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 一卷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天地间的沧桑! 人世间各种变化,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枯叶,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武藏这么想着。 他横躺在尸堆中,看起来也像一具尸体,武藏这样觉得。 “现在,别想再让我动一下。” 其实他是体力耗尽,根本无法动弹了。而武藏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已中了两三颗子弹。 昨夜———说得详细一点,应该是庆长五年1九月十四日半夜到天亮这段时间,关原地方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到了今天下午,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一片黑云流连于伊吹山背和美浓连山之间,不时沙沙地带来一阵骤雨,清洗激战后的痕迹。 这些雨水,啪啪地落在武藏的脸上,也落在旁边的尸体上。武藏像鲤鱼一般,张开口吮吸着从鼻梁流下来的雨水。 ———这是末期之水。 在他昏沉的脑海中,隐约感觉如此。 这一场战争,注定要失败的。金吾中纳言秀秋倒戈通敌,联合东军攻向友军的石田三成、浮田、岛津、小西等阵营,犹如骨牌倒塌一般,可以说半天之间就决定了天下的君主。同时,虽然眼前看不出几十万同胞的命运,但这一战,却注定了子子孙孙以后的宿命。 “我也是……” 武藏想着。眼前突然浮现出独自留在故乡的姐姐,以及村里老年人的身影。但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呢?可能死亡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吧!然而就在此时,离他十步左右的己方尸堆当中,有一个看似尸骸的身体,突然抬起头来叫道: “阿武!” 听到有人叫他,武藏的眼睛似从昏死中醒来一般,四处张望。原来是他的朋友又八,那个仅带一支枪,从同一个村子出来,和他追随同一个主君的朋友。两人内心都燃烧着青春的火焰,为了追求功名,来到这里并肩作战。 当时又八十七岁,武藏也是十七岁。 “哦!是阿又吗?” 他在雨中回答。 “阿武!你还活着?” 对方问道。 武藏使尽浑身的力气喊着: “当然还活着,死得了吗?阿又!你也别死,不能白白地客死他乡啊!” “混账!我会死吗?” 又八死命地爬到友人的身边,抓起武藏的手说道: “我们逃走吧!” 武藏立刻反拉他的手,骂道: “你想死啦?现在还很危险!” 话还没说完,两人所躺的大地,突然像锅子一样响了起来。原来有一群乌鸦鸦的人马,夹杂着呐喊声,横扫关原中央,往这边杀过来了! 看到旌旗,又八突然大叫: “啊!是福岛的军队。” 武藏赶忙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笨蛋!你想死呀?” 话音刚落,无数沾着泥土的马蹄,像纺织机一般,快速而整齐地杀奔过来。马上的盔甲武士挥舞着长枪及阵刀,从两人的头上不断飞跃过去。 又八一直趴着。武藏则睁着大眼,一直注视着几十只精悍动物的肚子。 从前天就开始下的倾盆大雨,像是最后一场秋季暴雨。九月十七日夜晚,天空万里无云。仰望苍穹,只见一轮明月睥睨人间,令人心生恐惧。 “走得动吗?” 武藏把友人的手腕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撑着他的身子走路。还不断地注意耳边又八的呼吸声。 “没事吧?振作点!” 他问了好几次。 “没事!” 又八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回答,脸色比月光还惨白。 宫本武藏地之卷(2) “我那时也邀你这位最要好的朋友说,怎么样?要不要去?你的母亲极力反对,把我骂了出来。还有,跟你订了婚的七宝寺阿通姑娘,以及我的姐姐,大家都哭着阻止咱们说,乡士的儿子就当乡士吧……这也难怪,因为你和我都是必须传宗接代的独生子呀!” “嗯……” “然而咱们俩却认为,跟女人和老人商量没用,就断然跑了出来。这还不打紧,咱们到了新免家的阵营,才知道他根本不顾念往昔主从情分,不颁给咱们武士身份。咱们只好毛遂自荐,央求当个足轻1也好,最后好歹留了下来。没想一到战场,不是看管物品,就是清除路边杂草,不断劳动,拿镰刀除草的时候比拿枪还多。别说敌方大将的首级,连砍武士首级的机会都没有。结果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这会儿如果让你枉死于此,教我如何向阿通姑娘,以及你母亲谢罪?” “这种事,谁会把责任推给阿武你呢?战败了就是这种下场,一场混乱。而且如果真要归咎的话,那就要怪金吾中纳言秀秋叛变。我恨他!” 走了一会儿,两人来到旷野一隅。站在那儿,视野所及到处是秋风扫过的芒草。看不到灯火,也没人烟。他们心想,刚才应该不是朝这个方向走来的啊! “奇怪?这是哪里?” 他们再次环顾自己站的地方。 “只顾讲话,好像走错路喽!” 武藏自言自语。 “那不是杭濑川吗?” 靠在他肩上的又八也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这一带就是前天浮田以及东军的福岛、小早川军队,与敌方井伊及本多势军队混战的地方了。” “是吗?……我应该在这一带奔驰过,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看!那边。” 武藏指着远处说道。 触目所及,被秋风扫倒的草丛,以及白色的河流里,都是在前天那场战役中敌我双方战死的兵士,尸横遍野。有的头倒插入芒草丛中;有的仰泡在水里;有的被马尸压住。连续两天的大雨,虽然把血迹都冲洗干净了,然而在月光下,每具尸体的皮肤如死鱼般惨白,可以想见那天激战的情景。 “……虫在啼哭。” 靠在武藏的肩上,又八像病人般叹了一大口气。啼哭的不只是铃虫、松虫,又八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阿武!我如果死了,你能帮我照顾七宝寺的阿通姑娘吗?” “傻瓜……你在想什么?怎么突然提这事?” “我说不定会死了!” “别说泄气话了———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母亲有亲戚照顾。但是,阿通姑娘可是孤身一人呀!听说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遭在寺里投宿的武士遗弃,变成了弃婴,好可怜呀!阿武,说真的,我如果死了,一切拜托你了!” “不过是腹泻罢了,哪会死人?振作点!” 武藏拼命给他打气: “再忍耐一下,等咱们找到农家,我去要点药来,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从关原通往不破的街道上,有旅馆也有村落。武藏小心翼翼地走着。 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处满是尸骸的地方,让人以为有一部队在此全军覆没了呢!然而现在两人不管看到什么样的尸体,也不会感到残忍或悲哀了!虽然已经如此麻木不仁,武藏却为一物所惊,又八也内心一悸,缩住了脚步。 “啊……” 他们轻叫了一声。 原来有个人像兔子般动作敏捷地躲到累累的尸体间。此时月光皎洁,犹如白昼。所以仔细凝视之下,可以看出有个人影蹲在那儿。 ———是个野武士1吧? 他们马上这么想。然而,很意外,原来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她衣衫褴褛,却系着绣金线的窄幅腰带,衣服的袖口是圆形的。 小姑娘也戒备着这边的人影,像猫一样敏锐的 眼神,从尸体中直射过来。 战火虽熄,但还是有武士拿着刀枪,以这一带为中心追讨山野中的残党。这里尸横遍野,可以说是鬼哭神嚎的新战场。而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夜晚单独一人,在无数的死尸当中,到底在做什么? 宫本武藏地之卷(3) “她躲到那两个山坡中间了。看起来这附近有村落。别惊动她,我们去问问就知道了。” 两人爬到那个山坡上,果然看见有人家灯火。这里是不破山尾部向南延伸出去的湿地。虽然已见灯火,但还是走了一公里左右才到。走近一看,不像个农家,有土墙,还有一个尽管陈旧但一看便知是门的入口。门柱已腐朽,门也不在了。进了这门,从茂盛的萩树丛中,看到主屋的门深锁着。 “有人吗?” 他们轻轻敲门。 “很抱歉半夜来打扰,有事相托。请救救这个病人,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过了许久仍无人回答。刚才那个姑娘好像在跟她的家人细声讨论。不久,听到门里面有声响,他们以为要来开门,等了一阵,却非如此。 “你们,是关原的战败逃兵吧?” 是那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是的,我俩都是浮田旗下,新免伊贺守的足轻。” “不行,藏匿逃兵是有罪的。你说不给我们添麻烦。但是,这样我们麻烦可大了!”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你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会离开。但是,我的同伴腹泻严重。可否请您拿些药给我们?” “如果是药的话……” 对方考虑了一下,可能跟家人商量去了。铃铛声随着她的脚步声,往屋里逐渐消失。 此时,另外一扇窗户出现了一个人。这位看起来像是这家的女主人,似乎刚才就在窥探他们,这时才开口道: “朱实啊!给他们开门吧!他们虽然是逃兵,但是杂兵不会列入清查的名单里,给他们过一夜不会有事的。” 在这个小木屋里,两人得以静养疗伤。又八每天服用朴树炭粉,吃韭菜粥,卧床休息;武藏则用烧酒清洗大腿上的弹伤。 “这家不知是做什么的?” “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愿意收留我们,就是地狱中的菩萨!” “那个夫人还年轻,带着小姑娘孤单两人,竟然敢住在这荒郊野外!” “那个小姑娘和七宝寺的阿通姑娘,长得还真有点像呢!” “唔,长得是很可爱……但是,像娃娃般的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在连我们都觉得恶心的尸堆里,真令人不解!” “听!有铃铛的声音。” 两人倾耳聆听——— “好像是那个叫朱实的姑娘来了。” 脚步声停在小木屋前,应该就是她。她像啄木鸟般从外头轻轻敲着门。 “又八哥哥!武藏哥哥!” “谁呀?” “是我,给你们带稀饭来了。” “谢谢。” 他们从草席上起身,打开门锁。朱实提着药和食物说道: “你们身体可好?” “托你的福,两人都痊愈了。” “我母亲说过,即使痊愈了,也不能大声讲话,或把头伸出窗外!” “谢谢你们的帮忙。” “听说石田三成和浮田秀家等从关原逃出来的大将还没捉到,所以这一带清查得很紧。” “真的?” “所以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藏匿逃兵,即使只是杂兵,我们也会被抓去的。” “知道了。” “那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微笑道,正要转身出去,又八叫住她。 “朱实姑娘,再多聊一会儿吧!” “不行。” “为什么?” “会被母亲骂的。” “有件事想问你,你几岁?” “十五。” “十五?这么小!” “可是我会做很多事呢!” “你父亲呢?” “不在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的职业吗?” “嗯!” “艾草店。” “哦!做针灸的艾草,听说是这里的名产。” “春天我们去砍伊吹的蓬草,夏天晒干后,秋冬季再制成艾草,然后拿到垂井的旅馆,当土产卖。” “是吗?……如果是做艾草的话,女人也可以胜任哪!” “只有这样吗?你不是说有事吗?” “是啊!还有……朱实姑娘!” 宫本武藏地之卷(4) 这会儿又八不知什么时候又去偷看回来了。 “喂!武藏,这个年轻寡妇,每天晚上都擦白粉,化浓妆耶!”他最喜欢讲这一类的悄悄话。 两人都很年轻,身体又强壮。武藏的弹伤痊愈的时候,又八也就无法再像蟋蟀一样,躲在阴湿的柴房里了。 有时候听到有人围在主屋的火炉旁边,跟寡妇阿甲、朱实姑娘高唱万岁歌或聊天,或者逗人开心,而说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武藏以为有客人来了,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又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柴房里早已看不到他的踪影。 夜晚,他不睡在柴房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偶尔,他会带着酒臭味来找武藏:“武藏,你也出来吧!” 刚开始武藏会提醒他:“笨蛋!我们是逃兵!” “我不喜欢喝酒。” 每每不给他好脸色看,后来也渐渐松懈下来了。 “这附近,不要紧吧!” 在小木屋关了二十天,第一次仰望蓝天,武藏伸了个大懒腰,说道:“阿又,打扰别人太久也不好,差不多该回家乡了。” “我也这么想。但是,伊势路和此地与京城间的道路,都查得很紧。至少要躲到下雪的时候才比较安全。寡妇这么说,那姑娘也这么说……” “像你这样围在火炉旁喝酒,一点也不像在躲藏!” “你说什么!上次,只剩浮田中纳言还没被捕,有一个德川的武士到这里盘查,还不是我出去把他打发走的。与其躲在柴房,听到脚步声就战战兢兢的,不如这样还比较安全。” “原来如此,这样反而比较好。” 武藏虽然认为他强词夺理,但也同意他的说法。当天就搬到主屋去了。 寡妇阿甲很高兴家里变得热闹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阿又或是阿武,哪一个来当咱们朱实的夫婿吧!要是能永远待在这儿,那该多好呀!” 她喜欢逗逗纯真的青年,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着实觉得有趣。 房子后面有一座长满松树的山。 朱实提着篮子叫道: “在这里!在这里!哥哥快来!” 她寻着松树底,只要一嗅到松茸的香味,就会天真无邪地大叫。 离她不远的松树下,武藏也提着篮子,蹲着寻找。 “这里也有啊!” 秋天的阳光透过针叶树梢,照在两人身上,形成细细的光波,摇曳生姿。“比比看,谁的多?” “我比较多!” 朱实把手探入武藏的篮子里道: “不行!不行!这是红茸,这是天狗茸,这些都是毒茸。” 她挑了好多出来丢掉。 “我的比较多。” 她很得意。 “天要黑了,回去吧!” “是不是因为你输了?” 朱实嘲笑他,像个孩子般跳跳地先跑下山去了。可是跑一半,突然脸色大变,停了下来。 有个男人大步地向半山腰的林子里走来。阴森森的眼神望向这里,令人觉得很可怕。他表情狰狞,眉毛像毛毛虫,厚嘴唇往上翘,带着一把大刀。腰前挂着锁链,身穿兽皮,散发出原始的、好战的气息。 “阿朱!” 他走到朱实身旁,露出一口黄板牙笑着。然而朱实却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你娘在家吧?” “在。” “你回家后,告诉她小心点。听说她在我背后偷偷赚钱。哪一天我会去收年贡的!” “……”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一卖东西,马上就会传到我的耳朵里。你每天晚上也到关原去吧?” “没有。” “跟你娘说,如果她再胡来,就把她踢出这块土地———知道吧!” 他瞪着眼睛说完后,便移着笨重的身躯,慢吞吞地走向湿地去了。 “那家伙是谁?” 武藏看到他走开,回头问她。朱实的嘴唇仍在颤抖。 “不破村的风。” 她小声地回答。 “是个野武士吧!” “对。” “你为何惹他生气了?” “……” “我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不方便对我说?” 朱实久久无法启齿。过一会儿,突然靠着武藏的胸膛说道: “不可以告诉别人啊!” “嗯!” 宫本武藏地之卷(5) “对。我母亲这个人很虚荣、浪费,光是割蓬草,根本不够生活的。” “嗯……”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在伊吹七乡住的是最大的房子,还有很多下人。” “你父亲是城里人吗?” “是野武士的首领。” 朱实眼中充满得意神色。 “可是,被刚才从这里经过的风典马给杀死了……大家都说是典马杀的。” “咦?被杀?” “……” 她以眼神代答,眼泪也就这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这个小姑娘虽然身材娇小,但是说话老成,看不出只有十五岁。而且有时候动作快得令人称奇。武藏一时之间,虽然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但是看到眼泪从她那上了胶似的浓密睫毛中不断流下来,突然有一股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想必这个小姑娘没有受过正规的教养。她一定认为父亲野武士的职业,就是最好的职业了。而且,她母亲也一定灌输给她,为了填饱肚子,当小偷这种冷血的勾当,也是正当职业的观念。 经过漫长的乱世,野武士不知何时已变成苟且偷生、不知生命意义的流浪汉了。而人们也不以为怪。领主们在战争时,利用他们到敌方放火,散布谣言,也奖励他们去偷敌营的马匹。领主不用他们时,他们就去洗劫战后的尸骸,或要逃兵脱光衣服,或是把捡到的头颅拿去领赏。反正花样很多,只要有战争,就可以自甘堕落,白吃白喝个一年半载。 农夫或樵夫虽是善良百姓,但是如果战争靠近村落,就没法下田劳作,也只好去捡些残留物品,得到便宜后,便会食髓知味。 如此一来,专业的野武士,就得更严密地保护自己的地盘。如果知道有人侵犯到他的地盘,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一定会用残酷的私刑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怎么办呢?” 朱实惟恐受罚,不觉战栗不已。 “风的手下一定会来的……要是来了……” “要是来了,我会帮你挡的,别担心。” 当他们下山的时候,湿地早已天色全黑了。有一户人家,烟囱中冒出袅袅白烟,缭绕着黄褐色的凤尾花。寡妇阿甲照常化了晚妆,站在后门等待。一看到武藏和朱实并肩回来——— “朱实,你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女主人的眼神和声音从未如此严厉。武藏愣住了,小姑娘则对母亲的情绪非常敏感。心里一震,立刻离开武藏身边,红着脸,向屋里跑去。 第二天朱实才提起风典马的事,她母亲心慌不已,骂道:“你为何不早说呢?” 接着,她把柜子、抽屉、仓库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聚在一起。 “阿又!阿武!你们两个都来帮忙,我要把这些东西放到天花板上。” “好,来了!” 又八爬到屋顶下方。 武藏则脚踩着踏脚台,站在阿甲和又八中间,把要藏的东西一一传到天花板上。要是昨天没听朱实说过家中的情形,突然看到这么多东西,武藏一定会吓破胆的。要搜集这些东西,可还真得花功夫呢!有短刀、枪穗、盔甲的一只袖子,还有没有顶部的头盔、旌旗、念珠、旗杆等等。较大件的东西里,甚至有镶着蝶贝和金银的华丽马鞍。 “只有这些吗?” 又八从天花板上探出头来问道。 “还有一个。” 最后,阿甲拿出一柄四尺长的黑木剑。武藏在中间接住,觉得刀刃锋利,握在手上沉甸甸的,突然感到爱不释手。 “伯母,这个可不可以送我?” 武藏问道。 “你想要呀?” “嗯。” “……” 虽然她未答话,却笑着点点头,答应了武藏的要求。 又八下来时看到了,羡慕不已。 “这个孩子在吃醋了!” 阿甲说毕,也拿了一条镶了玛瑙的皮巾给他,但又八并不中意。 一到傍晚,这个寡妇就有个习惯———可能丈夫在世时就有了———一定要入浴、化妆,且喜欢小酌一番。不只她自己,也叫朱实如此做。生性爱慕虚荣,追求青春永驻。“来呀!大家都出来!” 大家围着火炉,她给又八斟酒,也给武藏酒杯。不管他们再怎么推托,她仍然抓着他们的手,勉强他们喝下去。 宫本武藏地之卷(6) “去哪里?阿又!” “作州的宫本村哪!我想回故乡,因为我母亲给我安排了一桩好婚事。” “是吗?那是我不好,把你们藏在这里。如果已有对象,阿又你一个人先走吧!我不会留你的。” 武藏紧握着木剑,咻———地试着挥舞,劈、收之间,非常协调,使他感到无限的滋味和快感。他把阿甲送他的黑木剑,经常带在身边。 连晚上也抱着睡觉。当他把冰冷冷的木剑贴在脸上时,总令他想起幼时的耐寒训练,当时从父亲那儿领略到的冷严气魄,便会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 他的父亲就像秋霜一样冷峻严格。武藏很怀念幼年时就别离的母亲,对父亲则非常生疏。烟臭和恐惧,便是他对父亲的印象。九岁的时候,武藏突然离家,投奔住在播州的母亲,也只是想听听母亲温柔地说: “噢!你长这么大了!” 母亲不知为何要跟父亲无二斋离婚,再嫁给播州佐用乡的一个武士,还生了小孩。“回去吧!回到你父亲那儿。”母亲在无人的神社边林子里张开双手紧紧抱着他哭泣的一幕,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武藏的脑海里。 过了不久,父亲派人追来。当时他才九岁,就这么被脱光了衣服,绑在无鞍的马背上,从播州带回作州的吉野乡宫本村。父亲无二斋怒骂道: “不肖子!你这个不肖子!” 还拿拐杖打他。这件事也深深地烙在他幼小的心灵上。 “如果再到你母亲那儿的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 过了没多久,武藏听说母亲病死了,本来抑郁寡欢的他,突然变成没人敢碰的暴君,连无二斋也拿他没办法。当父亲拿铁棍要打他,棍子反而被他抢去,反过来打父亲。村里的恶童都怕他,敢跟他对峙的,就只有同样是乡士儿子的又八。 十二、十三岁的时候,武藏已有大人般的身材。有一年,一名据称在云游学艺,高举着金箔旗在邻近几个地区到处找人挑战的武者有马喜兵卫来到村里。武藏在竹篱笆中将他打死时,村里的人都歌颂他: “丰年童子阿武好强壮!”但是,他那强劲的双手越来越充满暴力。“武藏来了!别惹他!”大家都怕他、讨厌他。他的内心充满了冰冷。父亲终其一生对他只有严格和冷漠,更养成了武藏残酷的个性。 如果他没有一个叫做阿吟的姐姐,不知会引起多少纷争,可能早就被赶出村子了!这个姐姐流着眼泪对他说话时,他都乖乖地听从。 这一次找又八从军,也是想借此有一点转机,想要改邪归正。这个意愿像一棵嫩芽,在武藏内心深处慢慢滋长。然而,现在的他面对完全黑暗的现实,又再一次失去了方向。 但是,如果不是粗犷的乱世,也不会养成这个年轻人爽快的个性。现在,他的睡容安详,一点也不为芝麻小事或未来担忧。 也许正梦到故乡,他呼吸均匀,手上还抱着那把木剑。 “……武藏!” 在短短的、昏暗的烛光下,不知何时,阿甲摸黑来到他的枕边,坐在那儿。“哟!……瞧这睡容!” 她的手指轻轻地碰触武藏的双唇。 呼——— 阿甲把短烛吹熄,像猫一样缩着身体,轻轻地靠到武藏身边。 她身上不合年龄的华丽睡衣和粉白的脸都成了一个黑影。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夜露滴落的声音。 “他可能还没有经验吧!” 她想把他的木剑拿开,几乎在同时,武藏跳起来喊道: “小偷!” 她的肩膀和胸部被压在翻倒的短盘上,双手被反扭,因为疼痛不堪,不禁大叫:“好痛!” “啊?是伯母?” 武藏放开手。 “哎呀!我以为是小偷呢!” “你好狠呀!啊!好痛!” “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 “不必道歉了……武藏!” “呃?你……你要做什么?” “嘘……不要那么大声。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我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照顾我们的大恩大德的。” “我不是指恩惠、义理这种生硬的事。人的感情不是更浓、更深、更纤细吗?” “等一等,伯母,我来点灯。” “讨厌!” “咦?……伯母……” 武藏突然感到骨头、牙根、全身上下喀喀地颤抖个不停。这比以前碰到的任何敌人都还可怕。连在关原仰在地上,无数的兵马越过头上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这么大的悸动。 他整个人蜷缩到墙角,说道: “伯母,你给我到那边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否则,我要叫又八了!” 宫本武藏地之卷(7) “喂!快开门呀!” 从格子门的缝隙中,可看到晃动的烛光。大概是朱实醒来了,也听到又八的声音问道: “是谁啊?” 接着——— “娘!” 朱实在走廊叫她。 阿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回到自己房间,从那儿应了一声。外面的人把门撬开,闯了进来。六七名彪形大汉,并肩站在那里。 其中有一人怒道: “我是风,还不快点灯!” 这一批人光着脚,咚咚地走上来,分明想趁他们正熟睡,来个出其不意,搜遍储藏室、抽屉、地板下面,到处翻箱倒柜。 风典马坐在火炉旁,冷眼观看手下们搜查的情形。 “你们要搞到什么时候,找到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的。” “嗯,不可能会有的,当然是没有,别找了!” 阿甲背对着门坐在隔壁房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阿甲!” “干吗?” “给我温个酒吧!” “酒不是在那儿吗?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吧!” “别这么说嘛!我典马好久没来你家啦!” “到人家家里,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别生气!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无火不生烟嘛!我的确听到有人说,艾草店的寡妇叫女儿到战场去捡尸体上的东西。” “你拿出证据来呀!证据在哪里?” “如果我真要拆穿的话,就不会先通知朱实了。野武士也有野武士的规矩,反正我会再来搜查,这次就到这里为止,先饶了你。够慈悲了吧?” “谁慈悲呀?岂有此理!” “过来,给我斟酒,阿甲!” “……” “你这女人爱慕虚荣,如果愿意服侍我,也不必过这种生活,怎么样?你再考虑看看!” “你太亲切了,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不喜欢吗?” “我丈夫是谁杀的,你可知道?”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虽然力量不够,但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呀!” “别装蒜了!” “你说什么?” “大家都说,下手的人是风典马,难道你没听过吗?野武士的寡妇,再怎么样也不会落魄到去服侍自己丈夫的仇敌!” “说得好!阿甲!” 冷酒和着苦笑,典马仰头喝了一口。 “我认为,为了你们母女的安全,这种事最好别说出来。” “等我把朱实养大了,一定会报仇的。你最好记住。” “哼、哼!” 典马耸肩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枪交给门口的手下。 “喂!用枪屁股戳戳这天花板看看!” 那个男人举着枪到处戳着天花板。这么一来,一大堆藏在上面的武器和物品,就从木板缝隙掉了下来。 “你看吧!” 典马倏然站起说道: “她是野武士的敌人,把这寡妇拖出去用刑!” 对付一个女人太简单了。野武士们正准备进入房间,可是所有人都像中了邪一般,僵在门口,似乎不敢对阿甲下手。 “你们在干吗?快点拖出来!” 风典马等得不耐烦了。然而这些手下们,只管睁大眼睛,瞪着房间,久久无法行动。 典马按捺不住,想亲自看个究竟。但是当他要靠近阿甲的时候,竟然连他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从火炉房是看不到的,原来在阿甲的房间,除了阿甲之外,还有两个勇猛的年轻人。武藏低手拿着黑木剑,只要有人敢踏进一步,就准备打断他的脚;又八站在墙边,高举着大刀,只要有人把头伸进来三寸,就准备狠狠地砍下。 为了避免朱实受伤,他们可能把她藏到上面的壁橱里,所以没看到人。典马在火炉旁喝酒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应战准备。阿甲刚才可能也是因为有了靠山,才会那么镇定。 “原来如此!” 风典马恍然大悟。 “上次,有个年轻人和朱实一起走在山上,就是那一个吧!另外一个是谁?” “……” 又八和武藏谁也不回答,准备靠武力解决,气氛 十分紧张。 “这个家应该没有男人才对。我看,你们是关原打败仗的散兵游卒吧!如果再继续撒野,连命都保不住喽!” “……” “这附近应该没人不知道不破村的风典马的。你们已经很落魄了,还要撒野。给我小心一点。” “……” 宫本武藏地之卷(8) 阿甲见势退到角落,武藏横拿着黑木剑,补到她刚才站的位置。然后曲身像飞一般对着典马的脚跟砍去。 空中咻———地响了一声。 接着,对方像岩石般的胸膛直扑武藏而来。简直就像泰山压顶,武藏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他的喉咙被典马打了两三拳,声音之大,几乎让他以为头盖骨都要震碎了。但是,武藏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推,随着房子震动的声音,只见风典马缩着双脚的巨大身体,向墙壁撞了过去。 只要卯上,绝不饶人———就算咬,也要对方屈服,而且不留活口,一定彻底斩草除根。 武藏从幼年开始,个性就是如此。他的血液中与生俱来就流着浓厚的日本古代原始精神。不是单纯,而是充满了野性。没受文化的洗礼,也无学问和知识,像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连他的生父无二斋,也因此不喜欢这个儿子。为了矫正这种个性,无二斋经常用武士的法规处罚他,结果反是弄巧成拙。村里的人都叫他小暴君。大家越讨厌他,这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就越得寸进尺,目中无人。最后把乡土山野都据为地盘,还不能满足他的野心,终于抱着他伟大的梦想来到关原。 关原对武藏来说,是体验现实社会的第一步。然而,这个青年的伟大梦想,却完全破灭了———但他本来就习惯一无所有,因此,不会为了青春第一步的小挫折,就认为前途黯淡无光,而有任何伤感。 再说,今晚竟然会碰到一条大鱼,也就是野武士的头目风典马。在关原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碰到这样的敌人啊! “胆小鬼,胆小鬼!别逃!” 他就像飞毛腿般在黑暗的原野中,边叫边追。 典马在他前面十步左右,死命地跑。 武藏怒发冲冠,凉风吹过两颊,带给他无限的快感。武藏越跑越热血奔腾,越接近兽性,使他感到无比的畅快。 ———啊! 他的身影跳到典马背上,扑在他身上。黑木剑一挥,惨叫声和鲜血一齐奔出。 风典马巨大的身体应声倒地。头骨像豆腐一样,烂成一堆;两个眼球暴出。武藏用木剑又补了两三下,本来已片片碎裂的骨头,从肉里溅出,飞散四处。 武藏弯着手腕,擦掉额头上的汗。 “怎么样!?大头目……” 他豪爽地瞥了一眼之后,便掉头离去,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武藏?” 远处又八大声叫道。 “哦!” 武藏慢条斯理地回答,正左顾右盼,又八跑了过来,问道: “怎么样?” 武藏同时也回答着问道: “我把他给宰了!……你呢?” “我也是———” 他拿了一把连两穗都沾了血的大刀给武藏看。 “其他的家伙都逃跑了。什么野武士嘛!这么差劲!” 又八得意洋洋。 两人热血沸腾,雀跃不已。他们的笑声犹如婴儿。扛着沾血的剑和刀,精神饱满,边走边聊,朝远处亮着灯的草屋走去。 一匹野马从屋子的窗口探进头来,环视屋内。粗浊的呼吸声,把在屋里睡觉的两个人吵醒了。 “这家伙!” 武藏用手抚摸着马脸。又八双手高举,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啊!睡得真好!” “太阳还高挂着呀!” “不是已经黄昏了吗?” “还没吧!” 睡了一晚,昨天的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对两人来说,只有今天和明天。武藏飞快跑到后面脱光衣服,用冰凉的清水擦洗身体、洗过脸后,仰头深深吸着阳光和空气。 又八就是又八,睡眼惺忪地走到火炉房,跟阿甲和朱实打招呼: “早安!” 又八心情很愉快。 “伯母,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是吗?” “怎么了?打死你丈夫的风典马已经被宰了,他的手下也受了惩罚,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又八觉得奇怪是很正常的。宰了典马,他多么期待能讨这对母女的欢心啊!昨晚,朱实也拍手叫好,现在阿甲却满脸不安。 看到她们带着一脸不安,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坐在火炉旁,又八虽替他们忿恨不平,却也不知原因……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嘛?伯母!” 接过朱实倒来的茶,又八盘腿坐下。阿甲轻轻一笑,好似羡慕这个年轻人涉世未深,还不懂人情世故。 “你还问为什么!阿又,风典马还有几百个手下呀!”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他们来报复,是不是?那些人算什么,有我和武藏在———” 宫本武藏地之卷(9) 又八听了觉得很丧气。但是仔细想想寡妇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风黄平,不只在木曾的野洲川拥有强大的势力,他还是兵法专家,忍术高手,一旦被这个男人盯上了,没人可活命的。如果他从正面攻来,也许还可以防守,但是他如果夜袭,恐怕无法招架。 “我喜欢睡懒觉,这家伙会很难对付!” 又八托着下巴苦思对策。阿甲认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打点打点,准备躲到其他地方。顺便又问,你们两个有何打算? “我跟武藏商量看看?他到哪里去了?” 又八走到外头,用手遮着阳光,放眼望去,远远地望见武藏渺小的身影骑着刚才在屋外徘徊的野马,踯躅在伊吹山脚下。 “他可真悠哉呀!” 又八嘀咕着,双手环扣着嘴巴,大喊: “喂!快回来呀!” 两人在枯草地上商量事情,再没有比他们更要好的朋友了。 “那么,咱们还是决定回家乡吧!” “回去吧!也不能一直跟这对母女住下去啊!” “嗯!” “我讨厌女人。” 武藏说。 “是吗?那就这么办!” 又八翻身仰躺,对着天空大叫: “决定回去了,我突然想见阿通了!” 说着,双脚咚咚地跺着地,指着天空说道: “你看!那儿有一朵云,像阿通在洗头时的模样。” 武藏却望着刚才骑过的野马屁股。心想,就像人类一样,住在野地的人通常个性都较好,马也是野马性情较潇洒,做完工作,也不求任何报酬,自个儿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朱实在对面喊道: “吃饭喽!” “吃饭了!” 两人起身。 “又八,我们来赛跑!” “混账!我会输你吗?” 朱实站在草坡上,拍着手迎接向她跑来的两个人。 然而,过了中午,朱实心情突然变得很沉重,因为听说两人决定要回故乡了。这个少女,一直认为两人可以和她们过着快乐的生活呢! “你这个小笨蛋!哭丧着脸干什么?” 寡妇阿甲一边化妆,一边叱骂女儿。同时,从镜子中偷窥坐在火炉旁的武藏。 武藏突然想起前天晚上,阿甲摸到枕头边对他轻声细语,还有她那酸酸甜甜的发香,一想到这便赶紧把 脸撇开。 又八在旁边,从架子上取下酒壶,倒入酒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今夜就要别离了,非喝个痛快不可。而寡妇脸上的白粉,擦得比平常还仔细。 “我要全部喝光喔!舍你们而去,真没意思哪!” 已经喝三壶了! 阿甲紧靠着又八,故意做出令人作呕的姿态,让武藏看不下去。 “我……走不动了!” 阿甲向又八撒娇,靠着他的肩,要他送她回寝室。接着冲着武藏说道: “阿武今晚就睡在那儿吧!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吗?” 武藏真的在那儿睡了。因为他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又晚睡,翌日醒来,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 他起来一看,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咦?” 昨天朱实和寡妇打包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和鞋子也不在了。最重要的是,不只她们母女,连又八也不见了踪影。 后面小屋也没人。武藏只发现一支寡妇以前别在头发上的红色梳子掉落在尚在流水的水龙头旁。 “啊?……又八这家伙……” 他拿起梳子闻了闻,那香味使他想起前晚可怕的诱惑。又八被这个给击倒了,武藏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寂寞。 “你这傻瓜!怎么对得起阿通姑娘?” 他把梳子丢回去。虽然生气,但是想到在故乡等待的阿通姑娘,不觉想痛哭一场。 昨天的野马,看到武藏茫然地跌坐在厨房里,从窗外悄悄地探进头来。武藏没像往常一样抚摸它的头,野马只好在水边舔着撒在那儿的饭粒。 4 层峦叠嶂这句话,正适合形容武藏的故乡。 从播州龙野口开始,就进入山区。作州街道蜿蜒于群山之间,木制界标耸立在山脉的背脊上。穿过杉林坡道,再越过中山岭,可以俯瞰英田川峡谷。来到这里,不禁会问道: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人住! 旅人经常会在这里驻足片刻。 宫本武藏地之卷(10) 阿通从七宝寺的走廊,可以望见这些用石头砌成的屋顶。 “哎,已经过了一年了!” 她茫然地望着白云沉思。 她是个孤儿,再加上在寺庙长大,这个清纯少女就像香灰一样,冰冷又寂寞。 去年她十六岁,比跟她订婚的又八小一岁。 又八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仍无音讯。 正月过了,二月过了,望穿秋水空等待。最近终于渐渐死了这条心,因为此时已进入春季的四月了! “听说武藏家里也没收到音讯……两人大概都已经战死了吧?” 偶尔她会叹着气向他人诉苦,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说,连领主新免伊贺守的家族都没有人活着回来。战后到这小镇来的,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德川的武士。 “男人为何要去打仗呢?我再怎么阻止都没用———” 阿通只要一坐在屋檐下,就可以呆坐上老半天。她喜欢独自沉思。 今天,她又坐在那儿了。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有人在叫她。 厨房外面有一裸身男子,从井边走来,好似一个涂了炭的罗汉。他是在寺里挂单了三四年的但马国行脚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和尚,现在正在晒毛茸茸的胸膛。 “春天到喽!” 他愉快地说道。 “春天是不错,但是那可恶的虱子,就像藤原道长一样,把我的脸据为己有,到处乱咬,太嚣张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把衣服脱下来洗了……但是,这件破法衣,那棵茶树不好晾,这棵桃树又正在开花,我这个对风雅之事似懂非懂的男子,竟为了晒衣场而伤脑筋。阿通姑娘!你有没有晒衣竿?” 阿通红着脸说道: “泽庵师父,您在衣服晾干之前,光着身子,打算做什么呢?” “睡觉呀!” “真疯狂!” “对了!明日四月八号是浴佛节,要用甜茶洗身,就像这个样子。” 说着,泽庵认真地两脚盘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学起释迦的模样。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泽庵正经八百地模仿诞生佛的样子。阿通笑道: “哈哈哈!学得真像啊!泽庵师父!” “很像吧!我本来就像。因为我正是悉达多太子转世投胎的。” “等等!现在,我要用甜茶浇在您头上。” “不行!这个我心领了。” 有只蜜蜂要叮他的头,这个释迦佛祖急忙挥舞双手赶蜜蜂。蜜蜂看见他的丁字裤松开了,连忙飞走了。 阿通在栏杆上笑个不停。 “啊!啊!肚子好痛!” 这个在但马出生、名叫宗彭泽庵的年轻和尚,住在这里期间,有一大堆的笑料,连抑郁寡欢的阿通,每天都被他逗得笑个不停。 “对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她把白皙的脚伸进草鞋。 “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 “明天是四月八日呀!大师交代的事,我全给忘光了。我要像往年一样摘鲜花到花御堂来为浴佛会做准备。而且,晚上还得先煮好甜茶。” “你要去摘花呀?哪里有花?” “后村的河边。” “我也一起去!” “不必!” “要摘花御堂的花,你一个人摘不来,我也帮忙吧!” “你光着身子,羞死人了!” “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的嘛!没关系!” “不要!别跟着来!” 阿通逃难似地跑向寺庙后面。过了不久,她背着篓子,手拿镰刀,正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泽庵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大包巾裹着身体,跟了过来。 “唉……” “这样就可以了吧?” “村子的人会笑。” “笑什么?” “离我远一点!” “说谎!明明喜欢和男人一起走,还说呢!” “不理你了!” 阿通先跑去了。泽庵像从雪山下来的释迦,大包巾的袖口随风飘扬,跟在阿通背后。 “哈哈哈!生气了?别生气!鼓着腮帮子,你的情人会讨厌你!” 英田川下游,离村子约四五百米的河边,已经开满春天的花草,令人眼花缭乱。阿通把篓子放下,蝴蝶绕着她飞舞,她拿着镰刀,开始割花。 “好祥和喔!” 宫本武藏地之卷(11) 她嘲笑他。 泽庵充耳不闻。 “笨蛋!现在不是在谈蜜蜂。我正在为一个女人的命运,传达释迦大尊的意旨呢!” “有劳您照顾了!” “没错!你真是一语道破!和尚这个职业呀,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行业。但是,就跟米店、和服店、木工、武士一样,和尚在这世上不是没用的行业,所以它的存在也不足为奇。说起来,和尚和女人,从三千年前就是冤家。你看佛法里面说女人是夜叉、魔王、地狱差使。阿通姑娘和我感情不好,也是有深厚的因缘啊!” “为何女人是夜叉?” “因为欺骗男人。” “男人不也欺骗女人吗?” “等等!你这句话,有点伤脑筋喔……哦,我知道了!” “那您说说看!” “因为释迦大师是个男人……” “听您瞎掰!” “但是,女人呀……” “ 又来了!” “女人呀!太乖僻了。释迦牟尼年轻的时候,曾在菩提树下被欲染、能悦、可爱等魔女们缠身受苦,因此对女性印象不佳。可是到了晚年也曾有女性弟子。而龙树菩萨比释迦还讨厌女人……应该说是怕女人,但是他也说过四贤良妻的条件是当个随顺姐妹、爱乐友、安慰母、随意婢女。歌颂女性的美德,叫男人要选这样的女人。” “这些也全都是对男人有利的话嘛!” “那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比日本还要男尊女卑———还有,龙树菩萨对女人讲了这样的话。” “什么话?” “女人呀!你的身体不要嫁给男人。” “这话很奇怪!” “没听到最后不可妄加批评!这句话后面是这样的二女人,你的身体要嫁给真理。” “……” “懂吗?嫁给真理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别喜欢男人,要喜欢真理!” “什么是真理?” “被你这一问,我自己好像也还没搞清楚呢!” “嘻嘻嘻!” “反正,说得更通俗一点,就是嫁给真实。所以,不要怀了城里轻薄浪子的孩子,应该在自己的乡土上,孕育良好的子女。” “您又来了……” 她做势要打人。 “泽庵师父!您是来帮忙摘花的吧!” “好像是吧!” “那就别喋喋不休。帮忙动动刀吧。” “小意思!” “您摘花,我去阿吟姐家,她也许正在缝明天我要系的腰带,我去她那儿拿。” “阿吟姐?哦,有一次我在寺庙见过她,我也要去!” “您这个样子,好吗?” “我口渴了,到她家要杯茶喝。” 阿吟已经二十五岁了,人长得并不丑,家世也不错,并非没有人来提亲。 可是,就因为她弟弟武藏在邻近几村以性情粗暴闻名。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宫本村的武藏,从少年时代就被公认是恶少的代表,所以,有一些人会顾虑有这种弟弟而不敢来提亲。但是,还是有不少人很喜欢阿吟的谦恭有礼,以及良好的教养。然而,每次有人来提亲,她总是以“弟弟武藏成人之前,我必须身兼母职”为理由而拒绝。 阿吟的父亲无二斋在新免家担任兵学指导的时候,曾受赐“新免”之姓,极其风光。那时,他们在英田川河边,盖了有土墙的石屋,以一个乡士来说,是太过豪华了。现在虽然仍宽广,但已老旧,屋顶上杂草丛生,以前当作武馆的高窗和房檐之间,现在堆满了燕子的白粪。 无二斋在失去工作的贫穷生活中过世,因此阿吟辞退了所有佣人,但是这些人都是宫本村的人,那时的阿婆或打杂的,都会默默地轮流拿菜放到厨房来,有时也会来打扫已不再使用的房间,或是挑水,帮忙照顾无二斋衰败的家。 现在——— 阿吟在后面的房间缝衣裳,听到有人从后门进来,心想八成又是谁来帮忙了,所以缝针的双手没停下来。 “阿吟姐!您好!” 阿通来到她背后,轻巧无声地坐下。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阿通姑娘。我正在缝你的腰带,明天浴佛会的时候要系吧?” “是的。您这么忙,真不好意思!本来我可以自己缝的,但是寺里事情却一大堆……” “哪里!反正我也闲得发慌……如果不做点事,又要胡思乱想了。” 阿通瞧见阿吟背后的灯盘上,点着一只小蜡烛。那儿的佛坛上,有个似乎是阿吟写的东西。 享年十七岁新免武藏之灵 同年本位田又八之灵 两个纸牌位前,供着少许的水和花。 “咦……” 阿通眨着眼,问道: “阿吟姐,有通报说两个人都战死了吗?” 宫本武藏地之卷(12) “你梦见过又八吗?” “是,经常梦到。” “那一定是死了,因为我也常梦见弟弟。” “好讨厌哦!谈这种事情。这不吉利,我要把它撕掉。” 阿通眼睛充满泪水,起身熄掉佛坛的灯火。这还不足以消除忌讳,她还拿走供奉的花和水,把水唰———的倒在隔壁的屋檐下,正好泼在坐在那儿的泽庵身上,他跳起来大叫: “哎哟!好冷呀!” 泽庵拿裹身的大包巾擦掉脸上、头上的水滴。 “喂!阿通!你这女人在干吗?我说要向这家人讨水喝,可没说要人给我泼水喔!” 阿通忍不住破涕为笑。 “对不起,泽庵师父!真的很抱歉!” 阿通又是道歉,又是陪笑脸,还给他倒了他最需要的茶,才回到房间来。 “是谁呀?那个人。” 阿吟张大眼睛望向屋檐下问道。 “是在寺里挂单的年轻行脚僧。对了!有一次你到寺里来的时候,不是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和尚,撑着脸颊在本堂晒太阳,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要捉虱子让它们玩相扑吗?” “啊……是那个人呀?” “对!是宗彭泽庵师父。” “他有点奇怪。” “是非常奇怪!” “他穿的不是法衣,也不是袈裟,到底是什么?” “大包巾。” “哎……他还很年轻吧?” “听说才三十一岁———但是寺里的和尚都说,他年轻有为,很了不起呢!” “话不能这样讲。光凭外表,看不出哪里了不起呀!” “听说他在但马的出石村出生,十岁当小沙弥,十四岁进入临济的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为了跟随从山城大德寺来的大学者学习,到京都和奈良游学,师事妙心寺的愚堂和尚,还有泉南的一冻禅师,非常用功。” “原来如此。看得出来他的确与众不同。” “还有,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曾褒奖他,还接过敕令,当了大德寺的住持。不过,听说在大德寺只待了三天便跑掉了!之后,丰臣秀赖大人、浅野幸长大人、细川中兴大人等都很看重他。朝廷官员方面,乌丸光广大人等人,也非常器重他,曾对他说,要建一间寺庙给他,请他主持;也有人要高薪请他留下来。但是,他都一一推辞了,老跟虱子作伴,像个乞丐周游列国。你说他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不过,他可能会觉得我们脑筋才有问题呢!” “他真的这么说过耶!有一次我想起又八,一个人哭的时候……” “虽然如此,他蛮风趣的呀!” “有点太过风趣了!” “他要待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他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消失。四海就是他的家。” 走廊那边,泽庵站了起来,说道: “听到喽!听到喽!” “我可没说您的坏话喔!” “说也没关系!不过,有没有什么甜点呀?” “可是会招来那个哦!泽庵师父那天来的时候啊……” “什么嘛……阿通!你这个女孩子一副连虫都不敢杀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是很坏的喔!” “为什么?” “哪有人光给人喝空茶,自己却在那儿哭哭啼啼谈自己身世的?” 大圣寺的钟在响。 七宝寺的钟也在响。 平常清晨一大早敲钟,有时过了中午也会敲。现在,系着红腰带的村姑、商家的老板娘、牵着孙子的老太婆,不断朝山上的寺庙涌来。 年轻人望着挤满参拜人潮的七宝寺本 堂,一看到阿通,都会小声地谈论道: “在那里!她在那里!” “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节,本堂中盖了一个花御堂,用菩提树叶盖屋顶,野花野草缠着柱子。御堂中间供着甜茶,两尺高的黑色释尊立像,指着天地。宗彭泽庵拿着小竹柄勺子,用甜茶从头顶浇在释尊像上,或是顺应参拜人的需求,把甜茶倒在他们的竹筒里。 “这个寺庙很穷,请大家尽量捐香油钱,有钱人更要如此。一勺的甜茶,换一百贯银子,保证帮您消除一百个烦恼。” 面对花御堂左侧,阿通坐在写字桌前。她系着新做的腰带,前面摆着泥金绘图的砚台盒子,把劫除灾病的诗歌写在五色纸上,分给来参拜的人。 佛祖保佑 卯月八日吉日 家中的臭虫 全部死光光 这地方的人深信,把这符咒贴在家中,可以驱除病虫。 同样的诗歌,阿通已经写了几百张,手都麻了!这浅白易懂的文章,已经令人厌烦不已。 “泽庵师父!” 她偷空叫他。 “啥事?” 宫本武藏地之卷(13) “……哎呀哎呀!我以为稍微松一点了,没想到参拜的人越来越多了!别推!别推!喂!那个年轻的要排队呀!” “喂!和尚!” “叫我吗?” “你说要排队,可是你都先舀给女人!” “我也喜欢女人呀!” “你这和尚真不正经!” “你也别假清高!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要来拿甜茶或驱虫符的。这里的人一半是来参拜释迦大佛,一半是来看阿通姑娘的。你们也是其中之一吧———喂!喂!你为什么不捐香油钱呢?这么小气,交不到女朋友!” 阿通满脸通红,说道: “泽庵师父!您稍微收敛一点好吗?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她说毕便呆坐在那儿,好让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她在参拜人群中,看到一个年轻人。 “啊……” 她大叫了一声,笔从指间滑落到地上。 在她站起来的同时,那个人像鱼一样快速潜入人群。阿通忘我地大喊:“武藏!武藏!” 便往走廊方向追了过去。 5 本位田家不是一般百姓,他们具有半农半武士的身份,也就是所谓的乡士。 又八的母亲脾气硬。虽然年近六十,却比年轻人或佃农还勤奋,每天到田里劳作。又耕田,又打麦子,做到天黑要回家的时候,也绝不空手回去,总是背着春蚕要吃的桑叶,沉重的桑叶压得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晚上在家以养蚕当副业,这便是阿杉婆。 “奶奶———” 流着鼻涕的外孙,光着脚丫,从田的另一端跑了过来。 “喔!是丙太呀?你到庙里去了吗?” 她从桑田里直起身子。 丙太飞跑过来。 “去了!” “阿通姑娘在吗?” “在。今天啊!奶奶,阿通姐姐系了一条漂亮的腰带参加献花呢!” “拿到甜茶和驱虫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阿通姐姐说别拿这些东西了,快点回去通知奶奶!” “通知什么?” “河对面的武藏呀!今天也去了御花堂,阿通姐姐说她看到的。” “真的?” “真的!” “……” 阿杉两眼含着泪水,四处张望,好像儿子又八就在附近似的。 “丙太,你替奶奶在这儿摘桑叶。” “奶奶,您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看看。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回来了,又八一定也回来了!” “我也要去!” “小傻子,你别去!” 她家四周围着巨大的树,是个豪族宅第。阿杉跑到仓库前,对着正在工作的已经嫁人的女儿,还有工人们,大声问道: “又八回来了没啊?” 大家在那儿,摇头回答: “没有啊!” 但是,这个老母亲太过兴奋,看到大家怀疑的样子,不觉像疯子一样地到处怒骂。说儿子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出现在村子,又八一定也一起回来了!她还要大家快点帮忙去找。 她把关原会战那天,当作是宝贝儿子的忌日,正伤心得不得了。尤其是阿杉十分疼爱又八,恨不得将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又八的姐姐已经嫁为人妇了,这个儿子可以说是传家的香火。 “到底找到了没呀?” 阿杉进进出出问个不停。最后天黑了,她在祖先牌位前点了灯,跪坐着祈求祖先保佑。 家里的人没吃晚饭就被赶出去找。到了晚上,仍不见这些人回报好消息。阿杉走到黑暗的门口,站在那儿。 薄淡的月亮挂在房屋四周的树树梢。屋前屋后的山峰,白雾缭绕,空气中飘着梨花香。 阿杉看见有人从梨树田畦中走过来,知道是儿子的未婚妻,便举起手来。 “……是阿通吗?” “伯母!” 阿通踩着湿答答的草鞋,走了过来。 “阿通,听说你看到武藏,是真的吗?” “是的。我的确在七宝寺的御花堂上看到武藏。” “没看见又八吗?” “我急忙叫住他,要问这件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逃跑了。