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楔子 顺治十八年正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刚过完年,一群一群的叫花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又开始沿街乞讨。北京城哈德门以西的店铺屋檐下、破庙里挤满了这些人。一家家、一窝窝在城墙根搭起了破庵子、茅草棚,竟有长住下来的意思。好在自李闯王兵败以后,北京城内屡遭兵乱,人口十去五六。东直门内外瓦砾遍地,有的是空闲地方,不然真要人满为患了。这些人大都操关东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隶、山东、河南一带的人,披着褴褛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破碗向人们讨饭。 “大爷大娘,积德行善,赏一口剩饭吧。俺是从热河逃难来的,上有老,下有小,没法子呀!” “阿弥陀佛!罪过哟!大冬天的哪来的灾,跑这么远的路?” 一个肩头挑着补锅家伙的壮年汉子听了这话,将脸一扭停住了脚,冷笑道:“你是天子脚下的人,怎么知道乡下的事!他妈的,镶黄旗圈了老子的地,不要饭,吃毛?”说着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气哼哼地走了。 读者至此,或者会问:什么叫“圈地”,便这等厉害! 原来,满洲人未入关前,八旗兵出征打仗,马匹、器械都是自备。各旗为办军需给养,都占有大量旗地,各旗的主儿、王公宗室自家日常挥霍也要消耗大量金银,便在关外各地设置大小不等的庄园。入关之后,前明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在闯王入京后,死的死,逃的逃,撇下了无数的无主荒田。多尔衮便下令“尽行分给东来诸王、贝勒、贝子、勋臣人等”,丘八爷们当然尽挑好地抢。他们用一根绳子,拴着两匹马,上头插一杆旗,后头的兵丁狂抽猛撵,兜多大圈子算多大圈子,圈子里的地便成了旗人的产业了。这就叫圈地。“这是我镶黄旗的”,“那是我正白旗的”。甚或有更霸道的,还要把圈子里边的百姓一律赶出,或者换一点沙窝碱地给他们。这还算客气的,更横的还趁机抢掠。圈地所到,室中所有器物一律留下,妻女长得丑的,“开恩”着原主带走;长得有点姿色的便将留下。弄得京畿、直隶、山东、河南、山西七十七州县,纵横二千里,田园荒芜,哀鸿遍野,饿殍满道,哭声不绝于耳。其中有被迫铤而走险为“盗”的,也就不尽其数了。 单说京西永兴寺街,有一家小客栈,名叫“悦朋店”。这大概取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悦)乎”之意。这家小店的后院有十几间客屋,专供举子进京应试时候住的。目下离开科尚早,生意甚是清淡。当街三间门面摆着四张八仙桌;向北折是一间雅座,供客吃饭;门面以东一道长柜台兼卖酒肉和零星杂货。伙计们都是乡里人,回去过年了,店里只有一位何老板和几个远乡的小徒工支撑。正月初八清晨,店里刚摘门板,只听“唿通”一声,倒进一个人来。 店老板何桂柱听到伙计们喊叫,赶紧蹬上裤子,把夜壶往床底下踢了踢,趿拉着鞋就往外跑。一看,这个人约莫有二十岁出头,头上戴了顶一丢儿锡的青麻帽,拖出二尺多长的辫子,头发总有两个多月没剃了,灰不溜秋长了足有寸半长。棉袍子像给鸟铳打过,一朵朵烂羊油似的破棉絮绽露出来。看他脸色,像生姜一样黄中带紫,双目紧闭,人已是冻僵了。何桂柱由不得叹了口气说:“罪过!这也是常事,送到城外左家庄化人场吧。啐,今天真晦气!” 伙计们张罗着找了一领破席将死人卷起,正要弄块破门板把人抬走,店后门帘一响,走出一个人来说道:“慢!” 众人回头看时,出来的人约有三十岁上下,戴着青缎瓜皮帽,穿着黑狗皮酱色绸马褂,里头罩着灰团呢长袍,千层底冲呢靴子上起着一道明棱,稳稳站在门当间。店主人忙赔笑道:“二爷早,这是冻死在门外的一个穷秀才。” “死没死要看看再说。”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用手在青年鼻子下试了试,拉起手来搭上脉摸了摸:“人还没死绝!快熬一碗姜汤,不,先弄点热酒来!”伙计们面面相觑,站着不动,何桂柱连忙说:“爷已经吩咐,还不快点?” 出来的这个人是个举人,扬州人,叫伍次友,是个闻名于大江南北的才子。家世豪富,祖上曾做过几任大官。开店的何桂柱先前就是他家的佣人。崇祯年间,兵荒马乱,伍老太爷怕树大招风,让家人各投亲戚。何桂柱的爹是个家生子儿,没有亲人在外头,老太爷一发善心,帮他在本地开了一个小店。清兵入关,史可法在扬州抗清,城破后,城内血流成河。何家在扬州呆不下去,索性迁往北京来。这伍次友原是侯方域的学生,清室定鼎之后便从了天意,考了秀才,中了举人。只是伍老太爷心向大明,立誓不食清粟,闭门在家专注《道德经》。这伍次友进京应试,恰又遇上了何桂柱,干脆就住进了悦朋店。如今虽没有主仆的名分,那何桂柱还是对这位少主人礼敬甚恭的。 人们七手八脚把那快冻死的书生抬进店,一碗热黄酒灌下去,约莫一刻时分,那青年眼睛微微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伍次友吁了一口气道:“把我下头那间房收拾一下,让他躺下,养几日就好了。” 何桂柱不禁踌躇:“这公子也是多事,救了人,还要养活人……管他呢!横竖又不花我的钱,一总儿等扬州那边来人算账。”伍次友见何老板犹豫,便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救人不救活也不像话。”何桂柱忙道:“照爷吩咐的办就是。” 掌灯时分,那青年终于醒过来了。大约是两大碗热腾腾的鸡丝姜汤挂面的作用,他的脸泛上了红色,只是还有点头晕,看见伍次友举着灯笼推门进来,便挣扎着要起来。伍次友忙按住他,说道:“朋友,别动,你就好好儿躺着。”那青年就屈起上身,在枕头上连连叩头:“恩公,是您救了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恩不言谢,我总要粉身碎骨报答您老的!”说着,一串泪珠从他清秀的面孔上流了下来。 伍次友拉了张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关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北京?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那青年半靠在枕上,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恩公,我是正黄旗人,叫明珠,说来先祖也是龙子凤孙。先父尼雅哈是睿亲王多尔衮帐下一员佐领,从龙入关。多尔衮坏了事,先父被株连罢官,气得一病不起,家道也就败落了。无奈随叔父流落在蒙古。纳尔泰大爷可怜我们,给了一小块耕地。不料去年秋天,镶黄旗旗主儿鳌拜又要换正黄旗的地,说多尔衮圈地的年头,镶黄旗吃了亏,如今要找回来,这就活活坑了我们爷们!原想这老贼总要瞧着先祖的面子,留下这块活命地,谁知这老杂种绝情得很,竟派他的兄弟穆里玛在大雪天把我们一个屯的人全赶了出来,一把火烧掉了村子……惨哪!”他擦了一把泪,哽咽着又说:“我们叔侄从热河一路讨饭进关,在太平镇又遇上了强盗,硬逼着入伙。您想,父亲死活不知,我怎好去干那种事?没办法只好逃跑,叔父被强盗一箭射死。我孤身一人进京,是想找先父的同寅打个抽丰,哪里想到,人情比纸还薄!一听说我家得罪了鳌拜,谁也不敢收留我,只好流落在街上卖字为生。可怜我一个簪缨之族,落得这样下场……这几天,雪下得大,肚里又饿,想在这店门口躲一躲雪,谁知就……” 明珠越说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恩公!您就是我再生父母,骨肉爹娘!明珠今世难报,来生结草衔环必酬大恩!” 伍次友听到这里,不觉凄然心酸,忙安慰道:“明珠,什么都不要说了。这年头,老百姓谁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这几天北京城里要饭的这么多,都是关外被圈了地无家可归的人——你在京可还有什么亲人?” 明珠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亲人了,就是有,也难得见上一面。” 伍次友听说,忙问:“那怎么会呢?”明珠定了定神,说道:“听说我的一个表姨孙氏,是当今皇子三阿哥的乳母。七年前见过她一面,她就进宫去了。那宫禁森严,我这么个样子怎么能进得去呢?”伍次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你既通文墨,又有功名在身,将来不愁没有个进身的机会。万一不行,我给你带一封信去投奔家父,请他老人家给你找碗饭吃。我叫伍次友,扬州人,在这儿等着应试。下一场考毕,我们就回南边去。” 明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伍次友如此说,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说:“上头有青天,我明珠若负心忘了伍大哥救命之恩,犹如此笔!”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枝大号雪狼毫湖笔,就着灯影里“咔”的一声折成两截。 二人正说得亲热,棉帘一掀,何桂柱走了进来,低声说道:“二爷,方才十三衙门巡头王太监来喝酒,说是有风声,顺治爷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这消息不胫而走,通过酒肆、茶馆、戏园子这些聚人的热闹去处,一时间传遍了北京城。但在明发诏旨之前,人们还只能躲在一旁悄悄地看,找知心朋友如此这般煞有介事地比划一番: “皇上才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儿的,好好儿的怎么会驾崩了?” “嗐,人有旦夕祸福,谁能说得准呢?譬如你吧,今晚上脱了鞋,就能保明早儿准穿上?” “别瞎扯!我倒听说,是为董娘娘薨了,皇上害了相思病!你忘了,江苏那个画画儿的叫陈什么来着?对,陈罗云,给董娘娘画小像,一家伙就得赏银一万两——嘿!你一辈子见过那么多元宝?——人只要运气好,发财也真容易!” “你这人一说话就爱走板!我听说皇上五六天前还召见苏克萨哈大人呢!别是有什么蹊跷吧?” “嘘——你他妈才走板呢!这是该你说的话么?你老实点吧,驾崩不驾崩,关你屁事!” 不管小民们怎样议论,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内务府的人从正月初八起,都一律换了素色衣服。午门外驻马亭旁乌压压的轿子排了老长一溜。而那些爱提着鹌鹑笼子串茶馆的小太监,打从过了年就不见来了。这些反常的事引起北京市民们纷纷猜疑。有些老北京,是见过大明万历皇上驾崩出殡的排场的,看到皇家如今办事这么鬼鬼祟祟的,不免惊疑,却只是缄口不言。 伍次友是个书呆子,因天气冷,也不出门,只坐在炉旁读书。明珠年轻人性子,身子稍好一点,便挣扎着要到外边走走。他踅到正阳门东瞧热闹,只见一长排大轿前头的六乘绿呢大轿格外显眼,上头的雪足有半尺厚。悄悄打听,才知道从年初三,杰书亲王、索尼老中堂、遏必隆、苏克萨哈、鳌拜和洪经略入宫叩安,就没再出来,每日三餐饭都由家里人用食盒子传送进去。正瞧得发愣,明珠忽觉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只见雪光下一英俊少年手按腰刀,正含笑看着他。 “您是……啊呀!老弟!”犹豫片刻,明珠惊喜地张开双臂扑了上去。他一下子认了出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当今三阿哥的乳母孙氏的独生子,他阔别了五年的表弟魏东亭。 五年不见,魏东亭已出落得一表人才,上身着一件团领补服,上边绣着江牙海水,一柄宽大的腰刀上垂着一尺来长的赤红流苏,簇新的湖绸黑裤下套着马靴。看了他这身打扮,相形之下,明珠不禁有落魄之感。 明珠拉着魏东亭的手,只是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才问:“表弟,一别五年,你比以前大不一样了,还在承德皇庄上当差么?”魏东亭笑道:“我也是才进京。去年母亲托了多少人情才把我调了出来,现在巡防衙门上当个闲差。母亲说我年轻,要着实磨练几年才能给皇上出力呢!” 明珠听了,由不得低垂了头,叹息一声:“哥哥我可惨了!现在家破人亡,前途多舛,命运不济,有什么法子!咳,这人生真是没意思极了。”魏东亭不等他发完牢骚,一把扯着他的衣袖说道:“走,我们到合仙楼聚一聚,否极泰来,你也用不着伤心,不久就有大事,说不定还要再加恩科呢!”明珠道:“哪来这话?”魏东亭笑道:“没来由拿着这些事找你开心?”他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说,“哥哥,顺治爷已经归天了!”(未完待续) 第一回 敝屣江山撒手去 孽海情天路无 顺治皇帝并没有“驾崩”,他还活着。此刻,太后和皇后已经哭着离去,他那烦乱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独坐养心殿,一种莫名的惆怅忽然袭上心头。鎏金珐琅鼎里百合香的气味太浓,顺治不耐烦地叫人将鼎中的香全撤了出去,然而却还是坐不住,一甩手走出养心殿,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用这清冽的寒气驱散一下胸中的郁闷。 铅灰色的天空,云层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他仰首望着神秘而变化无常的苍穹默默不语。一阵寒风袭来,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老内侍常昊立刻走过来,将一袭绿锦团绣龙狐皮裘轻轻披在他的身上。他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又是这一件?”常昊听了这话,从容跪下启奏:“回万岁爷的话,皇太后吩咐,主子心里不痛快,不许奴才拿那件素白狐裘……”听说是太后的懿旨,顺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扬起脸来,心里想:“要下雪了,这世界,这皇宫都会是素色的。这黄琉璃瓦、青砖地、铜鹤、日晷……都要染上白的颜色,这些,皇太后管得了么?” 顺治十七年,是他不吉利的一年。从正月开始,莒城、宁阳便报灾荒,一直到六月,直隶、山东、陕西、肃州许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身为黎民之首,而老天却这般不肯照应,莫非自己有什么失德之处!五月间,他下了罪己诏,宰辅罗巴哈纳也上折子自陈引罪,求皇上革职以顺天和。六月,他又步行到南郊斋宿,他的虔诚果然感动了老天爷,接连下了几天大雨。他也松了一口气,觉得今年似乎要过得顺当一点了,虽说是晦月灾年,总不至于一灾到底吧? 不料到了八月,皇贵妃董鄂氏一病呜呼! 仿佛五雷轰顶,顺治惊得两眼一片昏黑,只是干哭,却流不出泪来。他七岁践祚,十五岁剪除多尔衮党羽,扫平南明,击溃郑成功。在这之后,又开科取士,刻意搜求汉族人才。四海粗定时,他也才不到二十岁,诸事如意,惟有婚姻很不称心。睿亲王多尔衮当年仗势作恶,硬指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的女儿博尔齐锦氏为后,太后下嫁了多尔衮,也帮着压他。这真正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但也只好虚与委蛇,没过两年便将她黜为“静妃”,改居侧宫。这六宫粉黛,佳丽三千,他偏偏只爱这个比他大着五岁的董鄂氏。 也许因为思念旧夫的缘故吧,这董鄂氏自入宫以来,愁眉就不曾展过。天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样奇怪的感情。董鄂氏越是这样,顺治越是放她不下,变尽方法讨她的欢心。 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董鄂氏香魂一缕已升三界之外,还有什么想头?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丑陋,肮脏,惟有那颦眉蹙宇的女人是美的,可她却又被无情的风雨摧走了。真不知此生此世如何解释这化不开的苦痛。 顺治在殿前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几粒散雪飘洒下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又回到殿内。一堆堆的奏章和牒报在龙案上叠得老高,他一眼也不瞧,径自向西暖阁走去。守候在阁门口的宫女领班儿的叫苏麻喇姑,是太后跟前最得用的。见他进来,便使了个眼色,外头殿中侍候的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便默默地躬身一礼,知趣地退了出来。 苏麻喇姑站在廊下,也是心事重重。她是顺治八年入宫的。苏麻喇姑原是正蓝旗佐领格楞泰的女儿。她六岁上丧了母亲。父亲要续娶,求聘于本旗旗主塞洛的侄女儿。这位旗下姑娘倒也干脆,径自对媒人说:“你讲给那个格楞泰,人倒也罢了,只是他身边有个累赘,姑娘却不耐烦做人家后妈,叫他趁早儿打消了妄想!”塞洛是格楞泰的顶头上司。这句话从塞洛那里传来,倒叫他犯了难。正无奈间,适逢这年在旗下遴选秀女入宫,父亲便送了她进来。也是天缘巧合,孝庄皇太后偶然至储秀宫,见大院中跪了一大片秀女待选,便踱过来瞧,见这一小小女童忽灵灵地闪着大眼在盯自己,便弯了腰拉起苏麻喇姑细瞧。苏麻喇姑自丧母之后从未得人如此怜爱,见这妇人眉目慈祥,便张口喊了声“婆婆”,眼泪也随着叫声夺眶而出。 这一声清亮的童音叫得太后浑身发热,竟亲自俯下身去将苏麻喇姑抱在怀中,转脸对管事太监道:“这个孩子我要了。再挑个老成点的秀女来侍候她。——孩子,婆婆那里有好多果子,跟婆婆来!” 从此苏麻喇姑便跟了孝庄太后,太后长天大日头的没事,便逗着她玩,教她识字、读书,讲“三国”故事给她听。渐长之后,还给她讲了不少前朝和本朝典章制度。这苏麻喇姑天分极高,十岁上头,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的文章就读了不少,到十四岁时,就装了满腹的学问。太后自是喜欢,便指派她去侍候顺治皇帝。 在廊下出了一会儿神,一阵寒风过来,她打了个寒战,便踅向月洞门去了。 顺治进了西暖阁,环顾四周愈觉惆怅。这里是顺治四个月来,来得最多的地方。一切都照董妃生前一样,墙角的紫檀木架上的玉盘里摆着几个金黄的文冠果,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案上的古筝弹断了一根弦,卷曲着,上面已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梳妆台架上的脂粉、头面首饰和她用过的青盐、香胰都原样不动地摆着。惟有嵌玉的牙床上,新悬了一帧簇新的董鄂氏宫装小像。 这是江宁巡抚朱国治举荐的一个画工绘制的水墨画儿。董鄂氏死后,顺治皇帝接连五天不思饮食,奄奄一息卧床不起,御医百方调治总不见效。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急得没有办法。亏得是洪承畴老头儿见多识广,说是“心病还须用心治”。太后立传懿旨,追封董鄂氏为皇后,从京畿、直隶、山东、江苏等地,调集了几十名丹青能手进京为董娘娘写真,以慰圣躬。无奈不论怎样口授心拟,谁也画不像。不料陈罗云的一幅写真呈上,却引起合宫惊动,无论娘娘跟前侍候的人还是只见过娘娘一面的,都认为像极了,不仅貌似而且神似!当常昊将画进呈御览时,病眼昏花的顺治竟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将画抱在怀中,说:“卿卿!朕以为你去了,原来你还活着!”太后高兴之余,发内帑白银一万两赏了陈罗云,京师传为佳话。朱国治越道、臬、藩三级,一跃而为江宁巡抚。 此后,顺治虽渐进饮食,但精神却一直恢复不了。虽说每日还到勤政殿走走,但对大臣们的奏议不置可否,也不批阅奏章,精神恍惚,如在梦中,每天给太后请过安,便一头钻进这间暖阁,看着画像发呆。太后跟前的一个老内侍有一天不经禀报闯了进来,顺治勃然大怒,竟不顾太后情面,令他跪在阶前自己掌嘴四十。从此,宫里人谁也不敢在这时打扰他了。 此刻,顺治站在这张小像前,董鄂氏微蹙的双眉,似乎含着脉脉深情,又似乎带着幽幽怨气;袂带飘飘,好像要从秋风黄叶的山水仔活脱脱走出来。顺治不禁失声叫道:“天,朕既是您的儿子,为什么对朕这般无情?” 就在这个时候,离养心殿不远,乾清宫东边的待漏朝房里,也有六个人在愁对灯火。他们是方才太后驾临养心殿前就被顺治赶了出来的,此时又不能赌气真的回府,便又约聚在这里。 领头的康亲王杰书,是当今顺治皇帝的堂兄,他坐在炕上,看着索尼、遏必隆、苏克萨哈、鳌拜,他们一个个如庙中菩萨,或端坐不语,或闷头抽烟,连洪承畴这等足智多谋的头等策士也在沉思不语。杰书由不得心中焦躁:“你们倒是说呀!终不成就让皇上真个剃头去当和尚?”座中议政大臣索尼资格最老,地位也最高,年纪已近七十,接连几日的苦熬,精神委实支持不下,此时歪在炕上,显得困顿不堪。看大家都不吭声,他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不成了。什么法子没用过,咱们几个自绳请罪不说,连太后都下了跪,全不管用,还要怎么样呢?”坐在角落的鳌拜一脸怒容,啐了一口道:“这像什么样子!一个婆娘死了,就这么死不像死、活不像活的……” 话犹未完,索尼便截住了他:“这是什么话?光发牢骚有什么用?圣心既不能回,现时还是想一想下一步的事吧!” 和鳌拜挨身坐着的遏必隆见鳌拜脸上有些挂不住,欠了欠身子说道:“据兄弟看,皇上这一去,就算是‘大行’了,必有遗诏,嗣子定是三阿哥无疑。” 这真是出语惊人!但他素来消息灵通,事不三思不开口,当然不会打妄语。苏克萨哈身子向前一倾,问道:“怎么见得呢?” 遏必隆压低了嗓音答道:“这是汤若望的话,三阿哥出过天花,可保终生无虞。”一说到汤若望,大家便都不言声。这个人是个日尔曼人,来中国传教已经四十余年,前明徐光启荐他入翰林院供职。此人精于西历,推算日月之蚀十分准确,所以入清以来,便做了专门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正。顺治简直拿他当神仙敬,皇后竟弃佛皈依了天主教,端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坐实了汤若望的话,嗣君必是三阿哥玄烨无疑了。 杰书默谋了一会儿又道:“咱们何妨再递牌子求见皇上,问个端底!”一语未终,鳌拜便一句顶了回来:“那四个铁门闩在那守着,你进得去?”四个门闩是指倭赫等四个人,这四人除了顺治,谁的账都不买。这一说大家立即又无话可答了。 好一会儿,鳌拜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说道:“这倒好,谁当皇帝由夷人说了算!”苏克萨哈道:“夷人不夷人,只要说得对,也是无奈他何!”鳌拜最瞧不起苏克萨哈,当即顶了一句:“你这叫不经之谈!” 索尼见他二人又要抬杠,厌恶地说:“不要这个样子,都是国家重臣,也要成些体统。”二人听了别着头不说话。屋子里呼噜呼噜的抽烟声,显得空气愈加压抑和郁闷。半晌不语的洪承畴抬起一张清癯的脸,活动了一下身子道:“既然圣意难违,我们再等着瞧瞧吧,我料圣上会有安排的。” 在西暖阁小像前玩味良久,顺治又走出院外,细碎的雪花已落了寸许厚,四周沉寂得像一座荒庙,他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正如洪承畴猜想的,他有许多重要的事必须在出走之前安排。 “万岁爷,范承谟奉旨前来见驾。”侍卫倭赫已跪在身后轻声启奏,“天这么冷,万岁爷也该……”顺治不等他说完,摆了摆手便进了殿,这才注意到范承谟早已跪伏在那里了。 顺治在近炕的一把椅上坐下,屋子里暖烘烘的,一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不由得用手去解皮裘上的纽扣。苏麻喇姑急步上前替他解了下来后,便退出殿外。顺治打量了一眼范承谟:他虽然才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鬓发苍苍了,花白辫子从双眼花翎下直拖到地上,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他轻咳了一声,范承谟知道圣驾已到,头重重地在方砖上磕了三下,朗声启奏:“奴才范承谟恭请圣安!” 顺治淡淡说道:“范先生,起来吧,坐在那边墩上。” 范承谟慢慢跪起左腿,右手打了个千儿,躬身退至右首一条矮几旁,欠着屁股半坐在青瓷雕花鼓墩上:“皇上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圣谕?” 顺治长吁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范承谟,缓缓说道:“朕今日召你来,是要你代朕草诏。”范承谟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又何必在夜里宣召,莫非东南军情有变?”苏麻喇姑捧来一方端砚,磨就一池现成的墨汁。范承谟运足了气,濡墨提笔在手,静待顺治开口。 顺治呷了一口茶,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口里说道:“朕以德薄能鲜之身入继大统,至今已十八年了,自亲政以来,无论用人行政,纲纪法度,比起太祖太宗,实在都差得很远。一统天下之后,一天天被汉人牵着鼻子走,以致国运不臻,民生多艰,这是朕的第一罪。” 听到这里,范承谟惶恐地站了起来,忘形之间,笔上的墨汁淋得满袖皆是。他忽然觉得失礼,又急忙跪下启奏:“皇上冲龄践祚,外息狼烟,内靖奸权,入关定鼎,掩有华夏,建万世不拔之基业。偶有不治,皆因海内粗定,不及休养之故。圣上此言,臣不敢书!” “起来吧!”顺治淡淡地说,“你写!”他的镇静使范承谟感到一阵恐惧,便惊惶地起身归座,定了定神,写道:“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纲纪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顺治接着说:“先帝大行时,朕不过六龄顽童,没有为他老人家尽过一天孝道。我原想好好儿侍奉皇太后,补一补这点遗憾——”他哽咽住了,从榻上拽下一方白丝绢帕,拭了一下眼睛,“现在,朕要长违膝下,反使皇太后为朕悲伤……”说到这里,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范承谟愈听愈惊,神色大变,离席伏地,砰砰砰连连叩头,奏道:“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如不宣明原由,臣宁死不敢奉诏。”说完又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顺治皇帝很理解范承谟的心情,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说出这样的话,莫说范承谟不敢写,放在几个月前,他自己是连想也不曾想过的。但现在既要出世离尘,那就要斩断一切情缘,说话不能留一点余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定了定心说:“范先生,如果今夜这般拘君臣常礼,这篇诏书到天明也写不出来。起来!朕实话告诉你,这是朕的‘遗诏’,朕已决意弃世出家了!” 那范承谟心头一震:“从三皇到五帝,哪有这样的事!这满人真的个个都是情种!乃叔多尔衮以摄政王总揽朝纲,只因与太后有青梅竹马之好,便不肯篡位夺基。这才几年,又冒出一位要去当和尚的!”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弃九尊,如弃敝屣,原是古之贤皇不得已之举,解嘲之言。今四海归心,万民和谐,圣上有何不了之事,欲轻弃万乘之尊,蹈不测之地?” 顺治见他一味劝谏,说的又是听烂了的老一套,心里烦躁,断喝一声:“朕意已决,尔不必多言!” 范承谟想了想,又道:“圣上对董皇后,已恩重如山,生封贵妃,死赠皇后,很对得起娘娘的了,又何必——” “住口!”顺治冷笑一声,“人各有志,这是你管的事么?” “非臣多事,臣草此诏,必为皇太后知晓,臣虽万死岂能辞其咎?故敢犯颜直陈——” 话犹未完,只听“啪”的一声,顺治拍案大怒:“你怕皇太后杀你,这自有朕来做主!你不奉诏,难道朕就不能杀你么?写!” 范承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坐回几旁,心一横,接着写道:“皇考殡天,朕止六岁,不能服衰绖行三年丧,终天抱憾。惟侍奉皇太后顺志承颜,且冀万年之后庶尽子职,少抒前憾。今永违膝下,反上廑圣母哀痛,是朕罪之一也。” 接下去就比较顺利了,顺治皇帝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他谈到自己对满族亲贵不能重加信任,对一些汉官则动辄恩赏;谈到自己素性好高而不能虚己纳谏,对贤臣知其善而不能亲近,对小人则明知其非而不能黜退;谈到设立十三衙门,委任宦官,说那简直与晚明皇帝的昏庸不相上下。他历数了自己亲政以来的失政十三条,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别人的过失一样。范承谟耳听手写,还要随手润色,一点也不敢分心,只觉得头涨得老大老大。 说到这里,顺治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朕知道朕的过错是很多的,办完之后也常常觉得后悔,但只是因循懒惰,过后并不能很好地改,以至于过错愈积愈多。这算朕的第十四罪吧。”他颓然半卧在御榻上,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忽然,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已是子时初刻了。 范承谟知道,顺治皇帝最重要的决定就要下达,忙凝神屏息,秉笔端坐待命。顺治稍息片刻,轻声叫道:“苏麻喇姑!” 守在殿门口的苏麻喇姑正在侧耳静听,猛然听得呼叫,吓得身上一颤,忙躬身应道:“奴才在!” “叫倭赫他们几个都来听听。”苏麻喇姑应一声“是”,便去传呼。片时倭赫等四名贴身侍卫一个个鱼贯而入,挨次跪着静听。苏麻喇姑方欲退出,顺治却叫住了她:“你也在这里吧,你侍奉皇太后几年了,朕一向视你如妹子一般,听听心中有数也好。”苏麻喇姑只是叩头,一声不敢言语。说完,顺治轻咳一声,一字一顿、极清晰地说:“新皇帝——朕意立三皇子玄烨。”他顿了一下,“诸皇子年岁都差不多,这个孩子虽小,但聪颖过人,且已出过天花,朕也请藏僧额尔得吉喇嘛为其推过造命,也是极贵的格——这些你不必写——他的母亲佟氏人品端庄凝重、敦厚温和,堪为国母。就这样定下来吧。”顺治一边思索一边说,“皇帝太小,当然要立几位辅政大臣,朕看——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这四个就好。” 范承谟一字一句都像刻到了心里,顿时像吃了一剂清凉药,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即使太后怪罪下来,总有这四个人挡在前头了。”心里一宽,下笔也就利落得多了。“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顺治本来羸弱,今夜心情又特别激动,口授完这篇诏书,脸涨得通红,伏在榻上,不住地咳嗽。苏麻喇姑见状急忙前去端嗽盂,倭赫忙起身上前替他轻轻捶背。他却一把拉住倭赫的手道:“爱卿,你跟朕有年了,皇帝太小,你要当心些儿!”倭赫此时哪里还撑得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地叩头泣声道:“奴才敢不以赤诚翊卫幼主!” “不要哭了,”顺治劝道,又转脸问道,“范先生,这四个人,你觉得如何?” 范承谟忙将笔放在笔架上,立起来躬身答道:“回万岁的话,此四臣皆社稷之臣,万岁爷圣鉴极明。”哪知顺治却摇摇头说:“也未见得如此,然祖制汉臣不能为辅政,范先生及汉臣皆当体察朕之深心。按此四臣,索尼资望德才俱佳,惜乎是老了;苏克萨哈颇有才具,忠心耿直,敢于任事,却又资望太浅;遏必隆凡事不肯出头,柔过于刚,但决不至于生事;鳌拜明决果断,兼有文武之才,惜乎失于刚躁。四人若能同心同德辅佐幼主,朕也可放心去了。” 夜深了,范承谟已经退出,紫禁城中大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万物都在寒冷的夜中冻僵了,凝固了。壶漏将涸,灯焰已昏,烛台上血红的烛泪堆得老高,只有远处“的笃的笃——当”的击柝声凄凉地响着。 顺治皇帝抬起了泪光闪闪的脸吩咐常昊:“传旨敬事房,启钥开宫,朕已钦定之从驾人等即刻出宫!”(未完待续) 第二回 皇子登极内监喝驾 鳌拜圈地辅 顺治皇帝的“大丧”办得煞有介事。“灵堂”就设在养心殿。一床陀罗经被,黄缎面上用金线织满了梵字经文,一袭一袭铺盖在皇帝的梓宫——金匮之中,安息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缭绕在大殿,宣告它的主人灵魂已升到三界之外。一道懿旨传下,文武百官都摘掉了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红缨子。礼部堂官早拟了新皇御极的各项礼仪程序——先成服,再颁遗诏,举行登极大礼。 巳时初刻,大行皇帝开始小殓,乾清宫外黑鸦鸦肃立着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各部院的堂官。内务府首席太监吴良辅阴沉着脸站在丹墀下,脖子拧着,上嘴唇压着下嘴唇,光溜溜的下巴上窝出了一道深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生气。 其实他此时心中正十二分得意。这个吴良辅原是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府中的长班,自从博尔齐锦被选入宫后,因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亲王便将他净了身送进宫去。论身份,他原是皇后陪嫁的太监,所以没几年,便做了六宫副都太监。博尔齐锦被黜为妃,皇上瞧着他是鳌拜的干儿子,并没有难为他。今日小殓,举哀之前,辅政大臣们举行会议时,遏必隆提出由吴良辅任司仪,奏请太后准允。他便因此觉得风头又要转了,走路都扬着脸不睬人。 此刻,他心里有点急躁,又有点甜丝丝的。博尔齐锦打入冷宫这八年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得脸过——议政王杰书、一等伯索尼,还有苏克萨哈,这些平日从不把内侍放在眼里的亲王大臣,还有排班肃立在滴水檐下的一群贝勒、贝子,统要听他提调。那是怎样的威风,那是多么的荣耀! 巳初二刻,六十多岁的索尼——首席顾命辅政大臣至慈宁宫请训,并迎皇太子爱新觉罗?玄烨到乾清宫成小殓礼。新太后佟佳氏为人寡言罕语,拙于辞令,有些应付不来,便瞧着孝庄太后道:“请母亲慈训。”孝庄太皇太后搭眼瞧时,看到老态龙钟的索尼泣血伏地请训,便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际:少小入宫,盛壮时丧夫,费了多少周折,经了多少惊险,周旋于多尔衮、济尔哈朗之间,甚至搭上了自己的贞操,好容易才保住了儿子的皇位,才过得几天安生日子,便又遭此变故!心里边一阵酸辛,眼泪早流了下来:“你是先朝老臣,要节哀顺变,皇帝坚意长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三阿哥聪明是尽有的,你们好好保扶他,他长大自然不会亏负你们!你把我这个话转告顾命的列位,也告诉他们,我的这个小孙孙我也是保定了的,你们素日知我的本性,惹翻了我也会够你们受的!就这些话,苏麻喇姑,你送皇太子去养心殿。” 苏麻喇姑从阁后拉着八岁的玄烨走来。他好像有点不太自然,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各请了个安说道:“皇额娘,我要阿姆一同去!” “阿姆”便是奶妈。孙氏听到皇太子叫她,赶紧走出来,拉着玄烨的手说:“好阿哥,听说,从今儿个起,您就是皇上了,不能再任性。阿姆不过是一个包衣奴才,这种地方是去不得的。” “苏麻喇姑告诉我,无论谁都得听皇上的,是不是?皇上的话就是圣旨,是不是?现在我就下圣旨:‘阿姆陪我去’!”玄烨执拗地说。苏麻喇姑在旁抿着嘴发笑,拿眼望着太后。 佟佳氏深感欣慰,也有几分得意,瞧母亲时,孝庄也在点头微笑。跪在一旁的索尼也是一愣,惊异地望着这个即将君临天下的小主子。此时看太后点了头,索尼忙对孙氏说道:“你还不谢恩!” 孙氏见说,随即跪下向玄烨叩了一个头道:“奴才孙氏,谢主子恩典!”说完站起身来,玄烨扑上前去,一手拉着孙氏,一手拽着苏麻喇姑就要出去,慌得索尼连忙起身,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抢出一步,高喊一声:“皇太子启驾,乘舆侍候了!” 乾清宫外的皇亲重臣正等得不耐烦。排在第二位的顾命辅臣遏必隆悄悄移位步到第四位辅政大臣鳌拜身旁,先挤了挤眼。他有这个毛病,一说话先挤眼,不挤眼便说不出话——舌头在口里绕两圈这才开口:“鳌公,上书房转来倭赫从承德办差回来后写的一份折子,说中堂圈占了八大皇庄的地。你看——” 鳌拜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正眼也不瞧遏必隆一眼,硬邦邦地顶了回去:“那就请遏公秉公处置吧!”遏必隆挤挤眼又说:“鳌公,我不是这个意思,折子我处置过了,此等小人造言寻衅原不必与他认真,索尼老中堂年岁已高,我看这事就不一定再烦劳他了。” 对这样的人情,鳌拜不能不买账了。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一本正经的遏必隆,微微笑道:“多承关照,遏公高情,改日容谢。”遏必隆会心地点点头。“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口里说着,眼睛却望着肃立在阶前的顾命大臣苏克萨哈。鳌拜看了一眼苏克萨哈,冷笑一声点了点头。 “皇太子驾到!”吴良辅亮着嗓门高喊一句,众官员立时低头垂手站好。遏必隆也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乾清宫西永巷,苏麻喇姑和孙氏将玄烨扶下肩舆。玄烨童心好奇,见院内殿前站满了人,便急着要进去。苏麻喇姑对着他耳朵低声说:“就要做皇上了,不要孩子气,要慢慢地走,越尊严越体面!”说完便同孙氏一同跪送玄烨进内。 索尼做前导,带着玄烨慢慢穿过笔直的人甬道。御前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腰悬宝刀,亦步亦趋。当走过吴良辅身旁时,倭赫盯了他一眼,看得吴良辅顿时矮了三分。 倭赫是内侍大臣飞扬古的儿子,顺治八年做了御前侍卫。顺治一日也不能少了他在跟前。皇后被黜,吴良辅擅自把御赐她的一柄如意偷了出来,被倭赫拿住,打了一顿漏风巴掌。吴良辅到顺治那里哭诉,哪知顺治却说:“他是有良心的,不乘人晦气作践人。”正因这一段因缘,他对倭赫恨之入骨。 君臣六人上了殿阶,索尼上前撩袍跪下,三大臣也都长跪在地。索尼高声道:“请皇太子入殿成礼!”说完一回头,见鳌拜趋跪之间,竟与自己并列在前,等候玄烨入殿,遂回头低声而严肃地说:“请鳌公自爱!” 鳌拜一向对他畏忌。索尼现在虽老得龙钟不堪,但谁都知道,当年他金戈铁马,雄风盖世,连睿亲王多尔衮的账都不买。凭这点老威风,三朝元勋的牌子,从没有人敢碰摸过,所以在索尼面前也只好收敛一点儿。他憋着气跪退了半步。这时廊上廊下,丹墀内外的群臣,见他们跪了,也都忙着跪了下去。 玄烨踏进殿内,西暖阁中素幔白帏,香烟缭绕,十分庄重肃穆,中间的牌位上金字闪亮,上书“世祖体天隆运定统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弘功至仁纯孝章皇帝之位”——这便是顺治了。按照索尼预先吩咐的,玄烨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早有内侍捧过一樽御酒,玄烨双手擎起朝天一捧,轻酹灵前,礼成起身。看着这个场面,索尼想起先帝在时的知遇之恩,如今人去殿空,杳如黄鹤,人生意趣索然罄尽,由不得老泪纵横,哭出声来。在场的太监、王公、贝勒一见举哀,忙呼天抢地齐声嚎啕——这就算“奉安”了。 从此刻起,皇太子便算送别了“大行皇帝”,在柩前即位了。吴良辅拂尘一挥,早有鸿胪寺赞礼官出班唱仪,百官鹭行鹤步,趋前跪拜,玄烨端坐在黄袱龙椅上接受朝拜。一十八行省,一百兆众生,便归了这八岁的“康熙爷”来掌管。 康熙耐着性子接受了贺礼,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四位顾命大臣前面,将他们一一扶起。一边扶一边问:“你叫索尼?”“你叫苏克萨哈?”“你叫遏必隆?”“你叫鳌拜?”四人一一顿首称臣。康熙道:“先帝大行之前曾说,你们都是满洲豪杰,是忠臣,要朕听你们的话,你们就好办事了!” 四人一听,先帝有此遗命,不胜感激涕零,只因是在新皇柩前即位的喜日子里,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抽咽唏嘘。索尼以头碰地,回头来对他们三人说:“先帝待我们如此恩重,何以为报?今日嗣君登极,我们四人应当共同立一誓言:我等奉先帝遗诏,保扶幼主,当竭忠尽智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仇怨、不结党羽、不受贿赂、不求无义之富贵,惟以赤诚仰报先帝大恩。若各为自身谋私,违此誓言,天诛地灭,短命惨死。尔等愿立此誓否?”鳌拜虽嫌索尼多事,也只好随着二人答道:“愿!” 康熙不甚明白这些半文半白的话,就连方才自己说的,也是苏麻喇姑路上教的。但那一连五六个“不”却是明白的,是极好的话,于是沉稳地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可以跪安了。” 四大臣和议政王带着众官退下,康熙皇帝如释重负,一下子又变成了天真活泼的童子,也不吩咐随驾扈从,便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倭赫几个忙不迭地追上了他。康熙边跑边摆手道:“你们不要来!”说着一溜烟绕过琉璃影壁,直向跪在甬道上的阿姆孙氏和苏麻喇姑身边扑去。 见康熙跑得太快,孙氏急得喊叫:“我的好老爷子,当心磕了牙!”康熙却像没听到这话似的,一边跑一边格格地笑着:“起来起来!我回来了!”说着一头扎进孙氏的怀抱。旁边的苏麻喇姑为他一边整理后襟一边说道:“现在是皇上了,不能再那么‘你’呀‘我’呀的,应该说‘朕’回来了。” 康熙笑道:“坐了半天,真把人局促坏了,带我去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吧。”孙氏亲昵地在他脸上轻拧了一把道:“老爷子今日个露脸,我抱着你去!”说着一把将康熙抱起,三人说笑着向慈宁宫走去。四个小太监见圣驾去了,飞跑过来跟在后边。刚转过一条巷口,只听有人厉声喊道:“放下!”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副都太监吴良辅站在面前,吴良辅先向康熙赔了个笑脸,板起面孔冲着孙氏斥道:“这样子抱着皇上满宫里跑,成个什么体统?”孙氏素来温顺老实,见吴良辅脸色铁青,有点害怕,讪讪地放下康熙,说:“皇上还小……” “小?小也是皇上!你道是你自家的孩子么?”看到孙氏竟敢回口,吴良辅越发恼怒,大声吩咐小太监:“去,叫慈宁宫首领太监李明村来。” 康熙一时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见小太监“喳——”的一声要走,忙喊:“回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拿眼望着神色严肃的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先跪下请旨说:“皇上,这件事交给奴才来办可好?”康熙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朕叫你办!” 苏麻喇姑这才转身说道:“吴良辅,谁许你在主子跟前大呼小喝的,摆什么臭威风!” “你一个下五旗宫女,知道什么规矩?”吴良辅当即顶了回来。 “宫女?”苏麻喇姑冷笑一声,“现在我是钦差,你跪下!” “嗬?”吴良辅脖子一拧,刚说了一句“你不——”,“配”字尚未出口,苏麻喇姑扬手一掌,吴良辅脸上早着了一记清脆的耳光。“老主子刚刚大行,你就敢蔑视皇上!奉旨,要你跪下!——主子,要不要这样?” 康熙回过神来,才想到是要他“降旨”,忙说:“跪下,掌嘴五十!” 吴良辅见康熙发话了,这才无可奈何地跪下。一个小太监忙上前挽袖扬手要打,苏麻喇姑喝道:“你献什么殷勤!主子是要他自个掌嘴!你就在这儿数数儿——老爷子,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还等着您呢,咱们去吧!”说着三人径自扬长去了。 吴良辅被苏麻喇姑这么蛮不讲理地一闹,气得眼里冒火。看着他们去远了,旁边的小太监还在等着数他自掌嘴巴,由不得羞怒交加,霍地站起身来,一掌打了小太监一个满脸花:“该死的畜生,你也敢作践我!” “干哥,算了吧,和这种东西计较什么呢?”吴良辅回头一看,原来是鳌拜的从子侍卫讷谟站在身后。讷谟格格一笑:“鳌中堂今晚请客叫你回府一趟,辅国公班布尔善、泰必图侍郎、洛世大人都在。怎么样,来不来?——想出气,容易得很!”吴良辅狠狠地点了点头,对小太监喝道:“滚!” 一天欢喜被吴良辅搅了,康熙很觉扫兴。孙氏和苏麻喇姑随在后边,也是心事重重。孙氏本想乘今儿个万岁爷登极,心里高兴,就便儿把儿子魏东亭的事说一说,把他从巡防衙门调过来当差,一来将来有个出身,二来母子也得常常见面。她的这个想头,也曾和苏麻喇姑嘀咕过。她知道,这姑娘虽说才十五岁,却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跟前第一个得力的红人,模样不必说,心思更聪明得很,一句话顶自己十句!不想遇了个倒霉的吴良辅,倒不好再开什么口了。苏麻喇姑深知就里,却不言语,一路默默地想:“这吴良辅今儿个吃了什么药?这么胆大!”想着,却抢前一步,笑着对康熙说:“万岁爷甭生这些小人的气。今儿要讨个吉利,回头见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要欢欢喜喜的,啊!”康熙听了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个歪在榻上,一个斜坐在下首案前,桌上摆了许多细巧茶食,早就在等着康熙进来。一见康熙稳稳重重地走来,后边苏麻喇姑和孙氏脚踏“花盆底”,手持黄绢丝帕亦步亦趋,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蛮像个天子嘛!”康熙朝上请了安,太皇太后一把将他拉过搂在怀里,问长问短:“我的儿,天这么冷,没着凉吧?你皇额娘预备了这么多好东西,拣能克化的多吃一点儿!”听母亲这么说,皇太后忙吩咐:“苏麻喇姑,把那件紫貂裘找出来给皇帝穿——听张万强说,今儿个你这小人儿当了一天大人,也真难为你了!”孙氏忙凑趣儿说:“哎呀呀!那么多人,那么大的排场!我跪在旁边心里都直打颤颤。全亏了老爷子是真命天子,才镇得住,体体面面的,就把事儿办了!” 苏麻喇姑取出紫貂裘来,慢慢给康熙披上。康熙走至镶金大玻璃穿衣镜前照了照,很合体,大大方方走到两位老人跟前说:“这裘穿上很好,谢谢皇额娘!” 佟佳氏忙说:“坐着吧。”转身对太皇太后说道,“这些天为顺治爷的事,大家都忙得心绪不宁。我看皇帝还该找个合适的师傅才是。已经八岁了,该读书了。”太皇太后点头笑道:“是呢,我也在想这件事,前几年读的那几本书都是苏麻喇姑教的,现在得找个大学问师傅才成。不过这事也不能太急,留心瞧着那品行端正、学问渊博的人再说。眼下皇帝跟前要添个得用的人,我看就把苏麻喇姑指给他,早晚侍候也放心些——曼姐儿,你可听着了?” 苏麻喇姑忙蹲身施礼答道:“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只是奴才还有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太后忙问:“什么话?”苏麻喇姑道:“奴才跟万岁爷,只能管个知疼着热的,万岁爷当下最要紧的是调几个能干的心腹侍卫。不是奴才斗胆,万岁爷到底年纪还小。古语说,‘人心难测’,难保这么多的朝臣、侍卫里头就没有个使坏心眼的……” 一席话说得两宫悚然变色。太后忙问:“这话从何说起?外头有些什么风声?”苏麻喇姑便根根苗苗地将方才吴良辅喝驾的事禀报了二位中宫。 太皇太后听了忙问:“这吴良辅是怎么回事?还在六宫都太监之上?”太后见问,忙起身赔笑回话:“论理这事曼姐儿和孙婆也孟浪了些。不过这吴良辅原是鳌拜辅臣的干儿子,瞧这点情面,一向没有难为过他。上次召见四辅臣时,商定外头的事全托了索尼,宫内领侍卫大臣是鳌拜做主。佛爷不用担心,他有什么能为?作了乱子横竖有倭赫他们几个呢。”太皇太后听了默然不语,良久才说道:“曼姐儿心地细,所虑极是。不过皇帝也累了,这事先就说到这里。曼妮子,去侍候他歇着吧。” 康熙向两位老人跪了安,起身随着孙氏和苏麻喇姑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大赦诏旨不知明发了没有?”太后听说不禁失笑,忙道:“去吧去吧!又想到这个!那他们都做什么去了?索尼他们上次奉诏时都已安排好了。”康熙听了方才无话,随着苏麻喇姑和孙氏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回 魏东亭风尘会侠女 伍次友煮酒 老皇晏驾,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开科选士,是几朝传下来的惯例。实际上,不等圣诏颁发,各省的举子们早已公车不绝,络绎于道了。开春之后,北京接连几个艳阳天,北海的浮冰融融,像是要开冻的模样,小孩子玩的木头冰划子都不敢往上放了。丝丝春风吹过来,虽说还有些寒意,已经不是那么浸骨沁髓了。悦朋店的十几间客房里渐渐住满了人。只是上房三间仍旧由伍次友住着。后来租房子的人多了,伍次友觉得过意不去,便叫明珠也搬过来住了西屋。兄弟两人每日价讲诗、论文,专待恩诏颁发。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虽不算什么大节气,但只要兴致好,人们总能寻出玩的理由来。伍次友约了明珠,便一道去游西山了。 其时正是“早阳春”,乍暖还寒,柳丝带黄。二人信步而行,不觉转到西河沿一带。这里前明是个大码头,市廛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俱全,地摊上摆着宋砚、明瓷、先朝的金箸玉碗、镂金八宝屏和阗碧玉瓶,还有海外舶来品紫檀玻璃水晶灯、报时钟、铜弥勒佛、鼻烟壶、名人字画……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二人原为找清静,不想撞到这里,竟比西直门内更嘈杂了许多。明珠见伍次友兴致不高,便说:“那边河上的风光好,咱们不如到那边去。”伍次友点点头道:“也好。” 正说间,忽然听得左边一大群人轰然喝彩,明珠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江湖卖艺的在演武。那男的有四十五六岁,打了赤膊,在走场子。他划开了人圈子,将辫子往头顶挽一个髻儿,就地捡起两块半截砖,五指发力一捏,“嘭”的一声,两手的砖头立时粉碎。众人大声叫“好!” 那汉子发科道:“老儿初登贵地,人生地疏,全仗各位老小照应,在下虽有几手三脚猫功夫,并不敢在真人面前夸海口,有个前失后闪,还望看官海涵!”说罢指着站在一边的女孩说:“这是小女史鉴梅,今年一十七岁,尚未聘有人家。不是小老儿海口欺人,现让她坐在这几墩麻饼上,有哪位能将她拉起来,便奉送君子以作箕帚,决无反悔!” 明珠不觉看呆了。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女子,却再想不起来,回头招呼伍次友说:“大哥,这倒有趣,我们不妨看看。” 伍次友看那女子,娇艳中带着几分泼辣刚强,虽无十分容颜,却也楚楚动人。只见她手握发辫站在一边抿嘴含笑,并不羞涩。听得老父说完,便在场中走了一个招式,细步纤腰如风摆杨柳,进退裕如似舟行水上,内行人一看便知,端的轻功非凡。她扎了一个门户,便分腿蹲坐在一叠有七八个麻饼墩上。 这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你推我搡,就是没人敢出头一试。半晌,忽地一个精壮汉子跳进圈子,红着脸说道:“俺来试试!”一边说,一边抢上前去挽起姑娘臂膀,运力就拉,不料女的将臂一甩,那汉子立脚不住,竟一筋头栽出五六尺外。他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这不能算,她用的是巧劲!”老者笑道:“不妨再试。” 那汉子便又走上前拉这姑娘,谁知凭怎样使劲,那女的虽是来回转动,身子却像粘在麻饼上。汉子挣得满脸通红,女子却在顽皮地笑。他正待松手认输,老者却说:“足下如有朋友,不妨几个人合力来拉。”汉子见如此说,将手向人群一招呼道:“五哥,四哥,大侄子,你们都来帮我一把!” 话音刚落,人群中几个人应声而出。有两个人约有三十多岁,那年轻的也有二十五六,个个膀宽腰圆、虎气生生,一齐走上前去。伍次友和明珠不禁暗替那姑娘捏了一把汗。 那姑娘从怀中扯出两根彩绳,一手拿一根,露出四根头来交给四个人,这等于是两个人合拉她一只手。正待要拉,那年轻人说:“这不成,她手一松我们都得跌个鼻青眼肿。”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松手为输!” 一场角力又开始了,四个壮汉各拽一个绳头,使足了劲朝一个方向拉,那势头真有千斤之力。但那女子坐在麻饼上纹丝不动,任凭四个人左拽右拽,全不在意。时间久了,几块麻饼吃力不住,只听得咯嘣嘣一阵响,被压得裂成几块。围观的人足有上千,看到如此精彩表演,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伍次友也忘了书生的矜持,跟随众人大声喝彩:“快哉!”五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那姑娘将丝绦慢慢向怀里一收,又猛地一抖,四个人把持不住,一齐松手,跌得人仰马翻。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叫好,老者便翻过铜锣收钱。正在这时,圈外忽然大乱,几个彪形大汉一边推人,一边用鞭杆捅着看热闹的人,“闪开闪开!穆里玛大人来了!”听得“穆里玛”三个字,明珠不觉心头突突乱跳,悄悄用手捅捅伍次友说道:“兄长,这里不好看,咱们走吧。”伍次友正看在兴头上,哪里肯走,摇头道:“不妨再看一阵子再走。”明珠只好又站下。说话间,人们已闪出一条通道,那穆里玛滚鞍下马,将马鞭子随手扔给从人,捋了捋袖子走上前去问:“老头子,这是你的女儿?” 老者一见是位贵官,忙作揖道:“回老爷话,这是小人义女史鉴梅。” “好啊!”穆里玛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听说四个壮汉子都拉她不起,功夫也算了得!”老者忙说:“承爷夸奖,她不过练了几天内功,其实叫行家见笑。”穆里玛横着眼把鉴梅上下端详了一阵,回头对从人说:“这小娘子长得蛮俏嘛!我倒想领教一下她的内功!”说着上前便扯。 二人刚一搭手,只见鉴梅忽地将手一缩,甩出一条丝绦。穆里玛邪笑一声仍用手去拉,鉴梅让无可让,一翻身滚到一旁,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道:“别耍歪门邪道,拿出真功夫来!”众人听了立时大哗。老者向前跨了一步,给穆里玛请了个安,说道:“爷的手段高强,我们服了,求老爷贵手高抬!” “高抬贵手?”穆里玛哈哈大笑,将手一摆,说道,“方才你说的话不算数啦?是我将她拉起来的,她就是我的!怎么,我就配不上她?”老者一手轻扶鉴梅,另一手拽住穆里玛的衣袖说道:“老爷,您如用硬功拉起她,小人自没说的,您用毒指环暗器,这……”一语未终,穆里玛不耐烦地将手一摆说道:“没工夫听你老杂毛啰嗦,走!”两名亲兵狂扑过去,架住了史鉴梅。 “且慢!”伍次友在旁实在看不过去,一步跨出人群,双手一拱,朗声说道:“穆里玛大人!在下并不懂武功,但这女子是自行起身的,你并未将她拉起!这且不说,便是迎亲嫁女,也要择个良辰吉日,你这般行径,与抢亲何异?”穆里玛将伍次友上下一打量,呵呵笑道:“你一个臭举子,抵不了我一个三等奴才,这儿有你说的话?” 伍次友见他如此无礼,火气上来,他什么也不怕了。明珠在身后拉他,他倒挣开进前一步说:“堂堂皇城,天子脚下,正是讲理的地方。樵父贩夫,皆可声言,凭什么我就说不得?我偏要管!” 话未说完,只觉得肩头猛的一疼,早着了穆里玛一鞭:“你他妈的活腻了!这臭卖艺的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子,你这么护着她?”伍次友忍着痛怒声回答:“路见不平,人人皆可相助,未必非要是我姐妹不可!”明珠这时已愣怔过来,急忙上前拉他过来:“兄长,你少说一句吧!” 正在这时,忽然见一个少年从人丛中闪了出来,走到鉴梅跟前拉起手来看了看,回身向穆里玛一揖说道:“穆里玛大人,你用暗器伤人,算得上光明正大么?” 穆里玛见来人腰悬宝刀,头顶簪缨,心知来者不善,却又不能服软,将脸一扬问道:“你是做什么的?你管得着爷们的事吗?”明珠却一眼看出,来人正是表兄魏东亭。此时人多,又逢着这事,不便上前厮见,便推了推伍次友说:“这是我的表兄,叫魏东亭。”伍次友赞赏地点了点头。 魏东亭双手一叉,也扬起脸来答道:“巧得很了!在下姓管名得宽,对这等事便是要管呐!”穆里玛将胸口一拍,说道:“我乃堂堂靖西将军,你是什么功名?”魏东亭微微一笑,说道:“莫说靖西将军,便是西楚霸王,到这里也得讲理!” 那穆里玛原是当朝太师鳌拜的嫡亲兄弟,平日骄横不法,欺侮人欺侮惯了。这次进京述职,原是鳌拜书信召来,说要委他一个好差事。但他素来怕哥哥,见鉴梅灵秀俊雅,有意顺*来献给哥哥讨个好儿,不想又遇上伍次友、魏东亭两根刺头儿,心头怒火不由得呼呼直冒。但转念一想:“京师重地,不宜风高举火。在这人事繁杂之处,说不定会碰到哪个网上,不如一走了之。”思量了一阵,他冷笑一声说:“老爷身有要事,不和你小子穷蘑菇,走!” “走当然可以,不过须把人留下!”魏东亭扬眉喝道。那穆里玛只笑笑,翻身上马,说声“走”,两名亲兵架起鉴梅就跑,魏东亭冷笑一声,便“噌”地拔出刀来,上前一跃,用一只手将一个架鉴梅的亲兵肩头只一扳,顺势一脚又踢倒了另一个亲兵,只听一声“妈呀”,两个人眨眼工夫都被撂倒在地。史鉴梅甩开身来,笑嘻嘻地飞足一踢,前面一个亲兵跌了个嘴啃泥。看热闹的人早就退到远处。 穆里玛勃然大怒,扬起鞭子“啪”地朝魏东亭兜头打来。魏东亭一个急闪,用手顺势拽住鞭梢一扯,穆里玛竟在马上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几名亲兵一时慌了,一边抢上去扶穆里玛,一边拔刀向魏东亭逼来。旁边看热闹的人一看事情闹大了,乱哄哄地东奔西窜。伍次友急向卖艺老者大声叫道:“还不快走!” 那老人原本不愿动手,此时见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大喝一声:“吃棍!”只见他从地上扯起一根三截棍,舞得呼呼风响。卖艺老人的三截棍噼里啪啦一阵响,顿时打倒穆里玛三四个亲随,躺在地上直哼哼。魏东亭原以为老者胆怯,此时看他出手如此之狠,不禁暗自敬佩。穆里玛见状不妙,一边抽刀护身,一边大叫:“还不快去催马队来!”早有一个贴身小厮退了出来,一跃上马,飞也似地去了。 明珠一手拉着伍次友向人堆里钻,一边回头冲魏东亭呼道:“十三郎,不可恋战,快走!”老者听了这话,知道是自己人在提醒,忙用三截棍护住全身,且战且退。魏东亭一柄腰刀舞得银光闪闪,紧紧随后。明珠拉了伍次友说道:“兄长,这家伙救兵马上就到,咱们快走!”伍次友却将手一挣,反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一株老树下远远地观看。明珠一愣,也忙赶了过来。 眼见魏东亭护着老者父女过了一座小桥,魏东亭站在桥头,那十几名亲兵持刀慢慢逼近了他。魏东亭忽地站定,从容地将刀还入鞘中,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把物件,顺风一扬,前头四名亲兵一声“啊呀”,捂着脸躺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后头的不知怎么回事,忙上前扶起看时,每个人脸上都有十几枚极细的银针,有两个人被扎瞎了眼,一边嚎叫,一边乱拔那些银针。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三个人过了河,进到对岸的树林子里。伍次友远远地见他们不追了,才拉起明珠说:“咱们回吧。” 魏东亭战退众亲兵,拔腿便奔向树林,在树林深处一株老柳树下寻着了鉴梅父女。老者见魏东亭走来,忙站起身来躬身作揖说道:“壮士,今日若非你出手相救,只怕我父女难逃毒手。感谢你的大恩,我这里先施一礼!”说完伏地便是一拜。又说:“鉴梅,还不谢过恩人!”那女子立即弯腰要拜,慌得魏东亭赶紧上前,用双手虚扶。此时他定睛一看,忽然失声惊呼:“啊!你是梅妹!” 听到这个名字,鉴梅也是一惊,待细看时,认出了这是早年在热河皇庄幼小相处、耳鬓厮磨的亭哥,不禁失声叫道:“亭哥,我可见着你了。”说完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魏东亭见她哭了,有点手足无措,慌忙扯出一方手巾递过去,说道:“方才只顾厮杀,竟没有认出是你!” 鉴梅见老者诧异,忙笑道:“义父,这就是我常向您提起的魏东亭哥哥,他在热河皇庄上当差,我们是邻居……”又回身对魏东亭说道:“这是我前年认的义父史龙彪,我们这次进京是……”鉴梅正说着,瞥见史龙彪在向她使眼色,便转了话头,“正是为了投奔你来的。” “史龙彪?”魏东亭皱眉一想,忽然失声惊叫道:“莫不是江湖上叫铁罗汉的史大侠?”老者微微笑道:“正是不才,其实盛名难副。”魏东亭忙道:“那你二人怎么会有缘认了父女?”老者长叹一声说道:“说来话长,既来投奔你,咱们先回去,慢慢讲吧,你在哪儿住?” 一语提醒了魏东亭,他一边答“我在虎坊桥东第三家”,一边站起身,望望四周,遂说道:“史老伯,你且守在这儿别动,我去雇顶轿子,咱们再走。”说完独自蹚开乱树丛向林外走去。 不料西河沿庙会上因遭了这事早散了场,附近竟没有轿子。魏东亭找了约莫半个时辰,好容易才觅到一辆轿车,便吩咐车老板在路上等候,自己又折转来找鉴梅和史龙彪。 他还没有走近老柳树,便见林中草木狼藉,心叫“不好”,紧走几步到了老柳树下,但见林静人空,哪里还有鉴梅父女二人踪影! 魏东亭仔细搜寻,只见一只玉佩丢在乱草之中,捡起一看,认得是鉴梅随身之物,霎时,急出一身汗来,跺脚恨道:“是我失算了,早知如此,便一起走何妨!”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奔出树林,跑到路边登上车,吩咐道:“快,到禁城去!” 魏东亭进京在内务府当差,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光景,认识的熟人并不多。这会儿急着要会宫里的母亲,想托人捎个信儿,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法儿”,也只好打消了妄想,怏怏而回。 他才出内务府大门,迎头碰见了小毛子悠悠荡荡地走来,猛地想起,他在内宫御茶房当差。因为小毛子的表哥文寸生也在内务府,曾和他见过两面。这小毛子一准是赌输了钱,又来找表哥打饥荒,忙一把扯住他,笑道:“小毛子,找你表哥?” 小毛子“嗯”了一声,抬头见是魏东亭,忙问:“我表哥在里头吧?”魏东亭道:“你表哥现正和堂官回话,哪有工夫见你?”小毛子甚觉扫兴,一跺脚扭脸便走。魏东亭忙道:“你表哥我们素日相处极好,你有什么难处就冲我讲。能办呢,我就给你办了;不能办呢,我也把话给你捎到。”小毛子蹙眉道:“说起来寒碜死人!昨个回去,我妈病得厉害,抓药的钱没着落,找表哥拆兑几个。” 魏东亭以为他说假话,心里暗笑,将胸脯一拍说道:“兄弟,你这叫尽孝!这点子事,哥哥能帮忙——得多少钱?”小毛子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打您的抽丰?其实也要不多,一吊半就够用了。”魏东亭哈哈一笑:“一吊半够做什么!这是五两,你拿去给老伯母治病,再买点补药养养,就会好的。”小毛子很觉意外,拿眼盯着魏东亭道:“您一个月月例才不过五两,我怎么过意得去呢?”魏东亭道:“自己兄弟,说这样话叫人笑。” “那我就谢赏了。”小毛子双手接过银子,就势扎了一条腿,极其熟练地请了个安:“魏大爷真是好样的!”魏东亭见他要走,装作不介意地问:“你这会儿到哪儿去啊?”小毛子道:“回里头去,今儿个我当差,到明早起才得下来呢!” “里头”就是大内。这可是正瞌睡,天上掉下来枕头,但又不能卖得太贱。魏东亭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问道:“皇上跟前的孙氏,你认得不认得?”小毛子一听便笑了:“别说孙嬷嬷,就是苏麻喇姑大姐,谁不到御茶房来?那都是皇上跟前第一等红人!你有什么事儿?”魏东亭笑道:“那是我妈。” “哎哟!”小毛子一听忙又请安,“我道您出手这么爽利,不知魏大爷您是贵人哪!”魏东亭笑着扶起他,说道:“别扯淡了,你这会儿回去顺便捎个话儿,见着孙嬷嬷,就说我在西后角门外头等着她老人家,有点儿事磨不开手。”小毛子笑道:“这算什么,往后仰仗您老的地方多着哩。”说完一溜烟地去了。 魏东亭在西角门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天快晌午,孙氏才得出来。皇帝乳母照规矩是不能出外会家人的,为的怕她见了家人,说起家中烦难,心里难过,影响了奶水质量。从世祖顺治时起,这规矩才有了点松动。 孙氏从角门一出来,就板着脸问:“这么急要见我,是什么事呀?正侍候着主子哩。要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你可仔细着!”魏东亭听母亲骂过,照例赔笑回话:“儿子没事,哪敢惊动老太太的驾——梅妹给人抢走了!” 孙氏一听便急了,一迭连声问:“你在哪儿见着她啦?她怎么到这儿的?又是什么人抢走的?”魏东亭“嗐”的一声,一拍腿说道:“背时透了!”这才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孙氏。孙氏呆了半晌才说:“这丫头命苦啊!她妈临死拉着我的手交代,要我照顾她长大,没曾想我一进宫,两家都碰上了这些糟心事。如今可怎么好?”魏东亭也叹息道:“什么也没来及问,她怎么离开家的,又怎么遇上史大侠学了这一身功夫,真真使人不解!”孙氏擤了擤鼻涕,用一方雪绢拭泪道:“事到如今急也没用,你先打听着人在哪儿,咱们再想办法。那丫头聪明过你十倍,想不至于出什么大事的。得便我再求主子想想办法,事情就有头绪了。” 魏东亭原想找母亲讨个主意。她在京年头多,又是当今的乳母,许能有个办法,不想孙氏也很不得要领,只好答应说:“是。”转身刚走几步,孙氏又叫住了他:“主子已经说了,叫你到内廷当差,说不定能攀上个御前行走!虽说还是内务府的差,那身份儿可不一样。好生仔细着,若要叫人说出半句不字,我可不依!你要找到梅儿,不妨先接到你那儿去,再告诉我一声儿!”说完径自进内去了。 原为出城踏青赏春,却装了一脑袋的不痛快。一连四五天伍次友都没出门,每想起这等事来,便气愤难平。明珠看他躺在床上烦躁不安,便知道他又在为穆里玛的横行霸道行为生气。半晌,他讪讪地问:“大哥,春闱就要开了吧?” 伍次友正待说话,只听竹帘一响,何桂柱跨进屋里,左手挎着四喜盒子,右手怀里抱了斗大一个坛子。他将盒子朝桌子上一放,把坛子慢慢放到桌下,就着势给伍次友请了个安说:“二爷,春闱今年是没有的了,不过新皇登极,准定要加科选士,二爷今科那是必定得意的了!”说着,他笑嘻嘻地打开盒子,屉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盘糕,一盘粽子,一海盘蒸得烂熟的甲鱼,还有一枝笔、墨锭和一柄如意,齐齐整整地摆放着煞是好看。何桂柱把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又揭开下屉,却是一色六盘蒸菜。刹那间,屋子里香气四溢。何桂柱一边整治一边说:“这是小的一点孝敬意思,请二爷赏光。我知道二爷家世代大儒,并不信这些个,不过图个吉利罢咧!” 本来沉闷的空气,经何桂柱这么一折腾,顿时有了活气。伍次友歪起身来趿上鞋,笑道:“倒难为你,不管吉利不吉利,先得享享口福。明珠弟,柱儿,这儿也没外人,咱们三个索性坐坐。”何桂柱见公子欢喜,也觉高兴,又听邀自己一处喝酒,这么露脸的事,祖上怕还没有过,口里说“不敢”,心里却是十二个情愿。忙叫伙计:“把过年用的炭炉子扇好了搬过来烫酒。小三,你不要到门面上了,到嘉兴楼去把翠姑悄悄请来……” 伍次友以为他要叫歌伎,忙道:“别,我最怕这个,且眼下正是国丧呐!”何桂柱忙赔笑道:“不相干,翠姑并非青楼人,不过给秋香院那些人编个曲儿词儿的,也算有身份的了。二爷小心自然是好的,不过虽是国丧,却也是新皇登极喜庆日子,大家子都不忌讳,何况咱们!秋香院七妹妹昨儿个还到鳌拜中堂家唱堂会来着。咱们家居小的,二爷要取功名,她来唱个曲儿助兴也不过分。”小三见伍公子不再阻拦,便自行去了。 三杯滚热的老酒下肚,伍次友阴沉的脸舒展开来,将酒杯向桌上一蹾,笑道:“说起功名二字,想来真是五味俱全,有意思到了顶点,没意思到了极处。”明珠呷了一口酒,夹起一筷子清蒸海参嚼着,笑问:“敢问哥哥,怎么个有意思法?”伍次友笑道:“贤弟你自不知,柱儿清楚——你告诉他!”桂柱喝了几杯,也有点放形,见公子点到自家,遂举起杯子笑道:“‘为社稷秉君子之器’,这是老太爷常挂在嘴上的话。我是家生子儿,听得多了。公子家七代中出了四个状元,三十个进士,拔尽扬州的地气!人们看伍家,像从地下往天上看。用老太爷的话说,‘耀祖荣身荫子孙’。这么好的事,当然有意思!”说完端起门盅“啯”地咽了下去。伍次友鼓掌大笑:“说得好,解得切,‘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诺……’这是蒲留仙先生的话,柱儿可下了个好注!”明珠还是第一次听到伍家前世的事,心中甚觉高兴,忙饮一杯酒问道:“那怎么又说‘没意思’呢?” 桂柱不敢答,望着酒杯愣了一会子说:“这个小的就不甚明白了。想来做官虽好,总要操心;读书虽好,总是苦事,可是这个么?”伍次友正待答话,窗外忽然传来小三的声音:“翠姐,就在这里了,主家都在等着你呢!”何桂柱听得翠姑来了,忙起身挑帘,一边笑道:“翠姐好!快来见过二爷!” 翠姑莞尔一笑,款步跨进正屋,稳稳当当朝伍次友和明珠道了两个万福。伍次友、明珠打量这位翠姑时,差点笑出声来。原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头上也不插戴什么,上身着月白色坎肩,下身笼着石青褶裙,额头似乎高了一点,脸上脂粉淡抹,娥眉轻扫,微颦似蹙,体态凝重。她抬眼扫了一眼席面,笑道:“这是给公子入闱壮色的了。” 伍次友本来有点拘束,见她大大方方的,自觉好笑,忙道:“我本不在乎这些个,不过既摆下了,大家随便一乐——不必拘束,大家同坐吧。”说着起身端起门杯递了过去。 翠姑忙站起来双手接过,用手绢捧着喝了,谢了坐,斜欠着坐在伍次友侧面,低头抿嘴而笑。半晌才道:“多承公子厚意,不过既叫了我来,还是公子多饮,红妆佐酒便是。”说着,从怀中丝囊里取出一柄箫来,“你们尽自吃酒,我吹箫助兴!” 明珠本擅长吹箫,见那箫嵌金镶玉,光泽耀眼,不由技痒,说道:“姐姐不弃,不如我来吹箫,姐姐清唱岂不更好?”桂柱拍手笑道:“好!”伍次友也笑道:“只是我们叨光得紧了。” 明珠端箫到口,笑问:“姐姐,唱一段什么?”翠姑想了想说:“唱一段汤学士的《妆台巧絮》罢。”明珠道:“好。吹《五供养》调。”伍次友不通此道,只呆呆地听。那明珠五指轻舒,呜呜咽咽的箫声飘然而出。翠姑流波一盼,赞道:“好箫!”便按着拍节而唱道: 相逢有之,这一段春光分付他谁?他是个伤春客,向月夜酒阑时。人乍远,脉脉此情谁识?人散花灯夕,人盼花朝日。着意东君,也自怪人冷淡踪迹! 唱罢举座欢笑,明珠打诨道:“似姐姐这般人品,谁肯对你‘冷淡踪迹’?”何桂柱道:“这词儿太雅。我倒觉得前日你唱的什么‘讲鬼话’不错。”明珠噗嗤一声笑道:“必是‘占鬼卦’了!”说着便又吹了起来,翠姑唱道: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听翠姑唱完,明珠先就叫了声“好”,伍次友也笑道:“不错,雅俗可以共赏——什么叫‘红绣鞋儿占鬼卦’,倒要请教。”翠姑嗫嚅了一下,未曾开口。桂柱却道:“这个小的知道——丈夫出了远门,娘儿们盼着回来,又不好意思去问卦,拿着红绣鞋撂在地下占卜,正过来的就是男人要回来了,翻着的就是一时回不来——可是不是?”这番粗俗不堪的解说倒也十分透彻,众人无不失笑。明珠忽然想起,问道:“大哥方才说功名有意思没意思的话,不知这没意思怎么讲?”伍次友道:“兄弟,我来告诉你。”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人说:“兄弟们一味快乐,怎的就忘了我?”(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68407.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210.71.196.40 X-Real-IP: 210.71.196.40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11; V2046A;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5.20.0 Acce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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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Ssl-Handshake-Size: 3685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TPE-01Lqs40:3 (Cdn Cache Server V2.0) 第四回 康熙帝夜造悦朋店 吴良辅擅擒 话音未落,魏东亭早掀帘进来。“哈,明珠弟,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儿。”众人连忙起身拱手相迎。伍次友见是几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个少年,更是高兴,连说:“快坐快坐,今儿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游得识魏贤弟,十分仰慕,不想这么快便又见了面,真乃好风送君来,与我共把酌!”说着便拉魏东亭入座。翠姑却留神到魏东亭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岁上下,文文静静地站在门旁,忙问:“这位少爷是跟魏大爷一起来的吧?”魏东亭见问,忙笑道:“这是我家龙公子,一同出来闲逛,不想就闯到这儿来了——咱们看看就走罢!” 那少年拱手对众人一揖,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众人见他虽然年少,却举止稳重,落落大方,又见魏东亭对他尊礼甚笃,也都不敢轻慢。伍次友忙说:“请一同入座。”魏东亭欲将少年让至上首,说道:“以位而论,爷最尊,自应坐在上头。”少年将手一摆,说道:“这又不是在家里,忒煞多礼了!”说着便挨着翠姑坐下,“我们已进来了多时,方才听伍先生高论功名,有趣得很,请接着往下讲。” 大家归座,把酒更盏。伍次友说道:“说到没意思,倒不是柱儿这等说法。柳河东说‘凡吏之食于士者,盖民之役’。既然做官是当百姓的奴才,就不该怕操心怕苦。”龙公子听了笑问:“我倒听说,百官都是皇上的奴才,怎么先生倒说是百姓的奴才呢?” 伍次友笑道:“天子之命系于民命,相较起来,还是民命重的。谁得了民心,江山便稳了;谁失了民心,凭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难长!”魏东亭听了脸上不禁变色。他转过脸朝龙儿看看,见龙儿专心致志地听讲,并无厌色,便放下心来。 伍次友笑道:“咱们还是说功名。自古以来,选士之法,变了几变。由乡选制改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为今之科举制。在先古之时,士子尚可傲公卿,游列国,说诸侯,择主而从。自唐开科举,风气大变,尚空谈,轻实务,文风浮泛,士品也日下,既无安民之志,又无治国之才,图虚名、求俸禄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国富民强安能得哉!” 伍次友端起何桂柱刚斟上的一杯热酒,越发红光满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闱这事来说,就有七似。” 龙儿听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问道:“哪‘七似’呢?” 伍次友扳着指头道:“宣城梅耦长先生曾对我讲,秀才入闱,初入时,赤足提篮,似丐;唱名入闱,帘官喝骂,皂隶斥责,似囚;进了号房,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考完出场,神情恍惚,天地变色,似出笼之病鸟。” 听到这里,明珠已笑出声来,他是过来人,自然深得其中况味。伍次友又扳下小指道:“归了下处等候消息,如坐针毡,梦不得安,似猴子被系于绳;一旦榜上无名,神色猝变,似丧考妣;事隔不久,气平技痒复又衔木营巢,似抱破卵之鸠,这便是七似了!” 众人听得入神,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的笑不出来。半晌,魏东亭才笑道:“先生为此等人画像,真可谓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龙儿也笑道:“听先生此语,倒令人大失所望,从这‘七似’里要寻出周公、伊尹来,岂不是天大笑话?”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明珠一边笑一边对伍次友说道:“这位小哥儿,不过十岁吧,竟这等敏捷!真是妙语解颐,算是为大哥的话下了注解。”伍次友却没有笑,只瞧着龙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桂柱见魏东亭饮酒甚少,酒到口边,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明珠大爷早夸过,魏爷一向是海量,今儿个不肯开怀,莫非酒不好?”魏东亭忙道:“兄弟有病,早已戒酒,今儿瞧着大伙高兴,不得已才吃了几盅。”龙儿却笑着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们比个输赢!”明珠笑着倒了一杯热酒递上来,说道:“着啊!哪有什么病!龙少爷说你能饮,还能混过去?”魏东亭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龙儿,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何桂柱离席出去,一会儿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掣签筒过来,说道:“这是专为孝廉们解闷儿用的酒签筒。咱们也掣签饮酒取乐如何?”伍次友起身笑道:“这倒罢了。不论功名论酒运。数我年长,我先来!”说着便从签筒里拔出一支来,攥在手里不言语。翠姑忙问:“什么签?”伍次友自夹菜不语。魏东亭起身欲拿签来看,伍次友却将手摇了摇。魏东亭笑问:“难道不许人看?”伍次友咽了菜,只微笑点头,仍不答腔,何桂柱耐不住,说道:“二爷打哑谜呀?你说出来,该谁喝,谁就喝呗!”伍次友仍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明珠道:“我猜这签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说。”伍次友笑着摇头。只有龙儿不懂这些,饶有兴味地看着不吭声。 半晌,伍次友把签递给明珠,明珠念时,却是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语不饮,言者三杯。”算来席上只有伍次友和龙儿不曾说话,翠姑笑道:“这签也批得太毒了,我是吃不得了!咱们喝了,重新换个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伍次友、明珠和何桂柱已有些醉醺醺的了。翠姑脸上也泛起了红晕,说道:“我是已经醉了,图不得了!”伍次友却叫道:“没醉!喝这么一点酒怎么会醉得倒人?当年在扬州我与大哥兄弟二人长饮雄谈,评论时事,喝过半坛,那才叫喝酒!”说罢不胜感慨。明珠猛地将案一击说道:“休言时事!老贼不死,国无宁日,民无宁日!” “老贼是谁呀?”龙儿见他拍案而起,吃了一惊。后头的话,他没听清楚,忙问道:“老贼和时事有甚关系,老贼偷了时事么?” 魏东亭见明珠发狂,知是醉了,忙道:“表台,你说的什么话,今儿个怎么啦?”伍次友乜着眼接口说道:“实话!鳌拜便是当今国贼,鳌拜不死,清室永难太平!” 龙儿见魏东亭上前搀伍次友要去歇息,忙摆手制止,一边问道:“鳌拜从龙入关,功劳卓著,怎么先生倒以为他是国贼?”伍次友已是醉眼迷离,见这孩子盘根问底,像个小大人,倒觉有趣,便应口笑道:“自古权臣,哪个没有功劳?乱国之臣,非国贼而何?残民利己,非民贼而何!”说着便用手指着明珠对魏东亭道:“就说你这表台吧,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人家,如今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个圈地之法,实在害人不浅。北京城里是乞丐成群,城外那千里沃野却成了狐兔之乡!瞧着吧,此次朝廷策试,我必痛陈圈地之弊。”说完自将觥中酒一仰而尽。此时明珠早忍不住,只闭目不语,热泪横流。 这场面眼见难以维持下去了,再喝下去,谁晓得还会说出什么话来。魏东亭趁势,起身说道:“天时不早了,龙儿明日还有功课,怕太夫人着急,我们就此告辞了。”言毕,携了龙儿的手,辞了众人出来。 出了悦朋店,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魏东亭将刀鞘向前移了移,看四下无人,回头向身后的康熙笑道:“爷,今儿个幸亏没喝醉,不然奴才少不了要挨母亲一顿责骂。索额图大人荐奴才来给爷当差,办砸了,连索尼老中堂脸上都不好看!”康熙笑道:“你的这几个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亲近亲近他们。那个伍次友,看来是个有学问的。”魏东亭躬身回道:“是,这伍先生学问不坏,不过,好像有点儿狂。”康熙点头道:“狂而不媚,朕倒是欢喜的。他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让他说,这如何能行呢!” 半晌,康熙又问:“你过去见过伍次友?”魏东亭便将西河沿救鉴梅的事讲给康熙听。康熙正听得有趣,听魏东亭说不见了鉴梅父女,很感意外,便停住脚步问道:“那女子后来下落如何?”魏东亭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是落到鳌中堂手里了。主子既想知道下落,容奴才慢慢查访。”康熙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只垂首不语。 君臣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正阳门。微服出访前带的扈从们就守在这儿,正等得着急,见他们回来,一个个笑逐颜开,拥着康熙上了大轿。孙氏趁没起驾,忙把一件明黄挂面的狐裘给康熙披上,并责骂魏东亭:“下作黄子,胆子比斗还大!出去就不想回来,凉着了万岁爷,看我揭你的皮!”魏东亭躬着身,只是笑,却不言语。康熙却有点过意不去,忙说:“是朕不想回来。”孙氏方才无话。 行至五凤楼左掖门,康熙道:“已到大内了,朕想下来走走。”孙氏在旁劝说:“老爷子,罢了吧!天已经黑定了,风冷飕飕的,若着了凉,两位老佛爷怪罪下来,都是奴才的干系。”康熙笑着点头,乘舆进了大内,苏麻喇姑早就等在永巷口了。 苏麻喇姑将康熙搀下轿,带进坤宁宫,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康熙见苏麻喇姑脸色阴沉,还以为自己回来迟了她不高兴,忙说:“你不是常说做皇帝的要亲民,怎么我出去这么一遭你就恼了?”苏麻喇姑斟上茶来,说道:“不为这个。” 康熙坐下便问:“这倒奇了,什么事?”苏麻喇姑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今日后晌,吴良辅从外头带一群人来,把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一齐拿了,送到敬事房,还不知办个什么罪呢,连个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半天不在宫里,竟出了这等事!康熙惊得手中的热茶都溅了出来,忙问:“抓人总要有个罪名,这倭赫朕是最知道的,又是先帝手里使过的人,凭什么抓起他来?”苏麻喇姑说道:“是个什么由头,奴才并不知道,听四喜子说是几位辅臣的主意。” 康熙听了,只觉得心中的火直往上冒,忽地站起身来,绕室转了两个圈子,拍着龙案问道:“杰书呢?他是议政王,难道他哑巴了?还有苏克萨哈,干什么吃的?” 苏麻喇姑冷冷说道:“苏克萨哈大人自然争不过人家,索尼说是病了,杰书吓得两腿发软,遏必隆大人比油还滑!您还没见讷谟那个神气劲儿,跟在鳌拜后头,到乾清门手一摆,十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把人绑起就走!进大内抓人,像在他自家院子里一样!” 康熙见苏麻喇姑语调激扬,好像有点克制不住,知道事态的严重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不管倭赫有罪无罪,辅臣如此藐视他,胆敢擅自在大内拿人,这一点是绝不能容忍的。当下说道:“你去!传敬事房管事的来,我要问话!” 苏麻喇姑见康熙焦躁,反而定下心来,强自劝慰道:“今儿个晚了,再说敬事房也未必知道原委。明个朝议,你问问他们,看是怎么个对答。”(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68423.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210.71.196.143 X-Real-IP: 210.71.196.143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11; V2046A;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5.2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X-Http-Protocol: https Cdn-Src-Ip: 117.136.77.46 X-Cdn-Src-Port: 6149 X-Ws-Request-Id: 6228ccbd_PS-TPE-01Lqs40_70691-44734 X-Ssl-Cipher-Type: ECDHE-RSA-AES128-GCM-SHA256 x-ssl-version: TLSv1.2 x-ssl-host-name: maangh2.chinanetcenter.com x-ssl-session-reused: . X-Ssl-Handshake-Size: 0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twtbTPE1ey87:2 (Cdn Cache Server V2.0) 第五回 倭赫父子双受戮 阉官内侍单 第二天五更时分,康熙就醒了。苏麻喇姑和孙氏给他料理好衣裳,早有敬事房的人来请圣驾,肩舆也已备好。康熙匆匆忙忙地用青盐水漱了漱口,胡乱吃了两口点心,便命起驾乾清门。打从顺治爷御极,便立下规矩,皇帝必须每日召见大臣,顺治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诸皇子每日四更便要起身,亲送父皇御朝,然后各归书房,所以早起已是康熙自幼养成的习惯了。 一夜没有睡好,康熙的精神有点委顿。但起床后照例在庭院中打了几圈“布库”,出了一身汗,睡意早跑得干干净净。此刻,他坐在肩舆里,迎着扑面吹来的晨风,清凉凉的,觉着心情安静了许多。 待到乾清门,正是寅时二刻。只见以杰书为班首,下面一溜儿跪着鳌拜、遏必隆和苏克萨哈。资政大臣索额图怀中抱着一叠文书,躬身立在三位辅政大臣身后。两排御前侍卫,穿着鲜明的补服,腰悬宝刀,鹄立丹墀之下。康熙用眼扫了一下,见魏东亭垂首站在末尾,只不见了倭赫等四人,心头不禁又是一阵火起,竟不等人搀扶,霍地跃了下来,甩手进殿便居中坐下。接着苏克萨哈挑起帘子,杰书、鳌拜、遏必隆和索额图鱼贯而入,一字儿跪下。 奏章的节略照例由索额图禀报。一件是各乡会试停试八股时艺,只用策论;一件是请豁免顺治十五年前未缴的田赋;再有一件是奏报耿继茂攻克铜山;最后一件是冒里玛的六百里加急,说已将李闯王残部李来亨、郝摇旗团团围困在郧阳茅麓山,请朝廷增兵进剿。因为对这些事康熙都不大熟悉,索额图一边读,一边讲给康熙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康熙一边听着,一边玩着案上一柄青玉如意,盘算着如何开口问倭赫的事。他瞟了一眼下边,见苏克萨哈闷声不响地伏在地上,遏必隆不住用眼偷看鳌拜。鳌拜早就听得不耐烦,仰起脸来截断索额图的话:“你只管读,谁让你讲了?皇上难道不及你?” 索额图忙赔笑道:“回中堂话,这是太皇太后原定的懿旨,怕皇上听不明白,特意让我讲一讲。”鳌拜不等他说完便说:“这些奏章,廷寄早已发出,何必啰嗦那么多!” 康熙见索额图脸上有些下不来,岔开话头问道:“索额图,你父亲的病怎样了?”见皇帝问到父亲的病情,索额图忙跪下碰头回道:“托主子洪福,今早看来痰喘好了些。” “嗯,回去替朕问候他。” “谢主子恩。”索额图忙叩头回奏。 鳌拜见康熙没有话说,便说:“皇上如无圣谕,容奴才等告退。”说罢便欲起身。 康熙将如意轻轻放下,说道:“忙什么,朕还有话要问——这倭赫、西住他们一向在朕跟前当差,朕看还不错,为了什么事昨日辅政派人将他们拿了?要怎样处置他们,朕倒想听听。” 按照祖制,未亲政的皇帝处置政务,是全权委托辅政大臣的,每日会奏其实都是官样文章,听一听就罢。现在康熙却要查询这件事,遏必隆觉得有些意外,先是一怔,叩头答道:“启奏皇上,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擅骑御马,在御苑里使用御用弓箭射鹿,大不敬!昨日臣等会议,已将其四人革职拿问,现在内务府拘押待勘。至于作何处分——”他思量了一下接着说,“辅政尚未议定,待臣等会商后再奏万岁。” 鳌拜对遏必隆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但遏必隆一向与自己委蛇相屈,也不好怎样。想了一阵,他终觉憋气,于是抬起头来冷冷说道:“皇上尚在幼冲,此等政事当照先帝遗制,由臣等裁定施行!” 话音未落,康熙突然问了一句:“难道朕连问都问不得?” 一句话问得几位大臣个个倒噎气,只好俯首不语。鳌拜心想:“这次若不堵回去,以后他事事都要问,那还辅什么政?”良久,鳌拜缓缓说道:“照祖训,皇上尚未亲政,是不能问的。不过此次事关宫掖,不妨破例。” 这是说“下不为例”,康熙当然听出来了,他按捺了一下心里的火,冷笑道:“那好,接着方才的话讲,这倭赫该是个什么罪名?” “紫禁城中擅骑御马,”鳌拜咬了咬牙,抬头说道,“乃是欺君之罪,应该弃市;乃父飞扬古纵子不法,口出怨语,咆哮公堂,应一并弃市!” “弃市”就是杀头。康熙不禁吓了一跳!“倭赫四人是先帝随行侍卫,飞扬古乃内廷大臣,素来谨慎,并无过错,仅仅因为骑了御马就办死罪,太过了吧!朕以为廷杖也就够了。” “晚了!”鳌拜冷笑一声回奏道:“皇上,国典不可因私而废,古有明训!飞扬古和倭赫四人已于昨日下午行刑了!” 一语出口,惊动了遏必隆和苏克萨哈,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苏克萨哈叩头奏道:“杀倭赫之事,臣等并未议定。此乃鳌中堂擅自决定。擅诛天子近臣,求皇上问罪!”鳌拜格格笑了一声说道:“苏中堂,倭赫擅骑御马,你不是也骂他是‘该死的奴才’吗?怎么真死了,你反倒心疼他呢?”苏克萨哈顿时语塞,正思如何对答,却见太皇太后面色阴沉,扶着苏麻喇姑跨进殿来。遏必隆知道这老太婆精明强干,顿时气馁,伏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鳌拜心里“格登”一下,旋即镇定下来暗道:“她已不是当年,现在没得多尔衮撑腰了!”尽管如此想,口里却一声也不敢言语。 半晌,才听到太皇太后平静地说道:“我也老不中用了,这几年只想着享福,能瞧着有个太平日子,大家平安,就能合着眼去见太祖太宗了。你们几个辅政,我原瞧着也好,心里挺踏实的。”大家正诧异她怎么说这些,忽听她音调一变,提高了嗓子说道:“谁知满不是那么回事!你们以为我杀不了你们么?”接着一掌“啪”的一声击在龙案上。声调如此激愤,连康熙也吓得一颤。素日看她只是一个慈祥的祖母,杰书屡次说诸亲王、贝勒、贝子都怕她,自己还不信,今日见着这颜色,才算开了眼界。 三位辅政连连碰头,苏克萨哈颤声奏道:“奴才……”“没你的事!”太皇太后不等他说便冷冷截住:“我倒想知道,遏必隆和鳌拜,谁撑你们的腰,如此大胆作耗!擅到大内拿人,不奏而斩,这倒也是我朝开基以来第一件奇闻!”见太皇太后如此咄咄逼人,三大臣仍来个伏地不答。 遏必隆觉得自己再不说话气氛便缓和不了,便轻咳一声说道:“太皇太后千岁!臣等并未径到大内拿人,是都太监吴良辅传他出来,在午门外拿下的。”索额图乘机也劝解说:“皇上、太皇太后息怒!千万别气坏了金尊玉贵之体!”说着暗递眼色示意康熙收场。只苏克萨哈在旁不作一声。 康熙没有留神索额图的眼神,太皇太后却一眼瞧见,遂站起身来拉起康熙的手冷笑一声道:“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还说这些个有什么用!皇帝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无知顽童罢了,今日倒是我老婆子多事了!我们算什么‘金尊玉贵’!列位辅政气着了,才值得多了呢!”说罢拉着康熙拂袖而去,青玉如意被带掉在地下跌得粉碎! 康熙等人一走,殿堂里一片死寂,人人脸色灰白,唯鳌拜满不在乎地站起来,笑着说:“别跪了,退朝了,咱们回去罢!明日个我再到苏克萨哈大人家领罪!” 祖孙二人离了乾清门,太皇太后吩咐随从道:“皇帝先回养心殿,曼姐儿好生侍候着。”又对康熙吩咐说,“今日后晌派人叫索额图到慈宁宫来。”说罢自乘銮舆去了。魏东亭等一干校尉紧紧随在康熙后边。孙氏和苏麻喇姑早在永巷口等候了,见到康熙,便赶紧迎了上去。抬乘舆的几个小黄门这时才赶了上来,苏麻喇姑呼一声:“不用了!”他们才停住脚步。 康熙也不理众人,只大踏步朝前走。方到月华门,早见吴良辅带着几个小太监兴冲冲地抬着一架八宝玻璃屏风迎面过来。见了康熙,忙一溜儿齐整地站好。 吴良辅进前一步,单腿着地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说罢满面笑容地抬起头来。 看吴良辅一脸得意之色,康熙心里更气,背着手一声不吭,只盯着吴良辅。吴良辅本来是笑着的,见康熙脸色阴沉,也不叫他起来,扎下的千儿再也不敢抬起,只惶惑不安地躲避着康熙的目光。 康熙且不发落吴良辅,回身对苏麻喇姑说道:“才打春,身子就这般燥,这儿的风倒凉快,叫人搬张椅子来,朕在这里坐坐。”不等苏麻喇姑说话,几个小黄门早飞跑到后头去,掇了张雕花黄杨木椅来。康熙坐了,慢慢地问吴良辅道:“这八宝玻璃屏风要送到哪儿去?” 康熙开了口,吴良辅松了一口气,回道:“鳌中堂上次入觐,太皇太后将它赐给了他。” 康熙却想不起这档子事,想了想又问:“那么上次他怎么没有拿去呢?” “回万岁的话,当时鳌中堂辞了。” “这就奇了,既然辞了,怎么又要送去?”康熙双眼盯住他问道。 吴良辅本来就不够聪明,是个“二五眼”,也没听出康熙的意思,碰了个头回道:“鳌中堂今儿个曾托人捎信来问过。奴才也想向鳌中堂尽点孝意。奴才想,索尼老大人病了,外头大事全仗着鳌中堂——” “混账!”康熙顿时大怒,厉声道,“所以你就大胆偷盗屏风出宫去巴结他?我问你,倭赫是谁抓起来的?” 听到康熙问到这个,吴良辅才知事态严重,心想今儿个若不抬出鳌拜这尊老弥勒佛压一压这个小菩萨,怕要吃大苦头的了。于是硬着头皮乍着胆子答道:“这不干奴才的事。奴才是奉上命差遣带人拿倭赫的,鳌中堂总揽紫禁城防务,自当有权惩处六宫不法之徒,这事怎么能牵连到奴才呢?”说完也不碰头,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康熙。 吴良辅如此傲慢无礼,康熙完全气愣了,他回头问苏麻喇姑:“你说这事牵连不牵连到这奴才?”苏麻喇姑道:“别的不讲,冲着这奴才这份傲气,就罪不容诛!不过,他现在是鳌拜中堂的干儿子,皇上不妨给他存些体面,让他几分算了!” “对,罪不容诛!”康熙被这几句不凉不热的“求情话”激得越发按捺不住,一拍椅子站起来说道:“你们父子弄权,拿了朕的心腹侍卫,还敢说‘没有牵连’!传旨,叫敬事房赵秉正来!” 吴良辅平日狐假虎威,得罪的人多了,人人恨之入骨,今见万岁爷发怒要办他,都巴不得这一声,一个小黄门飞也似地跑下去传旨。 吴良辅见人去叫赵秉正,打心底起了一阵寒颤,心想:“莫不是今儿要开发我?”马上,他头上出了一阵冷汗,向前膝行几步,哭丧着脸说:“奴才已知过了,万岁爷,念奴才服侍先帝有年,恕过初次吧!” “初次?”苏麻喇姑从旁冷冷回了一句,“上回万岁爷叫你掌嘴,你掌了没有?” 吴良辅在地上碰着头,忙说:“掌了掌了,不信你问小吴子!” “天下就你一个聪明?”苏麻喇姑冷冷说道,“我要不知底细,就敢问你?小吴子虽说没身份,上次可是奉旨办差,你竟敢掌他的嘴!” 听了这话,康熙气得浑身乱颤,大骂道:“好好!这奴才真是胆大妄为。赵秉正来了没有?” 赵秉正早来了,在旁冷眼瞧了一阵,觉得此事实在棘手,正没个主张,忽听康熙问他,忙双膝跪下回道:“奴才赵秉正在!” 康熙道:“你都看见了,这吴良辅该当何罪?”赵秉正这会儿真犯了难,说轻了这主子不依,说重了那魔头也不好惹,心里一急,倒憋出了一个主意,叩头答道:“应该廷杖!” 这是个可轻可重的处置,倒正中康熙下怀,当时便说:“就按你说的办,廷杖!你替朕重重地打!” 赵秉正站起身来向外将手一摆,几个掌刑太监恶狠狠地走过来,拖了吴良辅便走。看赵秉正愣在一旁不动,康熙厉声道:“你还不去监刑,站在这里做什么?”赵秉正忙又跪下说道:“请旨,廷杖多少?”康熙不耐烦地将头一摆说道:“只管打就是了,别再多嘴!” 打到三十来下,那吴良辅已是皮开肉绽,实在受不了,扯着嗓子嚎叫:“鳌中堂,我的爷呀!快来救我吧!要打死人了!” 康熙听到吴良辅痛中叫饶,竟喊的是“鳌中堂”,更是火冒三丈,对着外头永巷口大声叫道:“打,打!别说是你干老子,便是干爷也不济事。” 话音刚落,板声已停,人也不再叫了。赵秉正过来复旨说:“万岁爷,那吴良辅已晕死过去了。” 康熙回头看了看苏麻喇姑,苏麻喇姑以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点了点头说道:“万岁爷只管开发了他,像方才那些多余的话倒不必多说。”孙氏却有点沉不住气,上前说道:“阿弥陀佛!打得不行了,老爷子罢手了吧。”康熙笑着说道:“阿姆,你别管,有朕呢!”回头吩咐,“打,接着打,打死这个臭玩艺儿!” 赵秉正回到外头,看吴良辅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走上前对吴良辅拱拱手,大声说道:“吴公公,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万岁爷今儿个是要您的命,现下又没人能来救您。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们下得利索一点儿,包您少吃苦头。您有什么话倒不妨对小人说说。” 吴良辅知道大限已到,横竖是死,闭着眼卧在地上点了点头,断断续续说道:“转告鳌……干爹……说我死……得冤……我是为他……”赵秉正不等他说完,一挥手,一个太监举起板子照脑后狠劈一板。吴良辅一声惨叫,吐出一口鲜血,腿蹬了几蹬,便呜呼哀哉了。 康熙这才觉得心中郁气稍平,起身欲归,忽然一个太监走来启奏:“鳌中堂递牌子要见圣上。” “不见!”康熙冷冷地回了一声,转身吩咐魏东亭,“你还不去索府传太皇太后懿旨!”(未完待续) 第六回 兴冲冲康熙读策论 昏沉沉索尼 顺治驾崩的秘密没人再提了。康熙即位之初宫廷里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人们逐渐淡忘了。负责内廷起居注的官员仍照事情的现象,一本正经地做着表面文章:“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崩于养心殿”;“倭赫等擅骑御马,被诛于市”;“上诛太监吴良辅于月华门”……当时只有极少数细心人才把它记在心里,思考其中的奥秘。其实,索尼的病就是当时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点,内廷就会出点事情。眼下,索尼的病越来越重,宫廷的形势也就越来越紧张。 那鳌拜眼瞧着自己的权势越来越大,近来又收服了遏必隆,他对苏克萨哈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以二十年前的圈地中,多尔衮偏向正白旗为借口,便欲趁康熙年幼,索尼病重之机,将被正白旗强换去的好地重新换回,就势再扩大自己的庄园。于是更是人心惶惶,不得安宁。转眼已到康熙六年,康熙亲政已一年有余,因开科取士,又闹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澜来。 这一天会试已毕,伍次友离了考场号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愈之感。强烈的阳光照着一个个面色苍白的举子,好像整个街道都在摇摇晃晃,晃得人头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测的目光,看着这群从考场上走出来的“天子门生”,打量着他们其中哪一位会成为清朝的擎天柱。他们盼望着国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悦朋店,已是未牌时分。何桂柱带着伙计们在店门口迎接,见了他,忙上前打拱说道:“恭喜二爷,这一回可是要独占鳌头了——怎么也不坐轿,就这么走着回来了?”一边说一边叫伙计们打热水来,让他洗脸洗脚。伍次友勉强笑着,便依傍着柜台坐下,说道:“多谢吉言,闷了几天,我想透透风,溜溜腿,就走着回来了。”正说着,明珠笑吟吟地从后头出来,忙上前也见了礼。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腿脚——文章做的可得意?”明珠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的文笔本就平常,胡乱写了篇策论,缴上去塞责罢了。”伍次友笑道:“连着两次,咱们兄弟都没得彩头。我这次倒是破罐儿破摔,真给他来了一篇《论圈地乱国》。” 众人听他如此说,不禁呆了。何桂柱忙道:“好我的二爷,您怎么尽捅马蜂窝。那济世主考就是鳌拜的亲信!您取功名,管他什么圈地不圈地!”明珠跌脚道:“大哥过于耿介,这要吃亏的!” 伍次友却是漫不经心一边用温毛巾擦脸,一边说道:“国家取贤才,便应允许立言不讳。怕什么,我又没诋毁朝廷!”何桂柱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摇头道:“朝廷?现在鳌中堂就是朝廷!不过苏克萨哈中堂是正主考。这样的策卷帘官也未必敢拿给鳌中堂看呢!”伍次友将两脚泡在盆子里,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读读,这样的乱圈乱换民田,逼得百姓上山为盗,入城做贼,算不算祸国殃民!” 话愈说愈拧,伍次友脸色又阴沉下来。说实在的,出场后他自己也颇有点忐忑不安。他原来打腹稿是写“井田”,想含沙射影地议一下圈地,谁知一破题引了一句《吕氏春秋》中的“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写着写着就转到圈地这一极重要的国策上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井田不可复”,这个拟定的题目,在最后往上写时,怎么看都是个文不对题。心一横,便索性写成《论圈地乱国》。当下心里挺得意,至于后果倒也没多想。现在听众人一说,也有点乱了方寸。 发了一阵呆,回过神来,伍次友笑笑说:“此乃时也运也命也数也,该怎么就怎么,随它吧!” 五六天没有消息,明珠心里很不踏实,一夜没睡,第二天起了个早,盥洗干净,敲开东市一家香火店的门,买了一包信香回来。燃着了,取下室内悬着的一面铜镜,跪在地下祷告一番,口中念念有词。祷祝后悄悄带了镜子又开门出来。 这叫“镜卜”。再接下来的程序是,揣着镜子出门,将见到的人的第一段话,取回来分析。这就是“镜神”对你的启示了。 天刚刚放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并没人闲谈。他拐了一个弯,却见一个人正与卖韭菜的争价: “讲好三文一斤,怎的又不行了?你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鲜!” “啧啧!您瞧这茬口,您瞧这露水!有一根儿是昨儿割的,您踢了我这摊子!”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哇?五文!你凉快凉快吧!”买者说罢扬长而去。那卖韭菜的把担子挑起来,一边说:“您放心,这菜呀,喂不了兔子!卖不了自个吃,我就不信!奶奶的。” 听了这几句话,明珠如堕五里雾中,一路思量着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儿的……你凉快凉快……卖不了自个吃——乱死了,这都是些什么玩艺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没什么。我就不信,似乎有点什么想头,但也未必……”明珠想得头都大了,也还是不得要领。 回到店中,却见魏东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处。三人正说得高兴,见明珠进来,忙起身让座。魏东亭笑道:“大清早儿就出去了,什么事这么急?” 明珠笑着将“镜听”来的话告诉了众人。何桂柱先“噗嗤”一声笑了:“镜听是老娘儿们的玩艺儿,哪有大男子汉揣着个镜子贼似地去偷听别人话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问一问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凶,我看不如扶乩。” 店里现存的香表烧纸,伙计们抬了沙盘,请了乩架,一个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悬着一支木笔。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祷告了,说道:“我先替大哥求!” 魏东亭和何桂柱一头一个扶了架,只见那支木笔飞也似地动起来,连着在沙盘上划了几个圆圈,又横着拉了一道。这一图画却正触了伍次友的心事,由不得留起神来看,只见那笔停了停,批出字来,却是一首《忆秦娥》: 关山月,直道难行阙如铁,阙如铁,步步行来,步步蹉跌。玉楼诏饮梦何杰,拱手古道难相别。难相别,儿女情长,皎性自洁! 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这雅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凶,真合了我的兴味!”接着又看明珠的,却只是一个“捉”字,再也请不出字来。 明珠急得跪下说道:“还请大仙多赐几字,这一个字实难解析。”说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盘,眼巴巴望着那乩。那架子只略动了动,看时,依旧是一个“捉”字,竟不动了。明珠还欲再求,何桂柱劝道:“不必再问,必是这一个字,你便终生受用不尽。” 于是众人围了伍次友,请他来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来不信这些骗人之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能委之于鬼神?”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不过也不妨当做儿戏,我的这首《忆秦娥》,下半阕的不讲,前半阕‘步步行来,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调,既然‘阙如铁’,当然是推不开的了。后半阕漫撒五湖,倒似乎并无大害,不过没有功名而已。——至于‘捉’字,可拆为‘手足并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预兆有吉庆之事。”明珠笑道:“手足并用是玩武的,难道我靠打架吃饭?” 魏东亭从旁插言道:“也难讲——伍先生,兄弟倒觉得‘玉楼诏饮’、‘皎性自洁’这些个词儿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楼诏饮’套李长吉临终‘玉楼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么好?‘皎性自洁’不过说‘怀中似月’或‘袖里清风’,倒正合了儒生身份。”一席话说得大家解颐而笑。 魏东亭笑了笑,又说:“伍先生,看来你是无意于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脱而已,若说无意功名,我来这繁华京师连败连考做什么?功名之于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 魏东亭拱拱手又道:“先生雅量高致,令人敬佩。不过先生秉笔直陈时政,难道不怕得罪当朝权贵么?”伍次友冷笑道:“功名,草芥耳!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镜听’来的,叫他们割了‘韭菜’去!” 众人听这话头说得很重,虽然诙谐,却不敢插科打诨随便嬉笑,不禁有些凛然。魏东亭却不动声色,问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 伍次友正待回答,忽听大门外报喜锣一片声响,几个街混子手里拿着喜帖闯了进来嚷道:“哪一位是明珠老爷?恭喜高中了!” 明珠听得这一声报,急忙起身,忽然觉得心慌腿软,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伍次友高兴得立起身来招呼:“拿酒来,给明珠兄弟贺喜!” 魏东亭走上前,用手扳着明珠的肩头说道:“表台,可喜可贺呀!”这何桂柱心里暗叫一声:“惭愧!还是二爷有眼力,差点在这店门口糟蹋了贵人!”三步并两步上前来叩头,口里说道:“明珠老爷,小的给你叩喜了!” 明珠这下子才从如醉如痴中清醒过来,忙挽起何桂柱说道:“喜,大家都喜!你与我有恩,不可行此大礼。”报子们早在一旁嚷着:“请老爷赏酒钱!”魏东亭从身上摸出一锭约五六两银子说:“换成钱大家乐去吧!”那打头的摘下毡帽接了赏银,带着混儿们欢天喜地地去了。 伙计们早已将菜蔬摆布停当,大家安席就座,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魏东亭、明珠打横儿坐下,何桂柱在下头把盏。酒过三巡,伍次友脸上容光焕发,说道:“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备一桌酒席约请朋友的,想这几日就和大家辞行,与明珠兄弟一同南归。现在明珠弟既已中了,倒要盘桓几日,大家高兴高兴再去。”明珠笑道:“小弟能有今日侥幸,全托着大哥的福分!大哥道德文章,名满天下,何妨再等一科,那是必中无疑的!”伍次友笑而不答,却见旁座的魏东亭低着头抿嘴而笑,遂问道:“魏贤弟,你笑什么?” 魏东亭见问,忙说:“我以为表弟说的甚是。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伍次友道:“明珠弟乃是否极泰来,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等了这几日不见消息,以为也罢了,不想还是料准了,倒去了我一件心事。说到文章道德,愚兄十分惭愧,岂不知因文丧命的也是有的,我也不去想它了。” 魏东亭笑道:“先生说的,无非仍是‘步步行来,步步蹉跌’?这些个鬼话是没准的。”众人见魏东亭说到方才的《忆秦娥》,不禁有些神色肃然。何桂柱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瞧明珠,见他是满面春色;见伍次友虽神色泰然,眉宇之中不免黯然,心想:“这神佛的事是再也不会错的,果然一个‘手舞足蹈’,一个‘步步蹉跌’!”却听魏东亭又道:“先生在此等候,愚以为必会有些机遇的。”明珠也忙说:“大哥,你就再等一科罢!” 伍次友缓缓举酒,一饮而尽,笑道:“好,大哥听你们的!” 第二日当值,魏东亭来见康熙,一进殿便笑嘻嘻道:“万岁爷,伍先生的卷子我弄来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卷筒儿双手呈上。康熙急拆封,展开看了。卷首浓墨重濡、黑大光圆五个字“论圈地乱国”赫然入目,不由双眉一挑,说道:“好字!” “说来也险,”魏东亭忙道,“苏中堂瞒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连房官都屏退了才从里头抽了出来……” 康熙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展卷细读。他看得入了神,在取杯饮茶时,竟将手插进了茶盅里头,烫得手一缩,遂笑道:“这也不枉了名士手笔。——来,来,你念念这段给朕听!”魏东亭忙小心翼翼接了,躬着身子轻声读道: 夫田地乃养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纨绢皆从土出。黔首小民赖以为食,宗庙社稷赖以富强。而圈地换田之令所到之处,沃野化为麋鹿之乡,阡陌顿生荒榛寒荆。人民流离,百业凋敝,悍而不化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者冻饿沟渠。朝廷难征库府之粮,纲纪不张;三军不堪饥馑之苦,何以用命?内忧外患何以平息?民心浮动,国本难固,人怨而神怒,国将不国矣! 念至此处,魏东亭缓了一口气,见康熙脸涨得通红,背着手来回踱步,以为他生了气,便住了口。却听康熙厉声道:“这么好的文章,他敢写,你倒不敢读?念!” 魏东亭只得提高嗓音,又朗声诵道: ……方今天子圣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兹,数颁停禁圈换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盖以朝有乱国贼臣,野有悍顽痞奴,表里为奸,狼狈相结……城狐社鼠霸民产业,吮民膏血。自王莽天凤年以来,千又五百余载,未尝有此乖戾之政焉! 魏东亭读完,不由悄悄拭了一把头上渗出的汗珠。 康熙听他读完,取回策卷,自己又细阅一遍,喃喃说道:“句句金石之言!有人说要给朕物色师傅,这不就是最好的师傅?何劳他来费神!”魏东亭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只好答应着:“是。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 “你说得对。”康熙一边将策卷递回,一边说道,“朕就要这样的师傅,你要设法留住他。” 魏东亭忙答道:“喳!圣上放心,奴才刚从悦朋店来,他走不了。” “那好。”康熙笑道,“先将这策卷拿去让苏克萨哈看看,就收在他处。如若泄露出去,他还能有性命?” 君臣二人正说得投机,忽见小太监张万强捧着一卷奏章来跪下奏道:“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康熙脸上霎时改了颜色,立起身来问道:“怎么样?”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赶紧来告诉我。” 魏东亭从旁插了一句道:“万岁爷既这么着急,何妨御驾亲临呢?” 康熙一听也对,便叫人备轿。跪在地下的张万强忽地抬起头来说道:“主子去不得!” “怎么呢?” “主子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语提醒了康熙。臣子病重,主子御驾探病,那是殊荣,不死也得死!这在“祖宗家法”里讲得明明白白,康熙从小听这类事多了,当然懂得。想了想无可奈何,他只好复又坐下。他想:“这索尼年纪虽老,只要有他在,鳌拜便张狂不起来。自己一向拿这位元勋重臣依为靠山,要真的还能痊愈,自己去了,岂不反而害了他?”想到此,康熙丧气地摆摆手。张万强起身去了。 时钟敲到十一点,正交午初,辅政大臣苏克萨哈递牌子求见。康熙正一腔心事,无处发泄,遂起身对魏东亭说道:“你随朕来,到养心殿见他。”魏东亭忙道:“奴才现在只是六品侍卫,不能单独随驾接见大臣。”康熙一笑道:“这也算事!叫他到上书房来,朕就在这儿见他,你就不必回避了——这不早不晚的来,有什么事儿呢?” 苏克萨哈面色苍白,步履踉跄地进了上书房,伏地叩头奏道:“万岁!臣请诛鳌拜以谢天下!”一句话说得在场人容颜大变。康熙心中也惊异万分,尽量控制着激动的心情问道:“鳌拜为朝廷重臣,他犯了什么罪?你们辅政大臣们就此会议过吗?” 苏克萨哈并不害怕,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看了看,抬头从容说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规,太祖去世时即欲蠲除。今入关定鼎,抚有华夏,更应休养生息,扶植桑农,富国强民。”康熙不待他说完,紧逼一句问道:“去年,朕未亲政时,你们辅政大臣不是已经议定禁止圈地了吗?”苏克萨哈叩头道:“万岁圣明,正是如此,康熙元年曾下诏停止圈地,三年复又重申。但鳌拜的正黄旗至今仍在圈地,继续霸占着呼伦贝尔以西与科尔沁以南的土地,连热河的皇庄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赐履上本参奏的条陈,奴才敢保句句是实!这样的‘辅政大臣’应该严惩不贷!” 言犹未毕,只听“砰”的一声,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击案,霍地站起身来,正欲发作,忽然想起苏麻喇姑说的“万事毋急”,又缓缓坐下来问道:“你说这话有没有证据?” 苏克萨哈急忙叩头说道:“万岁不妨委派一心腹亲臣在京内巡视,看有多少失地失业逃难来京的饥民!臣府中曾收留一卖艺老人,即因失地来京,其女儿又被穆里玛抢去送与鳌拜为奴。他自己也被打成重伤,若不是他身怀绝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旁的魏东亭听到这里,心中怦然而动。史鉴梅父女,他已寻了数年,音信全无,现在终于了解到一点信息了。但在此时,无论怎样着急,是一句话也不能插的。他挺了挺身子,留神听下去。 康熙“哼”了一声,偌大的上书房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康熙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对着苏克萨哈问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吧?” 苏克萨哈一怔,随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难,奴才那一点地算得了什么!” 这是一句很得体的话,康熙听了不禁点了点头。可又想了想,这苏克萨哈的本章却是万万不能批准的,遂冷冷说道:“你所奏的事情,朕自当细细体察。你与鳌拜同为辅政重臣,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宠,该同心同德才对。你先退下吧。” 苏克萨哈一去,康熙屏退了左右,单单留下魏东亭问道:“你看苏克萨哈奏得如何?”魏东亭忙躬身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内外皆是饥民,确是实情。”