?” “喔,对,正是你说的。” “最近发生的,是住在西京的某人,于三天前夜晚,在应天门用箭射下一个发出青光的圆球。” “唔。” 两名随从说的都是这类话题。博雅也听过随从所说的怪事。 民部省藤原赖清家的下女所遭遇的怪事,详情是这样的: 藤原赖清是斋院事务员。长年累月在斋院负责杂务,某天,应触犯斋院官规,而回到自己的领地木幡,禁闭在家。 木幡位于京城至宇治的大道中途。 赖清手下有个下女,人称“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由于主人赖清回到木幡,她没有工作可做,只好回到娘家。大概是七天前,有个赖清派来的男仆带来口信: “最近一直待在木幡的大人,因有急事打算迁移到别处。不过人手不够,你能不能过去照料大人的身边琐事?” 下女有个五岁的孩子,听男仆如此说,她便抱着孩子来到对方指定的地点。 来到那里一看,赖清的妻子也在那屋内,亲昵地迎接了下女: “真难为你特地赶过来。” 赖清的妻子又说,凑巧赖清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的是很多,希望下女帮她打点。 下女便和主母一起在家里打扫、染布、洗衣、浆衣等等,眨眼间便过了两天。 然而,这两天始终不见主人赖清回来。 “大人现在又回到木幡去了。不过,这儿也整理得差不多了,麻烦你到木幡一趟,请大人和其它人都搬过来住吧。” 既然主母如此说,下女便把孩子留在那个家中,兴匆匆地出发到木潘。 来到主人家后,不但赖清在家,连往昔一起工作的男仆与下女等人都在。 看到久违的熟人,也顾不得话家常,下女便向赖清传达了主母的吩咐。 没想到赖清反而诧异地回问:“妳到底再说什么?” 接着又说:“我并未搬到你说的那间房子去,也没打算搬。现在总算解除了禁闭惩戒,我正打算搬回到原本地宅邸呢……” 因此,赖清召回往昔的下女与男仆,众人现在才会聚集在木幡这边。 “我也命人到你娘家找你,可是你娘家的人说,早已有人传话,而妳也出门了。我本以为大概有人比较细心,提早去通知妳说惩戒已经解除,但等了两天还不见妳过来,大家正在担心呢。妳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 下女听到主人如此说,吓了一大跳,赶忙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是太奇怪了,内人一直在木幡这个家里,现在也在呀。” 赖清向里屋唤了一声,只见应该在另外一个家的主母出来了,并向下女招呼: “哎,好久不见了。妳总算赶来了。” 下女见状更是吓得语无伦次。 难道是被鬼缠身? 五岁的孩子还托放在那个家中。如果是鬼化为主母,那么,孩子不是早就让鬼吞噬了? 众人赶紧战战兢兢来到下女所说的地方一看,只见将要崩塌的土墙里,只有一栋荒废宅邸,看不到任何人影。 而下女的孩子,就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嚎啕大哭—— 这事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某人在应天门上看到发光的东西,则在三天前。 西京某人——是位武士。 他母亲久病缠身,长年卧病在床。 三天前夜晚,突然说想见弟弟一面。所无弟弟,当然不是母亲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说,是母亲的次子。 这次子入法门当了僧侣,人在比叡山。只是,目前因事来到京城,应该借宿在三条京极附近的师僧家才对。 “拜托你去叫那孩子过来一趟。” 虽然还不到比叡山那么远,但三条京极离武士家仍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况且已是三更半夜,随从都回去了。 那不是单独一人去得了的地方。 “明天早上我再去叫他来吧。” “我的性命已拖不到明天早上了,今晚我一定要见那孩子一面啊。” 听到母亲迫切的哀求,武士很不忍心,回说: “好吧。既然如此,就算是半夜也无所谓。我一定拼死也把弟弟带回来。” 于是,身为兄长的武士,带着三只箭,单独一人横越内野出发。 细长月亮应该还挂在天空某处,但沉重的云朵笼罩上空,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无比恐怖。 走着走着,武士来到了应天门与会昌门之间。 武士战战兢兢地穿过二门之间,好不容易才抵达师僧僧房。 叫醒了师僧,问明弟弟去向,师僧竟然回说:令弟已于今朝回到比叡山去了。 既然回到比叡山,武士便无可奈何了。 武士只好折回老母亲正在等待消息的家中。途中,再度来到应天门与会昌门之间。 这会儿比先前更加恐怖。 走在两门之间时,武士偶然抬头望了一眼应天门楼顶,发现楼顶有一团发青光的东西。 吱!吱! 楼顶传来老鼠叫声,接着是一阵笑声自顶上降落。 武士忍住想叫出声的恐怖,穿过了那段路。 吱!吱! 老鼠的吱吱叫声尾随在武士身后。 武士加快脚步,老鼠叫声也跟着加快速度。 武士终 于拔腿飞奔起来。然而,那叫声竟也紧跟在后。 武士不知道自己到底跑过什么地方,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来到五条崛川附近。 对方大概终于放弃追踪了,身后已听不到老鼠吱吱叫声。 武士安心地正欲跨开脚步,那团发青光的东西竟然又出现在前方。 吱!吱! 耳边再度传来老鼠叫声。 “哇!”武士大叫一声,搭弓射箭,一箭命中那团青光。同一瞬间,青光却消失了,然后是不知河人的哄笑声响彻夜空。 将近清晨,武士才回到家中,结果当场便发高烧,躺在铺在母亲身旁的病榻。 看到儿子的异变,母亲反而振作起精神。起身走动虽还嫌勉强,但这回换成儿子卧病在床,所以听说现在是母亲在照顾儿子。 随从闲聊的内容正是上述这些事。 正如两人所说,最近京城的确发生了不少怪事。 博雅喃喃自语:“回去后,到晴明家一趟吧……” “不行,不行……”声音来自一旁。 转头一看,原来不知自何处出现了极为年迈的老翁,站在吃瓜果的男人面前指手画脚。 “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分个瓜果给我吗?” 那老翁穿着非常古旧的麻布单衣,腰上束着带子,脚履平底木屐,左手柱着拐杖。白发蓬乱如杂草,衣服前襟大大敞开,右手拿着一把破烂扇子,正往衣内搧风。 “不行呀,这个不能给你。”一名役夫边吃瓜果边回应。 “天这么热,口好渴啊,拜托你们分一个瓜果给我吧?” “这瓜果不是我们的。我们是想分一个给你,但这是某位大人命我们送到京城的东西,不能分给任何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也擅自在吃瓜果吗?” “这算是我们的酬劳,瓜果主人当然也懂得这道理。”役夫不理老翁。 大和国盛产瓜果,每逢旺季,这条大道上,便有许多运送瓜果到京城的役夫熙来攘往。 “是吗?既然如此,那给我瓜子也好,可以吗?” 老翁指着役夫脚下。原来役夫脚下有无数吐出的瓜子。 “瓜子的话当然可以,全部拿去吧……” “不,一粒就可以了。” 老翁弯下腰,自地面拾起一粒瓜子。 走了几步,老翁停下来,用拐杖在地面挖洞。 博雅好奇地继续观望,只见老翁将瓜子扔进拐杖挖出的小洞中,再盖上刚刚挖出的泥土,填平小洞。 老翁转身向博雅问道:“对不起,能不能分给我一些水?” 博雅举起自己脚下的竹筒,递给老翁。 “太不好意思了。” 老翁将扇子收进怀中,欣喜地低声道谢,再自博雅手中接来竹筒的水,滴于填平的泥土上。 这时,博雅的随从及役夫都受老翁的动作吸引,兴致勃勃地望着老翁的手,欲知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接下来……”老翁浮出笑容,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起咒语。 念毕后,睁开眼睛,再取出扇子,再埋有瓜子的泥土上搧起来。 “若有生命,出来吧;若有心灵,成长吧……”老翁说道。 结果—— “看啊,泥土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的泥土表面,似乎动了一动。 “看啊,出来了。” 老翁语毕,泥土中果然伸出绿油油的瓜子嫩芽。 正当众人“啊”地叫了一声时,老翁继续说: “看啊,成长了,成长了……” 嫩芽迅速成长,在地面上伸展绿茎,叶片也逐渐茂盛。 “看啊,继续长,继续长。瞧啊,开始结果了。” 眨眼间,茎上已长出小小果实,而且逐渐膨胀。 “再长大一点,长甜一点……” 如老翁所说,瓜果益发膨胀,终于长成熟透的果实,开始散发甘甜芳香。 “可以吃了。” 老翁摘下一个瓜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们不吃吗?要吃多少都行喔。” 博雅的随从听老翁这么一说,纷纷伸手摘下瓜果,吃起来。 “这是水的回礼,您不吃吗?”老翁向博雅搭话。 “不,我已经喝了不少水了。”博雅礼貌地回道。 真是瓜果吗?博雅狐疑地望着大啖瓜果的随从与老翁。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内心其实无法置信。 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这应该是幻术吧? 就如晴明时常施展的幻术一般,大家吃的其实是纸或其它东西制成的瓜果吧? 然而,随从却个个嘴边沾满瓜果甜汁,狼吞虎咽地大嚼。怎么看都不像是幻术的力量。 “怎样?你们要不要吃?”老翁又劝邀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与来往行人一起来吃,不一忽儿,瓜果便吃光了。 然而——役夫之一突然大声叫嚷:“坏了!马背上的瓜果都没了!” 博雅循声音望去,发现本来驮在马背龙内的瓜果,果然全部消失了。 “喂!那老头子不见了!”另一名役夫大叫。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搜寻老翁,只是,老翁已不见踪影。 二 牛车在阳光下前进。 博雅的腰部感受到车轮辗地前进的声音,脑子里却在思考方才发生的事。 真是奇妙的老翁。那一定是某种幻术。回去后,马上到晴明家告诉他这件事……博雅暗忖。 这时,牛车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博雅朝车外问道。 “方才那位瓜果老翁说,想与博雅大人说一件事……”耳边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开垂帘一看,那老翁果然笑眯眯地立在眼前。右手扶着拐杖,左手则捧着一个瓜果。 “您是源博雅大人吗?”老翁问。 “是。”博雅不自禁点头。 “您今晚打算到安倍晴明宅邸去吧?”老翁又问。 为什么老翁知道这事? 刚刚自己的确在牛车内想到这事,但那也只是在内心盘算而已。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自言自语出来,给老翁听到了?老翁不等博雅回话,接着说: “如果去了,麻烦您转告晴明,说崛川老爷今晚会去见他。” “今晚?” “我会带两个竹筒牢笼去,拜托他关照一下。” “牢笼?” “您这样讲,他就知道。” 博雅完全听不懂老翁说的意思。 “这是给晴明的见面礼。”老翁语毕,将手中的瓜果抛给博雅。 博雅双手接住瓜果。瓜果相当重,沉甸甸的。那种感触和重量决非幻术形成的。 博雅注视着手中的瓜果,抬起脸时,老翁已不知去向。只见干燥地面上,闪烁着白晃晃的七月阳光。 三 “总之,晴明啊,事情大致就是这样……”博雅说道。 这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庭院的草木经历了梅雨期的雨水滋润,茂密繁盛。乍看之下,这庭院似乎完全无人整修。 屋檐旁有一株橘树。 彼处松树上缠绕着紫藤;这一带则以桂花树为中心,不但有开蓝色小花的鸭跖草,还有开花前的败浆草,东一丛、西一丛,群集在一起。 黑暗夜色中,野生花草放出发酵般的味道于夜气中。夜晚,白天的热气缓和下来后,这些花草益发浓郁得令人喘不过 气。 博雅和晴明相对坐在面对庭院的走廊。 两人之间搁着盆子,盆上有博雅在三轮买回来的酒瓶,还有两只盛满酒的酒杯。盆子旁边,则是那奇妙老翁于白天给博雅的瓜果。 走廊上另搁着烛盘,盘上点着一只烛火。 夏虫受到火焰吸引,飞舞在亮光旁。烛盘附近有几只文风不动、停驻在走廊上的蛾。 “呼……” 晴明伸出白皙细长手指,举起酒杯,捧到嘴边,轻声呼出一口气。接着又宛如欲吸进刚吹在满溢酒杯上的风,将酒含在口中。 安倍晴明——是位阴阳师。 “晴明啊,你说到底怎么样啊?你认识那老翁吗?”博雅问。 “他自称是崛川老爷吧?”晴明低道,将酒杯放回盘子。 “认识吗?” “认识……” “那老人是谁?” “博雅,别催嘛。我得先回忆起种种往事,无法马上整理出来。” “这样啊。”博雅伸手举起自己的酒杯,捧到嘴边。 “那老人……”晴明问博雅,“他施展了殖瓜术吧?” “殖瓜术” “就是种下瓜子,让瓜果生长的法术。” “原来那法术有名字呀?” “那是大唐道士惯用的法术。” “不过,那法术真的太精彩了。”博雅说。 “呵呵。”晴明那泛红的嘴唇微微笑了一下。 “笑什么?晴明,难道你也会那法术?” “说会,倒是会。” “真的?怎么做?”博雅的表情充满强烈好奇,定睛望着晴明。 晴明苦笑着站起,走到院子前,拆下一小段从院子伸长到廊下的柑桔树枝,再回到原位。 “你想让这树枝长出橘子?” “不是。”晴明坐下来,左右摇头,将树枝递到博雅眼前。“你看。” “看树枝?” “看叶子上。” “叶子上?” 博雅仔细一瞧,果然发现叶子上有拇指粗细的青虫,正啃着柑桔叶。 “这青虫怎么了?” “等一下会结茧成蛹。” “蛹?” “看吧,快要吐丝了。” 不知何时,青虫已爬到叶子下的树枝,吐出丝来,谨慎地将自己的躯体缠上树枝,文风不动。 “随即会成蛹。” 不一忽儿,青虫便慢慢变化,最后成为蛹。 “等一下颜色也会变。” 晴明还未说毕,青虫已开始退色,逐渐变成褐色的蛹。 “看,背部会裂开。” 晴明刚说完,蛹的背部便发出细微声响,裂开了,从裂缝里露出黑色的东西。那东西缓缓抬头。 “接下来会成为蝴蝶。” 头先穳出裂缝,再穳出尾部,然后伸出扭曲折合的翅膀。 蝴蝶倒悬在空壳下。翅膀的皱纹拉直了,展开一对花瓣般娇嫩、水灵灵的黑色大翅膀。 “要飞了。” 晴明说毕,只见蝴蝶抖了一下身子,翅膀颤了一下,便轻飘飘的飞到半空。 现在是夜晚,黑色凤蝶却在半空飞舞,在屋檐下玩了一会儿,最后飞往黑夜。 博雅失神地张着口,凝视着蝴蝶消失的夜空。回神后,转头兴奋的向晴明说: “太厉害了!晴明,你真是太厉害了!” “这样你还满意吧?” “晴明啊,我刚刚看到的,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是梦,也是现实。” “你怎么做的?”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所做的,你不是全部看到、也听到了吗?” 晴明愉快地逗着博雅,举起酒杯送到口中。 博雅激动地问晴明:“就算看到了,不懂的事还是不懂呀。” “因为不懂,才会感动嘛。” “与其受感动,我比较想知道你到底怎么做的?” “那些事,都是在你内心发生的啦。” “内心?” “嗯。” “你是说,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 “博雅,不管我怎么说明,决定某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的关键,其实都在于你的内心。” “唔,嗯。” “既然你内心觉得发生了,那不就行了?” “不行。” “不行吗?” “不行……”博雅又说,“喔,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一定是你做的。” “我?” “对,实际上,青虫并未变成蝴蝶飞走,可是你却让我这样想。” “呵呵。”晴明只是笑着。 “反正,你一定下了什么咒吧。” “嗯。” “重点是,我遇见的那位老翁……” “嗯。” “那位老翁说过,今晚会来这里。” “今晚吗?那大概是说,明天早上之前会来吧。既然如此,离早上还有时间,应该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晴明啊,那位老翁要来做什么?难道他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概没问题。今晚就出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什么?” “那位老翁说要带竹筒牢笼去吧?来得及装进去。” “等一下,晴明,你到底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别急,途中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说什么?” “有关那老翁的来龙去脉呀。” “那老翁又什么来龙去脉?” “很多啦,一言难尽。我本来就有些在意最近京城发生的怪异骚动,刚好有某方面的人拜托我出面解决。” “哦?” “怪异骚动的原因,我大致也猜到了,不过,听了崛川老翁的口信,才确定是如此。博雅,你要去吗?”晴明说。 “去哪里?” “五条崛川。” “崛川?” “崛川有三善清行大人的旧宅邸,现在还在那儿。” “旧宅邸又怎么了?” “你没听说那旧宅邸将要拆掉吗?” “你是说,崛川旁那幢鬼屋?” “嗯。” “这我就知道了。那鬼屋落到皇上手中,皇上好想打算让一位贵族千金迁入。” “那千金的父亲过世了,所以,前些日子开始,皇上就忙着抄写经文。为了博得女人的芳心,那男人还真勤快。” “那男人?晴明,你指的不是皇上吧?” “正是他呀。” “喂,晴明,我以前也说过了,你最好别在他人面前说皇上是[那男人]!” 晴明仿佛没听到博雅这句话,舒展了一下身上的白色狩衣,站了起来。 “走吧,博雅。” “去五条崛川。” “没错。” “太突然了……” “不去吗?” “去,去!”博雅也站了起来。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那宅邸原本就是妖物的居所。”晴明在牛车内说明。 牛车内,博雅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曳牛车的是一头黑牛,黑牛其实不希奇,希奇的是没人在黑牛前面带路,黑牛还能分毫不差地往目的地前进,绝对不会走错路。 不过,这种程度的怪事,博雅早已见怪不怪。 当时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于延喜十年(公元九一o年)买下那幢宅邸。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回道:“那不是我们出生之前的是吗?”说毕,又加了一句:“晴明,我没说错吧?你那时也还没出生吧?” 呵呵…… 晴明只是向博雅笑着,不肯定也不否定,接着说: “总之,那栋宅邸在当时便已经很陈旧了……” 庭院有看似栖息着神灵的高大老松,还有枫树、樱树及常绿树,景石上覆着一层厚实青苔。 宅邸本身也旧得猜不出其建筑年代。纸门更是破破烂烂,某些地板甚至还凹陷了。只是,宅邸内毫不吝啬的使用大量良木,作为骨架的柱子与横梁,粗得就算让成人双手环抱,都还绰绰有余。留下这些骨架,再整修一下内部,便足以让人居住。 美中不足的是,会出现妖物。 每逢有人买下宅邸,最后都会遭妖物威胁而不得不再度出售,因此,也无法得知最初的屋主到底是谁。 “结果,清行大人买了那栋宅邸。”晴明说。 “妖物呢?” “当然出现了。虽然出现了,但清行大人非常沉着,竟然单独将妖物赶出去了。” “怎么赶的?” “他向妖物讲道理,说:[妖物啊,你们不是正当屋主,却据守在这里,这是错误的,奉劝你们及时出去吧]。” “结果呢?妖物出去了?” “乖乖出去了。” 于是,清行便一直住在那宅邸。他过世后,由儿子净藏大德接收宅邸。 这故事也记载于《今昔物语》中。 儿子大德也过世了,现任屋主是清行的孙子。然而,那孙子并没住进宅邸,长久以来一直弃置不顾。 “皇上从清行孙子手中买了那块土地。”晴明说,“没想到买了以后,迄今悄然无声的妖物竟再度骚动起来。不仅如此,最近惊动京城的怪事,大多与那宅邸有关。” “那名用箭射了发光物体、发高烧卧病在床的武士,也跟宅邸有关?” “嗯。” “难道说,那个独自在院子草丛中哭泣的五岁孩子,也是……” “正是那宅邸的院子。” “唔……” “据说,宅邸内还有众多怪异现象,所以皇上才派人来叫我想办法。就是昨天你出门护送经文的时候。” “那,跟崛川老爷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是在这儿……”晴明还未说完,牛车停下了。“抱歉,博雅,等一下在说明,好像已抵达五条崛川了。” 五 五条崛川——那宅邸正位于五条大路与崛川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角落。 穿过苍郁荒废的庭院,晴明和博雅步入宅邸。 晴明似乎对屋内很熟悉,在满是灰尘的宅邸内径自前行。 清名手上拿着卷起的滚边草席,博雅则举着燃烧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中的火把,宅邸内便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久,两人来到看似寝殿的地方。那是地板房间,有六根柱子。晴明在其中一根柱子下铺了草席,两人坐在其上。火把的火则移到带来的烛盘上,搁在地板。 一切安顿好后,晴明从怀中取出小酒瓶、两只杯子,搁在地板上。 “你连这个也带来了?”博雅说。 “要继续讲刚刚的话题嘛。没这个,怕博雅会寂寞。” “晴明,别把责任赖在我身上。” “怎么,你不喝?” “我没说不喝呀。” “那,来吧!”晴明把酒瓶递到博雅眼前。 “唔,嗯。”博牙迟疑地举起酒杯。 “喝吧。” “喝吧。” 两人悠闲地在烛光下开始喝酒。 一杯复一杯,喝完两杯,再喝第三杯…… 夜,愈来愈深。然后—— “嗯?” 博雅竖起耳朵。仿佛听到某种声音。 是人声?有人在打斗。不,不是有人在打斗。是一群人在对抗。 好似战场上的声音。 “杀呀!” “冲呀!” “砍呀!” 刀锋相交的声音、盔甲碰触的声音。 “你看,他们来喽。”晴明开心地一口饮尽杯中酒,瞄了一眼黑漆漆的角落。 博雅顺着晴明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黑暗中陆陆续续出现一群高约一尺、全副披挂的武士,开始互相砍杀。 “看招!” 刀光一闪,对手的头颅落到地板,血花四溅。 然而,落在地板的头颅依然大喊“杀呀!”、“砍呀!”:失去头颅的身躯,手中仍然握着长刀,于砍下自己头颅的敌方交锋。 不久,众人停止厮杀,团团围住晴明与博雅。 “咦?” “噫!” “这儿有人。” “有人那。” “的确有人。” “怎么对付他们?” “怎么对付?” “砍下他们的头颅吧。” “割断他们的喉咙吧。” 无论是有头颅或失去头颅的武士,皆刀光剑影地逼近。 “晴明!”博雅握住腰上的刀柄,支起单膝,正想站起身。 “别急,博雅。” 晴明从怀中取出纸片,继而取出一把小刀,开始剪裁纸片。 “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众武士发出诧异声时,晴明对裁成狗形的纸片吹了一口气。纸片落到地板,同时化为一只狗,向武士狂吠起来。 “哇!” “是狗!” “狗啊!” 武士受到狗的追赶,七零八落的消失于黑暗中。 四周再度恢复静寂。 晴明拾起回到膝前的狗时,那狗已变回纸片。 “又来了。” 晴明还未语毕,耳边已传来木头碾轧的咯吱声。 两人对面的墙上,有扇储藏室的门。那门咯吱发响,敞开三尺,从中出现一位身穿赤褐色外衣的女子,跪坐着膝行出来。长发垂肩,在灯火映照中,美丽得犹如仙女。 一股芬芳得难以形容的麝香味传过来。 女子用扇子遮住鼻子以下的脸,只能看到她的眼睛,但那眼神妖艳得令人心猿意马。一双凤眼不时向晴明与博雅送来秋波,逐渐膝行过来。 晴明愉快地望着那女子。 待女子已相当靠近时,问她:“你也要喝吗?” 接着,抓起空酒瓶的瓶头,随手抛向女子。 女子不自禁松开手中的扇子,双手接过飞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板,现出本来隐藏在扇后、女子眼睛以下的五官。 “唔!”博雅叫出声。 原来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又大又尖,往前突出,口中也露出獠牙。 女子张开大口,想咬住晴明。 晴明及时将剪裁成狗形的纸片放在右手掌,递到女子眼前。纸片在手掌上化为一只狗,向女子狂吠。 “哎呀!” 女子尖叫,随即四肢趴地,隐遁回原来的储藏室内。 “出来吧!再不出来,这回要让真正的狗去咬喽。”晴明朝恢复寂静的黑暗呼唤。 不一忽儿,两只手掌大小的小狐狸,从黑暗中战战兢兢走出。 “晴明,这是什么?” “是管。” “管?” “管狐啦。” 所谓管狐,是具有妖力的小狐狸,为修道者或方士所操纵。由于能收在竹筒中随身携带,是以名曰管狐。不但能依附在人身上使人患病,偶尔也会致人于死。 “晴明,抱歉,叨扰你喽……”随着声音响起,那位瓜果老翁在黑暗中出现。 身上随意披着麻布单衣,腰上只绑着一条腰带,下垂的双手各拿着一个竹筒。 “你们根本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快,想平安回家,就快回到竹筒中吧!” 老翁边说边将竹筒对着那两只管狐。管狐跳到老翁脚踝,往上奔到膝盖,再顺着手腕,消失在竹筒中。 “晴明呀,多亏你帮忙,才能这么快解决。要是我来,这两只小东西会立刻逃之夭夭,很难应付。”老翁将竹筒收进怀中,坐在晴明与博雅面前。 “大师,久违了。” “上次见面时,你在贺茂忠行身边吧?” “是。” “二十年不见。” “您托博雅带来的口信中提到竹筒,所以我才猜测对手大概是两只管狐。多亏您的指示,这回进行得很顺利。” “喂,晴明,这位是……”博雅在一旁问。 “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大师。”晴明回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合这两只管擅自住进这儿。每逢有人想来住,为了省去麻烦,都叫这两只管赶走来人。有一天,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无论怎么威胁,他都不走,反而谆谆教诲了我一顿。说实在的,那位大人很了不起。”老翁缅怀往事地说。 “这位是业师贺茂忠行大师的友人——丹虫方士大师。迄今为止,我曾拜见过大师几次……”晴明向博雅说明,“自这宅邸迁出后,大师便一直住在大和国。” 晴明转头面对老翁——丹虫——问: “话说回来,为什么管狐会……”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只小家伙,在药师寺听到博雅大人随从的闲聊,说这栋宅邸将要拆掉。于是便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一路跟到京城,住进这栋往昔住过的宅邸,恶习复犯,做起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随从的聊天中,才得知我的管在京城捣乱。于是,我也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一路跟来京城……”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那么,我们就在这将要拆掉、令人怀念的宅邸内喝个通宵吧。” 语毕,晴明从怀中又取出另一瓶酒。 “喔!好主意!”丹虫喜眉眼笑地低道。 晴明举起双手,砰、砰地拍了两下。 “是——” 应声而出的,是身穿十二单衣、不知自何处冒出来的年轻女子。 “让蜜虫为大师斟酒吧。” 晴明说毕,名为蜜虫的女子便跪坐在三人一旁,举起酒瓶,向丹虫劝酒。 “请。” “唔。” 丹虫点头,接受斟酒,酒宴便如此开席了。 “来吧!出来,出来……” 丹虫拍掌,唤出那些身穿盔甲的武士。武士都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三人喝到将近清晨。东方开始发白时,丹虫站起身告辞。 “我该回去了。” 这时,室内已逐渐充满拂晓阳光,蜜虫与全副披挂的武士也不见了。 “改日再见。”晴明说。 “好,改日有缘再来喝一杯吧。” 丹虫背过身,跨出脚步。途中回头说:“我已经给你谢礼喽。” “是那瓜果吧?” “唔。” 丹虫再度背过身,抬起手挥了挥,消失在宅邸外。 晴明与博雅回到晴明宅邸后,刮开瓜果,里头出现两只精美的玉制酒杯。 [录入]付丧神卷--三角铁环 一 日复一日病相思 日复一日病相思 女人一步步走着。身着白衣。形单影只。 形单影只、身着白衣的女人,一步步走着。 打着赤脚。 走在半夜三更的森林中。 森林中,有树枝攀缠在一起的莲香树、七叶树、杉、桧等古木。古木下是苍郁杂草,岩上则被覆着羊齿与青苔。 女人柔软白皙的脚板,踩在青苔、杂草、岩石、树根、泥土上,往前走着。女人的脚板、纤细手腕、颈子与脸,比身上装束还要白皙,悬浮在黑暗中。 自上头茂密枝叶间洒落的月光,有如青色鬼火,在女人的长发、肩膀与背部摇曳。 若说蜘蛛之细丝真能够系住悍驹蜘蛛亦洁身自爱不委身二心之男果然人心隔肚皮 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恨自己瞎了眼有苦难言无处诉八千里路贵船宫但求在有生之年 诛负心人食后果快呀快呀快走呀心如贵船川流水 女人披头散发,蓬乱头发垂挂在脸颊、鼻子及头颈。 她看似为了某事而冥思苦想,双眼凝视着远方。 赤裸脚板的指甲已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女人似乎不怕走夜路,也不觉得脚板痛楚。 更大的不安,让女人不怕走夜路;更大的痛苦,让女人不觉得脚板的痛楚。 每夜走熟了的路每夜走熟了的路纠河原御菩萨池轻车熟路鞍马道 女人的目的地是贵船神社 贵船神社年代古老,位于京城北方的鞍马山西方。主要祭祀高神、音神。二者皆为水神。据说向二位水神祈雨,上天就会下雨;也可以祈求让上天止雨。 又据说伊奘诺尊以十拳剑斩下迦具土神的头颅时,自剑首滴下的鲜血从指间漏出,诞生了二神。 根据社传记载,祭祀主神除了此二神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或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地主神等等。 高神、音神的[神]正是龙神。 而高神的[高],是山峰;音神的[音],则是山谷。该神社的社记上叙述: [为保国家安定,守护万民,太古【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二神下凡至贵船山半山腰镜岩。] 女人走在昏暗的山谷小径。再过不久,便是丑时。 飘零身世心已死风烛草露若吾身市原野地草丛深鞍马川月黑风高 穿越桥面是彼岸终于抵达贵船宫终于抵达贵船宫 女人红唇上含着一根铁钉。左手握着木偶,木偶上以墨汁写着某人的名字;右手则握着铁锤。 来到神社入口,女人停下来。 入口站着个男人,从男人的装束来看,似乎是贵船宫的神官。 [对不起……]男人对女人说。 女人将含在嘴里的铁钉,吐到握着木偶的手中。 [什么事……]女人细声回问,并将握着木偶与铁锤的双手藏进袖中。 [我今晚梦到很奇妙的梦。] [梦?] [梦中出现两条大龙神。龙神说,今晚丑时将近时,会有个白衣女子上山来,要我转告女子说……] [说什么?] [说【以今晚为限,神将应允汝的愿望】。] [唷……]女人微微扬起嘴角。 [身穿红衣,脸涂丹粉,发带铁环,三脚点火,怒气攻心,如此,即能成为鬼神。]男人还未语毕,女人的嘴角便逐渐扬高,露出白齿,满足地笑出: [太高兴了!] 语声未毕容先变语声未毕容先变本是有女颜如玉摇身一变夜叉妇绿发倒竖半空中 天上涌现黑云来暴风疾雨雷声响鸳侣竟破镜分钗新仇旧恨化厉鬼让他知晓离恨天 让他知晓离恨天 女人双眸闪闪发光,蓬松黑发倒竖而立,看似已化为女鬼。 二 [事情就是这样,晴明。]源博雅向安倍晴明说。 两人正坐在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窄廊。 博雅盘坐在窄廊地板,晴明则竖起单膝,背倚柱子,与博雅相对而坐。 两人之间有一酒瓶,另有两只玉杯。 午后—— 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 庭院中,阳光斜照在繁茂丛生的一片夏草上。粉花绣线菊的红色小花衣在风中摇曳,一旁的败浆草已迫不及待地即将开出黄花。 无数小羽虫与虻,在夏草上的阳光中飞舞。 那光景仿佛是从深山原封不动搬一块原野过来,搁在庭院中似的。看似完全未经过人工修整,但东一丛,西一丛茂密繁盛的野草,又像是经过晴明精心设计。 [你是说,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晴明伸出左手拿起窄廊上的酒杯。 [唔。]博雅点头,欲言又止地望着晴明。 [结果,发生了什么令你伤脑筋的事吗?] [正是呀,晴明] [说说看吧。] [那位在贵船宫工作的神官叫清介。他向女人说完那些话后,心中有点发毛,回去后马上钻入被窝。] 可是,他越想入睡,双眼反倒越神采奕奕,根本睡不着。内心老是挂念着那女人。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那之后她又会如何?说起来,那女人究竟为了什么,而于三更半夜来到这种地方呢? 丑时——换算成现代时间,是凌晨两点。 想到女人每晚都于这种时间自京城来访的执着,清介就感觉有如背上泼了一桶冷水。 [我懂了……]晴明唇上浮现出感兴趣的微笑,[那个叫清介的男人,他说谎了吧。] [晴明,你怎么知道?正是如此呀。] [然后呢?] [总之,清介早就知道那女人每晚于丑时到来的事。因为女人太执拗,清介便于同事商量,捏造二神出现在梦中的谎言。]那女人对某人恨之入骨,想诅咒对方死去。为此,她才每晚到贵船神社,祈求让她化为鬼神。 清介明白她的目的。 然而,女人每晚都来,不但令人心里发毛,而且万一她真的化为鬼神,贵船神让她如愿的风声一传开来,致使夜夜丑时来参拜神社的人大增,那么,贵船神社很可能以具邪力的神社而闻名。 贵船神社不希望事态演变至此。 [所以叫她戴铁环?] [没错。] 铁环是一种铁制的底座,戴在头上,让支柱朝上,那么三根支柱便可视为三支角。 在支柱上点上火烛,把脸涂红,再穿上红衣,的确很接近女鬼形象,但那也仅限于当事者真正化为女鬼时。有血有肉的活人若如此打扮,只显得滑稽可笑而已。 [结果,大家才想出让那女人闹笑话的主意?] [正是呀,晴明。] [可是,告诉女人后,大家反而感到益发恐怖……] [你说得没错。]博雅点点头。 清介钻入被窝后,脑里一直浮现那女人欢天喜地的笑容。 真是骇人又可怕的笑容呀。 说不定那女人真的会化为鬼神。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事情有点奇妙。 为什么自己为了撒那个谎,在三更半夜刻意等那女人来?或许,大家自以为是一起想出来的铁环妙计,其实是贵船祭祀主神高神与音神二神,暗中显灵指引大家那样做的。 要不然,为什么会想到[在头上戴三脚铁环]这种主意呢? 一旦记挂起来,清介再也睡不着觉了。 等天边开始发白,清介便来到神社后面的杉树林里。 树林深处有棵老杉树,大约在胸部高的树干上,有一根五寸长的铁钉,钉着昨晚那女人手中所握的木偶。铁钉贯穿木偶头部,深深钉入古杉树干内。 木偶胸部附近,用墨汁写上了人名。 藤原为良 清介知道这名字。应该是住在二条大路以东、神泉苑附近的一位公爵。 万一,那女人真的化为女鬼…… 也许真会发生这种事。不,那样的女人就算真的化为女鬼,大概也不足为奇。 虽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若是那女人私自怨恨藤原为良,又擅自诅咒对方,让对方真的死了,那么,神社这方面毫无责任。可是,若因自己所言而导致女人成为女鬼……不,即使没成为真正的女鬼,但那女人若自认已成为女鬼,而去杀害对方的话…… [所以啊,晴明,清介便亲自拜访二条大路的藤原为良宅邸了。去了之后,大吃一惊。原来藤原为良昨夜就开始头痛,卧病不起。]清介想起五寸铁钉深深钉下的地方,正是木偶头部,更加恐惧万分。 [这位名为藤原为良的公卿,听了清介的叙述,也吓得心寒胆碎。]原来藤原为良知道那女人是谁。 藤原为良过去有个女人。那女人名为德子,藤原曾与她幽会了三年,一年前,因为另结新欢,便不再去那女人那儿了。 为良暗忖,大概是德子在诅咒自己。他也尝试寻找德子的行踪,却不知她目前住在何处。 [结果,藤原为良就来找我帮忙了。]博雅说。 [不是找博雅,是找我吧?]晴明回应。 [正是如此。他问我:【能不能仰赖晴明大人的力量,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大想插手。] [为什么?]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他要移情别恋,或遭女人杀死,第三者都没有理由介入这种事吧?] [忘了是何时,我曾向为良大人借过一支自大唐传来的笛子,也实际吹过……] [是吗?] [那时,我在为良大人宅邸吹过那支笛子后,由于笛声太优美,便向他借了七天七夜,每天晚上,单独一人跑到崛川附近,悠闲地边散步边吹笛子。] [唔。] [某人夜晚,我遇见一位偷偷来听笛声的美貌夫人。] [妇人?] [嗯。那晚,崛川旁停着一辆女用牛车。等我吹完笛子,牛车随从便请我过去。] 博雅过去后,牛车内响起夫人声音。 ……因受夜夜传来的笛声吸引,便来到此地,想看看是哪位大人吹的。 我无法告知自己小名,也不会询问您的大名。只想告诉您,我永远不会忘却今晚的笛声…… 说完上述的话,女用牛车便驶远了。 [你没看到对方的脸?] [没有,对方在牛车内,我们是隔着垂帘对话。] [真的没看到?] [嗯。] [博雅,你刚刚不是说对方是美貌的妇人?] [哦,那是……我私自认为一定是美貌妇人。] [不早讲。] [总之,承蒙为良大人的笛子,我才会有这种经验。] [可是……] [以前,皇上不也是陷入类似的苦境吗?那时,你也帮皇上解围了。] [那男人是特例。万一他死了,一些繁文缛节会忙死我的。] [喂,晴明!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 [别气,博雅,再说,那时皇上的对手,是已经过世的女人呀。] [你是说,这回不是死人……] [没错。而且这回若要保全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的性命很可能不保。] [为什么?] [因为女方想成为女鬼。她大概认为,既然现世无法达成心愿,不如死后在阴间成就愿望。如此一来,事情会变得很棘手。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与德子小姐的性命,都一样是性命。] [一旦移情别恋,人心便很难回头。虽然悲哀,但能否让德子小姐理解这道理……] [大概不行吧……] [不行吗?] [当事者应该也深知这道理吧。数天、数十天、数月,每天每夜,她一定都想尽办法说服自己。可是,还是无法心服,才想成为女鬼。] [唔。] [而且呀,博雅,如果这只是当事者之间的误会,只要消除误会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事实不然。] [结果会怎样?] [救不了。因为鬼已栖宿在当事者的内心了。就算驱除了鬼,最后恐怕还必须驱除当事者本身,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办不到。] [办不到吗?] [如果这是得失问题,我们可以向她说明利害关系。若执迷不悟,也可以让她了却心愿,可是,她的心愿是为良大人的死……] [原来如此……] [你不要一副悲哀的表情好不好?] [嗯。] [总之,走吧。最起码,今晚可以抵挡一下。] [你愿意去?] [嗯。] [不过,今晚……] [先派人到为良大人的宅邸,请他们准备大量茅草。] [茅草?]茅草,也就是稻草。 [对付木偶就要用偶人。用稻草做个为良大人的偶人,再让德子小姐以为稻草人是真人。不过,要是这样便能解决一切就好了……] [唔,嗯。] [走吧。]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三 博雅屏气敛息地躲在黑暗中。 徐徐将黑暗吸进肺内,再徐徐吐出。 重复着同样动作似乎会导致呼吸困难,因而,偶尔会深深吸进一大口气。 这是藤原为良宅邸内,为良的房间。 房间里边的墙上,倚坐着一具与人等身大的稻草人。稻草人腹部贴着白纸,纸上用墨汁写着【藤原为良】。 而为良本人则在稻草人的另一边--也就是为良偶人倚着的墙的另一侧、隔壁房间里。 [谨上再拜开天关地之神,伊奘诺伊奘冉之尊,于天上磐石,男女二神交合,结为夫妇,传示夫妇之道于世。为何不阻忧魍魉鬼神,非让予死于非命?奉请大小神袛,诸佛菩萨,明王部天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声音低沉且细微,从隔壁房间传过来。 稻草人前有三层高架子,上面竖立着染成青、黄、红、白、黑五种颜色的驱邪幡。 房内烛盘上只点着一支蜡烛,搁在地板。角落竖立着围屏,博雅与晴明躲在围屏后静待。 [晴明,她真的会来吗?]博雅低声问。 [到了丑时,便知道来不来。] [还有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吧。] [可是,那个稻草人真的能骗过那女人吗?] [稻草人里头有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还有沾了为良大人鲜血的布。] [这样就没问题了?] [为良大人在隔壁房间,而且,宅邸内的仆役都回避了。德子小姐应该不会迷路,而会直接到这儿吧。] [我们会怎么样呢?] [德子小姐看不到我们。我在围屏四周设了结界。] [原来如此。] [不过,德子小姐来了后,在我示意之前,你绝对不能出声。] [明白了。]博雅点头,再度呼吸起黑暗。 不久,约半个时辰过后,声音响起。 咯吱。 那是有某物走在走廊,使地板下沉、木板相互接触时所发出的咯吱声。 应该不是猫。也不是狗或者老鼠。除非是人的体重,否则木板不会发出那种声响。 咯吱。 咯吱。 声音逐渐挨近。 走廊出现摇晃的灯影。人影缓缓步入房间。 是女人。 那女人的黑发倒竖在头上,面涂丹粉,身着红衣。头戴三脚铁环,铁环支柱朝上,各绑着燃烧的蜡烛。 烛光映照出女人的五官,那是张令人骇然的脸。 步入房间后,女人顿住脚步,嘴角浮出喜悦的笑容。唇间露出白齿。嘴角左右上扬,使得嘴唇表面扑哧、扑哧地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啊呀,太高兴了!原来您在这里!]女人看到稻草人,往前挨近。 博雅吞下一口唾液。 女人左手握着五寸铁钉,右手则拿着铁锤。 [唉,好久没见到您了,实在是既爱又恨呀……] 女人的头发更加高高竖起,有如表达女人内心的激动情怀。竖起的头发碰到绑在铁环上的蜡烛,发出小小青色火焰,缩成一团烧焦了。 房间充满了头发烧焦的味道。 冷不防,女人抱住了稻草人。 [难道您的双唇,不肯再度吸吮我的唇了?] 女人将自己的嘴唇贴到稻草人脸部看似嘴巴之处,用力吸吮后,再用皓齿紧紧咬住稻草人的嘴唇。 女人松开稻草人,掀起裙摆,张开白皙双脚。 [难道您不肯再疼爱我这里了吗?] 她再蹲下来,双手伏地,像狗一搬爬到稻草人面前,用牙齿咬住稻草人两腿之间的稻草。 再度站起身后,女人开始起舞般地扭动身子。 失恋人沉贺茂川蝉蜕为水底青鬼吾似急流中萤火魂消气泄留余烬头戴三脚铁环火 焰焰燃烧赤女鬼轻偎低傍枕边人情郎情郎久违矣 每当女人忿恨地咬牙切齿,她的头发便会左右摆动,继而燃烧起来。 回想同衾共枕时指天誓日不相负八千山茶千岁松海枯石烂情永驻为何喜新亦厌旧 此情此恨何时已 [恋慕您的,正是我呀。没人命令我这样做。就算您移情别恋,我的情爱仍不减当年……] 女人留着泪说。[恨的是,竟不知您有二心,而与您结下姻缘。明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君何以始乱终弃君何以始乱终弃 [我还是思念您啊!愈思念愈痛苦,愈思念愈痛苦……] 终日以泪洗面滴滴千仇万恨 [也难怪我积怨如此,成为执迷不悟的女鬼……] 把你的命给我吧 [把你的命给我吧!] 一把抓新欢毛发挥舞长鞭挞续弦浮生若梦亦若幻不用遥遥待来世今生让你尝因果 悔不当初夺人爱夺人所好必自毙 一喊完便像蜘蛛般跳到稻草人身上,将铁钉搁在稻草人额头,右手握着铁锤,用力敲打下去。 [噗]的一声,铁钉深深钉入稻草人额头。 [明白了吧!] [明白了吧!] 女人边喊边疯狂地再三锤打铁钉。长发摇晃,与铁环上的烛火一接触,便哧、哧地发出青白火光。 [唔,唔。]博雅情不自禁低声叫出来。 女人停下动作,问:[是谁在这儿?]声音失去了凶气,恢复为普通女人的声音。 她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仃在稻草人身上。 [喔……]女人叫出声,[这不 是为良大人,这是稻草人!]语毕,左右微微摇晃着头。 博雅和晴明从围屏后走出来。 [喔,你们是……]女人看了一眼博雅与晴明,再望向三层高架子与五色驱邪幡,[你们是阴阳师?] [没错。]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女人望向晴明身后的博雅,大叫出来。 [您看到了?]接着又问,[您看到了我刚刚的样子?看到我那可耻的样子了……] 女人仿佛如醉方醒,看着自己的打扮:红衣裙摆不整,露出大腿根;面涂丹粉,头戴铁环…… [啊呀,太丢人了,怎么可耻的我……] 女人丢下铁锤,再从头上写下铁环抛出去。铁环发出沉重声音掉落在地板。两支蜡烛熄灭了,剩下一支还在燃烧。 [哦,哦,这真是……这真是……]女人双手掩面,左右甩头。 长发缠在女人脖子上,随即又松开,松开后又缠上。两个类似肉瘤的东西。是角。 鹿角新生时,外面还包裹着一层相当柔软的皮囊。 女人头部正长出两支角。 角穿破头皮,逐渐增大。成长速度非常快,快的好像会发出嘎吱声。头上流出鲜血,从发间流至额头。 [哦,不甘心呀……]女人挪开蒙在脸上的双手。 她的脸--双眼裂开了,裂开的眼角留下鲜血,眼球往前凸出,鼻子塌陷,獠牙穿破嘴唇伸出来,嘴唇裂痕溢出鲜血,流至下巴。 [博雅,是【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嫉妒而化成鬼的女人称为般若;在完全化成鬼之前,也就是还未成熟的阶段,便是[生成]。是人,却也不是人;是鬼,却也不是鬼。 女人正化为那种[生成] [不甘心呀,不甘心呀!] 化为[生成]的女人,哔的转身往外奔跑。 [晴明!]博雅大叫一声,想追赶女人,但女人已死去踪影。 [那女人,知道我的名字……]博雅忽然想方才女人叫唤自己的事。 [喔,难怪我觉得好像听过她的声音。那正是我在崛川旁遇见的女用牛车内的妇人声音呀。愿意德子小姐就是那妇人……] 博雅茫然自失,呆立在原地。然后,以求救的眼光望着晴明说: [啊,晴明,我做了什么?我要求你做了什么?我竟羞辱了那妇人,令她成为真正的女鬼了……] 四 牛车有节奏地前进。每当车轮辗在石子上,撞击声便会传进牛车内。 离东方上空发白还有一段时间。 拉曳牛车的是一头大黑牛。黑牛前方的半空,有白色东西翩翩飞舞。像蝴蝶,但说是蝴蝶又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 那东西左边有两片翅膀,右边却没有翅膀。不知为何,竟然还能在半空中翩翩飞舞。 看似凤蝶,可是,凤蝶会在夜晚飞舞吗? 在夜晚飞舞的应该是蛾,然而,现在飞在黑牛前的,确实应该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黑牛跟在凤蝶之后前进。 看样子,凤蝶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牛车内的博雅一直默默不语。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偶尔,晴明向他搭话,也只是短促回应一声而已。 现在连晴明也不开口了,任凭博雅继续沉默。 [晴明啊,真的变成如你所说的了……]博雅突然开口,语调不胜感叹 [什么事?] [德子小姐的事呀。原来,若是想守护一方,便必须舍弃另一方。我到现在才痛切理解这个道理。] 博雅的声音无精打采。 [比如说,晴明,这儿有只狐狸,对兔子虎视眈眈……] [唔。] [假如有人觉得兔子很可怜,救了兔子,那么,狐狸便会死去猎物而饿死……] [唔。]晴明只是短促点头回应。 看来,之前他任凭博雅一直沉默,而现在却打算让他说个痛快。 [我现在觉得,或许应该放手不管,不去救那兔子。要是我让别人看到自己那种见不得人的模样……] [要是你的话,你会怎样?] [也许会不想活下去,] [……] [贵船明神那个启示,或许真的是神明的启示也说不定。] [也许吧。] [结果,虽说是【生成】,德子小姐毕竟化为女鬼了。] [那是她的心愿。] [不,就算她自愿成为女鬼,但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也一定不想成为女鬼的。] [博雅啊,不只德子小姐,无论任何人,都会有盼望成为恶鬼的时候。无论任何人,内心都栖息着那样的恶鬼] [我内心也有吗?] [嗯。] [你内心也有吗?] [有。] 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沉默下来。不久,开口说:[人,正是悲哀呀。] 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晴明,为什么贵船的神明会行使邪恶力量,让人成为恶鬼呢?] [不,博雅,不是这样。是人自愿化为恶鬼的。盼望化为恶鬼的,是人。高巃神与音巃神只是帮那人出了一点力而已。] [可是……] [你听好,博雅,何谓神明?] [神明?] [所谓神明,归根究底,就是力量。] [力量?] [人们将那力量取名为高巃神、音巃神,换句话说,施予这两个名称的咒,那力量就是神明了。] [……] [贵船神社是水神吧?] [嗯。] [那,水是善,或是恶?] [唔……] [给稻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 [唔。] [可是,如果雨一直下个不停,造成水灾,水就是恶了吧?] [唔,唔。] [但是,水本来就只是水而已,只因为人类这方不但有善也有恶的看法,才会指控这水是善,或那水是恶。] [唔,唔,唔。] [正因如此,贵船神明才会同时职司祈雨与止雨这两种力量。] [唔。] [鬼也是同样道理。] [你是说,鬼也是人所产出的?] [没错。] [晴明,你说的道理,我都理解……] [博雅啊,我想,大概正因为有鬼的存在,才有人的存在。] [……] [正因为鬼栖息在人心,人才会有吟咏诗歌、弹琵琶、吹笛。如果鬼不存于人心,这人世大概会变得很乏味。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如果鬼不存在,我这个安倍晴明也会不存在。] [你?] [没工作可做嘛。] [可是,人和鬼,不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吗?] [正是。] [那,晴明,只要人存在,你便不会没有工作可做吧?] [嗯,大概是吧。]晴明低声回应,微微掀起眼前的垂帘,望了一样牛车外。 [看它飞的样子,应该快到了。] [飞的样子?] [蝴蝶啦。我让那蝴蝶的另一半,停在德子小姐的肩头。前面那半只蝴蝶,正在追赶它的另一半。] 晴明放下垂帘,望着博雅。 [很抱歉,晴明……] [抱歉什么?] [你安慰了我很多事。] [干嘛突然讲这种话?] [晴明啊,你真是好汉子。]博雅说出晴明经常用来形容他的话。 [你有病呀。]晴明苦笑着。 不久,牛车停下来了。 五 西京--杂树林中有一间茅舍。 那是角落四方竖立着柱子,再钉上木板当作墙壁,屋顶只用茅草覆盖的破屋。 夜露落在屋顶茅草与茅舍四周的杂草上,星星点点,闪烁着青色月光。一只只有半边的白凤蝶,在破屋入口附近翩翩飞舞。 晴明步下牛车,说: [应该在这儿。] [她竟然住在这种破屋……]说到此,博雅便接不下话。 博雅右手举着燃烧的火把。 [请问……]晴明叫唤着,[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应。 拂晓时分--正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段。 连月亮都已西倾,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东方上空便会逐渐发白。 突然,黑暗中传来鲜血的味道。 [晴明。] [嗯。] 晴明点头,表示他也闻到了。随即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说:[进去吧。] 晴明走在前头,缓慢的钻进茅舍入口。 入口处有泥巴地,然后是简陋的木板房;泥巴地有水缸与炉灶,地上还躺着一只锅子。 女人仰躺在木板房上,已洗掉脸上的丹粉,身上也换穿了白衣,但容貌仍是[生成]的模样。 喉咙插着一把短刃,鲜血自后来汩汩流至地板。女人似乎用短刃刺进自己的喉咙。 [德子小姐……]博雅奔上木板房,想扶起女人。这时,女人突然睁大眼睛,抬起上半身,打算用牙齿咬住博雅喉咙。 [博雅!]晴明伸出手中的火把,挡在博雅与女人之间。 女人咬住燃烧的火把。火星四溅,劈劈啪啪发出声响。 晴明想缩回火把,但女人却紧紧咬住不肯放松。女人的头发逐次烧焦,蜷缩成一团。 不久,女人松开火把,精力耗竭地仰躺下来。 [德子小姐……]博雅抱起女人。 [本来想咬住你再吃掉你……] 女人口中满溢鲜血,喉咙发出呼呼声,喃喃低道。 [吃吧。]博雅凑头在女人耳边轻声细语,[咬住我的喉咙,吃吧。吃我的肉吧。] 博雅继续说:[对不起,对不起,叫晴明阻挠你的计划的,是我。是博雅我硬逼晴明插手管这件事。是我干扰了你的计划。因此,你尽情吃我的肉吧,尽情咬我的心脏吧。] 化为[生成]的女人,摇了摇头:[这是我自愿得到的结果。] 女人的嘴唇发出青白火焰,摇摇晃晃的与话语一起燃烧。 [我本来想活着化为女鬼,没想到无法如愿,反而让你们看到我那可耻的模样。既然如此,我也无颜苟活,只好用短刃刺进自己喉咙……] [生成]女鬼奄奄一息地继续说:[就算变成这个模样,还是无法消除,我的怨恨还是无法消除。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好抵死化为真正的鬼,死后再向为良作祟……] 女人一边哭泣一边叙述。 [其实我也不想吃那男人的肉,可是,不这样做,在我的内心波涛汹涌的感情,无法平稳下来呀。] [到我这儿来。死后仍然无法消除怨恨的话,到我这儿来,来吃我吧] [博雅大人,您……] [你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大人,您刚刚不是亲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了吗?不过,我以前就听过博雅大人的名字了,还有,笛子……] [哪天晚上,崛川旁的女用牛车是……] [您认出来了?] [听到你的声音后,我才想起来。] [那时,我和为良大人之间,感情仍很好。为良大人曾借给您一支笛子……] [是的,我借用了笛子……] [为良大人说过,如果想听美妙笛声,夜晚到崛川旁便可以听到了……] [……]】 [为良大人那时早就知道了,博雅大人每晚都会在崛川旁吹笛……] [嗯,嗯。]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我真的很幸福。我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度倾听博雅大人的笛声……]女人眼角流下泪水。 [当然可以!]博雅语毕,凑头在女人耳边轻声说: [当然可以。无论何时,我博雅都愿意吹给你听。] [博雅大人,不要把头太靠近我,不然,您的喉咙……]女人紧紧咬住牙根。[呼],女人又恢复原本的五官。 [德子小姐,这世上有这般无奈的事呀。再怎么哭泣、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思念、再怎么恋慕,也无法抓回对方的心……] [……] [德子小姐,我无法帮你任何忙。无法为你做任何事。啊,这真是……这真是……我真是无能又愚蠢的男人,我……]博雅流下眼泪。 [不,不。]德子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您说的一切。可是就算知道一切,人还是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呀。当这个人世再也找不到疗愈憎恨与悲哀的方法,人,除了化为鬼,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脱。] [德子小姐……] [博雅大人,我有个请求。在我死后成为鬼,想去吃为良的肉时,我会到博雅大人那儿去,到时候,您能不能为我吹笛呢?] [当然可以!无论何时都行,无论何时!]博雅说毕,女人便垂下了头。 女人的身体在博雅手臂中,突然沉重起来。 六 诚如博雅的承诺,那以后[生成]女鬼每年都会出现几次,于夜晚来到博雅身边。这时,博雅便吹笛给女人听。 此外,每逢博雅于夜晚单独吹笛时,[生成]女鬼也会出现。 每次出现,女鬼总是默默无言。 不是静悄悄出现在房间角落,便是出现在屋外阴影处。每次总是倾耳静听笛声,待博雅吹完,又会于不知不觉中小时踪影。 声容宛在耳边萦言犹在耳不见人香消玉碎成鬼神香消玉碎别人间 完 [录入]阴阳师付丧神卷之迷神原作:梦枕貘翻译:茂吕美耶 一 樱花盛开了。 愈是沉沉低垂的树枝,愈是密密麻麻地开满樱花。 没有风。 连吹动一片樱花花瓣的风都没有。 阳光自青空照射在樱花上。 安倍晴明宅邸——源博雅坐在窄廊,与晴明一起观看庭院中那株樱花。 两人面前,有盛酒的酒瓶与两只酒杯。酒杯是黑玉制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正是唐朝诗人王翰所说的夜光杯,从大唐传过来的酒杯。 两人观望着樱花,漫不经心地举杯喝酒,在转头观望樱花。 冷不防,樱花花瓣飘落。 只不过是一片花瓣——宛如晴空射下来的阳光逐渐渗入花瓣,使花瓣承受不了阳光的重量而飘落。 “晴明啊……” 博雅仿佛深怕自己吐出的气息会令樱花飘落,压低声音开口。 “什么事?”晴明的声音近乎冷漠。 “我刚刚看到很感人的光景。” “你看到什么?” “明明没有风,却有一片樱花花瓣飘飘然落下。” “是吗?” “你没看到?” 一卷全 《阴阳师——凤凰卷之泰山府君祭》 一 安倍晴明坐在窄廊,背倚柱子。 曲折的左膝,横贴在地板上;右膝支着右肘,右手则托着右颊。 微倾着头;脖子与脸颊的倾斜角度,散发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撩人魅力。 细长的左手指握着玉杯,偶尔将玉杯中的酒送到唇边。 无论是啜酒前或正在啜酒,甚或是啜酒后,晴明那粉红双唇总是含着微笑。 源博雅坐在晴明面前,同样在喝酒。 支柱细长的灯烛盘上,点着灯火。幼儿小指粗细的红焰,呼吸般地左右摇曳。 此刻是夜晚。季节刚跨入梅雨期。 中午降下的雨似乎停了。现在只有似雨滴、又似雾气的微立水分,不浮不沉地晃漾在天气中。 月亮似乎躲在黑暗天空的某处,隐约发出朦胧青光。宛如夜气在怀中拥抱着发出微弱亮光的青墨。 晴明与博雅一旁,是庭院夜景。 这庭院有如将部分的山野或旷野原封不动切割下来,再移植到此地。某些地方长满了又高又密的杂草;而另一方,却又可见绽开粉白花瓣的百合。 夜气沁凉如水,但还不至于令人觉得寒冷。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叶,因吸满了湿润夜气而加重。 “晴明啊,事情就是这样。”博雅放下酒杯,叹息的说。“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博雅,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可是,这是皇上的诏令。” “不论是不是诏令,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呀。” “唔。” “事物运行的道理就是这样。” “唔。” “这道理跟皇上降诏明天别让太阳升起,但太阳还是会升起一样。我并非不愿意做,而是办不到。” “我知道。” “我是说,我无法让人长生不死。就算如白比丘尼那般青春永驻,终有一天,她也逃不过死亡的宿命。这正是天地之理……” “可是,皇上已经降诏,要举行泰山府君祭。晴明啊,老实说,我也很为难……” “泰山府君祭这玩意儿,不是任何人可以随便举行的。” “皇上没有命令其他任何人呀。晴明,皇上指定由你主办。”博雅说。 “话说回来,那男人干嘛没事说出泰山府君这名字?是不是有人在一旁出鬼主意?” “好象的却是有人出了主意。” “谁?” “听说是道摩法师大人。” “芦屋道满?” “据说,正是这个曾施行返魂术的可怕男人,向皇上建议‘去找晴明向泰山府君要回这和尚的性命吧’。” 二 大约十天前,三井寺的智兴内供病倒了。 说是病倒,应说是一觉不起,醒不过来。 那天,早课时间到了,但每日必定于早课时间出现的智兴内供,竟然不见踪影。心生疑惑的年轻和尚去房间探看,发现智兴仍在熟睡。唤了几声,智兴依然没醒来。年轻和尚于是伸手摇晃智兴的肩膀,还是摇不醒。 年轻和尚暗忖,或许内供昨日太过疲累,便任智兴继续睡。然而,直至中午,森制到夜晚,第二天早晨,整整一天,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到了第三天,众人终于感觉事有蹊跷。 无论给智兴内供喝水或拍打他的脸颊,种种方法都试过了,还是无法叫醒他。 熟睡中的智兴会看似痛苦地呻吟,也会干咳一声清清喉咙。 第四天,气息逐渐微弱;第五天,脸颊也消瘦了。再这样下去,似乎有性命之忧。第六天,至今为止送进他口中还能勉强喝下的白开水,也无法吞咽了。到这地步,连药师也束手无策。 也曾认为有东西附身。大家诵经祈祷,依然不见效果。 第七天,名为惠珍的弟子带来一位据说是法师的人物。 这法师披头散发,满脸蓬松胡子,一口黄牙,只有双眼炯炯发光。 此人正是道摩法师。 道摩法师伸手贴在熟睡中的智兴头,或用手指按一下脸颊,更触摸腹部与脊椎。全身都看过后,开口说道:“这大概不行了。” “哇”的一声,众人聚集过来时,智兴已停止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 “如今只能拜托安倍晴明赶紧向泰山府君借助力量,否则别无他法。”道摩法师说。 所谓泰山府君,原本是唐国之神,是中国五狱之一、东狱泰山的神,别名东狱大帝。 自古以来,泰山便是死者灵魂归宿的山岳。泰山府君正是审判死者灵魂善恶的神。据说,佛教传入日本后,信仰中的泰山府君与地狱的阎罗王结合,成为掌控人类寿命与生死的神。 再补充一件事。以泰山府君为主神,经常举行泰山府君祭的,正是土御门系族的阴阳师。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有名。 话说回来,道摩答师的建议于第八天传进皇上耳里。 第九天,皇上暗地召见源博雅,命源博雅当使者宣诏,要安倍晴明尽快举行泰山府君祭。 因而,第十天的今夜,博雅才避人耳目地造访晴明宅邸。(不明白为啥米要避人耳目,汗……) 三 “晴明啊……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博雅说。 “可是,那男人为何如此关照三井寺的智兴内供?” “那是因为……”博雅搁下酒杯,望向庭院。 依照往昔习惯,每逢晴明称呼皇上‘那男人’时,博雅必定会规戒晴明一番,但今晚他却没开口骂晴明。 “因为皇上曾经受智兴内供多方面照顾……” “照顾了什么事?” “这是皇上的秘密。皇上恋慕过一名女子,她过世后葬在三井寺内。某天夜晚,皇上非常想再见那女子一面……” “结果呢?” “智兴内供便瞒着众人,在皇上面前挖掘那女子的坟墓,让皇上与她相会。” “和尸体会面?” “恩。皇上在火光下见了那女子的遗体,落泪,感慨地说,‘原来死亡是这么一回事。原来人在生前须尽欢,才不枉费为人。往后参加筵席时,定要时常回忆起这容颜。’……” “……” “忘了是何时,年青的皇上不是曾与某个女子定约,说将来定要迎她入宫吗?就是那名每晚都驾驶一辆没有牛拉曳的牛车,想要入宫的女子。” “哦,她的名字好象是龙胆。”(该故事为第一集的《鬼恋阙纪行》,等有时间再录吧,或者看姝妮大人有没有时间录。) “龙胆的坟墓也在三井寺。”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智兴内供正在处理这些事的三井寺住持。因此,皇上听到内供过世后,情不自禁下诏要你让他起死回生,是有缘故的呀。” “唔。” “只是,自皇上颁诏后,已过了一天半了,也许上意又有所变化了。” “希望如此。” “不过,智兴内供的遗体和生前完全一模一样,不会腐烂,所以皇上才情不自禁说出‘让智兴起死回生’这种任性的话吧。不知道现在……” 博雅话未说完,晴明便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慢着,博雅,你给说什么?” “我是说,内供的遗体和生前完全一模一样。毕竟是品高德重的人,连遗体也与常人不同……” “喂,博雅,智兴内供活象还未过世。” “可是气息停止了,心脏也不跳了。” “那要我去确认后 才知道。” “你肯去?” “恩。” “太感激了。” “不用感激。如果智兴内供只是患了前述症状的病,或只是有某种东西附身,那么,就还有我出手的机会,事情就这么简单……” “喔,喔……” “只是,有些事想不通……” “什么事?” “为什么会跳出芦屋道满大人和泰山府君……” “唔,唔。” “反正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那,那……” “走吧。” “唔,恩。”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第二天中午,晴明与博雅来到三井寺。 出来引路的是名为惠珍的年轻和尚。 智兴内供仰躺在地板上的床褥中,晴明与博雅坐在他枕边。 “昨天和前天,都请了叡山和尚来为师傅诵经祈祷……”惠珍说。 “结果都没什么变化吧?”晴明若无其事地回道。 “是。”惠珍颔首。 “为什么请叡山和尚来?”博雅问。 “以前,圆仁大师从大唐迎来赤山明神,分祀在比睿山骊的赤山神社。那神社的主神,其实正是泰山府君。”晴明回道,“应是皇上命他们举行形式上的泰山府君祭吧。” “今天也有人从叡山来奥妙?”博雅问惠珍。 “事前已派人通报晴明大人将要来访,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那太好了。”语毕,晴明望着仰躺在床上的智兴。 由于事前已让他人回避,房内除了智兴,只有晴明、博雅、惠珍三人。 智兴的脸看上去很消瘦,双颊的肉像以刀刃削掉一般,只剩皮包骨。浑圆的眼球外形清晰可见,头骨更像是只贴了一张皮而已。 不但没有气息,把脉时也感觉不到心脏鼓动,但皮肤依稀残留着润泽,筋肉也很软。 伸手触摸智兴的脸颊与脖子,可以感觉肌肉并不冰冷,似乎还留着些许体温。 晴明伸出右掌覆在智兴内供脸上,接着缓缓往脖子、胸部、腹部等处移动。 不久,晴明收回手掌,说:“内供体内好象有什么东西。” “有东西?”惠珍问。 “什么东西?”博雅也探前问道。 “不知道是有东西附身,还是有其他东西侵入,实际状况还不太清楚,但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 “……” “智兴内供还活着。” “那……” “我可以拯救他的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 “道满大人为什么会提出泰山府君的名字?这点我很挂意。” “意思是……” “我们之间,或许有人会有性命之忧。” “我们之间?喂,晴明,你说的是谁?” “不是我,就是你。不然就是惠珍大人的性命。”晴明说。 “如果是我,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来到三井寺已二十余年,虽然每天束身修行,却无法得到满意的成果。如此无用之身,如果能为内供大人牺牲,实是于愿已足。”惠珍回道。 “既然你决意如此,能不能请你准备笔墨纸砚……” 晴明语毕,惠珍立刻准备了东西过来。 “我现在要做的,是想瞒过吾辈主神泰山府君。”晴明边磨墨边说明,“万一失手,我也会有性命之忧。不过,事情处理完之前,就让泰山府君的注意力暂时专注在你身上吧。” “我该怎么做才好?” “请等一下。” 晴明用毛笔沾满磨好的墨汁,取起纸,在纸上沙沙写了些什么。 “晴明啊,你在写什么?” “都状。” “都状?” “用唐文写的泰山府君祭文。” 写毕,晴明用纸张递给惠珍,说:“能不能请你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惠珍接过毛笔,在祭文最后写下自己的名字。 “你把这祭文收入怀中,再于窄廊那边竖起一张屏风,躲在屏风后念经。” “要念什么经?” “《法华经》或《般若心经》都可以,一直念到我喊停为止。否则,你和我都会有生命危险。” “是。” 惠珍退出房间。不久,便传来惠珍的念经声。 “晴明,你做了什么?” “那祭文的意思,是让惠珍大人当智兴内供的替身,将自己的性命献给泰山府君……” “那,惠珍大人他……” “别担心,只要他不停念经就没事。同时,我们解决掉这边的问题就行了。” “怎么解决?” “这样解决。” 晴明伸出左手拿起剩下的纸张,再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用那小刀开始裁纸。 “你打算做什么?” “你就看着吧,博雅。” 晴明用小刀灵巧地裁出两样东西,一张是小纸人,看上去是个身穿甲胄、腰佩长刀、手持弓箭、全副武装的武士。另一是豆立大小的纸犬。 “先将这个……” 晴明伸出左手,用手指扳开智兴双唇,再撬开牙齿,将小纸人塞进智兴口中。 接着处理豆立大小的纸犬。 晴明左手掀开智兴身上衣服的下摆,将右手中的纸犬塞进下摆。 “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要把这只狗塞进智兴大人那高贵的后庭里。” 晴明似乎很快便完成动作,收回伸进下摆的右手时,指间已不见那只纸犬。 接着,晴明口中小声念起咒文。 然后,智兴小腹突然动了一下。 “喂,喂,晴明啊,刚刚腹部动了。” 晴明不回声,继续念咒。 智兴腹部再度动了一下。 “又动了。”博雅叫出声。 抽搐。 抽搐。 智兴内供体内之物开始四处蠕动,而且逐渐往上半身移。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只狗现在正在追赶智兴内供体内的东西。”晴明回答博雅后,再度念起咒文。 不久,智兴喉咙附近的筋头像是有东西在往外推,咕、咕地往外蠕动起来。宛如有某种小野兽在喉咙内横冲直撞一样。 智兴双唇之间不时会伸出獠牙后再收回去。而且,额头附近好象将要长出两支角,不时往上隆起又复平坦。皮肉已裂开,甚至渗出血滴。 “喂,喂,晴明,内供大人要化为鬼了……” “别紧张,博雅,暂时袖手旁观吧。”果然如晴明所说,伸出又收回的獠牙、额头上的角以及在喉咙内横冲直撞的东西,都逐渐安静。 最后,一切静止不动。晴明说:“看样子似乎结束了。” 晴明伸出左手扳开智兴的双唇,再撬开牙齿,右掌摊开在智兴的嘴前。 只见智兴口中走出一个带着狗的武士。 “晴明!” 那武士与狗一起跳到晴明的右手掌上。仔细一看,武士双手捧着一个麻雀蛋大小的球状物。 “一切结束了。”晴明刚说毕,武士与狗都恢复成原先的小纸人与纸犬。晴明的右手掌上,只剩下两张白纸和一个白色的蛋。 “这是什么玩意儿?晴明。” “是智兴内供大人体内的东西。” “体内的小?” “也可 以称之为虫,或称之为疾病。总之,是栖息在智兴内供体内的恶气。” “为什么外形像一粒蛋?” “为了让恶气暂时不能动弹,我把恶气变成蛋。” “不能动弹?” “是啊。万一恶气动了,附在你身上的话,博雅,这回就换你变成智兴内供大人那样咯。” “那,智兴内供大人呢?” “已经没事了。你看,他不是开始呼吸了吗?” 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望向床上的智兴。果然没错,智兴的胸部已开始微微起伏。 “智兴内供大人早晚会醒离开。”晴明向博雅说,“博雅,应该可以了,麻烦你去请惠珍大人过来吧。” 五 虽然双颊依旧消瘦不堪,不过,智兴被供的脸已恢复血色。 方才让他几度吸吸吮沾湿的布,所以喝了不少水。 智兴内供紧闭双眼,正在轻声打呼。 晴明与博雅、惠珍,坐在智兴枕边。 “接下来……”晴明向惠珍说道,“你必须向我说明其间种种经过。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吧?” 惠珍似乎早已下定决心全盘托出,听晴明这样说,抬起脸点头低道:“是。” “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让道摩法师趁虚而入的事。” 晴明所言,令人大吃一井,博雅尤其比惠珍更吃惊。“喂,晴明,你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说难听一点,芦屋道满就像专门侵蚀人心的虫,是人心呼唤他接近的。而且,为了打发无聊,他离去时会顺便啖啮人心……” “……” “然而,即便是道满,也无法强迫你们做出不符己意的事。你们到底向那男人要求了什么?” 听晴明如此问,惠珍低头嘶哑地轻声回道:“是……色、色戒……” 色戒,亦即僧侣犯了淫戒,与女性发生肉体关系。 “你们……不是你们,是智兴内供吧,他到底如何犯了色戒?” “尸、尸体。智兴大人用女人尸体犯了色戒。”惠哦珍的声音支吾期艾,说毕便噤口不语。 “如何发生的?”晴明问。 惠珍嘶哑地开始低声说明来龙去脉。“我自从当沙弥以来,一直受到智兴大人的宠爱……” 六 沙弥是寺庙举行法事或祭礼时,盛装曾经仪式的金童。年龄大约七岁至十二岁,有时候也会充当神灵降临时的乩童。 由于戒律禁止僧侣犯色戒,于是,沙弥有时候便成为僧侣发泄的对象。 惠珍坦白说出自己是沙弥时,遍已成智兴的禁脔。待惠珍成人,升为僧侣,依然持续两人的关系。 “这样下去,直至临死之前,我大概终生都无法得知女人的滋味……” 惠珍说,三年前开始,智兴偶尔会吐露这种内心的遗憾。 智兴今年六十二岁。不但肉体衰弱,体力也大不如前。 “临死之前,只要一次就好,真想体验一下女人肉体的滋味。” 然而,又不能实际犯色戒。 此时,道摩法师出现了。 某夜,惠珍与智兴雨散云收后,惠珍正想离去时,智兴内供又夹杂着叹息,喃喃自语类似的话。 就在这时,房外突然传来声音。 “反正人的性命终究有限,既然这么想做,为何不做?” 惠珍与智兴往外一看,才发现道摩法师伫立在夜晚庭院的月光下。 “不管服事神佛或服事鬼,一生就是一生。一生没有尝过女人肌肤的滋味,真是无趣啊。”道摩法师得意笑着,并说:“能不能给吾人一碗泡饭?让吾人吃一碗泡饭,吾人可以教你们一件有趣的事,以当谢礼。” 法师是个奇妙的男人。打赤脚,外表看上去肮脏不堪,身上只穿一件贱民穿的破烂窄袖便服。 这人到底从哪里潜进来?不过,这人有一种如磁力般吸引人的力量。 惠珍不由自主地替道摩法师准备了泡饭。他接过后,在庭院站着吃,眨眼间便吃光了。 “人称吾人为道摩法师。”男人将碗搁在窄廊说道。 他既未剃发,也没穿法衣,如何称得上是法师?但惠珍却仿佛着了迷,问道:“法师大人,您刚刚说有趣的事是……” “你想知道?” “是。” “不犯色戒,却可以玩女人。”道摩法师若无其事的说。 “怎么可能?” “今天中午,后山埋了个女人。是个刚死不久、二十四岁的女人。你听好,已经死了的女人不算女人,只是个具有女人肌肤与女人阴部的物体而已。最重要的是,守口如瓶。现在还没生蛆也没生虫,不过,错过今晚,恐怕就没机会了。吾人说的谢礼,正是这件事。” 语毕,道摩法师转过身,丢下一句“吾人走了”,便失去踪影。 “真不像话,怎么可以……”惠珍边说边回头,刹时,硬吞下还未说完的话。 原来智兴眼中凝结着坚定亮光,浑身微微打着哆嗦。 那模样,与惠珍至今为止所熟知的智兴,判若两人。 七 “结果,你们去了?”晴明问。 “是。”惠珍点头,“我用锄头挖出全身都是泥土味的女尸。然而,那尸体……” “智兴内供做了?” “是,而且是三次。” “三次?”博雅叫出声。 “第三次结束后,我们身后传来声音。” 声音叫喊着“看到了”、“看到了”,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回头一看,才发现道摩法师浑身披着月光,伫立在后。 道摩法师放声大笑:“果然做了、果然做了。”又喜不自禁地说:“喂,你们知道吗?她是三月二十八日生的巳年女。” “你们玷污了与泰山府君同一天生辰的女尸,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吧……”道摩法师兴冲冲说着。 “你们偷了本来要献给泰山府君的供品,不知结果会如何喔。”道摩法师说完后,在月光中手舞足蹈地消失了。 “这是十天前夜晚的事?”晴明问。 “是。” 回到寺里,智兴便说头痛、身体不舒服,就这样卧病在床。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惠珍说。 “听说你曾经带道摩法师来过一趟……” “不,其实是道摩法师自己来的,说是来探看智兴大人是否无恙。” “果然如此。” “他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呢?” “他目的是提出我的名字,故意安排我到这儿来。” “那法师……” “没错,至今为止,大家都只是受他摆布而已。不但是你,我也是……” “……”听晴明如此说,惠珍无言以对。 “方才虽然差点丧命,不过,现在没事了。”晴明说。 “真的?” “刚刚给你的祭文,能不能请你还给我?” 晴明接过惠珍从怀里取出的祭文,摊开纸张,拿起一旁还没收拾的毛笔,删掉惠珍的名字,再于惠珍名字旁写上自己的名字。 “啊!”惠珍叫出来,“晴明大人,这……您……” “不用担心。”晴明边说边站起来。 “喂,晴明,你打算怎样?”博雅也慌忙站起来问道。 “这儿的问题全解决了。所以我打算回家。你就向皇上报告,事情全部结束了,就说是我说的,这样应该可以吧。” “喂,喂。”博雅呼唤已迈开脚步的晴明。 “快走吧。必须先做好迎接泰山府君的种种准备,今晚会很忙。” 八 两人在喝酒。 地点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于昨晚一样,窄廊上只点着一盏灯火。 晴明背倚柱子,悠闲自在地举杯送到唇边。 博雅也同样举杯送到唇边,但他显然有点坐立不安。 两人之间,另搁着一只琉璃酒杯。酒杯中,有个小小的类似鸟蛋的东西。正是纸武士从智兴内供体内赶出来的东西。 上空的青光比昨晚稍亮,不知是因为即将满月,还是大气中烟霭般的微粒水分比昨晚少…… 湿润的植物芳香浓郁地飘荡在两人吸入的夜气中。 “话说回来,晴明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无法理解。”博雅边喝酒边问。 “我不是说过了?”晴明问道。 “你说过什么?” “那个道满大人为了消遣,耍弄了大家一场。” “为了消遣?” “是啊。那男人最初出现时,不是怂恿智兴内供去犯色戒吗?那时,智兴内供便已中了他的咒。” “又是咒?” “是啊。那是智兴内供内心想做的事,他只是将智兴内供的息怒说出口,拴缚了人心。” “是吗?” “这次事件里力量最大的咒,大概正是泰山府君吧。” “泰山府君?” “所以智兴内供才会吓得有如惊弓之鸟,在自己体内制造出这种东西。” 晴明将视线移至琉璃酒杯中的物体。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智兴内供因惊吓过度而制造出来的东西,说浅显一点,就是鬼怪。” “你说的根本不前线。为什么这东西是鬼怪?” “对智兴内供而言,即便对方是尸体,色戒终究是色戒。罪行的自觉,对泰山府君的恐惧,还有至今数十年的修行仍无法舍弃的种种欲念,都在这东西内。” “原来如此。”博雅似懂非懂地回应。 “等这东西孵出来,我打算当成式神来用。” “用这东西?” “恩。” “到底会孵出什么?” “我也不知道。里头本来就是些没有形状的欲念,只要我下令,大概可以随意变成任何种类的虫或鸟吧。” “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博雅,这可是珍贵宝物。” “哪算是宝物?” “你想想看嘛。这是智兴内供历经长久修行后,最后依然无法舍弃的东西,一定可以成为力量很强的式神。” “晴明,难道你到三井寺的目的,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个?” “怎么可能?” “我不相信。” “我是听到道满的名字后,感觉他想利用这回事件引诱我出面,才去三井寺。” “你刚刚不是说,这全是道满为了消遣而做的?” “说了。” “明明知道是消遣,你还去?” “我也会想消遣一下。想看看道满大人这回到底准备了什么游戏。” “可是,不是很可能会出人命吗?” “没错。” “而且照你所说,事件似乎还未结束?” “恩。” “泰山府君会到这儿来带你走吗?” “应该会来吧。” “真的?” “真的。” “晴明,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的话,泰山府君这玩意,真的存在吗?” “说存在,便存在;说不存在,便不存在。这回是道满大人说出这名字,令智兴大人中咒,所以应该存在吧。” “我听不懂。 “博雅,这世上是由几个‘层’与‘相’构筑而成的。” “……” “这些‘层’与‘相’的其中之一,正是泰山府君。” “可是,我就是无法相信在某个地方有地狱,而泰山府君就在地狱中随心所欲地决定人的寿命,或延长人的寿命。” “博雅,我以前也说过,即便是泰山府君,终究也只是一种力量而已。若是说,有这种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决定人的寿命长短,那么泰山府君确实存在。” “……” “人们祭祀这种力量,并将之称为‘泰山府君’那一刻开始,这力量本身便成为泰山府君了。一旦世上知道‘泰山府君’这名字的人全部消失,‘泰山府君’这玩意儿也会跟着消失,只残留力量的本身。此外,若是改变这力量的称呼,换句话说,改变咒,那么,这力量虽是泰山府君,但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于这世上。” “这么说来,泰山府君之所以是泰山府君,说来说去,只是人下的咒而已?” “正是如此。博雅,这世上所有东西的存在状态,都由咒决定。” “听不懂。” “不懂吗?” “虽然不懂,可是,那个泰山府君今晚会来带走你吧?” “因为我将那纸上的名字改为我的名字了。” “若是来了,我们看得见吗?” “想见的话,就看得见。” “到底是什么形状?” “总之,你觉得泰山府君是什么形状,他就会以那种形状出现。” “唔。” “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力量。不过,到这儿来的,只是力量的一部分。” “你不怕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晴明刚说毕,庭院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什么?”博雅刚想站起身,人影便出声了。 “是我。”芦屋道满——道摩法师——正伫立在庭院草丛中。 “欢迎。”晴明说。 “我来看热闹。”道满说着,一边缓慢地从草丛走向两人相对而坐的窄廊。 “来看你到底如何应付泰山府君。”道满得意地笑笑,抓起窄廊上的酒瓶,在窄廊一端盘腿而坐。 三人又开始喝起酒来。 彼此默不着声。 时间逐渐消逝。 不知是不是错觉,上空的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 “博雅,笛子……”晴明道。 博雅自腰间取出叶二,贴在唇上。笛声旋律流泻于夜气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 突然—— “来了……”道满低声说。 博雅正想停止吹笛,晴明却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继续吹笛,眼光瞄向庭院一隅。 只见高大枫树树根的草丛中,浮出一团朦胧的白色物体。看上去像是反射着月光的微粒水分,凝固在枫树下的夜气中,又看似身穿白色圆领公卿便服的人影。 博雅心想那是个人影时,白色影子似乎也逐渐形成人的形状。 那东西又看似盘蹲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倾听博雅的笛声。 不知何时,那东西逐渐挨近过来。穿着白色公卿便服的人影,明明没跨步走来,却在不知不觉中已来到附近。 目光明亮,看似年轻男子,又看似女人。五官没有任何表情,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气氛非常恐怖,令人感觉就算他冷不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也不足为怪。 持续凝视那东西,会让人背部阵阵发冷,起鸡皮疙瘩。 那东西终于来到窄廊前,晴明伸出右手微举盛有白蛋的琉璃酒杯。 白蛋在酒杯中破裂了。 破裂的白蛋中,流溢出类似雾气的柔软光线,再从酒杯边缘满溢出来,逐渐增大。 然而,光线化为一只麻雀大小的大青蝶。 晴明以左手自怀中取出写有祭文的那张纸,将纸递到青蝶前。青蝶轻飘飘地浮在半空,用脚抓住纸张。 那是只美丽的青蝶。 青蝶的头部,是晴明的脸。 青蝶抓着纸张在半空翩翩飞舞。 接着,白影子突然动了一下。 公卿便服的影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飘然浮在半空,将青蝶合拢在双掌内。众人见到一阵银色雾气在夜气中流动,公卿便服的人影与青蝶早已失去踪影。 晴明仰望着人影消失的半空。 博雅放在笛子,沙哑地开口:“结束了?” “结束了。”晴明回道。 “好险。如果不是在吹笛,我大概会大叫出来,逃之夭夭。”博雅吐出一口大气,再问晴明:“那是泰山府君?” “没错。” “在我看来,那是个五官有点像你,身穿白色公卿便服,年轻貌美的男子。你呢?你看到什么了?” 然而,晴明却没回答,默无一言。 “太高明了……”道满语毕,将酒瓶搁在窄廊,站起身。“泰山府君将你变出来的式神当作是你而带走了……” “是。”晴明平稳地点头。 “呵呵。”道满轻笑一声,走了几步,又在庭院中途停下,回头叫唤。 “喂,晴明……”他满足地笑笑,“下次再陪我玩吧。” 转过头,晴明再度迈开脚步。 “在下随时都愿意奉陪……”晴明回道。 道满在草丛中前进,月光悠然飘落在他背上。 不久,道满的影子溶入庭院黑暗中,消失了。 晴明微微叹了一口气。 [录入]阴阳师-凤凰卷之月见草 一 天空挂着满月后过了一天的月亮。 从屋檐上空斜射下来的月光,映照在窄廊。 月光中,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把杯对饮。 窄廊上相对而坐的晴明与博雅之间,搁着盛酒的酒瓶。饮尽自己杯内的酒时,两人便会不经意伸手,自己在杯内斟酒。 彼此均自斟自饮。 庭院中密密麻麻长满夏草。草叶上皆有露珠,每颗露珠都似月亮栖宿其中,闪闪发光。 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萤火虫降落地面时,会让人几平辨别不出是露珠或萤火虫的亮光。 晴明身上是宽松白色狩衣,支着单膝,背倚柱子。左手举着酒杯,偶尔将酒杯送到唇边。 博雅观赏着月光,陶醉地叹了一口气,再喝一口酒,眼神如痴如迷,喃喃自语:“晴明,今晚的夜色真舒服。” 晴明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博雅,大部分时间都让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唇角经常含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每次送酒到唇边时,都看似在孕育唇角的微笑。 博雅像是突然想起某事。“话说回来,晴明啊,你听说了前阵子那件事吗?” “哪件事?” “皇上与菅原文时大人的事。” “什么事?” “皇上召见文时大人,命他陪皇上作诗那件事。” “黄莺吗?” “原来你早知道了?” 晴明轻声地喃喃念出:“宫莺转晓光。” “正是这个!”博雅拍了一下膝盖。 事情是这样的:前一阵子,村上天皇如见菅原文时,命他作诗。 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特爱风雅之道。不但对艺文深感兴趣,也擅长和琴与琵琶等乐器。偶尔也会吟歌作诗,是位才子。 这时期,吟歌指的是作和歌;而所谓作诗,则是作汉诗。 博雅提出的话题,正是村上天皇作诗的事。 诗题是“宫莺转晓光。”诗文如下: 露浓缓语园花底 月落高歌御柳阴 意思是:拂晓时分,黄莺躲在满布露珠的花丛中,悠闲啼叫;月亮西斜时,便躲在柳树阴影下高歌。 村上天皇极为中意自己所作的这首诗,于是吩咐近待:“传唤菅原文时上殿。” 菅原文时是当代首屈一指的文人,也是菅原道真(菅原道真生于西元八四四年,卒于西元九零三年。受父亲影响,以文人身分从政,二十六岁即通过方略试。曾权倾一时,缔造“宽平之治”,但遭其他贵族排挤,自右大臣之位贬至福冈大宰府任官,两年后逝于福冈。)之孙,更是文章博士(官吏培育机关“大学寮”的教官,专门教授诗文与历史,官位从五品下,唐名为翰林学士,文章学士等)。 村上天皇召见了菅原文时,让他看自己刚完成的诗,问他意见。 “这诗作得如何?” “相当不错。”文时回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菅原文时以同一题目另作一首诗。 这时,文时的诗文如下: 西楼月落花间曲 中殿灯残竹里声 意思大概是:拂晓时分,月亮西斜时,黄莺在花丛中高歌;中殿的灯火还未熄灭时,便在庭院前的竹林啼叫。 村上天皇阅毕,叹道:“朕自认此题出类拔萃,文时所作亦佼佼不群。” 村上天皇认为在这个题目下,自己所作的诗应该无人可以比拟,但文时所作的诗,也非常出众。于是天皇向文时说:“我们来比比看。” “啊?” “文时,我们来比较一下,你的计与朕的诗,到底哪个好?” 文时一听,左右为难。 “小臣认为:皇上的作品极为杰出,尤其是下句七字,胜过文时……” “不然。” 没那回事——村上天皇不同意文时所言。 “你说的是恭维话吧。老实说出你的意见,要不然,往后无论任何事,都不准你向朕奏议。” 文时一筹莫展,将额头贴在地板,老实承认皇上的诗与自己的诗不分优劣高下。 “实为御诗与文时之诗对等。” “既然如此,你在此发誓吧。”村上天皇依然逼迫文时说出老实话。 “实为文时之诗略高一筹。” 束手无措的文时,只好承认自己的诗确实比皇上的诗稍微高明一些。语结,便“逃之夭夭”,打退堂鼓了。 “结果,晴明啊,听文时大人老实招出后,皇上反而很过意不去。” 哎,朕实在很不起文时—— “皇上这样说,而且对老实说自己的诗比较杰出的文时大人,赞不绝口。” “那男人就是这样。”晴明微微一笑。 晴明口中的“男人”,指的是村上天皇。博雅正想开口指责,晴明接口:“那,博雅,你知道昨晚的事吗?” “昨晚?什么事?我不知道。” “博雅啊,其实也有其他人听闻这件事后,深受感动。” “深受感动?” “你知道大江朝纲大人吗?” “喔,当然知道。大概八、九年前,于天德元年(西元九五七年)过世的那位文章博士大江朝纲大人吧?” “嗯。” “他怎么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 二 晴明开始说明来龙去脉。 昨晚——亦即八月十五日夜晚。 几位平日喜开弄笔墨的朋侪,此夜聚集在某宅邸喝酒。主要话题正是前些日子村上天皇与菅原文时之事。 “不愧是文时大人,实话实说……” “虽 然对方是皇上,但毕竟诗文之评与官位进退无关啊。” “是吗?那你敢像文时大人好般说出真话吗?” “那当然了。” “事后或许会遭受责备,这样你了敢说出来?” “是呀,没人敢像文时大人那样说的。” 由于文时不在场,众人随心所欲地各抒己见。 “不,真正了不起的是皇上。听说皇上不但没责备文时大人,还褒赞不已。” “嗯,皇上大概也为文时的诗比自己高一等,才会追根究底吧。”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话锋一转,计论起至今为止到底哪几位文人的文章能与文时媲美。 “首先,古来便有高野山的空海和尚……”有人说。 “文时大人的祖父菅原道真大人,不是也有两手?”也有人如此说。 “那,已故的文章博士大江朝纲大人所写的东西,不是也很出色?” “喔,朝纲吗?” “他过世几年了?” “八年或九年吧。” “对了,朝纲大人的宅邸,应该在二条大路与东京极大路的交叉路口一带吧?” “可是,听说现在没人住了。” “那正好。怎样?干脆大家带酒一起到朝纲大人宅邸,边喝酒边继续讨论文章的话题。” “好主意,而且今晚是八月十五,满月。” “既然如此,大家以月亮为娱,在月光下吟诵各自喜爱的诗歌也不错。” “喔!” “好!” 事情便如决定,大家准备了酒,相偕出门到朝纲宅邸。 三 一行人借助手中的灯火穿过大门。只见庭院荒无不堪,宅邸也倾塌了,处处杂草丛生。 月光将众人身上的衣物染成青色,明亮地映照了荒废宅邸。 连屋顶也长满杂草,简直无法相信文章博士曾在这儿住过。 “哎呀,这真是……” “人,还是活着时才有价值。” “不,这也不错。换个角度来看,这光景也别具风韵。” “嗯。” 拖着杂草夜露润湿的下摆,众人四处走动,发现只有厨房的屋顶尚未倾塌,还残留原状。 “就坐这儿吧。” 大家选定了厨房的窄廊。有人在窄廊搁着圆草垫坐下,有人站在庭院,饮酒作乐,吟诗作对起来。 某人吟出述诗句: 踏沙被练立清秋 月光长安百尺楼 大意是:踏着河岸白沙,肩上披着绢帛,站在清明秋气中,只见明月高高悬挂在长安城高楼上。 吟诗者向众人说明了诗词意思,接着又说:“这是《白氏文集》(现今的《白氏文集》中没有这首诗,但《今昔物语》中却有这首诗的典故。)中的一句,正适合今晚的月色吧?” 白氏——即白乐天。 “白居易往昔住在大唐长安城时,因赞赏八月十五的满月而作此诗。” “原来如此,果然动人心弦。” “唔,唔。” 众人一致赞同。正当大家重复吟咏这句诗词时,东北方出现一个人影,踩踏着潮湿草丛,在月光下静悄悄走过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尼僧打扮的女子。 女人来到众人面前,问道:“是何方贵客来到此地游玩?” “今夜,月明如画,我们是来赏月的……” 由于月色太美,我们刻决来到这里赏月吟诗,享受月色。其中一人向女子说明来意。 “各位知道这儿是谁的宅邸吗?”女人问。 “是大江朝纲大人的宅邸吧?” “我们认为既然要赏月吟诗再也没有别处比这儿更适合了。” “话说回来,深更半夜到这种地方,师太到底是何方人物?”众人各自回答了女子的问题,最后如此反问。 “我是已故朝纲大人的女待之一。往昔的众多随从,如今均已各奔东西……有些人过世了,有些人形踪不明,目前只剩下我一人……”女人沙哑地回道,“只剩我一人守在这儿,虽不知能活多久,不过,我打算在些度过终生。” 听毕女人的话,来者中亦有人潸潸泪下。 “方才开始便一直听闻各位大人的谈话,不知是哪位大人吟咏了《文集》中的诗句……”女子问。 “是我。”吟咏白乐天诗词的人回道。 “方才您说:‘月亮登上长安城百尺楼’,往昔,朝纲大人并非如此解诗。”女子问。 “是吗?” “那又如何解释?”众人兴致勃勃地探着身子追问。 “如果我的记忆无误,应该是这样……”女子说毕,经嘹亮嗓音在众人面前扬声吟咏。 月亮诱人登上长安百尺楼…… “原来如此。听师太吟咏,意思果然是这样的。” “有道理,我也觉得不是月亮登上百尺楼,而是人受到月亮吸引,登上百尺楼的说法比较正确。” 女子吟毕,众人纷纷同意。 “有件事想请教各位大人……”女子一本正经地说“朝纲大人曾惠赐我一首和歌……” “什么和歌?”众人深感兴趣地望着女子。女子扬声吟咏: 月缺倍珍惜 踏沙行此宫 “咦?” “没听过,原来朝纲大人曾经作了么一首和歌……” “我想请求大人帮我解开这首和歌之谜。”女子说。 解谜——女子的意思是,帮她分析这首和歌的隐意。 “哎,解不开。” “到底有什么隐意?” 正当众人百思莫解,女子哀戚地仰望月亮,轻声低喃:“请大人务必记住这首和歌!如果有人解开这首和歌的隐意,劳烦他到这儿一趟,告诉我和歌的意思。” 语毕,女子在月光下深深行了一个礼。 然后,她宛如融于月光中,消失踪影。 四 “总之,就是发生过这样的事……”晴明说。 “可是,晴明,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博雅问。 “女子消失后,众人突然害怕起来……”晴明笑着说。 搞不好那女子不是这世上的人…… 不仅吟咏和歌,又请求我们解谜,如果置之不顾,是不是会发生不祥之事…… 于是,众男子忧心忡忡,决定找晴明解决问题。 “今天早上,其中一人便来找我商谈。” “原来如此……”博雅点头,“结果呢?你解开和歌的谜了?” “不,我也解不开,所以打算去见那个女子。” “见那女子?” “夜晚去的话,应该见得到。其实今晚也可以……”晴明望着博雅。 “今晚?” “嗯。” “你是说,我也一起去?” “如果你害怕,明晚我单独去也可以。” “我才不怕。” “那,去不去。” “唔……” “去吗?” “嗯……” “到底去不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两人来以朝纲宅邸时,已是深夜。 晴明与博雅穿过大门,眼前果儋是荒废的庭院。 “那女子在这儿吗……”博雅说。 “应该在吧。”晴明踩踏着草丛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 “东北方,那 儿应该有什么东西。”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转到宅邸后院,晴明停下脚步。 后院有个埋没在杂草中的小坟冢。 “喂,你念一下《文集》中那诗句吧。” 博雅开口吟咏: 踏沙被练立清秋…… 还未吟毕,草丛中便出现一个人影。仔细一看,正是前夜人们所述的那位尼僧打扮女子。 “昨晚有客,今晚也是。请问是何方人物?”女子细声问。 “我们是来解谜的,解你昨晚吟咏的那首和服之谜。” 听晴明这么一说,女子的表情像是反射着阳光,明亮起来。 “大人知道了那首和歌的隐意?” “不,还不知道,不过,应该可以解开。为了解谜,你必须先向我们说明一些事由。” “什么事由呢?” “听说,那首和歌是朝纲大人为你作的?” “是。” “朝纲大人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作了那首和歌呢?” “是。”女子深深点头,继续说:“那我就坦白说。其实,我虽是朝纲大人的女待之一,但与朝纲大人也有男女关系。朝纲大人时常指导我作诗或作和歌。” “然后呢?” “约在朝纲大人过世前一年吧,某天,朝纲大人传唤我,给我这首和歌。” 女子说,朝纲当时告诉她,“你照顾我很多年,我大概也活不久了。万一我有什么事,我会留足够的东西给你,你就利用那东西过余生吧……” 又说,“以前我不是教过你《文集》中诗句的解法吗?这首和歌正与那诗句有关。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再打开看看。” 朝纲说完,递给女子一封信笺。 “朝纲大人过世后,我打开信笺,信笺内容写的正是那首和歌……”女子哀戚地低下双眼,“可是,我无法理解和歌的隐意。” 月缺倍珍惜 踏沙行此宫 晴明喃喃念起和歌内容。 “怎样”博雅,你懂吗?”晴明问。 “完全不懂。文中的‘月缺’,意思有两种,一是月亮缺圆,另一个是记挂在心(日文中的记挂在心及月缺谐音。),正好成为谜语。我只懂得这点。” “既然懂得这点,应该猜得出全部隐意。” “应该猜得出来?晴明,你猜得出隐意?” “你说呢?”回答过博雅,晴明再转头问女子:“白乐天的诗句,是八月十五日满月。满月过后的月缺,是什么?” “新月?”女子低语。 “不,满月过后的月缺,是半月。朝纲大人的意思,很可能是叫你挂念半月,珍惜半月吧?” “可是,那又是什么意思?晴明,我完全猜不出来。” “另一句说的‘此宫’指的正是这栋宅邸。博雅,诗句中的‘沙’,是河岸白沙。作者是白乐天,地点是长安的话,应该是曲江的白沙。” “是吗……” “请问,与朝纲大人有关的地方,有没有哪里牵涉到水?”晴明问女子。 “我想起来了……”女子点头,“朝纲大人引水到庭院建造池塘时,曾经提过几次,说如果这宅邸是长安,池塘是曲江。” “请你带路吧。” 女子兴致昂然地在草丛上迈开脚步。不久,女子停下脚步。 “是这儿。现在虽然干涸了,不过,从前这儿有池塘……” “观赏池塘时,朝纲大人通常站在何处?” “那儿。正是大人您所站之处的附近。” “那么,我人产来挖挖看。” 晴明从荒废宅邸内取出木板,就在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开始挖掘起来。挖了约一尺深,木板似乎碰解到什么东西。“出来了,这就是半月。” 晴明将手中的东西举至月光下映照,原来是半月形的象牙梳子。 “哎!”女子发出惊叫声。 “应该不只这个,和歌暗示要记挂月亮、珍惜月亮。喂,博雅,能不能换你挖一下?” 博雅接过木板,在原地继续挖掘,木板果然又碰解到某样坚硬的东西。 “好像有东西!” 博雅持续在下挖了约一尺,结果,从泥土中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小瓮。瓮上有木盖,以绳子捆绑。 博雅把小瓮搁在草丛上,解开绳子。 “我要打开喽。” 博雅打开木盖,瓮内的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这不是黄金吗?”博雅说。 “正是这个,朝纲大人留给你的东西,正是这个。”晴明说。 “谢谢大人。”女子颔首:“朝纲大人过世后,我一直惦记这件事,始终无法离开这栋宅邸。死后,也为了这件事而无法瞑目。现在总算可以放下一颗心了。” 女子望着晴明:“麻烦大人利用这些沙金,请某寺院的僧侣帮我和朝纲大人念段《观音经》。剩下的,请大人随意用吧……” 还未语毕,女子的影子便在月光下逐渐淡薄起来。交代完后,女子就消失了。 “晴明,原来世上也有这种事。”博雅手上还握着木板,不胜感喟地说。 “解决了。怎样?博雅,要不要继续下去?” “继续什么?” “回家继续喝酒呀,喝到月亮不见影子。” “好,就这么办。” “嗯。” “嗯。” 含着夜露的杂草,有如被月光水滴淋湿了一般。晴明与博雅踏在其上,走出宅邸。 来到大门,咕咚一声,博雅将手上的木板抛向地面。 月光下,两人徐缓地迈开脚步。 [录入]《牵手的人》凤凰卷 一. 中午开始便在喝酒。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源博雅坐在板条窄廊上,右手持盛满的琉璃酒杯,与晴明 相对而坐。 晴明细长右手指端的,也是琉璃酒杯。 是异国酒杯,来自胡国。 雨季于十天前结束,季节已经进入夏天。 文月(阴历七月)初。烈日照射在庭院。热。即使文风不动,博雅背部也渗出了汗水。 庭院茂密的夏草,已经长及腰。 虽然橘梗、败浆草都开花了,仍旧抵不过夏草的强势。院景有如将整块山野原封不动地搬进来。 每当风吹动夏草,闷人的青草热气便会传过来。 太阳已经从中天略微西倾,只是,离太阳完全落到山头还有一段时间。 晴明穿着宽松白色狩衣。背倚柱子,支着右膝,端着酒杯的右手肘则搁在膝上。额头和颈项均不见任何一滴汗珠。 晴明那细长手指所端的琉璃杯,透明绿色令人感觉凉快。 两人之间的窄廊上,搁着一瓶酒瓶。另外是一个盘子,盛着洒上盐巴的烤香鱼。 两人以香鱼为下酒菜,正在喝酒。 “晴明啊,你不热吗?”博雅问。 “热呀。”晴明移开红唇边的酒杯,“那还用讲。” “可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热……” “不管看起来热或不热,热还是热啦。”晴明不干己事地说。 “真羡慕你能维持不热的样子。”博雅语毕,抓起香鱼送入口中。 “这是鸭川的香鱼。” “噢。” “是鸬鹚匠贺茂忠辅刚刚送来的香鱼。” “是黑川主那时的贺茂忠辅?” “对,正是那个千手忠辅。” “可是,忠辅为何没事送香 鱼来?” “那件事以来,每到香鱼季节,他都会送香鱼过来。不过,这回另有事要我帮忙。” “什么事?” “只有我能解决的事。” “难道忠辅那边有发生了什么妖异的事?” “妖异是妖异,但是不是忠辅出事。” “那是谁出了事?” “忠辅的友人,一个叫猿重的砍竹人。” “砍竹人?” “到山上去砍竹或收集藤蔓,编成笼或簸箕卖。听说本名是重辅,由于身手敏捷,能够轻而易举爬到树上收集藤蔓,所以不知道何时开始,人家就叫给他取个猿重的绰号。他也很中意这个绰号,之后就以次自称。这是忠辅告诉我的。” “那妖异之事为何?” “听忠辅说,事情是这样的……”晴明开始讲述起来。 二. 猿重住在法成寺附近、鸭川河畔。 他在河水不会泛滥淹没的河堤上搭了一间茅屋,与妻子同住。 平日砍柴、收集藤蔓编成各种工具,再拿到京城去卖,勉强可以维生。也时常将装鱼或者鸬鹚的笼子送到贺茂忠辅家。 妖异之事初次发生,是在六天前夜晚。 那天,夫妻俩到大津办事,回来后当夜便发生妖异之事。 归途中,猿重为了一件小事,曾和妻子吵嘴。 到大津的目的是去卖捕鱼笼子。是猿重设计的。 他用竹子编成圆筒状的笼子,笼子中央编成细细的腰部,入口处则放宽。然后,再编另一个小竹筒。小竹筒不是笼子,是上下都有开口、名副其实的圆筒。只是,这圆筒一端开口比较大,另一端开口比较小,成漏斗状。 这圆筒是用来嵌入上述的笼子。将小圆筒的小开口往里嵌,大开口朝外。大开口的宽度与笼子腰部宽度一样,可以嵌的严严实实。 小圆筒放些蚯蚓或者死鱼之类的鱼饵,再将整个笼子沉在河川或水池。 沉一晚,第二天捞起笼子时,笼子内便会有许多鲫鱼、鲤鱼、鳗鱼与其他杂鱼或螃蟹。 虽然也有人利用类似的笼子捕鱼,不过,猿重设计的笼子比较方便。 住在大津琵琶湖的渔夫听闻笼子的好评,特地向猿重订货。 这笼子本来是猿重自己想在鸭川捕鱼糊口而设计的,并且实际用笼子在鸭川捕鱼。忠辅觉得好玩,自己也使用猿重的笼子捕鱼,风声便传开了。 “这笼子是在很方便。” 大津的渔夫听忠辅如此褒奖猿重笼,便争先恐后向猿重下订单。 这天,夫妻俩正是去交货。 归途中的夫妻吵嘴,是妻子先开火。 “你为什么教他们?”妻子问。 原来猿重不仅卖了笼子,他还把自己独特设计的笼子编织法,统统告诉了大津渔夫。妻子埋怨的正是这点。 “话虽这么说,但那玩意儿不是想隐瞒就隐瞒得了的。手巧一点的人,只要观察我的笼子,想编多少都编得出来。” “可是,你也没必要教他们编织方法啊。” “别这样讲,他们不是很高兴吗?而且又出高价买了我的笼子。” “可是……” 结果,到了鸭川桥上,夫妻俩还在吵嘴。当天夜晚,两人分开睡了。 正是这晚,有人造访猿重的茅屋。 猿重正在熟睡,突然听到有人呼唤。声音来自茅屋外。 “请问……” “有人在吗……” 猿重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只见细长月光从茅屋入口的草席门缝隙钻进来,照射在屋内。 “请问,猿重大人……”声音从草席门外传进。 似乎有人站在门前呼唤猿重。 猿重揉着眼睛起身。看似半睡半醒,脑筋迷迷糊糊。 “快冲走了。”声音说,是男人的声音。 “在这样下去,会被冲走了。”是猿重没听过的声音。 猿重掀开草席门,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穿着碎花连裆裤。 “快,快,猿重大人……” 猿重站在门口,左手给男人伸出右手握住。 “快冲走了,快冲走了。” 男人牵着猿重的手,迈出脚步。 到底什么东西快冲走了?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联? 猿重很想问对方,但不知为何,竟无法开口。喉咙似乎有东西哽着,好像有泥巴或者小石子噎住喉咙似的。 “快冲走了。快冲走了。” 男人牵着猿重的手,心急的赶路。 沿着鸭川走在河堤上,一直往下游方向走。 两人走在月光下。黑暗深处,传来潺潺河水声。 不久,眼前出现了桥。正是白天猿重通过的那座架在鸭川上的桥。 住在附近的认通称这座桥为“碎花桥”。 “快,到这边来……” 男人牵着猿重的手,在月光下过桥。猿重跟在男人身后。 “快冲走了。快冲走了。”男人口中喃喃自语。 走到桥中央,男人突然转弯。 左转——男人牵着猿重的手,走向上游方向的栏杆。 “快,就是这里。” 男人越过栏杆,跳进桥下的河川,手仍然牵着猿重。 一阵很强的力量拉着猿重的手。就在猿重感到将要掉进河川时,耳边传来尖锐叫声。 “良人!”是女人的声音,“危险!” 然后,有人拉住猿重。猿重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女人正视自己的妻子,而自己则在栏杆探出上半身,连腹部都探出去,正从桥上俯望黑漆漆的河面。再差一点便会掉进河里。 “你打算自杀吗?”妻子问。 猿重额头上布满汗珠。 “不,不是,我根本不打算自杀。刚刚有人来家里,是那人牵着我的手来到这里。”猿重说完,吓得面无血色。 “你再说什么呀?你始终都是单独一人呀。到底是谁牵着你的手?” “可是,直到刚刚,我身边不是一直有个男人……” “没有,没有任何人。”妻子说。 根据妻子的说明,事情是如此的。 本来在被褥中熟睡的妻子,听到丈夫在另一端窸窸窣窣准备起身的声音,自己也醒过来。 “良人……” 妻子叫唤丈夫,但丈夫完全没听到。 不久,丈夫掀开入口的草席门,走出去了。 妻子起初以为丈夫移情别恋,要到情人家幽会,才会于深夜出门。妻子便决定跟踪丈夫。 跟在丈夫身后,妻子发现丈夫独自走在河堤,一直往下游方向前进,来到白天从大津归来时通过的桥头。 丈夫过了桥。走到桥中央附近,丈夫突然转向,打算越过桥边的栏杆。 丈夫不可能为了白天的夫妻吵嘴而打算自杀,可是,若越过栏杆掉进河里,肯定会丧生。 于是,妻子才开口大声叫唤丈夫,而丈夫也才回过神来。 听毕妻子的描述,丈夫毛骨悚然。 第二天,怪事又发生了。 夜晚,猿重睡着时,发现妻子起床。本以为妻子是起来如厕,看她的样子又感觉有点不对劲。 厕所在茅屋外,若是如厕,直接走出去便可以了,可是妻子却站在草席门前,看似回应某人般地颔首说:“是……” 到此为止,猿重依然半睡半醒,神志尚未清醒。直到妻子走出草席门外,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的正是昨晚自己的遭遇。 猿重赶忙从被褥起身,追赶妻子。然而,门外却不见妻子踪影。 原来妻子在河堤上朝另一端前进,离茅屋已有一段距离。 在月光下定睛一看,河堤上只有妻子一人。妻子的左手往前伸,看似让人牵着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明明是用走的,速度却快得如同小跑步。 猿重暗忖,难道是……昨晚自己遭遇的事,今晚发生在妻子身上? 昨晚,自己明明听到男人的声音,看到男人的身影。而且,也能确实地感到某人正用力牵着自己的手吧! 猿重想追赶妻子,却两腿发软。如果自己一无所知,大概会不假思索追赶上去,呼唤妻子。可是,自己于昨晚听过妻子的说明。 但妻子的模样又显然不正常。 难道,现在牵着妻子的那只手,是昨晚牵着自己、想拖自己跳河的那只手? 想到有某种妖物或厉鬼正附在妻子身上,追赶妻子的脚步便不由自主缓慢下来。 就在踌躇不决时,妻子的身影越来越远。 总不能就这样掉头不顾,猿重只好再度提起精神,继续追赶妻子。 妻子的脚步非常快。 好不容易才将追上,妻子正在过那座桥。 猿重加快脚步。 猿重双脚踏上桥时,妻子已身在桥中央,正要越过栏杆。 “等等!”猿重大叫,呼唤妻子的名字,奔驰起来。 听到猿重的叫声而瞬间回神的妻子,上半身已越过桥上的栏杆。 飞奔过去的猿重从背后抱住妻子。 被抱回来的妻子,发现救回自己的正是丈夫,当下就搂住丈夫。 妻子全身打着哆嗦。她似乎理解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回到茅屋,听了丈夫的说明,夫妻俩总算明白,妻子果然遭遇了猿重昨晚经历的事。 只是,今晚呼唤妻子出门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当晚,妻子听见有人呼唤自己,掀开草席门一看,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青色窄袖服装的女人。 “不快去的话,会被冲走。”女人说。 说毕,女人便牵着妻子的手往前走。 妻子只觉得如在梦中。 “昨晚走得太慢,所以没赶上,今晚要走快一点。”女人说完,便赶着上路。 要是猿重没赶得及抱住妻子,妻子大概与前夜的猿重一样,险些就掉进河里而丧生。 翌日—— 夜晚,猿重和妻子都不睡。脚边搁着砍竹子的柴刀,地炉里烧着火柴,夫妻俩一直交谈,以免睡意来袭。 到了深夜—— “请问……” “请问……” 门外响起男声与女声。 事后两人讨论时才知道,这是猿重听到的是男声,而妻子听到的则是女声。 “出来吧。” “出来吧。” 门外传来男女呼唤声。 “不快点的话,会被冲走。” “会被冲走。” “快,快来开门。” “开门呀。” “打开这儿吧。” “打开这儿呀。” 猿重与妻子在地炉旁,仿佛要制止对方的颤抖般相拥。猿重紧紧咬着牙根,右手握住柴刀。牙齿上下打战,发出咯吱声响。 “不开门的话……” “我们无法进去呀。” “请开口允许我们进去。” “请出声呀。” “不请我们进去的话,我们就要自己寻找入口了。” “要寻找入口了。” 门外的人如此说,也传来对方移动的声音。 那两人似乎左右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类似足音的声音,在茅屋外绕到左右两侧。不久,脚步声停顿下来。 “这儿吗?” “这儿吗?” 每当声音响起,钉在茅屋外侧的木板也会咯吱咯吱作响。 “这儿有点狭窄。” “这木板只能支撑到四天后的夜晚。” “会被风吹走。” “嗯,吹走。” “吹走的话,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可是还要等四天。” “四天后会来不及。” “嗯。” “嗯。” 两人的脚步声再度绕回到入口。 “喂,猿重大人……” “猿重大人……” “请开门呀。” “请开门呀。” “说一声‘请进’吧。” “说一声‘请进’吧。” “要不然会冲走呀。” “要不然会冲走呀。” 两人的抱怨声,整整持续了一夜。 第二天的夜晚,第三天的夜晚也发生了同样的事,猿重夫妻终于忍无可忍,到友人贺茂忠辅住处找他商讨。 三. “所以,今天忠辅送香鱼过来时,顺便向我提起这件事。”晴明说。 待晴明说完,太阳也完全西斜了。夕阳斜斜照射在庭院。 上空云朵似乎在急速飘动,云朵影子也落在庭院。 “原来如此……”博雅点头,再问晴明:“可是,为什么那两个男女妖物,无法进入茅屋?” “房屋四壁本身就是一种结界。对毫无因缘的东西来说,无法轻易闯入。不过,那男女如果与猿重夫妻关系不浅,便又是另一回事了。否则,只要屋内的人不说‘请进’,或门窗紧闭,即便对方是妖物,也无法轻易进入屋内。” “原来是这样。” “但是,若妖物的心愿比现在强烈,总有一天会闯进去吧。” “唔。” “根据忠辅的描述,今晚大概很危险。” “好想说过是四天后的夜晚。” “正好是今晚。” “喔。” “今晚大概会发生某事。”晴明说。 “什么事?” “不知道。” 晴明仰头望着天空。不知何时,天空有许多乌云移动,自西往东飞奔。 乌云遮蔽了阳光,外面昏暗下来。风吹庭院草业沙沙作响。 “结果,晴明啊,你向忠辅怎么说?” “人家每次都送好吃的香鱼来……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圆满解决,总是要过去一趟吧。” “要去吗?” “嗯。” “什么时候?” “今晚。”晴明又仰头望着乌云越来越多的天空,“博雅,你打算如何?” “唔,唔。” “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晴明与博雅由忠辅带路,来到猿重的茅屋。四周已将要完全天黑,河滩上的草业迎风左右摇曳。 时刻并非傍晚,而是天空布满了厚重乌云。 “看样子将有一阵暴风雨。” 博雅刚说完,一粒石子般的粗大雨滴便敲打在晴明脸颊上。 忠辅向猿重介绍了晴明与博雅后,慌慌张张地回家了。 大吃一惊的是猿重。 光是晴明肯亲自光临茅屋,就让猿重感到惶恐,却没想到连殿上人原博雅也跟来了。 况且,两人没坐牛车,都是徒步而来。 忠辅曾将“黑川主”事件告诉猿重,所以猿重当然知道晴明与博雅。只是,一旦两人实际出现在自己眼前,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晴明一进 一卷全 龙笛卷之怪蛇 一。 进入阴历七月之后,雨仍下个不停。 如丝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着酒。 还是把白天。虽然已是下午,但离傍晚还有充足的时间。 浓云布满天空,阳光没有直射下来,但完全不觉得晦暗。不确定的光源就存在与大气之中。 云层的厚度比之前好象薄了一点。 晴明宅邸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长势旺盛的几乎都是紫斑铃草、野凤仙花、鸭跖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湿的草叶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着一根柱子,支起一条腿,视线似看非看的投向庭院。 “这么看来,最近好象发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 博雅端起酒杯往嘴里送,一边对神情淡然的晴明说着。 “怪事?” 晴明问道,他的目光仍旧向着庭院。 “刚才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就是关于蛇的事啊。” “噢!”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叙述起来。 二 在藤原鸭忠家里干活儿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时右脚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于此。 最初瘸的不厉害,但不到两三天工夫,任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而且,她走路时还疼得皱眉蹙目。 “你怎么啦?” 鸭忠家的人问她时,小菊说: “我右腿长了一个不好的疙瘩……” 她说那块东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说的,在她右腿大腿内侧,生了一个大肿块。大小足有成人的拳头般大,肿胀得成了紫红色。 家里人颇为吃惊,马上叫来有经验的人给上了药。可是,完全没有消肿的迹象。再将刀尖烧红,刺穿那肿块,打算挤出里面的脓液,不料却只是出血而不出脓。 “疼啊!疼啊!” 因为小菊疼得直叫唤,众人也无计可施了,那肿块还是不见小,反而又大了一圈。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门来了。 “我听说府上正为肿块的事而烦恼。”那老人说道。 他一头蓬乱的白发,连长须也是雪白的。 脸上满是皱纹,只有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闪动着怪异的亮光。 说话时,可见他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剩下的牙齿也已变黄。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现已脏污残旧,褴褛得好不容易才认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话,我愿意为贵府效劳……” 鸭忠家的人虽很诧异,但还是说: “不拘是什么人,只要能治好了,什么都好说。” 对于声声呼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说行,也只好让他一试了,不试怎么知道呢。 进了屋,老人让小菊仰卧,将裙摆掀起来,观察右腿大腿处。 “嗬,生长得很不错呀。” 老人说着,笑得很开心。 他转头对鸭忠家的人说: “可以去弄一条活狗来吗?” 屋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无法拒绝,就到门外抓了一条正好路过的狗来。 老人在院子里打下四根木桩子,把活狗仰面朝天地捆在木桩上。 “给我一个锥子。” 老人这么一说,就有人拿来一把锥子交给了他。 老人把锥子收入怀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时,藤原鸭忠也出现在外廊内,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人在院子里的举动。 老人让小菊仰躺下来,摆成与狗恰成对照的样子。 老人掀起小菊的衣裙,显露出右腿大腿上的肿块。 那条狗显得惊恐不安,牙齿咬的嘎吱嘎吱作响,嘴角冒出泡沫。 “请哪位拿长刀来——” 老人这么一说,鸭忠马上吩咐人拿来常用的长刀,交给老人,问道: “这样的可以吗?” “可以。” 老人拔刀出鞘,照着仰卧在小菊旁边的狗肚子,满不在乎地劈下去。 那条狗“嗷”地大声惨叫起来。 “哇!” 旁观者无不失声惊呼。 狗腹被刀刃竖着砍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飞进,也溅在小菊的肿块上面。 小菊因惊吓过度已失去了神志。 “这样子行吗?” 众人不住地问,老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马上就成。” 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说道。 急促喘气的狗不久就毙命了。 “这一手也够吓人的……” 鸭忠眺望着这情景,自言自语着。 “然后怎么办呢?” 鸭忠坐在外廊木条地板上,问道: “等。”老人答道。 “等?” “是的。” “等多久?” “马上就成。” 老人重复着先前的话。 整党此时—— “哎呀!” “快看哪!” 一直默默旁观的众人指着小菊的大腿喊叫起来。 肿胀得比成人拳头还大的肿块表面裂开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中露出头来。 “这不是蛇吗?!” 毫无疑问,那东西只能说是蛇。 从小菊的肿块里探出来的,是一条黑蛇的头。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蛇爬出来了,眨眼间就爬出近尺长。 蛇一边爬,一边把脑袋探到长刀劈开的狗腹部。正好在小菊腿上的肿块到狗腹之间形成一条血线,蛇就爬过了这条血线。 但是,这么大的一条蛇,那肿块怎么藏得下呢? 就在蛇从肿块里爬出足有两尺长时,老人已从怀中掏出了刚才那把锥子。 他走向那条蛇,弯下身子,突然从侧面扎向蛇头。锥子穿透了蛇头。 蛇身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想要逃回小菊的大腿里,但因为老人把扎透蛇头的锥子往外拉,蛇已无法逃回原来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肤不停地鼓突着,令人恶心,似乎是蛇尾在拼命摆动着,不肯被牵拉出去。 不久—— 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从小菊腿中拉出来了。 从老人手中的锥子上悬垂下来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余。 不过,虽说是蛇,它的眼却与通常的蛇眼不一样。本应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洞,没有眼珠。 而且,覆盖在它身上的是逆鳞。 尽管蛇头亿被锥子扎穿,蛇却还活着,蛇尾卷住了老人握锥的右手。 “是它进了小菊身上?”鸭忠问道, “正是。” 老人点点头。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虽然长成蛇的模样,其实不是蛇。不,它虽然是蛇,但更多的还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是的。” “是什么?” “无关者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人没有说出来。 “我要答谢你。你想要什么?”鸭忠问。 “答谢就不必了——” 老人嘴角两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 “……我把它带走,没有问题吧?”老人说。 “你说要它,拿来做什么?”鸭忠 问。 “嘿,拿他做什么好呢?” 老人避而不答。 三 “晴明,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博雅说道。 据说老人就是那么让蛇卷在胳膊上,出门而去。 “原来是用狗嘛……” 晴明自言自语着。 “下手也真够狠的……” 博雅皱着眉头说,似乎满脑子还是自己刚才所说的景象。 “噢。” 得到晴明的呼应,博雅这才心情好转似的说: “这事情挺不可思议的吧?” “要说奇怪倒的确是奇怪……” “没错,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哎,博雅,听你的口气,好象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么回事?” “确实有。” “可以跟我说说吗?” 晴明提出要求,博雅点头说声“好”,便开始叙述另一件关于蛇的怪事。 四 事情发生在参议橘好古的宅邸。 而且,被蛇伤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 这也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突然觉得灼痛起来。 原以为是睡落枕了,但却总不见好转。 一天、两天过去了,好古的背部渐渐肿起。 肿块开始不怎么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头大小已扩展至整个背部。 后背肿得像背着一个锅,而且是紫黑色的。 请来药师,使尽法子,都没有任何好转。背部肿胀得越来越厉害,除了巨痛,还兼有奇痒。 因为伸手到背上抓挠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肤已腐烂不堪。 好古终于无法站立,而他又不能仰卧,只好趴伏着,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 进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才强撑起身应付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门来访,说: “看来你们挺为难啊。” 他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双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时,老人说: “府上橘好古大人这样子了吧……” 本应秘不外传的是——好古的情况,被老人说得丝毫不差。 “就让我来为负伤大人效劳吧。”老人说。 老人肩头背着一个袋子似的东西,戴裂口用绳子捆扎着。 袋子竟是湿乎乎的狗皮做的。 看来是杀了好几条狗,剥下皮缝制成的。新鲜的血腥未直扑鼻孔。 家人将老人的话禀报主人好古,好古气息奄奄地说: “只要能帮我弄这个事,谁都行啊。” 老人立即被请进家中。 “嗬嗬,这个可是了不得呀……” 老人一见好古,便自语道。 他卸下肩头的袋子。 “把它挂在那里吧。” 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让他们将皮袋子悬挂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梁上。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生肉块,塞进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皮袋子里。 “请拿四根这么粗的青竹过来。”老人比画着说道。 好古的宅院里正好有一片竹林,于是家人立即从竹林里砍下竹子,预备好四跟青竹竿。 “烧起炭火,抓一把盐过来。” 四根青竹竿的一头放在炭火上焙烧,并将盐粒搓在上面。 从橘宅中选出四个家人,让他们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脱去趴伏在床上的好古的衣裳,将肿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来。 他吩咐持竹的人: “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部!” 但是,对于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们的主人,突然说要用青竹打他的背部,他们实在下不了手。 “没、没关系,打吧……”好古说。 于是,四条汉子开始用手中的青烛打好古的背部。 “听着:再使劲些!”老人说。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 好古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楚。 “不要停!”老人说。 就这样,打着打着,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悬吊在梁上的皮袋起初是瘪的,但现在开始逐渐膨胀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进入袋子里的东西似乎还活着。 悬挂着的袋子摇晃起来袋子表面的变化显示出里头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着。 袋子为什么会涨大起来呢? “啊!” 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来。 “快看呀。” 好古高高肿起的背部竟然开始瘪塌下去了。 与此同时,从上方垂吊下来的皮袋子却越发涨大起来了。 似乎通过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东西逼迫出来,赶入袋子中去了。 “继续打!” 众人照老人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背部。 打着打着,好古的背部变成彻底萎谢的样子,再后来,那里的皮肤逐渐平复了。 青竹酬答之下,皮破血流,但现在好古背部的情况,看上去却与常人无异。 倒是那个悬挂着的狗皮袋子已经胀大得和厉害。 而且袋子的表面还在不停的蠕动着。 “把袋子放下来。” 老人看着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放下袋子,说: “辛苦啦。” 他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个我要带走了。” 老人将那个显得沉重的狗皮袋子轻而易举地搭上肩头。 “哎,请等一等——” 好古一边穿衣一边起身。 “可以让我看看袋子里的东西吗?” “那好办。” 老人将袋子卸在地上,解开了扎住袋口的绳子。 “请您过目。” 好古从袋口往里窥探,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倒退好几步。 袋子里有过百条黑蛇紧紧缠绕在一起,蠢动着。 老人沙哑着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将袋子杯上肩,走出橘宅。 五 “晴明,竟然连这种事也有啊……” 博雅一口气说完,将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之所以不怎么觉得天色昏暗,是因为博雅说话的时候,雨停了,覆盖着天空的云层渐渐散去了吧。 从云团与云团之间,露出傍晚澄澈的蓝天。这部分天空现出夏日的姿彩。 “这阵子,我身边还不断地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原来是这样……” “藤原鸭忠大人家里发生的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发生的事,肯定是有关系的。但是,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实在猜不透。” “噢。” 晴明点点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然后问道: “那个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鸭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应该是在昨天吧。” “唔。” 晴明再次点头。 “哎,晴明,你知道什么了吗?” “啊,还没有知道什么,但联想起一些事。” “联想?” “对。” “联想到什么事?” “稍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诉我。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 近二十天来曾经去过东寺吗?” “说起来,在大约半个月前,的确去那里参观过已故空海和尚从大唐带回来的东西吧……” “是哪一位?” “我说的是鸭忠大人,但好象好古大人也同行。” “噢。” “他们两个都对来自大唐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什么佛像呀、香炉呀、佛具笔墨之类的东西,他们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从大唐带回来,收在寺里的,早就对寺方说过想一睹为幸,终于在半个月前实现心愿了吧。” “是这样……” “晴明,你为什么会提起东寺?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 “等一下。”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里间。 不一会儿,晴明带着一个紫色布包裹着的、有成年人脑袋大小的东西回来了。 晴明像原先那样在外廊内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在博雅的膝头。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嘛,博雅。” “好。” 博雅拿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座连成一体的木雕佛像。 “这是怎么回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坐在翅膀半开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这我知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我把它从东寺借了出来。” “从东寺/” “是从东寺的明惠大人处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这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嘛,博雅,我正想现在开始调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调查?” “对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吗?到哪里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吗?” “唔。” “天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现在带上酒肴去西京,这主意也不错。” “噢。” “怎么样?” “不错不错。”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 牛车踏着碎石前行。 晴明和博雅在牛车里相对无言。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漂浮在空中的云团飞快地向东移动。不知不觉间,晴空的部分变得比浓云的部分还要多。 处于云团之间、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闪烁。 没有牧童驾车,只是一头大黑牛,在夜间的京城大道上向西进发。 西京比东面萧条,住家也少。起初还偶然一见的灯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晴明……” 博雅向仍旧默然的晴明搭话。 “为什么不去东寺而去西京?” 紧闭红唇,视线投向帘外的黑夜的晴明,说话时也没有回过头来: “因为有一位大人在那里。” “有一位大人?” “对。” “他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搁在腿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带上?” “看情况,说不定会用得上。” “什么情况?”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虫和毒蛇,于是被尊为身,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对它施的咒,其意义一直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 “对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脱离人们加之于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时,速度逐步放缓的牛车停了下来。 “到了,博雅。”晴明说道。 下了牛车,脚下是一片草地。 雨后的草叶濡湿了博雅的鞋子和衣服。 