本来武藏这个人就很奇怪,但是,为什么我叫他的时候,他要逃跑呢?” “逃跑?……” 阿杉歪着头苦思不解。 诱拐又八去作战的,是新免家的武藏,这老母亲经常怀恨在心,这会儿又不知道在猜疑什么了! “那个恶藏……搞不好他让又八一个人死了,自己胆小,厚着脸皮回来。” “不会吧!即使是这样,也会带遗物回来呀!” “很难讲。” 阿杉婆用力摇着头。 “那家伙,没什么感情的。又八交到了坏朋友。” “伯母!” “什么?” 宫本武藏地之卷(14) “他们是姐弟,一定会见面喽!” “就我和伯母两人去看看吧!” “那个姐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的弟弟带我家的儿子去打仗,却从没来探望过我。现在,又不来通知我们武藏回来了。不能什么事都由我先出面呀!新免家应该先过来的!” “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我希望尽快见到武藏哥哥,好问个清楚。到了那儿,由我来打招呼,伯母您也一起来嘛!” 阿杉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虽然如此,其实她比阿通还想知道儿子的下落。 新免家在河的对岸,离此不到一公里半。隔着这条河,本位田家是乡士世家,新免家也有赤松血统。还没发生这事之前,就已经暗中较劲了! 阿吟家大门关着,树太茂盛,几乎看不到灯火。阿通正准备绕到后门,阿杉却站着不动。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来拜访新免家,哪有从后面进去的道理?” 没办法,阿通只好自己绕到后面。过了一会儿,大门口点了灯,阿吟出来迎接。 现在,阿杉婆跟在田里劳作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半夜无法把我们赶走,所以你才会出来开门吧!真是劳你的驾啦!” 她趾高气扬,说话不饶人。说 完,径自走进新免家屋里。 阿杉像个灶神爷似的,二话不说,自个儿大大咧咧地往上座一坐。阿吟向她打招呼,她敷衍了一下,马上问道: “听说你家的恶藏回来了,叫他出来!” 阿吟一头雾水,反问她: “谁是恶藏呀?” “呵、呵、呵!这会儿我可以说溜了嘴!村里的人大家都这么说,我这老太婆也被感染了!恶藏就是武藏,听说他回来了,一定藏在这里。” “没有……” 听到亲生弟弟被骂得这么惨,阿吟咬着嘴唇,脸色苍白。阿通很内疚,在一旁告诉她今天看到武藏出现在浴佛会上。 “真奇怪,他也没回来这里呀!” 她尽量替双方打圆场。 阿吟苦着脸说道: “……他没回来,如果回来了,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的。” 话刚说完,阿杉用手猛拍着榻榻米,像个凶恶的婆婆,骂道: “这是什么话?说什么‘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这样就想算了吗?当初,怂恿我们家儿子去打仗的,还不是你们家的恶藏。又八对我们本位田家来说,可是惟一的香火!可是,他却背着我把他拐走,现在他一个人回来,能交代得了吗……这不打紧,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本来你们新免家姐弟就很令人讨厌,你们把我这个老太婆当成什么了……你家的武藏既然回来了,也要把又八还回来。如果不行,就叫恶藏跪在我面前,跟我这个老太婆报告又八的下落!” “可是,武藏并没有回来呀!” “胡说!你不可能不知道!” “您这是在为难我啊!” 阿吟伏在地上哭泣。内心突然想到,如果父亲无二斋还在的话,就不会如此了! 这个时候,走廊的门突然响了一声。不是风,很明显是人的脚步声。 “咦?” 阿杉眼睛一亮,阿通正要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声惨叫,这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中最接近野兽的呻吟声。 接着有人大叫: “啊!把他抓起来!” 房子四周响起又急又重的步声,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践踏草丛的声音,听起来绝不止一两个人。 “是武藏!” 阿杉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伏在地上哭泣的阿吟,说道: “我就知道他在!你这女人竟敢骗我这个老太婆!真是岂有此理,你给我记住!” 说完,打开走廊的门往外一看,突然脸色发白。 原来有一个穿着甲胄的年轻人,四脚朝天死在那儿。嘴巴和鼻子还不断地冒出鲜血,惨不忍睹。看来好像是被人用木剑给打死的。 “是……是谁……谁被杀死在这里呀?” 阿杉颤抖的声音,非比寻常。 “咦?” 阿通提着灯笼来到走廊。阿吟也战战兢兢地往外窥视。 那个尸体不是武藏也不是又八,是个陌生的武士。阿杉虽然吓了一跳,但也放了心。 “是谁下的毒手?” 她自言自语,接着急忙对阿通说,如果被牵扯进去就惨了,快点回去。阿通心想,这个老母亲盲目地爱着她的儿子又八,来这里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阿吟已经够可怜的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她也要留下来安慰阿吟,所以她说自己晚一点再回去。 “这样呀?随你的便。” 阿杉非常干脆,一个人走了! “带着灯笼吧!” 阿吟亲切地提醒她。她却说: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还没老到走路要用灯笼!” 宫本武藏地之卷(15) “阿婆!请等一等!” 才一出新免家,就被人叫住。她最怕受到牵扯,但好像已经扯上了!那人横握着大刀,手脚都穿着短胄,是村里找不到的威武武士。 “你刚才是从新免家出来的吧?” “是的,没错。” “你是新免家的人吗?” “不是!不是!” 她急忙摇手。 “我是河对岸的乡士家老人。” “那么,你是那个跟新免武藏去关原作战的又八的母亲喽?” “是的……但不是我儿子想去,他是被那个恶藏骗去的!” “恶藏是谁?” “就是武藏那家伙。” “看来他在村子里也不受好评。” “您也知道,他已经变成烫手的暴乱分子了。我那个傻儿子,竟然跟那种人交往。我们为此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你的儿子好像在关原战死了。但是,你别难过,我会替你报仇的!” “您是谁?” “我是战后参加姬路城围捕行动的德川军。受命在播州边境设关卡,检查来往的人,这里的———” 他手指着后面的土墙。 “叫做武藏的家伙,闯关逃跑了!我们知道他以前是新免伊贺守的人,曾效力于浮田,所以才会追到这宫本村来———但是,那男人非常顽强,我们追了好几天了,现在只好等他累了再抓他,但不容易。” “啊……原来如此。” 阿杉明白了!她终于知道为何武藏不留在七宝寺,也不回姐姐身边。同时,她一想到儿子又八没回来,只他一人活命回来,心中就充满愤怒。 “这位大爷……武藏再怎么强,要抓他还不简单啊?” “奈何我们人数太少。就在刚才,有一个人还被打死了呢……” “我这老太婆有一个妙计,您耳朵靠过来……” 阿杉到底跟他出了什么主意呢? “嗯!原来如此!” 这个从姬路城来到边境的武士,非常赞成她的妙计。 “您可要好好干!” 阿杉婆还煽风点火,加了一句才走。 没多久,那个武士在新免家后面聚集了十四五名人手。暗中交代他们一些事情之后,这批人就爬过围墙,潜入屋里。 屋里两个年轻女子———阿通和阿吟———正互相倾吐自己的薄命,在昏暗的烛光中,互相帮对方拭干眼泪。这些人光着脚,忽然从两边的拉开门冲进来,房里一下子站满了人。 “……啊?” 阿通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地颤抖。而阿吟不愧是无二斋的女儿,反而用犀利的眼光,直瞪着这些人。 “哪一个是武藏的姐姐?” 有一人问道。 “我就是。” 阿吟接着说: “你们随便闯进我家,有何贵干?别以为女人好欺侮,要是有人敢乱来,我不会饶他的!” 刚骂完,先前跟阿杉谈过话的武士队长,便指着她:“这个是阿吟!” 紧接着房里一阵骚动,烛火也随之熄灭。阿通尖叫一声跌到院子里。事出突然,这群人又蛮不讲理,只见十几个大男人拿着绳子,向阿吟逼近,要把她绑住。阿吟强烈反抗,不让须眉。然而,不到一瞬间,她已被反扭在地,好像还饱受了一顿拳脚。 糟了! 阿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顺着夜路,拼命往七宝寺的方向跑。她光着脚,脑子也空荡荡的。这个世界的动乱,正冲击着这个过惯平静生活的少女。 她来到七宝寺的山下。 “嘿!这不是阿通吗?” 树下有个人坐在石头上,那人看到阿通,立刻站了起来。原来是宗彭泽庵。 “你从未这么晚归,我很担心,正在找你呢!咦?你光着脚丫……” 他看着她白晰的双脚,而阿通则哭着 一卷全 1 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1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1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 “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中,有一人穿过街灯,跑向斗笠店。 一会儿,斗笠买来了。 “这样戴着,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清十郎把脸遮住,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藤次在后面说道: “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师父,这样更风流倜傥!” 其他的人也帮腔说道: “娘儿们都从窗口看着您喔!” 事实上,这些人说的也不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颀长,穿戴的全是绫罗绸缎,年约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确实有名门子弟的气质。 走着走着,不少娘儿们从一间间浅黄的短帘,或是红贝壳色的格子门里,像笼中鸟般啁啾个不停: “进来呀!美男子。” “假正经的斗笠先生!” “进来坐一下吧!” “把斗笠掀开,让我们看看您的脸呀!” 清十郎更加装模作样。虽然,弟子祇园藤次怂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钱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来就是个大少爷。所以,多少有几分虚荣。弟子们的逢迎吹捧,还有妓女们的莺声燕语,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此时,从一间茶店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 “咦?四条的小师父,不行喔!您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喔!”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藤次!为何那娘儿们知道我是吉冈的长子呢?” 说完,停在那格子门前。 宫本武藏水之卷(2) “奇怪?” 藤次看看格子门内白皙的笑脸,又看看清十郎,说道: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什么呀?什么事?” 同伴们故意起哄。 藤次要制造游乐的气氛,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他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呢!我们家的小师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儿很要好了!” 他指着她,那妓女立刻说道: “没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夸张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 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但还是故意说道: “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娘儿们还是猜出您是四条的小师父?您不觉得奇怪吗?各位!你们不认为奇怪吗?” “真奇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是,不是。” 那妓女把一张白粉脸靠到格子门上。 “喂!各位弟子们,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呢?” “哦!你的口气真大。你说,怎么认出来的?” “暗茶色的羽织1,是四条武馆众武家最喜欢的衣服。而顶顶有名的吉冈染,连这条花街都很流行呢!” “但是,谁都可能穿吉冈染,不只有小师父穿啊!” “可是上面有苎环家徽呀!” “啊!这不行!” 趁清十郎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时,门内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总是要藏头露尾。伤脑筋!伤脑筋!” 藤次对清十郎说: “小师父,事情到这地步,除了上这家,别无他法了。” “随便了。倒是先叫她放开我的袖子吧!” 他一脸的为难。 “你这娘儿,小师父说要上你这家,放手吧!” “真的?” 妓女终于放开清十郎的袖子。 大伙儿拨开那家的门帘,一拥而入。 这里也是匆忙搭盖的简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间里,胡乱地装饰着低俗的图画和花。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快拿酒来。” 有人摆架子说道。 酒一拿来——— “上菜!” 又有人喊道。 菜上来了,有个精于此 道、地位跟藤次相当的、名叫植田良平的人故意怒斥道: “还不快点叫娘儿们出来!”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要叫娘儿们出来,太好了!植田老要发威喽!快叫娘儿们!” 大伙儿学他的口气。 “谁说我老了?” 良平老握着酒杯,斜眼瞪着那群年轻小伙子。 “没错,虽然我在吉冈门是老前辈了,但鬓毛还是这么黑喔!” “跟斋藤实盛一样,是染的吧!” “是哪个家伙?说话也不看场合。到这里来,罚一杯!” “走过去太麻烦了,把酒杯丢过来!” “丢去喽!” 酒杯飞过去。 “还给你喽!” 又飞回来。 “来呀!谁来跳舞?” 藤次说道。 清十郎也有点飘飘然。 “植田,你越来越年轻了。” “心领了。你说我年轻,那我不得不跳舞了。” 大家以为他到走廊去,没想到他拿了侍女红色的围裙,绑在头上,还插上梅花,扛着扫把。 “嘿哟,各位,我要跳舞。藤次,你替我唱歌吧!” “好好,大家一起唱吧!” 有人用筷子敲盘子,有人用火钳敲火盆。 竹篱笆竹篱笆 越过竹篱笆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长袖子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大家拍手叫好。妓女们也敲敲打打接着唱: 昨日之人 今日已不见踪影 今日之人 明日即无影无踪 我们没有明日 把握今日谈恋情 在另一个角落,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盛酒器: “你不喝吗?这等好酒。” “谢了!” “这哪算武士?” “什么?好,我喝,你也得喝喔!” “没问题。” 大伙儿牛饮似地比赛喝酒,大口大口猛灌,直到喝不下的酒从嘴角流了出来。 最后,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也有人眯着眼,盯着喝酒的同伴;还有人平时就已骄傲自大,这会儿更气焰嚣张地说: “除了咱们京八流的吉冈老师之外,天下还有谁懂剑?如果有,在下想先睹为快呢!……哈、哈、哈!” 有个男人坐在清十郎旁边,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嗝打个不停,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看小师父在这里才故意拍马屁。天下的剑道,不只是京八流!还有,吉冈一门也不是第一的。你看,光是京都这一地,黑谷就有从越前净教寺村出来的富田势源一门;北野有小笠原源信斋;白河则住着未收弟子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 宫本武藏水之卷(3) “那又怎么样?” “所以妄自尊大是行不通的。” “这家伙……” 被泼冷水的男人,站了起来: “哼!你给我出来!” “我吗?” “你身为吉冈老师的门下,竟然看不起吉冈拳法流?” “我没有看不起。先师在世时,身为室町将军老师,任职于兵法所,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但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了。志于武道的人士风起云涌。不只京都,江户、常陆、越前、近畿、中国,连九州边境都出现不少名人高手。我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吉冈门的拳法老师很有名,就自我陶醉,认为现今的小师父及其弟子都是天下第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难道不是吗?” “不行!自己是兵法家,却畏惧他人,真是个胆怯的小子。” “不是畏惧,我是要告诫你,不要太骄傲。” “告诫?……你有什么能力可以告诫别人?” 说完,挺出胸膛。 对方一掌打在杯盘上。 “跟我铆上啦?” “铆上了,又怎么样?” 祇园和植田两人急忙劝架: “别冲动嘛!” 又替双方打圆场。 “好了,好了。” “知道啦!我了解你的心情。” 两人极力当和事佬,劝他们继续喝酒。但是一个怒吼得更大声,另一个则攀着植田的脖子,说道: “我真的是为吉冈一门着想,才直言不讳。如果大家都像那马屁精一样,先师的拳法老师之名,也会荒废掉的……会荒废掉啊……” 说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妓女们见状想逃开,不想慌乱中踢翻了鼓及酒瓶。 “你们这些娘儿们!臭娘儿们!” 那人骂着,想到别的房间去,没想到走到走廊便体力不继,用两手撑着,脸色苍白,朋友连忙为他拍背。 清十郎没醉。 藤次很会察颜观色。 “小师父,您一定感到很没趣吧?” 他轻声问道。 “这些家伙,这样才高兴吗?” “的确很扫兴。” “酒喝得真无聊。” “小师父,换一家比较安静的地方,怎么样?我陪您去。” 这一来,清十郎像得救一样,马上接受藤次的提议。 “我想去昨夜那一家。” “艾草屋吗?” “是的。” “那里的确很有茶屋的气氛。我早就知道小师父喜欢那家艾草屋,没想这些猪头猪脑也跟了过来,碍手碍脚的,所以才故意找这家便宜茶馆。” “藤次,我们偷偷走吧!其他的交给植田去处理。” “您假装上厕所。我随后就来。” “我在门外等。” 清十郎摆脱这些同伴,巧妙地溜了出去。 2 一个半老徐娘,正披散着刚洗完的头发,踮着白皙的脚跟,努力将被风吹熄的灯笼重新挂回原处。那举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着灯影和黑发,摇曳生姿。二月凉爽的晚风,透着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帮你挂吧!” 不知是谁突然从后面出声道。 “哎呀!小师父。” “你等一等!” 来到身旁的不是小师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园藤次。 “这样挂可以吗?” “劳驾您了!” 藤次看看写着“艾草屋”这三个字的灯笼,觉得不正,又重新挂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里从来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和勤劳。自己开窗子,拿坐垫,非常勤快。 “还是这里悠闲。” 清十郎一坐下就这么说。 “安静多了!” “我来开门吧!” 藤次又开始动手做事了。 狭窄的走廊围着栏杆。栏杆底下,高濑川的流水潺潺流过。从三条的小桥往南走,分别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来是昏暗的寺街,然后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关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们被砍头后葬身的恶逆冢,就在这附近。 “女人们不快点来,就显得太冷清喽……今夜好像没别的客人嘛!阿甲这娘儿们在做什么?连茶都还没上。” 藤次的个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径自走到通往内屋的细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着泥金画的茶盘,衣袖上系着铃铛。 “噢!是朱实呀!” “别把茶打翻了! ” “茶没关系啦!你喜欢的清十郎先生来了,为何不早点出来?”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来,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妆。” “什么?这么晚才化妆?”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谁来了?” “谁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朱实进入房间。 宫本武藏水之卷(4) “欢迎大驾光临。”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没注意到她进来。 “啊……是你呀?谢谢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点腼腆。 朱实从架子上拿下一支陶制的烟管,放到一个类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师您抽烟吗?” “烟?最近不是禁烟吗?”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帮您点烟。” 朱实从镶着螺钿的华丽小箱子里拿出烟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进陶制烟管的口里。 “请用。” 她把烟嘴递到清十郎面前。 他抽烟的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好辣!” “呵呵呵!” “藤次到哪里去了?” “在娘的房间吧!” “那家伙一定喜欢阿甲。藤次经常瞒着我来这里,是不是?” “我说得没错吧?” “您真讨厌。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你娘对藤次也有点意思吧?” “那种事我不知道。” “没错吧!一定是这样……这不刚好吗?两对恋人,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清十郎脸上的表情还是正经八百,自己的手却已经盖上了朱实的手。 “讨厌!” 朱实用力推开他的手。 被这么一推,清十郎更加欲火中烧。朱实正要起身,清十郎却顺手紧抱她娇小的身躯。 “要去哪里?” “不要,不要……放开手!” “嘿!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来。” “不拿酒也没关系。” “娘会骂我的。” “阿甲呀!正在跟藤次谈心呢!” 他的脸紧贴着朱实埋在衣领下的脸颊,这使得她双颊火热,死命地转向一旁: “来人呀!娘!娘!” 朱实真的大叫了起来。 清十郎才一松手,朱实拽着袖口的铃铛,像小鸟般逃到后面去了。她的哭声杂和着里屋一角的笑声。 “啐……” 清十郎有些尴尬,有些寂寞,又有点苦涩,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要回去了!”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走到走廊。带着一脸不悦,正要走出去。 “咦?清老师!” 阿甲见状,急忙抱住他。现在她已梳好头,化好妆了。 阿甲抱着他,并大声地喊藤次。 “别这样!别这样!” 好不容易让他坐回原来的位子。阿甲立刻为他倒了一杯酒,安抚他的情绪。藤次则把朱实拉了出来。 朱实看到清十郎面色凝重,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快替清老师倒酒!” “是。” 朱实端起酒壶。 “她就是这副德行。为什么我这女儿老是像个小孩呢?” “这样才好呀!像含苞的樱花。” 藤次也在旁坐下。 “可是,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呀!” “二十一吗?看不出有二十一了。她长得这么娇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朱实像小鱼一般,表情活泼地说道: “真的吗?藤次先生。好高兴!真希望能一直十六岁。因为我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美好的事。” “什么事?”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在十六岁的时候。” 她抱着胸。 “我那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关原之战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脸,说道: “别叽叽喳喳的,尽说些无聊话。去拿三弦琴来!” 朱实嘟着嘴,站起身来。随后弹的三弦琴,与其说是满足客人的娱乐需要,不如说是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 太美了今宵 要是阴天的话就让云遮住吧 遮住那泪眼相对的明月 “藤次先生,您知道这首歌吗?” “知道!再来一首。” “真想弹一整个晚上呢!” 在黑暗中 也不会迷路的我 唉呀却让他迷惑了 “哦!这样你确实已经二十一岁了。” 清十郎一直用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突然说道: “朱实,喝一杯!” 他便递了一杯酒给朱实。 “好,我喝。” 她一点也没推辞,干了一杯。 “好!” 朱实立刻把杯子还给清十郎。 “你酒量好像不错!” 清十郎又斟了一杯。 “再喝一杯。” “谢谢!” 朱实没放下杯子。酒杯似乎太小了,换成大杯,可能也还无法尽兴呢!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有张尚未被男人碰过的红唇,还有一双小鹿般羞涩的明眸。但是,这女人到底把酒喝到哪里去了呢? 宫本武藏水之卷(5) “不行呀!我这女儿喝多少也不会醉。还是让她弹琴好了!” 阿甲说道。 “有意思!” 清十郎兴致高昂地倒酒。 藤次眼看情形不太对,有点担心。 “您怎么了?小师父今夜喝多了。” “没关系。” 果然不出所料,清十郎没完没了。 “藤次,我今夜搞不好回不去了!” 说完又继续喝。阿甲又附和着他的说法: “好啊,想在这里住几天都可以。对不对?朱实!” 藤次使个眼色,悄悄把阿甲拉到其他房间,小声地对她说,这下子伤脑筋了,你看清十郎那痴心的样子,不管如何,一定要朱实点头。朱实怎么想并不要紧,倒是你这个母亲的意见比较重要。两人认真地商量,看看要付多少钱。 “这个嘛……” 阿甲在黑暗中,用手指撑着浓妆艳抹的脸颊,仔细思考着。 “怎么样?” 藤次膝盖靠过来。 “这事不错吧!他虽是个兵法家,但是现在吉冈家里可说是家财万贯。再怎么说,上一代的拳法师父长久以来都是室町将军的老师。弟子的人数也是天下第一。而且清十郎尚未娶妻,不管如何,这不是一桩坏事啊!” “我也这么想。” “只要你同意,她不会有什么意见的。那么,今夜我们两人都住在这里喽!” 这房间没灯火,藤次不客气地抱住阿甲的肩膀。这时,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啊?有其他客人吗?” 阿甲默默点头。然后用她那湿润的嘴唇,靠到藤次耳边说道: “待一会儿再来……” 这对男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清十郎已经烂醉如泥,藤次也在另一间房里睡了。说是睡,其实 藤次根本无法成眠,心里一直等着半夜阿甲的造访。然而,到了天亮,后面房里仍然静悄悄的,藤次和清十郎的房间,连衣服的磨擦声都没有。 藤次很晚才起床,一脸的臭相。清十郎则比他早起,在靠河的房间又喝了起来。阿甲和朱实坐在一旁,毫无异状。 “那么,您要带我们去喽?一定喔!” 他们好像在约定什么事。 原来四条的河岸正在上演阿国歌舞伎,他们正提到这件事。 “好,一起去吧!你们先打点一下酒菜。” “还有,也要先洗个澡吧!” “好棒喔!” 今早,只有阿甲和朱实这对母女特别兴奋。 最近,出云巫子的阿国舞蹈风靡了整个城镇。 有不少人模仿这个舞蹈团,自称女歌舞伎,在四条的河岸架了好几家台子,竞逐奢华风流,舞码有大原木舞、念佛舞、侠客舞等等,各舞团都在显示自己独创的特色。 佐渡岛右近、村山左近、北野小太夫、几岛丹后守、杉山主殿等等,很多取了男性艺名的艺妓,女扮男装,进出贵人官邸,也是最近才有的现象。 “还没准备好吗?” 时间已过中午。 阿甲和朱实为了去看女歌舞伎,正仔细地化妆。清十郎等得累了,脸又拉了下来。 藤次为了昨晚的事,还在生气,也不献殷勤了。 “带女人去是没关系,但是出门的时候,还要讲究什么发型啦,腰带啦,对男人来说,真是太麻烦了。” “真不想去了!” 清十郎望着河川。 他看到三条小桥下方,有女人在晒衣裳;桥上有人骑马通过。清十郎想起了武馆练习的情景,耳边响起木刀、还有枪柄互击的响声。众多子弟今天没看到自己的踪影,不知会说什么。弟弟传七郎也一定会责怪自己。 “藤次,回去吧!” “事到如今,您怎么这么说……” “可是……” “已经让阿甲和朱实这么开心了,这下子她们会生气喔!我去催她们快一点。” 藤次走出房间。 他看到房间里散落着镜子和衣裳。 “咦?她们在哪里呀?” 也不在隔壁房间。 藤次来到了一间采光不是很好的房间,那里散发着棉被阴湿的味道。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房间也打开来看。 有人劈头一声怒吼: “谁?!” 他不觉退了一步。仔细一看,房间有点昏暗,简直无法跟前面的客厅相比,破旧的榻榻米潮湿不堪。他看到有个全身上下充满流氓气的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浪人躺在那里,没入鞘的大刀直接横放在肚皮上。他全身呈“大”字型,肮脏的脚底正好对着门口。 “啊……在下太莽撞了,您是这儿的客人吗?” 藤次刚说完——— “我不是客人!” 那个男人面向天花板,躺着怒吼。 一阵酒臭味从那人身上传来。虽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但藤次知道绝不能惹他。 “哎呀!失礼失礼。” 藤次正要离开。 “喂!” 宫本武藏水之卷(6) 对方突然跳起来叫住他。 “把门关上!” “是。” 藤次忍气吞声,顺从地关上门。在浴室旁的小房间里,替朱实梳好头发的阿甲,就像哪一家的贵妇似的,盛装打扮,随后出现在这间房里。 “亲爱的,在生什么气呀?” 阿甲用责备小孩的语气说道。 朱实从后面问道: “又八哥哥要不要去?” “去哪里?” “去看阿国歌舞伎。” “呸!” 本位田又八像吐口水般,歪着嘴唇对阿甲说: “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仔细化妆打扮的一身盛装———女人们陶醉在出门的喜悦里。可是被又八这么一说,心情被破坏无遗。 “你说什么?” 阿甲眼冒怒火,问道: “我跟藤次先生,哪里不对了?” “谁说不对了?” “刚才不就说了吗?” “……” “一个大男人———” 阿甲瞪着这个满脸灰暗,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道: “只会嫉妒,真令人厌恶!” 接着突然转头。 “朱实!别管那个神经病了,我们走吧!”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裳。 “你说神经病是什么意思?你背叛老公还说我是什么神经病?” “你干什么?” 阿甲把他甩开。 “当丈夫的就要有个当丈夫的样子,做给我们瞧瞧嘛!你以为你在吃谁的呀?” “什……什么……” “从江州出来以后,你有没有赚过一文钱?还不是靠着我和朱实两人过日子———你只会喝酒,每天醉生梦死,还有资格抱怨吗?” “我不是说过,为了养家,即使是搬石头的工作我也愿意做啊!但你却说你不要粗茶淡饭,不要过贫穷的生活。不让我做事,自己却喜欢做这种卖笑行业。———别干了!” “什么别干了?” “这种生意啊!” “洗手不干,明天吃什么?” “即使是去搬石头盖城墙,我也可以养家。养两三个人算什么!” “如果你那么喜欢搬石头、拖木材的话,那就自己出去,自己过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不是很好吗?你呀!骨子里就是一个作州的乡巴佬,去做粗活比较适合你吧?我不会勉强你留在这个家的。怎么样?不喜欢的话,随时请便———” 在又八充满懊恼的泪水面前,阿甲走了,朱实也走了。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又八仍愣愣地盯着远方。 又八的眼泪如沸腾的开水,潸然落在榻榻米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那时,在关原之役中负伤崩溃的自己,藏匿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沉浸在人情的温暖里,就像重拾生命一般。然而实际上这跟落在敌人手中并无两样———堂堂正正被敌人抓去,关入军门,跟当多情寡妇的慰藉物,从而失去男人价值、闷闷不乐地在阴影下受人奚落和侮辱相比,到底哪个更幸福?阿甲犹如吃了仙桃,青春永驻,充满无止境的性欲,虚伪卑劣,她竟然在男人重生的歧路上,如此对待他。 “畜牲!” 又八身体颤抖着。 “畜牲婆!” 泪水湿透了衣服,他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回宫本村呢?为什么不回到阿通的怀抱呢? 宫本村有他的母亲。还有姐夫和姐,还有住在河原的叔叔。———大家都充满温情! 阿通所住的七宝寺,今天钟也照常在响吧!英田川的水,现在仍然流着吧!河原现在也该是鸟语花香的春天了! “笨蛋!笨蛋!” 又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我是大笨蛋!” 阿甲、朱实、清十郎、藤次———昨夜流连忘返的两个客人和母女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哦!春天了!” “马上就要三月了呀!” “听说江户的德川将军家三月要上京。你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不行,不行。” “关东的武士们不喜欢玩 乐吗?” “他们很鲁莽的……” “……娘,你听!是阿国歌舞伎的音乐声……我听到钟声,还有笛子的声音。” “哎———这孩子,老讲这些话,魂都飞到戏院子里去了!” “可是……” “你还是先去帮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师父,你们这一对可真配呀!” “讨厌!……藤次先生!” 朱实一回头,阿甲赶紧将衣袖下被藤次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 ———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从又八的房间一旁流过。 房间和道路只隔着一层窗户。 “……” 又八的眼神充满了恐怖,他从窗户看着他们离去。自己简直就是戴绿帽的乌龟!他心里充满了嫉妒。 宫本武藏水之卷(7) “这算什么呀?”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脑子!气死我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我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紧咬着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一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又八又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 他尝到愤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眼前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是个讨厌鬼、神经病,所有骂他的话,一到深夜就都变成玩笑———那女人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朱实。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朱实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没这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宫本村的又八,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满泥土味的、在乡下答应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以前他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来的时候,阿甲脸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自己的心里嫉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他悔恨的眼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宫本村,应该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这里呼唤。那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后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宫本武藏水之卷(8)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来自但马的、叫宫本武藏的武术修行者来到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宫本?” 3 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凶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踪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宫本武藏水之卷(9)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准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武藏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1,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托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对! 众人都有受辱的感觉。在当时的社会中,除了农、工、商之外的阶层,他们平常最重视的莫过于“耻辱”这件事,如果受了耻辱,甚至随时都愿意以死雪耻。当时的掌权者,因为战乱不断,还没拟出太平时期的政纲,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备的法令治理世间。虽然如此,士人阶层注重耻辱的风气仍然鼎盛,农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动自发地尊崇此风,还影响社会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够弥补法令的不足。 吉冈一门上下,总算尚知羞耻,还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颜无耻。所以,当他们从一时的狼狈和失败中苏醒时,脑子里立 刻燃起怒火——— 这是家门之耻。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馆内。 他们团团围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显得毫无斗志。昨夜的疲倦,还留在眉宇之间。 “那个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系上皮制的束袖带,一面问门人拿出两把木剑,他选了一把,用右手握住。“他说要等您回来,我们只好照他的意思,让他在房间等着。”有个人指着庭院对面书房隔壁的小房间。 “叫他过来。” 清十郎干涸的嘴唇迸出了这句话。 他准备接见那个人。他坐上武馆的师父用椅,用木剑拄着地。 “是。” 三四个人回答,立刻在武馆旁穿上草鞋,沿着庭院,跑向书房的走廊。祇园藤次及植田等资深门徒,突然抓住他们的袖子,说道: “等一等,别贸然行事。” 然后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些悄悄话,清十郎离得稍远,听不到内容。只看到以吉冈家的家人、亲戚、资深门人为中心,挤满整个休息室,分成好几组,头靠着头,对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 宫本武藏水之卷(10) ———虽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结果。有一大批为吉冈家着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实力的人认为,把在里面的无名浪人叫出来,在此无条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经有几个死者及伤者,万一连清十郎也败给他,将是吉冈家的致命伤,实在太冒险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在的话,就没这些顾忌了。但是,很不巧传七郎从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武术的天分上比哥哥好,但是因为他身为次男,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一直过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说要和朋友到伊势,没说明归期就出门了。 “附耳过来。” 藤次终于走到清十郎身边,不知耳语些什么。清十郎脸上出现难堪的受辱神色。 “偷袭?”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气地说: “如果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声岂不扫地。世人会说我惧怕一个武功平平的乡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胜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断清十郎强装出的坚毅言词,说道: “交给我们就好了,我们来处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认为我清十郎会败给那个叫武藏的人?” “不是这样,大家都认为,一个不起眼的敌人还要由小师父出面,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向外界宣扬的事……再说,如果让进了网的鱼给溜走了,这才是家门之耻,也会被世人所取笑。” 藤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来聚集在武馆的人,已减了一大半———他们像蚊子般静悄悄地分散到院子、内室,有的则从玄关绕回后门去。 “啊!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小师父!” 藤次呼的一声把灯火吹熄。然后解开系刀的带子,把袖垂绑上去。 清十郎依然坐着,眼看着这一切,内心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可一点也不愉快,因为这表示自己的能力被轻视了。清十郎想到自从父亲死后,自己就一直偷懒,心情非常沉重。 ———那么多的门徒和家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武馆里只剩他一人。整个宅第充满了无声的阴暗和湿冷的气息,就像在井底一般。 清十郎按捺不住,终于站了起来,从窗户窥视门外动静。除了武藏所在的房间有灯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门里的灯火,不时闪动着寂静的光芒。 屋檐下、走廊,还有隔壁的书房,除了这间映着微弱灯影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无数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过来。 大家屏住气息,暗握着刀刃,聚精会神地倾听房内的动静。 “……” 奇怪了? 藤次犹豫不前。 其他的门徒也停住脚步。 ———宫本武藏这个名字,虽然在京都里连听都没听过,但他武功的确高强。现在为何会按兵不动?只要他懂一点兵法,不管多么擅长忍耐,也不会对已迫近到室外的敌人无动于衷的。从兵法的角度来看,在现今的世间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个月赔一条命也不够。 ———是不是睡着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等得太久,就这样累得睡着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出人意料,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这边的动静,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故意不剪烛花,等敌人一来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能是这样……不,就是这样! 这一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自己的杀气先打倒自己人了。因为大家都在担心不知谁会先牺牲!藤次考虑到这点,所以清清喉咙叫道: “宫本氏!” 他在格子门旁边故作轻松状,说道: “让您久等了。想请您出来见个面……” 可是仍然寂静无声。藤次更加确定,敌人一定有所准备。 别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后砰———的一声踢翻纸门。 结果,本来应该立刻跳进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识地往后倒退。那扇纸门倒在离轨道两尺左右的地方,断成两截。冲呀!有人大喊。这一来,大家才一起冲进去,震得四面的门墙咔咔作响。 “咦?” “他不在!” 在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声音突然变得神勇起来了。 “根本不在嘛!” 刚才门徒拿烛台来的时候,他还端坐在房间里。那张坐垫还在,火盆也还在,送来的茶水没喝,已经凉了。 “逃走了!” 有一人到走廊告知在庭院里的人。 这一来,从院子暗处或地板下,不断冒出人影来,大家都跺着脚,直骂看守的人太疏忽大意。 看守的门人都异口同声辩解。他们看到他曾上一次厕所,回房间后就没再出来了。大家都说武藏绝对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宫本武藏水之卷(11) 对于这些辩解,有人嘲笑说: “他又不是一阵风……” 有人把头伸到壁橱里,指着地板上的一个大洞说道: “啊!在这里。” “如果是点了灯之后才跑掉的,应该跑不了多远。” “追呀!打呀!” 这些人猜想敌人是个懦夫,立刻兴奋起来。大家从小门、后门,争先恐后挤到外面去。 接着,有人大叫“在那里”。随着声音,大家看到有个人影从前门矮墙的阴影中跳了出来,穿过大路,隐没在对面的小路尽头。 那人像只脱兔,四处逃窜。路的尽头有个土堆,那男人的身影像只蝙蝠一样掠过土堆,往旁边逃走了。 杂乱的脚步声,夹着此起彼落的吼声,从后面追赶上来,也有人绕到前面去。 最后来到空也堂跟本能寺烧毁后的遗迹所在的昏暗地区。 “胆小鬼!” “不知耻的家伙!” “嘿!嘿!跑在前面的!” “喂!给我回来!” 捉到了。被捕的男人被大家拳打脚踢,发出了呻吟声。但是,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猛然跳了起来,奋力抓住两三个人的领子,拖着他们的身子,把他们摔倒在地上。 “啊!” “这家 伙……” 那人正要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的时候,有人叫道: “等一等!等一等!” “找错人了!” 有个人叫了起来。 “啊?” “他不是武藏。” 一阵哑然,大家松了一口气,姗姗来迟的祇园藤次问道: “抓到了吗?” “抓是抓到了……” “咦?这个男人……” “您认识他吗?” “在一个叫艾草屋的茶店后面———而且是今天早上才刚见过。” “哦……” 大家用怀疑的眼光,一声不响地从头到尾打量着正在整理衣衫的又八。 “是茶店的老板吗?” “不是,那里的女侍说他不是老板。大概是他们的亲戚吧!” “这家伙真奇怪,没事干吗站在人家门口偷看。” 藤次突然迈开脚步。 “跟这种人纠缠下去,会让武藏跑掉了。快点分头去追,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里。” “对啊!查清楚他落脚的地方。” 又八低着头,默默地望着本能寺的大水沟,听着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叫住他们。 “啊!喂!等一下!” 殿后的一人问道: “什么事?” 那人停下脚步,又八跑上前来: “今天来武馆叫做武藏的人,差不多几岁?” “不知道。” “跟你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他有没有说他的故乡是作州的宫本村?” “有。” “名字是不是‘武藏’(takezou)这两个字?” “你问这些干吗?你认识他吗?” “不,没什么。” “没事乱跑,才会惹来麻烦!” 丢下这一句,那人也往暗处跑去。又八沿着阴暗的水沟,慢吞吞地走着,不时抬头望望星空,好像不知该往何处去。 “……应该是他。他改了名字的念法,开始修行当武者了……他一定变了很多……” 又八双手插在前面的腰带上,草鞋踢着石头。一颗颗的石头,映出了他友人武藏的脸庞。 “……真不是时候,现在要是跟他碰了面,怎么说都没面子。我也有自尊心,怎能被那家伙轻视?……但是话说回来,要是他被吉冈的子弟找到,一定会没命的……他在哪里呢?真想去通知他。” 4 有几间长满苔藓的木板屋,像参差不齐的牙齿,并排在满是石头的坡道。 空气中弥漫着腌鱼的臭味,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从一间破屋子里,传来女人河东狮吼般的声音: “你放着老婆儿子不管,还有脸回来?你这个酒鬼!臭老头!” 随着叱骂声,一个盘子飞到路上,碎成一摊,接着,有个年近五十、工人模样的男人也冲出门外。 他的老婆光着脚,一头乱发,裸着胸,晃着两粒牛乳般的大奶子,骂道: “你这个死老头!要到哪里去?” 她飞奔而出,揪着老头的胡子,抓着他不放,砰砰地殴打他的身子。 小孩子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哭个不停。鸡飞狗跳,附近的人家急忙赶来劝架。 ———武藏转过头去看个究竟。 看到这情景,斗笠下的脸一阵苦笑。从刚才他就一直站在隔壁的陶瓷厂前,像个小孩似地忘我地看着辘轳和小竹板转动的情形。 “……” 他的眼睛立刻转回陶瓷厂,又看得出神了。虽然如此,工作中的两个陶艺师,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陶土里,好像要把魂都一起捏进去一样,处于忘我的境界。 宫本武藏水之卷(12) 武藏在路旁看得出神,心里也想捏捏看。从小时候起,他就很喜欢陶艺。他想,做个碗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仔细看其中一个年近六十的老翁,用小竹刀和手指头熟练地塑着一个将近完成的碗,武藏又突然感到自己能力不足。 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很大的技巧。 最近武藏的内心开始对这些事物有所感动。也就是对人的技术、才艺,所有优秀的能力,都有了尊敬之心。 自己连做点类似东西的能力都没有———他刚才也清楚地领悟到一点。陶瓷厂的一角有块门板,上面放着盘子、花瓶、酒杯、盛水器等杂物,标着便宜的价钱,卖给来清水寺进香的人。 ———光是做这些便宜货,就必须投入这么多的心血和精神。武藏心想,自己一心所系的剑道,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事实上,这二十几天来,从吉冈武馆开始,他走遍几个著名武馆,观察的结果颇令他意外。同时,也开始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必自卑,甚至还蛮能自夸的。 他一直以为府城之地、将军旧府,以及所有名将和强卒聚集的京都,必是个高手云集的地方,所以一一走访。没想到却没有一家武馆能让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武藏一次又一次带着落寞的心情走出这些兵法家的大门。 