康熙听了点头道:“朕何尝不知,朕罚熊赐履半年俸禄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半晌,康熙又说:“苏克萨哈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有许多事他还办不成!” 魏东亭见康熙吐了实言,笑道:“万岁多赐给他权力,他不就可以办了吗?”康熙苦笑道:“朕这个‘万岁’也是徒有虚名,旨令难行。”魏东亭毅然说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个活曹操?” 听了这话,康熙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魏东亭,斥责道:“胡说!哪里有什么曹操!你一个包衣奴才,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言词虽然十分严厉,却并不动怒,魏东亭连声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魏东亭这话却正合康熙的心意。从六岁起,他就读《帝王心鉴》,晓得帝王的尊严,不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义礼智信,还要靠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满意今天自己处置苏克萨哈和魏东亭的办法。他心想:回宫去说给苏麻喇姑听,准能得到她的褒扬。她准会说:“万岁爷圣裁!” 正在胡思乱想,康熙忽然见张万强垂手站在那里,忙问道:“你去瞧得怎么样?” 张万强见皇帝发问,忙回道:“主子,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轻呢!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对时了。精神看去还不错,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说是临死前要觐见主子一面……”说着他的眼圈也红了。 康熙看了魏东亭一眼说道:“备轿,朕要亲去索府探病。换微服。” 索尼府邸坐落在丰宜园玉皇庙街,原为前明唐王朱在京的藩署,是一个极清静的去处。世祖定鼎,分赏有功之臣,就把这座院落赐给了索尼。康熙乘一顶四人抬,魏东亭骑马随行,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索尼府前。魏东亭先下马扶着康熙下轿。 一个戈什哈跑出来说道:“索中堂身子欠安,概不见客!”康熙一怔,正要答话,却见魏东亭从怀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笑道:“劳烦执事带了这个去见索额图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戈什哈进去没有多久,中门忽然大开,索额图三步两步趋出,伏地叩头道:“不知主子亲临,未能远迎,奴才罪该万死!” 康熙一把挽起了索额图:“朕今日微服前来探视,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说着便挽着索额图的手直趋后堂。 索尼昏昏沉沉半卧在榻上,听到索额图说:“主子瞧您来了!”便睁开双眼四下搜寻。康熙忙走上前说道:“你躺好,朕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 索尼摇摇头,又无力地闭上双目,两滴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康熙见状,也不觉心酸,眼睛里也汪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才没让它淌出来。 停了许久,索尼才又睁开了双眼,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抖抖索索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柜上一只黑漆匣子。索额图会意,忙取了下来,却见贴着封条,双手捧给了索尼。索尼很费力地启了封条,却不打开,只目视魏东亭不语。 魏东亭见状,“唿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今日之事,惟圣上、老大人、索额图大人在,我魏东亭如有半点欺心泄露,定死于乱箭之下,永堕地狱!”听了魏东亭的恶誓,索尼点了点头,把匣子递了过去。 魏东亭小心地打开来看时,却是一份素黄折子和一份白折子。他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说道:“主子,这里有一份遗折,一份遗嘱。”康熙移动了一下座椅,正襟危坐,果断地说:“你全念给朕听。” 因为是代奏,魏东亭赶忙跪下,索额图也俯伏在地恭听。魏东亭先取出黄折子,展开来,压着嗓音读道: 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辅政之列,不能匡圣君臻于隆治,死且有愧!今大限将至,无常迫命,衔恨无涯,有不得不言于上者,请密陈之:辅臣鳌拜,臣久察其心,颇有狼顾之意,惟罪未昭彰,难以剪除。臣恐于犬年之后,彼有异志,岂非臣养痈于前而贻害于后哉?大学士熊赐履、范承谟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筹善策,剪此凶顽;臣子索额图,虽愚鲁无文,但其忠心可鉴。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嘱再三,务其竭尽身命报效于圣上,庶可乎赎臣罪于一二。呜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祈黄羊之心,臣知之矣! 声音虽低,却是极为清晰。读到这里,索额图早已泪光满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声,只得伏地泣血。魏东亭读完遗折,又打开白折子,只见上面蝇头小楷数行,写着: 吾儿索额图:吾平素之训诲,谅已铭记。今将长行,再留数语示之:吾死之后,汝当代吾尽忠,善保冲主;不得惜身营私,坏吾素志。至嘱至嘱!若背吾此训,阴府之下,不得与吾相见! 索额图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康熙满怀凄楚,强作笑容,转身对索尼说道:“老爱卿一片赤诚,朕已知晓。万望宽心养病,多多保重。” 办完这件事,索尼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便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康熙心中五内俱焚,上前挽起索额图道:“不必过哀,好好儿侍候你父亲,需用什么药,只管到太医院去取。”说完便走了出来,起驾回宫。(未完待续) 第七回 三臣联折遭杀戮 鳌拜逞蛮闹金 第二日早朝,康熙一到乾清门便觉得气氛不对,议政王杰书一脸惶惶之色,领着遏必隆、苏克萨哈一溜儿跪候在丹墀之下,却不见鳌拜。门前警戒的卫士足足增加了一倍,一个个面带肃杀之气。其时日升初竿,微风拂袂,显得十分静寂。 大臣们请过圣安,遏必隆便结结巴巴开了口:“圣上,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大臣的奏折不知可经圣览?”康熙道:“昨夜已披阅过,朕留中了。” “留中”就是扣下不发,不直接表示态度的意思。夜间苏麻喇姑为康熙读这奏章时,他对所奏的禁止圈占民田一事,是很赞赏的。不过白天出了苏克萨哈那件事,他多了一个心眼:这王登联是苏克萨哈的门生,会不会串通一气来弄玄虚?所以他虽然用朱笔划了许多圈圈,但当苏麻喇姑主张“明发”时,他倒说:“留下看看再说,不必着急。” 现在见诸辅政大臣十分看重这个问题,康熙感到有点诧异,遂问道:“朕即位以来曾迭次下令停禁圈地,虽然并未完全禁住,可也不会如此严重吧?” 遏必隆显然完全没想到康熙会这样回答,微微一怔,口齿流利地说:“万岁圣鉴极明,奴才也以为苏纳海等三人危言耸听,蓄意乱政,罪无可逭!” 这顺竿子爬得未免太离奇了,这怎么算得上是“蓄意乱政”呢?康熙心中疑窦顿起,见苏克萨哈默默不语,便问道:“苏克萨哈,你以为呢?”苏克萨哈昨日碰了康熙的钉子,知道他的“真正态度”,本不欲说话,现在问到头上,只好叩头道:“王登联乃臣之门生——”刚说了半句,忽然听殿外一阵嘈杂声,中间还夹着浊重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鳌拜来了。 来的正是鳌拜,他今天的装束显得特别精神,九蟒五爪的簇新袍褂,外套仙鹤补服,一双马蹄袖高翻着,露出雪白的里子,珊瑚顶上拖着翠森森的双眼孔雀花翎,一摇一摆旁若无人地走来。正欲进殿,他却见兵部侍郎泰必图恭肃鹄立在门外,手中持着一卷红泥火漆封顶的文卷,不用问,这是刚到的六百里紧急军报,便站住了脚问道:“你在这里有何事要奏?” 泰必图满脸堆笑,轻手轻脚上前扎了一个千,低声道:“卑职请中堂大人金安!” “起!”鳌拜右手平伸,声音大得满殿人都能听到:“你手里拿的什么?”泰必图将怀中文书稍向上抬抬答道:“吴三桂王爷的奏章。” 鳌拜正欲再说,却听殿内康熙大声问:“是何人在殿外喧哗?” 鳌拜双手一甩马蹄袖,一边踏进殿来一边说:“臣鳌拜奏请圣安!”一个千儿打下去,不等康熙发话,径自起身,“臣已年迈,容臣平身侍候!” 康熙笑了笑说道:“自然可以——苏克萨哈、遏必隆、杰书,你们也起来吧。”说着便转面问鳌拜:“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的奏议,想必你已读过的了?” 鳌拜将头微微一抬,不卑不亢地举手一揖答道:“臣已读过。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身为国家封疆大吏,不遵圣训,欺君罔上,已无人臣之礼,按律宜处斩刑!不知圣上为何将此大逆不道之奏折留中不发?” 话说得又响亮又利落,中气极足,满殿人无不面面相觑。康熙不禁脸上变色,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鳌拜素日虽然无礼,尚不至像今日这等放肆,定是想着索尼病危,越发有恃无恐了。”心里便有几分不悦。看看左右侍卫,除了讷谟和穆里玛有点面熟外,别的都不认识,小魏子也不在跟前,想想殿外阎罗殿一般的摆布,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康熙强按捺下心头的惊慌,定了定神又说:“满汉各旗人等,已和睦相处二十余年,并无隔阂。今无端让他们背井离乡,只怕算不得什么善政吧?苏纳海三人所言虽有不实之词,朕观其本意,倒是一片赤诚。” 鳌拜见康熙侃侃而言颇成章理,心中惊疑,低头想想又说:“满汉杂处,皆被汉人同化,失我列祖列宗古朴之制!” 康熙还未答言,沉默在一旁的苏克萨哈忍不住冷笑一声开了口:“请问鳌拜公,难道汉人不是我朝子民?你眼中既有祖宗法制,为何纵容家人抢劫汉女为婢,还挑起热河旗民械斗?”他话音一落,康熙随即厉声问道:“这像话吗?” 君臣相对奏议,到了这个份儿上,鳌拜本应立即叩头请罪。但他在上朝之前,已事先探知索尼处于弥留状态,危在旦夕,所以他毫无惧色,骄傲地将头一扬应口对答:“是不像话。苏纳海三大臣妄言欺君,罪在不赦!倘若早早各旗分治,分守疆界,何能容得像苏克萨哈这等小人制造谣言加害于臣!” 议来议去,一件事变成了两件事。康熙深恐再争下去生出更多枝节,便说道:“今日且议苏纳海三人奏议,余事朕自能查明处置。”鳌拜此时却因苏克萨哈告状之事,被激得怒火千丈,他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竟在殿堂上揎臂扬眉高声疾呼:“欺君之罪,本应凌迟处死。今按斩首弃市,已是从轻发落,皇上如此犹疑不决,何以儆戒后人?” 康熙铁青了脸,端坐在椅上沉默不语。苏克萨哈和鳌拜互相扫视一眼,目光如刀似剑,立刻迸出火花!僵持片刻,康熙见议政王杰书始终未发一言,遂问道:“杰书,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置?还有遏必隆,你呢?” 杰书胆怯地看了看一脸凶相的鳌拜,装作低头思忖,仍是垂首不语。康熙把目光又扫向遏必隆。遏必隆挤了挤眼,跪下奏道:“奴才以为也只好照鳌中堂所议办。”说完微微叹了口气,杰书接着话就说:“臣意也是如此。” 鳌拜格格笑了两声,踱至苏克萨哈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苏克萨哈老弟,莫非心疼你的门生王登联?”听到这话,苏克萨哈打了个冷颤,抬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康熙,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唉……” 这也算表示了态度,鳌拜心中十分满意,转身对康熙一揖,说道:“皇上,既然臣等所见相同,就请皇上下旨吧!” 康熙绷紧嘴唇,倔强地昂着头,仍旧沉默着,两只紧握椅子的手微微颤动。鳌拜见康熙不答言,微微一笑说道:“哦,我倒糊涂了,想必是皇上年幼学浅,不能亲自草诏。既如此,臣只好斗胆代劳了。”说毕,竟然阔步走近御几,提起御笔,蘸了朱砂,沙沙一阵疾书,一篇诏书即算草成。他朗声宣道:“圣旨: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不尊上命,着即处斩,钦此!”双手“啪”地将纸一合,朝殿外叫道:“泰必图,泰必图侍郎!”泰必图应声进入大殿。鳌拜将诏书塞给泰必图说:“拿去付与刑部,照旨办理就是。”说完转过身对康熙笑道:“恕老臣无礼!此亦不得已而为之。不过皇上也不必总是贪玩,还该读点书,臣已为皇上物色好了一位师傅,他叫济世。明日就叫他去上书房。” “又是济世!要真能济世才好!”康熙不等他说完,霍地站了起来,向站班的大臣们气狠狠地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说道:“朕已成了汉献帝,还要什么师傅!”说完便拂袖而去。张万强等几个太监也都匆匆离开了乾清宫。 杰书、遏必隆、苏克萨哈几个人像做了一场恶梦,被鳌拜狂妄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那鳌拜却似没事人一般,将两手的骨节捏得一声接一声价响。 因为圣旨上并未写明“革职”,三名犯官——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都还带着二品顶戴、穿着九蟒五爪的袍子、罩着锦鸡补服,来到刑场。自从宋末杀文天祥以来,像这样子诛杀大臣的,还是头一遭。老百姓们哪里知道这是鳌拜激动之余的疏忽。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个样子遭斩的都是忠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官厅上的酒宴已快结束了。苏纳海笑着对朱昌祚说:“云门兄,写折子的时候没想到这一份儿上吧?这会子用不着这么垂头丧气。”旁座的王登联忽地起身,“啪”的一声将酒杯摔得粉碎,仰天哈哈大笑道:“吾亦不化血,吾亦不为齿,愿有阎罗殿,册我为厉鬼,为社稷驱邪恶,吾为主前锋……哈哈……”他转身对苏纳海道:“纳海、云门二兄,咱们上路吧!” 三人站起身来,却见苏克萨哈带着从人挤了进来,径直走上官厅。苏纳海一见是他,趋前一步拱手说道:“中堂,亏你这个时候还来瞧我们!”王登联因是苏克萨哈门生,见他到此,豪情顿减,洒泪道:“门生死不足惜……七旬老母,拜托恩师了……”说着倒身下拜,被苏克萨哈一把挽住。他满肚子是话,却嗫嚅着说不出来,只含泪点头。朱昌祚走上前来含泪问道:“中堂大人,你难道不知我们是冤……”才说到这里,苏纳海喝道:“生死,命耳!云门兄何作此态!” 苏克萨哈面色苍白,长吁一声,强自笑道:“兄弟无能,回天乏力,致使三位仁兄遭此沉冤,惶愧之极!”他颤抖着手斟了三杯酒,一一双手奉与他们:“清酒一杯,聊作饯行,夜长路远,可挡风寒……”说到此,苏克萨哈两行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一个校尉走了进来,分别给三位犯官和苏克萨哈请了安,说道:“列位爷,监斩官大人有下情上禀:时辰将到,三位爷长话短说,也好升天了。下官办这个差也是身不由己,耽搁久了,吃罪不起。” 诀别的时刻终于到来,苏克萨哈向三人跪下送行。苏纳海三人也跪下还了礼。 日色已是午牌正刻,监斩官刑部侍郎吴正治忐忑不安地坐在监斩席上,迟迟不肯下令。这趟差事难办他是知道的,难就难在杀的确是忠臣,将来翻案的可能性极大,所以他硬着头皮磨时间。一是等等看是否有刀下留人的后命;二是即使没有后命也叫老百姓知道,这实非他姓吴的本心情愿。直到苏克萨哈前来生祭,他才知道朝廷后命是指望不着了。 此时,他仰起脸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黄沙和灰土扬起来,雾蒙蒙地只能看见太阳像一只毫无生气的圆球挂在天上,由不得叹息一声:“唉,人怨天怒啊!”却将袖子轻轻一拂,吩咐道:“行刑!”(未完待续) 第八回 鳌公府初议劫宫闱 苏中堂请守 鳌拜回到府邸,大轿一落,家人前来禀报:“班布尔善大人、济世大人、泰必图大人,还有二爷、四少爷都在东花厅暖阁候着您老呢!”鳌拜轻咳一声,瓮声瓮气地问道:“遏必隆呢?遏必隆中堂没有请到么?” 家人忙赔笑回道:“遏必隆公爷说他身子欠安,容改日再来叨扰。” “这老滑头!”鳌拜心里骂了一句,嘴里却没说什么,一甩手径向后头东花厅走去。他顺着超手游廊,踱着方步,一路走着,一路沉思。转过家庙,远远听到后头水榭房暖阁里吆五喝六,好不热闹,不由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了过来,见班布尔善、穆里玛、塞本得、泰必图、阿思哈、葛褚哈、讷谟、济世几个人,还有十几个家人或坐或立都散在旁边。两个歌伎怀抱琵琶妖妖娆娆坐在宴桌旁,一个弹,一个唱道: 这份情意说与你你不信, 总疑奴的心不真。 手拿着红汗巾儿拨灯芯, 谁说奴家等的是旁人? 音犹未落,紧接着就是一阵阵铮铮崩崩的急弦弹奏,另一个接口唱道: 涎皮赖脸的小郎君, 不许你再来敲奴门! 冤家呀,你若不是我的心头肉, 我早就抬手扎你一银针! 一边唱,一边用手做捏针的样子朝席上一扎。众人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穆里玛怪笑着把脸凑上去说:“好!好!我的奴家呀,你就来扎我一银针吧!”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济世和班布尔善都是进士出身,儒生身份,只是捂着嘴忍住笑。 见到这群人聚到一起享快乐,鳌拜心里一阵烦躁,气哼哼地走进来,一挥手赶走了两个妓女:“这是什么时候?不商议大事,倒有心情玩*!” 穆里玛见他从兄满脸不高兴,便上前凑趣儿:“阿兄,听说你今儿个正法了苏纳海这三个兔孙子,我们……着实高兴呐!” 鳌拜哼了一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说不定哪一天连我带你,咱们一家连窝儿全叫提到西市口,那才叫现世现报呢!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在外头干的那些露脸的事儿,我肯这么铤而走险么?” 听这没头没脑的训斥,穆里玛如堕五里雾中。忙道:“我?没干什么啊!” 鳌拜本来恨他不争气,事情办一件坏一件,见他犟嘴越发来气,遂冷冷道:“没干什么?热河圈地,你调唆正红旗和镶黄旗打架,还圈了皇庄一块地!又抢劫民女,抢的是皇上乳母的亲戚,你瞧你多有能耐!”说着便从手上甩下一道折子来,“去看吧!皇上今儿个都问起来,叫我好难回话!” 穆里玛一听是这两档子事,心里嘀咕:“跑马圈地,马能认识他娘的哪里是皇上的地?当初抢那娘儿们来,你不也挺高兴?事不成那是你怕老婆,这会儿拿我作出气筒!”口里却说:“谁这么贱,胆子倒不小,告到咱爷们头上!” 鳌拜一声不吭,扶着椅子颓然坐下,无论身体和精神,他今天都太累了。济世忙上前劝道:“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世兄已经知过了,中堂何必为此过于烦恼呢?”鳌拜看了一眼济世,不冷不热地说:“事情并未过去。这事我已弄清楚了,穆弟抢人的那天,出来打抱不平的,叫魏东亭,他母亲是皇帝的乳母。你道这事儿就那么容易拉倒?今日驾前已无君臣之礼,只怕将来难说有无葬身之地呢!” “什么没有葬身之地啊?”忽然厅后有人问。大家吃了一惊,抬头看时,是鳌拜夫人荣氏太君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她不过四十岁上下年纪,一手端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身后站着丫环替她拿着火纸煤儿侍候。这丫环正是史鉴梅。鳌拜一向惧内,见她发问不好不答,当着客人和子侄的面,低声下气地赔笑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只哼了一声,气咻咻地坐着一言不发。 穆里玛见嫂子来了,忙赔笑道:“嫂子,是这么回事,阿兄正为鉴梅的事跟我发脾气。”荣氏从头上拔下银耳挖子,将水烟筒中一块烟泥剔了出来,“噗”地吹了一口,说道:“别再鉴梅鉴梅的了,她现叫素秋!这样雅一点——老爷,你也有一把子年纪了,不是胡打海闹的岁数了,乌七八糟的事儿少想!”班布尔善见鳌拜仍旧不吭声,就走上前去说道:“鳌公,事已至此,怒亦无用,不如思量一个万全之策。”塞本得忙道:“要不然就把鉴梅——哦,素秋——打发回去,不就了结了?” 班布尔善格格笑了一声。他是宗室,辅国公塔拜的儿子,论辈分还是康熙未出四服的本家哥哥,因塔拜死时,奉旨辅国公世职传给了老二,他反而只封了个三等奉国将军。一大家子人就靠每岁祭祖到光禄寺领那几百两世俸银子过日子,心中有些不痛快。鳌拜见他过得寒酸,倒常周济他。他因此对鳌拜十分感激。他是鳌拜的智囊,素来有“小伯温”之称,当下听塞本得如此说,便接口道:“使不得!我料太师已把此事料理清楚了,送回人去,徒示其弱,授人以柄,等于是自倒旗帜。再说,素秋在此也未闹着回去。太夫人待她很厚,她也未必舍得离开太夫人去——” “我是死也不去的!”站在一旁的鉴梅突然发话道。众人听了不觉一怔。“夫人待我恩重如山,他们待我有什么好,拿鞭子抽着让我抛头露面去卖艺,给他们挣钱,什么好德性!” 众人听得这话都感到意外,鳌拜忙问道:“孙婆子不是你的亲戚?” 鉴梅冷笑道:“亲戚?您找她来,我敢当面问她,我们算是哪门子亲戚?我十岁那年,他们老魏家上门逼债,逼得我父亲投河,母亲上吊,一家子妻离子散,魏太公说是父债子还,又把我卖给走江湖的……这会子安的什么心,来认亲戚!老爷太太打发我走,我也不敢违命,我自己能了断此事!”说着,抽抽咽咽地竟哭起来。荣氏忙安慰她道:“素秋,跟我回去,我看哪个敢来找你的事儿!”说着一手拉起鉴梅出去了。 目送她们出去,鳌拜解嘲地笑了笑道:“那——如果遏公和苏公再问起此事,我该怎么对答?”班布尔善掏出鼻烟壶嗅了一口说道:“鳌公,在四位辅政中,索尼只在一日半日之内必死,那遏必隆四面玲珑见风使舵,苏克萨哈徒秉愚忠,手无实权,心无成算,皆不足虑。皇上么——呢,愚以为可虑之处正在于此,皇上虽说是个孩子,颇有心机,不可等闲视之。外头杀了倭赫,他便笞死吴良辅,去掉了鳌公最可靠的耳目,但这是内廷家法,鳌公只好忍了这口气——接着又调姓魏的到御前行走。听说君臣二人已经几次微服私访,这些天又突然冒出三大臣奏折这事……这就像弈棋,国手布局,步步紧逼上来了!”他顿了一下,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静听,便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优势还握在鳌公手中。苏纳海三人被诛,疆臣们算是立了仗马,不敢嘶鸣。他们都清楚,当今是谁主沉浮……”下面的话班布尔善觉得有碍,难以出口,想了想,变出这么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鳌公当熟虑之。” 这番话听得在座众人如同醍醐灌顶,无不悚然动容。塞本得由不得心中暗暗佩服遏必隆:“老家伙不来,就怕的是听到这些话。”想着,身子向后边靠了靠。穆里玛听得忘神,双手一合,说道:“大人明鉴,这盘棋输了,什么都完了!依大人之见,下一步该怎么个走法呀?”班布尔善笑而不答,拿眼瞟着鳌拜。鳌拜用心精细,见班布尔善不肯再谈,忙改口道:“皇恩浩荡,永世不忘。好,酒冷了,快饮下这一杯!” 正说间,家人捧了一个黄匣子来。当日康熙批下朝中的奏折都装在里边。按照顺治留下来的惯例,大臣的奏折任何人不得带入私邸。索尼病后,经太皇太后恩准破了先例。现在索尼病危,命在旦夕,这第二个“破例”,又转到鳌拜手上。鳌拜漫不经心地接过匣子,将它打开,随手拈出一件,一看便皱起眉头,犯了踌躇:“这……这……” 众人见鳌拜如此关注,也都凑上来看。鳌拜将折子递给泰必图道:“苏克萨哈请守先帝寝陵,皇上有朱批,你念给大家听,看是什么意思。” 泰必图从怀中取出一副西洋水晶眼镜戴上,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御朱批:‘尔苏克萨哈世受国恩,乃先帝顾命重臣,理应竭尽心智辅佐朕躬,共成大业,为何出此不伦不类之语?着议政王杰书问他,朕躬究竟有何失德之处,致使该大臣不屑辅佐,辞去政务?朝政有何阙失,该大臣何不进谏补遗而欲前守寝陵?该大臣身受何种逼迫,而置君国于不顾?’”泰必图读一句,掀一掀眼镜瞧瞧大家。班布尔善愈听愈疑,眉头皱得愈紧。鳌拜折扇一挥问道:“子翁,你看呢?” 班布尔善却不答言,只将头摇摇。鳌拜会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泰必图、塞本得、葛褚哈、阿思哈、讷谟、济世、穆里玛七个。穆里玛素来不服班布尔善,瞧他一脸正色,心里哼了一声:“假诸葛!” 班布尔善见没有外人,立起身来说道:“借中堂前箸,我为中堂筹之!”说着拿起一根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划了一道说:“苏中堂是气闷不过,才上了这道请守寝陵的折子,说的倒是真心话。先前他在皇帝处告状,被留中不发,后来又见杀了苏纳海三人,心中又难受又害怕,所以才不得已请守寝陵的。”几句话说得人人点头。他却口气一转,“皇帝呢,却别有图谋。就这么几句话,为什么要杰书去问,而不是鳌公?这是可疑之一。”他在桌上划了一道,“第一问不过是虚晃一枪,他亲政不久,哪来的‘失德’之处?要有,也只能归咎于鳌公。”他又划下第二道,“要害在第二第三问。这就是逼着苏克萨哈告鳌公的状,再由杰书出面弹劾鳌公——这步棋出得又稳又凶,进可以形成围攻之势,退则不过抛掉苏克萨哈一个弃子,——十三岁的人能如此……”他沉吟着摇头,徐徐说道,“只怕太皇太后,也参与其事了呢!” “小伯温”这番剔骨剥肉的分析,说得座中人毛骨悚然,济世点头叹道:“《烂柯经》有云,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弃小而不就,有图大之心呐!”这句话是点睛之笔,良久没有人再开口说话,都在品评其中意味。倒是鳌拜显得格外镇静,苦思一阵之后,冷笑一声道:“哼哼!他虽妙算高明,我先吃掉弃子,宽一口气再说!” 众人来吃这席酒,大多数是知道这壶中三味的,却都料不到话题在此扯得这么露骨,说得这么深。泰必图本不是圈子里头的人,是班布尔善拉了他来吃酒的,听了这些近似谋反的话,想想这些权高势大的人物竟怀着这等心思,不禁感到芒刺在背,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遂试探着问道:“中堂,这棋也未必非吃弃子不可,让一步,负荆请罪,能否化开呢?” 鳌拜深知他的心思,格格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你怕了?告诉你,扳倒我没那么容易!就凭宫里有个形同老朽的孝庄后,一个苏麻喇姑小娘们,外边有个乳臭未干的魏东亭,成吗?我看,苏克萨哈死期已快到了!” 他立起身来,背手踱了几步,倏然间,抬头果断地吩咐:“子翁,这会儿和我立刻去谒见杰书,我倒要看看这个议政王骨头有多重!讷儿今夜把乾清宫不当差的侍卫都找来,说是我请客——明天,我一定叫你们看一出好戏!”他扬头朝外喊了一声:“备轿!”(未完待续) 第九回 议政王杯酒倒旗帜 伍先生无心 议政王杰书满腹心事,在书房中翻看《三国志演义》,想在其中找出对付目下难题的妙计。想起上午康熙秘密召见他的情景,心像绞干了的热毛巾,又紧又烫。 上午巳时,太监张万强来到府邸,说是传旨,却又不许声张,不开中门迎接,也不让排香案,只站着说了句:“奉旨,着议政王杰书至毓庆宫议事,钦此!”说完,茶也不吃打马而去。 他怀中揣了个兔子,急急赶到毓庆宫,却见仍是张万强满面笑容地迎接他。刚踏进殿门不觉愣住了,只见康熙腰悬宝剑,西向而坐,身后侍立着一男一女。男的是新进六等御前侍卫魏东亭;女的手执如意,面容肃穆,她就是苏麻喇姑。抬头仰视,更是吃惊,上面御榻上盘膝高坐的,竟是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 杰书诚惶诚恐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口称:“奴才杰书奉诏觐见!”太皇太后手一摆说道:“他七叔,请起来说话!”早有张万强搬过一张矮脚踏子来,杰书斜欠着身子坐了。偌大的殿中只有这五个人对坐,说话的声音嗡嗡发响,像在瓮中一样。 康熙打破沉寂,一语便是石破天惊:“七叔,鳌拜擅权乱国,已到无可容忍的地步,你知道么?” 杰书抬起头来,见康熙正盯着这边,旁边的侍女目光灼灼,魏东亭也在斜视着自己,忙低头答道:“奴才知道。” 太皇太后开口说道:“太宗皇帝在时,常夸你是宗室之宝,素来忠心耿耿,先皇帝设这个议政王,就是怕有人起了坏心,没人能弹压得住,孤儿寡母的受人欺侮。方才听说,索尼已经归天。他一死,鳌拜便越发没了王法。康熙已亲政一年多了,他仍不还政。眼下这样子,先前谁能料得到啊!”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语调低沉,“现在南方战事未靖,台湾还在郑成功爷们手里,北边有个罗刹国,也欺负我们。咱们朝廷里,鳌拜这样子,臣不臣,君不君的,成个什么样子!”说着目光一闪,盯了杰书一眼。 康熙突然插话道:“所以,朕请你来议一件大事。朕要罢了鳌拜,革掉他的兵权!”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停下不说了。 杰书沉思片刻,忽然跪下启奏道:“鳌拜桀骜不驯,举朝皆知,的确应该严惩,但他现掌兵部,领侍卫内大臣,辖巡防衙门,况且大内侍卫多是他的人,万一事有不虞,反而贻害皇上,这是不可不虑的。” “所以才找你来!”太皇太后接口打住,“我并不是没有杀鳌拜的办法,顾念老臣,不愿轻易下手罢了!” “王爷,”站在康熙身后的苏麻喇姑忽然说了话,“您说的是一面之词!这个脓包儿现在不挤,将来怕就更难收拾!鳌中堂过去是有功之臣,但他现在恃功骄君,已无法逭罪。您说他有实权这谁都知道,但他四面树敌,朝野人心丧尽,都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只要筹划得当,除掉他也非难事。何况主子并不想难为他,只是给他换个位置而已。” 杰书知道,一个宫女敢在这种场合如此大胆发此议论,肯定事前已得到太皇太后和康熙的允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下十分赞佩:“果真名不虚传!”又听太皇太后在上头说道:“你很为难是真的,我们祖孙都知道。但这事势在必行,不然我们总有一天会被人家强迫演唱逼宫戏的,谁来做定国王呢?” 这是相当明显的暗示:事成之后,杰书的王位可以“世袭罔替”,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想到此,心里忽然一热,叩头说道:“拿掉鳌拜以何事为由,还祈太皇太后和皇上明示,奴才当竭尽驽钝之力。” 这等于是答应了,殿中气氛立时缓和了许多。康熙示意魏东亭,将苏克萨哈的折子递到杰书手中,杰书一字一句地默读了一遍朱批,顿时明白过来,忙将折子叠起,叩头道:“圣明如鉴,奴才已经懂了,二三日内即拜折弹奏!” 杰书正沉思间,一个家人走来,送上一副拜帖,恭敬地说:“王爷,鳌中堂和班布尔善大人来访。”他端详了一下帖子,又递给家人说道:“原帖奉还,告诉鳌中堂,我身上不舒服,改日再会罢。” 一语未了,只听有人哈哈大笑:“王爷害的好病!是除奸除霸、忧国忧民的症候吧!哈哈哈……”说着,鳌拜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紧跟着班布尔善也笑嘻嘻地来到面前。他们给杰书请了个安,说道:“给七王爷请安!小人略通医道,愿以金匮秘方,为亲王驱此病魔!”二人说着走至案前一揖便自坐了。 杰书如同受到雷惊的孩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解嘲地笑道:“昨日早朝,冒了风寒,确实身上不好。二位既然来了,班儿又通医道,就请为我一诊吧。” 班布尔善是真的通医道的。他挨过身来,煞有介事地闭目沉思着为杰书诊了脉象,起身笑道:“献丑了。七叔左尺滑而浮,主思虑恍惚,如坐舟中;左关滞而沉,主体乏无力,饮食不振;寸郁而结,主惊恐忧疑,夜梦凶险。据脉象看,当有这些症候。皆因七叔国事操劳,忧心太重之故。此症非药可医,总以静养为宜,淡泊食之,宁静修之,自然就痊愈了。”鳌拜在旁笑道:“这脉看得很透,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古圣先贤皆莫能外。王爷何等明达,对此寥寥数语,岂不通晓?” 班布尔善断脉确实对,这些症候他全有。自鳌拜大闹朝堂,诛杀苏纳海等人后,他常觉心悸不安,昨日受命本出无奈,更是五内翻腾,一夜也不曾合眼。现在班布尔善闪着狡黠的眼光报出这病来,加上鳌拜不阴不阳的双关语,不禁心头猛的一振:“糟,走风了!”口里却勉强笑道:“依鳌公之见,当如何宁静淡泊呢?” 鳌拜没有马上答话,走至桌前拿起一只高脚银杯,指着一只玉瓶问道:“老夫酒渴,这里是什么酒?”杰书笑道,“这是御赐的四川名酒玉楼倾。” “玉楼倾?好名字!”鳌拜说着便自斟一杯,品评着呷了一口笑道,“班大人,好酒,何妨也饮一杯。”说着饮完了,又斟上递给班布尔善。班布尔善仰头饮下,笑道:“好酒,可惜太烈了些。”又将酒杯双手奉还鳌拜。 “不烈,玉楼怎为此而倾呢?”鳌拜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银杯,一边又对杰书说道,“你问如何淡泊宁静?比如说苏克萨哈的案子,何妨你我同审,会衔而奏,王爷便可借此又得数日清闲,你看如何?” 见鳌拜单刀直入,杰书心知一切计划均成泡影,苦笑一声说道:“鳌公看来已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怎么个审法呢?”鳌拜将银杯轻轻放在案头,脸色一沉说道:“这自然等问过之后才好定下来——班布尔善大人,咱们来的有时候了,也该回去了,让王爷自个儿再好生想想。”说完带了班布尔善辞了出去。 杰书送他们出了正门,回来一看,案几上高脚银杯小指一般粗的柄已被捻断,杯口歪了下来,残酒洒得满案皆是。杰书先是诧异,猛然醒悟,只觉得头“嗡”的一声,颓然倒在安乐椅上。 会试完几个月间,明珠很高兴了一阵子,拜房师,会同寅,整天不落屋,谁料引见下来,仅授了个博望同知。他很扫兴,伍次友劝他不必赴任,在京等一等机会再看。岂料一再运动也运动不出一个京官来。伍次友原想自己出外游历,谁知时气不好,害了几个月的伤寒,待病痊愈后,身子仍十分虚弱。几个月中全亏了何桂柱和明珠两个人轮番侍候,汤水药饵十分方便。那何桂柱原来有点瞧不得明珠拿大,今见他对伍次友十分体贴,倒去了心中芥蒂。 这天吃过早点,看天色阴沉沉的,没个地方好去,伍次友甚觉无聊,便叫了何桂柱来,笑道:“明珠弟大约又去寻内务府那个姓黄的去了。前头门面没事吧?叫伙计们张罗着,你我摆上一局如何?” 何桂柱笑道:“二爷好兴致,不过我的棋艺不高,怕扫了您的兴。”口里说着,却踅转去捧了棋盘进来,先抢了黑子儿,齐齐整整在天元和四角星位布了五个子儿,说道:“饶五个子儿吧,二爷手下留情。”二人一笑落座。 弈至中盘,伍次友已略占上风。何桂柱右边数子已被伍次友镇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了很久,也想不出对策,只好“尖”顶出头。伍次友道:“岂不闻‘随手而着者,无谋之人也’,难道角上大块棋子都不要了么?”何桂柱看了看笑道:“这个角二爷夺不去,须得先逃这几个子。”忽听背后有人说:“桂儿这个角须补一着,不然伍先生就要在里边做‘牛头六’了!” 二人专注下棋,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人了,倒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魏东亭披着油衣站在柱儿身后。柱儿忙起身道:“魏爷,什么时候来的?你们二位才是将遇良才,来来,您请。”伍次友也笑道:“外头下雨了,快脱掉油衣,坐这边暖和暖和。” 魏东亭笑着摆摆手,也不脱雨具,就坐在旁边说道:“今儿个可没工夫玩,兄弟是奉了家主之命,和伍先生商议一件事。”伍次友却还在恋棋,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的?” 何桂柱见他们有正经事,推枰而起,拱手说道:“二位爷说话,我去弄点茶来。”魏东亭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听听。” 魏东亭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份桑皮纸帖子,说道:“您瞧瞧这个!” 伍次友接过一瞧,上头一行钟王小楷端正写着“敬请伍先生次友过府一叙,以慰渴慕。”下头一行细笔恭楷写的是“私淑弟子索额图丧次”,还有一行附言是“余事由来人说明”。 伍次友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这既非名刺,也不像拜帖,且索额图大人乃当朝要人,这帖子断不敢当!还请贤弟明说缘由。” 魏东亭看着棋盘,句斟字酌地说:“是这么回事,索额图大人有一幼弟,太夫人十分钟爱,今年已将十四,一直想聘一饱学之士西席教授。”他抬头看看伍次友,又继续说:“先生书香世家,名满遐迩,大人早就渴想一见。但恐先生雅量高致,未必肯从屈就。索尼老中堂临终谆嘱再三,一定要请高手教授龙儿,索大人不违父命,墨绖居丧,故而派兄弟前来敦请。”言毕又施一礼,“东亭敬请先生赏我一点面子。”态度十分恳切。 伍次友听了点头笑道:“既如此,也算有缘,倒难为你了。”魏东亭忙赔笑道:“确是有缘,这学生,先生是见过的。” 伍次友仰起脸来想了半晌,茫然地摇了摇头:“见过?我来京后很少结交外人呐!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你带来的那位龙儿?”魏东亭拊掌而笑,说道:“对!就是龙儿,龙儿见了您,回去便吵着要太夫人派人接您去。因当时大考在即,未便擅请——我上次向先生说的‘机会’就是这事儿了。” 伍次友笑道:“龙儿我倒很喜欢,资质俱佳!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日前收到家书,老父年高,十分思念于我,且在京郁闷得很,想回乡看看——” 不等伍次友说完,魏东亭接口便道:“老太爷那里一切均放心。兄弟有几位朋友要到贵乡采办些东西,可以托他们先见一见老人家,老人家如高兴,来京逛逛也好嘛!” 何桂柱听到这儿,凑趣地说道:“二爷到辅政爷府做了西宾,老太爷听了也是欢喜的。可别要像明老爷那样,忙得顾不上落屋,更甭说和我们一起玩棋打双陆了!”魏东亭笑道:“他倒不是瞧不起你们,前日在乌学士家见着他,还一个劲抱怨应酬太多,没工夫回店去,只怕先生和何老板要怪他疏远呢!”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来问:“先生,外头车是现成的,如不见弃,咱们就去罢,可好?” 伍次友也站起来笑道:“既蒙索额图大人如此错爱,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魏东亭一摆手道:“您先请,自今儿个起,兄弟只是龙儿的伴读,您是我的师长,不能和您平起平坐的了。”伍次友见如此说,又站住脚说道:“哪里的话,与其如此,毋宁我与龙儿以世兄弟相称,免了这个师生名分也罢。我很不爱这些个繁文缛节,拘死了人,还说是圣人之教!” 魏东亭正为康熙行拜师礼之事犯愁,担心办不好这个差。不想伍次友如此倜傥爽朗,真有点喜出望外,于是又顶了一句:“索额图大人未必肯依呐!”伍次友却满不在乎地道:“半师半友最好。索额图大人那里我自去说。” 索额图在一桌丰盛的筵席旁心神不宁地等待着,又怕魏东亭办不好差,请不来先生,又怕先生来了礼仪无法安排,心里七上八下。 对太皇太后交给他的这件差事,他始终疑虑重重。自古帝君深居九重,垂拱而治,哪里听说过皇帝悄悄儿请一个白衣秀士做老师的事儿?但太皇太后似乎非常坚决。她说:“皇帝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鳌拜请的那个什么济世万万使不得。苏麻喇姑虽好,读的书究竟有限,她又是个女孩子,上不得台盘。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事若是走了风,被鳌拜知道了,会怎么样呢?白龙鱼服,常年屈于臣下之家,万一有个三差两错,那该是个什么罪名,又怎样向天下后世解释这件事呢?眼前就有一件棘手的事儿,既是师生,就要行拜师之礼,皇帝又怎么软得下膝盖来呢?——这事办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后世,不过落个名分儿,办砸了就可能身败名裂!索额图想东想西,脸上一红一白,坐在旁边的康熙早猜出他的心事,笑道:“既然咱们合演这出戏,那就要唱得真一点,唱砸了朕是不依的。你是哥子,我便是兄弟。我虽是君,他可是师!师道尊严,你道朕连这个都不知么?”索额图忙躬身答道:“是。” 康熙又问:“书房设在哪里?” “就设在后边花园里,僻静得很,原是顺治爷赐给奴才父亲的。”索额图忙又躬身答道。 康熙见他总改不掉奏对格局,不禁失笑道:“世上哪有哥子对兄弟称‘奴才’的?我现在就是‘龙儿’了,别那么局促,拜佛似的,瞧着像什么呢?”索额图也笑道:“主角儿还没到,奴才不敢斗胆先唱。” 君臣二人正在说话,门上的人进来禀道:“主子,大人,魏大人带着伍先生来了。”康熙忙起身笑道:“我去迎接!”索额图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 魏东亭和伍次友联袂而入,刚进二门,早见索额图和龙儿两人笑容满面迎了出来。魏东亭便悄悄放慢了脚步,侧立伍次友身后。伍次友忙抢前一步长揖到地,口里说道:“晚生何幸,得遇索大人青睐!久闻大人之名,如清风洗耳,今日得见,实慰中怀!” 索额图见伍次友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没半点俗气,忙上前挽着伍次友手道:“学生从龙入关之前,即久仰先生一门高贤宏才,幸有魏军门引荐,今日得见,实三生之幸也!”说着又一手拉过康熙的一只手笑道:“这便是舍弟龙儿。龙儿,快见老师来!”此时事到临头,索额图倒觉轻松,忽作匪夷之思,他倒要瞧瞧康熙怎样屈尊降贵,应付这个场面。 康熙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显得稚气而童真,顽皮地眨眼向索额图笑道:“阿兄,这位伍先生我们是老相识了。”索额图假嗔道:“哪能这么没规矩!先生现是你老师,要放尊重些才是,还不行过礼来!”康熙答应一声“是”便要倒身下拜,伍次友却一把扶住了他,说道:“我与魏贤弟有约在前,世兄与我只以兄弟相称,大礼不敢当,岂不闻孙后主《尔汝歌》乎?‘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此言一出,索额图、康熙和魏东亭同时一怔,回过神来,方觉贴切之至,不由会心地呵呵大笑。魏东亭心中惊诧:“真真是真命天子,鬼使神差伍先生想起这首诗来!”一边笑,一边将伍次友让进后房。 大家入席叙座,康熙自坐了末座。登极以来,除了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他从不曾和别人叙过什么座,今日如此,反得人生真趣。伍次友见魏东亭毕恭毕敬侍立在龙儿身后,忙让道:“魏贤弟,何妨一坐呢?”索额图微笑着正欲答话,龙儿却说:“伍先生既叫你坐,坐下就是了。我们都是朋友,如果天天如此拘礼,岂不生分了?”魏东亭无奈,只好说道:“今日权坐,下不为例罢了。” 其实,魏东亭作为皇帝贴身侍卫,虽然品级悬殊,平日与索额图相处,只是上下座之分,并没有“立规矩”。只碍着康熙,实在无法长期平起平坐,因此只伪称“伴读”。那伍次友乃布衣书生,哪里懂得这些奥秘,还以为本该如此。 寒暄数语,伍次友归了本题,说道:“令弟豁达超俗,神清气秀,毫无寒吝之色,本是杰人之才,必能自致青云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索额图道:“舍弟自有祖荫功名,并无为官之意。太夫人的意思,只是让他随先生读经阅史,再学一些诗词曲赋陶冶性情。八股文什么的,竟可一概免去。” 伍次友听到竟有聘师而明言不习学八股时艺的,不禁大感惊奇。忙道:“祖荫是一件事,自立功名又是一件事,大人不可不慎。”康熙接口道:“我就不爱八股,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一讲就是几百年,没一毫用处,还说是什么‘代圣贤立言’!”伍次友迟疑了一下答道:“世兄所言何尝不是,不过——天子不与世人心同,这八股虽于世无用,于天子却大有用处呐。所以虽然无用,还是废不掉的。”康熙听了这番话,忙问:“为什么呢?”伍次友呷了一口酒,笑道:“哪一代英明天子不要笼络天下之士呢?” 真是闻所未闻!随便一句话,在康熙心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脸上微微变色,心里暗想:“苏麻喇姑说得是,这个师傅只能这样请法,上书房里的师傅是断然不敢这样讲书的。”索额图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半点不露,遂笑道:“咱们且吃酒,笼络不笼络,那是天子的事——”康熙也笑道:“对,咱们便偏不学这劳什子八股!” 说话间,一个丫头奉上茶来,一一献毕方欲回身退下,索额图却叫住了她:“婉娘,太夫人有话,你从今日起也陪龙儿读书,快来见过伍先生。” 改名婉娘的苏麻喇姑低头应了一声“是”,大大方方走过来深深福了一福,直起身来打量着伍次友。伍次友受不了她那目光的逼视,旁过脸去招呼魏东亭吃酒。那婉娘嫣然一笑,并不退下,反而进前一步道:“早就听我们太老爷和老爷说过,伍先生才高八斗,名满大江南北——奴婢听人家说了几个对子,想请教先生该怎么对。” 伍次友万不料她竟讲出这样一番话,不禁愕然,将箸放在桌上,笑道:“不敢谬承夸奖,请讲。” “孟浪了,”婉娘笑道,“先是五位古女子,请对以男子姓名。”见伍次友微笑着点头,婉娘脱口而出:“小青!” “太白。”伍次友不假思索,应口而答。 “莫愁!” “无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东野!” 众人不及思量,伍次友已信口对出,无不叹服他的才思敏捷。众人正发愣间,婉娘口风一转,又道:“王瓜!” 伍次友不禁一怔,忙问:“这是哪位女子?”婉娘笑道:“五位女子已完,现说王瓜,对什么好?” “这个却难。”伍次友低头寻思片刻,迟疑道,“对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后稷’可好?”众人拍手喝彩。笑声刚落,婉娘忽朗声吟道:“清水青,水青清,江河行地,清清青水,水青清清。” 满座的人全被这副对子难住,都蹙着眉头苦思下联。伍次友暗吃一惊,心里道:“好厉害!”立起身来,在席外踱了两步,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此时日影西斜,堂前绿荫斑驳,静得一丝声音也没得。 良久,他眉头一展,仰首朗声对道:“明日月,日月明,日月经天,明明日月,日月明明。——如何?” 众人哄然叫妙,难得的“清”字乃国号,下联为“明”国号相对,不仅切了文题,且“清明”又暗寓颂圣的意旨。 “先生高才!”婉娘笑道,“敢问以孟子之贤,何故为列国不容?”大家见她又发问,又都敛容屏息静听。 伍次友笑道:“孟子处战国离乱之世,列国之君咸取利而不知义,故夫子至公之志屈不能伸。此则时也、命也、运也、数也!” 话音刚落,婉娘又笑道:“我听人家说,‘同进士’是鳏对?” 伍次友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鳏对!千古鳏对,我只听说是‘烟锁池塘柳’[注释1]一句——‘同进士’可以对‘如夫人’!”猛然想起明珠也是同进士,甚觉刻薄,便掩住了不往下说。 苏麻喇姑兀自不肯罢休,又道:“先生学富五车,名不虚传!敢问您最喜爱古圣先贤的哪一句话?” 伍次友心想,如不开一个小小玩笑,怕她仍要纠缠,于是笑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索额图控制不住一口烟呛了肺,大声咳嗽着笑。康熙俯身捂着肚子几乎笑岔了气。魏东亭手扶椅背弓着腰蹲在地上笑。苏麻喇姑涨红了脸,说声“佩服”,转身退了下去。伍次友被她考出一身汗来。 索额图原本有些拘谨,被这突如其来的喜剧一冲,觉得心思开阔了许多,忙向伍次友笑道:“此婢略通文墨,太夫人十分钟爱,宠得她没一点规矩,倒叫先生见笑了。” 伍次友望着苏麻喇姑的背影笑着摇头道:“家学渊深,佩服得紧,哪里敢有见笑之意。”见桌上设有文房四宝,禁不住意兴大发,上前援笔在手,饱蘸浓墨大书一联: 霞乃云魄魂 蜂是花精神 看他一笔草书龙蛇相斗毫无拘滞,众人无不啧啧称羡。康熙近前来,端详了端详,笑道:“我拿了去请太夫人看!”说完,小心揭起宣纸,便带着魏东亭进内去了。 [注释1]“烟锁池塘柳”一句,因偏旁含“金木水火土”五行,故极难对。(未完待续) 第十回 苏中堂喋血西菜市 伍次友危言 夏至将近,刚交五鼓,紫禁城里已经蒙蒙发亮。掌灯的小太监挨次吹熄了悬在宫前和永巷里的灯,守夜的太监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昨日在索额图府上宴请了伍次友,康熙心中很是畅快,一大早便起身至御花园练功。他穿着紧身衣袄,带了张万强,刚转出养心殿东门,早见苏麻喇姑迎面走来,便笑道:“你竟也有全军覆没之时!可敢再小觑天下之士否?”苏麻喇姑一边施礼请安,一边笑道:“奴才不奉懿旨岂敢放肆,败了也欢喜!我是女流,当然修不成佛爷,做个菩萨也罢了。”康熙笑着回身对张万强道:“你去将昨日伍先生写的那张条幅拿来。” 张万强方答应一声“是”,早有小太监飞跑进去取了出来。苏麻喇姑不解其意,接过纸卷展开看时,却是一副对联,心中不由一动,只是默默审视。康熙早带着人往后边去了。 苏麻喇姑穿过永巷,方出大门,瞧见两个小太监依在鎏金大铜缸旁窃窃私语。细听时,一个道:“你托老赵求求七王爷网开一面,保出你弟弟来,不就是了。” “啐!”另一个脖子一拧说道,“七王爷算什么,没用!” “那谁管事?” 这个用手轻轻捶了一下缸:“老赵说了,叫我找讷谟侍卫说说——”正说着抬头一看,见是苏麻喇姑站在眼前,吓了一跳:“哟!没瞧见是苏大姐姐您哪,侍候皇上出去么?” 苏麻喇姑冷笑道:“别和我打模糊儿,打量我没听见?老实说出来,多好呢!”小太监知她听见了,忙赔笑道:“其实苏大姐姐想必是知道的,苏中堂坏了事,黄四村他哥跟着叫人拿了,想托讷谟侍卫去说个情儿。” 苏麻喇姑心里猛的一惊,脸上却不肯露出,笑道:“我当什么事呢!苏克萨哈大人还没革职,定的是哪门子罪呀?” 小太监忙道:“怎么!您还不知道,刑部、顺天府的人都出空了,把苏克萨哈大人的家都给抄了,说他是谋反——”正说间,见黄四村在旁努嘴儿,便咽住了不肯讲。 苏麻喇姑脸色苍白,强自镇定了一下,勉强笑道:“这也算一件大事!七王爷待会儿就来奏事,求个情儿不就行了。”黄四村笑道:“拿苏中堂的正是七王爷下的令,他肯去说情?”苏麻喇姑越发惊疑,也顾不得再问,说声:“大厨上的阿三不是讷谟侍卫的干儿子?找他去求,没个不成的,你们去吧!”便折转身匆匆向御花园急奔。 但是,康熙已不在御花园了。太监张万强正张罗小太监们收拾地下的刀枪剑戟和练功用的石锁石球。苏麻喇姑气喘吁吁地问:“皇上呢?”张万强道:“您不知道?刚才传事的来说,七王爷请议事,皇上命他毓庆宫候着,便启驾去了。” 听说到毓庆宫,苏麻喇姑略觉宽慰。那儿原是倭赫当差,如今倭赫虽没了,却还是原班子人马由侍卫狼瞫领着;临时将敬事房的孙殿臣调来总管。这人只是胆小一点,其实还是挺忠心的。想了想又问:“侍卫上谁跟去了?” 张万强摇摇头:“那自然有当值的,怎么——” 不等他说完,苏麻喇姑早慌了:“别说了,快打发人去寻小魏子到毓庆宫,你也别在这儿泡,快——就说是奉懿旨前来侍驾的,我这就去慈宁宫,没个不准的!” 张万强从不曾见苏麻喇姑急得这样,也吓慌了,一边吩咐人去寻魏东亭,一边说:“你们快收拾完也来。”回身便奔向毓庆宫。 康熙舞了一阵刀,松和了一下身子,随身披了一件驼色葛纱袍,便启驾往毓庆宫而来。索额图、熊赐履、泰必图等几个部院大臣鹄立殿外恭候见驾,见他到来,便一溜儿跪下。 康熙惬意地登上台阶,朝索额图笑笑,却见索额图异样地朝自己一望,不觉一怔,急步跨进殿内,却见鳌拜和杰书并排长跪在地,心中疑窦顿起,迟疑着停了步,稳定一下情绪,若无其事地坐了中间的御椅,淡淡一笑:“二卿请平身说话,七叔请见,有什么事要奏啊?” 杰书抬头看见康熙犀利的目光,畏缩地避了开去,跪下低头奏道:“苏克萨哈请守寝陵一案,奴才等已拟过,奏请圣上降旨。”康熙瞥一眼鳌拜,见鳌拜一本正经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心知有异,缓了缓才说:“怎么‘奴才等’呢?朕不是只委了你吗?不过既然你等会议过,且读奏章给朕听。” 杰书颤抖着展开折子,期期艾艾地读道:“兹奉旨事……”方读半句,康熙手一摆打断了他:“朕的批语不劳你再念。你们打算怎么发落苏克萨哈?” “是……”杰书叩头道,“奴才等思之再三,苏克萨哈身为辅政大臣,身受先帝重托,不知……仰报天恩,却大肆狂吠,欺蔑主上……” “慢!”康熙颤声喝道,“朕没有听清楚,大声读!”他又惊又怒,咬牙道:“这么大的罪,该怎么处置呢?” 杰书见康熙变色,越发惊恐,回头看看鳌拜,鳌拜也笑嘻嘻地盯着他,眼睛里露着凶光,不由想起那只捻断了腰的高脚银杯,遂硬着头皮奏道:“欺……欺蔑主上,理合以谋反论罪,凌……凌迟处死,全家抄斩……” 一时间,偌大毓庆宫像古墓一般死寂,只有殿角一尊镀金西洋自鸣钟机械地“咔咔”响着。殿外跪着的部院大臣们面面相觑,索额图强压着极度紧张的心情,小心窥听殿内的动静。 康熙两手抓着椅背,捏出了汗水,迫使自己没有拍案大骂,只稍微口吃地问:“苏……苏克萨哈请守先帝寝陵,不过言语激烈一点,怎么扯到谋反上头?再说,朕只是降旨叫你问一问,怎么连罪都定下来了?” 杰书在底下连连叩头,只称“这——”却无法回答。 鳌拜看着这王爷的窝囊相,心里暗自好笑,觉得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到了,于是将马蹄袖轻快地一甩,撩袍跪下,昂首奏道:“苏克萨哈辜负先帝托付之恩,不尊当今皇上,与谋反无异,此处分并无不当之处。奴才以为,议政王所奏甚合中允!” 昨日开课,伍次友首篇讲的便是《中庸》。此时康熙冷笑道:“把人处以极刑,尚言‘中允’。你读的是哪家圣贤的书?朕倒想知道,苏克萨哈与你有何仇隙,定要除掉他!” 鳌拜稍一思忖即朗声而对:“臣与苏克萨哈并无仇隙,只是秉公处置!” “好一份忠心!”康熙冷笑道。鳌拜也不叩头,长跪着将手一拱道:“似苏克萨哈这等贼臣若不重重处置,将来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康熙一掌击在龙案上,眼睛像要冒出火来:“欺君罔上的,眼前何尝没有!朕看苏克萨哈倒是还有点规矩!” 鳌拜也火了,心想,今日就是说黑了日头,也得杀掉苏克萨哈,不然这一跟头要栽到底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起马蹄袖,挥舞着拳头道:“皇上莫非说我欺君?”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逼近御座。 康熙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值差的侍卫孙殿臣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抢前一步挡在鳌拜与康熙之间。几乎与此同时,狼瞫也跃了出来。 侍立殿外的侍卫穆里玛、讷谟早听得明明白白,二人递了个眼色,各按腰刀跨进殿门。跪在地下的杰书不认识他们,忙喝道:“干什么?退下!”穆里玛一笑答道:“乾清宫侍卫穆里玛、讷谟前来侍驾!”一边说,一边足不停步地向康熙走去。 康熙见两名侍卫进来,心头先是一松;一听是穆里玛,顿时感到势态严重,冷汗立刻渗出额头,断喝一声:“要你们侍什么驾,退下!”杰书也起身,铁青着脸呵斥:“你们是乾清宫的差,这里有你们什么事,出去!” 皇帝和议政王都发了话,穆里玛、讷谟只好迟疑着站住,看鳌拜的示意行事。正在这时,听得殿外熊赐履高声奏道:“启奏皇上,侍卫魏东亭请见!” 康熙精神忽然一振,厉声吩咐:“进来!”话音未落,魏东亭满头是汗,跨入殿内。穆里玛一见魏东亭便眼中冒火,横身一挡,却不知怎的魏东亭已极迅速地绕了过去。鳌拜回身来打量了一下这小伙子,格格一笑问道:“见皇上有什么事啊?” 魏东亭好似没有听见,一个扎跪,对康熙道:“这么晚不退朝,太皇太后、皇太后差奴才来看看。”康熙一摆手说道:“既来了,就先在这侍候着,待会儿一起回宫。” “喳——”魏东亭答应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这才对鳌拜道:“回中堂话,奉两宫懿旨,前来侍候万岁爷。”说罢大咧咧地从他身旁走过,径直站在康熙左侧,双眼炯炯有神地扫视着殿内。 康熙安心了一点,他本想借此机会诛斩鳌拜,但见穆里玛、讷谟竟退至两侧赖着不去,而且都带着腰刀,心里筹思良久终觉势力太单,若真动起手来,成败难料。看鳌拜时,仍是一脸凶相,心里叹息一声:“只好先退一步了!”心里一冷静,说话也流畅了些:“不必如此浮躁嘛,朕意苏克萨哈即使有罪,也不至于就凌迟处死呀!” 这一刻,鳌拜也迅速对形势作了估量,眼前就在这里大动干戈,杀掉康熙的把握是很小的。慢说有个魏东亭,就孙殿臣手下几十名侍卫亲兵都在外头廊下,如何能应付得了?况殿外还站着索额图一干武臣,他们岂肯袖手旁观?掂量了半晌,他左右瞧瞧回答道:“按律苏克萨哈是凌迟之罪,不过既然皇上悯恤,那就免了,改为斩刑!” 康熙听鳌拜的话意有了缓和,暗暗舒了一口气:自己的安全问题不大了。但想到要杀苏克萨哈,却又断断不忍,只板着脸沉吟不语。跪在一旁的杰书是最知底细的,知道如果不杀苏克萨哈,纠缠下去说不定还要出大乱子,于是叩头道:“依臣愚见,就……处以绞决吧!” 康熙身子晃了一下,咬紧牙根仍不说话。鳌拜狞笑道:“瞧着皇上和殿下的脸面,便宜他一个全尸!”说完也不跪拜,一个长揖说道,“臣这就去监刑!”回头对穆里玛、讷谟咆哮道:“混账小子!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我走?”一跺脚带着穆里玛叔侄扬长而去。 瞧着鳌拜傲慢的身影去远,康熙气得浑身发软,方起身欲走,见杰书还俯伏着没敢动,便缓步踱了过去,冷冷说道:“杰书亲王,你抬起头来!” 杰书惊恐地抬起头,躲闪着康熙的逼视,嗫嚅几下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康熙此时恨不得一脚踢死他,想了想,长叹一声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康熙六年的夏至,是一个闷沉沉的阴天。云层压得低低的。海子边的柳树枝儿一动不动直垂水面,街衢上叫卖果子的摊贩也一改平日宽亮而富有弹性的嗓门,有气无力地喊着“香丝儿——麻糖哩——”“谁要贴饼油条麻花儿啰——” 睡了中觉起来,给太后请过安,康熙便照老规矩,带了苏麻喇姑和魏东亭两个,乘小轿自神武门出来,悄悄往西直门内的索府上课。 索府后宅便门有专门迎候康熙的仆人,是索额图家的二代家奴。他们虽早已老退了,却为办这件差使被重新起用。几个便衣侍卫就住在这里帮助照应,所以不需惊动府中其他的人,便可直入后宅内院。 这是个很大的后花园,足有十几亩地。几座高低不等的凉亭散布在池水四周,极是错落有致,当中有一座压水拱桥直通池心。从玲珑剔透的假山绕过去,再经一曲折的石桥便到书房——伍次友就住在这里为康熙授课。 三人行至桥上,就听到从书房内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一缕缕幽香在这山亭水石中飘荡,真使人有如走入仙境之感。康熙止了步,三人站在桥上手扶石栏静聆琴音。 那琴声时紧时慢,挑拨勾画,也说不清其中是个什么滋味。时而使人觉得飘飘欲仙,有凌空乘云之感;时而又觉得似有压在心头、排挤不出的郁闷;时而又使人感到如乍开闷笼般的轻松;反复咏叹余味无穷,但觉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魏东亭听了一阵,忽轻轻碰了一下康熙衣袖。康熙回头看时,他正朝苏麻喇姑努嘴儿笑。康熙见苏麻喇姑呆呆的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婉娘,你在想什么?” 苏麻喇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迟疑间红了脸笑道:“听琴呗,有什么想头?” 因从未见过苏麻喇姑这副模样,康熙倒觉诧异。旁边的魏东亭却笑道:“龙儿不必问,这是《诗经》上有的。注脚也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姐姐你说是么?”苏麻喇姑红了脸啐道:“你不是好人!教唆主子打趣人,看我回去不告诉孙嬷嬷!” 伍次友听得窗外嘁嘁喳喳的人声,便住琴息香,站起身推开窗户笑道:“怪不得琴声有异,弦乖音谬,原来有人偷听,快请进屋来吧!” 康熙一脚进门便问:“先生方才奏的什么曲子,我竟没听过这么好的琴!”伍次友笑道:“什么好听,音无哀乐,听者有心,弹者何意呢!”一句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各自心里想的却不一样。看龙儿、魏东亭怔怔地坐着不言语,伍次友倒觉好笑,收拾一下桌上东西便道:“今儿接着讲《后汉书》,先从帝纪讲起。” 这便算正式开课了。康熙坐好了,苏麻喇姑从架上取了《后汉书》来,摊在他面前,又各给伍次友和康熙斟了一杯凉茶,便与魏东亭一边一个斜坐在康熙两侧。 伍次友简要地剖析了西汉致亡的原因,笑道:“班氏之《汉书》固可以下酒,然据愚意看来,范晔之《后汉书》中也有不少篇章是绝妙好词,可以永垂于不朽的。只可惜了一件事,大损了他自己的声名。”康熙忙问:“文章岂有随人事而转的?” “有啊!”伍次友答道,“这便是一个明证。范氏吃亏在一个‘傲’字上。他在狱中致诸侄的书信中曾夸耀自己的《后汉书》比《汉书》还要高明,是‘天下之奇作’,说《后汉书》中中等的篇章,也不次于贾谊的《过秦论》,连自己也选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形容这部奇书,自古史书中没有一部可与《后汉书》媲美的。” “你们听听,他吹了多大的牛?”伍次友顿了一下接着又道,“文人清高自重原是美德,但若自视过高,反变为狂妄无知,就难免引后人之讥笑,《后汉书》中不少篇章是很可读的,之所以受人轻视本源就在这里了。这也实在是范晔自毁所致。” 讲完这一过节儿,算是介绍了作者,接着便略陈帝纪世系,一个一个夹着自己的看法按史作了评介。讲到质帝八岁登极时,康熙眼中忽闪过一丝笑容,双手按膝,身子向前探了探,问道:“那不和当今圣上一个模样么?” 魏东亭知道这个掌故,十分忌讳,连连递送眼色示意伍次友敷衍过去。伍次友哪里晓得这意思,啜了一口茶接着道:“这小皇帝聪颖过人,如能长成,必可成为一代令主……”魏东亭走过去给他续了茶,笑道:“伍先生,是不是串讲以后,再一个一个从头掰起?”苏麻喇姑早察觉出来,忙道:“小魏子也是这么鬼鬼祟祟的,先生讲书哪有你插口的理,岂不闻临文不讳?”康熙也笑道:“对,对!这有什么呢,质帝是质帝,当今圣上是当今圣上嘛!”魏东亭只好红了脸笑笑,坐下听讲。 伍次友这才接着道:“惜乎,这位小皇帝锋芒太露,当面指斥大将军梁冀为‘跋扈将军’,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饼为饵,死于却非殿中……”他长叹一声道,“实在令人惋惜呀!”康熙听此,心中怦然乱跳,想起和鳌拜廷争的情形,真有点后怕起来。 伍次友见他呆呆地一言不发,像是走了神的模样,遂笑道:“咱们不讲这个了,接着讲桓帝吧。”康熙忙道:“我还想请问先生,那梁冀专横如此,既害了质帝,因何没有夺位自己当皇帝呢?” “因为当时清议初起,”伍次友笑道,“人们的口舌厉害得很。再加上东汉气数未尽,王莽前辙犹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顾忌。” 康熙却不懂“清议”一词,忙问:“怎么个清议法?”伍次友笑道:“熊东园[注释1]弹劾鳌拜之‘政事纷更,法制未定’,我的‘论圈地乱国’,即是当今的‘清议’。后汉清议走了邪道,成了空谈。但质帝时,百官中尚有不少不畏死之士敢于大胆非议朝政。” 康熙顿了一刻,又问道:“即以质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伍次友不由诧异地望了一眼康熙,很奇怪他为什么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沉思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审度当时时势,以梁冀之恶,四面树敌,已触犯众怒,人心丧失。若能韬晦等待时机,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内蓄敢死勇士,结纳贤臣,扶植清议,时机一到,诛一梁冀,只用几个力士便就可以了。”康熙听着,不禁微笑额首。 [注释1]熊赐履号“东园”,故称熊东园。(未完待续) 第十一回 悦朋店史龙彪仗义 文华殿魏 下学时,正是未末时分。康熙一行仍由原路返回,张万强早就在神武门里候着了。魏东亭眼瞧着他们进了大内,才放心打马而去。 天阴得厉害,闷得像在蒸笼里似的,西方狰狞可怖的黑云还在一层层压过来,整个大街上一片阴沉沉的。魏东亭的下处在虎坊桥东的小巷里。一个极普通的两进四合院,除了两个当差的、十几个仆人和一个老门子,余下就没有人了。他在内务府一向极少与人来往,回到静悄悄的院子里,殊觉无聊,便脱了外边长衣练起功夫来。 他的武功原是在奉天时跟着名侠朋少安习学的。这朋少安虽是师傅,其实年纪也并不大,是武当十代宗师野云道人的关门弟子,二十出头便已名震鄂豫。教了三年,朋少安要回南方游历,师徒才分手。因天气闷热,练了一趟形意拳,魏东亭已汗浸衣衫。他收势正欲沐浴,却见老门子进来回道:“外头明老爷来了,不知在哪里和人打架,头破脸肿的,要请见爷呢!” 魏东亭三步两步抢出二门,明珠已进了前头天井院内,身上衣服挂破几处,襟破肘露,脸上还有几处抓伤,情形甚是狼狈。一个多月未见,一个风流飘逸的进士老爷出息得这般模样,魏东亭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道:“表台,你这新贵人这是怎么的了?” 正打趣间,却见明珠身后还站着一位老人,发辫已经花白,袍子撩起一角扎进牛皮腰带里,玄色湖绸灯笼裤套在鹿皮靴子里,双目炯炯地站着,甚是威武。魏东亭顿觉眼前一亮,顾不得见礼,上前一把握住老人的手道:“史大爷,你让我寻得好苦!这一向都在哪里?鉴梅呢?” “贤弟!”明珠在旁摆摆手道,“咱们进屋谈!”魏东亭会意,对老门子道:“你到玉楼春弄一坛好酒来,我们亲戚多年不见了,今儿个好好乐乐。”老门子一边答应,一边去了。 三人走进西厢房坐定,明珠长叹一声,苦笑道:“贤弟,今日险些送了命!不是老英雄出手搭救,就完了!” 原来这十几日明珠都住在嘉兴楼翠姑那里,今日早晨出去拜客,想回悦朋店看看。其时天已过午,刚走到店门口,便见何桂柱满面笑容忙不迭地迎了出来,殷勤道:“您老来了,里头有雅座,里头请!” 何桂柱装模作样地当生客让明珠,倒使明珠如坠雾中。正迟疑间,明珠瞥见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坐在前店吃酒,像是衙门里的人,斜着眼儿往这边瞧。他心知有异,口里道“不得闲”,便想溜之大吉。 不料刚转身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几个彪形大汉已挡住去路。为首的是个四方白净脸,三角眼吊着不住抽动,两手叉腰格格冷笑道:“明老爷,你很聪明,何老板也挺机灵,那位伍先生是不是也这么有能耐呀?”旁边一个汉子谄笑着道:“还是讷谟老爷眼亮,差点让这小子溜了号!”见明珠已落网,店里的几个人也都起身笑着围拢了上来。讷谟猛的一把提住明珠前胸,问道:“说!伍次友这几日往哪里去了?” 到此时,明珠横了心,脖子一梗回答道:“你是什么人?我是有功名的!” “功名?”讷谟哈哈大笑,“你不就是个同进士吗?还做他娘的春梦呢,早让鳌中堂给革掉啦!”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听说拿了一个进士老爷,伸着脖子看得发呆,听讷谟说得有趣,便跟着哄笑。 忽然人丛中挤出一个老者,伸手攥住了讷谟腕子,阴沉沉地说:“放手!”讷谟挣了两下,恰如铁铸一般,挣脱不开,顿时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喝道:“老杂种,管你的屁事!” 明珠记性极好,一眼便认出老者就是西河沿演武卖艺的史龙彪,灵机一动挣开身来,指着讷谟叫道:“史大爷,这是一伙强人,您快救我!” 其实不用他说,史龙彪也认得讷谟,抄苏克萨哈家时,就是讷谟带人守的门,他混在家人中才得溜出脱身。今日见讷谟在此,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也不理会明珠,只问讷谟:“干嘛欺侮良人,你是做啥子的?” “说出来吓酥了你的骨头!”讷谟将胸脯一挺道,“老子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这会子奉了钧旨拿人,走了人犯,惟你是问!”史龙彪冷冷一笑,伸出手道:“凭证?” 讷谟斜视一眼史龙彪,“噌”地从怀中抽出一札折子甩了过去道:“你自个儿睁开狗眼瞧瞧!” 史龙彪接过斜睨一眼,双手“啪”地一合,“嗤”的一声撕成两半,淡淡说道:“假的!” “你……你!”讷谟顿时怒火烧胸,一个黑虎掏心猛向史龙彪扑来。史龙彪不慌不忙,左臂一格将讷谟从旁甩过,顺势右掌向他后心一拍,说道:“小子!再学几年且来交手!”讷谟直冲出一丈开外才站住脚,唿哨一声叫道:“都上!” 跟讷谟的十几个便衣军汉听得号令,一齐出手扑向史龙彪。史龙彪一个“懒扎衣”掠倒了前头三个人,一手拽了明珠,一手随意挥洒夺路而出。两个人进城在人群中混到现在,眼看日暮人稀,明珠才拉了史龙彪来投奔魏东亭。 听了明珠这般如此一说,魏东亭半晌没有言语。史龙彪见他踌躇,笑道:“贤侄放心,我知你这里也非安全之地,天一断黑,我们就走了。”正说着,老门子已买酒回来,在桌上布了几样点心便自退下。魏东亭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老伯说什么话!等您盼您,寻您找您到现在已有五年多了——这几年你们怎么过来的,怎的就不来见我?” “说起来,苦啊!”史龙彪叹息一声,陷入深深回忆之中,“那次西河沿见面,你去寻车子。不一会儿,穆里玛的马队漫地卷了过来,趟着林子搜拿。鉴梅当时见情形不妙,就催我快逃……她面色惊得煞白,直到如今,我一做梦,就在我眼前晃…… “鉴梅对我说:‘您不逃两人谁也走不脱!您走了我或许还可慢慢设法逃脱!’说完就上了树,把杨树叶子晃得哗哗直响。 “我急出一身汗,真是无计可施,听着马队越逼越近,心一横就直奔西北方向。钻出树丛半里地光景,就听后头人嚷马叫,喊着:‘拿住了,在树上!’ “正要起身再逃,忽见前面伏的兵都立起身来奔向鉴梅那儿。我才知道这片林子早被团团围了。此时单枪匹马,武功再高也是无用。我一刻也不敢耽搁,便顺着沙窝的草棵子跑出河沿,还听到后头有人高喊:‘老家伙在那边,快追呀!’ “顾不得春水刺骨,我赶紧跳河游过对岸,刚爬上堤,就听马蹄声杂乱,已绕过桥追来。我施了轻功,几个箭步蹿到官道上。当时正是早春,庄稼都没起来,搭眼一瞭,能望出一里地以外,这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讲到此,史龙彪舒一口气,端起一大杯酒瞧也不瞧饮了下去,接着又道:“正慌张无计时,隐约听西边嘡嘡锣响。当时身上衣服湿透,实在不像人样,心想这必是过往官员,与其让穆里玛拿住,还不如投官求告,便直向正西飞奔……” “那是谁呢?”明珠听得头上冒汗,担心地问道。 “苏克萨哈中堂。”史龙彪答道,言下不胜感慨,“他见我湿淋淋的跑来跪在轿前,就问我是什么人,为何这等狼狈。我只说是卖艺的,后头有歹人追赶——话说不及,马队就到了,领头的上去给苏大人请安,说是拿贼,向苏大人要我。苏大人问明是穆里玛的人,便板着脸不肯放,径自打轿带回府中。 “当天下午,苏大人在*审我,问明了情由,倒沉吟了半晌,后来说:‘你既有武艺,且留我这里,教教家里子弟。待有机会,我给你寻个出身。’从此我就留在苏府做了教头。” “那鉴梅呢?”魏东亭急切地问道,“后来您见着她了?” “没有。”史龙彪抚掌叹息,“苏中堂说鳌中堂总寻他的事,劝我少出去,我也不忍连累他,后来几次悄悄变装出来,打听得她似乎进了鳌府。侯门如海,再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你这里我倒知道,又想何苦多一人烦恼,就没来寻你。不想苏府也遭了大难,几乎杀了满门,我带着他的小儿子常寿就跑出来了。——不管怎样,我总要对得起他。” 魏东亭听着史龙彪话音儿似乎意犹未尽,想开口问他进京的目的,又摇摇头没有张口。明珠忍不住问道:“苏家公子现在在哪里呢?” “我藏在乡下了。”史龙彪说到这里便不再吭声,魏东亭也难以再问,只闷坐吃酒。良久,魏东亭才打起精神道:“史老伯脱得大难,又救了明珠弟,今日聚会实在难得,咱们拣高兴的说吧!” 但他心中终究有事,难以引起兴头来。史龙彪以为他乏了,便道:“你也累了,今天早些安息了吧!”魏东亭一笑道:“我不是累,我在想一件事,那鳌拜怎么知道伍先生还在北京,又派人去抓他的呢?” 史龙彪不知此事头尾,自然无法回答。明珠低头思忖一会儿,忽然拍手说道:“鳌拜抄了苏中堂的家,抄出大哥的卷子,能不疑心?” 一语提醒,魏东亭也恍然大悟。忽又想到何桂柱,心头又是一紧,“他若拿住何桂柱,岂不……” 他面色阴沉,正欲起身去处置此事,老门子进来禀道:“大爷,外头张公公来了呢。”魏东亭急忙说了句“二位宽坐用酒,我去去就来”,便出了西厢来至前庭。 张万强与魏东亭熟不拘礼。魏东亭进来时见他正坐着吃茶,便笑道:“后头有两个朋友,又有好酒,何妨同坐一醉呢!”张万强扯着公鸭嗓子笑道:“今日可没工夫,改日再扰吧。” 魏东亭落座笑道:“夤夜来访,必有要事啰!”张万强见老门子到后头去了,径自起身,面南背北站定,轻声说道:“奉密诏——” 话虽轻,对魏东亭犹如电击雷鸣,他急起身趋步向前,撩袍便欲跪下。 张万强道:“万岁有旨:免礼听宣——奉密旨:着御前六品侍卫魏东亭即刻入宫,在文华殿觐见,钦此!” 魏东亭万分惊讶:“从没有这样的例子!再说此刻宫门怕已经上锁了,公公别是取笑吧?” “这确是异常。”张万强凛然道,“谁敢拿这个取笑!入宫之事也无需多虑,咱们去吧。”魏东亭急忙关照了史、明二人,进内屋披挂齐整,系了腰刀,吩咐老门子“好生照顾客人吃酒”,便随张万强打马直奔紫禁城。 天黑得像墨染一般,雷声一阵一阵滚动着由远及近。闪电在云缝中跳动着。凉飕飕的风横扫而过,卷起地下的浮尘直扑人面,顿时吹净了魏东亭一身燥热。风滚雷动过后,又是一片寂静,只不时地夹着从小巷深处传来凄凉漫长的叫卖声,更增加了深夜的神秘感。 一个皇宫净身奴,一个御前青年侍卫,二人骑马并辔而行,默不作声。张万强在暗夜中不时侧身瞟一眼魏东亭,但模糊得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偶尔电划长空,宇间通明雪亮,才看见魏东亭毫无表情的面孔正如一尊石刻似的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霎时又沉入更黑暗的模糊之中。张万强不由想:“这个人是厉害得很。比起铁丐,有其刚而无其俗,怪不得熊赐履、索额图百般夸奖,这份沉稳神气就是贵人之相!” 其实魏东亭此时并不像张万强想的那样,他正在胡思乱想:“这次觐见选在此时,可见非同小可,定与鳌拜有关。我一个小小侍卫能办什么差使呢?何桂柱深悉万岁行踪,他靠得住吗?是给他换一处地方呢,还是杀掉他灭口呢?……这事鉴梅若知,会怎样想?她现在不知怎样——咳,我怎么想到这里了!” 正走着,忽听前头有人大声喝问:“什么人?此地非奉特旨不得乘轿骑马!”恍然间,魏东亭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五凤楼下,这时天上已开始稀稀落落地洒下雨点子,紫禁城前青砖地上发出时紧时慢的沙沙声。 两人下了马,那人已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原来是个中年内侍。见是张万强,忙赔笑道:“张公公,刘贵给您请安了。这么晚,哪去呀?” 张万强从怀中取出金令箭在灯下一晃,傲然说道:“万岁特旨,宣见魏侍卫。”刘贵会意,不言声将二人领至右掖门,便让了进去。 不料到了景运门,二人忽被一群巡夜内监侍卫唤住:“喂!干什么?宫门已经上锁,闲杂人等无论是谁,都不许进入大内!” 张万强抬头看时,几盏玻璃灯照得分明,为首的乃是二等侍卫穆里玛、讷谟,披着油衣站在雨地里拦住了去路。张万强忙走上前去,赔笑道:“皇上在文华殿批阅奏章,传魏东亭侍卫至各部调取加急奏章,下雨误了一会儿工夫……”说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卷东西在灯下晃了晃。 “假话!”话犹未了,讷谟喝道,“我就在文华殿当差,怎么没听降旨?”张万强忙道:“皇上晚膳前在养心殿吩咐的,岂敢有假!”穆里玛蛮横地说道:“乾清门没接到放行牌子,谁也不许通行,叫他明儿个再来吧!” 张万强正感为难,魏东亭在旁冷冷道:“皇上召见的是我,当然不必叫你知道。”穆里玛回过头冷冷说道:“一个小小六品侍卫,皇上有何要旨传你?挡了你的驾,明儿我自向皇上请罪。” “你难当其罪!”魏东亭冷笑道,提高嗓音喝道,“你们谁敢抗旨?张公公,咱们进!”说完一把拉着张万强便要硬闯。 穆里玛大喝一声:“谁敢!”手一挥,十几个侍卫“呼啦”一声散开,站成扇面形向他二人逼近。魏东亭也“噌”地拔出腰刀,摆好架势迎敌。一阵大雨兜头落下,闪电忽地一亮照向这一触即发的阵势。 正骑虎难下,景运门内忽有人喊道:“张万强,你是怎么啦?皇上叫你传魏东亭,你磨蹭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回头看时,却是孙殿臣从雨地里气喘吁吁跑来。似乎没有看见双方正剑拔弩张,拨开人丛一把拉了魏东亭便进去了。穆里玛气急败坏,呵斥讷谟道:“蠢东西,还不快去侍候皇上!”讷谟“喳——”地答应了一声便消失在雨夜之中。 天上的雷响得令人恐怖,闪电时而像蟠螭虬枝,时而如金蛇行空,陡地从云缝后蹿出来,将阴森森的紫禁城照得一片惨白,青砖地上的积水被雨点打起大片大片的水泡儿。哗哗的雨声和不时轰轰作响的霹雳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宇宙间什么都不存在了,真是吓人。 文华殿正门半开,里边烛光闪闪,却不见有许多侍从,只有两排卫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雨地里。魏东亭踏上丹墀,脱下油衣抖了抖水,解下腰刀一并放在廊下,然后一个扎跪,高声报道:“六品御前侍卫魏东亭觐见圣上!”稍一顿,便听殿内康熙厉声吩咐:“进来!” 魏东亭闪身进殿,按规定觐见的礼节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抬起头来。 康熙端坐受礼,一脸肃穆庄重之色。熊赐履、索额图长跪在旁,也是一语不发,静听康熙皇帝诏谕。 康熙却先不说话,良久方起身在他三人之间踱步,借着烛光打量匍匐在地上的魏东亭。魏东亭衣服全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淋下的水悄然淌在地下,偶尔一个明闪照在身上,正像一只铁铸的蟾蜍。 “魏东亭,朕待你如何?” 听到这话,魏东亭结结实实碰了三个响头答道:“奴才出身包衣贱奴,数世受恩于朝廷,皇上待臣更有天高地厚之恩,奴才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朕有为难之事,”康熙吐了一口气又问道,“你愿冒死为朕办差么?” “愿!”魏东亭忽地挺直身子,斩钉截铁地答道,“奴才生当效忠,死当尽节!” “好!”康熙与索额图交换了一下眼色又道,“朕深知你。索额图、熊赐履以身家性命保你可以肝胆相托。”魏东亭看了看毫无表情的熊、索二人,叩头答道:“此乃帝心错爱,二位大人的谬荐,只要一息尚存,臣必竭尽驽钝之力,效命圣上!” 康熙回头看了看索额图和熊赐履,二人忙叩首回礼,便回身解下身上佩剑,郑重捧起,说道:“宝刀赠与烈士,愿你不负朕心!” 魏东亭哽咽着答声:“谢恩!”热泪早流下双腮,还欲说话,觉得胸中酸热,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抖着双手,欲接这御赐的宝剑,不料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他来,亲自将剑佩于他的腰间,一面问道:“你是六品职分?”魏东亭方欲回话,康熙已退回原座,大声道:“记档!魏东亭宿卫侍从有功,着晋为三等御前带刀侍卫,随朕朝会出入宫禁,剑甲不解!”熊赐履、索额图在旁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伏地称庆:“万岁!”早有太监捧出三等侍卫服色翎顶,当场颁赐过了。 康熙也觉眼睛有些潮湿,别过头去,起身步出殿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他沉思着:上天的愤怒和咆哮,是在恼怒朕这个“天子”的不肖呢,还是惩戒权臣恶吏的罪孽呢?青州暴民于七之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下去;吴三桂等汉臣外藩坐拥重兵、煮盐铸铜,其心难测;郑成功父子虎踞台湾不肯归顺;江南遗老一个个硬着脖子立志不食大清之粟……这一个一个的难题几年来压在心头无从排遣。大雨的冲洗,使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伍次友与熊赐履虽然学不同道,却都讲出了朕的心事:心腹之患未除,则肘腋之疾必然为虞,一个措置不当,万乘之君求为一匹夫也不可得。” 一阵骤风吹来,康熙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肩头,忽觉身后有人为他披上风衣,回头一看,竟是鳌拜的从子侍卫讷谟!他心中一惊,问道:“你来做什么?” 讷谟忙后退一步,在雨地打个千儿道:“老大的雨,主子站在外头,小心着凉!”一道闪电忽然划过,康熙看得分明,讷谟竟是手按腰刀回话,心中猛地一悸,忙道:“你退下吧,朕进殿就是。”回首时,魏东亭早雄赳赳侍立在身后了。讷谟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 康熙走进殿来,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已是戌末亥初时分,方才的情景,颇使他惊悸不安,但脸上却毫不带出,见几个人都还跪着,摆摆手吩咐道:“魏东亭,朕委你办的差,你们可至索额图府中计议,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便叫人起驾回宫。魏东亭还欲护送,康熙大声说道:“由孙殿臣带一哨亲兵侍候着,你们去吧!”忽然一道急闪,将殿内外照得通明如昼,几乎在同时,便是一声炸雷。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只有刷刷的大雨,敲打着寂静的禁宫。(未完待续) 第十二回 谋臣计议保皇策 逆种各起屠 魏东亭仍是不放心,暗暗跟从御驾,直过了乾清门,见康熙已平安进了永巷,方才转出午门,打马飞奔索额图府。 索额图尚未回来,但门上的人掌着灯,显然在等候着,见魏东亭夤夜造访,都觉意外。门上领头的戈什哈赵逢春忙迎出来笑道:“魏爷好兴致,这个时候,还来!大人出去还没回来呢。”魏东亭笑道:“没回来我就候着。”便往里头走。 赵逢春嗫嚅道:“大人今夜说不定就不回来了。”魏东亭心里暗笑,一边脱去油衣抖水,一边道:“未必回来,你们等谁呀?”赵逢春被问得无话可讲,忙笑道:“既要等,请到这边房里来,换换湿衣服,兄弟聊备水酒,以消长夜。”魏东亭只好随他进了西门房。 刚换了干衣服,便听大门外有了声息,赵逢春见他侧着耳朵听,笑道:“哪里便回来了!来来来,烫酒烫酒!”正乱搅时,听得外头索额图吩咐门上:“今晚我要与熊大人长谈,除魏军门外,一概不见!” 魏东亭笑着对赵逢春说:“难为你遮掩!今晚后堂宴会,却也有鄙人大名在内呢。”赵逢春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不知,请多恕罪。” 索额图、熊赐履、魏东亭落座在丰盛的筵席前,一边随意吃酒,一边开始了密议。 索额图手按门杯,压低嗓门说道:“鳌拜恃功欺君,擅戮大臣,其心叵测!圣上百般抚慰,望其改恶从善而终不悔悟。我奉圣上密诏:总司除奸之重任。”熊、魏二人忙低声回答:“惟大人之命是从!” 魏东亭饮了一口酒,问道:“圣上何不明降谕旨,公布他的不赦之罪,将其明正典刑?”熊赐履沉思道:“这不成。鳌拜此时权高势大,内外心腹密如罗网,即使南方统兵将士也多有他的门生故吏。明发诏谕,要是不肯奉诏,激起事端,后果不堪设想……更可虑的——”说到这里便不言语。索额图忙道:“东园,我等既图军国大事,便当以精诚相见,千万不能有所顾忌。” 熊赐履站起身来,以手指蘸酒在桌上划了“吴、耿、尚”三个大字,又一挥抹掉,问道:“兄弟愚见,不知以为然否?” 索额图连连点头,魏东亭却不以为然:“此虑似嫌太远,须知西平王虽与鳌拜互有勾结,其实各有异志。擒诛鳌拜去一政敌,怕正是他盼之不及的呢!” 熊赐履心里默划,这也是一面理儿,但怎样才能既诛除鳌拜,又不致引起各方的不安呢?想了许久,不得要领,于是笑道:“当日关汉卿有小令云:‘髩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她,倒了葡萄架……’”说完三个人齐声大笑,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索额图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取笑。”魏东亭忙道:“虽是取笑,却也是实话。咱们就是商议怎样既要‘得他’,又不能‘倒了葡萄架’。”一句话说得大家又陷入沉思之中。 半晌,魏东亭起身踱了两步道:“以拙见,似有上中下三策。” 索额图眼一亮,向椅上一靠道:“愿闻其详。” “一,魏东亭道,精选侠义烈士,乘其不备之时掩而杀之,事成则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事败则由我一身当咎,此乃上策。”索额图摇头道:“鳌拜身怀绝技,武功高强,扈从如云,戒备森严,况且一时也难以募得许多勇士,如若万一不成,再生别计更不易成功,这是险着。”熊赐履道:“请讲中策。”“由索大人置酒伪称为母祝寿,邀其入府,用毒酒鸩杀了他!” 索额图蹙眉道:“兄弟倒也想过此策。不过鳌拜素来诡诈多疑,兄弟自己做寿,两次邀请均不赴宴。如其肯来,那倒是好。”熊赐履笑道:“请讲下策听听何妨?”魏东亭道:“由圣上择一节日,宴群臣于宫中,待他入朝赴宴时,突发明诏,着殿前侍卫掩而执之——就这么一刀!”他右手用力一切,“不信谁敢异议!” 索额图轻拍桌面答道:“殿前侍卫中他的亲信很多,倘若反戈向上,圣上危矣!”熊赐履喷一口烟道:“这也是不成的。” 三计皆不可用,魏东亭很觉扫兴,呆呆坐下,忽然心里一动,说道:“不由圣上明诏,二位哪个敢摔杯为令,魏东亭甘冒万死诛此国贼!” “这叫鸿门宴,有点意思了。”索额图微笑道,“兄弟便愿做这摔杯之人。”话音刚落,熊赐履连连摇手道:“使不得!这叫不问而斩,擅杀大臣,朝臣难免议论圣上,也是要‘倒了葡萄架’的。” 魏东亭甚觉窝囊,冷冷问道:“那么依大人之见呢?” 熊赐履夹起桌上鱼翅送入口中,慢慢嚼着,好一会儿才道:“鳌拜虽有司马昭之心,但要数说他叛逆的实迹却是甚少。掩杀之计从目下说,一定会弄乱朝纲,这就所失太多——还是要想法子在‘拿’字上用功夫,审明实据,诏告天下,明典正刑才是万全之策。” 这确是老成谋国之言,索额图听得不住点头,寻思一阵,对魏东亭道:“虎臣,圣上欲除鳌拜,这是定下了;鳌拜现对圣上究竟是怎样想的?知己而不知彼,非全胜之道啊!”魏东亭答道:“鳌拜视圣上如无知小儿,篡弑之心肯定是有的。” 熊赐履拊掌笑道:“着!这句话后半句乃是废话,前半句却大有用场。” 一句话说得二人诧异,索额图笑道:“老夫子请批讲清楚。” “鳌拜自视甚高,此是他致命之处。”熊赐履道,“彼视我主为无知小儿,何妨将计就计,佯示彼以无知,乘其不备,掩而执之,付有司审明罪条,以律治罪!” 魏东亭目光炯炯,问道:“怎么着手呢?” 熊赐履方欲答话,索额图忽然兴奋地将双手一合道:“有了!可否由虎臣暗地遴选子弟,专陪皇上做童子游戏,比如做布库游乐嬉戏,鳌拜必不为备,乘其落单之时,或于朝路,或于殿中——”他双手猛地一拤,“还怕他飞了不成?” “此计甚佳。”熊赐履点头笑道,“然有几处尚须未雨绸缪。一、宫中人事冗杂,千万不可声张,我们三人也须共同发誓;二、慎选人员,宁精勿滥;三、要周密策划,一旦时机成熟,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速擒拿。——一旦事情有变,我三人同受其戮,决无怨言。”他扳着指头一件一件说完,目光如电,盯着索额图问道,“大人以为如何?” 索额图听后,异常兴奋,眼中放出异彩,腾地站起身来,从桌上捡起三支木箸,一人分发一支,自己正了衣冠,屈膝长跪。见他如此庄重,熊、魏二人跟着他也跪在身后,但听索额图发誓道:“臣等恭奉圣上密谕,共商大计,扫除奸贼,匡扶大清,若有异心,犹如此箸!” 说完,“咔”的一声撅断了筷子,将断筷蘸了烛油焚着了。魏、熊二人也都如法盟了誓。三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筷子燃成灰烬,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讷谟当夜离开了康熙,心头仍在突突乱跳。他手按腰刀在雨地里徘徊,一再追忆当时的情景:我拔腰刀时,康熙到底瞧见了没有呢? 冰冷的雨水浇得他全身湿透,衣服都贴在肉上,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哆嗦,“万一他瞧见,又装作没瞧见呢?”他不敢往下想了,折身向景运门急走。穆里玛早在候着他,见他过来,没好气地问:“你到哪儿挺尸去啦?都听到了些什么?”讷谟只吁了口气,摇头道:“雨太大,又有雷声……好像是说姓魏的小子从驾有功,晋了个三等侍卫。” 穆里玛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都有谁在?” “看不清楚,”讷谟摇头道,“见有两个人,一个是熊赐履大人,还有一个躲在烛影后边,恍恍惚惚的。”穆里玛道:“你就在这守着,不信他们不打这儿过!我去禀告中堂。” 讷谟口里答应“是”,待穆里玛一去,便带了众人到乾清门东的几间配房里躲雨去了。他并不是累,也不是怕冷,一是心里生气,二是他也实在怕再见到方才那二位大臣——方才他欲行刺康熙时,就曾瞧见熊赐履和魏东亭出来,才急中生智,解下油衣给康熙披上的。闪电下,魏东亭的那副架势至今还在他眼前晃动。他实在怕再见到他们。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小一点儿了,穆里玛走来唤他:“走吧,中堂在家里等着回话呢!”讷谟说:“他们还没过去哩。”穆里玛不耐烦地说:“不用等了,中堂已经知道都是谁了!” 回到鳌府,鳌拜、班布尔善、济世、塞本得、葛褚哈、泰必图、阿思哈等人正在后花厅里坐着,有的捧着茶杯吃茶,有的拿着烟袋吸烟,满厅里云雾缭绕。见他叔侄进来,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仍是鳌拜先开了口:“这么大雨,皇上召见姓魏的,说了些什么啊?” 穆里玛回头看讷谟。讷谟心里七上八下的,停了好一阵子才回道:“没什么大事,好像说因他从驾有功,迁为三等侍卫……” 鳌拜感到有些意外,便又追了一句:“他们别的没讲什么?”讷谟摇头道:“听不清楚,不像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鳌拜点头道:“嗯,你们也坐下吧。” 班布尔善捧着水烟袋摇头道:“这事一定与中堂有关。”他笑了笑,扫视一眼屋里的人,接着道,“咱们倒不妨来揣摩一下,黑天没日头,叫上熊赐履、索额图召见一个包衣奴才,老三也实在太煞费心思了。” 一句“老三”叫出了口,座中人无不变色,连鳌拜也觉得甚不习惯。讷谟惊骇之余,反舒了一口气,他今晚在文华殿前行刺康熙,并未得到鳌拜首肯,实在是当时条件太好,灵机一动陡起的杀心,并未思及后果。现在班布尔善一句“老三”出口,他便明白,这也不过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宽慰之余又感到奇怪,这班布尔善自己便是皇室宗亲,皇帝完了,他有什么好处,何苦也泡在这性命攸关的事儿里头? 见众人并无反应,班布尔善索性放肆讲起来:“自古致危之道有三,中堂具而备之,如不早作打算……” “老兄,”济世放下鼻烟壶,欠身说道,“请道其详。”班布尔善见鳌拜一声不响,专心聆听,便接着道:“功盖天下者不赏——并不是不想赏,实在是无物可赏,只好赐死;威震其主者身危——其实只要内心相安,也就可以不危。臣强而主弱,就难得相容了;权过造化者不祥——是遭了造化的忌,权柄越过了主子,主子便要除掉你。” 旁坐的泰必图暗暗佩服:“这老儿读过几本书,肚里有货儿。”却也被他这几句话吓得狂跳几下,脱口而出问道:“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 “有啊,”班布尔善冷笑一声,“解兵权,散余财,辞官爵,返故里,可保为富家翁。” “这只能保得一时,”济世摇头道,“过不上一年半载,不知哪一位大爷兴起,列你几条罪状,不死也得流放到乌里雅苏台!” “依你二位的话,”鳌拜冷笑一声道,“兄弟只好坐以待毙了!”班布尔善接口便道:“坐则待毙,不坐便不毙。”鳌拜道:“好!怎么个‘不坐’法?” 班布尔善至桌前,提笔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攥起手来道:“兄弟已有良方,诸位也请各自写了,大家再伸出手来看。” 鳌拜率先起身接过笔,不假思索地在左手心一挥而就,绷着脸坐下,接着几个人也都次第写了。轮到泰必图,先在左手心抖抖索索写了一个字,想想不妥,又左手提笔在右手心写了一个“隐”字,方才将笔放下。 九个人一齐凑到灯下伸出手来,却见一色儿都是“杀”字,不由得相视一笑,鳌拜顿觉精神一振,大声吩咐道:“摆酒!” 班布尔善忙道:“惊动的人多了!不如叫贵府戏班子来演唱一番,咱们只管喝茶议事。”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议事会,西花厅外是淙淙大雨,疾雷闪电不时划破夜空,隔岸的水榭上铮铮崩崩的琵琶声和着清脆的歌声,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屋里众人还不时地被娇柔的曲调声所吸引: ……多亏了散宜生定下了烟花计, 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娇娃。 一霎时蛟龙挣断了金枷锁, 他敢就摇头摆尾入烟霞…… 济世跷着二郎腿一摆一摆地拍着板眼,听到这里,不由叹道:“这调子虽俗,说得可也真切到了十分——蛟龙挣断了金枷锁,好!” “贴切之至,”班布尔善点头道,“只可惜当今再定‘烟花计’怕是不成的了。”穆里玛嘿然一笑,道:“老三才十四,怕还不懂风月呢!” 鳌拜瞪了一眼穆里玛说道:“你除了通风月,还知道什么?”穆里玛红着脸一声不敢言语。班布尔善见他脸色尴尬,便道:“不要听戏了,咱们赶紧议正经事吧。” 济世咳了一声,笑道:“班公方才论述了‘三危’,兄弟听了真有点毛骨悚然。既然我等所见略同,请班公再讲讲怎样着手吧!”班布尔善道:“无外乎‘废、毒、禅’三个字。”穆里玛想了想,扑哧一声笑道:“废和禅还不是一码事?” “岂止不同,”班布尔善笑道,“差得简直太远了。‘废’与‘毒’之后,所立的仍是爱新觉罗氏;‘禅’乃是立乃瓜尔佳氏!”鳌拜忙对座中诸客团团一揖,道:“鳌拜欲行大计,并非为我一姓一己之荣,实因当今圣上昏幼无知,受蒙于群小,见忌于功臣,愚以为‘禅’字可以免议。” 济世抗声答道:“为一世计、为万世计,以废立为佳,如汉霍光,至今声名不坠;然为二世计、为百世计,则以‘禅’为佳。” 葛褚哈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万世’‘百世’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当然不是,”班布尔善点头答道,“寒钓先生说得很对。‘万世’,人们评论的是臣节;‘百世’,人们评讲的是主业。秦与隋皆因享国日浅,人们说了许多不是。那汉高祖若不成功,不过一谋反流氓。李渊父子倒是隋家大臣,根基扎得稳,如今谁肯说他们是‘逆臣’?” 鳌拜的头深深低了下去,过一会儿抬起头来,人们看见他双眼含泪。他哽咽了一声道:“只是鳌拜也受皇恩,于心何忍?” 济世朗声说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中堂不可操妇人之仁,误了天下苍生!”鳌拜转身盯着班布尔善道:“自古龙凤有种,鳌拜德薄能鲜,出身微末,还是我们公推一人为主好些。” 班布尔善见他如此生搬硬套三国,暗暗好笑:“陈胜为王,曾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今中堂之处境退则不生,进则可成,并无抉择余地,况中堂总揽朝纲,天与人归,又何必疑虑重重!”一番慷慨陈词,说得人人精神抖擞,鳌拜也听得入了神。穆里玛一想到鳌拜登宝,自己起码能弄个郡王,觉得浑身燥热,将袖子一捋,先说了一声:“好!”但见鳌拜不动声色,倒不敢再接着胡吣了。 鳌拜不吭声,算是默许,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禅”。此时人们才意识到,班布尔善确实是久已蓄谋,胸有成竹,都佩服他的工于心计。 济世摇了摇折扇先开口道:“废掉自然最好,但依愚见,老三亲政以来并无失德之处。口实不当,出师无名,莫说朝臣不服,外头统兵藩镇大将若有异议,也是很棘手的。”鳌拜心里正想着这件事,不禁点头赞许,笑道:“很对,依寒钓先生之见,当如何办呢?” 济世合起折扇,慢慢说道:“莫如第二字最为捷径,且少后顾之忧。惜乎吴良辅已死,着手很难。”鳌拜气狠狠地说:“吴良辅不成才,即使活着,这样人也难托大事。” 泰必图半晌没说一句话,自觉沉默太久,这时见是进言的机会,便道:“可否将他请至尊府,宴上下手如何?”语未终,穆里玛冷笑道:“这主意馊不可闻!人死到这儿,怎么打发?”泰必图一开口便碰个钉子,很觉没趣,心想:“你打量要做王爷了,便这么横?”讪讪地坐回了原处。 班布尔善朝泰必图点头笑道:“这也罢了,不论用什么法子,成功便好。就眼前而论,我以为要急办三件事。”鳌拜忙道:“请讲。” “第一,”班布尔善眯着眼,伸手屈下食指,“中堂可修书三封,分寄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微露对朝廷不满之意,点到即可,不必深言。”他慢慢屈下中指,“其二,现巡防衙门掌着禁宫外的守卫大权,还有九门提督吴六一,即使不能为我所用,能守中立便好!再其三——”他又屈下了拇指,“乾清宫是老三处置军务、政务重地,宿卫侍臣,一定要派最靠得住的人去。” 济世拊掌而笑,说道:“可谓神算无遗!有此三条,不论大事缓行急行,大权在我,胜券可操。” “至于‘大事’如何着手,还需再议,今晚是难以说完的了。”班布尔善说罢目视鳌拜。鳌拜会意便向厅前临水一边,推开了所有窗子,亲手卷起了湘竹长帘。(未完待续) 第十三回 孝庄后帷幄运筹 魏虎臣途中 康熙由太监张万强和侍卫孙殿臣护卫着回到养心殿,早有苏麻喇姑冒雨接了。想起方才情景,康熙有点后怕,又颇有点得意。紧张、兴奋、焦躁、激动,各种情绪在心中搅动,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俱全。苏麻喇姑为他除了冠服,只穿一件石青夹纱褂,上面缀着白檀马尾纽带,顿时觉得身心舒展了不少,趿着凉鞋踱了几步,躺倒在软榻上,头枕双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 苏麻喇姑在旁看着,心想:“十四岁的人,便这等深沉老练,多亏伍先生教授有方……”她也站着出了一会儿神,连康熙唤她也不曾听见。 康熙正欲再叫,却见苏麻喇姑上身穿着太后赐的杏黄坎肩,下身着荷绿色长裙,在微红的宫灯下显得格外风姿绰约,神态俊逸,手里摆弄着素红纱绢默默沉思,俨然一枝临风芍药,不禁看呆了。他第一次想到,这个平日冷峻泼辣的女郎,有时竟也如此温柔可人:“我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为什么不可以……”想到这里,康熙觉得心跳气喘,又轻声叫道:“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一怔,回身走近康熙,问道:“万岁爷,是不是有点冷?”说着顺手拉起一床夹被要给他盖上。康熙却轻轻推开了,热烈地注视着她,说道:“阿苏,你坐这儿。” 那灼热的目光,任何人都会明白它的意义。苏麻喇姑顿时慌得心怦怦直跳,低头说道:“奴才不敢……”康熙一把拉过她的纤手,轻轻抚摩着道:“这里没人,你只管坐下。” 苏麻喇姑既不能嗔又不能躲,张皇地四面看看,宫女们早已躲得远远的了,只好红着脸挨着康熙身子坐下了。 好一阵两人都没说话,只听殿外的雨刷刷地下,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康熙拉着她的手坐起身来,轻声问道:“阿苏,你在想什么?” 苏麻喇姑这时已镇定了许多,略顿了一下答道:“奴才在想一首诗。” “哦?”康熙坐直了身子,“你倒吟给朕听。” 苏麻喇姑略一沉思,低声吟道: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 行行复行行,辗转犹含情。 含情一回首,比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 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 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 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 云在咫尺间,如隔千重山! 悲哉两泪绝,从此终天别…… 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 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 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 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 愿作萝藤枝,攀树死不休。 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 倘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康熙原是满腔的爱恋情思,竟被这首诗洗得一干二净。他松开了手,起身来望着殿外凄风苦雨,不禁黯然泪下,良久方问道:“这诗是哪里听来的?” 苏麻喇姑嗫嚅了一下才道:“伍先生说这诗见于《永乐大典》,题目《李芳树刺血诗》,无出处,也没注朝代。李芳树其人无传无记,只是缠绵悱恻、千回百折之情思,颇能动人心肠。” “伍先生的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康熙叹道,“听你所言,像是倾心于他,能否从实对朕说说。”苏麻喇姑只红着脸不言语,半晌才道:“奴才并无自择之权,惟圣命是听。”康熙点头叹道:“方才是朕失态了,一旦为朕所幸,你和伍先生都会遗憾终生,岂非朕之罪孽!——不过这种诗格调过于凄怆,非福寿之语,你也不必常吟才好。唉……”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长叹了一声。 苏麻喇姑忙屈身跪下道:“万岁爷德高如山,恩深如海,只是奴才身在旗籍……” “哦,不必说了。”苏麻喇姑尚未说完,康熙便摆手让她起来,“祖宗旧训,也并非不可改动,岂不闻《察今》有云‘时易世移,变法宜矣’?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不是汉人?也做了额驸!自今而后,你就叫婉娘好了。”此时,苏麻喇姑真是感激涕零,“奴才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主子恩典。” “这事儿暂放一下吧。”康熙忽然想起,说道,“还有一件差使要你去办。”苏麻喇姑一听有正经差使,便欲跪听,康熙笑道:“不用这些规矩了,蹲来蹲去的,怎么说事情?”苏麻喇姑抿嘴一笑立起了身子。 康熙端起桌上凉茶喝了两口方道:“眼见即将开科,听伍先生的意思还要应试。你要想法子劝阻他。鳌拜他们正在寻访他,撞到网里不是玩的。”他顿了一下,又笑笑道:“总要婉转些,又不能露朕的身份。好在他还是听你的。”苏麻喇姑忙敛衽答道:“奴才尽力去办就是。” 两人正说话,却见张万强进来,请了安道:“太皇太后已启驾过来了!” 康熙瞟一眼自鸣钟,已到亥初,忙道:“这么晚了,天又下雨,有什么要紧事?”张万强道:“雨小些了,方才慈宁宫赵秉正打发小太监来传过懿旨,奴才不知为了何事。” 康熙忙赶出门来迎接。早见雨地里两行玻璃灯渐渐走近,苏麻喇姑掌好黄绢油伞双手擎着,站在康熙身后迎驾。 太皇太后颤巍巍地扶着两个宫女肩头进殿坐下。康熙施礼道:“请皇祖母安!——皇祖母有何吩咐,只管传叫孙子,何必亲自走来?”太皇太后笑道:“整整一后晌没见到皇帝,心里惦记着,又听说皇帝夜里还在文华殿办事儿,任凭再关紧的事,身子骨儿是更要紧的——晚膳可进得好?” 苏麻喇姑忙跪下道:“回老佛爷,万岁爷今晚进了两碗碧粳米膳,一块春卷儿,进得香!”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好,起来吧!皇帝如若进得不香,你只管叫人到我小厨房让他们现做。”苏麻喇姑笑着回道:“奴才记下了。” 康熙接着太皇太后的话茬道:“方才在文华殿召见了索额图、熊赐履和小魏子,已晋封小魏子三等侍卫。” 太皇太后点头叹道:“索额图和熊赐履都还罢了,小魏子也是个有良心的——只是据我看,皇帝你还缺着一个人儿呢!” 康熙心中一动,忙赔笑道:“求老佛爷明示!”太皇太后说:“你怎么就没想到重用九门提督吴六一呢?” “吴六一!”康熙一听这个名字,心中豁然开朗。在京城,九门提督只是个从三品,秩位并不高,但这个职务,统辖着德胜、安定、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东直和西直门的防务,最是紧要不过。吴六一自号“铁丐”,素称京华“怪人”,一般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招惹他——这人如能笼在袖中,擒鳌拜便添了五成把握。康熙不禁说道:“好!”又迟疑道,“只是如今局面如此纷乱,万一他与鳌拜……” “那不会!”太皇太后收敛了笑容,“这人不会轻易蹚浑水。他恩怨心重得很,鳌拜和他同列入关,只因占了个满籍,名分比他高出了一大截子,他心里能服?讷谟上回犯夜,叫他拿住打了二十板子才放,这件事轰动了北京城,怎么你这做皇帝的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听太皇太后责备下来,康熙忙躬身答道:“老佛爷教训极是,不过——” “你给他恩典,他自然听你的!”不等康熙说完,太皇太后截住道,“你父亲压他的官秩,就是留着叫你用的!” “是!”康熙恍然大悟,“明日就下诏,叫他做兵部侍郎。”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越发悖谬了!不做九门提督,你要个兵部侍郎排什么用场?” 康熙顿觉为难,茫然道:“那……怎么办呢?” “我说个方儿,管保中用。”太皇太后换了口气,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下个诏儿,从天牢里放了那个查什么来着?” “查伊璜!”侍立在旁的苏麻喇姑早已喜形于色,脱口而出,“老佛爷真是点石成金!” “对,查伊璜。”太皇太后笑道,“叫姓查的去说,比圣旨还灵呢!” “傻孩子,你不明白就里。”见康熙如堕五里雾中,太皇太后又疼又笑,“曼姐儿知道,叫曼姐儿办吧!” 康熙点头道:“成,就叫苏麻喇姑办这个差。” “奴才领旨!”苏麻喇姑笑盈盈跪下叩了头,道,“明儿就叫小魏子去会查伊璜,人情做给小魏子,好么?” 太皇太后笑道:“这就是了。”停了片刻,又问道:“皇帝近来学业长进了,那个伍先生怎么样?我听宫里人说,皇帝近日口里都换了词儿,连那些个翰林们都服气,都学些什么功课?倒难为了他教!” “皇祖母挂心,”康熙笑道,“孙儿近日学业是有些长进,除伍先生外,熊赐履也常讲一点书,四书已经讲过读完,每日都是按索额图订的谱儿,孙儿逐条请教,伍先生批讲,又快又得益!”太皇太后笑道:“这就好,不过四书里头有孟子呢!听人家说,这个人损得很,老说皇帝坏话,可是真的?”康熙正色答道:“孟子所言,是为君之道的正理,都是要紧的。伍先生不知孙儿的身份,讲起来没顾虑,孙儿常听得出汗。孙儿就没听过哪家大臣敢当面说‘民命重于君命’这样的话。” 太皇太后笑道:“你爷爷、你父亲都是教人读《三国》,那书虽好,总瞧着有点调唆着人不安分的味儿,如今也该学点正经学问了。这正是‘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了。” 康熙笑道:“老佛爷也是圣人!”太皇太后笑着又絮絮叨叨地安排了好一阵子,才启驾回到了慈宁宫去。 康熙对吴六一的事心里不踏实,笑问苏麻喇姑道:“方才太皇太后说吴六一、查伊璜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麻喇姑笑道:“姓查的是吴六一的大恩人,万事都听他调遣!” 见康熙半信半疑,苏麻喇姑便对他慢慢地讲了起来:“被关的这个查伊璜是福建海宁人,也是世家出身,在顺治爷时期当过孝廉,年轻时也是个眼高心大的。那年隆冬,海宁下了一场大雪,他带了四五个僮仆挑着酒食野游,到一个破观子里头看雪赏梅。正要差人去请朋友,却见大殿前头有一个两石瓮大的古钟,旁有一行脚印被雪盖了薄薄一层,钟上的雪也似被人撞动过……” “大雪天,谁到钟跟前做什么?”康熙问道。 “是啊,查伊璜也觉得奇怪,便到跟前俯身瞧钟底下,只见里头有个竹筐子,感到奇怪,就命那几个随从合力去掀。” “装的什么?” “不料掀了半天,那钟恰如生根一般,不动分毫。查孝廉心里更觉奇怪,也就不请朋友,索性独自坐在廊下饮酒观雪,候来人取走竹筐。”苏麻喇姑平静地说着,好像自己也身历其境。康熙也听得入神。“——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雪地里来了个讨饭的,不过二十上下年纪,把要来的一堆干粮放在钟旁,一只手掀起钟来;另一手抓着干粮放进筐里,往返五六次才放完,然后扣起钟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旁若无人地坐在钟前雪地里,掀起钟拿块干粮就啃,吃完再掀再拿,像开箱子那么容易。” “这真是奇人奇事。”康熙惊叹道。 “是啊!”苏麻喇姑道,“查孝廉心下骇然,便亲自来到他的跟前,在背后冷丁一句:‘这等一个好男儿,为何要行乞呢?’” “那乞丐回头看了一眼查孝廉,边吃边道:‘好男儿不做英雄,宁为乞丐!’” “说得好!”康熙惊叹道,“后来呢?” “查孝廉猛然心动,长叹一声道:‘听得人言,海宁城有一乞丐,手不拖杖,口若衔枚,破衣如鹑,三餐不饱而无饥寒之色,人称“铁丐”的,可是你么?’” 康熙此时猛然醒悟道:“原来吴六一号称‘铁丐’,得之于此!” “那人道:‘是,我就是铁丐!’孝廉又问:‘能饮酒吗?’ “铁丐哈哈大笑道:‘不能饮酒,算什么大丈夫?’ “于是孝廉就邀他到廊下,二人对坐而饮。孝廉一杯,铁丐一瓯,直饮了三十余回合,铁丐面不改色,查孝廉已醺醺然醉倒,说道:‘你真是海量!’便扶醉而归。” “这查某也真豁达!”康熙赞道,颇有钦羡之意。 “当晚酒醒,查孝廉忽然想道,天气如此严寒,怎么就没有邀铁丐来家避雪?就命人把自己的狐裘和袍子送到观庙里去,那铁丐欣然接受,也不感谢。 “第二天下午查孝廉去拜访铁丐,见他依旧赤足露肘,便惊讶地问:‘我送你的袍子和裘呢?’ “‘换酒吃了。’铁丐淡淡一笑,‘讨饭的要那些物件有甚用处?’ “孝廉愈觉此人不可等闲视之,细询他的出身,才知这铁丐原也是世家子弟,父亲吴道大是前明的观察,死后家道败落沦为乞丐,游遍天下。闲谈中,吴六一谈论起江南山隘河道形胜险阻、用兵布阵,一一合节…… “查孝廉不禁大惊,道:‘吴贤弟,我错看了你!你是海内奇杰,拿你当酒友,是多么的不敬!’” 康熙听至此,觉得周身热血奔涌,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后来,查孝廉就把吴六一请到家里,每日上宾相待,说:‘贤弟乃是蛟龙,暂且在我这小池子里待些时。方今天下大乱,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 “查孝廉也算得上是一位英雄。没有英雄的慧眼哪能识得真正的英才!”康熙道,“后来又怎么样了?” “我大清兵入关,洪承畴打到浙江,查孝廉资助铁丐盘缠,让他投了洪承畴。他直从福建打到广州,血战百余阵,功劳并不次于鳌拜。先前听说做过循州知府,后来才晋升为九门提督。” 听至此,康熙长舒了一口气又问道:“那姓查的怎的又入了狱呢?” “吴六一从循州派专差至海宁寻找查孝廉,才知道查伊璜家遭兵灾,穷病潦倒,卖字为生。吴六一当即赠金三千两,帮助查孝廉恢复家业。那查孝廉在铁丐花园游赏时,偶然夸了一句园中的假山,第二天铁丐就命人拆掉,用兵舰直送海宁。万岁爷想想,这是何等的情分!” “他一个知府哪来那么多钱?”康熙惊奇地问道。 苏麻喇姑笑道:“主子偏爱盘根问底儿——羊毛出在羊身上,打仗年头,哪个带兵将军不是金山银海!” 康熙点头道:“你且说说姓查的入狱这件事。” 苏麻喇姑笑道:“也是命里该当,有个叫庄廷的人,闲着没事弄了一本前明的什么《朱相国史概》的浪书。写序的人想着查孝廉的名气大,不言声地把他的名字也署了进去。顺治爷查究这本书时,就将他抓了起来。” “哦!” “吴六一从此慌了手脚,请了一个姓何的先生,是个大手笔,给他写奏折,一个月连上了七折,非要用自己的官职换查孝廉一命不可。瞧着洪老头的面子和这吴某的功劳情分,才免了查伊璜一死。”说至此,苏麻喇姑一笑,“万岁爷您若赦他出狱,吴六一能不感激报恩么?” 听完这个故事,康熙久久没有说话。 魏东亭从索额图府议完事出来,已是子夜时分,此时风停雨住,偶尔月亮从云缝中洒下一片清光,照着阒无人声的街巷,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三人密议结果,组织布库少年、动手擒拿鳌拜的差使自然落到他的身上。他想到自己就要为圣上效忠,顿觉浑身是劲;想到鳌拜的势力遍布京华,心里又是一沉:究竟该挑选些什么样的人?他从认识的熟人中一个个掂量着想想他们的人品、才能,长处、短处,一下子列了好多人,有孙殿臣、张万强、赵逢春、狼瞫、明珠……不知不觉,竟放辔来到了西直门东北的苇子巷。他忽然想到此地离悦朋店不远了,倒不如去会会何桂柱,连夜将他带走。他如不肯,也只好灭口了事。 他不敢多想,拨转马头猛加一鞭向悦朋店急驰。刚穿过巷边一大片苇子坑,迎面见一队巡夜的打着灯笼远远喊道:“前头谁在骑马?下来!”说话不及,那群人已打马赶了过来。 见魏东亭穿着三等侍卫服色,那群人倒也不敢怠慢。为头的走上前来扎了一个千儿说道:“标下给大人请安,敢问大人夤夜何往?” 魏东亭正待要答话,却多了一个心眼儿,说道:“兄弟是内廷侍卫,才从鳌中堂府上议事出来,随便走走。”那巡夜的笑道:“对不住大人,兄弟公事在身,请大人明示执照,才好放行。”魏东亭听来人口音似有几分熟悉,越发警觉,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到鳌中堂处办差,你等竟敢如此无礼么?” 那人冷笑道:“此京城乃是天子的,就是鳌中堂亲自来,也需要验明执照才好放行!” 魏东亭正待发作,借着灯光一看,立在前头的竟是自己昔年在喀喇沁左旗结拜的兄弟穆子煦,忙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兄弟,你要拿我!莫非要请我吃狗肉呀?” 穆子煦诧异地走近了,闪眼一瞧是魏东亭,将马鞭子一扔,翻身就拜:“原来竟是大哥!你叫我们想得好苦。”魏东亭忙抢上一步挽起,问道:“犟驴子和老四呢?”人丛中那两个听到问及自己,早已扑了过来,拉着手又笑又跳。 原来在喀喇沁时,这穆子煦是当地有名的马贼头儿,因带着几个无赖偷吃了魏东亭的爱犬,魏东亭寻上门去,几个豪客正大嚼狗肉,却都不认识他,仅请他同坐共享。魏东亭喜爱他们豪爽,便索性出钱沽了一大坛子酒,长夜共饮,后来便结拜为义兄弟。因魏东亭身份贵重,谁也不好意思居他的长,就共同推他做了“大哥”。 一别多年,魏东亭乍见他们,心中如何不喜!乐了一阵子,便问道:“你们几个怎么也到京里来了?” 郝老四笑道:“大哥是知道的,咱兄弟没家,哪有饭吃便投哪儿去。那年你到热河不久,喀喇沁圈起地来,老百姓逃得个精光,咱哥们留着吃西北风?赶到热河投奔你,听说你已来到京里。我们一商量,又赶到京里来了……” “难为你们这么远来。”魏东亭心里很受感动,“怕有三千多里吧?” 犟驴子笑道:“咱们专做没本钱的生意,怕什么路远!”魏东亭听了不觉失声大笑。 穆子煦笑问:“大哥前头不是在内务府当差,怎就这么得意,又是皇上的侍卫,又是鳌中堂府里的?”魏东亭嘻嘻笑道:“给皇上当差是真的,说鳌中堂是想抬个大门头儿吓你们一下呀!” “喏,差点误会了!”犟驴子道,“岂知你越说是从鳌拜那里来,越要难为你一下呢!别瞧着兄弟们寒碜,一朝权在手,便要收拾人!” 魏东亭心里猛地一动:“这倒是几个好手,都是无家无业的亡命之徒,正愁寻不来人呢!”遂笑道:“这里满共几位兄弟?哥哥我请客!” 穆子煦笑道:“总共十二个——兄弟们,来,见过魏大人!”那九个兵见是他们头领的结义哥哥,又是如此人物,忙一齐过来请安:“要魏大人破费了!”魏东亭笑道:“倒也未必就是我破费。悦朋店老板是我朋友,咱们趁夜搅他去!” 一行人方进胡同,远远瞧见七八个人打着灯笼,架着一个人。这些人见他们过来,犹豫了一下,便拐进小巷向东去了。魏东亭心里有事,格外留神,急忙把穆子煦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一句。穆子煦转脸大喝一声:“前面什么人?站住!”那伙人慌乱着走得更快了。 穆子煦吩咐道:“三弟、四弟,你两个骑马从北面绕过去堵住那头,我们从这边两头挤,看他狗日的跑到哪儿去!”魏东亭说声:“我也去堵。”便与犟驴子、郝老四打马而去。 那伙人听得马蹄声急,赶忙拔腿飞奔。刚刚来到巷口,魏东亭三骑也到,横马拦住去路。犟驴子不由分说,朝前头一个兜头就是一马鞭子,口里骂道:“畜生!聋啦?”魏东亭闪眼瞧时,不禁暗叫一声:“糟糕!”那被麻绳绑得结结实实、口里塞着抹布的正是何桂柱。 为头的是个黑大个子,辫子盘在脖子上,腰间悬着刀。其余一色都是海青衫。见前头的人被一鞭打得血流满面,黑大个子顿时大怒。正要发作,却听魏东亭在马上冷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绑了人哪里去?” 黑大个子见魏东亭一身侍卫服色,又瞧穆子煦等从后头赶了上来,情知来硬的不成,急趋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在下刘金标,现在班布尔善门下当差——这人名叫钱子奇,是班府奴才,因偷了东西私奔,主子让我们出来查访,不防正撞上了……” 魏东亭见他信口雌黄,便知也是个江湖老手,冷笑一声道:“有执照吗?”黑大个子忙道:“出来太急,没带。大人如不相信,请随小的到班大人那里一问便知;再不然,小的派人回去取来也成!” “没有顺天府执照,就是犯夜!”魏东亭大声喝道,“弟兄们,拿下!” “喳——”穆子煦一声答应,一摆手,十几个人掣刀呼啦一声围了过去便要动手。刘金标一惊之下,倒变得强硬起来,双手一拱说道:“标下斗胆,请教大人尊姓台甫。这人实在是我府家奴……”魏东亭断喝一声:“我们是奉谕行事,谁听信你胡言乱语!明儿你自去巡防衙门分说!” 刘金标“刷”地抽出腰刀,恶狠狠地道:“那就休怪小人无礼——”正说间,穆子煦已抄至身后。他做贼出身,脚步奇轻,刘金标竟毫无知觉——便觉膀子电击般一麻,已被穆子煦摘脱了臼。穆子煦一手反拧住他的手臂,另一手将匕首在他脖子前来回比试着:“还敢无礼么?”郝老四、犟驴子抢前一步,推开架何桂柱的人,一把将店老板拉了过来,却不知魏东亭要这人做什么,也不松绑。 刘金标被解除了武装,嘴却依旧很硬,梗着脖子叫道:“你有种就杀了老子!” 犟驴子气火了,大声道:“老子杀的人还少了,就再添你一个王八蛋也没得关系——”上前一把揪住刘金标前胸,笑道,“天儿热,让你祛祛火气!”夺过穆子煦手中匕首就要往他胸膛上扎。 “兄弟!”魏东亭已夺得何桂柱,无心把事情弄大,忙止住道,“别弄脏了你的手!” 刘金标见他不敢杀人,索性放泼:“你是哪个庙的神,比班大人还大?!” 