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所残破的小庙。周围杂草丛生,开始微微传来夏虫的鸣叫。 “是这里啊……” 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边点点头边向破寺的方向张望。 “道满大人,您在寺里吗?”晴明探问道。 这时—— “哎……。” 破寺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应答,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所谓‘道满大人’,就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吗?”博雅问。 “正是。” “晴明,是你来了啊……” 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问题时,那人影开腔了。 “不过来吗?” “我去不了。”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冒昧前来,是为了领会您在藤原鸭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内家获取的东西。” 晴明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了道满低低的笑声。 道满的笑声小小的,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 “有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说。 “你也会替别人办事吗?”道满说。 “嘿嘿。” 道满的笑声传过来。 “过来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 晴明这么一说,道满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博雅似乎才察觉某种情况。 “喂,喂,晴明——” 博雅的声音轻而僵硬。 他的眼睛盯着脚下和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仔细一看,发现近处的草丛以及身边的地面上,到处都爬动着无数黑糊糊的细长的东西。 它们又黏又黑的体表不时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话,尽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随即解开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 孔雀明王像从中现身。 “哇!” 道满不觉失声叫起来。 晴明轻启红唇,悄念起咒语来。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罗尼经。 归命觉者。归命觉者。归命我教。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边念着陀罗尼经,一边将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丛中,然后站起身来。 他的双唇仍在念咒。 ……祈请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请护我身。归命一切诸佛,僧众安乐,得生百岁,得见百秋。 二人周围的杂草随着晴明念的陀罗尼经穸穸簌簌地摇摆。 看来有某些东西正在繁茂的草丛中争斗。 终于,争斗逐平静下来了。 “夫切,古切,达夫工,无切,诸事圆满……” 当晴明念完长长的陀罗尼经时,四周已复归静谧。 “结束里吧?” 晴明小声自语着,捧起刚才放在草丛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 博雅说话了。 作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边竟然衔着一条黑色的小蛇。 之前并没有那么一条小黑蛇。 还有,孔雀的左脚踩着另一条黑色的小蛇。 这也是之前所没有的。 仔细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发现那两条小蛇都不是 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这里的确受到您归还的东西了。” 晴明向道满低头致意。 “晴、晴明,这孔雀脚下和嘴里的……”博雅问。 “你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 “草丛中到处都是的东西,就是它们。” “哦,是蛇吗?” “没错。不过准确的说,应该是一种蛟吧。” “蛟?” “把它看做是两种动物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关系,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不过,刚才草丛中到处都是啊。” “原本只是两条。一条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变成了许多条,但当孔雀明王出现时,就恢复成最初的两条啦。” “噢,噢。” 就在博雅啧啧称奇之时,道满开腔了: “喂,晴明,带酒了吗?把酒拿过来好吗?” “我们过去吧。” 晴明抱起捕获两条蛟的孔雀明王像,沉着的走过濡湿的草丛。 博雅跟随其后。 “来得正好,晴明……” 道满满心欢喜的样子。 七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没有本尊,屋顶有个破洞,月光微微从中透入。 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处有草露出头。 夏虫就在身边鸣叫。只点燃了一盏灯,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与道满面对着面。 一个有豁口的瓶子。三只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满酒后,三人畅饮起来。 “不过,晴明,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博雅把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在他看来,这一趟本来颇有点深入虎穴的味道。 但是,来了一看,竟是道满,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满弄到手的东西。不管道满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反正晴明自己知道,他就是来妨碍道满的。既然如此,为何这道满竟能与晴明相对畅饮呢? “我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博雅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一切都起因于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说。 “疏忽大意?”博雅问。 “因为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笕艘矗闳フ硪强吹亩鳌!?lt;br>”是明惠大人吗?“ “对。当时,因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尘,他打算弄干净,但是,这两条蛟挺碍事的,他用布随手擦拭时,差点把蛟弄断了。” “……” “当时,明惠大人留意到,这尊孔雀明王像并非由一整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合成的。” “噢。” 据说,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块木头雕成的,但孔雀口衔的蛟和脚踩的蛟却都是能够拆卸的。 “让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里衔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并不常见。” 明惠觉得颇为新奇,又觉得卸下两条蛟更便于拭除污迹,便把两条蛟拆卸下来,放在一边,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记把那两条蛟重新装嵌回原处了。” 过了一些时候,明惠察觉到这个问题,两条蛟却已遍寻不获。 “明惠大人这才发现事态严重。” “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几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镇寺重宝。” “还有其他原因?” “有。它自空海和尚带回之后,被置于东寺,每日倾听空海和尚和僧众的读经之声……” “对对。” “若它被用于某种咒时,没有比它更强有力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么会连这些也知道呢?” “因为明惠大人告诉我的呀。” “噢。” “明惠大人担心有人将蛟偷去,用于邪门歪道……” 晴明说着,微笑着瞥一眼道满。 “照理说,那不过是明惠丢人现眼而已嘛。” 道满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为什么?” “因为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呀。”道满说道。 “东寺四处找那些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落魄阴阳师打听,于是我就认定有事情发生了。” “着就是说……” “蛟的失踪与我无关嘛。”道满说道。 “那、那么……” “大概是那蛟自己逃出来的。”道满应道。 “真有那样的事吗?”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不能说没有。” 说这话的是晴明。他又说: “……以前不是有过佛像雕刻师玄得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为厌恶被广目天王踩在脚下,于是趁机出逃的事吗?” “是啊……” “光是来到本国已有一百几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脚踩口衔的蛟,也会盼望脱身吧。遇上从孔雀口中取下、脚下挪出的机会,肯定得利用起来啦。” “可它原本只是块木头而已。” “只要有人拜过,什么东西都会有灵魂驻身的吧。即使它们只是蛇啊蛟啊之类的,再听了百余年的经,就是石头也会动的。”晴明说。 “根据我的调查,藤原鸭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满笑着说。 “水?”博雅问。 “对,的确是那样。” 晴明点点头。 “水?”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我问他有没有谁在寺里喝过水。” “然后呢?” “据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当时喝了从井了打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有那样的灵力……” “蛟是水中的精灵啊。它一旦获得自由,必然会潜入最近的水里去。” “那么,两条蛟就逃进了水井……” “因为那里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说,鸭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对,他们喝了那种水啦。” “于是,蛟就进了他们体内?” “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鸭忠大人家里,有蛟潜入身体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鸭忠大人有个习惯,凡吃进口里的东西,必先有人试吃验毒吗?” “那么,小菊就是堰毒之时被蛟潜入了体内……” “应该是吧。”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为什么增加了那么多呢?” “那是因为好古大人体内积存的恶气太重的缘故吧。” “什么是恶气?”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那么,就是说,好古大人这种心思特别强烈吗?” “应该是吧。”晴明说。 “我也调查过,知道谁喝过水。于是算好蛟成长起来的时间,就去把它们收回来啦。” 道满笑嘻嘻地说着。 “收回来干什么?”博雅问。 哈哈哈! 道满痛快地大笑过后才说: “当中的缘由,你向晴明打听吧。这个家伙一旦亲自出马,就不会空手而归。” 他悻悻地说着。 饮宴持续到半夜。 八 “晴明,那是怎么回事?” 博雅发问时,已在归途中的牛车内。 “什么?” 晴明反问,似乎不知道博雅所指为何。 “道满大人不是说问你吗?” “哎呀,他是指什么事情呢?” “别蒙我啦,晴明。我问的是,道满大人很干脆就撤手罢休的原因。” “是这件事啊……” 在昏暗的车里,能感觉到晴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的动作。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发出朦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辨。 它的躯体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缠绕在晴明的右手腕上。 “晴明!” 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后缩去。 “这、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回那边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吗?” “那已经只是纯粹的一块木头啦。”晴明说。 “什、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头,而是附在上面的东西。在这一点上道满大人也怀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正好有两条,我就和道满大人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这样……” “这就是道满大人所谓的‘不会空手而归’啦。” “可是,这样……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么跟东寺方面交待?” “当然是说已安全取回嘛。” “他们不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东西已是一块纯粹的木头的事。” “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呢。”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他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 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着身体,缓缓地蠕动着。 《怪蛇》完 龙笛卷之首冢 一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 他是一名阴阳师。 他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傅的儿子——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 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傅。 保宪较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则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 当朝一保宪为阴阳基模 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傅。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 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 《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吧。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 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 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那个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 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为米、鱼、肉之类,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 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盼,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动着。 大约走了一半的时候,保宪突然开口说道: “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 一众喽罗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在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象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才问父亲的。” “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的。”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所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所看到的那种东西。” “唔……” 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爸爸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见……” “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过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唔……”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旧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 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是吗。”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 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二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家。 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 晴明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射着庭院。 这是秋天的园子。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各有一只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子。 下酒菜是香鱼。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是撒盐烤熟的香鱼。 刚烤的香鱼的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 博雅边说边用右手中的筷子戳着香鱼背。 “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做年鱼。 香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之后,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正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硅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 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 “哎,晴明……” 博雅用筷子撕扯着香鱼的尾鳍,嘴里嘟哝着。 “夏天时仍像嫩叶般青绿色的、健壮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变得衰老,呈现黑糊糊的铁锈色。简直就像看着人的一生啊。” 接着,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鱼头周围的肉。 “像这样来吃秋天的香鱼,我不免觉得罪孽深重。但如果问我:要是在它没有衰老时吃掉它,就不会罪孽深重了吗?我又觉得,那样也是罪孽深重的。这可真是挺烦恼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么,就是在剥夺那种东西的生命吧。不剥夺别的生命,人类自己又无法活下去——由此说来,人活着本身,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当我在这个时节吃香鱼的时候,脑子不知不觉就会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博雅左手起捏鱼头,右手按住鱼身。 他左手拈住鱼头,慢慢掀起,把鱼头连骨一起从鱼身拿开。 “唉,这鱼骨弄得还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着鱼头连着鱼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无骨鱼身。 “知道怎么弄吗,晴明?像我刚才那样子,鱼骨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是千手忠辅教你的吧?” “没错。自从黑川主那件事之后,他总会时时带些从鸭川河捕获的香鱼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鳍和胸鳍,嚼起了鱼肉。 “是带鱼子的香鱼。”博雅说道。 碟子里只剩下连骨鱼头、背鳍、胸鳍和尾鳍。 “哎,晴明——”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着晴明。 “什么事?” “就是放在那里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着的第三只杯子。 “原来是那东西。”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其实是有客人要来。” “客人?” “在你决定要来之后,对方派家人来过。说是那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 “那位客人要见你?” “对,我跟他说了,已和友人有约在先,但对方还是说无论如何要过来,只好决定让他也来了。杯子是为他备下的。” “那位客人是谁?”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边,呷了一口酒后,脸上浮现出无法言喻的表情。 晴明的脸上呈现既似困惑、又似苦笑般的表情。 “很少见嘛,晴明,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真的挺为难。” “为难?是你为难吗?” “对呀。” “他究竟是谁嘛?” 博雅饶有兴味的大声问道,身子前倾。 “这位大人亲自前来,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时不会轻易动身的。” “噢?”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烦的。” “所以你要说出他是谁呀!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着我现在特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到了吧。”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见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带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吗?” 博雅见了,问道。晴明微微点头,说道: “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是。” 被叫做“蜜夜”的女子点点头。 “带他过来吧。” “已经来了。” 蜜夜说话之时,有东西从她背后走了出来。 “啊……” 博雅见了,不由得轻呼一声。 从蜜夜身后慢吞吞地现身的,是一头身形庞大的野兽。 “老虎?!” 博雅变成了半站起来的姿势。 的确是一只老虎,但皮毛的颜色却不同。 若是老虎,毛皮一般是黄色加黑条纹,但这只老虎身上却没有任何条纹图案,是一只漆黑一团的老虎。 老虎慢腾腾地拨开黄花龙牙的草丛,从停下脚步的蜜夜身旁走过来。 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像磷火在燃烧。 微微张开的口中,红得像鲜血一样,长牙映照着月光,一闪一闪。 这头黑虎身上,骑坐一个人。 这个人并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侧坐在无鞍无垫、光溜溜的虎背上,望着晴明,笑容可掬。 这是一个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惊慌,博雅。”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 碟子里是刚才博雅吃剩的香鱼。所谓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鱼头连鱼骨、背鳍和胸鳍以及尾鳍而已。 晴明用筷子尖挑起躺着的鱼头,理一下鱼头和鱼骨,让香鱼骨成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 他将背鳍放在鱼骨上,将胸鳍放在鱼身左右两边。 最后,用筷子尖挟起尾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与鱼头反向的、鱼骨的另一头。 晴明将筷子尖按在鱼头上,口中轻轻念咒,然后对着香鱼“噗”地吹里一口气。 于是,只有头和骨的香鱼竟然就这个样子缓缓游动起来,仿佛碟子里有水和空气在流动似的。 只剩骨头的鱼摆动着背鳍、胸鳍、和尾鳍,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骑在上面的人的方向。 “真是……”博雅脱口而出。 当骨头鱼接近时,黑虎就像咽喉里蓄养着闷雷似的发出低沉的骨碌声。 紧接着的一瞬间—— “嗷!” 老虎吼叫着,向香鱼纵身扑去。 博雅看见的东西就到此为止。 正在扑向香鱼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踪影。 夜间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在月光下。 “嘿!”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挠挠后颈,躬身,伸出右手,从草丛里抱起一只小动物。 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这猫小得让人以为是猫崽,但从样貌四肢来看,应该是一只成年的猫。 小猫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着什么东西。 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香鱼的骨头。 “它的尾巴是一分为二的!”博雅说。 的确,那只黑猫的长尾巴尖端分成了两叉。 “那是猫又嘛,博雅。”晴明说。 “猫又?”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猫揽入怀中,满脸笑容,说道: “我如约来到啦,晴明。” “欢迎光临,贺茂保宪大人……” 晴明说着,他那点过胭红似的唇上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三 喝酒。 现在保宪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共饮。 “哎呀,真是让您受惊啦,博雅大人……” 保宪边端起杯子喝酒边说。 对于保宪,博雅当然也认识。 只是刚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是谁而已。 贺茂保宪比晴明更早供职于阴阳寮,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当过主计头,现在担任谷仓院别当的职位。 当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宪说话的语气颇为恭敬。 “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以为是真老虎出现了。” “到晴明这里,总是希望搞点什么新意才好。” 保宪显得很轻松。 “这酒怎么样?” 晴明这一问,保宪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轮酒吗?很不错啊。” 晴明边往保宪的空杯里添酒边说: “保宪大人……”晴明说道。 “噢?” “您今天有何贵干呢?” 保宪用不拿杯的手挠挠头,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说道: “那件事呀,真是很为难。” “是什么事?” “头颅。” “头颅?” “藤原为成看来是被一个奇特的头颅附体了。” “是奇特的头颅?” “你听我说,晴明,是这么回事……” 于是,保宪开始叙述起来 四 三天前,贺茂保宪见到藤原为成,地点是在清凉殿。 保宪办完事,正从渡殿走向清凉殿,迎面走来了藤原为成。 为成显得双颊消瘦,脸色憔悴。 他甚至没有马上察觉到保宪已在眼前。 他之所以注意到保宪,是因为保宪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为成大人”。 为成闻声一哆嗦,当明白打招呼的是保宪时,才轻松下来似的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保宪大人,您有什么事吗?”为成说。 “您气色不佳啊。” “气色?” “是的。” 保宪点点头,说道。 保宪现职虽然是谷仓院别当,但谁都知道他曾在阴阳寮任职。 虽说已离开阴阳寮,却仍是阴阳师的名门贺茂家的当家,现在仍有许多弟子辈的人任职阴阳寮。 安倍晴明年轻时亦师从贺茂家的贺茂忠行大人。 被这位保宪突然来一句“气色不佳”,为成当然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刚从坟场爬出来的死人的面相啊。” 保宪这么一说,为成突然变得一脸颓丧。 “求求您了。” 为成几乎哭出来似的。 “请您救救我吧,请您救救我……” 他简直就是把保宪当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样的地方。 因为是在渡殿往清凉殿走的途中,在那里被他拉住可是一筹莫展。 无奈。 “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见啦。” 保宪说道。 为成放开了保宪。 为成好象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他调整一下呼吸,说道: “保宪大人,您看能抽点时间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 “说实话,我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 “是的。关于那件事,请务必给我出出主意。” “噢。” “关于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像您这样的人物,肯定不行,保宪大人……” “像我这样的?” “阴阳师——而且还得是能力极出众的人物才成。” “那么,去阴阳寮更好吧?安北晴明在那边。” “那边我刚才去了,说是他现在外出了,不在呢。” “那,也不在宫里吗?” “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听琵琶去了。” “噢……”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您就跟我打招呼了。” “原来是这样。” “可以听听我的情况吗?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帮忙了。” 如此百般恳求,保宪也无法拒绝了。 “那就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吧。” 五 “早知道变成这样,我也不跟他打什么招呼了……” 保宪边举杯饮酒边说道。 在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腿之间,那只黑色的猫又盘成一团,闭目养神。 保宪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他将手指上沾带的酒在猫又鼻子前晃一晃,这时,猫又微睁开眼,露出绿色的瞳仁,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将保宪指头上的酒舔净。 那指头往下一滑,轻抚猫又的喉部,猫又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可是,因为当时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脱口而出了……” “面呈死相?” “对。” “……” “你当时在就好,晴明。” “抱歉了。” “据说你是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去了……”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蝉丸法师那里,边弹琵琶边喝酒。” “嘿!” 保宪抬起抚弄猫又的手指,挠挠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应了吗?”晴明问。 “为成大人的事吗?” “对。” “我去了。” “在哪里谈的?” “在车里嘛。” 保宪说。 六 二人到为成的车子里说话,那车子停在门廊处。 这样做是为了不想被人听见。 二人进入为成的车里,放下帘子,将其他人支开。 于是,为成开始讲起事情的原委。 “其实,我不久前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不时上她的门……” 为成压低声音说。 “噢,女人啊。” “是藤原长实大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做青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的那段时间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个人在青音的家门口撞个正着。” “呵呵。”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就是说,脚踩两只船,终于露馅了?” “唉,就是 那么回事。” “然后呢?” “但是,这是不可能退让的,我不肯让,景清大人也不肯让,青音姑娘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最终,大家说好另择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个决定,是选择我还是选择景清大人。” “结果呢?” “过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哦,写信……” “信上写着,请晚上到一条的六角堂来。” “如果说的是位于一条的六角堂的话,那可是没有开放的六角堂呀。” “是的。这个佛堂是先皇所建,预备要安放观音菩萨像的,但由于佛像雕刻师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终什么也没有放,就是那样一个佛堂。” 这个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 从入口到对面墙壁,若两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手指尖就能触到墙壁。 这样一个一直没有佛像,无人理会的佛堂,在风吹雨打之下已呈破败之相。 由于一直无人使用,门极少打开,于是被称为“不开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里?” “对。信上要我单独前往。” “于是,你就去了?”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为成说。 不知不觉中,为成对保宪说话的语气更加恭敬了。看来是把希望寄托在保宪身上了。 昨晚,为成是在晚上出门的。 牛车来到六角堂前,为成吩咐随行的人明天早上来接,然后就让牛车回家了。 六角堂中似乎点着一两盏灯。 为成进了六角堂,见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里。 “原来不是约我一个人……”为成说道。 “为成大人,看来我也要向你说同样的话。”景清说。 为成像听不见景清的话似的,转向青音姑娘问道: “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来这种地方,是要玩什么游戏呢?” 木地板上铺着晕圈式的垫子,恐怕是日间预备的,青音姑娘坐在垫子上,静静地微笑着。 有两盏灯火。 木地板上甚至备好了酒瓶和杯子。 三只杯子。 此外别无随从人等。 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随从谴回家了吧。 若在这样的地方遭到强盗的袭击,绝对无法抵抗。用这种方式召人见面,这位大家闺秀也真是疯得可以。 但是,也正是她这种性格吸引了我——恐怕为景清也是这样吧。为成心想。 自己偶尔会和景清在赴幽会时撞车。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故意这么安排的。 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 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场二男争一女吗?至少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 所以,自己话里用了“游戏”这个词,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 若依她的意思,最终选中了自己,这当然是可喜之事。 总之,今天晚上的是若为出入宫中的人所知,一定会传言满天飞。 为成心想,作为传言中的出场人物,可要尽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这是青音姑娘早有预谋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所选择的出场人物。 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来劲。 “喂,来吧,来吧!” 景清也再次点点头。 “今夜究竟预备了什么消遣?” 被为成和景清催问,青音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今天晚上是满月啊。” “满月?” 发问的是为成。 “不拿灯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你是说,我们从现在起要走夜路?”景清问。 青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声“请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满。 看着为成和景清一饮而尽,青音说道: “从这里到船冈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 “当然知道。” “我知道。” 二人点头。 这座首冢埋有五颗头颅。 大约二十年前,发生了藤原纯友之乱,这次动乱被小野好古等人镇压,纯友被诛杀。这是天庆四年的事。 但是,余党落草为寇,为祸伊予、赞歧、阿波、备中、备后——连京城附近也不时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寻,最后,捉获首谋者五人,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鸭川河滩上被埋至颈部,连续十天不给吃喝。 每天都运食物到他们面前,但只给看不给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气可及,却不能进入腹中。 “求您给一口……” “就算以后砍头,现在也给点吃的吧!” “好饿呀。” 不管他们怎么哭求,也不给一口东西。 在他们面前,狗和乌鸦吃掉了食物。 狗啃去犯人脸上的肉,乌鸦啄食他们的眼睛。 犯人们活了整整十天,简直不可思议。 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总算给他们湿润了喉咙。如果不下雨,恐怕撑不过七天。 到第十天,才把他们挖了出来,就地斩首。 有人害怕犯人们死后作祟,就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丢在犯人们的跟前,吆喝道: “嘿,吃饭吧!” 就在犯人们以为是饭,伸出头去吃的时候,他们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被砍下的头颅全部都滚向石头的方向,据说竟有一个头颅咬住了那块石头,双目圆睁着。 这样做是为了不使犯人们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块石头上。这样,犯人们变不会记得砍头者的面孔,也就无从作祟——这是差役们的想法。 埋了尸首,做个坟冢,将那块石头放在上面。 但是,据说有人夜晚通过那座首冢时,至今仍能听见从坟冢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饿呀……” “好饿呀……”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谁的肉都行,给我吃吧……” “好饿啊……” “好饿啊……” “嗷嗷……” “嗷嗷……” 据说这样的声音会对路过的人紧跟不舍。 当然,这只是传说。 