是我太强了,还是对方太弱了? 他还不太能断定。如果这些日子拜访过的兵法家,就是当今的代表人物,那他对所谓的现实社会,就要抱怀疑的态度了! 但是——— 眼前的情景让他领悟到,不能就此以偏概全。因为,仔细观察下,就连制作二十钱或一百钱杂器的老翁,也能让武藏感受到忘我的技能和艺术的境界,不禁令人惶恐。然而这样的技师还是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贫困生活,普通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 “……” 武藏默默地在心底向那位捏陶的老翁致敬,然后离开了那栋房子。仰望坡道,清水寺的崖道已然可见。 “浪人!这位浪人!” 武藏正要爬上三年坡时,有人叫住他。 “叫我吗?” 转头一看,有个男人手拄竹杖,光着小腿,腰上绑着布棉袄,脸上满是胡子,问道: “您是宫本先生吗?” “是的。” “您就是武藏?” “是的。” “谢谢!” 那男人转身,径自往茶碗坡的方向走去。 武藏放眼望去,看到那人走进一间像是茶店的屋子。这一带的向阳处,聚集了很多像刚才那人一样的轿夫,武藏方才就碰到不少,但是,到底是谁要他来问自己的名字呢? 他想,稍后主人可能会出现,便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结果正主儿还是没出现。 他只好继续攀登上坡道。 武藏在附近的千手堂和悲愿院等处绕了一回。他祈祷: 请保佑留在家乡,那孤苦伶仃的姐姐。 又祈祷: 请用苦难来考验迟钝愚笨的武藏,请赐我一死,或是赐给我天下第一剑的能力。 他拜了神、佛之后,内心感到畅快无比。这是印证泽庵无言的教诲以及后来从书本当中学到的知识。 他来到崖边,脱去斗笠。 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俯瞰整个京都。他抱膝坐在那儿,身旁有一片笔头菜,长得非常茂盛。 突然,有一股单纯的野心充满了武藏年轻的胸怀———真想拥有伟大的生命……既然生而为人,就该如此。 此时,武藏正在描绘他的梦想,而这跟那些在烂漫春光中走来参拜的路人和游客的梦想可能大不相同吧! 在天庆年间———人们传说———平将门和藤原纯友两个都 是放荡不羁、像匹悍马的野心家,曾经约定,成功之后要平分日本。他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读过,当时他认为这种无智无谋之举实在可笑。但是,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也抱着类似的梦想,虽然跟他们的不一样。他认为只有青年才拥有这种权利,梦想自己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想: 信长如此。 又想: 秀吉不也如此吗? 但是,藉战争求取发展,已是过去的梦想,时代渴望的是久违的和平。而一想到家康完成这个大任务的过人耐力,也令武藏领悟到,要完成正确的梦想,还真是不容易呢! 在如今的庆长时代,以崭新的生命学习信长,可能为时已晚,要像秀吉那样,也不容易。但是谁也不能阻止他拥有梦想。刚才离开的那位轿夫,一定也有其梦想。 话虽如此———武藏暂且把这些梦想抛诸脑后,重新思索起来。 剑——— 自己的道路,就在剑上。 信长、秀吉、家康都是如此。社会在这些人走过的路旁,发展出旺盛的文化和新的生活。但是,家康的晚年却已完成了超越时代的大幅度革新和跃进。 由此看来,从东山遥望的京都,绝不会再像关原之战以前那样风起云涌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13) 时代不同了!时势已和信长或秀吉所追求的大不相同了! 从今以后,就是剑和这个社会。 剑和人生。 武藏恍恍惚惚地沉思着。 从今以后,一定要让自己的梦想跟自己立志追求的剑术互相结合。 正想着,突然看到刚才那个长得像木雕螃蟹般的轿夫又出现在崖下,用竹杖指着武藏说道: “啊!他在那里。” 武藏瞪着崖下。 在崖下的轿夫七嘴八舌地嚷着: “哦!他瞪着这儿看呢!” “他开始走动喽!” 大家一阵骚动。 对方一个跟着一个爬上悬崖,武藏假装不在意,转身欲走,没想到前面也有他们的同伙,有的交叠双臂抱胸,有的拄着拐杖,远远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 武藏停住脚步。 “……” 他转身一看,群集的轿夫也停住脚步,咧着一口白牙说道: “你看!他在看那匾额哩!” 说完,大家都笑了。 武藏站在本愿堂石阶前,抬头仰望悬挂在旧梁上的匾额。 真不舒服!他想大骂一声,但是跟这些轿夫过不去也太无聊了。而且,如果是他们认错人,等一下自会离去。所以他忍着,一直仰望匾额上的“本愿”两个字。突然,轿夫们低声耳语: “啊!出来了!” “老婆婆他们来了!” 大家立即互使眼色。 武藏仔细一看,此刻清水寺西门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参拜的人也好,和尚也好,连小贩们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在圈住武藏的轿夫背后,又围了两三层人墙。他们用好奇的眼光,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此时——— “喝嘿!” “嘿哟!” “喝嘿!” “嘿哟!” 从三年坡底附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洪亮喊声。不一会儿,就看到有位轿夫背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太婆出现在路的尽头。接着,在她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年过五十的其貌不扬的乡下老武士。 “可以了!可以了!” 老太婆在轿夫背上精神饱满地挥着手。 那轿夫屈膝跪在地上,让她下来。 “辛苦了!” 老太婆道了谢,从那人背上噗地跳了下来,对后面的老武士说道: “权叔呀!这次不能再大意了!”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 这两个人正是阿杉婆和渊川权六。两人从头到脚,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打扮。他们用洪亮的声音问道: “他在哪里?人呢?” 他们一面抹去刀柄上的汗水,一面穿过人墙。 轿夫们说道: “老人家!那人在这边。” “可别太急了!” “敌人看来很强喔!” “您可要准备充分呀!” 大家聚集过来,有的担心,有的心生怜悯。 旁观的人都很惊讶。 “那老太婆要跟那年轻人决斗啊?” “好像是吧!” “后面的帮手,也老态龙钟了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 “可能吧!” “你看,她好像在骂后面那个人!这老太婆未免太唠叨了。” 有个轿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瓢水给阿杉婆,她咕噜一口喝完。然后把它交给权叔,对他说道: “你在慌什么呢?对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虽然他会点剑法,他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放轻松点。” ———接着,阿婆站到最前面,走到本愿堂的台阶前。本以为她会一屁股坐下来,没想她从怀里拿出念珠,无视于站在另一端的敌人武藏———也不管环视她的群众———开始念念有辞地祈祷起来。 权叔也学阿杉婆的样子,双手合掌祈祷。 可能是太过于悲壮,大家反而感到有点滑稽,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轿夫朝着发出笑声的地方怒声骂道: “是谁?谁在笑?” 另外又有人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喔!这两位老人家远从作州来到此地,为的是追赶抢走儿子新娘的家伙,刚才还特地来这清水寺拜拜呢!他们在茶碗坡等待那个大混蛋已经五十几天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呀!总算让他们找到了。” 又有一人接着说: “武士的骨气的确不同凡响。这一大把年纪,要是留在家乡,应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他们却出来流浪,替儿子洗雪家耻,实在令人佩服。” 话才说完,马上又有一人开口: “咱们每天都从老人家那儿拿酒钱,受他们照顾,怎么能吝于助他们一臂之力呢?这把年纪还要向年轻浪人挑战,让人看了与心不忍呀!济弱扶危是人之常情,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老人家输了,咱们大家都要替她报仇喔!好不好啊?” “当然好!” 宫本武藏水之卷(14) “难道我们忍心让老婆婆去挑战吗?” 听完轿夫们的说明,群众也热血奔腾,骚动起来。 “打呀!打呀!” 有人开始煽动。 “话说回来,那阿婆的儿子呢?” 有人问。 “她儿子?” 轿夫当中好像也没人知道。有人说大概死了吧!也有人用权威的语气说,不!现在生死未明,正在寻找。 这时候,阿杉婆已经把念珠收到怀里。轿夫和群众顿时鸦雀无声。 阿婆左手握着腰边的短刀,大叫: “武藏!” 这段时间,武藏一直默然伫立———隔着大约五米半的距离———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权叔也在老太婆身旁摆好架式,叫道: “喂!” “……” 武藏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想起了在姬路城下跟泽庵分手的时候,泽庵提醒他的事。虽然如此,轿夫们对群众所说的话,还是让武藏非常意外。 还有,本位田一家人以前就一直很恨武藏 一卷全 1 环绕伏见桃山城池的淀川,源远流长数公里,下游延伸至浪华江的大坂城边。因此,京都一带政治上的一举一动,会立刻引起大坂的微妙反应;大坂方面一将一卒的言论,也逃不过伏见城敏感的耳目。 现在——— 以这条贯穿摄津、山城二国的大河为中心,日本文化正经历巨大的激变。太阁1亡故以后,大坂城中的秀赖与淀君更分外卖力地向世人炫耀着已如黄昏之美的权威。而自关原之役后,为加速时代的脚步,德川家康在伏见城内亲自订下战后的经纶国策,决定从根本上改革丰臣文化的旧貌。 从河里来往的船只、陆路上男女的风俗、流行歌曲,以及求职浪人的脸色上,都可以看到这两股文化的融和交汇。 “将来会怎么样呢?” 人们马上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什么会怎么样?” “当然是天下大势啊!” “一定会变的!从藤原道长以来就没有一日是不变的。源家、平家这些武人掌权之后,更是加速着这种变化。” “你的意思是还会再打仗吗?” “当然啦!现在就算想让天下太平,也是力不从心了。” “大坂方面好像一直和各国浪人暗中有联系呢!” “可能是吧!虽然无法证实,但是听说德川大人已向南蛮船买枪械和弹药了。” “可是,我也听说大御所的孙女千姬,要嫁给秀赖公为妻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上位者所为皆圣贤之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无法了解喽!” 虽然已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犹胜夏天,石头被晒得滚烫,河水也快沸腾了。 酷热晒得淀川京桥口的杨柳树苍白而无力,几近枯萎。有一只发了狂似的油蝉飞过河川,飞蛾扑火似的直冲进一间町屋里。这些屋子的窗户灰尘密布,以至于镇上的夜晚灯光晕暗。桥上桥下是由无数的运石船联结而成。河里是石头,路上也是石头,到处石头横陈。 每一块石头都有两块榻榻米那么大。此刻正是午餐后的休憩时间,搬运石头的工人毫不在意地在这些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或卧、或坐、或躺、或趴,享受片刻的轻松。而驮木材的老牛也在一旁流涎休息,浑身叮满苍蝇。 他们正在修筑伏见城。 修筑伏见城的主因,并非由于世称“大御所”的家康要在此居住,而是德川的战后政策之一。 一来可让让谱代诸侯1不致流于逸乐松懈;二来可以消耗外样诸侯2的经济实力。 再则是为了让平民歌颂德川的德政,所以在各处大兴土木,好让平民百姓增添收入。 如今修筑城池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计划,规模极其庞大,包括修筑江户城、名古屋城、骏府城、越后高田城、彦根城、龟山城、大津城等等。 修筑伏见城动用了近千名的土木工人,主要的工作是修筑外城郭的石墙,也因此引来了众多的妓女、车夫、商人相继涌入伏见町。 “大御所非常繁华啊!” 大家都在歌颂德川的德政。 还有——— “要是开始打仗了……” 城里的人善于投机取巧,都在暗自盘算。对于社会的变动精打细算一番之后,他们断定: 这里铁定能赚大钱! 因此,无形中商品趋于活跃,当然大部分都是军需品。 普通百姓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念太阁时代的文化了。目前他们只是醉心于大御所的新政策,无论由谁掌权,只要能够满足私欲和生活,就没有怨言了。 家康利用凡夫俗子的心理顺水推舟,就像撒糖果给孩童般易如反掌。但他并非使用德川家族的财富造福平民,而是对财力雄厚的外样诸侯们征收苛税,如此一箭双雕,既可博得民心,又可削弱这些诸侯的势力。 除了都市政策之外,大御所的政治方针里尚有农村政策。此后不允许从前毫无律法地征捐课税,也不完全由政府掌控一切。如此,德川式的封建政策慢慢地由都市延伸到乡村。 以往主张平民不需知道政治,奉行政府的政策即可。 现在变成勿使农民饥饿,亦不可任其放纵无度,是施予农民的最大慈悲。 整体的施政方针有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要让人民永远以德川为中心。 这个政策同时影响了诸侯和一般人民,成为牵制后代子孙的封建制度的前提。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考虑到百年后的事情。 不,应该说这些修筑城池的工人及石头搬运工们,连明天的事情也不操心。 他们只要吃过午饭,就会祈祷: 天快点黑吧! 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欲望。 但是有时他们也会热烈地谈论着时局: “会不会再打仗呢?” “如果会打的话,是什么时候呢?” 那么他们内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呢? “即使再打仗,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2) 所以他们并非真的在担忧局势或考虑和平之事,也从未想过由哪位执政者掌权与人民何干? “要不要买西瓜啊?” 有位姑娘经常在中午休憩时间提着西瓜篓子前来叫卖。窝在石墙的阴影下赌钱的工人向她买了两个西瓜。 “这位大爷,要不要买西瓜啊?买个西瓜吧!” 姑娘对着一堆又一堆的人群叫卖着。 “哎哟!我们哪有钱买啊!” “嘿,要是免费的话,我们就帮你吃掉吧!” 姑娘听到的全都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时,一位脸色苍白、抱着膝盖倚靠在石缝间休息的年轻搬石工,张开无力的眼神问道: “你在卖西瓜吗?” 这个人身材瘦削———双眼凹陷———整个人被太阳晒得黝黑,都走了样,但是依稀认得出这位搬石工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拿着沾了土的铜板在手掌上数着,数完之后递给卖西瓜的姑娘,买了一个西瓜,抱在怀里,又靠回石头无力地低头坐着。 “呕!呕!” 他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像牛一样往草地上呕了一堆唾液。西瓜从膝盖滚落下来,他连拣回来的力气都没有,看来,他买这个西瓜并非想吃它。 “……”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那个西瓜,眼神中没有任何希望和意志力,呼吸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畜牲!” 脑海里浮现出他所诅咒的那些人,有阿甲白皙的面孔,还有武藏的身影。他回顾一步步沦落至此的过程,总想着要是没有武藏,要是没碰到阿甲,如今就不会陷于如此的困境了。 错误的第一步就是参加了关原之战,再来就是受了阿甲的诱惑,要不是这两件事,自己现在早当了故乡本位田家的家长,而且娶了漂亮的新娘,饱受村人羡慕的眼光了。 “阿通一定还在埋怨我吧!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的生活中,只有思念阿通才能得到些许精神上的慰藉。自从他了解阿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之后,虽然还是跟阿甲同居,但心已经飞到阿通的身边去了。被赶出阿甲的“艾草屋”之后,又八对阿通的思念更与日俱增。 之后,他又从洛内的一些武士口中听到有关新进剑士宫本武藏(musasi)的传闻,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的朋友武藏(takezou)。 得此消息,又八的内心受到莫大的冲击。 ———好,我也做得到! 他戒 了酒,并改掉懒惰的恶习,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也要做给阿甲看,你等着瞧吧! 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职业。因为他这五年当中都由那个比他年长的女人供养,和社会脱节太久,让他变得非常迟钝,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一切都太迟了。 ———不,还不迟,我才二十二岁呢!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又八抱着闭上眼睛来飞越命运断层的悲壮意念,到这伏见城当搬运石头的苦力,而且在这夏末秋初的炎热季节里,非常卖力地工作,连自己都很满意。 ———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世人瞧一瞧。武藏那一点雕虫小技,我当然不服他。我将来一定要超越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候还可以暗中对阿甲报一箭之仇。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几岁了呢? 她比自己和武藏年轻一岁,这么算来,从现在开始再过十年,阿通就三十一岁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个时候呢? 又八在关原战役之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内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并向阿通道歉,将她迎娶进门。 “对了!就这么办!我要在五六年内闯出一片天地!” 他望着西瓜的眼睛,终于闪烁光芒。这时,在巨石另一侧的一个同伴,手肘靠着膝盖说道: “喂!又八,你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些什么啊……哎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有气无力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到坏西瓜拉肚子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点头昏眼花的样子,吐了几口口水,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你这小子还真好强!” 强壮的同伴用怜悯的语气嘲弄着。 “那个西瓜怎么啦?你买了又不吃,在搞什么啊?” “我对大家很抱歉,所以买来请大家吃的。”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过来吃吧!” 那男子拿着西瓜靠到墙角,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甘甜的果肉。 宫本武藏火之卷(3) “好啦!要干活啦!” 小领班站在石块上面大声喊叫。监工的武士拿起皮鞭从遮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一片大地立刻弥漫着汗臭味,连马蝇都嗡嗡飞了起来。 工人把巨大的石块放在千斤顶或圆棒子上,用一条粗大的钢索拉着,慢慢前进,乍看之下仿佛是云峰在移动一样。 随着筑城时代的出现,全国也开始流行一种“曳石歌”。现在这些人正边拉石头边哼着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须贺至镇现在出任修城奉行1,在他写给政府的书信中,有一段这么写着: 昨晚,我从某人学了一首歌,听说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 对藤五郎来说 不是粟田农 而是拉石块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块的声音 令人四肢发软 有时候还会 陪上老命呢 这首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光从歌词就可以看出这个浮世人生了。 劳动歌竟然变成弦乐,连峰须贺这种诸侯在晚上游乐的时候,也会唱上几句。 太阁盛世之后,大街小巷才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将军时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颓废的室内音乐。那个时候,连孩童唱的童谣都欠缺朝气。但自从太阁盛世以来,歌曲变得非常明朗,充满希望。老百姓喜欢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时唱这些歌曲。 关原战役之后,整个社会文化充斥着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趋浓烈,连歌曲也有所改变,豪放的曲风变淡了。在太阁时代,歌曲都是由民间创作。但自从大御所时代来临,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创作歌曲,然后提供给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着像火一样炙热的头发。同伴们齐声合唱着曳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围绕在耳边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杂。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后还要怎么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话就要饿肚子。” 他又开始呕出口水,苍白的脸俯向地面。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戴着粗草绳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遮到眉毛的地方。这个年轻人腰上挂着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着半开的铁扇靠在帽缘遮挡阳光,眼睛热切地望着伏见城的地势及施工情形。 2 武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在一块大平面石板前坐了下来,石板的高度刚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呼!呼!” 他把石板上几乎晒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连蚂蚁也被他吹散了。 他两只手肘靠在上面,拿着斗笠撑住脸颊。石头上反射太阳的光芒,从草地上蒸发出来的热气烤着他的脸。炎热的天气令他动也不动一下,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修城的工事。 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又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又八也对这个武士视若无睹,反正跟自己毫无瓜葛,而且他的头和胸部仍然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时反胃,背对着那个人坐着休息。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顺手摘下斗笠。 “拉石头的!” 他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难过吗?” “现在好一点了……可是还很想吐。” “我给你药吃吧!” 他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药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马上会好的。” “谢谢您!” “苦吗?” “嗯!不太苦。” “你还会在这里继续休息吗?” “是的……” “如果有人来了,麻烦你叫我一声,或丢个小石头通知我,拜托你啦!” 修行武者说完,又回原来的位子上。这回他拿出纸笔铺在石板上,专心地画着。 他的眼神透过斗笠边缘,仔细注视着这座城,有时候往城外看,有时又看着城后面的山线、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阁等等。他用笔把伏见城里里外外的地理,巨细靡遗地绘在纸上。 关原之役爆发的前夕,这座城被西军的浮田军和岛津军攻陷,增田郭、大藏郭还有各所的垒栅、濠沟等,几乎都被破坏殆尽。而现在重新修复的铜墙铁壁,较之太阁时代更显威严,睥睨着一衣带水的大坂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专心画下的草图。他似乎曾经从城后的大龟谷以及伏见山上俯瞰过整座城池,还画出一幅背面图,所以这一幅画得的确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专心画图的武士斗笠后,站着一位穿着草鞋、用皮带将大刀系在背上、穿着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负责工事的诸侯的臣下,还是伏见的直属大臣,正闷不吭声地站在浑然不觉的修行武者身后。 真是对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对不起这个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丢石头或示警都已经太迟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4) 刚好,有一只马蝇叮上修行武者满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赶开它。 “啊!” 一抬头,他瞪大眼睛,非常惊讶! 监工的武士也回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图。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城池实景图,竟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从身后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怒斥一声。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站了起来。但又抢不回被监工武士夺去的地图。二人就这么高举着手僵持着。 “给我看。” “你太无理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一下不行吗?” “不行!像你这种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总之,我先没收了。” “不行!” 那张图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两半,各执半张。 “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把你带回去。” “带到哪里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吗?” “当然是。” “你是哪里的?谁的属下?”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这个工地的监工。如果你怀疑的话,尽管去调查。倒是你,是谁允许你来描绘城池地势及修筑工程的?” “我是个修行武者。因为觉得所学不足,所以至各国观察地理形势及修筑工程,充实自己,这有什么不妥吗?” “多如牛虻的间谍,都是跟你一样的借口……总之,这张图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而且还要带你到那里去,把另一半也交出来。” “那里是哪儿?” “工事奉行的衙门。” “难道你拿我当犯人吗?” “少啰嗦!” “喂,你这个小官差,如此耀武扬威就可以吓唬我们这些百姓吗?”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摆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势。监工武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半张图丢在地上,用力践踏,然后从腰际拔出一把长两尺余的铁尺。 心中暗想,如果对方动手拔刀的话,就用铁尺攻击,所以摆好应战姿势,对方却似乎无此意,于是他又再问一次。 “你再不走的话,我要用绳子鞭你了。” 话尚未说完,修行武者已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巨石的尖角丢了过去。嘴里骂道: “你这个寄生虫!” 监工武士的头就像刚才被工人们切开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又八用手捂住脸。 因为像大红色味料般的东西飞溅到他身边来。然而站在后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如此杀人,还是在猛然暴怒之后已经恢复冷静。总之,他并不急于逃脱,只是弯腰捡起被监工武士践踏过的半边地图,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纸片,接着又冷静地寻找刚才抛掷监工时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惊吓,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修行武者看来未满三十,面色黝黑,布满浅色斑点,从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脸不见了,说不见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剑削掉后,肌肉萎缩造成的。耳后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伤,看来如果他脱光上衣,可能还有不少刀疤。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捡起斗笠戴到怪异的头上后,修行武者像阵风般疾步离开。不用说,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数百个如蝼蚁般的石头搬运工,以及舞着皮鞭和铁尺斥骂着的其他监工,都无人察觉异动。 不过,这么广阔的工地一定有从高处不断虎视眈眈监视的眼睛,这些人是站在圆木城楼上负责栋梁以及供应苦力的上层官吏。猛闻一声巨响,正在楼下茶水间用大锅煮水的足轻们纷纷问道: “什么声音?” “什么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冲出外头。 此时,围着隔开工地现场和房屋的竹篱笆口,已黑鸦鸦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四周弥漫着滚滚黄沙。 “一定是大坂来的间谍。”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竟然还敢来。” “杀死他!” 大家异口同声。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属下,视凶手为自己的敌人一般,立刻聚集起来。 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已经被逮捕了。原来他躲藏在即将离开围篱往外走去的牛车背后,正要穿过竹篱笆口时,被附近的工人发觉,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脚。 同时,城楼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工人们听到命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扑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骤变,如困兽般疯狂搏斗。 宫本武藏火之卷(5) 他先劈手夺下狼牙棒,将这个战利品挂在头发上。再制伏了四五个人之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挂在他腰际那把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看来嫌大,遇到危急打斗时却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挥向对手。 “你们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众人,身陷重围的修行武者决心杀开一条血路。 围住他的人怕危险,纷纷散开,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头从四面八方飞向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这些人对真正的武士是惧而远之。一般而言,他们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卖弄半调子学问或知识,在人世间耀武扬威、不事生产的游民,这些靠劳力维生的石工、土木工对他们相当反感。 “杀死他!” “打死他吧!” 群声高喊,石如雨下。 “这些无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冲向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与其说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倒不如说他对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利害关系了。 虽然这些工人受伤的不少,还有几个人连命都丢了,但是一瞬间便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广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拉石头的拉石头,土工挖着泥土,石匠则凿着石块。 凿石头发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马匹发出的狂暴嘶鸣声。在夏末的午后,阵阵撞击着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热难耐,自伏见城延伸到淀川上空的云峰,无一刻稍歇。 “这个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奉行来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你在这里看着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头及监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脑袋不知怎么了,从刚才目击一切动乱,直到这会儿,一切宛如一场恶梦,虽然眼睛、耳朵都还有意识,但接收的讯息却传达不到脑中。 “……啊!做人还真无聊!刚才这男子还在那边画什么城池地势图呢!” 又八用干涩的眼睛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物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陷在虚无恍惚的思绪中。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这么想着。 工人们用粗大的麻绳绑住只剩半边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乌黑脸孔上,布满凝结的鲜血和泥土,倒卧在地上。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个 无法动弹的死人,大可不必如此捆绑吧!无法想像这个人曾遭到何种毒手殴打,只见从破裤管中露出的脚踝,皮开肉绽,连白骨都露了出来,头发沾满血迹,嗜血的蚊蝇闻腥而来,手脚上更是爬满了蚂蚁。 “此人立志当修行武者时,一定胸怀大志吧!不知他是哪里人?双亲是否健在?” 又八思及此事,心中一阵凄楚,不知是因为想到修行武者的一生,还是想到自己的未来。 “说到希望,应该有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吧!” 他喃喃自语着。 时代煽动年轻人的野心。“年轻人啊!拥有梦想吧!”“年轻人奋起吧!”现在正是接受磨炼的过渡期。连又八也能感受到现今的社会潮流,让人相信自己可以从一介匹夫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 为了这份野心,年轻人纷纷离乡背井,毫不眷恋骨肉亲情,绝大部分选择当修行武者。只要成为修行武者,在当今的社会里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因为连一般农夫百姓,都关心武术,寺庙也很乐意让他们寄宿,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成为地方仕绅豪族的座上客。更走运些,遇到愿意“养兵千日”的诸侯而获得经济上的支援也说不定。 但是在众多的修行武者当中,这种幸运儿毕竟少之又少,在万人之中只有一二人能功成名遂,出人头地。虽然如此,他们仍无畏修炼的辛苦及达成目标的困难,走上永无止境的修行路。 真是愚蠢哪…… 他可怜起同乡朋友宫本武藏所选择的路。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争口气给他瞧瞧,但也绝不会选择那么愚笨的一条路。他看着缺了下巴的修行武者的尸体,出神地想着。 “……咦?” 又八往后跳开一步,张大眼睛,因为身上爬满蚂蚁的修行武者,手突然动了起来,他全身捆满了绳子,就像一只乌龟只露出手脚在地上爬行着。终于,他撑起腹部,抬头往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后退数步,从心底涌上一阵惊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咻!咻!” 他好像张口想说些什么。所谓他,就是那个只有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那个又八以为已经断气的男子,竟然一息尚存。 “……咻!咻!” 他的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嘴唇干裂而泛黑,看来是不可能从那里吐出半个字了,但他拼命地想挤出一句话,这使他的呼吸发出像破笛般的声音。 令又八感到惊讶的并非他还活着,而是他居然能用被捆绑在胸前的两只手爬了过来。不仅如此,更令人讶异的是,居然还拉动绳子另一端的大岩石,他就用这濒死的剩余力量,一尺、两尺慢慢地爬了过来。 宫本武藏火之卷(6) 这简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认可以一当十、当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况这个修行武者正濒临垂死边缘,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力发挥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说不定。总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双眼直瞪着又八,慢慢向他爬过来,让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个人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读出些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将至的眼睛———充满血丝,闪着泪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折,这次真的断气了吧!又八仔细一看,他颈部的皮肤已经变紫,草丛里的蚂蚁爬上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还有一只钻进他流着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但是这力大无比的修行武者,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负着一个不可违抗的约定———此人刚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赠药,并拜托他有人靠近时知会一声,但由于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缘分。 曳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城池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伏见城镇里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对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绑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如此判断。 他从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放在自己怀里———他也想到似乎该剪下一撮头发,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 他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麾下的武士们。又八想到自己擅自从尸体上偷取的东西,此刻正在怀中,立即感受到危机,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弯着腰,偷偷从石头背后躲躲闪闪像野兔般逃走了。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 “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 “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 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宫本武藏火之卷(7)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 “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废墟显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语着: “四十而不惑,我已经都四十七岁了,竟然还犯错,害我的独子浪迹异乡,想来真是惭愧,无颜对逝去的妻子及活着的儿子啊……所谓四十而不惑,那只有圣贤才做得到啊!四十岁是凡夫俗子的危险关卡,此时绝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关于女人。” 他双手持箫,盘腿而坐: “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屡受女色之害,年轻时的任何绯闻还不至于影响前途……但是人过中年还迷恋女色,将为众人讥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之事后,更难容于世。蜚言满天飞、身败名裂,连亲生儿子都弃我而去,自毁一生……这样的失败若在年轻时发生的话,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他旁若无人地自语道。 又八悄悄地走进房间。当他看见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脸颊,及全身瘦骨如柴,苍灰的毛发,加上他的喃喃自语,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气向前搭讪。 “啊!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苦行僧仰天叹息,又八视线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褴褛衣着,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证明他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的席子,看来是他四处露宿时的随身之物。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后更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我自以为人情练达,小有成就,就沉溺于女色,果真尝到失败的苦果。想必是命运之神的惩罚……实在是太惭愧了!” 苦行僧赎罪般低垂着头: “我已经无所谓了。在忏悔中,尚能苟延残喘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语毕,热泪盈眶: “但是,我最愧对我的儿子,就像恶有恶报,我的胡作非为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话,我的儿子如今也是个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却必须远离骨肉至亲、流落他乡……不,这件事情还不打紧,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明白真相,知道我这个父亲在四十几岁时还因迷恋女色而被赶出藩地放逐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无颜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刻往门边走去: “不要再想了,我怎么又想起这些烦恼事……啊!月亮出来了,到野外去吧!把这些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拿起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阴暗处看他离去,发现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两撇胡子,看来并不老气,但为何走起路来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没再回来。可能精神有些异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里不禁发毛,却也对他心生怜悯。这些都还好,最令他担心的是,夜风袭过炉火发出劈劈啪啪声响,火势逐渐向地板蔓延。 “危险!” 又八跑过去用瓶子的水把火浇熄,这是荒野中的废墟还不算什么,要是飞鸟时代1或者镰仓时代2遗留下的古迹,那该如何是好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奈良跟高野才经常遭祝融肆虐啊!” 他坐在苦行僧原先的位子,内心充满道德感。那些浪人不但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对社会更缺乏公德心,他们毫无意识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所以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烘烤着他们那无用的行尸走肉之躯。 “话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浪人。” 又八想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有这么多的浪人。为什么存在这么多的浪人呢?那是战争的后遗症,有很多人因为战争而升官发财,还有更多如蚊蝇般被丢弃于后的人。而这些人就成为新兴时代的压力、负担。此乃自然的法则,因果循环,这些浪人虽然烧掉不少国宝级的宝塔,但都比不上战争的烽火在高野及睿山所烧毁的皇室宝物来得可观。 “……哦!那里有太多宝贝了。”又八巡视四周,自语道。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取暖的地方,细看之下,以前可能是用来喝茶的茶室,角落的架子上有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并非昂贵的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缺了口的温酒瓶和黑锅子。锅内残留一些剩菜余羹,他拿起温酒瓶摇一摇,里面有哗啦的声音,从缺口溢出淡淡酒香。 宫本武藏火之卷(8) “谢天谢地!” 饥肠辘辘的人是不会去顾虑那是他人之物的,他一口气喝光瓶里的酒,连锅子都一扫而光。 “啊!吃得好饱!” 他躺在地上,手枕着头。 炉火昏昏欲睡似地慢慢变小了,唧唧的虫鸣如雨声般愈叫愈响,不只是门外,连墙壁、天花板还有破草席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掏出怀里那个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在临终前托付他的小包袱。嗯,趁这个时候,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一条脏兮兮的苏芳染的小手巾,还有一件干净的上衣及旅行者的随身用品,换洗的衣裤内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看起来蛮贵重的东西,还有些许盘缠,突然,咚的一声,有东西掉落脚边。 那是一个紫色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少的金银财物。又八数着数着,心里渐渐感到忐忑不安,不觉喃喃自语: “这是他人的财物啊!” 他又打开另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一幅用古老的金铂纸作裱褙的花梨木卷轴,令人有一窥究竟的诱惑。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上面写着: 印可 一中条流太刀之法 一表 电光、车、圆流、浮船 一里 金刚、高上、无极 一右七剑 神文之上 口传授受之事 月日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 富田入道势源门流 后学钟卷自斋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 在卷轴背面另外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奥书”两字,里面还有一首极其有趣的诗歌: 井不掘 水不存 月光照耀 不留形影 人啊你自己去汲水吧 “啊哈!这是剑术的秘传目录啊!” 又八马上明白,但是他对钟卷自斋这个人却是一无所知。 又八只要一听到伊 藤尔五郎景久这个人,就会联想到: 就是创立一刀流,号称一刀斋的人啊! 又八所知仅止于此,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伊藤一刀老师就是钟卷自斋,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外他通家”,并继承了早已被世人遗忘、正统的富田入道势源的道统。晚年时,避居乡村安享余年,是一位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里那个修行武者的名字就叫小次郎了? 嗯!他点头说道: “他的武功应该非常高强才对啊!从目录的判断他继承了中条流的印可,没想到却英年早逝,真可惜啊!回想起他垂死前的奋力挣扎,想必他是心犹未甘、死不瞑目吧!他临死时一定是想拜托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诵经超度,并决心完成他的遗志,将他的遗物送返故里。 