犟驴子怒极,将匕首朝腰里一插,二指如锥,直插进刘金标右眼里,活生生地把个眼珠子抠了出来。“不给你点颜色,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那刘金标像猪似地嚎叫了一声,挣了一下,被穆子煦在后紧紧拤住,哪里动得!跟来的人见这五官不正的矮个子生性如此残忍,一个个吓得闭目摇头,噤若寒蝉。犟驴子把眼珠子扔给郝老四说:“接着,下酒最好!”又问道,“刘金标,这只眼也送兄弟吧?”刘金标痛得浑身直颤,一句话也说不上,只是闭着血肉模糊的眼睛一个劲地摇头。 魏东亭“哼”地一声说道:“今儿给你点教训,好教你知道,北京城还轮不到姓班的!”将头一摆,押着何桂柱便扬长而去。(未完待续) 第十四回 史龙彪翻悔皈清室 班学士解 魏东亭一行急走了半个时辰方才站住,下马来给何桂柱松了绑,笑着给他掏出了嘴里的抹桌布道:“老板,这一次擦干净了嘴,十年不用漱口……” 何桂柱长长透了一口气,跺脚埋怨道:“好魏爷,你闷死我了,怎么不早点给我掏出来?”魏东亭道:“你一嗓子唤出我名字来,岂不大*烦!”说毕哈哈大笑。 穆子煦惊讶地问道:“大哥,这是——?”魏东亭道:“这就是悦朋店老板,姓何名桂柱,本想吃他的东道来着,不料今夜竟吃我的了!走吧,都到我那去,咱们吃个痛快!” 返回虎坊桥魏东亭宅上,已是四更时分。史龙彪和明珠两个因各怀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正睡不着。老门子上了年纪熬不过困,坐在堂屋角春凳上睡着。家下仆人给魏东亭开门进来,也不惊动人,一干人悄没声儿穿过客厅来到了后院,明珠、史龙彪早已起身迎了出来。魏东亭便吩咐穆子煦:“这几位兄弟住东厢房,咱们这边来,今夜睡不成了。大家吃酒耍吧!”当下便引着他们进了西屋。 明珠见魏东亭身着崭新的三品武官服色,在灯下耀得眼亮,钦羡地道:“哥哥一夜便连升三级,小弟合当祝贺。”众人这才瞧见魏东亭今夜装束端的鲜亮——红珊瑚顶大帽子,补褂下金线宫制江牙海水,石青袍子后面悬着镂金嵌玉的一柄长剑,浑身上下一崭新,煞是英武。 魏东亭给大家瞧得不好意思,双手解下宝剑说道:“这是圣上亲赐小弟的,不敢独享,诸位也开开眼。”犟驴子性急,上前便要拔出观赏。魏东亭却庄重地将剑举过头顶,然后放在桌上,退后一步,又躬身一揖。众人见他如此恭谨,不禁肃然。 明珠上前捧起宝剑端详,便抽了出来,方出鞘便觉寒气逼人,晃一晃,照得满屋亮闪闪的。明珠失惊道:“此乃太祖身佩之剑,如何有缘到哥哥手中?此乃非常之恩遇也!”魏东亭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将文华殿康熙封赠的情形详细告诉了大家,说到最后已是泪光晶莹:“圣上今以此剑赐我,正是要我建勋立功。圣上以国士待我,我即以国士报之,魏东亭纵碎尸万段,也要报答此知遇之恩!” “一将功成万骨枯,”史龙彪叹了口气,弦外有音地道,“你们求功名的人,心思究竟和百姓不一样。” 大家正沉浸在一种虔诚、肃谨、感恩的心情中,听得此言不禁愕然。魏东亭想,这倒是试探史龙彪的极好机会,遂笑道:“老伯,您瞧着我是见利忘义之辈么?” 史龙彪心情极其复杂,打火点烟抽了一口,半晌叹道:“倒不能这样说。满洲人入关二十多年了,老百姓日子一点儿也不见好。你这里讲大丈夫遭际不凡,可京西人市上头插草标卖儿鬻女的有多少!真可叹哪!” “老伯说的是实情,”魏东亭心情沉重地说道,“但谁使他们抛井离乡落到这般下场呢?皇上今年还不足十五岁!” 史龙彪没有出声。魏东亭心知这话已经点到穴位,接着道:“从顺治四年圈地,到康熙这几年又圈又换,天下苍生冻饿而死的不知有多少,老伯您不说我也知道。去年我随皇上到木兰围猎,一路上收了几十具饿殍尸体,皇上难过得掉泪,命人收葬,说:‘这都是朕失政所致……’”他瞥了一眼史龙彪,接着道,“我们还看见一父一女,那孩子饿得面色青白,头上插着草标,见我们走近,以为是买主,又惊又怕,浑身抖着扑到老人怀里,嘶哑着声儿哭‘爹呀,别卖我,我会织草席、会烧饭,我讨饭、当童养媳都……行……你呀……你不心疼我啦!’一边哭一边抓打老人……皇上当即拿了二十两银子赏了他们,眼睛看都不敢看他们……这能说皇上不恤民,心地不仁么?” 听到此处,史龙彪也不禁动容,旋又勉强问道:“一边下诏禁止圈地换地,一边朝臣又在大圈大换,这算个什么意思?” “对,是这样的。”魏东亭道,“这便是今夜皇上召我的真旨。皇上说归说,臣子仍照老样做,天下哪能太平?” 魏东亭瞧准了史龙彪外刚内柔的秉性,一点也不客气地痛下针砭:“老伯任侠仗义,纵横江湖几十载,号称铁罗汉,是顶尖儿的好汉了,恕小侄冒犯,不知老伯到底曾救过几万人?” 这一语下得很重,众人正担心史龙彪受不了,魏东亭却提高了嗓门:“这不是杀几个贪官的事,也不是复辟明室的事。现皇上决意更新政治,复苏民生,而内有权臣,外有藩镇竭力阻挠,皇位都坐不稳,性命也无保障——”说至此,魏东亭忽向史龙彪一揖拜倒,扬声问道,“即以小侄如今的处境看,敢问老伯当何以处之?是助皇上?还是鳌拜?吴三桂?或是别人?” 史龙彪早又愧又窘,忙双手挽起魏东亭:“贤侄不必说了。我枉自活了五十年,并不明理!”红着脸坐下叹道,“实不相瞒,我与鉴梅进京寻你,原为做一番复明的事业,如今人事俱非,鉴梅现在鳌府做了丫头,与我也常常见面……只是……” “哦!”明珠忽然失口叫道,“我明白了,老伯原是为南明永历入京来的——” “禁声!”魏东亭低声喝止,“哪有这话,永历早死了!” “明珠说的不假,你也不必掩饰。”史龙彪苦笑道,“说难听点,算他一个坐探。今夜听了你一番理论,我才明白,永历比起康熙,连条蚯蚓也不如!” “咱们不说这些了。”魏东亭道,“老伯英风盖世,如遇明主,一生事业正长呢!” 穆子煦、郝老四、犟驴子和史龙彪几个聚在灯下赏剑,明珠心里仍激动不已,端起一杯酒,头一扬饮了下去,在厅内踱了几步,口中微吟道: 风云会龙泉,有剑何灿然! 断得天河水,甘霖洒人间。 魏东亭不禁笑道:“兄弟好大志气!” 明珠已有醉意,大笑道:“若论兄弟才资,虽不及兄,也算说得过去的了,只是空怀报国之心罢了。时乎,命乎!”他已有狂态,眼中流出泪来。史龙彪、穆子煦、郝老四受到这种情绪感染,黯然不语;犟驴子只知道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却不理会这些,自顾饮酒大嚼。 “何必作司马牛之叹!”魏东亭上前轻按明珠肩头笑道,“好兄弟,英雄造时势,事在人为嘛!”众人忽觉他语中有异,一齐转脸瞧他,魏东亭目光闪闪,微笑不语。明珠怔怔地问:“什么时势?” “诸位,”魏东亭收起笑容,神色庄重地说道,“可愿意跟着我魏东亭取功名么?” 穆子煦笑道:“奔京里来为的就是投靠大哥,有什么不肯呢?” “既如此,那好!”魏东亭道,“皇上命我遴选少年有为之士,伴驾习武以备非常之变,今日在座诸位若肯同心办好这差,还怕将来没有立功名的机会?” 穆子煦等三人顿时大喜道:“我们跟着大哥做就是了!”史龙彪也道:“只要用得上,我也能出一把力。”只明珠嗫嚅道:“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怎生应付得下来呢?” “你的差使更好!”魏东亭道,“陪皇上在伍先生跟前读书,我来弄这武的。”明珠顿时喜形于色道:“将来兄有寸进,总不忘兄弟提携之情!” “老板,”见何桂柱坐在墙角不言语,魏东亭笑道,“你在想啥子?” 何桂柱闷闷道:“夹尾巴狗,有什么想头?” 魏东亭笑道:“你好大口气,孔夫子也做过丧家之犬!我为老板备资,你与史大伯在西便门外白云观附近重新开张做生意如何?只是事事得听史大伯和我的调度,自然也还你一个正果!” “白云观?”史龙彪讶然问道,“那里叫李自成烧成破野庵子了,在那开店,除了庙会有什么生意好做?” 魏东亭笑道:“咱们只做大生意,小生意当个幌子就成!” 一番铺排,众人个个眉开眼笑。何桂柱道:“席已残了,我店后头地下还埋着几坛二十年老陈酿,可惜了的,不然大伙今夜都有口福了。”魏东亭笑道:“你以为只有你有好酒?请诸位尝尝我后院埋的老酒吧!”老门子已被大家吵醒,进来侍候。魏东亭吩咐道,“老爹,你带老四他们挖两坛出来,东西屋各一坛!” 刘金标被人架着回了班府,此时班布尔善方送走泰必图,见他血淋淋地回来,吓得酒也醒了一半,忙问:“是怎么了?” 听几个亲兵七嘴八舌地诉说完巡防衙门无理劫人的事,他倒犯了踌躇。巡防衙门正是他近日极力拉拢结纳的,怎会如此不肯给面子?见刘金标一副惨相,又不好责备,便索性送了个顺水人情:“这也难怪你们,金标受了伤,先到后头养着,等寻着那小子,我给你们出气。” 他一夜也没睡好,尽在床上翻烧饼,平时最宠爱的四姨太扒着耳朵劝道:“鳌中堂的事儿,你操那么多心,值吗?”他心绪烦乱地说:“妇道人家这种事儿少问!” 没想到这事这样不顺手。他原想拿到何桂柱,审明后再与鳌拜商议办法。不料出师不利,下午截住那个臭进士,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糟老头子搅坏了,晚上去擒何桂柱,偏又被巡防衙门的人抢走,算晦气到家。 抄苏克萨哈家,意外弄出伍次友的策卷,循名按址找到了悦朋店。班布尔善不相信,一个举子能有这么大的胆,竟在顺天府贡院中大书“论圈地乱国”!没有硬后台,他敢!再说,苏克萨哈搅了进来,越发说明事情不简单。所以,几天来并没有动手拿伍次友,只派坐探扮作酒客观察动静,将悦朋店监视起来。不久便发现魏东亭也是那里常客。他心中暗喜:看来大鱼就要咬钩了。谁知几天之内,不但魏东亭不来了,连伍次友也杳若黄鹤,这就蹊跷得很了。他有他自己的棋,自觉比鳌拜高明得多!事无巨细,但与棋局有关,那就非弄明白不可。无奈之间才决定捉拿明珠、何桂柱,想捞起一根线来。可接连出了这两件事,使他觉得似乎还有别人在同他下棋,而且一步步都是先下手,这未免使他暗自心惊。 其实,听了刘金标的遭遇,他心里并不相信是巡防衙门劫了人,那年轻侍卫像是魏东亭,只猜不透这伙巡夜哨兵都是什么人——真是扑朔迷离呀——但既无把柄在手,又怎能奈何了这位皇上宠信的近卫? 一夜辗转,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班布尔善翻身起来便吩咐:“备轿,到巡防衙门!” 行至中途,班布尔善反复思忖,还是不去为好,事情传开了,弄得人人皆知,立时就会谣言四起,于当前景况实在没有好处。于是轻咳一声吩咐道:“回轿去鳌府!” 鳌拜因夜间多吃了酒,仍在沉睡。门吏因班布尔善是常客,也不禀告鳌拜,直接引他至后院鳌拜书房鹤寿堂中,安排他坐了吃茶,说道:“大人宽坐,容奴才禀告中堂大人!” 班布尔善随手赏他一张五两银票,道:“费心,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大事,便多坐一时不妨。”那管家谢了赏,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呆坐了一会儿,抽了两口烟,觉得无甚滋味,班布尔善漫步踱出堂外。这鹤寿堂坐落在花厅之东,临水背风,一道回廊桥曲曲折折地架在池塘中,直通对岸水榭。其时正是伏天,雨霁天晴,炎阳如火,红荷碧叶,岸边一柳枝低垂。站在树下观水,说不出的清静轩朗。方欲构思佳句,忽然听得柳荫深处燕语呢喃,听声音像是两个总角丫头在说话。 “你知道么?”一个道,“昨个素秋大姐姐哭了一夜,今儿个早起眼眶子红红的。和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没有精神。” 另一个道:“这有什么稀罕的,老爷子老想欺负她,昨儿又喝醉了酒……素秋姐姐昨儿个住在太太房里——上次要不是给太太撞上……” “老爷子也是的——不是我做奴才的在背后说主子——太好色了,一大把子年纪了,什么德性!” “啐!”另一个道,“偏你这小蹄子,一丁点儿年纪,管他这做什么——喂,你的草棍儿放好了!” 原来是两个小丫头在斗草玩儿。班布尔善一笑,正欲离开,却听先说话的那个又道:“我告诉你,昨儿说不定素秋姐姐是为别的事儿哭呢,老爷子这些日子可顾不上想这些心思,那几个大人白天黑夜在这灌黄汤,听人模模糊糊说,商量什么‘费力’的大事情呢?” 另一个格格笑道:“管他费力省力的,关我们奴才什么事——你这促狭小蹄子,怎么藏了我的草棍儿?” 班布尔善脑子里“嗡”地一阵响,“废立”二字竟传入奴才之口!他不禁怔了:“糟!这里大小人口三四百,传出这些口舌那还了得!”正欲拨开树丛进去问个究竟,两个小丫头却听到人来,扔下草根儿一溜烟跑了。 班布尔善正发呆,背后传来一阵大笑:“班夫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如今骄阳似火,难为你还有思春之心!”回头一看,却是鳌拜,后头一个丫环为他张着凉伞。班布尔善笑道:“一把子年纪了,思的什么春哟!” 鳌拜一边笑道:“那也未必尽然,老当益壮,况你尚在壮年呐!”便伸手将班布尔善让进了鹤寿堂。 二人分宾主坐定,鳌拜皱眉道:“昨夜让你们演一场陈桥兵变,至今心有余悸,静而思之,实在叫人后怕,一夜没好睡,天将破晓才打了个盹儿。” 班布尔善正色道:“中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可都是拿人头换来的话!是进是退,您可要想清楚了。”鳌拜干笑一声道:“事至于此,可谓覆水难收,不过也有点太对不住先帝了。爱新觉罗氏对我还是不坏的。” “中堂依旧是仁者之心,”听鳌拜口气,似乎有怀疑他班布尔善的意思,淡然一笑道,“我也是宗室!趁着中堂的话,也要讨一点恩赏——事成之后,愿中堂莫学历代禅登之帝,要与爱新觉罗宗室相安到底,否则必致满族内乱,弄到两败俱伤不堪收拾的地步——目下最要紧的还是设法剪除羽翼!谨守机密待时而动。” 鳌拜狡黠地一笑道:“他还有什么羽翼!苏克萨哈一去,机断之权在我,遏必隆济得什么事?” “明的是没有了,”班布尔善冷然说道,“暗的便很难讲。” 鳌拜忽将身子一探,问道:“谁?” 班布尔善摇头道:“眼下不知,但有几件事令人生疑,愚以为极像穆里玛世兄所说的那三个人有些可疑。”接着便把前段自己私下布置接连失利的情形详细说给了鳌拜。 鳌拜听得很留神,对班布尔善的私下安置,他原来是有些多心的,此时不禁点头称善:“难为你这么用心!看来三个人里头姓索的是主谋,熊赐履出个主意是有的,指望魏东亭护驾也算匪夷所思!不过你这一提,我倒觉得还有一点很蹊跷,老三近来说话动辄孔孟,引经据典的,弄得一班汉人都私下夸他学问大长。上书房周老先生跟我说,除了熊赐履偶尔讲一点,老三在宫中并不读书。这倒怪了,他能无师自通?” 班布尔善没有立即回答,只半闭了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良久方叹道:“早该想到的,一定如此!”鳌拜嗅了一口鼻烟道:“请言其详。”班布尔善正欲答话,却见素秋捧着满满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 鳌拜看了素秋一眼笑道:“瞧这模样,昨夜又哭了,你放心,我已差人寻你亲爹爹,总叫你父女团圆就是了。”素秋大大方方将盘子放在桌上回道:“谢老爷。这瓜遵照太太吩咐已用凉水冰过了,班老爷,请用吧。” 鉴梅一去,鳌拜便问:“方才的话怎么讲?”班布尔善留神地看看四周,并无人在眼前,这才道:“愚以为十中有九,姓伍的并未出京。” “这就未免多疑了!”鳌拜笑道,“谅那伍次友能有几个脑袋,还敢在此羁留?” 班布尔善道:“不然。汉人中尽有有种的,并不都似吴三桂那么下作。”鳌拜沉思有顷,又问道:“足下以为他现在何处呢?” 这正是班布尔善方才深思的问题,他瞟了鳌拜一眼,一字一板地说:“必定隐匿在哪家大臣府中,这与老三近日学问大长的事连在一起看,那就很有意思的了!” 鳌拜摇头:“太不可信,难道堂堂天子,肯屈尊要一个举人来做老师?”班布尔善无声地一笑,说道:“也只好等着瞧了。据愚见,朝里有学问的虽多,不是中堂看不中便是老三信不过,与其让您在他身边安一颗钉子,还不如不要师傅。” 鳌拜将案一拍道:“我要送他一个师傅,他不要也得要!弄这点小元虚有屁的用场!” “岂但有用,”班布尔善道,“简直绝妙!现下满汉大臣中就颇有不少人对老三刮目相看,以为帝心聪颖,不学而知!他是一代圣君;中堂不就成了权奸,你说这了得了不得?”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鳌拜取一块瓜胡乱咬了一口问道:“依你看,现在怎么办?”班布尔善道:“现老三势力未成,尚奈何不得中堂,中堂很可以佯为尊王,暗修甲兵,待机而动。”鳌拜摇头道:“你知道,这种事宜用速决,最怕慢,缓则有变呐!” 班布尔善笑道:“敌我势均或敌强我弱则宜乎速决。现我强十倍,只消戒备一些,不失时机一举而成,倒并不怕慢。中堂想,如若老三真的聘伍次友在某家大臣府上读书,他自以为得计,其实是天大的失着!他微服微行,白龙鱼服,杀了他不是干净利落?他死在对头家里,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鳌拜将只吃了一口的瓜朝地下一掼道:“好,真有你的!”他兴奋地站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按佩刀,这才想起穿的是便服,“这事就拜托你查清楚,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班布尔善忙起身答道:“不才既受恩于中堂阁下,敢不尽力么!” “办成这件事,”鳌拜大笑道,“你就是开国元勋!鳌拜岂敢吝爵位而不酬有功之士!”(未完待续) 第十五回 魏东亭登门会提台 苏曼姑婉 太皇太后与康熙密议的第三天,魏东亭奉到特旨,径至天牢中释放了查伊璜。在他的心目中,这姓查的当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伟男子,待到见面,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不过是个六十多岁干瘦的老头儿,两撇花白胡子分得很开,显得滑稽可笑。再加上不修边幅,潦倒肮脏,除因吴六一的照顾,在狱中饮食颇佳,气色尚好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 按照康熙的旨意,他悄悄取出人来,雇了轿直送九门提督府,门上的人只睨视了他一眼,便傲慢地说道:“提台在正庭签押房召诸将议事,二位尊驾改日再来罢。”便坐下不理。 久闻九门提督府里的人架子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魏东亭虽然未着公服,穿的是原在内务府的便衣,等闲衙门直出直入,从未受到过阻拦。他想了想,换了笑脸,从怀中取了一锭小银递上,说道:“劳烦门官通禀一声,就说内务府魏东亭求见。” “我早看出你是内务府的了。”那人也不接银,只瞅着他们笑道,“你大概头一回来吧?我们衙门不兴这个!提台赏赐多,罚得也重,为你这点银子吃一顿毛板子,不上算!” “甭传了!”魏东亭还待要说,查伊璜在旁开了口,“我寻姓吴的也没什么事,我也不去您那儿,京里我还有朋友!”说着拔脚便走。 “查先生!”魏东亭几步赶上,赔笑道:“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头里咱们说得好好的,就先到舍下盘桓几日再说吧!” 不料这戈什哈一听“查先生”三字,像被电击一般跳了起来,连跨几步赶过来打了一揖,问道:“您姓查?查伊璜老爷是您什么人?”查伊璜兀自倔着不答话。魏东亭忙接上去说:“这位便是查伊璜老先生,刚刚被特赦从天牢里出来!” “啊?”话音一落,那戈什哈大惊失色,倒身下拜道,“小的不知,有眼不识泰山,老爷您得包涵着点!”起身又打了个千儿,飞也似地进去了。魏东亭吃惊之余又感诧异,只愕然瞧着这位不起眼的老人。 片刻之间,只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提督府中门哗然洞开,几十名亲兵墨线般排成两行疾趋而出。魏东亭对铁丐素闻其名,却从未见面,此时留心抬眼观看,只见中间一人,五短身材,八字胡须,已除了冠服,只穿大衣裳,系着玄色腰带急步迎了出来,后头跟着五六位参、副将,一个个都是笑容满面——这就是名震京华的怪人“铁丐”吴六一了。 吴六一几步抢上,翻身跪倒,失声痛哭道:“恩人!几时得脱囹圄,怎的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儿?” 查伊璜忙双手扶起,笑道:“不是你相救,我怎么出来,是这位兄弟接我出来的。” 吴六一转身对魏东亭又是一个长揖,说道:“敢问贵姓、台甫?”慌得魏东亭忙还礼不迭,笑道:“不敢,免贵姓魏,草名东亭,贱字虎臣便是!” “久仰久仰!”吴六一笑道,“天子近臣!”说着便将二人往里让。两边兵丁将佐一个个按序排班垂手而立,站得笔直。魏东亭心中暗赞:“久闻吴铁丐治军严厉,真不含糊,乾清宫前,也不过如此整肃。” 方到二堂,便听里头一个人呵呵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提台大人今日喜从天来,我竟不在身边!”说着潇洒地向查、魏各作一个长揖。魏东亭一边还礼,一边想道:“众军士整肃如此,这人是谁,却如此放肆?” 方欲启问,便听吴六一笑着介绍说:“这是府中幕宾何先生,字志铭的便是。” “提台天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查先生,今日我们可要叨光快活一番了!”何志铭笑道,便吩咐两旁戈什哈,“快快摆酒来!”俨然是半个主人,魏东亭瞧着越发惊异得不得要领。 他哪里知道,这吴六一素日治军极严,下属稍有触犯军令,不论有面子没面子,就拖下去打得发昏。只因罚重赏也高,动辄千两银子,所以人们怕他、尊他、离不开他。但吴六一对文人墨客却极宽极厚,礼敬如宾。养着十几位翰墨高手为他草章谋划。这何志铭是他第一得用的人,待遇要超过那些记名副将,这也不必细说。当下筵宴摆齐,吴六一强按着查伊璜坐了上首,何志铭、魏东亭一左一右相陪,他自在下首就位,亲自把杯劝酒。下头几桌是副将、参将、游击千总依序而坐,直排到二堂前头天井里。 吴六一安席已毕,自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兴奋得满面红光,朗声说道:“诸位!跟我从循州来的都识得,这位便是查先生,请先干了这一杯,贺先生蒙赦归来!” 众将佐忙都起身举杯道:“提台请,查先生请!”吴六一素来讨厌马屁精,所以喝酒便是喝酒,并没有一人敢出来说两句奉迎场面的话。 “铁丐将军!”酒过三巡,魏东亭笑道,“久慕将军盖世英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这豪量便少有对手!” 铁丐笑道:“这算什么!当年在海宁与查先生初遇,雪大如掌,酒兴似狂,连饮三十余瓯犹未尽量,先生以杯相陪,早已醉倒了。”查伊璜笑问:“今日还能否?”铁丐道:“却也难比当年了。”说毕二人相视而笑,情感十分亲密。魏东亭暗自叹道:“这才叫朋友呢!” “虎臣,”铁丐见魏东亭若有所思,手按酒碗问道,“不才曾七次上折,仅救下查先生一命,此次恩赦,想必是虎臣所保?” “哪里,这乃出自圣裁。”魏东亭毫不迟疑地答道。那何志铭听后全身为之一震,便放下了箸。魏东亭见查伊璜和铁丐均感诧异,忙又道:“也是太皇太后的慈命。圣上深知将军忠义,查先生事出无心,不欲以查先生之事,致使将军失望,特禀知太皇太后,方下特旨赦免的。”这几句话说得声音很重,满座军将都是一惊。 铁丐顿时面现肃然之色。查伊璜却似满不在乎地独自把酌而饮。魏东亭继续说道:“太皇太后慈训谆谆,说庄氏一案办得苛了一点,但彼时入关未久,人心未定,也还是情理中事。如今天下大定,应怜惜人才。”查伊璜听至此,由不得长叹一声道:“知之已迟,人老珠黄,还有甚用处!” 铁丐见查伊璜伤神,忙劝慰道:“圣明在上,明儿奏明了,请复先生功名,再图进取,也是可行之道。” “不不不!”不等他说完,查伊璜忙止住道,“小住数日,我还是回海宁去,暮年思乡,我是断断不做官的了。铁丐,你素知我意,不必客气。” “也好!”铁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咱们今日且痛饮一醉再说!”说着便举杯让酒:“请,请!李麻子、黄老五,你们怎么啦?” 这一夜直喝到二更时分方尽兴而散。魏东亭自此便结交了铁丐和何志铭,声气相通。偶尔,铁丐还破例便衣到他虎坊桥寓处走走,几个月后,居然称兄道弟了。 上次和班布尔善密晤之后,鳌拜十分谨慎地收敛了自己的专横。虽说仍是居家发号施令,但到了乾清宫,大面儿上跪拜仪节都一丝不苟,对康熙也和悦了一些,像是换了一个人。康熙便也觉得自在多了。魏东亭将精心挑选的二十多名少年名单呈上,请康熙过目,补入毓庆宫当差。他心不在焉地看看,“噗嗤”一声笑道:“犟驴子,真起的好名字!”魏东亭笑道:“这是奴才在关东时的结义兄弟,本姓姜,叫立子,因脾气倔强,生性粗顽,大家给他个诨号叫犟驴子,他便索性认了。” “好。”康熙笑道,“从明个起,叫他们三人进来侍候,余下的人每隔十数日增添。”魏东亭趁便道,“已经两天没去上学了,伍先生着实念着圣上呢,今儿不如去去的好。”康熙点头淡淡一笑道:“也好。” 午牌刚过,康熙换了一件青罗截衫,也不戴帽子,乘了一辆小马车,带了苏麻喇姑径往索府后园。魏东亭带两三个人遥遥地跟着,确也没见什么异样。 听得他们进了园,伍次友挑帘而出,笑道:“世兄,三日没来了吧,我倒着实想念呢!”康熙笑道:“学生何尝不想来,只是天气炎热,太祖母怕热着了,说是功课宁可少些,不让身子亏着了。”伍次友便笑着让他们主仆进了书房。 “这几日虽没来,”康熙一落座便道,“倒也读了几本杂书,即以春秋而论,着实使人莫名其妙,为何周室乱七八糟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呢?” 伍次友爽朗地笑道:“世兄不学时文,却倒尽追求帝王之道,难道不进仕途,就能出将入相么?”说得康熙开心大笑。苏麻喇姑用手帕子掩着嘴,也是笑不可遏。 康熙拿起桌上的宋瓷茶盅儿端详着问道:“我有将相之志,难道先生就没有么?” “我怕不成。”伍次友挥着扇子笑道,“学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如若退回二十五年,天下大乱之时,风云际会之日,或可为天子倚马草诏。今天下澄清,读书人能盼到翰林也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康熙忙道:“以先生道德文章,这点想头并非过奢。” “方才世兄问及春秋致乱之由,”稍顿,伍次友转入论题,“历来人们见仁见智各持一端。据我看来,政令不出天子,诸侯不尊周室,乃是祸乱之本!” 这句话直捣康熙胸臆,刚刚平静一点的心情,骤然又起波澜,勉强笑道:“现在政令也是不出天子,不是很好吗?”伍次友冷笑道:“现在徒具太平之形,实隐忧患之气,国疑主少,危机四伏,内有权奸把持朝政,外存藩镇拥兵自重,哪里谈得上什么‘很好’?” 听此一番话,康熙脸上陡然变色。苏麻喇姑急忙掩饰道:“听说鳌拜中堂如今恭谨多了。”伍次友转脸看着苏麻喇姑道:“恭谨不恭谨,不在于辞色。魏徵犯颜批龙鳞,太宗反不以为奸,因知其并无私意,卢杞恭谨谦逊,世称奸臣;这怎么看呢?今观鳌拜之忠奸,只能看他交不交权。皇上亲政已有两年,他为什么还要包揽朝政,议军国大事于私门?这是忠臣应该做的么?” 康熙越听越惊,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我不出将入相,你也不过想个翰林,咱们可管他什么忠臣奸臣的!”便起身拉了魏东亭道:“热得很,婉娘且陪先生,你我出去走走再来。”说罢二人便一同出来。 屋里只剩下苏麻喇姑和伍次友,一坐一站,好久谁也没有说话。苏麻喇姑倒一杯凉茶,双手捧给伍次友,伍次友小心翼翼接过道:“多谢。”又停了一会儿,苏麻喇姑方道:“秋闱在即,伍先生不要去应试么?”伍次友出了一阵子神,方喃喃答道:“寒窗十载,所为何事?要去的。” 苏麻喇姑便在对面坐了,摇着纱扇笑道:“先生可肯听婉娘一言相劝?” 伍次友见龙儿和小魏一去许久,单留下婉娘,心中早有些不安;见她竟大大方方坐到对面,更觉局促,脸上便渗出汗来。听婉娘如此说,眼望着窗外,将杯放在桌上道:“请讲。” 苏麻喇姑见他一副道学模样,倒觉好笑,起身拧了一把凉毛巾递上道:“我劝先生这次秋闱不考也罢。” 伍次友原想婉娘定要劝他刻意功名,促他去考,万不料她竟如此相劝,不禁大奇,转过脸打量着苏麻喇姑,笑问:“为什么呢?” 像这样与一个青年男子独坐促膝而谈,尽管她是一位见多识广、聪明机变的满族姑娘,也是头一回。苏麻喇姑见他正眼盯着自己,不禁面红耳热,鼓起勇气答道:“今鳌拜擅权,先生之志难伸,先生之道难行,不考则已,怕的是一入考场,有身陷囹圄之灾。” 这话情茂理真,伍次友不禁动容,旋又笑道:“上一科考后并无后患嘛!”苏麻喇姑接口便道:“上一次有苏中堂在,这一次却没有,这就是不同!索性告诉先生吧,鳌拜还正到处寻查您呢!”伍次友惊讶道:“这些你怎么知道?” 苏麻喇姑一怔,不及思索便道:“我也不过听索额图大人和夫人闲谈罢了。” 苏麻喇姑这句话毛病太大了,伍次友不禁也是一怔:“她怎么不说‘我们老爷太太’,竟扳平身份直呼索额图的名讳?”幸而他一向对此并不看得很重,这想法也就一闪而过,没再深思,当下笑道:“依你便永不应考了?”苏麻喇姑也笑道:“先生吟的诗中有两句最耐人寻味:‘借得西江明月光,常照孤帆横中流!’只要有我家主子在,早晚有您一个出身就是。” “你是说——”伍次友愈听愈不明白。 “眼下也无需多说,”苏麻喇姑掩口笑道,“先生孤高耿介,当然不肯曲中去求功名,我们清楚着哩,怎么会强人所难?”伍次友沉吟着将这话一字一字回味许久,自觉爽然,遂笑道:“依你!等老贼过世再考也罢。” 二人正说得热闹,忽听窗外有人笑道:“婉娘姑娘好才情,片言说醒痴迷人!”苏麻喇姑红着脸啐道:“是小魏子这促狭鬼!大热天儿,你带着龙儿到哪里去了?看我告诉老太太,仔细着了!”说话间康熙和魏东亭已笑着进来,康熙笑道:“婉娘别急么,和先生不要急是一样的道理,是我让小魏子在这偷听的。”苏麻喇姑方低头不语。 伍次友心里一动,这少年身上似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爽朗质朴中带有雍容华贵,使人亲而难犯。当下坐定了,康熙笑道:“方才出去走了几步,才知新秋将至,园中柳叶已开始落了,隔几日我邀先生一同出游可好?”伍次友双手一拱,调侃地说道:“敬从世兄之命!” 康熙抬头看看天色,已将未末,便对苏麻喇姑一笑:“婉娘,咱们也不能老恋着这儿,也好走了,省得老太太惦记着又打发人来催。”魏东亭不住地笑,苏麻喇姑不好意思地笑道:“谁恋着了?主子不说走,奴才敢去么?”(未完待续) 第十六回 御花园鳌拜演武 养心殿康熙 康熙回到禁城,张万强正在神武门焦灼不安地等着。见他回来,急步上前,也不及请安便顿足道:“好我的主子爷!还在这儿优哉游哉,急煞奴才了!”康熙见他满头大汗,脸都黄了,忙问:“是怎么了?” 张万强左右瞧瞧,见没外人,赶紧凑上去说:“鳌中堂方才递了牌子,坐在文华殿,说有要紧事,定要请见呢!没法子,奴才只好说,主子正歇中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吩咐,天大的事也得等主子起来再说!喏,再迟一会子,不就露馅儿了?” 康熙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从没有午间请见的,莫非他嗅出什么味儿了?”停了停才说道:“就说朕刚起床,在御花园舒散筋骨,叫他到御园里来。”说着便吩咐魏东亭,“你也随朕进来,一块儿练练功夫。” 在御花园接见鳌拜是康熙的临时决定——与其自己失急慌忙赶到上书房召见他,不如让鳌拜多跑几步,这算是“反客为主”。当鳌拜带着穆里玛、讷谟赶来时,他已举了几趟石锁,正在练习射箭。 鳌拜走进园子,且不觐见,微笑着站在一旁观看,哪知康熙练着练着,倏地转身,一枝响箭呼啸着直朝鳌拜面门射来。穆里玛大惊,猛地抢前一步欲要阻挡,哪里还来得及!但鳌拜却像没事人一般立着不动,等箭飞至眼前,伸手一绰,早抓在手中,却是一枝箭头包着沙囊的鸣镝……康熙弃弓在地,二人相视哈哈大笑,魏东亭、穆里玛、讷谟三人虚惊之下也赔着干笑。 康熙拍拍身上灰土迎上前来,鳌拜笑道:“主子好箭法,险些吓煞老臣!”康熙也笑道:“真不愧大将出身,好手法,朕不过玩玩而已。请这边坐吧。”说着便让鳌拜一同坐在御亭前树阴下的石鼓上,方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急?” 鳌拜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子,拱手送上道:“平西王吴三桂请调芜湖二百万石粮以资军需,请主上谕旨。” “朕要学明神宗,舒舒服服地做个太平天子,不用瞧了。”康熙笑着摇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比这大的事你都办好了,何用朕来操这个心。” 鳌拜道:“不是这样说,需要钦差一干练大臣至芜湖方可,这数目太大了。”康熙慢慢问道:“你瞧着谁去好呢?”鳌拜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以为索额图为宜。” 康熙表面上嬉笑着竭力保持平静,心里却恨不得一脚踢死眼前这个满面横肉的家伙,剔着牙迟疑道:“前几日奉天将军六百里加急,奏说罗刹国在外兴安岭大肆侵扰,其势不可轻觑,朕想委索额图办这个差。等一段瞧瞧,如罗刹不退,他就得成行了,他对那一带形势还熟……” 鳌拜心想:“真到外兴安岭,说不定会冻死战死,打了败仗更回不来,倒比去芜湖好。”来不及细想又问道:“圣上看芜湖这差使谁去的好?” “你看班布尔善这人怎么样?”康熙带着挑衅的眼光盯着鳌拜问道。鳌拜连连摇头道:“不成,奴才那里忙得很,户部上的事只有他还通晓,他一走便不可开交。”康熙心里暗笑,想想道:“那只好偏劳一下遏必隆了。他身子不好,已有半年多没上朝了。你去告诉他,好在有半年时间就可以办完差使,还可到苏杭养一养病,算是一举两得。” 鳌拜笑道:“圣意既然如此,今日下午便明发了。” 大事议过,鳌拜便起身告辞。康熙笑道:“久闻卿武功不凡,今天正得便儿,就请演示一番,给朕看看如何?”鳌拜笑道:“奴才那一点微末本事,怎好在此露丑?”康熙摆手说道:“何必过谦,请吧!” 鳌拜说声“放肆”,顺手摘掉带有珊瑚顶的大缨帽,连朝珠一并递给穆里玛,又脱去仙鹤补服和九蟒五爪的袍子,只穿一件实地纱府绸散衣,也不盘辫子,就地支了一个“把火烧天”的架势,提了气双脚猛地一蹬,“吭”的一声抱起一块三百多斤的湖石,单手举起,身子在地上连着两个侧身滚,手中的石头像定在半空中一般。 康熙方看得眼花缭乱,鳌拜忽地将石头扔起,离头顶足五尺有余,将身子一偏,手掌平放地下,那石头疾速落下又“吭”的一声砸在手背上,直入土中二寸有余!康熙和众人一声惊呼,鳌拜却将手猛地一扯,闪电般向石头猛劈一掌,偌大假山石顿时裂为三块。 魏东亭瞧得真切,暗自骇然。他早就听说鳌拜武功卓绝,今日一见,果然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穆里玛、讷谟站在旁边,虽不便喝彩,却是一脸得意之色。看康熙时,仿佛毫不在意,拿着把檀香木扇,兴致勃勃地观看。鳌拜练得性起,随手从地下抓起两块拳大的鹅卵石,“嘿”地用劲一握,石头竟应声而碎——这才笑着拍拍手上的灰土慢慢穿衣,笑道:“圣上见笑了。” 康熙将扇子一合塞进袖子,笑道:“国家有像卿这等勇武的大将,朕可以高枕无忧了。”又转身对魏东亭道:“你去寻几个少年,一律都是十六七岁的,陪朕练一练功夫。” 魏东亭忙应道:“喳——”偷眼瞧瞧鳌拜,见他并不介意,又道,“奴才明儿个就给圣上找来。”鳌拜笑道:“奴才七岁时,就投拜名师习武了,万岁这会子方赶着练,怕是迟了点。” 康熙笑道:“打仗自然还得你去,朕不过舒散筋骨而已,哪里来得真的!” 遏必隆接了钦差去芜湖的明发诏谕,真是喜出望外。忙乱了一夜,打点行李,点拨仆妇,雇用船夫,聘请师爷……他恨不得早一点离开北京城,躲开这是非地。 半年来,他在“病中”冷眼观看,觉得双方都不好惹,像是两股旋风都在面前旋转,扩展自己的力量,假若你偶尔接近任何一个漩涡,便觉劲风扑面,有一股巨大的引力拉住你向中心走去。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无论卷到哪一边都将是十分危险的。这两股旋风若碰在一起,那将是什么结果呢?会不会似龙卷风那样拔树起屋,把朝政弄得不堪收拾呢? 他不敢多想,又忍不住想。他“病”卧之后,鳌拜和班布尔善来探望过两次;康熙也派熊赐履和魏东亭来两次“视疾”。每次人来,都要给他带来新的不安。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驾一叶扁舟漂在茫茫天水之间,总归有一天会堕进无底的深渊之中。朝中每一件事发生,他都要掰开来、合起来,揉碎了、再捏起来掂量。再“病”下去,恐怕真的要病倒了。正在这时,接到办粮务的差使,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出京了,他怎么能不欢喜呢? 忙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急急忙忙地到乾清宫辞驾请训。康熙传出话来,要在养心殿见他。 看着跪在面前这个形容憔悴的人,花白了须发,瘦骨伶仃,仿佛老了许多,康熙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怜悯同情之感:是啊,若是硬要这遏必隆与鳌拜公然两军相对,恐怕他也会落得个苏克萨哈的下场。目前他肯执中,还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猛见遏必隆还跪着不动,轻叹一声说道:“起来坐着吧!” 遏必隆叩了个头。待坐在下头木凳子上抬眼看时,魏东亭好似一尊护法神挨着康熙身后,毓庆宫调来的狼瞫等几个新进侍卫也都一个个挺胸凸肚目不斜视,十分威武。康熙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神态自若地坐在上头,显得十分潇洒倜傥,遏必隆忙又低下了头。却听康熙问道:“朕曾打发人去探视你几次,身子可好些了?”遏必隆脸一红,忙躬身回奏:“奴才犬马之疾,多劳圣躬挂念!托主子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康熙道:“去芜湖办粮的事,你觉得如何?”遏必隆忙答:“此事关系重大,奴才此去一定办理妥当。” “不!”康熙脸色一变,突然说道:“你一石粮也不能给吴三桂!” 遏必隆被这诏谕震得身上一颤,方欲启问,便听康熙接着道:“他吴三桂缺什么粮?他自己铸钱,自己煮盐,自己造兵器,云贵川黔四省粮秣喂不饱他十几万人?”见遏必隆听得发呆,康熙加重了语气,“缺粮的是北京!京畿、直隶、山东驻防八旗绿营五十余万,北方连年天灾人祸,饥民遍地,难道反而不缺粮!” 他将“人祸”二字说得山响。遏必隆心中噗噗乱跳:像康熙这个岁数,北京人称为“半桩娃子”,任事不懂——听得人说,康熙整天只知打猎、玩布库游戏,并不大理会朝政,谁料他竟如此熟悉情况,如此明断果决!偷眼看时,康熙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忙答道:“是!” “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康熙道,“你这一趟去芜湖,一年之内务要办六百万石粮食,由运河秘密调到北方听朕调度。如果运河塞滞,还要就地筹银募工疏通。” 遏必隆起身伏地启奏:“倘京中辅政及有司催问,平西王派人索粮,当如何办理,请圣上明示” “这要你自己想法子。”康熙笑道,“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 遏必隆默然不答。 康熙心知其意,冷笑道:“有朕为你做主,不必忧虑。也罢,朕索性再帮你一把。听着,你若辜恩,朕诛你易如反掌!”说着便在龙案上朱批一旨:“遏必隆筹粮事宜,系奉朕特旨钦差,内外臣工不得干预。钦此!”写完甩给遏必隆,“这尽够你应付了,你是聪明人,好自为之!” 见康熙不再说话,遏必隆思索再三,终于说道:“圣上所谕,奴才铭记在心。目下政局虽然清平,但也有隐忧,南方也不平静,望圣上留意。” “这还像个话。”康熙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跪安吧!”(未完待续) 第十七回 众侍卫伴君玩耍 史大侠收徒 遏必隆一走,康熙便启驾至乾清宫,早见孙殿臣、明珠、赵逢春、穆子煦、犟驴子、郝老四等人在月华门口候驾。远远见圣驾过来,大伙儿一溜儿跪下,只孙殿臣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请安道:“主子爷,我们几个给您解闷来了。” 康熙看了看这几个人,回头问道:“就这么几个?” 魏东亭忙赔笑道:“奉主子爷旨,过几日才能再添呢,主子倒忘了?” 康熙这才想起,挥手叫他们起来,逐一问过他们的姓名。他对明珠特别感兴趣,笑道:“这名字倒好,是掌中之珠,还是土中之珠?” 明珠初见皇帝,本有些紧张,见康熙甚易接近,也就把心放了一半,忙笑回道:“奴才愿为皇上盘中之珠!”康熙笑着点头,又问郝老四:“你排行老四?” 郝老四按魏东亭事先的关照答道:“奴才本名郝春城,因自小除了天、地、皇帝,什么也不怕,所以人们叫我郝老四!” “好,知道敬天畏命,算得上是规矩人!”说着便问,“还有一个犟驴子呢?到朕跟前来!” 犟驴子听得,几步上前,咕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康熙笑问:“你原来做何营生?” “做过没本钱的生意。”犟驴子早把魏东亭的关照忘得精光,“不过那是前些年的事儿了,这几年可没杀过人。”魏东亭、穆子煦正自担心,却听康熙哈哈大笑:“起来吧,还是你的本色好!”便问魏东亭:“你这几个朋友,大约都是平生不修善果的吧?” 魏东亭知道“平生不修善果”,是《水浒》中鲁智深坐化钱塘江畔留下的偈语里的话,下一句便是“只知杀人放火”。忙笑回道:“除了明珠,都是的。不过跟着主子爷,要不了几年就出息了。” “好。”康熙道,“你去告诉敬事房,给他们各补一份钱粮,按八品供俸吧,每月一总关到你那去就成。”说到这里,远远见张万强和苏麻喇姑走来,便道:“往后每天都进宫当差,也不用带什么器械,玩拳就是——魏东亭,这事交给你了。”说完便回养心殿去了。 康熙去后,魏东亭便把几个人叫在一起说道:“主子的话都听见了?从今儿个起,你们都是朝廷的命官了,得有点规矩。走一步道儿,说一句话都得循着规矩来!主子既叫我来办这个差,少不得把哥们义气朝后放放。谁要在这紫禁城里捅漏子,别说大哥我救你不下,便是救下,家法也难饶!”他板着脸说了这番话,众人只好肃然敬听。只有犟驴子别着脑袋咕哝了一句什么。魏东亭见大家无话,接着说道:“每日辰时和申时,咱们各在日精门和月华门内当差,主子来时陪主子,主子不来,就候着听差使。回到家里,咱还是哥儿们。”说完便带着大家穿过甬道。 魏东亭进了月华门,迎头碰上班布尔善从乾清宫下来。班布尔善见了魏东亭,站住了仔细打量。魏东亭忙抢上前扎了个半跪道:“给班大人请安。” 班布尔善满脸堆下笑来,连忙用手搀起魏东亭说道:“魏军门,这又何必呢?你这是——” 魏东亭见他注视穆子煦几个,忙笑道:“哦,这是新选进的几个低品侍从,是陪着皇上玩儿的。”班布尔善满腹狐疑,表面上却不露一点,连连夸道:“好好!一个个都是少年英雄,正是后望无穷!”魏东亭呵呵笑道:“大人太夸奖了,瞧他们这模样,乌眉灶眼的,哪里像什么英雄少年哟!”说毕二人畅怀而笑。 隔日,班布尔善便至鹤寿堂寻鳌拜,见鳌拜正和遏必隆交代征粮事宜,便闪到一边,直候到遏必隆辞去方才进来。 一坐定,班布尔善便问:“中堂,魏东亭领那么一干人做什么?”鳌拜似笑不笑地答道:“陪皇上练武玩的。”班布尔善听鳌拜不阴不阳的回话,不解其意,忙问:“依中堂之见,这里可有什么名堂。” 鳌拜抬头看了看门外,冷冷答道:“不过是要你我的人头罢了。” “既知如此,”班布尔善皱眉问道,“中堂为何不设法阻拦呢?” “他是皇上,”鳌拜半闭着眼睛,身子向椅背上一仰,冷笑道,“我要连这点小事都不允,岂不太不给面子了么?”说完,他一正身子,格格笑了两声,“不过,他指望这几个毛猴子来治我,也太小觑人了,你瞧——”说着顺手抓起案上一方铜镇纸递给了班布尔善。班布尔善接过一瞧不禁大吃一惊,铜镇纸上已赫然印上五个深深的指印! 沉默良久,班布尔善将镇纸放回案上,说道:“虽然如此,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中堂还是要多加留意才是。” “当然,”鳌拜点头道,“你的话有道理!所以我已叫穆里玛接管了隆宗门,讷谟管着景运门,乾清宫也是咱们安插在大内的十几个高手。昌平、居庸关、门头沟、丰台、通州、顺义的守备、千总都已换了咱们自己的人——这是外头的安排。你看怎么样?” “只换守备,怕不行吧?” “眼下也只能如此。”鳌拜道,“搞得声势太大,惊动了兵部就会满朝皆知,那就坏了。” “中堂,”班布尔善此时已经释然,轻松地说道,“现是辰时,他们正练武呢,咱们瞧瞧去如何?”鳌拜一跃而起,兴致盎然地笑道:“好,依你,见识见识他们的拳脚!” 不多时便进了紫禁城。方进隆宗门,就见遏必隆在乾清门向内张望,鳌拜笑道:“此老心火毕竟未除,我们不去见他。”班布尔善道:“他还是放心不下老三。” 二人一边说一边步上乾清门。恰逢阿思哈当值,见他们进来,忙躬身迎接。忽然从月华门传来嘈杂声,鳌拜侧耳静听了半晌,倒像又厮打,又说笑似的,不甚真切,便拉班布尔善道:“走,到月华门去。” 这里郝老四和赵逢春正打成一团,康熙在旁看得乐不可支。赵逢春原是正白旗下的一个十人长,并没有经过真正的战阵,当了索额图的戈什哈,闲着没事儿才和门房兄弟们练练拳脚,舒展一下筋骨,说到武功底子却是很薄的。 赵逢春占了力大的便宜,郝老四急着要在康熙面前露脸,几次用关外大力擒拿法向他攻击,都没有奏效。郝老四看准了他下盘不稳,双手勾成鹰爪形直扑上来,赵逢春将手一格,右肘直撞郝老四胸前。不料郝老四急变一招,赵逢春竟击了个空,被郝老四当胸一掌,一个屁股蹾跌坐在地上。康熙不禁鼓掌大笑。 郝老四得意地收势,正欲退下,那赵逢春怒喝一声:“不要走!”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扑了上来。郝老四毫无防备,躲闪不及,早被赵逢春揪住了辫子。郝老四转身回脚一踢,踢中了赵逢春的下巴,赵逢春仰面朝天倒下,兀自拉着辫子不松手,连郝老四也被拽了个四脚蹬空。 两个人坐起来,对看着发愣,郝老四道:“你这叫什么拳?”赵逢春也不饶让,道:“打倒你便是好拳!”旁边坐着观战的康熙哈哈大笑。魏东亭训斥道:“起来重新比过,打得没一点章法,活像两个街痞子!”赵逢春和郝老四红着脸,讪讪地爬了起来。 站在月华门外的鳌拜和班布尔善交换了一下眼色。鳌拜轻蔑地笑笑:“走,进去瞧瞧。”说完便一个跨步迈了进去,在康熙身后笑道:“皇上好兴致!” 康熙回头一看,见是鳌拜和班布尔善,兴致勃勃地对魏东亭几个道:“高手来了!中堂,何妨下场与这几个奴才玩玩儿?” 鳌拜摘去大帽子,也不脱外头衣裳,对郝老四等人一拱手道:“请各位一齐赐招儿罢。”说罢腿一蹲,缓缓起了势。魏东亭将手向众人一摆,说道:“哪一位去跟中堂讨教!” 犟驴子头一个冲了过来,憋着劲发了一招庖丁解牛,单掌直切而进。双方手掌刚一抵,犟驴子便觉一股极大的推力直贯掌心,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瞪眼盯着鳌拜。 魏东亭动也不动地挺立在康熙左首,冷冷地看着。班布尔善暗道:“这小子到底明白,只护着老三不动。” 穆子煦、郝老四、赵逢春见犟驴子吃了亏,相互看了一眼,打了个手势,便一齐逼了上来。那鳌拜视有如无,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声东击西不须真,上下相随人难进。 任彼巨力来攻吾,牵动四两拨千斤。 引进落空合即出,沾连粘随如守神…… 他一边念,一边挥动双手,竟是谁也靠近不了。 犟驴子回过神又扑了过来。刚好鳌拜转身,将一条二尺多长的辫子甩得风响。犟驴子顺手绰在手中,猛地一拉说道:“中堂朝天……”一语未终,自己竟凭空被摔出七八尺远,幸而是肩头着地,未曾受伤,坐起来骂道:“奶奶个熊,怎么弄的?”也顾不得弄明白是怎样摔的,红着眼大吼一声又扑了上来。鳌拜见他无礼,将袍袖向他迎面一扫,早又把他摔出两丈开外。这一次跌得更重,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郝老四、赵逢春一怔之下,也被鳌拜袍袖扫到,都跌了个仰面朝天。穆子煦反应快,向后跳了一步,未被扫到,向鳌拜一拱手道:“领教了!” 鳌拜不答,闭着眼念道: 太极无始更无终,阴阳相济总相同。 走即粘来粘即走,空是色来色是空! 任他强敌多机变,焉能逃吾此圈中? 慢慢收了势,对康熙笑道:“不恭得很。” 康熙见他并未用拳掌击人,竟接连打倒了三个人,不禁大为惊奇,问道:“你打的什么拳,这等厉害?”鳌拜无言一笑,拱手道:“奴才还要去送遏必隆大人,不奉陪了。”竟自带着班布尔善去了。康熙涨红了脸,勉强笑道:“咱们还玩,朕的兴致好得很呢!” “他虽不说,咱们也知道。”魏东亭道,“这叫‘沾衣十八跌’,挨着衣服便要摔倒。这全凭内功,它只能伤人,却打不死人。要是真的被他拳掌击中,也不过如此。”康熙见魏东亭识得鳌拜拳法套路,聊觉安慰,遂笑问道:“原来你也精于这套掌法么?”魏东亭笑道:“哪里说得上精,多少知道一点罢了,比起鳌中堂自然不及。不过他这掌法也并非登峰造极。史龙彪曾说过,太医院有个胡宫山对此极为精通。只要内功比他强,借力打力,他用沾衣十八跌,反会吃大亏。”当下众人又练了一会儿,终究难再挑起兴头来,康熙便命散了。 魏东亭一干人闷声不响回到住处。今日初试锋芒,穆子煦、郝老四兄弟大触霉头,心里很不痛快。只有犟驴子不干不净地骂:“妈拉巴子,什么玩艺儿,横得太没边儿了!”穆子煦叹道:“老小子武功是不弱,眼下咱们弟兄远不是他的对手。”犟驴子撇嘴道:“我不信什么沾衣十八跌,他那是妖法,下回弄一桶屎来给他淋淋!” 正烦恼间,史龙彪一挑帘子走进来。他是长辈,众人见了都立起身来。魏东亭笑道:“今个没得彩头,愧对江东父老。”史龙彪细问了比试时的情况,沉吟道:“若论‘沾衣十八跌’这种武功并不是杀人功夫,只是内功如此之强,倒也不可掉以轻心。”明珠道:“魏大哥不是讲太医院姓胡的精通,咱们何不请他来教一教,学会了还怕他个什么?”魏东亭瞟了一眼明珠,道:“容易!那得多少年功夫?” 几个人正说个不了,老门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张公公来了!”魏东亭笑道:“这也值得慌成这样,快请进来!”老门子道:“他捧着圣旨呢!” 一句话说得魏东亭也慌了,忙吩咐:“开中门,快准备香案!”便匆匆出去迎接。 张万强直入中庭南面而立,展旨便读:“朕偶冒风寒,着魏东亭赉旨召太医院胡某入宫视疾!”魏东亭跪着不吭声,好半天,才勉强答道:“臣,领旨!” 公事办完,分宾主坐定。张万强才问:“足下接旨迟疑不定,是怎么了?”魏东亭笑道:“皇上召见太医乃是常事,如由我去,岂不令人生疑?”张万强笑道:“足下也是过虑。皇上因没记清胡某姓名,若认错了人,便要闹笑话了。自然是我与足下同去的了。” 魏东亭刚叫人看茶,张万强早起身说道:“不用了,怕上头等急了,咱们去吧!”说完便各自乘马而去。 魏东亭接旨时,屋里几位隔着风门听得明白,穆子煦疑惑道:“皇上方才还好好儿的,一刻工夫不到,怎的就‘冒了风寒’?”郝老四回笑道:“人有旦夕祸福么!” 明珠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这要怪你们几个引出个‘沾衣十八跌’,大约是跌出来的病。” 一句话正说到众人的心病上,都觉得没味儿。史龙彪见大家尴尬,便说:“胡宫山这人能行,早年在丰台我们印证过武功,虎臣还是从我这儿知道的呢!” 明珠没有武功,心眼子却比众人都多。他默坐片刻又道:“列位今日不吃败仗,就不会有这事儿了!不然为什么魏大哥答应得那么不爽快呢?” 这话几个人听了都不受用,郝老四便有心撩拨,笑问:“这话我便不明白了,方才魏大哥不是对那个没胡子的家伙说过了么?” 在座的除了明珠都留有胡子。明珠见他装憨儿骂自己,只是摇头:“那只是说得出的东西,只怕还有难说的东西在内里呢——你们不知我的这位表台,要论心思细密,咱们谁也没法比!” 郝老四笑道:“依你这二诸葛看,是个什么意思呐?” 明珠对他的揶揄似不在意,摇着扇子踱了几步,真地摆出仙风道骨的架势。犟驴子听他寒碜自己弟兄,本就窝火;又见这样子越发腻味,忍着气听明珠继续说道:“皇上的意思挑明了未必有好处。不过据我看,养咱们几个是要干大事的,现在眼看不成,能不着急么?” “你说我们窝囊?”犟驴子到底忍不住了,“你有多少能耐,我看也只是摇尾巴的本事!” “反正我一没脸朝天,二没嘴啃地,”明珠仍旧嬉皮笑脸,“比起你老兄,要算体面了!” “你配和我比?你来你来!”犟驴子气得嘴唇乌青,一捋袖子要动手,却被穆子煦一把拉住,兀自骂道:“嫖*上嘉兴楼你本事大!” “君子动口不动手!”明珠面不改色,指着史龙彪笑道,“你们要是能比下了史老伯,我明珠便服你们是真名士!不是我浪言,魏大哥不在,你们几个一齐上,未必能捞一招半式便宜呢!” “嚯!这么厉害?要是我们赢了呢?” “明珠甘认你说的‘摇尾巴货’;若是败了呢?” “我们拜他为师!” 史龙彪先见他们抬杠,以为年轻人口角,只微笑不语,不料竟扯到自己身上,忙摇手笑道:“这是怎么说,你们说疯话,拉上老朽做什么?” 明珠一把拉过穆子煦道:“这位二兄是个忠厚人,不像有些人,一百只麻雀炒一碟儿——全是嘴。”他哈哈一笑又把话抹平了道,“兄弟口角,手心手背全是肉,屁股烂了也觉疼,你们几个就玩玩儿,好教人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嘛!” 他一顿夹七夹八、不凉不酸的话,似褒似贬似挖苦又似激将,说得连穆子煦也无法应付。良久,穆子煦才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明珠弟说到这份儿上,咱们就和老英雄比试一下,权当练功夫呗!” “将军”将到这一步,史龙彪也是无可奈何,干笑一声道:“在下本不欲为人师,不过几位老弟如此爽快,倒合了我的胃口。少年人掌下留情了!”说完一个移星换位,不知什么身法,已至厅堂中央,金鸡独立、门户一架说道:“进招吧!” 犟驴子五指并成刀形,运力使了一个刀劈华山的架势向史龙彪的腰路横砍过来,掌锋凌厉,一开始便是杀手。堂中人无不暗惊,明珠也是一怔:方才在皇宫中他如此不济,怎的一霎功夫竟判若两人?他却不知,关外大力擒拿手法与鳌拜的太极柔拳渊源截然不同。再加上并不知康熙要他们和鳌拜比试真意,心里存了怯意。此时对付史龙彪,他就不那么客气了。 史龙彪见犟驴子掌势凶猛,屹立不动,将右手运力一格,早格过一边去。犟驴子错开身子一闪将左掌顺势击向史龙彪后背,只听“噗”的一声,竟如击在革囊之上。不禁一愣,急忙向后跃了一步,虎视眈眈盯着史龙彪不语。穆子煦、郝老四见兄弟绝无取胜可能,将手一拱道:“我们兄弟三人共陪老先生玩玩。” 史龙彪微笑点头。三个人遂互相使个眼色,忽然大喝一声,双掌如雪花翻飞般舞动着。迅速攻过来,将近身时,却突然一齐收掌变招,双脚腾空,用头部从左中右三面猛向史龙彪胸肋间撞去。这是三兄弟一齐练就的绝招,当年关东四杰之一的东太岁就是这么被他们撞得吐血而死的。众人惊呼之间,史龙彪突然收势站定,三个人头直触两肋和前胸,竟发出金石之声!只一瞬间,史龙彪突然发招,双手齐举从右到左猛地一扫,三位好汉顿时趴倒在他脚前。 穆子煦三个这才真服了,翻身恭恭敬敬向史龙彪行拜师礼。史龙彪忙一一挽起道:“孟浪了!自己兄弟,何必如此认真!”明珠呵呵笑道:“若非我略施激将法,你们还得不了这便宜呢!”三人一笑都无话说。 良久,明珠又问道:“史大爷,初见您时,在西河沿卖艺,鉴梅姑娘坐麻饼的功夫叫什么名字?”史龙彪笑道:“这就是内功了,借敌之力攻敌之力,她的功力与这几位差不多,防身有余,应敌不足。”说到这里不禁神色黯然,叹道:“她在鳌拜府中,也不知过得如何?唉……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未完待续) 第十八回 胡太医诊病养心殿 班伯温赠 张万强带着胡宫山走在前头,魏东亭紧紧跟着,直向养心殿而去。望着胡宫山的背影,魏东亭不住地犯疑:这个面黄肌瘦的矮个子,长相十分猥琐,三角眼里却放射出贼亮的光,难道他真有那么大本事吗?连史龙彪都极力夸他。 这次康熙召见胡宫山,原是他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连查问底蕴都来不及。日前听史龙彪的口气,这胡宫山原是终南山的道士,他怎么会出山还俗,而且托了内廷黄总管的路子进了太医院?黄总管可是与平西王有渊源啊……联想当初史龙彪进京的宗旨,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见胡宫山已跟着张万强进了殿,也来不及多想,便急步跟了进去。 因为圣旨是下给魏东亭的,照例还是魏东亭回话缴旨。魏东亭便上前请了个安道:“太医院胡宫山奉诏来到!” 康熙靠着枕头半躺在榻上,头上勒着一条黄绢带子,看了一眼这个其貌不扬的瘦矮个子,说道:“你就是胡宫山?” “是,”胡宫山叩头答道,“臣胡宫山奉旨诊视圣疾。”声音不大,中气却极为充沛。康熙点头道:“朕冒了点风寒,也不用看脉,开一剂方子疏散疏散便会好的。”胡宫山抬头注视了一下康熙,说道:“臣斗胆请号圣脉,不然,断断不敢行方。” 康熙见他坚持,只好伸手搭在一个黄袱小枕上。胡宫山膝行近前,清思静虑,闭眼先叩了左腕,又请过右脉摸过了,才跪着退下,伏地叩头道:“据臣拙见,皇上此症并非风寒所致,乃是郁气中滞,神不得通,不通则疼,主目眩头涨,颇似着了风寒,其实不然。” “既如此,”康熙笑道,“下去拟方子来。”那胡宫山叩头道:“皇上此症不需用药。臣有小术一试,如其无效,再行方不迟。” 不用药便可治病,康熙大感兴趣,坐起身来问道:“你有何妙法?快与朕用来!”胡宫山道:“请皇上静坐不动即可!”说完双手高拱,离康熙头部有三尺远,动也不动。张万强在旁看他捣鬼治病,暗自纳罕,连躲在帘后的苏麻喇姑都看呆了,魏东亭却知他是在运内功为康熙祛病。 康熙初时也觉好笑,慢慢便觉有一种清凉麻甜的感觉自头顶泥丸、太阳、印堂各穴浸润进来,渐至只有麻的感觉,满心只觉凉风飕飕,如秋日登高,杂虑一洗而尽,渐至连麻的感觉也没有了,此时血脉倒转,头部有些眩晕,殿内的器物都在旋转,忙闭上双眼。 足有小半个时辰,胡宫山吁一口气放下手来,趴着叩了个头道:“万岁,请睁开龙目!”康熙原本是想事情想得发蒙,头部有点疼,便借题发挥唤来了胡宫山,主要是想见一见这位奇人。刚见面便有三分厌恶,不料他却真有本事。此时睁开眼,顿觉满室清亮,心定神明,异常轻松。不由心中大喜,解掉头上黄绢带,晃了晃头满意地说:“真看不出,你还会行法术!” 胡宫山忙道:“此非法术,乃臣过去所练的先天内气功,逼入龙体,自能祛邪扶正,舒筋活络。” 康熙原本就是要考查一下他的功夫,现在越发信实,便问道:“你精于内气功?”胡宫山道:“何敢言精,但略知一二而已。”康熙笑道:“你便演示一套给朕看看!”魏东亭见康熙命胡宫山演功,先自站起,挨近康熙身边立定。 “臣不敢放肆!”胡宫山一边答,一边双手轻按,立起身来,却无动作,只是微笑不语。众人正诧异间,向地下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胡宫山在起身一刹那间,运内力一按,双手、双膝、双脚着地的六块方砖均已龟裂下陷! “好好好!”康熙早已看见,鼓掌大笑,“真正是海水不可斗量,有这般能耐,岂能久屈人下!你好自为之,朕有用你处。” 张万强见康熙欢喜,便取了最上等的封子——二十两黄金——捧了过来。康熙道:“这样的好汉不能用钱打发。”便指着案上一柄麒麟盘蛟的玉如意笑道,“拿这个给你!” 望着胡宫山背影,康熙转脸对魏东亭道:“此人功夫很深,过去朕对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魏东亭忙赔笑道:“此乃主上洪福。”康熙茫然若失道:“但不知他肯为朕用否?” 魏东亭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则喻以利,何患不为我主所用?”康熙爽朗一笑道:“你的学问也大有长进么!” “小魏子,”出了一会儿神,康熙又问道,“方才你说的‘义利’倒提醒了朕。据你看,这班布尔善与鳌拜是不是真的一伙?” “奴才瞧着是一伙的。” 康熙道:“未必!他府里养着几十名死士,行动诡秘,连鳌拜都不知道。” 魏东亭惊问道:“皇上怎么知……”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康熙道,“他瞒着鳌拜的事不少。” 这个消息使魏东亭深为震惊,咬着嘴唇陷入沉思,却听康熙又道:“你想,他是皇室近枝,鳌拜篡了皇位,于他有什么好处?” “这……”魏东亭从未想过这档事,不禁语塞。 “你不忙回答。”康熙忽有所悟,“朕看他们未必真是一党,或是潜入鳌拜跟前,佯作拥戴待机为朝廷出力,或是自己另有图谋,借一借鳌拜势力。这些话你可存在心里,将来或可验证。” “是!” “再过一个月便是中秋。”康熙沉吟道,“你得便儿约他一下,与朕一同出去踏秋一游。日子暂不定死,到时再告诉他,朕倒要瞧瞧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不可!”苏麻喇姑推帘进来,大约觉得自己太冒失,又笑了笑才说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圣上乃万乘之君,岂可亲临险境?” “这个不妨的。”魏东亭笑道,“婉娘也太小瞧我们了,难道我们就白吃皇上俸禄不成?” “这不是吃俸禄不吃俸禄的事。”苏麻喇姑毫不让步,“不出事便罢,就是碰了万岁爷一根汗毛,你悔断了肠子也来不及!这事得要经太皇太后定夺!” “这个自然,”康熙笑道,“不过朕意是要去的,天天就在这几处地方转,也实在太闷。小魏子先做准备好了,朕便微服转一遭儿也无妨。”魏东亭也笑道:“这个主上尽自放心。” “今日说好,说不定哪日我也去凑热闹!”苏麻喇姑接着补上一句。 “那就这么先定下来,”康熙道,“待朕请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再说罢。” 出了宫抬头看时,已是申牌时分。虽已炎日西斜,秋老虎的余威似乎还没有消尽。魏东亭放马回宅,连马也热得懒洋洋的,遂笑骂:“连你这畜生也热得这样,咱们到个好去处,我饮酒,你饮鸡蛋清拌水!”便催马往嘉兴楼去——自明珠与翠姑好上,常来这里,魏东亭也不时去敲梆子玩儿。 过了庆丰斋,恰巧迎头遇见了在鳌拜府当着笔帖式的刘华。二人过去同在内务府当差,曾是要好朋友。后来,魏东亭做了侍卫,刘华便不再多来。更因魏东亭身负秘密差使,也不便往来,因此双方就疏远了。那刘华也瞧见了魏东亭,穿着鲜亮朝服,骑着高头大马,便别转了脸只装没看见。魏东亭一笑下马,一把抓住道:“怎么啦?老兄在中堂那里当差,便瞧不上咱了?” 刘华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倒会反咬一口!你现是魏大人,咱倒好,刘笔帖式!俗话说,富易妻,贵易友。你瞧配得上高攀你么?” “别说这些叫人恶心的话了!”魏东亭笑道,“来,好哥子,上楼吃酒!” 他知道刘华是个酒猫子,历来一让就到,不料这次他竟认真推辞道:“真的有事,改日再陪。”魏东亭便也愈加让得认真:“嚯,鳌中堂真把你*出来了,连刘二爷也出息得不吃酒了!” “怕他狗屁!”刘华最是血性,吃的就是这一套,便站住脚步,“老子早不想干了。要不是为了使钱还方便,谁他妈愿在那窝子里将就!” “和我吃酒就丢差使,至于吗?”魏东亭听出话中有因。便道,“要是他真撵你出来,差使包在兄弟身上!”一边说一边便拽刘华上了楼。 三大杯老烧刀子下肚,刘华便上了脸。他夹起两片宫爆玉兰片塞进嘴里,不胜感慨地说道:“咱们那伙子兄弟都升发了,数你发得高。顶不济的也得个内务府的蓝顶子管带,就数我老刘华窝囊!”说着端起杯来咕地一口吸尽。 “当初虽说是老林荐你,也是你自己愿意嘛!”魏东亭忙替他斟满酒,“不是我说,你要在这边,这会子再不济也得弄个五品顶戴!” “唉!谁叫我家里穷呢,穷了就没出息,就跟御茶房里小毛子一样,背时哟!”刘华长叹一声,“在这当差,钱比内务府是多得多,除了方才说的,就是他妈的不自在。不逢年节,不遇赏赐私自吃酒,那板子打得也真狠!”说着又把酒喝干了。 魏东亭笑着给他续上酒,又道:“当然了,一品当朝太师府,能没点规矩?”刘华久不逢酒,今日开了怀便毫无节制,就又饮了一杯。听魏东亭如此说,盯着魏东亭冷笑道:“规矩?他有什么规矩!文武百官由他立规矩,大臣府里却由相婆立规矩。要不是老婆管着,谁知他会规矩出个什么模样儿!”刘华虽是一吃酒便红脸,但实际上酒量颇大。饮了几杯解渴酒,便反劝魏东亭,“来来!怎么尽让我一个人喝,你也来!” 魏东亭忙笑着饮了,又斟满了两杯,说道:“喝——中堂是道学先生,还怕老婆?” “哈哈!”刘华道,“他信道学?五个姨太太,太太不发话,他连边也不敢沾,更不用说偷鸡摸狗了。太太倒是个好人——就这一桩儿不好——前几年穆里玛抢了个卖艺的丫头,嘿!那真叫绝了!” 这显然指的是鉴梅,魏东亭心里一动,忙夹过一条鸡腿送到刘华面前,好奇地问道:“怎么个绝法?” “那姑娘在二堂下轿,”刘华端起杯来“啯”的一声咽了,撕一口鸡腿嚼着,“一下轿便直奔后堂,送亲的人惊愕了,几个娘姨都没拦住。 “她自寻门路,在里头转了好久才寻着鳌拜夫人荣氏太君,‘咕咚’一声跪下,一边哭,一边说,一边骂,怎么抢,怎么逼,自己怎么有人家,说了个声绝气咽。 “老婆子气得脸上发青,正好鳌中堂赶来,被那老婆照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左一个、右一个糟蹋人家的黄花闺女,死后当心下阿鼻地狱!’又对那丫头道:‘你就在我这里侍候,吃不了他的亏!’连说带骂把鳌中堂搅得发昏,后来把穆里玛也叫上去臭骂一顿,才算了事儿。” 魏东亭长舒一口气又问道:“再后来呢?” 刘华起身倒了一杯酒,又给魏东亭斟上,先自喝干了,一边斟,一边笑道:“后来的事谁管他娘的账,听说这丫环就留太君的房里,你说他家规矩?——连皇上都敢糟蹋!” 魏东亭见他舌头打转转,已是醉了,原打算收场,听到这话,忙又起身给他斟酒,笑道:“中堂是托孤重臣,哪有这样事?” 刘华却把“重”听成了“忠”,红红的眼睛略带狡黠神气,盯着魏东亭哧地一笑,道:“忠臣!忠……我他妈的不为老娘、儿子有口饱饭,才不在那等着挨刀呢……”刘华的眼已乜斜了,颓然长叹一声便歪在椅子上不动了。 魏东亭推推刘华,已是醉得人事不省,便架起他的胳膊出了店。牵上自己的马,一直送到鳌拜府前的一个胡同口。他又摇摇刘华,刘华动了动,抬头道:“不,不行了……改……改日我请你!”魏东亭见他尚清醒,忙问:“你在府里有知己朋友么?” “我……我到哪儿都有朋友!小齐、小曾子……”刘华挣扎着,又有点迷糊了,“叫他们都来!我……不不信灌——灌不倒他们……” 魏东亭撂下刘华,独自走到鳌府门房问道:“小齐、小曾子二位在么?”那门房打量一下魏东亭问道:“大人认识他们?”魏东亭道:“我不认识,他们有个朋友叫我捎个信儿来。” 那门房笑道:“我便是小曾子,你说罢。”魏东亭对他耳语几句,小曾子跺脚道:“嗐,改不了的贱毛病儿!”便跟着魏东亭到了马前,扶下了刘华,背起来,笑对魏东亭道:“多谢大人关照。要给歪虎碰上,他这顿打挨重了。——只好从旁门进去,找间空房子先住下,酒醒了便好说了。”说完便自转身去了。 经过这件事,魏东亭想了很多,鉴梅小时聪明他是知道的,现在看来愈发机灵了。入府的这段情况只怕连史龙彪也未必知道呢!陡然间想起鉴梅这些年来竟不肯给自己传个音信儿,又是心里一凉,如与史龙彪当初一样,抱了个“复明”的宗旨,自己又当何以处之呢?听刘华的口风,他的几个朋友和那个什么“歪虎”不是一路人。从此,倒另有一个主意放在心里了。 光阴荏苒,转眼已过中秋。京城已是黄叶遍地,万木萧疏。这段时间里,康熙除了每日悄悄溜到索额图府上去听伍次友评讲《资治通鉴》外,便带着魏东亭一干人走狗斗鸡,练习布库骑射,讲拳论脚,甚至扑萤火虫儿、捉蟋蟀,并不理会朝政。弄得一干正直朝臣哭笑不得,却又暗暗纳罕:“圣学何以日进,当真是天与神授?”鳌拜表面上算是与康熙君臣修好,遇着不大不小的政务也常进来请示,但见康熙一听正事就懒洋洋的,也就一笑而退。 鳌拜有个改不了的习惯,上午处理政事完毕,无论冬夏,中午必要小憩一时,然后在后园练一趟拳脚,再到书房看书。 这天练完功,刚拿起书来,便见班布尔善满面喜色地走进来,双手一拱道:“恭喜中堂!”鳌拜一怔让座道:“我喜从何来?”班布尔善笑嘻嘻从怀中取出一个桑皮纸包,层层剥开来,“中堂瞧,欲成大事,还得靠它哩!” “是冰片?补中益气散?”鳌拜看了看笑道,“这有什么稀罕,赶明儿我送你十斤!”说着便好奇地欲伸手拨弄。班布尔善忙挥手阻止:“动不得!”鳌拜不禁愕然,忙问:“怎么,这是——” 班布尔善小心翼翼将药重新包好,放在案上。瞧瞧左右没人,他挤眉弄眼地嬉笑着道:“与补中益气散成为绝好的一对,是追魂夺命丹!不过却是缓发,用下去要过七八日才会发作。您瞧,化在酒里不变色——不是好宝贝么!” 鳌拜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多日不提,他心中倒也安然,陡然间重新说起,不禁猛地一阵慌乱。班布尔善这种锲而不舍的劲头叫他吃惊,停了一刻方问道:“哪里得来的?” “按古书中说的炼来的,”班布尔善坐下眯着眼瞧着鳌拜,“此丹真名百鸟霜。原是道家炼丹投用之药——入山扫百鸟之粪万斤,入水清滤,九蒸九晒,乃得此剧毒之品。只这一粒,任你是铜墙铁壁,任你是王子公孙,管教他春梦难续!”他得意之至,顺口说了几句《大开棺》里的戏词儿。 鳌拜心中噗噗乱跳,面上却不肯露出,只淡淡说道:“这个先放这里,未必使得上,我有更绝的妙计。” 班布尔善见鳌拜不甚重视,有点扫兴。一边将药重新包好,一边问道:“中堂,你有何妙法,何不赐示一二?”鳌拜笑道:“老三每日在索府读书,我已探明白了。你瞧,这个机会如何?”班布尔善沉吟道:“好是好,只怕他早有戒备。那魏东亭武功甚高,每日寸步不离。暗来不易成事;明来呢?搜抄大臣府邸,也要好生想个由头才成啊!”二人正说着,见鉴梅捧着茶盘进来,便掩住了口。 鉴梅进来,见两人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抽烟,轻盈地给二位大人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将桌上纸包顺手收在盘里便欲退下。鳌拜忙道:“素秋,这个纸包你且放在这里。”鉴梅答应一声“是”,仍将纸包放在桌上,躬身退了出去。 班布尔善目送鉴梅姗姗远去的倩影,说道:“这姑娘走路连一点声息也听不见。” 一语提醒了鳌拜,心中不禁一惊:“她有轻功在身!”听说那年初来,史鉴梅闯后堂,几个壮妇都拦她不住。自己曾几次调戏她,拉扯之间,似也有飘忽不定之感——他越想越真,由不得怔了一下。班布尔善见他呆呆的,便问道:“中堂,您在想什么?”鳌拜道:“贼步最轻啊!” 这句话恰和班布尔善的心思暗合,他左右瞧瞧,凑到鳌拜跟前道:“中堂家政甚严,我是知道的,不过——” 鳌拜看了他一眼道:“讲。” 班布尔善踌躇道:“我心里只是疑惑,上次我们在花厅议事,何等机密,怎么会在府内传扬开了呢?”鳌拜大惊,忙问是怎么一回事。班布尔善便将自己在柳丛边听到丫头对话的情形告诉了鳌拜。 鳌拜咬着牙半晌没言语,良久方道:“这我自有办法,不会有什么大事。” 二人接着商议大事。按班布尔善的意思,应该突如其来地搜查索额图府邸,抓住人便杀。然后还可将弑君之罪加在索额图头上。那真叫铁证如山——因为人就死在他家! “好!”鳌拜格格一笑,他很佩服班布尔善的多谋善断,但若一口赞成,也就显得自己无能,于是说道,“但如偷袭不成,你我便成无巢之鸟,离刀下之鬼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所以我想,一是要看准了再下网;二是不能师出无名,纵然万一不遂,也有后路可退。在此之前能除掉魏东亭这小畜生最好!” 这个策划确实很周密,班布尔善极表赞同。(未完待续) 第十九回 君臣同游白云观 主仆行令破 康熙带着魏东亭和班布尔善策马来至西便门外,白云观已遥遥在望。班布尔善笑道:“万岁,时方寅末,又未逢社会之日,咱们主子奴才三个在这荒榛野蒿中并辔而驰,知道的说是去游玩,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是响马呢!”康熙勒了马,环顾四野,果然荒凉寒漠,遂笑道:“响马与天子也只有咫尺之隔。坚持王道,就是天子,进了邪道便为奸枭,入了贼道就成为响马。” 班布尔善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格格笑道:“主子学问如此精进,圣思敏捷,奴才万不能及。” 魏东亭却无心听他两个说笑,只留心四下动静,远远瞭见郝老四、犟驴子一干人扮作穷苦的刈草卖柴人,散在附近割荆条,知道已是布置停当,便赔笑道:“万岁爷,前头就到白云观了。” 康熙搭眼一看,果见山门隐隐的立在云树之中。他翻身下马道:“咱们不做响马了,还是做游客吧。骑马进庙,也不甚恭敬。”此时十几个长随打扮的侍卫带着酒食器皿方才赶来,三人便将缰绳交给一个侍卫拿了,信步向山门行去。 白云观坐落在西便门外三四里处,原是奉祀金元之际道教全真宗派领袖丘处机的“仙宫”,为元代长春宫的侧第。丘处机羽化之后,其弟子尹志平率诸黄冠改此侧第为观,号曰“白云”,取道家骑黄鹤乘白云之意。 清初兵定北京,西便门外一场大火,数百间殿堂庐舍,连同附近几千户人家的房屋尽付之一炬。院中一堆堆瓦砾,一丛丛六七尺高的蓬蒿,显得十分寂静荒凉。仅存下的拜殿和东廊下的泥塑,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按《西游记》故事绘制的泥塑吸引着游人和香客。 班布尔善环顾四周,人烟稀少,心下暗自思索:北京城内外十数处有名的庙宇观寺,就数白云观是最破败的一个,选中这样一个地方来游幸,真是匪夷所思。昨日魏东亭前去传旨时,他就猜中了康熙的心思,他倒也想知道,这个娃娃天子到底怎样看待自己,——正发怔间,见康熙已进了山门,在一座错金香鼎旁边上下审视,忙赶了过来笑道:“山门上这副楹联倒不错,‘敬天爱民以治国,慈俭清静以修身’。前明正德皇帝这笔字写得倒是风骨不俗。” 康熙却不答话,只围着这尊六尺多高的鼎兴致勃勃地仔细打量。 说起这香鼎,也有一段传说。相传当年香火旺盛时,每日只须道童晨起焚香撮火,并不用人力,稍过片刻山门便自行开启。待昏夜时,向鼎中贮水,山门便自行关闭。其实就连小道士也并不知香鼎与山门乃是消息相关。人们以讹传讹,深信这白云观道士掌着九天符箓,这些庙务全由神差来办。因此,庙虽颓废,这鼎上错金连最贪财的人也不敢动它分毫。 康熙以手叩鼎笑道:“可惜没有邀鳌中堂同来,他有拔山扛鼎之力。你倒说说看,他能不能将此鼎移动?”说着便睨视了班布尔善一眼。 这话是问得太露骨了。原来自禹在天下九州各制一鼎以来,问鼎就成了篡国的代名词。周宣王三年,楚子助天子伐陆浑,兵胜之后,在洛阳近畿阅兵。楚子便乘机询问王孙满太庙中九鼎的大小轻重,意在侵占。此时康熙引出此典来,自然有敲山震虎的功效。班布尔善无书不读,岂能不知此典?只是觉得颇难应对,迟疑了一下方干笑一声道:“这鼎怕有两千斤,鳌中堂来,也未必就能动得了它。” “无量寿佛!”三人正看鼎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从后头太极殿东侧耳房里出来,拱手道:“居士们纳福!难得如此虔心,来得这般早。前头观宇已经荒芜,后面也还洁净,请进来用茶吧!”三人忙都转身答礼,魏东亭便道:“道长请自便。我们先在前头瞻仰瞻仰,待会儿才去后面呢!” “这是朝咱们化缘来了。”魏东亭见老道走后,笑道,“除了每逢初一、十五社会时,能收点香火钱,平日里难得有香客来,眼见咱几个来了,你们又一身富贵打扮,这牛鼻子哪肯轻易放过!” 康熙一拍身上,笑道:“不巧,今日恰没带钱出来!”班布尔善忙从袖中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笑道:“奴才却不敢同万岁爷相比,走到哪里,也须带点银子。” “可惜太大了,”魏东亭道,“一两银子可买一百三十斤上白细米,给得太多,反招人疑心。”说着接过银子握在手中,双掌一合,“咯嘣”一声,那银子早断成两截。——把大的一截丢还给班布尔善,掂了掂小的道:“怕有二十两吧,这已算得上阔香客了。”班布尔善见他功夫如此了得,心下不禁骇然,更增了几分忌惮,口中笑道:“虎臣这一招,没有千斤之力怕也不成,不过这又不是临潼斗宝,何必如此呢?” 康熙今日邀班布尔善至此,是专为查考他的——他到底是自己本家兄长——希冀他知悔。在这无人去处,如还念兄弟之情,互相说合了,也就罢了。谁料这班布尔善只是装痴作呆,便觉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不由心里有些烦躁,便道:“这个鼎看过了,那边廊下捏的有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的泥塑故事儿,一多半毁了,下余的倒不知怎么样,不如瞧瞧去吧。” 班布尔善察颜观色,已知康熙之意,心里冷笑一声。方欲说话,却见一个小道士过来,手里托着土黄袱面儿搭着的茶盘,上头三杯清茶尚冒着热气,遂笑道:“虎臣,应了你的话了,快打发银子吧!”便抽身跟着康熙到东廊下看故事儿。 这里魏东亭把银子放在茶盘上笑道:“小仙长,茶我们是不用的,你拿了这银子去吧!”说完便欲回康熙跟前,却瞧见伍次友撩着长衫前襟兴致勃勃地拾级而上,在错金鼎旁转来转去仔细推敲。苏麻喇姑随后紧紧跟着,却似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张皇四顾。魏东亭蓦地一惊,回头看康熙和班布尔善正逐个儿品评塑像,便悄然退了过来。苏麻喇姑也早瞧见了,撇下伍次友,装作无心的模样凑了过来。 “我的姑奶奶!”二人折至西廊断垣后头,魏东亭小声埋怨道,“这叫办的什么差使?这边应付着一位混世魔头,你怎么又带了一个太白金星。这怎么办?” “你倒说得好!”苏麻喇姑道,“索府的人都调出来在这左近关防,都快出空了。他要来,我是哪家子的牌位,能拦得住了?还不快想法子,只顾埋怨呢!” 魏东亭紧锁双眉,半晌才道:“既来之,则安之,一味躲着不是办法,就索性见见也没甚要紧。”苏麻喇姑道:“就怕这位傻子一嗓子喊出‘龙儿’,怎么办?”魏东亭笑道:“大不了揭破了——你别言声,机警着点,瞧我的眼色行事。” 说完,魏东亭便匆匆离去,远远便听康熙连说带笑:“这丘处机也是无事生非,牛鼻子道人吹和尚,写出个‘西天取经’,后人还巴巴儿弄出这些故事来,不伦不类地摆在这三清道场。”班布尔善笑道:“是啊,这观将来重修,还是不要这些故事的好。”魏东亭听至此,忙接口道:“说起‘西游’,我还听了个笑话儿——我朝入关,兵临河间府,城里的老百姓要避兵灾,走得精光。有个老头子,临出门看了看门神,叹道:‘尉迟敬德、秦叔宝有一个在,天下也不致就乱得这样。’恰好邻居是个三家村的老学究,听了这话,撅着胡子道:‘门神乃神荼郁垒!秦叔宝他们是丘处机老头子胡编乱造出来的,你就信了真!’这老儿不服,搬出《西游记》,那学究又找出《封神》与他争论,一直争到天黑,城门关闭。第二日大兵破城,二位都死在乱兵之中。” 班布尔善听得哈哈大笑,康熙却远远见伍次友和苏麻喇姑朝这边走来,心里发急,不住递眼色给魏东亭。魏东亭正说得兴致勃勃,瞥见伍次友已经走近,忙故作惊讶地说道:“呀!真是巧,这不是朱表台吗,幸会幸会!” 伍次友方一怔,欲待说话,魏东亭转身扯着康熙介绍道:“这二位都在鳌中堂跟前当差,这位是甄龙鸣世兄,这位叫贾子才,朋友们多日不见,难得今儿个凑巧,碰得齐全——”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伍次友便是一段木头也灵性了。听魏东亭生编的这两个名字,苏麻喇姑想笑又不敢,倒是伍次友帮了她的忙道:“婉娘,还不见过三位爷?”苏麻喇姑便上前笑盈盈地道了三个万福。 班布尔善倒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只觉得他编派的这两个名字似有讥刺,留神看婉娘,略觉面熟,却再也想不到苏麻喇姑身上,只好似笑非笑地说道:“久仰久仰!我们一同走走如何?”伍次友笑道:“既是表台的朋友,我们自然同行。”心中却满腹狐疑。 一场破包露馅的危机算是暂时弥合,康熙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此时已神态自若,遂笑问伍次友:“朱先生,这套故事你看塑得可好?” “漫说《西游记》是后人伪托丘长春之作,”伍次友道,“即使是真的,道士观里夸和尚有什么意趣呢?” 《西游记》竟是伪托之作,这真是闻所未闻。康熙忙问道:“先生倒是言人所未言,怎见得《西游记》不是丘长春所作呢?” 伍次友笑道:“这何须到旁处去查,只看《西游记》本文便知——祭赛国中的锦衣卫,朱紫国的司礼监,灭法国中的东城兵马司,还有唐太宗朝里的大学士、翰林中书院,都是前明才设置的,丘处机从哪里去捏造这些?” 魏东亭见伍次友谈兴起来,怕他没完没了,趁空儿插话道:“朱表台,哪有站在这儿说的?咱们不如到那边破凉亭子上,现成的酒食,就在那儿赋诗说笑,可好?”康熙已与班布尔善谈了很多,虽感失望,却还想再试探一下,便笑道:“好,就依虎臣吧!”几个抬酒食的侍卫不待吩咐,早过去安置了。 看了一阵子《西游记》故事,听了伍次友一番高论,又在拜殿里捣弄了半日鬼神,不知不觉已到晌午了。秋风卷着一团团乌云渐渐地盖了上来,浑黄的太阳在飞云中黯然失色。在破亭里,这几个胸襟不同、志趣各异的游客被机遇和命运撮合在一起饮酒赋诗,都默默看着清澈透底的池水中变幻的云影,沉思默想地搜索佳句。 一尾鲤鱼跃起,在池中打了个翻飞,“咕咚”一声又沉入水底。康熙起句微吟道: 剑池锦鳞跃云影, 伍次友道声“好!”忙续道: 击破秋空欲出形。 魏东亭说了声“献丑了”,便吟道: 为问天阙造化数, 班布尔善沉吟良久方续道: 划乱清波朝金龙! 康熙鼓掌叫好,伍次友却道:“诗也倒罢了,只是最末一句流于颂圣俗套了,这又不是金殿对策,哪里有什么金龙呢?” 苏麻喇姑听伍次友如此说,担心地看一眼康熙,康熙却是毫不在意。班布尔善本疑心伍次友来历,此时不禁释然。暗想:“倒是我多疑了,姓朱的若认识这主儿,岂敢说这样的话?”遂笑道:“朱先生见教得是,只是读书人事事当归美于君亲,余则非我辈敢于妄拟的。”伍次友笑道:“这话固是,然古往今来多少诗文,若真的篇篇颂美君亲,那还怎么读呢?重要的在于情发乎心,志发乎词,或寄于山水,或托于花月——圣道之大,岂可一格拘之?” 这一番侃侃而言加上前头的领教,班布尔善自知决非他的对手,便一笑而罢。伍次友兴犹未尽,呷一口酒,凭栏朗吟道: 登山临水送将归,谁言宋玉秋客悲。 坐观白云思大风,起听红叶吟声微。 春山啼鹃去不返,瑟江寒雨钓竿垂。 不堪豪士闻鸡鸣,一声咏叹雁南飞! 刚一落音,康熙连声赞道:“这才是诗,不枉了今日白云观走这一遭!”苏麻喇姑听着却不言语,眼中滚动着晶莹泪珠,怕人瞧见又忙偷拭了。 魏东亭眼见班布尔善直盯着伍次友,知他动了疑心,于是笑道:“朱表台又发了豪情。不过咱们今儿个出来是耍的,装了一肚子的白云大风回去姨父能不怪我?” 康熙听了呵呵大笑:“虎臣原来也有打诨取笑的时候——依你便怎么?”魏东亭笑道:“不如说笑话儿,谁说得不好,罚酒!” “好!”班布尔善嬉笑道,“我先说——一个秀才死了,去见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就献了《屁赋》一篇,道:‘伏惟大王,高竦金臀,洪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阎王大喜,增寿一纪放他还阳。十二年后限满再见阎王,这秀才趾高气扬,往森罗殿摇摆而上,阎王却忘了他,便问他是何人,小鬼答道:‘就是那年做屁文章的秀才!’” 话音刚落,伍次友哈哈大笑:“这位贾子才先生倒是个真名士,一语骂倒天下阿谀之人!”康熙先也忍俊不禁,细思量时不禁大怒,暗道:“奴才无礼!”脸上却毫不带出,只道:“虎臣,该听你的了。” 魏东亭沉吟良久方道:“我就接着方才的屁故事也来说一个——前明有个人叫陈全,是极有才学的一个风流浪子。一日外游,误入御园猎场,被一个太监拿下了。那太监道:‘你是陈全,听说你很能说笑,你说一个字,能叫我笑了,便放掉你。’陈全应口答道:‘屁!’太监不禁愕然,问道:‘这怎么讲?’陈全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 众人听了,无不鼓掌大笑。伍次友笑得打跌,道:“我也有了一个——有一家富户,原是卖唱的出身,死了母亲,求人写牌位,既要堂皇,带上‘钦奉’二字,又不能失真。花了一千两银子没人能写。一个秀才——就是方才贾先生讲的那位了——穷极无聊,便应了这差。上去援笔大书道:‘钦奉内阁大学士,两广总督,加吏部尚书衔,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少保王辅相家仆隔壁之刘嬷嬷灵位。’” 众人听了又是哄堂大笑,连旁边侍立的苏麻喇姑也不禁“嗤”地笑出声来。康熙便道:“我也有了一个——一家人想住好房子,卖了地和存粮,又借了钱,好容易盖成了,却连饭也吃不上。他的一个朋友进来扬着脸看了看道:‘这房子盖得好,不过欠了两条梁。’问他怎么回事,朋友笑道:‘一条不思量,一条不酌量!’” 这个故事说了,除魏东亭微微一笑外,别的人都没笑出来,伍次友笑道:“这故事劝大于讽,没把大家逗笑。甄公子该罚一杯!”康熙只得笑着饮了。班布尔善听着这些笑话儿句句似乎带刺儿,却又说不出来,暗骂魏东亭:“不知从哪里弄个野秀才。”口里却笑道:“我还说个读书人的事:有个学官,退休还乡,自做了一块匾,上头写了‘文献世家’四个字。有个无赖夜里把‘文’字上面一点贴了,变成‘又献世家’。这家子大怒,撕了去,不料隔了一夜‘文’和‘家’上头的点都没了,变成‘又献世冢’。这家便摘下来,擦洗干净挂上,第二日‘文’和‘家’都被糊住了,只余‘献世’这两个字……” 他的笑话未讲全,众人早笑倒了。魏东亭便道:“贾先生这个笑话儿着实的好,很应奖一杯酒!” 班布尔善笑着饮了,问道:“虎臣可还有好的么?” 魏东亭笑道:“我虽不学无术,笑话儿却有的是——说一个近视眼,过年在路上拾了个爆竹,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便凑在烛上去瞧,不想就燃着了炮捻儿,‘砰’的一声在手里炸开,旁边一个聋子看得清爽,便问:‘足下方才手里拿的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散了?’” 众人各自回味,伍次友早大笑起身道:“真有你的,虎臣!已出来多时了,我还有事,不如就瞎子放炮聋子看——今日且散了吧!”回身叫了声“婉娘”,便径自带着苏麻喇姑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回 白云观同心续春秋 鼓楼居异 苏麻喇姑走出庙门,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可现下怎生对付这位呆子呢?见伍次友默默走着,似乎在想什么,便问道:“饿了吧?咱们别急着打轿回府,先在附近寻一家野店打个尖儿再走吧——我可是立规矩立得腰酸腿疼了!” “也好。”伍次友道,“不过今儿这事好怪,龙儿、小魏子约的那个人怎么瞧着那么别扭,倒像龙儿的奴才似的,你们怎么又不肯相认呢?”苏麻喇姑掩口笑道:“他是鳌中堂府里的清客,练就了的奴才相。听说起先和小魏子相处得好,又是表亲。今儿个偶然碰上,人心难测,自然以不认为佳。”伍次友是读书人的心性,再疑不到哪里去,遂笑道:“这也小心过分了。” 二人边说边走,转过一片瓦砾堆,见前头有一带土墙,墙上藤蔓四攀,墙边老树婆娑,这虽是一间小门面的村酿酒家,但在这劫后的村野里,却分外引人注目。伍次友因点头笑道:“这个去处不坏,是个读书地方儿。” “二位,请里头用饭,有烧麦涮羊肉,各样细巧点心,京挂银丝面……” 伍次友只顾和婉娘说话,没有注意店主人。可一听这声音非常熟悉,再抬头一看,这老板竟是何桂柱。——久日不见,他倒发福了许多,惊讶地问道:“柱儿,你怎的到这儿来了?” “哟,是我的二爷!”何桂柱这才瞧见是伍次友带着个陌生女郎,忙赔笑道:“小人越发拙了,二爷又穿这衣裳,都不敢认了。——这儿小人给您请安了!” 苏麻喇姑早听魏东亭讲过此人,只诧异地打量了一眼,又瞧瞧幌子上“山沽”两个大字,便随伍次友进了店。何桂柱跟在后头,口里不住地说:“……您去后不久,悦朋店就开不下去了。托爷的福,魏爷给小人在这里又寻了个落脚的地方儿……亏了爷照应,不是爷的这些好朋友有本事,小人还不叫人家——”一句话没说完,见里头一位客人向这边张望,就把话咽下。他把伍次友和苏麻喇姑让进里边雅座,便亲自摆布饭点去了。 进到里边时,苏麻喇姑盯了一眼那位客人,觉得似乎见过面,因想不起,也并不在意。等进了内间,才猛醒道:“像是传说的那个其丑无比的刺客,他到这里来做什么?”陡然间心情紧张起来,又想到康熙他们早已去远,料无大事,才渐渐定下心来。 伍次友倒没留心苏麻喇姑的脸色,兴致盎然地逐字逐句鉴赏着粉壁墙上客人留下的诗句,见多是称颂白云观,宣扬因果报应之类的话,觉得无甚意味,倒是有一行细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念了念,又低头想想,暗自发笑。苏麻喇姑好奇地凑过来看时,粉墙上写着: 壬寅三月,侯与夫人会于高轩 不觉脸上便有些发热,啐道:“文人无聊,写这样下流话在这上头。”伍次友笑道:“这只能算轻薄话。你只把《三国》读得烂熟,却不知这个话是有身份的。——待我为他续几句。” 正说间何桂柱托着个食盘进来,一炉烧得滚沸的火锅,一盘烧麦,还有一个盘子是仿德州的扒鸡。他提起鸡腿来,熟练地一抖,肉便齐整地簌簌落下。见伍次友和苏麻喇姑看字儿,便笑道:“这还是前头店主人手里的事,说三月间有个尊贵人到这店里来过。” “是旗人?”苏麻喇姑问道。 “是汉人。”何桂柱笑道,“还带了一个女子,这女子长得比陈圆圆还美呢!”说着见伍次友要笔,便挑帘出去了。借着帘子一闪,苏麻喇姑瞭见那刺客正起身出去。 伍次友见她发呆,便问:“婉娘,你在想什么?”苏麻喇姑微微一怔,遂笑道:“陈圆圆!那贵人莫不是吴三桂?”伍次友也是一怔,细审笔迹,拍案道:“不是他又是谁,我见过他早年给先父的书信,像极!亏你聪明,一下子就想起来。” “二爷!”何桂柱兴冲冲端着一方砚,拿一支笔进来道,“请用墨。”伍次友说:“好。”一边提笔濡墨,一边笑对何桂柱道,“只是污了你的墙壁。”何桂柱笑得眯了眼,道:“爷说哪里话,爷的墨宝比啥子都值钱!这是在北京,知道的人不多,要是过了扬子江,只怕花了银子还没处买呢!” 伍次友朝苏麻喇姑道:“这人用的春秋笔法,我以春秋笔法续之。”便接着那行小字续道: 夏久旱,秋早霜,冬多雨雪,侯薨夫人崩。 写完坐下道:“不度德,不量力,岂不是自寻死道?” 苏麻喇姑笑道:“这么一续就完全了——那些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我听说前头老板卖店时说的,”何桂柱很奇怪这女子何以对此感兴趣,小心翼翼地答道,“后头的事我没问。” “你不用和我们打哑谜儿!”苏麻喇姑冷笑道,“这位是你早先的少东家,小魏子——就你说的那魏爷——又是我表哥,有什么信不过的?” 何桂柱自小挨砸挨惯了的,忙赔笑道:“慢说您是魏爷亲戚,单是伍二爷在这儿,我柱儿就不敢藏半点虚言,实在是不知道。”伍次友也觉好笑:“婉娘,咱们吃过快走吧,什么吴三桂,与咱们有何相干?”苏麻喇姑方才无话,也觉得自己忒没来由,便笑道:“我是说着打趣,你忙你的去吧。” 魏东亭和班布尔善从左掖门直送康熙进了大内,由张万强、狼瞫等接着,方才退下。 出了天安门,班布尔善笑道:“早着呢,长天白日回去也没意思。走,我请客!”于是二人脱了公服付与从人,竟不用轿马,迈着步儿往西鼓楼走去。 西鼓楼茶食店坐落在宣武门外最繁华的地段。迎面一块大匾四个金字“清风鼓楼”,是前明正德皇帝的御笔。两边一副楹联是: 香欺山阴点点雪里梅 色压河阳漫漫岗上枫 也是正德御书。就凭这块牌子,百多年来这家老板生意愈做愈大,金陵、苏州、杭州都有它的分号。 班布尔善便笑道:“这正德虽很浪荡,字的风骨却不俗,正是瘦金体一派正传。”魏东亭也笑道:“正德并不昏愚,如不是江彬一干小人乱政,也未见得就如此不堪。”班布尔善点头道:“这说的是。”说着便进了店。这店说是茶食店,其实茶座只占它营生极小一部分。楼下头五花八门各色小吃,冷热荤素一应俱全。几个跑堂的忙得满头是汗。二人见下头如此热闹不堪,便登楼上了雅座。 刚上来楼,魏东亭一眼便瞧见临街窗口坐着胡宫山,自个儿独斟独饮,配着黄蜡脸、三角眼、扫帚眉,颇为滑稽,遂笑道:“老胡,好兴致,自得其乐啊!” 胡宫山忙起身笑道:“魏大人,多日不见,您吉祥啊!”便要行礼。魏东亭忙扯住道:“这怎么敢当?何必呢!”胡宫山看着班布尔善笑道:“这位先生好面熟,哪里曾见过?”班布尔善歪着头想了半晌道:“像是在内务府老黄家里见过一面。”胡宫山笑道:“是了是了,是班大人,晚生失敬了。黄总官老太爷去年中风,是晚生诊的脉。” 三人只顾说话,跑堂的在旁早侍候着,此时见有了缝儿,忙恭敬地插进来道:“三位爷请这边坐。”就拧了热毛巾请他们净面。班布尔善一手扯一个,请魏东亭和胡宫山坐下,一边说道:“我已与虎臣约好,我来做东,咱们一醉方休。” 胡宫山道:“晚生先已用了酒,只怕要吃二位的亏。”魏东亭笑道:“他有的是钱,咱们扰他一席没啥。”他知班布尔善心中有鬼,又弄不清这位胡宫山是何面目,想着这倒是个试探的机会。班布尔善曾听讷谟说起,魏东亭带着胡宫山为康熙看过病,对胡宫山他也捉摸不透,想看看这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也执意要拉胡宫山同饮。胡宫山暗自好笑:“这两个对头今日倒如胶似漆,我何妨也瞧瞧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人异样心思坐在一起,跑堂的知他们都是官身,给各人端上一杯普洱茶,静听吩咐。 班布尔善呷一口茶道:“你只管拣最好的席面摆上来就是。”跑堂的听了半日,已知道这位就是班布尔善大人。对龙子凤孙,他哪敢怠慢,忙不迭地答应着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伙计走马灯一般上起菜来。魏东亭见是一桌满汉全席,遂笑道:“我们三人便是大肚子弥勒佛,也用不了这许多。”跑堂的赔笑道:“名义虽是满汉全席,却不全,不过拣了几样新时的做来,图爷们个吉利。”胡宫山却大感兴趣,呵呵笑道:“魏大人不要扫了兴,这有何难,我便有此饭量,可惜我还叫不出名目来。” “回爷的话,”跑堂的满面堆笑,一一指点道:“这是雄鸡报喜、佛手生香、鼎湖素鸽蛋、福寿而康、蚝皇网鲍片——用四个头的干鲍,只怕这会儿跑遍北京城也难遇呢——那是豉汁龙虾拼盘、孔雀开屏、麒麟熊掌,四大热菜紫带围腰、喜冠进爵、*金蝉、龙藏虎扣。另有冰花银耳露、甜品点心、花开富贵四式……”胡宫山听得眉开眼笑,抓耳挠腮连道:“好好!今儿要饱享口福了!” 班布尔善朝胡宫山努努嘴儿,对魏东亭笑道:“虎臣,今日也知天外有天了!请用酒罢。”三人举起杯来各饮了一口。班布尔善夹了一筷*,说道:“请。”又颇有些犯愁地皱眉道:“肥得很。”魏东亭尝了一口道:“味道不坏!老胡,请呀!”胡宫山也不言语,一筷子下去,半个“*”被淋淋漓漓地夹了起来,左一口右一口霎时全被吃光。班布尔善看呆了,心想:“这人肚子真不含糊。” 魏东亭知道凡武功高强的人,无不食量如虎,便有意留量,学着班布尔善只拣清淡的略吃几口,单看胡宫山如何吃完这一席。胡宫山有些发觉,笑道:“魏大人是在看我笑话儿,岂不知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班布尔善笑道:“胡君一点也不像个行医的,真是个奇人!”说话间,一碗“龙藏虎扣”已被胡宫山一扫而空。他抹了一把嘴笑道:“晚生不是酒后吐狂言,我自幼就在深山求师,对风角六壬、奇门遁甲、鉴相岐黄之术都略知一二,惜乎生不逢时,以此医道糊口而已。”班布尔善最信这些,忙笑道:“先生,原来精于风鉴,何不为我二人瞧瞧?” 胡宫山口里正嚼着熊掌,边吃边说道:“这会子醉眼迷离,怎好看相?二位说出一字,我来推一推休咎。” 班布尔善抬头看着楼棚,心想:“我要找一个能难倒他的字。”半天才道:“我出个‘乃’字!” “好!”胡宫山口里嚼着鱼翅,含糊不清地笑道,“真难为你想得好!‘乃’字为缺笔之‘及’,‘及’乃‘过犹不及’,阁下怕是常思过而不思功的,看来立品是正的。循其本意,‘乃’,无‘工’不成‘巧’,无‘人’不成‘仍’,无‘皿’不成‘盈’,此皆心劳太过。观此字形,右有危级,上有平顶,左有悬崖,于仕途而言,不可再求进取,恐有许多关碍呢!”说罢一笑仍复坐下大嚼。 班布尔善脸上微微变色,良久方笑道:“足下所云‘危级平顶’,不是攀上了危级而后便是一马平川吗?”胡宫山用汤匙舀起两只鸽蛋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口酒笑道:“这个自然——但圣人设道,原为警世醒人。那‘危级’便是台阶不稳,一尺之阔其险可知,足下要谨慎才是。若稳操祭器,十为盈数,阁下定必还有十年好官可做,只管放心就是!”班布尔善默默不语。 魏东亭笑道:“我出的却是个俗字。”班布尔善瞥了胡宫山一眼,对魏东亭说:“愿闻其详。”魏东亭笑着在桌上划了一个“意”字。 胡宫山在说话间连吃带喝,已将“佛手生香”、“雄鸡报喜”扫得罄尽,一边向“加官进爵”伸去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此字形体端正,无枝无蔓,君子心性是正大的。下有‘心’而上有‘立’,中怀天日,秉的是中正之气。左加心则成‘憶’,一生尽在忧患中,难得安宁。若加‘人’字则为‘億’,足下前途可喜可贺,来日定是富家翁!” “我最不耐钱财之事,”魏东亭皱眉道,“请先生再断。”胡宫山便摇头:“据理而断,只能如此。‘意’乃‘心’,上有‘音’,又可视为‘立日之心’,足下终生必得主上宠信无疑。”方说至此,胡宫山哈哈一笑道,“这些玩意儿,酒余饭后可作谈资,茫茫天数,贤者尚且难测,岂在我胡某口舌之间。但愿二君修德自固。对于这‘休咎’二字,也不必太认真了。” 胡宫山口似悬河滔滔不绝,一桌堆得老高的酒菜,此时已是杯盘狼藉。魏东亭见他不再像上次面觐康熙时那样拘谨,在这里议论风生,谈笑自如,心想:“若论这个人,确也算得上一个人才。”班布尔善细品胡宫山为自己所测的字,觉得暗寓讥刺之意,却又抓不到什么把柄,只得干笑一声说道:“若似这等测字,兄弟也可尝试尝试。请胡君也赐下一字。”胡宫山笑道:“好,就以敝姓‘胡’字罢。” “胡,”班布尔善一边眨动着双眼,一边说道,“拆为‘古’‘月’,‘古’属阴,‘月’属太阴,主足下城府深沉,精于韬晦。有‘月’无‘日’不成‘明’字,足见足下心怀天日而有所希冀哉!左加‘水’则成‘湖’,亦属阴,预示足下将悠游于浩浩乎江河湖海之间哉!古人云:‘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以足下之才,定为大隐哉!” 听他这一连串的“哉”,胡宫山惊出一身冷汗,连酒都随汗浸了出来。魏东亭听了这番话也是怦然心动,见胡宫山很不自在,遂笑道:“班大人和胡兄的话倒使我想起了两句古诗:‘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不过,即或当今还有一些人仍在怀旧,也不足为奇,想当初我朝剿灭闯贼时,不也曾打起过为明复仇的旗号么?” 魏东亭的这些话,对班布尔善既有针砭,又不伤大雅,而对胡宫山大有解脱之意。因此三人不由相视而笑,却又不便再往下深说。魏东亭一看天色,说道:“怕是将到申时了,咱们出来一天,也该回去了。”班布尔善也觉得应该收场了,便叫掌柜的来会了账。 三人步出楼外,拱手道别。魏东亭没走几步,便瞧见明珠自嘉兴楼那边过来,知他又会过翠姑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回 廷柱书铭意未尽 夜半报警 苏麻喇姑回到养心殿,康熙歇午觉刚刚起来。见她进来,揉着眼笑道:“你今儿怎么闹的?把伍先生也弄了去?”苏麻喇姑红了脸笑道:“这就是做奴才的难处了。他在索府,抵得上半个主子。他要去,我哪能劝阻得住。”康熙笑道:“也难为你应付下这场面来,一场好戏几乎给砸了!”苏麻喇姑道:“万岁爷福气比天还大着呢,他是个书呆子,哪里能瞧得出来!”说着便亲自出来给康熙打洗脸水。 苏麻喇姑端水进来,见康熙正在写条幅,便道:“请主子净面。方睡起来,就带着眵糊写字儿,不信就写好了!”康熙就笑着放下笔,一边洗脸一边问道:“今儿个在白云观,你瞧班布尔善这人怎样?” “倒像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苏麻喇姑道。 “不是问这个,”康熙一边闭着眼,让苏麻喇姑来擦脸,一边说,“朕问这人怎样?” 苏麻喇姑熟练地给他擦好脸,吩咐宫女将盥洗器皿撤下,笑道:“奴才哪里知道这些,主子爷的眼,那才叫圣明呢!”近些日子,她发觉康熙颇为自矜,便想人长大了,不能再似小时一般看待。若还像以往那样说三道四,叫他拿出主子款儿来,甚没意思!所以愈是大事,愈是暗自启发他自己拿主意。 “朕看这人绝非鳌拜一党。”见苏麻喇姑惊异之色,康熙颇为得意地又道,“可也绝非忠厚之人。他的面目不清,朕也不作断语,待后再看吧。” 苏麻喇姑忙道:“主子说的极是,他要是忠臣,今儿个就该明明白白地剖心置腹地跟主子说个明白。主子爷几次提调他,他只装糊涂!” “你来看!”康熙指着自己方才写的条幅道,“这是朕方才写的几个字——好不好?” 苏麻喇姑凑了过来,见是用隶书写的六个大字: 靖藩 河务 漕运 她心里暗自掂量:山东、安徽两地巡抚迭次奏报,说因黄河决口,泥沙淤塞运河,舟楫难行。光北京城每年就要靠漕运四百万担粮。这两件事也实在叫人揪心。至于“靖藩”二字似乎太刺眼了。从各种迹象看,三藩的野心时有外露。但将“靖”字明明白白地写在廷柱上,大臣们来宫中朝拜觐见的很多,传了出去有何益处?遂笑道:“万岁爷的字练得越发有神了!” “哪里要你说这个!”康熙笑道,“你瞧着意思可好?” “好好!”苏麻喇姑扬眉赞誉:“圣虑深远,每一条款都很重要,这几件事办下来,老百姓都要额手庆贺,传颂尧天舜地哩!” 康熙得意地道:“这是朕近年来看了许多奏折,偶有所得,怕被眼前琐事搅忘了,故而把它张在柱子上。” 苏麻喇姑见是机会,忙笑道:“张在这儿,只怕明儿起居簿上就会将它记下了!” “唔?”一句话提醒了康熙,提起笔来另写了一张,道,“还是这样更好些儿。”苏麻喇姑瞧时,已将“靖藩”改为“三藩”了。康熙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苏麻喇姑道:“婉娘,往后有什么进谏之言,只管与从前一样直言相告,朕不怪罪你。” 这是个多雨的深秋。天刚擦黑,便又阴了。魏东亭下值后回到寓中,已是漆黑一团。不久,秋雨便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 下午,从索府护送康熙进了神武门,明珠便约史龙彪和穆子煦几个弟兄同到嘉兴楼吃酒,至少要过了半夜,他们才能回得来。魏东亭没个人说话,甚觉无聊,便到书房里信手抽一本书来看。 约莫亥时,见史龙彪他们还没回来,魏东亭伸了个懒腰,合上书便欲去睡觉。恰在此时,老门子走了来道:“大爷,外头有一个年轻公子来访。”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呢?魏东亭迟疑地问道:“是熟朋友么?”老门子回道:“不是的,从没来过。”魏东亭想想笑道:“说不定是明珠弟的文友,来了倒有许多不便,不如辞了吧。你去说,明珠不在,有事改日再说吧。” “我寻明珠做什么?”话刚说完,一翩翩少年忽地破门而入,笑吟吟地作揖道,“不速之客,夤夜造访,必有要事,怎的就不肯赐见呢?小弟要见的正是大哥!”魏东亭看时,来人顶多不过二十出头年岁,手执泥金折扇,头上戴着一顶青缎瓜皮帽直压到眉鬓。古铜长袍外面罩了一件灰府绸马褂,腰间汗巾旁悬着一块汉玉扇坠儿,脚下蹬着一双千层底掐云凉靴。风度潇洒自如,虽从雨地里走来,却连半点泥水全无——魏东亭甚觉惊奇,连忙还礼道:“得罪得罪!我还以为是寻明珠兄弟的哩,好生面熟,足下是——” 那人却不答话。待老门子退出,方笑道:“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落,松柏常如故。——喜峰口仓促一别,西河沿又匆匆相逢,不想你好大的忘性!”一边说一边摘下帽子,放下发辫,但见秀发青丝,皓齿明眸。——是史鉴梅来了! “梅妹?”魏东亭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怀疑是在梦中,便情不自禁地揉了揉双眼,待弄清不是做梦,便喜出望外地扑上去紧紧握住了鉴梅的双手。 鉴梅见他这样,倒觉不好意思,欲夺手时,哪里夺得动。真正是躲无可躲,闪无可闪,嗔不能怒,羞不能避,只好红着脸,低垂着头默默地站着,半晌才柔声问道:“这几年……你可好?” 魏东亭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慢慢松开手,忙让座、倒茶,笑道:“我这几年倒好,你呢?”史鉴梅吹着泛起的茶叶笑道:“不见得好吧?你九死余生,哪能骗得了我?” “我的事自然瞒不了你啰,”魏东亭笑道,“听说梅妹在鳌中堂府里倒很得意!” 这句话含有疑心鉴梅之意。若说二人自幼便青梅竹马,本应没有什么信不过的。但魏东亭眼下的地位,一举手一投足都关乎到宗庙社稷大事,他又不能不多出一点心眼儿。说完偷眼瞧鉴梅时,见她脸上微微变色,呆呆地坐在烛前,泪水却无声地悄然流下来。魏东亭咬了咬牙,也不去理会。那鉴梅陡然站起身来,掩着面就要夺门而去,被魏东亭一把扯住,赔笑道:“还是小时候的心性,一句玩笑话嘛。”鉴梅抬起头来,已是泪光满面,哽咽说:“我……我在那窝子里呆了六年,是为了复仇……可你却对我……我来这里,有重要的事情。” “你的事情不就是为前明复仇么?”魏东亭急切地道,“现在再谈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鉴梅突然不哭了!冷笑道:“难道我冒险犯难到这里,是为听你这些话来的?——你珍重吧,我去了!”说罢抽身便去,魏东亭急忙挡住去路,摇手笑道:“别别,算我错了还不行吗?几年不见了,还是任性儿,就问一问也不妨事呀!” 鉴梅这才重新坐下,望着魏东亭问道:“明儿你还要去索额图府么?” “我们文武不相统属,”魏东亭心里一惊,不露声色地答道,“我到他那里做什么?” “别怄人了,”史鉴梅既焦急又无可奈何,只得直言道,“你别去,皇上若叫你,你告病好了!” “我没病!”魏东亭冷冰冰地答道,“我要去了呢?” “你别问,听我的话,你别去!” “我要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索府,为什么又不能去呢?大丈夫总要来去明白,我不能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鉴梅叹了口气说道:“恐怕去了难得回来。” “你既不愿实说,你就去吧!”魏东亭见她吞吞吐吐,心里也上了火,“我还是十年前的魏虎子,你已不是十年前的梅妹子了!你走吧,明儿索府我是去定了,倒要瞧瞧是怎么个回不来法!”史鉴梅起身便走,才几步忽又站住,头也不回地说道:“鳌拜明日要搜府,连你带皇帝……去不去都在你!”说罢便走。 魏东亭犹如五雷轰顶,这下真急了,一个箭步抢上前拦住去路,紧扳着她的肩头道:“好梅妹,实言相告,我不能不顾皇上!”鉴梅回身来,见魏东亭如此执拗,便叹道:“你不知我的心,只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魏东亭苦笑着摇头道:“别糊涂了,妹妹!皇上若遭不测,慢说我魏东亭难逃一死,即或幸存下来,又有何颜面活在人间呢?” “好哥哥,你远离是非之地吧,我求求你!”鉴梅突然挣开身子,扑通一声跪下道,“你斗不过他们!他们权重势大,党羽多得数不清,日夜盘算着谋害你们君臣,你们斗不过他们!” “我知道。”魏东亭一手挽她起来,望着她一泓秋水般的眼睛,固执地摇头道,“你自小儿知道我,我能斗得过他们!”鉴梅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武男子,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说道:“你瞧瞧这个。” 魏东亭接过来,走至灯前打开细看,只见云片状雪白如霜,忙问道:“是上好的冰片么?”鉴梅答道:“用来毒你们君臣的药物。为了弄到它,我几乎送了命。” 魏东亭越发惊疑,强按鉴梅坐下,一定要她讲述事情的原委。 原来有一天夜晚鳌府闹鬼,便是鉴梅做的手脚,她曾偷听了鳌拜与班布尔善的密谈。晚上便借用假面具扮作鬼相,吓昏了彩屏,将鳌拜骗出鹤寿堂,悄悄儿偷了一点毒药。在忙乱中,夫人没有仔细查点人数,倒没有疑心到她。 听了鉴梅这一番叙说,魏东亭不由赞道:“你的心真比我灵巧一万倍!” “什么时候儿了,还说这些?”她泪眼瞧着魏东亭,满是期望和恐惧,“你要快走,不然,滔天大祸,就要临头了。” “你不用操心我,今生没缘分,我们等来世!可他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 “谁?” “当今皇上啊!” “皇上皇上!”鉴梅突然发怒道,“你就知道皇上!他待我们百姓有什么好?那年你走后,妈就死了,爹拉扯着我,靠种皇庄上那十几亩地过活,不想地又被镶黄旗圈了去!”说至此鉴梅拭了一把泪,接着道,“没了地,庄主可还照样来收租银,说是镶黄旗没圈前,地里已经下了种,种子钱总要收回来。你和魏阿姆早已去了。我们举目无亲,谁来照应?那年腊月,大雪天爹去讨饭,就再没回来……” 鉴梅说至此,已是泣不成声。魏东亭想起当年两家为邻和睦亲切的情景,不觉也淌下泪来。 “后来只剩下我孤苦伶仃一人,怎么办?”鉴梅接着道,“我只好扮了男装进京寻你,差点冻死在怀柔。还是史大爷救下了我,收我为义女,跟着他一道走江湖学艺,这里的苦恼你哪里知道!” 魏东亭听了,沉默良久方说道:“梅妹,你的心思我明白了,这些年你吃了这么多的苦,我心里当然难过,觉得对不起你一家。不过我想,我们这些人都盼着有个好皇上,能过上安生日子就成。前明皇上倒是汉人,却把你一家逼到关外。现在逼你的总不是当今皇上吧,那圈地的正是皇上的对头鳌拜,你知道吗?你是聪明人,这点是非总得想明白。以前我们两家好时,我们就已经入了旗籍。你并没有嫌弃我,我也没有想着是旗军的小头领了,就欺压良民。这你都是知道的。你细想想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这回轮到鉴梅不言语了。 “当今皇上年纪虽少,却很清明聪睿。我着实舍不得离开他。别说是我,就像史老伯现在也是一心向着皇上啊!” “唉,你们这些男人啊!”鉴梅已经心服,嘴里却还说道,“不过你也不要太信他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啊!” “这倒说的有几分道理。”魏东亭笑道,“不过我也不傻,那时,我就不能学范蠡载西施泛舟于五湖吗?” 鉴梅听至此,忍不住破涕为笑,红着脸用指头戳了一下魏东亭脑门道:“你呀,你就是我前世修下的冤孽!你要我做什么事,说吧……” 在永兴寺外官道上,鳌拜坐在大轿里仍有点心神不宁。因为这一举动事关重大,万一泄露了机密,就有杀身之祸。 为此事,昨天他和班布尔善一直商议到后半夜。经多方调查,康熙在索府读书是无疑的。于是他们做出决定要立即动手——搜查索额图学士府。这比起在迷魂阵一样的皇宫里劫杀康熙要稳妥得多,一旦得手,事后还可以将弑君的罪名推给索额图。 为万无一失起见,今晨一早,班布尔善在从神武门到索府的一段路上沿途撒了眼线。方才来人回报:“跟往常一样,宫里出来的两乘小轿已进了索府后侧门。”鳌拜这才放心地打轿前来。 大轿来到索府前轻轻落下,鳌拜一哈腰跨了出来。 门上戈什哈赵逢春见是鳌拜,一个千儿扎下去说道:“中堂大人,小的赵逢春恭请中堂金安!” “回禀你家老爷,说二等公、侍卫大臣鳌拜,奉旨前来,要见你家大人。” “喳——”一听说“奉旨”,赵逢春忙双膝跪下叩了个头,然后,起身飞也似地进后堂报告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回 搜索府只见一池清水 游荒 不多时,但听得雷鸣也似的三声炮响,接着鼓乐钟磐之声大作,随着中门哗然大启,索额图着一件九蟒五爪绣金袍,外罩簇新的锦鸡补服,起花珊瑚顶子后面拖着一根双眼孔雀翎,满面端庄肃穆的神色迎了出来。 鳌拜矫诏造访索府,原想静悄悄地把事办了。谁料索额图人未出来,就又放炮又奏乐,引了众乡邻前来围观。他心里恨得直咬牙,却还不得不笑呵呵地恭维道:“索公,鳌某也不是外人,何必这样呢!” 索额图恭敬地将腰一哈让道:“中堂大人奉诏而来,便是天使驾到,当该如此,请!”说罢二人携手而入。待他们入内,讷谟将手一摆,手下御林军忽地一声散开,将索府围了个密不透风。老百姓不知索府出了什么事,瞧热闹的更多了。 鳌拜满面笑容随着索额图入府登堂,待坐定后,仍不见鳌拜宣旨,索额图便欠身问道:“中堂大人,有何圣谕,就请宣明,学生好遵旨承办。” 本来就没有什么圣旨,他一口一个“圣谕”、“遵旨”,再厚的脸皮也有点吃不消。鳌拜便微微有点心慌,笑道:“兹因刑部天牢昨夜走了两名钦犯,守牢的受了一千两黄金的贿赂,已拿住正法了,但正犯尚未落网。皇上命我在百官家中查看,别处已派有关官员前去了。惟有尊府非比寻常,深恐下人造次,惊扰了宝眷。特亲来主持。” “这是圣上的洪恩,中堂大人的情分。”索额图忙赔笑道:“既如此,便请派人查看。” 鳌拜见他十分镇定,反倒起了疑心:难道走风了,老三不在府内?细察索额图神气,镇定中又带着几分惶恐。又想,再不然就是仗着老三在府,等着我搜出来,给我个下不来台?想到此,他狞笑一声道:“恕放肆了!” 接着便喊了一声“来人!” 讷谟、歪虎等早就等着这一声儿,趁势带着一队人拥了进来,黑鸦鸦站了一院子。鳌拜出来吩咐:“讷谟到内院,歪虎去花园,随便张张,不许放肆。如若惊扰了内眷,你们可当心!”二人连连应声退下。 鳌拜和索额图二人自在厅上吃茶。不一时便从后院,传来内眷们的哭喊惊叫声,鳌拜只装没听见,扭头瞧索额图时,但见他心平气和,若无其事,暗自佩服他的涵养。忽然一个亲兵跌跌撞撞跑来禀道:“打……打起来了!” “谁?”鳌拜一惊站了起来,与索额图一起向后花园走来。原来,是歪虎和魏东亭在花园前面交上了手,鳌拜忙上前喝止道:“歪虎不得无礼!”魏东亭也就势将剑还鞘,对鳌拜一个长揖道:“标下魏东亭前来领罪!” 鳌拜笑着对魏东亭说道:“虎臣,他是一个浑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又转脸向歪虎丢了个眼色,说道:“还不下去,干你自己的事儿!”歪虎自然会意悻悻地走开。鳌拜又对魏东亭笑道:“今儿倒真凑巧,你也在这儿!”他以为康熙一定藏在后花园里。 魏东亭淡淡地回道:“听说索大人园中有块假山石极好,皇上叫我来瞧瞧。” “哦?”鳌拜立时站起身来对索额图道:“咱们反正是坐着,何不同到花园中看看。”索额图起身笑道:“一定奉陪。虎臣,你也陪中堂一齐前去如何?”魏东亭笑道:“理当遵命。” 三人行至花园月门前,见歪虎带着人正在园里搜索。鳌拜走过来问道:“见到可疑之人么?”歪虎道:“还没有。我想再调些人来细细查看一下?”说着便狠狠地盯了魏东亭一眼。 “那就不必了,”鳌拜道,“我与索大人、魏大人一起查看便了。” 入园处,迎面有一座假山落在池中。一色儿汉白玉石栏杆弯弯曲曲通向池中压水亭,亭的对岸上,有三间茅屋。鳌拜留心那假山,便到池边来,但见水波粼粼,几尾金鱼悠闲地浮上浮下,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只是那座假山显得十分触目——它是一整块天然的姜黄石。下中部有桌子大小的石面被磨得光润如镜,上刻“菱□”二字。第二字已因年代久远看不清字迹。鳌拜这时哪有心思去研究这怪石的来历,指着那三间茅屋说:“那里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啊!” 三人沿着曲桥绕过假山穿过凉亭来至茅屋前。听到房内有人在说话,并不时传来“叭叭”声。鳌拜情绪顿时紧张起来,口里却故作文雅:“临水傍竹,茅舍木窗,一洗富贵之气,真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处!”一边说一边快步跨进房内,不禁愣怔在那里。 哪里有什么康熙!只是一个三十余岁的黑汉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正专心致志地对弈。 索额图见鳌拜一脸懊丧失望的神色,心里暗暗好笑,忙道:“敏泰,快来见过鳌老世伯!”又转身对鳌拜介绍道,“这位是舍侄索敏泰,这位是太医院胡先生,常来这里下棋。胡先生棋艺高超,京师还无人能超过他。听说鳌公也极精此道,何妨对弈一局?”胡宫山也忙拱手谦逊道:“请大人赐教!”便一揖拜了下去。鳌拜伸手时,但觉一股劲风扑衣,知道此人身负武功,忙运力去托时,哪里挡得住。胡宫山已泰然自若地长揖到地,然后便大咧咧地坐下。鳌拜心中不禁大惊,这索额图府里竟养着这样一个人! 鳌拜此时已知扑空,心里乱如牛毛,又见胡宫山身怀绝技,更是不想纠缠,连索额图他们说些什么也未听清,只呆笑着点头道:“啊……啊——哪里,老夫也只略通大棋(象棋),于此围棋,其实皮毛得很。——还是虎臣来吧!” 正说间,讷谟和歪虎二人从外头进来,鳌拜一看他们脸色便知事情不谐,忙道:“你们不必说了。——索大人,今日实在得罪得很了,容鳌拜改日请罪吧!”便吩咐讷谟道,“撤去警戒,再到别家看看。”索额图却假意要挽留,鳌拜连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袍袖一挥说:“告辞!”索额图依旧放炮送他出来。 明珠邀着伍次友逛了半天风氏园。这是奉命的“差使”,——若鳌拜不来搜府,逛完后便仍回索府,若来搜,再另作安排。——明珠对此并没有多大的兴致。但伍次友却似乎对这座颓园特别有兴味,在残壁断垣、丛莽荆棘中穿来穿去。明珠不禁奇怪地问:“大哥,对这儿我怎么也瞧不出个好处,您怎么看个不够?” “兄弟你哪知道。”伍次友得意地说道,“愈是这等颓败之地,愈有胜迹可寻,愈能发人深思。你来瞧!”说着用手擦去墙上一片浮土,上面隐隐有些字迹。明珠把鞋脱下,用鞋底子使劲抹擦了几下。看时,却是两首诗,一首写道: 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 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 伍次友失望地摇摇头道:“不是佳作。”再接着看第二首时,却是一首六言诗: 露湿萤飞楼空,月昏子规噤声。 何处红妆倚栏,侧闻玄夜凄风。 明珠笑道:“这诗倒也罢了,怎的读来浑身的不自在。”伍次友面色一沉道:“那有什么奇怪,诗中有鬼气。”明珠便不言语。 眼见天色晌午,明珠盘算着搜府的事,怕就要挨过去了。但魏东亭不来,再迟也是不能回去的。明珠见伍次友在这破屋颓墙中又寻出诗来,不禁也游兴大发,专在乱墙残垣中寻章觅句。果然他也发现了一首,惊喜若狂地呼道:“大哥,你瞧这里也有一首!” 伍次友兴致勃勃赶来看时,明珠已将字迹上浮土拭去,二人一字一句辨认时,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新绿初长残红稀,美人清泪沾罗衣。 蝴蝶不管春归否,只向黄花深处飞。 伍次友看了沉思道:“详此诗意,决非一首,将这泥土挖掉,一定还会有诗。” 明珠半信半疑地撅了一根干树枝,撬开泥土看时,不由得惊呼一声,原来被泥土糊住的地方,果真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他敬佩地瞧了一眼伍次友。伍次友却在低头细细辨认那些字迹,口里微吟道: 六朝燕子年年来,朱雀桥边花不开。 未须惆怅问王谢,刘郎一去可曾回? 伍次友笑道:“这也没什么稀奇,就如胡笳十八拍。这里共是五首——这算是第二拍了。”接着又吟道: 废地荒园芳草多,少年踏青时行歌。 樵楼鼓动人去后,回风袅袅吹女萝! 明珠摇头道:“颓丧!”伍次友道:“鬼气渐炽。”便又读第四首: 土花漠漠满颓垣,中有桃叶桃根魂。 夜深踏遍阶下月,可怜罗袜终无痕。 伍次友吟那第五首是: 清明处处鸣黄鹂,春风不上古柳枝。 惟应隔墙英风石,记汝曾挂黄金丝。 读完,他拍了拍手上的土,低头踱步。 明珠见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笑问道:“大哥,这诗是个女子作的?”伍次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这诗格调低沉,感情凄婉,字迹苍劲,断非纤纤女子所书。我意当为前明故老来游旧地,不外追思往昔,缅怀旧主,弹斥趋势之流。——我家老太爷见了这诗,必是喜欢的。”明珠笑道:“天道盈虚轮回,岂非人力可为?这些遗老不能顺应天时,也实是可笑。” 伍次友正色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其情可悯,其志可宥,咱们与他们相比,反而增添汗颜。” 明珠原本想安慰伍次友一番,反引出伍次友的牢骚来,忙用话岔开道:“天已大晌午了,咱们寻个去处歇息吃饭吧!”伍次友也觉对明珠言重了些儿,歉疚地笑道:“好,依你!只是哪里去好呢?” “出来时我和虎臣约好了,”明珠笑道,“柱儿在白云观外又开了个店,不如还是扰他去!” “山沽?”伍次友摇头道,“前几天和婉娘方扰过,他小本经营的,咱们有事没事总去,怕不太好——路也远了些儿。”明珠不等他说完,一边扯了伍次友便向外走,一边笑道:“这有何妨?柱儿那里管保没得说的。昨儿见他,还抱怨‘二爷总也不来’呢,哪里一顿饭便吃穷了!”伍次友道:“由你,我却懒得乘车坐轿。”明珠也笑道:“这倒正合了小弟的意,咱们就安步当车吧!”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已过未牌时分才到白云观外山沽店前。柱儿一副跑堂的模样儿,毡帽短衣,水裙撩腰,肩搭白毛巾,早笑嘻嘻迎候在门口。明珠笑道:“我拉大哥,他怕扰了你,还不肯来呢!” 何桂柱呵呵笑着给伍次友打千儿请安道:“柱儿是伍家几辈子的奴才,慢说二爷家如今大富大贵。说句没遮拦的颠倒话,就是二爷有一天拉棍讨饭——那当然老天爷不许——照旧是您家里*出来的奴才秧子,也不能瞧着不管!”说着便将他二人往屋里头让,“上回二爷来得仓促,没得好菜,吃两口羊肉去了。可巧今儿个有新进的下八珍:海参、龙须菜、大口蘑、川竹笋、赤鳞鱼、干贝、蛎黄、乌鱼蛋,一样儿不少,还有一对冻鱼翅——二爷好口福!”伍次友哈哈大笑道:“正所谓早不如巧!”一脚踏进门,笑声戛然而止。原来婉娘带着两个小丫头正候在里头,见伍次友进来,忙都立起身来。婉娘笑道:“先生,倒没想着你这会子才来!” 伍次友一向落拓大方,惟见到婉娘,不知怎的,便如芒刺在背,没个放手脚处。苏麻喇姑平素听康熙的意思,自己早晚也是伍次友的人,嘴里半句调侃话也说不得。二人各存一段心思,本来很近的感情,形迹上反倒生疏了。 明珠是专在这上头做功夫的,深知其中原委,见二人情热身疏,神近色远,连忙打圆场道:“真叫无巧不成书,婉娘姐姐也在此——这么一桌子细巧点心,怕不是给兄弟预备的?我与伍大哥正肚饿,倒先扰了!”说着便笑嘻嘻拈了一块宫制香雪糕送到口里,做个鬼脸儿喊道:“柱儿,就把海鲜上到这边桌上吧!” 那柱儿虽讨厌明珠这么吆五喝六、风毛乍翅地拿自己当奴才使,但事到临头,也只好连声答应着整治去了。 伍次友肚子里并不甚饥,只诧异今日怎么这么巧:为何都聚到何桂柱这方寸小店里来了?遂笑道:“要知道你们也来,今早一起出来岂不更好?这会儿后晌错了,咱们不回去,你老爷岂不着急?” 他哪里知道,他今天的一切行动都是别人彻夜不眠安排好了的过节儿?魏东亭不来,索府吉凶难定,也无法确定下一步的安排。苏麻喇姑见问,忽想到索府如今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勉强笑道:“这儿也和家里一样,这家店主的本钱是从我家外头账上出的。” 伍次友颇感意外:柱儿在城里呆不住,出来的情由他是知道的。但是索额图收留自己又帮助何桂柱再办山沽店,便感到有些蹊跷。留住自己去教书,还可说得过去,又资助柱儿在外头继续开店,这份“义”可就超乎常情了。 正待相问,便听门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众人都凝神细听,那马长嘶一声停在了店外。