为成和景清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首冢关我们什么事呢?景清问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 青音孩子气地说道,脸上挂着微笑。 七 “这简直就是《竹取物语》的故事嘛!” 说这话的是博雅。 在听保宪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博雅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青音姑娘以次来考验为成和景清。 首先,二人中的一个先离开六角堂,他须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后再返回这里。作为真正抵达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证据,必须把冢上那块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带回来。 接下来,第二个人就带着这块石头出发,把石头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发,看看那块石头是否已放回去。” 青音姑娘这样说。 “我青音变属于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 “如果两个人都能做到,那怎么办?” 发问的是为成。 “哟,那就再想一个考验的办法吧。” 青音姑娘兴致勃勃地说。 听到这儿,博雅变说,是和那个《竹取物语》的故事相类似。 这个《竹取物语》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广为人知。 从月亮下来凡间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贵公子求婚。 对这些男人,赫映姬预备了几道难题。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龙头张的五彩玉,要中纳言石上麻吕去取燕窝中的子安贝。 “我将是达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着京城的空气的这个时期,《竹取物语》的故事和汉文书籍一样,是宫中的通用教养之一。 “这种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贯风格。”晴明说。 “那么,他们两个都去了吗?”博雅问。 “噢,去了。” 保宪用右手食指梳理着猫又的喉咙周围,答道。 八 以抽签来决定谁先去。 青音姑娘的手握着预先准备好的小石头,二人选答是在哪一只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于是,景清先而去。 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边喝酒边等待,但总不见景清的踪影。 离理应回来的时间又过了很久,景清还是没有回来。虽说半途上要走山路,但并不是难以辨认的路径。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叹息的满月当空高悬。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没有灯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吗?或者遇上了强盗? 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灵攫住? 又或者—— “是胆小害怕,溜掉了吗?”为成手端酒杯,喃纳自语。 即使景清不玩了,仅此并不算为成获胜。要取胜的话,为成必须亲自前往首冢,把那块石头带回来。 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单独留下了。虽然是她一手安排这件事,她也会感到害怕吧。 说不定她会放弃这游戏,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游戏,为成当然没有必要再去,这场较量也就是为成不战而胜了。 不,如果我说要去,青音姑娘一定会要求中止游戏。 “姑娘呀……” 满有把握的为成放下了酒杯。 “景清回来的太迟了,我去看一下情况吧。” “噢,好的。” 青音姑娘说得很轻松。 “我也正想请为成大人去取石头,同时再顺便看看景清大人那边情况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青音这么一说,为成就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带回了石头,这场比赛就算我取胜了吧?” “当然。” 青音点点头。 九 为成在赶路。 夜路。 终于来到了船冈山前,开始上山,因为月光清朗,夜间的山路比想象中要容易走。 但是,尽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别扭的事。 内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 “开溜了吧。”为成自语着。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辆牛车吧。 把牛车喊过来,可能就这么乘车回家去了。不,肯定是那么干的。 咦,这不会是设计好的一部分吧—— 也不妨这么想。 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谋,要耍什么花招。但是,即便真是那样,自己也无从识破。 总之,只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树梢从左右两边伸过来,遮挡了一半月光。 四周一片昏暗。 好几次绊在树根或石头上,好几次绊倒在地。 又一次绊倒了,一只手撑住地面。目光不经意地向前瞄瞄,看见有件东西。 是人—— 一个人倒在那里。 `站起来,走近仔细查看,果然是个人,而且是一具遗体。 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 为成脱口而出。 倒在那里的,的确就是不久前离开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过,用手去摸一下,感觉景清的衣服湿乎乎的,触碰过死者衣服的手指头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为成大吃一惊。 再仔细看看,这具遗体没有了头颅。 为成用手去摸衣服,觉得又薄又扁。 手上黏糊糊,却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块。 而且,还觉得特别硬。 衣服里是空的?! 景清的遗体几乎只剩下骸骨。 “天啊!” 为成惊呼一声,想站起来。 但是,他站不起来。 他吓瘫了。 他双手又双膝着地,打算像野兽一样爬着逃走。想逃脱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逃离那个地方。 爬着爬着,右手触到一件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过来,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残肢。 是景清的右手。 “哇!” 为成惊叫一声,想把残肢抛开,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抠着那截残肢,无法甩脱。 而且,好沉重。 似乎景清的右手还抓着什么东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啊,这就是那块石头嘛——为成心想。 看来,景清已去过首冢了。然后,在归途中惨遭不测的吧? 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来。 他极力抑制着双膝的颤抖,迈开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脚下直大战,实在是跑不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成左手竟然握着那块石头,拿着它一步步走。 要尽快往前走。尽快远离此地。 因为景清的手也不放开那块石头,而石头上拖带着景清的残肢。 等于为成拎着那只断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弯腰折。 不过,拼了命也不能停。 为成几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是提着景清的断手在走。 必须把这块石头拿到青音姑娘那里去——为成的思维似乎停顿在这个念头上。 走啊走。 月光洒满一路。 为成热泪长流。 正当此时—— 有一个声音传过来。 声音很小,是硬东西和硬东西相碰撞的声音。 咣!当!咣! 不止一两个东西。 咣!咣!当! 是从身后传来的。 那声音从身后逼近来了。 随着它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好可怕啊。 为成觉得恐惧,但不敢回头去看。 正要大喊一声向前冲时,左手突然被拉向一旁。 一阵战栗传到左手,仿佛钓到一条大鱼的那种感觉。 为成只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咬住为成拎着的景清的右手。这两个头颅正在左右晃动,动作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块。 他不禁松开手。 猛地把景清的断手扔了出去。 “哇!” 为什么会把那残肢带到这里来呢? 为什么没有在途中扔掉它? 什么石头不石头,管它呢? 青音姑娘什么的 一卷全 第一章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一 阳光照在红叶上,闪闪发光。 午後阳光,正缓缓回归天边。 方才映照整个庭院的阳光,现在只晒得到较高的草丛叶尖。自西侧伸长的瓦顶泥墙阴影也罩上红叶树根。 开著黄花的败酱草丛,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露出头部。 秋阳正悠然步入垂暮。 “真是安详的一天。”喃喃说著这话的,是源博雅。 博雅坐在窄廊,视线投向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支著腿坐在博雅面前。背倚柱子,双眼半睁半阖,眯著眼、痴然如醉地倾听博雅的声音。 晴明细长白皙的右手指尖,举著只剩半杯酒的酒杯。 “晴明啊,这样坐著观赏庭院,那些花草树木、风啊、阳光啊,看起来很像在弹奏一首大自然乐曲吧?” 博雅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 不久之前,博雅便喝光杯中的酒,只是还未将酒杯搁在地板。 “今天一整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都沉浸在大自然乐音中。” 博雅仰头望著屋檐上方的青空。 青空弥漫著秋阳。秋阳朗朗,宛如响彻高空风中的嘹亮笛声。 晴明不作声。 看样子,即便是自博雅双脣中断断续续流泻出的声音与话语,听在晴明耳里,也像大自然乐音一样。 中午前,博雅就到晴明宅邸。 “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好日子……”博雅望著晴明说,“结果突然很想来看你。”语毕,靦腆微笑。 之後,两人无所事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著,坐在同样的窄廊上,一整天都眺望著秋日庭院。 偶尔,将近半个时辰,彼此默默无语。 长时间的沉默,对晴明与博雅来说,丝毫不感觉痛苦。 博雅在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酒,也在晴明的酒杯斟满了酒。 两人悠闲自在的喝酒。 蜜虫、蜜夜均不在身边。 只有他们单独两人。 宅邸内不见其他任何人,只有酒瓶空了时,蜜虫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酒瓶内添酒。 博雅早已让自己所乘的牛车回去了。 归程时,晴明应该会让博雅乘自己的牛车;若没牛车也无妨,顶多徒步回家。以前博雅也曾不乘牛车徒步来到晴明宅邸,或徒步回家。 这是家常便饭。 此男子有时会满不在乎地做出宫廷之人不应有的行为。 而这些行为对博雅来说,全然不以为意。 “话说回来,晴明……”博雅似乎想起某事,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博雅。”晴明仍半眯著眼回应。 “你听过惠增上人的事吗?” “醍醐寺的惠增和尚?” “嗯。” “怎么回事?” “这是十天前,惠增上人自己说给皇上听的。这事非常奇异,所以皇上又说给近臣听,最後传到我们耳里。” “喔,那应该是他老是无法记下《法华经》中某两字的那件事吧?” “原来风声也传到你这儿来了?” “那又怎么了?” “不怎么了,我只是觉得这世上还真有此咄咄怪事。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有道理。刚刚望著庭院,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事。”博雅说。 博雅所说的惠增上人之事,是这几天宫中公卿贵族间的热门话题。 事情是这样的: 伏见醍醐寺的惠增上人,是年轻时便有“其才盖世无双”之誉的秀才。 不但短时间内便将《仁王经》、《涅盘经》默记下来,而且能以比阅读更快的速度,轻松将之背诵出来。 然而,当他接著想默记《法华经》,却遭受挫折。 《法华经》是长篇的大部头经典。要全部默记当然非常困难,但据说惠增几乎已全部背下。 不过,只有两个字,惠增怎么也背不下来。 这两个字正是《方便品》中〈比丘偈〉里的“瞻仰”一词。 相视怀犹豫 瞻仰两足尊 经文内容如此。 所谓“两足尊”,指的是佛陀;“瞻仰”则是仰望佛陀之意。 而“瞻仰”一词,无论惠增读了多少遍,总无法默记下来。 他通常边读经典,边屡次重复背诵内容,待觉得应该已暗记下来而阖上经典,当下就忘了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若说脑筋不好才无法默记,那《仁王经》、《涅盘经》也应该无法默记才是。 即便是《法华经》,除了那两个字,其他内容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他无法默记这两个字? 为了探讨原因,惠增到长谷寺闭居了七天。 “祈求大悲观世音让我能够默记此二字。”惠增如此祈祷。 结果,第七天黎明,一位老僧出现於惠增梦中。 那老僧告诉惠增,自己是观世音菩萨的使者,并说: “老身来帮你默记那两个字吧。” 接著又说:“首先,你无法默记《法华经》那两个字的原因,在於你的前世因缘。” “我的前世?” “你前世是播磨国贺古郡大愿寺的僧侣。某天,你面对火盆诵读《法华经》第一卷经文时,凑巧飞来两粒星火,落在你手上的《法华经》,烧掉了两个字。那两个字正是「瞻仰」。而你还不及补写那两个字,就过世了。那部《法华经》目前还在大愿寺内。你只要到那寺庙,再度拜读《法华经》,将那烧掉的两个字不上就行了。如此,你应该可以默记那两个字吧。” 老僧说毕,惠增便醒过来。 第二天,惠赠立即整装出门,前往播磨国大愿寺。 汇增说明缘故,请对方待他到经堂看那部《法华经》,果然其中一卷经文中,有烧毁那两个字的段落。 惠增在经文上黏贴新纸,补写上“瞻仰”二字,结果当场就能默记整部《法华经》了。 事後,惠增将这段经验说给皇上听。 二 “原来与当事者毫不相干的事,也会结下这种因缘……这世上真有种种玄妙莫测的力量。”博雅将空酒杯搁回地板,这么说道。 “这是咒的一种……”晴明低声说。半眯的双眼,依旧望著庭院。 “咒?” “嗯。” “喂,你是不是又打算把问题化简为瀪了?”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晴明,你每次都在我好像领悟了某道理时,就提到咒,把问题变得复杂。” “我没有把问题变得复杂。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无时无刻向某物施咒,也无时无刻被某物施咒。” “……” “博雅,你听好。”晴明的视线移到博雅脸上。 “听、听什么?” “吃饭时,你会用筷子吧?” “嗯,嗯。” “你用筷子的时候,便已经施咒了……” “什么?我不懂。” “那我问你,何谓筷子?” “什、什么?” “所谓筷子,追根究柢,不就是木条而已吗?对狗或牛来说,那只是木条而已。但是,人只要握著那木条吃饭,木条便不是木条,而是筷子了。” “嗯、嗯……” “换句话说,你每天吃饭时,都在向那木条施「筷子」的咒。” “可、可是…… ” “可是?” “我是说,那有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 “不怎么样,所以才了不起。” “你是说,每次我们渡桥时,都在向那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桥」这个咒;住在家中时,也想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房子」这个咒,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 “这、这不就是……”博雅结结巴巴,看似思索适当词句。不久,才说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正是如此,博雅。我们都天经地义地生活在咒的世界中。” “这……” “同样施「碗」这个咒时,普通人使用的碗,与心上人使用的碗,两者所中的咒,性质又完全不一样。无法默记经典中的文字,穷源推本,跟咒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晴明,你是不是在唬我?” “我没唬你。” “不,你在唬我。我刚刚还自以为好像领悟到什么道理,被你这么一说,到底啥是啥,我现在完全搞混了。” “那真是抱歉了。”晴明望著博雅微笑。 “跟我赔罪我也不会开心的。” “被生气,博雅。”晴明将握在指尖的酒杯搁在地板,说道:“好像有客人来了。” 三 有人正动作迟钝地绕到宅邸一侧,走进庭院。 是个身穿绿色便服,胖墩墩的男人。 那男人双眼宛若大田螺,既大又圆。鼻子很低,没有嘴脣。走路时深深弯著腰,几乎是以四肢著地匍匐前行。也没有耳朵。 那男人用双膝、双手拨开败酱草丛,走进庭院,停住脚步。 晴明向立在败酱草中的男人说: “吞天,无所谓,让他们进来吧。” 大概听到晴明的吩咐,名为吞天的男人微微点头,再缓慢转身,与进来时一样,动作迟钝地离去。 “那是?”博雅问。 “那本是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大人池子里的乌龟。由於某种机缘,现在住在这里。” “是式神?” “可以这样说。” 晴明点头回应时,吞天再度饶过宅邸一侧,出现在庭院。 这回不仅吞天一人。他身後跟著三个人影。 走在前头的,是一位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少年身後有个身穿黑色狩衣的高个子男人,及一个身穿破烂窄袖服的童子。 吞天站在刚刚那块白酱草丛中,微微颔首,又慢条斯理离去。 白酱草丛中,剩下三位来客。身穿黑色狩衣的男人,额上的乌帽帽檐前垂著一块四方形黑布,看不到他的脸。那块黑布,看似用薄纱制成。 “久违了,露子小姐。”晴明向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说。 “晴明,你、你说什么?”博雅惊讶地望向晴明。“露子小姐不就是橘实之大人的女儿吗?” 今年夏天,晴明与博雅都因赤蚕蛊事件,而同露子姬见过面。 “是的,我们眼前这位来客,正是露子小姐。”晴明说。 博雅仔细端详少年,然後小声“啊”地叫出来。 “露子小姐!” “久违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身穿青绿色便服的少年——露子姬,像是回应博雅的呼唤,以清脆声音说道。 “其他两位呢?”博雅问。 “是蝼蛄男和黑丸。”露子说。 蝼蛄男是帮露子收集毛毛虫的童子。而黑丸则是从卢屋道满所制的赤蚕蛊中孵出的式神。按理说,他外形应该像蝴蝶般有对翅膀。 而眼前的男子外表似人。看样子,他大概把翅膀折叠起来,不只藏在什么地方了。 “黑丸吗?”晴明问。 “他眼睛跟普通人不一样,只好用黑布把眼睛盖住。”露子边说,边环视晴明的庭院。“这庭院真漂亮。” 宛如将山野一隅割下来,在整个移到此处的庭院。 “我记得上次也说过,我很喜欢这庭院。” “谢谢。”晴明点头,再问道:“你有急事找我吗?” “不是急事,但这事非常有趣。” “有趣?” “是晴明大人喜欢的那种。” “这样啊……”晴明露出微笑,微微歪著头。“总之,你们先过来吧。到这儿来,我再慢慢听你说。” 四 博雅有点手足无措。 露子姬毫不遮掩她不施脂粉的脸庞,若无其事地坐在窄廊。露子的素面,近在咫尺。 脸上不但没化妆,更没拔眉毛。牙齿也没染黑。穿著如同男子一般。 以前,露子到这宅邸时,头上带著一顶乌帽,将长发藏在乌帽中。今天穿的是鲜豔的带绿淡青色便服,长发束在脑後,垂在背上。 这是个肌肤白皙的近乎透明的美少年——按常情,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不可能露出五官在街上走动,所以与露子擦身而过的路人,大概没认出她其实是女子。 然而,对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来说,这身打扮反倒比一般女子更为娇艳,细长脖子的线条,仿佛散发香气般撩人。博雅正是为此而手足无措。 蝼蛄男和黑丸早已退下。窄廊上只有晴明、博雅、露子三人。露子像是发现有趣的新玩具,一直望著博雅。 博雅仿佛抵挡不住露子的视线,开口说: “可、可是……” “什么事?博雅大人。” “你、你这身打扮在外面走动,不会有事吗?” “当然不会,没人会认为我是女人嘛。”露子淘气地望著博雅。 露子伸出右手,拾起地板上的酒瓶,拿在左手,向博雅说: “给您斟杯酒吧。” “喔,喔。” 博雅情不自禁伸手拿酒杯,但动作有点迟疑。再怎么说,对方总是殿上人的女儿,怎能让她斟酒?这层顾虑让博雅犹豫。 “博雅,无所谓。”晴明说。 晴明也伸手拿酒杯,举到露子面前说:“我也来一杯。” “是。”露子在酒杯中斟酒。 晴明将酒杯举到脣边,含了一口酒。白皙喉头上下滚动,微笑说道:“好酒……” “博雅大人呢?”露子眼中泛著笑意。 “我、我也来一杯。” 露子往博雅递出的酒杯斟酒。 晴明看博雅喝下酒,开口问:“露子小姐,你可以说出理由了吧。” 露子搁下手中的酒瓶,再度望向晴明。 “晴明大人,我发现了一种很奇怪的嗡嗡。” “嗡嗡?” “那是金色的嗡嗡,会发光,在夜晚出现,天一亮就消失。” “你看到了?” “看到了。” “在哪里?” “在广泽宽朝僧正大人那儿。” “遍照寺吗?” “是的。”露子点头。 五 据说,那嗡嗡初次飞来,是五天前的夜晚。 那晚—— 遍照寺的明德正在读经。是《涅盘经》。 前些日子开始,他就养成睡前读经的习惯。师傅宽朝於每晚睡前习惯读经,明德也自然而然养成此习惯。 说是读《涅盘经》,其实也无法在夜晚睡前的短暂时间全部读完,只是每晚读上些许而已。 明德在房间点起灯火,藉著灯火读经。那晚也是如此。 读到将近一天分量的一半,他才察觉那奇异的虫。 他发现身边的灯火旁,有一两只闪闪发光的东西飞舞。 那影子偶尔会映照在明德所读的《涅盘经》上,所以他才察觉那虫的存在。 再一看,是小小的虫。虽没有苍蝇那般小,却比牛虻小一些。 而且,那昆虫全身发出金黄色的光。映照著灯火,看上去极为美丽。 “奇怪……” 昆虫於夏天聚集在灯火旁,本是很寻常的事;但已值深秋,昆虫应该不会飞进来。况且,那是至今从未见过的小虫。 看著看著,小虫增至三只、四只,不知不觉中,已超过百只,数量多的无法数计。 明德继续念经,念完後,才发觉方才为数众多的小虫已不知去向。 当晚,事情仅止於此。 没想到第二天夜晚,又发生同样的事。 明德本已忘了昨夜的事,当晚如常念经。念到半途,同样的事发生了。小小影子在《涅盘经》上时隐时现,明德擡眼一看,灯火四周果然又聚集了金黄色小虫,嗡嗡飞舞。 不一忽儿,金黄小虫陆续飞来,多不胜数。小虫停在明德身上,在衣服上乱爬,又飞走了。伸手抓来一看,明德发现那些小虫类似小金龟子。 明德感到奇怪,便用丝绸掸下四处飞舞的昆虫,抓起来放进身边的竹笼。 他打算等天亮後再仔细观察这些昆虫,当晚就那样把虫放著,迳自就寝。不料隔天早上醒来一看,竹笼内不见仍何一只小虫。 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发生同样的事。抓了虫放进竹笼,不让它们逃走,但清晨醒来便又无影无踪。 这一定不是普通的虫。 按理说,明德应该先同宽朝僧正商讨此事,无奈僧正於数日前出发到丹波,还要五天才能回来。 这时,凑巧有人来访,是橘实之。为了法事,他带著几人同行至遍照寺,露子也一同前往。 明德与实之是老相识,彼此熟稔,明德便将昆虫的事告诉实之。 “听说露子小姐对珍奇昆虫有兴趣……” 明德向实之表示,能不能问问露子,看她知不知道是什么虫。 实之转告在另一间房里休息的露子,从明德那儿听来的事。 “欸,这好玩呢!”露子发出充满好奇又兴奋的叫声。 这天,实之和露子一行人预定留宿遍照寺。 “今晚我想看看那些虫。” “可是,对方即使是和尚,我也不能让女儿身的你进入男人房间。” “咦,父亲大人是说,男人可以於夜晚摸进女人房间,但女人不能到男人房间去吗?” “露子,你说的是歪理啊。这种歪理在世间行不通的,你要顾一下体面呀!” “顾什么体面?只要别讲出去,世人怎能知道呢?”一旦说出口,露子就会固执己见。 结果,实之也只能听女儿的话。他在明德房间内放置屏风,而露子则在屏风後静待。然而,实之依然不放心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一同列席。 当晚—— 三人於事前准备了竹笼,屏气敛息地在明德房间等候。 不久,时间到了,明德如常在灯火旁开始朗诵《涅盘经》。 起初什么事也没发生。室内回荡著明德低声朗诵经文的声音。 突然,不之何时出现一只小虫,在灯火四周飞舞。约小指指尖那么小的金色粒子,闪闪发光,在灯火下嬉戏。 看著看著,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又增至三只,数量愈来愈多。 “哇,好美……”屏风後的露子见状,发出轻声惊叹。 “开始抓虫吧。” 实之抓住一只在半空飞舞的昆虫,放进竹笼。 “父亲大人,麻烦您把虫子放进笼子时,顺便数一下数量。” 听女儿如此吩咐,实之只得边抓边一只两只地数。最後总算把所有昆虫都放进竹笼。 “父亲大人,总计有几只?” “二百六十二只。” “确实吗?” “确实,我不会算错的。” “那么,能把灯火和笼子拿过来吗?” 实之听从女儿吩咐,把灯火和笼子拿到屏风另一侧。露子接过竹笼,叹声道:“真的好美!” 笼子内的小虫,身上发出比萤火虫亮二、三倍的金黄色光芒。亮光自竹子缝隙洩露,美的难以言喻。 “啊,这好像是嗡嗡的一种。”屏风後传出露子的声音。 “看起来好像都一样,仔细看却又不一样……” 不久,露子又说:“父亲大人,不好意思,麻烦给我纸笔和砚台好吗?” 这些东西明德房内都有,实之立即送到屏风後。 “咦,这只虫的脚跟其他的不同。” “这边这只,翅膀有点大。” 露子似乎在屏风後逐一写下每只虫的特徵。花了很长时间。 终於,屏风後再度传来露子的声音: “父亲大人,您说的没错,总计有二百六十二只。” 接著,屏风後传出低微的振翅声,虫一只只飞了出来。 嗡—— 喔—— 哼—— 喁—— 振翅声听起来是如此。 “喂。露子呀,好不容易才抓到的虫,为什么让它们飞掉?” “反正明天早上会消失吧?既然会消失,不如现在就让它们飞掉,好观赏它们在半空飞舞。”露子说。 六 “後来虫怎样了?”晴明问。 “我只留一只下来,把笼子搁在枕边,边观赏边睡著了?但早上醒来就不见了。” 据说,明德房间内那些小虫也一如往常,於早朝消失。 “何谓早朝?”博雅问。 “就是今天早朝。”露子答。 原来露子一行人於中午回来,父亲实之回他自己宅邸後,身边只剩女仆,露子立即换上男装,带著黑丸与蝼蛄男自家里头溜出来了。 “你当时仔细查看过那些虫了?” “是。”露子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都写在这儿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 “就是要给您看才带来的。” 晴明从露子手中接过纸片,当场打开。博雅也从旁探头观看。 纸片上写著: 二百六十二只 一百一十六种 “什么意思?”博雅问。 “嗡嗡总计有二百六十二只的意思。”露子回道。 “一百一十六种呢?” “每只的颜色与形状、脚的数目都不同。虽然类似,仔细看的话,每个部位都有些许不同。有完全相同的,也有完全不同的。我数了数,总计有一百一十六种。” 有关这点,博雅方才也听闻了。纸片上接著又写著: 四只脚的二十一只 “这不用说明吧,就是四只脚的有二十一只。” “除了脚有四只相同,其他部位不同?” “不,博雅大人,这是说,不仅四只脚相同,连翅膀形状和颜色都完全相同的有二十一只。” “好,继续看。” 四方形翅膀,三只脚九只 歪斜翅膀,两只脚九只 翅膀的金黄色较淡,两只脚八只 博雅发出声音,逐次念出纸片上的记载,最後一行是: 六十五只 “这行只写著六十五只不是同样的嗡嗡,这六十五只是什么样的虫?” “这六十五只不是同样的嗡嗡,而是每只嗡嗡都跟其他嗡嗡不同。” “咦?” “这六十五只,每只都跟其他的不一样,全部单独形成一种。因为太麻烦了,我就没写下什么地方不同,只写下数量。” 换句话说,由六十五种、六十五只虫。露子如此说明。 也就是说,一百一十六种中,仅有一只的金黄小虫有六十五种。露子所写的内容大致如下: 二十一只同样的一种 九只同样的二种 八只同样的一种 七只同样的三种 六只同样的三种 五只同样的三种 四只同样的四种 三只同样的十二种 二只同样的二十二种 仅有一只的六十五种 合计二百六十二只、一百一十六种 “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晴明点点头,再问露子:“露子小姐,这些都是你观察的?” “是的,反正平常做惯了,不过,我叫黑丸到屏风後帮了一点忙……” “太厉害了,这是值得赞赏的工作。” “晴明大人,您认为有趣吗?” “有趣。非常有趣。” “那么,晴明大人,您愿意帮我解开这个谜吗?” “这是谜吗?” “晴明大人,您跟那寺庙很熟吧?” “是,宽朝大人和明德大人跟我都很熟。” “可以事先不通知就去拜访吗?” “可以是可以……” “那我们今晚再到遍照寺去吧。” “可是,你不回去的话,家里人会担忧吧?” “哎呀,这种小事,晴明大人应该有很多招数。” “有是有……” “那就一起去吧,现在出发的话,完全来得及呢。”露子以充满好奇的眼眸望著晴明,再望向博雅说:“博雅大人,请您也一起来……” “博雅,你打算如何?”晴明露出微笑,望著博雅。 “嗯,嗯……” “我倒是很想看看那些金黄小虫在灯火下飞舞的样子……” “我也想看。” “既然如此,就得想个办法了。” “办法?” “让露子小姐也能一起去的办法。” 七 “能不能给我一根头发?” 晴明在一张人形纸上,用毛笔写下“露子”二字後,转头问露子。 “这根给你。” 露子拔下一根头发递给晴明。晴明接过後,仔细缠在人形纸上,再用丝线绑住,以免松开。 “请你在这上面吹三口气。” 露子依晴明所说吹了三口气,那人形立即离开晴明手中,浮在半空,眨眼间便变成另一个露子,站在窄廊。 “哇!”露子惊叫。 晴明转头望向庭院,吩咐蝼蛄男和黑丸: “你们带这露子人形回去吧。” 又叮嘱: “只要瞒住大家到明天早上即可。注意,千万别让这小姐接近水火。另外,这人形小姐虽可以应答简单问题,但无法自己判断事情做任何决定,所以在这段期间,你们务必在他身边随机应变。” 蝼蛄男张大著嘴,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蝼蛄男,听到了没?”本尊露子开口。 “听、听到了!没问题,晴明大人。”蝼蛄男这才用力地大大点了头。 “好,准备完毕,我们可以出发到遍照寺了。” “喔,走。”博雅点头。 “出发吧。”露子姬也兴高采烈地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八 晴明与博雅陪著少年打扮的露子来到寺庙。明德欣喜万分地迎进三人。 “太荣幸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时已入夜。明德将三人带到自己房间後,才总算知道少年的真正身份。 晴明先问明德:“你知道这位是谁吗?” “这位是……” 明德仔细端详少年的脸孔,确认不出对方到底是谁,只感似曾相识。这也难怪,明德至今为止从未这么近正面看过露子的脸。 “是我。”少年出音。 “啊!”明德叫出声,“这声音是……” “他叫露丸,是我友人的公子。”晴明抢先回答。 听晴明如此说,明德总算恍然大悟,点头说: “原、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今天我们来此,是想看那些黄金虫。” “唷,原来是那黄金虫。” “是的。露丸请我帮他解谜。” “这么说来,晴明大人已经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大致推断出来了。”晴明道。 “喂,晴明,你刚刚怎么没说?既然你已知道答案,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博雅问。 “不,博雅大人,我没说已知道答案,而是说大致推断出来了。” 在第三者面前,晴明对博雅说话的口吻与态度,都比平常谦恭有礼。 晴明再将视线移向明德,若无其事地要求: “明德大人,能不能借一张纸?” 九 明德开始念经了。 晴明、博雅、露子三人坐在明德後方,静待小虫出现。 和平常一样,只有一盏灯火。灯油燃烧的味道,融在昏暗房间中。房内只听得到低微徐缓的念经声。 到底过了多久? “来了……”晴明喃喃细语。 房间中央靠近天花板的黑暗里,出现了轻飘飘、金黄色的亮光。那亮光在半空飞舞,逐渐朝灯火挨近。 那东西并非反射灯光而发亮。是自己发出金黄色亮光,朝灯火飞来。 第一只飞过来,开始同火焰嬉戏起舞。 接著,半空又突然出现第二只。 一只。 两只。 三只。 小虫不知自何处闯进房间,总之,一定先出现於半空,在朝灯火飞来。不久,众多发出金黄色亮光的小虫,聚集在火焰旁乱舞。 “好漂亮……”露子以叹息般的声音说道。 “真美……”博雅也喃喃发出惊叹。 “原来如此,果然很精彩。”晴明低声道。 三人无言观赏灯火旁翩翩起舞的昆虫。不久,晴明缓慢起身。 “差不多可以动手了吧?” 晴明往前膝行几步,挨近灯火,伸出右手抓住一只在半空飞舞的黄金虫。被抓住的小虫在晴明手中如萤火虫般发出亮光。晴明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捏住虫子,举到灯火前。 “这只是四脚虫。依据露丸大人的调查,应该是数量最多的一种。” 晴明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先前明德给他的白纸。他左手捧著白纸,再用捏著黄金虫的右手砰地拍打白纸。 拍完,晴明右手指尖已不见虫的影子。 而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的两根手指——则贴在纸上。 晴明开始低声念起咒文。过一会儿,他收回手指,望向纸面。 “呵呵,虫子现出原形了。”晴明道。 “知道是什么了吗?”博雅和露子同时来到晴明身边。 “喔!”博雅发出叫声。 此时,明德也停止念经,来到晴明身边。 “请看。” 明德望向晴明手中的纸张。纸张上写著一字: 无 方才明明是一张白纸,什么字都没有。 “这是?”明德惊叫。 “这 就是四只脚黄金虫的原形。” “原形是这个「无」字?”明德问。 “是。”晴明点头。 就在大家注视之下,纸上那个“无”字突然又浮了起来。接著变成一只黄金虫,在灯火旁飞舞。 “晴明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德问道。 “说明之前,我有事想先问你。” “什么事?” “经堂在哪里?” “在正殿东侧。” “能不能请你带我们过去?” “当然可以。” 明德拿起房内的灯台,向外走出。晴明、博雅、露字三人跟在明德身後。那些虫也聚集在灯火旁,边飞舞边跟了出来。 走进经堂,晴明开始在灯光下一卷卷检视经文。 “喔,找到了。” 晴明取出其中一卷经文,解开绑住的绳子,打开经卷。 “果然如此。”晴明自言自语。 “晴明,什么果然如此?”博雅迫不及待地问。 “大家看吧。” 晴明在灯火下展开经卷,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内容。 “这是?”明德诧异地说,“晴明大人,这应该是《般若经》,可是上面却没有文字。” “那当然啦,都逃出去了嘛。” “文字吗?” “是的。在这灯火下飞舞的昆虫,全部都是从经卷逃出去的文字。” “……” “《般若经》正文总计有二百六十二个字。其中,数量最多的字正是「无」,总计二十一个。”晴明说。 “怎么会!”博雅大叫。 “这卷《般若经,》通常是哪位在念的?” “是宽朝大人。大人总是在睡前习惯念一段《般若经》,他出发到丹波前,亲自将这卷《般若经》放回经堂。” “经文是宽朝大人亲自写的吧?” “是。这是宽朝大人抄写的经文。” “这些昆中出现那天,正是宽朝大人出门那天?” “是,啊,正是如此,晴明大人。” “这些宽朝大人每晚念诵的《般若经》文字,因为没人来念而感到寂寞,所以每逢明德大人念经的声音响起,便自己飞到房间想央求明德大人也念它们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德用力点点头。 若是宽朝亲笔抄写且每夜念诵的经文,的确有可能发生这种异事。 晴明低声念起《般若经》。 结果,本来聚集在灯火旁的昆虫,依次飞来,随著晴明的念经声,飞进白纸经卷中。每飞进一只,昆虫就变成一个文字。待晴明念毕,《般若经》卷子也恢复原样了。 晴明将经卷起来,递给明德。 “宽朝大人回来之前,请你每夜都念诵这卷《般若经》吧。如此,便不会发生同样的怪事了……只是,想到往後无法看到黄金虫,总觉得有点寂寞啊……” 晴明说毕,嘴角泛出微笑。 第二章鬼小槌 一 雪,森森降下。 自天空降下的雪,令庭院白花花一片。那是温柔的白。 雪花积在所有物体上,以其清净的天穹之白,掩覆尘世的一切。 天地间的所有声响,都像让雪花给夺走了。 无风。 雪花接连不断自天而降。 凝视那纷纷降落的雪花,会令人错以为正在飘动的不是雪,而是大地。大地在静止于宇宙间的几万、几亿雪花中,缓缓上升——而大地上升的速度,在赏雪人眼中看来,或许正是雪花下降的速度。 眺望着雪花,自然而然会萌生这种感觉。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源博雅叹息般说道。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与晴明端坐窄廊,饮酒赏雪。 两人身边各自有个火盆,正以此取暖、聊天。两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 所谓“袜”,是将两块脚型的布缝合起来,形成没有指沟的布袜。上方有两条膝绳,绑在脚踝以防脱落。 “什么不可思议?”晴明的凤眼瞄向博雅。 “雪啊。” “雪?” “你看这庭院。”博雅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望向庭院。 不管是庭院的松树、枫树、樱树树枝,还是细长的树头,都积满丰盈的雪。枯萎的败酱草上、庭石上,也积满了雪。 “不只这庭院,整个京城中,现在都积满了这么多雪……” “嗯。” “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博雅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将酒杯送到唇边。“晴明啊……” “什么事?” “无论雪看起来再如何柔软,都是因为太沉重才会降落吧?” “嗯。” “我正在思考,这些沉重又大量的雪,到底在天上的哪里?” “嗯。” 晴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了一口酒。 “你也应该知道,昨天……不,直至今天早上,天空不是还很晴朗吗?” “……” “天空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雪呢?”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伸手倒火炉前取暖。“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天上任何地方都没降落过一次雪?” “博雅啊……”晴明这回露出微笑,“你真是个有趣的汉子。” “有趣?” “嗯,有趣。” “什么意思?” “不听好,博雅。雪,的确是上天制造后再降下来的,可是,上天并非制造了大量的雪之后,才让雪降下来。” “那又怎么降下来的?” “雪是边制造边降下来的……” “真的?” “你现在看到的雪,其实是一种咒。” “咒?” “咒。”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想唬我了?” “我没唬你。” “真的?” “听我说嘛,博雅。” “嗯,嗯。” “何谓雪?” “什、什……” “所谓雪,是水。”晴明抢先回答。 “嗯,嗯。”博雅点头。 “春天一到,雪会融化成水,沉入地底,有些水成为河流,流入池子或大海……” “嗯。”博雅再度点头。 “这些水则溶于大气。” “大气?” “用器具盛水,搁置两三天,不是会自然消失吗?” “嗯。” “你说,那水到底跑到哪里了?” “哪里?” “溶于大气了。” “……” “水气再天上凝结,再变成云,变成雨,最后降到地面。而这水气,有时候就会变成雪。” “嗯。” “虽然时时改变形状或状态,但本质是水。” “……” “那些水,有时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 “可是,按照你的道理来说,你说是本质的水,不也是一种咒?” “正是如此,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是一种咒,其实也可以说水的本质是云或雪。无论水呈什么形状,那形状就是本质,也就是咒。” “晴明啊,你是说,天上并非储存这无穷尽的雪吗?” “没错。” “雪的本源,不但天上有,大地也有,随处都有的意思?” “嗯。” “换句话说,无论雪、雨、水 、云,都没有源头,它们彼此都是本质,彼此生出彼此,在这天地间循环,对吧?” “你说得很对,博雅。”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在看着循环于天地间的咒。既然如此,所谓赏雪,就是观赏咒的循环喽?” “博雅,你太厉害了。所谓赏雪,正是你说的那样。”晴明的声音隐含赞叹。 “咒,是会循环的。”晴明边说边望向庭院,“任何咒都无时不在变化。释尊也说过,一切万物,无常存者,也就是诸行无常。” “晴明,真稀罕,没想到在这儿能听你说佛法。” “佛法与咒的道理,追根究底是一样的。”晴明说得若无其事。 “可是,晴明啊……” “怎么了?” “同你讨论过雪的话题后,我好像理解了一点什么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 “最初我望着雪花时,那种感到不可思议又仿佛是惊讶的感觉,也就是最初的那种心情,我觉得好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是吗?” “雪也是一种循环的咒,这道理的确令我很惊讶。可是,我最初望着雪花所萌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也是我真正的感觉。”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汉子,博雅。”晴明深有感触地说。 “我哪有不可思议?” “听好,博雅。赏雪的行为,等同于观赏咒的循环,这个道理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原来是我说的……” “这种道理,一般和尚或阴阳师也不见得能理解。你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关于天地的道理。” “是吗?” “是的。而且你不觉得自己说出大道理,还在那边感叹雪有多不可思议。这样的你,我觉得比雪更不可思议。” “是吗?” “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地方。”晴明红唇泛出微笑。 “晴明,别嘲弄我。” “我没嘲弄你。” “真的?” “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汉子。” “果然在嘲弄我。”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你每次说我是‘好汉子’时,大抵都在嘲弄我。” “博雅,你嘴巴噘起来了。” “哪有?”博雅伸手按住嘴唇。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晴明微笑着。 博雅放下手,这回真的噘起嘴说:“别再嘲弄我了。” 此时,晴明右手指尖已端起酒杯,边喝酒边望向庭院。 “雪下得真大。”晴明自语。 博雅跟随他的视线,也望向庭院的雪,接着低声说:“对了,晴明……” “干嘛?” “碰到这种雪天,我老是想起白比丘尼大人的事。