横躺在地上的又八越躺越觉得冷,索性把柴火全丢进火堆,旺盛的火烤得他全身暖烘烘的,很快便进入梦乡。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传来阵阵箫声,大概是那位苦行和尚!他究竟在倾诉些什么呢?也许如他刚才在屋里自言自语般,是要抒发满腹愚痴和烦恼吧!因此,即使已是梦海人静,他依然疯狂地在荒野中吹箫游荡。但是又八已疲惫不堪,倦极欲眠,箫声和虫鸣声在他的睡梦中渐渐远去。 3 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原野,秋高气爽的清晨,放眼望去处处沾满露水。厨房的门被风吹倒,地上残留着狐狸的足迹,虽然天色已白,栗鼠们仍活泼地跳来跳去! “啊!好冷啊!” 苦行僧醒来之后,进入厨房。 天色微明时,他才精疲力尽地回来,箫没离手,便倒头呼呼大睡。 由于整夜在荒野中游荡,他那单薄又脏乱的外衣沾满杂草和露水,宛如中了狐蛊的人。今天气温下降,冷了些,他看来似乎受了风寒,皱巴巴的脸打了一个大喷嚏。 鼻涕沾在嘴上的八字胡,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对了,昨晚应该还剩一些酒。” 他自言自语地站起来,走过布满狐狸足迹的走廊,来到后面那间有炉子的房间。 这个空屋在白天看起来更宽广,必须费点神才能找到,酒当然不会不翼而飞。 咦? 他睡眼惺忪地四处搜寻,酒瓶明明摆在这儿的,竟然不见了!接着,他发现炉火旁空空的温酒瓶,和以臂当枕躺在那儿呼呼大睡还淌着口水的陌生人。 “这个人是谁啊?” 他弯下腰凝视他的脸。 地上的人睡得正香甜,鼾声如雷,大概打他一拳也叫不醒。我的酒一定是被这小子给喝掉了,想到这,再听到如雷的鼾声,苦行僧不禁火冒三丈。 还有,锅里留下来预备当今天早餐的食物,也已经锅底朝天,空空如也。 宫本武藏火之卷(9) 苦行僧勃然大怒,这是很严重的民生问题。 “喂!” 他用脚踢地上的人。 “嗯……嗯……” 又八伸个懒腰正要抬头。 “喂!” 苦行僧又补上一脚,这回可把他给踢醒了。 “你要干什么?” 又八睡眼惺忪,铁青着脸,猛地跳起来: “是不是你用脚踢我?” “踢你也无法平息我的怒气,是你吃掉我锅里的食物和酒吗?” “那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 “那就很对不起了!” “道歉就能了事吗?” “我向你道歉。” “光是道歉不够。”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要还给我。” “怎么还啊?东西都已经吃到我肚子里了,吃饱了才能维持我今天的元气。” “没有食物我也会饿死啊!我每天沿门吹箫,千辛万苦才讨来这些食物。这是惟一仅存的,现在全部被你吃掉了。你还给我!还给我!” 苦行僧如饿鬼般咆哮,蓄着八字胡且饥饿的脸变得铁青。 “你别这么无情嘛!” 又八有点轻蔑地说: “只不过是些剩菜剩酒罢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苦行僧顽固而愤怒地说: “你说什么?即便是剩饭残酒,也是维系我一天生命的粮食啊!你还给我,要是你不还的话……” “你想怎么样?” “哼!” 他抓住又八的手腕——— “我不会饶你!” “你别欺人太甚!” 又八甩开他的手,反揪住苦行僧的领子,想要摔倒他。可是苦行僧瘦弱的身子犹如饥饿的野猫,用力掐住又八的喉咙,力气奇大无比,令人惊讶。 “你这个臭小子!” 又八再加把劲,但是对方的脚力怎么这么强,站得这么稳呢? 反倒是又八被抬起下巴,发出奇怪的声音: “唔……” 又八渐渐被推到另一个房间。他本想抵抗对方,可是对方顺势将他扔向墙壁。 由于屋子的梁柱、墙壁早已毁损斑驳,经不起又八这一跌撞,全都倒塌了,又八整个人埋在泥堆里。 “呸!呸!” 又八猛吐了几口口水,挣扎站起,一张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拔起大刀便冲过去,苦行僧举箫迎战,一边则喘息不已,看来又八比他强壮多了。 “你等着瞧!” 又八穷追猛打,令他毫无招架余地。苦行僧脸色惨白,有时稍一迟缓差点就被踢倒,危急时苦行僧高声呐喊求救,四处闪躲以免被大刀砍到。 最后导致又八失败的原因是他过于轻敌,苦行僧像猫一样跳到庭院里,又八追出去,走廊上久经风吹雨淋,早已腐朽的地板被他踩破了一个大洞。他一脚陷进去,动弹不得。苦行僧见状立即展开反击。 “喝!喝!喝!” 对方见有机可乘,一言不发地直接进攻开来。 又八的脚动弹不得,无力招架,猜想自己转眼间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在拉扯时,从又八怀里掉出一颗小小的金子,每挨一拳怀里就发出响声,金子从他怀里噼哩啪拉地掉了出来。 “咦?” 苦行僧闻声松手。 又八好不容易脱离魔掌。 苦行僧暴怒下连挥重拳,打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眼看满地金银,不由目瞪口呆。 “嘿!你这个畜牲。” 又八摸摸肿胀的脸,颤抖地叫骂道: “这算什么?我只不过吃掉你一些剩菜残酒,你就把我打成这样。你看!我有的是钱,你这个饿鬼别死咬着我不放,如果你那么贪财的话,这些钱给你啊!来吧!还你那冷饭残酒的钱再加上利息,还给你啊!你刚才打我的也要还给我,现在换我揍你了,你头靠过来给我打啊!” 又八连声大骂,可是苦行僧一声不吭,渐渐平静下来,竟然脸靠着走廊门板哭了起来。 “你这个畜牲,你看到钱财还装模作样。” 又八添油加醋,不停谩骂,可是苦行僧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道: “啊!真是太丢脸了,为何如此愚蠢呢?” 他这些话并不是对又八说的,而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比起常人他是一个自我要求非常严谨的僧人。 “你这个浑蛋!都一把年纪、落魄至此了,还执迷不悟吗?你真是寄生虫!” 他用头猛撞身旁一根黑柱子,撞完又哭,哭完又撞。 “ 你为什么吹箫呢?是想借着箫声发泄自己的愚昧、邪念、迷惘、固执、烦恼吗?你到底在争什么?只为了一点冷饭余酒,就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呢!” 这个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起初以为他说着说着会嚎啕大哭,可是他一直不停地用头猛撞柱子,仿佛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他自怨自责,自己打自己的次数比打又八的还要多,又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苦行僧的头都快撞破了,赶快上前阻止。 宫本武藏火之卷(10) “哎呀!不要再撞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你不要管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样!” “难道你有病啊!” “我没病。” “那你为何如此呢?” “我只是极端厌恶自己罢了!我讨厌自己的身体,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杀掉好让乌鸦吃个精光。但是这般愚昧地死去仍然心犹不甘,至少先修身养性,改邪归正后再曝尸荒野。可是我拿自己也无可奈何,才如此焦虑不安啊!你刚才说我有病,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又八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捡起地上的金子,将一部分递给他: “刚才我也有错。这些给你,代表我的一点歉意。” “不要!” 对方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不要!不要!” 刚才为了一点锅底剩菜余饭拼命的苦行僧,现在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往后直退。 “你,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 “也没那么奇怪吧!” “不,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呢?” “苦行僧!你说话时带着中部地区的乡音。” “因为我是姬路出身。” “哦!我是美作出身。” “作州?” 他瞪大眼睛,又问道: “你来自作州的哪里?” “吉野乡。” “唉!提到吉野乡令我非常怀念。当我在日名仓藩所工作的时候,曾经被派到那里,那一带我很熟。” “这么说来你以前是姬路藩的武士?” “没错,以前我也是武家的后代,我叫青木……” 正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一想到目前的落魄,无颜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骗人的,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怎么样?我们到镇里去洗个澡吧!” 他突然站起来,往原野方向走去。 4 又八很在意身上这些钱财,因为它不属于自己,所以更介意。虽然不该动用,但先挪出一点应该不为过吧! “那位死者托付我将遗物带回故乡。从里头拿出一点钱来充当盘缠也是应该的。” 又八自圆其说后,如释重负。他慢慢地拿出一部分钱来花用。 但是,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卷署名给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印可目录”,究竟他的故乡在哪里呢?虽然猜测那位死去的修行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他是一个浪人呢?还是一名住持?有过何等遭遇?又八完全无从得知。 惟一的线索是那位将“印可目录”传授给佐佐木小次郎的剑术师父钟卷自斋。只要找到自斋,小次郎的一切便可分晓。于是,为了寻找此人,又八从伏见到大坂沿途所经过的客栈、茶馆、饭店,他都一一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剑术高手钟卷自斋呢?” “我们从未听说过。” 大家都这么回答。 “他是继承富田势源一派,自创中条流的大师。” 又八试着详加解释。 “没听过!”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 终于他在路边碰到一位看来略懂剑术的武士。对方告诉他:“你说的那位钟卷自斋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老迈了。他以前曾去关东,晚年不知隐居在上州的哪一座山区里,久不闻世事,你若想打听他的消息,要到大坂城询问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又八又问他富田主水正是何许人物。 武士说他是秀赖公的武术师父之一,从越前宇坂之庄的净教寺村来的,属于富田入道势源的一族。 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总是一丝线索。又八一到大坂就住进一家小客栈,并向客栈老板询问是否有这样一位武士住在城里? “有!听说是富田势源先生的孙子,但并非秀赖公的武术师父,而是在城内教导百姓武术。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年前他就回到越前去了。” 客栈里的人给他这些消息,客栈位于大坂城里,并常替城里的人跑腿办事,因此这里的人所说的应比刚才的武士还可靠些。 客栈老板也给他一些建议: “即使你到越前寻找主水正先生,也不知他在何处?与其到远方盲目寻找,还不如去找伊藤弥五郎先生,可能较容易得到消息。这个人以前的确曾经在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这个人身边修炼武功,后来自创流派叫一刀流。” 这是个好主意。 但是,当他寻找到弥五郎一刀的住处时,他们说他最近几年都住在洛外的白河边。最近在京都大坂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游学了。 “哎呀!真是麻烦!” 又八放弃这条线索,他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 又八禁锢已久的那颗年轻的野心,来到大坂之后慢慢苏醒了,因为此地极需人才。 在伏见城,新政策及武家制度已经建立得非常完整,但是大坂城目前正在招募人才,组织浪人军,本来这是非公开性的。 宫本武藏火之卷(11) “后藤又兵卫大人以及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扫部大人再加上长曾我部盛亲大人等人,据说都受秀赖公私下的资助。” 城内议论纷纷,比起其他任何城池,这里的浪人倍受尊敬。大坂城的城边小镇是浪人的最佳住处。 长曾我部盛亲就住在城外市郊,虽然还很年轻,却剃了光头,并改名叫一梦斋。 我决心不问世事了! 他如此昭示世人,寄情于山水和青楼间,但是一旦逢事发生时,他会立刻奋起。 为了报答太阁的恩典! 听说他手下养了七八百个浪人,这些人的生活开销全仰赖秀赖公的援助。 又八在大坂城待了两个月,所见所闻让他产生一种直觉: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非常兴奋。 他以前曾经光脚扛着一支枪,跟宫本村的武藏驰骋在关原的天空下。当时的豪情壮志,久已遗忘。最近他的身体日益强壮,昔日的壮志打心底慢慢苏醒了。 他包袱里的钱财越来越少,但是他还是觉得:我就要开始走运了! 因此,每天他都朝气蓬勃,即使不小心脚被石头绊到,也觉得运气仿佛会从脚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装扮自己———因为时入晚秋,天气渐寒,他买了适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于长住客栈不符经济,因此他借宿在顺庆堀附近一位马具师家中。平日东遥西逛,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也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并磨炼出谋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时时警惕自己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枪,有人牵马,身后跟随二十几名侍从,现任职大坂城京桥口的掌柜,听说他以前在顺庆堀的河边搬运砂石呢! 在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令人羡慕的传言,又八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人世间宛如一座盖好的石墙,砌满了垒垒石头,无隙可钻! 他开始有点厌倦了,可是他又想:这算什么?还没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要是能够好好地把这座石墙切开,进到里面就可出人头地了!虽然非常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替自己打气,而且拜托让他寄住的马具师帮忙找工作。 “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轻而且略懂武术吧!你若进城谋职一定是轻而易举。” 马具师认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实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处求职的日子里,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里的钱财只剩一半了。 繁华城镇的冬日清晨,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当冰雪融化、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时,也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每当腊月来临,人们总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闲地聚集在冬阳下,原来是贩卖物品的商人,他们用简陋的竹篱笆围了一个卖场,里面有五六个竖着纸旗或长矛的摊位,对着路人和围观的人摇旗呐喊,招揽顾客,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战争。 人群中混杂着劣质酱油味,有几位露出长脚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妇罗后,互相开玩笑,并学马一样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会出现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当街阻客。她们宛如刚放出牢笼的母羊,拿着豆子边走边吃。在一个露天的酒摊旁,有两个人在打架,不知谁输谁赢,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那个打输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城里逃走。 “非常谢谢你,客官,幸亏你坐在这里,我们的东西才没被打坏!” 卖酒商人不断向又八道谢。 道完谢之后,又说: “这次给你温的酒,冷热适中。” 老板还送了几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刚才那些城里人滋事时,他心想要是他们砸毁了这个贫穷的卖酒摊贩,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觉,注视这些人。终于,一切平安无事,卖酒的小贩和又八都深感庆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腊月了,虽然行人来去匆匆,但很少人会停下脚步啊!” “只要天气晴朗就好了。” 有一只鸢,嘴上不知叼了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又八喝得满脸通红,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在当石头搬运工时发誓戒酒的,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事不关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点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来一杯。” 他往后面叫了一声。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个浪人装扮的男子,也一起跟着走来,坐到又八对面。他只穿一件领口肮脏的上衣,没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长刀。 “喂,喂,老板,快点给我送上酒来,要温热啊!” 那个人一只脚盘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又八,四目相交时——— “嘿!” 那人应酬性地对他一笑。 宫本武藏火之卷(12) 又八也回应道: “嘿!” “我的温酒没送来之前,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 那个人立刻伸出手来,说道: “爱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难抗拒诱惑。老实说,刚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扑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过来跟你要杯酒喝。” 那个人喝起酒来既畅快、又豪气,像个行家,又八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只喝了一壶,而他已经喝超过五壶,而且还神志清醒,又八问他: “你能喝多少?” 他回答说: “大概一升左右,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变成无底洞了。” 接着,他们谈到目前的时局。 一谈到这个话题,那男子变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么?除了秀赖公之外,大御所的人简直都是一群傻瓜,那个老家伙要是没有本多正纯以及帷幕的旧臣,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只不过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机、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许政治手腕罢了!本来石田三成会比他更有成就的,只可惜石田三成这个人不但喜欢操纵诸侯,而且太过于吹毛求疵,何况他的身份还不够高呢!” 原来以为会继续这类话题,但是对方问他: “阁下,现在如果关西和关东各拥政权,你会投靠哪一边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会投靠大坂。” “哟!” 那个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原来我们是同志啊,再敬你一杯,请问阁下是哪里的藩士呢?” 他又继续说: “噢!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马。你认识一位名叫塙田右卫门的人吗?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们共同期盼将来能出人头地。还有一位是闻名大坂城,名字响当当的大将,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列国。我也曾见过几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个阴险的人,虽然他比兼相更有势力,但不可靠。”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打住,并问道: “请问阁下您?” 他又再问了一次。 虽然又八认为他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但总觉得矮人一截,颇为自卑,所以,他也决定对他吹嘘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富田流的开山祖师富田入道势源先生?”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有一个大隐居士钟卷自斋,他继承了那个正统,自创中条流,是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他就是我的恩师。” 即使听他这么说,对方毫无讶异,更举杯说: “那么阁下一定精于剑术了?” “没错。” 又八谎话越说越轻松顺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谎言中了,说谎成了他的下酒菜。 “说真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为你是个剑术高明的武士,你看来锻炼得身强体壮,我正猜想你是从哪个门下出来的人呢?既然你自称是钟卷自斋的门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我的师兄弟。” “哇!” 那个人惊叫一声,又八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诉他———我是开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马已经跪地磕起头来,这下子恐怕难以解释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我真是有眼无珠。” 八十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剑道高手,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还望原谅。” 又八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认识或见过佐佐木小次郎的话,他的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现在可能已经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了。 “哎呀!请站起来。你这么向我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刚才大言不惭,您一定听得很不舒服吧!” “你在说什么,我也尚未求得一官半职,而且年轻无知呢!” “但是,您的剑术相当高明,名闻天下。大家都说———没错,就属佐佐木小次郎最厉害!” 八十马喃喃自语,他已经酩酊大醉了,说完这些话,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 您这么厉害竟然还没求得一官半职啊?实在太可惜了。” “我专心勤练剑术,所以还没有找到伯乐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您也是胸怀大志啊。” “本来就是啊,无论如何我必须先找到合适的人投效才行啊!” “这小事一桩。只要实力雄厚就行了。不过空有实力,却不知自我表明,也是行不通的,像刚才我见到您,也是听您的大名之后才感到非常惊讶!” 八十马添油加醋地又说: “我来替您引荐引荐如何?” “老实说,我现在正投靠我的朋友薄田兼相,以大坂城目前的形势,很多人不计代价极力招兵买马,要是我向薄田氏推荐像您这样的人物,他一定立刻聘雇您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宫本武藏火之卷(13) 赤壁八十马很热心,而又八也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顾忌到自己盗用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甚妥当,却又骑虎难下。 要是一开始就据实以告,自己是美作的乡士本位田又八,八十马大概不会如此热心了,说不定还会嗤之以鼻地轻视他,还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好用。 又八心里暗自盘算。话说回来,不必过于担心吧!因为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被打死在伏见城的工地里,而且除了自己,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那件足以证明身份的“印可目录”,对方在临终前托交自己,别人自然无从查证,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名被众人打死的擅闯者,不可能有人会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又八脑里闪过这么个大胆而侥幸的想法。他意气盎然,决定从此以后要扮演佐佐木小次郎的角色。“老板,算账!” 他付完账,正要起身离座时,八十马急忙问: “刚才谈的事怎么样呢?” 他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尽力帮忙,但是站在马路边不好说话,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啊!说的也是!” 八十马满足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又八替他结账。 他们来到气氛暧昧、充满脂粉味的后街。又八想找个高级的酒楼,但是八十马却说: “到那种地方去只是浪费金钱罢了!我知道有一个更好、更有趣的地方。” 又八也经常到后街游玩,现在他被带到这里来,看起来这里的气氛和情调都蛮合自己的胃口。 这里叫比丘尼后街,住满了歌妓。此处繁华热闹,听说一个晚上要耗掉一百石的灯油呢! 有一条潮水回溯的阴暗河流,在红灯笼下仔细一看,到处爬满了海虫及河蟹,看起来像是令人恶心的毒蝎子。脸上涂满白粉的歌妓中,少见眉清目秀的。有些已经年老色衰,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头上包扎比丘尼头巾,在这寒冷的夜晚,仍然出来招揽客人,她们妖艳的妆扮,颇能吸引游客的注意。 “没有。” 又八叹了一口气。 “应该有吧!比起一般茶店的女郎和歌妓要好得多了。叫妓女是不太好听,不过,冬天寒冷的夜晚,在这里过上一夜,听她的枕边细语,谈谈她的身世遭遇,你就会知道,她也并非一出生就注定要当妓女的。” 八十马得意洋洋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继续说道: “听说有些比丘尼曾经服侍过室町将军,也有很多女人自称是武田大臣的女儿,或者是松永久秀的亲戚,平家没落的后代也是如此,而从天文、永禄那个时代来看,这些盛衰变化非常剧烈,所以才会造成落花飘零,沉浮在浮华世界的下水道里吧!” 他们来到一家酒馆,又八完全信赖八十马,看来他是个中老手,他喝酒和对待女人的方式都很老练,果然没错,这个后街的确有趣。 他们当然在那里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八十马还意犹未尽,而又八住在阿甲的“艾草屋”时,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多年来的郁闷心情在此一扫而空。 “好了,好了,别再喝酒了。” 到后来,他连帽子都脱下来了。 “该走了。” “跟我一起喝到晚上吧!” 八十马不打算离开。 “留到晚上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约好要到薄田兼相的官邸去和兼相会面,现在就离开去那儿又太早了,对了,我得先了解阁下您希望多少酬劳?以免到了那里无法详谈。” “从一开始就期待功名利禄,那行吗?”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能低估自己,你要是出示足以证明你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的印可,却告诉对方只要能有个一官半职就好,酬劳好商量。那样对方会轻视你的。从一开始你就必须提出要求说我要五百石,像这样自信心越高的武士,他的待遇自然也会越高,你可别自贬身价啊!” 这一带天色很早就暗了下来,大坂城巨大的影子斜斜映在山谷间的石壁上,遮蔽了整个黄昏的天空。 “那就是薄田的官邸。” 两人背对着护城河停下脚步,虽然白天灌了不少酒暖和身子,但是,现在站在河边迎着寒风,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是那旁边的木门吗?” “不,是木门旁那栋正方形建筑物。” “哇!这房子好宏伟啊!” “因为他已经名利双收了啊!他三十岁时还是默默无闻呢!才短短几年,就飞黄腾达了……” 又八把赤壁八十马的话当成耳边风。并非心存怀疑,而是因为过于信任,以至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必要刻意去注意。望着挂在巨大城堡上各大将军、小将军的名号,他心想: “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自信也有这份能力。” 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难以压抑这种嫉妒和羡慕的心情。 宫本武藏火之卷(14) “今晚我们就去拜见兼相,你看看我是如何引荐你的。” 八十马说完,接着又说: “我刚问你的酬劳呢?” 他催促着。 “对了,对了。” 又八拿出怀里的钱袋,本来他每一次都认为只用一点点没关系,可是不知不觉,花得只剩三分之一了,他拍拍这些剩下的钱说道: “我只剩这些钱了,这些当推荐金够吗?” “没关系,已经够了。” “是不是要拿个东西把它包起来呢?” “什么啊!要去求得一官半职时,大家都会送推荐金,或者是献上金子。不只是薄田如此,现在大家都公然收取红包。你也不用有所顾忌———那么,我先帮你收下了。” 又八将身上仅剩的钱全部掏出后,有点不安,便追到八十马后面,说: “那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的,你要是苦着一张脸去送礼的话,恐怕连红包都还没给就被赶出来了,而在大坂不只是兼相有权有势。大野、后藤那儿我也有门路可以拜托的。” “什么时候会有回音呢?” “这个嘛!你在这里等我当然是可以,但是护城河旁边不但寒风刺骨,而且容易引人起疑,不如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在哪里见面呢?” “就在人们经常聚集的广场。” “知道了。” “就约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酒馆里见面。” 两人约定好见面时间之后,赤壁八十马向他挥挥手就走进门去。又八瞧他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的架式。 看来,他的确是薄田兼相潦倒时的 一卷全 1 从丹波街道的长阪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对面的山景。透过街道树,可以看到山上的残雪灿烂耀眼。群山位于丹波的边境,像百褶裙般围绕在京都西北的郊外。 有人说道: “点火!” 虽然已是初春,也只是正月初九而已,从衣笠吹来的寒风,对小鸟来说还是挺冷的。原野里传来它们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一股寒意。这天气就像是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充满了冷冽之气。 “烧得真旺啊!” “火会蔓延,一不注意就会燎原。” “没办法考虑这么多了,而且,再怎么烧也不会烧到京都的。” 在荒野的一端,响起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四十多人的脸被熏得黑黑的。熊熊的火焰在晨曦中张牙舞爪,直窜天际。 “好热!好热呀!” 有人嘟囔着。 “可以住手了!” 植田良平被熏得难受,向正在添加干草的人叱喝道。 这样,过了半刻钟。 “大概已过卯时了吧?” 有人开口说道。 “是吗?” 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太阳。 “已过卯时下刻了吧?应该是这个时辰了。” “小师父怎么了?”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神情紧张,沉默不语。而且大家双眼眺望对街,抿着口水,等得有些不耐烦。 “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原本是皇室的牧场,也叫做“乳牛院遗迹”。偶尔还可以看到放养的牛群。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还夹杂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武藏该不会爽约了吧?” “说不定已经来了呢!” “谁去看一下。莲台寺野离这里不是只有五百多米吗?” “去察看武藏的动静吗?” “没错!” “……” 没有人站出来说要去。每个人都被烟熏得难受得沉默不语。 “但是,小师父说好去莲台寺野之前要在这里做准备的啊!再等一会儿看看吧!” “该不会是弄错地方吧?” “小师父昨晚确实交代植田先生了。应该不会弄错地方才对。” 植田良平接着门人这句话,补充说道: “没错———也许武藏已先一步到达约定地点。说不定小师父是想让对手武藏焦虑不安,才故意迟到。如果门徒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会笑我们派打手帮忙,吉冈一门将会名声扫地。至少我们知道浪人武藏是单枪匹马,因此,大家应该以静制动,直到小师父出现为止。我们要像风火山林,不动如山,冷静观察。” 当天早上。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集会,但是乳牛院草原还是聚集了许多人。当然,从人数来看,吉冈门下只来了一些人。除了植田良平在场之外,自称京流十剑高弟帮的人则来了半数人马。可见四条武馆全都派出中坚分子在此枕戈待旦,准备出击。 清十郎昨晚特别交代每个人: “绝对不准拔刀相助!” 而且,手下所有的人也都认为今天小师父的对手武藏多少有两把刷子。 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如此,但他们还是认为小师父清十郎不会败给武藏。 不可能输的。 再加上五条大桥高挂告示牌,将今天的比赛公诸于世。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显耀吉冈一门的威容,清十郎的名气也会随之宣扬开来。身为门徒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才会聚集在离比赛地点莲台寺野不远的草原上。此刻,由于久候不到吉冈清十郎,大家也心急如焚了起来。 然而——— 清十郎到底怎么了?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影。 已经过了卯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真奇怪啊?” 三十几人开始嘟囔起来,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冷静观察,现在也已经开始松懈了。有些人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这么多人,误以为这里是比赛场,在一旁问道: “到底比赛怎么样了?” “吉冈清十郎在哪里?” “还没到呢!” “武藏呢?” “好像也还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哪一方的打手吧?” “这算什么!只有打手来,主角武藏跟清十郎竟然还不露脸。” 人越聚越多。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围拢过来。接着大家七嘴八舌问道: “还没来吗?” “还没来吗?” “哪一个是武藏?” “哪一个是清十郎啊?” 当然,谁也不敢靠近吉冈一门聚集的地方,但是除了乳牛院草原之外,连茅草丛、树枝上都可以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 城太郎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腰间佩了特大号的木剑,穿着超大的草鞋,走在干泥地上,啪哒啪哒扬起尘土,口中说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2) “没看到人呐!没看到人呐!” 他目光炯炯,望着每张脸,绕着这个大草原四处寻找。 “到底怎么了?阿通姐明明知道今天的事,怎么没看到人。而且从那天之后,她也没再来过乌丸大人的官邸。” 原来,城太郎要寻找的是那一直挂念武藏胜败且今天一定会出现的阿通。 平时,若伤了一根小指头,都会让女人脸色苍白。有趣的是,越是残忍流血的事,反而越能引发她们与男人不同的兴趣。 总之,今天的比赛确实吸引了京都人的注意。蜂拥来看比赛的人群当中,也有许多女性,甚至连袂而来。 但是,这些女人当中,惟独不见阿通的影子。 城太郎在原野四周已走得疲惫不堪。 “真奇怪啊!” 说不定元旦那天,在五条大桥分别后,阿通生了一场病吧?他边猜想边走。 又想: 说不定阿杉婆花言巧语把阿通给骗了…… 他一想到这里,便开始忐忑不安。 他担心此事,远超过今天的比赛结果。城太郎对今天的胜负,一点也不担心。 数千人围绕在原野四周,等待观看比赛。他们一致认定吉冈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坚信: “师父会赢的!”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大和般若原野时,武藏以寡敌众,神勇抵挡持长枪的宝藏院众人时的英姿。 “师父不会输的!即使众人围攻,也不会输……” 就算将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人全算进去,他还是坚信武藏的本事。 所以,这方面他倒不担心。阿通没来,虽然不致令他太过失望,但确实担心阿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五条大桥跟着阿杉老太婆离去时曾说: “一有空,我会到乌丸大人官邸去。城太!你拜托官邸那边的人,先让你在那里住下来。” 她的确说过这话。 但是———至今已过九天了———这期间,连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也不见阿通来访。 “到底是怎么了?” 城太郎两三天前就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今早来此之前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 然而,现在城太郎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草原的正中央。吉冈门人围着火堆,成为几千名观赛者注目的焦点。虽然气氛森严,但是因为清十郎还未出现,个个看起来无精打 采的。 “真奇怪啊!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野,是这里没错吧?” 这点谁都不曾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奇怪。接着,在他身边的人群当中,突然有人从旁叫他: “小毛头!喂!喂!小毛头!” 仔细一看,城太郎记得他。他就是九天前的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大桥边,看到武藏与朱实窃窃私语,故意目中无人,仰天大笑几声之后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只见过一面,城太郎非常上道,立刻回答: “什么事?大叔!”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这年轻人有个怪癖,要跟人打交道之前,喜欢先把对方从头到脚狠狠打量一番。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五条大桥见过面吧!” “大叔!您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啊!您是说阿通姐吗?” “那女的叫阿通啊?她和武藏是什么关系呢?” “啊?” “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妹妹吗?” “不是。” “到底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喜欢?” “阿通姐喜欢我师父。” “他们是情人吗?” “大概是吧!” “这么说来,武藏是你师父喽!” 城太郎骄傲地点头回答道: “是的。” “哈!所以你今天才到这里。但是,清十郎和武藏都还没出现,看热闹的人急得发慌呢!你应该知道武藏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呢!” 后面传来两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小次郎老鹰般的眼睛,立刻朝向他们。 “咦?这位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啊!植田良平。” “您怎么了?” 良平来到他身边,紧抓着小次郎的手道: “打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回过武馆来,小师父还常在念您,您到底怎么了?” “虽然之前没回去,今天来不也一样!” “不管如何,先到那边再说吧!” 良平和其他手下,恭敬地陪着他到草原中央自家的营地去了。 远处的群众,一看到背着大刀、打扮入时的小次郎,马上叫喊着: “武藏!武藏!” “武藏来了!” “啊!是那个人吗?” “错不了———那是宫本武藏。” 宫本武藏风之卷(3) “嘿……打扮得可真入时啊!看起来好像实力不弱的样子。” 留在原地的城太郎,看到四周的人都以为那人是武藏,赶紧说: “不是!不是!武藏师父会是这副德性吗?他哪会像歌舞伎的小生呢?” 他拼命想更正大家的误会。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看着看着,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有点奇怪喔!” 有人开始怀疑。 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后站住,以他惯有的傲慢态度,好像在对吉冈四十名手下训话。 “……” 植田良平以下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几位号称十剑客的人,似乎不吃他那一套,个个默不作声,只用可怕的眼神直瞪着小次郎不断牵动的嘴角。 佐佐木小次郎对植田良平等人口若悬河地说道: “到现在武藏跟清十郎都还没来,这是上苍保佑吉冈家。请各位趁清十郎没到之前,赶紧分头回武馆去吧!” 单单这一席话已足够激怒吉冈门徒了,但是他又继续说道: “我这一番话对清十郎而言,可是最有利不过了!有谁比我更能帮助你们呢?对吉冈家来说,我可是上天派来的预言家呀!干脆我就直说了吧……要是比武的话,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会成为武藏的刀下鬼呢!” 吉冈门徒听了没有一个好脸色。就拿植田良平来说吧!他的脸已变得铁青,两眼直瞪着小次郎。 十剑客当中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已经快听不下去了。看到小次郎说个没完,于是向前一步,靠近他身边问道: “阁下,你还要说什么吗?” 他边说这话,边抬起右手肘,一副攻击的架势,故意显露他拥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只是面带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回看他。因为小次郎人高马大,即使是笑脸,也会让人误以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话刺耳吗?” “当然。” “那么,实在很抱歉。” 小次郎轻轻闪开——— “这么办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发展了。” “像你这种角色,谁会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见得吧!你们和清十郎不是从毛马堤把我迎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不是一直拍我的马屁吗?” “那是待客之道,以礼相待而已,你可别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在此地先与你们大打一场了。我的预言不会错的———依我看,这场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败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条桥畔看到武藏时,就觉得武藏真是要得……而当我看到你们在桥边高挂比赛告示牌时,觉得那简直就像写着吉冈家道衰亡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通常无法看到自己的弱点。”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程触吉冈家霉头的吗?”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话,到头来倒霉的是你们。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过不久,你们就会清醒了。” 吉冈门徒脸色大变,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嚣: “你说够了没?” 四十几名吉冈门徒杀气腾腾,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却吞没了这股杀气,令人不易察觉。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飞快地跳开。他按捺不住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们不但不感谢,还责怪我胡言乱语。他又想到:这一开打,说不定来看热闹的群众,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小次郎流露出挑衅的眼神。 远处的人群看到这边的情形,果然一阵骚动。 一只小猴子穿过人群,像个球般朝着原野跳了过去。 小猴子前面有一位年轻女子,身影飞快地奔向原野。 原来是朱实。 此时,吉冈门徒与小次郎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但随着朱实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实叫着: “小次郎!小次郎……武藏哥在哪里……武藏哥没来吗?” 小次郎转身惊叫: “啊?” 吉冈门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异口同声: “啊!是朱实啊!” 一时间,众人带着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朱实,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的吗?”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 朱实耸耸肩没答腔。 “回去!” 她听小次郎这么一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摇头表示拒绝: “才不要呢!虽然承蒙您的照顾,但是我并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吗?所以恕难从命。” 朱实突然不说话,声音哽塞,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伤心的哭声,几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给融化了。但是朱实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比任何男人更为坚定。 宫本武藏风之卷(4) “你什么意思嘛!把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就因为我担心武藏,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负我,不是吗?何况……何况……今天的比武是要杀武藏。你自认为对吉冈清十郎有一分道义,打算当清十郎招架不住时,你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好砍杀武藏。所以你才将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一大早就出门到这儿,是不是?” “朱实,你疯了吗?在众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说什么?” “我要说,就当我疯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来送死,我无法坐视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楼大声呼救,附近居民才帮我解开绳索,我才能赶到这儿。我非见武藏不可……武藏哥!请你出来,你在哪里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绪失控的朱实面前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朱实疯言疯语,但是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朱实说假话,小次郎一定会嘲笑、讽刺并反驳她,而且他将乐此不疲,把它当作一件乐事呢! 在众人面前———而且是这种场面———她竟毫无忌惮地全盘托出。小次郎既难堪又生气,斜睨着她。 就在此时。 一直随侍在清十郎身边的年轻家仆民八,从街树那头直奔而来。他举着手大声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赶、赶快来啊!小师父被武藏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叫声,让大家脸上的杀气顿失。众人惊愕之余,脚下仿佛地陷一般顿失依恃,大伙儿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什、什么?” “小师父被武藏———” “在、在哪里?” “才一瞬间。” “真的吗?民八!” 大伙儿语无伦次地你一言我一语不断询问着。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准备一番,但还没来就听到民八通报清十郎与武藏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 “赶快!