明珠便笑道:“是小魏子来了。”伍次友就要出去迎接:“我去瞧瞧!”苏麻喇姑也道:“咱们一块儿去。” “魏爷来了!”二人还没动身,便听柱儿高声喊道。魏东亭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笑道:“哪里都寻不着你们,却早就在这里乐着了!”柱儿随后端着四盆热腾腾的海鲜掀帘进来,一面安放菜肴,一面笑道:“入门不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魏爷这一来,二爷和柱儿有缘分,以后怕就要在我这山沽店里好聚一阵子了。这地方儿偏僻,二爷最怕热闹,倒正对了二爷的脾胃!” “就住这儿了?”伍次友目瞪口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敢情二爷还不知道?”何桂柱道,“今儿一大早,魏爷就来吩咐了,说是府里怕不大安宁,公子爷要换个地方儿念书,就选到小人这儿啦。” “不安宁?”伍次友忙问,“怎么不安宁?” “索府今日被鳌拜他们搜了!”苏麻喇姑见何桂柱词穷,便接口答道,“怕就是冲着先生来的。” 伍次友惊愣在那里,搜寻着各人目光。最后,又看看魏东亭,魏东亭沉重地点头叹道:“也真是吉人天相,今儿个你若不出来,怕这会儿已做了刀下之鬼了!”明珠便顿足道:“我的好表台,你倒是说个明白呀?”魏东亭端起桌上酒壶,就壶口儿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将鳌拜亲自前来搜府的细节一五一十说与众人。末了道:“谁能相信什么天牢走失犯人的鬼话,特意地搜看书房,还不是冲着先生来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回 伍次友移居白云观 史鉴梅 听魏东亭讲说一遍,伍次友又惊又怒,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咸俱全。良久,方冷笑道:“倒想不到我伍次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篇文章倒博得鳌大人如此青睐!”说到激动处,将手指紧紧攥起,朝桌上猛地一击,“砰”的一声,满桌的汤菜都跳了起来。“我自去出首,该领什么样罪,一人当了!” 说着抽身便走,却被魏东亭一把扯住,苏麻喇姑急得叫道:“先生去不得!”伍次友挣两挣,哪里动弹得了? 见苏麻喇姑急得容颜大变,半含怒半含情,又被魏东亭扯定了不放,伍次友只好长叹一声,气咻咻坐下垂首不语。魏东亭笑道:“伍先生你发什么急!鳌拜他不是徒劳扑空一场吗?这棋正下到节骨眼上,又何必急躁呢?” “我不出首,”伍次友叹道,“鳌拜终不肯甘休,将来出事,总会连累你们的!”说着抬头看了婉娘一眼。 苏麻喇姑心里一热,眼圈儿就红了,忍泪温语劝道:“先生上次给龙儿讲的《留侯论》,其中有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当时,我们听了也不甚介意——原以为是说给旁人听的,现在遇到事儿了,倒反想起来,又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了。先生今若凭意气用事,何济于事?”魏东亭也道:“鳌拜搜府,明说是拿两个人,你干么要一人投案?倘若向你要另一人,你到何处去寻?” “那个人是谁?” “我们哪里晓得,你倒问得好!”苏麻喇姑笑道,“你且在这个地方儿安置下来,龙儿每日照常前来上学,待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城里,不也甚好?” “也只好如此了。”伍次友懊丧地说道,“只是这个饭店,人来人往的,怎么好读书呢?” “二爷也太瞧不起小的了。”何桂柱忙笑道,“二爷若在这里教书,我还开什么店?——你说这儿不好,请二爷挪步跟我去后头瞧瞧。” 伍次友半信半疑地跟着何桂柱进了后院,苏麻喇姑、明珠和魏东亭也跟随着鱼贯而入。初看时也没什么稀奇,踅过了柴房和两间小屋,穿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呀!里头竟别是一重天地! 这是一块凹地,中间有五亩见方一大片池子,石板桥通向池心岛。池水清冽明净,倒也没有放养金鱼之类,只放了一些尺余长的青鲢,时而飞池,扑通扑通地响。四周崖岸种植不少垂杨柳、龙颈柳,微风一起,千丝万条婆娑生姿。水面上涟漪荡漾,波光粼粼,清人眼目。沿桥过池,对岸七八间芦棚茅舍参差错落,只中间三间茅檐斗拱上,悬着“山沽斋”三字泥金黑匾。屋里头一色儿都是朴而不拙的竹木器具。这山沽店从外头看着实俗陋,貌不惊人,岂知这正是高手佳作,藏秀于内。相形之下,甚或令人觉得索府花园大有雕凿之嫌。伍次友失口叫道:“好去处!”又回头对何桂柱笑道,“不读庄子不能领悟此斋之妙。” “是呢!”柱儿忙赔笑道,“小人知道二爷是必定喜欢的。这池心岛上还有一座假山没有修好,堆的那些太湖石叠成了才好看呢!” “我在这里,”伍次友道,“假山倒不必修了。弄上瓜棚豆架,再栽上葡萄树,绿阴阴的就好,何必再作人工雕饰?” 众人正说着,见一老人长髯飘胸,带着几个后生从茅舍中出来,虽是褐衣麻鞋,却个个精壮无比。伍次友道是店中使用的伙计,也不在意。那明珠却知是史龙彪带的穆子煦三兄弟,还有从大内精选的十几个亲贵子弟在此担任侍卫,又安置了二十名亲兵入白云观扮做道士,暗地守护这座小店。——这就是熊赐履为康熙安排的又一处别墅,专供他作读书之地。“山沽”谐了狡兔“三窟”的音——伍次友尽管博学贯古今,又哪能想到这些! 伍次友在山沽斋前痴立片刻,一阵秋风飒飒袭来,池水苍茫,想起自家身世遭际,不禁悲从中来。他瞧了瞧近前的人,似乎陌生了许多。连婉娘在内,他隐约觉得大伙都有一件重要的事瞒着自己,然而他想不出是什么事,也无法张口询问。当下笑道:“这里好是好,龙儿每天怕要多跑不少路呢!” 婉娘笑道:“你自管教你的书,他要来,你便讲书,他不来,就坐岸边垂钓也是雅事。”伍次友笑着点头。正在这时,柱儿忽然回头道:“二爷,您瞧,那不是龙儿来了?” 鳌拜扑了空,怅然而归,又气又恼,在路上就吩咐歪虎道:“且不必回府,你飞马先报班大人,说我这就去访他。”歪虎答应一声,打马飞奔而去。所以鳌拜到班布尔善府邸时,左旁门早已打开,刘金标在迎候着。大轿一直抬到二堂始方停住。鳌拜一屁股坐在中堂太师椅上,不等班布尔善开口说话,便笑道:“这是怎么回事,连个人毛儿也没查出来,亏你这智多星还事前派人打探过!” 班布尔善身着紫绒绣袍,腰间也不系带子,一只手在背后轻捻辫梢,一只手抚摩着剃得发亮的脑门,陷入深思之中。搜府落空,他已听歪虎禀了个大略,心下不免惊疑。只是他的城府颇深,没有露出声色来。良久,他唏嘘一声道:“鳌公,不知你想过没有?在此之前,你尚可退居为隐士。这着棋如今已走到这一步,真是再无退路了。” “要什么退路?”鳌拜突然大笑,“曹操也是英雄!如今没了刘玄德、孙仲谋,还有什么可怕的!”班布尔善也笑道:“虽无孙刘,但也无汉献帝,您可大意不得哟?” 这倒是真的。鳌拜顿时改容道:“此言甚当,依你之见,老三今日究竟在哪里?”班布尔善道:“此事不必查考了。明明侦得老三每日都去索府,今日又有人亲眼瞧见小轿进去,却扑了个空,看来透风是一定的了!要紧的是,风是怎么透出的,是谁把风透出去的。昨夜至此时,尚不足十二个时辰,竟是如此之速!这是最可怕的。” “府中定有奸细,这奸细究竟是谁?”鳌拜沉思有顷方道:“要不要找济世来一齐议议?” “济世学问是好的。”班布尔善道,“寻章摘句、引经据典可找他来,可对这种事,他能迂阔得出么?——其实也不必向远处寻,只在中堂周围的人员中查找即可。” “你是说素秋?”鳌拜头一个疑到的就是她。但事无端倪,还吃不准。便又摇摇头自语道,“她连二门也难得出去呀。” 班布尔善冷冷一笑:“鳌公怕是爱其美而不知其奸吧!我虽于武学一窍不通,可还记得鳌公曾说过,她走路无声,似乎轻功甚好。她若是武林女杰,怎见得就出不了您的二门呢?” 平日随口一句话,班布尔善便记得如此真切,鳌拜不得不佩服他用心之深。当下点头道:“放心,不管她是真美假美,总要证她个水落石出!”班布尔善道:“方才鳌公说‘老三哪里去’的话,虽不是顶要紧的事,却也不可忽略。愚意狡兔尚有三窟,谁能保他只有索府一处呢?” “论到使心斗智,”鳌拜笑道,“我左右无人能比得上你,此事只有拜托足下了。”说完便打轿回府。 其时已是十月初节气,北京的天气已是冷了。用过晚餐,鳌拜和荣氏夫人便都在后堂正寝间说闲话、消食儿。这些天来,鳌拜身心劳瘁,便歪在躺椅上懒散地伸了腿,由橘绣和彩屏捶着,对鉴梅说:“素秋,你去鹤寿堂,把屏风后头柜顶上那个金皮匣子取了来。” 鉴梅心中顿时一紧,见鳌拜眼皮微微一张,忙答应了一声“是”,抽身便去了。荣氏笑道:“这会儿想起那劳什子做什么?”鳌拜笑道:“那是上等参精冰片散!祛燥补气宽中消毒。这会儿都是自家人,拿来大家都尝尝!” 正说着,鉴梅已捧着匣子回来,手里捧着心里却突突直跳,像是里头关着魔鬼。——不知鳌拜为什么忽然间想起它来,又为什么偏偏指派自己去取。——她竭力镇定自己,神态自若地说道:“老爷,就放这儿吧?” “打开来!”鳌拜的眼皮一动不动。 鉴梅把匣子拿在手里左右摆弄,装着找不到打开锁钥的样子,翻过来掉过去端详了好一阵子,才轻按匣子下头一个镏金铜钉,那匣子“叭”地反弹开来,她惊得几乎把匣子掉在地上。鳌拜哈哈大笑,对荣氏和彩屏几个丫头道:“就凭这个本事,你们谁能及得上这位素秋姑娘?” 他接过匣子,“叭”的一声又扣上了,递给荣氏。荣氏夫人把水烟袋交给橘绣拿着,接过匣子反复细看,扣弄了半天,也学着鉴梅的样子猛按金钮,那匣子依然纹丝不动。几个丫头传过来,个个涨红了脸,竟真的没人能打开匣子。鳌拜笑道:“你们中什么用,这是要功夫的!没有内功,便就知道了哪是消息儿,也是打它不开的!” “我原是江湖卖艺的身份,”鉴梅深悔冒失,嗫嚅答道,“虽说没什么‘内功’,指望着这吃饭养口儿,一点劲道没有还成?” 鳌拜似乎没听见,又把匣子打开,取出那个纸包儿抖开来,将一包药尽数倒进茶壶中,说道:“素秋,你给你太太和大家都斟上一杯,我的这杯茶也给换过。” 鉴梅几乎惊傻了,她脑子里是个什么想头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嗡嗡乱叫。颤抖着双手给各人斟了一杯。因为内心紧张,在泼鳌拜那杯残茶时,差点连杯子豁出去。鳌拜乜着眼瞧见,心里想:“班布尔善有眼力,这贱人果真心里有鬼!”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笑对荣氏道:“你们也都尝尝,味道不坏么。”又转身对丫头们道:“大家都尝尝嘛!”荣氏便笑着饮了,丫头们也各自喝完了。惟独史鉴梅端着杯子,呆呆地瞧着大家。 “鉴梅,”鳌拜突然不叫“素秋”了,那神情就像一只擒到了老鼠的刁猫,要把猎物的挣扎之态欣赏够了,才肯下爪子捕杀。“你脸色不好呀!唔,干么要抖呢?你该装作失手打了茶盅儿才对么!——这么沉不住气,馅儿也露得太早了点吧!”鳌拜嘻嘻笑着,“我们大家都活不成了,你该高兴惬意哟,干么失魂落魄呀?” 一语既出,不仅满屋变色,连荣氏也是一怔,瞧出“素秋”的失态来。鉴梅到了这一步,反定下心来,道,“老爷这是什么话,奴才竟不明白。” “不明白?”鳌拜冷冷说道,“你想偷我的药没能成功,想不到我自己换了药,是么?” 这句话,倒给了鉴梅以可乘之机。她扑通一声跪倒,说道:“老爷是当朝一品,想杀我一个奴才那还不容易?何必摆这种圈子给人跳?”说着,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荣氏素来怜恤素秋身世凄惨,待她甚厚。今日见她异样,也觉吃惊,脸上变色道:“你这死蹄子,做出什么不是来,还不快说:这会子乔模乔样地嚎什么丧!” “奴才有什么不是?”鉴梅边哭边道,“老爷拿毒药自己喝,还叫一家子都喝,还不许奴才害怕!” 众人愈听愈奇。荣氏追问道:“什么毒药,你真个要死了!”鉴梅只捂着脸哭,却不言语,荣氏倒没了主张。 正没个开交处,鳌拜突然冷森森问道:“你怎知道这匣子里装的是毒药?” “我听人说的。” “谁?” “班老爷!” 荣氏听到这里,陡然问道:“这倒奇了,班大人送毒药给老爷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鉴梅哽咽道,“那日班老爷来,带了这个纸包儿给老爷,说是什么‘追魂夺命丹’,我送茶时听见了,还说要——” “住口!”鳌拜想起那日情景,确是如此,深恐她口没遮拦,再说出什么“老三”来,忙喝止了她。良久,方尴尬地笑道:“难道你没听清楚么!班大人的药原是猎狐用的,倒叫你这奴才上心了!” 康熙至慈宁宫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过晚安,回到养心殿已到掌灯时分,见苏麻喇姑歪坐在脚踏子上正埋头瞧着一张字纸,竟没有觉察他已进来,便蹑足绕到苏麻喇姑身后去看,才知道是伍次友和明珠在风氏园断墙间“捡”来的诗,遂笑道:“这诗写得虽好,终非福祥之兆,你还是少看一点的好。” 苏麻喇姑本用心极专,乍一听人说话,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康熙,忙将诗稿放下,笑道:“万岁爷几时来的,我怎么连一点声儿都没听见?——说到这诗,有万岁爷的福气盖着,就是李长吉的苏小小也不敢来缠我!” “这诗朕也读过,”康熙坐下呷了一口茶道,“不知何故,愈读愈觉毛发悚然。” 苏麻喇姑笑道:“《多心经》云:‘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这还是万岁爷忧心过重之故。” “好嘛!”康熙笑道,“太后信天主,早年在时每日价讲‘恕我罪恶’,‘恕我罪恶’;你信佛,也是满嘴的《多心》《楞严》《法华》经;再加一个伍次友,更言必称孔孟,又是什么‘与其残民以呈,不如曳尾于泥涂’。这三方夹攻,就缺一个道士了。就是儒家也不尽一样,熊赐履和伍次友便难以相合,朕又该听谁的呢?”说毕哈哈大笑。苏麻喇姑笑道:“我瞧着那小魏子便有点信道。其实圣人、佛祖、天主,只有劝人向善佑国裕民,人家才信它,不然谁会吃饱了没事干,去听他那白话骗人呢!” 康熙接口道:“其实伍先生对此讲得十分明白了。儒以修己为体,用于治人;道以修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寂为体,以慈为用。——宗旨虽别,都教人为善,其理则是一回事。比方说,儒就如五谷,人一日不食就会饥,几日不食便要饿死;释道则似药医,用来消除宽愆,解释拂郁倒比儒家更见其效,其因在于祸福因果之说,最易悚动下愚耳!上回熊赐履劝朕禁止天主,指为‘邪教’,朕便没有从他,这倒也不独为太后笃信天主——既然有了三教九流,可以相安,为什么就不能四教十流呢?朕以为只要有利于生民教化,各种教流正不妨多一点的为是。” 这番长篇大论,由康熙侃侃言来,听得苏麻喇姑又惊又喜:“也不枉他教了这多年,难为这主子真的是学业有成了!” 二人说得高兴,话题又转回到白日伍次友抄来的几首诗上。康熙问道:“这几首诗,伍先生怎么看?” 苏麻喇姑见康熙神色郑重,遂正色说道:“伍先生以为,这几首诗均系前明遗老之作,这些人骨气是有的,才气更不必说,只可惜不识大体,不随潮动,不顺民情,不明天理,也不懂得这是劫数造化所使,眼下也说不上如何劝化。” 康熙听了默然不语。这话正点在他心病上:顺治爷马上得天下,朕不能马上而治之。前明故耆宿儒不肯为我所用,又不能一一斩尽杀绝,由他们散处林泉,吟风弄月,指斥时政,可惜了人才还在其次,搅乱了人心便了不得。想到此,他突然转身问道:“伍先生可讲过对这些人有何善策?” “没有,”苏麻喇姑道,“他自己并不赞同这些人,不过人各有志,他们又没几个人,万岁爷何必为此忧心呢!再说,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么!” “要虑得远些儿,”康熙叹道,“你该知道,这里头人才大有用处,弃置山野朕心不忍,且正道不行,就会生邪。” 见苏麻喇姑凝神在听,康熙继续道:“曼姐儿,你听说过洪承畴江南摆宴的故事么?” 苏麻喇姑摇了摇头。 “那是顺治七年的事,”康熙道,“多尔衮拿下江宁,江南尽归我朝,河山大局已定,他便进京述职来了。也怪洪承畴多事,在金陵大宴三日、犒军行赏,祭奠南征阵亡将士。”他停了一下,又深思着说,“宴至第三日,忽然门上通禀,说是他一个姓吴的门生故旧前来贺酒,便请了进来。” “这人好没意思,”苏麻喇姑笑道,“这也好闯席讨酒?” “不是的。”康熙继续说道。与其说他在讲故事,还不如说他是在描述当时场面。“进来相见已毕,那人却不饮酒,只说:‘老师鞍马劳顿,学生迭经战乱,文学也都荒疏了,有一篇妙文愿与老师共赏!’ “洪承畴从军已久,厌听文学,便笑辞道:‘这几年目疾甚苦,看不得文章了。’ “那人笑道:‘不妨,老师稳坐了,听学生读它就是!’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当着满筵将佐官弁,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你道是什么文章?” 苏麻喇姑摇头道:“奴才不知。” “崇祯帝御制《悼洪经略祭文》!” “啊!”苏麻喇姑不禁轻声惊呼,“这人大胆!” “是有骨气!”康熙激动地纠正道,“若是今日的事,朕决不允他杀掉这个姓吴的!”说着目光如电,神采奕奕。 苏麻喇姑先是一惊,旋即已知康熙的心情,好一阵子才叹道:“万岁圣虑极是。这是大事,奴才不敢妄评,但是万岁爷自身龙位乃是为当今第一要务。这一头顾下来了,才好去想别的事呢!”(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回 小毛子挫败大侍卫 康熙帝 苏麻喇姑说的不错,外患未靖,内忧日迫,自己的皇位也正岌岌可危。——那些远虑,都是太平天子想的事,自己当前还有更当紧的事呀!康熙沉痛地闭上了眼睛。苏麻喇姑见他闭目端坐,以为是困了,赶忙点好息香放在熏炉之内,又吩咐宫女们将大灯撤去,只留下案上一盏绛红纱罩烛灯,这才近前请示道:“万岁爷该安歇了吧。” “叫她们下去,”康熙摆摆手道,“有你这里侍候就可。你困了,自管在下面熏笼上头歪着。朕不困,还要再想些事。” 苏麻喇姑只好依言打发了下人,自己只在熏笼旁支颐假寐。 康熙坐了一会儿,但觉百忧集结,万绪纷来:鳌拜的狂傲不法竟到如此地步,胆敢公然矫诏行逆,搜查大臣府邸,图谋弑君!大内侍卫亲兵虽多,但真正掌在自己手里的实力,缓急可济的却寥若晨星。一眼望去,人尽可疑,虽然自己在乾清宫每日仍然接受内外大臣的朝拜,可作为至高无上的帝王,却自有一种“外人”的感觉——这都是哄弄自己的虚热闹。偌大内城,做天子的竟自不知哪是自己的安全之地,想来也真令人寒心。 他忽然想到,要是诛杀鳌拜,也须在大内。因为外头鳌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怎好下得了手!大三殿当然不成,那么该是交泰殿、奉先殿、养心殿、体元殿、钦安殿、文华殿、武英殿、上书房……哪一处最佳呢?他一个一个挑着想,除了分析那里的人事,还要考虑到地貌、关防机密乃至于退路等项。忽然他的脑子里一闪,想到了毓庆宫这个地方。他睁开眼,凝视着案头上的红灯。此地宫禁深邃,又不过分冷僻,道路环回,可藏龙卧虎,是张网捕鳌的好地方。且毓庆宫总管侍卫孙殿臣是自己心腹,狼瞫一干侍卫又都是被鳌拜擅诛了的倭赫的朋友,这里能行! 但孙殿臣等毕竟与魏东亭不同。要人干这种极其机密的大事,就要买得他像魏东亭那样只知有朕! 想到此,康熙霍然而起,走至苏麻喇姑面前。正要唤她,闻她声息恬静,知已睡着了,便返身取了一件袍子轻轻替她盖上。哪知苏麻喇姑霍然开目,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主子有事?”“明晚,”康熙压低了嗓音道,“朕要见孙殿臣和狼瞫。” “孙殿臣!” 康熙只坚定地点了点头。 苏麻喇姑沉思有顷,眼中放出光来,说道:“奴才明白,——在哪儿见?” “到小魏子家去,”康熙沉着地道,“这事你来安排,要机密!” 苏麻喇姑眼光霍地一跳,挺身而起道:“这事主子放心!” 小毛子赌输了钱,把给母亲买药的钱全送进了赌场,又没辙了。 他是个孝子,因父亲下世得早,寡母带了他和哥哥苦熬了十二年。后来,哥哥娶了嫂子,分开了过,把他和老娘闪在一旁。老娘只得给人家缝洗衣裳过日子。不料母亲上了岁数,身子骨儿就不行了,又遇腊月天洗衣裳冻坏了双手,一到秋天关节儿便肿得老粗,痛入骨髓,连缝穷也干不成。嫂子不贤,哥哥偷着接济一点儿,哪里养得两个活口! 正好这时,宫里要人,小毛子走投无路,心里一发横,偷偷儿净了身,挣这两吊半的月例钱来养活老娘。老娘听说后,一急之下,两眼昏黑,竟从此成了瞎子。为给母亲治病,小毛子断不了从宫里偷一点小物件到鬼市上变钱,再不然仗着鬼聪明儿赌赢几个钱给老母治病。好在宫里这种事多了,大家也不以为意。今年冬季冷得特别早,母亲眼见又过不下去,自己又赌失了手,这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文表哥那里是不敢求了,虽说多少总不落空,但求一次挨一次骂,实在扫脸,况且人家也是一大家子呢。魏东亭那里,倒是有求必应,只是求的次数多了,自家也张不开口。没奈何,便溜到御厨房寻厨子阿三拆兑几个,他是讷谟的干儿子,有办法。 “小毛子!”阿三听了来意,冷笑一声道,“今儿我要扫你的脸了,我借钱给你,本钱不说,你连个利钱都还不上,我手头也紧!你妈病了,你这算行孝,该当给的,可总不能叫我替你填这个无底洞啊?” 小毛子瞧着阿三绷得紧紧的脸,心里骂道:“日你妈!仗着认了个干老子,出入方便,便从厨房里偷摸了不少的瓷器。你妈的早就发了,轮着爷借两个,就拿出这副嘴脸!”口里却嘻嘻笑道:“我还欠三哥十四两,您老身上这点值什么呀!您老借咱两吊,下个月卖裤子我也要本利还清,如何?” “猴儿崽子,倒有你的!”阿三笑道,“论理,不该借你,怪可怜儿的。我这还有四钱,你拿去抓药。下个月本利不清,仔细着我告了讷谟大侍卫,打你个臭死!” 小毛子无奈只得接了。出大厨房时,见壁架上放着一只钧窑小盖碗,可可儿的有拳头大小,碗口还烧了两只绿水翼大蝉,似在碗口吸酒的模样,显然极其名贵,不知是外头哪家臣子贡来的。他望了一下无人在意,抄起来往怀里一揣便走了。阿三隔着门玻璃瞧得清楚,只不言声。 下晚时分,小毛子侍候了慈宁宫的水,听着阿三带了四个小厨子将没用完的御膳送乾清门赏了值夜的侍卫,等着养心殿的太监来抬了水,收拾收拾便要回房安歇。忽然见讷谟大踏步走来,忙垂手儿站好,赔笑道:“讷爷,您用过饭啦?” 讷谟铁青着面孔“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跨进茶具茶叶库,站在当央四下搜寻。小毛子心知有异,却又不知他因何而来,惴惴地讪笑着掇了一把椅子来说道:“您坐着,我这就给您沏好茶——刚贡来的鲜龙井,还是普洱?”讷谟一摆手冷笑道:“别跟我来这套!我问你,你今儿个在大厨房寻了什么东西?” “大厨房?”小毛子脑子里轰然一声,脸色立时发白,强笑道,“我去三哥那借钱,敢情丢了什么东西?那里的家什,我哪敢动得?” “一会儿叫你嘴硬!”讷谟抬手便欲打,但想想又住了手,径自开了茶叶柜,在里边尽情翻起来。 盖碗虽不在茶叶柜内,但小毛子知道不妙,若被他这样乱翻,定要被寻了出来。光棍不吃眼前亏,小毛子乍着胆子上前笑着拦住道:“这御茶橱是翻不得的,里头有些贡茶连封条还没有启,翻乱了老赵是不依的。” “叭!”小毛子话音没落,左脸上早被着了一掌,打得两眼金星直冒,顿时肿胀起来。他本就泼皮无赖,哪里吃这个,回过神来高声叫道:“屎壳郎爬扫帚,你在这里做什么茧!你没瞧瞧这是你的地盘么?不过瞧着鳌中堂,叫你一声‘大人’,你就来摆臭架子——你滚蛋,爷要出去了!” 讷谟勃然大怒:“小畜生,别说你这儿,再难收拾的头,老子也照剃了!”骂着,左右开弓“叭叭”又是两掌。回过身来拿起桌上一串钥匙,索性打开七八扇柜门,挨柜搜查。 小毛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儿大哭大叫:“爷们,这是赵老爷的辖下,轮得着你么?你配么!”见讷谟不理,一个劲地仍在乱翻,他真急了,灵机一动爬起来,冷不防劈手夺了钥匙跑出去,没等讷谟弄清怎么一回事,“咯嘣”一声将御茶库锁了,在院里又跳又叫: “你们都来看呀!大清朝出了新鲜事儿啰,讷谟大人搜查万岁爷的御茶库啰,你们都快瞧哇!黄四村,你死了?还不快找赵老爷来!” 正在用餐的乾清门侍卫,吃过饭没事的太监,听得这边又哭又喊,夹着咆哮怒骂,闹得沸反盈天,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聚拢来看热闹。 被锁在屋子里的讷谟顿时慌了手脚,急奔过来拉门——门锁得像铁铸一般,哪里拉得动!便返身急着去关那些茶柜门。偏生那些锁都是荷兰国进贡的,装有特制的消息儿,没有钥匙既打不开也锁不住。小毛子带着钥匙走了,哪里还关得上?忙乱中竟把左手小指差点挤断了,疼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脚。一不小心,又把放在案上未启封的一个坛子打翻在地,“砰”的一声,茶叶撒得满地都是。外头瞧热闹的不知他在里头是怎样折腾,听了这一声儿都是一怔。 正闹着,忽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成个什么体统?”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养心殿总管太监张万强来了,便让开路。小毛子不依不饶,上前哭诉道:“张公公来了,您老瞧瞧,咱们大内里头还有个什么规矩!”说着豁啷一下打开门来。 众人瞧时,都忍不住暗笑,那讷谟真叫狼狈得很,柜子门一律都是半开半合,地下大包小包茶叶被踩得稀烂。他还右手捏着左手小指,一个劲地揉捏,痛得攒眉咬牙。见门打开,他一个箭步蹿出来,把小毛子当胸一把提在半空,便要猛下毒手。张万强忙喝道:“不许无礼!慢慢说,是怎么啦?” 讷谟哪里瞧得起张万强!拧着眉毛恶狠狠骂道:“自古阉党没好人,你也不是好东西——”还要骂时,见苏麻喇姑从后头走来,面若冰霜地盯着自己,便撒手放了小毛子。 苏麻喇姑刚把康熙送走。彼时人乱哄哄的竟没人在意。差使办完,苏麻喇姑没事儿便也凑过来瞧是什么事。一见她来,小毛子忙收了泪,上前请个安,抽咽道:“苏大姐姐,讷谟侍卫指着我偷了御厨房的东西,自个儿就来搜检,您瞧这屋里翻成什么样子!” 苏麻喇姑不动声色,慢慢问道:“什么东西丢了?” “我也不知道,您问他!”小毛子指着讷谟道。 讷谟气得脸乌青,说:“他偷了一只钧窑盖碗!” “谁瞧见的?”苏麻喇姑叮着问了一句。 “我,”站在一旁的阿三卖弄般开了口,“我亲眼瞧得真!” “东西是你御厨房的,”苏麻喇姑口齿极为简捷,“你是御厨房的人,既瞧见了为什么不当场拿住?这真反了!张万强,告诉赵秉臣,革掉他!”复又回头对讷谟道:“凭你再有理,这御茶库里头放的是皇上的东西,打狗还要瞧主人呢,你怎么敢随便就搜?——你先去吧,这事明儿个再作分晓。” “那也得瞧瞧里头有没有盖碗!”讷谟气得面色发白,有理的事被弄成这样子,实在窝囊得难以咽气,想想又加一句,“那盖碗也是御用的,他偷了去,倒没有罪名儿?” “好!”苏麻喇姑笑道,“这事我来办。查住了,一体处置!”说着便进库来,挨柜一件件细看,小毛子的心刷地提到嗓子眼儿上。 苏麻喇姑先把所有的茶柜一一看过,又返回茶具器皿柜,挨次儿仔细瞧,当看至最后一柜时,那扣蝉的钧窑盖碗赫然在目。此时小毛子真是面无人色,却见苏麻喇姑伸手进去翻动一阵,又将手抽出,拍了拍骂道:“里头浮灰有二指厚,你这奴才是怎么当的差!” 那小毛子正吓得一身臭汗,听得却是骂“里头脏”,忙连连称道:“苏大姐姐骂的是,我明儿好好儿整治整治!”心里却奇怪她因何不肯揭破这层纸儿。 她到别处又看看,然后走出来道:“没有找出来。你们侍卫上仔细一点,见有了时告诉我一声儿,我整治他!”说罢,竟自姗姗地走了。 孙殿臣下了值,趁着人乱,悄悄儿出了左掖门。他一向和气小心当差,人缘儿极好,自然没受到景运门侍卫们的盘查。他一边走一边思量,实在猜不透万岁爷的红人魏东亭为何今夜无缘无故地请他过府,还说要见几位贵人——我就在宫里当差,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用得着如此鬼祟? 过了虎坊桥东,踅过苇子胡同,便是一大片栉比鳞次的民居。这里街巷廛肆交错纵横,极其繁华。亏得他曾在巡防衙门当过几年差,这一带曾是他管辖之地。若是稍生疏些儿,昏夜至此,连东西南北也辨不清,莫说寻人了。 按着魏东亭说的路线,过了虎坊桥约莫二里远,左曲右折钻出迷魂阵一样的小巷,便觉猛一敞阔,一阵罡风吹过,寒凉浸骨,早见前头有两个人提着灯守候,见他过来,老远就挑着灯儿低声问道:“可是孙爷到了么?” 孙殿臣答应着,走近瞧时,见一个是老仆人,另一个虽是面熟,知道是在宫里头当过差,什么时候见过,叫什么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忙笑道:“劳驾你们在这儿等,这路我其实是认得的。”老仆人笑道:“孙爷是稀客,理当迎接。” 但进了院子,并不见主人出来迎接,搭眼看时,座中已有五六个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余下五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其中穆子煦、犟驴子因在宫中曾与鳌拜印证过武功,他是认识的,忙拱手笑道:“穆先生、姜先生别来无恙?大家幸会幸会!”引路的郝老四笑道:“到底是我郝老四名头儿低,白给孙爷带路来着?”孙殿臣猛地想起,忙谢过罪,又问道:“这位老先生和这两位先生却是初次见面。” 明珠爽朗地笑道:“孙爷,在下明珠,你该也认得的,与鳌中堂印证那一会儿曾见过面,不过我没上手,你就难得记住了。——这位是史老英雄,江湖上人称铁罗汉史龙彪的就是。这位名叫刘华,现在鳌中堂府中当差。” 孙殿臣一听这么个身份,便有点莫名其妙,口里却笑道:“久仰久仰——我们都来了,怎么不见主人呢?”老仆人躬身回道:“魏大人在后头跟一位贵客说话。孙爷且耐片刻。” 话音刚落,魏东亭满面春风地出来,向四周一揖道:“慢待朋友,有罪有罪!众位暂请起座,圣上驾到!” 这句话犹如当庭打下霹雳,举座无不相顾失色。众人慌忙起身离座。那刘华更是惊得心慌意乱,起身时动作不麻利,竟将筷子拂落在地,急忙捡时又碰翻了酒杯。但听帘子响处,一位少年从门后踱出,头上戴一顶青毡缎台冠,酱色江绸棉袍外罩石青缂丝面的小毛羊皮褂,腰束黄线软带,足穿青缎凉里儿皂靴,双眸清澈而有神,气度雍容华贵,手持一把泥金牙扇,笑盈盈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一左一右躬身侍立着索额图和熊赐履。他俩也是便装从驾,狼瞫腰悬宝剑,从旁卫护——正是当今天子康熙皇帝到了。 在座的除了史龙彪和刘华之外都是见过皇帝的。却因事情太出意外,一时都惊愣了。魏东亭只说和贵人相聚,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贵!孙殿臣一个惊呼,伏地叩头,口称:“万岁!”众人方回过神来,扑扑通通一齐跪了下去。 康熙忙快步走向前来,也不分高下,一一扶起,笑道:“朕也是无事闲游至此,大家不必拘这个大礼了。” 走到刘华处,康熙问道:“你是刘华?”刘华激动得面色绯红,声音颤抖,在地下重重碰了三个响头道:“奴才刘华,恭祈圣主万岁安康!”康熙一把挽起他来,笑道:“早听小魏子说你好酒量嘛!今夜不妨多用几杯。”说着便又问史龙彪:“史老英雄,你身子还结实么?”那史龙彪只是叩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众人礼毕,又忙着安席。康熙笑道:“免去那么多的礼数吧!其实今夜是小魏子做的东,连朕也叨扰了。”便坐下招呼众人,“大家都坐,若只管拘礼,朕便去了。”众人这才直起腰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孙殿臣瞧这阵仗儿,对康熙的心思已猜中了七八分。只是康熙不开口,座中人谁也不敢说话。君臣同席再好的酒也难以尽兴。 那刘华却为今晚受到的恩宠而激动不已,他在内务府、十三衙门都干过,在鳌拜府四年,和鳌拜不隔几日就见一面,可从未见他用正眼瞧看过自己。想到这里,心里猛地一热,便站起身来对康熙拱手道:“万岁爷,奴才虽是个粗汉子,可还晓得人生在世忠孝为本!万岁爷今天这样看得起奴才,奴才就是赴汤蹈火,也要报答皇上恩德!” “今夜是没有使你处。”康熙点头笑道,“以后要有用你处,自然要吩咐。今晚众位只管痛饮行乐!”说着扭脸对明珠笑道,“这样好么?” 明珠没想到康熙会突然同自己说话,有点手足无措,忙应道,“是!”但他毕竟机敏过人,一时便灵转过来,赔笑道:“魏东亭有一套曲子,万岁爷可要听?” “要听。”康熙笑道,“早听小魏子讲,你也精于此道,必是好的,何妨演了大家共赏!” 明珠躬起施礼,入内取了筝来,横陈于筵席旁几案上,调弦更张,几声勾拨,虽不成曲调已觉清泠入脾。那明珠一手抚弦,一手轻抹淡挑,向康熙一笑,拉开嗓子唱道: 总领神仙侣。齐到青云歧路。丹禁风微,咫尺谛闻天语。尽荣遇。看即如龙变化,一掷灵梭风雨。 听至此,康熙笑谓狼瞫:“这是半阕了,听出是什么词了吗?”狼瞫忙笑道:“奴才哪里懂这些!”康熙叹道:“难为明珠,这词写得不坏!”熊赐履却知这是黄庭坚的《下水船》,此时却不便说,笑了笑没有言声。又听下半阕,却是: 真游处。上苑寻春去。芳草芊芊迎步。几曲笙歌,樱桃艳里欢聚。瑶觞举,回祝尧龄万万,端的君恩难负。 曲至此处慢慢停住。袅袅余音绕梁不绝,众人早听呆了。四座寂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却听康熙缓缓而道:“好自然是好的了,只是流于颂圣,朕即位至今已近七年,并无恩德加于臣民。如今社稷又处于危难之时,黎民有倒悬之苦。朕欲革此种种弊端,却又令不能行,禁不能止,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深感愧对列祖列宗。实无心听此雅颂之曲。” 大家原以为康熙必然大加赞赏,不料他却说出这番话,都是大感意外。熊赐履乘机上前奏道:“主上宽厚仁慈,爱人以德,早怀治国之大计,若大计得行,便可开我大清帝国万世之基业。今主上不愿听颂圣之曲,乃是激励我臣下不忘国难民苦。在座诸位皆是圣上信赖之士,大清朝之股肱,必能体谅圣意,奋发用命。”熊赐履话虽不多,却点在了题眼上,众人又激动又感恩,不觉眼睛潮湿模糊。 魏东亭此时也激动不已,挺身而出,高声言道:“皇上,东亭有长歌一首献上。” “可唱来朕听!”康熙吩咐道,“明珠为他吹箫!” “喳!”明珠答应一声,取出自己的一管竹箫,呜呜咽咽吹起,厅中顿时充满悲凉气氛。魏东亭唱: 蠡县城东庞各庄,有妇志节儿早亡。 祖孙老幼何所赖?赖有薄田产菽粮! 众人都以为魏东亭会拔剑起舞,当庭慨歌,孰料他音容惨淡,竟唱出了这么一个古朴的调子,不觉愕然相顾。康熙侧过身子问熊赐履,“是不是俗了点?”熊赐履正容答道:“此乃民歌体,古风格调。”康熙便不言语,听魏东亭接着唱道: 翩翩五骑色镶黄,圈田霸屋气何扬! 使者将去惜不得,村惊户泣犬喑嗓。 嫠妇惶急无所措,抱孙倚门悲声放。 邻舍气噎无可劝,说到石人也凄惶。 唱至此处,席中已有人暗暗抽泣。穆子煦、犟驴子从关东来,一路见过多少这种情景,便是铁石心肠也看不得。明珠想起自家身世,早淌出泪来。史龙彪也是暗自伤情,低下头来深深叹息一声。康熙想着镶黄旗的霸道,眼中闪着怒火,见魏东亭双目含泪继续唱道: 忽有里中边家子,慷慨好义血性郎。 横眉仗剑绝妻子,犹如古之荆轲赴秦乡! 理谕不动见白刃,纷纷人头血溅墙。 倒提髑髅投案去,大吏色变小吏忙。 嗟乎!无情三尺斩丈夫,举郡老幼祭法场! 清酒一酹山月愁,一泓血洒泣残阳。 至此歌声止,箫声也止,满庭中死一般寂静。康熙起身来,缓声说道:“东亭这歌真有其事,实有其人,义民乃边大有也。此皆圈地乱政所致。乱政不废,民无宁日,田园荒芜,仓廪空虚。此乃朕之心病也。朕也有几句续在后边。”说着便亢声吟道: 枢臣疆吏齐袖手,天子沮丧坐明堂。 四海之内皆赤子,义侠何独边大郎! 宿卫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 吾为边子长太息,中夜推枕绕彷徨。 他吟诵至此,庭中大小人等都已泪流纵横,一齐跪下叩道:“奴才等惟圣主之命是听,如有差遣之处,虽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回 婉娘深宫戒小僮 翠姑青楼 小毛子怀着鬼胎跟着张万强去见苏麻喇姑。方才人去之后,他检点了一下茶具器皿,见那只钧瓷盖碗还在茶具柜里,只不知怎的和别的茶具叠在了一起。这足见苏麻喇姑是看见盖碗了。他摸着这件东西,只猜不透她为何不当面揭穿。苏麻喇姑是皇上和太后跟前说一不二的大红人,干么要护着他呢? 他仔细回顾了当时的情形,断定苏麻喇姑与讷谟有宿隙。搜查之前已发作了阿三,搜了之后,若再嚷了出来,那岂不是自己扫自己的脸?想到此,他偷偷儿透了一口气,瞧张万强时却是木着脸毫无表情。 苏麻喇姑在养心殿东阁厢房里等着。那小毛子头一回进到这里,眼中只觉到处都是金灿灿、亮晃晃的,几支又高又粗的蜡烛在罩子里冒着老高的火焰,正中间苏麻喇姑坐着吃茶。小毛子忙打了个千儿说道:“小的有罪,大姐姐福大量大,请宽恕这一回罢!”说完也不起身,另一条腿也跟着跪了下来。 “饶你容易。”苏麻喇姑似乎不甚理会,边喝茶边缓缓问道,“你只实说,你偷那只碗,做什么用?” “我想……”他嗫嚅着,忽然笑道,“我瞧着那碗实在好看,拿了来瞧瞧,再偷偷儿送回去,不想竟拿来当贼办,亏了大姐姐庇护,不然就要了小的好看了!” 苏麻喇姑没想到这小鬼头连自己也拉扯进去,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冷笑一声道:“你聪明过头儿了,打量我好性儿,整治不了你这小毛子?” 小毛子眼珠儿骨碌碌转了一圈,苦着脸笑道:“我就有斗大的胆也不敢欺到您头上!实在是想瞧瞧就送回去的。他们张口便说偷,我怎么能认贼名呢……” “张万强!”苏麻喇姑不等他说完便唤道,“带他到敬事房找老赵,我懒得听他这鬼话连篇!” “哎,别别……小的实说……”小毛子这才慌了,忙叩头如捣蒜,“是小的贫极无奈,拿了这碗想出去变几个钱还债……”他抬头见苏麻喇姑脸色,似乎并不相信,忙接着道,“……小的妈是个瞎眼婆子,有一天没一天的,连吃药的钱也没有。大哥娶个嫂子心肠忒狠,一点也不顾家。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不得已做出了这种下作事来。”说着说着便触动了隐痛,眼圈儿不觉红了,扯着袖子就抹眼泪,“苏大姐姐不肯饶我,我也认了,谁叫咱命贱来着,只可怜我妈了……”说到这里,他哽住了,没有再讲下去。 “这也算一回子事,讲了不就完了!”苏麻喇姑是个信佛好善的人,听他说得凄恻,不觉动容。想了想,又换了个笑脸,“你有难处,去找小魏子嘛,他不肯助你?” “魏大人没少帮我,”小毛子哭丧着脸道,“只是开口次数多了,我自己不好意思哩。” “拿去!”苏麻喇姑顺手从桌屉子里捡出一锭银子丢给小毛子,“这个拿去,难为你还是个孝子,我竟不知道!赏这银子给你妈治病,再买点吃的用的,不比做贼强?——听说你是个赌钱的好材料,可不要再拿它去赌输了!” 小毛子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不禁怔住,捧着银子只是发呆,半晌磕了个头,泣声儿说道:“小的赌钱是实,只也是出于无奈,就那么二吊半月例钱,够做什么用?也不过仗着点小聪明,赢人家几个贴补家用,可是,一个马失前蹄连本儿也搭进去了。阿姐既这么疼我,有个天地良心在上头,我还敢再犯么?” “也难怪你,”苏麻喇姑悯人及己,叹道,“本来做人不易嘛。我也不涨你的月例,你有难处只管到我这里来取,我成全你这份孝心。”小毛子因祸得福,喜出望外,便叩头道:“您这么着待我,图我个什么呢?从今往后,我唤您姨吧!” 苏麻喇姑倒无话可答,只笑了笑算是应承。张万强见这猴崽子如此会爬竿儿,不禁笑道:“你好福气,不是我引你来,你能得着这个彩头!拿什么谢我呢?”小毛子破涕为笑,忙叩个头道:“您不稀罕钱,我给您磕个头谢您!”说得苏麻喇姑和张万强不禁又都笑了。 小毛子辞了出来,走至养心殿院口垂花门处,见康熙一身便服迎头进来,忙闪在道旁垂手低头而立。那康熙却不认识他,一摆手便进了东阁厢房来寻苏麻喇姑。小毛子这才一溜烟回到茶房库自去处置那只盖碗。苏麻喇姑早已离座儿躬身接驾。 康熙一脚踏进门便笑道:“今儿个可偏了你,竟误了一次小群英会!又不得听小魏子唱歌儿!” 苏麻喇姑赔笑道:“我是哪路神仙,能跟主子上台盘儿?唱的什么歌儿?” “朕背给你听!”康熙得意洋洋地将方才魏东亭唱的歌背了一遍。 苏麻喇姑沉吟道:“不知那姓孙的怎么样?” “都表了忠心,”康熙兴奋地说,“朕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样齐心。只是此时朕不好与他们面议,还是由着索额图他们去做文章吧。告诉你,还有一个叫刘华的今夜也去了,是鳌府的戈什哈,还是笔帖式的,朕也不甚了了,小魏子在下头办差还算卖力的。” 苏麻喇姑听了无话,半晌“嗤”地一笑道:“万岁爷今夜出去吟诗,不知道宫里头还出了新闻儿呢!我也偏了万岁爷了!” 康熙笑问道:“什么新闻儿,这么高兴?” “茶房上的太监小毛子——就是方才万岁爷进来撞见的那个人——把讷谟大侍卫给整得很狼狈。”苏麻喇姑一边笑,一边比画着,把御茶库的故事儿告诉了康熙。康熙笑得跌脚道:“受鳌拜害的人该关照些。你倒好,替人瞒了赃,又当了姨!”二人说笑了一会儿,苏麻喇姑就服侍康熙安歇了。 刘金标奉了班布尔善的命,在嘉兴楼一带盯明珠的梢,已有一个多月了。绑架何桂柱那次,他在苇子胡同与魏东亭相遇,眼珠子被犟驴子抠出了一只。此后,他不得主命,每日自带了从人在街上溜达,指望着寻到何桂柱或明珠,不论抓到哪个,先出口气再说,无奈这两个人如鬼魂一般再不见踪影。魏东亭倒是常见,但他是天子近臣,进宫是三等虾,出宫是舆马高坐,刘金标眼睁睁地瞧着却不能无端寻衅。自忖武功也逊他一筹,真动起手来,必定吃亏。这个险是冒不得的。 也算巧,前儿在内务府老黄家吃酒,听说嘉兴楼虽然从不接客,可那儿的翠姑近来和一个小白脸儿相好了,还说有人曾在宫中皇上跟前见过这个小白脸儿,他便上了心。班布尔善曾嘱咐他,不管是伍次友,还是明珠、穆子煦等他们几个,只要能悄悄儿抓来一个,就算立功,因此便亲至嘉兴楼附近守望,不料一个多月过去,竟连影儿也没见着。 申牌将过,眼见金乌西坠,火烧云已染得半天通红,也不见一条鱼儿进网,他心下甚是懊丧,暗骂:“老黄的话不知是真,还是喝了酒胡唚,害得老爷守株待兔!”正浑身不自在,忽觉眼睛一亮,那明珠一摇三晃果真来了。他怕是眼花,擦了一把再细看,来人穿着玄色湖绸长袍,白净面皮,一条油亮漆黑的长辫直拖脑后。“男要俏,一身皂”,一点不假,真个飘逸倜傥——正是明珠再不会错!刘金标暗道一声:“好!”盯着明珠进门登楼,方才摆手叫从人回去搬人来。 却说明珠方上得楼,在格子窗外,便听屋里有人说话。仔细听时,却像太医院供奉胡宫山的声音。 “翠姑,你晓得么?顾华峰、尤悔庵、陈其年他们几个不耐山林寂寞,入京游历来了!” “一通朝旨降九天,夷齐同下首阳山!”屋子里静了半晌,才听翠姑冷笑道,“你想下山,下就是了,何必拉扯别人?” “嗐!一说话你就拧劲儿,我也并没说我要下山,我倒是要上山了!” 明珠听至此不禁一呆。他不知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是个什么意思,又感到十分重要。听翠姑与胡某人亲近到这地步儿,又有些吃醋。旋又自嘲:“我这是怎么了,我虽替她置了产业,并没有就买下她的人,姓胡的自然也来得!”再凝神听时,翠姑说道: “上山,上山干么?” “眼见得事情不能办了,还上山做我的道士去,你也去做个道姑成么?” “把你臭美的!”翠姑啐道,“你打量我那么容易就做道姑么?” 明珠听到这里,不及细思,捂嘴一笑高声说道:“好啊!一个要做道士,一个又不肯做道姑,真难煞人了!” 胡宫山和翠姑不防有人偷听,吓了一跳,忙开门出来看时,见是明珠,不知他何时到来,听了多少去。明珠却是毫不介意,嘻嘻笑道:“又是夷齐下首阳,又是上山做道士。——又没人逼迫二位,何至于就落荒而逃呢?”说着进了屋里,一屁股坐下,扇子打着手背打量二人。 翠姑斟上一杯茶奉上,笑道:“明大爷好稀客,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胡宫山也笑道:“我们兄妹做了道士道姑,洒扫庭除,足下有朝做了高官,也好到小观去寻半日闲么!”说毕,三人相视而笑。 又说了一会儿话,胡宫山便起身告辞。翠姑知他不便,也不相留,送出门便立即踅身回来,笑谓明珠道:“你今儿怎么得闲儿来我这儿逛逛?” 明珠却不答话,蹙着眉头问道:“你既与这位胡兄相好,怎么就不肯从良呢?” “凭他?他倒是想,可也得要两相情愿才成啊!”翠姑干脆地说,见明珠发呆,便伸手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吃醋了?傻子,他是我干哥!” 明珠默然不语,细思他们方才的对话,又问道:“什么顾华峰、尤悔庵、陈其年的,倒像是几个人名字似的,我竟没听明白。” 翠姑一时愣怔了,半晌忽然格格笑起来,笑得用手捂住胸口,“亏你聪明,听到哪里去了!五华峰有个悔庵,他幼年师父陈其年在那修道,他要挂冠归山,约我一同投奔他的师父去……”说到这里,她已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做官做得好好儿的,怎么忽然要归隐呢?”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怎么知道?”翠姑笑道,“总是嫌乌纱帽儿小了点呗!” “他姓胡,你姓吴,你们怎么又是兄妹?” “这个么,”翠姑敛起笑容,叹道,“说来话长,他对我有痴心,又救过我的命……后来便认了干兄妹——往后有时间,我细细儿告诉你。” 明珠当下心里释然,想到自己竟误听了一连串的名字,也觉好笑。翠姑欲将他心思岔开,返身进内室取出一张瑶琴,在几上陈放好了,点上香道:“你来弹一曲,我得了几首新诗,唱给你听可好?” “你先别忙,”明珠笑道,“今儿我也得了伍先生一首诗,拿了你瞧瞧,看作得好不好?” 翠姑一边笑一边走过来,道:“必是好的。”接过了看时却是一首回文诗: 斜倚山亭望归雁,杳杳思情寄云天。 踏青愁搔易白头,鸦暮寒秋瑟冷蝉。 遂笑道,“正读愁乡关,倒读乡关愁,真真写的不赖!” 明珠便盥了手,端正了衣冠,屏息危坐,勾抹琴弦。翠姑听是《夜深沉》,过门已了,便顿开歌喉按了伍次友的诗娓娓唱来。一曲终了二人相视而笑。明珠忽然按弦笑道:“该听你的了。”便转了《芦上月》的调子,翠姑道声“好!”细声儿唱来: 新绿初长残红稀,美人清泪沾罗衣。 蝴蝶不管春归否,只向黄花深处飞…… 明珠不禁愕然,停弦问道:“你唱的什么?” “你只管弹你的,还有四首呢!”翠姑方欲接着往下唱,眼见明珠神色异样,忙问:“怎么了?” “这诗我是见过的,余下四首我也知道。”明珠道,“你从哪里得的?” “啐!”翠姑笑道,“谁信你?” 明珠冷笑道:“不信?你听——六朝燕子年年来,朱雀桥边花不开,未须惆怅问王谢,刘郎一去可曾回——可是不是?” 翠姑神色立时大变,身子似乎受到重重一击,踉跄一步,退着坐回椅子里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我知道什么?”明珠笑道,“我若知道,还问你做什么?” 翠姑不答,只是追问:“这诗你在哪里见的?” 明珠初时只当玩笑,见她忽然变得容颜凄厉,目光有异,料有重大隐情,倒上了心。遂笑道:“翠姑,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什么事我都能知道!” “这是我爹爹的诗!”翠姑叫道,“你不就是皇帝的侍卫么?把我爹爹弄到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翠姑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脸色惨白,神经质地抽搐着,声音也变得尖锐沙哑,如虎似狼般地扑过来抓住了明珠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我还当你是好人!我把清白身子都给了你,你、你反来消遣我……” 一个娇滴滴的妙龄女郎,因为几句诗,霎时间变得面目可怖,吓傻了明珠——只要他活着,大概是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一场景的——他挣了一挣,翠姑的五指竟如铁钩一般,更觉心惊。 正在这时,忽听楼下一阵人声吵嚷,仆童使女们哭叫成一片。二人未及思索,阁楼门“咣”的一声大开,独眼龙刘金标带着几个人狞笑着出现在门口。楼上楼下脚步杂沓,明珠心知已经出不去了。 “怎的啦?”刘金标斜着一只独眼笑道,“这青楼*打嫖客,倒实在少见呐!嘿嘿……” “你嘴里放干净点,你妈才是*呢!”翠姑惊愕地慢慢松开手,她略显有点迟钝,一惊之余,歇斯底里的情绪得到了缓冲,又开始变得理智起来,“我这里有门有户有名有姓,太平世界天子脚下,你们想怎么着?你们是哪个衙门里的,这样撒野?” “没什么,与你无干。”刘金标见她说话简捷硬挺,也就不敢轻薄,说道,“班布尔善大人有点事要请教明珠大人,请他过府一叙。”便将嘴一努,两个青衣大汉走上来架起明珠便走。翠姑上去拦时,被刘金标将臂一挡,当时打个趔趄,方才回过神来,高声叫道:“你们不能带他走!——明珠,你这个没良心的,快说,谁能救你,快说呀!” “皇上!”明珠已被拖下楼梯,听到她问便高声应道。 “你快说,我爹爹他——”正问到这里,翠姑忽觉这话问得不相宜,便掩住了。此时只听明珠只答应一句“我不——”……接着“啪啪”两记耳光声,像是嘴被什么捂住了。 一时人去楼静,翠姑颓然坐下,像做了一场噩梦。一阵风吹来,红烛闪烁几下,熄灭了,此时惟有空中冰冷的月亮沉寂地照着这座嘉兴楼,檐下铁马“叮当”、“叮当”凄凉地响着。(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回 受酷刑明珠泄机 斥奸贼义 一连三日不见明珠,不但魏东亭心里犯了嘀咕,连康熙心里也觉闷闷不乐。这两年来,明珠与他厮守,朝夕不离,君臣感情渐深,他逐渐觉得明珠和魏东亭一样,都是他少不得的人。 伍次友在一次授课时曾讲到与君子和小人相处之道。他以水比喻君子,以油比喻小人,他说:“水味淡,其性洁,其色素,可以洗涤衣物,沸后加油不会溅出,颇似君子有包容之度;而油则味浓,其性滑,其色重,可以污染衣物,沸后加水必四溅,又颇似小人无包容之心。” 这一段话给康熙的印象极深,他常拿这一理论研究周围的人。自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魏东亭,觉得他忠厚机智,豪放爽朗,浩浩乎如江河之水。那么明珠呢?圆滑温驯,甜润馨香,似乎有点像“油”。和魏东亭一起,他有一种安全感,一切自有魏东亭精心办理,他享受到的是帝王的尊严和威权;而与明珠在一起,则有一种愉悦感,听到言词,使他感到有一股超人的优越感和荣耀感。记得有一次伍次友授课,要求每人写下一句成语,四声俱全。这道乍看极为简单的题,竟一时难住了所有的人。魏东亭想了半晌方道:“千回百转。”伍次友只评了“勉强”两个字。明珠却扬眉大声道:“天子圣哲!”这两人显然是一油一水的了。但既然油水不能相容,又不能相混,为何魏东亭与明珠却如此亲密无间?看来伍次友也会把事看偏了。 此刻,他坐在养心殿里握着朱笔,阅读从鳌拜处送来的奏章,玩味着伍次友谈论的君子小人之道,脸上泛出微笑来。苏麻喇姑在旁侍候笔墨,见他若有所思地微笑,不知何故,便上来添了一道香,轻声问道:“万岁爷口渴么?” 康熙放下笔摆摆手,忽然笑问:“皇帝跟前如果都是君子好不好呢?” “‘亲贤臣,远小人’,这是汉武侯的名言。”苏麻喇姑有些摸不着头脑,引了一句《出师表》上的话答道,“当然好了!” 康熙微微摇头道:“怕也未必尽然。”他看着苏麻喇姑的脸继续说道,“自古贤臣能有几人?朕以为小人宜远但不可绝。因为小人当中也有多才多艺的人,才堪大用的还应该重用。就算是油吧,你每日三餐能不用油吗?因此帝王之道,只是在于能使君子和小人各得其所,各尽其能罢了。” 这番话只说得苏麻喇姑无言可对。她思忖良久,终觉有不妥之处,却又无力像伍次友那样以明白简洁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意思。遂笑道:“话虽如此,奴才仍愿皇上亲君子,疏小人。” 康熙不答,低头批了几行奏章,看苏麻喇姑还站在身旁不走,似在等着下文,便抬头笑道:“就如春秋时的齐景公,若无晏子,谁来安邦治国?若无司马攘苴,谁来抵御外敌?反之,若无梁邱氏陪着玩,岂不闷死了他?你的那些条陈可不中用了,也不够朕用了!朕为天下苍生之主,这苍生之中哪能尽是君子?小人也该使他有个处置归宿。小人之才过于君子,若不用,岂不也是暴殄天物!” “万岁,”苏麻喇姑见康熙似笑不笑,这些话又不像玩话,便道,“万岁,像鳌拜、班布尔善这等奸佞小人,难道也可为圣上所用吗?” 康熙思绪既定,冷静地笑道:“鳌拜并不是小人,是当今一位枭雄。先帝在时,不失为良臣;朕即位后,他藐视朕躬,欲乱民祸国,才与朕水火不能相容——这是形势逼出来的。” “万岁爷必定这样说,奴才也不敢驳回。”苏麻喇姑愈觉得康熙的话无可反驳,便愈觉惊心,若再争论下去,又恐将事情弄僵,颤抖着声儿说道:“方才万岁说到油不可缺,奴才自今日起,不吃荤、不食油,以戒今日之谈。” 康熙不想她如此认真,倒觉好笑,遂道:“朕是几句玩话,你就如此认真,是与朕怄气么?这又何必呢?” “君无戏言!”苏麻喇姑决绝地说,“奴才也不敢戏言,更说不上与主子怄气的话,奴才自来皈依我佛,戒了这些不清净之物也好。” 康熙见她忽然执拗得不近情理,心想也许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打量她过几日就会好的,当下也不再相辩。忽见外头张万强探了一下头,忙问道:“什么事?该用膳了么?” 张万强原本想单独叫出苏麻喇姑说话,不想被康熙一眼瞧见了,只好进来道:“万岁爷,今儿个不能去读书了,方才小魏子来说,要寻到明珠才好开课呢!” “明珠是个风流才子,”康熙笑道,“前些时也曾有四五日不见,朕没有怪罪他,可近来越发懒散了,说不定在哪里绊住了脚。小魏子也变得太胆小了些,索性连书也不让读了。” “还是以谨慎为好。”苏麻喇姑从旁插了一句道,“现时不比前时,搜府才过了几天,这就算天下太平了?” “那就算了!”康熙丧气地坐下,“朕读书近来有些新的见解,正要寻伍先生校正。——明珠这猾贼也真是的,溜到哪去了呢?”便转身又对张万强道:“叫小魏子仔细寻寻。明儿个朕要去瞧瞧伍先生。”张万强只好答应着下去了。 明珠此刻被绑在鳌拜府花园的一间空房子里。自那日夜里从嘉兴楼被绑架出来,先是被囚在班布尔善府中。那班布尔善心眼儿颇多,恐走漏了风声,祸及自己,便送至鳌拜府中来。此刻,明珠头枕着一块垫花盆的方砖,昏昏沉沉地躺在湿地上,偏西日头从屋顶上透下光来,亮晃晃地刺眼。周围是一片死寂,不时听到大雁凄婉的哀鸣。他试图挪动一下身子,但没有成功,下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觉。 被绑到班布尔善府时他就拿定了主意,准备承受一切酷刑,拼上一死也得保住自己的贞操。 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刑罚!先是用拶指,后来改为皮鞭,接着又是老虎凳、夹棍。班布尔善说这叫“倒食甘蔗,愈吃愈甜”。他昏过去,又被盐水泼醒。他一醒来便又听他们问:“伍次友在哪里?”“悦朋店老板在哪里?”他知道他们是追查皇上读书的地方,是万万说不得的。可这刑法最不堪忍受的是用猪鬃猛扎下身尿道——这真是旷古未闻的惨刑。明珠急痛之下,不禁大叫一声:“天哪,快,快救救我!” 坐在一旁观刑的班布尔善冷笑道:“我班某饱读酷吏传略,通晓各种刑法的功能。别要说是你,就是神仙金刚到此,也是要开口的。”他示意松刑,慢慢踱至明珠跟前道,“你是聪明人,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你落入我的掌中,不说实话,谁也救不了你!” “我确实不知道……”一语未了,明珠见拔出来的猪鬃带着血又颤巍巍地在眼前晃动,像在月下荒冢野地里突然遇到了狰狞的恶鬼,明珠“啊!”地惨叫一声嚎道:“你这畜生!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要杀你——就用这根猪鬃!” “不,不,不——不,你用刀!”明珠睁大眼睛,恐怖地望着黑油油硬挺挺的猪鬃叫道。 “自古刑不上大夫,”班布尔善笑道,“你这样的贵人,我怎肯用刀来杀?说出实话,我就送你出京,给你一笔钱——十五万两银子!够了吧?你不再与我为难,我就决不再寻你的事,一辈子都不用愁!”说着一挥手,刘金标捏着猪鬃便又要来扎。 “天呀!”明珠大叫一声,挣扎了一下,便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只听得班布尔善的后半句话“……既在白云观,不愁找不到山沽店。这人先不要整死,送鳌中堂那儿去吧!” 此刻躺在这里,他想起这可怕的一幕,还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天啊!难道我在昏迷中真的说出了皇上读书的地方?当初我为什么不咬掉自己的舌头呢?人,如果没有落到这一步,真也难以体会此中情味。痛定之后静心思之,明珠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过失,多么可怕的后果在等着自己啊。 在幻觉中,他似乎看见伍次友轻蔑的目光,看见康熙、苏麻喇姑、魏东亭带着冷笑逼近过来。这些平日与自己朝夕与共的人,却被自己轻轻的一句“白云观”推送到九泉之下。 伍次友不信鬼神,但他明珠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与这位忠诚、正直、满腹经纶的伍次友在一起,平日他心里总有点怵惕,现在该怎么办?九泉之下与这些人相见,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假如初审时,我不顾一切撞死在木柱上,他们会怎样呢?伍次友会临风长啸,作一首悲壮的诗来挽悼自己。苏麻喇姑会黯然神伤地坐着垂泪。史龙彪将咬牙切齿地发誓为自己报仇。清明时节,穆子煦、郝老四会到自己坟头上默默地添土封泥。犟驴子、何桂柱将痛悔自己误看了英雄。翠姑将会肝肠寸断地扑上来,薅坟上的青草……康熙皇帝会……会怎么样呢?他会坐在金殿上亲自起诏,封赠自己以‘忠悯’的谥号——可是现在这算什么?唉……” 就这样思虑重重,明珠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又觉如掉进冰窟窿里,周身感到透骨寒凉。正在这时,忽觉门外“咕咚”一声,似有一人倒下,接着便毫无声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铁门无声地一动,定神看时,才发觉天已经黑了。又过了一会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明珠这才确实认定,这决非精神恍惚。此时只见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细细的声音贴在耳边道:“你能走动么?” “怕不行……”明珠激动得有些发喘,暗中摇摇头问道,“足下是……谁?” “你甭问。”那人小声道,“我背你走!” 细听时,依稀像刘华的声音,他心中一阵酸热,哽咽道:“刘兄,难为你这时候还来……”刘华扶他坐起,低声急促地说:“不要多说半句废话,咱们快走!” “不!”明珠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光,“我不成,你快离开这里,告诉魏大人,叫他们快快离开白云观!”一边说,一边握着刘华的手,紧紧抖了两下,“事体紧急重大,万万不可疏忽!” 一听“白云观”三字,刘华只觉脑袋“嗡”地一响,当下也不说话,拉起明珠一只胳膊,顺势将一条腿搭在肩上,扛起明珠拨开门,一个箭步蹿了出来,不防正被一个巡更的瞧见。巡更的把灯和梆子哐啷一撂,扭身便跑,杀猪似地大叫一声“有强盗了”!待喊第二句时,刘华抢上一步,猛砍一刀,那人便俯身倒了下去。 只此一声,鳌拜府里便炸了营。守在二门的歪虎口里打着呼哨,几十名从旗营里精选的戈什哈和歪虎从山寨里带下来的几个黑道朋友,“刷”的一声都蹿出了房门。歪虎一步跃前,横刀在手大喝一声道:“不要乱,贼在花园里!”说着便提调四十名戈什哈在府外四周巡看,封住出路;用十几名封住花园门,防止贼人蹿入内宅;自带了二十五六人燃了火把进入园中搜查。鳌拜此时听到报警,早已整装戒备,掇把椅子在花园门口坐镇拿贼。 明珠见大势已去,附在刘华耳畔低声急道:“放下我,一刀砍死我,然后说我逃跑……你别……别……我不恨你!” 刘华一声不吭,背着明珠前盘后转,但觉到处都是人声灯影,惶急之中,听得明珠又喃喃道:“送信要紧……事关皇上安危……你、你快放下我一人去吧!”见刘华仍是不放,明珠张口便在刘华肩上咬了一口,“你怎么啦?我告诉你,若你也被擒,要尽情大声呼唤‘白云观’,自有人去报信,切记……”话未说完已昏厥过去。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眼见灯笼火把愈来愈近,花园女墙上也上了人,数十盏玻璃防风灯照得园墙内外如同白昼。搜园的人并不吆喝说话,只用刀拨草敲树,步步逼进。突然有人喊叫一声:“刘华,原来是你!” 刘华站住了,将明珠轻轻放在地下,提起剑来插进假山石缝里,“咔”的一声立时别断成两截,笑道:“歪虎!咋唬什么?我能不知道你那两下?大丈夫做事敢作敢为,我随你们去见鳌中堂就是了。” 众人见他如此从容,一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作声不得。歪虎见他断了剑,也将刀回入鞘中,拱手笑道:“刘兄是条好汉子!我也不来为难于你,鳌中堂已在那边等着,你自去分说!”说罢喝道:“还不侍候着刘爷!”几个戈什哈一拥而上,将刘华五花大绑,架起便走。 听说拿住了家贼,鳌府上下人等无不惊异,都赶着来瞧,鹤寿堂内外点燃了几十支胳膊粗的蜡烛。鳌拜按剑坐在榻上,见歪虎他们进来,也不言声,只两眼死死盯着刘华。刘华毫不畏缩,硬着脖子立在当庭,拿眼打量鳌拜。半晌,鳌拜冷森森地笑道:“我说后花园里怎么尽闹鬼,原来是你啊!你叫刘华?” 刘华撇嘴一笑,扭过脸去不答应。歪虎见他这样,走上来劈脸一掌,把半边脸打得紫胀,嘴角渗出血来:“主子问你话呢,你哑巴了?”刘华此时只有求死之心,转身照歪虎脸上啐了一口血唾沫,问道:“他是我哪门子的主子?”这时庭上庭下百余人,见这个平时十分随和的人竟敢对鳌中堂如此无礼,一个个吓得变颜失色,堂内堂外家人仆役护卫侍从环立,屏声敛气鸦雀无声。那刘华却昂首挺胸地满不在乎,缓缓又道:“我是朝廷六品校尉,也不过主子叫我跟着他当差罢了,这就成他的奴才了?”还待往下说时,只听“啪”的一声,这半边脸上又挨了歪虎一掌。 歪虎身上没功名,听了刘华的话便觉格外不入耳。他自觉在鳌府是最有脸的人,今日为着鳌拜被刘华埋汰,顿时大怒,脖子显得更歪,阴着脸“嗖”地从腰后抽出钢丝软鞭,“呜”的一声照刘华拦腰猛抽过去。 “歪虎!”鳌拜突然喝道,“退下!”歪虎狠狠盯了刘华一眼,盘起鞭子,悻悻地退到一旁。 鳌拜格格一笑,起身来到刘华旁边道:“刘华,今日此事你也料知我不能善罢。不过,我惜你是条汉子,只要讲出谁的指使,你不是六品么,我抬举你个四品,怎么样?”刘华哼了一声,别过脸去。鳌拜又道:“如果你觉得那边得罪不起,也无甚要紧,我给你一笔钱,找个幽静去处做个陶朱公,可享受清福,这样可好?” 刘华“呸”的一声朝地下唾一口口水说道:“没什么人指使,你弄了个人放在后花园,我想见识见识是怎么回事。”说完又闭口不言。 “见识得怎样呢?”鳌拜冷冷问道。 “也不见得怎样,”刘华提高嗓门说道,“他叫明珠,现是皇上的侍卫,在白云观当差!” 听得这话,鹤寿堂内外立刻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鳌拜知他用意,强压心头怒火冷笑一声道,“你喊吧!你就把我这鹤寿堂喊塌了,白云观也不会听见!”转脸吩咐歪虎,“自现时起,十二个时辰不断巡查府内外,不经我亲自准许,不管是谁强行出府,你就宰了他!” “那也不见得就堵住了!”刘华立刻硬邦邦顶了一句。话刚说完,鳌拜就伸手向刘华左胁下一点,刘华马上觉得猛地一麻,浑身一颤,顿时全身麻痒难忍,胸口憋得透不出气来。鳌拜背着手笑嘻嘻地瞧着他那痛苦得扭曲了的脸,问道:“刘华,你怎么知道后园里关着人?府里还有谁是你同党?讲!我已点了你先天要穴,此时可忍,再过一时目暴皮绽、肠断肺裂,比剥皮都难受!” 刘华已是瘫倒在地,喘着气道:“解,解了穴……我,我讲就是……”小齐小曾小吴几个人已是吓得面如土色,躲进人后。 鳌拜弯腰在他背上轻轻一拍,说道:“好,给你解了,你讲!”刘华躺着不动,说道:“绳子捆得太紧,我懒得讲。” 鳌拜便努嘴示意歪虎给他松绑。歪虎迟疑道:“中堂,这成吗?”鳌拜冷笑道:“凭他这点微末功夫,老夫可以空手让他白刃!给他解开!” 绳子解了,刘华慢慢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大模大样拉过一张椅子坐了,双手搓着不言语。 鳌拜追问一句:“怎么说话不算数?” “我是出名的酒猫子,”刘华道,“所讲的事体太大,得给碗酒喝才行!” “好,索性成全你!”鳌拜吩咐道,“来,将御赐的贵州茅台给他倒一碗!” 酒,斟上来了。刘华颤巍巍地端起碗来,略一踌躇,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鳌拜一声“好”没叫出口,忽见酒碗“日”的一声照脸砸了过来。他眼力极好,也不躲闪,伸出左手“啪”的一声就在空中将碗击得粉碎,猱身一步伸手又去点刘华的池源穴。哪晓得刘华一闪身,竟从怀中“嗖”地拔出一把四寸多长的匕首,扑向鳌拜。 阶下众人惊呼一声援救不及,歪虎在旁瞧得真切,甩手一镖,正中刘华眉心,刘华哼也不哼一声,就沉重地倒在地下咽气了。 鳌拜脸色煞白,双手对搓一下,强笑道:“除了家贼,一大快事!”(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68930.shtm HTTP/1.0 Host: www.31xs.net X-Forwarded-For: 185.191.171.38 X-Real-IP: 185.191.171.38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text/html, application/rss+xml, application/atom+xml, text/xml, text/rss+xml, application/xhtml+xml Accept-Encoding: gzip,deflate User-Agent: Mozilla/5.0 (compatible; SemrushBot/7~bl; +http://www.semrush.com/bot.html) 第二十七回 往事今事难解难分 旧情新 翠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四更天也没合眼。 她的父亲吴庭训,原是前明崇祯三年的进士,主考官便是大学士洪承畴。洪承畴为人气度雍容,颇受当时一般士子推崇。吴庭训得以依附门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常常引以为荣。洪承畴对这位高足弟子也是另眼相看。闯王、高迎祥起事之后,洪承畴领兵部尚书兼督豫湖川陕军务。吴庭训随入幕府,参赞军机要务。师生二人在忧患中,结下了更深厚的友谊,常在空余时间,并辔走马、扬鞭赋诗。这在军中被人钦羡不已。 高迎祥被击溃,李自成率残部奔向商洛地区。眼见中原的战事逐渐平息,不料此时京都又传来诏旨,命洪承畴星夜入卫,吴庭训又跟着老师与清兵会战于松山。 不久,便从前方传来了战败的消息:洪承畴失踪,总兵余国柱身中数箭阵亡。曹变蛟、王廷臣、丘民仰被俘之后,英勇不屈,骂贼而死。 消息在北京黎民百姓中一传开,举城上下一片惊慌。翠姑的母亲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急得简直要发疯,几乎是逢人便问:“洪经略是死是活?”她深信,丈夫的命运和洪承畴连在一起。洪承畴死了,丈夫必定不会活着,所以只要打听出洪承畴的音信,大约也就知道了丈夫的下落。 但这样的事谁说得清楚呢?不久,朝廷送来了旌表敕令和三百两恤银,说她丈夫已与洪经略一并死于王事。这女人抱着女儿到城东北的荒郊地里,焚化了纸人、纸马、纸房子,还在左家庄旁一片松树林里痛哭一场,又焚化了不少成色极好的金箔纸钱——连洪承畴的共是两份。如同传统所称赞的淑贤妇女一样,痛定之后,她反而觉得宽慰了许多,因为丈夫跟着洪经略尽忠尽节为国捐躯,死得很值得! 崇祯皇帝原想借洪承畴的死大做丧事,用此来激励各路勤王将士的斗志和忠君爱国之心,特命高筑祭坛,筹建洪承畴祠堂于北京城外,并亲笔撰写了祭文,广为张贴。翠姑的母亲在欣慰中又加上了感恩——洪经略既成了神,那丈夫也必定会跟着他一起来受万民蒸腾的烟火。她甚至有些骄傲:谁不知道,我老爷是洪经略的至友?她抱着女儿笑道:“孩儿,你爹是为国尽忠,你是他的骨血,再难,我也要把你拉扯成人!”笑着,说着,豆大的泪珠从面颊上无声地淌落下来。 但事实是这样的严酷,该为国捐躯的洪承畴却仍厚着脸皮活在人间!朝廷虽未明诏告示天下,但眼见用黄土筑起的祭坛被校尉们扒掉,砌好的祠堂地基也被挖了,张贴的御制祭文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对此就是木瓜做的脑袋也想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一个风雪之夜,吴庭训回来了。他身上满是冰雪碴子,脸上的污垢和乱蓬蓬的胡子让人几乎辨识不出模样。翠姑妈吓得竟将怀中的女儿失落在地上。 吴庭训苦笑着看看堂上为他设的灵牌,颓然坐下闷声不响。翠姑妈呆呆望着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号哭:“朝廷旌表了你……你怎么活着回来了……啊?……你倒是说话呀!” 吴庭训不答,呆着脸由着夫人哭闹。他可怕的沉默和镇静很快使妻子停止了哭泣,倒有些惊愕不知所措了。吴庭训抚着她的肩头平静地说道:“你不用这样——洪经略不死,我怎么能死呢?一个人不能受人终生欺骗,我总要对得起他!” 大明的天下不稳了,吴庭训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李自成自商洛起兵,陷洛阳、攻开封,挥师北上。在松山得手的满洲绿营兵则云集山海关、古北口、喜峰口一带,雄视中原。亡国只在旦夕之间,吴庭训带着妻女迁出京城,由山东济南、泰安过芜湖,在南京隐居下来。好在他并不很穷,靠过去宦囊所积,仍可过着富足的生活。他白天悠游于石头城、清凉山,晚上便教咿呀学语的女儿读书念诗,不结交朋友,也不拜访故旧。那五首诗便是写在灵谷寺破壁上的,不知被哪个好事文人抄了去题在北京的风氏园中——明珠和翠姑哪里能知这其中的曲折? 翠姑翻了个身,从枕下取出一柄雪亮的压纸小刀——这是父亲在顺治十年的一个黑夜交给她的。那年她已十二岁了,一切都像昨天的事那样真切。父亲颤抖着双手把这压纸刀交给心爱的女儿,噙着泪说道:“孩儿,爹爹十一年前蒙受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此仇不能不报!明天仇人到南京来,我要去见他!爹没有别的东西给你,这个做个纪念吧!” 翠姑妈早已哭得气断声咽:“他现在是满鞑子的人,气焰比先时还凶。如今天下大定,你不愿替他们出力,我就随你隐居山林一辈子,也算对得起前头主子了,你何必……” “该说的我都说了,”吴庭训淡然一笑,“你先前盼我死,你脸上光彩;如今你又盼我活,你又要过太平日子,你真是想要甘蔗两头甜!”言犹未毕,翠姑妈早放声大哭,翠姑也“哇”地哭着跑上去抱住了爹爹的脖子:“爹啊!妈才生弟弟,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去!” 吴庭训眼泪潸然长流,叹息一声道:“既然这样扯不断,我……就忍了这口气吧!”他摇摇头又道,“洪承畴明日要大宴宾客,祭奠南征阵亡清兵将士,我原想前往凑个热闹……唉!” 事情本来就这样算了,不料又出了一件大事,吴庭训倒不能不去见见洪承畴了。就在第三天的早晨,吴庭训方用过早点,门上的人进来回道:“金老爷的公子金亮采来拜!” “哪个金老爷?”吴庭训在南京一向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交往,忽听有人来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金正希老爷!” “哦?快请进来!”吴庭训一下子想了起来。 金正希是他换帖兄长,曾同在洪承畴的幕下共事,脾气一向很倔。松山一战,吴庭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乞讨回京,曾听说金正希战死了,现在又听说他的儿子到来,真是又惊又喜,便一边吩咐着叫夫人,一边自己抢出门来。方出书房,早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踉跄而入,纳头便拜,失声痛哭道:“吴叔叔——” 见侄儿哭得凄楚,吴庭训忙伸手挽道:“贤侄,不要这样,快起来吧!” “叔叔不救家父,侄儿便不起来!” “你父亲!”吴庭训大吃一惊,“他还活着!现在何处?” “现在原来的大理寺监着,明日就——” “怎么?” “洪承畴明日要在南郊校场奠祭阵亡清兵,要杀家父来祭旗!” 听得这一消息,如平空打起一个焦雷,吴庭训浑身汗毛乍起,面色白得像纸,颤声问道:“洪亨九?他也是你父亲的把兄,他怎么能下如此毒手?” 原来金正希也是在松山之役中逃了出来。因他是武职,朝廷处置败逃将士号令极严,未敢回京,改名换姓逃至南都金陵,在亲戚家藏了起来。南京城破,被在松山投清的副将夏成德掳住,投进了监狱。 这次洪承畴以大清“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的身份坐镇金陵,听说金正希在押于此,便着夏成德前去说项,颇有结纳之意。不料金正希一听“洪承畴”三字,便捂起耳朵、闭起眼说道:“成德君,你过去爱说诓话,十多年了还没长进一点?亨九能像你一般无耻,认贼作父?” 夏成德哭笑不得,只好把天与人归的道理一板一眼地讲给金正希听。 无奈金正希只是摇头:“你便说得死人活了我也不信!洪亨九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做了十几年官,才不过做到陕西布政使参政。崇祯爷即位,不数年便建牙开府,又被擢升为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蓟辽总督,位极人臣!明以来哪有受恩如亨九之深的——哪有受恩如此之深会叛君的?你说的这个洪承畴,别是他人冒充的吧?” 听说夏成德将金正希这番话向洪承畴转述时,洪承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眉头猛地一蹙,旋即笑道:“此老火性未除,吾不可见也!”不久便有消息,要杀金正希祭奠清兵亡灵。 听了金公子的话,吴庭训又愧又恨。与金正希相比,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兄弟。自己从受教以来,便懂得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主子缢死煤山多年,自己一向以忠贞自许,却仍驻颜人间!再想想自己当年敬佩、爱戴、如事师长的洪亨九,竟有这样一副令人恶心的嘴脸!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觉热血在四肢形骸中冲波逆折,浑身燥热难当。 他扶起金亮采,拉着手道:“贤侄,叔叔去就是了!”便进了书房,夫人和翠姑已经等在这里了。 他又拿出压纸刀默默交给翠姑,翠姑仰望着父亲的脸。吴庭训将脸别转着,对妻子道:“你们回河涧府老家去吧,依靠那二十亩薄田过日子去……救不下正希,你们就别等我了;若救得下来,还可厚颜再活数年……”说完起身整整衣襟,头也不回地去了…… 想到这里,翠姑已是满面泪光。她看着这把压纸刀,想起失散十五年的弟弟和母亲,想起黑店中被残杀了的亮采,眼睛中爆出火花来。旋又想到明珠,心中又是一紧,一翻身起来,换了一身男子装束,便走出了嘉兴楼,到狮子胡同来寻义兄胡宫山,她要叫胡宫山亲自出马去救明珠。 由于鳌府关防严密,五更时分小齐才送出“白云观失风”的情报。魏东亭一跃而起,慌不择路,单骑飞马径往西华门,打算就近入宫。无奈这日不该他当值,腰里没牌子,守门的军士又换了防,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进去,只是赔笑说:“爷请稍停!您的名头儿咱们知道,只是这里已换了首领,您没牌子,放您进去干系太大。长官在睡觉,待他醒了,小人禀过再……”魏东亭无心听他饶舌,猛然间想起康熙说过今日定要去山沽斋的话,顿时急出一身汗来,立眉瞪目“啪”地给了那禁兵一记耳光,骂道:“撒野的奴才,少时爷出来再与你算账!” 一边骂一边往宫里走,却见旁边厢房里闪出一个大个子,铁塔似地站在当头拦住去路,冷冰冰地说道:“魏大人,孟浪了吧?”魏东亭闻声抬头,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新换的首领竟是刘金标这个老对头。刘金标穿着一身簇新的五品侍卫补服,双手叉在胸前,神气活现地斜着独眼道:“虽说您是乾清宫侍卫,可没打这儿进去的例,又没有牌子,这就对您不住了!”说着回头喝道:“来!”一手指着魏东亭说道:“请魏大人到那边厢房中歇着,待堂官来了再作处置!” “放肆!”魏东亭横眉说道,“我奉主上特旨,无论哪道门都能直出直入!” “不知道。”刘金标心里快意之极,说,“你今儿个擅闯宫门,放你去了,我先就有罪。来啊,夹他进去!” 魏东亭见状不妙,伸手抽刀时,却摸了一个空!原来他走得太急,连佩刀也没来得及挂上,眼见两个戈什哈扑了上来,情急之下,一个“推窗见月”双掌两分,两名戈什哈刚刚接掌,便觉得如扑虚空,急忙收势时,又被魏东亭顺手一送,二人“呀”的一声直仰跌出一丈多远。魏东亭呵呵冷笑道:“怎么,还要动武么?” “不动武谅也不能与你善罢!”刘金标将手一摆,西华门值差的三十几名校尉“噌”地拔出刀来,围成扇面形逼近魏东亭。 魏东亭急于脱身不敢恋战,忙向后跃了几步转身牵马,却又见讷谟带着几个人立在当面。方一愣怔间,讷谟大喝一声:“还不拿下。”三四个人饿虎扑食般逼近身来,紧紧擒住他的手臂,并就势向后一拧,此时再有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开了。讷谟笑道:“你是圣上红人,我也不为难你,这也不过奉公行事。你只说,谁叫你这个时候擅闯禁宫的?” 魏东亭被几个人死死按着,直不起身子来,仰起脸来大喝一声道:“我是奉旨见驾!” “奉旨?”讷谟哈哈大笑,“你们每日价说鳌中堂假传圣旨,原来你也会来这一套!回头查实了,再和你说话!”他放低了声音:“皇上今日微服巡游白云观。嘻!哪来的旨意给你?告诉你,鳌中堂兴许也要派人来伴驾呢!”说完手一摆,几个人簇拥着魏东亭,推推搡搡地将他押进供守门亲兵休息的一间小房子里,把他结结实实地绑在柱子上,口内塞上了一团烂号衣。讷谟吩咐一声:“先把他看紧了,回头禀过内务府堂官再作处置!”说着,扬长而去。此时天色已是大亮。 其实魏东亭只是早到了几步,相差须臾之间,要是迟来一步便可截住康熙的车驾,因为这天康熙正是从西华门出行的。倒是苏麻喇姑眼尖,发现守西华门的似乎换了陌生的面孔。轿车叮当走过时,她隔着玻璃瞧了瞧,也只是一闪念而已。怎知魏东亭此时正隔着窗棂眼睁睁地急得发疯呢? 康熙心事重重地默坐在车中,出神地看着车外景致。愈近郊外街衢上的人烟愈少。时令已是初冬,道旁的杨柳暗绿,枫柿残红,另是一番情致。西北风飒飒吹来,遍地绛红色的落叶婆娑起舞。苏麻喇姑看到窗外的景致,叹息一声,说道:“不留神间,已至隆冬了。山水萧然满天寒——我是说咱们出门也太早了一点儿,万岁爷,冷不冷?” “不冷,朕想多在外头转一转,再到山沽斋去。”正在沉思的康熙答道。 二人正说着,忽然车子猛地一刹,他们身子向前倾了一下,方才坐稳,便听张万强扯着嗓子喊道:“你是怎么啦,不想活了?”苏麻喇姑从帘缝往外看时,见一个仆人打扮的人正赔笑道:“走远道儿乏了,想趁您的车搭一段路。” 苏麻喇姑一掀帘子露出脸来,大声喝道:“你这人真少见!我们的车子坐不下,何况你是男子……”说着便吩咐张万强,“还等什么?咱们走路!” 那仆人伸手一拦道:“大姐,人就是满了,再挤我一个也不大紧啊!”说着竟大胆地盯着苏麻喇姑说道,“若说我是男人,车里还有一个,不也是男的么?” 苏麻喇姑虽是包衣出身,但自幼就被选入深宫,极得恩宠,见他出言如此不逊,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又直溜溜地盯着自己,不觉又恼又羞,便放下车帘,不再搭理他。康熙早凑近了车帘审视,虽觉此人面熟,却再也想不起何时见过。 那人仍拦住轿车不让路,并声言有急事要去白云观。(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回 吴翠姑挡驾救驾 穆里玛围 车下挡路而立的是翠姑。几年前,在悦朋店康熙曾见过她一面,此时哪里还会想得起这位当年唱《红绣鞋》的女郎。但翠姑因明珠的缘故,知道“龙儿”是个“猜都难猜”的贵人,以后又曾偷着瞧过几回。所以康熙略一露面,她便认了出来。 原来翠姑去寻胡宫山,适逢胡宫山外出,她便坐在胡宫山的书房里等着。胡宫山并无家室,只在太医院附近租赁了一座四合小院,雇了四五个侍候的人。她是来惯了的,家下人一向视她是姑奶奶,也都不在意。 此时她闲坐灯下,竟如同进入梦寐一般。今晚与胡宫山发生龃龉,原是她意想不到的事。细思自己这宦家之女,为了替父报仇,和道士出身的胡宫山结义,已是屈尊俯就。为回避胡宫山的追求,她又只身入京,堕入青楼,原想借此结识达官贵人,夤缘见到洪承畴,手刃此獠……不料追到京师的胡宫山,这位曾要与她共图“复明”大业的男子汉,近来也渐渐改了口风。 胡宫山自康熙召见疗疾之后,回来如失了魂一样口中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有一次翠姑问他:“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胡宫山怔了一下才答道:“比起那个吴三桂,怕还是这位要好些!” “这位?” “嗯……翠姑,”胡宫山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沉思着道,“今儿个我见到了皇上。” “嘻!” “我读过不少相书,”胡宫山不理会她鄙夷的神色,只管说下去,“对什么‘麻衣’、‘柳庄’都不外行。这位少年皇帝气度深宏、龙章凤篆,的确有帝王之相——你别笑,我并不信这些——这些话我也曾用来奉承吴三桂——怪的是他的案头并无奏事匣子,满案上堆的尽是些《春秋》、《战国策》、《史记》、《汉书》……”他又将给康熙疗疾的事细细讲给翠姑听。 翠姑沉默了。这些话与她的反清心理格格不入,但又不能认为胡宫山说的没道理。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胡宫山回来,由不得长长叹息一声:“爹爹,女儿的命苦啊!”她信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时,却是一本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翻了几页,觉得文词艰深难解,正欲插回书架,书页中忽滑落出一张字纸来。她捡起一看,正面是吴庭训作的那五首诗,翻过来看时,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胡宫山自己的诗。就着烛光,她一篇篇瞧去,不料这位相貌奇丑的人竟如此执著、纯真地爱着自己,而且竟有如此丰富细致的感情!想到自身的处境,不禁眼中噙满了泪:“原来他的心也这般痛苦!” “我料到你一定会来!你不来我就又要寻你去了。”背后突然有人说话,翠姑猛地回头看时,原来胡宫山已经走了进来。 “好嘛!”翠姑故意嗔着冷笑道,“‘此心难作盘古石,飞絮如花向清风’——真是好诗!” 胡宫山苦笑着坐下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知道么?只怕当今皇上明日难逃一死!” 胡宫山带来这样惊人的消息,他自己却非常平静。翠姑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寒,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鳌拜捉了明珠,盘出了底细,知道伍次友在白云观山沽斋给康熙授业,定于明日围攻白云观,弑君自立!” “这么机密的大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翠姑先是一愣,旋又问道。 “我刚从鳌拜府回来……魏东亭的把弟刘华已死,明珠也没逃脱……无人送信。这件事叫人难下决断!” “有什么难决断的?”翠姑慨然说道,“告诉伍次友躲开,救出明珠,那我……我就嫁给你呗!” 胡宫山大吃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深邃的三角眼中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停了好久,他才起身轻轻拍了拍翠姑的肩头,背过脸去说道:“伍次友要救,明珠要救,康熙也要救!我办完这事,也就该回峨嵋山去了……” 翠姑没有再反驳他,她从小受父亲熏陶教诲,一直认为“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顺治身为“夷狄”而又奄有华夏,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对前明也并没有什么好感,只不过模糊地认为“反清复明”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两年多前,她第一次见到龙儿,觉得康熙与胡宫山、明珠和已死的亮采都是一样黄黄的面孔、黑眼珠、黑头发,除服饰稍有不同以外,别的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从明珠、胡宫山言谈中看,康熙行事的沉敏、机智、豁达大度似乎还在常人之上!她的心有些乱了:自己爱明珠,胡宫山爱自己,明珠忠于康熙,胡宫山也倾倒于康熙,难道他们一点道理也没有?这么一个活脱脱的少年活不过明日,而自己明知如此,却袖手旁观。想到此,翠姑五内翻腾,血液骤涨,脸在灯下映得通红,真不知如何处置这笔冤孽债。半晌才呐呐道:“你何不夜闯紫禁城,把消息……传进去?” “这不是万全之策,”胡宫山摇头道,“宫禁森严,高手如林,没有御旨,很难进宫。”他站起身来,果断地对翠姑说道,“明日你去白云观的必经之路截住车驾,我到山沽斋相机行事。” 康熙听这人说有急事要去白云观,便吩咐张万强将车停靠路边,自己从车上跳下。苏麻喇姑不放心,也跟着慢慢下了车,侍立在康熙身后。 翠姑盯了康熙一眼,见眼前这位身着家常玄狐袍、身材削瘦的人就是两年前在悦朋店里见过的龙儿。不禁喜出望外,便抢上一步,扎了个千儿,失声叫道:“您不是龙儿吗?” “龙儿”这名字,康熙只在伍次友跟前使用。此时,听翠姑也如此称呼他,康熙还以为她是侍候伍次友的仆人,遂问道:“原来你是索府的,我说有点面熟呢!” “索大人府里三四百口子,”翠姑心里暗暗发笑,便以索府的佣人自居,顺口答道,“爷哪里就都记得清了?我是府里派去给伍先生送信儿的,走乏了,想趁个便车,不想在此撞见了爷!” 康熙诧异道:“索家难道连个车马也没有?” “也无需多说。”翠姑怕多说了,露出马脚,便冷冷地说道,“既然爷的车不让乘,这封信就请爷带给伍先生好了!”说着,也不等康熙答话,双手将一张纸条儿呈了上来。 见此人如此放肆,康熙正待发作,瞟了一眼纸条上的字,马上收敛起怒容。只见上头写的是:“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行不得也哥哥。”欲待再问时,翠姑将手一拱,说声:“告别了!”转身便走。 康熙近年来随穆子煦他们跟着史龙彪习武,也颇有些长进。见这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说起话来皮里阳秋的,举止十分乖张,早觉有异,便抢上一步抓住翠姑肩头向后一扳,顺势扯住了衣襟。翠姑顿时红晕满颊,骂道:“我来救你,你竟如此轻薄!” 康熙一愣:“我怎么轻薄了?”便不自主地松开手。翠姑一挣脱开,忙蹲身提鞋(忙乱中,她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鞋带又脱落了),转身便走。 “妹子慢走!”苏麻喇姑一眼瞧见她的小脚,突然叫道。这一声喊出来,不仅康熙和张万强大感惊奇,连翠姑也是猛然一怔,回头道:“你说什么?” 苏麻喇姑慢步向前又细相了相,越发认为自己判断不差,拉起她的手说道:“咱们上车再说!”说着朝张万强一努嘴儿。张万强会意,扶着康熙上了车。苏麻喇姑牵着翠姑的手也钻进轿车,挨边儿坐了。那翠姑红着脸,不敢正眼瞧康熙。苏麻喇姑吩咐一声:“转辕!原道儿回宫,快!”张万强答应一声“明白”,将缰绳一收,大喝一声:“笃!”那御马都是久经驯化的,听得主人口令便能会意,当即放开四蹄,照原路狂奔而去。 “你怎么……”被苏麻喇姑揪去了瓜皮帽,翠姑一头秀发披了下来,已完全恢复了女儿模样,有些羞涩不安地说道。 “别说是你,再比你聪明点的我也见过。”苏麻喇姑掠了一把自家头发笑道,“你瞧你的鞋,谁戴帽子像你这样儿?耳朵上还带着个耳环!——咱们且别说这个,只问你这张纸上写的是怎么一回事?”康熙也关注地瞧着翠姑说道:“你为什么拦驾呢?” 翠姑嗫嚅一下,轻声答道:“是胡宫山太医叫挡车送信儿的,只怕白云观山沽斋这会子已经叫人围了!” 翠姑估计得对,穆里玛以剿贼为名从绿营里调出一队兵勇,自己亲自押队,带着讷谟、歪虎,将一座山沽店围得水泄不通。为防止走风,附近二里之内都戒了严。魏东亭虽在白云观等处布下了眼线,但他们既不知怎么回事,又出不去,急得干瞪眼没办法。歪虎先去侦探,见院中停放着一座轿子,以为康熙已经入内。穆里玛便催动部队潮水般涌了过去。 最先发现来兵的是犟驴子。伍次友因几日不见龙儿来上学,以为他生了病,心下正疑惑:“怎的也不见明珠来说个信儿?”吵着要回索府看看。穆子煦几个人怎么劝也不中用,只好说:“先生一定要走,也等后晌天暖和了再说。”何桂柱也道:“伙计们昨夜网了几只野鸡崽子,闷得烂熟,二爷如能屈尊赏脸,就和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拗不过众人情面,伍次友只好答应了,便和众人在东屋里行酒令猜枚玩。 伍次友虽生性豪爽,毕竟是文人出身,和穆子煦几个人的鄙俗酒令总觉得格格不入。可是穆子煦等人,又总觉得伍先生是皇帝的师傅,身份高贵,应多多尊重才是。这样一来,反而显得生疏,玩不起兴头来。伍次友发觉了这些,遂笑道:“兄弟们无非想留我明儿进城,我从了大家便是。我在这儿你们也喝不痛快,这几日我身上也不爽利,不能多喝,只好先告退了。” 郝老四见如此说,满斟了一大觥酒立起身来笑道:“兄弟们虽说粗陋,都十分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咱们不是放不开量,是——”他嘴里转了半天,好容易选了个词儿道,“我们这些酒葫芦没法和圣贤君子在一起厮混罢咧!先生不弃,饮了这一大杯再去!” 众人听了这话,都捂着嘴暗笑。伍次友却毫不在意,说:“好兄弟,谢谢你的好意!”接过杯来一饮而尽。这才告辞自去。 伍次友一去,大家都觉得心头一阵轻松。何桂柱先笑道:“二爷是心里放不下主子和明珠,有酒也喝不畅快。” 这是实话,犟驴子却听不进去,啐了一口道:“主子也还罢了,明珠算什么东西?谁惦记着他!”穆子煦不等他说完,忙截住道:“三弟,你要记住魏大哥的话,主子喜欢的,咱们也得喜欢。这不是说着玩的。”郝老四听了偷着撇嘴儿一笑,自斟一杯酒饮了。 何桂柱见犟驴子满脸不高兴,忙上来给他斟上一杯道:“明大人学问还是好的。你们都是有功名的人,身份贵重……”犟驴子“咕噜”一声把酒喝光,把杯往桌上一蹾说道:“屁的文才!比起伍先生,他差得远着呢,玩女人嫖窑子是个行家!” “老三!”听他越说越离谱,穆子煦只好拿出哥子身份喝止他。郝老四也板着脸帮着穆子煦骂道:“他明珠是驴是树根,与你有什么相干!” 一语引起哄堂大笑,方才一点小小的不愉快被冲得无影无踪。犟驴子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老四,真有你逗的,回头和你大战三百回合!”笑着出去了。 见他出去,穆子煦叹道:“兄弟们绿林习气不除,可怎么得了?”郝老四笑道:“他是吃明珠的醋啊!明珠进了五等侍卫,他有点眼红。其实主子也挺喜欢他的。”何桂柱也道:“明老爷也有些毛病儿,待人虽也和气,可总让人瞧着觉得拿大似的……” 何桂柱正按自己的思路准备说下去,忽听外头脚步声急,犟驴子一头闯了进来,口里道:“来了,来了!”郝老四拍拍椅子道:“用不着那么急,你先坐下,咱们再猜它几拳!”何桂柱也笑道:“好,我就给您斟上!”那犟驴子一把推开何桂柱,一个箭步扑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佩刀,“噌”的一声拔了出来,返身就向外头奔去。何桂柱吓愣了,站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雪白。郝老四极其机敏,也不说话,将椅子一脚踢翻,也抢到墙边摘下腰刀,便要向外头冲。穆子煦阅历较广,情知有变,却显得很冷静,一把扯住犟驴子道:“老三,说清楚!” 犟驴子变颜失色,大吼一声:“你们带上兵刃,都出来!” 众人不再言语,一齐跟着犟驴子奔到后园矮墙下向外张望。见半里之外黄尘腾起,几百名绿营兵勇提刀握枪地一齐向山沽店围将过来。何桂柱打了个寒颤,面色如土,喃喃说道:“天爷!这是怎么了?” 穆子煦略一观望,说道:“不用问了!叫起师傅,保护伍先生向西走,晚间在香山会齐!”他神色愈来愈冷峻:“何先生,你是生意人,还到前头应酬。记住,除了生意上的事,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老四,你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唤师傅?”郝老四擦把冷汗飞快地去了。何桂柱也战战兢兢地跑到前面招呼去了。 史龙彪因病卧在床上,听到窗外郝老四报警,霍地站起身来,出门一纵身上了房,四处瞭望一下又下来,一声不语地走进屋来,从床后抽出一根软金丝鞭,——这是康熙特意从内务府贡库中选出来赏给他的——将辫子往头顶上一盘,扎了髻儿,才说道:“四面全围上了!咱们走,谅他们也难留,只怕伍先生难脱身了!这院里池塘中间假山虽还未垒好,乱石却备得不少,也能藏人。咱们都去窝在那儿,水攻火攻都一时奈何不得!老四,趁现在圈子还没完全合拢,你冲出去给虎臣报个信儿,找不到他就到索府去寻索大人!务必得办成,顶了这白天,夜里就好办了!” 郝老四点点头,一纵身越墙向西而去。其时正是巳初,大天白日,格外显眼。那围店的兵士见一人执刀越墙,齐发一声,“真的是个贼窝子!走了贼了,快捉啊!”顿时一阵吵嚷,嚷得地动山摇,比方才那种杀气腾腾的寂静,另是一种恐怖。 伍次友不知出了什么事,踱出书房正欲从矮墙向外看时,犟驴子和穆子煦两个从后扑上来,一人架一条胳臂,沿着曲径石桥直将他拖到池心岛中间的一个大石洞里才放下。穆子煦轻声道:“先生,鳌拜老贼搜您来了!咱们兄弟保护您,只要咱几个活着,保您吃不了亏。老四兄弟已去搬救兵了,只要与他们周旋到天黑,神仙也拿咱没办法。你不要慌,尽管躲在这儿就成!”正说着,何桂柱踉踉跄跄跑了来,跺脚道:“爷们!你们选的好地方,进不得,退不能!”犟驴子将他一把扯了过来,摁在地下蹲着,厉声喝道:“再说他妈的丧气话,爷一刀戳透了你!”伍次友忙拦住道:“你这叫什么!他是店主,你是伙计,急了就没身份了?”犟驴子也觉自己失态,说道:“我也是和主子说玩笑呢。”何桂柱埋怨道:“这也是能随便闹玩的?”穆子煦不耐烦地斥道:“你们有完没完?”史龙彪没理会这边的争吵,观察了一会儿问道:“老板,这池子有多深?” 何桂柱吓愣了,语不成调地说:“这是才……才起过泥的池子,有……有一丈多深呢!” “好!”穆子煦将手向腰间一叉,“按伍先生的说法儿,咱们这也叫‘金城汤池’!奶奶个熊,今儿和他们干一场!”这时,喊杀声已至店外。店四周的土墙“轰”的一声全被推倒,绿营兵如潮水漫堤样涌了进来,霎时间到处是兵,到处是亮闪闪的刀矛剑戟。 穆里玛见店已被围得铁桶一般,自己翻身下马,按着宝剑,得意洋洋地大喝一声:“搜!” 忽见池心岛假山石后闪出一个人来。长辫如髻盘在头顶,将长袍搅起一角掖在带中,颔下白须飘拂,从容步履,隔岸向穆里玛一揖问道:“无需搜查!都在这里——只是长官带兵围困小店,不知所为何事?” 穆里玛一怔,西河沿一役隔了六年之久,已不认识史龙彪了。他转脸瞧讷谟,讷谟直摇头,遂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过来!”史龙彪应声答道:“在下乃此店店主史龙彪,一向奉公守法,这一带百姓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人无端带人毁店抄家,倒要请教,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依的是《大清律》的哪一条章程?” 讷谟见这老者倔强饶舌,早恼了。大喝一声:“你店中窝藏钦命重犯,敢说无罪?”(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回 穆里玛山沽店遭擒 史龙彪 史龙彪呵呵大笑,踏着石桥曲径缓步过来,站在桥头石板上躬身问道:“长官说我小店窝藏钦命重犯,不知人证是谁,物证何在?带人搜店可有顺天府火牌?” 这些当然都是没有的。讷谟气得眼中冒火,一边骂道:“老杂种,谁来和你斗口!擒住了你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说着,便伸出手掌向史龙彪打来。心想,这一掌打过去,不要你老命,也要叫你打滚求饶!哪知史龙彪不躲不让,仍然慢吞吞地说道:“就是大内来抓人,也须亮明诏旨,这是规矩嘛!”一边说着一边挺腰硬接了这一掌。讷谟只说出“你不配……”三个字,只觉得五个手指如碰在生铁上,直痛入骨髓,又咬牙又甩手地大声叫道:“这老儿有妖术!” 一见讷谟吃了亏,几个兵丁便挥刀扑来,谁知脚跟刚站定,三四个人已被史龙彪拨进池中。一边用手拨弄,一边笑说:“不是小老儿有妖法,是众位功夫自不到家!众位既无御旨,又无顺天府关防,小老儿便只能视如盗贼。光天化日之下岂容盗贼在此撒野?”见无人敢再上前,搓搓双手,说声“得罪”,便要转身退回。 穆里玛大怒,亲自赶来,将剑一挺,直取史龙彪后心。眼看将要刺到,——躲在假山石后的伍次友哪曾见过这样险恶的情景,吓得大叫一声:“留神!”便被穆子煦一把按倒。史龙彪早已听到剑风,他原本知道穆里玛在后紧跟,想诱至桥心反手擒他过来。听得伍次友一声大叫,以为出了什么事,心头一惊,一个风摆杨柳,抽出软金丝鞭向穆里玛腰间盘去。穆里玛见鞭头如蛇,蜿蜒盘曲击来,并无一定方向,惊得向后一跃,却是躲了身子躲不了脚,一条腿被紧紧盘住,回手挥刀来砍,那金鞭柔韧无比,一时竟砍不断。史龙彪不容他再砍,一个跃步飞足一踢,穆里玛剑已脱手飞出,又顺手一抽,将穆里玛倒着背了起来,举步便走,眨眼间便到石板桥中央。 讷谟顿时大惊,顾不得手疼,左手提刀抢上来。史龙彪一手提鞭,一手擒着穆里玛另一条腿,那穆里玛头朝下还在腿间乱抓乱挠。史龙彪虽知背后有人袭来,苦于腾不出手来应付,便大声喊道:“子煦,快来助我一臂!” 穆子煦和犟驴子二人守着假山北面桥头,以防人来暗袭。听得史龙彪呼救,穆子煦急忙说道:“三弟,你看着这边!”几个跨步飞身奔到这边。史龙彪见他过来心中大喜,喝道:“接着!”便凌空把个穆里玛甩了过来,穆里玛后脑勺恰巧碰在一块山石上,亏他内功精湛,但也碰了个头蒙眼花! 史龙彪转过身来,见讷谟追近身边,笑骂道:“怎么,想喝几口水么?”用脚猛一跺,那石桥本就是干砌起来的,顿时柱倒石落,“轰”的一声垮了下去。讷谟大叫道:“不好!”已经喝了一口水。不料史龙彪用力过猛,连自己立足的桥墩也承受不了,也随着掉进池里。 岸上观战的兵士原来因史龙彪背着穆里玛,后来又与讷谟斗成一团,不敢放箭。此时见二人落水,各自挣扎,歪虎大叫一声:“还不放箭!”两名会水的兵士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接应讷谟。下余的兵士便拉弓射箭,一齐向池中的史龙彪射去。可怜一世英雄,浑身被射得刺猬一般。 假山石后的伍次友见此惨景,泪流满面,挺起身子大声叫道:“你们不是要我吗?我随你等去!”一语未了,身后的何桂柱早扑了过来,猛地将伍次友一按蹲下,放声大哭道:“好二爷,使不得呀!”这边穆子煦气得面色发青,骂声“杂种”,将穆里玛用金丝软鞭缠紧了,高高放在假山顶上,叫道:“狗崽子们,放箭射吧!” 讷谟爬上岸来,气得发疯,红着眼跳脚大叫:“烧,把这贼窝子烧成白地!” 犟驴子看了一会儿,忽地灵机一动,低声道:“二哥,咱拆了这桥,和这些狗日的在这儿泡上啦!”穆子煦道:“老三,好主意,咱们泡到天黑,大哥总会带人来救的。偷来的锣鼓打不得,谅讷谟这小子也不敢久留。”说着兄弟二人冲向石板桥中央,穆子煦挥刀护住了二人身子,犟驴子连跺带踹地拆桥。对岸的士兵虽箭如飞蝗般射了过来,无奈穆子煦一把刀舞得浑圆,断箭残羽噼里啪啦打得满天乱飞。 二人边拆边退,石桥板一块块落进水中,咕嘟嘟泛起泡儿来,直至未时,半个桥被拆落了,天寒水冷的,哪怕他们凫水过来!何桂柱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犟驴子已累得筋疲力尽。 伍次友脸上也泛出了欣慰之色。他一直不明白,鳌拜为何在自己身上动这么大干戈,店伙计们又为什么如此舍命保护他。难道就为那篇谈论圈地乱国的文章?他摇了摇头,心中疑窦丛生,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火起了。歪虎带着七八个人,从前店到后店,凡能点燃的东西便都被他烧着了。那火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吐着暗红的火舌,映得池水通红。浓烟中偶尔烧着了竹节,爆响一声,火星直冲,冒出两三丈高,一片片灰烬在烈焰上空乌鸦似地盘旋着,飞起又落下。在附近二里地的老百姓、游人知道这边“过兵”,又见戒严,早躲得远远的。有谁敢来相救! 望着熊熊火焰,何桂柱想起自家身世,想起自己在城中的悦朋店,曾接待过多少公车会试的举人和来往的商贾!这位毫无主子架势的伍二公子多次邀友在那里宴饮会诗,谁知一夜之间便被封了。好容易靠了魏大人资助,在这里开了这个山沽居,眼见得刚刚儿成了局面,又被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觉得喉头干涩,胸口满胀,想哭又哭不出来。手扒着石头,痴呆呆望着烈火吞蚀他的产业,他的心血。伍次友见他这样,心里也觉难过,过来抚着他肩头安慰道:“柱儿,是我连累了你。别难过,京城不是咱们居住的地方,这事只要平安过去,你还随我南去,叫老太爷在南京给你再安置一处。” 何桂柱听了,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又怕伍次友伤心,忙拭了泪勉强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二爷福大,富贵还在后头哩!托您的福气,柱儿兴许能开个更大的呢!” 二人正说着,昏迷中的穆里玛在石头上醒了过来,只觉身子捆得甚紧,挣了两下纹丝不动,仰着脸看了看,池对岸兵丁如林,却毫无动静,骂道:“讷儿!你这个小畜生!干么不攻?” 讷谟在对岸也在哭。他带了几百名士兵,搞这么个小土店都玩不转,还把个主将丢给了对方,半晌不见动静,不知是死是活,这下回去怎么跟伯父交待呢?听得穆里玛醒了,心里略觉宽慰,带着哭腔儿隔岸答道:“三叔!您忍一会儿,尽自放心!待会儿扎好了筏子救出您老,把这几个兔崽子心肝子掏出来给您下酒压惊!” 这边犟驴子见他叔侄两个对话,走过来照穆里玛腰上踹了一脚骂道:“你知道刘金标眼是怎么瞎的么?那是爷用这两个指头抠出来的!”说着,便拿起刀就在穆里玛项下比划,“你他妈的再叫唤,老子这会儿就挖你的心肝祭我师傅!”穆里玛听了闭目不答。 穆子煦过来拉了犟驴子手道:“兄弟,这是案板上的肉,和他生什么气。这不是斗口的时候,咱到那边商量个主意。”便叫何桂柱拿了把刀坐在穆里玛身旁看守,伍次友和他们兄弟二人踅过假山席地而坐,计议下一步的应敌办法。 三人对坐沉默片刻,穆子煦开了口:“嗐!老四也不知出去了没?我琢磨着,他要活着出去,这会儿魏大哥他们也差不多该到了。”犟驴子哼了一声,阴沉着脸道:“就怕他们早虑着这一着,在城里跟大哥也交上了手,那就麻烦了。要不然,便是老四送不出信儿,他也会来的。方才他们放的那把火,城里难道都看不见?”伍次友插进来道:“现下他们的主帅在咱们手里,投鼠忌器,谅他们也不敢强攻!”犟驴子苦笑道:“伍先生,他们要是破着打烂花瓶捉老鼠怎么办?”伍次友笑道:“我们就那么值钱?” 这话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若是康熙也在岛上,可以肯定他们就是舍掉穆里玛也是要攻岛的。但是此时对方还不能确定皇帝是否也被围在岛上,肯不肯为伍次友和几个侍卫丢掉穆里玛,那就难说了。伍次友不明真相,穆子煦却心里雪亮,只是眼下自己是个坐纛儿的,不能说丧气话,遂笑道:“先生见的是!他真要弄筏子来攻,咱就宰了这匹‘马’!马肝不是有毒吗?咱们生吃他的心!”犟驴子也笑道:“先生虽是见过大世面的,大概没吃过人心吧!生挖出来用凉水浸了,脆着呢!”这二人兴高采烈地高声谈论吃人心,伍次友听得汗毛直乍,隔着山石的穆里玛也听得一清二楚。想到剜心之惨,穆里玛闭上了眼,淌出两滴浊泪来。 正在这时,只听对岸“刷刷”几声响,水花溅起老高——兵士们从附近空房破屋中拆了木头扎好筏子,放下水来了! 情势顿时紧张起来。这池心岛假山不过四五丈见方,上头只有两名会武功的人,而伍次友、何桂柱却手无缚鸡之力,不但不能自保,还要别人照料。四五只木筏同时从不同方向向池心攻击,天大的本事也会顾此失彼。 这时天已擦黑了,对岸点起了亮晃晃的火把。讷谟揎臂扬眉狂笑道:“姓伍的姓何的!今儿个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啦!乖乖儿放了穆大人,我保你们性命无虞!” “讷谟小子!”犟驴子听了这话也哈哈笑道:“只要你舍得这个什么鸟靖西将军,老爷子也不在乎这点意思!”说着顺手从地下捡起一枝箭猛地扎进穆里玛臀部,低声喝道:“叫他们退回去!”说着便将寒森森的刀刃压住他的脖子,“只要老子这么一勒……” 装得硬挺的穆里玛此时吓得丧魂失魄,期期艾艾地大声叫道:“别……别……”也不知是求犟驴子别杀他,还是令已经上了筏子的兵士别攻池心岛。筏上的兵见此情景,都迟疑地转向岸上的讷谟,静等他的号令。 讷谟咬咬牙心一横,正要举起号旗命令兵士全力攻击,忽觉肩头有人用手一拍道:“慢!”回头看时,一个人站在面前,却不认识,只见容貌猥琐,面孔蜡黄干瘦,身着兵士号衣。遂将眼一瞪喝道:“你干什么?” “将军稍安毋躁,”那人道,“我是班布尔善大人差来的,这儿有封信,一阅便知。” 讷谟就着火把将那信拆开看时,上面写道: 讷谟世兄鉴:白云观池心岛之事,中堂与仆均已获悉。现贼首已遁逃,无需再攻。特拜托胡先生宫山携彼明珠,换回穆里玛大人。请从速办理,迟则误矣!至嘱至嘱! 信后却不具名,但讷谟常常代替鳌拜拆阅信件,一望便知确系班布尔善的亲笔。 看讷谟拿着书信只顾出神,胡宫山催促道:“讷谟大人,此事十分火急,魏东亭即将统御林军来援,距此最多只有四里地,换人退兵越快越好!”讷谟兀自放心不下,眉头一挑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没有我不知道的!”胡宫山冷冷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明珠就带在店外,这事还不明白?请快与对岸对话!”讷谟这才快快将信揣入怀中,颇不甘心地对着池心岛喊道:“喂!那边打头的听着,瞧着穆大人面子,我也不来为难你等,拿你们的明珠换了穆大人来,我就撤兵!” 犟驴子方要答话,穆子煦拽了他一把,高声道:“谁能信你这一套?”犟驴子也呵呵笑道:“老子半世杀人放火,都没有像今天玩得这么痛快。”说着将穆里玛屁股上的箭杆弹弦儿似地狠拨了一下,那穆里玛痛得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胡宫山见犟驴子他们如此儿戏,忙高声插言道:“伍先生、何先生!有我胡宫山作保可成?你们的明珠大人就在店门外,马上就到!有葛褚哈陪着,安全得很!”说着便独自下了筏子,叫兵士们都上岸去。 伍次友听了“胡宫山”三字,很不得要领,何桂柱却听明珠吹过胡宫山妙手疗圣疾的故事,扯扯穆子煦的衣袖小声道:“是自己人。” 穆子煦也知道这段往事,只是对“自己人”这三个字还吃不准。但是就眼下这般情势看,断然拒绝他,显然是不明智的。于是沉着地点头说道:“伍先生,就叫他过来吧?”伍次友道:“左不过中计罢了,不让过来如要硬攻也是个死,叫他来吧!”这里穆子煦方招手,见胡宫山只用足尖在岸石上轻轻一点,那筏子便箭一般荡水而过。讷谟见胡宫山如此功力,颇觉纳罕,便回头吩咐:“请葛褚哈大人把那个明珠带来!” 胡宫山上了池心岛,看了一眼捆成一团的穆里玛,屁股上还扎着一枝箭,微笑问道:“哪位是伍先生?” 伍次友闪出假山,拱手一揖道:“学生便是。” “久仰久仰!”胡宫山忙还礼道:“先生受惊了。虎臣弟也有一信在此。”穆子煦晃亮了火摺子,方欲看时,对岸不知哪个冒失鬼“嗖”地一箭射来,犟驴子大吃一惊,扑了过来掩护伍次友。那胡宫山早轻轻一绰将箭抓在手中,笑骂道:“作死么?”随手一甩,那箭呼啸着又飞回对岸,只听一个兵士“啊哟”一声叫道:“中了我的胳膊!”这一手亮得双方都大吃一惊,犟驴子暗想:此人功夫不在师父之下! 伍次友展开了信就着光亮看时,上面一色钟王蝇头小楷,正是魏东亭代龙儿抄功课的笔迹,伍次友是极熟悉的。上头写着: 伍先生台鉴:三日违颜,孰料遭此大变!先生受惊,此乃弟之过也。今由胡先生与班布尔善商定,以穆里玛交换吾兄明珠,可保先生无虞矣! 东亭顿首百拜 伍次友舒了一口气,眼圈儿红红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说道:“魏贤弟的主意甚好,就按他的办吧。” 胡宫山一抬手叫道:“讷谟大人,请将明珠用筏子载来,就在池中换人!” 须臾,两边准备停当,只见对岸两个兵士用担架抬着明珠下了筏,由讷谟亲自送了过来。这边胡宫山给穆里玛拔掉了插在屁股上的箭,解开软金丝鞭,搀着他上了筏子。——那穆里玛连惊带疼,再加上四肢麻木,也着实连一步也挪动不得了。——到了池当中,两筏只讷谟和胡宫山互相跃上对方筏子,胡宫山手无撑篙,仍用一足发力将讷谟的木筏一蹬,顿时两筏反向而驰。讷谟尚未登岸,但听护送明珠的葛褚哈大叫一声:“弓箭手,给我放箭!”霎时箭如蝗雨般向胡宫山射来。 胡宫山笑道:“小儿如此叵测!”随即站在筏头,将一根软鞭舞得如一团金花,金光灿烂,明晃耀眼,看不出是何手法,哪里伤得着二人半根毫毛!穆子煦、犟驴子见状,急忙舞刀挡箭向斜坡岸前接应,将明珠一副担架抬上了岸,安置在假山石后。 四人都凑过来看时,只见明珠面白如纸,气如游丝,口中喃喃有语,却听不出说的什么。伍次友想起结义之情,不觉垂下泪来,拉着他的手轻声呼唤:“明珠贤弟,明珠贤弟!”犟驴子却毫不理会,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对岸的动静。少时便听对岸讷谟挥手大叫:“放箭上筏!趁魏东亭来前,先擒了这几个瓮中之鳖!”众弓箭手便一齐发箭掩护,兵士们乱哄哄又跳上了筏子。 穆子煦陡然一惊,暗叫:“上当!”使了一个移形换位法逼近胡宫山,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问道:“我们兄弟与你有何仇何怨,用这样狠毒的诈计?”说着反手要点胡宫山腋下穴道。这一举动十分突然,不但胡宫山毫无提防,伍次友、何桂柱、犟驴子也是猛的一惊,愕然地怒视胡宫山。 胡宫山不反抗也不分辩,只道:“史龙彪教的好徒儿,果真学业有成了!”反手一拧迅如闪电地攥住了穆子煦的右手,穆子煦急向后扯,恰如被老虎钳子夹紧了,动不得分毫。胡宫山笑道:“你不信我,难道连你魏大哥也不信?”穆子煦道:“魏大哥援兵未到,对岸又下水攻来,不是你使诈又是什么?” 这句话说得又重又响,池心岛上几人更加惊慌狐疑:果真是鳌拜派了此人上岛,既救走了穆里玛,又潜进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如此局面,还有什么说头!穆子煦暗恨自己无能,几乎想横刀自杀。——如此显而易见的诡计,自己怎的便瞧不出? 正僵持间,胡宫山慢慢放了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着了,从地下捡起一枝残箭,把火煤子点上缚在箭杆上。众人不知他捣什么鬼,都呆呆地看着,只听胡宫山笑道:“若非你疑的有理,我岂肯容你!灭掉你等几个还用着他们下水?”说着,将火箭“嗖”的一声甩上天空,“瞧着,少时便见分晓!” 那带着火尾的箭呼啸着直上半空,一团光亮飞得老高老高。只听半里之外,山摇地动般地呐喊着,杀声渐渐近来。胡宫山得意地笑道:“这是你魏大哥带兵来了,你还不信我么?” 这边讷谟早慌了手脚,连忙指挥兵丁人等上岸,也不及整肃队伍,便仓皇从南蹿了出去。临走,讷谟用刀指划着池心岛高声叫道:“小子们!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等转到爷手中再与你们理论!”说完飞身上马扬尘而去。 来得快去得速,伍次友几个面面相觑,如在梦寐中。魏东亭带着百余名禁卫军,打着顺天府的灯笼,高举火把鼓噪着一拥而入,满院里四处搜寻。犟驴子望得真切,喜极而泣,隔岸高声叫道:“大哥——” 魏东亭听得叫声,隔岸望时,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遂大声问道:“是三弟么?伍先生他们可都好?”只此一声,伍次友如梦初醒,止不住放声高呼:“贤弟,愚兄在这里!”穆子煦是个感情深沉的人,此时眼圈也红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回 西华门前虎臣获释 白云观外 翠姑上车之后,康熙便问起她挡车的原由。 “好姐姐!”苏麻喇姑见翠姑只低垂个头不肯讲,便笑道:“不管你是甚等样人,今日个挡车,就有救命之恩——也用不着瞒你,这位就是当今天子御驾康熙万岁爷。我是他的侍女,名叫婉娘……车中不便行礼,我代主子谢你了!” 苏麻喇姑这一番情意恳切的言语,在翠姑听来,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她从没有想到皇帝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深懂人情事理的侍女!再瞧一眼侧着身子坐着的康熙,正向她微笑点头。翠姑原有些胆怯,现在见到这位万乘之君竟如此和蔼,羞涩、胆怯之情自消,便大胆地回话道:“奴才与人有恩仇难报,所以冒死犯难,拦挡圣驾。” “卿与何人有恩?”康熙饶有兴致地问。 “明珠大人。” 康熙一听这话,侧过脸看苏麻喇姑,正巧四目相对,遂又问道:“明珠是朕股肱近臣,他现在何处?朕正打探他的下落!” “他在鳌拜中堂府中!”翠姑冷冷说道。 “噢!”康熙吃了一惊,忙定神笑道:“想起来了,是朕差他去来着。” 听康熙如此说,苏麻喇姑和翠姑都觉意外,同望了康熙一眼,翠姑便问道:“皇上难道差他去坐老虎凳吗?” “什么?”或因车马晃动,或因心里吃惊,康熙几乎从座上弹了起来。苏麻喇姑转身问翠姑:“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翠姑低了头,玩弄着衣带,半晌才答道:“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明珠要能活着出来,你自己问他便知。”说完两眼望着车外,不言语了。 远远望见西便门,苏麻喇姑才想到,将车上这个女子带入宫中是不合适的,慢说敬事房无法记档,太皇太后知道,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前后思量一阵,终于开口问道:“姐姐住在何处,我们送你回去。” “不必了。”翠姑叹口气道,“我就在此下车吧——停车!”她突然大声喊道。张万强不知车中有什么事,一扳铜刹手“嘎”的一声车停稳了。翠姑不待康熙主仆说话,霍地跳了出去,迅速将瓜皮帽盖到头上,又将额前刘海、鬓边秀发掖入帽中,俨然像一个青年仆人的模样,向康熙主仆一揖说道:“告别了!”转身便去。 “慢!”康熙将身探出车来,说道:“方才只说了恩人,还有一个仇人是谁?” “这个不说也罢,”翠姑正色道,“说了也没用处。” 康熙料定必是鳌拜,摇头笑道:“你也太将朕不放在眼里了,怎见得就说了也无用呢?” “好,奴才斗胆讲了!”翠姑昂然回道,“是洪承畴!皇上舍得杀他谢我么?” “有什么舍不得?”康熙略一迟疑,又复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两年,你仍兀自拿他做对头。”翠姑似被人猛击一棒,退后一步,颤声问道:“这是真的?” 康熙笑道:“此人事明不忠,死后恩荣甚微,也难怪你不知道。朕贵为天子,哪里会与你打妄语?” 翠姑面色立时变得煞白,立在地上晃了一下,勉强站住脚,仰天惨笑道:“哈哈……死了,死了!”她心中时乐时悲,如飘如落,天地也仿佛在旋转,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瞧着康熙的车子远去,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道:“你们……走吧!”便也拖着踉踉跄跄的脚步向前走去。 轿车在寂寥的北京城外疾速而驰。苏麻喇姑见康熙脸色愈来愈阴沉,以为他动了杀机,忙劝解道:“她是有功的人,虽言语有些冒犯,还是可以宽恕的。” “你哪里知道她?你不知她的心!”康熙看了她一眼,沉思着道,“这真是天意呀,洪承畴不死,朕倒真想除掉他呢!” 这话若非苏麻喇姑亲耳听见,简直不能想象会出自皇帝的口。洪承畴自从龙入关,虽然立了极大功劳,却一向小心翼翼。他对不起前明,对清室却无纤毫过失。太皇太后常说:“没有洪承畴、吴三桂,就没有大清!”太皇太后尚且推崇如此,作为孝子贤孙的康熙皇帝岂肯违背懿旨,为一个孤苦女子的私仇,去杀一位功勋卓著的大臣?呆了一阵,苏麻喇姑才开口问道:“这是主子的大事,奴才不敢插言,不过洪承畴对于咱们大清总是有功之臣,皇上怎会舍得杀他?” “做臣子的都去学洪承畴,”康熙冷笑道,“做皇帝还有什么意味?” 只此一句,戛然止住,康熙不再说下去了,两眼沉静地望着前方的黄土路。黑灰色的西便门阴沉沉的,在西北风中迎风呼啸,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几个军士毫无生气地守在门口,冻得身上瑟瑟缩缩。一阵风从帘隙中钻进来,康熙打了个寒噤,吩咐张万强:“今儿索性迟点回宫,再向西北折!” 张万强答应一声“喳”!熟练地将鞭一扬,马车一个急转弯,径向北拐去。忽然听得后头蹄声嘚嘚,一乘骑自西便门飞奔而出,追了过来。张万强瞥见,吃了一惊,忙立起身大喝一声:“笃!”催马狂奔。 后头单骑,早已超乘而来,截在前头。一个人从马上滚鞍而下,攀住了车驾,康熙定神看时,却是熊赐履。只见他一身朝会袍褂,大帽子上的红缨被颠得十分零乱,连一个随从也没带,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急忙挑起轿帘沉着脸问道:“什么事这般慌乱?不要忘了你是国家大臣!” “圣上教训的是!”熊赐履一边回话一边趋近车辕,用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道,“圣上,魏东亭被扣在西华门了!” “什么?”康熙顿时勃然大怒,身子一跃就要站起,被上面车顶碰了一下头,才意识到是在车上,“怎么,这就要造反了吗?还有什么,奏来!” 熊赐履将额头在车辕上轻碰三下,算是答礼:“造反倒还没有,不过西华门的禁军说魏东亭擅自闯宫,便被扣下了。说要送内务府治罪,现被奴才的部属守护着哩……” 不等熊赐履说完,康熙大声道:“你先去,朕随后就赶来,看是怎样!”转脸对张万强道:“还从西便门进去,这里近些!” 待车调转过身,熊赐履早已跨上马背,狠加一鞭,那马长嘶一声,扬尘而去,后头康熙的轿车也如飞似地赶了上来。 熊赐履的管家正在和刘金标纠缠。按刘金标的意思,明说交内务府,实际依着冲扰关防的例,送巡防衙门,那里的堂官是葛什哈,是鳌拜的私人,又是自己的朋友,弄到狱里,一夜就能黑了他。不防刚把人带出,便碰上要入宫觐见的内阁大学士熊赐履。熊赐履见状立即断喝一声道:“站住!” 刘金标谋得这个差使还不到一个月,很多部院大臣都还不认识,乍见熊赐履带着大队亲兵,珊瑚红顶,仙鹤补服,一摇三摆威风十足,却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心里便有点怯,忙上前扎千儿请安道:“大人,这是咱们刚拿住的贼!” “呸!”刚刚说了一句,被魏东亭照脸一口唾沫骂道:“你才是贼!熊大人,不必与这杂种多说,您去和孙殿臣讲,他能治这东西,赵秉臣也成!” 熊赐履一想也是,当即吩咐管家:“你在这里守住,不可让他们把魏大人带走。我进去就出来。”说完便朝里边走。这里刘金标已瞧出个大概,心知这位大员必与班布尔善不是一路,口气也就变了,伸手拦住道:“大人可曾奉诏?” “我不见驾,”熊赐履道,“我要去见内务府堂官赵秉臣。”“哦!”刘金标闪着独眼,皮笑肉不笑地移动一下身子挡住去路,“大人,堂官不在,您免了此行吧!”熊赐履大怒,喝道:“怎么,你要造反吗?” “嗬!”刘金标冷笑道,“不让你进就算造反?我刘某是属狗的,除了主子谁也不认得,你要硬闯,”他嘴角边泛起一丝阴笑,“我自然连你也扣!”北京人最爱瞧热闹,周围过路的听这里人声喧嚷,不知西华门出了什么事,一个红顶子官员和蓝翎子侍卫在那儿指手画脚地论理,便渐渐围来一大群,呆呆地看热闹。 熊赐履知道康熙要到白云观山沽店去,原就放心不下,便带领家仆随驾扈从。上朝的半路上遇到了胡宫山,听到了魏东亭被扣的消息,便独自回去换了朝服赶来相救。原以为不过是误会,说一说便可了结,不想此刻竟连自己也被搅了进去,这才晓得事情并不简单。熊赐履稍一沉吟,改变了主意,说道:“好,奉职谨慎,有你的!不过你稍待片时,我去寻一个管得着这事的人来,再行发落。”说罢,也不等刘金标回答,返身至轿车前解一匹马,飞身上骑向西奔去。 这里刘金标“呸”了一声,大声喝道:“带上姓魏的,咱们走!”拥着魏东亭的几名亲兵听令架起便走。刚走几步,便被一道人墙阻住,熊赐履的管家一摆手,几十号人站成一排,气势汹汹地封住了路口。 “老兄何必着急,”那管家的叉着双手在胸前(一见这架势便可知道他也是流氓出身),嘿嘿笑道,“多少也得给我家主子留点面子。家主已有吩咐,便再等片刻又有何妨?” 刘金标大声嚷道:“你家主子算哪个槽头的驴!我这是皇差!”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前闯。管家见他这样,拉长了脸道:“你属狗我属老狗!你才当了几天差?一个蓝顶子芝麻官儿,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值钱些,就敢小瞧我家大人!”说着一横胳臂挡住了去路。 刘金标顿时大怒,一手抓住了管家左臂,另一肘便向他猛撞过来。那管家本事虽不济,却滑溜得紧,右掌虚晃一招,竟向他脸上扫来。