她还好吗?” “博雅啊,那位大人是吃了人鱼肉、不老不死的人,罕得生病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晴明。我不是说她的肉体,我是说她的心灵。” “我知道。”晴明望着不停降落在庭院的雪花。“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近况,不过,这雪花应该会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吧。” “……” “这雪花应该也会下在白比丘尼大人身上吧。不只是白比丘尼大人,只要想到这雪也下在分别后即不知去向的某些人身上,你不觉得这雪就突然变得很可爱吗?” 晴明收回视线,眼前正是博雅的脸。 “或许,这雪也下在行踪不明的平实盛大人身上。”博雅说。 “喔,你是说左卫门府的平实盛大人?” “晴明,你见过他?” “不,曾经看过他几次,但从未交谈过。他应该是大尉吧?” “嗯。一年前奉命上任大尉。” “听说一个多月前,夜里出门后就失踪了?” “我受过卫门府藤原中将大人的照顾,所以很想帮他忙……” “听说中将大人很看重平实盛大人。” “正是呀,晴明。” 晴明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悄声说:“有关那位中将大人之事,博雅,你是否曾有耳闻?” “什么事?” “他好像患病了。” “中将大人生病了?” “就是当前京城流行的那个病。” “猿叫病?” “嗯。”晴明点头。 所谓“猿叫病”,事两个月前开始在京城流行的病,首先会发烧,接着全身疼痛。不但腰部和脊椎的关节会疼痛,还会因高烧而呻吟不已。严重的话,甚至无法起身,整天卧病在床,然后半夜突然在床上“咿呀”地叫出声。 由于那叫声跟猴子叫声类似,众人便称之为“猿叫病”。 病人喊着“热啊,热啊”,又会频频要水喝。有人幸运痊愈,但也有几人因此丧生。藤原中将正是患上这种病。 “可是,晴明,你怎么知道此事?” “问得好,博雅。” “嗯?” “其实,来过了。” “来过了?” “你来这儿之前,藤原中将宅邸派人来过了。那时还没下雪。” “原来如此。” “听说,四天前就患病了,目前似乎很衰弱。服药也无效,所以才来请我设法。” “你打算怎么办?” “我答应过去一趟,可是这雪……” “嗯。” “对方说傍晚会派牛车来接人,如果会来,应该再过一刻就到了。” “原来有这回事。” “可是,博雅啊……” “怎么了?晴明。” “我非常感谢你认识中将大人。” “什么意思?” “我向来很怕那种拘泥形式的大人宅邸。如果你愿意陪我去,可以壮我的胆。” “是吗?” “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嗯……” “走吧。” 博雅刚想开口,晴明又再度催促。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二 傍晚,果真如晴明所说,藤原中将宅邸派牛车来接人。牛车停在大门外。 晴明和博雅都穿上皮靴,一步一步使劲踩在雪上,来到大门外。 雪,依然下着。 两人身上的衣服也积了雪花。 傍晚苍白阴暗中,放眼望去都是雪景。 四个随从手中举着火把,站在雪中静待晴明与博雅。 两人往牛车内窥了一眼,发现车内搁着取暖用的火炉。 “喔。” “太好了。” 两人同时说道。此时,两人身后响起呼唤声:“喂,晴明……” 晴明和博雅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老人站在雪地中。 一头蓬乱的白长发。在这种雪天傍晚,老人身上竟只穿着一件破烂便服。炯炯有神的黄浊眸子。满脸皱纹。 正是芦屋道满。 “原来是芦屋道满大人。” “久违了。”道满低声道。 雪花亦飘落堆积在道满的乱发上。 “您找我有事吗?”晴明问。 “你是不是打算道藤原中将那儿?” “是。” “既然如此,那东西本是吾人的份。” “您的份?” “不管出现了什么,你都要跟吾人各分一半。好好记住这点。” “ 我会记住,只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看就知道。”道满说毕,转身跨出脚步。“吾人就暂且作壁上观。要是你成功完事了,再来向你要吾人那一半。” 道满抽拔着脚步,走在雪地中。他竟然光着脚。 待道满消失踪影,晴明与博雅才做进牛车。 三 藤原中将在床上大叫。 “热呀……” “热呀……” 意识已失去大半。全身发汗,掀开杯子便会升起一股水气。伸手触摸他的肌肤,可知他全身热得不成人样。 “痛呀……” “痛呀……” 背部、腰部,全身骨头都痛得很,入睡后也屡次更换睡姿,时时扭动身体。然后,会突然双眼一瞪,发出尖锐得“咿呀!”叫声。 家人都聚集在枕边,却束手无措。 由于病人发汗,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家人只能边帮病人换衣服,边安抚几句“振作点呀……”、“要不要紧啊?”而已。 给病人服过种种药方,却都无效。有时候见病人频频喊热,冷不防病人又说:“冷呀……”、“冷呀……”,全身咔哒咔哒发起抖来。接着再度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眼,大叫:“咿呀!” 晴明与博雅抵达时,正是病人处于这种状况的时刻。晴明坐在屏风后的中将病榻枕边,徐徐调整呼吸。 灯火有四盏,中将额头上的汗珠和乱发,清晰可见。 晴明观察中将,发出一声:“哦。” 似乎明白了某事,点点头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原来时这么回事……这病,不需药方,也不用什么特殊修法。” “喂,真的吗?晴明……”一旁的博雅问。 “博雅大人,您看吧。”晴明说。 有旁人在场时,晴明对博雅的应答态度会变得谦恭有礼。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再度望向中将。博雅凝视了中将一阵子,似乎总算察觉某事,轻微发出叫声:“喔……中将大人他……” 听到博雅的叫声,众人望向中将,这才发现中将的样子与方才迥然不同。 方才时时左右扭动身体,现在却静止不动。方才时时发出: “冷呀……” “热啊……” “痛呀……” 现在却紧闭双唇,知轻微发出鼾声而已。 头发依然三乱,面色依然憔悴不堪,但除去这些,中将的睡姿与平常毫无两样。也不再发出“咿呀”叫声。 藤原中将闭着双眼,安稳沉睡着。 额头上仍有汗珠,但汗珠不再增加,看似逐渐退烧。 这是晴明坐在枕边时便出现的状况。 “晴明,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还没做。”晴明说毕,将视线移到隔着中将病榻的对面。 晴明正好坐在仰躺的中将右肩附近,视线则望向中将左肩附近的枕边。 对着那枕边,仿佛那儿坐着个人,晴明向空无一物空间点头说道:“是,我看得见你。” “喂,晴明,怎么回事?”博雅问。 但晴明不理博雅,只说:“原来如此,原因是额头上那个……” 晴明支着单膝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片纸张,低声念诵咒文,再用右手指尖轻轻触摸左手拿的纸片。 纸片移到晴明右手,他探身至对面,将右手中的纸片朝空中一抹。 刹那间—— 中将枕边缓缓出现人影。 那人影,立即化为真正的人。 那人,身上穿着公卿便服,右手拿着小槌,正凝视晴明。 “喔!”众人发出惊叫。 “这不是平实盛大人吗?” “的确是平实盛大人!” “的确是平实盛大人!” 坐在中将枕边的人影,确实是失踪了将近一个月的平实盛。 “喔!” 其次发出叫声的,是平实盛本人。 “这么来说,大家都看得见我吗?看得见我吗?” 实盛开始放声大哭 四 “看得见。” 经晴明如此催促,不久,平实盛才开口。 “那晚,我打算到女人那儿,没想到途中遇见妖鬼了。” 说完这句,实盛才开始徐徐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五 一个月前的某夜,平实盛出门到西京某位女性住处访妻。 那天,他单独出门。没搭牛车,身边也没有随从。是徒步前往。 虽说官职是大尉,但官位是从六品,并非高官。 出门搭牛车不如独自徒步来得方便,而平实盛也喜欢如此。 在四条穿过朱雀大路后,走了一阵子,前方有几圈亮光逐渐挨近。是火把亮光。 这晚是月夜,实盛身上没带任何照明。 万一碰到认识的人,有点麻烦;若对方是盗贼,就算实盛是卫门府官员,也无法单枪匹马与其搏斗。 实盛打算躲起来避开,凑巧附近有株高大松树,也便藏身松树后。 那不是人。是妖鬼。 独眼妖鬼。 无数手臂的妖鬼。 没有脚,用身上的六只手走路的妖鬼。 用单脚跳跃,边跳边舞的妖鬼。 约有十个类似的妖鬼组成一团,往实盛这方走过来。 实盛吓得魂飞魄散,暗自祈祷众鬼快快通过。不料,众鬼竟在松树前停下来。 “喂,好像有什么味道。” “嗯,的确有什么味道。” “我也闻到了。” “我也闻到了。” 众妖鬼站在马路中央,开始抽动鼻子。 “这不是人的味道吗?” “是人的味道。” “这附近有人。” “人在哪里?” “人在哪里?” 众妖鬼往四方散去,分头搜寻。 实盛在松树后吓得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发抖。 “哗!” 冷不防,张着血盆大口的独眼妖鬼探头到松树后。 “找到了!” 妖鬼抓住实盛后颈,把他拉到马路中央。 “喂,这人肯定是看到我们的身影,才躲在松树后。应该不是普通人吧?”独眼妖鬼说。 “这表示他看得到我们。” “太奇怪了。” 妖鬼议论纷纷。用六只手在地上爬的妖鬼问实盛:“喂,你平日什么佛?” “是,是。虽然不是虔诚信徒,但平日一有机会,我总是向六角堂的如意轮观音合掌……”实盛好不容易才如此回答。 “喔,原来你平日都去拜六角堂?难怪看得见我们。” “有道理。” 众妖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这小子怎么处理?” “吃掉吧。” “对,吃掉吧。” 众妖鬼决定吃掉实盛时,单脚妖鬼说道:“慢着,我们正在赶路。” “嗯,我们必须到二条的藤原清次宅邸。” “本来就已经够忙了,正好缺人手呢,哪有时间吃人?” “说得也是。” “不如让这男人当我们的帮手?” “喔,好注意。” “就这么办!” 众妖鬼刚说毕,独眼妖鬼便“喀”的一声,朝实盛吐了一口唾液。那口唾液正中实盛的额头。 “来,你拿着这个。”妖鬼之一递给实盛某样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把古旧小槌子。 “你拿着这个,跟我们走吧。” 众妖鬼再度成群结队地往前走。实盛只得跟在众妖鬼身后。 待实盛回过神来,才发现众妖鬼不知何时两个一组地散开了,而自己则和独眼妖鬼站在藤原清次宅邸前。 “进去吧。” 独眼妖鬼旁若无人地走进清次宅邸。 夜深人静,宅内人都睡着了。可是,实盛他们逐渐放大脚步声往宅内走去,却每人醒来。 不久,他们来到在寝具中熟睡的清次枕边,妖鬼停下脚步。实盛也站在妖鬼一旁。 “刚刚给你一把小槌子吧?”妖鬼用独眼瞪了实盛一眼。 “是,是,的确有。”实盛点头。 “你拿那小槌子捶打清次。”妖鬼说。 “什么?”实盛听不懂妖鬼的意思。 “总之,你就下手打。” 实盛只好拿着小槌子,战战兢兢地,在杯子上捶打清次的身体。 清次呻吟了一下。实盛以为他会醒过来,提心吊胆,但他没醒过来。 “别住手,继续打。” 听妖鬼如此吩咐,实盛不顾一切地捶打清次。过一会儿,清次开始发出呻吟。 “热呀……” “热呀……” “痛呀……” “痛呀……” 接着,突然大声发出“咿呀!”一声,瞪大眼睛。 实盛吓了一跳,以为这回清次真醒过来了,但清次依旧熟睡着。实盛停手。 “继续打呀!” 实盛再度捶打清次。清次又发出呻吟。 “热呀……” “痛呀……” “冷呀……” 接着又是“咿呀”一声。 捶打了约一时辰,独眼妖鬼才说:“差不多可以了。” 实盛停止捶打。妖鬼又说:“走,轮到下一个。” 他俩离开清次宅邸,走进另一宅邸,实盛在此也被迫做类似的事。 这时,实盛终于发现,这不就是所谓的“猿叫病”吗?原来用自己手中的小槌子捶打,人便会患上“猿叫病”。 清晨,东方逐渐发白时,妖鬼说:“可以了,晚上我再去接你,白天你可以恢复自由。” 妖鬼在四条与朱雀大路的十字路口丢下实盛,消失了。 小槌子留在实盛怀中。 实盛觉得这晚的经验真是不得了,赶紧回到自宅。家人都已起床,正担心实盛怎么还没回来。 “喂,是我,我回来了!”实盛向家人说。 然而,每人察觉实盛的存在。实盛到家人眼前大声喊道:“怎么了?是我呀!你看不见我吗?”叫得再大声,也无人回应。 看样子,家人不但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伸手触摸对方,手也会穿过对方身体。 就在实盛不知如何是好时,时刻已是傍晚,接着夜晚来临,中妖鬼再度来到实盛宅子。 “走吧,今晚你仍得继续好好干活!” 整个晚上,实盛又和妖鬼做了同样的事,直至早朝才获得自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 虽然连续几天都未进食,但肚子不饿,也毫无睡意。只是,无法与人说话。 唯一的乐趣,便是用小槌子捶打熟睡的人,让对方患上“猿叫病”。 起初,实盛也怯怯乔乔地拿小槌敲人,不知何时竟逐渐做得兴致盎然。 有时候,也会碰到平日逞威风讨人嫌的人,捶打对方时,看到对方突然瞪眼大叫“咿呀!”的丑态,实在很滑稽可笑。 不过,没有谈话对象毕竟很寂寞。 五天前,实盛心不在焉地站在四条与朱雀大路十字路口时,迎面来了以为奇妙风采的老人。 蓬头散发。身穿破旧公卿便服。光着脚走路。 那老人逐渐挨近。双眸凝视着实盛。实盛情不自禁回头往后探看。 他以为那老人望的是自己身后的那个人。不过,实盛身后并没有人。 不久,老人来到实盛眼前,望着实盛手中的小槌子说:“你这玩意很有意思。” “你,你,看得见我?” “当然看得见。”老人满不在乎地说。接着看着实盛额头,又说:“喔,原来给痘疮神吐了口水。” 实盛伸手擦拭额上的唾液,他已试过几次,却总是无法除去那痰。 “那不是用手就可以擦掉的。”老人望着实盛,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喂,要不要吾人帮你?” “你能帮我吗?” “能。吾人让大家可以看见你,也让你跟以前一样,可以吃饭。” “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你也要帮吾人一个忙。” “没问题……”实盛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可是,一到夜晚,无论我身在何处,那些妖鬼都会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就在这儿等。”老人乐不可支地鼓动喉头,咯咯笑了出来。 夜晚终于来临。站在十字路口的实盛与老人耳边,传来不知来自何处的呼唤声。 “喂……” “喂……” 那声音逐渐挨近,接着从四面八方的阴暗处出现了众妖鬼,陆续往十字路口聚集过来。 “走吧,今晚你仍然得继续好好干活。”独眼妖鬼道。 “这老头是谁?” “他好像看得见我们。” 众妖鬼议论纷纷。老人开口道:“喂,吾人要带走这男人。” “什么?”众妖鬼紧张起来。 “你们么有异议吧?这男人本就不跟你们一伙的吧?”老人泰然回问。 “你说什么?” “既然你能够看见我们,表示你多少也有点法力;可要是半吊子在这儿吹法螺的话,小心有你好看!” “虽然这老头看起来很难吃,还是吃掉算了。” “是呀,吸吮他的眼睛,再捞出他的五脏六腑,当场吃掉!” “有趣!”老人赤着脚敏捷跨前一步,若无其事地说:“试试看吧。” 此时,六只手趴地的妖鬼插嘴:“喂,这老头是那破庙的老头。” “什么?” “没错,正是那老头。” “这小子,往昔曾到阎王殿乔装马面,诓骗过我们!” “跟他对上了,可是很棘手的。” “不玩了!” “不玩了!” 众妖鬼安静下来,仔细端详实盛和老人。 “这一个月来,你很努力干活,就放你一马吧?” “本来打算让你成为我们一伙的,无奈这老头在一旁罗里罗嗦,只好作罢。” “你走吧。” 众妖鬼说毕,背转过身。 “我到一条。” “那我到堀川那一带。” “千万别靠近土御门那附近!” 众鬼各自喃喃自语,消失在暗夜中。只剩实盛和老人站在原地。 “看,完满解决了吧?”老人说。 “是。” 实盛虽无法理解那些妖鬼为何对眼前这衣衫褴褛的老人一筹莫展,但自己似乎已经恢复自由。 “接下来,轮到你帮吾人干活了。日后吾人再让你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该做什么?” “没什么,跟你至今为止做的一样就好。” “一样?” “嗯。你随便找家宅邸,用这把小槌子让那家主人患上猿叫病,患个三四天就行了。” “哪家宅邸比较好?” “随便哪家都可以。尽量挑有钱的。”老人得意笑道,“反正在吾人出现之前,你就用这把小槌子让那主人哀嚎几天。” “明白了。”实盛点头,“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去探望一下某位女子……” 实盛想起一个月前打算去访妻的那女人。 直至今日,他始终提不起劲去看那女人,现在一想到能回复原来的样子,便突然很想去探望那女人。 “那当然无所谓。” “对了,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您到底是哪位大人?” “吾人?如你所见,吾人是个脏老头……” “您尊姓大名?” “播磨的芦屋道满。”老人说 六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晴明向讲完话的实盛说。 场所已非藤原中将的寝食。 这是另一个房间,晴明与博雅同其它几人一起聆听实盛讲述。 “大致情形都明白了,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懂。”晴明道。 “什么事?” “你为何选上藤原中将大人?中将大人平素不是很看重你吗?” “是的。”实盛眼里扑簌掉下泪珠。“承蒙中将大人平素很看重我,我却做出这种事,的确令我痛苦不已。可是,这也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五天前那晚,道满大人让我恢复自由身后,我马上到那女人那儿,结果……”说道这儿,实盛的话就哽住了。 “结果怎样?” “是。结果那女人已迎进另一个男人。我去的那晚,那男人正在女人寝食内。” “……” “那男人,正是中将大人。”实盛说 七 晴明与博雅在窄廊优哉游哉地喝酒。 雪,还未停下来。积雪已高过膝盖。 这是个寂静、无风的夜晚。 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自天纷飞而降的雪花触及积雪的声音。 从藤原中将宅邸回来后,两人便在窄廊喝起酒来。 “想想也有道理。”博雅感慨万千地说,“难怪实盛大人会用小槌子捶打中将大人。” “嗯,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道满大人为什么拜托实盛大人那样做?” “为了金钱。” “金钱?” “他大概想赚点钱,吃点热东西暖暖身子吧。” 晴明刚说毕,庭院便传来一句方才晴明说过的话。 “嗯,就是这么回事。” 定睛一看,有个人影站在雪中,也不知从哪儿进来的。 “吾人打算在当家主人的‘猿叫病’病态沉重时,再上门医治对方,拿些金子。” 原来时芦屋道满。 “没想到慢了一步,若无其事地跑去一看,对方竟已派人向晴明求救了。” 道满搔着头苦笑。 “这也没办法。可是,别忘了事情有一半是吾人安排的。晴明,吾人正是打算等你处理完后,再向你分一半赏金。每年一到冬天,还真让人冷得受不了。吾人偶尔也想吃点热腾腾的东西。” “那真是太对不住您了,道满大人。” “什么意思?” “老实说,中将大人没给我任何赏金。” “什么?晴明,真的吗?” “真的。” 晴明说毕,道满瞬间现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不过,实盛大人给了我一些谢礼。” “什么谢礼?” “酒。” “酒?” “我跟博雅正在喝谢礼的酒。如果你不嫌弃,不如同我们一起喝酒,您意下如何?” 道满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没办法……那就给你招待吧。” 道满光着脚走在雪地,来到窄廊前,掸掉身上的雪花,登上窄廊。 环视了一下,道满发现酒杯及炭火烧得很旺的火炉,都有三人份。 “呵呵……”道满欣喜微笑。 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窄廊,道满举起酒杯,伸向晴明。 “斟酒,晴明。” “是。” 晴明手持热过的酒瓶,在道满杯中斟上满满一杯温酒。 酒杯冒出一股热气。道满将鼻子埋在热气中,喝了一口酒。 “美味!”道满眉开眼笑地说。 “博雅喝起酒来速度很快的……” “吾人不会喝输他。”道满笑道。 “喂,晴明,你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我是个酒鬼。” “会吗?” “会!”博雅噘起嘴说,“我只是喜欢喝酒而已。” 道满突然伸手,从晴明怀中抽走小槌子。 “博雅大人,如果酒喝光了,你可以用这个再去捶打某人。” “晴明,你……”博雅愕然望着晴明。 “没人注意到这把小槌子,我便擅自接收了。”晴明满不在乎地说。 道满愉快的笑声响彻四周。 第三章枣和尚 一 黑暗中传来的花香,似乎是樱花。 花香若有似无,清淡幽微。 认为有,花香便存在。认为没有,花香便不存在。 但只要徐徐呼吸夜里的大气,依然可以感觉仿佛透明般的花香。 “真是不可思议。”源博雅说。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饮酒。 “什么事不可思议?博雅。”晴明只移动视线,望向博雅。 “在移动。”博雅说。 “什么在移动?” “很庞大的物事。” “庞大的物事?” “不但庞大,而且……” “而且?” “是肉眼看不见的物事。” “是吗?”晴明嘴角泛出微笑。 月光射于黑暗中。樱花花瓣在黑暗中无声无息飘落。 无风。 无风,花瓣却自行脱离树枝。 博雅啜饮着酒,眺望在月光中清晰可见的纷飞樱瓣。 “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我们可以经由看得见的东西,得知它正在移动。” “到底是什么?” “例如,季节。或者说春天比较好?” “原来如此。” “晴明,你听好,不如那樱花花瓣……” “花瓣怎么了?” “飘落。” “嗯。” “花瓣飘落后,会长出绿叶,绿叶到秋天会变色,然后凋落。可是,春天来临时,不是又会开花吗?” “嗯。” “不只樱花。梅花也好,繁缕、萱草等野草也好,全部都一样。树木、野草、花、虫、鸟,都同样在季节中逐渐往前推移。” “嗯。” “我们可以看见逐渐往前推移的各种物事。” “的确看得见。” “我们可以看见盛开的樱花,也可以看见飘落的樱瓣。可以看见绕着花飞舞的蝴蝶,也可以看见鸟。可是,晴明啊……” 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用力继续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所看见的,其实不是季节。” “嗯。” “我们只是看见盛开的樱花、飘落的樱瓣、飞舞的蝴蝶,以及鸟。” “的确如此。” “你听好,晴明,这天地间,有个我们看不见的巨大之物在移动。” 一卷全 一 金色的阳光里,细胜银毫的雨丝飘洒着。 那是细润轻柔的牛毛细雨。 纵使在外面行走,也丝毫感觉不出衣饰给濡湿了。发亮的雨丝轻洒在庭院的碧草和绿叶上,仿佛无数蛛丝自苍穹垂悬下来似的。 细雨轻轻点触着庭院里方池的水面,却涟漪不生。朝着水面凝望,竟丝毫看不出雨落方池的痕迹。 池边的菖蒲开着紫花,松叶、枫叶、柳叶,以及花事已尽的牡丹,被雨丝濡湿的色泽十分鲜亮。 花期已近尾声的芍药开着雪白的花。花瓣上细密地缀着雨点,不堪重负般低垂着头。 时令是水无月,即阴历六月的月初。 安倍晴明望着左手边的庭圃。坐在蒲团上,与广泽的宽朝僧正相向而坐。 地点是位于京城西边广泽一带的遍照寺的僧坊。 “天空转亮了。” 宽朝僧正的目光越过自屋檐垂下的柳叶,凝望着天穹。 天空还不是一碧如洗,仍覆盖着薄薄的云絮,整块整块地闪着银白的光。不知道太阳在哪里,只有柔和的光线不知从何处照出,细雨正从空中洒落下来。 “梅雨终于要过去了。”宽朝僧正说。 看语气,并不指望晴明应和他。 “是啊。” 晴明薄薄的朱唇边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身上裹着宽松的白色狩衣,并没有追逐宽朝僧正的视线,仍在放眼庭院。 “雨亦水,池亦水。雨持续不停则谓之梅雨,潴积在地则称之为池水,依其不同的存在方式称呼其名,虽时时刻刻有所变化,而水的本体却从未改变。” 宽朝僧正说着,心有所惑一般。 他的视线转向晴明:“晴明大人,最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为天地间本来如此的事物所触动。” 广泽的宽朝僧正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式部卿宫的儿子,也就是敦实亲王的子嗣。母亲为左大臣藤原时平的爱女。 他风华正茂时出家,成了真言宗高僧。 天历二年(即公元948年),他在仁和寺受戒于律师宽空,秉获金刚界、胎藏界两部经法的灌顶。 真言宗兴自空海大师,宽朝继承了真言宗的正统衣钵。宽朝力大无比,此类逸事,《今昔物语集》等古籍中多有记载。 “今天我有幸观瞻人间至宝。” 晴明把眼光落在自己与宽朝中间的方座供盘上。 供盘上放着一帖经卷。经卷上写着:“咏十喻诗沙门遍照金剐文。” 遍照金刚,即弘法大师空海。 “喻”即比喻,整句话的字面意义是说,这部经卷收有十首佛诗,是空海用比喻的形式写就的佛法内容。 “这可是大师的亲笔呀。这种宝物有时会由东寺转赐敝寺,我想晴明大人或许会有兴趣,就请你过来了。” “阅此宝卷,我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语言是咒,那么,记载着这些语言的书卷自然也是咒了。” “依照你的意见,雨也好泡也罢,本来都是水。所谓的不同,不过是其所秉受的咒的差别而已。” “是啊。”晴明点点头。 在晴明刚阅过的经卷上,有一首题为《咏如泡喻》的佛诗,是空海大师用墨笔抄录的。 宽朝诵读着这首诗:咏如泡喻天雨蒙蒙天上来,水泡种种水中开。 乍生乍灭不离水,自求他求自业裁。 即心变化不思议,心佛作之莫怪猜。 万法自心本一体,不知此义尤堪哀。 雨点迷迷漫漫,自天而降,落在水中,化成大小不一的水泡。 水泡生得迅速也消失得迅速,可水还是离不开水的本性。 那么,水泡是源自水本身的本性呢,还是源自其他的原因与条件? 非也,水是源于自身的本性才形成水泡,是水本身的作用。 正如水产生出种种大小不一的水泡一样。 真言宗沙门心中所生发的种种心的变化及想法。也是不可思议的,这正是心中的佛性所带来的变化。 无论水泡的大小、生灭如何变异,本质上还是水。 人心亦同此理,人心纵使万千变化,作为心之本性的佛性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对此莫要怪讶猜度。 所有的存在都源于自己的心,本来就是一体的。 不了解这一至理,实在是太悲哀了。 诗的意思大体如此。 “这个尘世间,是由事物本身的佛性与如同泡影一般的咒所组成的,是这么一回事吧。” 像打谜语一样,宽朝问晴明。 “所谓佛的存在,不也是一种咒吗?”晴明感慨道。 “这么说,你的意思就是,世界的本源也好,人的本性也好,都是咒了?”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了不得,了不得。” 宽朝心有契悟般扬声大笑:“晴明大人的话真是太有趣了。” 正当宽朝叩膝击节时,不知何处传来众人的嘈杂声。 “是成村!” “是恒世!” 夹杂在喧闹声中,这样的叫喊声飘了过来。 听上去是在不远处,有许多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争论越来越激烈,话语声也越来越大。 “那是……?”晴明问。 “关于七月七日宫中相扑大会的事,公卿们正议论不休呢。” “听说已经决定由海恒世大人和真发成村大人,在堀河院进行一场比赛。” “是这么回事。到底哪一边会独占鳌头呢?他们特意到我这里,就是来打听这件事的。” “那么。你觉得哪一边会胜出呢?” “没影的事,我们还没开始议这件事呢。他们不过是在随意喧闹罢了。”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怎么会呢?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请来的。那些公卿倒是随意聚过来的。” “随意?” “唉。他们以为我在相扑方面有一定的见解,其实他们误会了。” “不过,宽朝大人的神力,我是早就听说了。” “力气虽然不小。可相扑毕竟不是光凭死力就能胜出的。” “因此,大家自然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晴明解颐一笑。 “真叫人难为情啊。在仁和寺发生的事。好像到处都传遍了。” 宽朝抬起右手,摩挲着滑溜溜的脑门。 “提起那件事,我也听说过。听说你把强人一下子踢到屋顶上了……” “晴明大人。连你也对那些传言感兴趣吗?” “确实如此。” 晴明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有关宽朝所说“仁和寺发生的事”,古书《今昔物语集》中有记载。 大致情形是这样的——广泽的宽朝僧正,长期居住在广泽的遍照寺,但还兼任仁和寺僧官之职。 那年春天,仁和寺落下惊雷,震塌了正殿的一角。为了进行修饬。就在正殿外搭起脚手架,每天很多工人赶来。在那里做工。 在动工半个月前后。修理工作仍在继续进行。一天黄昏,宽朝僧正忽然想看看工程进展到什么程度,于是就在平常穿的僧衣上系好腰带,穿上高脚木屐,独自一人拄着法杖往仁和寺走去。 当他来到脚手架跟前四下打量时,发现不知何处冒出一个奇怪的男子,蹲伏在僧正面前。 他一身黑衣,黑漆帽檐深深挡住了眼睛。已然暮色四合,他的容貌在昏黑之中辨不清晰。 再仔细一看,男子 不知何时拔出一把短刀,好像特意藏到背后似的用右手倒握着。 “你是什么人?” 宽朝一点也不慌乱,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一个四处流浪、连餬口的东西都难以得到的老百姓。 至于名字。更是默默无闻。“ 一身黑衣的男子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你有什么事?” “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我想取走一两件用用。” “怎么,你居然是强盗?” 宽朝没有丝毫恐惧,用爽朗的声音闻道。 正准备瞅机会下刀子的强人,差点不由自主地扑上来。 如果对方胆怯了,或者强烈反抗,或许强盗会找机会动手伤人,可是宽朝如此镇定,强人反而有些气短了。 不过,强人还是把心一横,将刀一扬:“想留下性命,就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说着,把刀尖指向僧正。 “我是和尚,随时都可以把衣服给你。所以。你随便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只要说一声,我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给件衣服吧,就成了。可是,你这样对我拔刀相向,却让人不舒服。” “多嘴。别说话!” 僧正躲开强人的刀子,绕到他的背后。朝着他的屁股轻轻一踹,结果,挨踢的强盗“哇”地喊了一声,身子便朝远处飞去,不见踪影了。 “嘿。” 宽朝四下找寻强人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既然如此,就让其他人去搜一搜吧。主意一定,他朝庙堂走去。高声唤道:“有人在吗?” 当下就有数位法师从僧房里走了出来。 “是宽朝僧正吧,天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看看工程的进展。” “可是您这么大声叫我们,您怎么啦?” “刚才我碰到强盗,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抢走,那家伙还拿着刀子要来杀我。” “您受伤了?” “没有。还是快拿灯来照照吧。当时强盗冲过来,我闪到一边,还朝他踢了一脚,当下他的影子就不见了。快搜搜看他到底在哪里。” “宽朝僧正把拦路抢劫的强人打翻了,快拿灯来!” 一位法师大声叫起来,其他几位法师准备了火把,开始到处搜寻强盗的身影。 法师们举着火把在脚手架下搜寻时,忽然听到上面传来“好痛啊,好痛啊”的叫声。 拿着火把照过去,发现脚手架的上方,有一个黑衣打扮的男人夹在里面,不停地呻吟着。 法师们好不容易爬上去,发现被宽朝大力踢飞的强盗手里还拿着那把刀子,脸上一副可怜相,乞望着他们。 宽朝带着那个强盗来到寺里。 “好了,今后不可再走老路了。” 说着,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交给强人,就那样放他走了。 广泽的宽朝僧正真是了不起,不但力大过人,就连对袭击自己的强人也布施行善。法师们一个劲地称赞不已。 故事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 “坊间所传总是以讹传讹。实际情况是,强盗给我踹了一脚,逃走后又悄悄回来爬上脚手架,不想一脚踩空,竟然动弹不得了。”宽朝僧正说。 “这不正好吗?又不是僧正自己向大家编排的。这段佳话正是宽朝大人厚德所致。虽然并不切合空海和尚关于水泡的比喻,不过,僧正自身的本性,绝没有因为传闻而改变分毫吧。” “是啊。”宽朝僧正苦笑着点点头。 “既然传闻无甚大碍,也就听之任之吧。” 两人正聊着,另外的僧房里,喧哗声越发大了起来。 看动静,像是公卿们正穿过遮雨长廊朝这边走来。 “我打扰宽朝大人很久了。恐怕他们都等不及了。” 正说着,那些议论不休的公卿已经走了过来。 “咦,安倍晴明大人在这里呀。” 其中一个大喜过望地说。 “是晴明大人吗?” “太妙了。” 年轻的公卿们在外廊里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把好奇的视线投向晴明。 “哎呀呀,看样子他们的目标不是老僧,而是晴明大人你呀。” 宽朝僧正笑逐颜开地低声对晴明说着,然后转头朝着公卿们肃然说道:“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来的贵客。我们谈兴正浓,你们这样来搅扰,如此行止。难道不嫌唐突吗?” “确实是太失礼了。不过,只在祭祀庆典上见过晴明大人,这样近距离探望的机会,实在是从未有过。所以……” 大家诚惶诚恐地低头致礼,但他们眼中的好奇却并没减少。 在一群公卿当中,还有刚才招呼他们的年轻僧侣。 “本来在那边,正议论着宫中决定由海恒世与真发成村进行比赛的事,这时,有人提起安倍晴明大人刚才来到这里。大伙就……”一位年轻的僧侣解释道。 “有关方术的事,务必向您请教,于是就冒昧前来了。”一位客人开口说。 “什么事?” 晴明既然这样表态了,公卿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起来。 “我听说,晴明大人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法术。” “听说您会驱使式神。那么,式神可以杀人吗?” “这种秘事,也好随便问吗?” 晴明朝年轻的公子反诘道。 晴明如女子般鲜红的唇边,浮现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晴明的唇边,总是挂着这样的微笑,含义却每每不同。在这种场合,好像在对公卿们鲁莽的提问表示嘲讽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 毫无惊惧之意的公卿们进一步追问晴明。 “至于能不能杀人嘛——” 晴明的眼睛眼角细长,他清亮的目光打量着提问的公卿,声音轻柔地说:“那就借哪位试一下吧。”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说要试一下……” 被晴明盯视的公卿,急慌慌地推脱着。 “不用担心。用式神杀人,这种事不是随便出手的。” “肯定不简单啦。可还是办得到吧?” “听说方法可谓五花八门。” “那么,不用活人,就用别的东西试一下怎么样?” 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卿提议道。 “嗬,那可太有趣了。” 公卿中响起一片赞同声。 “好吧,在方池那边的石头上,有一只乌龟,用方术可以把它灭掉吧。” 那位提议用别的东西试试的公卿又说。 大家朝庭院中的方池望去,果然发现在方池中央露出一块石头来,石头上有一只乌龟歇息着。 不知何时,雨霁云散,薄日照射着庭院。 “那株芍药下有一只蛤蟆,也可以拿来试一下吧。” “虫豸和龟类既然不是人,应该可以吧。” “是啊是啊。” 公卿们兴趣盎然,口沫横飞地劝着晴明。 “在清净之地,实在太过喧哗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 他静静地把视线转向宽朝僧正,僧正解颐笑道:“哎呀。你就放手一试吧,晴明大人。” 听上去像是事不关己似的。 实际上,宽朝自己在数年前,也曾灭掉一只附身宫女的天狗。不过,不可胡乱显示方术,这个规矩宽朝自然也是理解的。 事已至此,如果什么都不展示一点,难免招致非议。 “哎呀。安倍晴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过 要露一手的,可什么也没做就回去了。” “那人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嘛。” 公卿们会在宫中如此议论,其沸反盈天之状是不难想像的。 不过,纵使众人逼迫在先,对象是虫豸也好乌龟也罢。若随意在寺里杀生,也非明智之举。 晴明会作何应对呢,宽朝好像觉得大有看头似的。 “可以吗?” 宽朝僧正模仿着先前晴明说过的话:“毕竟是余兴嘛。就像水泡的比喻所说的那样,做点什么或者不做点什么给人看看,晴明大人的本性,也是不会发生一点变化的。” 宽朝面色祥和地望着晴明和公卿们。 “宽朝僧正大人,那乌龟和蛤蟆看上去年事已久。它们每天都在这里聆听宽朝大人的诵经声吧。”晴明说。 “是啊。” “是这么回事呀。” 晴明的身体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似的,轻灵地站起来。 “无论什么活物,要杀掉都很容易,但要让它再生,可就十分不易了。无谓的杀生是罪过,我本来想避开,可如今真是骑虎难下呀。” 晴明行至外廊,从自屋檐垂下的柳条上,用右手那细长的食指与拇指。摘下一片柳叶。 “要是使用方术,只要这么一片柔软的柳叶。也可以把你的手压烂。” 晴明盯着提议杀掉池中乌龟的公卿,说道。 公卿与僧众,都聚集在外廊内,探着身子。他们可不想漏听晴明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晴明把夹在指尖的柔碧的柳叶贴近朱唇,声音轻轻细细地念起咒文。 一松开手指,柳叶便离开晴明的指尖,没有风力可借,却还是飘飘飞动起来。 接着,晴明又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同样小声喃喃着。一离开指尖,这片叶子就像追赶原先那片似的,在空中飘飞起来。 不一会儿,第一片叶子已经飞到乌龟上方,向着它的背部飘落下来。就在柳叶将落未落至龟甲上的一刹那,“喀!”随着响声传来,龟甲像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压烂一般,裂开了。 “嗬!” “真神啊!” 就在大家叹声四起时,另一片柳叶已经落在蛤蟆背上。 顿时,蛤蟆给柳叶压扁了,内脏四溅,向周围飞去。 一两片内脏四散横飞,甚至飞到在外廊内探身观望的公卿身上,沾到他们的脸上。 “啊!” 惊叹声四起,公卿们赶紧往后跳开。 他们的脸上浮现出又是赞许又是惊怯的表情。 “哎呀,实在是棒极了。” “真是厉害之极啊。” 等他们的议论停下来,晴明神情爽朗地说:“蛤蟆也好乌龟也好,每天都聆听宽朝僧正大人读经。 它们已经得到灵气,或解人浯也未可知。“ 晴明到底想说什么呢?大家脸上都浮现出疑惑的神情,这位闻名天下的阴阳师,若无其事地说:“如此一来。在某个夜晚。死去的乌龟或者蛤蟆要找你们当中的某位报仇,也说不定哦……” 公卿们脸上的疑惑倏忽间化为惊怯。 “你是说那乌龟与蛤蟆,会来作祟吗?” “是吗,会有这种事吗?” 公卿们顿时一片不安。 “我不是说一定会,只是说可能会。” “那可怎么办呢?” “它们听过宽朝僧正诵经,都是得了灵气的东西。只好请宽朝大人好好跟它们商量,帮大家谋划一下吧。” 听睛明这样说,公卿们找到靠山似的转而望着宽朝僧正。 “哎呀。万一有什么不测。请出手相助!” “恳请大人了。” 对此,宽朝僧正苦笑起来:“我明白,请大家放心吧。” 他只能这样安慰他们。 年轻僧侣与公卿们消失后,四下重归平静。 这时,晴明低头致意:“宽朝僧正大人,刚才失礼了。” “怎么会,你这了不起的‘余兴’叫人大开眼界呀。” “告辞之前,我还有事相求。” “什么事?” “就是庭院中的乌龟与蛤蟆。我想把它们供养在我的家中,以免它们寻仇。请吩咐寺中身手敏捷的弟子一声,收拾好它们的尸骸,送到我家里好吗?” “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僧正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的。我会让人把它们送过去的。” “再见!” 白衣飘动,晴明缓缓步出了外廊。 退到一旁的年轻僧侣与公卿们,留意到晴明离开的身影。 “有劳大人了。” “请晴明大人帮忙。” 公卿们的声音,朝着晴明的背影追去,晴明却没有回头。 好容易从云翳中露出脸来的太阳,在晴明的背上,投下明亮的光华。 二 在此。就安倍晴明这个人物,我想郑重其事地说上几句。 安倍晴明是平安时代的阴阳师。 那么,什么是阴阳师呢? 是平安时代的魔术师吗? 可以说多少有点相似,但在词义上仍相差很远。 咒术师? 这个词仍然有点距离。 那么,方士这一称呼怎么样呢? 方士,即善于使用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技艺、方术的人,又称方术师。 就词语的氛围而言,这个词很接近,可表现得还不够充分。阴阳师确实会使用方术,但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阴阳师这一存在所拥有的特征之一,而非全部。 而且,方士这个词,还残存着太多古代中国的味道。 所谓的阴阳师,其背景固然是在中国生成的阴阳道思想,但它却是日本特有的称呼,阴阳师这一称呼,在中国是没有的。 所谓阴阳师,其实是一种技术职称。 先前提及的咒术师这一名称,是针对其能力而言。而所谓的阴阳师,则大体是针对其职业而言。 要说明这点微妙的差别,如果寻找一个恰如其分的现代词汇,有一个简明易懂的词语,叫做professionail.这样来命名怎么样? “职业性的咒术师”。 职业咒术师,的确十分接近了。 接近是接近了,却仍有一点偏离的感觉。 打个比方,往“阴阳师”这一容器里,注入曾经放在“职业咒术师”这一容器里的酒浆,酒浆可以全部灌进去,但“阴阳师”这一容器里,总感觉还存在着未被填满的空白。 不过,话说回来,将平安时代这一特殊职能的称号置换成别的词语,这种尝试本身就是相当机械和僵化的。 在平安时代,阴阳师服务于朝廷,进行各式各样的占卜。甚至连医生的角色也要担当。 当时。人们深信,生病生灾大多源于鬼怪、幽灵与诅咒。而阴阳师通过祓除附着于病人身上的恶灵与鬼魂,能将病症治愈。 阴阳师首先是驱邪降妖方面的专家。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观测天文,勘察方位。 他们会通过星象来占卜吉凶,当贵族们要出发去某地时。他们会观测那一方位的吉凶。若出行的方位出现妖障。则须往别的方向避住一宿,第二天再重新往目的地行进,关于这种换向的方法,古籍中有着极为详尽的记述。 这种换向法是为了避开天一神所在的方位而施行的,可这位神灵总是不断改变其居住场所,因此,在出发之际。首先必须查清天一神当天位于何处。调查固然很有必要,可这位天 一神的动向复杂多变,不是一般的业余爱好者所能轻易掌握的。 如此一来,作为这方面的专业人士,阴阳师就十分必要了。那是一个诅咒人或被人诅咒都极其普遍的时代。贵族为了保护自己远离诅咒,阴阳师这一职业就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可或缺了。 平安时代,在皇家大内设有阴阳寮,根据养老令(日本文武是皇于718年颁布的关于确定官职、官位的律令)的解说读本《令义解》所述,阴阳寮的人员构成是这样的:寮头一人。 寮助一人。 允官一人。 大属职一人。 小属职一人。 阴阳师六人。 阴阳博士二人。 阴阳生十人。 阴阳土一人。 皇历博士一人。 皇历生十人。 天文博士一人。 天文生十人。 漏刻博士二人。 守辰丁二十人。 使部二十人。 值丁二人。 共计八十八人。 工作内容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阴阳道。 历道。 天文道。 漏刻。 所谓的阴阳道,其主要工作是判断土地吉凶的相地堪舆与占筮。 历道的职责是制订日历、决定日子的吉凶等。 天文道负责观测月亮、星辰及其他行星的运动,并据此卜筮事件的吉凶,遇有彗星出现,则思考其隐含之意。 漏刻的工作职责是掌管、控制时间。 以现代观念来分析,可以认为阴阳寮是平安时代的科学技术厅,是掌管当时最新学问的部门,称得上支撑平安时代的重要精神基石。 安倍晴明担任天文博士。 天文博士的官位比正七位下还要低。阴阳寮的长官即寮头也就是从五位下,此位以上才是允许上殿的殿上人。 安倍晴明是否曾为寮头,史料没有记载,而他的官位却超过寮头,晋升到从四位下的殿上人之位。 一般认为,安倍晴明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即公元921年),这是从宽弘二年(即公元1005年)晴明八十五岁作古的资料倒推出来的。 