赶快!” 民八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边说又边循着原路直奔而去。 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断定真假。于是,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兽跳越火堆般,“唰”一声紧紧跟在民八后面,往街树的方向直冲过去,顿时尘土飞扬。 通过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后,右侧仍然是绵延不断的街树。广阔的荒野,静谧地徜徉在春天的阳光里。 原本悠闲啼叫着的柬鸟和伯劳鸟,被人群惊吓得振翅飞起。民八发狂般地跑进草丛中,直跑到一处圆形古坟旁才停下脚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拥抱大地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师父!小师父!” “啊?” “唉呀!” “是小师父!” 随后赶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见草丛中,一位身穿蓝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额头上系了一条吸汗的白布条,正趴在地上。 “小师父!” “清十郎师父!” “振作一点!” “是我们呐!” “是您的弟子啊!”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抱起来之后,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条上,一滴血也没有。无论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丛,丝毫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万分,且他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还、还有呼吸吗?” “相当微弱。” “喂!来人呀!赶紧把小师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吗?” “没错!” 其中一人转过身,将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门板!门板!” 清十郎这么一说,三四人马上飞奔去找门板。好不容易从附近民家抬来了一片门板。 门徒让清十郎仰躺在门板上。每当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乱不已。门徒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捆绑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众人像举行丧礼般,默默地抬着门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两脚在木板上叭哒叭哒踢个不停,几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武藏……武藏走掉了吗……哎唷!好痛啊!整只手都痛死了!骨头好像断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们!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谁快砍断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视着天空,痛苦地哀号、叫嚣着。 受伤的人实在太痛苦,抬门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们都不忍正视,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御池先生!植田先生!” 众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抬门板的人回过头,向前辈们讨教计策: “小师父看起来非常痛苦,才会叫我们砍断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卫们大声叱喝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5) “你瞎扯什么!” “再怎么痛也只是痛,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砍断手腕,说不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总之,赶紧将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馆,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头的状况,查看到底被武藏的木剑伤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万全的止血准备才行。否则,绝不能砍———对了!谁先赶到武馆去请医生。” 两三名弟子为了尽早将医生请来,个个飞奔而去。 从乳牛院草原聚集过来的仰慕群众,像蛾蛹般并排在街道旁的松树下,眺望着这边。 这事令人头痛,植田良平脸色黯淡,向走在门板担架后面沉默不语的人说道: “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可让这些人看到小师父的狼狈相!” “知道了!” 好几个弟子板着忿怒的脸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虫般逃之夭夭,扬起漫天尘土。 家仆民八跟随在门板旁,边哭边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脸的忿怒,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民八!过来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吓得合不拢嘴,声音颤抖地回答: “什、什么事?” “你从四条武馆就一直陪着小师父吗?” “是、是的!” “小师父是在哪里做准备的呢?” “到了莲台寺野之后才准备的。” “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么会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武藏比小师父早到还是晚到?” “武藏先到,站在那座坟墓前。” “只有一人?” “没错!只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父跟我说:万一我输给武藏,请把我的尸骨捡回去吧。弟子们天亮后会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尚未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通报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胜利者———绝对不能以多欺少。小师父说了这番话之后,便朝武藏走去。” “嗯……然后呢?” “我从小师父的肩膀望过去,看到武藏微笑的脸孔。一切静悄悄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响彻云霄 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小师父的木剑已飞向天空,只剩下缠着橘红色头巾、鬓发散乱的武藏伫立在那儿……” 如台风过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热闹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门板上呻吟,抬着门板的那群人垂头丧气有如驮着败旗回归乡里的兵马。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惟恐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突然,众人停住脚步。抬着门板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后面的人则抬头探看。 枯萎的松叶,哗啦哗啦地掉落到门板上。原来树梢上有一只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向下望,还故作调皮状。 “啊!好痛!” 有人被飞过来的松果打到脸,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丢射一把小刀。小刀穿过树叶,被阳光反射得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了口哨声。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树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着门板的吉冈门徒现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还有朱实站在那里。 “……” 小次郎直盯着横躺在担架上受伤的清十郎,毫无半点嘲笑的表情。反倒是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对战败者显露出怜悯之意。但是吉冈门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刚才的话,一致认为:他是来嘲笑我们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其他人,催促抬门板的人说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计较,快走吧!” 正要赶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 “好久不见了。” “清十郎阁下,怎么了?吃了武藏那小子的亏了?比武的地点在哪里?什么?右肩不舒服……啊!这可不行!说不定骨头已经碎得像袋中的细沙了。如果这样晃来晃去,体内的血液也许会逆流到脏腑。” 他面对众人时,一如往常,态度仍然傲慢不羁: “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放下来!” 接下来,他对垂死边缘的清十郎说道: “清十郎阁下!起得来吗?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啊!您的伤很轻,顶多伤一只右手而已。摇摆着左手,还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师之子清十郎被门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大马路上,如果这件事传开来,恐怕已故的大师就要名声扫地喽!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吗?”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来,右手好像比左手长了一尺,好像是别人的手垂挂在他肩膀一样。 “御池、御池!” “属下在。” “砍!” “砍、砍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宫本武藏风之卷(6) “唉!真没出息———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说道: “我来帮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抓起清十郎将断未断的右手,同时拔出身前的小刀。接着,大家身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瓶塞拔出时“砰”的一声,一道血柱泉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的伤口。 清十郎脸色惨白,狂嚣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围绕着他,走了十几步。沿路滴下来的血被地面的沙土吸干。 “师父!” “小师父!” 弟子们停住脚步,围绕着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说道: “您躺在门板上比较舒服吧?别再听小次郎那家伙饶舌胡说八道了。” 众人在言词间对小次郎充满了愤怒。 “我说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气又走了二十来步。这不像是脚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迈进。 但是,毅力无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声,清十郎便倒在门徒手里。 “快叫医生!” 这群人狼狈不堪,像抬尸体一般,抬着毫无力气的清十郎仓皇地跑去。 目送清十郎等人离去,小次郎回头向树下的朱实说道: “朱实!你看到了吧?觉得过瘾吗?” 朱实脸色发青,瞪着小次郎邪恶的笑脸。 小次郎又继续说道: “你啊!日日夜夜不忘诅咒清十郎,骂他好像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此刻,想必你是心情大快了吧……夺走你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不是罪有应得吗?” “……” 朱实觉得此时的小次郎比清十郎更应该被诅咒,而且也更令人可怕、厌恶。 清十郎虽然玷污自己,但清十郎不是坏人,不是罪不可赦的人。 跟清十郎比起来,小次郎才是坏人。虽然不是世上所谓的坏人,但却是一个变态人。他不会因为别人得到幸福而高兴;反而袖手旁观他人的灾祸与痛苦,当做自己快乐的源泉。这种人比盗贼、恶霸更坏,不能不提防。 小次郎让小猴子骑在肩上: “回去吧!” 朱实很想逃离这个男人。但是,她觉得她无法巧妙逃开,况且也没那个勇气。 小次郎自言自语道: “听说你找过武藏,结果徒劳无功吧?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为什么无法从这恶魔身旁离开?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 朱实虽然气愤自己的愚昧,最后还是不情愿地跟在小次郎身后离去。 骑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转过头来吱吱叫着,露出满口白牙,对着朱实堆满笑容。 “……” 朱实觉得自己和这只猴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心里觉得清十郎颇为可怜。暂且撇开武藏不谈,她对清十郎也好,小次郎也罢,各抱着不同的爱与恨。此时此刻,她才开始认真、深入地思考男人。 胜利了! 武藏内心为自己奏着凯歌。 “我战胜吉冈清十郎了!我打败了室町以来京流的宗家名门之子。” 但他的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情,只低着头走在原野上。 咻———低空飞过的小鸟,像鱼儿翻挺肚子一般。他双脚踩着柔软的落叶和枯草,一步步沉重地走着。 胜利后的落寞感,这原是贤人才有的世俗感伤。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不该有这种感觉。但是武藏却压抑不住这分落寞感,独自一人在原野上踱步。 他突然回首一望。 他清楚见到与清十郎会面的莲台寺野的山丘耸立着细长的松树。 “我没砍第二刀,应该不会致命吧?” 他惦记起手下败将的伤势,重新检视自己手上的木剑,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早上带木剑到此地赴约之前,他心想敌人必定带了许多随从,也可能施展卑鄙的手段。所以当时他已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而为了不让自己的死相太难看,他特地用盐巴将牙齿刷得雪白,连头发也洗过才出门。 见到清十郎之后,发现他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禁怀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拳法之子吗? 武藏眼中的清十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京流第一的武术家,倒像是大都市里小家子气的公子哥儿。 他仅带一名贴身随从,其他的随从、打手都没来。两人互报姓名,正要开打之际,武藏立刻心生后悔:这是不值一比的。 武藏希望挑战强过自己的人。今日,才看一 眼就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另外,清十郎的眼神显得毫无信心。以往的对手,即使功夫再差,只要是比武,便个个充满斗志。然而清十郎不但眼中透露出缺乏信心,全身更是毫无朝气。 宫本武藏风之卷(7) “今早我究竟为何而来?看他毫无自信,我宁可取消比武。” 武藏这么一想,开始可怜起清十郎。清十郎是名门之子,继承父业,被一千多人尊奉为老师。但那是前代的遗产,并非他的实力。 武藏心想,不如找个借口,取消比武。却没有机会。 “真令人遗憾!” 武藏再次望向四周耸立着细长松树的坟墓,心里祈祷着清十郎的伤能尽快痊愈。 无论如何,今日的比武是结束了。姑且不论胜败,武藏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根本不像个兵法家,这使他遗憾万分。 武藏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正想快步走开。 枯野中,有一老妪跪在草丛里,用手拨开泥土,好像在找寻什么。她听到武藏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诧异的眼光盯着武藏: “哎呀……” 那老妪穿着和枯草同色的素和服,只有外褂的系带是紫色的。她身穿寻常衣服,以头巾包着光头,年纪约莫七十上下,看起来是位瘦小而气质脱俗的尼姑。 “……” 武藏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杂草丛中,更何况老尼的衣服和原野同色,如果不注意,也许就会踩到她呢! 武藏渴望与人接近,他亲切地问道: “老婆婆!您在采什么啊?” 老尼全身颤抖地蹲在原地看着武藏。从袖口隐约可瞧见她手上戴着仿佛是南天果实串起来的珊瑚念珠。手上拿着小竹篓,里面装着扒开草根寻得的野菊、款冬藤等各种菜根。 老尼的手指和红色念珠,一直颤动着。武藏想不通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老尼该不会是误以为他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吧!他刻意露出亲切的表情,走到老尼身旁,看一看竹篓中的青菜,然后说道: “老婆婆!这种青菜已经长出来了啊?对了!春天到了啊!您采了芹菜,也采了蔓菁和子母草。啊!原来您在摘野菜呀!” 突然,老尼吓得丢下竹篓,边跑边喊道: “光悦呀!” “……” 武藏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尼瘦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辽阔平坦。但若仔细瞧,平坦中仍可见起伏,老尼的身影便消失在低洼的一端。 武藏心想,刚才那老尼喊着人名,应该另有同伴。此刻,隐约中看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 “那老尼辛辛苦苦所摘的野菜,却……” 武藏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叶,放回小竹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表明自己的善意,于是赶紧抓起竹篓,跟在老尼身后追了过去。 很快又看到老尼的身影,她并非独自一人。另外,还有两人在那儿。 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他们为了躲避北风,选了一处微微倾斜的山坡地,在阳光下铺着毛毯,上面摆着茶具、水壶、锅子等器具。像这样以蓝天、大地为茶室,将自然视为自家庭院的生活,倒也悠闲风雅。 2 三人中,一人是男仆,还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儿子。 虽说是儿子,也已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此人的长相像极了京都出土的烧瓷人偶,肤色雪白,肌肉丰盈亮丽,脸上、内心洋溢着舒畅和愉快。 刚才,这位老尼叫着: “光悦呀———” 想必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悦吧! 当今,在京都本阿弥路,也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光悦。 传言加贺大纳言利家每月给他两百石的资助金,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两百石的资助金过着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别的赏识,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因此,天下诸侯行经这一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弥路,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光悦。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职业是刀剑的鉴定、研磨和修理。就因为这三种技能,所以从足利时代到室町时代,家世一直兴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织田家、丰臣家时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宠信及优厚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日,堪称拥有崇高声誉、显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悦既能画,又会捏陶,还会泥金画。而他自己对书法最具信心。如果说当今的名书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1最有名的话,那么,和这三人并驾齐驱的就是光悦。 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世人如此的评价。 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 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8)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武藏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武藏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武藏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武藏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武藏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 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武藏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武藏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武藏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武藏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武藏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宫本武藏风之卷(9)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武藏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武藏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武藏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武藏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武藏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武藏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武藏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武藏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武藏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武藏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武藏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 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武藏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宫本武藏风之卷(10) “……” 武藏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武藏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武藏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武藏,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武藏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武藏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武藏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武藏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武藏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武藏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武藏不自觉低下头来。 武藏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武藏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武藏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武藏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宫本武藏风之卷(11) “啊呀!” 武藏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武藏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武藏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武藏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武藏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武藏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武藏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武藏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 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武藏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武藏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武藏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武藏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武藏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武藏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武藏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武藏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武藏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宫本武藏风之卷(12)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武藏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3 “吉冈第二代丢尽脸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干杯!” 郊区养牛街有家酒馆,泥地间内弥漫着柴火的烟雾,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味,屋内已逐渐暗了下来,但是屋外,晚霞却将街道照得通红,仿佛火烧一般。每次掀起门帘,便可从屋内望见远处东寺塔犹如一团黑炭的乌鸦。 “喝吧!” 围着板凳坐着三四位商人,也有独自一人静静吃饭的六部1还有一群工人掷铜板、划拳喝酒,这些人把狭窄的泥地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说道: “好暗啊!老板,我们会把酒灌到鼻子里啊!” “知道了,我马上烧柴火。” 酒店老板在房子一角的火炉内添加柴火,炉火烧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内便越显得通红。 “我一想起来就气,前年开始,吉冈就一直积欠木炭钱和鱼钱,其实这些金额对武馆来说,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们到武馆收账,竟然被他们撵出来!” “别生气!莲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报应,不是替我们泄愤、报了仇吗?”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 “吉冈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会输得那么惨!”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武藏太强了。” “对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断了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右手还是左手。而且还是被木剑砍的,你看,武藏够厉害吧!” “你亲眼看到了吗?” “我虽然没亲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这么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暂时保住性命,却一辈子残废喽!” “然后呢?” “吉冈的弟子扬言非杀武藏不可,否则无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冈派的声誉。但是,连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对手,还有谁能敌得过武藏呢?吉冈门中能与武藏一较高低、决胜负的,大概只有其弟传七郎而已。听说现在他们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吗?” “这家伙比他哥哥更有本事,但却是个难以管教的二少爷。只要身边有钱,绝不回武馆。他还经常利用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到处招摇撞骗。看来,他是个无赖,到处吃喝玩乐,难以应付。” “还真是难兄难弟。那么伟大的拳法大师,竟然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我说不一定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炉火又暗了下来。火炉旁,有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靠着墙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虽然酒店老板轻轻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炉内时,火星爆裂,飞向那男人的头发和膝盖。 “这位客官,火会烧到您的衣服下摆,请您往后退一些。” 男人迟钝地睁开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含糊说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动作轻一点。” 但是那人仍双手抱在胸前,脚也不挪一下。他已经烂醉如泥,表情却抑郁寡欢。 从其酒品及脸上浮现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莲台寺野那天所发生的事,除了这里之外,也谣传到各处。 武藏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凄惨。他出人头地之前,不想再听到有关武藏的事。但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还是听到类似的话题。因此,连酒都无法为他解忧消愁。 “老板,再给我斟一杯。什么?冷酒也行,用那个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紧吧?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胡说什么!我脸色发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几大杯,连老板都记不清楚了,只见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着墙。虽然喝了那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烧得那么旺,但是他脸上却毫无血色。他心想: “什么嘛!我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非得靠剑术才行。不管是有钱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无论走哪一条路,只要能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武藏两人才二十二岁,俗语说少年得志大不幸,因为这些人自认是天才、骄傲自大,到了三十岁左右,声名便已 摇摇欲坠,只得沦落为小鬼头之类的称呼,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下场。” 他耳中听着武藏的神勇事迹,心里充满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区一听到这传闻,便立刻赶来京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因为太在意武藏,所以来看看事后的情形,他心想: “现在,正是武藏那家伙自得意满之时,总会有人修理他吧!吉冈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士,还有他弟弟传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武藏一败涂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侥幸出人头地。 宫本武藏风之卷(13)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来,其他的客人都回头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头来,用水勺舀水喝。然后丢下勺子,掀起门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馆老板对又八这一举动相当吃惊,他看到又八的身影还在门后,赶紧追出去: “喂!客官!” “您还未结账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头伸出门帘看个究竟。又八摇晃的身子勉强站住了脚。 “什么事?” “客官!您忘了吗?” “我忘了东西吗?” “酒的……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 “啊!结账啊!” “没错!” “钱嘛!” “嗯!” “钱的事,实在伤脑筋啊!前几天都花光了。”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明知身无分文,却存心想喝霸王酒喽?” “闭、闭嘴!” 又八伸手在怀中来回摸了摸,最后找到一个印盒,将它朝酒馆老板的脸丢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会堕落到白喝酒呢!———这东西付账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馆老板还没看清楚丢过来的东西就被它打中脸颊,痛得两手捂脸。在门帘后偷看的客人,对又八的行为非常生气,一起冲到外面,怒骂道: “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当啊!” 这些人一身酒味,黄汤下肚之后,对不道德或违规的人特别愤怒。众人将又八围住: “真是坏毛病!臭小子,付了钱再走。” “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到头不知要喝倒几家酒店。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打一次头。” 又八看到众人如此愤慨,且扬言要殴打他,所以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万一: “什么?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们当我是谁啊?” “把你当成比乞丐还没志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啊!怎么样?” “有种!敢这么说。” 又八脸色发白,蹙着眉,怒视四周叫嚣道: “听了我的名字,可别吓着了。” “谁会吓到?”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伊藤一刀斋的师弟,也是钟卷流的能手,你们没听过我小次郎吗?” 群众中有人伸出手来怒责道: “真可笑,自命不凡的家伙!不管你是谁,拿出酒钱来。” 又八听了之后说道: “如果印盒不够,这个再拿去抵。” 冷不防地,又八拔出刀,砍断了那男子的手腕。那人哇地惨叫一声,由于叫声太过夸张,一时人人都误以为自己受伤流血,张皇失措间,挤成一团,惊慌地叫道: “他拔刀了!” 众人争先恐后地逃开。 又八高举着白刃,眼光冷冷地瞪着众人。 “刚才你们说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蝼蚁之辈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厉害。站住!把头留下来再走。” 暮色中,又八独自一人挥舞着白刃,口中不停地说:“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身旁的人已经跑光了。夜逐渐笼罩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地,连乌鸦的啼声也没有。 “……” 又八仰着脸,好像被人搔痒般露齿狂笑。但是,脸上却是欲哭无泪的寂寞表情。他颤抖着收刀入鞘,跌跌撞撞……蹒跚地走着。 打中酒馆老板脸颊的小印盒,因为老板慌张逃走,所以掉在路旁,映着星光闪闪发亮。 印盒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镶嵌着蓝贝壳。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昂贵的盒子,但是丢在夜晚的路旁,盒子上蓝贝壳闪闪发光。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群萤火虫停在那儿一般,很是闪烁耀眼。 “咦?” 随后,从酒馆出来的行脚僧捡起这个小印盒。刚才,行脚僧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忙上路。但是,当他捡起印盒之后,却又折回酒店屋檐下,借着门缝透出的亮光,仔细观看盒子上的图样与标记。 “啊!这是主人的小印盒呀!是他到伏见城去时,带在身边的东西啊……这盒底刻着小小的‘天鬼’二字,没错,就是这图样。” 绝不能放走那个人,行脚僧急忙去追赶又八。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叫,但是因为那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烂醉如泥的又八,简直充耳不闻。 又八从九条往堀川的方向走去。 行脚僧加快脚步追赶过来,一把抓住又八背后的刀鞘说道: “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又八像打嗝一般“哦”了一声,回过头来问道: “叫我吗?” 行脚僧露出冷冷的眼光。 “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吗?” 又八仿佛酒醒了: “我是小次郎吗……如果我是小次郎,你要做什么?” 宫本武藏风之卷(14) “我想请教您。” “什……什么事?” “这小印盒,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哦?小印盒?” 他的醉意逐渐消失。那位在伏见城工地被折磨至死的武士,又浮现在他眼前。 行脚僧又追问: “我想问您是从哪儿得到此物?小次郎先生,这个小印盒为什么会落在您手上呢?” 这男子大约二十六七岁。 又八板起面孔,试探似地询问对方: “你到底是谁?” “不管我是谁,请告诉我小印盒的来处。” “我一直带在身边,根本谈不上出处。” “不要胡说!” 突然,行脚僧改变语气叫道: “请说出实情!要不然,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天大误会。” “这就是实情。”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说实话喽?” 又八故意虚张声势问道: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这假小次郎!” 话声甫落,行脚僧手中四尺两三的橡木杖,像疾风般咻的一声已来到又八面前。虽然又八还有几分醉意,但是本能的反应,使他后退了好几步。 又八踉踉跄跄后退了两三步,跌坐在地,但又一骨碌地站了起来,赶紧逃走。他速度之快令行脚僧也措手不及。 这就是认为酩酊大醉的人动作不可能敏捷的后果。行脚僧慌张叫道: “你这家伙!” 他追赶着,并借着风势,再次将木杖丢向又八。 又八缩了缩脖子,木杖带着呼啸声从身边飞了过去。又八几乎无法招架,于是纵身一跳,逃之夭夭。 行脚僧拾起没打中又八的木杖,飞也似地追赶过去。然后,算准时间,再一次将木杖投向黑暗中。 又八好 一卷全 第1节:故意使坏 武藏根本想不到说要改过自新的又八竟又干出这种事来。武藏猜测,若非战后失业的浪人就是不得志、投机取巧的鼠辈所为。要不然就是人口贩子,或是这地方剽悍的野武士,才会做出此等下流之事。武藏虽然担心,眼前却犹如大海捞针,惟一的线索便是往野妇池寻找。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空虽布满星光,地面上却是伸手不见五指。武藏照茶屋老板的指示前往野妇池,但怎么也找不到像池子的地方。 武藏在下总村的法典草原从事垦荒工作。他深信拿锄头也是剑道的修行之一。亲近大地、亲近农民的武藏,他的剑不再以征服和杀人为目的,转而追求保护世人、治理百姓的剑道。同时,本书亦以朝气蓬勃的新开发地——江户为舞台,描述小次郎周遭的事物,为他与武藏日后在岩流岛不可避免的一场对决写下了前奏曲。 1 木曾路一片白雪皑皑。 白雪覆盖了整座驹岳山,山脊棱线有如一把弯刀,从凹陷的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阳光照着白雪反射出光芒,山上的树木已萌生淡红的芽苞,残雪开始融化,露出的地面看起来斑斑点点。 雪融化了,田里也露出浅绿色的田埂。当春天来临时,万物欣欣向荣,到处长满嫩绿的青草。 城太郎的体格日渐强壮,身体如头发般快速发育,可以看出他长大的模样。当他稍微懂事的时候,就涉足江湖,随波逐流。尤其抚养他的又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这使他尚未成熟就历经颠沛流离的生活。因此,个性上他比较老成世故,这些皆因环境所造成,无可厚非。但是,最近他已渐渐成长,却还不懂克制自己的任性叛逆,常常搞得阿通啼笑皆非。 "我为什么老拿他没辙呢?" 阿通时常对他摇头叹气,有时甚至两人怒目相向。 不管阿通怎么责备城太郎都无效,因为城太郎太了解她了。他知道阿通表面上生气,其实心底很疼爱自己。 而眼前这个季节又令他胃口大开,再加上他一向任性,不管走到哪儿,只要一看到食物就食指大动。 "喂!喂!阿通姐,买那个给我吃!" 他们来到须原之宿。以前木曾将军的四大天王之一今井兼平曾在此处修筑要塞,现已成为古迹,因此招来贩卖"兼平煎饼"的摊贩。阿通拗不过他,只好说:"只买这个,下不为例。" 可是城太郎走不到半里路就吃个精光,又是一脸饥饿状。 今早起床后,两人便在客栈的茶馆里提早吃了午餐,所以这会儿城太郎早饿了。爬过了一座山,来到上松,城太郎又开始打主意。 "阿通姐,有人在卖柿子干,你想吃吗?" 阿通骑在牛背上,充耳不闻,城太郎只好眼巴巴望着柿子干过去。没多久,来到木曾比较热闹的地方,也就是信浓福岛的街上,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刻。 城太郎又按捺不住了。 "在那里休息一下吧!" "好不好嘛,拜托啦!" 城太郎死缠活缠开始耍赖,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 "嘿!嘿!吃点麻薯吧!你不喜欢吃吗?" 到后来也搞不清是在央求阿通,还是胁迫她。反正城太郎拉着牛缰绳,而阿通骑在牛背上,城太郎停在麻薯店前,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你稍微收敛一点,好不好?" 阿通终于忍不住生气了。城太郎赖着不走,连那头牛也与他狼狈为奸,一直嗅着地面寻找食物。阿通坐在牛背上瞪着城太郎。 "好,你再耍赖我就要告诉走在前面的武藏喔!" 阿通假装要跳下牛背,城太郎一直笑着,根本无意阻拦她。 城太郎故意使坏: "我才不相信……" 因为城太郎吃定阿通绝不会向武藏打小报告。 阿通既然下了牛背,只好走进麻薯店。 "好吧!那就吃快一点吧!" 城太郎摆架子。 "老板,买两盒。" 城太郎大声交代完,到外面将牛拴在屋檐下。 "我不吃。" "为什么?" "老是吃个不停,会得"吃"呆症。" "好吧!那阿通姐那一份就给我吃吧!" "唉!真拿你没办法。" 城太郎只顾着吃,根本听不进话。 城太郎一蹲下来,木剑就会碰到肋骨,妨碍他享受美食。因此他把木剑拽到背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眼睛还盯着来往的行人。 "还不吃快一点,别边吃边玩了。" "奇怪?" 城太郎把最后一块麻薯塞入嘴里。突然跑到大马路上,用手遮着阳光,似乎在找人。 "你吃够了吗?" 阿通付了钱跟出来,却被城太郎推回去。 "等一下!" "你又在耍什么把戏了?" "刚才我看到又八走到那边去了。" "骗人。" 阿通不相信。 "又八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 "可是我明明看到他往那边去了。他还戴着斗笠,阿通姐,你没注意到刚才他一直盯着我们看呢!" "真的?" "不相信的话,我去叫他。" 这怎么行呢?阿通光听到又八这名字就吓得脸色苍白,像个病人。 "不必,不必,如果又八要欺负我们,我们就去叫走在前面的武藏来对付他。" 但如果因为害怕碰到又八而老躲在这儿,那就会离前面的武藏越来越远了。 阿通不得已只好再骑上牛背。刚大病初愈的她,又遭此刺激,内心的悸动一时无法平息。 "阿通姐,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城太郎走在牛前,突然回头问阿通。 "我觉得在我们到达马笼山的瀑布之前,师父和阿通姐一路上有说有笑,我们三个人相处融洽。可是,为什么你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太开口了呢?" 阿通没有回答。 "为什么呢?阿通姐,你跟师父赶路时离得那么远,晚上也不睡在同一个房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城太郎又多嘴了。 本以为他不再要东西吃可以松一口气,可是这会儿又唠叨个没完。这不打紧,他还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讨论阿通和武藏之间的情感。 "小孩子懂什么?" 阿通伤心之余无心回答。 阿通骑着牛赶路,体力恢复不少,但是她的心病尚未痊愈。 在那马笼山下的女瀑男瀑下的浅滩,当时阿通的哭泣声和武藏的怒吼声,犹如湍急的水声打在双方的内心,成为二人之间生生世世的误会,只要这个心结未解,深深的怨恨将永远无法消除。 当时的情景依然鲜明地映在阿通的脑海里。 "为什么我会那样呢?" 当武藏向自己表白强烈的情感和欲望时,自己竟然用尽全力拒绝他。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阿通除了深深后悔之外,百思不解自己为何会拒绝武藏的求爱?脑子里整天都在想这件事。 难道男人都是用强硬的方式向女人示爱吗? 阿通既悲伤又烦恼。长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恋爱圣泉,在经过旅途中的女瀑男瀑之后,也像瀑布般狂野奔腾,搅乱了她的心湖。 除此之外,尚有一事更令阿通矛盾。虽然自己逃开了武藏亲密的拥抱,现在却又跟随其后,惟恐见不到武藏,好不矛盾。 第2节:爱恨交织 因为发生这件事, 所以两个人不讲话了,也不走在一块。 武藏虽然走在前面,但刻意放慢步伐配合牛的速度。当时他们相约一起到江户,武藏是不会食言的。有时城太郎在半路上逗留,武藏一定会等他们。 他们经过福岛闹区之后,来到兴禅寺。转个弯,爬上山坡,望见远处有座关卡。乌丸家发给他们的通行证非常管用,关兵立刻准许他们通过。道路两旁的茶屋里坐着不少人,看着他们走过去。 "普贤?阿通姐,什么是普贤?" 城太郎问阿通。 "刚才那茶馆有个像和尚的旅客,指着你说——那个女人好像骑马的普贤……" "大概是指普贤菩萨吧!" "原来是指普贤菩萨啊!这么说来,我就是文殊!因为普贤跟文殊两位菩萨都是形影不离的啊!" "你是贪吃鬼文殊菩萨!" "那你就是爱哭虫普贤菩萨,我们是绝配!" "你又来了。" 阿通红着脸,不太高兴。 "文殊和普贤菩萨为何老是形影不离呢?又不是一对情人。" 城太郎又提出奇怪的问题。 阿通是在寺庙长大的,当然知道详情,但又怕说多了,城太郎会问个没完,只简单扼要地说: "文殊代表智能,普贤代表行愿。" 话才刚说完,牛后有一名男子像苍蝇般尾随过来,那个人高声喊住他们。 "喂!" 他就是城太郎在福岛瞥见的本位田又八。 又八想在此拦截他们。 这个男人真卑鄙。 阿通一见到又八,恨意涌上心头,无法抑制。 "……" 又八一见到阿通,内心爱恨交织,热血沸腾。情欲形于脸,几乎要丧心病狂了。再加上从京都一路尾随阿通和武藏,看着他们出双入对。虽然后来他们互不理睬,也不并肩走,但又八自己推测,他们一定是怕大白天引人注目才会如此。