这一掌若打在脸上,那才真是丢人打家伙哩!刘金标急忙收臂一格,飞足踢他下盘,管家急向后翻了个筋斗退后数步。双方虎视眈眈对望着。看热闹的老百姓见二人动了手,发一声喊,高声喝彩道:“好!”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后边的人还在往前拥,伸长了脖子要看个究竟。 刘金标将手伸进口里呼哨一声,西华门禁兵们哗的一声散开,逼近上来,管家的也忙高声道:“识相的等着我家大人,不然爷也就无礼了!”便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护在胸前。 “放肆,王八蛋!”人群外忽听公鸭嗓子大喝一声。人们都是一愣。回头看时,只见高轩驷马一辆朱漆轿车稳稳地停在人群之外。上头驭马的是养心殿总管太监张万强——这也不足为奇,有两件东西格外显赫——那张万强一手怀抱金牌令箭、一手高执明黄节钺,旁边毕恭毕敬侍立着文华殿学士熊赐履。 刘金标虽当差不久,却知这两件东西均是皇帝提调黜陟封疆大吏、节制各路勤王军队所用的信物,心中一惊,忙俯伏跪下道:“奴才刘金标躬迎主子圣驾!”一语出口,西华门禁兵早一齐弃了兵器跪了下来。两边围着瞧热闹的老百姓一看这个阵仗,个个面面相觑,一个老者唱道:“万岁爷到了,还不都跪下!”百姓们虽然久居京师,但是很少见到这样场面,一是出于敬畏,二是新鲜好奇,听得一声提醒,黑鸦鸦跪了一地,“万岁爷!”“皇上万岁!”毫无章法地乱叫一通。 康熙在车中瞧了一眼苏麻喇姑,意欲出去接见。苏麻喇姑忙微微摇头摆手儿。康熙低声笑道:“孙阿姆讲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哪里有那么多的刺客来谋朕!”说着,一躬腰出了轿车,顺手搀起一位老者道:“老人家,上岁数了,请起吧——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 老者没想到这么一个少年皇上,竟如此谦逊敬老,亲自来拉自己的手,慌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万岁爷……小民没事来瞧热闹——这里,这里……” 刘金标此时定住了神,接口道:“奴才禀主子万岁爷,乾清宫侍卫魏东亭擅闯宫门,被奴才拿住……” 康熙早已瞧见捆着的魏东亭,恨刘金标恨得牙痒痒,欲待发作,忽又忍住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当差几年了?” 刘金标翻翻独眼答道:“奴才刘金标,到这当差才一个多月。” “哦!”康熙笑道:“也难怪你不知道,这魏东亭是朕差他进宫干事的,走的急了没带执照也是有的。姑念初次,又是朕的侍卫,免予处分吧。”又对张万强道:“这人办事认真,赐黄金十两,待会儿你带他去领。”张万强忙道:“奴才遵旨!”这边守门禁兵听到圣旨,赶忙替魏东亭松绑,魏东亭顾不上说什么,上前跪下去低声道:“奴才谢恩。”老百姓们见康熙处置明快果断,齐声高呼“万岁!” 康熙上了轿车方欲掀帘进去,又止住道:“小魏子,侍候朕回宫——熊赐履,你到内务府领些钱来,今日见朕的百姓各人赐银二两。”说话间,车已催动,一阵马蹄声响,车已驰进了西华门。 胡宫山与翠姑分手之后,便奔向魏东亭的居住处,不料却扑了个空。老门子告诉他:“魏爷方才进宫去了,您老到西华门候着,说不定就找得着他。”胡宫山于是返身奔向西华门,果然是魏东亭被擒。此时欲进不能,欲退不忍,胡宫山好生为难。思量一阵,还是决定先到白云观看看情势再作定夺。 胡宫山匆匆回到太医院禀了堂官,说是熊赐履的小公子抽风,太夫人打发人骑了快马来请医治。太医院后头马厩里有的是马,他也不拣好歹,拉出一匹来翻身骑上,轻扬一鞭,那马便风也似地驰去。 行约半里路,便遇见熊赐履乘着轿车正向西华门来。后边管家厮仆跟了一大群,一色的便衣打扮,遂驻马拱手道:“熊大人请稍停一停!鄙人有要事相告!” 熊赐履从轿车中探出身来,见是胡宫山,笑道:“急惊风,慢郎中,把太医急成这等模样,是什么事啊?” “不是说玩笑的时候儿!”胡宫山道,“魏东亭被人在西华门拿住扣下了,你快去看看罢!” “什么?”熊赐履顿时大惊,转脸对驭手说道,“快,到西华门!” 胡宫山一把勒住缰绳,说道:“你这身穿戴怎么去管人?现下不要紧,回去换了袍服再赶去也不迟!”胡宫山说完,便急急打马,径往白云观方向去了。 离白云观一里多地,便远远看见山沽店四面围墙皆被推倒。虽没有听到厮杀的声音,但是可以清楚地见到寒光闪闪的兵器如林。正迟疑间,两个隐在树后的兵士霍地跳到路当中喝道:“呔,什么人?前头正在剿贼,没有鳌中堂钧旨,一律不得通过……”“去你的吧!”胡宫山笑骂道,一边将手一扬,两支铁镖出手,打个正着,那两个人早倒地呜呼。胡宫山便驻马下鞍,把两具尸体一脚一个踢进路边壕沟里。将缰绳系于道旁柳树上,独自下了黄土官道,隐在道旁冬青丛中,慢慢靠近山沽店。才行半里路,忽见一骑迎面飞驰而来,细看时,头上一顶红缨大帽,野鸡补服——是个戈什哈,正没头没脑地打马狂奔。 不防胡宫山从树棵子里斜刺跃出,只一个箭步便到了路中间。那马骤然受惊,收不住脚,前蹄高高拔起,就地旋了一个磨圈儿,方才喷嘶着站稳。也亏这戈什哈骑术高明,在马上晃一晃,竟没被甩下来。他定睛一看,是个身不满五尺,干瘦黄瘪的病夫横在路中,顿时大怒,口里叽里咕噜骂了一句,不知是满语还是蒙语。 “什么?”胡宫山却听不懂。 “贼汉子,你作死么?”戈什哈又用汉语骂道,刷地一鞭劈脸打来。胡宫山如痴似呆地站在路中间,仰着脸硬生生接了这一鞭,脸上竟连个白印儿也没留下。戈什哈大惊,再扬第二鞭,竟没敢落下来,惊道:“你、你是人是鬼?” “下来吧!”胡宫山并起五指,朝马前腿下部一砍,马顿时四蹄抽筋,“忽腾”一声连人带马翻在地下。不等戈什哈翻身,胡宫山赶上一步,脚踏在他脊背上笑道:“你这点本事够做什么用?讲,前头出了什么事,你骑马要到哪里去?” 戈什哈满身是土,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也觉踏力不甚沉重,却只挣扎不起,知道这人武功高强,只好趴着,气喘吁吁地说道:“爷,您老别下脚,我说……说就是了。” 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胡宫山才大体弄清,围店的有五百多人。店里的人都已被困在池心岛上,并生擒了穆里玛。讷谟差他回去给鳌拜报信儿。 胡宫山听了又愁又喜。他想:鳌拜这次大动干戈,一定要想速战速决,如不赶快援救,池心岛上的人便危在旦夕,可如今魏东亭又身陷缧绁,自己单人独骑,无法救援……幸有穆里玛落在手中,可作人质。心里正在迟疑之间,脚底下的戈什哈却来了一个青蛙跳塘,跃起身来,便向路旁树丛里蹿去。胡宫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便擒住他的右脚,将他拖了回来,厉声问道:“你是汉人是满人?” “我……”那人不知他问话的意思,迟疑道,“我是汉人!” “胡说!”胡宫山道,“你方才还说满语!” “我真……真的!”戈什哈被他捏得脚踝骨疼入骨髓,“说满语……人家会怕我……” 胡宫山顿时大怒,抓起戈什哈举过头顶骂道:“你不是要学青蛙跳塘吗?算你不小心撞在树上了!”便发力扔了出去,戈什哈一头撞在路旁一株大柿树根上,*迸裂而死。 既然打听清楚了情况,就没必要再去冒险犯难。胡宫山拍拍身上的灰土,转身回到自己马前。却见一个蓬首垢面的人正解柳树上的马缰绳。他大喝一声:“好个贼!”纵身而上,一把揪住那人。一看,却是熟人,山沽店的“伙计”,御前五等侍卫郝老四,不禁愕然:“是你老弟!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胡老爷!”老四也认出了胡宫山,“您怎么也在这里?” 胡宫山笑道:“许你来便不许我来?你这是做什么?” “唉!背透了,昨个输了钱,喝了一夜的酒……” “还有谁比我更鬼?”胡宫山格格笑道,“我什么全知道,你去寻魏东亭搬兵,没得成功?” 对眼前这个胡宫山,平日里虽也断不了打过交道,可是此刻他出现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郝老四正狐疑不定,瞪着眼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句透底儿的话。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去搬救兵呢?” 胡宫山将他肩头一拍,笑道:“说了实话,这才像个兄弟呢!如此,我便帮你计较。”郝老四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胡兄如能救得我两位兄长出来,我郝某将永世不忘!”“别扯淡了!”胡宫山笑道,“我知道你机灵得很,很会做戏,这里不仅有你两位兄长,还有帝师伍次友,是不是?” 郝老四起身笑道:“看来,在你这真人面前,是半点假话说不得的,只是你眼下有何良策呢?” 胡宫山道:“我已经探听清楚,穆里玛被史龙彪擒在岛上,他们几个暂不要紧。咱们一同去一趟鳌中堂那里,拿这穆里玛去换明珠和池心岛的安全。试一试这位鳌中堂的手足情分到底如何?”郝老四迟疑答道:“这样……能成?”胡宫山听了,也只微微一笑。他解了自己的马让郝老四骑了。返身回戈什哈马前,朝马肚子轻踢一脚喝道:“起来!”那马解了穴道,乖乖儿站了起来。胡宫山骑了,放马追上郝老四。二人并辔而行,默默地走了一阵,忽然,胡宫山喟然长叹一声道:“老四,你的根基不坏,也合我的脾胃,随我入山学道如何?” “什么?”郝老四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便说,“你以为我不知道,皇上瞧中了你,迟早要大用你的!”他看看胡宫山那阴沉的脸色,便不再说下去了。“痴人哪!”胡宫山道,“你知道么,你耍小聪明已到了玩火的地步了——待你遇到为难的时候,我来救你就是。眼下我只告诉你,你与明珠斗法还差着火候呢!”郝老四听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半晌点头道:“算你厉害,我这里先谢过了。”刚说完,忽然失惊叫道:“坏了,你看!” 胡宫山抬眼远望,见远处一彪骑兵,约百余人,踏得黄尘滚滚,顺着官道奔来。郝老四道:“定是鳌拜又派援兵来了!”胡宫山不语,只是呆呆地望着。半晌,哑然失笑道:“来将不是别人,是令兄魏东亭!”郝老四仔细看时,大喜道:“果然不错,只是方才你说他在西华门被扣住了,如何脱得恁快!”胡宫山皱眉道:“围店的有五百余人,他带这百十个人来,济得了甚事?” 说话间,这队骑兵已到近前,郝老四翻身下马,伏地大哭道:“大哥,你来得好!咱们一起杀贼去!” 魏东亭见郝老四和胡宫山在一起,不免诧异,下马来搀起契弟道:“有话慢慢讲,店里头的情景究竟怎样?” 听了郝老四哭诉,魏东亭才又转身对胡宫山长揖到地,说道:“小可们的事,有劳胡先生如此费心,感激万分!”胡宫山也忙还礼不迭,又将方才二人计议换人的事说了一遍。魏东亭手抚下巴思忖良久,笑道:“胡先生所见极是,你们自管去见鳌拜。”停了一会儿,魏东亭又和胡宫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商议了一阵才分道扬镳,各自奔忙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回 胡宫山片语释兵戎 魏东亭 眼见天色渐渐昏暗,鳌拜真有点等急了。一席丰盛的酒菜早已放凉。桌旁坐着班布尔善,默默审视着手中玲珑剔透的玉杯,济世背着手观看墙上挂着的一副米芾手书,葛褚哈则与旁坐的泰必图窃窃私语。谁也无心去吃。 “你有些什么想法?”鳌拜耐不住,开口问班布尔善,“这一会儿,连报信的怎么也不来了?” 班布尔善正在苦苦思索,听得鳌拜发问,便沉吟道:“老三今日去白云观,是老赵送出来的信,西华门的刘金标也亲眼见了,这是不致有误的,不过……这半日不见信儿,刘金标又突然不知下落,肯定事情有变了。”他站起身来,“天色将晚,不比白日,我们应该派人去探听一下。”听到这话,济世便扭转脸来,葛褚哈和泰必图也停止了说话,抬头瞧着鳌拜。 泰必图见鳌拜目光直往自己身上扫,忙道:“中堂,穆兄此去白云观,是密调了西山锐健营和府上的亲兵分头去的,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极其精悍的,不妨再等等看。”济世嘘了一口气道:“胜固然好,败得漂亮也无妨,反正没落把柄,最怕的是不胜不败,弄成僵局,那就须作应变的安排了。” “着,就是这话!”班布尔善双手一合道,“泰兄,你是兵部的堂官,你就用兵部的钤印咨会顺天府,命他们派兵前往,就说那里有盗贼,叫他们前去助剿!” “不可!”不等泰必图答言,济世大声截断道,“倘或有人认出老三来,岂不要砸锅!” 班布尔善格格一笑:“只怕顺天府尹亲自去也认他不出。万一事有不谐,倒可一股脑儿推在他们头上,咱们岂不是脱得干净?”泰必图反驳道:“他们手中有兵部勘合,将来对证出来,只怕还要落在兄弟头上。”鳌拜也是摇头,觉得班布尔善一向精明,这个点子却出馊了。 班布尔善并不在意,“哼”了一声,将手中玉杯轻轻地放在桌上道:“你道我是傻子!你叫他去剿‘贼’,可并没有说谁是贼,他剿了老三,算是代我受劳;如剿不了,将来对证出来,你说让他‘剿贼救驾’,他倒‘剿驾助贼’——又可代我受过。这等进退裕如、万无一失的良策你们看不中,岂不怪哉?” 鳌拜听到这里,如同拨开眼中浮翳,一迭连声道:“对,就是这么着。泰必图,你就办去,成败都有我顶着!”泰必图深知此事重大,怔了一下方道:“也好。”忽然灵机一动,“此时已近未末申初,若去兵部签押房寻着管事的用印,必然要延误时间,不如由中堂写一手令,由我骑着快马直接到顺天府提调人马,岂不更好?” 此中意思极为明白:你这会儿应允替我担待,可口说无凭,你写个字儿就能办的事,何必要我再去兵部惊师动众?但话又的确在理,鳌拜略一思索,便很爽快地说道:“很好,咱们就这么办!”便命人将笔纸拿来。 正在这时,门官走了进来,垂手回道:“外头太医院胡宫山大人求见老爷!” “不见!”鳌拜将手一摆,那门官答声“是”回身便走。没出几步,班布尔善忽然叫道:“你回来!” “据我所知,”班布尔善转脸对鳌拜道,“此人乃是平西王的人。既与老三无甚瓜葛,也与我们交往不深,品秩虽微,却是是非之人。是非之人于是非之时造访是非之地,焉知没有别的缘故?”见鳌拜点头,便吩咐管家,“请他进来!” 胡宫山长袍飘风,步履从容昂然登堂,微笑着给鳌拜请了个安,又对济世他们团团作了一揖,泰然自若地站在厅中说道:“诸位大人都在这里,这更好了。在下胡宫山,从白云观而来,有要事面禀中堂大人。” 鳌拜这是第二次见到胡宫山了,上次在索府匆匆见了一面,仅知他武功深湛,却未交谈。这次来了,倒要谈谈。他坐在宴桌旁打量了一下这位丑陋的“是非之人”,没有立刻回话。但“白云观”三个字比一篇万言文章还能说明问题,它包含着他今日全部忧虑、焦急和惶惑不安。只是表面上却显得十分镇静,淡淡一笑道:“久仰了——你从白云观来,找我有什么事?” 胡宫山也打量着鳌拜,只见他身着赭色湖绸袍子,也未系带,足下穿一双黑缎官靴,手里捻着一串墨玉朝珠,显露出一副潇洒自如的神态,但另一只扶在椅背的手却紧攥着,暴露了心中的严重不安。胡宫山干笑一声没有答话。鳌拜道:“这几位都是国家重臣,我的好朋友,你有话尽管讲。” “那好。”胡宫山冷冷说道,声音虽低,中气极其充沛,厅中“嗡嗡”之声不绝,“穆里玛大人已经被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只此一句,厅里的济世、葛褚哈、泰必图如闻惊雷,一个个面色如土。班布尔善自称自己每临大事从不慌乱、涵养功夫很深,但听了此话也吃一惊,身子微微一颤。 鳌拜先是一呆,接着哈哈大笑:“穆里玛是御前带刀侍卫,武艺高强,今日拥重兵奉命剿几个毛贼,焉有失手之理?你小小一个太医院供奉,六品的前程,就敢在老夫面前弄鬼!”胡宫山不等他说完,扬声接口便道:“此非朝廷庙堂,又无堂参的礼仪,今日你我皆便服相见,抵膝攀谈。竟然在这个时候,扯谈起一品六品的话儿,难道不怕天下有识之士讥笑么?眼见你美味佳肴无心食用,金波玉液难以下咽,满面忧疑之情,尚侈言什么‘武艺高强’,岂不笑煞人也。” “大胆!”葛褚哈见他是一个品秩低下的官员,竟敢对鳌中堂如此不逊,顿时也发作道,“谁要你来报什么信?你回去听参吧!” “你是谁?”胡宫山挑衅地问道,“今日在下要见的是鳌中堂,你这等见识浅薄之人不配与我答言!明之弘光、清之多尔衮、吴三桂在下都曾见过几面,只少见你这副肮脏的嘴脸!”他说的这三个人除吴三桂地位与鳌拜相当之外,其余二人身世显赫,在座的无人能比,而胡宫山却淡淡说来,毫不介意,怎不叫厅中人动容失色!葛褚哈更是尴尬难堪之极。 那胡宫山眼看再无人与他对答,便径自来至桌前,操起一双筷子,捞起冷盘“孔雀开屏”的“孔雀”脑袋直往嘴里塞,并向椅子上一坐,大嚼起来,旁若无人地赞道:“好,有味远客先!怎的鳌中堂也不让让我老胡?” 鳌拜与班布尔善四目对视了一会儿,鳌拜斟了一大觥“玉壶春”,递到胡宫山手中,笑道:“好,有国士之风!瞧你不出,倒失敬了!”胡宫山满不在乎地接了酒一饮而尽,笑道:“鳌中堂便没有这等小家子气!”说着信手将吃剩下的骨头向地下一抛,鳌拜留心看时,竟牢牢嵌进青砖地的四角缝间,挤得四块砖稍稍离位。鳌拜不禁心下骇然,笑道:“先生内外功双修,实在可佩得很。”班布尔善也凑过来道:“胡先生,我们是老相识了吧!”说着,也来敬他一杯,胡宫山来者不拒,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胡先生,”鳌拜看他酒过三杯,才开口问道,“不是我信不过你,舍弟穆里玛并非等闲之辈,带兵千人围一小店,怎么就能失手被擒?” “此一时彼一时,剿‘贼’反被贼剿的事自古有多少!”胡宫山拉起台布,擦了嘴边和手上的油垢,从怀中取出从戈什哈身上搜来的那封信递了过去,仍径自夹起桌上佳肴饶有兴味地大吃特吃,嘴里不住地哼道:“熊掌与鱼兼而得之,余之福也。”说着便瞧瞧葛褚哈。葛褚哈瞧不得这等模样的人,气咻咻地别转了脸。 这边鳌拜就着烛光看那封信,脸色愈来愈严峻。班布尔善也踱过来,仔细看时,的确是讷谟亲笔所书。信上说有一位武功极强的老者已被乱箭射死,三叔穆里玛身陷敌手,却不曾提到“老三”是否也被围在其中。 “胡先生,”班布尔善目光闪烁,“池心岛上据你看都围了些什么人?” 胡宫山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常到山沽店去,几个人我都熟,店主何老板,还有几个伙计,都是极本分的,你们要剿的‘贼’只怕是不在网中。” 鳌拜道:“那他们为何不杀我弟穆里玛?”这的确是点睛之语。说这话时,鳌拜目中凶光四射。他认为,康熙若不在岛上,众人极有可能杀掉穆里玛夺路突围。现在他们既不逃,又不杀人,就是个大大的疑点,不问清这一点,便不能下决断。 “穆大人值钱呗!”胡宫山满嘴油腻,抬头看着鳌拜道,“想拿他换大人的掌上明珠。” 又是一语惊人,周围顿时是死一般寂静。济世阴沉着脸说道:“先生真是无所不知,敢问你是什么人,又是谁派你来的?” “老三手下的小魏子请我来此帮办这件事!”胡宫山毫不踌躇,昂声答道。 “老三!”鳌拜急问,“哪个老三?” “中堂这就明知故问了。”胡宫山悠然笑道,“‘老三’就是老大老二的弟弟,大门外头还有个‘老四’——他不愿进来,在那等着呢——只许中堂和诸位大人整日价叫,老胡便叫一声儿又何妨?小魏子你们都熟,就不必多说了吧?” 一听这话,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对答。葛褚哈忍不住一个箭步蹿上来,揪住胡宫山的衣领厉声问道:“你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你是谁?” 胡宫山哪里将他放在眼里!顺手在他左腿弯的穴道上捏了一把,葛褚哈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胡宫山忙双手搀扶道:“啊哟!大人为问这么一句话行此大礼,可不敢当!不才胡宫山,太医院一个六品供奉,哪能经受得起。”便在背上轻拍一掌解了穴道。济世见葛褚哈双眼流泪,吃惊之余又觉好笑,忙装作咳痰掩饰了过去。葛褚哈满面羞惭,一跺脚便转身出去了。 班布尔善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遂笑道:“依先生之见,这事该怎样了局?” “您是聪明人,岂不闻‘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明珠交我,还你一个穆大人。” “明珠死了。”班布尔善脸色一变,冷冷说道。 “那穆大人也活不了。”胡宫山站起身来打一个呵欠,说道,“也好,郝老四还在外头等着,我该去了。” “哪里哪里!”班布尔善连忙阻住,“和先生取笑嘛,拿一个明珠换回穆大人,岂有不肯之理?” “我素知鳌中堂、班大人绝世聪明,哪能做出‘明珠死了’这等笨事呢?”胡宫山又稳稳坐下,“咱们与其在这儿使心眼儿,绕圈子,让穆大人在那儿受罪,不如爽快点议个办法为是。” “明珠交你,我却不能放心,怎么办呐?”鳌拜想了半天,终于开口了。 胡宫山呵呵大笑,其声音磔磔如枭鸟夜鸣,屋中人无不听得汗毛悚然。“久闻鳌中堂是治世能臣,乱世奸雄,果不其然!”他笑声陡止,“即请中堂选一能将押送明珠,老胡在前,他们在后。如有变故,便一刀杀去,有何难为?”班布尔善和鳌拜交换了一下眼色。鳌拜一眨眼,算是首肯了。 正在这时,花厅中门“嘭”地一响,忽然大开。葛褚哈带着十几个戈什哈,刀枪明亮,满面凶气地立在当门,双手在胸前一拱道:“胡先生本领高强,请赐教几招再去,没有先生,照样能换回穆大人来!”事出意外,满厅人顿时呆住。 胡宫山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伍员曾经吹箫乞于吴市,韩信也不免受胯下之辱,你又何必为方才一跪而耿耿于怀呢?”他双手抄于背,迈着方步悠然自得地踱着,脚下的青砖一块一块地纷纷断裂。 鳌拜知道,葛褚哈决非他的对手,就是大家一齐攻上,也未必能留得住他,不如卖个顺水人情,遂断喝一声:“放肆!胡先生乃是我的客人,退下!” 班布尔善觉得葛褚哈面子上太难堪,将眼一转有了主意,忙笑道:“葛兄,何必计较此一时的得失,就由你和这几个人带着明珠去办吧!” “着!”胡宫山朝鳌拜一笑,“班大人这话中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葛大人要三思!”鳌拜将手一挥道:“就这么办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接着就发生了前面讲过的池心岛换人的故事儿。池心岛葛褚哈下令乱箭齐射胡宫山,也并非故意违约背信,因他不是“君子”,等不得“十年”;也实在不是韩信,咽不下在鳌拜府中受的这口窝囊气。 魏东亭一干人直到二更尽才算草草将山沽店的后事料理清楚。 穆里玛兵退之后,他们便赶忙着手打捞起史龙彪的遗骸——除了脸上,浑身已无半点好肉,双手仍紧攥着一把箭,看得出在水中他还支持过一阵……穆子煦默默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拔出一枝又一枝箭,伍次友似乎周身失去了知觉,和众人呆站在一旁傻看。 史龙彪面色坦然地仰卧在池边条石上一动不动,人们这才意识到他是再也醒不过来了。穆子煦带着犟驴子和郝老四一齐跪下,行辞师之礼,何桂柱“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泪珠刷刷地滚落下来。这一声哭得犟驴子如梦初醒,哭着叫道:“师傅,怨我呀!我要过来接应一步,你怎么会……”穆子煦、郝老四心里十分凄楚,也都扑身叩头痛哭。明珠重伤未愈,躺在担架上无声垂泪。魏东亭想起从西河沿初遇以来这几年相处的情景,也是泪流满面。伍次友噙着泪对死者长跪叩头道:“老叔,您……您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说着也掩面而泣。 半晌,魏东亭方劝慰大家道:“各位兄弟,丈夫有泪不轻弹,等杀了贼,我们再来奠祭他老人家……”众人才慢慢止住了悲声。 魏东亭指挥兵士刨土掩埋了史龙彪,便护送着伍次友、何桂柱,星夜赶回城里。一路上,大伙沉闷着谁也没有讲话。这一带从李自成与清兵、明廷几次大战之后,荒无人烟,星影中只见黑魆魆的丘陵和房屋一起一伏地似乎在跳动。寺院里的钟声远远传来,更加深了人们心头上的凄凉之情。铁骑踏着浓霜,默默地向前进发。伍次友手带缰绳,仰望着满天寒星,口内微吟道: 野客燕市悲歌愁,豪饮不问肆沽楼。 星汉霜严冻布衣,河洛风回暖清流。 方期推窗见月朗,奈何暗云罩寒洲。 书生祗秉悼曲,无马无妾何将酬? 低沉的吟声,激昂的诗句,在人们心中激起了感情的浪潮。魏东亭心中一热,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没有开口。 回到虎坊桥魏东亭的住处,众人方透了一口气。想起今日一场恶战,如在梦寐之中。魏东亭知大家很累,便不再张罗吃饭的事,只分派了各自安息的处所。待寻胡宫山时,不知他何时已经离去。魏东亭犹恐伍次友文弱书生劫后余悸,特地请伍次友住到自己的房间里,自己在外间一条春凳上守候。忽然老门子进来,悄悄对魏东亭道:“索大人、熊大人都来了,在外头客厅里候着呢!”魏东亭瞧瞧里屋门,料想伍次友已经安息,也不着袍褂,只穿一件绛色大衣裳,系了根玄色腰带,便匆匆出来。 熊赐履坐在椅上展视一幅字画,见魏东亭进来,只欠欠身子点头笑道:“今日受你牵累,几乎做了阶下囚!”魏东亭也笑道:“和大人一起坐坐班房,未始不是一件趣事。”索额图见魏东亭扎手窝腿地要请安,忙起身拉住手道:“虎臣,这又何必呢!”说着,三人便坐下叙话。 “虎臣,你今日受惊受累,本不当再来搅你,”熊赐履将手中字画卷好,面色变得十分严肃,“但是明日圣上必要召见,若问起白云观的事,当何以答对呢?” “白云观之事宜秘不宜宣。”魏东亭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说道,“皇上眼下不能与鳌拜翻脸。愚以为还是不见为佳。既不见他,当然也就不会召见二位了。” “这个见地极是,”索额图眉头紧锁,“怕的是皇上一不自制,召见鳌拜与我们,就不好处置了。”魏东亭道:“我料皇上谁也不会见的。皇上圣学大进,现在每日讲的是‘慎独’二字,岂肯摘此不熟之瓜?” 熊赐履会意,点头道:“话虽如此,你也不可大意。”魏东亭答道:“是。不过,熊大人方才这一问,倒使我生出两解。” “唔!”索额图饶有兴致,用碗盖拨着茶叶啜了一口问道,“哪两解呢?” “索大人府上被搜之后,伍先生避居白云观。白云观今日又遭洗劫,足见鳌拜的篡逆之心,急不可待。”索、熊二人连连点头,魏东亭满有把握地接着道,“这两次突袭,名曰追缉、剿捕,其实都是遁词,也不尽是为了伍先生,都是对着皇上来的。鳌拜的篡逆之心虽急,却仍是力不从心。若有力量,为何舍近求远?因为在宫中下手,他还不敢。” “好!”熊赐履听得有些兴奋,击节称赞道,“说下去!” “这二解么,”魏东亭伸出食指和中指继续道,“鳌拜虽总统内外军事,但是外将能为他出死力的都已调进,内务府总管因是遵皇太后的懿旨所任,他一时间还拉不上手,也不敢以谋逆大事轻率试探。”这话说得过于透骨,熊赐履和索额图不禁对望一眼。魏东亭接着道:“由此看来,现在皇上在紫禁城内,尚操有大部兵力。但朝廷内外的奏折,都要一一经过鳌拜的手,这就很可虑。君令不出都门,且鳌拜已实际掌握着大内中枢——乾清宫关防,京师步兵统领衙门、巡防衙门他都管着,兵部也在他手中,权力是很大的。但九门提督这一最重要的职位却为我的好友充任。因此,皇上如不轻易出宫,半年平安可保。如仍出宫,就怕再遇山沽店之事……” “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办?”熊赐履双手按膝,俯身问道。 魏东亭道:“我意皇上不能出宫太勤,但该动还是要动。必须有应变的对策,事急之时,便学汉高祖入韩信营,夺了兵部印符再说!” “要保住九门提督不能易人,鳌拜对此也决不会放过。”索额图插进来道,“虎臣如今与这怪人私交不浅了,必要时便请他抗命不交印信。这样,鳌拜在京内调兵就大不方便了。” “眼下交情尚不到那种火候,”魏东亭笑道,“再说如此重大之事,也不能让人家白干呐。” “好!”索额图兴奋地说,“看你不出,竟有这份聪明——这也是跟着伍先生学的?” 魏东亭笑道:“伍先生讲这些做什么!他讲的是学问。但从学问中可以悟出机变之道,这倒是伍先生常说的。” “讲得不错。”熊赐履笑着不住点头道。他是正宗儿的道学家,与伍次友的“杂拌”学问意趣不同。只因康熙喜欢伍次友,这几年才未上门与伍次友折辩理论。今日殊途同归,结论竟是这样的契合,所以也很高兴,想了想又道,“还有一节,未必就用得上,也要虑到。通州、丰台、密云、天津为京师门户,喜峰口是盛京要冲,也要有得力的人维持——这些事,自有我们去做,你好好做个擎天保驾的赵子龙就是了!” 满洲人视《三国志演义》为兵书,汉人却以稗史视之,索额图自幼受教,敬重的便是赵子龙。魏东亭虽觉熊赐履语中不无调侃之意,但此典用到此处,实在精当之至,遂也笑道:“敢不从命!”三人相视哈哈大笑,又议了许多细节,直到天将透晓,熊、索二人方起身辞去。(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回 康熙金殿会逆臣 婉娘魏府 出乎意料的是,康熙第二天一清早便着张万强传旨,召见鳌拜,而且是单独召见。张万强奉旨来到鳌拜府时,鳌拜正在用早点。因是“病假”在家,张万强传旨免了接旨的一套仪式,只站着缓缓道:“万岁爷召您老上殿呢。” 事出意外,猝然之间鳌拜吃了一惊,旋即镇定下来,放下手中的筷子道:“皇上没有讲是什么事吗?” “禀中堂,”张万强从容答道,“小人不知。素来内臣不问外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来啊!拿五十两银子赏他!”鳌拜深知康熙与他厚密,问不出个什么,便道,“你先去,我随即就到!”直待张万强出了大门,鳌拜方又回头叫道,“来,去请班大人到前头来!” 昨夜这里也是通宵密议,到天大亮才各自去息歇,班布尔善、济世、讷谟、葛褚哈几个被安置在后头花厅耳房内。所以不到一袋烟的时候,班布尔善就来了。一进门便问:“中堂,什么事?” 鳌拜笑道:“昨夜你失算了,老三叫我递牌子进去呢!” “是吗?”班布尔善满腹狐疑,愣怔了一阵,恍然道,“他这不过是稳一下阵脚,中堂只管放心,不会提起叫中堂为难的事!”看鳌拜迟疑着不动,班布尔善又补上一句:“他不想与咱们破脸,咱们现时也不能与他破脸,这不是两好凑成一好吗?” 这算把话说明白了,鳌拜说声“好”,便穿袍褂补服,将一串鹡鸰香朝珠小心翼翼地挂在项上,抬脚出来站在阶前高叫一声:“备轿!” 这次接见是在乾清宫。鳌拜来到丹墀下,见是葛褚哈、阿思哈站班,只看了一眼,便哈了腰掀帘进去,伏地跪下。康熙身旁只有张万强一人捧着巾栉侍候,见他进来,康熙掩起手中一份黄折子,平静地说:“请起来吧,”又提高嗓音叫,“赐座!” 两个候在外头的小黄门听到话声,赶紧进来在一张太师椅上铺了黄袱面儿的龙须草垫子,躬身退下。鳌拜从容坐下,这才抬头打量康熙。 二人已将近四个月没有见面了,康熙身材显得比先前更加修长,脸上气色很好,头上戴一顶明黄罗面生丝缨冠,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蓝缎锦袍外罩一袭石青江绸夹金龙褂,腰间的一条铜镶宝珠三块瓦的线鞓带微露在龙褂外头,手里托着一串蜜蜡朝珠,一身装束齐齐整整,显得神采奕奕。 正打量间,康熙开口了:“你近日身子可好?” “承皇上垂问,”鳌拜在椅中欠身答道,“老臣素有头风病,近年来不时发作,眼见得是愈发不济的了。” “你要善自珍重,现在国家大事太多,总要倚重于你。”康熙回头吩咐张万强,“前儿*喇嘛朝觐时,曾进上天竺国的天麻,还有那件老山参一齐拿来赏他。” 这是早已预备好了的,张万强答应一声:“喳!”从几上捧下两个明黄缎面的匣子,转身双手奉上。鳌拜先谢了恩,接过来放在跟前茶几上,问道:“皇上召臣,不知有何宣谕?” “要紧的事是没有的。”康熙淡淡说道,“这是浙江巡抚的折子,昨儿黄匣子递上来,见你并无批语,想找你议一下,总要有个办理宗旨才好。” 原来为这个,鳌拜心头不禁一宽,拘谨戒备的神情也就消除了。这个折子说的是前明遗老黄宗汉、李哲、伍稚逊等人在杭州搞什么名士大会的事,并将他们写的诗歌也附在折后。这些诗虽不外风花雪月之类,但其中隐喻却颇有违碍之处。即便没有,就这些人常常聚在一起,也是颇令人担心的。鳌拜不加批语,并不是觉得不重要,而是难以措词,又不好为这事去同班布尔善商议,在手中因循几天,终于还是将原折拜了黄匣子递上来。现在既然皇帝垂询,觉得倒不如由皇帝亲自来办为好。想到此,鳌拜干咳一声道:“这些人最难料理,说是要面子,其实是观风色,奴才也并无善策。我朝入关定鼎以来,前明遗臣素孚众望的,惟洪承畴一人而已。” “还有钱谦益,但是他们的名声并不佳。洪承畴死有余臭。南京人今年过年时在他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可见他的人望如何了。” 鳌拜始而不解,继而大悟,忘形地哈哈大笑道:“这也真把他骂到家了,上联骂他‘王(忘)八’、下联骂他‘无耻’。”忽然又记起自己是在“病中”,遂低下头道:“此事重大,皇上谅必已有善策?” “朕尚无善策,才想到寻你来问一问呀!” 鳌拜想了一阵子才回答:“这等人原是前明遗老,受恩深重,要他平白地归顺本朝,面子上实在下不来。譬如二人龃龉,胜者要和好,请败者吃酒,败者一方总要拿一拿架子,硬拉他来席上坐下,以礼待之也就罢了。” “怎么个拉法呢?”康熙沉思着,却听鳌拜继续说道:“让他们与顺民童子一起应试,断然不可,因他们在前明时已是名士,或做过举人、进士,现在岂肯纡尊降贵从秀才重新考起?若留在山野伴风弄月,又难免会讥讽朝廷大政。” 康熙听至此,将身子向前一倾说道:“朕之所虑正在于此——来的都是没骨气、不值钱的,有骨气、分量重的又不肯来,如之奈何?” “所以要霸王请客!”鳌拜满不在乎地将马蹄袖一翻道:“——另开特恩科,专取前明秩官遗老,名士宿儒,安车蒲轮恭迎进京,皇帝亲自测试,赏他们一个大大面子。” 康熙听到这里,已完全忘掉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宿敌,凝视着乾清门北的甬道沉思着说:“只怕难以征齐。” “权柄今日操在我手,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鳌拜慨然说道,“若考取了,便是国家栋梁;若名落孙山,那就扫地出京,背后骂人的资格也就自行取消了!” “好!”康熙兴奋得将龙案重重一击,突然脸上光彩渐消,叹道,“只是现时尚不能办。” 鳌拜盯着康熙,忽然觉得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却听康熙又淡淡笑道:“台湾未靖,藩国不臣,外患未除,内忧俱在。这些人治世可以皈依,乱世可也就难说了。” 从理想回到现实,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康熙才道:“你也乏了,且身子不适,改日从容再议吧!” 鳌拜心里冷笑一声,就在座椅中一揖道:“如此,老臣告退了!”便自起身辞去。 康熙扶着椅背站起来,望着鳌拜离去的背影,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怅惘:“这也是个人才哩!可惜……” 康熙坐着四人软轿方到养心殿垂花门前,远远便听苏麻喇姑叫道:“皇帝回驾了!”正自诧异:怎的这种叫法儿?却见孙氏笑呵呵迎出来,才知是太皇太后在里头等着。——自从苏麻喇姑奉旨来侍候康熙,康熙因怕太皇太后身边寂寞,便命孙氏侍奉太皇太后,这倒合了太皇太后脾性儿,长天老白日没事,便命孙氏搜寻一些野狐鬼怪的故事讲给她听。 康熙三步并两步进来,就要给太皇太后请安。老人忙笑道:“我的儿,免了罢!我来搅你并没什么大事,听曼姐儿讲你去见他,有点放心不下,来这里听个信儿。——大冷天的,就穿这点衣裳,也不怕冻着!” 苏麻喇姑听了这一声,忙将一顶绒草面的线缨苍龙教子珍珠顶冠捧上。因上了年纪,孙氏手脚已不灵便,只在旁帮着,替康熙脱了外头袍褂,加穿一件海蓝缎绵袍,外头罩上一件套扣的巴图鲁背心。忙乱了一阵子,祖孙才坐下叙话。太皇太后见康熙稳稳重重地坐在一旁,完全是一副大人模样,心里既欣慰又感慨,转脸问孙氏:“皇帝这模样,你瞧着像谁?” 孙氏眼睛已经老花,听太皇太后问自己,眯着眼瞧了半天,笑道:“我瞧着倒像太宗爷的模样儿。” 太皇太后叹道:“祖孙三个都像,这孩子老成些,大行皇帝在这个年纪时,怕还没有皇帝高呢!”说着,想起从前凄楚事,便忍不住拭泪。苏麻喇姑忙打岔道:“万岁爷这身打扮,乍一瞧,像个进京赶考的举人!” 一句话触动了康熙心事,想起方才和鳌拜一番晤对,愣了一下方又笑道:“你别以为朕不成,真做了举人,未必就考它不上!” 闲话一阵,太皇太后见康熙精神很好,不像受了惊气的模样,便起身道:“如今外头不静,皇帝见人要仔细,曼姐儿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不假,你是皇帝,身子金贵。——明儿叫小魏子把前儿贡来的那座金自鸣钟拿去赏了吴六一;还有索额图的正配过世了,你这做主子的也要打点到!”康熙一边听,一边诺诺连声地答应:“已送给索额图五百两金子。”太皇太后便起身道:“我们去了,早膳不用叫外头做了,曼姐儿打发几个人到我那儿去取。好好儿劝你主子多进一碗膳!” 这里太皇太后刚走,康熙便对苏麻喇姑笑骂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跑去叫了太皇太后来,排场了朕一顿。”苏麻喇姑见殿内没人,便也不拘形迹,笑回道:“万岁爷金口玉言,倒说话不算数,原说今儿个谁也不见,冷不丁儿一大早便出去见那丧门神,想想我能不怕?” 康熙一脸得意之色,笑道:“昨儿你说的虽有道理,但我身为天子,吓得不敢见臣子,岂不越发助他的气势?”“那也要告诉一声儿!”苏麻喇姑道,“也好有个防备,小魏子也不在跟前,手边一个得用的人没有……皇上也忒冒失了!” 二人正说着,小毛子捧着茶盘进来。康熙端起来呷了一口,忽然想起苏麻喇姑曾说到过这人在茶库里斗讷谟的故事儿,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来不是在茶库里侍候么?” 小毛子正待退下,听得皇帝问着自己,忙将茶盘往腋下一夹,后退一步跪下道:“奴才钱喜信,不过人家都叫我小名儿‘毛子’。——原来在茶库做事,托万岁爷的福,苏大姐姐抬举我现在做了头儿。” “你就叫小毛子好了,”康熙道,“这比你原来名字好得多!” “喳——”小毛子忙叩头,大声道,“奴才自今儿个起叫小毛子,姓‘小’,叫‘毛子’!” 本来非常平淡的事,小毛子却如此回答,旁边的苏麻喇姑忍不住“噗嗤”一笑,忙又止住。听康熙又问:“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听说你很有孝心,好好儿当差,赶明儿告诉内务府,叫他们再给你换个好差使,不长进的毛病儿也就改了。” “万岁爷高兴了多赏小毛子几个就有了。在这儿可以天天见到万岁爷,哪有比这更好的差使!”小毛子睁着虎灵灵的眼睛说道,“靠老天神佛保佑,万岁爷大福大寿,四海兴旺,永世太平,万民称颂!” 这些话,有的是小毛子从俗家年帖子上看来的,有的是从茶馆说书先生处听来的,也有的是从臣子奏事时鸡零狗碎抓来的,将它们强捏在一起,听上去不伦不类,他却说得极为流利。康熙憋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苏麻喇姑拿手帕子捂了嘴,也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制。 小毛子倒愣了:“万岁爷,奴才没说对么?” “不错不错!”康熙大为高兴,“你说得很是。婉娘拿五十两银子赏他!” 待小毛子谢赏出去,康熙对苏麻喇姑道:“这孩子很有趣也很有用,你要多关照他!”苏麻喇姑忙躬身答道:“是。” “还有。”康熙迟疑了一下才道,“过几日抽空儿,你该去瞧瞧翠姑,问一问她的身世,和洪承畴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回来奏朕。” 自白云观火烧山沽店之后,康熙与鳌拜君臣之间表面关系有了很大缓和。鳌拜依旧是称病,所以不隔三日五日,康熙必命张万强等送一些参、蓍、茸、桂之类的名贵药材赐给鳌拜;鳌拜封了送上来的黄匣子,里边批的奏章,也总要加上一句“所议当否,伏惟圣裁”,表示客气。 但暗地里,二人都已心知,君臣之缘已尽,都在加紧准备。召见鳌拜之后半个月,鳌拜送上来一份奏折,弹劾五城巡防衙门的冯明君玩忽职守,导致西海亭子失火,着降调两级,暂署九门提督府军务。九门提督吴六一另行议叙。 “来了!”康熙在乾清宫看了这个折子,心里又惊又兴奋。不动声色地袖了折子回养心殿找苏麻喇姑商议。 “先驳下去,”康熙道,“冯明君显然是他的私人,把九门禁卫的职事交给他,那还了得?” “小魏子说过,这事儿索额图和熊赐履他们议过,何妨找他们来问问?”苏麻喇姑瞧着奏折,蹙眉答道,“或者就把这姓冯的交部议处!”因近在眼前,康熙惊异地发现苏麻喇姑额上已有细细的皱纹。 “不成!”康熙断然说道,“索、熊二人太显眼,一召进宫众目睽睽,不大妥当。交部更不成,吏部是济世在那儿,议也是这,不议也是这!” “那就留中!”苏麻喇姑细思量也觉有理,但鳌拜出题太刁,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先压几日再说。” “不出三日,”康熙起身绕室徘徊,“鳌拜必要追问留中何意,朕何以答对?” “我去寻小魏子,看他们怎么议的,另外顺便瞧瞧翠姑。”苏麻喇姑说完,就到西阁里换衣裳。出来时,对康熙道:“伍先生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因其心不动。’折子刚送上来,万岁爷也别着急,全都扣着,就说今日斋戒,明儿随太皇太后进香,不看折子。这又不是军报,急什么?我先去瞧他们外头人怎么说。”说着便喊人来吩咐备车。康熙忙道:“天冷得很,把那件素色狐裘拿了,叫小魏子转给伍先生!” 从西角门出了宫,绕开了繁闹的菜市,苏麻喇姑见路上行人不太拥挤。时近年关,一冬也未下雪,显得又干又冷,道旁的树枝上偶尔还挂着几片枯叶,在呼啸的北风中挣扎,更增几分肃杀气象。但因紫禁城中无树,每日见到的就是黄琉璃瓦和青砖,看得心烦。猛然间出了紫禁城,苏麻喇姑还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阔朗和愉悦。换了便服的小太监也兴高采烈地举鞭吆喝着,四匹马轻车熟路一溜儿小跑,人声、车马声、吆喝声交织起来,十分和谐,苏麻喇姑倒觉安然。忽然一片枯叶被一股尖厉的寒风吹进轿里来,她捡起来放在手中反复把玩,猛地想起一首《妾薄命》的长短句儿来,口内轻声念道: 秋叶落,红颜槁枯堕尘风。恰信茵席,妾身命难容!何堪雨中泥涂,沟渠转飘零?娥眉双蹙,青碧何存:却是雨无情,风也无情! 她是满洲姑娘,即使是婚姻大事,也简捷爽朗得令汉人男子汉望尘莫及。几年来,她跟着康熙在伍次友那里读了不少书,增长了不少学问,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气质,竟发生了变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憨得很……有点不像个女孩儿。现在如果再有聘师那件事,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抛头露面地去和一个陌生男子“对学问”。想到此,她偷偷一笑,又像怕人偷看似地绷紧了嘴唇。——马车稳稳刹住,已经到了魏东亭家的门口。 魏东亭不在家,门上的新管家——犟驴子——因不认识赶车的小太监,硬是要拒客于门外,两个人红了脸,几乎要吵起来。苏麻喇姑在里头听得不耐烦,“刷”的一声挥去帘子,从车上探出身子道:“大管家,是我!不认识了么?” 犟驴子愣了一下,打个哈哈道:“他早说是婉娘来了,省多少口舌。偏是说苏什么姑的缠个不清!”苏麻喇姑一边下车,一边笑道:“这也怨不了他,是我没交代清楚嘛!”说着,便随犟驴子进来。 里头何桂柱早迎出来,一边忙着让座儿倒茶,一边道:“您来的不巧。今儿魏爷和几个伙计早点后就出去了,一是要送明珠到一个什么专治骨伤的郎中那儿瞧病,二是要去会一个什么吴大人。”说着自己也笑了,“小人是个糟糠脑袋,再也记不得这许多事。” “伍先生呢?”苏麻喇姑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淡淡地问。 “伍先生身子不适,在后头躺着呢!” “这儿我没来过,你带我去瞧瞧。”苏麻喇姑说着便站起身来。(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回 玉壶冰心不言情 前崖后渊 何桂柱带着苏麻喇姑来到后堂,偌大三间屋子,连一张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条几,两旁排放着几张木椅,壁上挂着一幅虎啸龙泉的中堂画儿。苏麻喇姑正待发问,何桂柱已掀起中堂画,揿了一个什么机关,西厢半边北壁已轧轧地滑动出一个门来。——原来这是一堵木制的假粉白壁,里头是一条通道。何桂柱先进去,苏麻喇姑紧跟着跨了进来。 里边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弯,到处是路。据何桂柱说除一条可通外,其余的条条不通。苏麻喇姑愈觉惊奇,一边跟着走一边问道:“原先说小魏子家宅院很浅,怎么不是呢?” “这是头十天才有的,”何桂柱道,“魏爷把后头这半条街都买下了,听说这路还是伍二爷照原先的弄巷改的什么‘八卦迷魂阵’呢。——这就是二爷住处了!”何桂柱说着,已到一座小院前,手拍门上的衔环,轻声唤道:“二爷,请开门,我是柱儿!” 门“呀”的一声开了。伍次友身上散穿一件古铜截衫,外头只套了一件黑缎盘蝴蝶套扣儿的皮背心,也没戴帽子便出来开了门。 见是苏麻喇姑,伍次友眉棱一颤,眼中兴奋的火花闪烁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道:“哈!是婉娘啊!快请进来!”对站在檐下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僮仆唤道:“墨香,来客人了,扇炉烧茶!”小僮答应一声,到旁边厢房里去了。这里何桂柱笑道:“二位且宽坐,柱儿前头照料去了。” “魏爷回来,告诉我一声儿!”苏麻喇姑又对何桂柱叮嘱一句,这才转脸对伍次友道:“听说先生清恙,吃什么药?可找郎中瞧过?” “我这点小病,用不着找医生。”伍次友苦笑了一下,“我自己医道虽不高明,勉强也还能自理。” 说到这里,苏麻喇姑欲言又止,心里觉得还有许多话要问,却只是说不出来。伍次友也觉察出来,更感局促不安。二人相对默坐,一时寻不出新的话题。但也却觉得就是这样便好,舍不得破坏这种气氛。 半晌,苏麻喇姑忽然想起,笑道:“龙儿这一向着实惦记着先生呢。天冷了,让我送件衣服来。再过几时,先生灾星过了,他还要请你回去教书呢!”说着就解开一个软罗纱包裹儿。抖开看时,是件玉色狐裘,镶着紫貂的风毛边儿,伍次友踱过来看时,轻、柔、滑、密,确是十分名贵,遂笑道:“我一个举子,布衣书生,穿上这件东西,不让人当贼拿了,也要被贼偷了!”苏麻喇姑忍俊不禁,也格格浅笑。恰好此时小僮端了茶进来,伍次友亲自给婉娘奉上一杯,又坐下叙话。 “婉娘,”伍次友忽然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这‘龙儿’究竟是何等身份人,你能不能直告于我?” “这有什么不能直告的?”苏麻喇姑心下蓦地一惊,忙呷一口茶掩饰过去,笑嘻嘻地道,“索老太君的老生子儿嘛,五十多岁上得这么个儿,娇养得噙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破了。怎么,才三天没有来上学,当先生的就着急了?” “不,”伍次友沉思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像我这样的遭际,实在奇怪得很。我一介书生,蹇滞京师,索大人何以如此礼贤下士?既恭迎到府,可到府之后却又何以见面那样疏少?就算我写文章得罪了鳌拜,又何至于兴师动众,不惜与索大人破脸,抄拿于我?几次三番来害我,为什么不送我出京,又何以有这么多的人拼死相保?” 话未说完,苏麻喇姑已咳嗽着笑倒了:“你呀,真真是个傻……你这都是胡想!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自替旁人想想,哪一样不是该当的?索大人不该礼贤下士?鳌拜不该来拿你?众人不该救你?那我也不该……来瞧你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伍次友每逢听到苏麻喇姑又刻薄、又尖利的话语时,总有些拙于应对,“我是想,是不是哪家王爷的世子托到索大人家读书,这似乎倒合着龙儿的身份了。” 苏麻喇姑欲待分辩时,忽听得院外拍门,是何桂柱的声音:“婉姑娘,魏爷他们回来了,在前头等着呢!”伍次友忙道:“请他们也过来一块说话儿!”却不听柱儿答话,料是已去。苏麻喇姑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头打个花呼哨儿,我也该去了。”说着懒懒地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觉黯然,勉强笑道:“问着龙儿好……再会吧!” 柱儿说的“前面”其实还是“后面”,隔着伍次友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里,魏东亭、穆子煦、郝老四三个正等着苏麻喇姑。他们刚从九门提督吴六一那里回来。 这里都是知底细的人,用不着拐弯儿,三言两语便把话说清楚了。 魏东亭从鳌府的内线得到弹劾冯明君的消息,比康熙知道的还要早。今早用过早点,魏东亭便带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会吴六一。自释放查伊璜后两人交了朋友,一向投机,有些话已经可以谈得相当透彻,只不过总隔着一张纸儿未捅破。魏东亭几次煞费苦心用话题引他,盼铁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会低些。但铁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处便毫无“铁”气,成了一团雾,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魏东亭便知对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却也笑骂此人狡猾。 两人闲谈了一阵,魏东亭筹划再三,决定还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道: “铁丐兄,你到底有了出头之日。——这两位弟兄你也都认识,我不妨直说。——你要荣迁巡防衙门堂官了!” “别开玩笑了,我半世豪强半世王臣,岂肯轻受人欺?”铁丐往椅上一靠,纵声大笑,“虎臣竟以为这是升迁!” 魏东亭道:“阁下由从三品迁为正三品,怎说不是升迁呢?” “是啊!”铁丐忽然转了口风,“到巡防衙门坐坐也不坏。再说,那也是圣上爱我,我岂肯不受抬举!” 铁丐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而讲西,魏东亭与他打交道,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现又听他又如此说,忖了忖笑道: “可惜这并非皇上恩典。你这盖世英豪,却看不出其中奥秘,也真可惜!” “怎样?”铁丐向前一探身子问道,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 “不怎样,中堂与你修好,以国士待你,你当然要以国士报之!”魏东亭见他气呼呼的,劲气倒收敛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汝窑盖碗。 “虎臣,”铁丐忽然口气变软,“你真是个好角色。难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去做那个什么鸟堂官干么?” 魏东亭哑然而笑:“铁丐兄,不调动你的职位,未必就是降你,升迁你也未必就是爱你,你聪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我懂!”吴六一将手一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当我的九门提督吧!” 这是一个满意的答复。苏麻喇姑听了,略一思量说道:“事情有几分了,只你手中没有码子,开不出价去。——这好办,立下这份功劳,换个一品顶戴也是该当的。回头请皇上下一道密诏,到时候你们送去就是。这会子他还不妨韬晦一点,先拖着不交印。瞧这阵势,发动也就快了!” 倘若苏麻喇姑不是先去会魏东亭,而先来嘉兴楼见翠姑,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但现在迟了。她下了轿车,便觉有异,门口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嘉兴楼女掌柜的——楼下酒店的老板在嘤嘤哭泣,嘴里念叨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苏麻喇姑已听出是死了人,顿时头“嗡”的一声,顾不得人多,径自排开众人挤进店内,三步并两步登楼来寻翠姑。这里赶车的小太监便连说带吓赶开众人:“爷们,和硕亲王格格来瞧翠姑娘了,我们王爷待一会儿也要来,你们没事散了罢!”北京人本来就爱看个热闹,一听说王爷家来人了,又怕和王爷真的有什么渊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狱神庙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听了一阵子,又不见有新闻儿,也就各自无趣走开。 苏麻喇姑上得楼来,见几个妇女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见她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低声问道:“是来瞧翠姑的么?”苏麻喇姑僵直地点点头。那妇人道:“她……已经成仙了,我们都是她赎出身子的人,帮着料理料理……”便将手一让。 苏麻喇姑推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房内素幔白幛,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一牌位,上写着: 河涧烈妇吴氏秋月之灵位 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梦回云台奉慈严。 ——下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魂归地府望长安! 旁边一行小字,书: 翠姑泣血自 更可惊的,那翠姑身穿盛装,黛眉、胭脂脸,双眼微闭,面带微笑,尚端坐在牌位后的椅上!苏麻喇姑战兢兢地近前瞧时,颜色不减生时,只是已六脉无,息气断,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灯尽”! 好一阵,苏麻喇姑如同身在噩梦之中。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面前这个吞了水银、香魂缥缈的宫装女尸,就是半月前拦车救驾,言语刚硬的少妇,活脱脱的人,为什么要死呢? 呆在这静寂的楼上,面对这奇特的祭奠,苏麻喇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凛冽的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她不愿离开。 “大姐,”那中年妇女见她一脸肃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礼问道,“请问你是翠姑的什么人?” 苏麻喇姑灵机一动,道:“明珠是我哥哥,他病得不能来,叫我来瞧瞧,不想就出了这种事……”那妇人道:“大姐既然来了,就托大姐把这封书信转给明老爷。”说完,抖索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帖道,“翠姑娘临终前,叫我把这个交给明老爷……”苏麻喇姑接过看时,是一封街市上常见的通用书简,只中间一行行书,端正写着:明珠兄亲启,下款为:翠姑椎心书。颤声问道:“这事太出意外,怎么好好儿就……” 那妇人从腰间抽出一方素帕拭泪道:“我也不甚明白,楼底下老婆子说,昨夜胡老爷一身道士打扮,两人吵了半夜,胡老爷赌气去了。翠姑哭了半夜,今早发请柬约我们几个原来卖唱的姊妹来,谁知就服了水银,已坐在椅子上坠得不能动了。……只把这封信递给我,笑着说:‘给明珠——’就再不能说一句话……”说到此处,那妇人已是泣不成声。 苏麻喇姑满心凄楚离开嘉兴楼回到大内,时候已是申牌。在血红的夕阳下,她恍恍惚惚自隆宗门进宫直入养心殿。值侍的宫女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道:“万岁爷去慈宁宫请安去了,给姐姐留着几个拳菜小包,说是姐姐不吃油荤,特地让姐姐换换口味呢!”苏麻喇姑一怔之下,才悟到已回了紫禁城,遂勉强笑道:“且搁在那儿吧,一会儿我再吃。”便掀帘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一样倒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取出书简,见未封口,显然并不怕人看,便翻身向内,在幽暗的烛光下,抽出里边素笺儿,只见上面写道: 明珠兄台鉴:鹃声雨梦,从此与兄为隔世游矣!归途渺冥,事在不可知间。惟萍草秋花,断魂杨柳,楼头残月,可长寄倩影于足下。奴非轻于生而重于死者,盖进退维艰,已无余隙游移。心力交瘁,血泪何堪空流!既不能矢守父志,又不能与兄共仇敌忾,长夜啸叹,徘徊无计,决以自残而报先君后主,茫茫苍冥或可见怜于奴,期来世再报兄恩!附寄陋诗四首,皆奴生平心事,月下独步而得。将死之人,其声也哀。非无故*,以报君眷念之情耳。 妹翠姑泣血于嘉兴楼 信后附了一张薛涛笺,在薄薄的纸上,以一色钟王蝇头小楷写着四首绝句,其情哀怨动人。 苏麻喇姑看完诗,正在低声啜泣,忽听背后靴声橐橐,便连忙拭泪起身,可康熙已笑着走近道:“今儿累着了吧!乏了也该出去散散心,一味躺着反倒会窝出病来——你手里拿的什么,该不是伍先生写的吧?” 苏麻喇姑这才想到,翠姑的绝命书还在手里拿着,忙笑着掩饰道:“也没有什么,是人家写的一个玩意儿,我碰巧见了拿来瞧瞧。” “既然不是伍先生给你的,”康熙伸过手来道,“何妨让朕也来瞧瞧。”苏麻喇姑无奈,只得双手将书信捧上,口内低声道:“万岁爷,翠姑殁了!” 康熙脸色立时大变,急忙夺过信来,匆匆地看着,面色愈发苍白,抖索着双手将遗书还给苏麻喇姑,问道:“她……她现在怎样?” 苏麻喇姑啜泣着将方才见到的一幕幕场景向康熙细述一遍。康熙默默听着,点头嗟叹道:“可惜,可惜——你知道么?‘先君’即前明,‘后主’即朕,二者之间无法抉择,再加上恋情的困扰,弄得神魂不安,五内俱崩,只好走这条路了。” “那也不该走这绝路!”苏麻喇姑拭干了眼泪道,“出家也成么!万岁爷指一座庙给她修持,不好么?” 康熙苦笑道:“亏你是个佛门弟子!只有四大皆空,失志灰心才做得空明了净的和尚。她现今是万绪纷乱无法解脱啊!——只怕那胡宫山倒会走你说的这条道儿了,这人朕不能用,也是很可惜的事。”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良久才又道,“朕也略知胡宫山的底细,他和翠姑不一样,追念的是前明,依托的却是云南,在朕面前又下不了手。——这两个人均有功于朕,原想加恩来着,现在……唉!” 见康熙神色凄恻,十分伤感,苏麻喇姑只好打起精神来安慰他:“这也只怪她没福,消受不得万岁爷的恩典。——咱们且不说这个,还是说自己的事吧。伍先生那里,万岁爷再不去,怕就要露馅儿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康熙道,“你今儿见着他了么?” “他已经起了疑心,想着万岁爷是哪家王爷的世子呢!”苏麻喇姑想着伍次友的憨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忙正色道,“小魏子他们说了,吴六一那头得请万岁的恩典,写一道密谕给他。” 康熙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道:“那好!那姓吴的职位是委屈他了一点。朕原想把广东总督的缺给他。——现在朝廷有事,叫吴六一少安毋躁。——这话先不讲明,心里有数罢了。去侍候笔墨吧!” 苏麻喇姑返身至养心殿,——那里现成的诏本,从封装中取出一份空白的——携了笔墨朱砂过来,两手按展了。康熙一挽袖子,提笔濡墨疾书: 吴六一所领北京九门提督一职之变更,无朕亲笔手谕概不奉诏。 想想,又加上一句: 责汝吴六一五城巡防司一并节制,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暂听该员陟黜,诏令后奉。钦此! 写完,从怀中取出一方玉玺,这是他最近启用的一方随身之玉,专作密诏使用的。上面篆刻“体元主人”四个字——用了朱砂泥,重重钤上,端的十分鲜亮。苏麻喇姑忙伸出双手欲接。 “慢!”康熙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浊重。苏麻喇姑瞧着他长大,从不曾听到他有这种口气,“这道诏旨到他手里,大内之外就全是吴六一的了!朕的身家性命,太皇太后还有你的命运全系于此人,不可不慎!” 苏麻喇姑先是一怔,恍然之间已经大悟,不能不惊佩康熙用心之工,遂低声道:“万岁爷所虑的极是!只是……如何办呢?” “这样,”康熙沉吟片刻,压低嗓子道,“婉娘,这道诏旨就这样给他。朕再给小魏子一道亲诏,叫他视吴六一动势便中行事,以防变中之变。小魏子素秉忠孝,决不会有二心,况且孙阿姆……”他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不再往下说,苏麻喇姑也已完全明白,孙阿姆是在康熙掌握之中。这确是万无一失的了,但苏麻喇姑万万不料这个曾叽叽嘎嘎绕着自己捉迷藏的皇帝,这个情理通达、爽朗可亲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小魏子只是个三等虾,品秩怕压不住……” “这有何难!”康熙冷冷地道,“朕明日即颁旨,晋他为一等侍卫!”(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回 伍次友纵谈天下事 何志铭 铜壶漏尽,铁马摇曳,伍次友一夜不曾入睡。想起几年来自己所经历的稀奇而惊险的遭际,伍次友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悲怆,总难以入眠。龙儿这个怪学生,那种与其年龄不相符合的性子,使他很起猜疑。苏麻喇姑那闪烁不定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曾很费一番“克己”功夫,但是仍觉不能“下修身上复礼”。不知什么时候他总算模模糊糊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被门外柱儿的叩环声惊醒。柱儿在门外叫道:“二爷醒了吧?索大人和龙少爷来瞧您呐!” 伍次友急忙起身开门。龙儿一步跨进院来,笑嘻嘻作了一个长揖道:“先生安!龙儿久不见先生,着实惦记着呢!”便欲拜了下去,伍次友急忙拦住,扳着双肩端详着,笑道:“这多日不曾见面,你倒出挑得越发精神了!”回头看时,索额图、魏东亭也已进院,微笑着站在一旁;还有个长随打扮的人手里提着一个礼盒子,跟在魏东亭后头;婉娘则握着手帕在一旁垂手侍立。大家都见过了礼,才走进屋里。 “听婉娘说,先生这几日清恙在身,不知可好些了?”索额图满面堆笑,一边吩咐人打开礼盒,取出礼品放在桌上,一边继续说道,“家母听说后把我好训了一场,说是请了个这么好的先生,除了惊吓竟没给人家半点好处,还不赶快瞧瞧去。——说起来也很怪,这些天来我们家尽出事儿,竟没有顾着来看望先生,实在有愧得很哪!” 伍次友微笑着说道:“索大人国事家事烦忙,还不断地派人送东西来,大人如此费心,倒叫学生感愧得很!”说着便起身来到桌边,瞧那些礼物:一柄镂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红绫桑皮纸裹着的老山参,几瓶陈酿老窖酒和一方青石砚。伍次友拿起那方青石砚仔细端详:上面斑斑点点夹着一缕缕红丝,宛然一幅朱笔山水画儿。最奇的是,砚旁竟天然生成一只白色玉筋,酷肖颜真卿体的“山高月小”四个字。玉筋直透砚背,字迹虽漫漶不清,但若仔细辨认,宛然在目。伍次友仔细看了一阵,忽然失声笑道:“这石工颇不解事,糟蹋了材料!” 这是康熙从云南新近贡来的石头中精选出来的,特命玉工剖制成砚,自己没舍得用,拿了来敬献先生。不料伍次友说出这样话来,便失惊问道:“怎么?” “此物叫鸡血青玉,极为名贵难得,上边天然生成的这四个字,更是绝世奇珍。索大人,不是学生孟浪,尊府是决不会有此物的。”伍次友答道。 “此乃圣上所赐。”索额图一笑,“只是怎么就糟蹋了呢?” 伍次友叹道:“将此物制成砚,看去虽是十分精美,但是殊不知此石质地坚硬无比,是磨不出墨来的,只能当做一件玩物而已,岂不可惜?”见康熙将信将疑地盯着自己,伍次友淡淡一笑,倒了一些水在里边磨墨,果然滑不受墨,磨出的黑水油珠儿一样乱滚,沾不到砚上,大家这才十分信服。康熙不禁连叫:“可惜,可惜!” “确是可惜!”伍次友道,“万物之生成,都是造化之功,非人力可为。荀子《劝学篇》说‘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聪明人比糊涂人强的,就是能顺着人情物理去做。如果用非其材,违背着人情物理行事,必然会闹出笑话来。紫檀黄杨可以雕佛,如果拿来做轿杠用,岂不毁了。这块玉如果落到良工巧匠之手,饰以黄金,雕以蟠龙,可置于天子明堂之上……” 苏麻喇姑素来信佛,听了这些话觉得很不吉利,便不等伍次友说完插口问道:“难道说这砚就一点好处也没有么?” “哪里话,”伍次友笑道,“可惜的只是它不甚实用而已。”见大家默默不语若有所思,伍次友也沉默了一会儿,又哑然失笑道,“我倒有几句陋诗,不妨写出来聊作调侃。”说着便取来笔墨,走笔疾书。只见他文不加点地写道: 祖龙愤怒鞭顽石,石上血痕胭脂赤。 沧桑变幻经几秋,水冲沙蚀存盈尺。 飞花点点粘落红,碧野青青欲何之? 但见山高月小处,海客高擎珊瑚枝。 青玉原难充砚材,姑置案头人笑痴。 何不重归女娲炉,再炼补天青白汁? 写罢笑道:“这不过讲的是物理,至于人情么,俗话说‘千里鹅毛’,我再不通达,也不至于连索大人和龙儿对我的一片深情都不知道……今日扫了龙儿的兴了,我倒像个冬烘道学先生了!” “道学也不见得就不好。”康熙听了笑道,“譬如常来府里和先生切磋学问的熊大人就是个道学先生。”伍次友道:“熊大人才学是好的,人也方直,只是过分迂阔了些。譬如吴三桂这样冥顽不化的人,上年来京时,熊大人还和他大讲‘德化’,这岂不是对牛弹琴?就像鳌拜这样的贼臣,秉的就是天地间的戾气,皇上若像菩萨一样每日和他说因果报应、地狱轮回,他肯听信吗?” “话虽这样讲,”魏东亭在旁笑道,“如果先生现在跟皇上参赞朝政,说出这些话来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伍次友笑道:“到哪山唱哪歌,若让我参赞朝政,我就不能听任鳌拜势压朝野,吴三桂拥兵自重。如果听任这两匹野马胡作非为下去,一旦合槽作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现在一个在云南养精蓄锐,虎视眈眈,一个在北京网罗党羽,专横暴戾,应该趁早定下拿掉他们的方略。——咳!说这些做什么,布衣论朝政,隔靴搔痒,白白地惹人耻笑!” 鳌拜和吴三桂常有书信往来,康熙是早就知道的,倒没多想他二人“合槽”的事。现在听到伍次友的一番议论,内心也不禁焦急万分。但又不能让伍次友看出,只得强装笑脸,打趣道:“先生是布衣,龙儿便是布衣的学生呢!我们闲说三国,原不必替古人担忧,不过先生既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一问,他们会不会合槽呢?依先生之见,该怎么制定对付他们的方略?” 伍次友看一眼索额图,笑道:“索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你看他们会不会合槽?” “暂时不会。”索额图想到吴三桂拥有庞大的军队并和耿精忠、尚可喜二藩声应气求,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沉吟道,“不过时间长了就难说。姓吴的翻云覆雨,不是个东西!” “此人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脑后还会有第三块反骨。如今,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他们合槽,采取一个一个拿掉的办法。”伍次友道。 “怎样才能叫他们合不起来呢?”魏东亭在旁忍不住问道。“人死如灯灭。”伍次友淡淡一笑,“先稳住三藩,不动他们的藩位,诛了鳌拜再说。”康熙听了,额上不禁渗出汗来,自己在两年前曾有下诏撤藩的打算。他喟然一叹,轻声说道:“真险呀!” “唔?”伍次友听他这种语气,转过脸来惊异地打量着康熙。 “我是说,”康熙从沉思中惊悟过来,忙笑道,“皇上如今仍重用鳌拜,是很危险的!”伍次友笑道:“龙儿不必忧心忡忡,看来皇上至今未动三藩的藩位,便是绝顶聪明的。鳌拜的气数也不会长久了,”伍次友咬着牙道,“我倒替他算了一命。” 一语既出,座中人无不惊讶得面面相觑。半晌,魏东亭方嘻嘻笑道:“鳌拜目下正是气势旺盛的时候,何以见得就长久不了呢?” “我虽不精风角象数之术,”伍次友道,“但对《易经》却略知一二——索大人可记得他搜府的日子?” 索额图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八月初九。” “不错,是八月初九。”伍次友道,“围山沽店是十一月二十九。连占了两个‘九’,都是数的极位。琴瑟不调本应改弦更张,他却去狠拨乱弹,焉有不断之理!《易经》上说‘上九潜龙勿用’,说白了,就是逢十便要归一,月满则向晦,水满则自溢。鳌拜做得太过分,其气数便不得不折!” “先生推算得真好。”康熙对这些并不很懂,但心里却十分愿意听,遂倾身问道,“先前讲书时,先生为何不教我这些?” “这些是末节。”伍次友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于此道并不精深,偶一为之罢了。家父倒是精于此道的。四书中讲的立德、立言、立功,那才是根本,有了这个根本,原本不必再懂这些个,只管顺民情循天理地去做,便没有个不大吉大利的。若是把心思只放在这上头,犹如只顾了‘利’,却忘了‘义’,凭谁再强霸精明,也是要钻进邪道上的。”他讲得有些口渴,端起杯来却是空的,魏东亭正要忙着去张罗,可婉娘早从随身带的银壶中倒出一杯水端了过来。 魏东亭由不得噗嗤一笑,见康熙满面正色地垂头吃茶,便掩住了。索额图见苏麻喇姑红了脸退到一旁,不禁想到,“与伍先生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儿,只可惜这一满一汉难为了月老……” 吴六一坐在九门提督府衙门的签押房里,屏退了弁从官佐,他要独自好好想想。此刻,他拿着小魏子方才送来的“圣上密旨”反复阅读,虽早已背得一字不漏,但仍舍不得收起来,还在那里一字一句地咀嚼。他佩服这个谕旨写得好——不是文字好,而是意思精深周密。他相信这必定受了能人的指点。现在自己已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不能不小心一些。因为鳌拜那边也常派班布尔善、济世一干人来此打点。顶头上司泰必图又是鳌拜一党。这是自己一生的关键一步,万万不能走错! “来啊!”吴六一忽然唤道,一个长随毕恭毕敬地进来,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后退半步垂手听差。“去,请何先生来!” 那差人去后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听何先生在门外头笑道:“东翁昨夜的双陆打输了,今儿还想着找回来呀?”说着便挑帘进来。吴六一忙笑着起身让座道:“志铭,铁丐正要同你共下一盘大围棋,咱们可不能输了。” “是啊,这盘棋还得你我共下才成。”何志铭狡黠地眨着双眼说道。 何志铭五短身材,两只小眼黑豆一般嵌在脸上,一说话便滴溜溜乱转,一脸的精悍之气。在吴六一邀聘的清客中,他是最得用的一位。从吴六一当参将时起就跟随着。两个人几次一起死里逃生,故虽有宾主之分,实在比家人还来得亲近。 这一“围棋”笑语,在他们二人身上还有一段掌故。何志铭下得一手好围棋,那吴六一却是屎棋。他们二人联手,曾与金陵国手王守泰的师徒对弈,竟把对方杀得中盘推枰认输。原因是何志铭在下棋前作了极无赖的布置——他让吴六一坐在王守泰上头,他却在王守泰的下首。预先商定“不管对方如何严密攻防,吴六一只管杀劫”。面对着连“直四”都要点睛的傻棋手吴六一,把王守泰弄得瞠目结舌,忙于应对。一局下来,竟是何志铭与王守泰的徒弟相对。一百余着之后,王守泰只好笑着认输。 这会儿提到“双杀棋”,何志铭呵呵大笑:“好,好!照上次的杀法儿,保管取胜!但不知敌手是何人?” “辅政首席大臣鳌拜!”吴六一喑哑着嗓子,身子往前一倾道,“怎么样,不至于不过瘾吧?” 何志铭正笑得开怀,闻得此语戛然止住,摆了摆袍子坐下:“东翁,你与他下了快二十年的棋了,难道是今日才开始的么?” “是的。但若说今日之举,于围棋言,算得上中盘胜负生死劫,于象棋则是杀将!”吴六一脸上横肉一颤一颤,眼中凶光逼射。何志铭虽与他多年相交,也觉不寒而栗。沉默了一阵子,何志铭忽然抬起头,一双黑豆眼闪烁有光:“明白了,怎么个杀法儿?” “圣上要我做他的杀手锏,”吴六一道,“这是绝大的一盘棋,你可要帮我走好了。咱们不能输给人家!”何志铭兴奋地将身子一挺道:“怎么会呢!” “走好了,红顶子是有你的。”吴六一在椅子上将身子向后一仰,舒展一下身子说道,“走不好,那咱们就一块儿‘顶子红’了!”说完,眼睛望着棚板不言语了。何志铭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前几日都察御史弹劾巡防衙门玩忽职守,那个缺只怕要出。这像是鳌中堂开出的盘子,我料定这边也会应对,您今日此语既出,那准是有信儿了。” “姓鳌的这会儿把金山搬来我也不能从他!”他本来就与鳌拜不睦,魏东亭又当着查伊璜的面几次暗示:救查伊璜出狱的七个折子都是被鳌拜驳回的,万岁爷做不了主。弄得吴六一更加憎恶这位辅政大臣。 “说到金山是没有的。这里倒有一件东西请将军过目。”何志铭说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张纸来递上。吴六一接过一看,却是十万两一张的龙头银票。看着吴六一怀疑的目光,何志铭忙道,“这是晚生的一个同窗,在泰必图属下,于昨晚奉命送来的。” “用的什么名义?”吴六一上下打量着何志铭。 “名义?”何志铭大笑,“为了祝贺将军少公子百日汤饼会,他怕将军未必肯收,就叫我瞧着办。我想着他们发的黑心财也够多的了,既然取不丧廉,也就笑纳了。” “好!有你的,拿了来使也很好!”吴六一满意地说道,又问,“他还说些什么?” “他还说,鳌中堂要荐你做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哈哈哈哈……”吴六一仰天大笑,“十万银子加上一个二品官,要换一龙百虎和一乞丐还有你何先生的头……”吴六一背起手,来回踱了两步,“何先生,我也给你瞧一件东西。——事情一发动,我立刻就能委你做兵部侍郎!”说着从怀中抽出密诏给何志铭看。 何志铭接过诏旨,反复地审视了上面的朱砂玉玺“体元主人”,一字一句啃着诏书上面的几句话,忽地击案跃起道:“军门,有这个在,事情就好办了!” “所以我请你来,”吴六一冷静了下来,“议议怎么个着手法。” 何志铭踟蹰一下,取出火煤子点着了旱烟,半躺在椅子上,眯缝了眼苦苦思索,二人足有半顿饭工夫没说话。“唉!”良久,何志铭轻叹一声,坐直了身子,从那黑豆眼里发出绿幽幽的微光,“虽然狠了一些,有伤阴骘,但也只有如此了。” “请道其详!”吴六一坐正了,他不抽烟,手里两只硕大的钢球刷刷地转个不停。 “在军门帐下,我料鳌拜必定另做了手脚。这十万银子,明知无用,不过用它来买大人轻慢之心而已。” “说得透!他要做大事,如今便许个王爷也只一句话,明知道我不买账,才来这一套。” “军门见的是!”何志铭笑道,“您就是买账,将来他做了皇帝,也要把你列在清君侧的名单里。”说着话锋一转,“可虑的,倒是将军帐下的李、黄二参将,还有张副将、刘守备,这十几个人素来……” “你不必说了,”吴六一道,“我心里有数。我即日就把他们都打发到福建办差,叫他们作不成耗!” “那不成!”何志铭道,“鳌拜是何等样人?班布尔善更不可欺!如今时机未到,您先就这么摆布,他们能不猜疑?倒让他们有了防备。” “格奶奶!”吴六一咬牙道,“到时候全都扣起来!” “不成!我们在这局棋中是杀手锏,主角是姓魏的他们。万一扣押不尽,或又被别的人救了,铁丐兄——你我可就真要‘顶子红’了!” “那,依你呢?” “杀!”何志铭豆眼一闪,“死人是作不得乱的——自今而始,帐下军官全部到衙应差,将两廊厢房腾出来给他们住。这是一!”他伸出两个指头,“二、密布几名心腹校尉,许以高爵、酬以重金,弓上弦、刀贴身,随时应变。”吴六一听得出神,不住点头。何志铭又伸出第三个指头道,“待事一发,颁圣上密旨,下令将这十几个人一鼓擒斩!敲山震虎,余下的就不敢发难了!” “这——” 何志铭突然扬声大笑:“军门枉自称了‘铁丐’!做这事岂能心软?早年杀人如麻,如今莫非回心向善了?” “那好!”吴六一咬牙道,“就这么办!”(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回 少主用谋入虎穴 猛将勇饮 就在吴六一与何志铭在密室计议的时候,辅政大臣鳌拜府的鹤寿堂中几个人也在搜索枯肠。对面水榭中家班戏子们在台旁生了火炉,起劲地做戏,大家都无心去看。只见戏中人影儿在结了冰的池子上晃动,什么词儿一句也听不见。 鳌拜、班布尔善、讷谟、泰必图、葛褚哈、济世,还有穆里玛,个个熬得眼圈通红,但人人毫无倦意。鳌拜自年前称病,已又是两月有余。此刻,正舒适地半躺在榻上,闭目静听众人议论。 在乾清宫动手已经定下来了。穆里玛、讷谟总掌乾清宫侍卫。康熙日常朝务,几乎每日必去,确是再适当不过。班布尔善又提出封闭隆宗、景运二门,断绝宫内交通的提议,引起了大家的争论。 穆里玛见大伙都不说话,沉不住气便开口道:“承乾殿的随值侍卫,都是咱们的人,何必多此一举,叫老三疑心?” 泰必图一反往日常态,非常沉着地道:“毓庆宫的情况不明,万一对方预有准备,我们将怎么办?” “毓庆宫?”葛褚哈道,“那里只有一条道通前面景运门,老三敢进去,合乾清宫、承乾殿侍卫包围起来,困也困死了!” 济世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这种事只可速决,缓一步便成千古之恨。” “济世兄说得对,”鳌拜忽然开口道,“所以宫门一定要封,而且要用最得力的人干这件事。” “泰必图大人就很合适。”讷谟道,“你是兵部侍郎,现掌大印,调一哨兵谨守景运门,策应乾清宫,外截勤王侍卫,况且那些禁兵与你都熟,只消假传圣命说有人作乱,大家都会跟着你干起来。” “我!”泰必图微微一震,瞧了班布尔善一眼,笑道,“我怎么担得了如此大任,九门禁军多是吴铁丐的人,他不肯放行,不肯相援也是枉然呐。” “走到这一步了,还想退?”葛褚哈道,“你身后是万丈深渊!” “我并不要退,”泰必图冷冷道,“我说的是实情!” “好了好了!”穆里玛有些不耐烦,“葛褚哈来堵景运门,成么?”“好,我来堵!”葛褚哈扬手道,“总不会连一扇大门都关不上!” 葛褚哈追问一句:“那吴铁丐该由泰侍郎对付了吧!” “中堂十万银子,已打发了这个乞丐!”班布尔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但姓吴的决非十万可买,只能买下一条缓兵之计,买他个慢兵之心还是值得。——也不求他助我,只要他无备于我,大内之外的事就全可放心了。”他用眼风扫了一下在座的人,“这怕真要偏劳泰必图侍郎了,你要率兵接管九门提督府,兵权到手,斩了铁丐,策应宫中,那就万无一失了。” 鳌拜坐直了身子道:“不去掉这一隐患,办起事来便有后顾之忧。”他轻咳一声,接着道,“拔了这颗钉子,主权便操在我手,宫里一时不济也不打紧。缓急有恃,凭这份功劳便值一个郡王!” “郡王”两个字像电流一样,击得在座的众人无不一震。泰必图不好意思地笑道:“郡王是承受不了的。——到时候我以兵部堂官的身份接管了这个衙门就是!” “凭你?”穆里玛听到“郡王”二字,也觉耳热眼红,将帽子一摘向几上一掼道,“那铁丐眼里有谁,睬你不睬你都难说呢!”泰必图却冷冷一笑顶了回来,“穆兄以为我的剑砍不断人头么?” “世兄!”班布尔善见穆里玛有争功之心,怕他们闹起纠纷。忙岔开话,“自然不能叫泰大人空手而去,他当然是以钦差的身份哪!”说着,用手轻捋短须格格地笑起来。 大事议定,众人都觉松了一口气,猛听得对岸云板高响,洞箫声起,一缕清音直送过来: 天津渡口踟蹰……何处觅得玉槎……琼浆酹轻歌……诱得碧霞落…… 班布尔善侧耳细听,笑道:“这阕《水调歌头》,我已第三次听了,每次都有新的领略……” 方欲往下说时,门上一个戈什哈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地报道:“禀、禀中堂,圣驾已经到府!”霎时空气变得像凝结了一样,满室人惊得脸色焦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带了多少人?”班布尔善急问道。 “总共五个,不许奴才通报,说是要看看中堂的园子,一边走一边说笑。这会儿怕快到西花厅了,奴才怕主子没准备,斗胆先来告诉一声儿。” 鳌拜已完全镇静下来,笑道:“好快的腿!你们且都回避一下,我去接驾!” “歪虎呢?”班布尔善又问道。 “他……他昨儿夜里出去,还没……没回来!”那戈什哈忽然有点狼狈,结结巴巴地说道。 鳌拜和班布尔善交换了一下眼色,和颜悦色地道:“你去侍候着吧!”那戈什哈方退出,班布尔善一改从容不迫的气度,失急慌忙地对大家说:“咱们从这边去,各从东角门回府!”又对鳌拜耳语几句,抱起那个毒药匣子便随众人去了。 康熙这次造访鳌府,是经过周密考虑的。他觉得在大动手之前,必须探视一下这位称病不朝的大臣,制造一种君臣和睦的气氛。一是可以稳定一下外臣忐忑不安的心情,显示朝廷的政局稳定,二是可以示恩于中外,更显鳌拜谋逆之罪,同时也免了后世口舌,说他这个天子“不教而诛”。便是吴六一那边,也须叫他知道当今皇帝并不柔弱。为安全起见,事前又密令魏东亭几个打探实在,京内禁军兵勇确无异常动静。这才简从轻车,由内务府记档后,直趋鳌拜府邸,随身只带了张万强和魏东亭、穆子煦、郝老四、犟驴子几个人。魏东亭仍是老大不放心,几乎把索尼府里的亲兵全数带来,化装成老百姓,散在鳌府周围。事前,他又让人将鳌府的歪虎等家将设计灌醉,这才放心前往。 此刻,康熙兴致极好,他头上戴一顶黑色狐毛冠,身穿蓝缎面天马皮袍,外罩石青江绸面青颏褂,一色的明黄盘龙套扣,显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一干人在园中走走停停,康熙不住地指手画脚,说这边假山砌得好,那边亭子造得没章法,魏东亭几个人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只得口里应着。 行至鹤寿堂对面水榭旁,台上的戏演得很热闹,《济公破阵》中的魔怪正在翩舞。抬眼看对岸时,几个侍候的丫环远远侍立在堂外东廊下。只鳌拜一人,穿着驼色绵袍,外套青缎马褂,足蹬皂靴,跷着二郎腿半依竹椅看得入神,竟似没有看见康熙一行。魏东亭欲招呼时,康熙一扯袖子止住了他,绕过池子径向鳌拜走去。 “相公安乐!”康熙忽然在背后说道。 鳌拜猛地一惊,回头见是康熙,一翻身起来,伏地叩头道:“老臣不知圣驾光临,未及迎候,望乞恕罪!” “卿何罪之有!”康熙笑着扶他起来:“身子好些吗?” 鳌拜挥手止住了戏台上的演奏,笑回道:“用了皇上赐的药,已是大见功效。”一边伸手将康熙向鹤寿堂里让。 魏东亭见状,抢前几步先进入堂内,细细打量里头的陈设。堂内的陈设也不甚豪华,靠墙一溜儿俱是楠木书架,大厅当中只摆一张檀木长几,周围散放着几张椅子,只门后不显眼处放有一人来高的镀金自鸣钟,算是室内最气派的奢侈品。迎门放着一张大木榻,铺着大红猩猩毡,两头压着两个泥金红绣毡枕,可依可靠、可坐可躺,无论何种姿势,都可看到对面水榭的全景。魏东亭暗道:“这老儿真会享福!”眼风扫处,却见西边枕下有些异样,疾步上前用手一摸,觉得有个硬硬的物件,抽出一看,却是一把冷飕飕、亮闪闪、寒气逼人的泼风长刀! 恰好鳌拜、康熙二人联袂而入,见魏东亭手握长刀站在榻前,不禁惊呆了。穆子煦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一齐将手伸向腰刀,目视鳌拜! “中堂!”魏东亭手擎宝刀,望着令人胆寒的锋芒问道:“这……这是何意?” 鳌拜并不惊慌,只苦笑道:“若是皇上预先知会,要驾幸奴才府邸,仅此一条,也就尽够治灭门之罪的了。” 康熙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小魏子,你是个汉蛮子,哪里知道我们的规矩!我们满洲人刀不离身,身不离刀。——入关以来很少有人能像鳌中堂这样遵从祖制,朕正欲下诏切责呢——还不快收起!” 魏东亭将信将疑,取出刀鞘合上,挂在靠近自己的书架钌铞上,这才惊魂初定,笑道:“我还想着中堂大人不想叫爷和我们兄弟回去了呢!” “有你这个赵子龙,就别怕我的黄鹤楼。”鳌拜解嘲地笑笑,又道,“自患头风病以来,如有鬼神,惊悸不安,夜中苦不能眠。还是我的一个笔帖式教我这么个镇魔的方子,置刀于枕下以压邪。说也奇怪,倒是挺灵验的。”魏东亭也笑道:“怕是中堂一生杀人太多之故。”众人听了一笑而罢。 康熙顺势便坐了榻的西头。凭鳌拜如何桀骜不驯,此时他尚要装出彬彬有礼,便自在下头一张椅上坐定,叫道:“素秋!” 史鉴梅答应一声,姗姗而入,给鳌拜道了万福,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头坐的康熙,也蹲身施了一礼,垂手侍立待命。鳌拜吩咐:“看茶来!”鉴梅忙躬身道:“是!”抬脚便走。 “不用了!”坐在上首榻上的康熙开了口,“我和你主子议一件事便去。况他在病中,我也在用药,不宜吃茶。” 鉴梅看了看鳌拜,并无收回成命之意,笑着蹲了身子打个万福,仍去了。康熙望着她的背影笑道:“连朕的话都不听,好厉害!” 鳌拜笑道:“臣以军法治家,她岂敢违命?再说她也不知您就是皇上啊!” 康熙默谋一阵,说道:“朕来你府上,一来是瞧瞧贵恙,二是与你议一下,西海湾子失火烧了御亭的事,巡防衙门的冯明君是有错的,朕以为降旨申饬一下也就够了,何必一定要降调呢?” “西海子乃御苑重地,宫禁森严,竟然出了这等事,不但冯明君,就是老臣也难辞其咎,岂可擅自宽宥?” “惩戒是可以的,”康熙坚持道,“罪不当重罚,重罚了,不能服其心。为此叫他出缺是过分了些,朕以为罚俸半年也就足了。” “八十两银子,”鳌拜笑道,“那叫什么惩戒!我朝奠基未久,无论奖惩,俱要从严,方能教他于后世。对冯明君臣不让他出缺,调他做个九门提督也就足了。” “哦……”康熙问道,“现任九门提督是……”他好似一时想不起来。 “吴六一!”鳌拜心里暗笑,将身子稍稍前倾,答道,“太宗时就是有名的虎将,只可惜有人告他在南阳时,曾与前明唐王有什么瓜葛,所以委屈至今。” “这等捕风捉影之言,也竟有人相信!”康熙心里不由叹息一声。 “所以臣以为这个职位实在委屈了他,拟将吴六一调到兵部暂任侍郎。他出的缺由冯明君补上。” 这番话的确是无懈可击。康熙手里捻着朝珠沉吟不语,远远见鉴梅端了茶来,便起身道:“这又不是什么急事,你先叫他们草一份诏书,朕再参酌吧。你今儿个也劳乏了,过几日再议。”说着便欲起身,“今儿还要随太皇太后去钟粹宫拜佛呢!” 鳌拜忙起身道:“还早呢!拈香要到戌时,皇上轻易不来,今日一到,满门荣耀,哪能连茶都不用一口?”见鉴梅已经进来,便道,“素秋,这便是当今万岁爷,还不赶快奉茶!” 鉴梅见说,急忙跪下,双手将托盘举到头顶上,膝行近前说道:“奴才方才不知是万岁爷驾到,这里再请金安!请用茶!” “罢了,”康熙道,一边伸手从上面端起茶来,“不过朕这几日正在用药,忌茶。美意难却,朕观赏一番也罢了。” “不妨事,”鳌拜道,“圣上虽极尊极贵,只怕也未曾尝过这个茶。”他似乎不在意地端起其中一杯,呷了一口道,“此茶名曰‘女儿茶’——”康熙方听一句,失声笑道:“女儿茶有什么稀罕的,明儿叫张万强送一担来赏你!” “——又名‘闺贞茶’。”鳌拜又补上一句,“是从杭州君山上采来的。春茶吐尖时,由闺中未聘之女,清晨冒露踏霜,选取上等尖旗数片,采得之后噙于口中。只有佳婿娇客初登岳家之门才能尝尝。余者连见也难得一见。臣先时督师江南,出重金数千两,仅得二斤有余,大内到何处寻得一担来赐臣!” 鳌拜讲得煞有介事,鹤寿堂中众人听了无不咋舌。 “真是闻所未闻!”康熙笑道,端起杯来仔细端详,疑惑道:“也不见得如你说的那样!” 鳌拜哈哈大笑:“亏你做了皇上,竟不会吃茶!——此茶与常茶不同:一遍冲下味淡明洁,二遍清香色郁,三遍冲下旗开叶展、红云漫杯。再饮第四遍也就无趣了。”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品尝手中的茶。连穆子煦一干粗人也听得目瞪口呆。 康熙尚在犹疑,这杯茶吃还是不吃?却见魏东亭笑吟吟地上来请安道:“闺茶无丈夫,奴才无妻室,求主子将这茶赏赐奴才饮了吧!”康熙笑道:“也罢。”魏东亭单膝跪地,双手接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也不用二遍三遍地冲了!” “好!”鳌拜不无感慨地道,“魏大人可谓快人快性!倒不怕吃了女儿茶,五更见罗刹!”魏东亭笑道:“中堂大人尚且不怕,我魏某有何惧哉!” 康熙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省得太皇太后惦记着。” “也好!”鳌拜正色道,“圣上今日驾幸奴才府,真是蓬荜生辉,奴才的沉疴竟也痊愈了。这都是皇上恩泽所致,再过数日,奴才当入朝视事,再谢圣上的隆恩!” 康熙也欠身说道:“先帝所遗四位辅政大臣,眼下只有你一人得用,且安心养病,善自珍重。”说完,康熙便带着五个人扬长而去。(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回 吴六一汤饼会杀将 泰必 连着几场冬雪过后,接着又是连绵的春雨。屈指算来,康熙登极已是第八个年头了。万木萧疏的北京城随着节令更替,又悄悄地复苏了。 伍次友睡了一冬的热炕,乍换了板床,觉得冰凉,不由想起一句俗话:“‘南方人比北方人会吃,北方人比南方人会住’,真是一点儿不假。”他本想再睡几天热炕,却见何桂柱带了几个人来,七手八脚地要拆炕,反咽了回去没有再提,便道:“你们别拆,我看这凉炕也好。”便把一张矮几放在炕上,焚了两根香,盘膝坐着,拿了一本书看,随手在上边圈点批注。忽听有人轻声唤道:“大哥用功呢!”伍次友抬头看时,明珠已经进来。看上去,这一冬,他调养得很好。身体虽仍孱弱,但精神已经复原。便拍着炕沿笑道:“你和柱儿一块儿来的吧,请坐!” “‘夜读书’,大哥此刻只缺婉娘在这儿侍候了。”明珠笑道,袍子一撩,便坐在伍次友的侧面。眯觑着眼瞧时,见伍次友手里拿着一本《太公阴符》。笑道:“大哥看书越发杂了,难道不准备再进场会试,要带兵打仗不成?” 伍次友笑着摇头道:“我这个人信孔孟,也信庄子。心热时便信孔孟,心凉时便信庄子。三十四岁三进考场,终不能得意,反遭人害,功名二字越发淡了。如今只想教好这个学生——龙儿要学什么,我便教什么。” “这龙儿也怪,”明珠笑道,“学这么杂做什么用?” “我也不太明白——不做官读这些书也使不上,朝廷难道会让布衣公子领兵出征不成?所以只在书上拣些有益的陶冶情性的批点一下,讲书时多说说罢了。” “大哥的学问那是没说的了,”明珠心里道,“只做了帝师这几年,竟连一些儿蛛丝马迹也未察觉到,也够憨的了。”见明珠微笑着沉吟不语,伍次友便收了书,很认真地说道:“明珠兄弟,你在想什么?想翠姑么?你们的事也就该办的了,不凉不热的也不成事。”明珠脸色一沉,摇头道:“大哥,你不知道,翠姑已经过世了!” “真的!”伍次友大吃一惊,身子一跳,几乎要从炕上站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明珠叹道:“一来,人死不能复生,二来也怕大哥病中听了吃惊。柱儿从这里取了三百两银子作赙仪,只瞒着大哥。——她一个烟花女子,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这是什么话?”伍次友对明珠后边那句话听得很不受用,勃然变色道,“你不也曾是个冻毙的乞丐么?你读了圣贤书,对人的身份怎能这样看待?” “大哥教训的是,”见伍次友动了气,明珠忙认错道。他虽厌听那一段乞丐历史,但是在伍次友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心里暗想:倘若你知道自己的身份,许就不发脾气了,口里却道:“其实我心里何尝不难过,说来她还是为我……” 听了明珠细谈翠姑的死,伍次友久久没有说话,只凝神望着眼前缕缕香烟。半晌,方深深舒了一口长气:“她倒不是为你一个人,你也不必过于不安。从她的诗信看来,其中似有更大的缘故,我也不甚明白。” “缘故”自是有的,明珠心里清清楚楚,只是不能详加解释,只好默然不语。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挟着微雨,打得窗棂沙沙作响。二人静静听着,都觉身上一阵阵发寒。 忽然,门“吱”地一响,魏东亭一步跨了进来,一边退掉鹿皮靴外面套的油皮泥履,一边笑道:“兄弟两个怎的了?泥菩萨似地对坐参禅。” “没什么,”伍次友勉强笑道,“请上来坐吧。” 魏东亭道:“这里坐就好。”一欠身也坐在炕沿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道:“告诉你们个信儿,今儿圣上明谕,晋封鳌拜为太师,一等公。方才从那儿过,鳌府大摆筵席,张灯结彩照得白天一样……贺喜的轿子轿车摆得满街都是。” “非刘不能为王,也只差一步儿了。”明珠说道,“伍大哥心里正烦,不能拣着好事说几件?” 伍次友淡淡说道:“也没有什么烦的。上回我说鳌拜盛极难继,这个算盘珠儿添上,大约也就要逢十归一了。据我冷眼瞧,要么当今是绝顶聪明,要么便有极高明的人指点。” “怎么?这话怎么讲呢?”魏东亭瞪大了眼睛盯着伍次友,明珠也道:“大哥这话难懂。”伍次友笑道:“这有什么难懂的,鳌拜近来养病在家,无尺寸之功,朝廷为何加封极品?按他的本心,如能吞掉皇上,早就动手了。此等无功之禄,他居然受之不疑,真叫做当局者迷了!” 魏东亭和明珠二人疑惑地对望一眼。伍次友的这些话未免太玄,太巧合了!伍次友看出二人的诧异,笑了笑道:“二君何必认真!我不过据理而断。你们天天回来都讲朝中的局势,就不许我也议上几句?” 九门提督吴六一这几日正紧张筹备他公子的汤饼大会。吴六一婚媾甚晚,夫人庆氏头二胎生的皆是女孩子,直到四十三岁上,才产下这个麟儿,高兴自不待言。宴客三日,仅请帖就发出二百多份。可怪的是,所请的一个外客也没有,都是他的故旧,或新任将佐。但他一向行事乖张,人们也就见邪不邪了。 下午未牌时分,客人陆续都来拜贺,东西廊下五光十色地摆满各家的礼盒子。吴六一概纳不辞,家下人等无不诧异:老爷平素以廉洁自许,平生除查伊璜之外,并不受任何私礼,今儿怎的一反常态? 客人们也有不少是他昔日的部下,现在都在京华各衙,有的在禁军当差,有的品秩早就超过他了,但仍对他十分礼敬。他们来了,只寒暄几句,多是将礼单一呈,便说“有要务在身,晚间不能与席,务请海涵”之类的话告辞而去。吴六一心知他们还要到鳌拜府去应酬,只是也不揭破,笑容满面地与他们应付,然后一一送走。临到入夜时分,除了魏东亭算是外来客人,其余的全是属下的一群副将、参将、游击、千总,这些人因为未获钧令不敢擅离。 “诸位!”吴六一见大家已安席坐好,便从主席上站立起来举一大觥酒,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口音,抑扬顿挫地说道:“今日为小儿做汤饼会,承蒙各位赏脸!我瞧着多是十几年来跟着我一起滚爬出来的兄弟,真是不胜欢欣!” 坐在第一桌的刘参将起身将手一拱道:“军门!今日的汤饼大会承蒙魏大人光临。这是魏大人瞧得起咱们提台,没去攀高枝儿。来来来,兄弟先敬你一杯!”说完斟满了一大杯酒双手递了过来。满庭将佐也齐声敦促:“魏大人乃天子近臣,难得光临,就请魏大人先为少公子纳福!” “好!”魏东亭见吴六一手下将军个个英姿豪爽,甚对自己脾胃,举杯一吸而干,亮了杯底道:“兄弟勉占先杯,各位请!” 于是觥筹交错,吆五喝六。一厅之中惟上首铁丐左一杯右一杯,神气自若地吃酒。何志铭陪着魏东亭坐在席侧,不住地劝酒夹菜。 酒至半酣,吴六一脸上微带酡颜,说声“方便”,便辞了众人。除魏东亭外,谁也不曾留意他的这一举动。何先生见魏东亭发怔,一边起身斟酒,一边低声耳语道:“魏大人,我们军门要先发动了,迟了怕来不及。”魏东亭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酒涌了上来,心头突突乱跳,强自镇静,点头笑道:“果然是名不虚传,‘铁’得很!” 说话间,吴六一已经返回客厅,只见他头戴红顶簪缨,身穿江牙海水袍子,腰间系一柄长剑,脚蹬一双簇新的黑缎官靴,一摇三摆地走进来。最显眼的是罩在补服外头的黄马褂,在灯光照射下金黄耀眼,吃酒的众将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都停住了杯,呆愣着看他们的主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厅上四五十个将佐呆若木鸡,看着铁丐旁若无人地走至中间。他一言不发,脸上肌肉一抽一颤,目中凶光四射,将手一挥,早有三十多名全副戎装的校尉,“刷”地散布开了,封住大厅所有通道。 “请王命!” 铁丐一声令下,将军们立刻起身退出席位,鹄立两旁。后头护持王命旗牌的几名校尉“喳——”的一声吼叫,慢慢抬出一座用紫檀木雕镌的玲珑龙亭。中间供一面明镶黄边的宝蓝色令旗,上面用满汉两种文字写着一个黄色“令”字,这便是世祖大行皇帝特赐吴六一的王命旗牌了。龙亭一落,刘参军领衔,高唱一声:“万岁!”扎的一声跪了下去,下余人等也都跟着高呼,行三跪九叩之礼,伏地静听号令。 “李一平、黄克胜、张一非、刘仓四人曲奉奸佞,结党营私,乱军乱政,图谋不轨——左右拿下了!” “喳——” 四个人未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恶狠狠地走上来,两个擒一个,熟练地将胳膊向后一拧,一眨眼工夫就被捆得结结实实。 李一平是实缺副将,与吴六一一样的品秩。此时他被吴六一的威势吓住了,等清醒过来,忽地一跃而起,拧着脖子问道:“你说我们曲奉奸佞,图谋不轨,有何凭证?这是在京都,不奉诏你就想杀人,没那么容易!” “搜他们!”吴六一听而不闻,指着几个被擒的人命令戈什哈。 一搜就明白了。李一平身上除了一柄锋利的匕首外,还有一包散药。魏东亭跟着史龙彪几年,耳濡目染,搭眼一瞧就知是毒。笑了笑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气。再看张一非和刘仓,也都穿着内甲护身,各窝着一柄短小利刃。不问自明,他们赴宴前已商定好了。惟黄克胜身上没有搜出什么来,呆呆地站着不语。 吴六一顿时勃然大怒,嘿嘿冷笑道:“何先生,拿出名单来念,念一个拿一个!”“是!”何志铭当庭忽地站起,黑豆似的双眼闪着灼灼亮光,从袖中取出名单朗声宣读。一共十一个人,都被校尉们绑得像米棕一般。一搜身,竟有八人带着凶器! “好!”吴六一狞笑一声问道,“怀里揣着这等东西来赴宴,也算独具贼眼!你们还有何话讲?” “匕首乃防身之物,毒是用来药兔子的!”李一平大声呼道,“就算是来杀你,难道就是图谋不轨?” “哼哼!”吴六一冷笑一声,气自丹田而出,更显得凶横无比。他仗剑走至李一平身边道:“本欲取了你的首级,可你死了连个兔子也不如,若留下你的舌头还多少有点用处——来啊!” “喳!”廊下校尉雷鸣般地应道。 吴六一忽地挺剑,横斜一刺,长剑直贯张一非、刘仓腰胯。二人惨叫一声,噗地翻倒——然后猛地拔出血淋淋的剑来,轻松自如地在靴底上正反一揩,从容插入鞘内,“将尸体收了,明儿给他们的家属送去赙仪三千两。” 厅中众将见他凶横无比,又是王命斩将,无一人敢出来相劝。 “黄将军!”吴六一阴笑着转过脸说道,“你的事体不明,暂回后堂厢房歇着,真的冤了你,铁丐自能负荆请罪!——几位带暗器的游击千总兄弟,请到西边厢房里,我给你们另备一席。没带凶器的都跟着黄将军去!”说着一挥手,拖尸的拖尸,带人的带人,一时收拾干净。 “公事了了,咱们再接着饮酒!”吴六一伸了个懒腰,呵呵笑道,“诸位,来呀来呀,不关你们的事,咱们吃酒么!” 尽管他帐下众将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几时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如同吃了吕太后的筵宴,肉跳心惊,软着腿各自归座。何志铭这个幕后谋士方才也和魏东亭一样,看得目眩神摇,此时镇定下来,忙举杯把盏道:“诸位将军!为少公子长寿,干杯么!” 方说到一句,忽然外头一声递一声传进来:“圣旨到!”吴六一笑对众人道:“我倒不防来得恁快!你们且坐着安心吃酒,我去接旨!”便命:“放炮迎旨!” 这边“咚咚咚”三声号炮响过,泰必图满面笑容捧旨进来,道:“铁公,我今日成了报讯的喜鹊,上午给鳌太师颁发恩诏,晚间又给你来送圣旨,一会儿喜酒是要讨吃一杯的!” 吴六一哈哈大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吩咐铺摆香案。里头众将军哪里还吃得下酒,一个个停箸住杯,侧耳细听。 泰必图见吴六一和颜悦色,毫无紧张戒备的神色,心早放下一半。只等香案摆停当,便踱至上首,面南而立,缓缓展开诏书读道: 奉上谕:着吴六一实领兵部侍郎缺,并加尚书衔,给双眼花翎。所遗九门提督一缺,暂由李一平署领。钦此! 厅内众将听到此旨无不大惊失色。只东厢房里被捆着的李一平心中暗喜,无奈口中塞满了麻胡桃,出声不得。 吴六一叩首接旨在手,也不捧读,嘻嘻笑着对泰必图道:“公事了,吃喜酒。来,给泰大人洗尘!” 一个校尉双手捧盘端了酒出来。泰必图立饮一杯,笑道:“请李大人出来,大家共贺一杯。”话犹未完,忽地戛然而止,原来吴六一正在捧读诏旨,脸色愈来愈阴沉。 “泰公!”吴六一单手掂了掂诏书问道,“怎的不是皇上亲笔所书?” “除了特旨,哪有亲写的?都是翰林拟了,再交上书房皇上过目用印。”泰必图愕然道,“我有几个脑袋,敢用假诏欺君?” “不对了!”吴六一突然脸色一变,怪目圆睁,连声音也显得格外刺耳,回头招呼厅里吃酒的将官们:“都出来!” 将军们被今晚的事弄得糊里糊涂,听到叫声,便都挨次而出,躬身垂首立于廊下。 “我有一言,诸将静听!”吴六一朗声说道,便从怀中取出密诏说:“放炮接旨!”须臾便听石破天惊般三声巨响。火光浓烟起处,西厢房已被炸为一片平地,怀揣凶器前来吃酒的八名游击千总已被崩为灰烬!廊下众将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俯伏在地高声山呼:“万岁!” 吴六一当众宣读了密诏,大喝一声道:“皇上亲笔密旨与我,九门提督一职,不奉亲笔手谕概不奉诏!今日泰必图侍郎前来降旨,却是上书房所草,这就蹊跷了!”说着将两份诏书传给诸将:“你们都瞧瞧!” 泰必图早吓得两腿簌簌发抖,忙堆起笑来道:“下官并不知皇上有此密诏,想必是上书房弄错了。回头查一查就清楚了。吴公今晚便不奉诏也罢。” “泰公,你难道不知我吴某诨名叫铁丐么?”吴六一笑道,“‘铁’者,其心如铁,‘丐’者,索取无已也。既来了,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是兵部堂官,你再厉害不过是我的属下,待要怎的?”泰必图知不能善了,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 “也不怎么样,”吴六一笑道,“你与李将军一路,且在敝府东厢房忍耐一时,明儿事体弄清楚了,我自与你赔情好了!”说着手一挥道,“擒下!” “大胆!”泰必图到底是兵部侍郎,一声大喝,几个校尉面面相觑,僵住了不敢动手。铁丐怒极,刷的一声取下剑横挺在手,大喝道:“擒下!”校尉们再不敢怠慢,上前推着便走。 “慢!”魏东亭格格笑着从厅里走了出来,“请泰侍郎给鳌中堂写张条子。” “写什么?”泰必图见魏东亭也在此,知大势已去,颤声问道。 “你写,”魏东亭一抬手,厅里一个小厮捧出笔砚就着台阶铺好,“写下‘丐事已谐,按计行事’八个字即可。”泰必图无奈,只好抖着手写了几遍,魏东亭才满意地笑对众将道:“几位兄弟太斯文了,泰侍郎这样进去,岂不叫李将军眼红,也请安置了的好。” 铁丐只一点头,校尉们便也照李一平的榜样,将他捆送到东厢房。 处置完毕,天色将亮,正是五鼓漏尽时分。时间已相当紧迫,魏东亭笑谓吴六一:“将军办事真爽快,不过还有一事,要请将军鼎力相助。” “什么事?” “除照咱们前夜议定的办,还要偏劳何先生出一趟险差。” “我?”何志铭见点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见魏东亭晃了晃手中纸条,立时明白过来。踌蹰之下,嗫嚅道:“我怕力不胜任吧?” “你的心计十分周密,这件事非你不可。”魏东亭笑道,“诏书一下,你就是兵部主事,赏侍郎衔的了,能空着手儿见主子么?” 何志铭道:“我倒不是不敢去,鳌拜这人疑心最重,只怕三盘两问,误了主上的大事。” “志铭!”吴六一慨然道,“我已‘点睛’,该你‘杀劫’了,不可心疑,不可手软,大丈夫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何志铭听了这话,双手高高一拱道:“那兄弟就勉从其命了!”说完,便去换了一身青衣,袖了纸条长揖而别。(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回 何志铭不辱信使 康熙帝痛 为庆贺鳌拜被加封为一等公,鳌拜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觥筹交错地闹腾了大半夜,二更时分鳌拜推说身体不适,独自折回鹤寿堂。班布尔善、讷谟、穆里玛、济世、葛褚哈几个人都聚在这时议事,静候泰必图的佳音。 “真急煞人!”葛褚哈道,“派去的探马一点消息也送不回来,九门提督封了一条街,谁也进不去,也不见一个人出来。” “泰必图必定得手了。”济世道。 “那吴六一封街是什么意思?”鳌拜沉思道,“吴铁丐一向与我不睦,就怕这十万银子买不下他的心!” 济世听了笑道:“太师放心,十万银子,外加个兵部侍郎,足够了。莫忘了他是个乞丐出身!这封街正说明他双方都不介入。” “也未见得,”坐在一旁久不作声的班布尔善开了口,“不见泰必图回话,咱们的事一定要另作安排。” 葛褚哈涨红着脸,将手一挥道:“将午门封了,元武门锁死,让他九门提督变成七门提督,咱们在里头干事,他能碍着什么?” 班布尔善拊掌笑道:“此计甚好,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只消在大内得手,莫说铁丐,就是钢丐也得掂量掂量!” 正说着,门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也不行礼,径直走到鳌拜身边耳语几句。鳌拜面露喜色,吩咐道:“叫他进来!”一边转脸对众人道:“好了,泰必图那边有人送信儿来了!”大家立时安静下来。 须臾,何志铭身着青衣长衫,飘然而入,见了鳌拜忙躬身一揖道:“何志铭受人之托,来给公爷叩喜。”又从容对大家团团一揖道,“众位大人安好!” 鳌拜双眼盯他足有半个时辰,方才问道:“是泰侍郎差你来的?” “是。”何志铭道,说着将泰必图的亲笔条子双手递上。鳌拜拿在手上只略过一眼便递给班布尔善,又问道:“你知道这条子是什么意思么?”何志铭黑豆眼眨了眨,狡黠地微笑道:“条子上意思极明,太师自己也懂得,何必叫我何某明说呢!” “放肆!”讷谟见这个奴仆模样的人竟敢如此无礼,“啪”地将案一拍,喝道,“不许你如此张狂!” “呵呵呵呵……”何志铭仰天大笑,“这位大人,好无见识,大凡欲得天下的人,莫不礼贤下士,岂不闻士贵而诸侯王贱么?何况在座的诸公都将有求于我!” “眼生得很!”班布尔善站起身来,觑着眼瞧了瞧何志铭道,“足下怕不是泰必图府上的吧?” “再说一遍,在下何志铭,铁丐将军帐下的幕僚。”说罢,复笑道,“怎么,我便不能来送信么?” “何志铭?”班布尔善翻着眼故作沉思。 “你不是班布尔善大人么?”何志铭道,“你好大的忘性!你派人送去的十万两银子交给谁了?” “哦,是交给你的!——” “你以为那十万两银子就可以打发一个讨饭的么?” “唔?”班布尔善打量一下何志铭,道:“打发不住又怎么样?” “我将那十万两银子,如果向小皇上那里一送,那么鳌太师再带上你班大人,还有在座的诸公,一股脑儿就要上菜市口去赴宴了!”何志铭的黑豆眼睛滴溜溜一转,用手比画了一下脖子,“一声破鼓响,两片碎锣敲……‘喳’地一刀!” “也未见得!”鳌拜忽然冷冷说道,“这会儿我倒能先叫你试试刀!”说来斜睨了一眼众人,穆里玛、讷谟、葛褚哈“嗖”地拔出刀来!恶狠狠盯着何志铭。班布尔善压低着嗓子问道:“你来此何意,难道是专为耍笑我们吗?” 何志铭直盯着班布尔善的眼睛,半晌方道:“你们既然这等不肯取信于我,我说了,又有何用!如若相信,当以礼相待;如不相信,杀了就是!” “不能信你,推出去!”班布尔善脸色一变说道。葛褚哈猛扑过来,架起何志铭便走。何志铭骂道:“竖子!我自己走!”站起身来,转身便去。 “回来!”班布尔善忽然叫住,干笑一声,“没那么便宜,快说,你来干什么?” “讨封!” “讨封?讨什么封?” 何志铭忽然松弛下来,嘻嘻一笑:“你的十万银子,我分送给吴大人帐下几位得力的将军。我现在倒一文莫名,你的泰必图侍郎如今坐镇提督府,吴六一成了阶下囚。我何志铭内负叛主之情,外负背义之名,谁料你等竟是如此狗窃鼠偷的小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这番话说得众人瞠目结舌。何志铭那笔银子这样使法,连鳌拜也没有想到。来人可算得上是位胆识俱全的谋士。班布尔善也不禁暗想:“当初倒不如将九门提督一职许了这人呢!” 鳌拜显得异常激动,将班布尔善手中的纸条取过来,又仔细地审视一遍,确认是泰必图手迹无疑,口中赞道:“好样的,倒看不出你真有两下子!”他踌躇满志地背手在地上踱了两步道,“如今我只能许愿,事成之后,赐你做个吏部尚书,如何?” “何某不过顺天行事。”何志铭躬身施礼道,“志铭夜观天象,荧惑星冲犯紫微星,帝星更位。这是天意所在,违之不祥——太师公当应在此兆。愿事成后体恤百姓。我何某披发入山,得以终老也就足了。” “为什么呢?”鳌拜惊问。 “吴铁丐是我旧主,如今义断情绝,天下人将视我为何物?有何面颜再见故友?”何志铭说着,眼圈儿早已红红的了,“事至今日,我亦追悔莫及。但求事成之后,祈求鳌公宽免吴大人一死,我的心愿也就足了!”他说得情真意切,十分动人,连穆里玛、葛褚哈也被打动。 “铁丐这人,用之一方不失为好官。”鳌拜也叹道,“我岂肯置他于死地?先生尽可放心。” “如此,告辞了!”何志铭大功告成,眉见喜色,长揖到地说道,“那边衙门并不安定,下头兵士还不知衙中事变,上头将佐们也难免有人不服。泰大人、李大人正全力防范,所以特命志铭只身送信——我还得赶回去帮助料理。” “有劳先生了!”鳌拜满心狂喜,强自按捺着道,“告诉泰、李二位将午门、神武门封闭,叫他们一定要沿途戒严,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何志铭微微一怔,问道:“九门提督一职到手,满北京都是太师的人,何必要封午门、神武门呢?岂不自断策应之路。” “午门内之事,余自能料理。”鳌拜笑道,“何必兴师动众,弄得满城风雨?” “不然!”何志铭道,“泰、李等将军,还有在下的身家性命均系于此,我们哪能坐视不管?一旦有变,也可援救。万全之外再加万全,方是上策!”班布尔善也忙道:“何先生说得对,万全之外再加万全!还是让他们进入大内策应一下的好。” 屋内人的情绪顿时活跃起来。有的说应把兵带进文华、武英二殿,有的说最好在上书房一带作埋伏,有的则干脆提议埋伏在乾清宫两侧的厢房里。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还是鳌拜说,应设在中、保和二殿,有居高临下之势,同时两侧朝房中也可藏伏一部分,议了小半个时辰才定了下来。 这一夜通宵不眠的人实在多。康熙半躺在养心殿的御榻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上头的藻井。苏麻喇姑和太监张万强二人挨次坐在下首脚踏子上,也是沉思不语。殿内数十盏烛火照得通亮,殿外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也都一声不响。康熙、苏麻喇姑和张万强都十分清楚,一场急风暴雨即将在这数百年浮沉不定的宫廷里爆发。 “儿皇不能做阿斗,儿皇不能做汉献帝,儿皇不能做后周柴宗训!儿皇要自己主宰天下,做一代令主!”这是在慈宁宫,康熙屏退了所有的太监宫女之后,跪下对太皇太后说的话。“我要诛奸除凶擒拿鳌拜,已定在明日行事。” “皇帝都准备好了?”太皇太后镇定地说,“这事只在早晚,是一定要办的!” “祖母,”康熙侃侃而言,“自我列祖列宗开创大清基业以来,从未听说过有这么胆大妄为的臣子。 “鳌拜身受先帝不次之恩,身为托孤重臣,近八年来欺凌同僚,杀害辅臣,践踏朝纲,屡次咆哮金殿,中外臣工无不侧目而视,若容这等乱臣贼子立于朝堂,我大清江山,迟早要落入鳌拜之手!” 见太皇太后频频点头,康熙鼓足勇气又道:“圈地一事,蠹国害民,原是先朝弊政,先帝粗定天下后,就曾有意废止。儿皇秉承遗训,多次下诏停禁。鳌拜胆敢依仗权势,肆行无忌,竟将皇庄土地一并圈入镶黄旗下。上三旗内常常因此屡生事端,下民百姓背井离乡,四处流浪或为盗为贼,或为南明余孽所诱,与我大清为敌。” 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义正词严,连太皇太后这样久历政治风险的人也听得心摇神动。 陪跪在一旁的苏麻喇姑也开口说道:“还有,鳌拜公然矫诏,搜查大臣府邸,围剿民家宅院,意在弑君自立!” “且不说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康熙又接口说道,“单就他不经诏命、擅搜大臣府邸来说,已是罪无可逭!” 说到这里,康熙抬头看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时十分激动,满头白发都在微微颤动,扫了一眼康熙,坚定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兹事至大至重,皇帝要谨慎从事,周密安排。” “是!”康熙道,“儿皇已作安排,没有敢惊动老佛爷。今日事不得已,特预先告知。但胜负未决,恐遭不测。儿皇想请老佛爷暂时起驾奉天,回避几日,待大局稍稳,儿皇再亲迎銮驾归京!”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皇帝,这是你的孝意,我很受用。但是我哪里也不去!我已下了懿旨,密令驻热河八旗,星夜入京勤王,两三日内就可到京!” 康熙没想到这位不动声色的老祖母竟已密调军队来京,顿时精神大振:“儿皇谢太皇太后恩!” 太皇太后满眼是泪,激动地说:“我十四岁进宫,服侍你祖父这些年,什么大风大险都经过。” 康熙见老人如此决绝,想到明日一场背水之战,不禁打了个寒战:“老佛爷尊意如此,儿皇也不敢违拗,万一事有不谐,请老人家尽往儿皇身上推便了……”说罢嘤嘤啜泣,苏麻喇姑也五内俱裂,只是不敢哭出声来。 ……回想到这里,康熙从榻上一跃而起,吩咐道:“启驾奉先殿!” 于是苏麻喇姑和张万强二人执灯前导,康熙也换了一身太监服,混在里边跟着,自月华门穿日精门进慈宁宫。乾清宫后的禁军还以为是守夜的太监,并未盘问就放他们过来。从慈宁宫到毓庆宫的北墙的一个角落,苏麻喇姑捺了一下消息儿,半堵墙竟无声无息地开了个缝,只容一个人通过,等康熙几个人进去,复又缓缓合住。 进入毓庆宫,康熙便命吹熄了灯。三人顺着殿东墙悄悄向南,只要跨出了南门,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奉先殿了。正走间忽然从殿角大铜鼎后头闪出一个人来,苏麻喇姑吓得倒退一步,几乎叫出声来,张万强身子一挺,向前跨出一步护在前头。 “孙殿臣么?”康熙低沉有力地问道。 “奴才孙殿臣在此迎驾!” “这儿都准备好了吗?” “奴才不敢怠慢!” “这可是机密大事!” “是!谨遵圣谕。三名工匠各赏银一千两。现将他们关在大内酒窖内,并服了药,三日内是醒不了的!” “好!”康熙道,“你就守在这里,朕去去就来!”黑地里虽瞧不见面容,但听声气,便知他极其镇静。三个人穿过静悄悄的毓庆宫,踅向东,这里便是奉先殿了。 这奉先殿原是清室祭奠用的,除非大祭大奠,平时只有几个老内侍守候,倒是一个冷清去处。刚走到门口,里头穆子煦早已迎了出来。康熙就在殿门口换了吉服,头上端端正正戴了一顶天鹅绒纱台冠,上身穿石青江绸夹褂,外套一身簇新的明黄缂丝夹金龙袍,单金龙褂下悬着一柄嵌金蟠龙宝剑,足蹬青缎凉里皂靴,项挂菩提朝珠——一副御朝大典的装束。苏麻喇姑和张万强二人忙了好一阵子,才打扮停当,退后一步,请康熙进去。张万强和几个老内侍在殿角房内,苏麻喇姑放心不下,径自到奉先殿外望风去了。 康熙昂然按剑,大踏步上前推开殿门,一脚跨入,不禁愣住了。殿外看着鸦雀无声,殿内竟是灯烛辉煌,凡窗棂透光之处均用夹被严密遮盖。——更令人惊讶的是,太祖太宗的画像下面,放了一张椅子,高高坐着盛装服饰、神色肃穆的太皇太后。——底下以魏东亭为首,并排跪着穆子煦、犟驴子、郝老四。狼瞫等十六个毓庆宫侍卫跪在第二排,连同后来陆续选进宫里的小侍卫共有六十余人,整整齐齐跪了半个殿。(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回 众侍卫刺血盟誓 班大人沐 康熙正了正衣冠,先向列祖列宗神位敬香礼拜,然后向老人叩头请安。礼毕,康熙回身厉声叫道:“魏东亭!” “奴才在!”魏东亭一跃而起,向前跨了一步俯伏在地。 “朕委你的差事可做好了?” “奴才启奏万岁:九门提督吴六一将于卯时率部进宫,把守太、中、保和三殿要津,静待我主号令!” “好!”康熙大为兴奋,一双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又大声道:“狼瞫,晋你为毓庆宫总领侍卫,身份与魏东亭等一样。跪上前来!” “喳!”狼瞫高声应道,跪着向前膝行一步。 “诸位壮士!”康熙朗声说道,“‘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贼臣鳌拜专权欺主,擅杀大臣,圈换民地,涂炭生灵,其心奸险,其罪难赦!” 说到这里,康熙的脸涨得通红,回头看了看太皇太后,接着又道:“当今社稷垂危,有被鳌贼篡夺之虞。朕每念及此,五内如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中夜推枕,绕室煎虑。朕决意托祖宗在天之灵,擒拿鳌贼。列位壮士皆我大清忠贞之臣,望能奋发用命,卫我朝纲,靖我社稷!” 下面跪的二十名侍卫听到这里,早已热血奔腾,群情激昂,齐声答道:“臣,谨遵圣谕!” “圣主!”魏东亭膝行数步奏道,“鳌拜欺君罔上,早存谋逆之心!自古忠臣烈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岂敢惜身而与国贼共戴一天!主上请降圣谕,臣等虽赴汤蹈火,也决无反顾!” 一番慷慨陈词,几十个人激动得泪光满面,*肃穆的大殿上气氛立时显得悲壮而又紧张。康熙回身向太皇太后恭施一礼道:“请太皇太后慈训!” “热河勤王之师三十万,旦夕可至。众位放心去做!”太皇太后心平气和地道。她一下子将兵力夸大了十倍,众人听得十分振奋。忽然她提高了语调,“我老婆子就坐在先人灵前,瞧着鳌拜老贼头悬国门!” “鳌拜力大狡诈,”太皇太后接着说道,“众位要全力应敌。” “众位壮士放心,”康熙按剑而立,满面肃杀之气,“若有不测,吾敬尔母如朕母,待尔妻如朕妹!” “谢万岁!”众侍卫一齐叩首低声言道,“臣愿死力向前!” “拿酒来!”康熙大喝一声。 话音方落,奉先殿一个老太监双手高擎着一只巨碗,盛酒二十多斤。康熙“噌”地拔出宝剑,向自己左手轻轻一抹,鲜血如注流进碗内。魏东亭和众侍卫叩了头,也各自啮破中指,将血滴进碗中。 康熙接过大碗,先向地下轻酹少许,举起碗来猛饮一口,然后递给魏东亭,其他各人也挨次捧饮。饮毕,将空碗捧还给康熙。 康熙正待发话,忽见索额图戎装佩剑匆匆上殿,躬身奏道:“万岁!吴六一已打着泰必图的旗号亲率大兵进宫。” “好!”康熙将手中大碗狠狠地向地上摔去,把碗摔得粉碎。他单脚踏椅,左手护膝,右手按剑,瞋目大呼道:“朕下特旨:着御前一等侍卫魏东亭全权领命,擒拿权奸鳌拜。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喳!”众侍卫“忽”地一声跪下,高声复诵:“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乾清宫依然是一派平静气氛。自顺治初年起,这里就是皇帝召见大臣议事处理朝政的地方。这时,鳌拜正坐在殿内中间一张椅子上,看着顺治皇帝御笔题额“正大光明”四字,颇有点忐忑不安。他想象着自己如果坐在上面的御榻上该会是怎么个模样,又是何种心情……“五台山上的顺治爷知道了这事,又该如何呢?”班布尔善站在一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看得出内心也极不平静。 鳌拜抬头看了看殿角的鎏金大钟,正是寅时正刻,离朝会时候还早,便踱至丹墀旁,问穆里玛:“没什么异常之处吧?” “没有。”穆里玛紧张得有些发呆,见鳌拜和自己说话,才松弛了一点,“值夜的侍卫一来就告诉说,遏必隆公爷已从芜湖归京,昨夜已吩咐下来,圣上今儿先在这儿召见您,然后启驾文华殿见遏必隆,要问他有关芜湖调粮的事。” “你也该派人去文华殿,瞧着遏必隆在做什么。” “是。”穆里玛躬身答应,立即转身去派人。 “回来,”鳌拜又道,“毓庆宫也该去看看。” “我亲自去过了。”穆里玛道,“只有一个当值的和孙殿臣,别的侍卫不奉诏是不来的。” 得了这一消息,鳌拜、班布尔善和济世三人顿觉宽慰,相互对看了一眼,各自暗暗透了一口气。忽见去文华殿的侍卫已经返回,禀道:“那里只有遏太师和熊赐履大人在等候朝命。” “他们在做什么?” “两个人闲着没事,闭着眼你一句我一句在下盲棋。” “这二老倒很自在。”鳌拜不禁一笑。 时辰在焦灼不安而又恐怖的等待中缓慢地行进着。殿角大座钟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使人听了烦躁不安。忽然,“沙啦啦”了一阵之后,大座钟“叮当”“叮当”敲响了七下。此时正是卯牌时分,已经到了皇帝临朝的时候。永巷口垂花门的门闩“哐”地一摘,鳌拜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跳。 康熙的八人銮舆从月华门房缓缓而出,舆前太监高叫一声:“万岁爷启驾了!”听这一声儿,除了侍卫,鳌拜等三人立刻走下丹墀,撩袍跪接。 