他是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之子。据日本史料馆藏书《赞岐国大日记》及《赞阳簪笔录》记载,安倍晴明于四国时期出生在赞岐国香东郡井原庄。关于他的幼少时期至青年时期,没有任何正式记录。要探索这一段经历,只能从残存于民间逸闻传说中半神半仙的迷离故事中去探寻,舍此别无他途。 如果以称得上数量庞大、鱼龙混杂的安倍晴明故事集的资料为来源,那么晴明的出生年代可以再上溯百年左右,其先祖是远渡大唐并在大唐辞世的著名遣唐使安倍仲麻吕。他的父亲并非安倍益材,而是安倍保名。 传说他的母亲是栖居在信田森林里的白狐。据《卧云日记录》所载,晴明自己也是“幻化所生”。 如此一来,民间逸闻变成了传说,又从传说衍化为晴明故事,谱成“谣曲”,进而演变成名为《芦屋道满大内鉴》之类的净琉璃剧。 安倍睛明其人的真实情形到底如何,认真思量,实在是无从捕捉的。 这确实太有趣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正因其难以捕捉,在讲述平安朝这一独特的时代时,他可以说是位于时代中心的最适当人选。 平安时代,是一个风雅别致而又蒙昧冥暗的时代。 鬼魅也好,世人也好,灵异也罢,都在同样黑暗的氛围中呼吸着。 当时人们还深信,在建筑物及路口的阴暗处,就存在着鬼魂与幽灵。 在平安时代,安倍晴明,打个比方说吧,就是那黑暗当中。悄然发散着钝拙光亮的金色,是在昏冥之中呼吸着的、微乎其微的金色之光。对此,鬼魅也罢,世人也罢,幽灵也罢。都屏息凝视着。 我脑中浮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从黑暗中抬头望去,天际浮现出一轮清澈的蓝月亮,在月亮旁边,有一片云彩漂浮着,闪烁着光华。 这轮明月。 明月的清辉。 或者那银色的云朵。 就是安倍晴明。 当然,这仅是一种意象,自然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不过,安倍晴明这个人物,每当为他神驱意弛时。不知怎的,在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对此画面,我想再展开两句。 不必以翔实的史料为根据,也不去顾及已经定型的人物形象,只是从鱼龙混杂、为数众多的迷离故事出发加以叙述,这种方法,对于阴阳师安倍晴明这个空前绝后的人物而言,我以为是再恰当不过的。 三 据《今昔物语集》记载,安倍晴明年轻时曾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在他的门下修行。 贺茂忠行是平安时代闻名遐迩的阴阳师,其子贺茂保宪也很有名。 日本的阴阳道,此后不久即为两大系统所主导,即安倍晴明的土御门家与贺茂保宪的贺茂家。保宪就是另一派的始祖。 晴明与保宪,是贺茂忠行门下的师兄弟。另外还有资料记载,晴明是保宪的弟子,只是其佐证过于疏简,在此从略。 无论如何,安倍晴明当年在贺茂忠行门下修行时,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少年呢? 在我的想像中,他是一位肤色白皙、颜面细长、风流蕴藉的美少年。 如芳香般飘逸俊朗的才华,想必正从他的身体里往外奔涌吧。这样的叙述在文理上是通达的。不过,也许自年轻时起,他就洞明世事,精于彻底遮蔽其卓越才华的处世方策。 即便如此,有时还是无法完全藏匿自己的才华。但随着年事的增长。肯定也会以漠然淡定的神情与流于世故的语调。跟成年人一起交谈吧。 要完全接受人世间的蒙昧,他到底历练不够,因而对周围头脑鲁钝的成年人,难免吐露一些辛辣之辞吧。 较之孩童的可爱,棱角更为突出的智慧因子,已经隐隐出现在幼小的晴明的外表与眼神里。 那是一个夜晚。 贺茂忠行带着一群弟子,包括年少的晴明在内,驱车前往下京方向。 他乘坐的是牛车。 忠行坐在牛车内,其他人,包括晴明,都是徒步行走。 正值夜阑深更时分。 天空中斜挂着一轮月盘,忠行在牛车中酣然入梦。 牛车轱辘轱辘地在京城的通衢大道上行走。 少年晴明,不经意地朝前方看去,忽然感到一股妖魅之气,类似阴森迷蒙的云气般的东西,在前方滚涌着,正朝这边接近。 认真一看,竟是一大群鬼。 原来遇到百鬼夜行了。 “狰狞厉鬼,直趋车前。”这是古书中的记载。 能看到众鬼靠近的,只有晴明一个人,其他随行之人根本没有觉察。 晴明急急跑到车子旁边,去报告忠行。 “老师,前面有一群鬼魅走过来了。” 贺茂忠行立刻清醒过来。 他撩起车前的帘帷,从帘间的缝隙望去,果然看见前方一群鬼魅正吵吵嚷嚷地远远而来。 “真的是百鬼夜行啊!”忠行喃喃道。 若给鬼卒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性命难保了。 “停车。” 忠行吩咐一声,自己来到车外。 “有鬼魅过来了。” 他把大家集中在车子周围,结成结界,口中念念有词。诵起咒语,形成了保护区。 “大家不要做声。如果鬼怪 知道有人在此,一定会把他的眼球吸走,把血啜干,连骨头带头发,一丝不留全部吃掉。” 虽说看不到鬼,但毕竟是忠行门下的修行弟子,师尊所言之事,一行人还是马上就理解了。 连前方蜂拥而来的黑云般的妖气,也感觉到了。 结好结界,忠行开口说:“晴明。鬼魅当中或许有鼻子灵敏的,万一有事发生,只要我示意,你就把牛从车轭下放出来。” “是。”晴明点点头。 弟子们鸦雀无声,一时肃杀得没有一丝生气。 额头上没有冒出冷汗的。只有年少的晴明一人。 鬼众一点点靠近了。晴明表情平静地盯视着。 “哇——” 他的眼神一如平素,说准确些,是用一种观赏难得一见的怪物时的好奇眼神,盯视着这群鬼魅。 “原来鬼魅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真是奇形怪状啊。既有人形的鬼魅,也有秃头的妖怪:既有马面鬼,也有看上去像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一样的鬼。 有的形如琵琶。 有的身如长柄勺。 有脚下蹬着鬼火的车轮。 有长着人面的狗卒。 还有长着腿脚的油锅。 不一会儿,鬼怪们在牛车前停住了。 “有人的气味啊。” 身长十余尺的秃头男鬼,鼻子哼哼唧唧地嗅了一阵子,嘟哝道。 “确实有哦。”马面鬼说。 “的确有。”女鬼说。 “嗯,有。” “有的。” “有啊。” 百鬼的队伍停了下来,开始嗅闻周围的气息。 弟子们虽然看不见鬼的影子,却听得到鬼的声音。一个个吓得脸色铁青。 晴明探询着忠行的表情。 “是时候了。”忠行用眼神示意。 晴明解开牛绳,放开了系在轭头上的牛。 “噢,是一头牛。” “这种地方还有牛呢!”鬼怪们注意到开始走动的牛。 “好可口的老牛啊!” “把它吃喽!” “吃了它!” 顷刻间,众鬼趴到牛身上,开始狼吞虎咽地撕咬起来。 在月光下,牛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哀号着。弟子们看得见牛,却看不到鬼的影子。 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声,牛头上的皮肉丝毫不剩,只有大量的牛血滴到地上。 能看到牛的眼球被吸走,消失了。 能听到嚼肉吸血的声音。 四周回响着嚼咬牛骨头的声音。 晴明静静地盯视着。 “原来如此……” 有时他点点头,有新的感触似的。 “鬼怪吞食活物,竟然是这种样子啊!” 看见弟子如此镇定自若,忠行也暗自称奇。 不一会儿,鬼怪们就把整头牛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了。 “好啊,尝了回鲜。” “嗯。肚子舒坦了。” “饱啦。” 鬼魅们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着,又络绎不绝地开始走动起来。 “没事了!” 忠行这样开口时,是在鬼怪们的影子完全消失后。 就这样,晴明一行人逃过了一场鬼劫。 从这天开始,贺茂忠行开始重视晴明,有关阴阳之道,忠行总是倾其所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 “教此道也。如同灌水入瓮。” 这是《今昔物语集》中的记述。 据传,晴明长大成人后的住家,就位于土御门小路。 从天皇居住的宫殿方向来看,它位于东北方向,也即艮的方位。就是俗话所说的鬼门的方位。 这一巧合并非偶然。 展现晴明的独特禀赋的故事还有不少。 下面是《宇治拾遗物语》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次,晴明因事前往宫中参谒天皇,碰到了藏人少将。这位少将是何许人,《宇治拾遗物语》中并无记载。 后来他“荣升至大纳言”,可见是一位显赫的人物。 当时。少将刚好走下车子,正要前往宫中拜谒。 这时。一只鸟飞过少将头顶,遗下一滩鸟粪。 见此情形,晴明走到少将身旁:“刚才,有一只飞鸟把污秽之物弄在少将身上。那只鸟是式神。” 他直言相告. “而且,它生性凶残,若置之不理,大人的性命,恐怕今天晚上就难保了。” 少将深知晴明的才华,他不会认为这是戏言或者谬谈。 “请大人指点……” “正好我在这里。也算是有缘吧。能否来得及还难断定,只好试试看了。” 晴明坐上少将的车子,跟他一起来到他的府邸。 到了傍晚,晴明与少将共居一室,用两条宽袖遮盖少将的身体。 是夜,晴明紧护少将,固守其身,整夜未眠,一直念念有辞,细声不绝,不断诵读加持。 《宇治拾遗物语》这样记载。 也就是说,晴明采用固守其身这一护持法,无眠无歇,通宵保护少将。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冬冬冬,忽然有人叩门。 “你来了?”晴明问。 “进来吧!”他朝轻轻敲门的家伙招呼道。 不一会儿,少将发现,在房间一隅的黑暗里,坐着一个影子。 根本没有谁推开门,但确实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乍一看,那是一个像鸟儿一般嘴喙尖尖、如狸猫般大小的小和尚,而且是独眼。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小和尚紧紧盯着晴明与少将,喃喃自语着。 “我受人之托把这家家主咒死,还派了式神过来。没想到居然毫无效果。还以为是这里守护严密才出了意外。 就赶过来看看。原来是安倍晴明大人在这里……“ 小和尚若有所悟地深深低头行礼。 “实在太冒失了!” 说完,转眼消失了。 天亮之后,少将派人到各处调查,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少将家族的亲戚里有一位姑婿,是少将的连襟,居五位藏人之职。 周围的人只顾着关照少将,怠慢了这位男子,所以,他老早就心怀不平。 终于,他找到阴阳师,企图咒杀少将,这些事晴明以前也听说过。这一次,就连派向少将的式神,也被晴明遣返了。 一旦对人施咒,驱使出去的式神又遭人遣返,那些诅咒就会全部施加到使用式神的阴阳师身上。就是说,若一开始就要置对方于死地,一旦失手,自己就会在劫难逃。 果然,在那位五品官的宅邸,发现了阴阳师的尸体。 “一切都是我命令他做的。”五品官完全坦白了。 就这样。晴明救了少将一命。 据传,晴明还擅长射覆之术。 所谓射覆,是一种发现或猜测掩盖物、隐藏物的本领。阴阳师大多使用罗盘进行这类占卜。罗盘上绘有五行、北斗、八卦、十二干支、二十八星宿等,在占筮的时候可以用上。 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进行射覆比赛,看谁猜得准,是历史上著名的故事。而且,晴明还跟贺茂保宪进行过射覆的较量。 关于射覆,在《古今著闻集》中还有一段佳话。 有一段时间,藤原道长在进行斋戒。 所谓斋戒。是一种避讳的慎独之举。当遭遇凶险以及祸事,或为了避开怪异之力以及障碍之物的陷害 ,斋主一直隐居在家。足不出户。 这位藤原道长,是后一条天皇时代的实权人物。宽仁三年(即公元1019年)建成法成寺(正殿)后,遂享拥“御堂关白”的美名,成了天皇的首席顾问。 在以《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等为核心的宫廷沙龙中,他充当着赞助人的角色。 这位道长,因为什么进行斋戒,书中并没有说明。不过在道长斋戒期间,其府第正厅里,几位卓有成就的人物正聚在一起。 他们是解脱寺的观修僧正,著名医师丹波忠明,武士源义家,以及阴阳师安倍晴明。 时间是五月初一。有人把出产自大和地方的时鲜果蔬献给斋戒中的道长。那是刚刚长成的大和瓜。 就在大家要吃瓜的时候,晴明静静地说:“在用斋期间,收到外来的果蔬,未免让人有点不放心。” 他命人把献上的瓜果摆成一排,卜了一卦,拿起一只瓜,说道:“这只瓜妖气很重。其中必定潜藏着妨碍大人守斋的秽物。” “那就让我来……” 观修僧正走过来,念佛祈祷,过了一会儿,这只瓜摇晃起来,摇动得很是怪异。 于是。医师忠明取瓜在手,扎入两根银针,瓜才不乱动了。 接着,义家拨出腰刀,把瓜一刀剖成两半,从瓜中竟然滚出一条漆黑的蛇,而且蛇头已经被干净利落地斩断,蛇的两眼插着忠明扎入的银针。 以晴明为头阵,四位高手联袂出手,挽救了道长的性命。实在是一段有趣的佳话。 下面介绍的,是记载于《古事谈》的花山天皇与晴明的逸事。 花山院位居天皇的显位时,患上了头风,还伴有头痛。 特别是进入雨季,头就开始痛起来,真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请医生出诊,尝试各种治疗,均没有效果。 花山天皇于是把安倍晴明召来,让他看看自己的头风病。 “我明白了……” 晴明很快诊断完毕,对天皇说:“您的前世是一位高贵的行者。” “这关系到我的前世吗?” “是的。您前世当行者,在大峰的某家旅店入灭归天。 依据您生前的德行,今生今世贵为天子。“ “那么……” “安葬好的前世骷髅,经过去年的一场大雨,与山土一道流失了,大都散失在大峰的四处,托钵也被夹在巨大的岩石之间。每当下雨时,吸进水汽的岩体就会膨胀,挤压托钵,您的头就会疼痛起来。” 也就是说,天皇的头风是无法药愈的。只要把夹在大峰岩石间的遗骸取出来,埋葬在适当的位置,头痛就会不治而愈。 天皇立刻派人前往大峰山进行调查,结果正好印证了晴明的说法。 取出遗骸,按晴明的嘱咐进行供养,结果,就好像一场弥天大谎被揭穿一般,花山天皇的头风病完全康复了。 还有一件逸事,说的也是晴明与道长的故事。 建好法成寺后,道长每日前往正殿礼拜。 道长十分喜爱一只毛色银白的犬,在前往法成寺正殿时,总带着这只犬。 有一次,道长正要跨过正殿大门时,这只白犬突然狂吠起来。 道长下了牛车。正要迈步行走。白犬紧紧咬住他的衣裾,不让他过去。 “怎么了?” 他不大在意地想跨过去,白犬吠得更厉害了,还直起身子挡在道长面前。 道长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有点异乎寻常,随即吩咐从人:“请晴明过来吧。” 道长正要在支撑着车轭的木榻上落座,晴明到了。 “我碰到这么一回事……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晴明在门前走了几步,说道:“嗯。这里确实充满不祥之气。” “不祥之气?” “有一种诅咒道长大人的物事,埋在大门下面。据说白犬身上有神通,它有所觉察,因而主动阻止了大人。” “大门下面什么地方?” 晴明仔细观察了大门下边的泥土,“就是这里。”他指着地上的某处说道。 “挖开!” 大家把那里掘开一看。果然。从五尺多深的泥土中挖到一个物事。 是合在一起的两个素陶杯,用结成十字形状的黄色纸捻捆扎着。 撕下纸捻,打开合捆在一起的素陶杯一看,杯底有一个朱砂红字。 “这是什么?”道长同。 “这是一种相当恐怖的咒术。” “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道长大人正好踩在这块泥土上,就会吐血不止,今天晚上恐怕就有性命危险。一旦踩上去,我晴明也无能为力了。” 道长惊讶得哑口无言。 “不过,精通这种咒术的,除我晴明外,举国上下也只有几个人了!” “你知道是谁了?” “擅长这一法术的人,首推播磨国的道摩法师。” “这位道摩法师是什么人?” 道摩法师,就是芦屋道满,可说是晴明的劲敌。在平安时代,提起法师,并不仅限于僧侣,阴阳师多数也用这个称号来彼此称道。 “那就要去问他本人了。”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把它折成飞鸟的形状,让它嘴边衔着一只酒杯。再抛向空中,白纸顷刻间变成了一只白鹭。 白鹭嘴里叼着素陶杯,朝着南方飞去。 “追上去!” 晴明带着人一起去追赶白鹭。白鹭飞到六条坊门小路和万里小路交汇处的一所古宅上方,从折叠门飞了进去。 晴明制止了追随而来的人们:“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 晴明一个人走进古宅。院内一片狼藉,蔓草丛生。 就在荒草间,一位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老法师随随便便地坐着。 白鹭就停在他的肩膀上。 白鹭嘴里没有了素陶杯,不知什么时候。素陶杯已握在老法师手中,而且杯中已经装满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汲来的。 “来啦,晴明……” 老法师嘻嘻笑着,露出一口不洁的黄牙。 老法师举起手中捧着的素陶杯,肩头的白鹭随即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饮着杯中的水。 这时——白鹭的身子眼看着渐渐软塌下来,变回原先的白纸。 飘到地上。 “还真是你呀,道摩法师大人!”晴明说。 “我是受堀河左大臣显光大人之托啊。” 道摩法师云淡风清地答道。 堀河左大臣显光,是关白太政大臣藤原兼通的长子。 在官场上是与道长处于敌对关系的大人物。 道摩法师的意思是,他是受藤原显光所托施行咒术的。 “不要紧吗?”晴明问。 “你问什么?” “刚才你已经说出显光大人的名字。” “没关系。我跟他谈妥了。” “谈妥什么?” “我告诉他,这一次如果咒术受挫,他就要幡然醒悟。” “醒悟?” “我告诉他,如果我的咒术失灵,对方肯定是安倍晴明出手。我还告诉显光,如果是晴明出手的话,隐身法什么的,也就没用了。” “就是说,是显光大人让你诅咒道长大人的?” “嗯。” “不过。你瞒天过海的手段可数不胜数呀。” “你是想跟我说。让我杀了你吧?” “瞧你说得多可怕啊。” “是你自己说的嘛。” “我这 样说过吗?” “说过。” “呵呵。” “要想骗过你,除非把你杀喽……” 道摩法师恣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道长身边的白犬,就是你出的点子吧。” “不错,是我给他的。” 哼哼哼——笑声没漏出来。老法师把它停在嘴边了。 “来喝一杯吧!” 道摩法师把手中的酒杯递给晴明。 刚才白鹭喝光的素陶杯中,又斟满美酒。 “那就不客气了。” 晴明坐在道摩法师对面,接过陶杯,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味道怎么样?” 晴明把本应喝空的陶杯还给道摩法师,杯中还是佳酿满溢。 “不错。” 这一次,道摩法师接过陶杯,同样一饮而干。 “这件事,该怎么跟道长大人交待呢?”晴明问。 “照你所见所闻,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接着,道摩法师悠然自得地说:“「尔就说,是我道摩法师,也就是芦屋道满,受显光之托施行咒术。” “可以吗?” “量那道长还没胆子砍掉老夫的头。” 道摩法师露出一口黄牙,开心地笑了。 就像道摩法师所说的那样,道长在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说道:“这不是道摩法师之过。可恶的是策动汶一切的显光。” 道长顾忌的是,如果把道摩法师定成死罪,根本不知道他的怨魂会怎样作祟,结果闹出什么事来。 最终,道摩法师只是被放逐到播磨国了。 那位诅咒道长的显光的结果呢? 《宇治拾遗物语》是这样记载的:“死后化为怨魂,在正殿周边作祟不断。世谓之恶灵左府云云。” 这是晴明晚年的趣闻逸事,跟我们要讲的故事相比。 时间上还要推后一些。 一 据《今昔物语集》记载,海恒世是丹后国的相扑士。 夏日里的一天。恒世出门散步,信步而行。 恒世脚蹬木屐,硕大的身体披着一件和服单衣,腰带自然地缠绕着。 他带着一个随身侍应的小童。 在恒世居住的宅邸附近,有一条小河。那是一条古老的河流,绿漪清波。还有好几处水潭,深不见底。 他手中只有一根藜杖。 两人信步来到河畔。 他沿着河岸,趁着阴凉,踏着碧草前行。 太阳已经变大变圆,向西天倾斜,眼看快落山了。 恒世在一处大大的水潭前伫立了一阵子。 在水潭周围的岸旁,数株年深日久的大柳树布下一片浓阴,枝条垂落到水面上。 水潭里的清水,不堪重负般卷着旋涡,蓝靛靛的。深不见底。 在柳树的树根处,芦苇丛生,菰属繁茂,一片生机。 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心里有点发毛。 就在这时,恒世看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东西。 深潭对岸的急湍水面上,忽然腾起一条水柱。那条翻腾的水柱,眼看着就穿过潺谖的水流,朝恒世这边蹿了过来。好像有个顽童把头埋在水中,正在水中疾速地畅泳。 “喂——” 恒世站在河岸上,紧盯着这一场面。 当水柱靠近这边的河岸时,从翻腾的水波中,猛然出现了一条大蛇的头。 它眼中闪着幽绿的光,口中吐着鲜红的信子,在水面上狂抖着。 “哎呀!是一条大蛇。恒世大人,快逃吧。它会吃了我们的。”童子惊叫起来。 “嗬,那可太有趣了。” 海恒世平静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大蛇。 “恒世大人!” 童子大声叫着,终于飞奔而逃。 大蛇停止翻腾,幽幽的绿眼睛望着恒世。 那是一种欲将恒世撕成碎片般的恐怖眼神。 “呵呵。这怪物或许在掂量我有多大分量吧。” 恒世和大蛇对峙着。 从头部的大小来看,这无疑是一条相当大的虬蛇。 不一会儿,它把头潜入水中,恒世以为它收敛凶性,退怯了。水中的波澜朝对岸迤逦而去,到对面的芦苇丛中。消失了。 “原来是逃跑了。” 恒世刚这样想,却发现水面陡起波澜,再次朝这边疾速逼近。仔细一看,这次从水中渐渐露出的,不是蛇头而是蛇尾。 “嘿,不知道它准备干什么坏事呢。” 一股大力猛地向恒世的右脚袭来。 恒世提起右脚,蛇尾更用力地卷紧了他的脚。 “噢!” 恒世奋力抵住,脚下的木屐齿竟折断了两根。 真是力大无比呀! “这家伙真了不得。” 大蛇力道越来越强,恒世拼尽全力抵抗,脸憋得通红。 他的脚慢慢陷入泥土中,竟达五六寸之深。 忽然——感觉像绳子猛然绷断一般,缠在脚上的力道忽然消失了。 “原来是大蛇断了。” 刹那间,水中泛起大片的血花。 恒世把腿一拉,蛇尾刺溜一下浮了上来。一打量,蛇身的确从中间绷断了。 把缠绕的蛇尾解开,取来水清洗已经变得青紫的脚。 洗过之后。大蛇缠绕的淤痕还是没有消失。 这时。逃走的小童领着仆从跑了过来。 “你不要紧吧?” 面对七嘴八舌的仆从,恒世轻描淡写地答道:“没事。” “拿酒来。” 一个仆人拿来酒,用烧酒清洗蛇尾紧缠恒世的右脚留下的淤痕。 “太厉害了。” “这条蛇好大呀!” 侍从们望着恒世提起的蛇尾,不禁大声赞叹。 一估量蛇尾断裂处的粗细,足有一尺左右。 “把蛇头找来看看吧。” 让人到水潭对岸去搜寻,发现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 大蛇的蛇头缠绕了数圈。就那么毙命了。大蛇与恒世非同凡响的强大力量对抗着,因为恒世的力量胜过大蛇的蛮力,蛇身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关于这一趣事,《今昔物语集》有这样的描述:“大蛇不知身之将断。犹自猛缠,心实异之。” 大家看了一阵子,决定试一试当时大蛇的力气究竟有多大。 与人相比,大蛇的力气到底相当于多少人的力气呢? 于是有人找来一条粗绳,把它紧绑在恒世的脚上,先让十个男子一齐拽。 “不对,不是这么丁点力气!” 恒世纹丝未动。 于是,加了三人,又加了五人,随后,又加上十人来一起拽。 恒世还是不当一回事:“还不够,不够,不是这样的力气。” 最后。让六十个人一齐试着拉绳子,恒世才点了点头:“嗯,对了,差不多吧。” 由此推断,海恒世不是有百夫之力吗? 《今昔物语集》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海恒世的比赛对手真发成村,也留下了不少逸事。 据《今昔物语集》和《宇治拾遗物语》记载,真发成村既是常陆国人,也是陆奥国人。 他是相扑士真发为村的父亲,真发经则的祖父。 宫廷相扑大会举办的那一年,就是各地的相扑士云集京城的时候。 宫廷相扑大会。是每年阴历七月举办的年度定例活动之一,由天皇亲自主持。 在大会前 两天会举行小组赛。开幕当天是召合会(即左右对抗比赛),第二天是选拔赛和胜出赛。 这一盛事前后要花四天时间。相扑士们在大会开幕前一个月就抵达京城,分属左右近卫府,一直进行练习,直到活动开办的日子。 真发成村跟其他相扑士一同进京,在近卫府起居,等待比赛的那一天。 盛夏时节,每天都酷热难耐。 有一天——“天这么热,还没练习就通身是汗,身体都要流干了。” “我们去朱雀门一带乘乘凉吧。”有人这样提议。 于是,以真发成村为中心,数位相扑士结伴往朱雀r一带而去。 朱雀门位于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路的北端。在京城的中心地带。 楼门有七间五尺大小。 从左边的门柱数到右边的门柱,宽度约为十三米。有五扇大门。 整体的宽度相当于十九间和室,约三十五米,高度是七十尺,约二十一米,是一座两层的巨型重阁门楼。 城门下面,浓阴匝地。 朱雀大路宽达二十八丈,约八十四米,是极佳的通衢大道。 轻风拂过,他们在楼下浓阴里凉快了好一阵子。一伙人开始步行回住所。 他们从二条大路往东拐,到了美福门再往右折。顺着壬生大路向南走来。 右手边是大学寮。 一走动起来,又是暑气逼人,不觉大汗淋漓。 相扑士们身着礼服,但解开布扣,敞开了胸襟。这样,连戴黑漆礼帽的人也显得衣冠不整。 成村相当自律,衣衫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相扑界的最手。 身躯庞大的相扑士们。如此这般形容不雅地招摇过市,确实有点不成体统。 当他们行至大学寮的东门前时。学生们正好也在东门下面乘凉。 相扑士们经过东门时,大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哎呀,真热啊!” “真难以忍受啊!” 面对嚷着“真热‘’陆续走过的相扑士们,学生们不客气了:”太吵了。闭嘴吧。“ “别吵吵嚷嚷的,安静点!” 学生当中有人高声抗议。 “你们说什么?” 相扑士中,有人对此不满,站了出来。 如此一来,学生们纷纷来到壬生大路的中间,拦住了相扑士们的去路。 “别让这帮衣冠不整的家伙过去!” 这里的大学,是培养官吏的最高学府。如果不是出身官位较高的人家,是不可能入学的。这里的学生,用现代词语讲,就是尖子中的尖子,所谓人中龙凤。 说这里是本朝最高首脑集团的基地也不为过。 他们跟腕力过人、体力充沛、凭肉体的体质与能力一步步往上攀的相扑士们,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胡说什么?” “你们想闹事吗?” 在炎炎烈日下,双方都盛气凌人,很快就剑拔弩张起来。 “把他们统统推到一边去。” 把强行堵在路上的学生们推开固然毫不费力,可是学生中身份尊贵者为数不少,在相扑大会前闹出事来反倒不美。 “算了算了。” 成村安抚着相扑士们,要往回走。 “想逃吗?”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大喝。 回头一看。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学生,虽然个子不高,可穿戴的冠带及礼服比其他学生更为华贵。 他用硬生生的、刺人的眼神,睨视着成村等人。 “相扑士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年轻的学生出言不逊。 相扑士们脸色陡变,火气更旺了。成村连忙挺身制止:“大家都回去!” 他领着这一帮人,又回到了朱雀门。 可是。其他人却气愤难平:“那些毛头小子。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就痛快了!” “凭什么要忍气吞声?” 相扑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成村说。 “哦,大家安静一下!” “他们给热天弄昏头了。” 成村安慰大家。 “就算他们是愣头青才毛里毛躁的,我们还是必须折回去。” “是的。这一次折回让步,才是最关键的。”成村说。 “什么关键?” “我们是折让过一回了。这样一来,如果下次再闹出事。我们就可以主动跟别人解释了。” “下一次?” “是的。今天我们绕道回去。明天我们还会走到朱雀门来,还会经过壬生大路。如果学生们还是出言不逊的话。到那时,再杀杀他们的风头不好吗?” “噢,这太有趣了。” 相扑士们击掌称快。 “我最受不了那个斜眼瞧着成村大人的年轻学生。” “是那个个子不高、面容清俊的小男孩吧。” “是啊。” “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大家都是这么一副德性吧。” 成村的表情,分明是一副回想起气可拿云的年少时的样子。 “成村大人,你不是想跟那毛头小子结成同盟吧?” “怎么会,不是那么回事。” “我对那小子倒是有些兴趣。如果明天他们还是找麻烦,不妨试试看啦。” 成村挺直身子,轻松地说。 “试什么呢?” “看看那小子到底有几成功力。” “什么意思?” “你也可以的呀!” “我也……” “你呢。等那帮人再找茬儿闹事,不要跟其他人对眼,就挑那小子做对手。真的这么试一次也无妨啊!” “可以吗?” “没关系,你就朝那小子的屁股踹上一脚试试。” “我懂了。” 点头的男子,是一位想晋升到相扑界的肋位、以力大无比自傲的相扑士。 在相扑界,最手是最高级别,其次就是肋,都是相当了不起的实力派人士。 到了第二天,跟前一天一样,相扑士们仍以成村为中心。朝朱雀门方向走去。 或许是听说了昨天的故事吧,好多人说着我也去、我也去的,结果人数成倍增加了。 在朱雀门逗留了一阵子,一群人跟昨天一样,从美福门来到壬生大路,到这里一看,在东门前,比昨天成倍增加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远远望见成村他们走来,就把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太吵了。别吵了!”学生们叫道。 领头的,就是那位年轻的学生。 在大学寮的东门前,相扑士们跟学生们对峙着。 “好了。上吧!,‘成村用眼神示意。 那位自恃力大无比的相扑士迅速跑到那位年轻学生面前,抬起右脚朝他狠狠地踹了过去。 年轻学生眼疾手快,一缩身躲开了那一脚,结果,猛扑上去的相扑士一脚踢空,就要跌个仰面朝天。 说时迟,那时快,年轻的学生伸出右手,倏地抓住相扑士踢到半空的右脚,朝上轻轻一提。年轻学生把相扑士的身体像掷棒子一样抡起来,把他的身体当做武器朝相扑士们扫了过来。 转眼间,好几个相扑士都被击倒在地。 “哎呀……” “真顶不住了!” 有几位相扑士落荒而逃。 “想逃?” 年轻学生把相扑士的身体举起来,朝着夺路而奔的相扑士们扔过去,相扑士的身体飞过落荒而逃的相扑士们的头顶,在空中飞了大约两三丈远,跌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 掷其所提相扑士,投至二三丈许远,令其倒卧于地,身殒骨碎,几无活气,不可再起。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跌落在地的相扑士骨头碎裂,怒睁着双眼,就这样身亡了。 真是非同常人的神力啊! “好大的力气啊!” 成村吃惊地望着这一场面。他原以为,这小子会有两下子,却没想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 周围是相扑士们跟学生们群殴的混乱场面。 当然相扑士一方略占上风,可学生们到底数量多,人多势众。 如果当初就把年轻学生放倒,或许他们会畏缩一点。 也不至于闹出太大的骚乱。可事到如今,想不到竟带来了相反的效果。 当初实在太轻敌了,以为意气用事的学生们连暑气都会顶不住的。相扑士们这次真的急眼了。如此一来,不仅有的相扑士会骨折耳裂,或许学生中也会有人毙命的。 “喂!” 成村一边招呼身旁的相扑士们,一边把倒在地上的相扑士扛在肩上。 “先退后一步!” 他朝相扑士们吼道。 “你是领头的吧?” 这时。有人向成村挑衅。 是刚才那位年轻学生。 “是你呀!” 成村跟那位学生对上阵了。 学生用不屑的眼神睥睨着成村。 “真可惜了!” 成村情不自禁地朝学生说。 “什么?!” “这样好了,你别当学生了,来做相扑士吧。” “你胡说什么?” “你在这方面倒是挺合适的。” “那我们试试看吧。” “试什么?” “我要试一下你到底有多大的劲力。如果你赢了我,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年轻学生说完,就用头部顶了过来。 成村用前胸接住学生顶过来的头,顿时响起一声岩石相击般的闷响,成村所穿木屐的底板全部踩到了土里。学生还在用力紧逼,这时,成村的双脚、连脚尖都哧哧地踩到土里了。 看样子,不认真对付。是无法获胜的。 可是,如果在这里跟学生卯上劲对抗,自己的身体也不一定会纤毫无损。如果受伤的话,召合会时的比赛就麻烦了。 “喂!”成村朝学生大喊,“我们在此约定,宫廷相扑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再继续比试吧。” 成村猛然发力把学生推开,拉开一定的距离,就飞快地撤离了。 “等等——” 那位学生居然紧追不舍。 成村朝朱雀门方向跑去,他跑到身旁的一道土墙边,翻上墙头。 踩在地上的右脚差一点就要翻过土墙时,竟让紧追而来的学生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了:“想逃?” 攥住的地方。正好是成村所穿木屐的鞋底板。木屐也好鞋板也罢,就像挨刀子削过一样,刺啦一声,连肉都被撕下了一块。 《今昔物语集》就是这样记载的。 哎呀。这是何等令人惊惧、力大无穷的勇士啊! 在土墙那边,成村抚摸着踵部滴血的右脚,不禁连连惊叹。 强忍着足部的伤痛,最终取得相扑大会桂冠之后,到第二天,成村如约来到原定的地方,等了整整一天,却连年轻学生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那一天,成村平安地回到住所,之后就回归故里了。 但成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当时那位年轻学生。 在第二年的宫廷相扑大会之时,他再次派人去寻找,学生的去向依然茫无所知,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哎呀。要是那个学生成了相扑士的话,大概会成为古今无人匹敌的最手吧。”成村时常这样感慨。 话又说回来——这次让真发成村和海恒世一决胜负,藤原济时施加了很大的影响。 二 相扑自古就被奉为圣事流传下来。 可以想像这样一种场面:古时候,当贵人魂归瑶池时。身为相扑士的健儿们,作为一种敬献给亡人的安魂礼仪。会举行精彩的比赛。 从日本各地发掘的古墓遗迹中,出土了力士坯轮,好像是强烈暗示了这一风俗。 据《日本书记》记载,垂仁天皇七年七月初七,当麻蹶速和野见宿祢一决高低,野见宿祢当场击伤当麻蹶速。 取得了桂冠。人们普遍认为,这就是宫廷相扑大会的肇始。 而相扑大会正式成为宫廷仪式,大约始于天平六年(即公元734年)。 在平安时代中期,相扑大会已经成为天皇必定出席观赏的宫中节庆活动之一,每年七月都举行这样一场盛会。 随着相扑大会成为宫廷盛事,相扑作为贵族娱乐活动的功能也越发强化。大家在观战之际,还会摆上美食及酒馔,在比赛之后,更会大摆华宴,以示庆贺。 把各地的相扑士召集至京城,分成左右两方,称为左右近卫府,每年七月,左方和右方的相扑士举行比赛,以决胜负。 左右两方的相扑士们,各有称为“方人”的拉拉队。 也有称为“念人”的贵族支持他们。 在节庆目的头一天,要举行召合会,也就是左右方的胜负比赛,会举行十七到二十场。 召台会后的第二天,从已经决出胜负的相扑士中选拔优胜者再继续比试。这就是名为选拔赛的比赛。 在举行相扑大会的当天,首先要由阴阳师率领相扑士诵唱咒语,敬酒祭天。 阴阳师手持笏板,劝请龙树菩萨、伏羲、玉女诸神,唱诵天门咒、地户咒、玉女咒、刀禁咒、四纵五横咒,并恳请遁甲中的九大星宿护佑。阴阳师缓行禹步,唱敬酒咒。 接下来,乐所的大夫们率领众乐师鼓乐齐鸣地参与进来。 仪式结束后,天皇就会亲临,比赛正式开始。 相扑士们,在犊鼻挥上佩带腰饰,身披便袍,头顶黑漆礼帽,光着双脚,英姿飒爽地登场亮相。 在进行比赛时,他们会脱去便袍,取下礼帽,置于蒲团之上,然后开始进行相扑。 当时还没有土坛。 藤原济时,位于海恒世所在的右方,是右近卫府的大头领。 这位藤原济时十分偏爱海恒世。 “您意下如何?在本年度的相扑大会上,如果让海恒世跟真发成村在选拔赛中成了对手——”济时向天皇建议道。 “你提出这样的问题,还是头一遭吧?”天皇略带不解地望着济时。 “不是。左最手和右最手进行较量,这并不算头一回。” “我知道。我说的不是那回事。我说的是海恒世跟真发成村对阵。还是头一次。” “是头一次才有看头啊!” “可是考虑一下两人的年岁——” 海恒世才刚三十岁,而真发成村马上就是奔五十的老人了。 年龄相差有二十岁之多。 在村上天皇时,成村已经开始相扑生涯,而恒世到村上天皇时代的末期才开始成为相扑士。这两位高手,不知何故。此前一次都没有交过手。 在开始阶段,两人没有进行过对阵不是偶然的,此前还从未让这两位最手进行过比赛。因为如果让他俩比赛,结果对现状有什么妨碍,反为不美。出于这一理由,两人直到现在还一次也没有比赛过。 不过。这并不是说。让他俩对阵的话题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其实,好几次曾有人提议让他俩进行比试,可是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别,有关人士就设法避开了这种赛事。 一卷全 一 秋意,逐日加深。 夏季刚结束的草叶中,紫色桔梗与黄色败浆草,稀稀落落在风中摇摆。 这是个犹如将山中某块原野原封不动搬来的庭院。 ——夜晚。 月光照射在庭院中。 中天悬持着满月前一天的皎洁月亮。 邯郸。 蟋蟀。 狗蝇黄。 秋虫躲在树木、草丛阴影中鸣叫。 坐在窄廊上聆听虫鸣,令人感觉秋意似乎更加深浓。 安倍晴明与源博雅,正对坐饮酒。 季节明明是秋令,却可闻到融化于夜气中的甘美花香。 那花香令人陶醉得彷佛心也融化于其中。 庭院深处,有株藤蔓缠着松树,树枝残留一束迟开的藤花。 甘美花香似乎正是自那藤花飘荡而来。 晴明与博雅之间搁著白色瓶子,两人面前各有个盛满酒的酒杯。 秀丽女子身穿宽松的淡紫十二单衣,坐在晴明与博雅之间,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无言地伸手举起酒瓶,往杯内斟酒。 女子身上也同样散发甘美花香。 女子名为蜜虫。 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晴明与博雅面前各自搁着素陶盘子。 其中一盘,盛著烤蘑菇。 另一盘,盛着两颗熟透的桃子。 晴明身著的白色狩衣,背倚柱子,支起单膝,随意将手肘搁在支起的单膝上。 肌肤白皙得将近透明。 丹凤眼。 女子般的红唇。 嘴角经常浮出宛如含著甘甜蜜汁的微笑。 每当博雅举起酒杯,从屋檐冉冉洒落的月光便射进酒下,在酒面上晶莹地翩然起舞。 连同月光,博雅将酒杯送到唇边。 然后喝下月光。 “说真的,晴明啊……”博雅如痴如醉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喝着盛满月光的酒,总觉得进入体内的月光,好像会从肚子深处逐渐弥漫全身。”博雅自言自语地说。 一旁的晴明,只是面带微笑望着博雅。 “你醉于月光了吗?博雅……” 晴明边伸手拿取酒杯,边问道。 “如果说,我现在这种感觉是醉于月光,那……我的确醉了。” 博雅像是欲嗅出月光的味道,鼻子深深吸进一口气。 与夜气一起吸进的味道,除了藤花香,还有搁在膝盖前的甘芳桃香。桃子的香味也隐约融于夜气。 博雅将视线落在盘上的桃子。 四周只有一盏点燃的灯火。 反射着灯火亮光,绯红的桃子侧面看似在左右摇晃。 这时代的桃子不同于成人拳头那般大的现代桃子;是由大唐传过来,果肉呈黄色,比现代桃子要小。 “话说回来,晴明啊,明明快要入秋了,你竟弄得到这么水灵灵的桃子。”博雅赞赏地说道。 “难道你又施展什么咒术让桃子长出来了?” “不是。”晴明搁下喝了一口的酒,回道。 “这是平大成、中成大人送来的。” “是药师的平大成、中成两位大人?” “是的。今天中午,两位大人来访,送了我桃子。” “原来如此。听说,宫内的典药寮也时常借助他们的知识。对那两位大人来说,要在这种时期让桃子熟透,应该不难吧。” “要不要吃吃看?” “嗯。” 博雅取起桃子,俐落地开始剥皮。桃子已经熟透,皮很容易剥。 咬着果肉,博雅开始吃起桃子。 尽管数滴果叶滴落在地板,博雅仍将桃子全部吃完了。 吃完,博雅将果核搁回盘内。 “真是意想不到的美味。” “味道不错吧?” “西王母庭院中的仙桃,味道大概也是这般。” “因为是那两位大人种的,才能长出这种桃子。” “即便是冬天,大成大人和中成大人似乎也能让庭院里开出花来。” “没错。那两位大人经常到深山四处寻找药草,再以自己的身体试行自己炼制的药草成效。” “两位大人多大岁数了?” “不知道,应该都已七十多岁了吧。” “现在仍一如既往的经常登山?” “嗯。” “真是老当益壮。” “这盘蘑菇,也是两位大人送来的。” “本来还在想,用蘑菇当下酒菜还说得通,但怎会拿桃子来伴酒?原来都是两位大人送来的。” 博雅再度伸手举杯。 “不过,大成大人和中成大人两位都在脸颊长了那种东西,实在是……” 博雅将酒送到唇边。 “你是说那个肉瘤?” “右颊有肉瘤的是大成大人,左颊有肉瘤的是中成大人。幸好有肉瘤可以辨别两人。但脸颊上垂挂着那东西,不管睡觉或吃饭喝汤,大概都很不方便……” 蜜虫又于空酒杯内斟酒。 博雅含了一口酒。 平大成、中成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目前七十有余的这对兄弟,无论白发、白髯、额头的皱纹、均相似的令人误以为是同一人。 正如博雅所说,若非脸颊上的肉瘤,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 “两位大人自孩提时代起,将近六十年来,终年口含药草试行药效,所以才会长出肉瘤吧。” “是吗?” “药草也是林林总总。就算是同一药草,有时候沾一点可以成为良药,但吃太多便成为毒药。” “唔。” “大成大人与中成大人,应该经常同时试吃许多药草。” “也许吧。” “人的身体其实很不可思议,要是过多的毒药进入体内,人体会自动剔除多余毒药,或将之储存在身体的某个安全部位。” “然后呢?” “一两位大人的例子来说,结果大概就是那肉瘤吧。” “照你这么说来,两位大人至今为止所试行的药草,都储存在来肉瘤内?” “正确说来,储存的应该是药草的精气。” “可是,晴明啊,平大成、中成两位大人,为什么来找你呢?”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怎么了?” “两位大人似乎被一群奇妙的家伙给缠上了。” “奇妙的家伙?” “鬼啦。” “喂,晴明,你刚刚说是一群?” “也就是说,那些鬼家伙,不是一、两个或一只两只。” “什么?” “博雅,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某天,平大成与中成相偕如山。 那山位于京城东方鸟边野深处。 两人徒步当车。 虽然已七十一,但大成、中成皆是健步的人。 两人时常入山搜寻药草。 也曾请人代寻,但搜寻药草这种事,还是自己来比较妥当。因为有些药草,别人无法辨认,况且,同一药草,看是摘嫩叶或青葱茂盛的叶子,药剂制法便不同,也会影响药效。 往昔,两人几乎每天出门寻药,现在毕竟年事已高,无法每天入山。然而,两人每个月仍会到山中四、五天。 如果找到莨菪,必定会连根带土掘起带回家。 这天,两人背上都背着个大竹筐,清晨便出门了。 大成在腰上又悬着个笼子。 这个时期正是红瓜茸破土而出的季节,若能寻到红瓜茸,大成打算装进腰上的那个笼子内。 红瓜茸是一种白柄红伞的蘑菇。 红伞表面有白色斑点且不开伞,与其他众多蘑菇相异。由于通常只开一半,外形像个小瓜果,因而称为红瓜茸。 红瓜茸可以医治神经衰弱。 只要将摘取来的红瓜茸浸于灰水五天,再晒十天左右,最后煎成药汁,即可饮用。 心情郁闷时,喝个两杯可以振作精神。但喝多了会神经错乱,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或看到不明所以的光景。 若欲食用,必须先煮过,再盐腌十日以上。食用时,现浸在清水去除盐分方可食用。 只要经过上述处理,想吃多少能吃多少。虽然会失去药效,但即便吃再多,也不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神灵,或听到别人听不到的神旨。 大成非常喜欢吃红瓜茸。 不但口感滑溜,而且相当有咬劲,入口时那种滑溜感触,实在是难以言喻。 中成腰上也系着个小笼子。 一般说来,入山摘药草时,通常边摘边走,摘下的药草先放进腰上的小笼子内,再移到背上的大笼子。然后再继续摘药草,装进空无一物的小笼子内。 可是,每逢红瓜茸破土而出的季节,大成总是对其他蘑菇视而不见,只顾着摘红瓜茸,常让背部的大笼子和腰上的小笼子全装满红瓜茸。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鸟边野深处。 鸟边野是京城的墓地。 尸体都在此地埋葬、焚化。 其中有些尸体不但没埋在土中,也没火葬,就那样任意弃置于地。 这些随处遭人丢弃的尸体,或许身上本来也有衣物,但大部分到最后都会裸着身体。 不知是专门窃取尸体衣物的盗贼剥走衣物,还是家人于丢弃尸体前便将他们身上的衣物全带走。 总之在鸟边野,新尸体总是源源不绝。 