到了夜晚,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必是干柴烈火不可收拾了。 又八胡思乱想,更加深了他心头的怨恨。 "下来!" 又八命令牛背上的阿通。 阿通不想回答。在她心中这个人已经死了。数年前,又八叫自己另寻对象嫁人,毁了两人的誓言。而且,前几天又八在京都的清水寺山上,持刀追杀自己。又八已是个面目可憎的人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 阿通心想。也毫不隐藏心中的憎恨和轻蔑。 "喂,你不肯下来吗?" 又八再次咆哮。 又八和她母亲阿杉婆一模一样,不改往日在村子里的嚣张跋扈。现在又用命令的口吻对解除婚约的阿通说话,使阿通更加气愤。 "有何贵干,没事的话,我不想下来。" "什么?" 又八走到阿通身边,伸手扯她的衣袖。 "不管怎样都给我下来。你没事,我可有事。" 又八无视于路人,大声叫喊威胁。 城太郎本来不吭气,在一旁静观其变,这时他丢下手上的牛绳,开口说道: "她说不下来,就不要勉强她!" 城太郎声音洪亮盖过又八。假如光是动口,本来是没事的,没想到城太郎竟然还出手推了又八一把,使得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咦?你这个小毛头。" 又八被城太郎一推,踉跄了一下。他重新穿好草鞋,挺着胸膛对城太郎说:"哦!我本来就看你这鼻屎眼熟,原来是北野酒馆的小伙计啊!" "谢谢你的抬举,你当时还不是常常被艾草屋的阿甲骂得抬不起头来。" 这话揭穿了又八的疮疤,而且是在阿通面前。 "你这小鬼。" 又八正要出手,城太郎立刻躲到牛背后。 "你说我是鼻屎,那你就是鼻涕!" 又八气急败坏地追打城太郎,城太郎用牛当挡箭牌,在牛腹下来回穿梭,闪躲又八,最后还是被又八给逮住。 "你敢再说一次。" "我当然敢。" 城太郎还没完全拔出木剑就被又八像抓猫般地甩到街边的树下。 城太郎跌到树旁的阴沟里,像只落汤鸡,好不容易才爬上路面来。 "咦?" 城太郎四处搜寻,终于看到牛摇晃着笨重的身躯载着阿通往远方走去。 他看到又八抓着牛绳,并不断鞭打牛背,奔跑的时候扬起一阵尘土。 "哼!畜生!" 城太郎见状,急得手脚慌乱,只想到自己该负责,竟忘记赶紧向他人求救。 话说武藏这边。 白云漂浮于无风的空中,肉眼根本看不出它是否在移动。 耸立云霄的驹岳,正无言地俯视着山坡上歇脚的旅人。 "奇怪,我一直在想什么呢?" 武藏从沉思中惊醒,看看四周。 他的眼睛虽然望着山峰,内心却纠缠着阿通的身影。 武藏自己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女人心犹如海底针。尤其是清纯少女,更难以捉摸。 武藏穷思苦想,甚为恼怒。坦白向她表明自己的情感,难道错了吗?勾起自己内心欲火的人,难道不是她吗?自己只是毫不保留地对她尽吐热情罢了。她竟然用力推开拒绝,甚至像厌恶自己似地躲开了。 武藏内心交织着惭愧和耻辱,他感到无地自容。尝着男人苦闷的滋味,本来决心把这些烦恼付水流,洗净内心的污垢,然而这份迷惘却与日俱增。有时武藏自我解嘲: "为何不把女人甩开,向前迈进?!" 武藏也曾鞭策自己,但这都是表面的借口罢了! 有一天晚上,他对阿通发誓,只要到江户,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走的路,而武藏也要追求自己的志向——因此他们才离开京都的。武藏有责任遵守诺言,怎能中途弃阿通于不顾呢? "两个人再如此下去,我将如何练剑?" 武藏仰望山岳,紧咬嘴唇等着。看着雄伟的高山,更显自己的渺小,连面对驹岳都令他伤感。 "还没来?" 武藏等得不耐烦,最后站了起来。 因为阿通和城太郎应该在这个时间赶上才对啊! 说好今夜要在薮原过夜,而离宫腰的旅馆还有一段路,眼见天就要黑了。 武藏从山冈回望一公里远的山路,根本不见人影。 "奇怪?他们会不会在关卡耽搁了?" 本来武藏还犹豫不决要不要管他们,现在看不到他们,反倒心乱如麻,一步也无法往前走了。 武藏于是沿原路跑回去。原野上有一些野马被他惊吓得四处奔窜。"喂!这位武士,你是不是那位骑牛女人的同伴呢?" 武藏一跑回街上,便有个路人向前问他。 "咦?那个女子是不是出事了?" 武藏没等对方说完,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2 本位田又八在关卡的茶屋附近,鞭打阿通所骑的牛,将人、牛一并劫走的消息,立刻经由目击的路人传开,现在这整条街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情的大概只有留在山冈上的武藏吧!离出事的时间已过了半刻钟,要是阿通发生任何危险,还来得及救她吗? "老板!老板!" 下午六点时关卡木栅关闭,茶屋的老板也准备收拾摊子。他回头看背后气喘吁吁的人: "你是不是把东西忘在店里了?" "不,我在找半刻前经 过这里的女子。" "你是指坐在牛背上像普贤菩萨的女子吗?" "没错,有人说她被一名浪人劫走了,你知道往哪里去了吗?" "我没亲眼目睹,不过听来往的人说,那名浪人从店门前的坡道转入别的岔路,往野妇池的方向走了。" 老板刚要伸手指方向,武藏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浓浓的暮色中。 综合路人的说法,也判断不出是何人为何要掳走阿通? 武藏万万没料到下手的人是又八。之前他跟又八约好在前往江户的途中碰面,或是到江户城再相见。武藏从睿山的无动寺前往大津途中,在路边茶屋巧遇了又八,终于化解两人五年来的误会,再次重拾昔日的友谊。 "不愉快的往事全让它过去吧!" 武藏的鼓励令又八感激涕零。 "你也要认真努力,对未来充满希望。" 又八满心喜悦: "我要学习、改过自新。请你视我如手足,引导我走上正途吧!" 武藏根本想不到说要改过自新的又八竟又干出这种事来。 武藏猜测,若非战后失业的浪人就是不得志、投机取巧的鼠辈所为。要不然就是人口贩子,或是这地方剽悍的野武士,才会做出此等下流之事。 武藏虽然担心,眼前却犹如大海捞针,惟一的线索便是往野妇池寻找。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空虽布满星光,地面上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武藏照茶屋老板的指示前往野妇池,但怎么也找不到像池子的地方。眼前一大片田地和森林都是斜坡地,道路也变成上坡了,似乎已到达驹岳山脚下,武藏裹足不前。 "好像走错路了?" 武藏迷失了方向,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只见驹岳巨大的山壁前,有一户被防风林环绕的农家。透过树林可见熊熊燃烧着炉火。走近一看,院子里有一头身上有斑点的母牛。武藏一眼就认出那是阿通所骑的那头,虽然不见阿通人影,但是牛被拴在厨房外面,正哞哞地叫着呢! "哦!那头牛在那里。" 武藏松了一口气。 阿通的牛被拴在这里,毋庸置疑阿通也一定在这里。 可是—— 到底是何方神圣住在这防风林内的屋子里呢?武藏小心谨慎,生怕打草惊蛇反会对阿通不利。 武藏躲在外面窥探屋内状况。 "阿母,您该休息了!您总说眼睛花了,却又老爱摸黑工作。" 有一个人从堆满薪柴和米糠的地方大声说话。 武藏屏气凝神地聆听其他动静。厨房隔壁点着烛光的房间,或是再隔壁有着破格子门的房间,隐约传出纺织声。 那位母亲听到儿子的话,马上停工收拾东西。纺织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的儿子在角落的屋里做完事,关上门之后又说: "我现在要去洗脚,阿母快点做饭好吗?" 那儿子提着草鞋走到厨房坐在一块石头上洗脚。牛将头探到那儿子肩膀后。那儿子摸摸牛鼻,又对着屋内始终没吭声的母亲大声说道: "阿母,您待会儿忙完就出来看看,我今天可捡到宝了。您猜猜是什么?是一头牛!而且是头品种优良的母牛,不但可以犁田,还可以挤奶呢!" 武藏站在篱笆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如果当时他够冷静,了解那个人之后,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鲁莽行为。但是武藏一感到不对劲,就立刻找到入口溜进去,并躲在房子外的水沟旁。 这个农家非常大,墙壁破旧,看得出是栋老房子。里面似乎没有工人也没有其他女人。茅草的屋顶长着青苔,无人清理。 "?……" 武藏来到亮着灯火的窗前。他脚踩着石头,探头看屋内的情形。 他首先看到墙上挂着一把剃刀。一般老百姓不可能使用这种刀。至少也是颇有来头的武将所拥有的物品,因为皮革刀鞘上的金箔花纹虽已褪色,仍依稀可辨。 看来—— 武藏思前想后,更加狐疑。 刚才那位年轻男子在屋外洗脚时,虽然灯火微弱,但仍可看出他的长相并非泛泛之辈。 那人身着及腰粗布衣,裹着沾了泥的绑腿,腰上系着一把大刀。他的脸很圆,头发用稻草向上扎起,眉梢看起来更为上扬。身高虽不及五尺五寸,但胸肌宽厚,足腰动作扎实。 "可疑的家伙!" 武藏在一旁窥视。 屋里果然有一把和一般农家不相称的剃刀。铺着蔺草的卧室空无人影,只有大灶的炉火啪啪燃烧着。炉火的烟从窗户吹了出来。 "呵!" 那股烟冲着武藏而来。他赶紧用袖子掩住口鼻,但已呛到喉咙,忍不住咳了一声。 "是谁?" 厨房里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武藏赶紧蹲到窗下躲藏。那老太婆好像进到灶房来对她儿子说: "权之助,仓库的门关好了吗?好像又有小偷来偷粟米了。" "来了最好!" 武藏打算先擒住莽汉,再逼问他把阿通藏到哪里了。 老太婆的儿子看起来非常勇猛。除了他之外,也许还有两三个人会突然冲出来呢!可是,只要先抓住这个男子,就不必担心其他的人了。 武藏趁老太婆喊着"权之助、权之助"的时候,赶紧逃离窗下,躲到篱笆树林里。 一会儿,那个叫做权之助的男子从后面大步飞奔过来: "在哪里?" 他大声地问: "娘,刚才是什么事?" 老太婆靠着窗边: "刚才我听到咳嗽声。" "您听错了吧!娘,您最近不但老眼昏花,连耳朵都重听了。" "才不是,刚才确实有人在这里被烟呛到才咳嗽的。" "真的吗?" 权之助在附近来回走了二三十步,就像士兵绕城郭巡逻一样。 "娘这么一说,我也嗅到人的气味了。" 武藏小心谨慎,不敢立刻现身。因为在黑暗中,仍可看出权之助炯炯的目光充满敌意。 而且权之助全身上下戒备森严,无懈可击。武藏看不出那人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所以屏气凝神专心注视对方的身影。最后终于看出他的右手外侧到手肘之间,藏着一支四尺长的圆棒。 那不是支普通的擀面棍或棒子。也不是树枝,而是经过精心打造闪着光芒的武器。不止如此,在武藏眼里,那人与棒已经合为一体,可见这个男子平常随身携带武器,片刻不离。 "嘿!谁在那里?" 棒子猛然挥过来,掀起一阵强风。武藏受强风袭来,身子向旁一斜闪开了棒子的攻击。 "我来向你要人。" 对方直瞪着武藏默不吭声。 "你快把从街上掳来的姑娘和男孩还给我。要是你不乖乖交出来并向我道歉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武藏郑重地说着。 这里的天然屏障驹岳山积雪的溪谷中,经常吹着刺骨的寒风,阵阵向人袭来。 "交出来,把他们交出来。" 武藏再次警告。 武藏比刺骨寒风更加冷峻的语气,令这个手握木棒、两眼直瞪着武藏的权之助的毛发因愤怒而竖了起来。 "你这混账,你说我掳走的?" "没错,你一定看他们妇孺好欺侮,就把他们掳走了。快把人交出来!" "你,你说什么?" 权之助突然挥出四尺余长的棒子,速度之快,令人分不清打过来的是手还是棒子。 武藏除了闪躲之外, 别无对策。眼见这名男子精湛的技巧,加上勇猛的体力,武藏心中暗惊,只能望着对方: "不肯交出人来,你可别后悔!" 武藏说完,往后退了几步,而棒功高强的对方却吼道: "少啰嗦!" 对方直逼过来,间不容发。武藏退十步,对方就逼近十步;躲五步,对方即紧追五步。 武藏在闪躲之余,有两次几乎可以握住刀柄,但他觉得这样做太危险而放弃。 因为即使是在短时间内握住刀柄,手肘也会暴露在敌前。这情况因人而异,有的人不会察觉这种危险,有的人则会有所戒备。由于对方的棒子攻击速度比武藏预备反击的动作还快,要是逞一时之勇,小看对方是个乡巴佬,可能就要吃一记闷棍了。更何况光从呼吸就可感受到对方的强劲,稍有闪失,便会露出破绽。 武藏小心谨慎的另一个理由是他尚未摸清权之助的底细。 对方挥动棒子有固定的章法,而且步伐稳健,看起来浑身无懈可击。这个充满泥土味的农夫,连指尖都散发出高超武艺,非武藏以往所碰到的对手所能匹敌。而且这男子身上洋溢出武道精神的光芒,正是武藏梦寐以求却尚未达到的境界。 如此详述武藏内心的思绪,仿佛他们对峙良久。事实上,一切均在弹指之间,权之助不断挥棒攻击武藏。 "噢!" 对方发出怒吼,拳打脚踢,全力攻击武藏。 "嘿!" 他还口出秽言: "你这混账东西!" "王八蛋!" 对方时而单手,时而双手持棍。或打、或抽、或刺、或旋,变化万千。 一般的大刀,分为握柄和刀刃,只能利用刀刃伤人。而棒子不分方向皆可攻敌。权之助的棒子功,已达出神入化,就像拉面师傅在拉面条一样,忽长忽短,令武藏眼花缭乱。 "阿权,小心喔,对方可不是泛泛之辈哟!" 他的母亲突然从主屋窗口喊道。武藏如临大敌,对方母子也视他为大敌。"娘,您别担心。" 阿权得知母亲在一旁观战,更加勇猛。但武藏却趁此空隙,飕——的一个闪身抓住阿权的手。阿权霎时有如巨石落地般咚——的一声背部着地,跌个四脚朝天。 "等等,浪人!" 那母亲担心儿子安危,猛捶窗台大叫。凄厉的声音穿过竹窗,传入武藏耳中。这一喊,阻止了武藏下一个攻击行动。 母子连心,骨肉之情使老母急得毛发竖立。 那老母看到儿子阿权被打倒在地,颇感意外。而武藏在摔倒权之助之后,本想砍他一刀的。 然而武藏并未下手。 "好吧!我等你。" 武藏骑坐在权之助胸前,并用脚踩住权之助仍握着棒子的右手,回头看了一眼那老母站立的窗口。 "?" 武藏面露讶异。 因为,老母已不在那窗口了。被压倒在地的权之助不断地挣扎,试图挣脱武藏的手。没被压制的双脚不停地弹踢,企图以腰力和脚力来扭转败势。 老母觉得大意不得,便离开窗户从厨房旁的门跑过来。虽然儿子已经被敌人制服在地,那老母依旧破口大骂: "瞧你这副德性,为何如此不小心呢?老母来助你一臂之力了,你可别输了。" 武藏本来以为那老母从窗口处叫自己等一下,想必是到跟前跪地求饶,不料她是来激励战败的儿子,要他继续努力奋战。 武藏瞧见老母的手上藏了一把没带鞘的剃刀,映着星光闪闪发亮。她站在武藏背后观战,并说: "你这个臭浪人,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就可以欺负种田人吗?你以为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吗?" 以武藏目前的处境,几乎无法再应付背后的敌人。因为被他压倒在地的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他无暇分神转身。权之助不停地扭动,几乎快磨破背上的衣服和皮肤了。他企图藉全力的挣扎,帮母亲制造有利的情势。 "这浪人算什么?!娘,您别担心,可别太靠近啊!我现在就打倒他,让您瞧瞧!" 阿权呻吟地说: "别急躁!" 老母又摇旗呐喊着: "本来就不能输给这种野浪人,拿出我们祖先的英雄本色。木曾家族鼎鼎有名的太夫房觉明的血液流在哪里啊?" 这一说,权之助大叫: "流在我身上。" 说完,抬起头咬住武藏的大腿。 权之助的棒子已离手,双手活动自如。现在又用力咬住武藏的大腿,使他无法施展身手。老母则趁此机会,拿起剃刀,朝武藏背后砍去。 "等等,老太婆。" 这会儿,换武藏喊停。因为他知道争强好斗是愚昧之行,再如此下去,必有人伤亡。 如果这般作为救得了阿通和城太郎的话也就罢了,问题是无法确定。总之,先得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武藏考虑再三,才要求那老太婆把刀放下,但她并未马上答应。 "阿权,你说怎么办?" 儿子虽然被制伏在地上,但老母还是要征询他是否要妥协。 炉中的柴火熊熊燃烧着,这一家的母子和武藏,双方把话说开之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 "哎呀!哎呀!刚才真是好险啊!真是天大的误会。" 老母这才放心地坐下来,他儿子也正想坐下。 "喂,权之助。" "娘,什么事?" "先别坐下,带那位武士好好地看一下屋内,好证明我们并未藏匿那位女子和少年。" "对了,他还怀疑是我在街上绑架他们呢,真是太冤枉了。这位武士,请你跟我来察看屋内吧!" 武藏接受他们的招待,脱掉草鞋进到屋内,坐在炉前。这会儿又听到母子二人的对话。 "不,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我不该怀疑你们,请原谅。" 武藏不断地致歉,权之助也觉得过意不去。 "刚才我也不对,应该先向你问明白再生气也来得及啊!" 说完,靠到炉边盘腿而坐。 话虽如此,武藏仍心存疑问。刚才在外面看到那头有斑点的乳牛正是自己从睿山带过来,交给城太郎,好让体弱多病的阿通骑乘的。 那头母牛为何会拴在这里呢? "怪不得你会怀疑我。" 权之助回答道:老实说,虽然自己在这一带有一些田地,但在傍晚都会到野妇池捕鱼。今天返家途中,看见池边有一头母牛陷在泥淖里。 泥淖很深,牛愈挣扎就陷得愈深,所以我便把那头牛拉上来,一看是头母牛。我到处问人,怎么也找不到饲主。所以猜想这条牛一定是哪个盗贼偷出来丢在这儿的。 "当时我心里盘算着,一头牛抵得上半个人工。因为我太穷了,无力供养母亲,老天怜悯我,才送给我的吧!所以我就将它拉回家了。现在既然知道你是主人,我一定还给你。至于阿通和城太郎之事,我一无所知。"事情说清楚之后,武藏才了解权之助不但是个坦诚率直的年轻人,而且是个纯朴的乡下汉子。也因为他这种个性,才发生刚才的误会! "如此说来,你一定很担心他们了!" 老太婆以母亲的口吻,对儿子说: "权之助,快点吃,好快点帮忙寻找那两名可怜的同伴吧!如果他们还在野妇池附近的话就不打紧。但若已进入驹岳山区,恐会遭到不测。因为那里有很多山贼出没,专偷别人的马匹,甚至别人的农作物,万一碰上这些无赖汉就惨了。" 火把迎着 晚风飘忽不定。 一阵强风从巨大的山岳直吹山脚下,席卷草木,引起一阵巨响。风吹过之后又是风平浪静,武藏不禁屏气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然而四周寂静得可怕,惟有闪烁的星星高挂在天空。 "朋友!" 权之助手上拿着火把,等待后头的武藏。 "真不幸,问不到结果。从这儿到野妇池途中,就是那座丘陵的杂木林里,有一户以狩猎和耕种为生的人家,如果向他们打听也没结果的话,就无法可想了。" "谢谢你热心的帮助。我们已经问了十几家,仍毫无线索,可能是我走错方向了。" "也许吧!那些诱拐人口的恶棍非常狡猾,不太可能会往有人烟的方向逃走。" 这时已过半夜。他们两人整晚几乎走遍驹岳山脚的每个村落——野妇村、毋口村以及附近的山冈和树林,四处都走遍了。 武藏本以为至少可以打听到城太郎他们的消息,不料根本没有人看到。 而阿通姿色出众,如果有人见过,一定印象深刻。 但是,无论到那儿询问,那些农民都斜着头说: "没看过吔!" 武藏因担心他们二人的安危而黯然神伤。与自己毫无交情的权之助竟如此卖力帮忙,令武藏更加过意不去。况且权之助明天还得下田工作呢! "我给你增添太多麻烦了。再问一家,如果依然没有结果的话就别找了。""走几步路对我而言毫不费力气。但我很想知道那两位朋友是您的仆人还是手足呢?" "他们是——" 武藏开不了口告诉对方那女子是自己的情人,少年则是自己的徒弟。所以便回答道: "他们是我的知交。" 也许权之助同情武藏缺乏骨肉至亲而为他感到寂寞吧!只见他默不作声,径自走向通往野妇池的杂木林小路。 武藏虽然担心阿通与城太郎,但在他内心深处不由得感谢制造此机缘的命运——即使是个恶作剧。 要是阿通没碰到这个灾难,自己可能也无缘认识权之助了。当然更无缘一窥棒子功的秘籍。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与阿通走散,假如她平安无恙,武藏认为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灾难。但如果今生无缘亲见权之助的棒子功,在武藏的武艺生涯里将是一大遗憾。 是以武藏打从刚才就暗自盘算,一有机会定要问出权之助的家族姓氏,进而向他讨教棒子功。但是以武道规矩而言,不应随便询问别人,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得默默跟随在后。 "朋友,请你在那里等一下——这里有一户人家,我去叫醒他们,打听此事。"权之助用手指着隐藏在树林中的一间茅草屋,并拨开杂草走近叫门。 过没多久,权之助回到武藏身旁,告知询问的详情。 住在那儿的是以狩猎营生的一对夫妻。他们的回答有如天马行空,不知所云。但那人妻子说她在傍晚外出购物的归途中,在街道上曾看见一件事,也许能提供一些蛛丝马迹。 根据那人妻子的描述,当时天色已暗,微露点点星斗。阵阵晚风吹着不见人影的街树,更衬托出道路的寂静。只见一个小男孩哇哇大哭,像只无头苍蝇般飞奔过来。 他的手脚、脸上都沾满了泥巴,腰际挂着一把木刀,正要跑向客栈的方向。那名妇人便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被这么一问哭得更厉害,问道:"可否告诉我村长住在哪里?" 那名妇人继续追问,找村长做什么?他回答: "我的朋友被坏人抓走了,我想请村长帮忙找。" 那名妇人告诉他,这种事找村长无济于事。因为村长只有在权贵人士经过此地,或是有上级命令之时,才会慌慌张张清除道路上的马粪,甚至铺上容易行走的沙子。至于市井小民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更甭提帮忙搜寻了。尤其是像诱拐女子,或是被剥削得身无分文的这类小事,更是不足为奇。 因此那妇人告诉男孩,还是先到客栈再到奈良井比较妥当。奈良井街上有一个十字路口,很容易便可以找到住在那儿的大藏先生。他取百草制药,开了一间药铺。可以向那位大藏先生求救,说明事由,请他帮忙寻找。这个人不同于一般的官员,向来济弱扶贫,态度和善。只要是正当行径,他都乐于助人,即使花光身上的钱财也在所不惜。 权之助一五一十地转述那位妇人所说的话,又说: "那名腰佩木刀的小男孩听完之后,便停止哭泣,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说不定那个小男孩就是你要找的同伴城太郎。" "噢,一定是他。" 武藏脑中浮现出城太郎的影子。 "这么说来,我根本就找错方向了。" "没错,这里是驹岳的山脚,离往奈良井方向的道路还很远。" "谢谢你的鼎力相助,我也赶紧去向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探听。托你的福,这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反正你一定要折回原路,不如先到我家过一夜,明早吃过早饭再上路吧!""那就叨扰了。" "如果渡过这野妇池,从池尾回家的话,可节省一半的路途。刚才我已经借到一艘小船,我们渡船回去吧!" 他们来到一个长满杨柳、洋溢上古风韵的大池子。大约六七百米方圆的湖面上,映着山岳以及满天星斗的倒影。 不知为何湖的四周长满了这一带不易见到的杨柳,权之助将火把交给武藏,自己则拿起船桨划向湖心。 船上的火把映在黑幽幽的水面上,明亮异常。那时候阿通也看见了这个在湖面上移动的火把。是命运捉弄人?还是阿通和武藏缘浅?两人相隔这么近却不知道。 3 夜深人静,往湖心移动的火把和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从远处看来,宛如两只火鸳鸯在水面上游水般。 "啊?" 阿通发现火把。 "啊!有人来了。" 又八惊叫出声,抓紧绑住阿通的绳子。又八自己干了坏事,现在碰到突发状况,开始焦躁不安。 "怎么办?……对了,你过来,躲到这边来。" 湖边有一座四周长满了杨柳的祈雨堂。乡里的人也不太清楚这堂里祭祀的是什么神,只知道夏季旱灾的时候来此祈雨的话,就会有丰沛的雨量从后面的驹岳山上,宛如天降甘霖,落至野妇池。 "我不要。" 阿通不肯动。 又八把阿通抓到这儿之后,将阿通绑在祈雨堂后面,并斥责阿通的不是。 阿通双手被绑,动弹不得,要不然真想与又八一拼死活,但她毫无办法。阿通真希望自己能跳入眼前的湖水里,变成祈雨堂里的雕梁画栋上那条蟒,那条蜷在杨柳树干、嘴里即将吞噬一个被诅咒男子的蟒蛇,但是她无能为力。 "你不站起来吗?" 又八手上拿着树藤鞭打阿通的背。 阿通越是被打意志越是坚强,反倒希望又八最好能将自己打死。因此阿通默不吭声,瞪着又八,这让又八无法得逞。 "嘿,快点走。" 又八再度催促。 见阿通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又八用力抓住她的领子。 "过来。" 被又八拖着走的阿通,正要对湖心的火把大声求救时,又八立刻用手巾堵住她的嘴,然后扛在肩上把她抛入堂中。 又八靠在格子门上偷窥远处火影的动向。湖上的小船最后在离祈雨堂约两百米处转入一个河口,火把也渐渐消逝了。 "啊!太好了。" 又八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尚未平静。 阿通人虽在自己 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仍未属于自己。又八从昨天傍晚开始,感到自己有如带着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倍觉辛苦。 若是强占阿通,她必会以死相向,也许会咬舌自尽也说不定。又八从小就了解阿通的个性。 (不能杀了她啊!) 又八盲目的冲动和情欲都大受挫折。 (阿通为何如此讨厌我,只爱慕武藏呢?以前在她心中,我和武藏刚好处在相反的地位啊!) 又八无法了解。他深信自己比武藏还受女人欢迎。事实上,在他与阿甲以及其他女子相处之后,他更加信心十足。 由此可见,一定是武藏诱惑了阿通之后,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的坏话,让阿通更加讨厌自己。 武藏如此中伤自己,却又在与自己见面时说两人友谊情深。 (我人太好才会上武藏的当,竟然会为了他虚伪的友情而掉眼泪……) 又八靠着格子门,想起了在膳所的青楼时——佐佐木小次郎对自己忠言逆耳的告诫。 他好像恍然大悟。佐佐木小次郎曾经耻笑自己个性太懦弱,并责骂武藏黑心肝。 "你连屁股上的毛都会被他拔去喔!" 如今他才顿悟到这个逆耳的忠言可真是一针见血。 同时又八对武藏也完全改观。以往,无论两人间有再大的巨变,都能恢复友谊。但是这回,又八是恨上加恨。 "武藏竟然如此对我……" 又八打从心底诅咒武藏,恨得咬牙切齿。 又八的个性虽然爱憎分明,好诅咒他人,却不怀恨别人。 然而发生这件事之后,对武藏憎恨至深,甚至恨起他的祖宗八代了。 武藏与自己有同乡之谊,两人一起长大,为何会结下世仇呢? 因为又八现在认为——武藏是个伪君子。 每次武藏与自己见面时,总是要自己认真做人,奋发图强。还说让我们携手并肩迈向光明的前途!现在想起武藏这些话,又八更觉得他面目可憎。 又八更是懊悔自己为武藏的话而落泪。就因为自己是个烂好人,才会被武藏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八想到这里更是悔恨交加,血脉贲张。 (世上所谓的善人,全都像武藏一样,挂着伪君子的面具。等着瞧吧!我一定要奋发图强,努力学习,发誓要超越武藏,绝不与这个伪君子做朋友。就算被人说是坏人也无所谓,即使做尽坏事,这一生也要阻止那家伙出人头地。) 本来又八是个直肠子的个性,但这回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事情藏在心底。 又八暗下决心之后,突然用脚"咚"的一声踢翻了背后的格子门。把阿通关进寺庙前的又八,与刚才在门外拱手沉思后走入屋内的又八,在须臾之间已经判若两人,有如小蛇变成了巨蟒。 "哼!你哭什么!" 又八望着祈雨堂中黑暗的地面,冷言道: "阿通……" "快点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快回答!" "……" "你光哭不说,我怎能知道?" 阿通看又八抬脚正要踢过来,肩膀赶紧闪开。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快点杀了我吧!" "说什么傻话?" 又八嗤之以鼻—— "我刚才已经下了决心。你跟武藏误了我一生,我也将终生对你和武藏报仇。" "没这回事。误你一生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个叫做阿甲的女人。" "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或阿杉婆都要如此憎恨他人呢?"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回答是否愿意当我的妻子。" "这种答案,我可以说好几次!" "胡说八道。" "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心里只有宫本武藏这个名字,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何况是像你这种懦弱的男人,我阿通最讨厌这种人,厌恶得起鸡皮疙瘩了。" 任何一名男人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杀死或吊死对方的。 阿通说完,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哼!你可是全说出来了。" 又八忍着颤抖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冷笑。 "你这么讨厌我吗?你明讲就好。但是,阿通,这回我要明白的告诉你了。无论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今天晚上我都一定要得到你。" "?……" "你在发抖吗?你刚才不是有相当的觉悟才敢说出那些话吗?" "没错,我在寺庙长大,是个不知身世的孤儿,对于死丝毫不畏惧。" "别开玩笑了。" 又八蹲到阿通身旁,不怀好意地望着阿通避开的脸。 "谁说要杀你了?杀了你不足以泄恨,我要这么做!" 又八说完,突然抓住阿通的左肩膀,并用牙齿紧咬阿通的手臂。 阿通一声惨叫。 她躺在地上挣扎,越想挣脱,又八的牙齿就咬得越深。 鲜血沿着袖子流到被捆绑的双手指间。 又八像只鳄鱼般紧咬住猎物不放。 "……" 阿通的脸映在月光下更为惨白。又八见状赶紧松开牙齿,然后解开绑住阿通嘴巴的手巾,检查她的嘴唇,因为又八生怕她会咬舌自尽。 剧烈的疼痛使阿通一时昏厥过去。她的脸上汗水涔涔,像一面起了雾的镜子,但是口中并无异样。 "喂,你醒醒啊!阿通,阿通!" 又八摇晃着,阿通回过神来,突然又倒在地上大喊: "痛,好痛啊!城太,城太!" "痛吗?" 又八脸色也变得惨白,耸着肩膀,喘吁吁地说: "你的伤口即使止血了,再过几年齿痕也不可能消失。要是有人看到我所留下的齿痕,他们会作何想法呢?武藏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反正再过不久,你的身体还是我的,所以我就先做个记号。你想逃就逃吧!我会公告世人,要是有谁敢碰有我齿痕的女人,便是我的情敌,我一定会报仇的。" "……" 黑漆漆的堂内,屋梁上偶尔散落一些灰尘,地板上传来阵阵饮泣声。 "好了,要哭到什么时候?都被你哭倒霉了,我不再骂你了,你给我安静点……我去给你打些水来吧!" 又八说完,从祭坛上取下一个容器,正要走出门外,发现有人站在格子门外偷看。 "是谁?" 又八心中一惊,门外的人影仓皇逃走,又八立刻拉开格子门。 "你这家伙。" 又八大叫一声追了过去。 又八抓住那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附近的农民。他说自己用马驮了一些谷物,正准备连夜赶到前面的一家店铺。说完,还吓得浑身发抖。 "真的,我没别的居心,只是听到堂中有女子的哭声,觉得奇怪才过去偷看的。" 对方极力解释,跪地求饶不断道歉。 又八遇弱则强,立刻摆起架子。 "只是这样吗?你没别的目的吗?" 他的语气如官僚般耀武扬威。 "是的,只是这样而已……" 对方颤抖不已。又八说道: "嗯!那就饶了你吧!但是你得把马背上的货全卸下来,载着那堂里的女子,照我指示的方向走,一直到我的目的地为止。" 像这般无理的要求,即使不是又八,任何人听了也会反抗。 对方却毫无反击之力,乖乖让阿通坐上马背。 又八拾起一枝竹子来鞭打拉马的人。 "嘿!种田的。" "是。" "不准走到街上去。" "那您要往哪里去呢?" "尽量走人烟稀少的小路,我要到江户。" "这……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只要绕小路就可以了。你给我乖乖的避开中山道,从伊那往甲州去。" "那必须从姥神山穿越权兵卫山,这条山路崎岖不平很不好走。" "爬过去不就好了吗?你要敢偷懒,小心我揍你。" 又八不断挥响鞭子,警告拉马的人。 "我会给你饭吃的,你不必担心,尽管走就是了。" 那位农夫哭丧着声音: "先生,我陪您走到伊那,过了伊那之后请你放了我吧!" 又八摇头。 "啰嗦!我说行了,你才能离开。还没到目的地之前,若是你敢轻举妄动,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我只是需要这匹马,我还嫌你碍手碍脚呢!" 道路昏暗,越往上走山路越加险峻。人马一路行来,疲惫万分。最后终于爬到姥神山的山腰处,微弱的晨曦照着脚边的云海。 阿通被绑在马背上,一路上不吭一声,现在望见晨曦,心情渐渐平息下来。 "又八,拜托你,放了那农夫吧!也把这匹马还给他。我绝不会逃走,那农夫太可怜了。" 又八虽然怀疑阿通的话,但经不起她数度请求,终于将她自马背上松绑,然后说道: "你一定要乖乖跟着我走。" 又八再次确认。 "好,我绝不逃走。手臂上的这不名誉的齿印尚未消失之前,逃了也没用。"阿通说完紧咬着嘴唇,并用手压住手臂上的伤口。 4 武藏现在已经练就一身功夫,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倒头就睡。虽然他的睡眠时间非常短暂,却能常保精力充沛。 昨夜亦是如此。 回到权之助家里之后,借了一个房间,没换衣服倒头便睡。翌日清晨,小鸟开始鸣叫时,武藏已醒来。 昨晚从野妇池绕到池尾回到此地,已过半夜。想必权之助也是疲惫万分,他的母亲一定也还没起床。武藏想到这,并未起身。他躺在床上听鸟鸣,安静地等候有人起床的开窗声。 接着—— 有人在细声饮泣。那声音不在隔壁房间,而是从另外一个稍远的房间传过来。"奇怪?" 武藏竖耳聆听,这才听出来:原来是那位精悍的儿子在哭泣,有时甚至像小孩般号啕大哭。 "阿母,您这么说就太过分了,难道我就不懊恼吗?难道阿母您不知道,我比您还懊恼吗?" 武藏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儿子的只言片语。 "一个大男人在哭什么——" 他的母亲就像在责备三岁孩童一般,语气果敢且平静。 "你要是觉得后悔,今后就必须更加戒备,一心钻研武道……光哭有什么用,真难看,快点把脸擦干净。" "是的……我不哭了。昨天我太疏忽大意,请母亲大人原谅。" "我虽然责备你,但是仔细思量,应该说武功高低自有差异。而且,如果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人就会渐渐迟钝,也许你本来就是会输的。" "阿母这么说我,让我觉得好难过。平常早晚都接受您的庭训,至昨夜才知道自己尚未成熟,才会输得如此凄惨。我这种人竟然还立志要在武道上功成名就,简直自不量力。所以我决定这一生都要当个农夫,与其练武不如荷锄耕种,才能让阿母您过快乐的日子。" 武藏本来纳闷他们在感慨何事,还以为事不关己。细听之下,原来这对母子讨论的人正是自己。 武藏心头一惊,坐了起来。没想到他们对于胜败竟然如此执著。 武藏原以为昨晚造成的错误,是因为双方的误解所引起,事情谈开之后便已了事。不料,这对母子竟然认为输给武藏是天大的耻辱,甚至为此痛哭流涕、懊恼万分。 "……这种输不起的人,令人骇怕。" 武藏自言自语悄悄地躲到隔壁房间,透过微薄的晨曦从门缝中偷窥另一个房间的动静。 仔细一看,原来是这家的佛堂。老母背对佛坛而坐,儿子伏在佛坛前哭泣。那位勇猛精悍的大男人权之助,在母亲面前竟然哭得涕泗纵横。 他们并未察觉武藏正在偷看,老母动怒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权之助,你刚才说什么了?" 老母抓住儿子的衣领,尖声责问。 儿子竟然说要舍弃几年来学习武道的志向,决定明天开始终生务农,以孝养老母。儿子的这番话,不但不中听,而且更加激怒了老母。 "你说什么?一生要当农夫?" 她抓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拉到膝前,就像在责备三岁的孩童一般。她咬牙切齿不停地责骂权之助。 "我本来还期待你能出人头地,重振家声,不料你竟这么没出息。我长年抱持的期望,看来要与这草屋一起老朽,寿终正寝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必为了让你念书,鼓励你学武而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 老母手抓儿子的衣领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 "你大意而失荆州,为何不洗雪耻辱?幸好那个浪人还住在家里,等他醒来,向他要求再比武一次,以讨回你的信心。" 权之助抬起头来,面有难色。 "阿母,要是我有能力的话,又何必在此对您吐露我的心声呢?" "这不像平常的你,你为何变得如此颓废呢?" "昨晚我也一直想趁半夜与那浪人同行之时,给予一击,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那是因为你太懦弱了。" "不,不是如此。我的身体流着木曾武士的血液,我曾经在御岳的山神前祈愿二十一天。在冥想当中体悟棒子功的精髓,怎能输给一个默默无闻的浪人呢?我自己也想了好几次,但是只要一看到那浪人,我就无法出手,因为在出手之前,就已丧失斗志。" "你曾经手持棍棒在御岳山神前发誓,一定要习得一流棒子功。" "但是反省过去都是独自闭门造车。我是如此不成熟,又如何能创出一流的武功呢?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连累家里,让阿母贫穷挨饿,倒不如放弃习武。今天我已下定决心,专心耕种才是为人子的义务。" "以前你与人交手,从未曾败过。昨天虽被打败,我认为那是因为你过于高傲自大,山神要惩罚你,所以即使你放弃习武、专心奉养我,在我心里,也无心享受丰衣足食。" 漫长的庭训之后,老母意犹未尽,不断怂动儿子,等睡在后面的客人醒来之后,要求再比武一次。要是再落败了,才能心甘情愿务实耕农,放弃习武的志向。 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武藏,内心暗忖: 这下子麻烦了…… 武藏困惑不已,悄悄回到床上。 这该怎么办呢? 自己若是露脸,那母子准又会提出比武要求。 果真比武的话,自己稳操胜券。 武藏如此确信。 但是,那位权之助万一又输了,恐怕往昔他所抱持的自信心将为之瓦解而断送他一生的志向。 还有,他的母亲虽然生活贫困,却不忘对其子谆谆教诲,望子成龙,是她一生惟一的愿望。如果儿子又被打败了,她将是何等伤心呢! "对!避开这场比武。我偷偷地从后门溜走吧!" 武藏轻轻打开后门,溜出屋外。 这时,泛白的朝阳已穿透树梢。武藏回头看见仓 库门外的角落,拴着那头昨日与阿通分散而被捡来的母牛,它正悠然自得地沐浴在晨曦里,轻松自在地吃草。 祝你们平安幸福! 武藏满心祝福,即使是对那头牛亦是如此。他走出防风林的围墙,沿着山脚下的田埂大步快走。 虽然山岳的阴影,使他半个人笼罩在寒意中。但是今晨山岳展现全貌,令人为之亮眼。武藏脚步轻快地迎着山风向前走,昨夜的疲劳和焦虑霎时间一扫而空。 仰望苍穹,白云悠悠。 悠悠白云一望无际,千变万化怡然自如,逍遥自在与蓝天嬉戏。 不必焦急,不必担心。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乃命中注定,不可避免。城太郎和阿通虽然柔弱无能,但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有善心人士保护他们的。也许应该说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他们吧! 昨日武藏心头的迷惘,不,应该说从马笼的女瀑男瀑之后,一直彷徨踌躇的武藏——很奇妙的,今早突然心平如镜。他已能看清自己该走的道路,不但能豁达于阿通和城太郎的芝麻小事,甚至能洞悉未来,知道这一生所要走的生涯之道。 过了午后。 他出现在奈良井的闹区。此处商店林立,有卖熊胆的商店,屋檐下栅栏里养着活生生的熊。也有店里挂着兽皮的百兽屋,还有木曾名梳店等等。 武藏走到其中一家叫做"大熊"的熊胆屋前。 "请问一下。" 武藏往内探头。 熊胆屋的老板正在里面舀锅里的开水喝。 "客官,有何贵干?" "请问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店在哪儿呢?" "啊!大藏先生的店吗?从这里直走过一个十字路口——" 那位老板端着水走到门外指给武藏看,正好店里的小徒弟从外头迎面回来,老板便吩咐他说: "喂!这位客官要去大藏先生的店,他的店不好找,你带他走一趟吧!" 小徒弟点点头,在前面引路。武藏感怀对方的亲切和善,同时想起权之助所说的话,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确德高望重。 武藏原先听说大藏先生开的是百草铺,认为应该与一般路旁的店铺没两样,不料竟出乎人意料之外。 "先生,这里便是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家。" 原来如此,这栋宅邸若非有人带路的确不易寻找。为武藏带路的熊胆屋小徒弟,指着眼前的大宅邸说完便转身回去。 虽然这是一间店铺,门外却未挂店名的布条或招牌,只有涂上防锈漆的三面格子门,旁边有两个土墙仓库,四周高墙围绕。门口上挂着遮阳篷,这家老店庭院深深,确实不好找。 "有人在吗?" 武藏拉开大门问道。 屋内一片昏暗。宽广的泥地屋不亚于酱油店,冷湿的空气迎面而来。 "是哪一位?" 有人从柜台角落回话,并走了出来。武藏带上门。 "我叫宫本,是位浪人。我的同伴城太郎,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小男孩。听说昨天或今早曾到贵府求助。不知他是否来过此地?" 武藏话还没说完,掌柜的直点头,一脸清楚城太郎行踪的表情。 "嗯、嗯……" 他亲切地递一个坐垫给武藏。打过招呼后,他的回答却让武藏非常的失望,他说: "实在很遗憾。那位小孩昨天半夜来敲门。刚好我家主人大藏先生正要出门远行,大家为了打点行李都尚未就寝——听到敲门声,有人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正是你所说的城太郎。" 在老店铺工作的人大都为人正直,是以这位掌柜巨细无遗地描述,内容大意如下—— "在这街上若有事发生时,可以去拜托奈良井的大藏先生。" 有人这般告诉城太郎。于是他哭着跑来大藏先生的住所,诉说阿通被坏人掳走一事。主人大藏先生回答他说: "这种事情很棘手,为了慎重起见,我会派人去调查。如果是这附近的野武士或是挑夫所干,立刻便能查出来。但如果是流浪汉所为的话,那可就难查了。不过无论是谁干的,这些人一定会避开闹区抄小路的。" 大藏先生如此推测,立刻派人向四面八方追查,一直搜索到今天早上。但就如大藏先生所言,他们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城太郎眼见他们查不出端倪,又哭了起来。正巧今早大藏先生要出远门,于是他说: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也许一路上可以边寻找那位阿通姑娘,说不定还能碰上你的武藏师父呢!" 大藏先生如此安慰城太郎,使他有如绝处逢生机,就决定跟随。大藏先生便带他启程了——掌柜一五一十地告诉武藏,并替武藏惋惜而一再地说——他们才刚离开二刻钟呢! 的确,差了两刻钟再怎么追赶也来不及。武藏好不惋惜,即使如此,他仍不放弃地问: "请问大藏先生是要上哪儿去呢?" 他这一问,掌柜的回答毫无头绪。 "就像您所看到的,店前不但没挂出招牌,而且草药都是在山上采好,一年分为春、秋二季出去贩卖。主人带着草药到各国去行商,常有很多的空当,闲暇之余到神社、佛堂参拜,或是去泡温泉养身,或走访各地民所,享受旅行之乐——这次主人的旅程大概会从善光寺经越后路到达江户。" "这么说来,你并不清楚他到哪里了?" "主人从未把他的行程告诉过我们。" 说完,掌柜的又说: "对了,您喝杯茶吧!" 掌柜的突然改变话题,转身进去拿茶。店面很深,看来得花点时间,而武藏根本无心在此逗留。 终于,掌柜的端出茶来,武藏立刻向他询问大藏先生的容貌和年龄。 "是,是,你在半路上若是遇见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是我们主人。他大约五十二岁,身体强壮,方形脸。面色红润,有些痘疮的疤痕,右边的小鬓微秃。""身高呢?" "跟您差不多高。" "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噢!他这趟旅行,听说穿了一件在国买的唐木绵条纹衣服。这种衣服稀少,鲜有人穿,你若是想追赶的话,他的衣服将是很好的目标。" 武藏已约略了解此人特征,如果继续与掌柜的谈下去,将会没完没了。因此掌柜殷勤倒来的茶水,武藏只喝了一口,便立刻起身赶路。 在天黑之前无法赶上,但是如果连夜从洗马赶过盐尾的客栈,在今夜爬上那里的山腰等待的话,应该可以追上两刻钟的路程的。在明日天破晓之前,从后面而来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将会通过那山腰。 "对!我先超过他们,在前面等候。" 当武藏经过贽川、洗马,到了山脚下的客栈时,已近黄昏时刻。袅袅炊烟笼罩着街道,家家户户已点上灯火。虽时值晚春时节,这个山国却弥漫着寂寞幽静的气氛。 从山脚爬到盐尾的山顶还有二里多的路程。武藏一口气便登上山顶,在深夜之前就踏上伊宇高原。他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置身于星空下的武藏,疲惫得昏昏欲睡。 5 武藏沉沉入睡。 他躺在一座小寺庙里,庙檐上悬挂"浅间神社"的匾额。 这间小寺庙正好位在高原上一个像拳头般的岩石上,是盐尾山的最高点。 "喂!快上来啊!这里可以看到富士山呢!" 人声传入耳际,本来以手当枕躺在寺庙屋檐下的武藏跳了起来。只见灿烂的晨曦映着彩霞,却不见有人影爬上来,遥望云海远处,富士山头已被朝阳染红。 "啊!是富士山。" 武藏如少年般发出惊叹。以往只在图画里见过富士山景,在内心描绘过它的景色,此刻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富士山。 尤其是在惊醒的一刹那,突然望见与自己同高的富士山,感觉上仿佛与它正面相逢似地令武藏一时浑然忘我,只有不停地赞叹。 "啊!" 武藏目不转睛地眺望富士山。突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不拂拭眼泪,迎着朝阳的脸庞,泪水泛出红光。 人类何其渺小。 武藏深受冲击,与宏伟的宇宙相较之下,更相形见秽、益显渺小,不禁又悲从中来。 凭心而论,武藏在一乘寺下松时,吉冈几十名弟子全都慑服于自己的剑下,是以让武藏自以为—— 世上也不过如此。 自负的幼苗在他内心滋长,普天之下拥有"剑人"盛名者不在少数,但他们的实力也不过如此!此种傲慢心态,使武藏更加趾高气扬。 但是,即使剑法高超、闻名于世的人再伟大!又能拥有多少的生命呢? 武藏感到悲伤。尤其看到富士山的亘古屹立和怡人风貌,更令他羞惭懊悔。毕竟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无法如大自然般长存不朽,比自己优秀者就是比自己伟大的人,而落后者为凡夫俗子,武藏无可能如富士山般宏伟,不自觉中他已双膝跪地。 "……" 武藏双手合掌。 祈祷母亲在九泉之下能享冥福。感谢大地之恩,并祈祷阿通和城太郎平安无事。他还暗自许下心愿,那就是——虽然无能如天地神明般伟大,虽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但也要鞭策自己成为伟人。 "……" 他又再次合掌—— 我真笨,为什么认为人类是如此渺小呢? 他喃喃自语—— 大自然是因为映在人类眼里才显得伟大。透过人的心,神才存在。因此人才是最伟大的,能做出最大的行动。况且,人类还是万物之灵呢!—— 人类、神和宇宙之间的差异,事实上相距不远,甚至就在你腰间佩戴的三尺长刀前罢了。不,应该说这三者之间还存在差异时,那离伟人和名人的境界还相当遥远。 武藏合掌祈祷,心头闪过无数念头。这时,耳际又传来旅人的声音。"哇!看得好清楚啊!" "很少有机会能如此膜拜富士山神啊!" 四五名登山旅人以手遮阳观赏风景。这些人当中,有人望山见山,有人望山见神,各有千秋。 来自东西方向的旅人在拳头山下交会之后,各自上路。这时旅人们的身影渐渐如蚂蚁般渺小。 武藏走到池塘后面,注视这条山路——奈良井的大藏与城太郎应该会沿这条山路上来。 如果没在此相遇,他们也应该会看到自己的留言才对——因此武藏非常放心。 因为武藏为了慎重起见,在山下的路边拾了一块石板,留言之后立于山崖边。上面写着: 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我在山上的小池塘边等待您经过。 城太郎之师父武藏 可是已经过了清晨人潮多的时刻了,高原上艳阳高照,依旧不见像大藏先生的人路过,也无人看见他的留言板而从下面呼唤他。 "奇怪了。" 武藏满心狐疑,都快按捺不住。 "他们应该会来的。" 武藏深信不疑。 因为这条道路以此高原的山岭为分界,分别通往甲州、中山道、北国街道三个方向。而且河水全往北流入越后的海边。 无论奈良井大藏是到善光寺的平原,或是通往中山道方向,必定经过这里。 但是,世事变幻莫测,常出人意料之外。说不定有突发状况,或者对方突然改变主意,改往他方去,还是在前一个山脚下便投宿旅馆了。武藏虽然随身带有一日的粮食,考虑结果还是回山脚下的旅馆把早、午餐一并解决了。 "就这么办!" 武藏正要走下岩石山。 岩石山下方忽然传来怒斥声。 "啊!他在那里。" 那声音就像前天晚上突击自己的棒子一样充满杀气。武藏心头一惊,抓住岩石往下看,碰巧眼光与喊叫者四目相交。 "朋友,我可追到你了。" 原来是驹岳山下的权之助和他母亲。 那母亲骑在牛背上,权之助的手上握着那支四尺长的棒子和牛绳,两眼直瞪着武藏。 "朋友,在这里碰面太好了。想必你已知悉我们的计谋,才会不辞而别。如此一来,我也失去了立场。我们再来一次比武!来尝尝我这根木棍的厉害。" 武藏正走在岩石之间的狭窄山路上。这时,他停下脚步,靠在岩石上向下望。在下面的权之助见武藏不肯下来,便说: "母亲,您在这儿守着。比武并不是非在平地不可,我爬上去把他打落山下让您瞧瞧。" 他放开手中的牛绳。并重新握好腋下的木棍。正要爬上岩石山。 "儿子啊!" 他的母亲再次交代。 "你上次就是因为太疏忽才会失败。这次你在采取行动之前,还是没先摸清敌意,要是他从上面推落岩石攻击,那你该如何是好呢?" 接着,母子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武藏只闻其声,不辨其意。 武藏在他们讨论时决定——必须避开这个挑战。 因为自己已然获胜。并且也已见识过对方的棒子功,根本无需再次比武。而且,这对母子虽然失败,却咽不下这口气,竟然追赶自己来到此地。可见这对母子不但输不起,而且瞋恨之心令人生畏。正如同自己与吉冈一门的宿怨一样,这种比武只会增添怨恨。害多利少的事能免则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武藏看到无知的老母盲目溺爱自己的儿子而胡乱诅咒别人,深觉恐怖。此种畏惧深植于心,让他害怕。 那便是又八的母亲阿杉婆的阴影。 武藏没必要再去惹另一位母亲的诅咒。所以,无论如何这场比武必须避开,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方法了。 他默不吭声,本来已经从岩石山上下了一半,现在他又折回去,一步一步往上爬。 "啊!武士!" 背后传来的呼叫声,并非气喘吁吁的权之助,而是他母亲,她刚从牛背上跳下地。 "……" 那声音有股威严,武藏停下脚步。 武藏回头看到那母亲坐在山脚下,抬头直望着自己。那母亲一见武藏回头,立刻双手伏地行礼。 武藏不得不急忙回身。毕竟她对武藏有借宿一宿之恩,况且自己未曾致谢便从后门溜出来,现在又怎能让长辈伏跪向自己行礼呢! "老母亲,我承受不起,请您起身。" 武藏正要开口,不觉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 "武士,也许你轻视我儿子,认为他惹人厌,我引以为羞。但是我们并非怨恨,也不自暴自弃地钻牛角尖。我的儿子成长以来便无师自通地使用棍棒,但却苦无朋友或对手可以互相切磋,我觉得甚可惜,希望你能指导他。" 武藏仍不吭声,那母亲自山下大声说话,深怕武藏听不到。她的语气诚恳,令人不得不洗耳恭听。 "若是我们就此分别,那就太教人遗憾了。所以才会决定再来找你。假如就此失败,我们母子将无颜面对以武学享誉盛名的祖先。假如不能从失败中求取教训,追根究底,终究不过是一介平凡农夫被人打败罢了!如今难得遇到您这种高手,若不向您好好讨教,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令人扼腕。此所以我才会教训 一卷全 武藏在屏风上留下一幅武藏野之秋。朝阳代表武藏一颗赤忱之心,故涂成朱红色。其余则以墨水浓淡来表现秋天空旷的原野。 后来酒井忠胜坐在屏风前拱手观画,沉思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说: "哎!纵虎归山了。" 1 早饭前先做学问,白天视察藩务,有时留驻江户城内,练习武艺。晚上则与年轻武士闲话家常。这便是忠利的生活。 "怎么样?最近有无趣事?" 每次忠利这么问,家臣们总是轻松地答道: "是啊!有这么一件事。" 大家由此引出话题。虽然不忘礼节,却似一家人一样气氛融洽。 主从关系不容忽视,忠利在公务上也要求甚严。但是晚饭后,他喜欢穿着便服、与住宿城内的武士们话家常,如此不但放松自己,也可拉近与部下间的距离。 再加上忠利还年轻、更喜与年轻人打成一片,由此了解民情世事,这比起早课,更是一门活学问。 "冈谷!" "在。" "听说你的枪术进步了?" "的确进步了。" "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大家都说我进步,如果我再谦虚,不是落得说谎之嫌?" "哈哈!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好!下次让我看看你到底进步多少?" "我期待着自己能早日派上用场,可是一直没有战争的迹象。" "没有战争才好呀!" "少主人可听过最近的流行歌谣。" "什么歌谣?" "——枪手满天下,冈谷五郎次第一。" "你乱唱。" 忠利笑着说。 大家也都笑了。 "那首歌应该是这样吧——名古谷山三排第一——" "哎呀!原来您知道?" "当然!" 忠利本想与部下多谈一点,好探知民情,却谨言慎行,改变了话题。他问道: "平常你们多少人练枪?多少人练刀?" 在场七人当中,有五个人回答: "在下练枪。" 只有两人回答练刀。 忠利又问: "为何练枪?" 大家一致回答: "因为在战场上,枪比刀有用。" 又问: "那么,练刀的人呢?" 练刀的两个人回答: "因为刀不管平时或战时都有用。" 枪有用?抑是刀有用? 这个问题经常引起争议。练枪人持的意见是: "平常的雕虫小技,在战场上不管用。只要手持得住,武器是越长越好。尤其枪有三益:能刺、能扑,又能打。而且打斗时,即使枪柄断了,仍可当刀来使用。大刀则不行,刀弯了就不能用了。" 第四部分: 养一个武士谈何容易?