但奇怪的是銮舆并未在乾清门前停下,一直抬往景运门而去。鳌拜惊疑陡起,忙起身一把扯住走在后头的一个太监,急急问道:“皇上不在乾清宫临殿么?” “在。”那太监很爽快地答道,“太师少待片刻,皇上还要先到毓庆宫练一趟布库才来,这是多少天以来的老规矩了。”说着去了。 讷谟也赶来解释道:“太师,这几个月他常是如此,那边安静一点,而且离乾清宫也近……” 这就只好等了。鳌拜憋得紧紧的神经又稍松弛了一点,于是踱至班布尔善跟前问道:“是不是有点异样?” “看不出来。”班布尔善面色苍白。他的神经也已紧张到了一触即溃的边沿,只得安慰鳌拜道:“实在不行,等泰必图的兵到了,就硬动手!” 见鳌拜面色犹豫,班布尔善忙又道:“就说宫内魏东亭挟君作乱……”言犹未毕,只见张万强自景运门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便掩住了。张万强直至乾清门前立定,躬身笑道:“万岁爷请鳌拜公爷毓庆宫说话。” “不是说在乾清宫召见的么?”鳌拜急急地问道,“怎么又改到毓庆宫呢?” “召见仍在乾清宫,只是,几位贝勒、贝子都还未到,万岁爷的意思是请公爷到毓庆宫随喜,尔后一同过来。” “知道了,我随后就到。”鳌拜满腹狐疑,强自对张万强道,“请万岁稍待片刻。”张万强答应一声“是”,便躬身而退。 班布尔善咬着嘴唇没有立刻回答,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把握不定,良久才说道:“咱们都去。” “不成!”穆里玛凑过来道,“乾清宫无人照应那还了得!再说,若是都去,走到宫门口就会把你挡回来!” 济世也道:“都去了,他若又到这里来,怎么办?” “他在不在毓庆宫,谁能肯定?”穆里玛冷冷道,“方才乘舆过去,谁也不曾揭开帘子来看!” 这确是个问题,偌大的紫禁城,万余间房子,随便躲在一个地方,是很难寻找的。吃不准地方胡乱动手。一旦扑空,自己的阵脚先就要乱。——鳌拜咬着牙思忖半晌,道:“也只好如此,穆弟、葛褚哈随我到毓庆宫。乾清宫的数十名侍卫都是我的人,这里班大人、济世兄和讷谟儿也还理料得开。” “那就这样办吧!”班布尔善道,“你三人不要一路,鳌公在前头,你两个断后,有什么事也不用去救,随即回来报信儿就成!” 鳌拜一甩袖子昂然离开了乾清门。穆里玛和葛褚哈两人待他稍去远一点,按剑跟了过去,把守景运门的禁军都是葛褚哈的属下,见他们过来,一个个恭送出门。 见鳌拜去远,班布尔善和济世交换了一下眼色。班布尔善忽然精神大振,健步踏上丹墀,大喝一声:“来!” 乾清宫几十名侍卫听了这一声,便“喳”地单膝跪下,雷鸣般地应声把一个讷谟震得眼花神乱,不知这斯文书生要做什么,又何以有如此大的号召力,连在保和殿偷窥的铁丐也是一惊。 正诧异间,听班布尔善厉声喝道:“将乱臣侍卫讷谟与我拿下!”几个侍卫“喳”地一声,毫不犹豫地猛扑过来。讷谟已糊里糊涂被绑了起来。 “这……这是……” “你也是读过书的。”班布尔善笑道,“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先得!凭鳌拜那点本事,可以君临天下么?” “原来你……”讷谟惊得张口结舌,面如死灰。他怎么也想不到,班布尔善还有计中之计,掏空了鳌拜的实力,自己另有打算!但此时什么也来不及说了。济世嘴一努,几个禁军向他口中塞进一把麻胡桃,将他牵送到上书房去了。 这里班、济二人相视一笑。济世忽然若有所悟,大声道:“我们几乎失于计较!” “怎么?” “应该立刻封掉隆宗、景运、日精、月华四门,禁绝一切宫人往来,你我才可在此安安稳稳地坐山观虎斗!” “说得是!”班布尔善立刻吩咐,“照济世大人的话行事,如有擅自出宫的,立刻拿下,待事毕之后再行发落!”说着又补上一句,“不许惊动太皇太后!”数十名侍卫躬身领命即刻分头行事。 乾清门那边出了事,鳌拜一点儿也不知道。出了景运门向北就是毓庆宫,他刚跨进垂花门,早见孙殿臣满面笑容迎了出来,说道:“太师爷来了!皇上等得有点急了,叫标下再来瞧瞧呢!” “我这不是来了嘛!”鳌拜一边说,一边径自朝里走。后头穆里玛和葛褚哈赶到,远远见鳌拜已经进宫,两人对视一眼,挺身便也要进去,却被孙殿臣笑嘻嘻地拦住。 “二位哪里去?” “进宫请见圣上。” “成!拿牌子来。” 一句话说得二人大瞪眼,此时要哪门子的牌子,也从没听说值日侍卫见皇上还有要牌子的规矩!孙殿臣见他二人发愣,扬着脸道:“皇上今儿单独召见鳌拜公爷,没说见你们二位,请候一候罢!”说完也不等回答,回身便“哐”地将前宫门关上,一阵门镣吊儿响,接着就听孙殿臣冷笑着“咔”地上了闩,踢踏踢踏竟自去了。 “上当!”二人惊呼一声,扑上去用力撼门,可怜恰如蜻蜓摇树一般,哪里动得分毫! 葛褚哈气得发疯,张皇四顾,远远见苏麻喇姑在奉先殿外站着张望,不禁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先拿了这贼妮子再说!”抢步直奔过去。穆里玛也忙拔出剑来紧紧跟着。 苏麻喇姑原留在奉先殿守护太皇太后,时间等得久了,心里急得按捺不住。太皇太后也甚焦躁,便命她出来望风报信儿。此时见他二人红着眼、仗着剑直逼过来,顿时慌了手脚,若退回殿中,又怕危及太皇太后。苏麻喇姑只好慌不择路向东南方向逃。刚跨出几十步,早被葛褚哈一把擒住,胳膊被反拧过来,一动也不得动。一时三个人都是心头乱跳,谁也不说一句话。 葛褚哈狞笑一声,挥剑就要杀人。穆里玛忙伸手止住,示意他把人带到个僻静去处动手。葛褚哈点头会意,提了苏麻喇姑往御茶房上来。那边穆里玛急着要回乾清宫报信儿,说了句“完事后到乾清宫”,便飞奔景运门而来。 离景运门只有百十步,穆里玛闷着头跑得飞快。刚到门口便惊声怪叫:“班大人,快快增援毓庆宫!”话音未落,景运门也被“砰”的一声死死地关住!穆里玛又惊又急又气又奇怪,双手猛擂景运门上的辅首环,狂叫“开门”,结果,没半点反响,却听到守门的禁军吃吃笑声,他心知大事不妙,便返回身来寻葛褚哈。 葛褚哈是找到了,可脑袋进裂死在门洞里,头上身上到处被开水烫过,热气熏着,血腥臭扑鼻呛人!穆里玛顿时僵立在地,两眼呆滞,如置身在噩梦之中!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苏麻喇姑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打得过葛褚哈这样骁勇的战将? 在毓庆宫大殿里的鳌拜,已陷在二十名大内高手的重围之中,殿外还有四十多名小侍卫张弓搭箭、腰悬宝刀等候着,怕他突然施计逃跑。 对康熙的这一招,鳌拜并非毫无准备,袍褂里边贴身穿着暹罗国进贡的金丝软甲,柔钢腰带上束着六把飞刀,袖中还藏着两把铁尺,算得上是全副武装了。 刚进宫时,鳌拜虽然惊悸不安,倒还不觉有什么异样,等听到宫门口“哐”地一声将穆、葛二人堵在门外,才晓得事情不妙。但又一想,穆里玛早已在这里踏过盘子,并无伏兵在内。既然到此,懊悔退缩也没用,凭你一个孙殿臣,有什么能力?他挺了挺腰向前走去。鳌拜站在殿外高声道:“老臣鳌拜,奉旨觐见万岁!”便一步跨进,跪伏在地。 鳌拜偷眼一瞧,上头似乎只有康熙一人坐着,心便放下一半。 康熙见他一反常态,跪着不动,心里冷笑一声,稍停一下方开口道:“鳌拜,你知罪么?” 殿内极静,这一声正如晴空霹雳,震得鳌拜耳鼓嗡嗡作响。他忽地抬头,见康熙高高坐在御椅上,手按宝剑,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稍一迟疑,他立刻抗声回道:“臣有何罪?”说着双手轻轻一拍,从容站了起来,用挑衅的眼光扬着脸看康熙。 “尔有欺君之罪!”康熙高声说道,“尔结党营私,妒功害能,欺蒙君主,乱施政令,图谋不轨,十恶不赦!” “有何证据?” “哼哼!”康熙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少不得还你证据——来!与我拿下!” 话音刚落,殿角帷幕后闪出魏东亭、穆子煦、犟驴子、郝老四、狼瞫五个人,拔剑怒目逼近鳌拜。 “哈哈哈!”鳌拜仰天狂笑,“老夫自幼从军出入于百万军之中,身经七十余战,凭你几个黄毛孺子想要拿我?” 笑声刚落,便听殿角帷幕“哗”地一响,又有十几个侍卫仗剑怒目跃了出来,他正惊疑间回头一看,殿外几十人已列成阵势站好。鳌拜惊愣了一下,忽地将袖子一捋,扬眉大呼道:“这宫外已都是老夫天下,你们哪个敢来拿我?” “我敢拿你!”犟驴子大叫一声,一个箭步跃上,反手便抓鳌拜的袖子。鳌拜伸过掌来一抵,立时觉得这个愣家伙确比先前在月华门内比试时大有长进。那犟驴子掌上受力,一个侧身旋一圈方才站定,红着眼又扑了上来。 狼瞫说:“虎臣兄,护住圣上!”便跃身而上,穆子煦和郝老四也都各自挺剑逼上。鳌拜见上的人多了,便也不敢轻慢,双手一叉,眨眼之间从袖中抽出两把明晃晃的铁尺,在四个人的包围中舞得浑圆,左冲右撞如入无人之境。(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回 老太师落入法网 小毛子杀 班布尔善大咧咧地坐在御榻上,笑对济世道:“这一场*,大约也差不多了。” “鳌拜一向瞧我不起,道我没有武略,只会做文章!”济世呵呵笑道,“这会儿他该认识咱们了。” “泰必图怎么还不来?” 济世道:“方才有人来报信,泰必图正押着铁丐,带着人马,在太和殿候命。”说着向班布尔善一拱手,二人便一起下了丹墀。齐集乾清宫外的侍卫,大大小小也有六十余名。济世拔剑在手,大声喝道:“有人乱宫,我们前去救驾!” “救驾?”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你们只怕是去害驾的吧?” 二人大惊,回头看时,从保和殿后的台阶上,吴六一布袍青巾,手持长剑,威风凛凛地赶来。 班布尔善惊叫道:“铁丐!”话音方落,又一个人素巾儒服,撩起袍角走下台阶。——不是何志铭是谁? “拿下!”铁丐单臂一挥,厉声喝道。 只这一声,太、中、保和三殿突然涌出数百人来,一支荷枪执弓、旗甲鲜明的队伍,奔下了台阶——却不立即进击,而是沉着坚定地向惊呆了的班布尔善一干人开过来。 见这势头,乾清宫侍卫顿时乱了营,有的弃刀而逃,有的干脆跪下请降。班布尔善面色惨白,挺剑向项中一横,正待猛力拉剑,“日”的一声,不知是谁放过来一枝鸣镝,正打中右腕,宝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毓庆宫中的争斗愈打愈烈。 除魏东亭紧紧护住康熙,十九名侍卫加上索额图共二十个人,将鳌拜团团围住。鳌拜虽不见输,眼见得身手不那么灵便了,一个不留神,一把铁尺被犟驴子夺去,一怔之下,狼瞫又用刀挑飞了另一把铁尺。 那鳌拜一阵焦躁,“嗤——”的一声将袍服撕去,两手各攥一大把带响哨的飞刀,晃了晃“刷”的一声全甩了出去。只听“叮叮”两声响,几个人忙不迭躲闪,郝老四和另一侍卫腿上还是中了刀,“扑通”两声倒地。还有一把带着尖啸声的飞刀直刺康熙,魏东亭将臂一举,稳稳接在手中,笑道:“谅你三头六臂,今日也难逃法网!闪开了,我来接这老匹夫的太极掌!”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时众侍卫已闪开一个缺口,魏东亭一个箭步跳进圈子。此时,鳌拜也正好一个转身面对着魏东亭,两人的眼中都射出了愤怒的火焰。 魏东亭双手一措,用柔云八卦掌轻叩。鳌拜用太极掌轻轻一触,只觉虚若无物,顿起警觉,只好打起精神应付面前这个青年。他心想,只要拖一拖时间,待到穆里玛、葛褚哈搬来班布尔善援兵就成,所以他并不急于取胜。魏东亭知他厉害,便也不敢轻易下手。只在平缓相斗之中,消耗他的体力。魏东亭不知不觉被鳌拜迫得步步后退。他突然大叫一声:“啊呀!”立时口吐鲜血,向后便倒,殿内顿时大乱。 鳌拜见魏东亭突然倒地,先是一怔,忽然精神大振,狂笑一声道:“你吃了我的女儿茶,落个好报应!”两个侍卫见他无备,抢了上来,被鳌拜双臂一张,当胸一掌,“哇”地口吐鲜血,扑地翻倒。鳌拜不动声色“噌”地从腰间抽出柔钢腰带,轻松地舞了两下,便满殿里呼呼生风。他冷笑着逼近康熙。穆子煦、狼瞫见势,一齐上前阻挡。康熙只好持剑跟着他们在柱间穿行,情势十分危急!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倒在地下佯死的魏东亭一个鲤鱼打挺,扑向鳌拜,乘鳌拜全无防备,在他的后背上运足力气连击三掌,口里说道:“不吃女儿茶,何能击鳌头!”原来他口吐鲜血,是他咬破舌尖,故意做出来的。 鳌拜但觉胸中一阵酸热,口里一咸,吐出一口鲜血来。他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口里哇啦哇啦大叫,将手里一根腰带舞成一团黑,左冲右闯,逼得众侍卫让开了一片空场。斗了这么长时间,鳌拜仍能如此拼搏,穆子煦着实从心里佩服他的武功。他一边应战,一边大叫:“老贼这叫回光返照,没后劲了,打呀!”众侍卫正要拼搏上前,魏东亭忽然呼哨一声,围斗鳌拜的六七名侍卫“刷”的一声散了开来。 鳌拜见众侍卫散开,正觉奇怪,忽地感觉头顶上有异物,待抬头看时,一张大网正“哗”地落下,恰恰将他网在中间。鳌拜在用金丝、人发和苎麻三合一精工制成的网中,任凭有天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开。他左挣右扯,只落得愈缩愈紧。十多名侍卫一拥而上,拳打足踢,早就把他打得晕了过去。 那鳌拜面色惨白,浑身是汗,气息微弱,由着侍卫们作践,毫不反抗。持剑立在上首的康熙看着他的惨相,竟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又怕侍卫们瞧出来,慢慢将剑还回鞘中,冷冷地道:“你等着瞧,朕这就给你证据看!” 正说间,听得毓庆宫的大门“砰砰砰”被擂得山响。康熙仗剑走下台阶,道:“果真是班布尔善来了!” 魏东亭等十几名侍卫顿时紧张起来,环立康熙身后,一个个满脸杀气。索额图上前大叫道:“是铁丐兄的兵么?皇上在此,鳌拜已经被擒!你们稍退,不要惊了圣驾!”外边的人听了,果然不再敲门,看样子是退了下去。 “小魏子,”康熙指着宫墙吩咐道,“上去看看!” “喳!”魏东亭答应一声,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一枝长枪,一头点地,轻轻一撑,在空中来了一个翻飞,早上了墙头,回头对康熙道:“万岁,是吴六一的兵到了!”康熙大喜道:“快开门!”早有人上去“哗”的一声将宫门打开。 外边由吴六一领头,黑鸦鸦地跪了一片,见康熙从宫中气宇轩昂地走出,地动山摇般地齐声高呼:“万岁!” 康熙站着没动,扫了大家一眼,脸激动得通红。 定了定神,康熙快步上前,亲手搀起跪在前头的吴六一,笑道:“难为你了!”一边挥手道:“众卿甲胄在身,平身吧!” “万万岁!” “万岁爷启驾乾清宫啰!”张万强挺胸凹肚,神气地高叫一声。一顶明黄软乘舆早抬了过来。康熙忽然想起,问道:“苏麻喇姑呢?” “回主子的话,”人丛中小毛子答话道,“她受了惊吓,又有点轻伤,现在奴才那里歇着,一会儿就能上来侍候!” “小毛子么?你过来!” “喳!”小毛子赶着上前道,“奴才小毛子侍候主子爷!” “起来,苏麻喇姑怎么受伤的?” 跪在一旁的穆里玛一直奇怪葛褚哈的死因,听康熙问起,也竖起耳朵来听。不料康熙屏退众人,并命人把穆里玛带至乾清门两侧侍卫房里押了起来。 原来葛褚哈将苏麻喇姑挟持到御茶房后面的僻静处,本想一刀劈掉了事,可苏麻喇姑拼命挣扎,脸涨得通红,见她虽是钗横鬓乱,却是十分妩媚。“事情眼见未必成功,怀中有此尤物,我何不先受用一时?”便拖着苏麻喇姑来到茶房大炉子后头,将她按在地上,用手去解她的小衣。苏麻喇姑深恐自己呼叫出声,惊动了太皇太后,也不言语,只是竭力抵抗。 小毛子自当上了养心殿的供茶太监,仍经常来茶房提水。正好这日回来,在自己原来住的房里打点东西,听得后头有两个人厮打、*,不觉奇怪,转过来一看,是个侍卫按着一个宫女欲行无礼。他蹑脚儿向前一瞧,下头竟是自己的恩人苏麻喇姑,顿时大怒。 他屏了气,急忙折身回来,向一个斗大钧瓷茶壶里添满了凉水。返回去时,见苏麻喇姑衣服已被撕得稀烂,眼见没得了气力。葛褚哈也累得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小毛子遂双手高举茶壶,拼尽全力照准葛褚哈的后脑勺猛地就势一砸。 只听“噗”的一声,恰如砸在熟透了的西瓜上,那葛褚哈头上黑的、紫的、红的、白的进了一地……身子一仰,翻白了眼,腿蹬了两下便不动了。小毛子因在气头上,也不害怕,又不知他死了没有,回去又拎来两铁壶滚开的沸水,朝葛褚哈头脚淋了个够。这才过去扶起半昏迷的苏麻喇姑,将她安置在自己床上歇息。 “回头朕给你记功!”康熙听说苏麻喇姑没事,心中大觉宽慰,一脚踏上大轿,大声吩咐道:“起驾乾清宫!” 乾清宫、毓庆宫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皇宫差点翻了个个儿,但离着毓庆宫不远的文华殿里,遏必隆和熊赐履还在悠哉悠哉地下盲棋。 “马二进三!” “将五平四。” “炮五平四!” “车七平四。” “士五进四!” “熊公!”遏必隆笑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你有几乘战车往里头填?今儿总要赢你一局了!” “一首诗为什么不将它背完?”熊赐履淡淡说道,“还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罗绮庭,偏照破亡屋!” “下大棋为什么要扯到这上边来?”遏必隆笑道,“我只取有用的拿来。” “世事亦如棋局。”熊赐履笑道,“遏公,你要想清楚了!” “唔,你话中似有题外之意,还请明讲。” “是啊!”熊赐履缓缓起身,叹道,“我主今日在宫中捉拿奸贼鳌拜,此时只怕大计已经成功!君身为辅政大臣,位列鳌拜之上,可七年来,你对鳌拜的胡作非为,熟视无睹,心知其非,而不敢言。今日即将‘烛照破亡之屋’,敢望不求‘君王心’么?”说罢便欲起身离去。 遏必隆全身早已大汗淋漓,见他要走,连忙扯住袍角,“熊公,你是知道我的,对主上并无异心,总求你替我说句公道的话儿!” 见他这样,熊赐履想起同僚之谊,叹了口气道:“岂不闻求人不如求自己?” “谢谢指教!”遏必隆深深一躬,走出文华殿,奔向乾清宫。果见景运门附近刀枪林立,急忙递上牌子道:“罪臣遏必隆请见皇上!” 没过多久,便听乾清门那边传呼之声:“宣遏必隆上殿!”遏必隆来到乾清宫殿内跪伏地下,偷眼一瞧,还有一人也跪伏在身边,却是康亲王杰书。 见他二人俱已到殿,康熙先命:“杰书,你先起来!”又问道,“遏必隆,你知罪么?” “奴才……知罪!” “尔罪有几条,说与朕听!”见他认罪,且又病体瘦弱,康熙倒觉得他很可怜。 遏必隆回道:“奴才身为辅政大臣,受先帝托孤重任,奉职不力,致使贼臣鳌拜肆无忌惮,欺君乱国。今天子圣躬独断,庙谟运筹,剪除元凶,实天下苍生之福也。奴才既惭且愧,伏乞圣裁。” “巧言令色!”不等遏必隆说完,康熙便截断他的话道,“遏必隆,尔既知鳌拜奸佞,为何缄默不语?鳌贼圈地换田屡犯禁令,你为何又一言不发?苏克萨哈为维护朝纲,弹劾鳌贼,你又为何与鳌拜朋比为奸,杀害忠良?”听到此处,不仅遏必隆连连叩头请罪,旁边侍立的杰书也是面无血色。 “康亲王杰书!” “奴才在!”杰书吓得一跳,连忙跪下。因过于慌张,袍角未及撩起,几乎绊了一跤。也不等康熙发问,他便颤声说道,“奴才自己知罪,罪重如山,奴才之罪较之遏必隆尤重,总求皇上严加惩治!” 他到底是本支皇亲,自幼康熙便常见他,有时他还把康熙抱到膝上玩耍,康熙见他如此战栗惊恐,又触动了怜悯之心,便说道:“革掉杰书的王爵,革去遏必隆的顶戴花翎!你们去吧!” “喳!”两个内侍立刻过来,摘掉了二人的翎顶。二人又叩头谢恩,黯然下殿。 望着二人的背影,康熙忽然想起自己将要选遏必隆的孙女为妃,又念他去芜湖办粮有功,便叫道:“回来!” 已经下阶的杰书和遏必隆听见有旨,连忙转身回来,哈着腰跪下,颤声回道:“奴才在。” 康熙长叹一声,缓缓道:“依你二人之罪,革职已是轻罚,姑念尔等或系皇室宗亲,或系先朝老臣,都曾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特给尔等一个赎罪的机会——命你二人往刑部监审鳌拜。如再有徇情之处,将加罪不饶。”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脚下的二人。杰书、遏必隆二人已是泪涕俱下,伏下奏道:“皇上待臣如此宽厚,定当勉力报效。” 康熙见他二人退下,又叫道:“魏东亭!” 魏东亭见唤,赶忙闪出班次,一个千儿扎下,高应一声:“奴才在!” “尔佐命有功,”康熙沉吟着道,“加封为北安伯,御前带刀行走,赏穿黄马褂。”他顿了一下又道,“传旨:晋封明珠为头等侍卫,御前行走。其余有功人员概由魏东亭议叙奏上。” “吴六一!”待魏东亭退下,康熙又叫道。 “臣在!”吴六一也忙出班跪倒。 “朕将重用于你,现且赏你兵部尚书衔统摄部事,待朕后命。”康熙顿了一下又道,“可与杰书康亲王、遏必隆共同会审鳌拜一案!” “臣领旨!”吴六一叩首答道,“臣还有下情,幕僚何志铭诛除反贼献策有功,前遵诏命,已委其为兵部主事,加侍郎衔,请主上裁定明诏宣谕!” “知道了,着吏部来办。”康熙说着便站了起来。现在大功已成,他急着要去见太皇太后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回 史姑娘披头散发出鳌府 伍先 鳌拜府突然被抄,震动了京华。内务府、巡防衙门的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要闯进府内查看情况,差点被铁丐的人扣了起来。 抄来的东西在大厅前堆得小山一般,由铁丐亲自派人分门别类登记在册。 鳌拜夫人荣氏被拘在东厢房里,跟前只剩了橘绣、苹桂、素秋、墨菊和彩屏五个大丫头,鳌府的仆役听得一声“抄家”,便似没了王的蜂一样乱了窝。有的请了长假,有的辞了各房主子另谋差事。那铁丐只将鳌拜本支人监禁起来,其余的人倒也不去约束。一大家子三四百口人,竟去了二百多,只有一些家生子的奴才还守着窝儿飞不了、离不去。 家中虽然遭到了如此不测的大祸,荣氏却仍能镇定自若。一连数日,里里外外如同乱麻一般,从不同渠道传来的耳报一会一个样,她都能处之泰然。 “橘绣,你们几个都过来!”荣氏坐在过去橘绣住的下房炕上,忽然发话道。几个丫头都低着个头站在一旁,听她侃侃言道,“老爷遭了事儿,这个家不成个样儿了。你们有亲的投亲,有家的回家去吧!”说到这里,她觉得双眼发涩,拭了泪又道,“那边府里的班老爷,我早就瞧着他不是个正经东西,咱家老爷不听人劝,一味亲近着他。——他们的那些事,我虽不清楚,想来也一定小不了!” 鉴梅听了这些话,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原来进京为的是复仇,怀着一腔怒气要与满洲人为敌,却不料遇到少年时期的密友魏东亭竟铁了心要跟随康熙,义父史龙彪也归顺了清室,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卷入到康熙夺宫这一政治漩涡里。但这几年来,与鳌拜夫人荣氏相处,倒日渐亲密起来。这荣氏内阃虽然极严,可对待寒贱之人却很是厚道。鉴梅亏得这位夫人大力救助,在鳌府里才没有吃什么亏。如今眼见得连荣氏也要完了,倒使史鉴梅进退维谷,不知如何处置方好。鉴梅听荣氏说得伤心,自觉有愧于心。于是她缓缓开口劝道:“太太不必伤心,如今的事走到哪里说到哪里,罪不及孥么,奴才是要陪着您的!” “不要这么说,”荣氏勉强笑道,“难为你们几个跟着我,不但没得好处,反落到这般下场,我这心里就已很难受的了!”她叹息一声接着道,“不瞒你们几个,我还有点体己——” 说着,荣氏朝外望望,见没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你们几个拿去分了吧,我要它也没得用处了!”说着,便抖抖索索将银票递给鉴梅,“这是一万银子,你虽来得迟,我瞧你行事,比她们几个心里有主张,倒多偏爱了你一些——你拿去给她们分了吧,别辜负了我的心!” 几个丫头早已哭得像泪人儿一样,鉴梅脸上青红不定,接了银票看一眼,转手递给橘绣道:“你拿去给姊妹们分了罢,太太这儿总得有人,我是哪里也不去的!” “不成!”荣氏脸上微微变色,“从昨儿起,我已断了饮食。与其抛头露面受人羞辱,倒不如死了干净。” 众人这才明白,她原来立意自尽!几个人顿时跪下放声大哭。鉴梅五内俱崩,只是干噎,见荣氏只是微笑不答,知她死志已决,劝也无益,便起身道:“太太,你无非为老爷的事要尽节,这原是好的,奴才也不敢阻拦。但老爷倘有一线生的希望,太太岂不白死了?奴才要告个假,出去探个明白。”说罢,也不等荣氏答话,双膝跪下,磕了个头便起身出去了。 几天会审下来,才知案情的复杂远远超出想象之外。康熙在养心殿,每日都要召见杰书、遏必隆、吴六一他们几个。魏东亭对会审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想起康熙去年对班布尔善的判断,魏东亭对这位十五岁的少年皇帝更加折服。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康熙笑道,“朕早料这班布尔善不是屈就人下的料。这鳌、班二人,此刻也弄不清谁是主逆了。” “万岁爷圣明!”杰书赔笑道,“主逆还是鳌拜,只班布尔善身为皇室近支,鼓动逆谋,其罪之重不在鳌拜之下。” “这话有道理,”康熙点头道,“此人巨奸大猾,倒是鳌拜上了他一个大当。” 遏必隆听康熙的意思,似有回护鳌拜之意,便想作进一步试探,眨了眨眼,也凑上来道:“依《大清律》定谳,这等罪名,不分首从,都是要凌迟处死的。至于如何发落,以圣裁为是。”这几天他的心情宽松,大病若失,说起话来也显得挺有精神。 “你仍改不了这个老毛病。”康熙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以为他推诿“一个主意不出,能叫忠臣?你倒说说看,鳌拜之罪有无可逭之处?” 遏必隆忙道:“死是死定了的,只是也有几等死法。奴才以为,鳌拜到底是托孤重臣,以从龙入关有功论之,似可从轻,处以大辟也就够了。这也是我圣主仁慈之心。” 最后这句话说得康熙心里很受用,又正合太皇太后的意思。正要褒扬几句,忽想起熊赐履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便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熊赐履这会儿正全副心思在想这一问题,见康熙点到自己,忙躬身答道:“皇上圣明,鳌拜的罪是不必去说它了,无论怎样处置都不过分。但臣以为,如今至要之点不在于鳌拜本人如何,而在于是否有益于君主图治之大计,所以如何处置实在非同寻常——奴才昨日与索额图议至三更,终无定见。不敢有欺饰之心,容奴才再想想。”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见!”康熙大加赞扬,“杰书,遏必隆,只能武,不能文,这是不成的啊!你们再会议一下,不必胆怯,有什么说什么,就以此为宗旨罢了。” 魏东亭退下来后,换了便服,至索府去寻伍次友——自鳌拜被擒,索额图当日就派轿车将他请了回去——他不明白,怎样一个处置法,才算得“有益于君主图治之大计”,想听听伍次友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伍次友和明珠二人正说得热闹,见魏东亭进来,忙让座道:“快请坐,桌上茶现成的,请自用吧!” “什么事说得这么高兴?”魏东亭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鳌拜的事。”明珠笑道,“大哥竟以为朝廷未必肯杀鳌拜呢,你道可笑不可笑?” 魏东亭立时大感兴趣,身子向前一倾道:“我方才从顺德茶馆里听来,都说怕要剐了鳌拜呢!”明珠一拍掌道:“如何?我说么!” “剐了便是一大失策!”伍次友冷冷道,见魏、明二人凝神静听,便接着道,“鳌拜如今已成案上的肉,杀不杀能有多大关系,然而四位顾命大臣,当初立业时,出了很大的力。索尼老死,下余的人戮的戮,剐的剐,败坏的败坏,竟没个好下场,朝廷能不虑到百官寒心?”他端起茶,呷了一口,“这是一层。更要紧的,现在南方不靖,战事将起,可有好多统兵将领都是鳌拜故旧。杀了鳌拜,谁能保他们不起疑惧之心?” 说到此,魏东亭和明珠恍然大悟,原来康熙举棋不定的缘由在此。 “伍大哥,”明珠原想问,鳌拜曾两次企图谋杀康熙,这罪难道可恕?忽又想到伍次友并不知内情,康熙又屡次严旨不许泄漏,话到口边又改口问道,“听说鳌拜几次图谋弑君自立,此等罪不杀,哪里还有可杀之罪呢?” “从他平时的为人看,想必有这等图谋之心。”伍次友沉吟道,“圣命至今不下,怕就在这些事上夹住手了。”说罢笑道,“你二位有功名在身,我可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正说着,索额图也来了,魏东亭和明珠便都站起身来。伍次友忙躬身让座道:“东翁,恭喜,不日便要高升了!” “我喜,先生更喜!”索额图呵呵笑着坐下,模棱两可地道,“如今天下升平,以先生大才,必得朝廷重用!” “龙儿呢?”伍次友道,“我已回来多日了,他去进香还没有来么?” 索额图微笑答道:“他么?昨儿有信儿回来,三日大醮完后,随太夫人一起回京。到时你就可见着他了。” 魏东亭见没事,便起身告辞道:“明珠兄弟陪着大人、先生说话儿,我回去处置点事务再来。” 他刚回到虎坊桥自己的住宅里,老门子便来回话:“大爷,外头一个女子要见你哩!” “女子!”魏东亭一时怔住,再也想不起是谁,忙赶出来瞧时,在门洞里正遇上史鉴梅! 两个人都愣住了。在北京,他们这是第三次见面。头一次在西河沿庙会上,与史鉴梅、史龙彪义父女邂逅,旋又遇险失散;第二次史鉴梅夜半报警,救了康熙。二人从此通过刘华、小齐等传递消息。如今一别已有一年多,一年里经历了不少险风恶浪。今日猛一见,史鉴梅竟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怎不叫人感怀伤情! 好半天,魏东亭方开口说话:“梅妹,想不到你竟如此受苦了!这几日公务太忙,竟没顾上照应你!不过我已关照过铁丐,叫他不必与下人为难,怎么……” “你且不必说这些个!”鉴梅一边向里走,一边说,“我还有要紧事问你。”魏东亭忙把她让进自己卧室里。 这里一切都还是一年前的老样子,桌上放着当夜魏东亭读的书。鉴梅坐的绣墩也还在原地摆放,连那夜鉴梅理妆用过的镜台、木梳都还静静地放在原处,只是像有几日不曾打扫了,上面薄薄地落了一层灰尘。鉴梅用手理着乱发问道:“我们这边的事怎么办?” “你出息得越发像个旗下女子了!”魏东亭笑道,“这值什么!你今儿来,就算来了。我母亲想念得紧呢!” “人家和你说正经事,”鉴梅顿时脸红到耳根,低头道,“可你只拣这些说!” “这难道不是正经事?”魏东亭惊讶地问,“还有什么事呢?”史鉴梅便将自己入府之后荣氏夫人如何对待自己,自己又如何蒙骗荣氏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如今荣氏已经绝食,如不设法,将有生命危险。说到委屈伤心处,竟自滚下泪来。 听完鉴梅这一席话,魏东亭又是感慨又是为难:大千世界,有多少千奇百怪的事,人的感情又多么复杂呀!眼前这个女郎,原打算与鳌拜府一同灰飞烟灭,只因荣氏待她深厚,又倒过来为他乞命!的确这近乎匪夷所思,却又全是真情实理。 “你呀……你这个人哪,叫我怎么说好呢?”踌躇良久,魏东亭上前,轻抚鉴梅的肩头,语气沉重地说道:“你知道,现在做主的是皇上啊!” “我知道。”鉴梅冷淡地说道,“我不过来告诉你一声儿。人活着总要按良心办事。荣太君如果活不成,我就当个一品夫人,也觉无味!”说着便起身,惨然笑道:“我这就去了,——你别瞪我,我也死不了,寻个深山老庵,也可了此一生——唉,终是我一世作孽太多!” 魏东亭知她此去,将永无再见之期,便跃上一步横身挡住,双手抓住鉴梅的肩膀:“不要去!我和你在一起!”说罢已是泪光闪闪,忙一把拭掉:“鳌拜的事尚未定谳,我再打听一下再说!”说着抽身便走,又复回身道:“好梅妹,你只管在这里等着信儿!” 次日,伍次友坐上一顶青轿,旁边索额图骑着高头大马,直奔紫禁城而来。此时索额图已是名震京华的大人物。见他一路上亲自护轿,路边的人无不投去惊讶的眼光,不知轿中的人物有何来头。 原说“龙儿”今日回城,二人一同出游,顺便迎接老太太,伍次友倒也不甚在意。待到正阳门外,轿子竟向北去,伍次友才觉很奇怪,忙用脚蹬轿叫道:“停下!” 轿夫们互相望了一眼,见索额图微笑着一直走,便也没敢停下。伍次友惊异之下,又坐回去,不住张望窗外景致,心里七上八下,摸不透要把自己带往何处。 抬至午门外,便听到有人喝道:“此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索额图犹未及答,便见从午门里头飞跑出一个人来,大声问道:“是伍先生的轿么?”伍次友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人是明珠! 索额图慢慢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从人,笑道:“是伍先生的轿。”明珠便转脸吩咐拦轿那人:“奉皇上圣谕,在紫禁城内,伍先生可以乘轿!” “进去吧!”那人手一摆,校尉们闪出一条路来,小轿又复缓缓而进。这几个轿夫也是头一回进大内,见里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象威严,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拿捏着走路。轿里的伍次友哪里还说得出话,呆愣愣地坐着。 高大宽阔的太和殿前,跪着大大小小的带翎的官员,他们吃惊地看着这乘市井常用的青布小轿,弄不清怎么会有资格抬到这里来。更使他们惊异的是,当今天子第一宠臣索额图,竟在轿前毕恭毕敬地引导,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轿抬至太和殿阶下,终于停了。索额图掀起轿帘,轻声呼道:“伍先生!”便伸手将如醉如迷、晕头转向的伍次友扶了出来。早见大内侍卫穆子煦穿着黄马褂,气宇轩昂地沿着汉白玉护栏,从阶上走下,站在伍次友对面朗声宣道:“着伍次友进保和殿觐见,钦此!”说完,满面笑容请安道,“伍先生好,您大喜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伍次友看看索额图,又瞧瞧穆子煦。待寻明珠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眼前这二人又是熟识,又是面生,又像是真,又似是梦——“你们说明白点!” 穆子煦笑道:“上去您就知道了。”说着,便与索额图一边一个扯了伍次友的胳臂拾级而上。伍次友只觉得耳鸣腿软,一步一跌,边走边呐呐而语:“我不明白,不明白……”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傻乎乎地跟着二人进了保和殿。由索额图领着,亦步亦趋地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待他微微抬头一看,不禁全身僵住,那金碧辉煌的保和殿中间,雕龙涂金的御座上巍然高坐的,正是他数年来朝夕教诲、相敬相亲的学生。如今他已“变”成了当今的皇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两旁雁行有序地排着贝勒贝子和部院九卿,满殿中肃然侍立的总有数十人,一点声响也没有。挨康熙身边侍立的明珠、穆子煦、犟驴子、郝老四自然都是熟人。杰书和熊赐履也都依稀面熟,刹那间,伍次友清醒过来。他刚要叫道:“龙——”马上改口为:“龙主万岁!”他深深叩下头去。 看着平日挥洒自如、倜傥风流的伍次友,如今像个痴人一样由人摆布,康熙先是一种骄傲的满足,待伍次友一个“龙儿”改口为“龙主万岁”时,他又突生一种孤漠悲凉之感:“师友之缘尽矣!”又微叹一口气说道:“伍先生。” 跪在一旁的索额图忙暗推伍次友叫他答应,伍次友糊里糊涂将头在地下一碰,算是答礼。 “数年教习,朕受益匪浅。”康熙自疚道,“数年来先生不知其中情由,盖因朕欲求真学,须经磨练之故。朕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先生体谅。” “欲求真学,须经磨练”,是伍次友讲《孟子》时说的话。此时由康熙亲口再点出来,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伍次友至此大悟,许多不明之事,一下子豁然洞开,忙连连叩头道:“臣以布衣亵渎君主,妄言时政,谬解经义,罪不容逭!” “卿有功于朕,何罪之有!”康熙笑道,“若让先生知道其中缘由,朕将不能听聆先生金石之言。” 伍次友听到这里,只是叩头不答。 “伍先生,朕与汝君臣之义虽定,但师生之谊永存,朕特许先生呼朕为‘龙儿’!”说到这里,康熙忽然显得激动起来,“来!将先生当年那份策卷取来!” 明珠听得这一声,忙向太监手中取过一卷文书呈上。康熙将卷纸展开,微笑着又看一眼,然后交与杰书,说道:“这是三年前伍先生应试的策卷《论圈地乱国》。文笔雄劲,气势磅礴,陈述治国要略,精深之至,实为不可多得之佳作。可传阅。” 杰书把策卷虽拿在手里,耳里听着康熙大篇的赞许之词,哪有心思去细看,只略略浏览一遍,便递与旁边的科尔沁王。科尔沁王阅后,依次传给硕恭王、懿王、泰王和一群贝勒、贝子。待传到遏必隆手中时,卷子的边缘已被一只只汗手捏湿了。 遏必隆跪着接过卷子。这份卷子他久闻其名,对由此而引起的故事也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对这篇文章却一度无缘拜读。今日到手,他倒想仔细阅读一遍。一边看,一边感到惭愧,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将卷子再向下首传去时,便俯伏在地,叹息一声,高声道:“文章直陈时弊、论述乱政之根由的确是精辟得很!伍先生真不愧为国家栋梁之才!” 听到诸臣的一片赞扬声,康熙不免得意,竟起身在御座前一边踱步,一边笑着:“伍先生,记得悦朋店首次相聚,先生煮酒论功名,使朕得益匪浅,如今想起来仍觉得十分有趣。” 伍次友想到自己那次大谈功名的事,顿时汗流浃背,只是叩头,一声儿不吭。 “明珠,”康熙看时辰不早,便道,“伍先生不宜再住索额图府。你还陪伍先生回原先悦朋店候旨。诸卿可以跪安了。”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山呼,康熙退朝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回 康熙暗示减大刑 明珠巧语 康熙方回养心殿,将朝珠、金龙褂除下,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一下子跌坐在软榻之上。苏麻喇姑忙走上前来递了一条热毛巾,说道:“才交五月,天就热成这样。”说着又捧来一小碟子冰放在桌上。“万岁爷要是能克化得了,就请用吧。”康熙一边擦汗,一边笑道:“瞧你这身打扮,是急着做新娘了罢?”苏麻喇姑红着脸娇嗔道:“万岁爷是天下之主,怎好拿奴才打趣哩!”说完,便脚不点地地去倒脸盆中的水。此时康熙真觉得天高地阔,几年来在朝政的挤轧之下,他虽也时有说笑,但他自己也知道,那都是政务的需要,现在鳌拜一旦被擒,数年来的积郁都泄掉了。 此时,康熙心中也并非没有令他担心的事,最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平西王吴三桂。为了稳住吴三桂,不至于在擒鳌拜时横生枝节,康熙当时接受了伍次友的建议,晋升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为太子太保。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吴三桂拥有十几万重兵,虎踞云贵,开矿、煮盐、铸钱、制造兵器、囤积粮食、储藏军火,并向各省擅自选派官吏,这安的是什么心呢?还有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分别坐镇广东、福建,这两人也有图谋不轨的迹象。西北准葛尔的蠢动和东南台湾的骚扰,虽也可虑,但是目前还影响不了全局。这三王若联手作乱,实为心腹之患,他们一顿足便会天下震动……想到这里,康熙心里一寒。他又忽然想起胡宫山的出走和翠姑的死。顿觉空悠悠的殿中阴森得令人可怕,便急坐起来收拢神思,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奴才给主子请安!” “小魏子么?”康熙猛醒过来,不觉有些好笑:好好的太平天下,为什么要自烦自扰?魏东亭的到来,拉回了康熙愈来愈深的忧思,忙笑道:“还不快进来!”苏麻喇姑端茶进来,见魏东亭穿着黄马褂,一脸庄重严肃的气色,笑道:“也真像个大臣的模样了,不是主子*,你能有今天?”一扭头见康熙有正经事要同他谈,便垂手退下,坐在东阁纱屉里去。 “见着伍先生了?”康熙问道,“你该和他细谈一番,暂委屈他在翰林院上行走。且不必急着到差,朕还有机密公事要他来办。再说一遍,这人朕是要大用的,但目下不成,一是怕众人不服,二是他的本性太傲——外头人怎么说?” “伍先生我还没见到。”魏东亭忙道,“承万岁旨意,奴才回去便去看望他,告诉他皇上的圣意。外头人听到伍先生的事儿,都高兴得了不得,说伍先生有才有福,说万岁爷功德才力比天都高!三街六市都轰动了。” “鳌拜呢?”康熙道,“人们对他怎么说?” “人人皆曰可杀!”魏东亭一路上早想好了,应该先定下基调,作为立足之本,然后再慢慢进言。遂说道:“以此人之罪,实无可恕之理,只是奴才另有些想头,不知怎样讲才好。” 康熙一边心不在焉地玩着怀里的斋戒牌,一边说道:“但说无妨。” “奴才斗胆进言,以为还是不杀为好!” 这一句话儿破口而出,不但魏东亭自己觉得突兀,在纱屉子里的苏麻喇姑也听得吓了一跳,忙又静心细听。 “唔?”康熙只把斋戒牌放下,起身兜了两圈,又坐下道,“你说下去!” “鳌拜毕竟是有功之臣,虽犯不赦之罪,却是可杀可不杀之人,晓示天下圣上的仁慈之心——他现在已是废物,杀与不杀都是一样。” “嗯。” “鳌拜把持朝政数年,投靠他的人不少,现在不少人担心皇上会兴大狱。奴才以为不杀鳌拜,倒可令这些人疑虑自消。” “嗯,好!” “现在内未安外未靖,鳌拜故旧部属又遍布内外,杀了鳌拜如果生出不虞,那就不上算了!”魏东亭侃侃而言。 康熙听着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里是同意的:是啊,对鳌拜的处置,要考虑到下一步!他拍拍发烫的脑门,不置可否地道:“你叫他们先拟旨来,朕看过再说吧。” 话虽没明说,但康熙的脸就是一篇文章。魏东亭觉得一阵轻松,忙叩头道:“圣上躬断远虑,非臣下所及,奴才等先拟旨来,由圣上决裁。”说罢便欲起身退下。 “别忙,”康熙忙叫住他,“伍先生和苏麻喇姑的事你看应如何办?”躲在纱屉子后头的苏麻喇姑听他们议到这事,脸一红心头突突乱跳。她既怕人家瞧见自己在偷听,可又着实想听个明白,她终于一字不漏地听了下去。 听康熙问到这件事,魏东亭一笑回道:“主子圣明,奴才瞧着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是啊,朕也这样想。”康熙道,“伍先生虽略大几岁,可苏麻喇姑早就倾心于他。” “那皇上就帮他们玉成其事!” “你急什么?”康熙笑道,“满汉不通婚!知道么?” 魏东亭沉默良久,苏麻喇姑屏住了气,深恐自己的呼吸惊扰了他们的谈话。终于听到魏东亭说道:“奴才斗胆进言,情之所钟,无分满汉,实在不成,请主子给先生抬入旗籍!” “抬了旗籍依旧不成。”康熙沉吟道,“这事儿还得斟酌。” 魏东亭素日与伍次友极相融洽,此时的焦急并不亚于苏麻喇姑,忙顿首道:“奴才愚鲁,不及圣虑周密。” 康熙突然哈哈大笑,说着转身向纱屉子里苏麻喇姑叫道:“婉娘,你出来吧!还不谢谢小魏子?” 苏麻喇姑只得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她身着一件淡绿色宫袍,汉装的发式未改,再加上酡颜如醉,恰似美玉生晕,更显得娇艳动人。她呐呐了半天,也不知嘴中说些什么,只朝着康熙和魏东亭福了两福,便捂着脸逃回西暖阁自己房里,伏在榻上竟自抽泣起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会审,鳌拜的案子终于定了谳。杰书、遏必隆两人明面上是全权审讯的钦差,其实事无巨细都要征询魏东亭和吴六一的意见。这一天康熙正在养心殿批阅杰书、遏必隆送来的为鳌拜定谳的奏章。鳌拜的罪状总共列了三十条,康熙逐条仔细读过,便知魏东亭已将他的意旨婉转转达了这二人。奏章的主旨是指责鳌拜的结党营私,欺下罔上,恣意妄为,擅自更改先帝成章,乱圈民地,而对谋逆弑君的大事,只简略地点了点。 奏章的最后结尾又有“鳌拜为勋旧大臣,正法与否,出自皇上圣裁”等语,这样便给鳌拜开了一线生路。康熙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把奏章放下,叫道:“张万强!”听康熙传唤,张万强答应道:“奴才在!” “弄点吃的来!”康熙头也不抬,援笔在手,抹了朱砂,他要亲自起草这份诏书。“不必传膳,弄点果子就成。” “喳!”张万强答应一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捧来一只小银盘,上面盛着梨、鲜荔枝、桂圆和玫瑰金橘四样干鲜果子,紫红黄白十分好看。康熙瞧着好,便道:“且放着,你下去吧。”他沉思一会儿,写道: 鳌拜系勋旧大臣,受国厚恩,奉皇考遗诏,辅佐政务,理宜精白乃心,尽忠报国。不意鳌拜结党专权,紊乱国政,纷更成宪,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鳌拜皆欺藐朕躬,恣意妄为。文武官员,欲令尽出其门,内外要路,俱伊之奸党,班布尔善、穆里玛、塞本得、阿思哈、葛褚哈、讷谟、泰必图等结为党羽,凡事先于私家商定乃行;与伊交好者,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种种奸恶,难以枚举!朕久已悉知,但以鳌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宠眷甚厚,犹望其改恶从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终。乃近观其罪恶日多,上负皇考付托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 这一段罪名下得很得体,几乎到了目中“无朕”的境地。对图谋弑君的事,只用“欺藐朕躬”一笔带过,主要说鳌拜的罪行在于上对不住列祖列宗及皇考,对下辜负了“天下之望”!写到这里,康熙觉得对遏必隆一笔不点,怕是说不过去的,便接着写道: 遏必隆知其恶而缄默不言,意在容身,亦负委任。朕以鳌拜罪状昭著,将其事款命诸王大臣公同究审,俱已得实,以其情罪重大,皆拟正法,本当依议处分,但念鳌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经倚任,朕不忍诛,姑从宽免死,着革职籍没,仍行拘禁。遏必隆无结党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师职衔及后加公爵。 下余的就好办了,康熙提了一口气,咬着牙写道: 班布尔善、穆里玛、阿思哈、葛褚哈、塞本得、泰必图、讷谟,或系部院大臣,或系左右侍卫,乃皆阿附权势,结党行私,表里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概令正法。其余皆系微末之人,一时苟图侥幸,朕不忍加诛戮,宽宥免死,从轻治罪。 康熙疾书至此,大大写了“钦此!”两个字。写完,又细读一遍,觉得文采虽不足,意思却至为明白,也就无心细改了,便拈起一枚荔枝来剥了,一边品着,一边思索。 伍次友仍住在悦朋店。“掌柜的”依旧是何桂柱。何桂柱此时已升任户部主事,正正经经的五品官。只是这店已不再接纳客人,只住伍次友、明珠和穆子煦三人。巡防衙门每日派十二名校尉在这门口站班,俨然是个不伦不类的衙门了。一天明珠送走了朋友,笑嘻嘻地对伍次友说道:“大哥,这位黄老兄倒有雅趣,送了这么一件东西来。我想大哥对这物件必是很喜欢的。”说着便递过来一个轴卷。 伍次友接过来展开瞧时,却是一幅水墨画儿,上面盖得密密麻麻的朱砂印章。何桂柱拿手摸摸,大为扫兴,道:“我当什么稀罕物呢,哪里寻不出这么张破画儿来送礼呢!” “此画价值在万金之上。”伍次友审视良久,眼睛突然放出光来,笑着对何桂柱说:“亏你每日说,‘陈子昂的马,宋徽宗的鹰,都是好话(画)儿!’这正是宋徽宗的鹰!” 众人都吃一惊,细看图章时,真有一方篆文,上头依稀有“道君……”二字,其余漶漫不清。下头用墨笔缀上“崇宁四年御……”半行细字却相当真切,后头缀书的名字就不详了。伍次友笑道:“你们看,这张纸上真是忠奸俱有:岳少保、秦桧、危素、王阳明、严嵩都收存过这张画儿!”明珠不大懂这些,看着黑乎乎的,并不出奇,便道:“先生既然喜欢,那就收下吧!” 伍次友展玩良久,将画慢慢卷起,笑道:“我可承受不起,也没钱来买这些东西。明珠兄弟何不送呈皇上?” “姓黄的先头献皇上已讨了个没趣,说是‘玩物丧志’,我岂敢再送!”明珠答道,“大哥收起就是了。” “我也是不敢收的。”伍次友摇手道,“受人家这么重的礼,我拿什么报答人家!” 明珠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门官进来道,“明大人,索大人回请您呢!并专请伍先生、魏大人和众位大人赏光小酌。”明珠便问:“大哥,咱们同去罢?” “这是不能辞的。”伍次友只得笑道,“明兄弟先走一步,稍候片刻,我们一同去扰他!” 索额图备了酒,名是邀明珠,实际上真正是要与伍次友套交情。但他从熊赐履那里得知,伍次友奉了康熙密诏,正在起草极其机密的撤藩方略,不能随便与百官往来。正等的发急,见明珠兴冲冲走来,高兴地问:“都来了吧?” “他们随后就到!”明珠熟不拘礼,向索额图一躬身便坐下了,“我先来打前站!” “我说伍先生必不肯扫我的面子。”索额图高兴地道,“一大清早忙到这会儿,事情太多,朋友太多,乱哄哄的腻味人,只想寻伍先生这样清贵的人来聊聊。”言毕不无得意之色。 明珠忙问:“什么事就忙得这样?” “有喜有忧啊!”索额图叹口气,先说忧,“今儿正逢拙荆断七。想想她仙逝那阵子,正是皇上诛除奸凶之时,哪里顾得上给她好好儿料理。今儿一早到崇福寺给她安置了水陆道场,总要尽一尽夫妻情分呐。” 明珠默谋一阵,忽然喜动于颜,又问道:“那么喜呢?”那索额图却不回答,嗫嚅一阵才道:“你还记得赫舍里吧?” “那有什么记得不记得,这才几天不见——大人且别说,这喜事待我一猜!”明珠拧眉思索片刻,忽然大为兴奋,鼓掌笑道:“这喜比天还大!在下若猜不中,愿罚一大觥,若猜得中,愿浮一大白!” 索额图自然高兴,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大觥酒道:“反正足下已喝定了这杯酒,请吧!” “恕我冒昧,明珠的眼力再不会错,必是贵侄女公子要选进宫了!”见索额图含笑点头,明珠取酒来一吸而尽,又道,“那就有当皇后的份儿!” 索额图按捺不住高兴,笑道:“这个却还难说,太皇太后今天一大早儿就降下懿旨传见——还有遏必隆的孙女儿——这会儿太夫人正给她梳妆,陪着一块儿进宫呢!”索额图说着,情不自禁自己也斟一杯饮了起来,又复叹息道,“亡妻若在,看到今日,该有多高兴!说来也惨,她一半是病,一半竟是惊吓死的……” “索大人,”明珠突然道,“我有办法叫您双喜临门!”见索额图面现诧异之色,便把他刚才默谋的事,对索额图说道:“您瞧瞧婉娘这人怎样?” 索额图一听话音便知其意,忙道:“你不必再说下去了,好是好,只是哪里能够!太皇太后把她指了皇上,我瞧着皇上的意思,要把苏麻喇姑指给伍先生呢!” “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明珠此时酒色上泛,兴致正高,将嘴微微一撇笑道:“伍、苏二人的心事我是知道的,皇上的意思我也是知道的,但满汉不通婚,国有明典,伍、苏二人终是鹊桥难架。大人是当今第一名臣,又是满籍,深得太皇太后器重。只需老封君入宫一语,焉有不允之理?”说到这里,明珠顿了一下,又说道:“伍先生必将受到重用,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会拘泥于此?” “足下明见,此事容当再议!”明珠未曾说完,索额图已如梦初醒,却不好当面改口,便起身道:“他们就该来了,足下先应酬一下,我要他们再去整治一坛茅台来!”一边说,一边向后头寻太夫人去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回 婉娘削发入空门 康熙戏语 康熙半躺在御榻上养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苏麻喇姑昨夜坐值,这会儿怕已起身了,便吩咐人:“把这盘果子给苏麻喇姑送去。午膳朕到太皇太后那边去进餐。”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出门,只见太皇太后扶着宫女满面笑容地进来,一边坐一边大声嚷道:“曼姐儿呢!叫她来!” 康熙忙笑着请安:“祖母今儿个高兴!正要过去请安,顺便饶一餐午膳,不想您就来了。” “我来瞧瞧,两件喜事窝在心里,哪里还坐得住!”见苏麻喇姑笑嘻嘻地进来请安,太皇太后点头示意她起来,又道,“索家、遏家两个秀女方才同她们祖母都来了,我看了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长得都俊秀,又很聪明,人品也极好。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如何,是不是见过了?性格儿、模样儿可都投缘?” 康熙瞧了一眼苏麻喇姑,见她正抿着嘴儿朝自己笑,倒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笑道:“祖母瞧着好,自然就是好的。”苏麻喇姑原是在太皇太后跟前说笑惯了,便在旁笑道:“万岁爷是十分满意的,两位皇贵妃像龙女似的,侍候老佛爷也是相称的!” “你先别说嘴,”太皇太后满面慈祥地瞧着苏麻喇姑道,“这就要说到你了!” “奴才左右是奴才,”苏麻喇姑笑道,“遏公爷孙女儿见得不多,索家赫舍里小姐我侍候得来。” 太皇太后呵呵笑道:“不是这个——论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打六岁上这么高就跟我,后来跟你主子,侍候了这些年,和一个公主也不差什么!若是指一个包衣家的人,似乎也太委屈了你;指一个虾(侍卫),又怕得熬炼几年才得出头;如今倒有个称心的——”说到这里便停住不语,细盯着苏麻喇姑。 康熙早听到话风有些不对,见苏麻喇姑也是满脸的不自在,便趁空儿抢先笑道:“祖母见地极是!婉娘的事我也替她想过,须得寻一个文才好的方般配得来。留神这几年,竟是伍先生就好!” 太皇太后起先还满面笑容地听,到后来竟自敛了笑容,缓缓道:“伍先生自也是好,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他是汉人,咱们满人里头有多少女人,都拿去配了汉人,那还成什么体统?”苏麻喇姑听到这里,已知无望,横了心,呆呆地望着太皇太后不语。 “曼姑和别的人不同,下不为例也罢了。”康熙仍不甘心赔笑道,“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还不是做了额驸?” “那不成,也不能这样比!”太皇太后道,“时候儿不一样,分寸也就不一样。——再说,我已答应了索额图母亲了。皇帝难道还叫我改口吗?” 康熙深恨自己没有早些把这件事禀知太皇太后,此时悔之莫及。方欲再说,只听苏麻喇姑“咕咚”一声跪了下去,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太皇太后道:“奴才自幼儿进宫服侍您老人家,从未违命,今日此事,奴才倒要斗胆驳回老佛爷了!”说着,两行热泪无声地簌簌而落。 “你起来!”太皇太后见她容颜惨淡,声音异常凄楚,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有话尽管讲么。——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奴才正要这样说。”苏麻喇姑泣道,“老佛爷和万岁爷待奴才实实恩重于山!奴才一个女子又有什么回报的?什么伍先生,什么索大人,奴才通统不!情愿回去服侍老佛爷一辈子!” “你这蹄子要作死了!”太皇太后断喝一声。养心殿内外人等见她发怒,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半晌,又听太皇太后叹道:“傻孩子,女人哪有个不嫁人的!难道做姑子不成?” 一语提醒了苏麻喇姑,忙道:“就是做姑子也没什么不好!老佛爷最信仰我佛,曾发愿度剃一个出家人,奴才难道不合适?老佛爷常说一人得道,七祖升天!就是老佛爷百年之后做了菩萨,身边也得有一个龙女服侍么!” “我也乏了,”太皇太后被堵得无言可对,半晌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吧。回头皇帝叫人给她预备一下。这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了我是不依的!”说着竟起驾去了。 康熙默默地将祖母一直送出养心殿宫外,回来见院中人各各惊疑,不住朝里头窥视,没好气地说道:“都给我退下!”他心里很是懊丧。太皇太后带来赫舍里的信儿,本有一天喜气,可全被扫了个干净。 见苏麻喇姑不在正殿,康熙知道她心里不好过,一定躲起来了。他便独自在天井里散步,愈想愈是生气。在深悔自己的同时,又迁怒于索额图:伍先生和婉娘情意相投,这你也是知道的。你三四个小妾,续一个断弦就敢如此胡搅。朕就偏不能叫你如意!想到此,康熙厉声吩咐道:“来人!叫熊赐履递牌子,来看旨稿!”说着进了殿,自坐在几案旁生闷气。忽然又觉得口渴,端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却早已凉了,气得拿起青玉杯子“当啷”一声掼得粉碎。 宫女们方收拾完,熊赐履已来到殿外,高声说道:“奴才熊赐履,恭见吾主万岁!” “进来吧!”看着熊赐履俯伏告进,康熙忽觉自己有些失态,忙改换了一下姿势,身子微微一倾,神色庄重地说道:“你起来,坐到那边脚凳上。——这份诏旨朕已拟好。你瞧瞧,如无不妥,今日就叫杰书明发出去。” 熊赐履双手接过朱批谕旨,欠着身子坐了,慢慢细读。他也觉得文辞欠雅,不过平心而论,一个十五岁的人能写出这样诏书,也实在难得。赶忙说:“万岁圣学又大进了!这样处置,不但朝臣宾服,就是先帝爷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朕无意听这些个。”康熙冷冷说道,“你再斟酌,可有什么添减的没有了?” 熊赐履沉吟片刻,说道:“若论处置这事,话也就说尽了,如能再加几句抚慰百官的话就更好了。” “好!”康熙觉得确应如此,心绪稍微好了一点,“你写来朕看!” 熊赐履领了旨,退至殿角一个案前,现成的笔墨,略一思索,便顺着康熙的口气在后边加了几句。康熙接过看时,上面写的是: 至于内外文武官员,或有畏其权势而依附者,或有身图幸进而依附者,本当察处,姑从宽免。自后务须洗心涤虑,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职业,以期副朕整饬纪纲、爱养百姓之至意! 看过之后甚觉满意,笑着点头道:“就如此,叫上书房誊清明发吧!” 熊赐履方欲退下,康熙忽然叫住了他:“你下去见索额图,就说朕已决意纳苏麻喇姑为妃,叫他早些自寻太皇太后辞婚,休生妄想!” 听康熙说要“纳姑为妃”,熊赐履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忙跪下道:“恕奴才耳背,请将圣谕再宣一遍,奴才好遵旨承办!” 瞧他吃惊的模样,康熙不觉好笑,大声道:“朕已决意纳苏姑为妃,你告诉索额图就成了!” “万岁爷!”熊赐履顿时急了。他是程朱门生,侄儿“纳姑为妃”不要说听见,连想一想都是罪过!熊赐履“唿通”一声跪下叩头砰砰有声,“姑乃尊长,伦理有序,万不可乱,此举有碍圣德,奴才冒死进谏,请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见他误会很深,又搬出了圣人的言语,忽然想开他一个玩笑,便板了脸道:“伍先生和你学问也不低什么!朕就没见他整日摆道学面孔。普天之下格不透的事物多着呢!她既非生朕之人,又非朕生之人,为什么便不能纳为妃子?这个是朕的家事,你免议吧!” 熊赐履与伍次友学术虽相抵,平时私交却不坏,听得康熙说了这个话,又见康熙动了无名之火,便生出疑忌之心,此时又不好说什么,只叩着头呐呐而语:“奴才不敢奉诏!” “谁要你奉什么诏?”康熙装作发怒道,“朕要索额图奉诏!你去传一句话就是,也不必沸沸扬扬地闹得都知道了!”说罢一挥手道:“跪安吧!”熊赐履只好叩头谢出。 经过这一场闹剧,康熙心情松快了一点儿,便转向厢阁来寻苏麻喇姑。虽说是打趣索额图,此时他倒有一个新的想法——苏麻喇姑给不了伍次友,更不给索额图,朕便自要了,又有什么不好? 一脚跨进西阁,康熙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麻喇姑已经剪去一头青丝。她沐浴方出,赤条条一丝不挂地正在换一身缁衣! “你——” “我……”苏麻喇姑此时见他进来,并无羞臊之色,一边徐徐着衣,一边惨然笑道:“奴才自今已是方外之人,何惧之有!” “曼姑,婉娘!”康熙痛叫一声,“你不能这样,做朕的妃子不好么?朕也……也是喜欢你的!” 苏麻喇姑穿好释装,眼睛呆望着墙上的条幅:“霞乃云魂魄,蜂是花精神”——这还是当年在索府苏麻喇姑以婢女身份出来考较伍次友后,伍次友赠写的对联。如今事过境迁,真正只留下魂魄精神而已。想想人生有何意趣?苏麻喇姑见康熙伤心,背过脸去一字一句地说道:“奴才前生有罪,本世又复造下重孽,愿长伴于青灯古佛之前,祈祷主子和一切人平安,了此余生,以修来世。——求主子得便将这个话传给那个痴情人吧!” 康熙见她如此,知道劝也无益,拭泪道:“婉娘出世之志已坚,朕便成全你。我这就去见老佛爷,你就在宫中修行吧!” 隔了三天,熊赐履只带了个小仆僮,穿了一件布袍,来到索府“传旨”。他对这一差使觉得很为难,索额图现今十分尊贵,马上便要成为皇贵妃的叔叔,传这样的圣旨,等于是前来种祸,将来能收获什么呢?可是道学家有道学家的狡猾,他以布衣简从和私交的身份来访,只要委婉地将康熙的意思透露给他,就行了。 其时正是六月天,炎暑蒸人,知了唧唧,一丝儿风没得。索府门上几个家丁坐在长条凳上喝茶打扇、摆龙门阵消夏。见熊赐履走来,都忙起身施礼请安,道,“老爷来的正是时候儿,魏爷、吴爷都在里头呢!”熊赐履笑着点头道:“我这便去搅他们一场!”一边阻止门上人通报,将小奚僮留在门上玩耍,一边摇着扇子走了进去。 他转过后堂,折向西院花园。在水亭上,索额图、魏东亭和铁丐三个人正坐着吃瓜喝冰水,谈得高兴,都没有瞧见熊赐履来。熊赐履见柳树下的石凳干净凉爽,池中金鱼如游足下,便在石凳上坐下观鱼。微风从水面上送来,三人在亭上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虎臣弟,”这是铁丐的声音,“听说贤弟要弃武经文了,尊夫人是武的,你们夫妻要算是文武全才的了。” “这哪能由兄弟自己!”魏东亭道,“圣上日前见我,说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文士荟萃,风光引人,甚是向往,要带着兄弟前往游历一番。兄弟当时便请圣上,得便将臣留在南京,也不求官做,但能多习学一点南土风情。” “万岁怎么说?”这是索额图在问,他正在吃哈密瓜,说话稍微有些不清。 魏东亭呵呵一笑道:“万岁爷倒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意思倒像蛮赞同的。” 听到这里,熊赐履微微一笑,起身来便要上亭去阔叙。却听索额图道:“说起皇上圣明,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大前日家母去后宫觐见太皇太后,老佛爷对家母说皇上自鳌拜进狱之后,反比先前更忙了——” 吴六一忙问:“眼下还有什么大事吗?” 索额图放低了声音,熊赐履听不真切,半晌又听吴六一大声道:“他算什么东西!皇上给我十万兵,我便能殄此丑类!”熊赐履不禁呆了。 却听魏东亭“嘘”的一声道:“禁声!这事现在绝密不传。铁丐兄只怕也就要外放督抚了,还有范承谟,皇上也有意起用为闽抚。——皇上的第二局大棋就要开局了!”他喝了一口冰水,又道,“上次遏必隆在谢恩折上说皇上功过三皇、德超五帝,被皇上训斥了一顿,说他有奉谀之意。据兄弟看,皇上的志向只怕比唐太宗要高得多呢!” 亭上三个人至此都不言语了,熊赐履心里一凛,想来魏东亭讲过康熙在殿柱上书“三藩”二字的事。此时他倒不急于上亭相见了,索性坐了下来,他要好生想想。 “你们都去吧!大丈夫处世立功名,慰平生嘛!”这又是索额图的声音。 铁丐哈哈一笑道:“上回伍先生见我,曾送我一幅字,上头写的是蔡石公的《罗江怨》,端的是好。”说着他便吟诵起来: 功名念,风月情,两般事,日营营。几番搅扰心难定,欲待要倚翠偎红,舍不得黄卷青灯,玉堂金马人钦敬;欲待要附凤攀龙,舍不得玉貌花容,芙蓉帐里恩情重!怎能两事都成?遂功名又遂恩情,三杯御酒嫦娥共! 吟罢又道,“索公可不只是两遂,大学士的任命即将颁下,又将成为国丈,这岂不是两遂吗?昨儿孙殿臣又告诉我,太皇太后要将苏麻喇姑许你,这才真是‘三杯御酒嫦娥共’呢!我们这些纠纠武夫,在你面前总失便宜呀!”言毕大笑,索额图谦逊称谢不迭。 却听“当啷”一声,熊赐履忙瞧时,却是魏东亭失手打翻了杯子。索、吴二人见他神色失常,忙问:“虎臣,你这是怎么了?” “苏麻喇姑许给足下了?”魏东亭问道。熊赐履本欲出来说话,听得魏东亭微带颤音,心知有异,又站住了脚步。 “尚未定聘,不过太皇太后已经面许了家母。”索额图道,“怎么,这其中有不妥之处么?” “岂止不妥而已!”熊赐履听到这里,见说话时机已到,大声言道:“无论伍次友,还是你索额图,谁娶苏麻喇姑,必有一日大祸临头!” 三人在亭上喁喁而谈,压根没想到“岸边说话,水中有鱼”,都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熊赐履青布长袍,手摇折扇站在对岸,颇有一副道骨仙风的架势——索额图忙隔水一揖道:“快请过来叙话!”熊赐履连忙还礼,然后沿着曲桥一步步踱了过来。 叙座毕,索额图忙问道:“东园公方才所言,愿闻其详!”熊赐履笑道:“不以危言,何能耸听!但在下所言,确为实语。”便把日前康熙召见自己的详细经过向几个人讲述了一遍,最后对索额图说:“你现娶了苏麻喇姑,皇上碍着太皇太后情面,自然不来说什么,到了对景那一日,只怕救也没人敢救你呢!” 一席话说得索额图万分惊恐,心里只埋怨明珠不该出这样的坏主意,又怕魏东亭和明珠相近,传过话去,只好暗认晦气。说道:“这也怪我昏了头,只是事已至此,怎生处置才好呢?”魏东亭也觉心惊,但更多的是奇怪。因为康熙、苏麻喇姑和伍次友三人之间的关系,他是知道的。可没想康熙的态度变得这么快,变得太出格了! “昏了头就该多饮几杯冰水,”熊赐履端起一杯冰水托在手上,冷冷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去见太皇太后和皇上,引过自咎,就说亡妻新丧不久,不忍续娶,也不打算再续弦了,如此,连太皇太后便也好下台阶了。” “那伍先生那边呢?”魏东亭忍不住问道,“他与苏麻喇姑情重,只怕不好讲呢!” “这就瞧你虎臣弟的了。”熊赐履道。他与伍次友所学不合,加上皇上曾多次拿伍次友发作他,他越发不悦,但伍次友又正蒙圣宠,又无可奈何。他便信口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若耿耿于此,学问再好,也便入了下流。” 熊赐履说伍次友这样的话,魏东亭听来自不受用。但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也只能从此入手去劝,遂起身一揖道:“多承关照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回 伍次友意气还山 魏东亭深 一天高兴化为乌有,魏东亭怏怏来至悦朋店,见穆子煦等几个人都不在,只伍次友在整理书籍。此时真是口欲言而嗫嚅,足欲行而趑趄。见伍次友面色苍白,如患大病,他还以为是天热所致,正欲开口慰问,却听伍次友道:“虎臣,婉娘出家的事我已知晓,你不必安慰我,我……想得开的。” 这事连魏东亭也不知道。他听了十分惊讶,忙问:“她为何要出家?你是听明珠说的吧?” 伍次友不答,半晌方道:“你也不必问谁说的。皇上极其圣明,待我恩深义重。婉娘对我的情意,我心中也极其明白。这等事只要两情如一心,又何必在乎朝朝暮暮?虎臣,我对此能想开,你放心!” 这倒像是在安慰魏东亭了。魏东亭顿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对答。伍次友面色苍白,缓缓说道:“婉娘一世才女,身份贵重,我伍次友本配不上她,但她情重如山,我岂可为负义之人!”说至此,便不言语。 “先生打算怎么办呢?”魏东亭憋不住,终于问道。 “退居泉林,浪迹天下,泛舟随水而去,舞鹤于升平之世。” “呀!”魏东亭不禁大惊,“我知皇上器重先生之心,决不亚于熊、索诸公。先生情场失意,岂可从此潦倒?” “你说的是实话,”伍次友点头道,“几年来我们相处情深义重。但君与明珠都不如当今了解我,我料皇上必定准许我的所请。” “已经拜过折子了?”魏东亭惊讶地问道。 “嗯,”伍次友镇静地说道,“我性本疏懒,不耐这京师人事纷扰,更厌宦海浮沉,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虎臣,数年来与圣上相处,君臣之义日重,师生之情日深,我本不应为一女子作此庸人之态。但是这些年来,我已经历了一些人情事故,领略了一些政治风波,我以为此时超然退身,可以全身、全名、全节;一入宦海,熏心日久,怕就不能自拔了。” 他仍然娓娓而谈:“虎臣,近年来,你也读过不少书,像我这样秉性的,自古以来有辅佐帝业至终的没有?你摇头了,足证我的所见不谬。有些颇有才能的人只知进而不知退,终致陷君于不义!这是一层;再一层,皇上如今要办两件大事:削割据,无需用我文弱书生;倡圣道,又无需我在朝领权;游于江湖之上,为圣朝盛世讴而歌之,不胜于在朝么?” 后头这些话,都是伍次友在奏折中写了的,老庄气味极浓,魏东亭却是闻所未闻。联想到自家他也叹息道:“先生欲学李青莲赐金还山,高风亮节可赞可叹,只是以先生之才如此,我总觉可惜了的。” “我料皇上也会这么想,”伍次友似笑非笑地道,“但皇上雄才远虑,非常人能及,必能去此俗见。” “我也要学先生了!”魏东亭凄楚地笑道,“泛舟五湖,浪迹天下,亦不失豪杰本来面目。” 伍次友笑道:“这又何必呢?你与我不同,细想就明白了。听明珠说,皇上有意放你去金陵办差。据我看,你就终老在金陵也算不坏。”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我这话只对知心好友言进,如果不如你意,只当我没说罢了!” 魏东亭满怀凄楚地回到虎坊桥下处,换了朝服欲进宫请见康熙。他很想在皇上面前痛哭一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郁气。方欲出门,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人进来,打个千儿道:“奴才从此将与将军分别了!”魏东亭不禁惊讶道:“我并不认识足下,你是谁?” 那人笑道:“跟了你大爷五年,如今竟不认识奴才了?” 魏东亭一时怔住,仔细端详才猛醒道:“你不是老门子……你怎么……” “奴才原是十三衙门的。”那人笑道,“熊大人见小人贫寒,荐了来侍候大爷,又怕你嫌年少,不老成,扮了这个样子,竟骗了大爷五年!小人如今这边差使已完,这就告长假了,并请恕罪!” 魏东亭只觉一阵眩晕,几乎瘫坐椅上,勉强定住了,笑道:“都是皇上差使,倒委屈了你。今日相别无以为赠,这二百两银子聊表我心意吧!” 送走“老门子”,魏东亭觉得浑身无力,腿都是软的,但还是打起精神骑上马往紫禁城觐见康熙。至隆宗门内,恰遇索额图伴着吴六一和熊赐履过来,四个人默默对视片刻,都没有说什么,便神色庄重地拱手相别。 方走几步,铁丐忽然转回身来叫住了魏东亭。 “虎臣弟,”铁丐脸上肌肉抽搐一下道,“大约你还不知道,郝老四出事了!” 魏东亭惊恐地问道:“什么事?” “事情不大。”铁丐道,“大约是和班布尔善谋逆,已经交大理寺关押了!” “怎么会呢?”魏东亭身上惊出了冷汗,支撑着别了吴六一,直到进了养心殿,还觉得心头怦怦乱跳。 康熙此时却显得若无其事,听见魏东亭报名,一连声说道:“进来,朕正要差人寻你呢!”看来对魏东亭的礼遇恩宠一如平日,似乎连苏麻喇姑的事也不甚放在心上。 明珠和狼瞫二人俱在殿中侍立。魏东亭仍按照侍卫朝见皇帝的礼仪,打个千儿请个安,起身赔笑道:“皇上又熬夜了,眼圈儿有些发黑,圣躬还该节劳珍重才是!” “小魏子!”康熙笑道,“你瞧瞧这殿柱帖子上写的,这三件大事办不下来,朕还要几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 魏东亭抬头一看,原来廷柱上重新挂起了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三藩、漕运、河务”。他曾听苏麻喇姑说过,皇上曾亲笔写下这六个字,写后又将它收起了,谁知此时又挂了出来,显得格外醒目。魏东亭沉思了一会儿,遂笑道:“皇上雄才大略,令人敬佩!只是这里的大事刚刚处置完毕,元气尚未恢复,怕不宜大动干戈吧?” 康熙爽朗地哈哈一笑:“宋太祖当日有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倒是你这‘元气未复’四个字说得甚合朕意。撤藩的事是要从缓的,这后边二事也就是要恢复元气嘛!” 魏东亭不得不佩服康熙心计深远,忙躬身笑道:“皇上明鉴,庙谟深远,臣等望尘莫及。” “朕已经下诏,”康熙道,“苏克萨哈死得太冤,复他的世职,还有他侄子白尔图,立了那么大功,也给鳌拜糟蹋了……就让他的儿子承袭。明珠已经寻着他的遗孤,这事即刻就能办。”说罢,口风一转又道,“圈地的事闹了这么久,现在该结局了。朕听说有的地方还在圈地,非严办不可!朕已下诏永远禁止,占了人家的要还,不然世间百姓谁还有心过太平日子!” “万岁爷!”明珠听到这里,禁不住插话道,“奴才以为对原大学士苏纳海、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也都应着手办理善后事宜。” “当然!”康熙斩钉截铁地道,“这事朕已交礼部去议,不但要昭雪,还要赐谥。——只是一事恐你们尚未虑及,山陕总督莫洛、陕西巡抚白清额,攀附鳌拜,别人可以不问,这两个人非处置不可,不然南方有事,西方策应那还了得!你们谁去办这个差?” 魏东亭刚要答应,却被明珠抢前一步道:“奴才愿往!”说罢,笑吟吟地望着魏东亭。 康熙也道:“小魏子,这几年来你跟着朕历经大险,这会儿刚刚安定一点儿,朕不忍你再受鞍马劳顿。这趟差使你就让了明珠吧!”魏东亭心知这是康熙有意起用明珠,但话说得如此体贴,也就驱掉了入宫前心中的一团寒气,禁不住落下泪来。康熙反觉诧异,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魏东亭忙跪下回奏道:“万岁爷待臣恩高情重,不由乐极生悲。” “怕不是的吧!”康熙沉思片刻,说道,“是不是为郝春城的事呢?” “郝某之事奴才是方才听说的,不知因犯何罪致触天怒。” “他自称敬天地、尊皇帝,是‘老四’,其实大谬不然!”康熙慢慢说道,从几上一本书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魏东亭,“朕知你们结义情重,你自瞧瞧,他的罪可逭不可逭?” 魏东亭双手接过纸条,捧读之下唬得心惊肉跳!原来纸条上只写了五个小字:“帝不在白云”——细细一看,又确是郝老四拙劣不堪的字迹,不禁心中“轰”然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刹那间,白云观山沽店被围的情景又重现在魏东亭的眼前。原来郝老四根本就没有回来请救兵,而是给鳌拜和班布尔善报信去了。魏东亭现在才明白鳌拜之所以肯用明珠换回穆里玛的原由。他又转念一想,鳌拜何以不当即撤围,一直弄到天黑才换人呢?正想提出这个问题,明珠似乎已经看出他心中的疑窦,从旁插口道:“他像是临急投靠,鳌拜、班布尔善也没有信他!”魏东亭但觉心中空落落的,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忙连连叩首奏道:“奴才实在不知郝某有此等情事!奴才既总领皇上侍卫,失察之罪难辞其咎,求皇上重重治罪!”忽想到老门子的事,心里猛地一寒,竟打起颤来。 “起来吧!”康熙见他如此,也觉不忍,叹道,“人心难测,你怎能洞悉他的隐私?此事现在已经坐实,他投靠的不是鳌拜,而是班布尔善。” “万岁!”侍立在旁的明珠躬身问道,“郝某虽犯弥天大罪,奴才也不便为他求情,但求皇上允许奴才等赴法场致祭,以尽昔日旧情。” “这也罢了。”康熙沉吟道,“大理寺尚未会审,他应怎样定罪,要待部议。”说到此,康熙忽有所思,抬目看着魏东亭和明珠道,“朕瞧着你们份上,赐他一个全尸。”说着便起身至御案旁,提起朱笔批了一行字递给狼瞫道:“你速去大理寺把人提出来,仍送回悦朋店去吧!” 魏东亭泣道:“皇上仁慈之心,奴才等铭记肺腑,就是郝老四也当感恩于地下!” 少顷,康熙又点头对魏东亭叹道:“朕和你相聚也不容易,你母子二人在朕身边多年了,论你的才品,朕很想重用你,但朕思你数年来心力交瘁,实在不忍让你再冒险犯难。你就在朕身边好好儿再干几年,将来放你个好差,带上你母亲一起赴任,你看可好?” 这番话更是情挚意真、温馨入心。慢说魏东亭感动得涕泪俱下,明珠和狼瞫二人也深感康熙圣心仁厚,各自沉默不语。但听康熙继续侃侃言道:“朕经此非常之变,愈信天有定数。我大清江山得天佑,得民助,方才转危为安。自今而后,无论再经历什么风险朕都不再惧怕了!”说到此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人力毕竟有限,天命不可违。就以伍先生和苏麻喇姑的事来说,朕贵为天子,竟也勉强不得,岂不可叹!” “婉娘之事虽不能挽回,”明珠忙道,“伍次友归隐与否仍由皇上圣裁。伍先生资质,奴才以为是人间少有的,求圣上多加留意!”狼瞫也道:“奴才人微言轻,本不该多口,但据奴才朝夕侍君,听大臣们所言,无不对伍先生交口赞誉,不知圣上为何允他挂冠还山?” “你们哪里知道伍先生!”康熙将手在几上轻按一下,显然是掩饰内心的激动不安。“他与满朝文武所学皆不相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世,众必非之。眼下众人说他好,是打朕的顺风旗,其实早已有人忌他才高,恨得牙痒痒的了!以伍先生的耿介,如不历练世情,将来落进猾臣圈套,是料得定的事,到彼时朕将何以处之,又何以自处?这是一。其二,伍先生乃当代才子,名扬大江南北,若将他放置于江湖之上,交游于汉人儒士之中,这身份、这作为,谁也顶替不了!此所谓天子可得而为友、不可得而为臣之理!与朕做个布衣之交也甚有意趣。东亭,你可将朕这番话转告与他,望他念我多年的师生情谊,身归心不归。凡有奏请弹劾之事可一如既往,各有司衙门不得借故擅自阻拦!” “喳!”魏东亭赶忙应道,心里也琢磨不出是涩是苦还是甜,只囫囵吞枣儿咽下,“主子爷对伍先生这番深情,奴才等亦感佩终生!” 康熙长篇大论谈到此时,也觉疲累,便道:“你们跪安吧!小魏子还可至钟粹宫去瞧瞧苏麻喇姑,你们一起相处七年,与明珠他们不同。”明珠原本最怕见苏麻喇姑;听得康熙如此一说,他自然也就不必去了,反正合他的心意。 魏东亭领旨出来,冒着烈日来到钟粹宫见苏麻喇姑,冷宫里几个白发苍苍的宫女告诉他:“慧真大师去和太皇太后参禅了。魏爷要么先回去,如有话可留给我们传;要么就在这儿等一会儿,用过午餐是必定回来的。” 魏东亭这才知道,苏麻喇姑剃度后,改用法名“慧真”。他还联想到《会真记》中莺莺的结局,她取此法名,极可能取此谐音,心下愈觉凄楚,当下便道:“我奉圣旨而来,岂可不遇而归?你们只管方便,我只在这里坐等。”说罢,便在殿前青石阶上坐下。 魏东亭坐在小佛殿前,但闻御花园那边风动竹木,蝉鸣幽幽,不禁心驰神移。他默思着康熙方才的话,想起与伍次友在西河沿初次见面的情景以及悦朋店扶乩煮酒论功名的往事,又忽忆到与郝老四当日的情分。想到此,愈觉万念俱灰,他下定决心请求皇上允许他弃武从文。如能像伍先生那样伴清风,对明月,挥狼毫,长啸吟诵,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正神思恍惚间,听得宫女报说:“慧真大师法驾回来了!” 魏东亭忙抬头看时,只见苏麻喇姑一身释装;缁衣皓腕,面如严霜,缓缓走了进来,不禁一怔。那苏麻喇姑见是魏东亭,只双手合十,冷冷问道:“居士,你从何而来?” 魏东亭方欲笑答,忽又想到自己心事,忙收敛笑容,合十回礼道:“方从圣上跟前来,奉谕探望大师。” 苏麻喇姑也不答话,径自走了进去。魏东亭不得要领,只好跟着进来。见苏麻喇姑已经打坐在佛前的蒲团上,便也随便坐下,说道:“在下代伍先生向大师致候,伍先生不日即将南归,他日能否入京,事在两可之间。大师有何不了心愿,在下尽可代转。” “他也算是一位识时务的人,对世事比居士看得透彻。”苏麻喇姑面色微微一红,“居士是名利场中人,自不晓人应是‘从来处来,向去处去’。”片刻,苏麻喇姑又道,“依贫僧看来,你们这一群人中,要算明珠聪明过人,望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罢,轻敲木鱼,瞑目喃喃吟诵。 “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是一句佛家禅语。听了苏麻喇姑这番话,魏东亭暗自惭愧:自己怎就没想到呢?他原有很多话要告诉苏麻喇姑,也很想问一问苏麻喇姑有什么心事,能直直白白地讲出来,也好转告伍先生,谁知苏麻喇姑竟似要一刀斩尽尘缘,不再理会他。他便笑道:“大隐于朝,已由大师选择去了;小隐于野,由伍先生占了;我只好中隐于市吧。过几日我再来搅扰大师!”说着便稽首而退。苏麻喇姑也不起身相送,那木鱼声仍“笃笃”不停,只是忽地变得又高又急。(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回 死宴收徒武功赫赫 长亭送 出了午门,魏东亭骑上马加了一鞭,急着奔向悦朋店,候在天安门前的明珠见他快马奔来,跺脚埋怨道:“我以为你去去就来的,竟耽误了这许久!咱们快回去瞧瞧老四罢,嗐,这是从何说起哟!”魏东亭也不多说,只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走吧!”二人便放辔并肩疾驰。 悦朋店守门的又加了刑部的人,戒备森严,这原是料想得到的。附近老百姓不知这家特殊的客栈出了什么事,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却因猜不透来头,不敢过来围观。魏东亭和明珠来到门前将马缰一勒,滚鞍下马。那守门人早经狼瞫吩咐,一个个垂手而立。 何桂柱正立在廊下张罗人布置酒宴。见他们两个回来,忙走上前来,按下司见堂官礼节行参,道:“都在里头等着二位呢!” “你也一同来吧!”魏东亭绷着脸道,“筵宴弄得丰盛些!”说着,携了明珠的手进了后堂。明珠表面上虽是沉着,但魏东亭摸着他的手竟是冰冷湿粘,尽是汗。 还在伍次友当年高谈阔论的地方,只是主座换了如痴如醉的郝老四。两旁坐着的是穆子煦和犟驴子,阴沉着面孔不言语。倒是伍次友还洒脱一点,见他们进来,起身让道:“郝老四兄弟等你们有一阵子了,咱们坐着谈吧。”说着,便见何桂柱进来,指挥着厨子一样一样上菜,却是一桌水陆全席,大盆小碗摆了满桌,足有四十多碟冷盘。众人只是呆着,谁也不愿动箸。 “四哥!”明珠举杯首先开言,“事情兄弟们都知道了!大丈夫敢做敢当,视生死如儿戏,我看四哥就是一条好汉。来,兄弟先敬你一杯!” 郝老四举起杯来看了看四周的人,忽然笑道:“还是明珠兄弟痛快!先死者为尊,这杯酒我先僭了!”说着一伸脖子喝了下去道,“请!” 大家一齐饮了。何桂柱却泪眼模糊,滴酒难下,呜呜咽咽道:“好好儿的,怎么就生出这样事,真让人寻思不来!”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柱儿!”魏东亭知道,他一哭开,大家都控制不住,就搅坏了这场席,忙制止道:“今天是老四升天的喜日子,你不能这样!”伍次友听得这话,暗自伤神,强忍泪道:“虎臣弟说的是。郝贤弟今日长别话辞,我们尽可打发他一醉。四弟犯了王法,我们救他不出,难道连个心也尽不到么?来!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郝老四抖抖索索接过这杯酒喝了,笑道:“我确与班布尔善有事,对不起皇上,就死了也不屈!将死之人不打诳语,我敢对天盟誓,决无坑害诸位兄弟之心!” “这是意中之事,”伍次友道,“你只是没估透大势而已,倒怕是想为兄弟们多辟一条路哩。既如此,我们也无需指责,今日一别再无会期,你可多饮几杯。”说着又奉上一杯,郝老四毫不推辞饮了。 明珠从容站起道:“我还有半瓶玉壶春,当年与伍先生在此围炉聚谈,我留了一点,原想——”他说不下去了。他原想将这半瓶酒留作自己金榜题名时与翠姑共饮的,此时只好改口道:“原想大事过后,我们兄弟分杯共饮,今日只好偏了四哥了!”说罢便折身到后头去了。 郝老四酒入闷肠,此时已有些醉意,转脸问穆子煦:“二哥,你和三哥怎么没有话?你怨兄弟么?” 穆子煦面白如纸,苦笑道:“兄弟,魏大哥事忙,顾不过来,总是我照料不周,叫你落了这下场!”魏东亭听着但觉一阵阵晕眩,却又无话可说。那犟驴子带了酒意,“砰”地将案一击,站起身道:“四弟有过可也有功,凭什么就恕不得!难道比鳌拜的罪还大么?我寻皇上说去!”扭身便走,魏东亭忙一把拉住了。外头监席军士听得响动,不知出了什么事,探进头来瞧着没事,又退了下去。 伍次友见状,劝阻道:“天心难回,天威难测,自古……”他本想说“伴君如伴虎”,却咽了回去,将一杯酒捧给郝老四,“兄弟,饮了这杯,兄长为你作挽辞!”见郝老四饮了,他便起身来语音颤抖地吟道:“古今无完人,堪悲上士怀刑,九原之下有斯人;……” “慢着。”魏东亭此时真是五内俱焚,昂然说道,“伍先生休吟下联,我们兄弟几人明日上朝,拼了官不做,换回四弟一条命,或许可以挽转天心。”恰在这时,明珠捧着半瓶酒进来。他听得这话,不免心里诧异。今日在万岁爷面前已将此事定实了,如何又要转环呢?他一边斟酒一边寻思,口里却道:“对,求皇上恩准戴罪立功,也许能行。” 正说至此,便听到门外军士们一片呵斥声:“哪来的丑道士,化缘也不看看地方,快去快去!”魏东亭听得喧哗,出外张望,一眼见胡宫山身着道装,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地道:“皇帝还有穷本家呢,这里头的好酒好菜难道我贫道就不能吃得?”说着便向里闯。守门的军士忙拦时,哪里挡得住他!屋里吃酒的人一时都呆了,魏东亭便示意守门军士退下,当庭稽首问道:“鹤驾自哪里来?” “来寻找徒儿!”胡宫山笑道,“什么鹤驾不鹤驾,这一桌的好酒菜又叫我贫道遇上了。” “师父!”郝老四猛然忆起,在白云观遇到胡宫山的事,失口大叫道:“师父来了,哈哈!师父来了!”满屋里人都被惊愣住了,不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郝老四已是伏地跪接。 胡宫山大模大样进来,只对何桂柱一揖道:“何施主,贫道要扰你了,可肯么?”何桂柱满头是汗,忙应道:“当然当然……”魏东亭灵机一动道:“昔日胡供奉,今日狗道士。这里有一条豚肩,还吃得下么?”胡宫山一屁股坐下,笑道:“你还算有故人之情,一条熟猪腿啃起来自然痛快!”何桂柱忙不迭到厨房,将一只新焖出来的金华火腿用一个大条盘端了出来。 “好好!”胡宫山只瞧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郝老四,对别的人竟视有如无,一把抓起火腿便手撕口咬地大嚼起来,口里唔唔着问道:“魏施主,这个小厮几时归天?”胡宫山说时,外头狼瞫已经得报,按剑走了进来。听得问,便接口道:“皇上命他自尽,时在今夜子时。” “何必要到子时?”胡宫山手里的火腿已快吃完,便问:“徒儿,我曾答应过你,代你了却此事,你可肯么?” 郝老四聪慧不亚明珠,早已知他用意,忙叩头如捣蒜道:“徒儿愿意!” “你起来,吃这一杯酒,师父送你上路!”胡宫山端起酒来,对着众人道:“请,请么,大家都是我徒儿郝春城的朋友,都不是外人,来呀!” 众人不知他变的什么戏法,迟迟疑疑地对视着端起酒碗。惟明珠看着自己倒的那碗玉壶春发呆。 “明珠施主,”胡宫山笑道,“也请饮了嘛,汉光武手下大臣宋弘说过:‘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总不能一句也兑现不了啊!” “胡兄太会说笑了,”明珠脸上一红一白,“酒还能不喝吗?”便端起觥来,却只是不肯饮。 “毒酒!”犟驴子虽笨也有聪明时,见明珠如此狼狈,顿时醒悟过来,“啪”地把桌子一拍,猱身蹿了过来,一把提住明珠的前胸,骂道:“你这畜生,他与你何仇,就下此毒手?”明珠被拽得透不过气来,只苦笑着摇头,断断续续道:“三哥错……错怪兄弟……了!” “是嘛!”胡宫山将酒觥一把取过,笑道,“放开明老爷,贫道方外之人有慈悲之心,这点毒酒贫道用了吧!”张开口,晃一晃,一觥酒已被喝得干干净净。又将自己一碗酒推给明珠,“你饮了这一碗,给你的老四送行么!”见胡宫山如此,明珠哪敢返口,只得端起饮了下去。 “好,好!”胡宫山一边说笑,一边朝郝老四背上轻叩两掌,郝老四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下人事不省。狼瞫立时大惊,叫过随带的验尸官,上前摸鼻息,叩脉,翻眼瞧时,瞳仁已经散了,便起身回道:“禀大人,这人已经死了!” 众人立时大哗,犟驴子双眼通红地扑上来揪住胡宫山:“你这妖人,使什么法害死我兄弟?还说明珠使坏心,我看就你是个王八蛋!”这句话触痛了明珠,他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扑在郝老四的身上又抓又挠:“四哥呀,你别……别怨兄弟!你苦……兄弟受不了啊!”伍次友本来有些疑他,见他如此伤心,方才胡宫山又自饮了那玉壶春酒,此时心里也就释然,不禁跌坐在椅中落泪。魏东亭却知胡宫山有一种了不起的武功,可致人假死,但此时他也只得装糊涂,便扯出手绢来拭眼泪。 “死了么?”狼瞫又问验尸官。 “回大人话,六脉俱无,气息已绝!” “我问的是死了没有!” “喳——是,死了!” “那我就缴旨了!”狼瞫转脸朝胡宫山一揖,“久闻老道武艺高明,这样无痛无苦地送你徒儿归去,也算一大善事。我们和老四兄弟素日极好,我这里也就谢过了。”说罢,便带着刑部的人告辞缴旨去了。 “明大人!”胡宫山道,“这郝老四原是史龙彪的弟子,现是我的徒弟,就想请你赏个脸,让我带他的尸身回峨嵋山去,照我们道家的规矩焚化了吧。” “这……魏大哥你看呢?” “不用问姓魏的,你答应了就成,别人谁还拦得住我?”胡宫山说着,甩了甩袖子,竟甩出几滴酒在地下。明珠见了忙道:“那自然应按你们的规矩办,不过这只是我说,还要看诸位兄弟们的意思。” “谁敢阻我?”胡宫山忽然彪眼怒睁,大喝一声道,“我徒儿死在你们手里,难道还不许收尸!”说着抱起郝老四大踏步走了出来。犟驴子欲冲上去拦阻,被魏东亭从旁轻扯一把,看了看魏东亭的眼色,也就不再纠缠了。胡宫山走出堂屋,所踏的阶石一块一块都已从中断开。见这丑陋道士有这等本事,众人无不骇然。 不谈这几个人自身命运如何,朝纲却日趋整肃。十三衙门撤掉了,康熙又下令组建了善扑营。穆子煦、犟驴子各晋升为三等侍卫,统善扑营四千人马,专职守护紫禁城,仍由魏东亭总领。遏必隆降为协办大学士,合着索额图、熊赐履在懋勤殿上书房行走。养心殿停止接见外臣,康熙自此改为每日在乾清门听政。上下相通,再无滞止之处。自五月下诏严禁圈地、占房后,接着又蠲免了直隶、江南、河南、山西、陕西、湖广等地四十五州的灾赋。到了八月,康熙忽又下诏,任明珠为左都御史,钦差西安,锁拿山陕总督莫洛和巡抚白清额入京治罪,顺便采访民风。恰伍次友也要回南,明珠便约他一路同行。魏东亭邀了索额图、熊赐履、穆氏兄弟二人,挑了酒食,为他二人饯行。 其时正是金秋九月。黄花地,碧云天,永定河一湾锦带潺潺东去,衬着燕山淡染,云薄浮动。秋风一过,垂杨柳上的黄叶,片片飘落,落在枯黄的衰草上,蜷缩着索索发抖,更显得天地肃杀,离情别绪悠长。 宴饮移时,伍次友起身道:“不佞自顺治十七年入京,妄求功名,已有八年有余。必不欲自矜风流,标高离俗,但人生起落的况味,既已尝尽,又逢圣主遭际拔识,此一生已不为虚度了!我本湖海人,还向湖海去,何憾之有?”说着,目视熊赐履道,“君之道德文章,令人敬仰,必能去虚务实,佐圣君治国安民,奠我华夏万世之基业。此乃我等读书人希冀于君者!” 熊赐履是理学名家,对伍次友这样的“杂揽”向来头疼,但今日送别,见伍次友神色如此庄重,情挚意切,虽是语中有所规戒,却也是正论,平日所存的那点芥蒂,也不禁扫除尽净。见伍次友冲着自己说话,忙躬身答道:“伍先生的雄才大略,深得圣主赞赏,今日还山,正为来日大展宏图,君不必自弃,一路要多多保重!” “我哪来的宏图?”伍次友笑道,“他日或与诸位车笠相逢,如不见弃,心愿足矣。足下或驾临江南,我与你更酌论道,再作几番切磋!”这是说康熙在索府读书时,有时带了熊赐履布衣相从,见面时常作辩论,还未有结局的意思。熊赐履不禁微笑道:“好,一言为定!” 索额图到河边折了一条柳枝,返回身道:“话虽如此,明珠不用多久便能回来,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先生!”伍次友笑道:“索大人终不能脱儿女情长!”说着接了柳枝,沉思道,“我想杨柳虽好,总归要随风漂泊,倒不如竹。君赠我柳,我还君竹诗一首。这是关圣帝所写,云: 下谢东君意, 丹青独立名。 莫嫌孤叶淡, 终久不凋零!” 魏东亭在旁听着,更觉心里万般凄楚,忙笑道:“我们这是暂别,这些话和这些诗都太凄凉了些。先生遇有便人,可常捎信来,如有急需,也可由驿道传送,鱼雁往来还是方便的。”说着,又捧上酒来献给二人。穆子煦、犟驴子也都上前执手互道珍重。众人这才拱手洒泪而别。明珠便令:“牵马来!” 两边三十余名随从听得钦差大臣下令起程,雷轰般“喳”的一声排开卤簿仪仗。明珠扶伍次友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了坐骑,三声炮响大队人马开始躜行。魏东亭等人一直等到望不见他们背影,才各自回城。 明珠在马上回首,望了一眼愈去愈远的东直门,在荒郊外远眺危楼高耸,也勾引起自己的心事。自己当初就是从这里进北京的,孤身一人畸零飘落,举目无亲,衣食无着,那是怎样的惨景!今日又从这门里出来,已是代天子出巡的煌煌钦差。青鬃马配着九蟒五爪的獬豸神羊补服,蓝宝石起花珊瑚的顶子后面,挺直地拖着一条翠森森的孔雀花翎,真有“冠飘孔翠天风细”的气概!“大丈夫活在世上就该如此,我还要扎扎实实替百姓做几件好事,流芳百世也不是什么难事!”明珠想着回过头来,将鞭一扬,刚想说“未必春风才得意,乘着秋景走路也会令人豪兴勃发”,却见伍次友面色沉郁,便咽了回去。 伍次友已有些察觉。他微微一笑道:“麦收八十三场雨,京畿退了圈田,老百姓有心种地,前几日的雨倒是好得很。” 明珠皱眉道:“大哥说的是。只是百姓似还有疑惧之心。咱们已走过有三十几里了吧?一路上秋耕的人并不很多。” “有可耕之田而无耕田之人,不独直隶如此,就连我们家乡也是一样。”伍次友略顿一下又叹道,“打了多少年的仗,再加圈地又夹缠不清,如今已是哀鸿遍野,极目荒凉,民生待苏啊!” 一个是“秋风得意”,一个是“极目荒凉”。一样景物,二人心境不同,感受也就各异。明珠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应该适应伍次友的情绪,忙笑道:“大哥总以民生为念,小弟钦佩之至。小弟此行,当效法大哥为人,做一些于民有益的事。” “我算什么以民生为念?”伍次友笑道,“那是龙儿的事。不过你这点愿心倒是有益于百姓的,愚兄便瞧着你的!据我看,如不打仗,五年便可恢复元气,再打起来就难说了。” “仗是再打不得了。”明珠接着道,“再打,百姓、朝廷都受不了。” “这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皇上,要看吴三桂怎么想。”伍次友道,“不过老百姓不愿再开战,这确是实情。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吴三桂敢冒这个大不韪,似是死路一条。他这人狂而无能。去年初游白云观,见到他的题字,我就说他‘不度德,不量力’,下场不会比鳌拜好。”明珠听了点头不语。(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回 乌龙镇明珠济贫女 关帝庙 伍次友和明珠二人每日边说边行,倒也不觉疲倦。约十数日光景,已过彰德府,到了郑州地面。这一日走了一天,眼见一轮红日落下苍山。伍次友在马上笑道:“下头除了校尉、弁将,还有几十个步行的,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马不觉行人累,该到投宿时分了。”明珠将马鞭朝前一指,说道:“前头黑沉沉一个大镇子,就进去打尖如何?” 伍次友道:“你是钦差,这一进镇子,乱哄哄的人都来供奉你,我是受不了!你自去你的,给我留两个人侍候,我就歇在镇外这座破庙里。” “大哥怎么说生分话!”明珠忙笑道,“兄弟依你就是。”说着便先下马,扶了伍次友也下来,安置随从军士驻跸关防。二人住了正殿,令校尉军士们就在两厢碑廊里安歇。随行的王参将便在大殿前檐下安置,一时停当,进来禀明珠:“只是没什么好吃的,请大人示下,可否进镇筹一点菜蔬?” 明珠道:“不用了,都带的有干粮,随便吃点就算了,你们要扰民,我是不依的!” 伍次友对明珠这一处置十分满意。待人们都退下去后,脱了靴子,将脚搭在供桌上,让血脉倒流解乏,一边笑道:“兄弟,你事事不肯扰民,这么做很好,我便不吃饭也是欢喜的。”明珠嘻嘻笑道:“吃还是要吃,只不扰民罢了!”一边说,一边从马褡子上取出一个包袱,展开来一看,里面除了一应细巧宫点,竟还有花生米、炸虾子、干蒸蟹和一包卤得鲜红的牛肉条!伍次友一下子笑起来道:“贤弟,你用心之巧密,确有过人之处。” 两个人吃罢晚饭,天已黑定,寂寥的寒星在湛蓝无垠的天穹上隐隐闪烁。伍次友笑道:“明兄弟,前头咱们就该分手了,你硬要再行一程,明日到了黄河边,我便向东去了,难道你还跟着不成?” 明珠听了半晌不语,伍次友知他不舍,便笑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这又何必难过,倒不如趁此良宵,我们出去散散步吧!”明珠道:“成,咱们就出去走走。”便也不叫从人,二人换了便衣,联袂进了镇子。 这个镇子相当大,虽已入夜,一街两行叫卖烧饼、馄饨、油炸豆腐、烧鸡卤蛋的也还不少。明珠买了两包五香瓜子儿,递给伍次友一包,道:“大哥,咱们到里头瞧瞧。”伍次友问那卖瓜子的老汉道:“老人家,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乌龙镇。”老汉热情地答道,“说来这里比县城还要大些,从这头到那头走起来得半个时辰!” “日子可过得?”明珠问道。 “松活不了什么,”老汉叹道,“有钱就过得,没钱便过不得。” 这话等于没说。二人相视一笑,拿了瓜子儿边吃边走,想着到镇南头遛一趟再返身回来,也就到安歇的时刻了。 走过最热闹的十字街口,再往南黑沉沉的一片,没什么看头了。伍次友便道:“天寒上来了,咱们往回折吧。”明珠点头正要答话,忽然听得西街一阵筝声,切切嘈嘈传入耳中,这声音,在这深秋昏月的夜色里悠然地荡漾在苍穹中,倒显得格外清幽。明珠道:“像是在唱河南坠儿书,一向闻得坠子以南阳、邓州为最,不想这里也竟有抓筝的好手!”便一把扯了伍次友,从街心向西来寻弹曲儿的所在。 行了约莫半箭之地,果然见前头一座茶肆,门面只有两间,里头打通了做书场,齐整放着六七张八仙桌,坐着三十几个人在喝茶听书。书台上一老一少,老汉是个瞎子,拨弄三弦伴奏。这少的是个年轻女子,素衣淡妆,手抚长筝边奏边唱道: 三国以来战事不停,曹阿瞒势倾天下,要争朝廷。有一个皇叔,字称玄德,下南阳三请诸葛起卧龙…… 明珠一听便知,书帽刚过,这才开始正篇,便悄悄在后边拣了两个位子坐了。伙计上前沏了两盅茶来,又将一把瓷壶放在他们面前道:“每位制钱十文,你们只管喝,我给你们续水。” 明珠笑道:“好!”便从怀里掏出一枚银角子丢给伙计,“赏给你!”那伙计点头哈腰连连谢赏,不一会儿又递上两条拧干了的热毛巾,“请你二位爷用巾!” 明珠却不答言,两眼直瞅着书台。伍次友摆手道:“不用侍候,你忙你的,我们还要听书呢!”又转脸对听得发愣的明珠笑道,“这词儿也还不俗,你倒一进场就入了神。”明珠用手轻轻拉伍次友道:“大哥,你瞧这妮子像谁?” “唔?”伍次友留神瞧道,“看不出来。” “像不像死了的翠姑?” 伍次友再细看,虽与翠姑一样眉黛春山,目传秋波,眉宇间却无翠姑的英煞之气,断断乎不像翠姑。他叹一口气道:“兄弟这叫结想成幻,我瞧着倒像——”话犹未终,明珠一笑道:“大哥这一说,我又瞧着不像了。” 下头的书是《三国志演义》里头的《群英会》、《祭东风》二折。虽然套子极熟,无奈这一老一少时紧时慢,说一阵唱一阵,时而歌如裂石,时而叹似长咏,确有摄魄勾魂之力,直到散场都无一人先退。伍次友叹道:“这么个小地方,竟也有如此妙音,今夜可算不虚此行!” 说话间,老人手里反拿了小铜锣上来收钱,不少人便拥着往外走。只前头几个人随便赏了些铜子儿,有几十文的样子。老汉方正在叹息,明珠上去,将五两一锭的银子轻轻放了进去道:“这银子给姑娘换一身行头吧,单唱得好是不成的。” 此时客人已将走尽,那老人拉了姑娘,深深道了两个万福,千恩万谢说了一车好话,才过去收拾场子。明珠兴致已尽,拖了伍次友正待要走,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大汉,胡子长得像刺猬一般,袍角撩起扎在腰间,瞧也不瞧伍次友和明珠径自走至书台前,狞笑道:“今晚捉了个大鳖,发财呀!”便拿银子,斜眼瞧瞧明珠,扔起半尺来高又接在手里,掂了掂揣进怀里。 老人已听出了是谁,忙作揖,低声下气地赔笑道:“二爷!这点银子是二位客官赏小女做行头的,挣了钱来,还不是你老的?这一次……这一次……”他结巴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那女子却一把拉回老人道:“爹!甭说啦,有口气还暖暖身子呢!” 伍次友听到这里,不禁怒火上涌。明珠见伍次友要上前理论,忙一把拉住,示意听听再说。 “好啊!”那人笑道,“翅膀子硬起来了,有撑腰的了?我告诉你,那十五亩地,五百两银子也买不来,倒是你嘛……”他走到姑娘身边,猥亵地笑笑,伸手拧了一把脸蛋:“陪二爷玩三年,嗯?地就归你……” 一语未终,只听“啪”的一声,那汉子左脸早着了姑娘一掌,“你是什么好门头?当年比我们还贱十倍!你哥拿你妈的卖笑钱买了个官,你就张风乍翅、横行霸道欺负人!”说完拉起父亲便走,却被大汉伸手拦住。伍次友和明珠便忙上前分解。那汉子将眼一瞪道:“与你的相干,滚!” 明珠气得面色煞白。当年在喜峰口落魂之时他也曾遇到这么一个人,吃了大亏。一看这东西便知是个恶霸,今日若要叫他逃了,还有个天理?想到这里,明珠血脉奔涌,将外头大氅“嗤”的一声连扣子撕开,右手在桌上“啪”地一拍,横目说道:“你仗谁的势,这么欺侮人?” “说出来吓死你!”那大汉吼道,“巡抚管不了,吏部摸不着,这郑州东西五百、南北三百里都归他管!”说着一声呼哨,从外头又拥进几个军汉模样的人,横眉立目盯着明珠跃跃欲试。老人见双方就要动手,抖抖索索地走过来劝架,姑娘见他们二人要吃亏,也从旁劝道:“客官犯不着和他们生气,赶紧去吧!” 明珠此时勃然大怒,待要发作,又忍了下去,道:“你势力大,不讲公道,我惹你不起!”拉起伍次友便要去,却被大汉伸臂挡住道:“怎么,怕啦?方才要打架的劲哪里去了?” “难道走也不许我们走了?”伍次友扬眉问道。一边说,一边用手拨那汉子臂膀。不料对方膂力很大,竟一点儿也没动。 “你们有钱买笑,就无钱买气?”那大汉冷笑道,“既惹了二爷生气,就不能白去,你们得摆酒为二爷消气!” “这可有些不巧了!”明珠将身上一拍,突然换了笑脸道,“恰好就带五两银子,都赏出去了。我们回去取钱来,再为你消气如何?” “嗯,”那大汉得意地笑道,“这还像个人话!”说完指着伍次友道,“这位留着陪酒,你回去取钱来吧。不用多,二十两就够用的了!” 明珠听了长叹一声,朝伍次友丢个眼色便拂袖而去。 出了十字街已是星移斗转,过了午夜。长街上黑魆魆、静悄悄不见一人,明珠不禁有些发毛。刚向北转过弯儿,便见王参将带着十几名校尉打着火把过来——他们本已解装就寝,听得明珠二人出去,只道在庙外路旁散步,谁知到半夜还不见回来。王参将发了急,忙带人进镇来寻。此时见明珠孤身一人回来,不禁失惊道:“总宪大人,伍先生呢?” “碰到几个小贼。”明珠一见来人,顿时精神大振,厉声吩咐道:“去将那边茶馆里所有的人一体擒拿听我发落!”说完,只带了两个从人,头也不回向北而去。 这边茶肆里伍次友已知明珠去搬救兵,心里托底儿,跷着二郎腿沉着地品茶,一边用目光扫视旁边横坐的五个汉子。老人和姑娘瑟缩在书台下面,脸色煞白,一语不发,不知将要出什么事。店老板和小二垂手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只管赔笑添茶,又命小二:“拿点瓜子儿来给几位爷嗑!” “要那劳什子做什么?”那二爷铁青着脸道,“叫他们出钱,到德胜楼弄一桌菜来,老子在这喝酒听曲儿!” 话刚说完,便听一阵桌翻椅子倒的声音,王参将带着人已蜂拥而入,“刷”的一声拔剑在手,大喝一声:“通通绑起!”校尉亲兵们听得这声命令,“哗”地散了开来,两个对一个就要下手。伍次友见他们愣头愣脑的连卖唱的父女也要绑,忙喝止道:“不可鲁莽!店主、小二和这两个卖艺的无罪!” “你们是什么人?”大汉已被寒鸭凫水般地捆个结实,还梗着脖子问道,“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少时叫你后悔不及!” 王参将不管他如何暴跳,一边将剑还鞘,一边道:“我是什么人和你这样的肮脏畜生说不上!带走!” 明珠已经在关帝庙外站了,身着绛红截衫,辫子盘在脖子上,手里按一柄宽面大刀,踱来踱去地等人。煞像个山大王派头!几个军校也都是便衣,执着明晃晃的火把随便站在阶上。伍次友差点没笑出来。 “你捉我两个鳖,我捉你五个王八蛋!”明珠一见大汉,就着火光走下阶来,用手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叫什么名字,敢这么欺人?” 大汉见拿他的人中有军官,又见这个阵仗儿,顿时毛了,期期艾艾地说道:“大王不必动怒,有话好讲!在下冯应龙,仅有几分田产,如要盘缠,放了这位兄弟,让他回去取……” “好啊!”明珠格格一笑,上前用刀割开一个厮仆的绳子道,“去吧,你要弄鬼,瞧他的模样!”一边笑嘻嘻地来到被绑的那人跟前,手起刀落,“噌噌”割下两只耳朵来,掼在地下。“你回去拿三千两银子来!”伍次友不料明珠下手如此之狠,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那大汉见状,越发信实了是强盗绑票,便递了个眼色说道:“你回去告诉老太爷,就说有朋友急需三千两银子,快点拿来。要是不够,去找大哥拆兑几个,听见没有?”那人只回一声“喳!”一溜烟儿去了。 “你拿我做强盗!”明珠见厮仆已去,哈哈大笑,对伍次友道,“他倒以为兄弟是强盗!”又扭过脸对冯应龙道,“我却是个官呢!”便吩咐人扛出肃静回避的牌来,对瞧热闹的人大声说道:“我已访知,这冯应龙是乌龙镇一霸。你们且回去,明日在这里放牌告状,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 不料百姓们一听这是官,倒面面相觑,窃窃私议一阵,便一齐跪下道:“这位冯老爷并非坏人,求大人开恩放了他吧!”说着,便叩头。 这一求情,不但校尉们吃惊,明珠与伍次友也是大出意外。冯应龙此时将头昂起,得意洋洋。明珠见他这副样子,冷冷一笑道:“好一个‘老爷’,原来还是个官!你是个什么功名,把这一方百姓欺压成这个样子?” “郑州守御所千总,”冯应龙将眼一翻道,“怎么样?” “既为千总,为什么不在郑州,到这小镇上来做什么?” “我请假回来养病。怎么,不准?” “哼哼!你养的好病!”明珠见他刁顽,咬牙笑道,“你为何抢夺这女子的五两银子?” “他家买我十五亩更名地,应交五百两银子,拿了五两你就大惊小怪了!” 守御所千总是从五品,明珠倒有些犯踌躇。此时听他话中有隙,疾声问道:“更名田是前明遗地,统归了朝廷,卖钱应归朝廷,你怎敢擅入私囊?你什么时候到的差?” “前年到差。”冯应龙拣着容易回答的说道,他有些烦躁。“你是个什么官儿?” “忙着问我做什么?”明珠冷冷道,又问那父女二人,“这地你们几时种的?” 老汉畏缩着未敢回答,那女子早瞧出明珠极有来头,忙跪下答道:“顺治十年我们家逃荒到这里,种了十五亩田……原来是前明福王爷的地。这个痞子前年仗他哥哥的势保了千总,硬说这地要缴五百两银子……朝廷的正项钱粮都难得完起,到哪里寻这些钱来填这无底债?……交不出利钱,他就拉我哥哥做了营兵,我爹出来拦阻,两只眼都叫他们打瞎……”那姑娘说至此,已是泣不成声。 “明珠兄弟,”伍次友在旁低声道,“这人着实是个民贼,决不能放他过去!”明珠点点头,又道,“姑娘,你大胆讲来,都由我来做主!” “何用我讲!”那姑娘指着跪在地下的老百姓道,“他们都是见证人,叫他们说说。前头县里何大老爷是怎么死的!”见没人敢搭腔,姑娘哽咽道,“都怕他,我说!何老爷康熙六年当郑州知县,出告示叫百姓缓交更名地钱——我们等了多少年,碰到了这么一个好官。他冯应龙和做郑州知府的本家哥子冯睽龙沟通了,就在乌龙镇摆宴请客,何老爷当夜就暴死在路上!何老爷灵柩返乡没钱,还是乌龙镇穷人悄悄兑钱交给何公子的——你们都哑巴了?怎么不敢讲真话?” 此事至关重大,无人敢搭腔,寒夜里关帝庙前死一般寂静,只远远听得夜猫子凄厉的叫声,人人心里打冷颤。明珠心知,如不显示身份,终难问明此案,便吩咐道:“天倒冷上来了,取圣上赐我的黄马褂来!”这一句话在旷野中显得极其清亮,惊得冯应龙浑身一抖,老百姓更是目瞪口呆。 少时,鼓乐齐鸣。明珠上穿黄马褂,下露江海袍,头戴红顶翠翎帽。随从们从庙中抬出两块石礅来,让伍次友分厢坐了。镇上百姓听得外头半夜里乐声阵阵,来的人越发多了。穷乡僻壤的平民,没有见过这等势派,一齐叩下头去齐呼:“青天大老爷!” 一语叫得明珠心里暖烘烘的,他徐步下阶双手齐挽道:“父老们都请起来!”又转脸对冯应龙道,“你不是问我身份么?本宪乃当今天子驾前一等侍卫,左都御史明珠,奉圣上钦差去西路公干,今夜路过此地,访得你的劣迹,要为民除害!” 几句话一说,下头百姓们一阵欢呼,雷鸣般齐吼:“皇上万岁!万万岁!”冯应龙面如死灰,早瘫软在地。 明珠越发精神抖擞,指着冯应龙道:“我诛尔如同猪狗一般。”又对百姓道,“你们有何冤情,尽可告他,本宪为你们做主!”百姓们至此雀跃鼓噪,纷纷向前诉说冯应龙的罪恶:单是为吃更名田的昧心钱,就曾逼死十三条人命,更不用说他抢占民女、擅虏男丁、圈地霸产的劣迹了。直到天明,才将主要罪行搞了个水落石出。 “请天子剑!”明珠一声高叫,伍次友忙起身回避。只见两个校尉一头抬着一个木架出来,上边端端正正插着一把金龙蟠鞘、牙玉嵌柄的宝剑。将宝剑放在阶前供奉,明珠不慌不忙倒身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起来对冯应龙道:“单凭你这十三条人命,就死有余辜!”转身吩咐校尉:“我奉圣命,代天巡行,今日要在此清除民贼,尔等侍候好了!” 校尉们听得命令,齐声高呼:“喳!”随着呜嘟嘟一阵号角响,咚咚咚三声炮鸣,明珠将手一挥,两个校尉走过去,将冯应龙夹起拖前几步,手起刀落,“嚓”的一声,早已人头落地。至此,明珠方觉恶气去了一半,指着冯应龙的几个帮凶道:“你们怎么说?” 那三个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顾不得两手反缚,只是磕头如捣蒜地叫:“只求老爷剑下超生!”明珠发狠,还要再下狠心,伍次友在旁悄悄道:“这几个人罪不该死,开导他们几板子就够了。” “好!”明珠大声道,“拖下去,一人四十大棍,叫他们永世记住今日!” 老百姓几年来冤怨之气一日得伸,一个个举目望天称谢。有的念佛不绝,有的围过来打听明珠官衔,有的围着瞧热闹,还有穷极无赖的,便去翻冯应龙尸体寻银子。一直乱到早饭时才各自散去。伍次友又拿出三十两银子,打发那卖唱的父女。 “痛快!”明珠返回大殿,在神桌旁一坐,摘掉大帽子,仰头将一杯凉茶饮下,“不想昨夜我们兄弟合演了一出《乌龙镇》!”说罢哈哈大笑。 “兄弟,你有失于计较之处!”伍次友忽然道。见明珠诧异,便道,“没有口供,也没得画押,”沉吟一刻又道,“他的哥哥又是知府,今日必来为难,你要处置得当才是。” “就凭他兄弟合谋毒杀何某职官,还敢来向我追问有无口供?”明珠笑道,“这不妨事,冯睽龙今日不来明日必来,您就瞧兄弟的。——我放那个人去,就是叫他报信儿的。只怕他不来,打起笔墨官司,倒麻烦了!” “这我知道,便打官司也是你准赢无疑。”伍次友慢慢说道,“我是说,兄弟宦程正远,今后遇事要更有静气才好。” 这确是金玉良言,明珠心中十分感佩,忙道:“兄弟记下了。” 这时日上三竿,吃过早点,明珠索性放出牌示,说要在此逗留三日察访民情。昨夜杀人的事已轰动了全镇,百姓们扶老携幼拥到镇北来看,一座破关帝庙前,赛似逢会一般。明珠派了人提着大锣,一边嘡嘡敲着一边叫道:“钦差大人在此落轿三日,百姓有冤状申诉,到关帝庙直呈啰!” 正嚷着,前头人流忽然让开一条甬道。一乘四人蓝呢轿颤悠悠地抬过来了,前头仪仗牌示一律不用,只几个衙役用手推着人群为轿子开路。原来是郑州知府冯睽龙到了。 他原是昨夜得报,自己兄弟冯应龙在乌龙镇被土匪绑票,便去营里火速点了二百名士兵,亲自领队前来剿杀。到了镇里他才打听到竟是钦差驾到,这才忙不迭将兵丁从人等打发回去,自乘轿子来见明珠。百姓们本来摩拳擦掌,三五成群商议着要推举士绅叩见钦差,见他来了,便都停住,呆呆地望着他径往关帝庙而去。 明珠正与伍次友在大殿上高谈阔论,忽见一校尉进来,递上手本履历道:“郑州知府冯睽龙请见总宪大人!” “叫他进来!”明珠收了笑脸吩咐道。伍次友说道:“你们官员公事拜会,我是百姓,回避了吧。”明珠忙道:“这又何必?他是个什么物儿,要大哥回避!” 正说间,冯睽龙已进殿内。伍次友留神看时,此人五短身材,方正面孔,一脸精悍之气。那冯睽龙一边报说姓名、职务,仰着脸将两只马蹄袖“叭”地一甩,按府厅见督抚的仪节行了庭参礼。照规矩明珠是该亲扶免礼的,但他却端坐不动。冯睽龙便不肯再行拜礼,两个人心中早已存下芥蒂。 “请坐献茶!”明珠冷冷吩咐道,故意又问,“足下便是郑州知府?” “不敢,”冯睽龙躬身答道,“廷寄早已接到,却未料到钦差大人来得如此之速,未及迎候,乞望恕罪!”说着话锋一转问道:“大人昨夜请天子剑诛杀敝府冯应龙,但不知他身犯何罪?” 明珠不料他竟胆敢先发制人,怔了一下答道:“兄弟杀他,自有可杀之理。怎么,我斩他不得?” “不是这等说。”冯睽龙挺起腰来,“冯应龙现是五品职官,又值奉命催科交纳更名地银两,并非不法之徒。大人就是杀了他,也须有个交待,不然卑职无法回上头的话。” “百姓饥苦已甚,哪来的银两缴纳更名地钱?本大臣已拜折奏明圣上,请旨一概蠲免!” “请旨归请旨,蠲免归蠲免,”冯睽龙昂声应道,“现今既无旨意,足下便有擅杀职官之罪,卑职不能不具折严参!” 伍次友忽然哈哈大笑道:“毒杀前县令何某,逼死十三条人命,也是奉命而行的么?” “什么何某,什么十三条人命?”冯睽龙毫不示弱,“我自与大人回话,你是什么人?” “他问就问了,是什么人也不劳你相问!”明珠大怒,“来,撤座!”便有两名校尉上前,将冯睽龙一推一个踉跄,抽去了条凳,又听明珠接着吩咐:“革去他的顶戴!” “慢!”冯睽龙十分刁顽,两手一张大喝一声,“哪个敢?我是西选的官!” “西选”是指平西王吴三桂选派的文武官员,这些人并不受朝廷吏兵二部的节制。吴三桂拥有五十三佐领大军和一万余名绿旗兵虎踞云南,一举足则朝野震动,便是康熙也要让他三分。明珠不禁蹙额为难。但事到其间,实无转圜余地,面子上也真是下不来。心一横又复大喝:“狂奴!平西王难道大过朝廷?擒下!”校尉们一拥而上。冯睽龙犹自挣扎大骂,气势汹汹地向前扑来。明珠就势从架上抽出宝剑向他心窝里猛地一戳,直刺出后心半尺有余!伍次友不禁闭上了眼睛。 冯睽龙兀自后仰前合地不肯倒下,双手捧着胸前剑柄,口中出血,吃力地道:“你……你……好毒哇!” “无毒不丈夫!”明珠笑道,“杀你不冤,百姓欢喜!也省得你我再打笔墨官司。”说着将剑猛地一拉,顿时血流如注。冯睽龙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连腿也没蹬一下就咽了气。冯睽龙带的从人见此惨状,个个面色如土。王参将瞧着这一风流文雅的书生,竟如此手狠,也是暗自心惊。 明珠若无其事地从怀中抽出一方丝绢,揩拭了宝剑上的血迹,说道:“痛快痛快!一日一夜为民连除两害,圣上于我必有褒扬!” 众人退下之后,伍次友惊魂方定,对明珠道:“贤弟,我倒不知你竟具如此才略胆气,相形之下,愚兄只算得腐儒一个!”明珠笑道:“我哪来的什么才略胆气!这点神气还是跟着圣上听大哥讲授经史而来的。大哥是圣贤之人,述而不作,小弟手屠此獠,便入了下流了。”言毕微笑,伍次友却默默不语,半晌方道:“只是下手也太狠了些儿,君子不近庖厨么。” “手不狠,何来的天下?”明珠笑道,“这都是读书心得。此次擒鳌拜,若非小弟献策,于毓庆宫顶布下金丝网,饶是虎臣兄才艺绝伦,只怕还要多费周折呢!” 伍次友和明珠在乌龙镇盘桓了三天,又细细将二冯的罪状依律补了文书,才拜发奏折,六百里加急递京,请旨处分。一切办理完毕,伍次友便要沿黄河故道东去。明珠挽留道:“也许朝廷降旨处分我呢,大哥便忍心要去,再等几日何妨呢?”伍次友心里也悬着这件事,不得清静,索性便再住几日。 第六天头上,诏令下来了,一份明发,一份廷寄。 伍次友看了明发诏谕后笑道:“这一道恩旨,蠲免了更名田的钱,真是功德无量!圣明如鉴,天下从此可以昌盛归化了!” 明珠道:“大哥先别高兴,我们再看看这廷寄,这是对小弟的处分了!”拆开看时,更是喜不自禁。原来是康熙亲笔朱批,前面复述了明珠自请处分的话,后面的朱批写道: 据该御史不经请旨诛戮职官,本应酌情惩处以伸国家明令。念其剪暴于俄顷,诛逆于初萌,其初志可佳!着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询吏情,细细具折奏朕。所请处分免议。 看到这里,明珠惊喜叫道:“大哥,圣上还问及你呢!”伍次友忙看时,只见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伍先生东行否?甚念。如未行,可致朕意。天已寒冷,望他一路上多加保重,汝可委派两名得力人伴送至皖,朕已下诏安徽巡抚接待,切切。 明珠十分感动,道:“圣上还是念念不忘兄长!”伍次友也不答话,两眼泪汪汪地拜了诏书,立起身时,袍袖尽湿。 第二天,兄弟二人终于分手了。黄河大堤上寒风凛冽,沙尘漫天,二人长辫在脑后飘动,沙浪如流在风中荡来荡去,缕缕茅草和细细的柳丛在风中摇摆舞蹈,嘤嘤而泣,似为离人倾诉离情。两个人执手对望,久久没有言语,伍次友忽引吭高歌: 君将行,我将住,西望烟锁长安路。 沙径徘徊古黄河,飘萍今夕是何处? 流风回袂叹苍茫,直欲奋剑向天舞。 嗟乎,君不见古之燕赵悲歌士,仗剑西行不反顾! 努力明德有会期,长酹江月奠终古! 吟罢含泪笑道:“兄弟,咱们就此分别了!” 明珠放声大哭,拜倒在地。伍次友也怕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一行三人四骑头也不回地去了。明珠登堤瞭望,直到不见他们身影,方命起程西行。(未完待续) 第一回 傅宏烈戴罪赴京师 周培公仗义救弱 中午时分,一艘官船迎着凛冽的朔风,在漫天大雪中缓慢地驶入天津码头。一个船工浑身是雪,掀开厚重的棉帘进舱禀告,天津到朝阳门一带水路封冰,大家只好弃舟陆行入京了。 这船上共四名乘客,潮州知府傅宏烈带着两位满口京话的笔帖式,另一个是个年轻的举人。这人两道八字眉分得很开,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正跷着二郎腿从舱窗中饶有兴致地瞧着外面码头上的雪景。他穿得相当单薄,只一件打了补丁的蓝粗布夹袍,也没戴帽子,和对面显得多少有点疲倦和衰老的傅宏烈比起来,看上去精神得多。 年轻举人名叫周培公,字昌,荆门人,因入京会试,没了盘缠,在德州卖字,被下船散步的傅宏烈邀上船带到了天津。八天来的水路同行,两个人天上地下、经史子集、文韬武略无所不谈,已成了忘年交。周培公听了舟子的话,见傅宏烈锁着眉头不言语,便笑道:“这有什么犯难的,陆路便陆路,古人细雨骑驴过剑门,我们津门古道策马而行,不也挺有诗意?” 傅宏烈转脸看看坐在一旁的两个笔帖式,也都是神色黯然,便苦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包碎银,大约十两的样子,轻轻推到周培公面前,说道:“培公,下舟我们就不便同行了。这点银子实在拿不出手,不过你还是带上,聊作补缺……” “为什么?”周培公惊讶地问道。 傅宏烈叹息一声,勉强笑道:“路上怕你担惊,一直没有相告,别看我坐着杭州将军的大官船,这么阔绰,其实我是刑部锁拿的犯官,入京领罪的。下船戴了刑具,铁锁锒铛的,再带上一个你,像什么?” “真的?”周培公大吃一惊,因为虽同船八日,压根就没听傅宏烈有半句话涉及此事,两个笔帖式在他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他还以为这个学问渊博的中年知府是入京升迁的呢!略一迟疑,周培公才回过神来,急问道:“为什么呢?” “这是真的。”一个笔帖式说道,“我们两个都是刑部衙门的人,奉了部文锁拿傅大人入京问罪。傅大人上折奏请朝廷撤去三藩,得罪了平西王吴三桂,被平南王府拿了,本来要在广州就地处决的,朝廷却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议处。这官船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图海将军特意关照杭州将军妥为护送的……” “兄弟,”傅宏烈一路听周培公不遗余力地攻讦吴三桂,早已认他是知己,见周培公气得发呆,便笑道,“一路听你高谈阔论,你不但文章好,而且很懂兵法,国家正在用人之时,万不要自弃。本想给你写封荐书,只是我眼下处境,不但无益,还怕招祸,兄弟你好自为之。” “好吧。”周培公双手将银子轻轻推回,点漆一样的目光深情地盯着傅宏烈,说道,“我们就要分手。八天来的倾心交谈,周某永世难忘。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不过这银子我不能要,你吃着官司,比我更要钱用……”傅宏烈听着,心里一阵难过,眼圈不禁有些发红,只低声道:“恐怕未必用得着了……” 天威难测,凶多吉少,傅宏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一时间,舱里变得沉寂下来,外边雪落在舱板上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培公吃惊之余,已经冷静下来,闪着幽幽的目光沉思半晌,问道:“图海与大人是故交知己?” “原先也不相识,”傅宏烈说道,“前年他因事被黜贬到潮州,我们相处一年。此人是很有肝胆的。我们又都和吴六一要好,吴六一调任广东总督后,荐图海做了九门提督,兼管步军统领衙门,才回京没有多少日子……”说罢又叹一口气道,“可惜,六一兄一到广州便暴病去世。他若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 周培公听了,眼珠一转,突然一笑,俯下身子对傅宏烈说道:“不闻李青莲诗乎?‘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我料皇上圣明,必不肯轻戮贤良,大人此行,看来是有惊无险!” 