这是个连白天都人迹罕至的场所。 而通过这个场所再往深处走,可以寻到众多令人瞠目的药草与山菜。 整个上午,大成与中成都一起摘药草;中午过后,便各走各的。 “我们各走各的,一时辰过后,再回到这儿碰头。” “好。” “好。” 两人如此约好,便各依己意进入山中。 大成往山内深处前进。 他已经摘了不少药草,但还未发现应已破土而出的红瓜茸。或许,时期尚早也说不定。 不过,去年这时期,红瓜茸已出土了。今年即使比去年稍晚了些,只要再往山顶前进,也许可以找到零星几根。 于是,大成便又往深山前进。 然而,还是寻不到红瓜茸。 就在专心搜寻红瓜茸时,与中成相约的时刻已逼近眼前。 大成想着:不快回去不行、不快回去不行……再找一下、再找一下……却愈走愈往前,愈走愈深。 待大成想回头,突然看见对面森林斜面有个红色东西。 “我看看。” 大成继续往前走,一看之下,果然是红瓜茸。 “总算让我找到了。” 大成得意地笑,从蘑菇根部采下来,放进腰上小笼子内。 红瓜茸虽不像滑菇那般大把群生与一处,但只要找到一根,附近必定还有其他红瓜茸。 大成站起身,环视四周。 “有了!” 他看到前面又有根红瓜茸。 采了第二根,放进小笼子,大成继续转移视线。 “喔!” 附近又有一根红瓜茸。 采完一根,马上发现另一根。而过去采了第二根,又发现第三根。大成接二连三地寻到红瓜茸。 埋头采了一阵子,不知不觉笼子已满。 等大成回过神来,早已过了与中成约定的时刻。太阳也已西倾。 这下就算再怎么赶路,到家前一定早已入夜。但至少也要趁天未全黑、还看得到脚下的路时,尽快通过鸟边野。 可是,如何走来,又通过那些路线,大成已经搞不清楚。 以为是这个方向,往前走走,却感觉好像走错了。 以为是那个方向,往前走走,也感觉好像走错了。 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进,总是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 看样子,大成似乎在山中迷路了。虽然这事非常罕见。 如果走的是道路,无论山中小径或其他任何路,只要顺着道路往回走便可以回到原处。可是,大成走的是没有路的深山。不管望向哪边,放眼望去都是同样景色森林。 不久,四周逐渐昏暗。 即便无法辨认方向,但不远处应该就是白天通过的鸟边野,那边埋葬尸体的场所。 万一入夜,妖魔鬼怪出没,就会在这附近的森林内游荡吧。 要是碰上妖魔鬼怪,说不定自己会被吃掉。鸟边野那些死者,也会随着暗夜来临而自冥府苏醒,到处搜寻并追赶活人。 啊—— 怎么光顾着采红瓜茸,望我采到这个时刻呢? 再怎么后悔,也无法改变现状。不按像块石头沉重地盘踞在腹底。恐怖自腹底慢慢渗出,逐渐蔓延至体内。 看来真要下定决心,不找个可以露宿的地方不行。 所幸怀中还有一点干饭。 今晚暂时用干饭充饥,先熬一晚,等明天太阳升上来,在寻找下山的路径吧。 就在天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之前,大成在一棵高大向树根部,发现可以容身的空洞。 于是,大成钻进那个空洞内坐了下来。 他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据守在此直至天亮。 夜,逐渐加深,大成却无法入眠。 橡树树梢的叶子,在头上摇晃,沙沙作响。 从空洞露出脸庞往上一看,可以看到树梢闪闪发光的星眼。 肚子饿得很,更是难以成眠。 啃了怀中的干饭,稍微可以搪饥,但还是睡不着。 话虽如此,似乎也昏昏沉沉睡了片刻。 然后,大成因感觉到某些动静而清醒过来。 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有人从森林中往这边走来。 大成可以听到那声音。 那是小树枝折断的咯吱咯吱声。有人踏着落在地面的枯树枝,逐渐往这边挨近。 踏着枯叶的声音。 拨开丛生杂草与灌木的声音。 那声音不止一人或二人。 有身躯很重的,也有体重轻的,无数双脚踏的地面,往这边走来。 而且不是来自同一方向。 是从四面八方往这边挨近。 那些动静在黑暗中一步步逼近。 大成几乎魂飘魄散。 虽然期望来人会视而不见地通过此地,但是,他们似乎全都往大成所躲藏的橡树方向走来;数量也越来越多,毫无消减的样子。 大成从空洞偷偷往外观看,只见以他所躲藏的橡树为中心,黑暗中,四周有好几个黑影晃动。 不但有大黑影,也有小黑影。 藉着头上树梢间照射下来的微弱月光,隐约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形,有些外形看上去像是人,有些却不像是人。其中也有明显不是人的东西,所以即便有看似人的东西夹杂其中,也无法令人相信他们是人。 继续偷偷观望的话,万一对方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大成只得屏气敛息,躲在空洞内。 “今晚是满月。” 嘶哑粗声传了过来。 “喔,的确是满月。” 回应的是其他声音。 接着又响起众多欢声。 “是满月!” “是满月!” “今晚是赏月之宴!” “喔!” “喔!” “喔!” “可以畅饮一番!” 过一会儿,开始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骚闹声也愈来愈大,最后传来众人搭吃大嚼某物的声音。 大成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便再度探头偷窥,却发现有众多妖魔鬼怪团团团坐在自己所躲藏的橡树前,正在大吃大喝。 其中有外形看似人的东西,也有额头长角的妖怪、独眼的秃头妖怪。 有个披头散发、露出双乳的女人,脸上只有嘴巴,没有眼鼻。 有个全身青色的东西,腰系红色兜档布;而全身红色的东西,则腰系青色兜档布。 有全身黑漆漆的东西。 以双脚直立的狗。 长着手脚的琵琶。 生着双足的破碗。 会走动的长柄勺子。 脸部是鸟的东西。 牛头男人。 马首女人。 双头男人。 狐。 狸。 巨大的癞蛤蟆。 虫。 看似刚从地底爬出来的死人。 还有其他更多无法形容的东西。 数量大约有百余。 百鬼夜宴…… 他们在团团团坐的中心生火,喝盛在素烧酒杯内的酒,说说笑笑,又吵又闹。 原来大成正身处妖魔鬼怪的筵宴现场。鬼怪各随己意,吃着形形色色的下酒菜。 有的啃咬干鱼。 有的舔盐巴。 有的啃果实。 有的从蛇头开始吃蛇。 有的捏着活老鼠的尾巴,高高提在脸上,在从鼠头吃下。 大成看着看着,吞下“啊”的一声。 情不自禁险些叫出声来。 原来他看到妖魔鬼怪之中,有个鬼怪握着看上去明显是人的手腕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 在仔细一看,又发现也有个鬼怪双手捧着只人脚,大吃大嚼。 其他更有搂着女人头颅,吸吮其眼球的鬼怪。 还有个妖魔,抱着倒栽葱的裸体婴儿,将嘴唇贴在婴儿肛门,吸吮体内的东西。 正当众人喝的半醉,腰系红色兜档布的鬼站起来说: “来,跳舞吧!跳舞吧!” “喔,跳舞!” “谁要跳舞?” “出来跳吧!” “跳吧!” “舞吧!” “舞吧!” “谁要跳舞!谁要跳舞!”红色兜档布的鬼说, “谁要跳!” “谁要跳!” 其他的鬼也拍手催促大家。 “好,我来当先锋,第一个跳。” 站起来的是独眼秃头妖怪。 “喔,是丹波(译注:丹波国,跨越京都与兵库县)的偷窥秃头啊。” “舞啊!” “跳啊!” 妖鬼开始打起拍子,秃头妖怪抛下手中的人脚,比手画脚、眉飞色舞的跳起舞来。 琵琶妖怪用自己的手拨起自己的弦,古筝妖怪也用自己的手指弹起自己的弦。 妖怪看到秃头妖怪跳舞,或捧腹大笑,或喝彩叫好,一迭连声大叫: “喂,”睾丸露出来了!” “那话儿在摇来晃去!” 他们拍着肚子,大喜若狂。 待秃头妖怪跳毕,一个鼻子大象那般长的鬼,边左右摇晃屁股边站起身来说: “换我来跳吧!” 当象鼻妖鬼摇晃着屁股开始跳舞时…… “喂,屁股在摇晃厉害点!” “前后摇啦!” “在加把劲!” “在加把劲!” 众鬼益发欢天喜地。 就这样,妖鬼个个轮流跳起舞来。 大成饥肠辘辘,恐惧万分,躲在空洞中偷窥众鬼的动静。 何时会被发现?何时会被吃掉?这个问题令大成直打哆嗦。 大成几乎要昏厥过去。 可是,若在此地昏迷不醒,后果将更难想象。大成想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左思右想,最后发现一件事。 蹲在橡树空洞中的自己,双脚之间不是有白天摘下的蘑菇吗? 笼子最上层,正是傍晚前采的忘了时间的红瓜茸。 原来还有这个…… 大成伸出右手,从笼内取出红瓜茸,就那样生吃起来。 一根、两根…… 吃到第三根时,大成觉得全身好像逐渐暖和起来。 外面轮到一个女人在跳舞。 那全裸女人有三个乳房,边跳舞便用手指一张一合自己双腿间的东西,惹得众鬼捧腹大笑。 大成听着妖魔鬼怪打拍子的声音,竟也陷入愉快的气氛。 不知道是因为生吃了三根对郁闷有效的红瓜茸,还是众鬼的舞蹈真得很有趣。 他只是感觉很愉快,感觉很有趣。 兴高采烈、不自禁手足舞蹈起来。 大成本来就不讨厌酒宴。 也喜欢舞蹈。 现在有眼见众鬼乐不可支的样子,更是按捺不住。 方才的恐惧,也早已烟消云散。 “来,下一个是谁?” “谁要跳?” “谁要跳?” 众鬼再度呼喝…… 达成已忍无可忍。 仅想飞奔而出舞蹈。死也瞑目。 大成现在只想跑到眼前那些鬼怪圈中,尽情舞蹈一番。即便让众鬼发现自己是人,而遭杀害吞噬,对目前的大成来说也在所不惜。 “下一个是谁?” 声音再度响起。 “我来!” 大成手舞足蹈,从躲藏的树洞冲了出来。 因为大家都以为橡树古木中应该没人在,不料竟冷不防冲出一个老翁,没头没脑就跳起舞来。 人见到鬼,理应逃之夭夭。 对方要是因惧怕而想逃跑,众鬼也会兴起追捕、啖噬的念头。但面对这个满面笑容、兴高采烈,边舞边闯进众鬼宴会的人,该如何是好? 而且,这人的舞蹈又是那么有趣。 每摇摆一次腰身,大成右颊那个肉瘤便会左右摇晃,看上去既滑稽又好笑。 众鬼大惊,喧闹蹦跃,纷纷问到“此人为何?”翁,伸屈自如,手舞足蹈,扭腰提臀,怪声迭起,连跑带跳,舞毕一圈。上座老药,四周众鬼,目瞪口呆,惊诧万分。 “哟!太有趣了!” 众鬼惊讶之余,欢声雷动,乐不可支。 一百多个妖魔鬼怪异口同声发出欢呼,令大成更喜不自禁,将自己所知、甚至不知的舞步也全部舞出来,跳到最后终于精疲力尽,躺了下来。 太满意了。 就算遭妖鬼吞噬也心甘情愿。 来吧,随你们便吧。大成环视众鬼。 “太精彩了,这么多年来,我们玩过无数次类似今晚的游戏,却从未遭遇过如此场面。” 我们从来没遇过能把舞跳得这么有趣的人——红色兜档布的妖鬼说 。 另一个妖鬼接道: “喔,下次玩游戏时,我们再把这个人找来一起玩好了。” “喔,对呀!” “下次叫他也来玩!” “叫他来玩!” “嗯。” “嗯。” 其他妖魔也同声附和。 “下次什么时候?” 青色兜档布妖鬼问。 “半个月后。” “当天是新月夜。” “是啊。” “是啊。” 众鬼相互点头。 “你觉得如何?” 腰系红色兜档布的妖鬼问大成。 “一定奉陪。” 大成只能如此回答。 况且,大成此刻还处于兴奋状态中。 妖魔鬼怪,何能为也? 顶多让他们杀掉、吃进肚子里而已。 反正是一度舍弃过的性命。 “你一定会来吗?” “一定。”大成点头。 “可是,这人真的会来吗?” 一旁的秃头妖鬼插嘴。 “既然如此,我们向他拿一件东西抵押吧。” 说这话的是双头鬼的其中一个头。 听到这句话,双头鬼的另一个头接口道: “应该的!应该的!” 这个头边说便频频点头 “那……要拿他什么东西好呢?” 脸庞只有一张嘴的女鬼问。 红色兜档布的妖鬼仔细端详大成的脸,喃喃地说: “唔,唔,则肉瘤真大。” “的确是相当出色的肉瘤。” “很希奇哪。” “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宝物。” 众鬼七嘴八舌说道。 “那么,就拿这个肉瘤来抵押好了。” 红色兜档布的妖鬼提议。 “谁又可以摘下肉瘤的绳子。” “绳子的话,我有。” 独眼秃头妖怪从怀中取出一条细绳。 青色兜档布妖鬼接过秃头妖怪手中的绳子,对大成说: “来,别动。” 然后将绳子缠在大成脸颊肉瘤根部。 缠上绳子,再打个结,最后用手抓住肉瘤。 “呀!” 轻轻拧了一下,肉瘤便脱落了。 “你听好,如果你想取回肉瘤,半个月后,务必在到这儿来。” 大成只能点头应允,别无他法。 “可是,还是有点担心。” 不只是哪个妖鬼如此说。 “我们最好问他到底住在哪里,半个月后的夜晚,我们亲自去接他来比较保险吧?” “有道理!” “到时候再带他来这儿,当场再还他肉瘤算了。” “这主意不错。” “喂,老翁,你叫什么名字?” 大成听妖怪如此问,只能回说: “是、是,在下叫平大成。” “住在哪里?” 问话的是妖鬼。 要是说谎,日后不知会受到何种惩罚。 大成只得又照实回答。 “我们一定会去接你。” 红色兜档布妖鬼说。 这时,东方天空总算逐渐发白。 “喔,太阳快升上来了。” “快要天亮了。” “我最怕阳光了,咱们准备走吧。” “嗯。” “嗯。” 众鬼同声赞同,一个接一个消失于森林深处。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半个月后的新月再见。请千万别爽约。” 最后的红色兜档布妖鬼消失后,现场只剩大成孤单一人。 待早朝阳光亮晃晃射进森林,大成也总算从兴奋状态中清醒过来。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突然感到恐怖。 这时,大成的身体才哆哆嗦嗦发起抖来。 自己到底同妖魔约定了什么,大成记的非常清楚。 半个月后的新月夜晚,自己必须再度来此。 可能的话,实在不想再来了。 凭藉早朝阳光,大成总算找到归路,中午时分,终于回到自己家。 “你让我担心的要命!” 前一天便回到家中的中成,对回到家中的大成这么说。 “我正在想,要是你今天还不回来该怎么办才好。” 中成会如此担忧也是理所当然。 虽说是深山,但向来熟知路途,罕得迷路的大成进迟迟不归,叫人怎不担忧呢? 然后,更令中成大吃一惊的是,大成右颊那个肉瘤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成问,大成便述说昨晚发生的一切。 “你同妖魔鬼怪一起跳舞?” 听完大成描述的来龙去脉,中成还是无法马上相信。 “怎么可能?”中成说。 其实就连大成自己也无法相信昨晚发生的一切。 或许,那只是一场梦。 不,希望那是梦。 可是,事实上,右颊上那个肉瘤的确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样子,那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倒是事实是与否,半个月后的新月夜晚便能知道。 新月夜晚,要是众鬼真来迎接,就表示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但是,如果众鬼真来迎接…… “我们去找阴阳师商量一下比较好吧?”大成说。 “不,先别找阴阳师。”中成说。 “为什么?” “万一众鬼真的来迎接,大成,这回让我去。” “为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很在意左颊这个肉瘤。若能像你那样,不痛不痒便能取掉肉瘤,我也想让妖魔鬼怪帮我取掉这个肉瘤……” “可是,中成,事情能成功吗?” “能不能成功,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你打算跟众鬼一起去?” 中成看到大成变得干净又光滑的脸颊,自己也想变成那样。 虽然中成也很怕妖鬼,但若能取掉这个肉瘤,确实值得一试。 再说眼前的大成不是平安无事回来了? “去,想去……” 中成再度点头回道。 三 “结果呢?中成大人去了没有?” 博雅问晴明。他听得入迷,竟忘了将酒杯送到唇边。 “嗯。” 晴明点点头,举起酒杯,含了一口酒。 “这么说来,那些妖魔鬼怪真的来迎接了?” “唔,来了。” “结果怎么样?” “结果中成大人与那些来迎接的妖鬼一起出门了。” 晴明又开始描述中成的故事。 “是呀。” “来,来,大成大人,请坐上那顶轿子。” 在众鬼的催促下,中成坐进轿内,妖鬼集团便开始在京城行进。 “按照道路前进的话,太浪费时间了,所以我们要抄近路。” 红色兜档布妖鬼向中成说。 “近路?” “大成大人就这样坐在轿内即可。我们将在朱雀门前往西转弯,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左传,之后的十字路口再左转,然后通过两个十字路口,第三个十字路口在南下……” 红色兜档布妖鬼向中成说明路线,但那路线的转弯方式太复杂, 即便听过一次,也无法暗记下来。 “然后再右转,一直来到阿波波十字路口(译注:二条大路神泉苑与冷泉院之间),就是那株橡树前的地方了。” 果然如红色兜档布妖鬼所言。 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左转右转了好几次,正觉得好不容易才来到阿波波十字路口,中成乘坐的轿子已位于鸟边也深山中。 目的地早已升起火,准备好酒宴。 一百有余——这是大成所说的数字,但眼前围绕着火堆的鬼怪妖物,至少有二百以上。 看样子,多出来的妖魔鬼怪,似乎都是听闻大成的风声而赶来凑热闹的。 酒宴开始了。 盛满酒的素陶杯逐一传过,下酒菜也逐一递来。 中成喝了些酒,但那味道实在令人无法领教。 坐在中成身旁的妖鬼,甚至用人的头盖骨当酒杯喝酒。也有喀哧喀哧一直在啃咬人指的妖鬼。 鬼怪开始跳起舞来,此时,中成非常后悔来到此地。 在这种状况下,他根本无法跳舞。 可以的话,他真想当场逃之夭夭。 中成全身颤抖不已。 “好,现在应该换大成大人跳个舞了。” 腰系红色兜档布的妖鬼说。 妖鬼牵着中成的手,拉中成站起身。 中成一站起,现场马上响起一阵欢呼,众人开始打起拍子。 “这半个月来,大家都在期待今晚。今晚聚集在这儿的,有大半以上是听到你的风声,特地赶来的。咦……” 红色兜档布妖鬼望着中成说: “大成大人,你在发抖吗?” “不、不、不、不……” 中成已语无伦次了。 “不必发抖,你只要像上次那样跳就行了。” 红色兜档布妖鬼在中成背部推了一把,中成往前跌了几步,来到火堆前。 众鬼又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快,跳舞啊!” “大成大人!” “大成大人!” “快跳啊!” “跳呀!” “跳呀!” “跳呀!” “大成大人! 然而,中成却无法动弹。 不但无法跨开脚步,连手都抬不起来。 中成欲哭无泪地环视四周,可见之处都是双眼炯炯发光的妖鬼。 中成举起颤抖的手,再抬起脚,把手搭在额上,勉强想跳舞,身体却依然无法动弹。 早知道就不来了。 能不能取掉肉瘤也不在乎了。 中成此刻只想离开此地,活着回家。 不久,众鬼的拍子逐渐微弱下来。 最后,拍子零零落落,众鬼之间开始传来抱怨。 “不好玩。” 青色兜档布妖鬼说。 “嗯。” “嗯。” 其他众鬼纷纷点头。 “不好玩。” 秃头妖怪说。 “一点都不好玩。” 红色兜档布妖鬼说。 “这跟听说的完全不一样。” “这种舞哪里有趣了?” “我还特地从赞岐(译注:现香川县)赶来的!” “我是从日向(译注:现宫崎县)来的!” “也有特地从播磨(译注:现兵库县)来的!” “我是从陆奥(译注:现青森县)来的!” 众鬼开始叽叽喳喳喧哗起来。 “把他抓起来吃掉吧!” “喔,吃掉吃掉!” “眼珠给我吸吮!” “那我来吃阴茎好了!” “那个还在动的心脏就给我吧!” 大家异口同声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这时,中成早已瘫坐在地。 “可是,他既然依约来此,我们也不能毁约吃掉他吧。” 也有耿直的妖鬼如此说。 “我们不能像人类那样轻易毁约。” “把当抵押的肉瘤还他,再把他赶出去算了。” “喔!” “喔!” 系着青色兜档布的妖鬼自怀中取出从大成脸颊取下的肉瘤。 “还给你。” 说毕,便将手中的肉瘤用力贴在中成的右颊上。 于是,那肉瘤竟像本来就挂在那儿一般,紧贴在中成右颊。 中成的左颊与右颊,都各自挂着个肉瘤。 “喂,偷窥秃头!” 牛首人身的妖鬼向秃头妖怪唤道。 “什么事?” “既然将肉瘤还给他了,等于我们已经守约了吧?” “嗯。” 秃头妖怪点头。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吃掉他了吧?” 牛首人身的妖鬼说。 “唔,有道理。” 秃头妖怪再度点头。 此时…… 中成哇的一声哭倒在地,将脸贴在地面。 “请原谅我!请饶我一命!” 中成涕泪纵横地说。 “我老实招了,其实我不是平大成。” “什么!” 红色兜档布妖鬼瞪大了眼睛。 “我叫平中成,是大成的双胞胎弟弟。” “那么,弟弟的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 “正如大家所见,大成的右颊有个肉瘤,我的左颊也有个肉瘤;我听大成说,是你们帮大成取下肉瘤,所以我想让大家帮我取下肉瘤,就假装是大成跟随大家来到这儿了。” “你为什么讨厌肉瘤?肉瘤是福神的证明。” “不,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对当事者的我们来说,这肉瘤不但碍眼而且很丑。” “是这样吗?” “我已经不求让大家帮我取下肉瘤了,只希望大家今晚饶我一命,让我平安无事回家。” 听完中成的话,红色兜档布妖鬼和青色兜档布妖鬼似乎在盘算该怎么办。 不久…… “好吧,今晚就让你平安无事回家。” 红色兜档布妖鬼如此说。 “太、太感激了!” 中成叩头一般将头紧贴地面。 “可是,下次的酒宴,你务必要带大成来这儿跳舞。” 青色兜档布妖鬼接道。 “喔,是呀,让大成来跳舞!” 秃头妖怪随后说道。 “对啊,叫大成来跳舞!” “让他来跳舞!” 其他妖魔鬼怪纷纷赞同。 “你听好,大成既然让你代替他来这儿,表示大成不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是、是。” “既然如此,我们理当二话不说,立即返回你们家,将大成和你通通吃掉。可是,如果大成答应下次再来跳舞的话,就可以绕你们一命。不过,要是下次跳得不好,就当场将你们吃掉……” “知、知道了。” 中成只能连连点头。 “下次是半个月后,满月之夜。” “是、是。” “到时候会去接你们过来。” “接我们?” “听好,别想逃。你们逃不出我们的掌心。无论逃到哪里,我们总有办法抓到你们,那时就真的非得从头颅吃掉你们不可。” “明白了!” 中成呐喊般地大声回应,再度将额头贴在地面。 五 “总之,因为如此,平大成大人 与平中成达人便拜托我解决问题。”晴明说。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 博雅似乎总算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点点头。 “可是,晴明啊……” “什么事?” “满月之夜,不就是明晚吗?” “是啊。” 据说,这半个月来,中成与大成茫然失措,不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若准时赴约而舞跳得不好,妖魔鬼怪便会吃掉他们。 虽说只要把舞跳好就万事大吉,但两人都缺乏信心。 若失败就会被妖鬼吃掉——内心怀着如此隐忧,怎可能将舞跳好? 那时是因为吃了红瓜茸,才有胆量跳舞。 现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红瓜茸了。 倘若找得到红瓜茸,再去摘来吃,也无法保证这回就一定能跳得像上回那般好。 大概再也跳不出来了。 既然如此,只能找和尚或阴阳私商量,让他们解决问题了。 大成和中成是在昨晚才这么决定的。 “结果,两人待天一亮,便早早来我这儿求见。”晴明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位大人有时会分药草给我,帮了我不少忙,我总得替他们设法解决吧。” “有办法可以解决吗?”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呀。” “那,你要去赴约?” “去。” “对方不是百鬼夜行的妖鬼吗?晴明,真的不要紧吗?” “我也不知道……” “喂,晴明,连你都说这种令人不安的话?” “反正想来想去,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 “怎样?博雅,要一起去吗?” “一起去?去哪?” “那可是百鬼夜行的鬼喔,平常可是想看也看不到,难得一见呢。” “可、可是……” “你跟我一起去,也许比我单独去要好。” “我?” “怎样?去不去?” “可是……” “不去吗?” “我又没说不去。” “那,走吧。”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六 晴明与博雅站在月光下。 这是平大成与中成的宅邸。 两人眼前是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 方才还在两人身边的大成与中成,早已屏声气息躲在宅邸内。 “真会来吗?” 博雅一脸紧张地问晴明。 “当然会来。” 晴明低声回应,右手伸进怀里。 “不过,在他们来之前,我想让你先帮我做件事。” 晴明从怀中伸出右手,手中握着两个桃子。 “这桃子怎么了?” “刚刚向大成大人要来的。” “要来干嘛?” “你先吃下这桃子。” “吃?” “嗯。” “两个都吃?” “对。” “吃是无所谓,可是,为什么要吃桃子?” “等一下再慢慢说明,反正你现在先听我的话,把桃子吃下。” 博雅从晴明手中接过桃子,开始吃起。 不久,吃完桃子,博雅打算将残留在手中的果核丢掉。 “等等。”晴明说。 “怎么了?” “别丢那果核,你就含在口中。” “含在口中?” “含在口中后,再将果核塞进右颊。” “什么?” 晴明如此说,博雅仍摸不着头绪。依言照做后,博雅的右颊看似微微凸了起来。 “再吃另一个。” 博雅从晴明手中接过第二个桃子,开始吃起。吃完,手中又剩下果核。 “把这果核也含在口中,这回塞进左颊。” 到了如此地步,博雅也只能乖乖按照清明的吩咐去做。 结果,博雅的左右颊分别含了一个桃核。 “这样可以吗?” 因左右双颊各含着桃核,博雅的声音含混不清。 博雅的双颊逐渐噗噗膨胀起来。 晴明又从怀中取出叠好的纸片。 “把这个收进怀中。” 博雅接过晴明手中叠好的纸片,在月光下仔细一看,发现纸片上写着: “御名中成” “这是什么意思?” “里面包着中成大人刚刚给我的头发。” “……” “你将这个带在身上,妖鬼便会把你当成中成大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才在你的脸颊上也做个肉瘤。” “可是,我的肉瘤好象比中成大人的小很多……” 博雅将纸片收进怀中,再用手掌贴在自己脸颊,说道。 “这样就够了,没必要真的做成向中成大人那么大的肉瘤。只要你的脸颊有点凸出,妖鬼会自己认定那是中成大人双颊的肉瘤。正因为要让他们误以为如此,所以才让你在口中含了桃核。” “是这样吗?” “嗯。” “换句话说,我是中成大人,你是大成大人?” “嗯,正是如此。” “你什么都不做,便能化身为大成大人?” “我啊……” 晴明伸手轻轻贴在胸前。 “这儿早已藏着大成大人的头发了。” 晴明在月光下露出微笑。 “是吗?” “有一点我要先警告你……” “什么?” “有关名字的事。” “名字?” “等一下妖鬼来时,会在大门外呼唤我们的名字。” “唔。” “到时,我们必须在被他们看见之前,先报出自己的名字。” “喔。” “我会先报出‘我是大成’,然后你再接着报出‘我是中成’。” “嗯。” “这样的话,鬼便会中咒。” “你想让鬼中咒?” “没错。” “这真是太有趣了……” “还有,与鬼接触之后,你绝对不能叫我‘晴明’。” “是吗?” “一叫出来,咒便会失效。想叫我时,就叫‘大成’。我也会以‘中成’叫你……” “明白了,晴、大成大人……” “嗯。” 晴明点点头,仰望着天空。 晴朗夜空悬挂着一轮满月,附近有二、三片云朵发出银光,飘往东方。 “对方快来了……” 晴明喃喃自语。 没多久,大门外开始弥漫某种动静。 不是脚步声,却又类似脚步声。 不是人的窃窃私语,却又类似窃窃私语。 也不是数不清的人或动物聚集一起、彼此身体互相碰触的声音,却又类似那种声音。 那确实是只能形容为“动静”的气息。 那动静在大气中发出嘶嘶声,聚集于门外的黑暗中。 然后…… “大成大人……” “中成大人……” 大门外传来呼唤。 “你们在家吗?” “我 们来接你们了。” 柔和又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持续从门外传入。 “大成再此恭候。”晴明说。 “中成也在此……”博雅随后接道。 “喔!” 大门外涌起一阵欢呼。 “他们在!” “他们在!” “大成大人!” “中成大人!” “原来你们在这边?” 晴明与博雅可以深切感觉到众鬼喜不自禁的样子。 “太高兴了。” “太高兴了。” 晴明听着众鬼的声音,对博雅悄声道: “我要开门了……” 松开门闩,晴明打开大门。 眼前出现百鬼集团。 “走吧。” 晴明穿过大门,率先走入百鬼集团中。 博雅咕嘟一声吞下唾液,也向门外跨出脚步。 “喔,是大成大人!” “喔,使中成大人!” “大成大人出来了!” “大成大人来了!” 月光中,百鬼集团骚闹不已。 右额上长出一只或二只牛角的鬼。 也有独眼秃头妖怪。 四个乳房的女人。 脸上只有一张嘴,没有眼鼻的女人。 腰系红色兜档布的青鬼。 腰系青色兜档布的红鬼。 像人一般用两脚直立的狗。 长着手足的琵琶。 有两只脚的碗。 走路的长柄勺子。 鸟首男。 牛首男。 马首女。 双头男。 长着翅膀的蛇。 狐。 狸。 数不清的虫。 半边身体已腐烂的死人。 外形是油罐的东西。 长着手足的眼珠。 只有头发的东西。 有张人脸的鸟。 浮在空中的头颅。 用舌头在地上爬的鬼。 白色东西。 黑色东西。 黄色东西。 不伦不类的东西。 对博雅来说,这个多妖鬼当然是首次目睹。 倘若身边没有晴明,博雅大概看了一眼便要魂飞天外。 晴明悠然自得地走向百鬼。 博雅跟在清明身后。 来到百鬼中央,独眼秃头妖鬼霍地站到清明面前。 “大成大人,你真得来了。” “因为跟你们约好了。” 晴明若无其事地回道。 青色兜档布红鬼与红色兜档布青鬼也挨过来。 “来,来,今晚那边备有车子。” “请两位搭乘那辆车子。” 红鬼与青鬼催促晴明和博雅上车。 一看,果然有辆涂着黑漆的豪华牛车。 牛车装饰着金色镂刻、螺钿云彩与龙纹。 系在牛车横轭的不是牛,而是用两只脚直立的巨大蛤蟆。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晴明先上车,博雅随后也上车。 咯噔—— 牛车开始前进。 八 酒宴开始了。 众鬼在那颗巨大橡树古木前的广场,团团团坐,举着素陶酒杯相互敬酒,觥筹交错。 又妖鬼拿人的内脏当下酒菜,也又妖鬼津津有味啃咬老鼠、蛇头。 更又妖鬼以看似人的头盖骨之物作为酒杯,喝着鲜血般赤红的液体。 圆圈中心是火,已有迫不及待的妖鬼在自己打拍子、手舞足蹈了。 晴明与博雅并排坐在一起。 两人左右各坐着红色兜档布妖鬼、青色兜档布妖鬼。 每逢清明与博雅的酒杯空了,二妖鬼便帮忙倒酒。 “来,来,大成大人。” “来,来,中成大人。” 两人面前摆着大盘子,盘上盛满不知是什么肉的烤肉,以及许多莫名其妙的吃食。 清明会随意伸手到盘中去吃食,送进自己口中;但博雅却始终不伸手。 博雅只顾着将酒杯送到自己唇边。 “你不满意下酒菜?” 红色兜档布妖鬼问博雅。 “你尽管放心,这盘子内没有装人肉。” 青色兜档布妖鬼也向博雅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中成我只要有酒就满足了……” 博雅边回应便满脸困惑地望向晴明,但晴明只是看热闹般露出微笑。 博雅逐渐不安起来。 因为博雅全然不知晴明到底如何打算,事前根本没商讨过。 晴明内心应有打算,但博雅完全猜不出来。在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应该会轮到假扮大成的晴明去跳舞,到时晴明打算怎么办? 不安归不安,博雅也想看看到时晴明会如何应付。 如果,晴明以大成身份出去跳舞,应该也很有看头。 不安与好奇,在博雅内心逐渐增大。 几杯酒下肚后,酒宴益发语笑喧哗。 “应该有人出来跳舞吧!” 众鬼之间到处响起叫声。 “来啊,跳舞!跳舞!” “谁要跳舞!谁要跳舞!” “谁要跳!” 众鬼开始打起拍子。 “好吧,我第一个跳。” 独眼秃头妖怪站起身。 “喔,丹波的偷窥秃头!” “跳吧!” “舞吧!” 众鬼一打起拍子,秃头妖怪便抛开手中正在吸吮的人眼,比手画脚、滑稽可笑的跳起舞来。 随秃头妖怪的舞步,琵琶妖鬼也拨起自己身上的弦来。 其他众鬼也和着舞步打起拍子。 眼前光景,正如博雅先前自晴明口中所听到的描述。 “看哪,睾丸又露出来了!” “那话儿又在摇来晃去!” 秃头妖怪舞毕,另一个象鼻妖鬼站起来,“下一个,我来……” 象鼻妖鬼说完便开始跳舞。 象鼻妖鬼使劲扭着屁股,猥亵地摇晃腰部。 “喂,摇厉害点!” “再加把劲!” “加把劲!” 欢呼喧闹声更加响彻云霄。 就这样,几个妖鬼轮番跳完了舞。 “应该可以了吧?” 有人如此提议。 “喔,今晚大成大人应该也在场吧?” “大成大人与中成大人,两位都在这里。” “那么,就让他们准备跳舞吧。” “喔,跳吧!” “上次我也是为了看大成大人的舞,特地从赞岐赶来的!” “我是从日向赶来的!” “我是从播磨来的!” “舞吧!” 众鬼喘着气,目光炯炯、咄咄逼人地望着晴明与博雅。 “怎么样?大成大人。” “该为我们跳只舞了吧?” 红色兜档布妖鬼、青色兜档布妖鬼接连问道。 “好的。” 晴明微笑点头。 “喔,真的肯跳吗?” 众鬼间响起一阵欢呼。 “舞吧!” 听着大家催促,清明缓缓环视众鬼。 “不过,跳舞之前,有两件事想请大家帮忙。” “帮忙?” “是。” “什么事?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是有关我的肉瘤。” “上一回夜晚,你们用绳子取下我的肉瘤。” “嗯,取下了又如何?” 回答晴明的是坐在附近的独眼秃头和尚。 “肉瘤取下了,不但不痛不痒,脸颊也没留下任何伤痕,这点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那绳子是取瘤绳,是稀世珍宝。” “取瘤绳?” “嗯。那时往昔吉备真备大人渡海到大唐时,从大唐带回来的礼品。是天下无双的珍宝。” 秃头妖怪向晴明说明。 “用那绳子取下肉瘤,不仅不痒不痛,也不会留下伤痕,而且那肉瘤的切口,可以再度贴在任何人身上。” “那绳子本来是大唐皇帝玄宗皇上为了切除腰部脂肪,命道士制作出来的。” “吉备真备大人离开大唐时,皇上将绳子赏给他。” 红色兜档布妖鬼与青色兜档布妖鬼轮流说道。 “在巳年巳月巳日,收集百余孕于腹中、还未落地之胎儿脐带,晒干后已金刚力士般的巨大力量揉捻,在浸于蛟血中一百零二晚,最后才形成如此细的绳子。” 偷窥妖怪从怀中取出那条细绳。 “秃头妖怪大人如何取到这物品?”晴明问。 “这珍宝自从吉备真备大人过世后,一直不为人知,存放在紫宸殿深处,老早我就觉得真是暴殄天物了。前些年应天门失火,我跑到宫内看热闹,趁着骚动混乱,顺手带走。” “我能不能拿在手中仔细瞧瞧?” “这就是你的第一个请求?” “是。” 秃头妖怪将手中的细绳递给晴明。 晴明接过绳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然后说:“第二个请求是有关中成的事。” 红色兜档布妖鬼问。 “上次夜晚,中成舞得不好,听说让各位失望至极。老实说,中成擅长的并非舞蹈。” “是吗?” “中成擅长吹笛。” “笛?” “就那样失败的话,中成太没面子了。如果大家愿意,能不能在我跳舞之前,先让中成表演一次吹笛?”晴明说。 大吃一惊的是在一旁默默观看事情演变的博雅。 博雅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所吹笛。 喂——博雅用抗议的眼神瞪视晴明。 口中塞了两个核桃,很不方便,叫人如何吹笛? “中成,怎样?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吹一下笛吧……” 突然被人没头没脑点名,博雅也很为难。 博雅望向晴明,想猜测晴明的内心意向,看他说这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中成,吹笛……”晴明说。 晴明应该知道博雅口中塞着核桃。既然如此,还要博雅吹笛,一定有他的理由。 “如果大成大人说的是事实,我也很想听听中成大人吹笛。” 青色兜档布妖鬼开口。 “我也想听。” “唔。” “吹来听听吧,中成大人。” “中成大人!” 众鬼纷纷呼唤博雅。 “你就吹一下嘛,中成……” 身份是大成的晴明说。 晴明的表情、语调、都不像在开玩笑。 “知、知道了。”博雅点头。 博雅决定豁出去。 虽然口中含着核桃,但应该勉强可以吹笛。 “喔,中成大人要吹笛啰!” “吹笛!” 众鬼一阵欢呼,开始打起拍子。 博雅从怀中取出向来都带在身上的叶二。 这是往昔博雅于朱雀门与某妖鬼邂逅时,那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话说某天满月之夜,博雅边吹笛便信步走在京城大路,然后,不知何处隐隐约约也传来笛声。 博雅被那凡间绝无的优美音色吸引,边吹笛子边顺着笛声,走到朱雀门。 原来有人在朱雀门上吹笛。 自此以后,博雅便每晚都来到朱雀门,两人于门上、门下,互相奏和。 如此以笛相会了数晚,某天夜晚,门上的吹笛人向博雅提议:“你的笛子和我的笛子交换,我们来对吹看看。” 两人交换了弟子再度对吹,就那样一直没有换回来。博雅的笛子让给朱雀门上的那个吹笛人,而朱雀门上那个吹笛人的笛子便一直留在博雅手中。 留在博雅手中那支笛子,正是叶二。 曾有一时,宫中谣传这支笛子是朱雀门妖鬼的笛子。 博雅手持笛子,贴于唇边。 优美音色自笛子滑出。 笛声响起的瞬间,众鬼都停止打拍子。 笛声在夜气中滴溜溜滑出,融化于月光中。 众鬼的喧闹声逐渐消失,一个、两个——制造噪音的、发出噪音的,眨眼间都静默下来。 连窃窃私语、清嗓子的咳声也消失了。 博雅的笛声在月光中染上颜色。 同时,博雅的灵魂也随笛声融化,看似在与月光嬉戏追逐。 众鬼失去了声音。 宛如一把磨得很利的刀刃,冷不防插入灵魂中。 自己所吹的笛声传到自己耳边,博雅内心的恐惧便无影无踪了。博雅已与四周的树、石、云、风同化,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像是头上照射下来的月光,一度渗入博雅体内再化为笛声,最后自博雅肉体迸出一般。 树木感应于笛声。 草、虫感应于笛声。 天地感应于名为“源博雅”的灵魂。 而众鬼,也感应于源博雅的笛声。 天地——包括地上所有一切、地上所没有的一切,都自愿为了源博雅的笛声而舍身。只能说,天地自身本来便渴望有人将它表达出来。 天地与森林内的精灵,自四面八方静悄悄聚拢在博雅身边。而且,在吹笛的博雅面前下跪,奉上自己的一切。 博雅则以自己的肉体接受万物的奉献,转化为笛声,再度将一切解放与天地间。 这真是无以言喻的一种官能现象啊! “喔……” 秃头妖怪发出呢喃般的感叹。 “这真是……” 红色兜档布妖鬼与青色兜档布妖鬼,都因无法表达全身满溢的某种感情,而扭动着身子。 众鬼泪流满面地聆听博雅的笛声。 众鬼都用手擦抹颊上的泪痕。 博雅停止吹笛后,众鬼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博雅的笛声在天地间起了感应,余音还在森林、树木、石及风中缠绕,响彻四周。 即便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小,恐怕也会让那余音消失。 过了一回了,众鬼间传出啜泣声。 原来是偷窥秃头妖怪在哭泣,眼泪从独眼中扑簌流个不停。 “第一次听到这么优美的笛声……” 偷窥秃头妖怪顾不得抹眼泪,感叹地说。 “这一百数十年来,我从未流过一次眼泪……” 红色兜档布妖鬼也边哭边点头。 “是啊……” 青色兜档布妖鬼跟着喃喃自语。 “这真是太可怕了,听过这种笛声之后,往后,无论我们玩什么游戏,恐怕都提不起劲来……” 其他妖鬼也无言以对。 此时…… “这不是叶二吗?” 有人如此说。 循声一看,围坐成圆圈的众鬼中,走出一个身穿白色盛装,眉目清秀的美少年。 年约十五、六岁。 乌黑长发束在后方,以轻快的脚步来到大家面前。 光脚。 肌肤白得像雪。 脸上如女人一样化着妆。 双颊微微抹上胭脂,双唇不知涂上什么,红得像雪。 “那笛子,依然不同凡响。” 少年的声音老成持重。 看上去像是高贵人家子弟,风格雅致。 “喔,这不是朱吞童子(译注:朱吞童子,传说中的妖怪)吗?”秃头妖怪说。 “我听说今晚可以看到有趣的舞姿,所以赶来凑热闹,没想到竟能听到如此销魂夺魄的笛声……” 名为朱吞童子的少年说道,既不针对秃头妖怪,也不针对博雅。 “这笛声,分明是叶二……” 朱吞童子自言自语。 “提到叶二,那是数年前的夜晚,我在朱雀门与博雅大人交换的笛子。当年的叶二,为什么会在平中成大人手中?” “……” 博雅答不出来。 只能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晴明。 晴明不知是否察觉到博雅的视线,只以清澈的眼光望着朱吞童子。 “即便是博雅大人将笛子让给中成大人,这笛子也非任何人都吹得出笛声,除了我以外,在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二人,其中一人正是源博雅大人……” 童子开口讲话时,鲜红双唇唇角隐约可见细小尖锐的白牙。 “这是上能够吹奏如此优美笛声的人,据我所知,除了源博雅大人,别无他人。”童子说。 博雅握着笛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 “啊哈……” 晴明发出愉快的声音。 “本来想过一会儿再露出真面目,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没办法了。” 晴明站起身,来到博雅身边。 “其实,我们不是平大成大人,也不是平中成大人。” 晴明说毕,红色兜档布妖鬼目光如炬地望向晴明,说:“什么!” “这一位正如童子大人所知,是中将源博雅大人。我是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 晴明一说完,咒便解开了。 站在众鬼面前的大成与中成,瞬间变成安倍晴明与源博雅两人。 “哎呀,这……” “这两人不是平大成、中成大人……” “是安倍晴明与源博雅!” 众鬼异口同声惊叫。 “土御门的安倍晴明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将他们吃掉!” “对,吃掉!” “就算晴明是个杰出的阴阳师,在为数众多的我们面前,能玩什么把戏?” “吃掉!” “对,吃掉!” 众鬼叽叽喳喳,蠢蠢欲动。 这时…… “慢着,慢着……” 出声的是身穿白色礼服、手持拐杖的老人。 那老人白发、白髯、额头长出一只小犄角。 “喔,原来是一角翁!” 秃头妖怪叫道。 “安倍晴明大人不见得是我们的敌人。五年前,我所栖息的西京老宅邸遭人拆毁,正是晴明大人帮我在油小路找到新住居。” 额上有犄角的老人“一角翁”说道。 “不止是我,其他应该也有因协助晴明而得到报酬,或受过晴明关照的吧?” 一角翁说完,众鬼中出现一条白色巨蛇。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久违了。” 巨蛇发出女声,向两人俯首致意,再向众鬼说:“我生产时,多亏这两位大人协助才保住一条小命。” “我也是!” 从鬼群中走出来的是身穿黑色公卿便服、目光锐利的男人。 “喔,是黑川主!” 红色兜档布妖鬼叫道。 “几年前,我缠住一个女子,打算作祟,不料竟不知不觉爱上她,她还怀了我的孩子。虽然晴明大人揭穿了我的真正身份,致使我不得不同那女子分手,但也因为晴明大人的宽大裁夺,现在我才得以同吾子共享天伦乐。” 那位全身黑色打扮的男人“黑川主”如此说道。 “我也是。” 附议声此起彼伏。 “可是,应该也有对晴明怀恨在心的吧?” 青色兜档布妖鬼反问。结果…… “喔,当然有!” “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也是。” “因为晴明的干扰,害我失去啖噬一个香喷喷婴儿的机会。” “有一次上了晴明的当,吃了某人的内脏,结果吃下的其实是烧得火红的铜块。” 抗议声此起彼伏。 “太麻烦了!事情很简单,不想吃晴明的,不吃就是了。想吃的,吃掉这晴明就是了。” “博雅中将怎么办?” “吃掉太可惜了。” “是啊,尤其在听过他的笛声之后。” 众鬼的圆圈逐渐缩小。 “喂,博雅,太好了,看样子大家不会吃掉你。” 晴明如同局外人般对博雅说。 “晴、晴明?” 博雅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晴明。 “晴明啊,我虽然想不出什么妙计可以救你,倒是已有在此与你同生共死的心理准备。我根本不打算自己保命……”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 晴明微笑道。 “你昏头了?这种关键时刻,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晴……” “对了,你刚刚说想不出什么妙计可以救我,其实没那回事。”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有办法救我。” “什么!” “博雅,你快吐出口中含着的东西。” “什、什么?” “别说废话了,快吐出来。”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慌忙吐出含在口中那两个桃核。 桃核滚到博雅与晴明的脚跟前。 瞬间,围着晴明与博雅、正逐步逼近的众鬼,哇的一声纷纷往后跳开。 “什么东西!” “桃核!” “什么!” 不安情绪在众鬼之间扩散。 “是桃核。” 很多妖鬼都往后方退后,其中更有就地消失无踪的。 “这是怎么回事?晴明。” “自古以来,桃子便是神圣果实。” 晴明向博雅解释。 “你知道伊奘诺尊从黄泉之国逃回来后,就是躲在桃树内这事吧?” “唔,嗯。” “那时,围了击退黄泉军,伊奘诺尊抛出的正是桃核。” 《古事记》、《日本书纪》中都有这则神话,当然博雅也知道这个故事。 “桃子在唐国不也是一种避祸保身的象征吗?” 晴明望着众鬼,向博雅说明。 没逃走而待在清明身边的,只剩下朱吞童子、一角翁、白蛇及黑川主而已。偷窥秃头妖怪、红色兜档布妖鬼、青色兜档布妖鬼,均和其他妖鬼一样退到后方,远远观望晴明与博雅。 “不愧是阴阳师,准备周到。晴明大人……” 朱吞童子开口。 “是。” 晴明若无其事地点头。 “话说回来,朱吞童子大人……” 晴明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