尤其是新人,更得三思而后行。忠利的父亲细川三斋也经常耳提面命。第一是人;第二是和。再怎么需要这个人,也要顾虑到细川家能有今日,是世代功臣累积的成果。一个藩所,就像一座石墙。不管多巨大的石头,质地有多好,如果它无法与其他石头砌在一起,就无法使用。一个无法与他人和睦相处的人,即使再优秀也不能成为藩里的一员。天下之大,有很多伟材巨石,却被埋没于荒郊野外。 认为刀有用的人则说: "战场并非武士活动的惟一场所。行、住、坐、卧,刀经常带在身上,是武士的灵魂。因此,练刀等于是磨炼魂魄。虽然用在战场上略逊一筹,但它本来的含意便是磨炼武士的心志。如果刀法能贯通武道的精髓,其理亦通于枪术,也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这种议论总是没有结论。忠利不偏袒任何一方,却对着刚才赞成练刀的松下舞之允说道: "舞之允,刚才你说的不像是你的论调,你跟谁学的?" 舞之允认真答道: "不,是我自己的论调。" 忠利却识破他的谎言: "不可能,我听得出来。" 舞之允只好承认: "老实说——有一次我受邀到岩间角兵卫先生位于伊皿子的住处。当时也出现相同的争议,寄居该处的佐佐木小次郎赞成练刀较好。他的言论正好与我的意见吻合,我才会把他的说词当作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无欺骗大家的意思。" 忠利听了苦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他突然想起藩里有一事尚未解决。 以前岩间角兵卫曾向他推举佐佐木小次郎,到现在他还没决定是否要聘用此人。 虽然角兵卫向他推荐时曾说: "虽然小次郎还年轻,但也得二百石以上才聘得了他。" 但是问题不在这笔高薪。 养一个武士谈何容易?尤其是新人,更得三思而后行。忠利的父亲细川三斋也经常耳提面命。 第一是人;第二是和。再怎么需要这个人,也要顾虑到细川家能有今日,是世代功臣累积的成果。 一个藩所,就像一座石墙。不管多巨大的石头,质地有多好,如果它无法与其他石头砌在一起,就无法使用。一个无法与他人和睦相处的人,即使再优秀也不能成为藩里的一员。 天下之大,有很多伟材巨石,却被埋没于荒郊野外。 尤其是关原战后,人才更是数不胜数。然而,大部分的将军所用的是随时都可嵌入任何石墙的石头。如果碰到较奇特的石头,不是棱角太多,就是无法妥协,无法立刻用在自己的藩所。 在这一点上,小次郎不但年轻而且武功高强——有足够的资格仕佐细川家。 何况,他尚未成为一块可用的石头,还是块璞石。 细川忠利一想到佐佐木小次郎,内心自然会联想到宫本武藏。 他从老臣长冈佐渡口中第一次听到武藏的名字。 佐渡在一次君臣言欢时,突然对忠利说: "最近我看中一位奇特的武士……" 并谈到法典草原开垦的事情。后来佐渡从法典草原归来时,叹了一口气: "可惜,武藏已不知去向!" 但是忠利仍不死心,坚持要见此人。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只要多留意,一定找得到他。" 忠利心中不知不觉地将武藏与岩间角兵卫推荐的佐佐木小次郎相比。 依佐渡之言,武藏除了武术精湛之外,也能于山野村落教导人们开垦农地,教导农民提高自治能力,是一位富有经营策略,不可多得的人物。 另一方面,岩间角兵卫则强调佐佐木小次郎出自名门,对剑法研究深入,且精通兵法。年纪轻轻就自创岩流剑法,可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除了角兵卫的夸奖外,最近小次郎的剑名在江户到处可闻。大家都在传说—— 隅田河岸,佐佐木小次郎轻松地斩杀四名小幡门人。 在神田川的堤防上,连北条新藏都难逃他剑下。 相对于此,武藏却一直默默无闻。 数年前,武藏在京都的一乘寺独自与吉冈门下几十人决斗获胜。后来有人反驳此说,说这只是一时的谣言。 "那是捏造出来的。" 也有人说: "武藏只会沽名钓誉。平常看似厉害,一碰到状况,却逃到睿山躲藏起来呢!" 即使他有再好的表现,还是有人扯他后腿。因此,没多久他的剑名也被抹消了。 总之,不管武藏到哪 里,恶评便跟到哪里。再不然就是剑名被人抹杀。连剑士之间,甚至也没有武藏立足的空间。 再加上他出生于美作乡的深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士之子,谁会去注意他?虽然尾张的中村这个小城镇,出了一个鼎鼎有名的秀吉,世人还是以阶级为重,以家世背景为用人标准。 "对了。" 忠利拍着膝盖,想到一个点子。他环视座上的年轻武士,询问是否有人见过武藏? "在座各位,有谁认识武藏?或听过他的传言的?" 大家互相看着对方: "武藏?" "最近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谈论武藏,我们只是听过他的名字。" 年轻武士们几乎都知道这件事。 "哦?为何大家都在谈他?" 忠利瞪大眼睛。 "因为告示牌上写着他的名字。" 一位名叫森某的年轻武士说道: "我看到有人抄下告示牌上的文字,觉得好玩,也顺手抄了下来。少主人,我念给您听吧!" "好!" "就是这个——" 森某打开一张纸,念着: 宫本武藏:你竟然背对我们逃跑,特此向你昭告。 大家听了吃吃地笑。 忠利认真地问: "只有这些吗?" "不,还有。" 森某又继续念道: 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正在找你报仇,我们也有兄弟的仇要报,如果你再藏头缩尾,就不配当个武士。 说完,补充道: "这是一个叫做半瓦弥次兵卫的手下所写的,而且到处张贴。由于听起来武藏像是个无赖汉,因此,大家都觉得有趣。" 忠利苦着脸。这简直跟自己心目中的武藏相差太远。仿佛受到唾弃的不只武藏而已,还有自己的愚蠢也受到嘲笑。 "嗯……武藏是这种人吗?" 忠利仍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大家听了,异口同声回答: "听说他只是一名无聊男子。" 也有人说: "我看他是个胆小鬼。被一般老百姓如此侮辱,他还是不敢出面。" 钟响了,年轻武士随之退席。忠利上床之后仍在想此事。他的想法与一般人不同。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甚至如此认为,对于武藏的深思熟虑颇感兴趣。 翌日清晨,忠利照例在书斋念完早课后,走到屋外透气。刚好在院子里碰到长冈佐渡。 "佐渡!佐渡!" 老臣听到他的呼唤,回头谨慎地行了朝礼。 "后来,你有没有特别留意那件事?" 问题来得太突然,使得佐渡瞪大眼睛。 忠利又补一句: "是武藏的事。" "是!" 佐渡低着头,忠利道: "无论如何,找到他之后立刻带来见我,我想见这个人。" 同一天—— 下午时刻,忠利出现在弓箭场。早就在靶场等候的岩间角兵卫立刻向忠利递上小次郎的推荐书。 忠利一边拉弓一边说道: "我忘了这事。找个时间,把小次郎带到弓箭场来。我要看看他是否能够胜任。" 2 这里是伊皿子坡的中段,岩间角兵卫的私宅坐落在此。 小次郎的住所,就是这红门宅第内的独栋小屋。 "有人在吗?" 访客上门。 小次郎坐在屋内,静静凝视着他的爱剑——晒衣竿。 他托屋主角兵卫请出细川家的厨子野耕介帮他磨这把剑。 这中间却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小次郎托耕介磨剑之后,却与耕介家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小次郎请岩间角兵卫去催促,今早耕介把剑送了过来。 小次郎心想: 剑一定没磨。 他坐在房内,拔出剑一看——没想到剑不但磨好了,而且,沉积百年犹如深渊之水般苍黑的铁锈已然不见,剑被磨得光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剑上的斑斑点点,现已完全消失。沾了血迹的部分,磨过之后,犹如一轮朦胧的月亮,美丽动人。 "简直像一把新铸的剑!" 小次郎看得出神。 这栋小屋位于月岬高台。从这里可远眺品川海边的景色,也可望见从上总海岸涌向天际的云海。现在,这些景色全部映在小次郎手中的刀刃上。 "有没有人在家?小次郎先生在吗?" 外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绕到后面柴房叫门。 "什么人?" 小次郎收刀入鞘: "我小次郎在家,有事请从正门进来。" 屋外的人立刻说: "他在家呀!" 阿杉婆和一名大汉出现在门口。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老太婆。天这么热,您可真勤快。" "待会儿再招呼,先让我们洗洗脚。" "外面有一口井。这里是高地,所以井非常深,得小心一点。这位大汉,老太婆跌下去就惨了,你陪她去吧!" 那位大汉是半瓦家的下人,带阿婆来到此地。 阿杉婆在井边梳洗干净,才进了屋子,与小次郎打过招呼。阵阵凉风吹得老太婆眯起眼睛: "这房子真凉快,住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人都要变懒了。" 小次郎笑着说: "我可跟您儿子又八不同。" 老太婆听了讪讪然,眨了眨眼,说道: "对了!我没带什么礼来,这是我手抄的经文,有空时多念诵。" 说着,拿了一本《父母恩重经》出来。 小次郎早已经听过老太婆的愿望,所以瞄了一眼。 "对了!" 他对着阿杉婆背后的大汉说: "上次我写的告示牌,你是否已经到处张贴了?" 大汉身子向前微倾: "是不是写着"武藏快出来,如果再藏头缩尾,就不配当一名武士"的那张告示牌?" 小次郎用力点头: "没错,已经张贴在各十字路口了吗?" "我们花了两天时间,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师父您还没见到?" "我不必看。" 老太婆也插嘴道: "今天我们来此途中,也看到告示牌了。人群黑压压地围着看,还议论纷纷呢!我在一旁听得心情愉快极了。" "如果武藏看到却仍避不出面,那他等于失去武士资格,贻笑大方。老太婆您的怨恨也算有个了结了!" "什么话?武藏脸皮太厚,任人怎么取笑也不痛不痒。我老太婆才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呢!" "呵呵……" 小次郎看老太婆如此执著,笑出了酒窝。 "不愧是您老太婆,不因年老而失去斗志。真令人敬佩。" 一番加油添醋后,又问: "今天您为何来此?" 老太婆表示没什么大事。因为自己寄宿半瓦家也有两年多了,本来自己就无意久留,更不想让这些男人照顾。刚好铠渡附近有人在出租房子,她打算租一间,一个人住。 "您认为如何?" 老太婆与小次郎商量: "看样子武藏不容易露脸。我知道儿子又八一定在江户,却不知他在哪里?所以我想叫家里人寄钱来,就在这里租个房子住。" 小次郎无异议,认 为这样也不错。 事实上,小次郎因一时的兴趣利用了这些人,但最近他已经很厌烦跟这群人打交道。他认为要事办完之后,不宜再深交下去,因此他几乎不再到半瓦家指导剑术了。 小次郎叫岩间的家仆从后院采来西瓜,请客人吃。 "如果得知武藏的下落,要赶紧派人通知我。最近我很忙,可能无法与你们常见面。" 天黑之前,小次郎便把两人打发回去。 老太婆一走,小次郎立刻打扫屋子,并汲来井水,撒在庭院里。 山芋和牵牛花的藤蔓,从墙边一直攀沿到洗手台上。 白色的花朵,迎风摇曳。 "今晚,角兵卫可能又要外宿了吧?" 小次郎躺在房内望着蚊香袅袅的白烟。 房内不需点灯。即使点了,也会被风吹熄。过了不久,月光从沙滩移至他窗前,照在他脸上。 就在此刻…… 有一名武士打破坡下墓地的围墙,混入伊皿子坡的崖上。 岩间角兵卫每次都骑马到藩里,回来时便把马寄在坡下。 此处的寺庙前有家花店,老板每次看到角兵卫便会出来帮他牵马。 然而,角兵卫今天回到花店却没见到老板,便自顾将马系在后院的树干上。 "噢!客官您回来了?" 老板这时才从寺庙后的山上跑了下来,接过角兵卫手中的缰绳。 "刚才有一个武士举止怪异,竟然打破墓地的围墙,爬到无路可行的悬崖上。我告诉他此路不通,他竟然对我面露凶相,接着便不知去向了。" 没人发问,这个老板却越说越多: "这种人是不是最近经常侵入大将军家的盗贼呀?" 老板惊魂未定,抬头望着黄昏下的幢幢树影。 角兵卫不受他影响。虽然谣传有盗贼入侵大将军家,但细川家根本没遇上过,何况身为大臣也不可能自暴其短,便说: "哈哈哈!那些只是谣言罢了。混到寺庙后山的盗贼不是小偷就是经常在街上打架闹事的浪人。" "可是,因为这里位于东海道的出入口,有些逃亡的家伙经常趁黑打劫。所以傍晚看到可疑的人,整晚都无法安宁。" "如果出了事,尽管来找我。住在我家的客人一直希望有擒贼的机会。但一直空等待,每天枯坐屋内呢!" "是佐佐木先生吗?听说他不但人品优雅,手法也很利落。这附近一带对他颇有好评。" 听到赞美小次郎,岩间角兵卫高兴得趾高气扬。 他喜欢年轻人。尤其目前的风气使然,家里养个年轻有为的青年,被认为是高尚的美德。 因为要是有朝一日天下发生战事,立刻可将家中的年轻人送到君主马前效命。除此之外,也可推荐家中出类拔萃的男子给主家,不但可以奉公,也可扶植自己的势力。 对于主家来说,当然不喜欢自私自利的臣下。然而在细川家这种大藩所里,完全舍弃自我利益的也没几个人。 虽说岩间角兵卫不够忠贞,但他绝不输给一介武士。他原是诸侯的侍从,只可惜没有机会出头。像他这种人反而更方便为平常的事务而奔走。 "我回来了!" 伊皿子坡很陡,每次他回到自家门前都会气喘吁吁。 妻子回娘家去了,只剩男女仆人。岩间不留宿藩里的夜晚,仆人们都会等候他回府。红色的大门和房屋入口之间的走道两旁竹影扶疏。仆人们会在这条信道洒水,等候主人归来。 "主人回来了!" 仆人出来迎接。 "唔!" 角兵卫回了一声,又问: "佐佐木先生在家还是外出?" "小次郎先生整天都待在家里,现在正躺在房内纳凉。" 听了仆人的回答,角兵卫道: "是吗?那就快去准备酒菜,并请佐佐木先生过来。" 角兵卫趁此空当入浴,洗去一身汗水,换上轻松的便服。 回到书斋时,小次郎已拿着扇子,在房内等待。 "您回来了。" 仆人送来酒菜。 "先干一杯。" 角兵卫斟酒,又道: "今天有好消息告诉你。" "好消息?" "我向主人推荐你,最近主人对你也有耳闻,并要我带你去见他。能有今天的成果,可真不容易啊!藩里太多人向他推荐武士了。" 角兵卫衷心期待看到小次郎高兴的表情。 "……" 然而小次郎却默不作声,喝了一口酒。 "杯子还您。" 只说了这句话,却无愉悦之色。 角兵卫不但没生气,反而更加佩服他。 "我相信藩主一定能接纳你,你也能得到应有的回报。今夜我们庆祝一下,再多喝一点。" 说着,又给小次郎斟酒。 小次郎这才稍微低下头: "让您费心了,真过意不去。" "不,推荐一个像你这么有为的人给主家,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把我捧得这么高,真令我为难。本来我就不求高薪俸禄。只因为细川家历代由幽斋公、三斋公,以及当今之主忠利公等三位名主一脉相传,我才会想到藩里奉公,也许能找到武士应行之道。" "我并未向主公吹嘘,是因为江户到处流传着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我每天在此好吃懒做,为何能出名?" 小次郎自嘲,露出一排稚气的牙齿。 "在下一点也不出色,大家只是似是而非跟着散播谣言罢了。" "忠利公说找个时间带你过去,你何时能到藩邸一趟?" "我随时都可以。" "那么明天好吗?" "可以。" 小次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角兵卫见状,更为小次郎的气度倾倒。但是他突然想起忠利公附带说的一句话。 "但是,君侯说过见了你之后再做决定。这只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你百分之九十九可以在藩里奉公,几乎已经内定了……" 小次郎一听,放下杯子,盯着角兵卫,说道: "算了,角兵卫先生!多谢您的辛劳,我不想到细川家奉公。" 小次郎情绪激动。 他的耳朵因喝酒而通红。 "为什么?" 角兵卫不解地望着他。 小次郎只说了一句: "我不满意。" 便未再多做解释。 为何小次郎心情突然骤变?可能是刚才角兵卫补充了君侯的话: "见过之后再决定录不录用。" 此话让小次郎不悦。 "我并非一定要在细川家任职,随便到哪里都可找到三五百石的职务。" 平常小次郎经常以此自夸,角兵卫竟然如此大意,把主公的话照本宣科地说给小次郎听,才会惹恼了他。 小次郎的个性本来就惟我独尊,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所以尽管角兵卫一脸窘相,他也无动于衷。吃过饭,他便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屋内没点灯,却被月亮照得明亮。小次郎一进房,微醉的身子立刻躺了下来,以手当枕。 "哼!" 他想起某事,不禁笑了出来。 "那角兵卫可真老实啊!" 他喃喃自语。 他太了解角兵卫了。他知道自己这么一说,会让角兵卫对君侯很难交代。但不管自己怎么跋扈,角兵卫绝不会生气。 "不求高官厚禄。" 虽然以前佐佐木说过这话,实际上却充满了野心。他不但想求俸禄,更想靠自己的能力求取功名和立身之道。 如果不为这些,那他何必苦修勤练?这些都是为了立身、扬名、衣锦还乡。此外,也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在现今这种时代,高强的武功才是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很幸运地小次郎天资禀赋、剑术高超且聪明过人,充满了自信心。 因此,他的一进一退都以此为目标。这家主人岩间角兵卫虽比小次郎年长,但在小次郎眼中角兵卫是个—— "软弱的家伙。" 小次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月光在榻榻米上移了一格,小次郎却未醒来。徐徐的凉风,吹得屋内暑气全消,小次郎更是沉醉于梦乡。 这时,躲在悬崖后面,一直忍受蚊虫叮咬的人影似乎找到了好时机。 (好!) 他像只蟾蜍般悄悄地爬向灯火已熄的房子。 他就是那个打扮得威风凛凛的武士。今天傍晚,坡下花店的老板看到一个举止怪异的武士往寺庙后山走去。他就是那个武士。 人影爬到房子旁边—— "……" 他先从屋檐下窥视屋内动静。 由于他蹲在阴暗处,又没出声,不容易被发现。 "……" 屋内传来小次郎的鼾声。曾有一时,虫鸣突然停顿,接着唧唧的虫鸣,又陆续从草露之间传出。 终于—— 人影倏然立起。 刀一出鞘便对着熟睡中的小次郎冲去。 "喝!" 那人咬牙切齿,正要砍下去,没想到小次郎左手挥出一支黑棒,一棒打在他手上。 那人手掌虽受到重击,但是砍下去的大刀,力道十足,砍破了榻榻米。 原本躺在下面的小次郎,像一尾矫健的游鱼,躲过水面的一击,悠然游至它处。紧接着唰一声,靠着墙面对那个人影。 小次郎左手握着刀鞘,右手已拔出爱剑"晒衣竿"。 "谁?" 小次郎的口气平稳,看来早已察觉刺客来袭。平时,小次郎对于身边任何风吹草动都提防有加,因此他背对墙站着,神态自若,毫无紊乱之色。 "是,是我!" 相反的,袭击的人反而声音颤抖。 ""我"是谁?报出名来!趁黑夜偷袭可不是武士的作风。" "我是小幡景宪的儿子余五郎景政。" "余五郎?" "哼!看你干的好事。" "好事?我做了什么?" "你趁家父卧病在床,到处散播不利于小幡家的谣言。" "等一等!不是我在散播,是人们自动把谣言传得满天飞。" "你甚至杀了我们不少门人。" "那的确是我小次郎干的。只能怪你们刀法和实力太差了。在兵法上,我可无法故意放水。" "住、住口!那是因为无赖汉半瓦为你撑腰。" "那是后来的事。" "后来什么事?" "你真啰嗦!" 小次郎不耐烦地向前踏出一步: "要恨就恨吧!兵法只求胜负,如果掺杂个人情感,就贻笑大方了。你是否已有觉悟要来送死?" "……" "觉悟吧!" 说着,向前更进一步。同时他手上的"晒衣竿"约一尺左右的刀尖,映着皎洁的月光,一道光芒射向余五郎眼睛,随即移往别处。 这把刀是今天新磨的。小次郎就像饥肠辘辘的饿鬼面对山珍海味一般,直盯对方,想攫住他的身影。 3 佐佐小次郎托人代寻官职,却又不满主人的话,甚至拒绝接受,简直太过任性了。 岩间角兵卫像泄了气的皮球。 "不管他了!" 他又自省: "爱护后进虽是美德,但如果连错误的想法都得接受,那就太过分了!" 角兵卫原本就喜欢小次郎,认为他异于常人。虽然夹在小次郎和主人之间两头为难,也感到生气。但过了几天,他又回心转意了。 "也许这正是他的优点。" 他善意地斟酌。 "要是一般人,早就欣然前往了。" 角兵卫认为年轻人要有骨气才靠得住,何况小次郎有实力。显然,角兵卫把小次郎捧得更高了。 又过了四天。 这期间角兵卫偶尔留宿藩里,加上心情尚未恢复,几天未曾见过小次郎。第四天早晨,角兵卫到小次郎的住处。 "小次郎先生!昨天我从藩所回家时,忠利公问我怎么还没带你去见他?主公要在弓箭场见你,大概也想见识一下你的弓法,如何?你就抱着轻松的心情前去吧!" "可是……" "嗯!" "如果主公看我不中意而拒绝我,那小次郎岂不成了废物。我可还没潦倒到必须强迫推销自己。" "是我拙于口才。主公并无此意。" "那你如何回复忠利公?" "我还没回答。主公似乎一直都在等着见你。" "哈哈哈!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该如此为难你的。" "今晚我得留宿藩里,也许主公又会提及此事。你就别再为难我了。至少到藩里露个脸。" "好。" 小次郎卖人情似的点点头。 "我就为你去一趟。" 角兵卫欣喜万分: "那么,今日如何?" "好,就今天去吧!" "太好了!" "时间呢?" "主公说过任何时间皆可。主公下午一定会到弓箭场,在那里见面气氛比较轻松。" "知道了。" "就这么说定。" 角兵卫再次叮咛,便到藩里去了。 之后,小次郎悠然地准备。虽然平时口中常说豪杰不必花心思装扮,实际上他是个爱打扮的人,甚至非常讲究。 他要仆人准备罗衣,舶来裤,全新的草鞋和斗笠。 又问: "有没有马?" 仆人告知坡下花店寄放着主人换乘用的白马。小次郎便来到花店,发现老板不在店里。 于是,小次郎左右寻找。最后看到寺庙旁,除了花店老板和僧侣之外,还有一群人聚在那里,不知谈论什么? 出了什么事?小次郎走过去,看到地上一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围观的人正商量如何埋葬。 死者身份不明。 只知道是位年轻武士。 那人肩膀被砍了一刀,伤口很深。血已凝固变黑,身上没带任何物品。 "我四天前曾见过这位武士。" 花店老板说着。 "哦?" 僧侣和群众都望着老板。 老板正要开口,有人敲他的房膀,回头一看是小次郎。 "听说岩间先生的白马寄在你这里,可否牵出来。" "噢!原来是您。" 老板急忙行个礼,说道: "我这就去。" 他和小次郎回那里。并从小屋牵出白马。小次郎抚着马头,说道: "真是一匹好马。" "是的,的确是匹好马。" "我走了。" 老板抬头望着马背上的小次郎,说道: "与您很相配。" 小次郎骑在马上,从口袋掏出钱来。 " 老板,用这钱买些鲜花冥纸吧!" "咦?" "给刚才那个死人。" 说完,小次郎从坡下的寺庙前,朝高轮街道骑去。 他从马背上吐了一口口水。因为刚才看到令他不舒服的东西。四天前的一个月夜,被自己新磨的"晒衣竿"长剑杀死的人,好像掀开草席,尾随在自己背后一般。 "这不能怪我。" 小次郎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他骑着白马,在炙热的天气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无论是商人、旅客,以及徒步的武士,都赶紧让开道路,并回头看他。 他骑在马上的英姿,即使走在江户城里也很醒目。大家都会忍不住多瞧一眼,想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武士。 约定正午时刻到达细川家。他把马交给门房。进到官邸便看见岩间角兵卫飞奔而来。 "你来得正好。" 岩间好像为自己的事而高兴。 "请擦擦汗水,休息片刻,我这就去通报。" 说完,赶紧命人送上茶水、冰水和烟草等,待如上宾。过了不久—— "请至弓箭场。" 另一位武士前来引路。按规定,他的长剑"晒衣竿"必须交由家臣代为保管,只能带短刀进去。 细川忠利今日照常练箭。虽然暑气蒸天,仍每天练习射箭百支,无一日例外。众多贴身侍卫忙于为忠利取箭。然后在一旁屏气凝神,等待箭射出去时的鸣声。 "毛巾!毛巾拿来。" 忠利把弓立在地上。 汗水流进他眼里,看来已疲惫不堪了。 角兵卫趁机说道: "主公!" 他跪在忠利身旁。 "什么事?" "佐佐木小次郎已经来了。请您接见。" 忠利看也不看一眼。他重新架上箭,拉弓,跨脚,准备发箭。 不只忠利如此,家臣们没人瞧小次郎一眼。 最后,终于射完百支。 "水,拿水来!" 忠利大声说着。 家臣们打来井水,储在一个大脸盆里。 忠利擦洗全身,也洗了脚。身边的家臣忙着为他提袖子、拉下摆,不断更换干净的水,不敢稍有怠慢。即使如此,忠利的动作却不像个大将军风范,倒像个野人。 身在故乡的大主人三斋公是个茶人。先代幽斋则是个风雅的诗人。想来第三代忠利公也会承袭家风,像个公卿贵人,没想到竟然是这等姿态,令小次郎颇感意外。 忠利还没擦干脚就穿上草鞋,一双脚湿漉漉地回到弓箭场。岩间角兵卫已等得心急如焚。忠利看到他,才又想起此事。 "角兵卫!带他来见我。" 小次郎随着角兵卫来到忠利面前,行了跪拜礼。这个时代,主君爱才,礼遇武士,但是觐见的人还是必须遵行礼仪。忠利立刻说道: "平身。" 平身之后便是宾客。小次郎抬起膝盖: "恕在下无礼。" 说着,坐到席上与忠利面对面。 "详细情形,我已听角兵卫说过。你的故乡是岩国吧?" "正是。" "听说岩国的吉川广公非常英明。你的祖父也是吉川家的随从吗?" "我听说很早以前,我们是近江的佐佐木一族。室町殿下灭亡后,我便回母亲娘家。所以没在吉川家仕奉。" 问过家谱亲戚的情形之后,忠利又说: "你是第一次找官职吗?" "我还没跟随过任何主家。" "听角兵卫说你希望在此仕宦,你认为我藩哪一点好?" "我想这里是武士为它殉死的好地方。" "嗯!" 忠利似乎颇为中意。 "流派呢?" "岩流。" "岩流?" "是我自创的。" "有何渊源?" "我曾跟随富田五郎右卫门学习富田流刀法。又向故乡岩国的隐士片山伯耆守久安这位老人学习片山拔刀术。再加上自己在岩国川畔斩燕练剑,综合成自己的流派。" "哦!"岩流"是取自"岩国川"?" "大人明察秋毫。" "我想看你的剑法。" 忠利望着众家臣: "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 这男子就是佐佐木吗?最近常听到他的传言。 "没想到这么年轻。" 家臣们从刚才便不断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现在忠利突然开口: "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 大家有点愕然,不禁面面相觑。 大家的眼光随即转向小次郎。小次郎不但一点也不在意,甚至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兴奋使得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未等家臣自告奋勇,忠利已经指名: "冈谷!" "在。" "有一次讨论枪与刀之利弊时,坚持枪较有用的是你吧?" "是。" "这是个好机会,你上场试试。" 冈谷五郎次接受命令之后,转向小次郎,说道: "在下向你讨教了。" 小次郎大大地点头。 "赐教了!" 双方表面上彬彬有礼,事实上一股凄厉之气已浸入肌肤。 本来在帷幕里打扫的人,以及整理弓箭的人也都集合到忠利身后。 平常把武功挂在嘴边,拿刀剑如拿筷子。但是一生中真正面临比赛,却是难得碰上几次。 如果问在场的武士: "打仗可怕?还是比武可怕?" 十人当中可能十人全会回答: "比武可怕。" 因为战争是集体行动,比武则是一对一,如不获胜,非死即残。而且必须拿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发肤当赌注。打仗则是与战友轮番上阵,得以喘口气,比武却不行。 五郎次的友人严肃地注视着五郎次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冷静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他不会输的。" 细川藩自古以来没有枪术专家。幽斋公三斋公以来,都是以君主身份,历经无数战场。步卒当中善用长枪的不在少数。善用枪术并非奉公人员必备的技能。因此,藩里一直未聘请枪术教练。 即使如此,冈谷五郎次却堪称藩里的长枪手。不但有实战经验,平常也勤于苦练,是个老手。 "恕我暂时告退。" 五郎次向主人和小次郎招呼一声,便退至它处,做比武前的准备。 大概一个奉公武士,都有一个觉悟,早晨出门,也许下午便会殉职横尸回来。今日五郎次出门前,照例全身上下都穿着洁净的衣服。现在,退到一旁做准备,想到即将面对这种觉悟,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凉意。 小次郎双脚微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手中握着借来的三尺长木刀。选了一个比武场地,已先在那里等待。 他的姿态极其神勇,任谁看到,即使憎恨他,也会觉得他威风凛凛。 他就像只勇猛的老鹰。侧面的线条俊美,表情与平时无异。 "不知结果会如何?" 家臣们开始同情起冈谷五郎次了。因为一看到小次郎的风采,大家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五郎次在做准备的帷幕。 五郎次平静地做完准备。他在枪口刀刃上,仔细地缠上湿布,才会花费这么多时间。 小次郎见状: "五郎次先生!你那是什么准备 ?如果是怕伤到我,那你大可不必有此顾虑。"小次郎语气虽然平顺,但话中带刺,充满傲慢之气。刚才五郎次用湿布条缠绕的长枪是曾征战沙场,并获得佳绩的短刀形菊池枪。柄长九尺余,涂上青贝色,闪闪发光。光是菖蒲造形的刀刃,就有七八寸长。 "用真枪无妨。" 小次郎嘲笑他徒劳无功。 "行吗?" 五郎次瞪着小次郎问着。此时,连同主人忠利和他的友人内心都在鼓动着。 "就是这样!" "别怕他!" "把他宰了。" 小次郎有点不耐烦,用催促的语气说: "行了。" 说着,正视对方。 "那么……" 五郎次拆去缠绕的湿布条,握住长枪,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 "悉听尊命。可是,既然我用真枪,阁下也请用真剑。" "不,我用这个就行了。" "不成!" "不!" 小次郎慑住他的气息: "我乃藩外之人,怎可在他家的主人面前使用真剑?" "可是……" 五郎次仍不释怀,咬住嘴唇。忠利见状立刻说道: "冈谷!不必多虑。就按对方的意思吧!快比武。" 从忠利的声音里,可知他也受到小次郎的影响。 "那么——" 互行注目礼。双方脸上已出现凄厉之色。突然,五郎次向后跳开。 小次郎的身体,像停在竹竿上的小鸟,一个箭步,已随着五郎次的枪柄,攻向他的胸膛。五郎次来不及用枪,立即转身,如击重石般扑向小次郎背领。唰!一声,这块重石弹跳开来。小次郎这回把木剑当长枪,对着五郎次肋骨直刺过来。 "喝!" 五郎次退了一步。 向一旁跳开。 来不及喘气,他被小次郎逼得到处躲闪,毫无反击余地。 他已像只被猛鹰追赶的猎物了。小次郎的木剑紧追不舍,缠着他不放。最后长枪截然断成两半,五郎次的肉体勉强挤出一声呻吟,才一瞬间,胜负已定。 小次郎回到伊皿子"月岬"上的家,便去找这家的主人岩间角兵卫。 "今天在大人面前,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不,你表现得很出色。" "我走后,忠利公有无说了什么?" "没有。" "总会说些话吧?" "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坐在席位上。" "嗯……" 小次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角兵卫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我想近日之内会有回音吧?" 小次郎听了,回答道: "任不任职都无所谓。……忠利公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位明君,如果要仕宦,我还是选择这里,不过这一切得靠机缘啊!" 角兵卫慢慢看出小次郎锋芒太露,从昨天开始对他有点反感。一直呵护在怀中的小鸟,不知何时竟然长成一只凶猛的大老鹰了。 昨天忠利本想让四五名武士与小次郎交手,试他的武功。没想到打头阵冈谷五郎次的比武结果,太过于残忍,忠利说了一句: "我看到了,不必再比。" 比武因此结束。 虽然五郎次最后苏醒过来,却可能终生要跛脚了。 他左边大腿和腰部的骨头都已碎掉。小次郎暗自得意:这下子让他们大开眼界,即使与细川家无缘也了无遗憾了。 但是他心中仍有许多疑虑。将来的托身之所除了伊达、黑田、岛津、毛利之外,便是细川家了。由于大阪城的问题尚未解决,天下风云万变,如果选错托身藩所,可能终生无法避免浪人的命运。谋求奉公之地,也得把将来的时势一起考虑进去,否则,为了求半年的俸禄,可能会赔上一生的幸福。 小次郎把这些都盘算在内。只要故乡的三斋公依然健在,细川家铁定稳若泰山。如果要乘船,最好搭这艘大船,才能掌控生涯的船舵,顺应新时代的潮流。如此才是贤明的做法。 "然而越是家世显赫,越不易谋得一职。" 小次郎有点焦急。 数日后,不知想到何事?小次郎突然说: "我去向冈谷五郎次探病。" 说完便出门去。 这天他是徒步前往。 五郎次的家在常盘桥附近。小次郎突然造访,使得五郎次非常高兴,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哎呀!比武胜负便可知高下。我恨自己技不如人,可是你为何来看我?" 说着,眼中闪着泪珠: "你这么亲切,又劳驾来此,真过意不去。" 小次郎离开后,五郎次向枕边的友人透露: "他真是个奇特的武士。本以为他很傲慢,没想到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次郎内心也在揣测他会这么说。 后来又来了一位探病的客人。如小次郎所料,这位"敌友",竟向客人赞美小次郎。 4 三番两次,小次郎前后四次到冈谷家探病。 有一天,还叫人从市场送新鲜的鱼过去。 此时的江户,已是夏至时节。 空地上的杂草,掩住门扉。干涸的马路,偶尔可见螃蟹横行其中—— 武藏快出面,否则不配当一名武士! 半瓦手下所张贴的告示牌,已淹没在荒烟蔓草中,有的被雨打落,有的甚至被偷去当柴烧。 "到哪里去吃饭?" 小次郎饥肠辘辘,四处张望着寻找饭馆。 这里与京城不同,连像"奈良茶"这种店都没有。只见空地的草丛旁,搭了一间苇棚,旁边立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 屯食小吃 屯食——古时候,这词是饭团的别称。指的是屯扎时的食物吧!然而,此地这个"屯食"又是何意? 苇棚旁,白烟袅袅,盘踞不散。小次郎走近欲窥究竟,却闻到烹煮食物的香味。难道是卖饭团的不成。无论如何,这家店一定是卖吃的。 "来杯茶!" 小次郎进入棚内,看见棚里有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一人拿酒杯,一人拿饭碗,正大口大口地吃着。 小次郎在他们对面坐下。 "老板!这里有什么吃的?" "这里是饭馆,也有酒。" "招牌上的"屯食"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问过我,可是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写的吗?" "以前有个年老的旅客,在此休息,他帮我写的。" "哦!原来如此,字写得真好。" "听说这个人到处游走。在木曾是数一数二的大富翁,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给平河天神、冰川天神、神田明神等寺庙,还乐此不疲呢!真是个奇特的人。" "那人叫什么名字?" "奈良井大藏。" "我好像听过。" "他为我写了"屯食"二字。虽然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但是这么有名的人写的招牌,至少可以招财进宝吧!" 老板笑着说。 小次郎看碗里装了饭菜,便拿起筷子,边赶苍蝇边喝着汤,吃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武士——有一人不知何时从苇棚的破洞窥视草原方向。 "来了。" 他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滨田,是不是那个卖西瓜的?" 另一人听了赶紧放 下筷子,到苇棚边一看: "对!就是他。" 两人一阵骚动。 一个西瓜贩子顶着炎热的大太阳,扛着秤走在草地上。 躲在"屯食"小吃店苇棚后的浪人,追上西瓜贩子,突然拔刀,砍中秤绳。 西瓜贩子向前扑倒在地。 "嘿!" 刚才在小吃那里,叫做滨田的另一名浪人,立即上前抓住西瓜贩子的脖子。 "在护城河旁的石堆附近卖茶的姑娘,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别装傻,一定被你藏起来了。" 其中一人骂着,另一人用刀背顶着他的鼻子。 "快说!" "你住哪里?" 并威胁他。 "长这副德性,还敢诱拐女人。" 那人用刀背拍着他的脸颊。 西瓜贩子铁青着脸,拼命摇头。后来趁隙用力推开其中一名浪人,并捡起秤锤打向另一名。 "你还打人?" 浪人大喝一声。 "这家伙一定不是个普通的西瓜贩子。滨田,小心一点。" "哼!我才不怕他——" 滨田夺下对方的秤,把他压在地上,并用绳子把西瓜贩子连同秤绑在一起。 这时,滨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听到地上发出巨响,回头一看,一阵热风带着红色细雾,打在他脸上。 "咦?" 本来骑坐在西瓜贩身上的滨田,立刻一跃而起,瞪大双睛,一脸愕然,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情景。 "你……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只见他的剑如毒蛇般直窜到滨田胸前。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不用说就知道他拿的是那把长剑"晒衣竿"。厨子野耕介为他磨去铁锈,重现光芒之后,似乎饥渴难当,不断嗜饮鲜血。 "……" 小次郎笑而不答,绕着草丛紧追滨田。被五花大绑在地的西瓜贩子这时抬头,看到他的身影,大吃一惊: "啊!佐佐木……佐佐木小次郎!救命呀!" 小次郎头也不回。 他直盯着节节后退的滨田,数着对方的呼吸,似乎要把他逼入死亡的深渊。对方退一步,小次郎则前进一步,对方横着跑,小次郎也横着追,刀尖一直追缠对方。 滨田已经脸色惨白,一听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吓了一跳。 "咦?佐佐木?" 他连滚带爬。 "晒衣竿"挥向天空。 "往哪里逃?" 话声甫落,长剑已经削断滨田的耳朵,深深嵌入肩膀。 小次郎随后替西瓜贩解开绳子,但西瓜贩并未抬头。 他重新坐好,却仍一直低垂着头。 小次郎拭去"晒衣竿"上的血迹,收入剑鞘。接着似乎感到一阵好笑,说道:"老兄!" 他拍拍西瓜贩的背: "没什么好丢脸的。喂!又八!" "是!" "别光说"是",把头抬起来。好久不见了。" "你也平安无事吗?" "当然。我说,你怎么会做起买卖来了?" "哎!真没面子。" "先把西瓜捡起来。对了!寄放到屯食小吃那里吧!" 小次郎站在空地上大叫: "喂!老板!" 小次郎把西瓜交给老板保管,并借来笔墨在格子门边写着。 斩死空地上两具尸体 正是伊皿子坡月岬之 佐佐木小次郎 特此昭告世人 "老板!这样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谢谢您。" "不用谢了。若死者的朋友来了,请替我转告一声。就说我不会逃避,随时候教。" 说完,又对着站在苇棚外的又八: "走吧!" 本位田又八低头跟在后面。最近,他挑西瓜卖给江户城内的石头工人、木匠、水泥匠等。 他初到江户时,希望能表现男子气概给阿通看,立志要修行或创业。然而一碰到挫折就意志消沉,毫无生存能力。他更换工作已不下三四次。 尤其阿通逃走之后,又八更是陷入颓废的深渊,最后沦落到无赖汉聚集的家里,寄人篱下,或替赌博的人把风,混口饭吃。有时则趁江户祭典或游山玩水等节庆,到处兜售食物,到现在还没有固定职业。 小次郎从以前便很清楚他的个性,所以听了这些话,一点也不觉意外。 只是想到刚才自己在屯食小吃店的留言,肯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便问又八: "那些浪人到底跟你有何仇恨?" 又八难以启口: "老实说,是为了女人的事……" 又八的生活总是会跟女人扯上关系。大概上辈子跟女人有仇吧!小次郎不觉苦笑: "嗯!你还是不改好色的本性。你跟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 要让又八吐真言,可能得花点功夫。反正回伊皿子也没特别的事,小次郎一听到女人的事,无聊的心情一扫而空。见到又八,也好像捡到失物般令人兴奋。 好不容易才从又八口中套出实情。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护城河边的置石场,有很多工人,加上来往路人频繁,因此有十几家茶店,每家都围着苇棚。 其中一家的卖茶女姿色出众。很多男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喝茶、吃饭,想一亲芳泽,其中一人就是刚才的滨田。 又八有时卖完西瓜,也会上那家店休息。有一天,那位姑娘竟向他透露: 我很讨厌那名武士,可是老板却要我打烊之后陪他出去玩。可不可以让我躲到你家,我可以帮忙烧菜缝衣服。 他不忍拒绝,便把那姑娘藏到家里。又八不断地解释,强调自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 小次郎不以为然。 "有什么奇怪?" 又八不认为自己的话奇怪。 炎热的太阳底下,小次郎无心听又八冗长又抓不住重点的话,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来。 "算了,到你家再好好聊吧!" 又八一听,面有难色。 "不行吗?" "我的家不好请你过去。" "什么话?我不介意。" "可是……" 又八一脸歉意,又说: "下次再来吧!" "为什么?" "今天有点不方便……" 又八一脸为难,小次郎也不便勉强,爽快地说: "这样吗?那么找个时间,你来找我。我住在伊皿子,就在岩间角兵卫宅内。" "近日内一定会去拜访。" "对了!刚才你有没有看到挂在各十字路口的告示牌?就是半瓦手下写给武藏的?" "看到了。" "上面也写说本位田老太婆在找你。" "是,没错。" "为何你不去找你母亲?" "我这副德行?" "傻瓜!对自己母亲还要顾虑什么形象?你的母亲随时会遇上武藏,到时候你这儿子不在身边助她一臂之力,可能要后悔一辈子了。" 又八无心听他的劝告。他们母子之间感情不和睦,别人看不出来。虽然又八觉得忠言逆耳,但念在刚才的救命之恩,只好硬着头皮说: "是的,我一定去找。" 说完,在芝区的路口与小次郎道别。 然而小次郎却使坏,与又八分手后, 暗中尾随又八转进狭窄的后街。 这里有几栋相连的房屋。附近的开拓方式是先砍去杂草树丛,然后搭建房子,人们便住进去了。 本来没有马路,但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没排水沟,各户的污水随意流出,自然流到小河里。 江户的人口如雨后春笋,不断激增,生活水准无法提高。其中尤以工人最多。他们主要在此修筑河川,重建城池。 "又八,你回来了吗?" 隔壁住着一位挖井的老板。他正泡在浴盆里,四周用门板横放在地,围成一个小浴室。老板刚好露出头来。 "嗯,你在泡澡呀?" 又八刚进门,浴盆里的老板又说: "我洗好了,你要不要来泡一泡?" "谢谢!朱实刚刚在家里也烧好水了。" "你们感情真好。" "没什么。" "你们是兄妹还是夫妻呀?这附近的人都在猜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嘿!" 朱实正好过来。又八和老板立刻住了口。 朱实提着洗澡水来到柿子树下,打开水桶盖子。 "又八,你试试水温。" "有点烫呀!" 井边传来打水的声音,又八裸着身子跑过去,接过水桶倒入浴盆,便入浴了。 "哇!真舒服!" 老板已穿上衣服,把竹桌椅搬到丝瓜棚下: "今天西瓜卖得如何?" "你也知道行情不好。" 又八看到手指上干涸的血迹,不悦地用毛巾拭去。 "的确如此。与其卖西瓜,不如来挖井,每天赚点工资,日子也比较轻松。" "虽然老板你常叫我去做,但挖井必须在城里做,不能常回家。" "对,没有工头的允许是不能回家的。" "朱实说过,如此她会寂寞。叫我别去。" "嗯!你谈恋爱昏了头呀!"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别越描越黑了。" "哎哟!好痛!" "怎么了?" "青柿子掉到头上了!" "哈哈哈!因为你昏了头嘛!" 老板用圆扇子打着膝盖笑着说。他出生于伊豆半岛的伊东,名叫运平,在业界颇受尊敬。他年纪已过六十,头发蓬乱如麻,但却是日莲教的信徒,朝晚不忘诵经,也常拿年轻人开玩笑。 在他家入口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专门开凿城池水井 堀井商运平之宅 要挖掘城郭内的井水,需要特殊的技术,非一般的挖井工人所能胜任。因为他曾在伊豆有过挖金山井的经验,才被聘请来此指导施工并物色工人。运平喜欢在丝瓜棚下晚酌一番,喝得高兴就会谈起自己的得意往事。 当一名掘井工人,如果没得到允许,不准回家,工作也受监视,留在家的亲属,如同人质,也受主人和老板的束缚。虽然如此,城内的工作较轻松,工钱也较高。 施工完成之前,都住在城内的小屋,因此不必再花费金钱。 "所以说,你先忍耐一阵子,等赚足了钱再去做点别的生意,别再卖西瓜了。" 隔壁的运平老板经常劝又八去挖井。然而朱实却反对: "如果你到城里工作,我就逃走。" 她的语气带着威胁。 "我怎么会放下你一个人不管?" 又八也不想做这种事。他喜欢做既轻松、又有钱和面子的工作。 又八洗完澡后,朱实拿门板围住澡盆,也洗了澡换过衣服,两人聊起此事。 "为了一点钱,像个囚犯备受束缚,我可不愿如此。我也不是一直要卖西瓜。对不对?朱实,再穷也要多忍耐呀!" 吃着紫苏饭配凉拌豆腐。朱实听又八这么说,也表同意: "当然!" 她喝着汤,又说: "一生一次也行,做点有骨气的事给世人看看!" 朱实来此之后,这一带的邻居都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不过朱实可从来没想要这种不争气的男人当自己的丈夫。 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很高。来到江户之后,尤其置身于界镇花街的那段时间,她已见识过各式的男人。 朱实逃到又八家里,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她像一只小鸟,利用又八为踏脚石,想再度翱翔于天空。 因此,如果又八到城里工作就不好了。更具体地应该说她会有危险。因为她当卖茶女时的男人——滨田可能会认出又八。 "对了!" 饭后,又八提到了这件事。 自己被滨田抓住,正在危急的时候,被小次郎救了。本来小次郎要来家里,却被自己巧妙地拒绝了。 又八尽说朱实爱听的话。 "咦?你遇见小次郎?" 朱实脸色发白: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此?你该不会说吧?" 又八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上: "谁会把你的下落告诉他?小次郎那么固执,他一定会追过来的……"—— 啊!话没说完,又八突然大叫一声,用手压住脸颊。 有人丢东西进来! 又一粒青柿子,从后院飞进来,打在他脸上。虽然是个又青又硬的柿子,可是打中脸之后,已破裂开来,白色的果肉喷到朱实身上。 月光下,酷似小次郎的人影走出草丛,带着冷冷的表情,朝市街走去。 5 "师父!" 伊织在后面追赶。 初秋,武藏野的杂草比伊织还要高。 "快点!" 武藏频频回头等待在草中游泳的雏鸟。 "虽然有路,可是我差点搞不清方向。" "不愧是横亘十郡的武藏野草原。" "我们要去哪里?" "找适合居住的地方。" "要住在这里吗?" "不好吗?" "……" 伊织不置可否,看着一望无际的苍穹: "我也不知道。" "等秋天到了,这片蓝天将多么清澄,这片原野将覆盖多少露水……一想到此,内心也跟着清新起来。" "师父您还是不喜欢城里。" "不,人群中也有乐趣。只是现在到处都贴着骂我的告示牌,任我武藏脸皮再厚也在城里待不下去啊!" "所以才逃到这里来?" "嗯!" "真令人懊恼。" "说什么话!为了这种小事。" "可是,到哪里都有人批评师父,我真的很懊恼。" "这也没办法。" "有办法。惩罚那些说您坏话的人,然后我们也发出告示牌说,有种的人出来!" "不,不必去惹这趟混水。" "可是师父您不会输给这些无赖呀!" "会输的。" "为什么?" "我会输给众人。因为打了十人,便出现一百个敌人;追赶百个敌人,就有千个敌人围攻过来,怎么赢得了。" "难道您这一生准备让人耻笑吗?" "我不愿意名声受到污染,那会愧对祖先。可是老让人耻笑也不行,所以才会想与武藏野的露水同住,不受污名之累。" "这里看不到房子,有的话也是农家,或许可以住寺庙。" "也行。或者砍些木材,铺上竹子,围上茅草,就可以盖个屋子了。" "又要像法典草原的时候一样?" "不,这次不当农夫了。每天坐禅亦可。伊织,你除了好好读书之外,就是练剑了。" 他们从甲州口的驿站柏木村来到这荒野。从十二所权现之丘到十贯坡,这里的草原一望无垠。他们走在夏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小道上。 最后两人走进一片松树林。武藏观察过地势。 "伊织,我们就住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在此生活自有一番天地。两人盖了一间比鸟巢还要简朴的草庵。伊织到附近一户农家,以一天的劳动借来了斧头和锯子。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盖的房屋,算不上是间草庵,但也不像个小屋,倒是一间奇妙的房子。 "神代1时期可能就是这种房子。" 武藏从屋外眺望亲手盖的房子,兴奋地说着。 房子是用树皮和竹子、茅草、板子盖成的,柱子则用附近的树干。 屋内部分的墙壁和纸门贴了棉纸,看来特别贵重又有文化气息,这点可是神代时期所不能及的。 伊织琅琅的读书声不断从蔺草帘子传出。入秋之后,不绝于耳的蝉鸣,终究敌不过伊织的读书声。 "伊织!" "是!" 才一回答,伊织已屈膝跪在武藏跟前。 最近对伊织的训练非常严格。 以前对城太郎,同样是个少年弟子,却未如此严格。当时武藏心想让他自由发展,才是最好。 因为武藏本身也是如此成长过来的。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想法改变了。他发现自由发展人之本性,有好也有坏。 要是任其发展,可能坏的本质会盖过好的本质。 当他砍伐草木盖这草庵时,也发现这个道理。杂草或无用的灌木覆盖了应该伸展的植物,且任人怎么斩,都无法根除。 应仁之乱后,天下持续紊乱的局面。虽然信长极力斩草除根,秀吉不时地约束,家康甚至极力在各地修筑城池,然而余灰未尽,现在关西地区充满了这种随时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然而,长久以来的乱相,终究有结束的一天吧!野性横行的时代已经结束。武藏反观自己走过的地方。发现天下大势已定,人心不是归向德川,就是支持丰臣。这个情势必须快刀斩乱麻,才能井然有序。并且是从破坏进而建设。也就是说另一个文化形态已自然而然地形成,犹如一股浪潮,不断地冲击着人心。 武藏独自省思—— 自己生不逢时。 又想—— 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即使十年,也许英雄就有用武之地。 武藏出生的那一年是天正十年,正好发生小牧会战。十七岁时发生关原之役。之后,用武力解决的野性时代已告结束。当时自己像个大乡巴佬,扛着一支枪,梦想将来能建立自己的城池,远赴战场。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个井底之蛙,搞不清时代动向,令人啼笑皆非。 时势的变化如洪流般快速。太合1秀吉发迹之后,各地年轻人无不热血沸腾,然而没多久局势已不允许再承袭太合秀吉的作风了。 武藏在训练伊织时,领悟到这个道理。因此,与城太郎不同,武藏对伊织特别严格。他必须训练伊织适应新时代。 "师父!有什么事?" "太阳下山了,你照往常拿剑到外面练习。" "是。" 伊织拿来两把木剑,放在武藏面前,并行礼: "请赐教。" 他的态度谦恭有礼。 武藏拿长木剑。 伊织拿短木剑。 长剑与短剑对峙,也就是师徒举剑四目对峙。 "……" "……" 武藏野的太阳自草原中升起,亦西沉至草原中。现在,天边只剩一抹余晖残照。草庵后的杉林已昏暗下来。在虫鸣声中,仰望苍芎,弯弯的月亮挂在树梢。 "……" "……" 练剑,伊织当然只能模仿武藏的架势。虽然武藏叫他出手,伊织也想进攻,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 "眼睛——"武藏说道。 伊织赶紧瞪大眼睛。武藏又说: "看我的眼睛!瞪着我看。" "……" 伊织拼命张大眼睛瞪着武藏。 可是,一看到武藏的眼睛,自己的目光立即退缩,完全被武藏的目光所慑服。 如果勉强继续瞪下去,就会头晕目眩,身体四肢无法操控自如。这时武藏会再次提醒他:"看我的眼睛!" 最后伊织的眼神飘浮不定,想逃开武藏的视线。 伊织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甚至忘了手中握着木剑。短短的木剑越来越重,简直像根铁棒了。 "……" "眼睛!眼睛!" 说着,武藏稍向前移动。 每次在这种情况下,伊织总会不自觉地后退。为了这事,已被武藏骂过好几次。虽然伊织努力效法武藏向前移动,可是被武藏盯住眼,双脚说什么也不听使唤。 向后退就挨骂,想前进又力不从心。伊织身体发热,犹如一只被人抓在手上的蝉。 这个时候—— 我才不怕你! 伊织年幼的精神上,锵然迸出火花。 武藏立即感受到他的变化,更加引诱他: "来!" 才一出口,武藏已像只矫健的鱼,向后窜开。 伊织大叫一声,整个人直扑上去。然而武藏已不见踪影——伊织迅速回头,武藏已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接着,又回到先前的姿势。 "……" "……" 夜露不知不觉凝结在草上。眉形的月亮已离开杉树梢。虫鸣唧唧,随着阵阵晚风,忽鸣忽停。秋草小花,白天并不起眼,此刻有如化过妆、披上霓裳羽衣般,随风摇曳生姿。 "……" "好!今天到此为止。" 武藏放下木剑,交给伊织。这时,伊织耳中才猛然听到后面的杉林里传来人声。 "有人来了?" "可能又是迷路的旅人想借宿吧!" "你去看看。" "是。" 伊织绕到后面的杉林。 武藏坐在竹檐下,眺望夜空下的武藏野。芒花随着秋风摇摆。 "师父!" "是旅人吗?" "不,是客人。" "客人?" "是北条新藏先生。" "嗯!北条先生?" "要是他走大路就好了,没想走入杉林迷了路。现在正系马在后面等待。" "这房子无所谓前后,在这里见他吧!去请他过来。" "遵命!" 伊织绕到屋旁,大叫: "北条先生,我师父在这边。请您过来。" "嗯!" 武藏起身迎接。看到新藏已完全康复,健壮如前,内心一阵欣慰。 "好久不见了。虽然明知您避开人群而居,却又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还请见谅!" 听完新藏的话,武藏并不介意,请他入内。 "请坐。" "谢谢!" "你是怎么找到的?" "您是说您的住处?" "是的。我未曾告诉过他人。" "我是听厨子野耕介说的。听说前几天您已刻好要给耕介的观音像,并叫伊织拿去给他……" "哦,一定是伊织透露了 一卷全 楔子 圆,无止境、无曲折、无穷极、无迷惑。 