傅宏烈几天来摸透了周培公的秉性:虽然谈锋极健,却从不肯妄言。他对吴三桂、耿精忠和尚可喜三藩的割据势态、军事经济情形的了解,都有很独到的见地。看来,他说这话并不像单单为了安抚自己,遂笑道:“培公这话又是出语惊人!” “大人,这只是想当然。”周培公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沉吟着说道,“日前我们闲谈,大人言及皇上近日下诏令三藩入京觐见,以学生看,和大人的事连在一起,便有了文章。” 见傅宏烈和两个笔帖式对视,周培公微微一笑,又道:“要撤藩了!三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客大欺店,朝廷岂能容他们胡为!道理我们已经探讨明白,天下只有一个,不容二主并立,天心、民心、国情就是如此。”周培公侃侃说着,舒展地仰了一下身子,好像他并不是一个一文莫名的穷举人,而是一个国家重臣廷对奏议,“从来朝廷撤藩,有三种办法,或如高祖游云梦,车前力士擒韩信;或如汉平七国之乱,明诏硬撤,不惜一战;或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筵桌上一席话,天大的事化为乌有——现在朝廷既召三王同时入京,看来是要用这种办法的了。” 傅宏烈听着,觉得很有道理,频频点头,突然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说道:“不过,圣上下诏锁拿我的谕旨说得很清楚:让刑部大理寺从重议处。事情未必就那么简单吧!前汉主张撤藩的晁错,不也被……” “千古艰难惟一死——邓汉仪可谓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大笑,“君也是当局者迷呀!你在广州已经判了死罪,还怎么个‘从重’处置?锁拿进京,显然是皇上为了救你,保不定大人还要升官呐!” “皇上如果不撤藩呢?”一个笔帖式见周培公说得如此笃定,有些不服气,忍不住问道。 “国家岁入三千七百万两银子,”周培公调头一哂,不屑地说道,“吴三桂独自拿去九百万,耿精忠、尚可喜每人是五百五十万——不算别的账,仅此一条,假如是你家奴才,你能不能容他?”说罢,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一气饮干,向傅宏烈道,“傅公,几日同舟,真是三生有幸。你的道德文章,培公已经深悉。今日别离,我有一言进谏,不知可肯见纳?”傅宏烈忙拱手道:“请讲!” “观君相貌、量君才学、聆君言谈皆不愧为国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君用心太死,用情过痴,谨防要吃朋友的亏。” 傅宏烈一怔,一时弄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忙问:“为什么呢?”周培公道:“你请旨撤藩乃是密折拜奏,吴三桂何从得知?”傅宏烈听了半晌没吱声,摇摇头道:“虽说是密折,也有四五个人知道,只有一个汪士荣虽在平西王麾下任职,可他却是我的八拜之交,难道……” “几日来大人经常赞誉汪士荣,我只恨无缘相见,岂敢多疑?”周培公爽朗地一笑,说道,“君子处世之道,在于守中而不务外。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今日一别,相见无期。古人一饭之恩,尚且千金相酬,周某倘有寸进,必定报答大恩!就此分手了!傅公保重,保重!”说罢,身子一躬便钻出了船舱,飘然上岸。傅宏烈忙不迭奔出舱来,口中呼唤道:“培公,培公先生……带上这银子……” 周培公站在码头边的缆石柱旁,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头上,钻进脖子里;狂风将夹袍下摆撩起老高,却不见他有瑟缩畏寒之态。见傅宏烈和笔帖式追出舱来,只拱手说道:“大人请回,二人请回,再会吧!”说完,便踏雪漫步而去。 傅宏烈眼看着周培公消失在雪光中,才怅然入舱,对押解他的两个笔帖式说道:“请上刑具,我们也上路吧!” 周培公沿途卖字卜卦,直到正月十四才来到京师,远远瞭见灰暗高大的帝京堞雉矗立在荒寂无人的雪原上,他的心不禁激动得噗噗直跳。这个破落世家子弟,虽然才二十五岁,已是历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人了。他的父母在顺治七年那场可怕的瘟疫流行中相继去世,家产田宅被本家族叔侵占一空,只有祖上传下的三大架书存了下来。见周家族人兀自不能容这个孤儿,奶妈龚嬷嬷便将培公接了家去,却让儿子去当兵吃粮,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周培公天分甚高,到十五岁上,什么亢仓子、韩非子、管子、墨子、老子、鬼谷子……二十四史并《太公阴符》、《奇门遁甲》、《孙子兵法》及各类经史之书就读了个饱。龚嬷嬷见他如此出息,索性把自己纺织攒积下来的钱兑了银子,供他出去游学。断断续续在外十年,到康熙八年,应考府试、乡试连战皆捷,此时龚嬷嬷头发已是雪白了。 中举之后,见龚嬷嬷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周培公便不想再考了。他揣着诗文投谒当地有名的硕儒、士绅,到省拜会藩台、臬司的达人贵官,想谋一个差使。无奈他既无名师推荐,自己平日名声也甚平常,人家面儿上倒挺热乎,心里却瞧不起。这事被龚嬷嬷知道后,老太太竟捶床大怒:“你竟是越大越不成器!为你读书上进,你大哥荣遇出去当兵,受的什么罪?怎么你出去浪荡十年,挣了个举人就想趴窝儿?俗话说,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你却卖给我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没出息!我要的是敕封诰命——你到京城向皇上给我讨来!”如今真的见了这巍巍帝阙,周培公如何能按捺自己的激动心情? 他怀里还揣着一封信,是在山东讲学的伍次友写给左都御史明珠的荐书,听说这个收信人已经升迁为吏部尚书。这封荐书有没有用处、有多大用处,周培公并没有好生想过。他想,淮阴侯韩信当年归汉,怀里也揣着张良的荐书,直到汉高祖拜他为将时才拿出来,那才是丈夫自建功自立业的气概呢!因此,周培公并没有怎样重视伍次友郑重交给他的这封书信。 周培公摸了摸荷包,那是他离开荆门前夜,龚嬷嬷在灯下一针一线替他做出来的,做工并不好,他却当做宝贝一样。里边还有两枚罗汉钱和三十几个“康熙”铜子儿,省吃俭用也仅够三天度日。可是此时离三月春闱还有五六十天,这段日子怎么过呢?思量移时,周培公决定找一座庙撞斋吃,便打听着住进了近郊的法华寺。 其时正是正月元宵佳节期间。康熙八年山左山右秋季大熟,又废止了圈地,实行了更名田。一等公遏必隆从芜湖、苏、杭漕运北京数百万担粮食,历来闹春荒的直隶、山东,今春斗米只须三钱银子。物价平准、天下无事,北京过节昼夜金吾不禁,百姓高兴,正月花灯竟足足闹了七天。法华寺住的十几个举人和因漕运不通没有返回江南的盐商日日轮流做东,花天酒地,吆五喝六,把个清净佛地翻成了酒肉道场。周培公耐不得这般俗气逼人,见外头雪霁放晴,便不再写诗作画,决定到街头观览一下京华风物。 走出庙院,外面景致果然热闹。西苑和潭柘寺的高跷、龙灯、狮子、旱船、河蚌、鹤鹬……叮叮哐哐地敲着锣鼓,都涌到前门和琉璃厂一带,什么跳喇嘛、大头人、打莽式、走彩绳的,还有扮演着戏文里的各种人物,一队队吹吹打打招摇过市。人流摩肩接踵、挤挤拥拥,夹着唱秧歌的、跳鲍老的、卖粉团的吆喝声,孩子们惊叹欢呼的喊叫声,被挤倒了的咒骂声、哭声、哄笑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汇成一片,搅在一起。平日不出门的妇女也耐不得寂寞,七大姑八大姨的相约出门来瞧热闹儿。不过她们的心思比男人们细密得多,有的到城隍庙捐香火钱祈佑降福,有的到观音庵求子,有的到琉璃厂小贩们那里花几个铜子儿买上几颗金鳌玉石狮子牙——一种蜡制的兽牙——投进附近专设的炭火盆中看着它们烧化,据说这能确保她全家终年不患牙疼病。 周培公随着人流推动,来到了正阳门,不禁被这里的热闹看呆了:几百名妇女,个个挤得披头散发,眼泪汪汪。有的挤掉了鞋子,有的到中途被顶了出来,一窝蜂儿去摸正阳门上的大铜钉。被挤出来的妇女们,有的怨天尤人,有的眉开眼笑,孩子们有的哭,有的闹,有的攀着妈妈的脖子叫着“回家”。 周培公看了半日,揣度不出其中奥妙,便问身旁一个老翁:“老人家,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命地挤什么?” “她们在摸福气。”老人似笑不笑地说道,“谁能一连摸到七个铜钉,全家终年平安……” 周培公不禁一笑:那凉凉的、圆润光滑的大铜钉帽居然有这么大的法力!他还不知道。这些妇道人家在为自己父母、丈夫和子女祈福时,有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坚韧精神。被挤出来的,哭归哭、骂归骂,不摸到七个,她们决不肯离开这个地方。有的妇女索性赤了脚,把孩子放下,请人照看,挽发捋袖地又挤了进去。周培公不禁好笑地说道:“皇上的大门就这么神!其实也用不着这么挤呀!只要大家挨着个儿来,天不黑就可摸完的。” “是嘛,往年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一旁搭腔道,“不过,今年不同了,一会儿平南王爷和靖南王爷要从这里入宫觐见,一戒严就摸不成了。” 平南王是广东的尚可喜,靖南王是福建的耿精忠。召见三藩,怎么只有两王入京?周培公不由想起了傅宏烈,心里格登一下。忙问道:“平西王没有来?” “这就不知道了,”老人摇头道,“听说是告病了。” 周培公想再问,忽然人群乱成一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哭骂着揪扯住一个中年妇人从人群里连撕带打地挤了出来。那中年妇女一边躲闪,一边嘻嘻笑着,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又何必呢?免得了碰着挤着了一点?”旁边的妇女们见是这么一回事,有的便来相劝。不料那姑娘乘那人不备,猛地蹿上去,一把扯去那妇人头上蒙的葱绿巾,高声喊道:“你姑奶奶小琐今儿个豁出去了,叫大家看看你这下流胚!” 人们一下子呆了,原来是个汉子! “不要放掉他,问问他叫什么?”周培公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谁在放肆?”那汉子歪着脖子搜寻了一番,相了相周培公,一步一步逼将过来,狞笑着道:“你他妈是哪条裤裆里的货色?你知道她是谁?爷又是谁?” 周培公十指捏得山响,冷笑一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货色,这样的行径,不抵个畜生!” “嘻!”那汉子做了个怪相,扭脸对几个围着瞧热闹的人道,“这个穷小子,他想管我的事,哼,我乃堂堂理亲王府的总管刘一贵。你管得着爷的事吗?她欠了爷三十串,爷还要弄进府里好好儿摸摸呢——来!架起这个臭娘儿们,走!”话犹未完,周培公早挥起手掌,一记耳光掴了过去。刘一贵脸上落下五个紫红的指印,顿时膨胀起来。几个理亲王府的长随见管家挨揍,“嗷”地一声嚎叫着齐扑过来,围着周培公拳*加。站在一旁的小琐吓怔了,周培公一边和这些人周旋,一边对着小琐喊道:“还不快走?”刘一贵捂着脸吼道:“老子这里几十号人,能叫她走了?打!” 一时间,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骚动起来。二十多个家奴大打出手,在人们中间横冲直撞。人们被挤得绊倒了一片,惨叫呼号乱成一锅粥。周培公腰部遭了几记重拳,眼中金花乱舞,踉跄一步倒在地下。十几个长随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地狠踢猛打。 “住手!”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雷鸣般的一声大吼,“都他娘的住手!”这一声大得吓人,震得这帮恶奴都住了手,转脸看时,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挤过纷纷逃窜的人群,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刘一贵问道:“你他娘的,凭什么欺侮人?”一个长随见刘一贵使眼色,冷不防从后头蹿上来,劈掌便打。那军官好像背后生着眼睛,一把擒住了,反手一拧提在怀里,“呸”地照脸一口唾沫,轻轻一送,那长随像弹丸一样冲了出去,竟接连又撞倒了两个!刘一贵见势不妙,呼哨一声,恶奴们嚎叫着狼奔豕突仓皇逃去。 周培公从地上爬起来,见那军官正开心地哈哈大笑,忽然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大哥,是你!” 军官愣了一下,诧异地看了看周培公,刹那间也认了出来,张着双手扑过来,双手抱住周培公就地旋了一圈:“是我那书呆子培弟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十年,整整十年没见了呀!”这个豪放的汉子又跳又笑,眼泪在眶中打着转儿流了出来。 这位军官正是周培公的奶哥龚荣遇,从军十年,在平凉已当上了城门领。两个光屁股时就在一块儿的哥儿俩竟在此不期而遇。 “娘如今怎么样?身子骨儿还好?”听了周培公讲述这些年的遭遇,这个粗眉大汉低垂下眼皮,神色黯然地回道:“娘还好。”周培公和龚荣遇并着肩漫无目的地走着,低声答道:“就是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说到这里,周培公停住了脚步,瞪着眼带着怒气问道:“你已是四品大员了,为什么不回去看娘,这算孝子么?”龚荣遇低头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半晌才道:“先在广西,又到云南,再调陕西,安定不下来呀!” “你这次到京做什么?”周培公问道。 “王提督在陕西被莫洛总督和瓦尔格将军挤得存身不住,进京想请旨调防到内地来……” “王提督?”周培公问道,“是不是绰号叫马鹞子的那个?” “嗯。就是马鹞子*。” “我听说莫洛居官很清廉,”周培公沉思着问道,“怎么这么不容人?”他摸摸腰部,那里还在隐隐作疼。 “旗人嘛,全他娘的一路货,汉人算倒了血霉!”龚荣遇闷声答道,说着,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出老远,半晌又道,“马鹞子脚踏两条船,吃着朝廷的,看着吴三桂的。我瞧吴三桂也不是个正经东西,我在那带兵不容易啊!——我们就住在吴三桂大公子吴应熊府里,跟我到那里去住吧?” “不不不,”周培公连连摇手笑道,“你已经是客,够别扭的了,再带了我去,像什么?我天性疏懒,不耐烦和吴大公子这样人打交道。” 当下二人亲亲热热说了半天话,又一同到聚仙楼吃了一顿饭,龚荣遇又拿了一张五十两一张的银票给周培公,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相约于*回陕前再聚一次。(未完待续) 第二回 乾清宫睿智激藩臣 刑堂上胆肝动帝 周培公的揣度一点不错,康熙同时召三藩入觐,本意是效法赵匡胤席前夺兵。但周培公却不知道,给康熙出这个主意的人,正是为他写荐书的伍次友。伍次友原是扬州名士。康熙元年会试时,伍次友因写《圈地乱国论》,深得康熙赏识,被聘为帝师。他在辞官归山之前,曾为康熙起草了《撤藩方略》。 吴三桂既然不来,康熙的夺兵计便不能行。他那热得发烫的心也只好凉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难以压抑的愤懑。他忍着一肚皮的气,在乾清门和颜悦色地接见了代父行礼的吴应熊,又赏银子又赐药,下诏慰谕“病”了的吴三桂。退下来后他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生气归生气,正经事还得办。过了正月十六,康熙下诏令已经入京的尚可喜和耿精忠入内,在乾清宫正殿接见议事。乘舆路过乾清门时,康熙掀起明黄软缎的窗帘向外张望了一下,见耿精忠和尚可喜两个人穿着簇新的鹅黄团花龙褂,俯伏着身子正在叩头,不禁轻声叹息,含笑大声说道:“二王远道而来,免礼了吧!”说了脚一顿,令乘舆停下,两步跳了出来,在丹墀下一手挽起一个,呵呵笑道,“朕倒没料到你们来得惩早。在京还过得惯?这里天气比不得广东、福建,要多加些衣服才成啊……”一边说,一边沿甬道向正大光明殿徐步而行,语气神情间透着十二分亲热。上书房随侍大臣索额图、熊赐履,议政王杰书,一等公遏必隆等率着部院大臣,早就候在殿口,见他们过来,忙一齐跪下,直待三人先后进殿,方起身鱼贯而入,一斜溜儿伏在殿门口。 “你们住在哪里?”康熙命耿精忠、尚可喜坐下,端起御案上的奶汁啜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面前这两个异姓王爷。他们是康熙三年觐见的,已经离别整整六年了。尚可喜已大见衰老,目光也失去昔日的神采,顾盼时头部不断地癫颤,手足都显得有些呆滞。耿精忠却正当盛年,挺胸凹肚,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看着康熙,听到问话,忙从椅中欠身,赔笑说道:“尚可喜住在儿子家,奴才住在弟弟家。” 康熙点头一笑。耿精忠的弟弟耿星河与尚可喜的三儿子尚之礼和吴应熊一样都是他的姑父,羁留京师住在额驸府,做散秩大臣。这二人都是吟风弄月的浪荡公子,诗酒以外不问政事,用熊赐履的话说便是“稍有晋人风度,绝无汉官威仪”。比不得吴应熊,明面上老老实实,背地里却和外边的督抚大员广为结交,三两日便和云南书信往来一次。听了耿精忠的话,康熙沉吟片刻,转脸吩咐侍立在旁的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传话给内务府,赐银二位额驸每家三百两。”又向耿、尚二人笑道:“朕知道你们手面大,不要嫌朕小气。这两个额驸人品才学都好,再历练几年,朕还要叫他们分掌部院的事呢……”说着,又笑了笑。 “这两个”好,当然就是说吴应熊“不好”。尚可喜见耿精忠不搭腔,忙笑道:“奴才们便有三万银子也比不得这三百两体面。这次来京,听之礼说,万岁爷勤政得很,每日办事都要到二更天,奴才说句不知上下的话,万岁如今到底年轻,不晓得爱惜自己身子,到了奴才这把年纪才知道呢!万岁一身系着亿兆百姓,更要多多节劳才是!” “朕何尝不想享福?事情太多,不得不如此啊!”康熙目光闪烁地望着外头白雪皑皑的宫院,款款说道,“罗刹鬼子在东北搅扰边境,去年占我木城,杀我千余百姓。这些生番用死人尸体搭起架子烧小孩子吃!西北上的事更乱,葛尔丹不知吃了什么药,竟敢不经请旨自立为汗,又与西藏第巴桑杰勾手,大有东进并吞漠南漠北之意——你们都是精熟汉史的人,境内出这样的事,朕岂能看着不管?”他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又道,“还有黄河、淮河,去年秋天决口三十四处,河南巡抚衙门里的淤泥有一丈多厚,二十多万百姓出外逃荒……”康熙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万岁!”跪在殿门口机子上的内大臣、大学士索额图忽然膝行趋前一步,朗声奏道,“罗刹国使臣戈赖尼即将回国,临行前想面见皇上,请旨如何办理。” “他现在什么地方?” “在午门外候旨。” “叫他进来!”康熙厉声说道,“倒要见识一下他是个什么东西!” “喳!”索额图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儿,躬身退出大殿传旨去了。 “皇上应该盛陈威仪,”熊赐履在班中叩头奏道,“以示我天朝风范!” 康熙略一沉思,咬着牙笑道:“他不配!现有的威仪也是抬举了他!”说着便听远处一声递一声传进来:“罗刹国使臣进宫叩见!”大家张着眼偷望时,一个瘦得麻秆一样,伶仃细长的身影脚步趑趄、左顾右盼地进了乾清门,便不再言声。 戈赖尼像梦游人一样走进了紫禁宫。这里的富有使他吃惊,到处都是黄金、白银和精美绝伦的东方艺术品,绘着云和龙的图案在廷柱上盘绕,令人目眩的错金大鼎、金缸,镶缀着耀眼宝石的玉如意,各种名贵硕大的瓷器,搬回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他成为欧洲屈指可数的富豪……但这里森严的威仪使他减去几分倨傲。从午门开始,两行亲兵,钉子一样排立着,佩在腰间的宽边大刀拖着长长的流苏。御前侍卫像一尊尊铁铸的神像,按剑挺立,眼都不眨一下。偌大的宫殿两旁跪着几十个翎顶辉煌的朝廷重臣,连一点声响都听不到。殿前铜鹤、金鳌的口里喷吐着袅袅香烟,呈现出一派肃穆*的气氛。戈赖尼因为看得有些神不守舍,跨入殿门时几乎绊倒了,身子在门框上重重碰了一下才狼狈地站稳了。他肩膀一耸、双手一摊,问跟着进来的索额图:“阁下,我该怎么办?”殿中人听到他的华语说得如此纯正,顿时一怔。 “按照我们大清国规定的礼节,”索额图冷冰冰说道,“向我皇上行三跪九叩首觐见礼!” 看着这个黄发蓝眼、深目高鼻的人,穿着短袖燕尾服,居然也煞有介事地甩起“马蹄袖”,康熙几乎笑出来。等他行完礼,正要开口问话,戈赖尼却自行爬了起来,高声喊道:“噢!伟大的博格德汗(中国皇帝)!能在这神奇而又迷人的宫殿里觐见您,我感到不胜荣幸!我代表至圣无上的全大俄罗斯沙皇陛下阿列克赛?米哈伊洛维奇大公向您致崇高的问候!”说着,便张开双臂,竟要趋步向前热情地拥抱康熙。 但是他只跨出两步便站住了脚。康熙静静地坐着,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光亮,震慑得他不敢稍有轻薄。他僵立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笑道:“我们的热情表现在我们奔放的行动上,中国人的热情包涵在一种自然美中,有着令人钦佩的含蓄,大不列颠人也不能企及……我想,我还是按贵国的礼节回话吧!”说着,便又跪下。 “戈赖尼,”康熙终于开口了,“你求见朕,是为了何事呀?” “我来求见博格德汗,”戈赖尼说道,“是为了求得对阿穆尔地区事件的谅解,请博格德汗作出明智的选择!” 所谓阿穆尔,便是黑龙江流域。康熙不禁一笑:“黑龙江地域自古乃我中国邦土,与你罗刹国有什么相干,要朕如何‘谅解’?” “当然,”戈赖尼耸耸肩,“我无意否认陛下的话,但是,那块土地对你们富有而辽阔的中国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他选不出合适的中国词语,只好伸出小指头来比了一下,“而对我国来说,用处却是很大很大,我们与欧罗巴做交易,需要皮货,您明白吗?而贵国需要边境的安定……” 不等戈赖尼说完,康熙便冷冷顶了一句:“你这是说,你想要的,你就去抢,是吗?!”最后一声“是吗”,陡地提高八度,震得乾清宫正殿嗡嗡作响。 “不不……不是……是的!”这个饶舌的外交家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答道。经过一霎间的怯懦,戈赖尼又强硬起来:“请陛下听完我的话,我受沙皇之命转告陛下,博格德汗应该以这块荒凉的土地作为交换条件,求得沙皇的恩宠与关怀,只有如此,才能确保陛下国内的和平和安定。” “这倒奇了,”康熙顾盼众臣,“我国河清海晏,有什么不安定的?即便有事,也是我天朝家务,与你们罗刹何干?” “我是您的外臣,不妨直言相告。”戈赖尼无赖地笑笑,“大汗的地位并不稳固,众所周知,贵国南方的几位王爷正在准备一场空前的叛乱……” “哈哈哈哈!”康熙突然纵声大笑,指着尚可喜和耿精忠问戈赖尼,“你认识他们吗?” 戈赖尼看了耿尚二人一眼,耸肩摇头道:“我没有那个荣幸……” “他们就是你说的‘叛乱’王爷,”康熙笑道,“我们君臣此刻都在这里,你倒说说,我们怎么个不安定法?” “?”仿佛遭到重重一击,跪着的戈赖尼身子猛地仄了一下。由于索额图对他严密封锁,耿精忠、尚可喜入京的消息,他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戈赖尼脸色变得雪一样苍白,喃喃说道:“这是传闻……请博格德汗和两位王爷原谅。不过——”他的脸上又泛出血色来,“我提醒皇上,我强大的哥萨克在著名将领巴哈罗夫将军的统率下已经进驻阿穆尔地域,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叫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话未说完,康熙“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下了御座,橐橐走了几步,指着戈赖尼说道:“你回去告诉米哈伊洛维奇,中国并无内乱,即或有,朕也自能平叛,不劳他万里之外操这份狂心!我华夏天朝,万国冕旒臣服之圣地,叫他早收妄想,安分守土!不然总有一天兵车相会,才知我大清天威难犯——凭你今日无礼,朕本当诛你首级以示惩戒,念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之古义,赦你不死——来!” “喳!”魏东亭、狼瞫、穆子煦、素伦等一干侍卫早就等得不耐烦,听康熙招呼,炸雷般齐声应道。 “押他回驿馆,”康熙背对戈赖尼,冷冷吩咐道,“限明日午时前离开京师!哼,朕倒不信,这个巴哈罗夫,难道会比斯捷潘诺夫【注释1】下场好些?” 一场唇枪舌剑的外交战结束了。康熙仍按捺不住自己愤慨的心情,不住用眼睃着殿内群臣,却是一语不发。 “万岁!”耿精忠实在受不了康熙这种压力沉重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道,“罗刹国如此无礼,皇上何不发兵进剿?” “朕也有难处啊!”康熙手指弹着茶碗盖,心不在焉地乜斜了尚可喜一眼,说道,“国家遭鳌拜乱政之害,元气未复,一时之间,筹兵筹饷都是难题。不能必操胜券,朕岂能轻易用兵?” 今天在乾清宫发生的这些事,尚可喜和耿精忠心里雪亮,处处都是在说“撤藩”。自南明永历帝死后,南方事实上已无仗可打,三藩王率几十万军队坐吃朝廷粮饷,北方外敌却无力抵御!尽管心里明白,耿、尚二人却不肯把话题引出来。尚可喜是没办法,他的兵权早被大少爷尚之信剥夺得干干净净;耿精忠抱定主意,看吴三桂的眼色行事——吴三桂的兵比他们二藩的总和还要多,凭什么他耿精忠要做这出头椽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康熙语意双关地笑道。见耿、尚二人装聋作哑,他心里不禁一阵上火,觉得不能一味地对他们示柔,目光如电扫了两个王爷一眼,笑道:“朕请三位藩王入京,原本为的就是共商这件外事。吴三桂‘病’了,你们二位又不能全然做主。算来三藩实到一藩半,想起来真有意思,朕难道连罗刹这个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本想说“朕这里难道设了鸿门宴”,话到口边又改了。 “奴才临来前,曾派人往云南看三桂。”尚可喜苦笑着辩解道,“吴三桂确有目疾,年前又患疟疾,称病不朝,似乎并无别的心思。” “不谈这些了吧!”康熙舒了一口气,“朕怎么扯到这上头了?朕的本意请不要误解,朕目前无意撤藩,即使撤藩也要光明正大。朝廷决不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自束发受教,便以诚待人——先诚意正心,而后能治国平天下嘛!三藩不负朕,朕是不会亏负你们的。你们也累了,就此跪安吧。” 第二日下午,康熙换了便装,来到坐落在绳匠胡同的刑部衙门,在签押房后的大客厅里悠闲地吃茶,等候会审傅宏烈的结果。四个一等侍卫魏东亭、狼瞫、穆子煦和犟驴子见他似乎心事重重,一个个鸦雀无声坐得笔直。 忽然,一个大个子武官匆匆进来,喘了口粗气,一屁股坐在康熙对面的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向外望望,转脸对康熙说道:“喂,你们堂官什么时候下来——啊?是主上!” “是图海啊!”康熙见他惊得面如土色,连下跪也忘记了,便笑道,“你这奴才不好生呆在九门提督府,钻到刑部衙门来做什么?” 图海这才忙不迭地跪下,额上豆大的汗珠已渗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刑部衙门正在会审傅宏烈——啊,奴才来瞧瞧吴正治……” “你和吴正治是什么交情?怎么又扯到傅宏烈身上?”康熙见图海慌得结结巴巴,不觉好笑,“吴正治正在审傅宏烈,你掺和进来是怎么说?九门提督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喳——奴才该死!吴六一生前说傅某乃是忠良之人。今日会审,臣有些按捺不住,前来寻吴正治打听消息……”说着便连连叩头。 “起来吧,站那边去!”康熙笑着揶揄道,“亏你还是将军出身,连一点急变之才都没有,你来吴正治法司衙门撞木钟,不怕朕治你的罪?” “奴才与傅宏烈并无瓜葛,而且奴才不主张撤藩,政见也不同。”图海站起身来,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黝黑透紫的面庞颤动一下,躬身答道,“傅宏烈上书言政是为国家社稷。其言当,圣上取之;其言不当,圣上舍之。臣以为——” “你不要讲了。”康熙截断了图海的话,“你到签押房传旨,朕要见傅宏烈。” “啊?”图海大感意外,见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忙又答道,“喳!” 傅宏烈跟着图海进来了。他脚下钉着四十斤重的大镣,在寂静的院中哗啦哗啦响着,虽然步履蹒跚,脸上却像刚睡醒的孩子一样平静。刑部尚书吴正治和满汉侍郎、科道等一群官员因未奉诏进内,只在刑部天井院里向上叩了头,远远退到一旁,不安地注视着这座立刻变得至高无上的客厅。 “傅宏烈,”康熙捻着胸前的朝珠,对伏在地下的傅宏烈说道,“此时此地,你心里在想什么?” “罪臣在想……”傅宏烈身上一颤,他完全没想到康熙会问这个,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康熙,答道,“此地自前明至今,一直是国家掌刑之地,由此向归宿走去,只有咫尺之遥。万千奸恶之徒在此伏法,亦有仁人志士在此蒙冤受辱……此时罪臣不意得觐见圣颜,一诉衷曲,臣虽死,快何如之!” “尔有何衷曲可诉?”康熙变色说道,“尔不过一个小小知府,辄敢妄言国家大政,离间君臣和睦,还不是死有余辜!”这话声音虽然不高,透着极大压力,图海和魏东亭等人心里竟不禁起了一阵寒栗。 “圣上这话差了!”傅宏烈横了心,抗声言道,目中炯炯生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却听傅宏烈大声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臣职在司牧!臣亲见吴三桂和尚可喜父子倒行逆施,横行不法,若缄口不言,明哲保身,则有欺君之罪;若直谏犯颜,又有妄言乱政之罪——是进则身死,退则心死,身死与心死孰佳?请求圣上明断!”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从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来,“舍生取义”四个字闪电一样划过,划得他的心一阵疼痛:这样一个人物,竟迟至今日才发现!他沉思一下,提高了嗓音朝外喊道:“吴正治,你进来!”吴正治“喳”地答应一声,三步两步跨进来,还没有跪稳便听康熙问道:“你们准备将傅宏烈如何处置?” “腰斩!”吴正治不假思索应口答道。 “不能轻一点么?” “回万岁的话,臣只能依律定罪。”吴正治说道,“恩自上出,减刑轻判应由皇上特典。” “嗯。那就……弃市吧。”康熙仿佛在重压下吁了一口气,瞟一眼傅宏烈,又道,“你方才说得很好,朕成全你——不要怨朕狠心,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你还有什么话么?哦,你的老母、幼子,朕当关照户部着意抚恤……”康熙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傅宏烈。 “罪臣无话可言……”傅宏烈此刻听到老母、幼子,真比万箭钻心还要难过。他饱含着泪水,强压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伏地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颤声说道:“谢恩……”站起身来又向图海和吴正治各作了一个长揖,含泪笑道:“吴兄、图兄,兄弟就此别过了!”便提着大镣昂首向厅外走去。 “站住!”康熙突然起身断喝一声。他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几步从厅中跨出,目光如电地盯着吴正治,一迭连声命道:“给他去刑!”说着脚步不停地走近傅宏烈,一边看着两个司道官员忙不迭地开锁去刑,一边抚着傅宏烈的肩头说道:“好!果然是肝胆照人,果然是烈烈丈夫!杀你这样的臣子,朕岂不成了桀纣之君?” 傅宏烈原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弄愣了,待明白过来,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仆身伏地号啕大哭。 “你先在北京住下。”康熙扶起傅宏烈,替他拍掉臂上尘埃,轻声说道,“你的朋友有不少在京供职,还有朱国治也已调来北京。你在他们家养养身体,有什么奏陈、建议,暂由图海代呈,朕要用你这块石头,叫你回广西做官,你可敢?” “奴才有何不敢?”傅宏烈大声答道。 【注释1】斯捷潘诺夫:俄将,在入侵中国黑龙江流域时,被清将沙尔虎杀死在松花江口。(未完待续) 第三回 孔四贞下嫁孙延龄 康熙帝赐枪马鹞 康熙九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气已经过了,紫禁城宫殿上的积雪还没有开冻,鎏金大铜缸沿上挂着一层薄霜,缸里的水虽然一天一换,仍结满了蛛丝般的细凌。天气显得十分干冷。 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宫西阁换送康熙夜里批阅过的奏事匣子,折转回来时,康熙已经出去了。只见六宫都太监张万强带着侯文、高民等一干太监正在扫地、掸尘、抹桌子,便捋起袖子帮着收拾,一边笑问张万强:“张公公,万岁爷呢?” “四格格从昭陵回来,万岁爷欢喜得了不得,不等要轿子就跑着去了。”张万强取过一方端砚,磨着墨答道,“这会子在储秀宫,只怕老佛爷也去了呢!” 四格格是定南王孔友德之女,本名孔四贞。定南王死于王事,太皇太后便将她收养宫中,待之如女。她和苏麻喇姑一样,从小看着康熙长大。不知为什么,顺治皇帝大行之后,性情刚烈的孔四贞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她本是将门之女,身有武艺,便请求允准她宿卫先帝陵寝。太皇太后拗不过,竟破例晋她为一等侍卫,由她去了昭陵,至今已是九年未入京师。今日突然回来,是件稀罕事儿。 小毛子却不知此事根苗,一边调好了朱砂一边笑道:“皇上是该松泛一点儿了,自去年五月鳌中堂坏事到如今,一天七个时辰见人、批奏章,还要写字、做算术,这几天更是一事未了又有一事,连个五更黄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挣饭吃还难!——就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呢?” “你甭嘴巧!”张万强撇着光溜溜的下巴,扯着公鸭嗓子笑道,“甭指望我在皇上跟前给你递送这些话儿——论说也真是的,去年今日,咱们谁敢想,鳌中堂那么横的人物儿,忽喇巴儿就没了!就是外头茶馆鼓儿先儿们说的书,也未必有这个热闹呢!——这盒子且放在这里,咱们今日拼个不是,也要让皇上多耍一会儿!” “罢哟,张公公!这我可要驳您的回了!”小毛子扮个鬼脸笑道,“上回也是这么说,皇上脸沉下来,你照样吓得没词儿。要不是我小毛子吓得当场放屁,连你都要落个不是!” 这是去年八月间的事了,山东巡抚于成龙奉调治河总督,陛见时正是凌晨五鼓。康熙头一夜子末丑初才落枕。张万强和小毛子乍着胆子没喊康熙起床,误了一个时辰,被康熙叫来,板着脸斥骂了一顿,说于成龙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太监擅阻、欺蔑大僚,误了军国大事,是砍头的罪。 正训斥间,小毛子憋不住偶然放了个屁。康熙盯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毛病儿?”小毛子叩头答道:“奴才知道罪过大,吓出来的……”接着不防又放出一串儿,逗得康熙一笑而罢。 此时提起来,张万强也是一笑,便道:“好小子,算你是个角色!论年纪虽略小些,论相貌也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副福相。只可惜蛋黄子没了,檀香木做驴槽,糟蹋了材料儿——还不快滚呀,你瞧瞧钟,眼看就是午时了!” 小毛子起先还嬉笑着听,回头一看,自鸣钟上的针已指到未末午初,是康熙披阅奏章的时分了,把头一拍道:“呀,别误了事!”便一溜烟跑出来,直奔储秀宫。 储秀宫里很热闹,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赫舍里氏家常使用的软椅上,下边一溜侍立着贵妃钮祜禄氏、卫宫人和几个答应、常在,没有品秩的大宫女墨菊、小娥、婵妮、红秀捧着巾栉在后头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后轻轻给老人捶背。苏麻喇姑是出家人,皇后是主人,赐了座儿在下头。只有孔四贞是远客,打横儿坐在太皇太后对面,端着茶杯,静听太皇太后说话。 “你这一去就是这些年,别人不知怎么样,我瞧着脾气秉性儿竟是一点儿没改!”太皇太后笑道,“哪有女人做官做一辈子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儿,只有你和曼姐儿特别,偏都比公主还要性傲。曼姐儿不去说她了,如今虽留起了头发,已经是菩萨的人了。你半大不大,二十多岁的老姑娘,怎么成呢?没的也不怕人家在背后数落我这老婆子,自家女儿一个一个都嫁了,收养的竟一个不嫁!”说着便笑。一回头瞥见小毛子进来,便道:“小毛子大总管,又来催你主子吃苦去?” 小毛子一进门便听见这句话,忙跪下请安,笑道:“奴才哪里敢?这都是万岁爷定的章程!” “今儿有我呢!”太皇太后摆手道,“难得四姑娘回来,叫他们姑侄多坐一时,你站一边吧!” 小毛子叩了头起来,不便一一请安,只上前给孔四贞打了个千儿,笑道:“小毛子给四格格请安了——苏麻喇姑大师是我姨,早听说四格格和大师亲姊妹似的,又是远客,得给您多叩个头!”片刻之间,他便又认了一个干姨。 “这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皇后见孔四贞不认识小毛子,忙笑道,“是个人精猢狲,救过曼姐儿的命,最能顺竿子爬,四姑提防着他点儿!”一句话说得众人连孔四贞都笑了。 “这个孙延龄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里使过的人。见过几次,言谈举止蕴藉有礼,很不错的。”康熙赔笑对孔四贞道,“如今老佛爷做主,把四姑指给他,真是天配地合。四姑见了就知道了!” 小毛子听了半天,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贞指配给孔友德的部将孙延龄,不由一笑,便转脸看他自己的“菜户”(干夫妻),——皇后后边侍立的宫女墨菊——墨菊别转了脸没理他。 “老佛爷、皇上和娘娘都已经说的不少了,又都是为我好。”孔四贞思量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再推辞就像不识抬举了,那……那就……勉从其命吧。想我孔四贞,自父亲死了,一直蒙老佛爷恩养,和女儿一样,本不该……” “对了,就是这个话!”太皇太后生恐她再提与顺治的旧事,见她应允,不禁喜形于色,便截住道,“压根儿和我的女儿就一样嘛——皇帝,我的意思晋四贞为和硕公主,你看呢?” “儿臣有什么说的?”康熙也大为高兴,“本就该如此嘛!” “小毛子可听着了?”太皇太后说道,“四公主下嫁,妆奁要从厚!” “喳!”小毛子忙应道,“都在奴才身上,照和硕公主的例,加银五千——” “一万!”康熙大声说道。 “喳——一万!” 苏麻喇姑本来在旁静坐,听到这里,不禁笑道:“四姐,我这会儿也不论出家人不出家人,要笑你一句了,人家都是夫贵妻荣,你可是夫以妻贵了!” “是时候了,”康熙笑着转到前面,对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说道,“孙儿要到前头养心殿去,有几封折子,今儿一定得批出去。原定今日见陕西提督*,明儿见孙延龄……” 言犹未毕,便听宫外西南方向隐隐传来牛吼一般的声音,殿中几个人顿时怔住,接着又是一阵更响的叫声愈传愈近,宫殿开始微微颤动,几盏吊在殿角的宫灯好似秋千般荡起来,门窗几榻也像打摆子一样震得山响。“天爷!”小毛子失声叫道,“这是怎么了?”脸色变得煞白,钮祜禄氏踉跄一步,身子一晃便摔倒了。 “地震!”皇后赫舍里一惊立起身来,厉声说道,“小毛子、墨菊!你们几个护着老佛爷、皇上快出去!”说着,见墨菊兀自吓得发愣,忙几步跨过来,与小毛子一边一个挟了太皇太后,脚不点地地跑到院子里。钮祜禄氏和墨菊这才惊醒过来,忙去扶康熙时,孔四贞早抢先掖了康熙出去。二人便指挥着太监宫女合力抬了几张椅子晃悠着跟出来,将椅子放在四不靠墙的一片青砖地上。康熙此时回过神来,向前踱了两步,忽然笑着对钮祜禄氏道:“你们这叫什么?逃荒不像逃荒,讨吃不像讨吃的!” 两声剧烈的震声从地心发出,将在场的人抛得一跳,远处民房轰然倒塌,扬起漫天黄雾,紫禁城被笼罩得一片灰暗,宫殿的梁柱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储秀宫中皇后、贵妃和全班执事宫监鸦雀无声地站在剧烈震动的庭院当中,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合掌闭目席地趺坐、口中喃喃念佛,只有康熙不动声色地坐在中间仰视上苍。 “万岁!”储秀宫垂花门口传来熊赐履洪亮的声音,“臣熊赐履、索额图、杰书前来侍驾!” “进来!”康熙大声说道。三个大臣躬身而入,眼见康熙无虞,不由地吁了一口气,依次跪了。 这时午牌刚过,地震来得更凶。巍峨的五凤楼、大大小小的民房、一街两行商店、殿宇馆阁随着大地一起一伏婆娑起舞;天空中黄尘与暗红的彩云搅在一起翻滚,笼罩得宇宙一团昏黑;一会儿风雹雷电齐作,紫蓝色的闪电照着街衢上一张张惊惶恐怖的面孔。从永定门、哈德门到东直门一带人烟稠密的地方,人们扶老携幼偎依在一起,孩子在母亲怀抱里挣扎着大哭大叫,大人们却一个个用呆滞的目光仰望苍穹,祈佑平安。远近不时传来高房危楼轰然倒塌的声音,整个北京城鸡飞狗叫、狐鸣狼嚎似地惶惶不宁。 一等侍卫善扑营总领魏东亭与表妹史鉴梅行合卺礼才过三天。由于史鉴梅娘家已没有人,熊赐履夫人便把她接了去,权作回门礼。原说好了于明日回来,出了这种事,史鉴梅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便从熊家马厩里拉出一匹狂躁的枣红马,勒一勒缰绳飞身而上,狂抽猛打驰回虎坊桥——魏东亭的官邸。刚过西华门,却见自己的丈夫魏东亭手挥宝剑正与一个双手持戟的红顶子武官在马上厮拼,便勒住了马在旁凝神观看。 那个武官四十多岁,足比魏东亭高出一个头,半截铁塔样地稳坐战骑,面白无须,眉如卧蚕,身手十分矫捷,一双烂银画戟舞得风车一般。魏东亭是康熙跟前武功最高的侍卫,却因不善马战,无论怎样勾刺劈挑,总占不到上风。史鉴梅因为空手,不及细想,便从头上拔下一枝银簪,在手里掂掂分量,权作暗器,一甩手便向那人后心飞去。不料那人着实了得,竟在马上凭空向后一翻,银簪“嗖”地平射过去,正好磕在魏东亭的剑上,被打得无影无踪。史鉴梅不禁大怒,“啪”的一声解开束腰金带,纵马一跃加入战团。正打得难分难解,忽听城门口一阵洪钟般的笑声:“哈哈哈哈……虎臣贤弟,新婚燕尔,夫妻竟有如此兴致,共战关西马鹞子!” “图军门!” 三人一齐住了手,见是九门提督图海戎装佩剑,手中擎着诏书,大声喊道:“圣旨:着*即刻觐见!” 魏东亭与*联袂而入。此时大震已经过去,储秀宫附近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时而袭来的余震,大殿窗棂门扇虽然仍旧发出咔咔的声音,已不再那么吓人。丹墀外二十名宫女、四十名太监按序排着,众星拱月地护在康熙周围,两柄宝扇、一面长纱屏围在身后。杰书、熊赐履和索额图挺身长跪在一旁,一切与日常朝会没有两样。 魏东亭因有数日不上朝了,见康熙行了一跪一叩的礼,便起身立在康熙身旁。*是第一次入觐,在陕西平素闲谈时,虽也听说过一些宫闱秘闻,圣上如何私聘落第举人伍次友为师,如何庙谟独运,用魏东亭一干新进少年智擒鳌拜,可是现在真的与这些人相见,激动之余又有点儿好奇。他一边行三跪九叩觐见礼,一边偷眼打量,见康熙脚蹬青缎凉里皂靴,身着酱色江绸丝绵袍,外套着石青单金龙褂,浑身丝毫不带珠光宝气,颀身玉立,风度娴雅,含笑看着他行礼。康熙又见*不住地瞟自己,便欠了一下身子,笑道:“王将军,请起来说话!” “喳!”*响亮地答应一声立起身来。 “好一表人才!久闻将军虎背熊腰,果然名不虚传!”康熙一边极口夸赞,呵呵笑着踱至*身前,端详着说道,“听说因你未奉特旨,被魏东亭堵在西华门外交上了手,不知胜负如何呀?” “魏将军乃圣上驾前擎天玉柱,臣何能及!”*完全没想到康熙这样随和,绷得紧紧的心松和下来。 “那也不见得。”康熙抬头遥望着发黄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方才听禀,太和殿东边已经震坍,毓庆宫只留下淳于殿无恙,他的心是沉重的,想了想话锋一转问道:“朕委纳兰、明珠至陕,锁拿山陕总督莫洛和巡抚白清额进京问罪。你从那边过来,这件事办得怎样?” *摸不清康熙问话的意思,一时没有开口,良久才回奏道:“白清额已经革职监护,莫洛在钦差大臣到达之前,去巡视山西未归,明大人已经派人去传。” “朕不是问这个,”康熙笑道,“西安百姓递来了万民折,称颂他二人清廉,恳请朝廷免其重罪,你在平凉多年,朕想问问是否当真。” “当真!”*与莫洛素来不睦,但莫洛是清官,山、陕两省有口皆碑,是说不得假话的。他咽了一口口水,清清嗓音又道:“莫洛居官多年,为母亲做寿,竟借了五十两银子,此次查抄白清额府,只存白银十六两,这些都是实情,臣不敢欺瞒!” “听说你与莫洛不睦?” “回皇上的话,”*忙跪下答道,“臣与莫洛、瓦尔格将军之事乃是私怨,皇上所问乃是国事,臣不能因公废私,亦不敢因私废公。” “好!”康熙不禁击节赞赏,回身坐到椅上大声说道,“国家大臣,社稷重器,应该有这等气量——你是什么出身?” 问到出身,*身子一颤,连连叩头答道:“臣祖辈微贱,乃是库兵出身。” 库兵出身的人是富而贱,虽然有钱,却被人瞧不起。因为银库重地,怕库兵盗窃,出入时都要剥得一丝不挂。但是每月月例,又无法养家口,只好从小就用石头、蒜杵将肛门渐渐撑大,出库时将银块夹带在肛门中。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一向视为奇耻大辱,讳莫如深。但皇帝垂询又不能不如实回话,所以“库兵”二字未出口,眼眶中已是含满泪水,声音也显得有点哽咽。 康熙也觉意外,怔了一下长叹道:“朕倒不知你出身微贱如此。”接着又提高了嗓音慷慨说道,“自古伟伟丈夫烈烈英雄比卿出身寒贱的多得是!大英雄患在事业不立,余事都不足道——张万强!” “奴才在!” “立传朕旨给内务府,*举家脱籍抬旗,改隶——”康熙沉吟片刻,觉得既做人情,就不如做得大些,于是果断地说,“汉军正红旗!” “喳!” 张万强就地扎了个千儿,转身快步退出储秀宫。*感动得泪流满面,要不是君前不能失礼,早已痛哭失声了,只是饮泣叩头。 “你好自为之,”康熙沉着地说道,“朕本想留你在京供职,朝夕可以相见,但平凉重地,没有你这样有能为的战将,朕更不放心。西边、南边麻烦事很多,朝廷要倚重你马鹞子呢!” 旁边的人听着这几句话轻松平淡,但“西边”在*听来却如雷声轰鸣一样。他早随洪承畴南征,江、浙平定之后便改归平西王吴三桂节制。吴三桂待这个调入自己麾下的*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对自己的子侄辈还要好,即使调至平凉,吴三桂每年还要接济他数万两银子。所以这话出自康熙,是意有所指的。*当然也闻者会心,不能不表明一个态度。想到此,*忙叩头道:“皇上委臣以专阃,寄臣以腹心,待臣大恩如天高海深,上及臣祖宗、下被臣子孙,臣若背恩负义,不但无颜于人世,亦不齿于祖宗!请主上宽心。一旦西方、南方有事,臣虽肝脑涂地,也不辜负圣恩!” “朕不是对什么人不相信,”康熙显得有点激动,双目闪烁生光,只有此时才能看到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朕委实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远离北京在边陲吃苦。”他一边说,一边从座后拿起一对四尺多长的银制蟠龙豹尾枪,想了想,又将一枝放回,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对枪是先帝留给朕护身的,朕每次出行都要把它们列在马前——朕知道你在那边过的并不如意,不日就有诏调莫洛入京,饷也可先拨一些去救急。没法子,钱一多半都给人拿去了嘛——你是先帝留下的臣奴,赐别的东西都不足为贵。这里把枪分一枝给你,你带到平凉,见枪如见朕;朕留一枝在身边,见枪如见卿——”说着,豆大的泪珠已淌了出来,康熙被自己的话感动了。 “圣恩深重!”*面色苍白,激动得不住抽泣,“奴才虽肝脑涂地,不能稍报万一。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效皇上!”说罢,颤抖着双手接过枪来。缓缓却步辞了出去,刚出垂花门,再也控制不住感激之情,竟掩面放声痛哭起来。(未完待续) 第四回 应天变起驾五台山 怀叵测鼓唇额驸 孔四贞当日辞了出去,自回了她东华门外的官邸。因余震不止,康熙不想来回搬动,第二日仍在储秀宫召见索额图、熊赐履议事。魏东亭等几个大侍卫在外侍候,也觉十分方便。皇后因宫嫔不见外臣,带着贵妃一干人宿在苏麻喇姑修行的钟粹宫后佛堂前天井院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太皇太后因没地方去,闲坐着,又觉气闷,便带着苏麻喇姑踱至前边储秀宫看康熙办事。 待熊赐履和索额图给太皇太后行过礼,康熙方才坐下,默默打量苏麻喇姑。自从伍次友与她发生婚变,已有半年多了。近来苏麻喇姑的心情似乎比伍次友离京时好一些,走路也显得硬朗了许多,一身缁衣映着血色不足的面孔,已不再白得让人不敢正视,只是神情中依然带着淡漠冷峻,使人觉得有点凛然。 “皇帝到底是经了事的,比先前练达得多了,昨日两件事处置得都好。”太皇太后一边坐着,一边微笑着对旁边侍立的索额图和熊赐履道,“四贞文武全才,嫁了这个孙延龄,或许能给这匹野马套套笼头。明珠上回折子里头说,*这人事上以恭,处友以信,待人以宽,御下以严——也不坏嘛!”显然,她对*印象颇佳。 熊赐履躬身赔笑正欲答话,康熙却道:“祖母说的是,不过也不敢大意。孙子见过几次孙延龄后,瞧着这人很傲气,时间长了保不住还会生变故。*确是恭敬,不过‘恭’未必就‘忠’,他受吴三桂的惠很深,孙子不能不待他更好一点儿,他要有良心,好好地在西边节制兵马,将来撤藩就容易一点儿。” 站在一旁的魏东亭一直不明白康熙为什么如此厚待这个一脸吕布相的*,至此才恍然大悟,不禁对康熙投去钦佩的目光。熊赐履道:“万岁圣虑极精,圣断极明!四公主下嫁孙延龄,东可遏制尚、耿二藩,西可掣肘云贵,但是*的情形却有所不同,他手下的王屏藩、张建勋、龚荣遇、马一贵这些悍将,有的是吴三桂旧友,有的是闯、献余党,*在京虽如此,回去难保不生变故,以臣愚见——”说到这里,熊赐履却嗫嚅了一下。 “咹?” “臣以为还是将*留在京师为好!” 康熙听了,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思忖半晌,转脸问索额图:“你看呢?”索额图忙答道:“平凉关乎西路重地,臣以为熊赐履所云很有道理。”说着,目视魏东亭笑道,“臣保一人前往,一定可以胜任。” “你是说魏东亭?”康熙转脸瞧太皇太后,见她正和苏麻喇姑低声说话,便又转身问魏东亭,“你去如何?” “奴才惟万岁之命是听!”魏东亭双手一拱,单膝跪地大声说道,“万岁叫奴才去,奴才就去!” “不成!”康熙沉思良久,断然说道,“京师乃根本之地,必得有像魏东亭这样的人来拱卫。*节制西路比别人合适,朕对他感之以情、结之以恩、化之以德,他应该知道报答。再说,此时忽然调离*,只能加重平西王疑惧之心……” “对了!”在旁闲谈的太皇太后忽然截断了康熙的话,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吴三桂顺顺当当地撤了藩,什么事也不会有;吴三桂要是造反,*那里换谁去都是一样。不过熊赐履说的也对,*和孙延龄下头那班人都是做贼出身,不能不防,四贞去广西再迟一点为好,这会子又不撤藩,没的回去叫那些小人们调唆得孙延龄变了心,唉!京师这边麻烦事也多啊!眼下我们祖孙想出京巡视一下,没有小魏子这样靠实的人跟着,你们留在京里办事,也不会那么放心。” “出巡!”索额图和熊赐履几乎是同时惊呼一声,“不知老佛爷和皇上要巡视何方?” “五台山。”太皇太后绷着脸,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地说出了这个地名。 “老佛爷,万岁!”熊赐履大吃一惊,趋前一步仆身伏地叩了头,仰面问道,“京畿刚刚粗定,内外犹疑,多少急务待办,不知何故出巡?臣以为不可!”说着,转脸质问站在旁边沉吟的索额图,“君身为国家大臣,此时为何缄默不语?”索额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曾风闻过“先帝出家为僧”的事,父亲索尼临终前也曾呓语过“五台山,顺治爷……”他从种种迹象中隐隐约约地感到先帝的“驾崩”必有隐情。此时听太皇太后亲口吐出“五台山”这三个字,正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此时见熊赐履责问自己,想想还是装糊涂为好,便随声附和道:“奴才也实在不明白太皇太后和圣上为何要西巡五台山。” “近来京师发生地震,皇祖母定是为了求佛祖灵佑吧。”康熙心里也觉祖母有点匪夷所思,忽喇巴儿提出要上五台山,赔了个笑脸,正待劝说,太皇太后却截住了,说道:“皇帝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地动山川摇,自古就有,我本来也不放在心上,但这次来得蹊跷——你们看西南方,云彩为何这么红?震得太和殿都塌了半边——你们还劝,难道要等北京城全陷下去才去求佛祖?” “地震是孙子失德于民,招致天怒。”康熙见祖母没听懂自己的意思,还要长篇大论地讲下去,便笑着解释道,“皇祖母替孙子操心,可就近儿到潭柘寺拜拜佛,不也就尽了心意嘛!祖母上了年纪,身子是要紧的。再说,京师里七事八事,咱们一下子都去了,怎么放得下心?” “潭柘寺怎么能和五台山比?”太皇太后说道,“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活佛所在地!” 熊赐履听到这里,也忙劝解道:“据奴才看,这次京师地震是因鳌拜多年来乱政所致。天变虽由人事引起,若善修人事便可挽回天变,何必去求西方佛祖……”熊赐履的学究气上来了,又要大讲天人互应的道理。不防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喝道:“你禁口!我敬佛祖和你尊孔孟一样,我并没有说孔孟的不是,也不许你在我面前毁僧谤道!”她的脸气得煞白,想想熊赐履是个忠臣,又是个书呆子,便不再说下去,一转身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老佛爷的心愿。”苏麻喇姑本不想在这种场合多说话,见大家沉默得难堪,双手合十插口言道,“七日前在慈宁宫和老佛爷说因缘,老佛爷说她曾梦见过金甲神将来讨愿心,老佛爷答应向五台山献玉佛一尊。如今又出了地震的事,去一趟五台山也是该当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圣人也没说就没有鬼神,还是宁信其有,不说其无的好。” “慧真大师这话说到我老婆子心里了。”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我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为自己祈求什么?只盼着孙子皇图永固也就安心了——五台山我是要去的,皇帝要是顾不来,我一个人去就是。” “孙子怎敢!”康熙忙起身道,“孙子自然陪祖母一道儿去,京里的事暂由熊赐履和索额图维持,机密些也就是了,就这样定下吧!” 太皇太后和皇帝同出紫禁城至潭柘寺郊祀,是开国以来第一遭,所以礼部奏议以最隆重的“大驾”卤簿。按清代皇帝出巡的仪仗共分四等,郊祀用“大驾”、朝会用“法驾”、平时出入用“銮驾”、行幸则用“骑驾”。所以圣旨一下,举朝忙碌,礼部衙门前,白天车水马龙,夜里灯烛辉煌,满汉尚书、侍郎、各司主事、笔帖式通宵达旦地起草诰制、安排百官班次、皇帝驻跸关防和迎送礼节仪仗……一个个累得力尽神疲,连着忙了七天才算忙出头绪来。北京的大小官员、黔首百姓听说“大驾”是因地震而出,是去尊天敬祖,祈福佑民,都十分敬服,眼巴巴地等着瞧热闹。 接到送驾出城的旨意,和硕额驸、太子太保吴应熊四更天就起床结束停当。他是一品散秩大员,按理应穿九蟒五爪的袍子,仙鹤补服,但礼部特别知会,吴应熊应加上黄马褂和双眼花翎,他一听便知这是特典。本来很高兴的事,他却多了个心眼,自己伏处京师,越是不招人眼目便越好。现在皇帝独下特旨给自己,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再说,穿得太显眼,百官瞧了,心里会怎么想呢? 自从鳌拜倒台之后,一向安居的吴应熊突然感到不安了。似乎有某种可怕的力量潜伏在他的宅邸四周,“三藩”这两个字也越来越使他感到可怕。但是,父亲的来信并没有提到朝廷有什么异常动静。他相信朝廷若有什么动静,他父亲很快就会知道的。在北京除了自己这根眼线外,不知还有多少人在暗地里为他效劳。 石虎胡同在宣武门内,离紫禁城并不远。心事重重的吴应熊来到正阳门前便下轿步行,礼部为他安排的位置在天安门金水桥东。这样显赫的位置,他觉得有点承受不起。 “吴公!”早已守在桥边的索额图见他过来,满面堆笑地迎了过来,“请在这边与我们一同候驾。”吴应熊抬头一看,见索额图和熊赐履也是身着簇新的袍服,套着黄马褂,并排地站在一旁,慌得连忙回礼,笑道:“吴应熊怎敢与两位辅政同列,索大人不要取笑。”熊赐履笑道:“你别耍客气了,这是魏东亭方才传下来的旨意,你是天子至亲,又是朝廷大臣,细论起来,我们这些人还无法同你相比呢!” “索大人,”吴应熊见熊赐履拿着铜烟锅要吸烟,忙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替熊赐履点燃了,又扭过脸问索额图:“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明珠大人?去陕西还没回来么?”索额图笑道:“早着哩,山、陕总督莫洛到山西去了,还没有回西安呢?”熊赐履在不紧不慢地喷云吐雾,冷冰冰地说道:“这也有几说几讲,路上好走,回京就快一些,要是再遇上乌龙镇那样的麻烦事,不免就要多耽误些日子了。” 这是指在乌龙镇明珠用天子剑斩西选官的事。索额图一笑,别转了脸。吴应熊心里一沉,觉得这话颇难应对,无论是指责明珠,还是对吴三桂的西选权有所微词,都是很不相宜的。他委屈地咽了一口气,笑道:“不管是吏部所任,还是家父所选,都是大清的命官。凡属贪官污吏,都在可杀之列。家父来信很夸奖明大人秉公执法,像郑州知府那样的害民贼,家父知道了也是容他不得的。不然,还有什么天理王法?”熊赐履笑笑,还想再说什么,索额图忽然扯扯二人衣袖道:“二公禁声,皇上就要出来了!”三人便不再说话,将马蹄袖一甩,挨次跪了下去。自天安门至正阳门数百名在京供职的部院大臣、入京述职的外省大僚,见他们三人跪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也一齐跪下静待大驾。 不一会儿,几十名内侍列队整齐地从城门洞出来,领头的是小毛子,大声传旨:“圣驾将到,百官候着了!”说罢,拂尘一扬退了回去。紧跟着,内务府执事一声递一声地传了下去。 羽盖已经出了天安门。吴应熊是个有心的人,仔细查看,前头是四驾九龙明黄曲柄盖,接着依次是翠华紫芝两盖、二十柄直柄九龙盖(分为青、红、皂、白、黄五色),八色纯紫、八色纯赤的方盖跟在后边……其时正值辰牌,丽日当空、微风剪拂,华盖幡飘带舞,显得十分壮观。华盖过完,便是七十二面宫扇,有写寿字的,有绘双龙的,孔雀雉尾,鸾凤文采,一面面耀目眩神。接着是十六面大幡,上头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等字样,还有四金节、四仪锽氅、八旗大纛,旗上绘有仪凤、仙鹤、孔雀、黄鹄、白雉等祥禽,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等瑞兽,看得人眼花缭乱。前头仪仗已经过去很长,后头的仍源源不断走来。吴应熊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心里想:“怪不得汉高祖看秦始皇出巡要感叹‘大丈夫当如是’!”当他再转过神来时,一百二十面门旗已经出完。魏东亭气宇轩昂地骑在错金鞍的黄马上,后头穆子煦、狼瞫、犟驴子、赵逢春带着四十名侍卫,一色金甲戎装、红顶翠羽,数百名禁军手持金钺、卧瓜、立瓜、金瓶、金椅、金杌、大刀、弓矢、剑戟等浩浩荡荡随后跟出。只豹尾枪是个单的,吴应熊已经知道另一枝赐给*了,不由得冷笑一声。此时城内城外鼓乐动地,一片山呼,坐在头辆辇上的康熙频频点头招手示意。吴应熊瞧见康熙在注视自己,忙不迭地将头在坚硬的石板地上重叩几下,连呼:“吾皇万岁,万万岁!”一直到车驾过完,他的头方敢抬了起来。 直到晌午错过,吴应熊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混在意兴阑珊的百官中回到石虎胡同。清客相公郎廷枢早在门上候着,见吴应熊悠悠荡荡地回来,忙迎上去笑道:“东翁回来了?虽说不远,磨了半天也乏透了,怎么不乘轿子?” “不累。”吴应熊满腹心事,淡淡答道,“大家都没坐轿,太显眼——对了,周全斌来了没有?他说过今日来拜的。”郎廷枢笑道:“早来了,照您的意思,安置在好春轩呢!”二人边说边往里走,曲曲折折进去,方到二门,忽有一人双人拱着,连道:“少傅,辛苦!”一头说,一头迎了出来。吴应熊用眼打量,来人身穿绛红宁绸长衣、天青缎子外褂,脚下蹬一双京式快靴,一条半苍发辫从瓜皮帽后直垂腰间。此人正是这几个月往这里跑得最勤的工部员外郎周全斌。吴应熊客气地笑着,一边说“累你久等”,一边将周全斌往里头让。 “少傅,”二人在好春轩前落座,周全斌用碗盖拨着浮在上面的茶叶,半闭着略带浮肿的单泡眼,单刀直入地开了口,一句话便说得吴应熊浑身打激灵:“你知道么?朱三太子已去云南五华山令尊大人那里了,说不定那里的文章做得比这场郊祭出巡还要热闹啦!” “我不懂足下的意思。”吴应熊在京师做人质二十余年,深通韬晦之术,心里虽然吃惊,面上却冷冰冰的,“这些事我不知道,也不信。即使是真的,我看这位来历可疑的朱三太子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足下原是前明崇祯皇上周贵妃的本家侄儿,我也不明白你到我这里来说这些话是为什么,不想听,也不敢听。如果足下不辞劳苦从西鼓楼来访,就为说这个话,还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的好!”他一气说了这许多方才停住,深深吸了一口烟,透过浓浓的烟雾打量周全斌的反应。 周全斌也在观察吴应熊,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胖胖的身体略嫌臃肿,细眉大眼,厚嘴唇,一眼看去极是忠厚朴拙,却不料他一反平日慢吞吞的习惯,十分简捷地用一道“话墙”将他碰了回来。周全斌微微一怔,随即似笑不笑地说道:“不敢听或许是真的,不想听嘛……世子殿下自地震以后为何要一日一匹快马飞驰云南呢?可惜呀,要得到平西王的回话还要好些日子哩。你我两家都是前明旧臣,素有旧交,何妨先听听我这一孔之见呢?” 吴应熊一边听,一边极细心地剔着烟杆中的油泥,不紧不慢地说道:“北京地震,我担心云南也有震情,写信问候家父,这有什么奇怪的?”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周全斌身子向前一倾说道,“原来世子也担心云南地震?这和朝廷倒想在一起了。不然,万岁又何必兴师动众地要驾幸五台山祈福呢?” “五台山?”吴应熊眉棱倏地一跳,只有这一瞬间才能窥到他内心中的千丘万壑,但这只是一瞬,他立刻恢复了常态,“五台山乃佛祖胜地。到那里去,足见我太皇太后和皇上忧民之心。”周全斌紧接着说道:“岂止忧民,而且忧国!地震来自西南,天变示警,西边的*,南边的耿家、尚家都来了。惟独西南的令尊不来!吴世子识穷天下,难道看不出圣上此行的深谋远算?”说着,便看吴应熊。吴应熊讥讽地一笑问道:“你才是识穷天下!不知从哪里捡来这几句鸟话?” “一是抚慰京师人心。”周全斌并不计较吴应熊的挖苦话,“二是去西路视察民情吏情。这西路可是平西王取三秦、向京师的通道啊!看来离下一步的撤藩将不远了!” 吴应熊先是一呆,接着哑然失笑,指着周全斌道:“你说的什么话?撤藩不撤藩是朝廷的事,家父取三秦做什么?家祖、家父为前明守了几十年北大门,在至急至危的关头才封了家父一个平西伯,归顺天朝以后,一举赐为王爵!你道我吴家和你周家一样?” “辣椒红了值钱,人红了危险。”周全斌今日决心要为朱三太子敲开吴应熊这扇门,所以毫不相让,“世子方才讲得好——西平伯已经是‘王’,这还不是红极了的人?” “放肆!” “放肆?”周全斌立起身来,将瓜皮帽往头上一扣,格格冷笑道,“吴老伯虎踞云南,拥重兵、坐银殿,尚不满足,仍要背着朝廷冶铁煮盐,铸铜造钱,自征粮,自选官,抗命不朝,这才叫放肆呢!”说着将手一拱便要辞去。 “何必着急哩!”吴应熊忙起身扯住,笑道,“把话说完嘛。” “也好。”周全斌见他软了下来,不由有些得意,“皇上年纪虽幼,这机断权谋,这聪明睿智你都瞧见了,岂容令尊长此以往?这次驾幸山西,对平西王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望平西王、吴世兄好自为之,恕不多言了!”说着头一仰,高声吟道: 不与繁花竞,寒苞晚更香, 数茎偏挺秀,嘉尔傲风霜! “吴公,你知道这诗是谁给谁写的?”吴应熊愕然道:“只知是圣上所作,写给谁的却不清楚。” “甘文焜!”周全斌头也不回,大声说道,“云贵总督甘文焜!”说完竟自扬长而去。 吴应熊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微笑着说:“不送。”心里却在想:“你少爷没打出的底牌多着呢,王八蛋,你等着瞧吧!”(未完待续) 第五回 三藩王密聚云南府 众谋士献计反清 巍峨壮观的平西王府邸高高地矗立在云南府城郊的五华山上。一座座龙楼凤阙,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依山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溪流纵横的峰峦间。方圆数十里云树葱茏、气象氤氲,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一层层的大理石阶蜿蜒曲折直通云天,一入山便使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里原是前明永历故宫,吴三桂接手之后又煞费苦心大加修缮,经过近三十年的经营,早已不是它原来的模样了。后山修造的一排排大石屋,是吴三桂的藩库,里边的金、玉、珠、宝、瑶、珙、璧、圭叠积如山,库房旁铸钱司的作坊里还在日夜不停地化铜炼锡。武库里已贮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可是剑、刀、铁、钺、矛戟、弓矢、枪、戈、燧、炮,都还在不停地铸造、更新。在银安殿两旁的一个个廊房里,设着兵马司、藩吏司、盐茶司、慎刑厅、铸造厅……一切都按朝廷建制设置,不过简化了一点,变了变名字。山下高大的仿汉阙向四处延伸,北通平凉,西接青藏,东连黔粤,南抵缅交……所有这一切,构成一张无比庞大的网络,而牵动这张大“网络”的中心人物,便是先降李自成,再投多尔衮,引清兵大举入关的吴三桂。 吴三桂此刻正坐在银安殿西侧王府花园的列翠轩前观赏歌舞。和他并肩而坐的,一个是从北京秘密绕道而来的耿精忠,一个是已经从广东来了半个月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他们已在这里磋商、观看了两天,各方的情报都汇集得差不多了。 “二位贤侄都看过了,”吴三桂微笑着转脸对尚之信道,“我这里怎么样?” “太美了!”尚之信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草坪,吴三桂最漂亮的两个侍妾四面观音和八面观音正在演“天女散花”,舞得长袖飘飘,莲步轻移,翩若惊鸿,蜿若游龙。尚之信看得出神,竟像没听清吴三桂的问话,格格笑道:“这还用老世伯问?真是一对儿人间尤物!”旁边的耿精忠很讨厌尚之信的粗俗,听他话不对题,忙岔开道:“我虽来得迟些,昨日看过老世伯这里的局面,真像是干大事业的,恐怕尚世兄那里也未必有这么多的军马粮饷!”尚之信仍然心不在焉、赞不绝口地笑道:“美人香草,香草美人,这是多好的局面!我就看不惯那些旗装姑奶奶,大脚片子蹬了个‘花盆底’,挺胸凸肚的,没一点儿风韵。像老世伯这样的大英雄,正该配有这样的绝色佳人。”说着侧转脸来,向厢屋里的内眷看了看,见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张氏福晋,便又问道,“怎么没见如夫人?” 这是在问陈圆圆。吴三桂不禁皱了皱眉头,暗暗思量:从尚之信上山以来的表现看,是个十足的饭桶加色鬼,靠这样的人共事能行吗?吴三桂只好无可奈何地干咳一声,笑道:“她已经老了,近几年又体弱多病,我在西峰上给她修了一座水月庵,让她在那里静养……”说罢,喟然叹息了一声,说道,“陈圆圆和我情分重,这是真的。但也不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我姓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才引清兵入关。这也真是小看了人——我本来是冲冠一怒为社稷!哪里想到后来竟弄成了这样的局面!” “现在也来得及挽回,不过再迟就不成了。”耿精忠对美景美色都看不进去,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次进京见了康熙,他心里很有点犯嘀咕;本来对吴三桂的实力,他充满了信心,现在有点把握不定了。康熙的豁达风度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并不像吴三桂说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想了想,耿精忠笑道:“傅宏烈仅受到革职处罚,说不定还要重用,有人传说要把他派到广西来。你们二位可要小心一点儿。” 听了“傅宏烈”三个字,尚之信微微一怔,说道:“这人称得上是个人物,除了会写几篇马屁文章,军事上也能来几下,是一块扭股糖,沾惹不得。” 吴三桂听着,不禁微笑道:“这不要紧,傅宏烈我有办法对付,你们放心好了。” “好,”尚之信咧嘴笑道,“有老伯挡着,朝廷不和娘娘睡,咱弟兄就不要管他这扯淡的事了。” 耿精忠一向以儒将自许,很听不惯尚之信这种粗俗不堪的言谈,轻声一笑说道:“之信兄,大意不得啊,一个傅宏烈,一个孙延龄,都在你的地面哩!” “世兄果真把我尚之信当作酒色之徒了!”尚之信看看吴三桂,忽然噗嗤一笑,“我这人干什么事便想什么事,这会子坐在这里看戏,就要把心思用在‘色’上;等日后真个境内有事,自然要一心用兵。和文人硕儒打交道,我就将心思用在‘道德’‘文章’上。熊掌吾所欲也,鱼亦吾所欲也,我偏要二者兼得,岂不妙哉?孙延龄刁猾近利,善观风色,并不难对付;傅宏烈嘛……我只向老世伯借一个人便能对付!” “谁?”吴三桂吃惊地问道,耿精忠也讶然地注视着尚之信。 “汪士荣!”尚之信嬉皮笑脸地答道,“傅宏烈的把兄弟。” “汪士荣有公务出去了。”吴三桂真的对尚之信刮目相看了。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上山来一直把自己装成个包,谁料他竟有如此一招,正是所谓胸有城府之严,心有山川之险了。吴三桂不由得欠欠身子,笑道:“想不到贤侄这会儿才真人露真相!听人说,你在广州生吃人肉,可是有的?” “诚然!”尚之信冷冰冰说道,“此乃御兵之道也!我的下属多是从山上收编来的土匪,我不凶悍杀人,他们肯服我?家父带一辈子兵,却没有瞧透这一层,所以他们都不听他的——无毒不丈夫嘛,我这块荆山璞玉,只好装成一个山大王了。”说罢仰天大笑。 这样的心术太可怕了,耿精忠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这个姓尚的,上山半月有余,满口粗话,举止荒唐,连老奸巨猾的吴三桂都被瞒过!但这又何必呢?耿精忠略一沉思也就明白过来,尚之信乔装痴愚,是在等自己,观察自己!他又偷眼瞧了吴三桂一眼,吴三桂却似全不在意,不但不责怪,反而十分高兴。吴三桂原来担心广东局势难以维持,现在他的顾虑一下子解除了。吴三桂兴奋地立起身来吩咐左右:“请刘玄初先生,还有夏国相、胡国柱他们也来!”说着又对耿、尚二人笑道:“你们不是说四面观音、八面观音是绝色吗,请再观赏一下十姊妹们的演技吧!”说着便拍了拍巴掌。 随着掌声,两位观音的演唱戛然而止,列翠轩西厢房帘栊一动,便听到细细的珠摇翠晃、佩环叮当的声音,十个妙龄女郎含羞带笑,怀抱琵琶款步而出,轻盈得好似柳絮抛风、浮莲戏水,排立在绿草坪上。为首的阿紫尤为引人注目,她粉黛淡施,蛾眉轻扫,明眸传情,双目生辉,配着绿草坪上的点点黄花,更加艳光照人。再看那四面、八面二位“观音”,虽也是桃花人面,却顿失颜色。耿精忠不禁叹道:“今日方知‘六宫粉黛无颜色’佳句的妙处!”尚之信手托下巴,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品评着美酒佳酿。 刘玄初、夏国相、胡国柱,由吴三桂的贴身侍卫打虎将军皇甫保柱引着,从东边月洞门鱼贯而入,王永宁、马宝一干武将也都跟了进来,在吴三桂的左右两侧依次坐好。保柱挺胸凸肚,手按宝剑立于吴三桂身后。吴三桂一边命阿紫他们开始演奏,一边笑谓耿精忠、尚之信道:“二位贤侄的鉴赏不谬,此乃小女吴梅派人从杭州专门送来的……” 话音未落,几声清冽动脾的琵琶声如冷泉滴水般划空而起,四座立时寂然。四面观音和八面观音对视一眼,知趣地退到旁边,一个执箫一个持笙,轻按细吹与琵琶相和。刹那间,列翠轩沉浸在一派仙乐之中,隐藏在三藩首脑内心里的烦躁、沉闷、压抑的情绪被扫除得干干净净。一阵过门后,阿紫移步出班,一边缓缓舞动长袖,一边轻声曼歌: 莫说佛前打坐,千蹭万磨,见谁曾摘来长生果?哪堪青灯焰昏,风雨夕、暗云摇,苦读子云诗曰——消尽了年华,颠倒了岁月,去寻一梦南柯!钟鼓漏歇,馔玉尚温,恰好配琼浆金波;玉柱倾颓了,便向洛阳桥头醉卧,又猛听邙山后头,酣酣正唱王侯歌…… “丽质清才!”尚之信没有喝酒,已经醉了,击节称赞道,“可惜我广东难寻这等人物——老世伯好艳福!” “哪里话,这是预备给你应熊世兄做内室小星的……”吴三桂不禁脸一红,他对这个阿紫已经领教过了。吴三桂的后宫仅侍妾不下千人,比之清帝要多出几十倍。自从阿紫来到山上,一下子便艳压群芳。他本想自己要了阿紫,谁知刚刚开口便被张氏夹脸一口唾沫,骂得狗血淋头。 “畜生是知足不知羞,人是知羞不知足,你怎么不知足也不知羞?” 吴三桂仍不甘心,昨日中午,乘夫人歇晌,他支走了左右的人,悄悄踱到阿紫独自住的东院,正想敲门,却听里边有人喁喁私语,卿卿我我地十分亲热,细听声息,竟是自己的孙子吴世蟠捷足先登!他走到窗下舔破窗纸一看,两个人正在床边脱衣服——他这一气非同小可,暗想:“家门不幸,子孙们败德丧伦,这成什么话!”正想进去责骂,又想到自己也是偷情来的,无奈间转身便走,不小心一脚踢翻了门口的花盆,“豁啷”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这一下再也掩饰不过了,只听里边窸窣一阵,阿紫隔窗问道:“谁呀?” “我……”吴三桂看看四周,并无人知觉,便放胆答道。 “是王爷呀!”阿紫甜甜地叫了一声,把门轻轻拉开了,扣着胸前排扣,嗔笑道,“王爷……这时候到奴婢这儿,有什么事吗?” 吴三桂见她媚笑凝睇、双颊泛红,早就心痒难忍,顺手摸了一下阿紫温柔的前胸,笑道:“王爷?我还要做皇帝呢!这个地方别人来得,我就来不得?”阿紫只好低头一笑,随即给吴三桂斟了一杯香茶递过来。吴三桂却不接茶,又把手伸向阿紫胸前,笑道:“你倒真可人意儿,来者不拒……” 只说了一句,便听到外头有动静,张氏福晋正在前院大声发话:“梅香,把老太爷赐我的家法寻出来!”她接过“家法”便带了十几个丫头,直奔东院而来。 吴三桂顿时慌了手脚,想夺门而出,又怕迎头碰上张氏;又想钻到床下,却明知孙子也躲在下面。吴三桂急得脸上红白不定,干打旋儿,口里喃喃道:“这……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这有啥不好办的!”阿紫格格一笑,“亏王爷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么一点儿阵仗就应付不下!”说着转过身来,从墙上取下挂着的一根鸡毛掸子递给吴三桂,急急道:“你只管骂着世蟠往外走!” 吴三桂愣了半天,始终不解其意,眼看着张氏盛气进院,越走越近,只好红着脸跺脚大声骂道:“世蟠小畜生,躲了初一还有十五!妈拉巴子,越大越不成器,你不给卞大人赔罪,老子把你扔到老虎圈里!”说着,也不看张氏,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是——”张氏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弄得莫名其妙,只见阿紫不慌不忙走到床边,伏身叫道:“世蟠,王爷已经去了,你出来吧,回头等他气消了,赔个罪不就完了?”顷刻之间,两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冠冕堂皇地扬长而去……吴三桂想到此,不禁开心地哈哈大笑,把正在专注看戏的耿精忠和尚之信笑得莫名其妙。耿精忠便问:“老世伯为何突然发笑?” “唔?”吴三桂一怔,忙笑道,“此女慧中秀外,丽质清才还在其次啊!她在这里少住些时,老夫还要叫她进京,应熊儿那里得有这么一个人侍候。” “王爷,”胡国柱没有理会他们的谈话,在旁欠了欠身子问道,“应麒世兄回来了么?” 吴三桂听了摇头道:“这个纨袴小儿,不知在西安干些什么!自他和汪士荣去后,不但没有信来,连马鹞子的信儿也没有了!”尚之信、耿精忠这才知道,汪士荣到陕西*那里去了。吴应麒是吴三桂的侄子,自吴应熊羁留京师,三桂便视他如子,其实办事稳当也不下吴应熊。吴三桂心里发急,才肯这样发作他。耿精忠听吴三桂说起马鹞子,便笑道:“*这人我知道,是个意马心猿、首鼠两端之辈,老世伯和他打交道,要当心些了。” 吴三桂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耿精忠,说道:“老夫也不是好惹的,你和之信看看这个!”此时阿紫她们已经歌歇舞止,带着九个姑娘朝吴三桂等人蹲了个万福,便跟随着张氏一群姬妾到后头去了。 夏国相一直到人退尽,见耿精忠正聚精会神地看信,便用扇背敲着手心笑着对吴三桂道:“不妨再派保柱将军出去走一遭。” “你说是去西安?”吴三桂转脸问道。 “不!”虚弱不堪的刘玄初一直没说话,此时一手捂着胸口,轻咳一声道,“应该到北京。”胡国柱在旁听着,眼中放出光来,插言道:“刘先生说得对,保柱将军到北京,估量明珠也该回去了,寻个机会除了他。”明珠是康熙八年进上书房参赞朝政的,在擒拿鳌拜中出了力,钦差赴陕途中,请天子剑杀掉了胡国柱的亲信郑州知府兄弟,胡国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这个皇甫保柱是吴三桂麾下第一得力侍卫,号称“打虎将”,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杀掉明珠这个小白脸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吴三桂对杀明珠是赞同的,只是不满意胡国柱的心胸狭隘,只“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扯到哪里去了!”刘玄初好容易透过气来,但仍有点气喘说道,“杀一个明珠有什么用?只能打草惊蛇!保柱此行,是为了保护大世子返回云南——有杀明珠的功夫,还不如顺便查访一下伍次友的下落呢!” “伍次友,”耿精忠已看完了信,转手递给尚之信,沉吟道,“是不是辅佐皇上清除鳌拜的那个书生?”刘玄初道:“对,就是他。他本来是要入阁拜相的,如今赐金还山,孤身在外到处讲学,替朝廷招揽文人,这人比明珠值钱多了。我已关照兖州郑春友、刘士杰等人,请他们留意搜罗……” “腐儒一个!”胡国柱却不以为然,“王爷要搜罗这样的书呆子,我能从夹袋里掏出一把!” 吴三桂听了一笑,立起身来对众人道:“这阵风凉起来了,进里头吃茶说话吧。”几个人这才发觉还坐在看戏的台阶上,有点不伦不类,便一起站起身来。 穿过挂满了吴三桂一幅幅拙劣不堪手书的列翠轩大厅,几个人随吴三桂进了东厢书房,围坐在大理石屏前的长案旁。侍卫只有保柱一人进来,守护在三桂身后。刚刚儿坐定,王府书办匆匆忙忙地进来,向吴三桂禀道:“王爷,云贵总督卞大人的禀帖,请王爷过目。”说着双手递上一份通封书简。 吴三桂皱了一下眉头,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了几行,转脸问道:“这件事你晓得首尾么?是从云贵向内地进药材的事。”书办道:“卑职知道。王爷去年秋天已下令禁运药材到内地,这几个商人犯了令,弄了十车药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鸡纳霜,到卡子上给扣了。他们告到总督衙门,卞大人连人送过来,请王爷处置。”吴三桂沉思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哼!他不过是出难题给我。那几个商人现在何处?” 书办道:“都押来了,在大院垂花门外。” “叫他们为首的进来,在轩外头候着!”说着便起身,笑着道,“你们先议着,稍候一时我就回来。” 那药商早已跪在院中阶下,见吴三桂慢条斯理踱出来,头重重地在砖地上碰了三下,恳求道:“王爷千岁!求王爷开恩……开恩……这十车药材如若不能发还,小的只能投河自尽了……” 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的光,缓缓地说道:“孤早已下令禁运药材,你为什么这么大胆?” “回王爷的话,”药商连连叩头,哽咽着回道,“因内地山东、河南一带遭了水,瘟疫传了开来,小的在那儿的分号伙计来说急用这些药。小的并不敢故犯王爷禁令,因请示了知府衙门才运的。常言说医家药店以治病救人为本……” “咹?什么救人为本?”吴三桂厉声说道,“难道孤王我是以害人为本?”见药商吓得只是磕头,吴三桂口风一转,叹息一声道,“不过你也确有你的难处。你的这十车药,我全买了,如何?” 药商抬起了头,惊讶不解地看着吴三桂悲天悯人的面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我们云贵近来也有瘟疫,而且时常有瘴气伤人的事,”吴三桂道,“这么做,也是为我云南贵州人着想,所以金鸡纳霜、黄连、三七、麝香这类药断然不能出省!你是商人,想发财也是自然的事,我给你指条生财之道如何?”药商先还叩头称是,至此,又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吴三桂。吴三桂笑笑道:“告诉你们会馆那些商人,咱们这里缺的是马、粮,满可以到内蒙、直隶贩些回来,必定叫你们吃不了亏!” “好王爷!”药商道,“粮食还好说,从中原贩马进云贵犯朝廷的禁令啊……” 吴三桂冷笑一声道:“甭和我讲这些生意经,你们这些人有的是办法……”说着一甩手走了。便听耿精忠笑道:“姜还是老的辣,老世伯可谓一石双鸟,妙!”吴三桂只点头笑笑,坐了问道:“二位贤侄,*的信怎么样呀?” “这是一份卖身契!”尚之信已看完了,呵呵笑着把信在桌上又舒展了一下,“老世伯,有它在,马鹞子已成五华山的护山神了!”他兴奋得目中熠熠闪光,顺口读道: “……方今天下督抚藩镇皆有同心,待王为孟津之会。王乃前朝旧臣,当年之事,出于不得已,今天下机杼在握,王若出兵以临中原,天下响应,此千古之大业也……” 尚之信边念,边连声赞道:“妙哉,姓王的本是行伍出身,能为此文,颇不容易!” “这未必是他的亲笔。”夏国相冷冷说道,“他是专阃建牙上将,寻个由头杀掉写信的人,这封信便一文不值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又沉默了。 “不但要腹有良谋,更要胸有大志!”刘玄初此时精神好了一点儿,见大家神色沮丧,便笑道,“国相这话当然对,不过*确是心怀异志,只要好好笼络,不愁不为我所用。所以我看也不能把这信看得太轻。” “胸有大志”是对吴三桂讲的。这个刘玄初,自十七岁入吴家幕府,已是四十多年。吴三桂素来敬重他,但在大事上,有很多并不听他的。清兵未入关,刘玄初便劝吴三桂早作南撤打算,让李自成与清兵先打,巧收渔翁之利,吴三桂不听;顺治末年朝廷下诏各藩裁兵,吴三桂倒是听了刘玄初劝告,谎报南明永历在缅甸境内蠢动,不但没裁兵,而且捞了大批军饷,但不料吴三桂竟假戏真做,逼缅王交出永历帝朱由榔,亲令绞死在迫死坡,一下子在天下人面前弄臭了名声,刘玄初从此气得得了咯血病;康熙六年,刘玄初劝吴三桂与鳌拜言归于好,搅乱政局,吴三桂却又想渔翁得利的好处,竟置之不理,坐看康熙成了气候……想到这里,刘玄初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他看看上头穿着团龙黄袍的吴三桂,一直恨吴三桂不争气,又觉得光复汉业目下也只有靠他……刘玄初喘了一口气,又道:“三王实力如今都在这里,几天会议我都在场,其实这就是一次小孟津会,竭诸侯之力攻伐夷狄。不过目下兵力不过五十万,粮饷虽多,却靠朝廷供应,一旦断了这粮源,立时就会显得拮据,如今有什么动作是很不明智的。”说着便喘。 “依先生看该怎么办?”耿精忠久闻刘玄初是吴三桂的头号谋臣,听他讲解透彻,心里暗暗佩服,在座上略一躬身问道,“先生以为何时举事为宜?” “此乃非常之举,”刘玄初神色庄重地说道,“不但事关诸公身家性命,而且事关百万生灵涂炭!此举不成,清家天下便固若磐石了!所以心里再急,也要慎上加慎。我们雄踞云贵粤闽,占铁盐茶马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先要把治下百姓生业弄好,不要光指朝廷那几两银子过日子——内修政务,外连藏回,养马练兵,结交统兵将领。朝廷一旦撤藩,等于授我口实,便可结兵誓师,一战可胜!”他略停一下又道,“据我愚见,舍此别无良策。” 尚之信在广东号称魔王,杀人如麻,这些话听来虽有理,他却觉得积重难返,不如速战速决,于是含笑说道:“果然好!不过请先生留意,朝廷也在这么做,而且我们无法和他比!去年擒了鳌拜,便立即下令停禁圈地,秋季又是大熟——北方七十郡蠲免了钱粮;听说又调于成龙为河道总督,黄淮的治理也就是眼前的事;康熙元年士子应试不足额,今年听说满京都是公车会试的举人!他占了中央形势,时不我待呀!” “我并没有说慢慢来。”刘玄初手扶椅背,听得很认真。等尚之信说完,便笑道,“我说持重,是内紧外松,加紧准备。他们的难处也很多——一多半岁入拿来给了我们,又要免捐收买民心,又要治河,哪有钱来打仗?民心也不稳,黄淮决口灾民很多,北京的朱三太子也搅得很凶……” “朱三太子?”耿精忠不禁问道,“我在北京怎么没听说?” 刘玄初拈须笑道:“王爷在北京出入宫禁,朱三太子怎么能光顾到你?”正说间,外头守护的将军马宝匆匆进来,双手递一张名刺给吴三桂。吴三桂看时,上面写着:“年眷同学弟杨起隆拜”,不由笑着对尚之信和耿精忠说道:“云南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朱三太子来了!”大家听了不禁愕然相顾,吴三桂见刘玄初微微颔首,从嘴里迸出一个字:“请!”(未完待续) 第六回 朱三太子造访五华宫 康熙皇帝微行 少顷,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带着四个长随兴冲冲笑嘻嘻地跨入了列翠轩。他手握一柄长折扇当胸一拱,对居中而坐的吴三桂说道:“这五华山的旧主人特来拜会平西伯!” 谁也没有说话。吴三桂只翻眼瞧了这位翩翩而来的富贵公子一眼,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来人尴尬地微微一笑,就近拣了个座位,后襟一掀,前袍一撩,大咧咧地对面坐了,毫不示弱地打量着吴三桂。 “你很放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半晌,吴三桂才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是何方神仙,到我五华山云游?” “我一进门就通报了!好吧,再详述一遍吧。”来人“哗”地打开折扇,又“啪”地合住了,笑道:“不才真名朱慈炯,化名杨起隆,大明洪武皇帝嫡派龙脉,崇祯皇上的三太子——此地五华山,本是我家旧物,既无转让契约,又无买卖文书,何时姓了吴,倒要请教!” “你胆子不小啊!”尚之信乜着眼插进来说道,“分明是个欺世盗名卖狗皮膏药的!”他话一出口书房里立时一片哄笑。 “你是尚之信吧。”杨起隆大声说道,“你家老子尚可喜,不过是个副将出身,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 “高贵?”尚之信冷冷一笑,从桌上拿起方才投进来的名刺掂了掂,轻蔑地说道,“世上竟有连文理都不通的人而敢妄称‘高贵’,也真是闻所未闻!” 杨起隆撇嘴笑笑,说道:“虽然与你尚之信初次见面,你的‘学识’我却是久仰了——请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理不通?” 尚之信怪模怪样地说道:“即以此名刺为例,何尝有一字真切——按你自己说,你是天潢贵胄,平西王曾受前明伯爵,义属君臣,请问这名刺上的‘年’字从何而来?嗯?”尚之信冷冷地一笑,又指着“眷”问道:“再说这个‘眷’字——你姓朱,他姓吴,哪来的亲戚瓜葛?这个‘同学’两字,亦令人笑不可言,”尚之信忍不住哈哈大笑,“平西王军功出身,足下祖荫门第,何来的‘同学’?这‘弟’字嘛,更是胡扯乱攀——平西王年过花甲,足下年不过三十,若要称子称孙嘛……”说到这里,列翠轩里早已是哄堂大笑。 杨起隆睁着眼愕然注目尚之信,按他的才学见识,批驳尚之信并非难事,但他已不愿这么做,他需要腾出精力重新思考这个人,为什么和他得到的情报相差如此之大。杨起隆迅速恢复了神态,淡淡一笑道:“尔等只知道咬文嚼字,却不懂得应时变通!我以君就臣,以大从小、纡尊降贵勉从俗流,此中妙用,岂是等闲之辈所知!” 吴三桂听到这里,格格一笑,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既来了,就请坐到这边来谈谈吧!” 杨起隆没有言语,也没有移坐,只轻轻掸了掸袍上的灰尘,跷起腿,身子微微后仰,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真有凤子龙孙的气势。 刘玄初斜坐在对面,不住用眼审视这个不速之客,心里泛起有关“朱三太子”的民间奇闻:有说崇祯临危时在宫中挨次斩杀了皇子、公主,有说乳母抱着三太子逃出了紫禁城,还有说,乳母用掉包计瞒过了追赶的清兵,却献出自己亲骨肉……他对杨起隆的突然出现,感到有点意外。他倒不怕来人是真的朱三太子,怕的是云南总督卞三元玩弄什么花招,派人来试探。沉思良久,刘玄初趁机插言问道:“你既是前朝太子,可有凭证?” 杨起隆一笑,将手中折扇递了过去。刘玄初接过大略一看,便递给了吴三桂。 吴三桂接到手中发觉很沉,打开一看,这才发现是一把精钢骨扇。此扇原是一件武器,扇面上写着一首词: 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明朝便是关山隔。 吴三桂曾见过很多崇祯的手迹,因此一看便知确系真品。这种物件,他府里也收藏了很多,因怕勾起良心上的不安,已多年未动了。玩味良久,三桂仍将扇子还给杨起隆,狡黠地着眼笑道:“此词既无题头,亦无落款,用的又是前人成作,即便是先皇御笔,亦不足为凭。——我这里就有半箱子这类东西!” “我谅你也难以凭信,”杨起隆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硬皮金装明黄缎面的折子,双手捧着,放在桌上,用手拂了拂才推给吴三桂:“平西伯不妨瞧瞧这个。” “玉牒!”吴三桂忽然眼睛一亮,急忙双手捧起仔细审视,只见上面写着: 朱慈炯,生母琴妃,崇祯十四年三月壬子戌时诞生于储秀宫。稳婆刘王氏,执事太监李增云、郭安在场。交东厂、锦衣卫及琴妃各存一份,依例存档。 下头钤着崇祯的玉玺“休命同天”——虽经历了三十年,朱砂印迹依然鲜红。这一下再无疑问了,来人确是朱三太子! 吴三桂的手有些发抖,头也有点眩晕,呆呆地将玉牒还给朱三太子,忽然脸色一变,说道:“先皇子孙都已归天,朱家子孙早已死绝,先皇遗物流落到异姓人手中,也是常事。” “哈哈哈哈!”杨起隆先是一愣,接着纵声大笑,“平西伯,见识何其短也!我朱家子孙哪里会被斩尽杀绝?我先太祖洪武皇帝自登基以来历传一十七位,遍封诸王于天下名城大郡,二百年来子孙繁衍难尽其数!仅南阳一府,唐王旧邸,朱姓子孙即有一万五千余人。你说先皇子孙都已死绝,朱某恰恰就坐在对面!”说着长叹一声,又道,“世上最聋的是装聋者,最哑的是作哑者,最傻的是扮傻之人——我若不是见你平西伯身处危难之中,岂肯以千金之躯入你这不测之地!”朱三太子旁若无人,口似悬河,滔滔不绝。上头耿精忠、尚之信,下面胡国柱、夏国相等人无不变色,只有刘玄初稳稳坐着,不动声色。 “是么?”吴三桂装作不解,顾盼左右笑道,“吴某今日身居王位,拥重兵,坐大镇,乃朝廷西南屏障。皇上待我义同骨肉,功名赫赫,爵位显贵,还有什么难心事要装聋作哑,假痴扮呆?” “哟!真让人羡慕煞!”朱三太子用挖苦的口气反唇相讥道,“品已极高,爵已极贵,朝廷有恩无处施,才将‘三藩’铭于廷柱之上朝夕尸祝,才将那足智多谋的吴应熊供养在宣武门内呀!你们几位聚在这里,是在商议如何报效清廷的吧!” “大胆!”吴三桂勃然大怒,向案上猛击一掌,笔砚碗盏跳起老高,“慢说你未必是真,即便真是朱三太子,又怎么样?我现在是大清堂堂平西王!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国兴、一国亡,有道圣君取而代之,乃是天经地义!便是崇祯皇帝亲临,也不过是我治下小民——犯上作乱、诋毁当今,罪在不赦,来!” “在!”侍卫们一拥而入,雷鸣般答应一声,“请王爷下令!” “拿下!” 这一下变起仓猝,朱三太子被保柱隔座轻轻提了过来,顺手一丢扔进两个卫士怀里,被反背了双手死死擒住。朱三太子的四个贴身随从见主人被拿,大叫一声亮出兵刃直取吴三桂,却被守在跟前的皇甫保柱用剑一格护住。十几名侍卫有的去架扶刘玄初,有的保护耿精忠、尚之信,有的挺刃格斗,霎时,列翠轩里一片刀光剑影。 但战局很快就分明了。朱三太子带的这几个人虽然武艺很高,但吴三桂的近卫也异常悍勇,毕竟是众寡悬殊,很快就被逼出了列翠轩。吴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在保柱护卫下从容坐在轩前观战。 夏国相见朱三太子的这四个随从在十多个人围攻之下兀自拼死力战,便踱至朱三太子跟前道:“叫他们住手,不然,一刀戳透你!” 朱三太子虽然被擒,仍是一脸倨傲之色,此时刀横项下,也只是微微冷笑,说道:“死,大丈夫本分耳!做这副丑态作什么!”说罢高声叫道:“尚贤,你们去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话音刚落,那个叫尚贤的双手一拱,高声说道:“少主保重,咱们暂且去了。吴三桂你敢动我少主一根汗毛,我叫你五华山立刻变成一片火海!”说罢,四个随从在刀丛之中拔地腾空而起,冲出重围。皇甫保柱大喝一声:“赢了我再走!”说着就要挺剑下阶厮杀,却被坐在一旁的刘玄初一把扯住,喘着气说道:“将军,这里头的事你不懂,你护住王爷就是了。” “你如今尚有何说?”吴三桂见四个随从从容下山,也不令人追赶,转脸问朱三太子道,“还敢无礼么?” 杨起隆别转脸一哂,吟道: 老木虬根居蟠溪,黛色千尺霜缁衣。 一朝执柯兴东园,寒鸦归将无枝栖。 吟罢,说道:“天意我知,我意你知,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带下去!”吴三桂铁青着脸吩咐道。 “老伯,”耿精忠望着朱三太子远去的背影,沉思着说道,“这个人不好处置呐,留在五华山没有用处,杀了、放掉都要引起朝廷疑心。” “我看杀掉好,”胡国柱道,“这是死无对证的事儿,朝廷不会为这点子事和王爷翻脸。”尚之信嘬着牙花子笑道:“可要看牢了,别叫他逃掉。” “玄初先生你看呢?”吴三桂面带微笑,转脸又问刘玄初。 “王爷心中已有定见,”刘玄初道,“又何必再问?” “唔?” “王爷这一出‘捉放曹’演得不坏,”刘玄初见没了外人,拊掌笑道,“连那位朱三太子都看出来了,胡仁兄却老实得蒙在鼓里!” 吴三桂的心不禁一沉,自己的心思竟被这病夫窥得如此清楚,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计之工。他点起水烟呼噜呼噜抽了几口,吐着烟雾说道:“刘先生确是知己,趁这个姓朱的在这里,你们几个可以和他交交朋友,二位贤侄也可和他谈谈。” “什么‘趁他在此’?”保柱如坠五里雾中,诧异地问道,“他能逃出我五华山?” “三日之后放了他!”吴三桂笑道,“就请胡先生办这个差——不过要做得漂亮,连咱们里头的人也都以为他病死了最好。” “方才耳目太多,只能这样办。”刘玄初见皇甫保柱和胡国柱仍是一脸茫然之色,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此人活着比死了好,放了比囚起来强……”吴三桂大笑着接腔道:“留着他到北京闹事,去寻康熙的晦气。看他还顾得上什么撤藩!” 吴三桂咬着牙抬起头来,夕阳的余辉映照着五华山,给树梢、房顶、山与天相接之处都镀了一层玫瑰紫色。沉默很久,他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等着瞧吧!” 康熙一行在潭柘寺“金蝉脱壳”以后,已经离京七天,这是他当政之后第一次出巡。祖孙媳妇加上一个带发修行的苏麻喇姑,坐了两乘香车,由魏东亭、狼瞫二人带着二十五六个侍卫,一律青衣小帽便装骑马,很像是京里王公眷属出城进香的模样。穆子煦和犟驴子两个大侍卫只送他们到潭柘寺“郊祭”罢,便招招摇摇地护持着空銮舆回到大内,倒也做得严密。 出京以后,康熙便命魏东亭打前站,每天住宿的客店都是事先订好的,晚间一到就住。康熙自骑一匹青骢马,扮做个少年公子模样,奉着太皇太后车驾徐徐而行。也亏了魏东亭不辞辛劳,前面订好了夜宿的店铺,再飞马回来迎上车驾一同前行,一切饮食供应、布防、护卫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因此,连太皇太后也不觉旅程之苦。 其时正值早春,车驾一入太行,立觉奇寒彻骨。康熙坐在青骢马上手搭凉棚向上看时,一条山间车道蜿蜒伸向远处,每日鸡蛋拌料喂出来的御马一步一滑,鼻子里喷嘶着白气。夹路两旁山上积雪皑皑,一根根、一丛丛挺然而立的荆棘、山楂、栗子、野桃杏、野樱桃在雪坡上朦朦胧胧如灰雾一般,细碎的浮雪被山口的劲风吹得烟尘一样在脚下飘荡。见行进迟缓,康熙和侍卫们都下了马,拉着辔绳,推着轿车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忽然,前面的车停了下来,太皇太后掀起轿帘探身问道:“皇帝,天气很冷,累了吧?上车来和我们同坐吧。” 康熙的脸冻得通红,一手提鞭,另一手放在嘴边哈气,听太皇太后问自己,兴致勃勃地将手中的马鞭子一扬,笑道:“您老人家只管坐着,孙子不冷也不累。瞧这架势立时就要下雪,孙子正要领略一下‘雪拥兰关马不前’的景色呢!” 太皇太后仰脸朝天望望,果见彤云四合,朔风劲起,担忧地说道:“只怕要走得更慢了。”“不要紧,”康熙笑道,“今夜到不了繁峙县,我陪祖母就住一住沙河堡的小店,小魏子比咱们想得周到。” 不一时,果然散雪纷纷飘下。先是细珠碎粉,愈下愈猛。但见万花狂翔、琼玉缤纷,成团成球地在风中飞舞。古人云“燕山雪花大如席”,殊不知这太行山的雪是“崩腾”而落,浑浑噩噩,苍苍茫茫,天地宇宙都被裹成了杂乱无章的一团。张眼眺望,山也朦胧、树也隐约、路也淆乱、河也苍茫,难怪像李青莲这样的湖海豪客,也要对之“拔剑四顾心茫然”了。康熙自幼在皇宫长大,出入不过内城方寸之地,哪里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踏雪向前,一边回身问狼瞫:“你还记得朕前年冬至在白云观山沽居与伍先生共饮赏雪时作的诗么?” 狼瞫忙赔笑道:“主子爷的好诗,奴才怎能忘却?”说着便吟道: 洒雪凝霜正渺漫,晓来朔色满村峦。 何当吹遍邹阳律,尽却人间黍谷寒。 “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康熙夸奖道,“当时鳌拜未除,没有心情,这诗做得不甚有气势,什么‘正渺漫’?比得上此时此地几分几许?后来李云清翰林做了一首和诗,里头有“雪花欲共梅花落,春意还同腊意展”,当时觉得清贵,有翰苑风度,还赞了几句。此时看来,小巧而已。可惜了伍先生豪才,他若能到得此地,不知会做出什么好诗呢!”狼瞫听了忙道:“主子说的极是,伍先生有青莲之风,只可惜福命不济,不得常侍主子。” 正说间,魏东亭浑身是雪,迎面从山道上下来,一边给康熙行礼,一边笑道:“主子好兴致,这么大的雪还不肯上车——前头客店已安排妥了,今夜就住沙河堡,可惜订得迟了些儿,店里已经住了人,又不好赶人家出去。” “亏得你还再回来!”狼瞫笑道,“和主子正说诗,主子还在念叨伍先生呢!” “方才的话奴才也听见了。”魏东亭笑道,“狼兄这话有点道理,熊大人也对奴才说过,伍先生若逢战国之世,纵横捭阖,或可舒志,如今盛世,恃才傲物,不是王臣气象。” “哦?”康熙站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才又前进,“熊赐履也这么看?” 魏东亭、狼瞫都与伍次友感情极好,时时探测康熙的意向,听了这话,一时揣摩不透他的意思,对望一眼没敢回话。康熙踩着积雪,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沉思着说道:“这话不对。福命之说仅限于庶人庸夫,君与相操着造化之柄,也跟着这么讲,就是不知天命。若皇帝也讲臣下谁有福谁命薄,岂不屈尽了天下之才?熊赐履学问是好的,不会不懂这个。他这样说,必知你们要告诉朕,还是在揣摩!伍先生毛病在过于诋毁理学,熊赐履哪里知道朕放他归山的深意!笑话,伍先生这样的达士朕岂能不用?” “奴才学浅识陋,哪晓得天断英明!”狼瞫心里高兴,忙道,“就是熊大人、索大人这样的贤人,也未必就能领略到主子的深意。”魏东亭生怕狼瞫把中听的话说尽了,也忙道:“奴才们懂什么,主子爷的庙谟圣虑远着呢!” 康熙听了不禁暗笑,见雪越下越大,便用手扶着魏东亭的肩头一步步捱上山来。(未完待续) 第七回 沙河堡评说茶马政 风雪夜怀忧念民 主仆三人伴着车驾、冒着大雪边谈边走,直到申末时分才到达滹沱河畔的沙河堡。康熙全身已被裹得像雪人一般,一边小心翼翼踏着冻得镜面一样的河面,一边问魏东亭:“这个沙河堡,是哪个县的地面?” “回爷的话,”魏东亭见已经进入人烟稠密的地区,说话也就格外小心,只含糊地称康熙为“爷”,“是繁峙县境了,县令叫刘清源。这个沙河堡是繁峙第一大镇,今晚咱们就歇在德兴老店,偏院由几个贩马客人住着,正院全包给了我们,爷只管放心。” 此时已入酉牌,照平白天气,天早黑了。因下了雪,雪光返照,街道两边的门面都还模糊可见;大街上阒无人迹,连犬吠声也听不到。魏东亭在街上调度车辆,搬卸行李,安排关防。被惊动了的店主人提着灯笼笑呵呵地迎了出来,操一口五台话打招呼:“这么大的雪,难为爷台们赶路!我还当是宿到前头一站了呢!请哇,只是咱这山野荒店,难比北京皇城天子脚下……”这店主十分殷勤健谈,双手将店门推得大开,便将他们一行人朝里头让,高声叫道:“蔡家的!爷台们到了,快打点热水挨房送进去!” “怎么,”魏东亭忽然站住脚步问道,“正院我不是已经包了,怎么又住进了客人?” “嗐!”店主跌脚叹道,“他们前一个时辰刚刚赶到,沙河堡的店铺里人都住满了——一个道士、一个读书人——这么大的雪,一个个都冻得青头萝卜似的,因此我就大着胆子安置了。好在爷台只有二十多人,里头上下有三十多间房呢!”魏东亭听着,脸色阴沉了下来,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了道:“放屁!就是文殊菩萨来,你也得将他们安置出去!”康熙听了忙道:“小魏子,罢了吧,左右只是一夜,将就一下吧,明早我们就去了。”魏东亭看着满脸笑容的掌柜,不由得火气上升,可又不敢违拗康熙,便道:“主子说的是,可我的定银一下就给他五十两,住一宿再付五十两,你开半年店能挣得到么?我们从北京一路出来,还没有碰到过像你这么大胆贪心的奴才!”店主被他训得尴尬,诺诺连声谢罪:“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好就撵人家,都是进香拜佛人,能方便处且方便嘛。”一边说一边干笑。 “天下店天下人住得!”西厢房门“呀”地一开,走出一个年轻道士,手持拂尘,背上插一把七星剑,十分飘逸清俊,打个稽首说道,“居士有钱,就要买这个不平!如若贫道此时出二百两银子赶居士出去,你该如何?连那个读书人都是贫道带着硬蹭进来的,不干店主的事,居士有话,只管冲贫道讲!”魏东亭侧着脸瞧也不瞧道士,冷冷说道:“我和店主讲话,你插的什么嘴?” “你住口!”康熙见魏东亭没完没了,一脸寻事神气,忙喝止了道,“这位道长说得有理,还不退下!”魏东亭听了无话,默默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康熙打量这道士,至多不过二十岁,秀眉细目,面白如玉,只是眉宇中带着一股野气,由不得心里格登一下:“这道士若换上女装,也算得上一代佳人了,只是气质粗豪些……”口里笑道:“道长,小价们懂得什么!道长只管安置,用过晚餐不妨约上那位朋友过来同坐消夜。”道士抿嘴儿忍住笑,说道:“还是公子读书知礼,回见了!”说着瞪了魏东亭一眼回到西厢。魏东亭心里虽有气,却没敢再言声。店主人忙插上来和解道:“大家来自*,能聚在小店也是前世缘分,总怨小店池浅,各方接待不周……”说着,便领康熙一行进了上房,“请老太太和这位小姐(苏麻喇姑)在东厦间安息,公子就住西厦间,要汤要水的也方便。看这大的雪,明日未必能启程呢,就在小店多住几日,小的亲自侍候老太太,管保安逸……”说罢便忙着开门,又是安置行李,又是往灯上注油、炕下添火,端了热水送进太皇太后屋里,又命人给康熙烘烤湿衣湿鞋。山西人柔媚小意儿天下第一,连气头上的魏东亭也被打发得眉开眼笑,道:“你这家伙若在紫禁城里当差,怕皇上也叫你哄了呢!” 康熙用了一碗热腾腾的精羊肉馅儿的头脑饺子【注释1】,顿时觉得身上寒气一扫而尽,暖烘烘的,没了半点劳乏。自己虽做了天下之主,实实平生未领此味,便命狼瞫拿了五两银子去赏掌柜的。不一时店主人笑嘻嘻进来谢赏,行了礼,用水裙擦着手笑道:“谢公子爷赏了,方才老太太也赏了五两,说是从没有用得这么舒坦。她们不用荤,是豆腐皮儿口蘑馅儿,用的是甜酒。公子爷这边,小的想着呵了一天的冷气,酒用得重了点,不想也对了公子爷的脾胃……”显然,自开店以来,他从来没遇到这样阔气的主顾,竟同时给了两份赏银。 他唠唠叨叨地还在往下说,却见那道士扯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书生进来。康熙忙跳下炕来,一边笑道:“长夜无事,正好清谈,连店主人也不用去,咱们坐了说话。”那书生虽布衣青衿,举止却十分稳重,蕴藉中带着要强,一边向康熙作揖,一边自报名讳:“在下傅山,贱字青主,敢问主人贵姓、台甫?”魏东亭一眼瞧出年轻道士身怀武技,又是几个生人与康熙共座,半点儿也不敢懈怠,暗自提足了精神,很自然地紧贴康熙侍立。 “不敢,”康熙满面笑容,一边坐一边回答,“在下姓龙,字德海——你们也都是进香来的?” “道士是云游至此,我却是本省人,既读圣贤之书,神佛一概不信。”傅山笑道,“我和雨良道人原先也不认识,日暮途穷,又遇大雪,不想与龙公子在此邂逅相逢。”康熙听了微笑道:“我和傅先生倒一样,也是个不信神佛的,无奈家祖母因天时不好,说是许了五台山的菩萨愿心,必要前来进香,只好勉遵慈命了。” “这人口气好大!”傅山一边听一边打量康熙,见他一身普普通通的镇人打扮,竟从老太太的愿心扯到“天时”这个大题目上来!他挪动一下身子,呷了一口茶问道:“尊府是在北京?”魏东亭见傅山起疑,忙过来添茶,笑道:“不,是通州。”道士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只低头吃茶听话。“通州?”傅山摇头道,“通州大世家只有一个周园哪!” 康熙一时语塞,原打算从五台山回来再私下查访民情,谁知他并不适应这种场合,头一次与外人接谈,一出口便捅了漏子,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魏东亭却知道,周园是周全斌家的产业,事到如今只好编下去了。略一沉吟,轻轻笑道:“龙家原在外蒙,去年秋天才搬进关来,现在连周园也都转给了龙家。先生没听通州老百姓编的歌儿?‘十个周园千里青,比不上黄土一条龙。’自通州向东北,只要是黄土地,都是龙家祖业。” “小魏子,扯这些闲话干什么?”康熙对魏东亭的编排十分满意,不想沿这一话题说下去,便转脸问雨良道士,“雨良道长是秦人口风,在陕西何观修道?” “我么?”雨良正在沉思,不防康熙突然问到自己,将杯中茶一吸而尽,笑着对魏东亭道,“请再来一杯——咱们不绕弯子说话——就在终南山修道,也曾在峨嵋山云游过几年。” “噢,峨嵋!”康熙猛地想起来,问道,“有个太医叫胡宫山的,也做过峨嵋山的道士,武功了得,人也正直,不知怎么就弃官不做,又回去了……” “那不足为奇。”雨良冷然说道,“有人觉得做官好,便也有人愿意做道士、和尚。即便都是太上三清弟子,弄神驱鬼者有之;操汞炼丹者有之;避迹深山者有之;在皇宫相府家飞来飞去的又何尝没有?——你说的那个胡宫山,就是不才的师兄——做了官,就得惟皇上的命是听,就是做个好官,也不过落个好名声,要是做个像大同知府那样,敲骨吸髓,刻薄百姓,比得上我道士这碗清净自在的饭干净么?” 胡宫山曾在养心殿为康熙治过病,一个下跪动作便将六块青砖压得龟裂,可见武功非凡。此人既是胡宫山的师弟,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康熙便有心结纳。但康熙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魏东亭心里倒雪亮,胡宫山不愿做官,是因为既不屑为吴三桂卖力,又不愿当满族皇帝的臣子,临走时还把钦犯郝老四救了出去。魏东亭虽与胡宫山私交很好,但此时与雨良这样面目不清的人不期而会,不禁又提了三分警觉,便笑着问道:“道长这也算一番高论。不过听起来你也不像是很清静的,这么冷的天,千里跋涉,自陕南来到晋北,怎比得上在终南山长伴香火逍遥自在呢?” “这种道理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知晓的了。”雨良毫不客气,一哂答道,“五台山佛称清凉,道称紫府,老子便在此处收取人间香火。道士有事自然要寻老子,这就譬如民间有冤债要寻天子一样。方才这位居士说他的祖母尚因‘天时不好’特来祈求佛祖,‘道心无处不慈悲’,我就不能登紫府,代祖师清清这里的戾气么?” “这牛鼻子口气不小。”魏东亭暗想,“这‘戾气’自然指大同知府了,倒要瞧他怎么个清法。” 正想着,听康熙高兴地说道:“令师兄与我有一面之交,也是一样的秉性,雨良道长豪爽可敬!”说着,口气一转又问道,“方才提到大同知府,不知是谁?很贪么?” “做官的谁不要钱财?只要不太黑心,贪一点,小百姓也认了!自古都是如此嘛。”店主忽然触动了隐痛,苦笑着摇头道,“就说咱们督帅莫大人,火耗银子只要九分二厘,百姓们有什么说的?本来运银子就要折耗嘛!” 这是说的莫洛了。康熙点点头,用火筷子将炕边炭盆拨了一下,旺腾腾起了焰儿,又问道:“如今日子过不得吗?” “自鳌中堂坏事后,今年交秋,百姓们这口气算是缓了一下。”店主人叹道,“像小人这样乡里有地的,两头补贴,衙门里勤打点着,算是不赖;单种田的就苦些,也偏是咱大同府晦气,摊了平西王爷选来的官。给朝廷支皇差那是本分,却还要给平西王爷支王差。本来耕田的牲口就少,马又被王爷都弄了去,还要给田主交佃粮,那就好比上了刀山!碰上县里刘太爷这样的善心人还好,可若碰上周府台那样人,坐在棺材上卖灵幡——死要钱,那就遭难了!额外官差也多得很,催起赋来竟像无常索命!” “这就不对了。”康熙笑道,“我虽没住北京,也知道朝廷有明诏,自康熙二年到如今,山西免了四次钱粮,莫大人去年又奏免了你们大同的赋,周府台又催的哪门子赋税?”这是他亲手签的诏,说起来如数家珍,十分熟悉。 “爷哪里知道世上这些怪事!”店主人见他不信,只笑了笑,又道,“圣旨归圣旨,王爷的钧旨又是钧旨,在咱们这儿,圣旨不抵钧旨!这个周府台,连省里的抚台都不敢招惹他。他把火耗银子一气加到四钱三!就这一项,就把皇上的恩典给吃了。” 魏东亭见康熙已是气得面孔发白,拿着火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忙在身后牵牵衣带。康熙一愣省悟过来,忙吃茶掩饰过去。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小的也不用瞒爷台,”店主人仿佛想起啥事,继续说道,“如今又说是朝廷要征马,府台大人按户摊派,还扣了河南贩马客的二百匹牲口,人都被困在西院里走不了!人家有开封府的茶引呢【注释2】,用信阳的茶叶换马,凭什么要扣人家的?”店老板说到这里,气得一拍大腿,“这个周太尊也不知是甚托生的,一肚子学问都喂了狗。听说他几次会试落了榜,不知怎的攀上了平西王爷,选到咱大同府来——五十多岁的人了,派了捐的人家拿不出捐,硬要把邻居家一个十五岁的黄花女娃讨去做妾,也真不怕在佛山跟前造孽!这不,刘太爷已请了周太尊,请缓一缓贩马客的事,明儿就在沙河堡蔡老爷家说合。为这一县的百姓,只怕刘太爷也要劝这女娃从了呢!” “是啊。”傅山在旁听得满腹凄恻,摇头叹道,“明日就在沙河堡排筵席给周太尊接风,我也被邀在内……” 康熙心中早已起了杀机,倒镇定下来,将火筷子一扔,笑道:“我也是闲问闲说,哪里说哪里了罢——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也该安息了,咱们明日再聊吧。”那店主人原想他必是朝中贵介子弟,本想为隔门邻居和几个贩马客倒倒苦情,能在周太尊跟前说几句好话,见康熙如此胆小,只好讪讪起身告辞,雨良道人却冷笑一声,起身去了。 “青主先生,”康熙叫住了傅山,“明日赴宴带我同去好吗?” 时到戌末时分,啸风渐定,只有漫天大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落在天井里,房顶上,沙沙作响。康熙觉得炕烧得太热,坐起躺下总不安宁,蹙着眉头在灯下来回踱步。魏东亭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动,呆站在旁边想自己心事,由李雨良及胡宫山,从胡宫山又想起结义兄弟郝老四,不觉满心凄楚。 “东亭,”康熙倏然回身问道,“马政一事,朝廷自有制度,这姓周的私自征这么多马做什么?莫洛这奴才官声倒不坏,但姓周的如此贪财作恶,他为何不题本严参呢?” 魏东亭被他问得一怔,忙赔笑道:“莫洛行辕在西安,山西这边来的不多,姓周的居大同极北之地,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做不来?至于征马——”魏东亭沉吟道,“恐怕还是给云南的……” “你不必往下说,”康熙止住了魏东亭,“这事儿明明白白,朕要治他的罪。” “万岁爷要治谁的罪?”苏麻喇姑一掀布门帘进来,笑道,“万岁方才和那几个人说话,太皇太后都听见了,特命我过来瞧瞧——万岁要办姓周的,也须要回京再说,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万岁又是微服,何必与小人争一日之短长?” “大师说得有理,”魏东亭也赔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奴才叫人给索大人带一封信,半个月就把他锁拿到北京了——论理,索大人和熊大人的信使今日就该到的。一句话的事情,不可在这里和他捣腾。” “难道朕在这里就不能办他?”康熙听了有些懊丧,一屁股坐回炕沿上说道,“明日周某就来沙河堡抢占民女,朕为九五之尊,能呆着在旁边看吗?”说罢目视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听至此,大动恻隐之心,思量半晌方道:“万岁仁心通天,这事是该办的,只是张扬了圣驾踪迹,连京师都要震动,老佛爷的懿旨还是对的。” 三人正在筹谋,却见小毛子裹着一身的雪钻了进来,哈了哈冻红了的手,“叭”地甩了马蹄袖,满脸堆笑地跪了下去道:“万岁爷吉祥平安!奴才小毛子奉了索大人的差,给万岁爷送信儿来了。” “是小毛子!倒吓了朕一跳,怎么也不通禀一声儿?”康熙又惊又喜,一边伸手“叫起”,一边笑道,“方才小魏子还说该有信使来,不想是你,这大的雪,倒难为你摸黑走路。” “奴才还带着几个人。”小毛子笑道,“雪倒不怕,满山的狼嚎几乎吓煞奴才!”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通封书简来双手递上。 “有了!”康熙正在拆信,旁边苏麻喇姑拍手笑道,“明日的差事交给这个小鬼头去办,可好?” “就是这样,”康熙也哑然失笑,“朕随身带有御宝,明日让小毛子出面办了这奴才,不显山也不显水,咱们还进咱们的香,他回他的北京,岂不大妙?” “小毛子一个人怕不成,”魏东亭笑道,“奴才明日权做一下中使护卫,去凑凑热闹。” “这怕不行,”苏麻喇姑道,“你还要护驾上五台山,在这里出了头怎么行?方才太皇太后再三说,瞧着这里很乱,原打算在五台山多停几天,看这样子上山点一点就得动程回京呢!” “明日朕与东亭都去。”康熙因小毛子的到来更加坚定了决心,“见机行事就是,小毛子办得下来,我们就不用出面了。”苏麻喇姑听了点头无话。 小毛子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意思,见康熙已在看信,捅了捅魏东亭问道:“魏大人,主子要我办什么差啊?”魏东亭将方才的事一长一短小声告诉了小毛子,小毛子气得脸色涨红,说道:“怪不得我进店听见那边哭得伤心呢!有万岁做这个主,十个知府也办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康熙已看完了信,听了这话脸色又是一沉,掏出一只金壳怀表看看,已是亥时二刻,听窗外风声又起,却不甚大,发出轻轻呼啸声,如泣如诉,便吩咐魏东亭:“外头冷得很,取朕的狐皮裘来。” “万岁要出去?”苏麻喇姑惊道,“这种天气,地方又生,如何使得?若为那女孩子,明日救她就是了,也不争这一晚上。”魏东亭也道:“主子就不动,今晚关防也要加严,侍卫们一个也不许睡——奴才就是挨罚,主子这个命也是不敢从的。” “曼姐儿!”康熙见苏麻喇姑敛衽一礼,就要退出去,知道她又要回禀太皇太后,忙叫道。 苏麻喇姑站住了脚,这个名字自她出家之后一直没人再叫过。它包含着太皇太后对她的钟爱,也包含着康熙对她这个启蒙大姐姐的尊敬,还包含着和伍次友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苏麻喇姑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 “你是朕的第一个师傅,后来是伍先生替了你,康熙元年朕一即位,你就说叫朕做个好皇上,要亲民、勤政。”康熙有些动感情,用明净的眼睛盯着烛光,说道,“今天这个事虽然不大,你知道,这比诏书文诰要有用得多,十个朝廷大臣说朕好,比不上一个民女的话,是这样吗?” 魏东亭因职责在身,却不死心,看了看康熙的目光,没敢说话。康熙觉察到了这一点,笑道:“走吧,朕自信这么做是对的。方才朕也隐约听到了哭声,夹着这风,鬼嚎一样怎么能叫人入睡?”魏东亭听了忙道:“主子要嫌聒噪,奴才派人安置一下,连哄带吓,叫他们别哭就……” “住口!”康熙将眼一瞪,喝道:“你近来愈来愈不长进了!人有七情六欲,她伤心,你倒去吓她,读书养气,养出这么个模样吗?”说着穿上狐裘,几步便出了上房。魏东亭和苏麻喇姑对望一眼,吩咐小毛子过去侍候太皇太后,也跟了出来,招手儿叫过守在门口的侍卫,低声交待几句,便叫上狼瞫,紧紧护着康熙向大门口走去。 【注释1】头脑饺子:一种药膳,水饺捞出后,浇用山药、红糖、胡萝卜、豆腐、青菜、粉丝所制的汤剂,上碗后再加老酒一料,有驱寒、活血、健胃等功效。 【注释2】茶引:地方政府颁给贩子的证件。凭证可至蒙古用茶换马。(未完待续) 第八回 李雨良夜半诛飞贼 刘清源设宴待刁 店主还没睡,正坐在前店门耳房里灯下盘账,见他四人半夜里要出店,吓了一跳,旋又笑道:“有甚事爷台何必这时候出去,要叫个妞儿,三两银子打发个伙计出去就办了……”康熙尚未听明白,狼瞫在旁断喝一声:“放屁!快开门!”店主见他凶巴巴的,吓得一句话不敢再说,自出来开门放他们出去。苏麻喇姑一脚踏着门槛,沉着脸对店主道:“你就在这守着,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康熙见他吓得可怜,笑道:“那也不必,你警醒着点,听着我们回来叫门就是。” 雪下得足有半尺多厚,天空兀自翻卷着鹅毛片子,纷纷向下落。来到街上,那哭声更显得凄厉阴惨,瘆人毛发。静静细听,显然是个老太太在呜咽,口里还喃喃诉说着什么,听得不甚明白。四人寻声踏雪而进,果见离店不远,临街一间破茅草屋里闪着灯火——哭声就从这里传出——连门也没有闩上,狼瞫上前轻轻一推,四个人便挨次闪了进去。 一进屋,康熙就惊呆在那里——这真是一幅活地狱景象,丈余见方的屋子空落落的,炉烬灰灭,一丝暖气没有,从门缝里飘进的雪铺了薄薄一层。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白发婆婆守着惨焰幽幽的瓦台小灯,趴在烂木片钉起的炕桌上,已经哭得面目虚肿,声断气咽。