圆扩展至乾坤,便是天地。 圆缩小到极致,便是自己。 自己是圆,天地是圆,两者不可分,共存一体。 第01章报春鸟 柳生城的所在地柳生谷,以黄莺闻名。 二月和煦的阳光,照耀在武馆的白壁上。庭中寒梅独枝,仿佛一幅寂静的图画。 南枝的梅花虽已绽放,却诱惑不了黄莺,难能听闻初啼之声;只恐怕得等山径野道上雪融之余,才会出现黄莺的芳踪吧!而这柳生城,来自江湖各地的侠士们络绎不绝地登门求教。 “拜托!拜托!” “恳请大祖石舟斋师父传授一招半式吧!” 遇此情形,门房必定冷冷地说: “你是什么流派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沿着坡道而筑的石墙,有一扇深锁的大门。登门求教者接踵而至,但皆徒劳而返。 “无论你们拿的是谁的推荐函,我们宗师已是年老力衰,概不见客。” 门房数十年如一日,都以相同的说辞回绝访客。 其中也有人心不甘地抗议道: “武学之道,应该是不分贵贱,不论功夫高低才对啊!” 说完愤然离去。却无人知悉,石舟斋已于去年与世长辞了。 任职于江户的石舟斋之长子但马守宗矩,在今年四月中旬之前无法休假返乡奔丧。因此柳生城至今尚未公布丧耗。 这座古老的巨石城,远在吉野朝之前就已经存在。仰望城池,或许是观者无心欣赏风景,根本无视春神早已降临,群峰环绕,只觉一片冷寂。 “阿通姑娘!” 有一位小男孩在后院里四处张望寻找。 “阿通姑娘,你在哪儿?” 随着喊叫声,阿通打开一扇门走出来。滞留在室内的焚香白烟,随着她的身子飘了出来。阿通在石舟斋的百日忌之后仍然待在屋内,久不见阳光,原本白皙的双颊,更添增一股苍白郁色,犹如一朵楚楚白梨花。 “我在持佛堂。” “噢!你又去那儿了。” “有事吗?” “兵库先生请你去一下。” “知道了。” 阿通沿着走廊,往桥廊走去。兵库的房门远在房屋的另一头。阿通走近,望见兵库坐在屋檐下。 “阿通姑娘,你来了,我想请你代我出面招呼客人。” “哪位客人?” “来了好一会儿了。木村助九郎正在招呼他,但是木村不善与人交际,更甭说是陪一位和尚谈论兵法呢!” “这么说来,又是宝藏院的和尚喽?” 奈良宝藏院和柳生庄的柳生家,除了地缘相近之外,在枪法和刀法上也是渊源深厚。 已故的石舟斋生前和宝藏院的开山祖胤荣是知交。 帮助石舟斋在壮年时期开悟的恩人是上泉伊势守。而当初介绍伊势守到柳生庄的人,便是胤荣。 然而胤荣也早已作古。由第二代胤舜承袭师法。而宝藏院流的枪法,正好赶上武术兴盛的潮流,在时代一隅,自成一派武学渊薮。 “你是否已通报兵库大人说我胤舜登门造访呢?要不然为何不见兵库大人出来呢?” 今天书院的客厅里来了一位客人,带着两名徒弟,已经聊了好一阵子了。 此人便是宝藏院的第二代传人权律师胤舜。而负责招待客人,坐于下座者是柳生四高徒之一的木村助九郎。 胤舜与已故的石舟斋交情笃厚,所以经常造访,也不特定于忌日举行法事之日才来,他的来意似乎是想找兵库谈论兵法。因为已故的石舟斋常对人表示:兵库的武功出众,就连他叔父但马都望尘莫及,甚至比我这个做祖父的还要优秀呢! 石舟斋对兵库疼爱有加,生前就已将上泉伊势守传授给自己的新阴祖传秘籍和三卷奥妙之旨,以及一卷图解秘籍,倾囊传授予兵库。胤舜早已耳闻此事,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持枪与故人之孙柳生兵库交手切磋,较量一下。 兵库可能是心里有数,所以对于胤舜最近三番两次的造访都托辞: “有点伤风……” 或者, “刚好有事外出……” 避不见面。 今天胤舜一反常态,迟迟不肯离去,想必志在见兵库一面。 木村助九郎察觉此,便回答: “是的。刚才我已向他禀报过,他说要是身体好点,就能出来与您见面,可是” 木村试图掩饰。 “又感冒了吗?” 胤舜问道。 “是的,实在是……” “他一向体弱多病吗?” “不,他的身体强健。也许是在江户待太久了,这几年从未在此山国过冬,还不能适应此地的寒冷吧!” “说到他的身体,使我想起一件事,听说肥后的加藤清正公看他身强体壮,欲以厚禄召聘他。而石舟斋为了孙子,曾附带一个有趣的条件,才答应此事。” “真的吗?我没听过。” “拙僧也是听先师讲的。听说大祖师向肥后的加藤大人说:‘我这孙子性情急躁,如果在任官期间有所差错,请赐予他三次免死机会。若能如此,我就答应把他交给你……’哈哈哈!想来兵库大人的确性情急躁。不过,倒是挺得大祖师的疼爱啊!” 这时,阿通走了出来。 “啊!是宝藏院来的贵客吗?很不巧,兵库先生正在检阅要呈报给江户城的目录,所以无法亲自见客。” 阿通说完,亲自奉上茶点。 “请用茶。” 她先递给胤舜,再递给他的随从徒弟。 胤舜一脸失望地说: “那真遗感。老实说,我有要事相告。”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替您转告。” 木村助九郎一旁说着。 “现在也没办法了,那就由你们转告他吧!” 胤舜终于话入正题。 他告诉木村:离柳生庄东方一里处,梅树繁盛的月濑附近,是伊贺上野城的领地和柳生庄领地的边界。此处多坍方,溪流纵横,村落零散,并无明显分界线。 但是—— 伊贺上野城原属筒井人道定次的领地。家康将其没收后赐予藤堂高虎。前年,这位藤堂藩入部之后,积极修筑上野城,致力于年贡收租和治水工作,公布新政,充实国境。 由于新政策如火如荼地展开,最近有众多的武士驻守月濑边境。他们肆意建造小屋,砍伐梅树,任意阻挡旅人,侵犯柳生庄领土,时有所闻。 “也许藤堂家暗自打算趁贵府治丧期间,扩张国境,任意设立栅栏。或许我是太杞人忧天,但是若不趁早阻止,只怕将来后悔莫及。” 听了胤舜的话,身为家臣的助九郎立刻向他致谢: “感谢您为我们通报此事,我们会向他们抗议。” 客人走后,助九郎立刻前往兵库的房间,兵库听完,付诸一笑: “别管它,等叔父回来后,自会处理。” 然而,国界的问题若置之不理,届时恐怕连一尺地之争,都会酿成大问题。助九郎认为:除了要应付这个大藩主藤堂之外,还有要事磋商,因此得找其他老臣和四大高徒共商对策才行。 助九郎心里做此打算。到了翌日清晨。 助九郎照例从新阴堂武馆出来,指导家中年轻人练武。这天早上,他一出门便看到住在炭烧山的小男孩站在门外。 “大叔!” 那男孩 呼唤一声,从后面跟了上来,并向他行鞠躬礼。 这位小男孩名叫丑之助。住在山上,年约十三四岁。经常从比月濑更偏僻的深山服部乡荒木村跟着大人挑些木炭或猪肉到城里来贩卖。 “噢!是丑之助啊!又来偷窥武馆练武了。今天有没有地瓜呢?” 丑之助挑来的地瓜比其他地方的地瓜还味美。因此助九郎才半开玩笑地问他。 “今天没挑地瓜来,但我给阿通姐姐带来了这个。” 丑之助将手上提的草笼给助九郎看。 “是苳菜吗?” “才不是,是活的。” “活的?” “每次经过月濑时,都会听到歌声甜美的黄莺在啼叫。所以我抓了一只,想送给阿通姐姐。” “对了,你每次从荒木村出来,一定会经过月濑。” “当然,除了月濑别无他路了嘛!” “那我问你……最近可有武士驻扎在那里吗?” “也不是驻扎,不过,的确有些武士。” “在那儿做什么?” “盖小屋,在那儿住宿。” “有没有围上栅栏?” “没有。” “有没有乱砍梅树,盘查来往旅人呢?” “他们砍树是用来盖房子,或是用来重搭雪融后流失的木桥,有些则用来当柴火吧!至于盘查来往旅人之事,我没见过。” “嗯……” 丑之助所言与宝藏院的说法有出入,令助九郎困惑不已。 “我听说那些武士是藤堂藩的人。他们为何要驻扎在那里呢?荒木村里可有此事的传闻呢?” “大叔,事实并非如此。” “为什么?” “住在月濑的武士都是从奈良被赶出来的浪人。他们被太守从宇治或奈良赶了出来,走投无踏才会跑到山里来。” “原来是浪人。” “没错。” 助九郎这才放下心来。 自从德川家的大久保长安上任奈良太守之后,眼见关原战后无力求得一官半职的浪人逗留在市区,无所事事,便到处驱赶他们。 “大叔,阿通姐姐在哪里?我要送黄莺给她。” “在后面吧!可是,喂!丑之助,别到处乱逛哦!你与一般小孩不同,喜好学武,所以只特别允许你可以从外面窥视武馆。” “那,可否请您叫她出来呢?” “啊!真巧,从庭院门口往那边走去的,好像就是阿通姑娘喔!” “对,是阿通姐姐。” 丑之助追了过去。 阿通常常拿糕点给丑之助,对他和蔼亲切,在这位山地小男孩的眼里,阿通简直是天上仙女下凡来。 阿通回头远远地望见丑之助,面露微笑。丑之助跑过去: “我抓了黄莺来送给阿通姐姐——在这儿。” 说完,拿草笼子给她看。 “黄莺?” 本以为可以讨她欢心。不料阿通却皱着眉头,并未伸手接过。丑之助面露不解,问道: “这黄莺叫声好美喔!阿通姐姐不喜欢养小鸟吗?” “我并非不喜欢。但是黄莺被关在笼子里太可怜了。放它自由翱翔于天空,它才能唱出婉转甜美的歌声啊!” 原先丑之助看阿通不肯接纳自己的好意,有点失望,但听她解说也就释怀了。 “那就放了它吧!” “太好了,谢谢你。” “放了它,阿通姐姐比较高兴?” “没错,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 “好吧!我放了它。” 丑之助利落地打开稻草笼子,一只黄莺跳了出来,像射出去的箭般头也不回地飞出城外了。 “你看,它能自由飞翔多么喜悦啊!” “我听说黄莺又叫‘报春鸟’。” “咦!谁教你的?”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啊!真抱歉。” “所以说阿通姐姐一定会有好运当头喔!” “啊!你是说我也会有好消息,就像春神降临大地般,是吗?……我心里的确有件期盼已久的事呢!” 阿通边走边说,丑之助尾随其后,最后来到主城后面的草地上。 “阿通姐姐,你准备上哪儿去呢?已经走到城后山区了呀!” “我在屋内待太久了,想出来赏梅散心。” “若是如此,到月濑去不是更好吗?城里的梅花差多了。” “那儿远吗?” “不远,才一里路。” “我真想去,可是——” “去吧!我驮柴火的牛就绑在山下。” “要我骑牛去?” “对,我会牵着牛的。” 她心动了。自己仿佛被关在稻草笼子里的黄莺般,整个冬天从未踏出城外一步。 他们沿着主城后的山路,往后面的杂人门出去。这城门有常驻守卫。荷枪站岗,看见阿通过来,只远远地向她点头微笑致意。而丑之助虽有通行证,但他和守卫混得挺熟悉,根本无须出示证件。 “我要是穿披风出来就好了。” 阿通坐上牛背后,才发现此事,便自言自语着。路人看见阿通,无论认不认识都会亲切地向她打招呼说: “今天真是风和日丽啊!” 再往城外走去,民家越来越少。阿通回头望着山脚下闪耀在阳光下的柳生城。 “我没说一声就出了城来,天黑之前赶得回去吗?” “当然可以。我会送你回来的。” “可是,你不是要回荒木村吗?” “才一里路,来回跑几趟也不碍事的。” 他们边走边聊。刚才在城边盐店前拿着乳猪肉换盐巴的浪人模样的男子,这时尾随在阿通他们后面。 第02章奔牛 道路沿着月濑溪流蜿蜒而上。越往山里,越是崎岖难行。冬雪融化后,便少有旅人踏上此地,来此赏梅的人,更是稀少。 “丑之助,从你们村子到街上,都要经过这里吗?” “对。” “若要办事,从荒木村出来,经上野的城下要比经柳生城还近吧!” “可是,上野并无像柳生家那种武馆啊!” “你喜欢剑术吗?” “嗯!” “农夫不需要学剑吧!” “虽然我家是农家,以前可不是。” “是武士?” “没错。” “你也想当武士吗?” “是啊!” 丑之助回了话之后,丢下牛绳,往溪底跑去。 原来是独木桥掉落在溪里,他下去把桥架好之后,又跑了回来。 此时,走在后面的浪人已经先行过桥了。那个人在桥上以及过完桥后仍数次回头,不礼貌地打量阿通,后来才走进山里去。 “那个人是谁啊?” 阿通坐在牛背上,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喃喃自语。丑之助笑着说: “你怕那个人吗?” “不怕,可是……” “那是从奈良被赶到这里的浪人,他们住在前面的山里,人数很多喔!” “很多吗?” 阿通想回头,却又犹豫不决。此处盛开的梅花尽入眼帘。但是峡谷里的凉风袭身,再加上心中牵挂着城家,使她无心赏梅。 丑之助仍拉着牛绳,继续往前走,并说: “阿通姐姐,请你拜托木村先生,雇用我在城里工作,不管是扫地挑水都行。” 这就是丑之助平日的愿望。他的祖先姓菊村,以又右卫门之名代代相传。所以要是自己也能当上武士,也要改名为又右卫门。从菊村之名以后,祖先中没出现过大人物,所以他期待自己能以剑法立家,用家乡之名“荒木”,取名荒木又右卫门。丑之助的崇高理想与他的模样一点也不相称。 阿通听了少年的梦想之后,想起像弟弟般的城太郎,分手之后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他大概已经十九、二十岁了。 数着城太郎的年龄,一股寂寞之情霎时袭上心头。因为她也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月濑的梅花,还是初春的花朵。但是女人年过二十五岁,表示青春即将逝去。 “我想回去了,丑之助,请你回头走。” 丑之助显得不情愿,但他还是听话把牛调了头。就在此时,前方传来“喂!”的呼叫声。 原来是刚才的浪人带了两名与他相同装扮的浪人。三人围上来,双手抱胸站在阿通所骑的牛只旁边。 “大叔,你们有何贵事?” 丑之助问道,但无人理他,三个人邪恶的眼神直盯着阿通。 “果真不错!” 三个人都发出赞叹声。 其中一人又说: 那人毫不客气地说: “喂!” 还回头呼叫自己的同伴。 “我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个女人喔!大概是在京都吧!” “一定是在京都,看起来不像乡下的女人。” “我记不得是在路上,或是在吉冈武馆见过她,但我确信见过这个女人。” “你在吉冈武馆待过吗?” “当然待过,关原之乱后,我在那里吃了三年的饭哩!” 不知这三个人到底有什么事。将人拦下,竟然聊起这些话题,而且每个人都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阿通。 丑之助生气了。 “喂!山里的大叔,有事陕说,天快黑了,我们还得赶路回家。” 一名浪人这才注意到丑之助。 “哎呀!你不是荒木村卖柴火的小鬼吗?” “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闭嘴,不关你的事,你快给我回去。” “不必你讲,我自己会回去。让开!” 说完,正要拉牛绳。 “给我!” 一名浪人突然抢过牛绳,并用可怕的眼神瞪着丑之助。 丑之助紧抓着牛绳不放。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有事找她。” “要去哪里?” “你管我们去哪里!闭上嘴,乖乖地交出牛绳。” “不行。” “你敢说不行。” “没错。” “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啰嗦。” 其他二人也怒目威胁,摆出架势。 “你说什么?” “你想怎么样?” 三个人将丑之助团团围住,对他举拳咆哮。 阿通吓得全身颤抖,紧紧抱住牛背。眼看着丑之助眉宇露出愤怒之色,正想阻止他,不料他已经大喊一声: “呸!” 丑之助根本不理会阿通的阻止。突然抬起一只脚踢了面前浪人一脚之后,再用他的铁头撞向侧面的浪人胸膛,并从那人身上抽出长刀,回身向背后的人乱砍过去。 阿通心想丑之助大概疯了。因为他就像只无惧的初生之犊,对着面前的老虎猛扑过去。 面对比自己高大的三个大人,他竟然毫无惧色。刚才这一瞬间的动作,给对方重重的一击,比起大人毫不逊色。 也许是他下意识的反应,也可以说是少年不按牌理出牌,反而搞得这几个大人一下子应付不过来。 刚才他拿大刀向背后挥去,正好砍中背后的浪人。阿通见状惊叫一声,而她所骑的牛只也被浪人的惨叫声惊吓到了。 不但如此,那浪人倒地时,身上的鲜血喷向牛角,像雾般撒在阿通脸上。 那人受伤惨叫之后,接着牛只也发出哀嚎。原来是丑之助的第二刀正好砍中牛屁股,牛不断发出吼叫,带着阿通突然狂奔起来。 “哼!” “臭小子!” 其他两名浪人急忙追赶丑之助。丑之助跳人溪中,踩着溪里的岩石逃跑。 “我还不赖吧!” 大人的手脚根本比不上他的敏捷。 最后他们察觉到追他太愚笨了。 “先别管那小子。” 两人立刻回头追赶阿通骑乘的牛只。 丑之助见状,回头追在他们后面,并大叫: “你们想逃啊?” “什么话?” 其中一人被激怒,回头想再去对付丑之助。 “别管那小子。” 另一个人又说了一遍,便赶紧追那只奔牛去了。这会儿牛不肯走原来那条大马路,反而像只无头苍蝇般,跑离溪旁,沿着山路往笠置街道的小路狂奔而去。 “——等等!” “等等啊!” 他们原本颇为自信能够追上那只奔牛的,没想到出乎意料,奔牛一口气跑到柳生庄附近,不,应该说已经靠近奈良的街上了。 “……” 阿通一路上紧闭双眼,幸好牛背上挂着木炭和柴火用的牛鞍,要不然恐怕早就被摔下来了。 “你们看!” “有只牛狂奔过去了。” “快去救她啊!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牛跑到人多的街上,阿通耳旁传来与她错身而过的人们的惊呼声。 “在那里啊!” 可是路人只能喊着,奔牛引起的骚动声,全抛在背后,渐行渐远了。 牛狂奔至般若野附近。 阿通心想死定了,因为这只奔牛根本是一路盲目地狂奔。 到底出了什么事? 路人们都回头替阿通捏一把冷汗。就在此刻,一位胸前挂着皮袋子的仆人模样的男子,从前面的十字路口对着牛只走过来。 “危险!” 有人警告他,但那仆人还是继续往前走。结果,奔牛的鼻子似乎与那仆人猛然相撞在一起。 “啊!他被牛角顶住了。“ “傻蛋!” 路人过于担心,反而责怪那个仆人走路不长眼睛。 然而,以为他被牛角顶住是路人看错了。刚才相撞时,砰——的一声,竟然是那位仆人在牛的侧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看来这一巴掌下手颇重,牛只粗大的喉颈,猛地向上抬起,转了大半罔。路人原以为那牛可能会用牛角再次攻击人,不料它却更疯狂地跑了起来。 可是这回尚未跑上十尺,奔牛的四只脚竟然啪嗒一声跪下来。它口中吐着白沫,庞大的身躯因喘气不止而上下颤动,好不容易,终于安静了下来。 “姑娘,你最好赶快下来。” 那仆人在牛背后说道。 路人们目睹这场惊人之举,立刻一窝蜂地围拢过来。当大家看到那仆人的脚跟时,更是吃惊得张大眼睛,因为他用单脚踩住了牛绳。 “……” 他是谁家的仆人呢?看来既不像武士又不像商家的掌柜。 围观的群众个个露出惊惑的表情,再加上看见那仆人脚踩牛绳,禁不住喷喷称奇: “真是力大如牛啊!” 阿通爬下牛背,走到男仆面前行礼答谢,但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众多围观的跆人更令她却步不前,整个人身心俱疲,久久无法静下心来。 “这只温驯的牛只 ,为何会发狂呢?” 那男仆拾起牛绳,将牛绑在街树旁。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牛屁股受了伤吧!好像是被刀砍的……难怪会如此。” 他观察牛屁股自言自语时,听到有人叱骂围观的人,并驱散他们。 “啊!那不是经常陪在胤舜少爷身旁的宝藏院草鞋管理员吗?” 说话的人是名武士。 那人似乎是从后面追赶而来的,说话时上气接不着下气。他便是柳生庄的木村助九郎。 宝藏院的草鞋管理员说: “在此碰到您真是太好了。” 说着,他拿下挂在胸前的皮袋子,说是奉院主之命正要将袋子内的信送到柳生庄,若是对方不介意的话,能否就在此过目,说完便将信送给对方。 “信是给我的吗?” 助九郎仔细问清楚之后,展开信函。那是昨日才碰面的胤舜写的,信的内容大意如下: 有关出没在月濑的武士之事,昨日在下对您提过之后,又再次派人调查,得知那些人并非藤堂家的武士,而是浪人聚集该处过冬。拙僧之前所言有误,期能更正,谨此。 助九郎将信收入袖中: “辛苦了!信上所言正好与我的调查结果吻合,这下我也放心了。请转达心意,祈勿挂怀。” “是,在路旁叨扰,实在抱歉,那么我告辞了。” 正要离去时。 “啊!等一等!” 助九郎叫住对方,口气稍有改变。 “你从何时开始当宝藏院的仆人?” “最近才进去,我是名新人。” “你叫什么名字?” “寅藏。” “咦?” 助九郎仔细端详对方之后说: “难不成你是将军家的老师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高徒滨田寅之助阁下?” “嗯?” “虽然以前没见过你,但是城里人人都在传言说胤舜少爷的草鞋管理员好像是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高徒滨田寅之助。” “这……” “我认错人了吗?” “……老实说……” 滨田寅之助涨红着脸,低头说道: “以前因为某种原因我发过誓,才住进宝藏院当仆人。真是愧对师门。也是自己的耻辱……请勿再传扬出去了。” “哎!我也不是故意要探你隐私……方才我只是想,也许我的猜想没错……” “我想您大概听过,家师治郎右卫门因某种原因而舍弃武馆,归隐山林,其原因是我寅之助不才所引起。因此我也舍弃身份,发誓即使打柴挑水,也要住进宝藏院修身养性。唉!我真是太羞愧了。” “小野师父之所以会败给佐佐木小次郎,是因为小次郎的挑拨离间,才致使小野师父被贬到丰前,此事天下人皆知。看来你是想为师家雪耻喽!” “是的……有朝一日。” 满脸羞红的寅藏,话一说完,便急忙告别。 第03章麻胚子 “还没有回来吗?” 柳生兵库亲自到城中门来打听阿通的消息。 阿通骑了丑之助的牛出门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仍未见回来,才引起骚动。 因为江户城来了一封信,兵库收到想转交给阿通时,才发现她不在城里。 “派人到月濑去找了吗?” 兵库问道。 “没问题的。已有七八名跑去找了。” 家臣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助九郎呢?” “出城去了。” “是去找她吗?” “是的。他出门前说要从般若野一路找到奈良。” “不知现在如何了?” 兵库叹了一大口气。 他对阿通抱持纯纯的恋情。他之所以觉悟到自己必须如此,是因为他很清楚阿通内心爱着何人。 在她内心深处住着一位叫武藏的男人。可是兵库还是喜欢她。从江户的日洼到柳生这段漫长的旅程中,以及祖父临终前阿通一直陪侍在侧,悉心照顾。从这两处,兵库渐渐了解阿通外柔内刚的个性。 能让这样的女人思念的男人,可真幸福啊! 他甚至羡慕起武藏来。 虽然如此,兵库并无野心要暗中夺人之爱。他的言行完全遵循武士道的规则。连恋爱也不例外。 虽然未曾谋面,但是兵库几乎可以想像阿通所选择的男人武藏是何等人物了。他心中暗下决心,将来有一天要将阿通安全地交到那个人手中。如此不但能完成祖父的遗志,也可略表身为武士的纯纯恋情。 然而—— 今天他收到的信函是江户的泽庵所寄。日期是去年十月底。不知为何?新年已过,却迟至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信中内文大意如下一 由于北条大人以及叔父但马大人的推荐,武藏即将受聘为将军家兵法师范之一人……云云。 之外还说,如果武藏走马上任,立刻会有房子住,身边不能无人照顾,希望阿通能赶至江户,其余诸事下回再详谈…… 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啊! 兵库感同身受,拿着信到阿通房间,却发现阿通不见,才会引起这场骚动。 没过多久,助九郎陪着阿通回来。 而往月濑寻找的其他武士,半路上遇见丑之助,便带着他一起回到城里。 丑之助像犯了罪似的一一向大家道歉。 “请您原谅!是我的错。” 又说: “我母亲一定非常担心,我得先回荒木村了。” “说什么傻话。现在回去,要是半路又被月濑的浪人抓去了,这回可会没命的。” 助九郎斥骂他,其他武士也说: “今夜你就住在城里吧!明天再回去。” 丑之助与其他下人被安排到外城郭的柴房过夜。 柳生兵库在一个房间内拿出江户来的信,交给阿通。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问阿通的意思。 因为叔父宗矩即将在四月休假,从江户回城。他问阿通是否要等那时再与叔父一同回江户,还是独自先行前往? 阿通一听到泽庵的来信,连墨迹都觉得令人怀念。 再加上信上消息,武藏近日即将官仕幕府,在江户将拥有自己的宅第。 几年杳无音讯,现在既然从信中得知消息,简直令她度日如年,哪能再等到四月呢? 她的神情掩不住想立刻飞奔过去的喜悦。 “若是可能的话,我明天就走。” 她小声地道出急欲离去的心声。 兵库点点头。 兵库本身也无法在此久留。自己明年将应尾张的德川义直之聘前往就任。届时打算顺道到名古屋一趟。 但须等叔父归来,为祖父举行大葬之后才能成行。兵库告诉阿通,本来很想顺道送阿通到半路,如今,阿通得先一人上路。 从江户捎来的信,自去年十月底发出之后,过了年节,迟至今日才送达此地。可见途中的驿站或住宿治安,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尚未完全进入轨道。兵库认为一个女人独自旅行,颇令人担心,但是阿通既然下定决心,也不便阻止。 兵库再次确定她的意思。 “没问题的。” 阿通心里非常感激他的关怀。 “我已经习惯一人旅行。而且世间冷暖我也略知一二,就请勿挂心了。”后会有期了——这天晚上,大家设宴为她送行。 翌日清晨,天气晴朗,到处 鸟语花香。 助九郎及其他熟识的家臣,全都站在中门两侧为她送行。 “对了!” 助九郎一见到阿通,立刻吩咐身边的人说: “至少送她到宇治桥附近吧!昨夜丑之助也住在城内的柴房,刚好可以借他的牛。” 说完,立刻派人去叫他来。 “设想得真周到。” 大家也都赞同。虽然与阿通道别过了,但又拉住她,让她在中门附近等待。去叫人的武士回来,说: “没看见丑之助。听仆人说,丑之助昨晚摸黑越过月濑回荒木村去了。”“什么?他昨晚回去了?” 助九郎大吃一惊。 听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众人对丑之助的胆识深表惊讶。 “那就牵马过来。” 有一名武士听助九郎吩咐,立刻飞奔至马厩。 “不,女人骑马太奢侈了。” 阿通推辞,但兵库非常坚持。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骑上武士牵来的马。 马载着阿通由中门往大门的缓坡走去。这一路是由一个小武士拉着马口轮,一直送到宇治。 阿通骑在马背上,回头向大家一一行礼道别,当她回头时,脸颊拂过一株伸出崖边的梅花,两三朵花瓣随之飘落,散发出一股清香。 “再见了!” 兵库无语,眼神却道尽一切的心声。斜坡上的花香,淡淡传了过来。 兵库心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寂寞感——虽然不舍,仍暗自祈祷阿通能快乐幸福。 大家目送阿通离去,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下道路尽头。兵库不忍离去,大家便留下他,径自离开了。 真羡慕武藏。 兵库寂寞的内心暗自神伤。不知何时,昨晚回荒木村的丑之助站在他背后。 “兵库先生。” “噢!原来是你。” “没错。” “昨晚你回家了吗?” “我怕母亲担心。” “你经月濑回去的吗?” “是的,不经过那里就无法回村子了。” “你不害怕?” “一点也不……” “今早呢?” “今早也经过。” “有没有被浪人们发现你?” “兵库先生,您怎么这么担心啊!真奇怪!我听说那些住在山里的浪人,知道他们昨天戏弄的女子是住在柳生城的人,害怕柳生城来兴师问罪,早就趁夜里不知躲哪里去了。” “哈哈哈……是吗?小毛头,那你今早来此做啥?” “我吗?” 丑之助有点腼腆。 “昨天木村先生夸我们山里的野生地瓜好吃。我请母亲帮忙,挖一些地瓜来了。” “是吗?” 兵库落寞的神色这才消失。眼前淳朴的山地少年,弥补了他失去阿通的空虚感。 “这么说来,今天有好汤喝了?” “如果兵库先生喜欢吃的话,我会再挖更多来。” “哈哈哈!” “阿通姐呢?” “刚才出发去江户了。” “咦?江户……这么说来,我昨天托她的事,她还没告诉兵库先生和木村先生吗?” “你托她何事?” “让我在城里工作的事。” “在城里工作?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一点,我一定雇用你。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奉公呢?” “我想学习剑法。” “嗯……” “请教我。母亲尚健在时,我一定要表现给她看。” “你跟谁学过剑法?” “我以树木鸟兽为师,独自摸索。” “这样就行了。” “可是——” “将来可来我住处找我。” “你会住哪里?” “大概会住名古屋吧!” “名古屋是尾张的名古屋吗?可是,父母在不远行啊!” 每次一提到母亲,丑之助眼中便闪烁泪光。 兵库被他感动,突然说: “来!” “……” “到武馆。我要试试你的身手,看是否够资格练武。” “咦?” 丑之助以为自己在做梦。这城里的大武馆可是他自幼瞳憬的殿堂呢! 兵库先生并非柳生家门下,亦非家臣,而是柳生的家族。竟会答应他到柳生武馆,真令人不敢相信。 丑之助欣喜万分,已无暇问个清楚,看到兵库走在前,赶紧追了上去。 “把脚洗干净。” “是。” 丑之助在水池边洗脚,连指甲缝都洗得一干二净。他从未踏进过武馆,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武馆的地板光亮如镜,映着丑之助的身影。四面是坚固的木墙和巨大的栋梁,看起来庄严宏伟。 “拿木剑。” 在这里,连兵库的声音听起来都充满了威严。武馆正面两侧墙上挂满一排排的木剑,丑之助选了一把黑枥木剑。 兵库也拿了一把。他笔直拿着木剑,走到中央。 “准备好了吗?” 丑之助举剑与肩平行。 “好了。” 兵库右手提剑,并未举高,只将身体微微站开。 丑之助以木剑指向他,全身如刺猬般汗毛直竖。 ——我来了。 丑之助以眼示意。兵库表示可以攻击,丑之助紧绷双肩。 “晤!” 丑之助刚出声,兵库已啉啉地迎向他,单手持剑横打在他腰际。 “我还没输。” 丑之助吆喝一声。 接着,他双脚弹地跳起,跃过兵库肩膀。 兵库身子一低,左手轻易地抓住丑之助的脚,由于速度和力量的关系,丑之助像个竹蜻蜒般一个旋转,身体撞上兵库的背脊。 丑之助手一松,木剑被扔得老远。丑之助仍不屈服,翻身跃起,正要拾起木剑。 “可以了。” 兵库在另一头说着。 丑之助回头道: “我还没输。” 他重新拿起木剑,如老鹰般攻向兵库。 兵库直挺挺地举剑站立,毫无所惧。这一来,丑之助中途停了下来。 他懊恼得泪水盈眶。兵库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心想: 颇有武士的气概! 虽然如此,却佯装生气。 “小毛头!” “是。” “你这个无礼的家伙,竟敢跳过我的肩膀。” “……” “身为土著,竟敢如此大胆——给我跪下。” 丑之助跪了下来。 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立刻俯身道歉。兵库丢下木剑,拔出佩刀,指着丑之助的脸。 “我要砍你的头。” “什么?砍头?” “把头伸出来。” “你刚才的行为污辱武士尊严,我无法忍受。” “所以您才要砍我的头?” “没错。” 丑之助注视兵库良久,然后以觉悟的表情,说: “母亲啊!我要葬身城土了,您一定会伤心,就算孩儿不孝了。” 说完,转身面对荒木村,静静地伸出颈子。 兵库微微一笑,收刀入鞘,拍拍丑之助的背说: “好了,好了。” 他安慰丑之助。 “刚才我是开玩笑的。你 只是个小孩,我怎么可能杀你呢?” “咦?开玩笑?” “你可以放心了。” “您刚才还说要遵守兵法家的礼仪,却开这种玩笑,这样可以吗?” “你别生气。我只是试试看你是否有练剑的资格。” “可是,我以为是真的。” 丑之助这才放下心。同时,他也感到非常生气。兵库了解他的感受,和颜悦色地问他。 “你刚才说没跟任何人学过剑术,那不是真的吧?刚开始我故意把你逼到墙边,大部分的人,即使是大人,可能会背对着墙壁投降了。你却跃过我的肩膀——这种功夫不是练过三四年木剑的人所能有的技巧。” “可是……我真的没学过剑法。” “你骗人。” 兵库不相信他的话。 “别再隐瞒了。你一定受过良师指导,你何不说出师父的名字。” 丑之助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你仔细想想,一定有跟谁学过吧!” 听他这么一说,丑之助突然抬起头来。 “啊!有,有。我的确学过。” “向谁学的。” “不是人。” “不是人难道是向天狗学的吗?” “是麻胚子。” “什么?” “麻胚子。就是喂鸟的麻胚子呀!” “真奇怪,麻胚子为何是你的老师?” “从我们村子再往深山里去的地方,有很多伊贺和甲贺来的忍者住在那里。这些伊贺忍者在练功的时候,我曾经看过,我也学他们练习。” “嗯?……麻胚子吗?” “是的,初春的时候播种麻胚子,慢慢的麻胚子从土里长出青翠的幼苗。” “然后怎么练习的?” “练习跳跃。每天都跳过麻胚子的幼苗,随着天气渐渐暖和,麻胚子的幼苗也不断地成长,而且它长得非常的快我早晚都练习跳跃—一尺、二尺、三尺、四尺……麻不断地长高,如果稍微怠惰,人就会输给麻,最后就跳不过它了……” “哦?……你这样练习吗?” “是的,我从春天练到秋天,去年练了,前年也练了……” “原来如此。” 兵库拍着膝盖,好不感动。这时候,木村助九郎在武馆外面叫他。 “兵库先生,江户又来了一封信……” 说完,手里拿着信进到开馆来。 信又是泽庵写来的。 前一封信上提的事情,豁然有所改变。 先前才收到泽庵的第一封信,这是第二封。 “助九郎!” “在。” “阿通应该尚未走远吧?” 兵库读完信,神色焦急。 “嗯……即使他们骑马应该也不会超过二里路。” “那么应该追得上,我这就出发。” “发生了什么事?” “这信上写着,本来要介绍武藏到将军家任职一事,因为某种缘故而取消了。” “咦?取消了?” “阿通却不知情,兴高采烈地赶到江户去。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那么我去追吧!请把信给我。” “不,我去……丑之助,我现在因为这件急事要出门,你以后再来吧!” “是的。” “你好好地磨炼磨炼。也要好好孝顺你的母亲。” 兵库说完,人已经走到门外。他从马厩牵出一匹马,往治的方向奔去。 但是—— 他走到一半,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武藏能否当将军家的兵法老师,对阿通的恋情而言毫不抵触。 她只是要去见武藏人罢了。 更何况她根本无法等到四月便独自出发了。 即使自己拿信给阿通看。 是否先回城里来再谈? 想必她也不可能回来空等待。这样做只会让阿通更加伤心,让她的旅程更加黯淡。 “……等一等!” 兵库现在离柳生城将近一里路远,只要再赶一里路也许就追上阿通了。可是他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阿通只要跟武藏碰面,两人互诉离情,其他的事根本不成问题。 他慢慢地将马匹转回柳生城。 路旁的野草发出新芽,兵库也悠然地漫步于这一片春色之中。然面,在他心深处却隐藏着缠绵不断的心结。 真想再见她一眼。 她冷静地告诉自己。 不—— 兵库毅然地摇头。 因为兵库心中暗自祈祷阿通能过得幸福快乐。武士也有迷恋也有愚情和痴情。可是,从武士道的观点来看,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若能跨越烦恼,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寻得世外桃源的另一片天地。青春不只是燃烧的恋情!时代正张开波涛汹涌的双手,呼唤着年轻的一辈,似乎在说:视线不要被路旁的野花所吸引呀!应该把握光阴,赶上这股时代的潮流! 第04章尘埃 自从阿通离开柳生城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几日了。 逝者已矣,欣欣向荣的春意却日益浓郁。 “好多人出游啊!” “是啊!奈良很少像今天这么好天气的。” “人们可以出来游山玩水。” “是啊!的确没错。” 柳生兵库和木村助九郎走在路上。 兵库戴着斗笠,助九郎包着头巾,两人乔装打扮出来游玩。 游山玩水——指的是自己还是路上的行人?应该两者都有吧!两人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荒木村的丑之助尾随于后。最近,丑之助颇受兵库宠爱,比以前更常出现在城里。今天随着两人出游,他背上背着便当,腰上缠着一双兵库的备用草鞋,刚好当个保管草鞋的小仆人。他走在两人身后。 他们和往来的行人不约而同的从城里走向原野。原野上有一座兴福寺,四周森林密布,只见寺的塔顶。 另外从原野上可望见较高处有和尚的寮房和神官居的住所。低处则可望见奈良的街景,白天也笼罩着一层薄雾。 “已经结束了吗?” “不,现在是午休时间。” “原来如此。和尚们在用膳。看来和尚也是要吃饭的。” 听兵库如此一说,助九郎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有四五百人聚集在这一片原野上。但是原野辽阔,看起来稀稀疏疏,一点也不拥挤。 这些人犹如春日野的鹿群,或部下或坐,有的则四处漫步。 但是,此处并非春日野而是旧平安三条的内侍草原。今天这个内侍草原似乎要举行什么盛事。 在这个时代举行盛事或市集,除了都市之外,少见搭棚子的摊子。即使是魔术和傀儡戏以及弓剑术的表演,都是露天举行。 今天的盛事并非一般的市集,而是比较正式的集会。宝藏院的枪泽师在此集合,每年一次公开比赛。根据比赛的结果来决定平常在宝藏院的职位和席次。所以,众多的和尚和武士在众目睽睽之下比武,是一场激烈的决斗。 但此时原野上的气氛忿然一派优哉。 在原野的一隅有三四处搭着帷幕。穿着短衣的和尚们有人吃柏树叶包的便当,有人喝汤,好不悠闲。 “助九郎。” “是。” “我们也找个地方吃便当吧!好像还有很多时间。” “请等一下。” 助九郎寻找合适的地点。 这时, 丑这助跑过来。 “兵库先生,请坐在这里。”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席子,铺在地上。 这小孩真机灵! 兵库很欣赏他,他认为丑之助将来必定会成大器。 主从三人坐在席子上,打开竹叶便当。 里面是糙米做的饭团。 饭团里包着格子和味噌。 “好吃。” 兵库在蓝天下享受野餐的乐趣。 “丑之助。” 助九郎叫着。 “在。” “真想给兵库先生一碗清汤啊!” “我去向和尚们要一碗来。” “嗯!你去要一碗来……但是可别对宝藏院的人说柳生家的人来了。” 兵库在一旁提醒。 “要是他们知道了铁定会过来打招呼,那可就啰嗦了。” “我知道了。” 丑之助从席子上站起来,就在此时。 从刚才无处便传来说话声。 “奇怪?” 有两名游客正四处张望。 “我的席子不见了,席子不见了。” 离兵库等人约一百米的地方,有很多浪人、女人以及商人零星坐在地上,却不见这两名游客遗失的席子。 “伊织,算了吧!” 其中一个人找累了。 那名男子脸圆圆的,全身肌肉发达有如铜墙铁壁,手上拿着一支四尺二寸的枥木仗。他是梦想权之助,跟伊织同行而来。 “算了吧!别找了。” 权之助又说了一遍,但伊织仍不死心。 “到底是哪个家伙拿走了?” “算了吧!只是一张席子。” “虽然是一张席子,可是被人偷走着实令人生气。” “……” 权之助已经不管他。坐在草地上拿出小账册,记下今天早上花掉的话费。 他在这趟旅行期间支如此清楚地记下账目,是受了伊织的影响。伊织比一般小孩早熟,对生活的打点非常细心,不浪费东西,讲究整洁干净。因此,很自然地对每一碗米饭、每一天的气候都心存感激。 他也因此养成了不轻易原谅别人的怪癖。这个怪癖从他离开武藏身边,在人群中生活之后,越来越明显。也因此对于有人无故拿走他的草席一事,伊织相当反感。 “啊!是那些家伙拿的。” 伊织终于找到了。 他看到远方三人正优哉地坐在权之助一路随身携带的席子上,吃着便当。 “喂!” 伊织跑过去,在离席子约十步左右处停下了脚步。他想好抗议之辞,正巧迎面碰上要去拿汤的丑之助。 “干吗?” 丑之助回答。 伊织十四岁,丑之助十三岁,可是丑之助看起来比伊织年长很多。 “你说干嘛,是什么口气?” 伊织责备丑之助的无礼。丑之助瞧对方不像当地人,又是个小孩,不觉气焰更高。 “我哪里说错了?你叫我们,我才回答的啊!” “你没说一声就拿走别人的东西,等于是小偷。” “小偷?这家伙竟然说我们是小偷。” “没错,你没说一声就拿走我同伴的席子。” “是那张席子吗?那张席子刚才掉在那儿,我才会捡来的,干吗为了一张席子——” “一张席子对族人而方,也是遮风避雨的必备之物。你还给我。” “还给你也行,但是你那种口气让我很不舒服,而且你还骂我是小偷,你必须道歉我才还给你。” “我要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向你道歉?要是你不还,可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试试看,我可是荒木村的丑这助啊!我才不会输给你呢!” “好大的口气——” 伊织也不服输,他耸着小小的肩膀。 “我也是兵法家的弟子喔!” “好,等一下到那边去。现在你仗着人多势众,口气如此狂妄。看你离开人群之后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你说什么?你给我记住。” “你有胆来吗?” “到哪里?” “兴福寺塔下,可别带打手来啊!” “没问题。” “我向你招手,你就过来,好好记住叫喔!” 一番争吵之后,两人分开了,丑之助直接去拿汤。 过不久,他用陶瓶提了一罐汤回来。那时,原野中央已经扬起一阵尘埃,和尚们的比武已经开始了,群众围成一个大圈,一旁观看。 丑之助提着陶瓶走过群众后面。与权之助并肩观看比赛的伊织,回头看到丑之助,丑之助以眼神挑战。 (等一下过来!) 伊织也以眼示意。 (我一定去,你给我记住!) 本来弥漫着一片春色的内侍草原,比武开始之后,气氛为之一变。在偶尔扬起的黄色尘埃中,群众对着武者大声呐喊。 谁胜?谁负? 比赛就是求胜。 不,时代也是如此。 这些呐喊也反映在两名少年的心里。他们生长于这个时代当中,假使气势薄弱的话,就无法成为一个强者。因此,从十三四岁开始,他们已经养成了不屈服的个性。一张草席已非问题症结所在。 但是,伊织和丑之助都有大人随行。因此,他们和大人们暂观看野地上的比赛。 原野中,从刚才就有一名和尚拿着一把长枪站在那里。 刚才有几位已经跟这名和尚比过武,大家都被他打败,这会儿没有别的敌手。 “快上来挑战啊!” 和尚催促其他人上场。 但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家都明白,这种时刻不出场才是聪明之举。聚集在东西两边的群众,只能屏气凝神,吞着口水,听和尚说话。 “如果无人出来挑战,在下就退场。我要宣布,今天的野地比赛是十轮院的南光和尚拔得头筹。各位有无异议。” 和尚对着四面八方宣布成绩。 十轮院的南光和尚从第一代胤荣,直接承袭宝藏院的流派。后来自创一派,称为十轮院枪法,现在竟然与二代胤舜反目成仇。 胤舜不知是害怕还是为了避免争斗,并未出现,理由是生病。南光和尚已然踩在宝藏院门人的头上,非常骄傲,所以将直立的枪横握在手上。 “如果无人向我挑战,我就退场。” 如此说着。 “等一下。”有一名和尚斜拿着枪走了出来。 “我是胤舜门下,叫做陀云。” “嗯!” “我向你讨教。” “就位。” 两人脚边扬起一阵尘埃。双方跳开的同时,枪矛已像活物般互相对峙了。 “我以为比赛已经结束了呢!” 本来已经无精打采的群众,顿时疯狂欢呼。 但是群众立刻又鸦雀无声。因为刚才的铿锵一声,群众以为是两支枪打在一起,没想到陀云的头已被南光和尚的枪打落在地。 陀云和尚的身体像被风吹倒的稻草人一般,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旁边有三四名和尚跑出来,本以为他们是要找南光和尚吵架,结果是来搬陀云的尸体。 这下子南光和尚更是耀武扬威。 “看来似乎还有不少有骨气的人——想挑战就快一点,一起上我也不怕。” 就在此时。 群众中有一名山僧放下背包,两手空空地走到 宝藏院群众面前。 “是不是只有院中的子弟才能参加比赛呢?” 宝藏院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限院方弟子。” 本来他们在东大寺前,以及猿泽的池边,都挂着告示牌,呼吁有专于开学的道友都能参加比赛,共襄盛举。但是宝藏院中的人表示,由于宝藏院和尚枪法高明,无人敢说: “我要挑战!” 因为这样只会让自己丢人现眼,甚至断手缺脚的——所以没有人敢贸然尝试。 山僧听了,便对在座的和尚们行礼。 “那么,这次就让我当个傻瓜吧!请借我木刀。” 兵库夹在人群中观看这场比赛。 “助九郎,越来越有趣了。” 他回头对助九郎说。 “有一名山僧出来挑战了。” “没错,我已经看出他们的胜负了。” “那一定是南光和尚占优势。” “不,南光和尚不会跟他过手。要比的话,恐怕南光和尚无法得手。” “真的?” 助九郎中无法理解兵库的话。 兵库非常了解南光和尚的实力,可是为何说他会输给这位山僧呢? 助九郎本来无法理解,现在他了解兵库的意思了。 因为这时候—— 山僧拿着借来的木剑,走到南光和尚面前。 “喝!” 山僧准备挑战。助九郎看见他的外表,才了解个中含意。 这名山僧年约四十左右,可能是大峰人或是圣护院派的人不得而知。他的身手矫健,看来平日精于锻炼,但更像是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体魄。 现在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请多指教。” 山僧语气平缓,目光平和。 “你是外地来的吗?” 南光和尚看到这名新对手,问道。 “是的,我是临时参加。” 山僧解释道。 “等一下。” 南光和尚把枪立起来。似乎知道自己已无法取胜。他认为在技巧上自己可以赢得对方,却没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再加上最近很多山僧隐姓埋名,不愿意暴露身份,所以还是避开这场比试比较好。 “我不跟外地人比武。” 南光和尚摇头拒绝。 “但是,我已征得宝藏院中的首肯。” 山僧冷静地解释自己参加比赛并无不当,而南光和尚却说: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的枪法并非为求胜利,而是要锻炼身体。此及修佛之法,我不喜欢跟院外的人比赛。” “哈哈!” 山僧苦笑。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当众人面前有点不好开口便作罢。他将木剑还给场边的和尚,转向便离去。 南光和尚也退场。其他的和尚与看热闹的群众,都认为南光和尚胆小,趁机逃跑。不过南光和尚对此并不在意。径自带着两三名弟子,像一位凯旋而归的勇将,骄傲地回去了。 “怎么样,助九郎?” “被您料中了。” “的确如此。” 兵库又说: “那名山僧可能是九度山的人,如果他脱掉头巾和白衣,换上盔甲,可能是一名鼎鼎有名的武士呢!” 群众渐渐散去。比赛已经结束。助九郎环顾四周。 “啑?上哪去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事?助九郎?” “丑之助不见了。” 第05章童心未泯 他们约好只有两个人比赛。 丑之助趁大人观看比赛时,以眼神向伊织示意。 (过来!) 伊织也瞒着权之助从人群中溜出来。 同时丑之助也趁兵库和助九郎不注意时,偷偷跑到兴福寺塔下。 “嘿!” “干什么?” 寺塔下两名小武士怒目相视。 “你死而无悔吗?” 伊织说着。丑之助答道: “你别高兴得太早。” 他没有带刀,随地捡了一根木棒当武器。伊织带着刀,他一拔出刀便大喊: “你这家伙。” 并向丑之助确过去。 丑之助往后一跳。伊织认为他是胆小害怕,追了过去。 丑之助将伊织当成麻胚子,一脚踢中伊织的脸。 “哇!” 伊织单手捂住耳朵。踉跄一下,又立刻站起来。 伊织站妥之后,再次挥刀,丑之助也举棒还击。 伊织情急之下,把武藏和权之助教他的招式全都忘光了。他一心认为自己如果不先发制人,就会被对方打败了。 眼睛—— 平常武藏对伊织耳提面命,必须用眼睛注视。 可是伊织全忘光了,闭着眼睛盲目地确向对方。丑之助等伊织攻过来,身体一闪,立刻用木棒将伊织打倒在地。 “哎哟……” 伊织痛得爬不起来。手仍握着刀,趴在地止。 “我赢了。” 丑之助很高兴,但看伊织动也不动,有点担心,立刻往山门方向跑去。 “喂!” 背后突然响起呼叫声,声音之大仿佛响自四方的林子。随着声音出现的是一支四尺长的木杖,迎风直飞过来,正好打在丑之助腰上。 “好痛啊!” 丑之助扑倒在地。一个人随着木杖飞奔过来。不用说,他就是来找伊织的梦想权之助。 “站住。” 那声音更加接近了,丑之助顾不得腰痛,如脱兔般跳了起来。跑了将近十步左右,迎面撞上从山门进来的人。 “这不是丑之助吗?” “啊?” “你怎么了?” 丑之膈一看是助九郎中立刻躺到他身后。这一来,追赶丑之助的权之助与助九郎一言未发,怒目相视,形成对峙局面。 四目相交。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 助九郎手握着刀,权之助手握木杖。但是—— 两人皆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他们知道事出必有因。 “朋友,我不知道详情,但是你一个大人为什么要欺负小孩子?”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看倒在塔下的那个小孩,伤得很重,已经昏迷过去了。” “那名少年是你带来的吗?” “正是。” 权之助说完后立刻反问: “这小孩是你的仆人吗?” “不是仆人。是我主人在照顾他,他叫丑之助。喂!丑之助,你为何打伤那位小孩?”他回头望着丑之助。 “你老实说来。” 助九郎质问丑之助,未等丑之助开口,倒在塔下的伊织已经醒过来了。 “我们在比武啊!” 伊织大声说着。 伊织忍着痛站歧异来,边走边喊。 “我们比武我输了,不是他的错,是我技不如人了。” 助九郎看见伊织坦承自己输了,心中好不感动。 “哦!你们是按照比武规矩,事先约好的吗?” 他微笑地望着丑之助。 而丑之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不知道那张草席是他们的,没问一声就拿走了,是我不好。” 他说明事情的原委。 伊织现在精神也恢复了。原来只是小孩之间的纠纷。若是刚才权之助和助九郎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起来的话,恐怕 现在已经血染塔下了。 “哎呀!真是失礼。” “彼此,彼此。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主人还在那边等我,就此告辞。” “后会有期!” 他们相视而笑,一起超出山门。助九郎带着丑之助,权之助刚带着伊织离去。 四人来到兴福寺门口,一方要向右走,一方要向左走。正要分手时,权之助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请问到柳生庄该怎么走?是不是这条路直直走去就到了?” 助九郎听了,问道: “你要到柳生庄的哪里?” “柳生城。” “咦?你要到城里?” 助九郎听了停下脚步,又走向权之助。 事情一说开来,彼此也清楚对方的身份了。 柳生兵库久等助九郎和丑之助不到,也找到这里来。听完事情原委之后,频频叹息。 “哎呀!哎呀!太可惜了。” 他望着这两位老远从江户城来到大和路的权之助和伊织。 “如果你们早来二十天就好了。” 兵库不断地重复说着。 助九郎也一直说; “可惜,可惜!!” 如今,他们要找的人不知身在何处了。 梦想权之助带伊织来到此一地,当然是要来找柳生城中的阿通。 权之助来找阿通并非为了自己的事。前一阵子在北条安房守的宅第里曾听泽庵说过,伊织的姐姐便是阿通。所以权之助才会带着伊织来此找她。 可是—— 很不凑巧阿通已在二十天前便离开了柳生城,到江户找武藏去了。更糟的是,权之助离开江户之前,听说武藏也已经离开江户,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知他的去向。 “似乎大家都迷路了。” 兵库自言自语。 他想起前几天自己曾经快马追赶阿通,在往宇治的途中又折回一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后悔。 “阿通还要熬过多少不幸的日子啊?” 兵库心中对阿通的淡淡恋情,使他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可是,这里还有一个更可怜的人,那就是伊织,他在一旁听着大人讲话。 那是他从未谋面的姐姐。 可能因为如此,伊织并不觉得特别寂寞。 她还活在世上。 有人告诉她: “你的姐姐在大和的柳生城。” 自从知道这消息后,就像在海上漂流看到一块陆地般,激起他对骨肉的思慕之情。为了找寻姐姐,甚至连累了权之助。 他一直梦想能与姐姐重叙天伦之乐。 “……” 伊织快哭出来了,却没掉下眼泪。 要哭的话,也要到无人之处哭个痛快。权之助和兵库一直在谈论江户的话题。伊织望着路边的花草,想偷偷的离开大人。 “你要去哪里?” 丑之助从后面走过来搭着他的肩,安慰他说: “你哭了吗?” 伊织摇摇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 “我才不哭呢!我根本没哭。” “哎呀!这里有地瓜叶子,你知道怎么挖地瓜吗?” “当然知道,我的家乡也有地瓜啊!” “那我们来比赛挖地瓜吧!” 丑之助这么说着,伊织找到地瓜藤,两人开始挖了起来。 兵库听权之助谈到叔父宗矩的近况和武藏之事。 除此之外,还有江户街头的改变,也听说小野治郎右卫门失踪的事。 他们愈谈愈起劲。 兵库很难得地能在这大和的野外遇到江户来的人,谈论江户新社会的点滴。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谈论良久,兵库和助九郎说道: “请到城里盘桓数日吧!” 权之助诚挚的道谢并婉拒美意。 “既然阿通姑娘不在,我们也不便打扰。” 他希望能尽快踏上旅途。 他本来就是云游四海,到处修行。但是,他母亲在故乡未曾去世时的遗发和牌位,现在仍随身携带,虽然这一趟经过大和路时平安无事,但他希望能将母亲的遗发和牌位供奉在纪州的高野山或河内的金刚寺。 “你心里想必一直挂念着这件事吧!” 兵库见极力拘留也是枉然,正要与权之助告别时,突然发现丑之助不在身边。 “咦?” 他看到权之助也在找伊织。 “嗯!他们在那里,不知道在挖什么?” 兵库指着他们。和丑之助蹲在地上,正在挖土。 大人们会心一笑,站到他们背后。 两人专心挖着地瓜,他们拉出地瓜藤,小心翼翼地怕弄断地瓜,现在已经挖了一个大洞。 “啊!” 丑之助注意到背后有人,回头看他们,伊织也笑了。 知道大人在看,两个人挖得更加起劲,然后,丑之助突然大叫。 “我挖到了。” 他将长长的一串地瓜抛到地上。 伊织还在挖洞,连肩膀都埋进洞里了,权之助看他还不死心,便说: “还没好吗?我要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伊织像老人般捶着腰。 “不行,不行。这个地瓜可能要挖到晚上呢!” 他依依不舍地拍拍衣服上的泥土。 丑之助看看他。 “怎么?挖这么深还挖不出来?这地瓜可真难缠,我帮你挖吧!” 他正要出手帮忙。 “不行,不行。会折断的。” 伊织拒绝丑之助的帮忙,本来已经挖了八分左右,现在他又把土埋了回去。 “那么再见了。” 丑之助得意洋洋地把地瓜扛在肩上。但是他的地瓜并不完整,而是断了头,正流出白色的乳汁。 “丑之助,你输了。刚才的比武你虽然赢了,可是挖地瓜你可是输了。” 兵库用力压了一下丑之助的头,就像要压回他锋芒太露的头角一般。 第06章大日如来佛 吉野的樱花已经谢了。道路两旁开满了蓟花,虽然走点路就会全身发热,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牛粪的气味,令人怀念以往宁静的小径以及川流不息的盛况,因此不会令人觉得疲倦。 “大叔、大叔。” 伊织拉扯权之助的衣袖,不断地告诉他。 “昨天的山僧跟过来了。” 他小声地说。 权之助故意装作没听到,直直地向前走。 “别看,假装不知道。” “可是,好奇怪喔!” “为什么?” “昨天我们跟柳生庄的兵库先生在兴福寺分手后,那人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这很正常啊!人们爱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嘛。” “可是,他连客栈都跟我们选同一家呢!” “不管他,反正我们身上没什么钱,不必担心。” “可是,我们有生命,不能说空空如也啊!” “哈哈哈!我会好好地保住自己的生命,伊织,你也会吧!” “当然。” 越是说不要看,伊织越好奇想往后瞧。他的左手一直握着刀。 权之助也不太舒服。他见过这名山僧。也就是昨天在宝藏院比武时,被拒绝的那名山僧。但是权之助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人会缠上自己。 “哎呀!不知何时他不见了。” 伊织再一次回头,权之助也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