炕上直挺挺地横着一具尸体,也是白发苍苍,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身下铺一领破席,身上盖着一床百结如鹑的破絮。看着这凄惨的景象,康熙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 老婆婆听见有人进来,抬起皱得核桃壳一样的脸死盯着这四个衣饰华贵的人,先是呆滞得像木头一样毫无表情,忽然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嘿嘿的傻笑:“又来了?你们看看还有甚好的,就都拿去吧!把我也弄去吧!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又“呜”地一声哭了起来,“唉——我苦命的儿,天杀的老头子啊……” “老人家,”康熙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年鳌拜在乾清宫揎臂扬眉大肆咆哮逼诏迫命之时,他也不曾有过这种恐惧中带着透骨彻肤的感觉。他一边掩上柴门,一边轻声说道,“您……您别怕,我们是过路客商,投店不着,想进来避避雪,不知道您家遭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略站站就……就走。”这位越在险恶境遇下越能伶牙俐齿的皇帝不知怎的竟发起抖来。他想近前安慰,见那老婆婆晶亮的目光,又畏缩着站住了。苏麻喇姑倒还稳得住心神,上前轻声问道:“这位大爷几时归天的?家里只有你两位老人,连个儿女照应也没得?” “儿女?——女儿呀!”老婆婆又号哭起来,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只双手抽搐着在空中厮打着大叫,“我可怜的女儿,前世的冤家呀——你们还我的女儿啊!”她已经遏止不住自己,疯人一般在炕上跳起来,站在尸体旁颤抖着、抓挠着,嘶哑的声音愈号愈高。康熙再也不敢听下去,苏麻喇姑也惊得向后一个踉跄,扯了康熙拉开门就闪身出来。狼瞫也是亲贵子弟,哪里见过这个?慌忙也跟了出来,只魏东亭沉着些,临走时丢了一锭银子在老婆婆的炕桌上。 康熙逃到街上,兀自怦怦心跳不止,见狼瞫、魏东亭他们先后也跟了出来,连连摇头道:“可怖,这太吓人!朕实在终生难忘,也实在不知民间如此之苦——明儿狼瞫以香客身份周济一下这贫婆婆吧!” 四个人沉默不语,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店,柔软的雪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一阵啸风卷起雪尘扑面袭来,道旁的树不安地晃动了一下。魏东亭打了一个冷颤,陡然想起鳌拜搜查索府谋害康熙的那个令人惊悸的夜,不由放缓了脚步,按剑回顾,走到门前。魏东亭借着雪光,竟看见一小片殷红的血迹被薄雪盖了一层,突然双臂一摆大叫一声道:“狼瞫,护好主子!”一个箭步跃上,使了一个“后羿射日”,双掌推开门户,“啪”地猛击在门上,店门“嘎啦”一声便向后倒去! 这一下事出突然,不仅康熙不防,门后躲着的三个彪形大汉也全然不料魏东亭这一招,竟有一个被砸倒在地上。接着三人大吼一声从斜刺里蹿了出来,三柄大刀舞得呼呼生风,包抄着直逼康熙。魏东亭、狼瞫两个一前一后护住了康熙和苏麻喇姑,抵死不肯后退半步,连腰剑也没空去抽,只以空掌接白刃,打得团团乱转。苏麻喇姑急得扯着康熙东躲西闪,一边高叫:“里头的奴才都死净了么?还不出来?” 话音犹未落,墙上已有七八名侍卫轻轻跃下。大门一响,这干侍卫早已被惊动,他们都是魏东亭从大内精选的高手,极善夜战,都不走大门,不出声响地越墙而出,飘然落地,将三个刺客团团围住。但这三个蒙面大汉功夫精湛,在一群高手围攻之下,只防着魏东亭,对其余人竟似不大在意,并无逃走的意思,反而越战越勇。但这一来众寡之势倒转,康熙已脱离危险,忙吩咐狼瞫:“进去再叫几个人来,安慰着老太太不要受惊了!” 狼瞫答应一声正待进店,忽见雨良道人执着拂尘大踏步出来,站在石阶上略看一看,大声道:“都住手!” 侍卫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怔之下都停了手。三个刺客却不理不睬,“唿”地并成一列向康熙逼去。 “撒野!”雨良将拂尘一摆,三枚透骨钉呼啸着打了出来,三个刺客竟一个也没躲过,一齐倒在雪地里。其中一个大概受伤不重,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嗖”地便上了墙。雨良冷笑一声道:“能接我这一镖也算好汉,把刀留下,饶你去吧!”说罢,又是一镖,墙头上那人手臂一颤,单刀脱手落下,脚一蹬,只见一线雪尘飞起,便向西北逃走了,魏东亭跃上墙去觅时,早已不见了影儿。 “万岁,”雨良道人下阶来,向康熙深深纳了一礼,“原想和万岁一起与大同知府凑凑热闹,看来已用不着我了,就此告辞!” 这张纸儿一捅破,康熙也就无意再瞒。此时惊魂方定,听雨良要去,怅怅地说道:“你有如此好身手,何必屈身道流,可肯出来为国家效力么?” “我这难道不是为国效力?”雨良一笑,又道,“我自知福命浅薄,不敢受皇恩封赏,而且那里礼法拘人,我也受不了。只愿悠游于江湖之间!”苏麻喇姑是个极精细的人,早从一旁看出了蹊跷,心中不由一动,笑道:“雨良,既有此志,何不去寻主子的老师伍次友?” “我正要见识见识他哩!”雨良一边笑,口中打了个呼哨,一头四蹄雪白的黑毛驴在店后撒着欢儿跑了出来。雨良一欠身骑了上去,双手一拱道声“孟浪”,便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主子,”魏东亭见康熙立在雪地里发呆,上来禀道,“这两个刺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受了重伤,请主子示下,该怎么办?”康熙此时方回过神来,厉声问道:“店主人呢?是不是他们一伙的?”魏东亭赔笑道:“那倒不是的,店主先被杀死在里头,奴才就是见到门框下的血迹才知道有刺客的。”“嗯。”康熙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狼瞫将刺客带到后头密审,小魏子到这里来,其余的人照旧侍候。” 魏东亭惴惴不安地跟着康熙进了上房西间,见康熙气色很不好,忙跪下道:“主子受惊了,奴才护驾不谨,请主子责罚!”小毛子早将预备好的茶端了过来。 “起来吧,是朕自己要出去的,与你什么相干?”康熙拿起出门前丢在灯下的信,惊恐的心神似乎没有完全消尽,他的手有点微微发抖。但看过几行字之后,这种劫后余悸的反应就不见了,双眉锁得紧紧的,似乎在想什么事。魏东亭和小毛子不知信中说些什么,大气儿也不敢出,悄悄退立一旁,不时瞅康熙一眼。 “今晚是睡不着了,”康熙就着灯火烧了信,叹一口气,吩咐小毛子,“给朕预备纸笔来。” 诏书很快就草好了,康熙自己先看了一遍,递给魏东亭道:“你整日价想着弃武从文,此时朕也无人可与商议,你看看这份诏书可妥?” 魏东亭双手捧过读时,只见上面写道: 据索额图、熊赐履奏称,西安百姓叩阍,称莫洛、白清额清廉。朕思国家设大吏守令,皆为爱养百姓,抚绥地方,该督既有善政,前罪似可宽贷。着各罚俸半年、铸二级调京候用。白清额前有折请旨致仕养老,着毋庸议。左都御史钦差抚陕使明珠接诏后,速赴安徽,会同伍次友同来京师,前差撤销。钦此! 沉思良久方才说道:“莫洛、白清额清廉免罪,主子处置极当。明珠大人位居显赫,去安徽怕耸动地方,请主子深虑。” “照常情,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康熙的目光在烛下闪烁,“据报说,耿精忠根本没回福建,竟绕道去了云南,情形说不定有变,伍先生身怀秘要,不能不派妥当人寻他回来。” “秘要!” “撤藩方略!”康熙脸上现出一丝不安,停了停又道,“你还不知道,伍先生一路讲学都是各府学教授照应接待,但自从离开凤阳后,再未与官府联络,朕着实为他担心。” 从康熙的脸色上,魏东亭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伍次友如落平西王手里,朝廷的撤藩计划就得全盘打乱!想了想,魏东亭打起精神安慰道:“主子不必过虑,伍先生生性疏旷,不肯受官府那套繁文缛礼,正在游山玩水也未可知,或者有病也是情理中事……即使不幸落入陷阱,像他那样高风亮节之士,岂肯卖主求生?” “但愿如此……”康熙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虎臣,你不懂人的本性。伍先生当年在索额图府为朕授书,自己就曾说过‘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如若遇有逼、问、杀的威胁,朕也信伍先生不会低头,怕就怕……”他想说“汉人积性柔弱”,忽然想到魏东亭也是汉人,便截住了,转口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啊!” “再说,”康熙已不是对魏东亭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京师纷纷流传的谣言……又是从何而起的呢?”正沉吟间,狼瞫匆匆进来禀道:“主子,那贼招了。” “谁的主谋?”康熙急问道,“该不是吴三桂?” “不是,”狼瞫忙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们称他为‘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现在何处,有多少人?”康熙听是如此巨案,心下骇然,面上却毫不动声色,目光如电闪了狼瞫一眼,朗声问道,“都招了么?” “据该犯称,他们自云南来,共三十余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拨十八人至五台山劫驾,其余的已随姓朱的潜入北京,更细的情节他也不晓得了——他们三个是争功,今夜悄悄来的,说余下的人都在山上……” “他们怎么知道朕要往五台山?” “如何知道万岁行止,该犯并不知道。” “再审!” “回万岁的话,”狼瞫多少有点狼狈地答道,“他……已经咽气了。” 康熙看了一下魏东亭。魏东亭身子一躬,轻声说道:“万岁,今晚只来三人,已是如此险恶,还有十五人等在五台山,看来贼匪志在必得!奴才以为应立即启奏老佛爷,连夜返驾回京。不但五台山潜匪难以得逞,连京中奸徒也是会措手不及——打乱他们阵脚再办这大同府也不迟!” “哪有这么急!”康熙先是一怔,忽然纵声大笑,“现在冒雪夜遁,不怕朝野笑朕胆小么?”说着向炕桌猛击一拳,眼中迸出寒光,“天下者朕之天下,有何可惧?五台山可以暂时不去,明日处置了姓周的王八蛋之后,朕偏要顺道巡访一番。” 沙河堡为知府周云龙接风的筵宴设在当地最大的缙绅——做过一任同知的蔡亮道家里。这就是为了店老板讲的那件事了——河南几个贩马客从蒙古回来,被周云龙以调用军马为名,将二百匹马全部扣留。几个商人急得走投无路,四方打听,才知县太爷刘清源也是河南籍人氏。便联名递了公禀,请刘太爷从中斡旋通融。刘清源虽是好官,十分同情,无奈这周云龙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毫无办法。沙河堡的蔡亮道却和周太尊是省试同年,实在看不过眼,才出了这个主意:由他出面,请府、县尊同来沙河堡,商议了结此事。 康熙带着魏东亭和小毛子,与傅山一道来到蔡府,见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已在门口候着,见傅山到了,满面堆笑地打拱道:“青主先生倒来得早,府尊、县尊大约总得过了辰时才能到呢!”傅山忙还礼道:“虽说雪停了,这个天气,这路,还不知来不来呢!” “来的,来的!派去催请的家人刚刚回来。”蔡亮道一边往里让傅山,一边问道:“这位公子——” “哦,敝姓龙。”康熙忙道,“青主先生同店的过路香客。这事说来与我无干,只是这几位马客中有我的亲戚,只好也来走走。” “只怕难说得下来。”蔡亮道将他们引到中堂,和四个贩马商见了,一边让座儿,一边拈须沉吟道,“这周云龙是晋南名士,胸中文章自负无对,口舌又利索,后台又极硬,看去虽如谦逊君子,其实心底瓷实,我也只能勉尽薄力哟!” 他这样说,几个马客当时就着了急,一齐上来千请万托,说了一车的好话。康熙自扯了魏东亭和小毛子,在厅角拣了个座儿坐下,静观事态演变。 大约过了多半个时辰,外头传来了筛锣声,康熙听时,正是七声一节“××××——×××!”这是宣示,“军民人等——齐回避!”不禁微微一笑。满厅人众,连蔡亮道在内顿时都紧张起来,双手扎煞着转了一圈,对厅中众人拱手道:“诸位,太尊和县尊到了,咱们迎一迎吧!”这一提醒,四个马客、五六个土佬、乡绅并傅山纷然杂沓起身,随着蔡亮道拥出厅外。 “静云兄,久违了!”周云龙一脚跨进大门,一边拱手,一边呵呵笑道,“记得石家庄一别,忽忽悠悠已是三载——嗐哟!看你这头白发,真个是‘朝如青丝暮成雪’哟!哈哈哈……”说着,便拉着蔡亮道的手款步进厅。蔡亮道一边让着往里进,一边一一介绍,周云龙只点头微笑。跟在后头的刘清源清癯瘦削,也是满面笑容和蔡亮道寒暄。 康熙在厅角,用目光打量周云龙,只见他穿着八蟒五爪的袍子,缀着白鹇补子,水晶顶子俯仰之间摇晃生光,面如冠玉、双眸炯炯,配着五绺美髯,气宇轩昂、雅俊。比较起来,刘清源反显得局促寒酸,眼睛近视得觑着瞧人,一见就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康熙不由暗自叹道:“人不可以貌取,真是半点不假!”转脸瞧魏东亭时,魏东亭正用钦羡的目光注视着周云龙——他对周云龙的胡子发生了兴趣——小毛子却不甚在意,双目盯着席面,他已是挨次都尝过一口的了,只盘算怎样乘人不注意先喝一口酒。 康熙噗嗤一笑,正想说什么,周云龙由蔡亮道陪着已经转过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康熙,突然问道:“静云兄,这位是谁?”(未完待续) 第九回 行酒令小毛子弹知府 绝旧情* 康熙猛地一惊,才想到是问及自己,忙起身笑道:“不才龙德海,自通州至五台山进香,承蒙蔡公相邀至此,晚生得识尊颜,幸何如之!” “唔。”周云龙低头咕哝了一句,便回了上首席位。康熙六年应试未中,他曾在内务府当过三个月书办,见过路过的康熙,此时只觉恍惚面熟,却哪里能想得起来?康熙看了看自己一身布袍,不由暗自一笑。 “府君明鉴,”酒过三巡之后,蔡亮道终于把话引上正题,“目下征马虽是朝廷政令,但细民小商租货不易,眼看开春之后,河南垦荒用马,朝廷也屡有明旨提倡。这些都不说了,眼下或收或放,权在你府尊大人,这几个贩马客又是刘明府的同乡,倘能开一线之明,放他们回去,也是一大善政……” “静云兄,”周云龙用筷子将大松塔鱼翻了过来,笑道,“这个菜真做得不坏,要有多的,叫他们送我那里几条。”蔡亮道根本没想到周云龙是说他“多余(鱼)”,一迭连声地答应着,又吩咐厨子:“立刻再做一条。”康熙见东家如此老实,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坐在周云龙身边的刘清源微微苦笑一下,起身替周云龙斟了酒,道:“府尊,据卑职所知,今年朝廷征马旨令尚未下来。这几个马客带有开封府的茶引,并非奸商私自出塞购马。卑职已几次禀过府尊,若能发还马匹,不但他们生生世世衔您的恩,开封府的面子也维持下来了。若府尊担心今年马匹征不足数,一定不能发还,瞧着蔡员外的脸,可否将马价发还,使有微利可盈,也不至绝了中原贩马之路——” “好啊!”周云龙满口答应,“这都在情理之中。这件事本来就不难办嘛!请贵县从火耗中追加一些,补出马价就行了,又何必兴师动众弄这些虚文?”说着将箸放在桌上,取出一方手绢来擦嘴。刘清源先听他答应,顿时喜挂眉梢,待后来却听说要自己敲剥百姓来补账,不禁一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喃喃说道:“若是数百两银子,也还能措置得来,这九千两巨款,繁峙小县如何办得来呢?”几个贩马客听了,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只一个劲打拱求情。周云龙正眼也不瞧他们,只谈笑自若地和蔡亮道搭讪着说话。 蔡亮道深知此人不好对付,一边站起来一一斟酒,一边柔声劝道:“年兄,繁峙是个苦缺,一时哪里出得起这许多。年兄下车大同,一向爱民如子,还要多多体念下情啊!” “天已午时初刻了。”周云龙掏出怀中表来——这是吴三桂送他的,外官中能有此物,是很罕见的——看了看,笑道,“午时即是马时,也难怪你们围着一个马字兜圈儿。” 康熙早已听得不耐烦了,看那周云龙端着汾酒慢慢品着,眯着眼儿瞧那几个马客,活像一只捉到了老鼠却不急于吃的老刁猫。康熙正欲起身说话,旁边坐着一直没说话的傅山忽然开口说道:“世人以十二支配十二生肖由来已久,却很少有人知道,一支有三兽,大人——午时初刻尚不到马时,是‘鹿时’才对,大人的表正指鹿,再过一刻就变为马了!” “噢,我倒从来闻所未闻。”周云龙早就耳闻傅山是当地名士。这样含沙射影地指责自己是“指鹿为马”,他有些受不了,良久方才徐徐说道:“青主先生不愧为山右鸿儒,果然语惊四座,但不知出于何书,抑或是先生杜撰欺人?” “在你大人面前我哪敢杜撰,”傅山笑道,“午朝初刻为鹿,午昼中刻为马,午暮末刻为獐!见于隋人萧吉所著《五行大义》。大人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言毕又是一阵大笑,满厅酒客面面相觑,只有康熙笑道:“善哉!” 周云龙有点恼羞成怒,待要发作,却又忍住了。略一踌躇,举杯笑道:“我们还是吃酒吧,一味纠缠这件办不了的事,这怕不好吧!我现在出一酒令,谁说不上来就罚一满杯——说令人要说一个天上的事物,一个地下的事物,再说一个古人——旁边的人要问这个手执何物,口里说什么话……说话人要随问随答。大家可都赞成么?”陪酒的一群人猜不透这个知府大人又玩什么鬼花招,都停止了说话,屏息静听。良久,方见他启齿道: 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 康熙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周云龙笑道:“手执酒杯。”刘清源问:“说的是什么?” “酒杯之外不须提。”周云龙不慌不忙答道。说完一笑,举起门杯啜一口坐了。 “我也有了。”蔡亮道沉吟片刻,起身笑道: 天上有座离恨宫,地下有座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 刘清源问:“手里拿的是什么?”蔡亮道道:“钓鱼竿。”周云龙问:“说的是什么?”蔡亮道本欲说“上我钩来”,话到唇边又改口道:“愿者上钩。”魏东亭不禁大笑,暗道:“此人绵里藏针。”看康熙时,他手扶茶杯听得极其专注。 刘清源看了看几个如坐针毡的贩马客投来央求的目光,笑道:“卑职也斗胆献丑了。” 天上有华盖,地下有羽盖,有个古人秦琼倒运做乞丐——手持一对凹面锏——说是“还我马儿来”! 众人不料这位瘦弱的县令如此诙谐滑稽,不禁哄然大笑,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起来。康熙笑得直跺脚,推着魏东亭道:“这个有趣——东亭,你何不也说一个?”魏东亭答应一声“是”,挺身起来说道:“请众位听我的——” 天上有天河,地下有汾河,有位古人名萧何——手执一本大清律——说是“惩罚贪官污吏”! 众人猛听魏东亭陡地说出“贪官污吏”,无不相顾失色,霎时间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你说得好!”周云龙的脸腾地红到耳根,狞笑一声说道,“我又有了——” 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叫寒山——手执一把扫帚——说是“请自扫清户前雪,莫待令尹把门灭”! “这玩艺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呀!”小毛子忽然笑吟吟地站起来,竟然背着手骄傲地踱了两步,说道: 天上有个玉皇帝,地下有个康熙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提三尺龙泉剑——说的是“剥贪官皮”! 这几句词儿虽俗,编排得却十分得体,加上小毛子说得抑扬顿挫,落地有声,惊得座中众人面色如土。只有康熙鼓掌大笑道:“快哉!这才是好酒令!”傅山在旁边也击节称赏道:“好酒令可以下酒,我为此令浮一大白!” 周云龙已忍耐了多时,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啪”地将饭桌一拍,骂道:“哪里钻出来的野杂种,如此放肆——蔡亮道!你今天原来是专为糟蹋我周某的!”说着便命左右,“与我拿下!” “谁敢?”康熙据案而起,大声喝道,“难道没有王法了?” “王法?”周云龙呵呵冷笑,“一并拿下!” 廊下侍候着的几个差役“喳——”地答应一声,如狼似虎地扑进来直奔康熙。不防魏东亭侧身出去,一个“王祥卧鱼”打出去,前头四个早被打翻在地。蔡亮道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吓得浑身筛糠。几个贩马客更是惊得脸如死灰。只有刘清源冷眼旁观,已瞧出康熙不是等闲人物,只用眼打量气得浑身发抖的周云龙。 “接——圣——驾!”小毛子忽然高声叫道。随着叫声,狼瞫率八名侍卫列队而入,一个个身着蟒衣,腰佩宝剑,气宇轩昂地升阶进堂,径至康熙面前叩头行礼:“万岁,请降旨发落!”蔡亮道和刘清源惊惶地对视一眼,领头跪了,跟着众人也扑扑通通跪了一地。那周云龙先是目瞪口呆,像庙中土偶一样钉在地上,这时眼睛一翻,稀泥一样瘫倒在地。 “好一个令尹!”康熙哼了一声,他索来纸笔,刷刷草了几个字,又钤上随身玉玺,交给刘清源,“你办得很好,就由你去大同府任职,依律办了这奴才,将文案申报吏部、刑部——魏东亭,发驾!” 龚荣遇临回陕西前终究未能再见周培公一面,他到法华寺后柴房约见周培公,和尚们说周培公一大早就被朋友约去同游西山了。龚荣遇为难地站在房檐下,一时不知怎么办好——西山这样大地方,哪里去寻他呢?昨日送走康熙大驾,*当晚便令随从人员准备,定于今日下午启程离京。龚荣遇是*的中军扈从,怎好告假迟行?踌躇良久,龚荣遇推开了房门,见桌上瓦砚麻纸俱全,想了想,上前提笔写道: 培公吾弟:和你吃不成酒了,午后我即将离京。他年到陕,再叙兄弟之情。 荣遇 他还想再写几句什么,却觉得很难着笔。一抬头看见周培公洗净叠得平平整整的破衣服上边,丢着用一根羊皮线串起来的两枚罗汉钱,走过去双手捧起看时,正是母亲之物。从他记事起,这物件就放在针线笸箩里,母亲有时还用它逗着荣遇和培公唱儿歌: 罗汉钱,亮晶晶,娃娃长大比人能。 大的挣来开山斧,小的挣来聚宝甑, 给娘养老又送终…… 龚荣遇心中一热,眼中涌满了泪水,打了几个转转,还是流了出来。 他颤抖着双手取下来一枚铜钱,小心翼翼放进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连那一枚钱掖在破衣服下,大踏步走了。 *离京急,是因为不想在吴应熊府里多呆。出了京反而缓了下来,他要等朝廷调换莫洛的廷寄到达后才回西安。一行二十骑沿着太行古道,过娘子关,穿井径道,由风陵渡过黄河入陕。*一路显得兴高采烈,不住和随从校尉们说说笑笑。他对此行十二分的满意:康熙为他筹了十万两的军饷,又调走了莫洛和瓦尔格,几块重石头搬掉了,即或莫洛他们不调走,又能把他怎样?他*已不再是库兵籍,而是体面堂皇的汉军正红旗的人了!吴三桂那头不得罪,这头又靠上了康熙。*一路上把那枝豹尾枪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他心里真高兴。但龚荣遇的心境愈向西走便愈凄凉。他也摸,也看,摸的看的是那只带着自己体温的罗汉钱,那些云遮山峦、日落长河的雄浑景象,只能增加他思母念乡的沉重心情。 离京的第十天,过了临潼,来到了灞桥,雄伟的长安城东门已遥遥在望。*披着玄色斗篷,驻马桥头,用鞭梢遥遥一指,对龚荣遇说道:“老龚,就要到家了,到咱们自己的家了!长安城从这边看去,真是嵯峨峥嵘啊!这碧青的灞水、千万条柳枝,让人感慨惆怅啊!” 龚荣遇却淡淡地说道:“这些山呀,水呀,叫我看来都是灰不溜秋的,没有什么鸟看头。” *并不在意龚荣遇这些粗话。他的部队组成很杂,驻在西安近郊的三大营近四万兵马,由王屏藩、马一贵和张建勋三个总兵带着,这些将佐中三分之二都是来自张献忠和李自成的旧部,野性难驯。龚荣遇虽然只是城门领职衔,但他带的三千军士都是入秦后招训的,练兵既勤,装备又精,还担任着西安城防和警卫*提督府的差使,地位和王屏藩等人并不相差上下。这几股势力互相不服,*也不能全然做主。但*文武兼备,对部下又舍得花钱,又是皇上任命的开府建牙大将,所以大面儿上大家也还都听他的。听了龚荣遇的话,*低头略一思忖,笑道:“荣遇,不要跟马一贵他们几个老兵痞学。他们那些人的匪性,我非痛加整顿不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要多多帮忙——你就要升为参将了,大约不久廷寄就来——好生干着,我这个提督,说不定将来由你接任呐!” 龚荣遇听着,心里不禁一热:*毕竟够交情啊,一躬身子说道:“谢军门提携!龚某当尽心竭力为军门效劳!” 正说着,前面一行数十骑狂奔而来,为首的是王屏藩一干军将,他们一齐在桥下滚鞍下马,拱着手禀道:“军门大人辛苦,恕末将迎候来迟!”说着便都单膝跪下,腰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 “啊哟,这是做什么哟!”*急忙下马,笑吟吟地搀起王屏藩,“何必呢?都是自家兄弟嘛——起来,都起来!”说着,一眼瞟见他的中军幕僚殷成鹏,拍着殷成鹏的肩头笑道,“你这十世不发迹的钝秀才也来了?这一次我倒给你弄了个四品西安道,将来皇上陛见,升了官,可别忘了马鹞子哟!”说罢哈哈大笑。众将弁官佐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和众人重又上马,只和殷成鹏并辔而行,呆看了一阵夕阳,忽然问道:“成鹏,拜会过明珠大人了么?” “明相前日接到廷寄诏旨,预备离陕,才开始接见外官。”殷成鹏笑道,“遵提台钧旨,我已经拜会过了——其实,这是个很随和的人。” “见过就好。”*说道,“今晚你给马一贵打个招呼,明晚在他那里设一席,我为钦差饯行。” “是,”殷成鹏迟疑了一下,答道,“不过王爷那头的吴应麒和汪士荣也在这儿,怎么办?” “咹,还没有走?”*一怔,脸上已没了笑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殷成鹏,冷冷道,“一起叫上吧。” 第二日酉时初牌,马一贵军营辕门前三声大炮轰然而响,震得附近已经归巢的乌鸦一齐惊起,在春寒料峭的天空盘旋了好一阵子。听说钦差已到,*率千总以上的官佐从仪门迎了出来,只见明珠一身便衣,着石青小羊皮袍,系着玉色腰带,脚下一双千层底皂靴,悠悠然走进来,一身儒雅气质,飘逸风流,没有半点官场派头,看上去十分亲近和蔼。 “钦差大人!”*说道,“标下*——”*报着职名便要跪下。 “已经不是钦差了!”明珠忙一把扶住了*,笑容可掬地道,“你马鹞子又放炮又开中门,我可是不敢当呐!” 二人略事寒暄,*便一一介绍厅中诸将。明珠却一个也不认识,只得含笑点头,待介绍到吴应麒和汪士荣时,目光霍地一闪,笑嘻嘻道:“哦!原来是世兄,你来陕西不容易啊!来,来,我们一同入坐!” 吴应麒矜持地点点头,袍子一撩就坐了。他对*一回来就请明珠,心里很不痛快。若不是汪士荣劝他“不可意气用事”,他是根本不会来的。又见*狗颠屁股似地奉迎明珠,相比之下,对他却少了点热情,他心里更是雪上加霜。吴应麒看了看隔座的汪士荣,汪士荣沉静地坐着,手里把玩着一管玉箫,默不言声。明珠是个何等机警聪敏的人,早看见了,只嘻嘻笑着与众人周旋。 筵席并不丰盛。将军们原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要酒烈肉肥便好。*几句场面话说过,下头几桌上的军校早吆五喝六地大叫起来,大厅里立时乱糟糟、闹哄哄的。明珠乃天子近臣,很不习惯这种粗野的环境,只冷眼瞧着,拣清淡的菜略用一点,一边和*搭讪着说话。不料酒正吃到酣处,龚荣遇从盘子里夹起长长一条肉来,问马一贵道: “老马啊,这是啥玩艺儿?” 明珠一看,几乎要当场呕出来,原来竟是一条死蚯蚓! 马一贵的脸立刻涨得像猪肝一样,左颊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一下。这个人平日责下十分残酷,只一棍就把犯事的人立毙当庭,所以落了个诨号叫“马一棍”。今日当着明珠的面出了他的丑,他脸上更挂不住了,连忙命人传厨子来,又高叫:“大棍侍候!” 猜拳划枚声停了。军将们见马一棍又要杀人,看到浑身发抖、面如死灰的厨子低头进来,有的面露不忍之色,有的剔着牙瞧热闹儿。明珠便起身说道:“马兄,今儿个大家在一起高高兴兴的,你得给兄弟留个面子,饶了他吧!” “明大人说的是。”*也忙道,“咱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明大人都容下了,咱们倒穷讲究?实不相瞒,死苍蝇死蛐蟮我都吃过……”马一贵听了这才消气,指着厨子笑骂道:“操你妈,还不快给明大人磕头!” 事情本来已经完了,偏碰上一个爱恶作剧的王屏藩,喝得红着脸,乜着眼、喷着酒气对*道:“提台这话我不信,我也是个老军务!你不是很爱我那匹菊花青么?老哥要吃得下这条蚯蚓,这马,兄弟就送给你算啦!”说着,将那只差不多半尺长的死蚯蚓淋淋漓漓挑起来送到*面前。 明珠觉得这实在过分,刚说了句“王总兵吃多了酒……”不料*将蚯蚓夹过,一伸脖子就咽了。这时候满屋的人,有的拍手,有的笑,有的满嘴粗话,打诨儿取乐,有的起哄叫好,明珠只觉得头嗡嗡直叫,一句儿也听不见。 “辅臣兄也真能耐!”吴应麒终于忍不住了。他几盅闷酒入肠,见*如此讨好明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道:“你缺钱买马只管冲兄弟要,犯得着与人赌吃死蚯蚓?要是赌吃屎,也这么张口吞下去?” 明珠看*的脸气得乌青乌青的,便笑着搁了筷子道:“我来劝解几句:我看吴世兄,有酒了。这不过是赌着玩的嘛,怎能扯到吃屎上去呢,人是吃屎的?王兄你也不必介意。” 明明是撩拨,他却说是“解劝”,干柴本来已经燃着,明珠又顺手浇了一瓢油。汪士荣见此情景却微微一笑,起身说声“告便”,就离席而去。 “打量你有人撑腰,到陕西来欺侮我*?”*被激得怒火千丈,立起身来盯着吴应麒骂道,“攮的,别做他娘的春梦,未必就能如意呢!” “对了!”吴应麒的脸色气得灰白,仍手按酒杯揶揄道,“要不是攮的,*儿能大了。*不大往哪儿藏银子呢?”说罢仰脸哈哈大笑。 笑声未绝,便听得“砰”的一声,*已气得五官俱不在位,挥拳一击,碟儿、碗儿、杯儿、盘儿、盏儿、瓶儿“哗”地一跳老高。*走过来,劈胸揪住吴应麒,点着鼻子大吼道:“你不就凭吴三桂吗?别人怕他,爷不怕!什么他娘的王子、王孙,我看是虾子、鳖孙!”骂着,一个耳光掴去,吴应麒左颊立时紫涨起来。 明珠心里暗笑,却假惺惺过来一把扯住了*道:“你这叫怎么回事,这酒不能吃了,来人,备轿!”竟自扬长而去。 *当晚盛气回府,提出大令便叫龚荣遇到馆驿去捉拿吴应麒和汪士荣。今日借酒破脸,他决意要扯断和吴三桂的这段瓜葛。不料人去的速,回来的也疾,一个校尉回来期期艾艾地报道:“汪士荣早已逃了,只一个吴应麒在那里呼呼大睡……” “怎么会跑了?”*不禁一惊。 “驿馆里的人说,汪士荣和殷成鹏一起赶回馆里,慌慌张张地卷起了文书,便骑着两匹马出去了!” *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殷成鹏收藏着他给平西王书信的全部底稿。他原打算先稳住这姓殷的,以后再寻个借口杀掉他。不料姓汪的如此机警,竟先走了一着!这样一来,目前还不能和吴三桂翻脸,连吴应麒也不能杀。*一阵头昏,跌坐在椅子上,对校尉们摆摆手:“叫龚荣遇回……回来吧,我今天吃……吃酒……多了些……”(未完待续) 第十回 固安县康熙会明裔 永定河县令责道 康熙从五台山返驾回程,来到直隶固安县境。第二次安排“金蝉脱壳”计进行得十分顺利。康熙只带魏东亭一个人巡视民情。余下的侍卫由狼瞫领着护送太皇太后车驾返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固安县近在京畿,驻防的旗营是魏东亭的属下,尽管如此,魏东亭仍十分小心,路过城外营盘时,还专门进去向管带交待一番。这才和康熙打马进城。 其时已是酉初时分,满街麻苍苍的,店铺都已上了门板,巷口卖烧鸡、馄饨、豆腐脑儿的早点起了一团团、一簇簇的羊角风灯,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在各个街口、小巷深处此呼彼应,连绵不绝。 “离乡三里风俗不同,”康熙饶有兴致地说道,“这里的叫卖声和北京就不一样,倒引得人馋涎欲滴哩。”魏东亭正急着寻一个下脚的店馆,怕康熙又和往常一样随便乱转着寻人说话,听康熙这么说,就腿搓绳儿答道:“前头那不是个老店?咱们就住进去,主子想用什么,叫伙计出来买,岂不是好?”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头道“随你”,便跟着魏东亭走进近处一家“汪记老店”里。 “哎呀,二位!”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店伙计,一身靛青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边略向上挽,显得十分干净利落。他刚在灯下落了账,一抬头见魏东亭和康熙一前一后风尘仆仆进来,忙起身离了柜台,一边让座儿,一边沏茶,口里不停地说着,“怎么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才回来?准发了财!我寻思不定是咱小店里什么地方不周全,得罪了二位老客,住别人那儿了呢!不想您二位还是惦着咱们老交情,又回来了!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了?”一边不停地讲着,一边递过两条热毛巾给他们擦脸,又端来两盆热气腾腾的水来,“二位老客先洗洗脚,安置了住屋,小的再弄吃的来!”言语既亲切又夹着“抱怨”,弄得康熙一脸茫然之色。 魏东亭淡淡一笑,店家这种招客伎俩他见得多了。当下也不说破,擦了一把脸,帮康熙洗着脚,就道:“要一间上好的房子,干净一点,不要杂七杂八的人搅扰,我们歇一晚就走,多给房钱——那边西屋里是做什么的那么热闹?” 伙计一迭声答应着“是”,又说:“西屋里住着几位进京赶考的举子,还有一位做生意的杨大爷住他们隔壁。他们几个在会文呢,杨大爷在一旁瞧热闹儿。爷要是嫌热闹,后院里还有一间大房子,又僻静又干净,只是房价高些……”他啰里啰嗦还在往下说,康熙已穿好了靴子,起身对魏东亭道:“咱们当然住大房子,走吧!” 吃过晚饭,康熙踱至前院散步,见魏东亭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便笑道:“你这样奴才不像奴才,伴当不像伴当,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店还能出了事?” “到底是生地方,”魏东亭笑道,“不过事是出不了的。方才我已在院里看了一遭,多是应三月春闱的举人,也有几个生意人,这个店牌子也很老……”说着,见康熙进了西屋,便忙也跟了进来。 这是三间一连的大套间房子,外头桌子旁坐着四个举人,正在用《四书》和《易经》打谜儿。姓杨的客商坐在靠墙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个盖碗,正看得入神,见康熙二人进来,几个举人都在静坐沉思,竟没有理会,便含笑点头,将手一让。康熙坐在旁边椅上,轻声问道:“他们菩萨样坐着干什么?” “正打谜语呢!”杨客商和蔼地笑笑,用目光盯着一个瘦书生说道,“这位仁兄很有学问,赢了不少利物。这会儿他出的谜是‘生而能言’,打一句《四书》中的话。” “您贵姓,台甫?” “不敢,免贵姓杨,贱名起隆。”客商含笑答道,又欠欠身,礼貌地问道,“您呢?” “姓龙。”康熙看了一眼杨起隆,随口答道,“表字应珍。”二人便不再说话,望着正在沉思的举人若有所思。 “我有了!”一个矮胖子将桌子一击,说道,“可是‘子不语’?”瘦举人别转脸问道:“怎么解释?”矮胖子道:“子不语怪,这个人‘生而能言’,岂不也‘怪’?” 众人哄然叫妙,杨起隆憋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忙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一个年轻举人掀帘进来,笑道:“这个谜底太穿凿了,‘生而能言’是‘子产曰’——可对么?”说着便向桌上取了利物——二钱一块的小银角子。 “慢着!”瘦举人一把按住了,又从怀里取出六个银角子放上,“这就是利物,我们再比,——你拿什么来赌?” “这一块已是我的。”后来的年轻举人从怀中又取出二两一锭银子,笑道:“以文会友嘛,何必如此盛气?我若输了,这银子你只管拿去!” “好!”其余三个举人大约受这个瘦子窝囊气不少,见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气度不凡,一齐鼓掌赞道。康熙看魏东亭时,正在用眼打量自己身旁的杨起隆,杨起隆却正气度雍容地吃茶看热闹。 “载宝而朝!”瘦书生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这是正人君子的行为吗?”年轻举人摇头道,“可是——怀利以事其君?” “一点胭脂!” “老也为之小。” “手倦抛书?” “困而不学!” “有你的——‘旧路’是什么?”瘦举人此时已知遇了强敌,头上渗出汗来。 “旧路么?”年轻举人笑道,“古人有行之者。” “逢十进一,逢八进十一,逢九进一,逢十进一,逢十进一!”瘦书生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一串儿。 年轻举人一怔,背手踱了两步,看了一眼满座瞠目结舌的众人,只向正用赞许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康熙略一点头,答道:“这个谜出得好!不过君为读书养气之人,要重涵养——此谜底是‘埶圭’!” “恨不作第一人!”瘦举人忽然变得十分气馁,叹一口气便坐下了。康熙见他连连败北,也甚同情,正想安慰几句,年轻举人笑着将银子全部收起,说道:“仁兄淹博之士,兄弟十分佩服了。不过这次仁兄只能作第二人,这‘恨不作第一人’乃是‘气次也’!” 至此,瘦举人已是全军覆没,大家不禁相顾愕然。康熙见这场面,猛地想起当年伍次友与苏麻喇姑对文的事,如今竟成过眼烟云,不禁感慨地叹息一声。却见旁坐的杨起隆笑吟吟起身,说道:“两位都是大才,我实在仰慕得很。我这里也出点利物,何妨再战一场,不过想先请教一下二位贵姓,台甫。”说罢,取出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上。 “不敢,学生李光地。”后来的年轻举人谦逊地笑道,“福建安溪人。” “那我们还比什么?”瘦书生哈哈大笑,“李先生乃伍稚逊老宗师的高足,陈梦雷不和你比了,认个老乡吧,我是福建侯官人!”康熙原觉得陈梦雷有些浮躁,此时方才看出他原来是个十分豪爽的人,只是“伍稚逊”三字仿佛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便用目光询问魏东亭。魏东亭会意,凑到康熙耳边道:“伍稚逊做过前明宰相,是伍先生的尊父。”康熙听得目光炯然一闪,很快就又平静下来,正待起身邀李光地、陈梦雷同至自己房中叙话,杨起隆身子一挺站起来,笑道:“二位先生不比了,但这利物如何处置呢?” “依你怎么样?”陈梦雷连连输给李光地,正想抓一个垫背的,见杨起隆笑容中带着讥讽,便道:“你也想考考我们?” “不敢,请教而已。”杨起隆踱了两步,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出的都是俗话——‘蹑着脚步儿走’。” “未之能行,惟恐有闻!”李光地应口答道。 “好!端午雄黄,中秋月饼?” “不愧是个买卖人,”陈梦雷笑道,“谜底是《易经》上的‘节饮食’!” “花和尚拳打镇关西!” 李光地听了略一愣,陈梦雷一笑接上道:“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也。” “高才!”杨起隆夸着,倏地收了笑容,“还有——铁木耳荒田废地灭衣冠!”他一句接一句顶着问,连想也不想。听得众人不住发愣。显然,谁也没有想到一旁观战的年轻客商,竟也是此中老手。 一直应对如流的李光地和陈梦雷这次却没有言声,对望一眼。陈梦雷走过去,将桌上银子一股脑儿推给杨起隆,说道:“人各有志,谁也不必勉强谁,我和光地兄输了,这些都给你吧!”说着,便扯了李光地道,“扫兴得很,李兄请移尊步,到我房里小酌消夜吧。”说着,二人抱拳拱揖,走了出去。 “二位留步!”二人方行至院中,忽然听见有人呼唤,回头一看,是坐在杨起隆旁边的那位后生,便站住问道:“什么事?”康熙笑道:“我看二位不像是猜不出这个谜,倒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想请教一下。” “小兄弟,你很机灵。”陈梦雷笑道,“此谜并不难猜,但此时此地我们又不便作答,出得很刁钻的!” “到底是什么呢?”康熙盯住问道。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李光地轻轻说罢,便与陈梦雷携手而去,康熙立在当地,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没了血色。 这一夜康熙没有睡好。“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这一句孔子语录梦魇似地追逐着他:汉人读书人都是圣人门徒,统御这个庞大的民族又非用他们不可。自己是满人,当然也在“夷狄”之列,该如何解释这一理论呢?入关以来,从大行皇帝顺治到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读书人都怀着这样的心思,别说作为汉人的三藩极可能造反,即使不反,又该怎样致天下于盛世,垂勋业于百代呢? 康熙辗转反侧,恍恍惚惚直到四更才蒙眬入睡,醒来时已过卯刻。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吩咐魏东亭叫店主人进来算账。 “昨晚接客的不是你呀!”康熙诧异地望着留着八字须的店主人问道,“昨晚不是一个年轻人吗?” 店主看来比伙计老成得多,也没那么饶舌,见魏东亭给的房钱很丰厚,谢了又谢,说道:“回爷的话,昨晚小的出去拜堂,回来得很迟,就没敢过来惊动爷。” “拜堂?”康熙愕然问道:“是断弦再续么?” “不,不是成亲,是——”店主人知他误会,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小的入了钟三郎大仙的教,夜来请神,坛主放焰口,小的也去献点香火钱。” “哦……钟三郎。”康熙竭力追忆着《封神演义》里的人物故事,说道:“没听说过这位神仙呀……” 店主人见他疑惑,一边吩咐店小二给客人摆早点,一边压低了嗓子告诉康熙:“钟三郎大仙是玉皇大帝新封的神仙,专到凡间普救我们这些开店铺、做生意、当长随的……信了他老人家,我们就能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谁要触怒了他老人家,就要降血光之灾……”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声音都带着颤抖。魏东亭在一旁笑着问道:“有什么凭据呢?你不用怕成这样——钟三郎又不是驴,不会有那么长的耳朵!”“罪过罪过!”店主人显然是十分虔诚的信徒,“您是长随吧?那就连你也管着——要说凭据那可多得蝎虎了,光我知道的就不少。大仙在通州降坛,有些店铺不相信,一夜便叫大火烧了七家!”说完,给康熙打了个千儿便退了出去。康熙见外头起了风,命魏东亭将一件灰银鼠皮的巴图鲁背心取出来,一边系着套扣,一边说道:“我们即刻回京。”魏东亭见康熙脸色不好看,答应一声“是”,便备马去了。 已是辰牌时分了。固安城外黄风滚滚,寒阳昏黄,一湾永定河,冰花璃结,潜流淙淙,河堤上的垂杨柳随风摇摆,发出嗖嗖的微啸声。魏东亭见康熙在马上沉吟不语,似乎心事很重,便打马跟上,笑道:“这条无定河,改了名字改不了脾性,发作起来依旧像野马,此时安静起来像个冷姑娘!” “要是有伍先生在,昨晚的谜,会打得更有趣!”康熙没有理会魏东亭的话,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天下英才虽多,却不肯为朕所用,奈何?”魏东亭见他挑明了,反觉无言可对,半晌才笑道:“主子别听姓杨的胡吣放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不也是圣人的话?”康熙点头叹道:“你说的当然对,但孔子这句话也该有个好的解释才是。”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他举起马鞭向远处一指问道:“东亭,远处那群人是做什么的?” 魏东亭觑眼一瞧,见是一队民伕,约有四五百人,刚从城里出来,背着锸、锹、䦆、箕,懒洋洋慢腾腾向永定河岸边移动,便回头对康熙说道:“主子,很像是治河的民伕。” “不会吧?”康熙诧异地说道。这一路凡有河工的地方,他都格外留心。治河一般在秋汛过后开工,立冬以后便停工。偏这固安县出奇,这般时分还出河工?便向魏东亭说道:“过去瞧瞧。”魏东亭答应一声,正要过去,见后头一顶蓝呢暖轿顺着河堤抬了过来。前面两面虎头牌,紧跟着十几名衙役扛着水火棍押道而行,一望便知是四品道台的仪仗。康熙寻思:这乘轿人必定是个河道,便对魏东亭说道:“咱们追上前头那群人,倒要看个究竟!” 不一时,后头的轿子已追了上来,在河堤上停住,一个官员哈着腰出了轿——头上戴蓝色涅玻璃顶子,八蟒五爪的官袍上也没缀补服,外头披一件紫羔羊皮裘,四十多岁,白胖胖的,显得神采奕奕。他下了轿立在河堤上,见民伕们在河边缩手缩脚,不愿下河。他便阴着脸大声问道:“谁是领工头目?” “朱观察。”一个吏目从人后挤过来,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道,“小的给您老请安了!” 朱道台用手指着三竿高的日头骂道:“你这滑贼!必定昨夜噇醉了黄汤,拿着朝廷公事胡弄!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人还没下河!”吏目见道台面色不善,嗫嚅了一下禀道:“您老明鉴,并不是小人懒,实在水冷得很,下去不得……就这时分下去,也是十分将就的——”“胡说!”朱道台牛蛋眼一瞪,说道:“早秋时,本道便知会你们开工,你们推三阻四,说什么一日三分银,佣钱不足,不肯好生干,如今涨至五分,又来放这个屁!来,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观察大人……”吏目顿时慌了,两腿一软跪了,叩头禀道,“并非小人大胆,是杨太爷吩咐过的,辰末上工,未末收工……”朱道台“嗯哼”冷笑一声,说道:“杨馝倒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啊,来了没有?”说着便拿眼四下搜寻,满脸都是找茬儿的神气。 康熙此时已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河工佣价,朝廷按地域定有统价,即使在夏日,也不得少于五分,这河道平白扣了二分工银,当然要误了河工,此时却又逼着民伕下冰河劳作。这奴才的心真坏透了。 “朱大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绛红截衫棉袍,一角掖在腰带里,从民伕后面大踏步赶了上来,躬身一揖道,“卑职杨馝在,大人有何吩咐?” “哦,是敬年呀,看你怎么这身打扮?”朱道台打个干哈哈,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奴才竟诬你慢工,实属可恶。这河工一事,朝廷屡有严旨,上年遏必隆公爷巡河时,兄弟已受了谴责,足下是知道的——今儿这事,你瞧着如何处置呢?” 杨馝是康熙六年十七岁时中的进士,榜下即补为固安县令,第二年恰逢辅臣遏必隆至芜湖筹粮,返京时,曾巡视河工。这位朱道台叫朱甫祥,当时还是个知府,奉了吴三桂密札,怠慢河工,被遏必隆当着众官掌了一嘴,同时表彰了固安县令杨馝办事“肯出实力”。朱甫祥因羞生愤,移恨杨馝,一直耿耿于怀。杨馝当然知道。姓朱的是要借端发作自己。他沉吟良久,徐徐说道:“该吏所言并非诬蔑下官,卑职七日前曾令他们巳初出工,申初收工。” “哦?”朱甫祥见他认了,便翻转脸来,用牙咬了咬下嘴唇,问道,“为什么呢?” 杨馝沉静地回道:“卑职以为此系劳民伤财无益之举,应请上宪明令,即刻停治。”康熙在旁听杨馝不卑不亢,侃侃而言,不由暗赞道:“这人有胆。” “贵县令太胆大了吧?这是朝廷明令!”朱甫祥提高了嗓门。 “卑职知道是朝廷明令!”杨馝也提高了嗓音,高声应道,声音中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几百个民伕看着他们越说越僵,都惊呆了。有两个老年人上去劝杨馝道:“太爷,不要与道台大人争了,小人们下水就是……”说着,脱鞋挽裤腿儿往河里下,几十个民工也都脱了鞋,跺跺脚就要下水。推小车卖黄酒的民妇,也忙着点炉子生火,揉面烫酒。站在旁边的康熙看到下水的民伕们大腿上被冰花子扎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有的还在淌着殷红的鲜血,心里陡地一热,正要说话,却听杨馝大喝一声:“上来,谁也不要下去!” “你……你!”朱甫祥气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你目……目无上宪,抗……抗拒皇命……你听——听参吧!”说着拂袖便要上轿,哪晓得被杨馝一把扯住,问道: “朱甫祥,哪里去?” “回署参你!”朱甫祥见他竟敢直呼自己姓名,大声咆哮道,“你——你这素金顶戴,补服没了!” “来,来,来!”杨馝扯住朱甫祥,脸涨得通红,“此时日过三竿,你锦袍重裘,尚且冻得哈手跺脚,却要百姓清晨下河!也好,你若能下水,百姓们自然也能!”说完,便扯着已经气傻了的朱甫祥一齐下堤,踏冰。 河冰“咔”地一炸,朱甫祥方才惊醒过来,急忙夺手挣脱时,却被杨馝死死拉住,几乎滑倒。朱甫祥的两个师爷见县太爷拉着观察老爷下河,惊呼一声一齐上去扯时,河冰经受不住,“嘎吱”一声裂了开来,冰水顿时没到大腿根,人人被冻得咧嘴龇牙。众民伕见事情越弄越大,呼地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们搀扶上来。康熙看到此处,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好!” 朱甫祥上了岸,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冻的,面孔白中透青,上下牙咯咯打架,双脚跺地甩水,见康熙在旁鼓掌大笑,以为是县里管带、吏目的头儿在幸灾乐祸,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一指大喝道:“把这个没*的王八羔子拿下!”(未完待续) 第十一回 魏东亭河堤惩西选 康熙帝县衙慰 几个衙役,听到朱甫祥的命令,便提着绳子,向康熙猛扑过来。 康熙皇帝自幼在深宫里长大,虽然多次遇到凶险,但除了鳌拜曾在御座前对他挥臂扬拳外,还没有遇到过第二个人敢在他的面前少许无礼。“天子之怒,四海震恐,流血漂杵……”伍次友讲过的这一段书疾电一样从康熙脑海里闪过,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什么“天子宝剑”,迅即返身,瞪一眼立在一旁被怒火烧红了眼睛的魏东亭,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记耳光:“主辱臣死,你懂吗?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魏东亭挨了这一掌,猛地惊醒过来,忙从斜刺里一个虎步蹿上,劈手夺了绳子,双手握在绳子中间,像软鞭一样舞得风响。前头两个衙役脸上早着了一下,“妈”的叫了一声,捂着眼滚到了一旁。当中一个被魏东亭迎面一脚踢在心口上,“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朱甫祥见势不妙,掉头便向乱哄哄的人堆里钻,早被魏东亭一把揪了回来,当胸提起,抡起胳膊左右开弓“啪啪”两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朱甫祥口中仍然呜呜不清地叫道:“好,好!打……打得爷好!”魏东亭生怕他再骂出难听的话,接连不断地猛抽他的耳光。 杨馝被吓愣了,面色如土地站在一旁,待惊醒时,才急忙过来劝解。康熙仍不解恨,跺着脚叫道:“小魏子,除了打嘴巴,你就再没有别的本事了吗?” 这对魏东亭倒是最省事的——顺手将朱甫祥向前一掼,跟着又来了一个连环脚,踢在他的当胸。朱甫祥连哼也不哼一声,倒了下去,口中淌出殷红的血沫。 当场打死了朝廷命官!衙役们惊呆了,杨馝惊呆了,几百个民伕都惊呆了,木雕泥塑似地站着,望着河堤上被气得脸色发白的康熙。 “事情闹大了!这……这怎么办,这,这……”杨馝惊醒过来,围着朱甫祥干转,又蹲下身子,抖着手去摸脉搏,试鼻息,翻眼皮,看瞳仁,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民伕们一阵骚动,接着便发狂般乱嚷起来: “杀人的主儿,要是好汉就不要走!” “好汉做事好汉当!” 旁边几个妇女更尖着嗓子号叫着:“天杀的,闯这个祸叫你们不得好死!”乱嚷声中,几十个精壮民伕握着扁担早已将康熙前后退路截住,人墙愈围愈近,逼了上来。魏东亭见群情激愤,难以遏止,后跃一步挡在康熙身前,横剑在手,大喝一声道:“有话讲话,谁敢上来就宰了他!” 这话大有毛病。既叫“有话讲话”,几百个人乱嚷乱叫,吼的、喊的、骂的、吵的、说的乱成了一锅粥,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康熙“为民除害”的快感被这潮涌一样的吼声扫得干干净净。他心里明白,人们并不是恨他,而是怕连累了这个年轻县令,但无论他怎样挥手,怎样喊叫“安静”,却谁也听不清。涌动的人流举着镐锹、钎杆前推后拥,把他和魏东亭围在核心,他真的有点害怕了。正在这时,北边一片黄尘飞扬,一队绿营骑兵扬刀挺戈疾驰而来。几个老年人念佛道:“好了,好了!官军来了!”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围在康熙身边的民伕默默地让开了一个甬道。 领队的是个游击,带了八名亲兵,按着腰刀从沉寂的人道中穿过,俯身验看横卧在地上的朱道台,说了声“人没绝气”。两个师爷走上前来,口说手比,诉说“强盗”毒打观察大人的经过。另外一些人把朱甫祥抬了下去。几个亲兵不待吩咐,早过来横刀看住了康熙和魏东亭。 “上官游击,你来拿我么?”魏东亭忽然冷冰冰地说道。因为人静,这句话说得又清又亮,“是我处置了这个赃官!” “魏军门!”上官游击惊得浑身一抖,刀向脚下一抛,便打了一个千儿:“军门怎么没有回北京?朱道台府里人报信儿,说是强盗打了道台,聚众谋反,卑职才……” “甭说这些个无用的!”魏东亭一口截住了他,“把这里的事料理清楚,会同固安县写个札子申报吏部,除了名完事儿!”因未得允准,他始终不敢公然暴露自己身后康熙的身份。 康熙从河堤上从容踱下,没有理会上官游击,只拍了拍杨馝的肩头道,“你是康熙六年的进士吧?当时保和殿殿试,你是最年轻的一个,好像是二甲十四名,对吧?才过三年,便不认得朕躬了?” “朕躬?”这两个字似有千斤力量,压得这位年轻县令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上官游击也像傻了一样,张大着嘴合不拢来。好半天,杨馝才颤声问道:“您是万岁爷?” “是朕微行至此,”康熙轻轻吁了一口气,“姓朱的奴才对朕太无礼了,是朕命侍卫施刑的。” 杨馝陛辞已有三年,三年前二百名外放进士同跪丹墀聆听“圣训”,哪曾敢抬头望一眼龙颜?迟疑良久,他竟出口问道:“恕大胆,不知有无凭据?” “朕早看出你胆大如斗!”康熙大笑道,“朕不怪你,这也是应有的关节!”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核桃大一方玉玺交给杨馝。 杨馝捧在手上细细小心看过,上边一盘金龙作印钮,底下的篆文是“体元主人”四个字,确实是康熙随身携带的御宝。杨馝此时再无猜疑,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双手高擎玉玺,声泪俱下,高声山呼:“我主万寿无疆!”上官游击、众亲兵和民伕们也黑鸦鸦地跪了一片,高呼:“万岁,万万岁!” “尔等皆朕的良善子民,回去好好生业,河工免了!天气如此严寒,逼着民伕下河治水,直隶巡抚因何不据实参奏?都起来吧!”说着便虚扶杨馝起身,“杨馝,朕命你去任保定府尹。这里的事,暂由上官委人处理善后。” 忽然,有个老年人走上前来跪下求道:“万岁爷既然知道我们固安县令是个好官,就该留下来养护咱们百姓——碰到这样的好官很不容易呀!” “这是升迁他嘛!”康熙笑道,“朕再派一个好官来固安,如何?” 这一声问得人们面面相觑。那个卖酒的中年妇女,便趁机斟了满满一碗热黄酒,用双手捧给康熙,说道:“大冷的天儿,万岁爷用一碗酒暖和暖和身子!”康熙毫不迟疑,端起来一吸而尽,抹一把嘴高声赞道:“好酒!” “万岁爷说酒好,是咱们固安人的体面!”那妇人接过空碗并不退下,笑呵呵大声说道,“万岁爷方才说要再委一个好官来固安,这倒也好,不过显得太费事了。何不委那个好官到保定去,留下杨太爷在我们这儿——升官不升官,那还不是万岁爷一句话?” “好,好!你抵得上一个御史!”康熙高兴得脸上放光,“朕就依了你!杨馝食五品俸,加道台衔,仍留任固安,怎么样?朕白吃你一碗酒,总要给你个恩典嘛!” 河滩上顿时欢声雷动,高叫:“万岁圣明!” 原定回京的日期只好再推迟一天,当晚,康熙便宿在固安县衙杨馝的书房里。他的心情有些烦躁不安,在书房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要了茶来,却又不吃;从书架上抽出书来,翻了几页,又放下。 忽然,他对魏东亭招手说道:“东亭,你到灯跟前来。”魏东亭虽有些莫名其妙,还是顺从地走了过来。 “让朕瞧瞧。”康熙端详着魏东亭的脸颊叹道,“朕一向以仁待下,今日却无端地打了你!” 魏东亭猛然感到一股既酸又热、似气非气、似血非血的东西从丹田拱起,再也按捺不住,脸色立刻涨红了,忙跪下道:“主辱臣死,是奴才的过失!” “你要是心里觉得委屈,就在这儿哭一场吧!” “不……不!奴才怎么会觉得委屈?”魏东亭急忙说道,“那姓朱的秽言辱主、冒犯天威,奴才身为护驾侍卫,敢说无罪?”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朕错怪了你,你是怕那几个狂奴伤了朕。”康熙笑道,“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委屈!” “奴才真的不觉委屈!”魏东亭连连叩头,哽咽着说道,“奴才受主子厚恩,心中感激万端,自思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你说的是实话。”康熙挽起魏东亭道,“不过朕确有委屈你的地方——难道你不觉得朕这些日子待你薄了一点儿?” 魏东亭弄不清这话的意思,惊得浑身一颤,忙道:“奴才不曾想过这事,主子并不曾薄待奴才。”康熙听他如此回话笑道:“你是干练了还是油滑了?这几个月朕是有意碰你的!”魏东亭忙道:“奴才岂敢欺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慢说主子并无疏远奴才之处;即或有,奴才亦应反躬自咎,求功补过,岂能生出怨上之心?” “你这样很好,”康熙叹道,“但你终究不知朕的深意——你与索额图、明珠不同。”他顿了一下,“索老三现是皇亲,有时胡来,只要不妨大局,朕不能不给他留点面子;明珠才具虽不错,只不过是一个同进士的底子。这有什么可羡慕的?”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魏东亭,继续沉思,说道,“朕对他们,其实远不及对你器重。你几次请旨要弃武学文,朕都未允——不是时候嘛!你要做封疆大吏,那还不是朕的一句话?——是想学范承谟,还是朱国治?今日不妨据实说给朕听。” 魏东亭听至此,惶惑地看了一眼康熙,却见康熙摆了摆手。“朱国治外放云南巡抚,那是什么好地方?比狼窝也强不了多少!范承谟去福建,那可是耿精忠的地盘!难道你也想跟着去趟浑水么?” “主子圣训极明,奴才茅塞顿开——” “朕筹划再三,不得不把你留在身边。你要吃得起这个亏。” 康熙的这一番抚慰,说得情真意切,入情入理。魏东亭被他说得服服帖帖,多天来郁结在心的事,如今有了明白的答复。自从他的结义兄弟郝老四因勾通鳌拜,被康熙治罪之后,他的心一直惴惴不安。他怀疑是明珠捣鬼调唆,却又没有实据;就是有,他也不敢贸然和明珠翻脸。现在总算放下了心。魏东亭不禁暗想:“今天这一巴掌挨得值。” 魏东亭正在沉思默想,忽听杨馝在门外通报说:“乾清宫侍卫穆子煦求见!”魏东亭料知北京必定有要事呈报。(未完待续) 第十二回 伍次友上书言大政 黄太冲赋诗咏 穆子煦呈送的通封书简里共有两份奏折,一是索额图和熊赐履的联名折子,详细奏陈了戈赖尼离京以后罗刹兵在黑龙江沿岸移防的情况;同时请旨拨库银一百万交于成龙赈济黄淮灾民;还说到安徽巡抚正在着意密查六十万两饷银被劫的案子;末了又奏报伍次友的行踪至今尚未查明。康熙看后,将它放在一边,拿起另一件看时,不禁一怔,原来竟是伍次友的亲笔折子!这是他两个月前写的,康熙瞧着折上端正的钟王小楷,心里不由一阵兴奋。康熙从伍次友受业整整三年,对他的手迹十分熟悉。康熙的窗课都是用这种笔体批改的,或划圈,或勒红,伍次友总要一丝不苟地细加评语,如今这亲切的手迹又重现在眼前,真有久违重逢之感。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小声读了起来: ……臣以为四方不靖,当先以安内为要。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东南波兴,天下板荡,则西北边患弥甚,实难骤然荡平。见事不疑,疑事不为,详虑而后行,则事鲜有不克之理。吾主乃天下圣君,自有明断。臣一管之见,一得之愚,敢不曲陈于陛下?臣本疏旷散人,游历江淮、讲学山东,观士子之心,似已翕然向化,当勉心尽意,广罗人才,荐贤于庙堂,为吾主大业,竭奉绵薄之力。久违圣颜,时念不忘,对此孤烛昏焰,草章远呈,能不潸然涕下…… 再看下边,还有几行小字: 另,今有邪教钟三郎,其教众造谣启衅,煽惑人心,志在不测。此间甚为猖獗,未审京师若何?于此类案,臣以为吾主当镇之以静,明查暗访,一鼓荡尽,则民心自定矣。 伍次友顿首又及 康熙读着,泪水竟情不自禁地淌了出来:自己的这位恩师,才真正够得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啊!怕人瞧见自己失态,康熙忙悄悄拭了,转脸问杨馝道:“京师谣言甚多,你这里近在京畿,可听到些什么没有?” “有的。”杨馝略一思索答道,“那都是些不经之谈,臣已出谕严禁——” “讲!”康熙厉声吩咐。 “喳!”杨馝忙道,“多是小儿歌谣——” 四张口儿反,天下由此散。日月双照五星联,时候到来一齐完——劝人早从善。 杨馝说着,偷眼看了看,见康熙脸上毫无表情,便接着又道,“还有哩!——” 道士腰里两个锤,火木水土向金归。实心哑子骑白虎,北京城里血如水。 杨馝一边背,康熙一边紧张思索,听至此抬头问道:“据你看来,这些童谣因何而起,又指的什么?”杨馝忙跪了叩头道:“臣实在学陋识浅,第一首索解不来;第二首有些妄思,未敢直陈……” “这倒奇了,据情回奏有什么干碍?”康熙一笑,“不管是什么,只管说。” “是——这第二首童谣,似指吴三桂。” “怎么见得呢?” “‘道士腰里两个锤’”杨馝解释道,“‘道’者‘倒’也,把‘士’倒过来写,成一‘干’字,腰中两锤是两点,合成一个‘平’字。火木水土向金归,按火属南、木属东、水属北、土属中央,都归于‘金’;而金乃西方之气,暗指西方当主天下兴亡。‘亚’字中心是空的,现在说‘实心哑子’,正是一个‘王’字,凑成了‘平西王’三个字。东青龙,北玄武,南朱雀,惟西为‘白虎’,合起来便是‘平西王骑白虎杀进北京’。这‘血如水’便是‘杀’的意思。”说完叩头道,“这不过是臣妄自臆断,未必能揣对谣言真意……” “你说得对,”康熙沉吟一会儿,选择着适当的词说道,“这首童谣指的确是吴三桂,但吴三桂与朝廷恩结情固,断无造反之理,必是不轨之徒从中离间煽惑——你下令严禁后又怎样?” “回万岁的话,”杨馝从容答道,“明面上已没有了,暗地里的情形尚不能尽知。近来地方上盛行一种‘钟三郎’教,行踪十分诡秘可疑,却未查出是否与谣言有关。” “这件事暂说到此。”康熙似乎有些倦意,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道,“天已迟了,杨馝可以跪安了,朕明日凌晨启程回京,由魏东亭、穆子煦和上官亮随侍,一切供张俱不须办。” 次日凌晨五鼓,康熙便命发驾回京,杨馝不敢违旨,只带着合衙人等恭送出城便悄悄回来。康熙因为身份已明,不便再微行,便更换了服装。头戴一顶黑狐腿缎台冠,身着酱色江绸面天马皮袍,外罩一件石青缎面缣金褂。魏东亭、穆子煦两个侍卫一左一右骑着高头大马,将康熙簇拥在中央,后边上官亮也是全挂子朝服,带着五百余名营兵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踏着坚硬如铁的冻土,迎着凛冽的寒风,顺永定河沿岸黄土官道直趋北京。 康熙骑在马上,脸色平静而略带欣慰。尽管几个月来发生在身边的事是那么纷繁杂乱,但是,他自觉尚无处置不当之处。昨晚看了老师伍次友的信,一件件都合如符契,心中更有一种踏实之感。沉思良久,康熙在马上回身向魏东亭说道:“有两件事,到京提醒朕,一是等明珠回来,让他到户部清查一下,到底有多少存银、库粮;二是调这个上官亮带他的营兵移驻通州,杨馝的升任诏书由朕特旨办理,明年将他调出来,仍到保定府,为朕看守京师门户。” 这两件事,第一件魏东亭是清楚的,太和殿震坍,康熙下诏命即刻修复,户部尚书米思翰竟抗着不办,说是库中无银,自然要清查一下;第二件却领会不了,上官亮是无名弁佐,连自己善扑营总管也只是知道个姓,又无功劳,为什么要特简调任?杨馝是康熙亲口对百姓许愿不予调动的,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又变了?迟疑片刻,魏东亭方才答道:“臣领旨。” “你不要学京官的油滑,”康熙笑道,“以为多磕头、少说话、熬资格是做官的秘诀,朕要那样的奴才有什么用!通州这个地方民情很杂,上官一个微末无名之辈,奉朕特旨驻防,敢不努力向上、尽力办差?” 魏东亭恍然大悟:“这叫结之以恩!” “至于杨馝,也是大同小异。”康熙抚着下巴,眼睛深沉地望着远方,缓缓说道,“因他的事要缓办,所以朕要你提醒一下。杨馝这样的官最宜府道,不可太上,也不可太下。” “万岁——这?” “杨馝这人朕仔细看过了,外柔内劲,蓄而后发,其性情与鳌拜恰相反相成,有其长而无其短。”康熙的眼中闪着似乎冷峻又似乎赞赏的光,良久才又说道,“用得太低可惜了材料儿,用得太高……”他忽然觉得有些碍口,一笑顿住了。 魏东亭胆怯地瞥了一眼康熙。对这主儿,他是忠诚得不能再忠了,但时而敬、时而怕的感觉还是不断地萦绕在心头。他觉得康熙像一潭明净的水,观山色湖光令人陶醉,但你真的跳下去,又会觉得深不可测。他忽然想起他的仆人老门子,化装潜伏在自己身边整整三年,直待鳌拜败亡伏法,才露出真相。是不是自己身边还有这样的人物呢?他不敢沿着这个题目想下去了,忙又从另一头想,在河堤上杨馝将比自己大着三品的朱甫祥拉下水,还有数百名民伕为保护杨馝而表现出的那种汹汹气势,使他真正领悟了“圣意”。魏东亭被迎面吹来的冷风袭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挺了挺身子,想吁一口气,又憋了回去,只当作什么也没想一样目视前方。 “国士尽忠是不应计较宠辱进退的。”仿佛是在回答魏东亭的疑问,康熙忽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但为人主的,也当体念忠良的臣子——伍先生现在不知怎样了?他在外头讲学很辛苦,也甚见成效,今年山东、安徽来京应试的举人比往年大增,不能说没有他的功劳。前头他几次给明珠的信都转给朕了,昨日又上了奏折,实在是身在江湖、心悬魏阙啊!只如今他在哪里呢?” “啊——哦!”魏东亭开始吓了一跳,后来才听清是说伍次友,忙赔笑道:“皇上已派明珠大人前去寻访,不日之内,伍先生定可到京。” 康熙对伍次友的担心并不多余,愈来愈大的危险正在靠近伍次友,而这个饱学多才、风流儒雅而缺少世故阅历的帝师还一点也不知道。 在郑州乌龙镇伍次友与明珠一起请天子剑诛杀了西选官郑应龙兄弟,二人便分手了。伍次友带着两个从人沿黄河故道东下,一路冬景萧索,放眼一望满目凄凉,野蒿荒草、枯杨残柳在沙滩上稀稀落落,被风吹得东摇西摆。伍次友放马慢行,想到韶华易逝,美人迟暮,盛年不再,不禁感慨万千。 但他并不气馁。他知道,自己的“赐金还山”和李白是大不相同的。唐玄宗骨子里是把李白视为帮闲文人、取乐玩物;而康熙却真心把他当作知音良友。他知道康熙的心思,是想请他以在野文人的地位帮朝廷收揽一批汉族文士,不要让这批人滑到吴三桂那边。康熙曾多次向他透露,尚有再行起用的意思。但是伍次友对做官一点意兴也没有了,是因为官场中龌龊的构陷、腻人的奉迎、捉摸不定的沉浮,还有与苏麻喇姑出人意外的婚变,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自己既然有幸做了当今天子的启蒙师傅,便有责任帮扶学生做一个万世留名的英主。为此,他要在江湖上为康熙物色一批人才,以便协助康熙治国安民,创建大业。自从在安庆遇到进京赶考的李光地以后,他知道父亲身体康健,便更加坚定了这一决心。 伍次友与李光地的相遇完全是一次偶合。 伍次友由山东到安徽,先在凤阳府淮西书院讲了一个月的学,便又乘船来到安庆府,却不愿再以去职的翰林院侍讲身份露面了。他是一个落拓疏放惯了的人,懒于应酬,苦于拘束,所以到安庆后便没有再与官府交往,自找了一处靠实的百年老店“迎风阁”住下。他哪里晓得自己的一举一动还在受到朝廷严密的关注! 住下的第三日,天气骤然变冷。伍次友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奇寒难当,看看窗纸明亮,还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哪知道刚刚推开窗户,便有一股寒风卷着雪团扑面袭来,灌得他一脖子白雪。他不禁又惊又喜,忙从包裹中取出康熙赐的那件狐裘披上,兴冲冲走下楼来,向店主人说道:“今日这场好雪,怕是今春最后一次了。我想包下阁上西边那间,那里临河景致好,可以独酌观雪。我愿多出钱!” “爷来迟一步,西阁房已上了客。”伙计在一旁满面赔笑道,“不过爷也别懊恼,西阁那么大,各人玩各人的,两不相干,上头总共才七八位,又都是文人,正好吟诗说话儿,小的不再接客人就罢了。” 伍次友无奈,只好如此。待他登上楼阁,果见西阁已有了八个人,却分为三起。靠东南一桌,有两位。年约四十岁上下的人,都穿着灰布棉袍。另几个年轻一点的,坐在他们的下首,靠在窗前把着酒杯沉吟,见他上来,只瞧了瞧他一眼,便都转脸去赏雪,很像是在分韵做诗。另一个中年人却坐在东窗下,开了一扇窗户,半身倚在窗台上看雪景。西墙下一张桌旁坐着一个少年,打扮有些奇特,只穿一件蓝府绸夹袍,罩一件雨过天青套扣背心,黑缎瓜皮帽后一条辫子长长垂下,几乎拖到地面,腰间悬着一柄长剑,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独酌独饮,见伍次友登楼上来,似乎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便含笑点头欠身道:“这位兄台,那边几位正在吟诗,何妨这边同坐?” “多谢,”伍次友一边坐一边笑道,“这边只怕冷一点——敢问贵姓、台甫?” “先生披着狐裘还说冷,那我该冻僵了!”那年轻人至多不过二十岁,却十分洒脱,嘻嘻一笑说道,“不才姓李,叫雨良,您呢?”伍次友顿生好感,忙道:“久仰!不才姓伍叫次友。”推窗赏雪的中年人听到“伍次友”三个字,迅疾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边,旁若无人地吃酒,两眼却不停地向这边瞟。 李雨良的目光也霍地一跳,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伍次友一番。正待问话时,伍次友却大声传呼酒保:“取一坛老绍酒,再要四盘下酒菜——精致一点的。”东南桌上的几个人构思正苦,猛听伍次友大声要酒要菜,不觉面露厌色,别转了脸不言语。 “伍先生真是海量,吃得了这么多?”雨良边饮边问。伍次友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既与你同座,理应共饮,难道你的酒就不肯赐我一杯?”雨良一笑。起身满倾一大觥递过来。伍次友笑着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雨良先生也是达人!只管吃吧,若醉了,就不必回去,和我一同宿在这迎风阁店里。”雨良微微一愣,转而笑道:“这倒不消费心,我本来就住在这店里呢!” 此时楼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是河里的水显得分外清澈,向东南缓缓流去。阁外的墙头上露出一枝红梅,在这风雪中显得更加妖艳。李雨良见伍次友看得发呆,便笑道:“伍先生,这么好的景致,何不也吟上一首?”伍次友笑着一摆手道:“那边立着诗坛呢!眼见就要开坛了,我们且听听他们的,赏雪吟诗。快何如之!” 李雨良转脸望去,果见一位凭窗而立的先生手拈着胡须,摆头吟诵: 淡妆轻素鹤林红,移入颓垣白头翁。 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春风。 吟声刚落,对面那位四十来岁的人呵呵笑道:“好一个‘强匀颜色待春风’!黄太冲火性未除,要羞得桃李不敢开花么?” 听见“黄太冲”三字,伍次友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遇到名倾天下的“浙东三黄”之首黄宗羲!李雨良一边替伍次友斟酒,一边悄声笑问:“这糟老头子吟的什么?我竟连一个‘雪’字也没听见。”伍次友笑着努努嘴道:“喏,说的是那株红梅!别打岔,咱们且往下听。” 黄宗羲听了中年人的话,微笑拈须道:“汪玉叔,该你的了!”伍次友不禁又是一惊:此人竟是“燕台七子”文坛座首汪玉叔!一楼同聚这等两个人物也真算得上奇遇了。但不知那个蕴藉深沉的青年和那三个中年人又是谁?正想着,那年轻人开口说道:“黄先生所言极是,光地也以为该汪先生吟了。”旁边一个中年人插话道:“今日原为贺黄先生四十寿辰,但既为文人,就少不了作诗。润章监酒,就该不分长幼、尊卑,凡做不出诗来,酒是没得吃的!”伍次友侧耳听着,对李光地他不熟悉,但对施润章他是知道的,乃宣城文派坛主。天下论诗“南施北宋”,北宋是燕台七子中的宋琼,“南施”便是这一位了。伍次友一边观风望色,一边暗自拿着主意。 “愚山监酒说了话,”汪玉叔干咳一声笑道,“酒令大于军令,只好应命。不过今日却没有诗情,胡乱填一首词儿塞责吧。”说着,便吟道: 重重冻云凌太虚,东风剪碎玲珑玉。白蝶舞成团,梅花一带攒。昨窗窗影白,错认团月,晓起推门看,罗衣生峭寒。 “‘东风剪碎’一句不坏。”施润章笑道,“诗词贵乎恬淡,你总是不失本色。”说罢,转脸对李光地道,“该听你的了。”李光地却只是笑,半晌才道:“杜讷先生和蒲亭神先生都是一代名家,晚生断不敢僭先!”伍次友此时方知,原来这两位是山东新城派大名士杜讷和蒲留松。 “我来献丑!”杜讷却十分爽快。 兽炭金炉室难温,深掩重门天欲昏。 彤云扫来昆岗玉,抹向梅梢月一痕。 吟罢笑道:“我的诗不好,请诸位自去争那碗状元酒吧!” 六人不禁相视而笑,正待评论诗词优劣,伍次友呵呵大笑立起身来,对雨良说道:“兄弟,你带两碗酒,咱们凑个热闹,他们那些个诗词,太沉闷了,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未完待续) 第十三回 咏红梅逸老明心志 集唐诗次友揽 伍次友说罢,从坛中倾出三碗酒,自端了一碗过这边桌子来说道:“请慢饮这碗‘状元酒’,不才伍次友也来凑一首——却是打油诗——” 十只鹅,百只鹅, 千只鹅,万只鹅…… 这边席上的几个人,万不料当中会杀出一个程咬金,见这书生执酒高吟漫步而来,不禁面面相觑。听他如此咏雪,李光地却忍不住别转了脸捂嘴暗笑。汪玉叔和黄宗羲却听出其中似有大雅之音,一边起身给伍次友和李雨良让座儿,一边细心听他继续吟道: 亿万斯鹅儿渡银河, 俄顷天低云漠漠! 王母不耐水色浊, 怒令天丁都捉却, 断羽纷纷落山阿。 右军掷笔方惊愕, 易牙抱薪烹珍错。 相邀共饮加饭酒, 白梅遍地吟清歌! 吟罢放声大笑。六个人不禁面面相觑,李雨良却抿着嘴儿笑。良久,黄宗羲方问道:“伍次友——嗯,听你口音,可是扬州人?” “黄先生,”伍次友收了笑容,“伍稚逊便是家父,难道不识么?” 黄宗羲顿时大惊道:“原来是伍老相国的公子!”说罢,转脸对汪玉叔道:“玉叔,这就是稚逊老先生的二公子,不料在此邂逅相逢。”说着,便为伍次友一一介绍座中人,大家拱手见礼。轮到李光地,却不敢受伍次友的礼,翻身拜倒在地,说道:“久知世兄大名,却不料竟如此有缘!” 伍次友忙一把搀起来,说道:“这大礼如何使得?”杜讷却在旁笑道:“他正该如此。大约你还不知道,他是你家老太爷稚逊先生游历福建时,收的高足!”伍次友听如此说,一边笑着还礼,一边说道:“小小安庆迎风阁上一下子竟聚了这么多前辈、饱学宿儒,晚生倒搅了你们的清兴!”说着扯过雨良,说道:“我们还是安坐,静聆诸位大手笔的雅音。” 雨良端着酒碗没言声,却在凝神观察东窗下那位中年人,他正在以手蘸酒,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伍次友一笑,便撇了众人过来,一揖笑道:“这位先生独坐写诗,清雅得很,不过闷酒难畅,何不过来大家同坐?”雨良却笑道:“我瞧着呀,您倒不像是弄笔杆子的,像是玩刀把子的——您叫什么名字?” “兄弟你真好眼力。”中年人笑道,“我本是一个厮杀汉,听着方才几位的诗好,随便划着好记下来——我叫皇甫保柱。”说着,便起身向伍次友还礼,又向李雨良作了一揖。李雨良双手一托,顿觉有千斤重的压力,知道这是一位江湖上的好手。 “你如今不能称‘晚生’啰!”大家入座后,黄宗羲半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对伍次友道,“风闻你做了帝师,此番只怕是来此微访的吧?” 伍次友知道这个黄宗羲,才大如海而性情怪僻,为人外谦内骄,是这些人中最有威望的。听他方才吟的诗内“强匀颜色待东风”,似乎对文人趋向功名颇有讥讽之意,因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官了,也没真正当过一天官,什么起居八座不八座,原也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既承先生相问,可以实言相告,我既做过帝师便是零落尘埃、沦为行乞卖唱,决不肯败坏我学生龙儿的事业。” “好!”汪玉叔见黄宗羲不住用目光扫视伍次友,忙打圆场笑道,“不过既没做官,此时同我们一样,同是闲云野鹤之人,大可不必为朝廷分忧,今日是黄太冲四十诞辰,还是吟诗贺寿为妙!” 伍次友左右顾盼,见一柜上放着现成的文房四宝,便呵呵笑道:“既是寿辰,我却无礼仪可敬,有两首诗写出来奉献黄先生,愿先生寿比南山!”说着便走过去,雨良也过来帮他铺纸。伍次友援笔在手,抖擞精神一阵疾书写了出来,众人看时,第一首是: 八山叠翠诗——游苏州半山寺 山山 远隔 山光半山 映百心塘 山峰千乐归山 里四三忘已世 山近苏城楼阁拥山 堂庙旧题村苑阆疑 竹禅榻留庄作画实 丝新醉侑歌渔浪沧 另一道题头是: 包山叠翠诗——游西山灵光寺 山山 灵异 山邻有山 择后四神 山前山季游山 遍访都春是尽 山外野山山色映山 人至慕山山眼照山 乐因是归光如镜镜 真寻俗世贪不身随 雨良和保柱都傻了眼,看了半晌,竟读不下来,正欲问如何读时,却听李光地在低声吟诵: “《八山叠翠诗——游苏州半山寺》:山山远隔半山塘,心乐归山世已忘;楼阁拥山疑阆苑,村庄作画实沧浪。渔歌侑醉新丝竹,禅榻留题旧庙堂;山近苏城三四里,山峰千百映山光。 “《包山叠翠诗——游西山灵光寺》:山山灵异有山神,四季游山尽是春;山色映山山照眼,山光如镜镜随身。不贪世俗寻真乐,因是归山慕至人;山外野山都访遍,山前山后择山邻。” 读完,李光地高声笑道:“好诗,好诗!”汪玉叔笑道:“次友这笔字比之稚逊老先生竟还要强些,这风骨、这气势、这神韵,八成临过清秘堂中右军帖子——太冲,四十大寿有这么一幅佳品,精贵得很呐!” 黄宗羲小心拿起墨汁淋漓的纸仔细观看,眼中放出光来。伍次友身为帝师而不做官已是大合他的脾胃,又如此恭维自己,不知不觉间对伍次友陡增好感,一边看一边连声夸赞:“好,好!我收下了!无物回赠,薄酒一杯,次友先生请领了!”刹那间伍次友在他目中升到了“先生”地位。伍次友当然十分高兴,接过杯子一吸而尽。将杯底一亮,回座笑道:“我们何不联诗贺寿?” “我也不耐烦在这搜索枯肠了,”杜讷捋起袖子说道,“不如集唐诗联句!”蒲亭神也笑道:“既是祝寿,集唐诗也该有个题目,就叫‘不惑述怀’如何?”施润章拊掌笑道:“妙!” “康熙也算有眼力,竟找到这样的好师傅,”皇甫保柱心中暗道,“这份才气,这份风流,吴三桂那儿如何能找得到?”口里却说:“今日我们耳福眼福可谓不浅,我和雨良先生恐怕只能坐山观虎斗了。”说罢瞧雨良时,雨良正若有所思地在注目伍次友。 黄宗羲当仁不让,首先吟道: 四十无闻懒慢身, 汪玉叔哈哈笑道:“老黄倒会挑现成的,倒像戴叔伦替老黄抒怀似的。”他接着吟道: 生涯还似旧时贫。 谁能阮籍襟怀旷, 施润章忙接道: 却恐闲人是贵人。 一想流年百事惊, “这是逼着人转韵了。”蒲亭神笑道,“倒合了我此时的境遇。”他续吟道: 青袍今已误儒生。 时难何处披怀报? 身贱多惭问姓名。 薄有文章传子弟, 黄宗羲不禁大笑:“一句诗勾起老蒲牢骚满腹,岂不闻文章憎命,愈写得好愈倒霉?”说笑着信口续道: 更无书札答公卿。 壮心暗逐高歌去, 杜讷插上去吟道: 白发新添四五茎。 出门何处望京师? 伍次友续了两句: 几度临风动远思。 多病漫劳窥圣化, 黄宗羲摇头暗叹道:“毕竟身份不同,气质也就各异。我仍借古人,发我的感慨——” 无才不敢累清时。 蹉跎冠冕谁相念? “求仁得仁,何必自叹自艾?”汪玉叔笑谓黄宗羲,“也不要过于自苦了,无功名念,无利益心其忧自解——” 寂寞烟霞只自知! 不解谋生只解吟, 芭蕉叶上独题诗。 伍次友终觉格调太颓唐,心里暗自拿着主意,从雨良手中接过一杯酒一仰脖子饮了,笑道:“晚生今天兴起要打个擂台。你们几位暂歇,我和光地、亭神二位决一上下!”说着,曼声吟道: 使君还寄谢临川, 新卜幽居地自偏。 寒酿满瓶书满架, 蒲亭神正低头思忖,李光地已昂首应战: 绿杨如发柳如烟。 细推物理须行乐, “颇觉生涯异俗缘!”伍次友接口吟道: 借问行藏谁得似? 蒲亭神扭脸见李光地又要说,忙抢了上去道: 诗家才子酒家仙! “好!”伍次友不容他出句,突如其来又顶一句: 壁间章句动风雷, “门外松寒覆碧苔!”蒲亭神哪甘落后,忙笑道: 闭门著书多岁月, “一家终日住楼台!”李光地神采飞扬,见伍次友又要抢先,忙道,“你擂台主人且慢——” 奇花异草分明看, 伍次友不敢怠慢,忙笑吟: 珠箔银屏迤逦开。 到此诗情应更远, 不知身世在蓬莱。 月色江声共一楼, “我有点敷衍不来了,”李光地笑道,“得转一转了——” 人间亦自有丹丘。 平铺风簟写琴谱, “醉折花枝当酒筹!”伍次友急顶了一句: 旧业已随征战尽, 蒲亭神一怔,说道:“怎么弄的,我们这会儿的诗像是给前头翻案似的!我偏不——” 烟波别驻古今愁。 诗肩莫向楼头耸, 一字知音未易求。 百年身世不胜悲, “这会儿我也听出来了,”李光地也笑道,“世兄果然厉害,我再助蒲兄一臂之力——” 向秀归来父老稀。 未以彩毫还郭璞, 吟至此,诗调又趋凄凉。楼上众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伍次友身上,看他如何再扳回来。伍次友略一沉吟,突然笑道:你们二位并非俗手,可惜乾坤已定,便再堆砌点愁凄词句也不打紧,何况彩笔尚在我手,只怕你们要江郎才尽了——” 却将远信寄袁丝。 寸心欲抗三千载, 两地空传七家诗。 已被秋风教忆脍, 吟至此戛然而止,转脸对黄宗羲笑道:“我看你认了这个账的好。你开的头,还由你来煞尾,我是已经尽力替你翻了案,一定要凄凄惨惨地过这四十大寿,我也没办法。”说着自斟一杯饮了。 黄宗羲低头思忖半晌,诗句撵到这一步,想再用风花雪月之类搪塞,就太牵强,前头忧愁、凄凉、悲酸俱全了,说重复了便失身份。良久,只好笑道:“次友,用心良苦,真有你的,逼迫着人大发豪情。这末一句,竟寻不到合适的——也罢,就随你吧!” 更携书剑到天涯! 用这一句结束全篇确是天衣无缝。但这迎风西阁上的九个人心里都明白,这番唐诗集联之战,不知不觉间已被伍次友占了上风。 “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不得不跟着你的鞭子转了。”汪玉叔似乎很感慨,“真是翻案文章妙手天成!怪不得稚逊老先生常常夸赞二公子。皇上选你做师傅,也真有眼力,当今把你放到江湖上,这份远见卓识便值得浮一大白。来,敬你一杯!”(未完待续) 第十四回 伍次友初交痴心女 青猴儿寻衅遇 送走黄宗羲等人,伍次友仍立在河岸上,远眺孤帆碧波,茫茫苍苍,不禁慨然长叹:人间聚散竟如此无常!正想到伤心处,同来送行的李雨良忽然笑道:“伍大哥,我来安庆投亲不着,也没了去路,大哥你打算哪里去呢?” “我嘛,我本打算回扬州去家里看看。据光地说,家父在外游历未归,身子骨又好,倒也不必急着回去了,还想在北方呆些日子。”伍次友沉吟道,“你既然投亲不着,何妨结伴同游?这里离兖州府不远,同去孔圣人家参拜一番如何?你若想到北京做事,我的朋友很多,荐了去,几年就出息了。” “那敢情好。”雨良抿嘴儿笑笑,遥遥指着远处一座大庙道:“那边像是过庙会,咱们在客店里闷了几天,一同散散心去吧?”伍次友抬头看天色,已是巳时时分,便点头笑道:“这河边雪都融化了,没什么看头,逛逛庙会也好,就便儿在那里用点饭,过了午再回店。”说着二人下了官道,径向西来,远远地望见黑鸦鸦的一片人群。 “伍大哥,”李雨良一边走,一边顽皮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头,忽然问道,“你这么好的才学,又当过皇帝的师傅,怎么不留在京城做官,到处跑着玩?” 见到雨良这一身稚气,伍次友不禁一笑,说道:“你可知道许由洗耳、陶潜避世的故事吗?古代这样的事多着呢。” 雨良像又想起了什么,俏皮地问:“你没有家室妻子吗?” “没有。”伍次友深沉的目光遥视远方,“不过,也可说是有过的。” “那怎么会?” “会的。”伍次友被他这一问,心中隐隐作疼,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冷冰冰说道,“形交而异梦同床,不若神交而远隔关山。” “哦!”雨良忽然拍手笑道,“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伍次友站住了脚,黑得发亮的瞳仁盯着这个年轻伙伴问道。 “一定是青梅竹马之好!”雨良道,“可惜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两个私下订了终身,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可是的么?” 这些话听着太刺心了,伍次友眼中一下子汪满了泪水,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很标致吗?”雨良低着头思索着又问。 “她不难看,却也不是绝色佳人。”伍次友心里烦躁,不想再沿这个话题说下去,便道:“这里边的事一言难尽——我们且逛庙会吧。” 大庙里祭的非圣、非佛、非道也非神,更不是关圣君、岳武穆,而是钟三郎大仙。这个仙家,伍次友一路上听说过几次,究竟出在何典,就连伍次友这样博学多才的人也一时寻思不来,只觉他的教众夜聚明散,有些鬼祟,便在给康熙的奏折里写明了。当伍次友背着手在庙前仔细看时,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座破败了的山陕会馆,临时改为庙,新换的黑漆大匾上写着: 福佑一方 两边还有一副新写的楹联,一笔极漂亮的楷书,写得却颇有情致: 结什么仇?造什么孽?害什么身家性命?饶你颠倒衣裳,此日自夸权在手。 贪尽了利,占尽了名,丧尽了天理良心。看他横行道路,一朝也有雨淋头! 下款为一行细字: 中宪大夫知兖州府赐进士出身郑春友恭题 康熙九年正月谷旦 伍次友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进庙,扯了雨良踅到庙东来。李雨良却不在乎这些,一边走一边说:“这里真热闹,三十六行齐全了,竟比我们陕南家乡庙会的人还要多出几倍!” 伍次友笑而不答,忽然指着一堆人道:“那边生药铺出谜语呢,咱们何不去凑个热闹,弄两瓶苏合香酒来吃?”雨良笑道:“若输了就得买他的甘草、二花茶,大冷天的,我们抱一大堆凉茶回去,那才叫笑话呢!”伍次友笑道:“跟我来,哪里就输了呢?”说着,二人便挤了过来,抬头看时,一面水牌上写着: 荷塘缺水 万物齐眠 昭君出塞 诗书长伴 故土乡情 破镜重圆 三省吾身 仙乐缭绕 并蒂之莲 节操妇人 金菊遍野 发如墨染 项羽策马 群芳之冠 愚公移山 另外几面水牌上,密密麻麻写的也是谜语。 伍次友略一沉吟,便勾了“昭君出塞、诗书长伴、三省吾身”和“愚公移山”四味,对伙计说道:“‘昭君出塞’是‘王不留行’;‘诗书长伴’是‘芸香草’……”店伙计听他猜中,就递出两瓶苏合香酒来。伍次友继续猜道,“……‘三省吾身’乃是‘防己’;‘愚公移山’是‘远志’。” 他一口气都猜中了,伙计只好又拿出两瓶来,笑道:“若都像先生这样,小店半日就得关门了!”伍次友听他话中的意思有乞情的味道,转脸对雨良笑道:“得了彩头就成,这两瓶也够我兄弟午间下饭的了,余下的算我们赏了他药店罢——” 正说笑间,便听附近人声哄闹,一片嚷嚷声:“打,打!”又夹着小孩子的哭骂声。伍次友回转身看时,一个十三四岁蓬头垢面的毛头小子从人堆里挤出来,双手捧一张葱油饼狠撕猛咬,后头一个瘦长个子像个擀面杖似的,挥着通火棍喝骂着追赶…… “老冤家了!”药店伙计见伍次友诧异,便解说道,“可怜这孩子,爹叫这家铺子的掌柜郑春朋逼债逼死了,又把他娘卖到了广东。如今郑老板兄弟放了知府,郑老板又是这里钟三郎会上的大香头,势力越发大得吓人。偏这孩子也顽皮性拗,不隔几日就要到他铺子门上埋汰一番。”说着叹口气,“他又不肯远走高飞,早晚得死到郑老板店门前……” 伍次友正听得发怔,一回头不见了李雨良,折转身一看,雨良已挤进了人群,挡住了那个“擀面杖”。他顾不得和伙计说话,一手握一瓶酒,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是个孩子。”雨良一边弯腰拽起那个毛头小子,一边转脸对“擀面杖”说道,“这么下死手打,大人也吃不消,出了人命怎么办?”人们原来只站成一圈,远远地看打架,此时见有人出来抱不平,围上来的更多了。伍次友好容易才挤到跟前,把孩子拉到自己跟前,笑着劝那“擀面杖”:“他能吃你多少东西,就打得这样?杀人不过头落地,也不能太过分嘛!”正说话间,不防怀中那小子,身子一溜滑了出去,一纵身用头猛抵过去,正撞在“擀面杖”肚皮上,竟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毛头小子嘴里嚼着油饼“呸”的一口又唾了“擀面杖”一身,口中骂道:“你小爷青猴儿是打不死的,青猴儿活着一天,你老郑家就甭想在这里安生了!” “擀面杖”大怒,一翻身起来,举起那根火棍便往青猴儿身上砸去,青猴儿大叫一声:“妈呀!”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起来时满脸是血,跳着脚大哭大骂:“我操你黄老四八辈祖宗!你他妈的屄卖给了郑春朋?你是郑家拖油瓶的儿?你打、你打!打不死你小爷,小爷就是郑春朋的爷……”脏的、粗的、荤的、素的一齐往外端,周围的人听得一阵阵哄笑。 “我叫你嘴硬!”“擀面杖”冷笑一声一棍又打了过来,却被李雨良一把攥住,冷冷说道:“你不能再打了!” “做什么不能?”黄老四咬着牙道,“你过去!打死这个顽皮畜生,只当打死一条狗!”说着便抽火棍,哪知道挣了两挣,铁火棍像在雨良手里生了根一样,再也拽不动,顿时脸涨得通红。 “我说你不能打,你就不能打!”雨良嘻嘻笑道,“我就不信他连狗都不如。你能有多贵重?你不就是个下三滥的跑堂伙计吗?”说着顺手一送,黄老四踉踉跄跄退了五六步才站稳。 “嗬!安庆府今儿出了怪事!”人圈子外头忽然有人叫道。说话间,看热闹的已闪出个人胡同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带着四个伙计闯了进来,觑眼儿瞧着雨良骂黄老四道:“你他妈真是吃才!这么两个小杂种都对付不了——来!把这个青猴子挟到店后,晚间回禀了郑香主,再作发落!” “凭你们?”雨良笑着揶揄道,“看来这安庆府也是你家开的店了?”说着便要动手。伍次友却不想惹事,从后扯了一把雨良,说道:“何必呢!”说着便问黄老四:“这孩子吃了你的饼,钱我来付,该多少?” “一天一张饼!”黄老四原来已是怯了,现在来了帮手,又硬气起来,乜眼瞧着李雨良梗着脖子道,“三年——十两!” “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青猴儿大吼一声双脚一蹦又要蹿出去,却被雨良一把按住了。 “十两就十两。”伍次友眼见这群人一心生事,怕雨良和青猴儿吃了大亏,从腰里取出两块五两的银子朝地上一丢,一手扯了青猴儿,一手扯了李雨良道:“走,咱们寻个地方吃饭去。” 李雨良沉吟一下,看着伍次友笑道:“犯不着与他们生气,咱们走吧!”听着身后传来不三不四的风凉话、哄笑声,心性高傲的伍次友气得双手冰凉、面色铁青,看李雨良时,却像没事人似地笑着,只牙关咬得紧紧的。 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伍次友便起身踱到雨良房中来,见外间青猴儿睡得沉沉的,便隔帘叫雨良:“起来吧,我们今日该上路了。”叫了两声,不见雨良答应,正要进去,却见雨良从外头进来,笑道:“上路?到哪儿去?”伍次友道:“兖州府嘛,昨儿不是说得好好的?” “再耽误一天吧,”雨良笑道,“昨天不防叫人家扫了一杖,我的胳膊疼得很,今日要瞧瞧郎中。”伍次友笑道:“瞧什么郎中,我就粗通医道,给你看看还不行?”雨良道:“不过是跌打损伤,抓点药来煎吃了就是。” “那好。”伍次友道,“我去给你抓药,你们等着,不用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李雨良用手抚着右臂,显得有些痛不可忍,吸着冷气道,“那就偏劳大哥了。” 说着,伍次友自去了。这里雨良便推青猴儿:“起来!” 青猴儿揉着眼坐起身来,迷迷瞪瞪说道:“天还早呢!”雨良笑道:“野猴子!昨日的打白挨了?没出息!跟我走!”青猴儿一骨碌爬起身来,穿上伍次友给他新置的衣裳,用胳膊肘将裤子向上,抹了一把脸道:“走,还闹他们去!” 钟三郎庙会一连三日,这是最后一天了,又因为风大天冷,山陕会馆前远没有昨日人多,郑家铺子已在准备拆棚子——这些棚子是从老店拉来席棚、油布临时搭起来的,庙会一散仍旧要拆掉拉回城里老店去——黄老四正张罗着伙计在后头装车,见前店又来了客,忙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吆喝着:“老客来了——”喊了半截,忽然像被打了一闷棍似地停住了——他看清了来的这两位客人,一个是两年多来日日见面的老相识,一个正是昨日打抱不平的年轻香客!略一怔,将毛巾往肩上一甩,手一让道:“请……这边坐!想……想用点什么!” “这个破地方烂铺子能有什么好的!”李雨良跷起二郎腿大咧咧坐下,笑着对青猴儿道,“先对对付付来八个下酒菜吧——凤凰扑窝、糟鹅掌、宫爆鹿肚、冰花银耳燕窝、爆獐腿、菊花兔丝、*,外加一个鸡舌羹,行么?” 这些菜青猴儿有的虽听说过,可连一样也没见过,略一迟疑答道:“大爷既点了必是好的,再加一个‘活人脑子不见血’下饭吧!”雨良却不曾听过有此菜名,不禁大感兴趣,便问黄老四:“这是个什么菜呀?” 黄老四早已听得火星四冒。若论这些菜,在城里预备几天,大略都做得来,可眼下除了还有几十只活鸡,勉强能凑一碗鸡舌羹,其余的竟一样也办不来!眼见这两个对头一脑门子寻事神气到店里来扯淡,却又无法发作,见雨良相问,强咽一口唾沫答道:“客官来得有些不巧了,今日庙上散会,客官点的菜料都已送回城里,只能将就点了——若论这‘活人脑子不见血’,作料都极平常:稀嫩的豆腐脑儿点成一团,外头打上洋红,用蛋清团团包了……全是吃个样儿,其实没多大意思。” “我觉着很有意思!”李雨良笑道,“也罢,不难为你了,来一屉松针小笼包子,两只烧鸡!” 这就好办了,黄老四忍了气答应一声“是”,转眼之间就端了上来。刚要退下,却听雨良说道:“回来!你瞧瞧,包子冷得像冰块似的,鸡也是凉的,这是叫人吃的?”说着拿筷子将盘子敲得山响,招惹得那边几个顾客都朝这边望。 黄老四用手摸摸,包子并不凉,烧鸡也在微冒热气,情知二人在消遣自己,但店中伙计去送料都没回来,分店掌柜的也不在,昨日又领教了雨良的膂力,不想在此时发作,按捺着性子赔笑道:“客官既嫌凉,现成的水饺下一盘来,再加两只刚出笼的清蒸鸭,虽略贱一点,却是热腾腾的,换成这两样可好?”“就这样吧!”李雨良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快点快点!我们急着有事呢!”黄老四如释重负,一溜小跑整治齐楚,用一只条盘端着送了过来。 李雨良说是“急着有事”,待到饭上来,却又不着急了,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和青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会儿要汤下饭,一会儿要醋、要姜,不时地还要热毛巾揩手抹脸,又说饺子馅儿里有骨头硌了牙……种种题目层出不穷,还夹七夹八说些风凉话,把个黄老四气得七窍生烟,眼见着进城的伙计和分店掌柜的都来了,便悄悄进去商议着要治这两个刁客。 一时吃完了饭,李雨良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问青猴儿:“可吃好了?”青猴儿扯了桌布抹一把油光光的嘴,打个呃儿道:“饱了,比他妈葱油饼也强不到哪儿!”雨良将手一摆说道:“走!” “哎……哎!”黄老四见二人起身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抢先一步绕到门口,双手一拦说道:“钱呢?不会账了?” “会什么账?”雨良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我们爷们吃了你什么东西啦?” “清蒸鸭子,还有水饺!” “咹?”雨良嬉笑一声道,“那是我们用烧鸡和松针包子换的!” “那松针包子和烧鸡钱呢?” “咱们没吃这两样呀,掏什么钱呢?”雨良故作惊讶,转脸对青猴儿笑道。青猴儿做个怪相,冲着黄老四骂道:“瘦黄狗!爷们没吃你的烧鸡包子,你要的什么屌钱?” 黄老四歪着脖子想了半晌,竟寻不出话来说清楚这件事,冷笑一声道:“饿不死的野杂种,今儿专一上门作践爷来了!”一语未终,只听“啪”的一声,黄老四脸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就地旋了个磨圈儿,刚立定身子这边脸上又被扇一掌,一颗大牙早被打落,鲜血顺嘴角淌了出来。黄老四杀猪般嚎叫一声:“都出来!堵了门,不要走了这两个贼!” 后头伙计们听这声咋唬,有的抡着火剪,有的挥着烧火棍,有的夹着铁锹,一窝蜂吆喝着赶出来,足有二十几个人。里头几个吃客瞧风头不对,吓得饭也不吃就往外挤,一时间大呼小叫砰砰啪啪闹得沸反盈天,店门外早聚了上百看热闹的闲汉。 “青猴儿,你出去!”雨良见客人都已出完,冷笑着提起青猴儿,从门面一排溜儿汤锅上扔了出去,青猴儿正在发懵,已是稳稳地站在店外了。闲汉们见雨良身躯弱小,一个清秀的白面书生,竟有如此身手,不禁一片声地喝彩,高声叫道:“好武艺!”便伸着脖子往里面瞧。(未完待续) 第十五回 女英豪仗义惩恶奴 伍国士守节报 黄老四气得发疯,“呀”地大叫一声,运了气双脚一弹跃上半空,用头去撞雨良。雨良微微一笑,将身子一斜偏到一旁,就势儿一手提辫子,一手抓后腰,轻轻向前一送——只听“扑通”一声,黄老四头朝下脚朝上栽进墙边的泔水缸中! “腌杀才,倒跳得好准头!”雨良拍拍手,忍俊不禁笑道,“还有哪一位想试试?” “愣着干什么?”旁边冷眼看着的胖掌柜将猪眼一瞪,大喝一声。二十多个精壮汉子一哄而上,李雨良不慌不忙蹲下身子单手支地,在店中央磨杠般飞旋一周,前头的七八个人有的仰面朝天,有的来个嘴啃地,吱吱哇哇直叫,后边的收不住脚,被绊倒了一地。李雨良忽的从炉下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通条,不管是脸是屁股是脊背是腿挨次就烫,刹那间店里青烟缭绕,臭味扑鼻,一片哭爹叫娘声似狼嚎一般。外头的人见事情闹大了,远远退到一边,只有青猴儿说不出的快心畅意,跳起脚儿拍手叫好。 胖掌柜的脸气得像猪肝一样,冲着连滚带爬的伙计们骂道:“都是些糠馕的废物!”他拽过一张铲煤锹抡得浑圆劈了过来。雨良疾身一闪让过,见他又抡锹来劈,便举起从泔水缸里爬出来的黄老四迎面遮挡,那煤锹斜劈在黄老四脑后,只听黄老四惨叫一声,鲜血直滤滤喷出,溅得墙壁上、人身上到处都是!雨良索性以他作武器,一边舞动细长的黄老四,一边笑骂道:“昨日还骂别人是畜生,今日死得连畜生也不如!”说着,将黄老四尸体向胖掌柜猛砸过去,胖掌柜哪里闪得开?两个人一并压在一张饭桌上,“咔嚓”一声将桌子压得稀碎。李雨良兀自不罢手,返身端起一锅冒着青烟的热油向棚顶猛地一泼就点起火来!庙会上的人乱哄哄地纷纷逃避。 青猴儿也看傻了眼,猛见烈火在北风中呼呼燃起,不由得有点慌神。他一点没想到这个“李大爷”武艺如此高强,手段如此狠毒,情急间大声叫道:“李大爷,祸惹大了,咱们走吧!”李雨良从冒着火舌的棚里出来,见胖掌柜的满头黑灰一脸燎泡,失急慌忙跟着逃了出来。他回身笑道:“你赶紧救火啊!跑出来做什么?”说着又将胖掌柜一把提起扔进了火堆里,撩起衣襟擦了擦手,对青猴儿说道:“没事了,咱们走吧!” 二人顺着人流出来,在东北四五里地一座小山上逛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回到迎风阁。一路上雨良兴致勃勃地说着,青猴儿却默默不语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雨良停住了脚步问道,“我今日又杀人又放火尚且不怕,你倒怕了?” “不是的。” “你可怜他们?”雨良厉声问道。 “他们有什么可怜的!都杀绝了,安庆人只有拍手叫好儿!”青猴儿忽然笑道,“我有一句冒失话,不知你愿听不愿听?”雨良略一沉思,笑道:“瞧不出你小小人儿,讲话竟和大人一样,什么话,说就是了。”青猴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方才您撩衣擦手,我已瞧出您老是个女侠客,不知有缘分做您的徒弟没有?” 李雨良一怔,才想到里边穿的裙子。这次轮到她沉默了,想了半晌,噗嗤一笑,又叹了口气说道:“羊群里跑出兔子来——你倒聪明!既认出来了,就算有缘分——只是不可告诉伍先生!”说着便道:“起来吧!”青猴儿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竟抽泣起来,拭泪说道:“青猴儿要有师父这样本事,我爹也不会跳河,妈也不会叫人家卖掉……”雨良爱抚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姓郑的为富不仁作恶多端,我早就想除了他,但他现在不在安庆,听说探望他哥去了。今日先给他点颜色,回头擒住了,你亲手宰了他出气就是——我们先随伍先生走,我还想为他办点事,你的事回头再说。” 但是,伍次友已经失踪了。二人半夜越墙进了迎风阁老店,不见了伍次友。李雨良顿时勃然变色,寻着前头账房问时,才知天将断黑时,来了五六个公差锁拿了伍次友,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雨良咬着牙寻思半晌,认定是自己做案牵累了伍次友。看着桌上煎好了治“跌打损伤”的药,李雨良的脸涨得通红,回到房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青猴儿说道:“走,先到郑家,再到安庆府衙走一遭——姑奶奶倒要和他们较量一番。” 伍次友被擒的一刹那,很有点摸不着头脑:朝廷已发了廷寄诏谕,各省衙门都有照应,怎么会出这种事?这几个公差又怎么会一口就叫出自己的名字?寻思中已被捆了,又将一把麻胡桃塞得满嘴都是,这才感到事情不对头,可是已经迟了。他喘着粗气,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又推又搡地出了迎风店,连个灯笼也没有,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可怜他富贵出身的一个文弱书生,几时吃过这种苦头? 约莫二更时分,来到一条宽阔的河堤上。此时站在大堤上,左望河水潺潺流淌,右望堤内是栉比鳞次的池塘,寒星闪烁,冷风透骨,万籁俱寂,黑魆魆一片,只有远处树林子里时而传来猫头鹰瘆人的叫声。 “到了!”为首的公差舒了一口气,替伍次友拔出塞在口中的麻胡桃,又割开捆在身上的绳子,笑道:“伍先生受惊了!明人不做暗事,在下乃平西王驾前侍卫,奉王命特来相请,又恐先生不肯屈就,不得已出此下策——我在这里与先生同住一店,几次聆听先生做诗讲书,心里是十分仰慕的,决不会为难先生。但至云南山高水长,一路麻烦很多,先生必须听在下安排,待至五华山后,我一定负荆请罪!”说罢便是一揖。 伍次友一瞧,黑暗中虽看不分明,依稀可以认出是吟诗那日自己邀过同坐的皇甫保柱,脑海里轰然一声,两腿一软便坐到堤上,仰脸看着天上星星说道:“我不过一个穷孝廉,功名不遂,浪迹江湖,心无治世之志,手无缚鸡之力,平西王有什么用着我的去处,费这么大的心思!我瞧着是有点不上算!” 皇甫保柱却不答话,口里打了个呼哨,对岸芦苇丛中箭也似地蹿出一条船来。 “来了!”扶着伍次友的公差兴奋地说道,“上了船就稳当多了,只要躲开了李云娘,旁人谁能把咱爷们怎样?”伍次友却不明白李云娘是谁,又何以就能奈何了这帮人,心里一动,垂头不语。 船身晃荡了一下,离了岸,伍次友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听天由命地半躺在黑洞洞的前舱里,真是心乱如麻。一时是康熙,一时是苏麻喇姑、魏东亭、明珠、索额图……一个一个笑容可掬地闪在眼前,又一个个地消失在黑暗里,只听船下汩汩水声愈流愈急。伍次友心里一阵烦躁,刚要起身,不防被人一把拽住。他没想到仍有人看守在自己身边,苦笑一下又坐了回去,却听船上摇橹的人竟有心情作歌: 妹相思,不作风流待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思想妹,蝴蝶思想也为花。蝴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 歌声方落,另一个人笑道:“你唱的这个毕竟太俗,还是阿紫姑娘编得更好。”说着扯开嗓门便唱: 峰峰斜倚俯清溽,一叶孤舟乱后身。 萍迹无涯莫回首,不向烟霞觅知音。 秋坟春草三杯酒,天上人间两处心。 招魂一篇君读否?夜夜劳我梦中寻! 伍次友体味歌中词意,不禁痴了,但不知这位阿紫姑娘是何许人,竟有如此手笔,不知她有何怨恨,写出这样悲酸幽愤的曲儿。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光亮一闪,皇甫保柱秉着灯烛走进舱来。伍次友这才看清,自己身边围坐着四个公差。更使他惊异的是,内舱竟还有一个妙鬘云鬓美目流盼的女子,隔着舱窗正在打量自己! 皇甫保柱觑着眼瞧瞧伍次友,笑道:“伍先生,受惊了吧?气色瞧着倒还好。” “有什么话,要怎么样,都听便。”伍次友别转了脸冷冰冰答道。 “先生!”隔舱的阿紫移步出来,满面正容向伍次友敛衽一礼,说道,“吴三桂再不好,总是汉人,五华山虽无金銮殿,却不是胡腥世界!像你这份才情,难道连这个理儿也参不透么?” “你是谁?”伍次友目光如电扫了阿紫一眼。 阿紫叹息一声,径自在对面坐了,沉思着说道:“与你一样,也是天涯沦落人。景遇不一,心思各异,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旁边的保柱便道:“这是我家王世子的如夫人紫云姑娘。” 听说是吴应熊的侧室夫人,伍次友哼了一声,冷笑道:“像你这样的人,竟写得出那样的诗来,实在要算一大奇事。要么你是身世悲苦不堪对人言,要么你就是世间第一大奸大恶之妇了!” 紫云听了这话半晌没有言语,清澈得像寒塘一样的目光盯了保柱片刻,嘴唇急速地颤抖了一下。保柱曾几次看到她这种神情,见她又注目自己,忙低头别转了脸,却听阿紫口气一转,笑道:“你伍先生无非想说我是什么纣妲己、汉飞燕、唐武曌,我都认了。我是什么身世,大约无人能知,反正与你毫不相干!” “本来就毫不相干!”伍次友轻蔑地瞥一眼紫云,“是你不知羞耻上来攀话的嘛!男女授受不亲,请免开尊口吧!” 阿紫的脸腾地红到耳根。以她的姿色才貌,不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经历的世事多了,在她面前尽是男人神魂颠倒的目光,能矜持一点的已算恺悌方正君子了,她还从没有遭人如此厌弃。沉默片刻,紫云突然格格地笑起来:“好一个清白君子,认夷狄为君父,为鞑虏做奴才,竟厚着脸皮引用孔夫子的话!孔子九泉有知,也要臊死了!”皇甫保柱也笑道:“令尊伍稚逊老先生不也曾做过明家臣子?” “却又来!他老人家并未入仕本朝!”伍次友硬硬顶了一句,“我不是前明臣子,理所当然可为当今所用!” 紫云一哂,揶揄道:“当今可真器重你啊!台阁里盛不下,放到江湖上来享这份清福……”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公差阴沉沉地接口说道:“凭你甘为满鞑子走狗,我们就处置了你也不为过!趁早归了王爷,干一番复明事业!” 伍次友静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挺一挺腰坐正了身子,深沉地说道:“大明亡国已二十余年了!帝道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天道无常,惟有德者辅之;民无二主,当今只有康熙;臣无二天,我们只能各自相安吧!这些道理,岂女子小人能知?”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坐在旁边的紫云突然高声说道,不知是气恼还是激愤,她声音竟微微发颤,“知道这是谁讲的么?”伍次友却没有理会她,转脸对保柱道:“我们曾有数日相识的缘分,我观你并非冥顽不灵之人,为何闭目不见泰山?——华夏如今有君,不过君是夷狄之人而已,你怎么就不懂?” 保柱也恳切地说道:“伍先生,你饱读诗书,并非不学无术之人,夷狄之人可为华夏之君,请教见于哪一部书?”他本不想和伍次友多纠缠,但他又转念一想,他要送紫云入京,伍次友只能叫下头人送回云南,如能先说服了他,走路就方便了。 “浅薄!”伍次友起身大笑,几乎不可遏止,他为求速死,不能不激怒这几个人。 “你笑什么?” “孟子!懂么——孟子!”伍次友大声说道,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了,“孟子云:‘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些夷狄之人不是还做了华夏圣君。你知道吗?” 几句话问得众人瞠目结舌,谈话继续不下去了。 半晌,皇甫保柱才转过脸色。他解嘲地一笑,对伍次友说道:“伍先生,我早就仰慕您的高才。今日能相聚一处,也很不容易。趁舱中尚存有杜康佳酿,先生肯赏脸,与我们共饮一醉否?” “这尚可从命。”伍次友委实是又饥又渴,此时精神渐渐复原,便思饮食,遂哂笑道,“既有雅兴饷客,伍某多多承情!”皇甫保柱眼见此人神清气爽,口似悬河滔滔不绝,心知顺着老题目谈下去是自取其辱,便起身命人在舱头摆了一张矮桌,尊伍次友坐了客席,让络腮胡子打横儿相陪,自己亲来把盏,殷殷相劝道:“今夜之事我们多有冒犯。平西王邀请先生并无恶意,一是盼望先生赐教;二是如蒙不弃,请先生出山相助。至于华夷之道不去说它。究竟谁能保得天下,可要看天下民心的向背了!” “叫他死了这条心吧!”伍次友一边随意吃着,一边说道,“吴三桂是什么东西,配和我说这些话?人最可悲者,莫过于无自知之明;无自知之明,岂有知人之明?当今乃天下圣君,伍次友以布衣之身,许心相报,这些话请再休提起。” “先生这话未免过分。”皇甫保柱将酒杯放到桌上,沉吟着说道,“孔子年十五方才有志于学,如今皇帝才十六岁,就够得上‘圣君’二字?自顺治十七年至今,水旱频仍、灾变异常,这皆是民心天心不顺之兆。” “还有什么?”伍次友从容地吃喝着,又问。 “朱三太子聚钟三郎教徒有百万之众,起事只在旦夕之间,”保柱又道,“眼见中原之地也要狼烟日起,康熙的日子长不了!” “你说了许多,”伍次友问道,“究竟康熙本人,朝廷本身如今有何失德之处?”他心里暗自惋惜,此时方知钟三郎邪教与朱三太子之间的瓜葛,怕是报不到康熙案前了。 朝廷——康熙有什么失德之处,皇甫保柱没有想过这档子事。要寻出康熙失德之处还真不容易,皇甫保柱一时语塞。 “吴三桂真可谓愚不可及!”伍次友笑道,“当初他若不引清兵入关,焉有今日大清天下?大清天下已定,人心向化,他又要反清;前明并未亏待他,他却硬杀了永历皇帝,像这等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上不尊天理,下不循人情,反复无常、寡廉鲜耻之徒居然还有人为他当说客,替他涂抹粉脂,也真是天地间一大奇事!” “先生……”保柱说不清自己心里有着什么滋味,只好向伍次友劝酒,来掩饰内心空虚,忙说道:“请——请,菜要凉了。” “一听便知,保柱先生是读过书的。”伍次友已经吃饱,也无心再说下去,端杯立身起来一饮而尽,朗声笑问:“你知道,有句话是‘一念之差’,‘一念’是多大功夫?” “多大功夫?”保柱惊奇地问道,他不晓得伍次友为什么突然离题万里。 “一昼夜四万三千二百念!”伍次友道,“你听说过《油污衣》诗吗?” “没有。”保柱更惊奇了。 “幼年在衡州白沙渡我见过的。”伍次友吟道: 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传人疑。 纵饶洗尽千江水,争似当时不污时! 吟罢又问:“你见过国士之节没有?” “什么?”保柱与络腮胡子又是一怔,却见伍次友在星月光中微啸一声,“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河中! 谁也不曾想到他就这样投水自杀了,愣了一阵,保柱和络腮胡子方大声惊呼,到船边瞧时,波光粼粼,夜幕漫漫,哪里还有人影儿?络腮胡子张罗着还要打捞,试了试水,刺骨的寒,实实下去不得。正忙乱着,阿紫也掀帘出来,仿佛有点怕跌倒似地踱到船头,用惶惑的目光注视着远处,颤声问身边的保柱:“就这样……跳进去……了?” 保柱没有回话,他站在船头痴痴地望着汹涌波涛,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可惜!”(未完待续) 第十六回 四公主冷眼斥明珠 孙嬷嬷深情念 康熙九年平稳地过去了。伍次友“镇之以静”的策略很灵,春天里四处流传的谣言,悄然消失了;钟三郎香会的活动各地也大为收敛;京畿一带几乎所有的香堂都关了门。明珠到山东、安徽转了一遭,庐州、凤阳、颍州及济南、东昌、武定、临清各地俱十分静谧,并无匪寇活动。明珠因寻不到伍次友,便于四月间回京复旨,康熙倒也不怪罪他。据云贵总督卞三元密奏,伍次友并未被劫到云南,康熙也就放心了。前些日子于成龙又报来喜讯,清江口的黄河淤沙经过清理,漕运已经疏通。康熙便觉事事顺手,遂下诏停止平西王的选官权,着手整顿北方吏治,清理积案、钱粮。稍有余暇,还要随时召见张诚、陈厚耀、梅文鼎一干人进讲数学、地理、天文、气象、诗词、歌赋、书画、音律,凡是有用的,他无不习学,忙得不亦乐乎。只是过了立夏,京师又有谣言暗地流传,说是回民要聚众谋反,捣毁京师,另立回纥之国。这倒成了康熙的一件心事。 大学士明珠因奉旨点派各省学差,家门前车水马龙,一顶一顶绿呢大轿自官邸门口一直排至单牌楼街口。自鳌拜坏事后,明珠一直想着吏部尚书这个要职,无奈索额图死把着不放。今春河南巡抚因春荒恳请赈济,康熙点了索额图去河南巡视,这才将吏部的事交了他管。仅遴选学差一事,他便得到了三万银子,此时他方明白,索额图为何推三阻四地不肯出京。 送走了一大群辞行的乡试主考,明珠呆呆地望着院外出神。时光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墙上的苔藓又由暗红变成一片鲜绿,何首乌、牵牛花细嫩的藤蔓从墙角爬上了围墙,与墙外的桃李勾连成了一片。眼见端午将到了,宫里娘娘那里,还有几个近枝亲王并魏东亭这干近臣侍卫,都该打点一下。各有各自的脾性,礼物就不能千篇一律,这是要费点心思的,忙乱了这几日,竟没顾得上细想这件事。 沉吟半晌,明珠猛地想起该到递牌子入宫的时辰了,便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正欲吩咐备轿,一转脸望见陕西乡试的主考左必审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问:“你还有什么事?该说的方才我不是都已经说过了嘛?” “明中堂,”左必审小心地欠了一下身子,他的耳朵有点背,明珠的话只听清了半句,便赔笑道:“明大人方才的话卑职都记在心里了,一定秉公取士,上不欺君父,下无愧良知。但只恐卑职学识浅陋,误漏了真才实学之士,岂不辜负了大人栽培?”明珠听着虽不耐烦,但也不好怎样,便道:“你只要用心去做就成了。兄弟还要入觐,你要没事,改日再来吧!”左必审忙道:“卑职明白,因明大人先前巡视陕西,想必结识过一些贤才,请明大人告知姓名,卑职这回前往,定为大人效力,将他们选拔上来。” 明珠听了,翻着眼皮想了想,实在没有要他帮忙的,肚里却逼上一股气来,响亮地放了个屁,自觉不雅,尴尬地笑了笑。 “唔?”左必审侧着耳朵问道:“大人,你是说,谁……” “我没说什么!”明珠道,“方才是下气通!” “哦!夏器通……” 明珠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么打发这个活宝,便又提高了嗓门道:“没有什么要托付你,方才是下气通!”说着便去吩咐备轿了。这一次左必审听得真切,见他去了,便在屋角的案上提笔写了“夏器通”三个字,折好了掖进靴子里。他这次到陕西当主考官,务必要将这位夏器通取中回来。 进了大内,在隆宗门明珠迎头碰见索额图,忙站住笑道:“索公,匆匆忙忙往哪里去呀?”索额图晃了晃手中一卷纸,笑道:“正寻你不见呢,有点小事请你办一办吧。——这是殿试过的进士名单,二甲里头有两个人须得调入翰林院——请过目。”明珠听他这话的语气,像是在命令自己,心里火气上升,却笑嘻嘻地接过纸来,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遍问道:“你说的是哪两个人?” 索额图用手指了指,说道:“喏,就是划圈儿的这两个,李光地、陈梦雷。”明珠拿在手上,心里掂量着,正找借口推辞,猛地见上头加的是朱笔圈儿,心中一动,料知是康熙圈定的,可他却为什么这么说,分明是想摆圈套儿让自己钻,也算费煞了心思,便格格笑道:“嗯,成!漫说上头加了御笔,便是你索相说的,明珠也不能驳回。没听人家说‘要做官,找老三’么!”索额图一怔,笑着回了一句道:“是嘛,还有一句:‘要说情,寻老明!’这才说全了嘛。”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二人正说话,见孔四贞从永巷里出来,便都侧身恭立,待四贞过来,一齐打千儿请安。索额图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四公主,听说您要随孙将军回桂林了,道儿远,可得一路保重了!” “嗯,”孔四贞冷冷答应了一句,正眼也不瞧他二人。走了几步,孔四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招手叫道:“明珠,你过来!” 明珠茫然地看了一眼索额图,忙应了一声,便紧走几步,垂手肃立在孔四贞面前。 “我方才去瞧苏麻喇姑了。”孔四贞冷峻地说道。“哦!”明珠心里一沉,忙笑道,“我已一年多没见到她了,大师身子可好?”孔四贞嘴唇绷着,半晌才答道:“还好!” “这我就放心了!”明珠叹道,“当年我怎么也不会料到她……如今大家都……只有她……唉!” 孔四贞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明珠,冷笑道:“我不想听你这些话。那些往事我也知道一些!我并不想理论这些事。我昨日奉了圣旨,绕道去山东寻访伍先生回京。伍先生回京,你怎么想?” 明珠应口答道:“伍先生是我救命恩人,当年我冻倒在悦朋店……” “好!”孔四贞一口截断了明珠的话,“佛语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愿你心口如一!你要知道,我和苏麻喇姑自幼就要好,甭指望着姑奶奶有那么好的性儿,以为我治不了你么?”说罢,竟自扬长而去。 明珠没来由地被她训斥了一顿,竟连分辨也没来得及。他想起索额图摆圈儿给自己钻,这些身份显赫的人也都忌恨自己,心里不禁一寒。当索额图返回时,远远看见明珠仍呆若木鸡地立着,便远远叫道:“老明!方才里头传话,今日不见咱们了,且回去吧!” 明珠答应一声,望着远去的索额图没言语,此时方知烈日当头,晒得出了一身汗。 孔四贞出了午门,原想回自己府邸,一眼瞧见小毛子手里捧着个黄匣子,腋下夹着一捆碧绿的青艾,兴冲冲出来。小毛子见了她,忙站住了笑道:“四公主,您吉祥!”孔四贞笑道:“不是认我为干姨了,怎么又叫起‘四公主’呢!这会儿你不预备给皇上进膳,又到哪儿偷懒去?” “虽说认了您干姨,可这在外头,这份大礼不能有错儿。”小毛子嘻嘻笑着,凑近了孔四贞又道,“万岁爷今儿去了魏军门家,叫奴才回宫取点雄黄和艾叶子赏赐他。如今我也大了,哪敢像小时候那样顽皮,这是什么时辰,我敢钻沙子躲清闲?”孔四贞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因见右掖门旁跪着两名官员,已被摘了顶子,便扬扬下巴问小毛子道:“那两位大员是怎么回事?”小毛子转脸看了看,笑道:“北边的那个叫郭琇,听说勒索了人家银子,细节儿奴才不知道;南边的叫姚缔虞,是个御史。今儿在上书房,发落郭琇,他却插进来奏事。万岁爷没说上他一句,他竟顶撞两句。万岁爷便索性罚他两个一齐儿在这晒太阳。” 姚缔虞,孔四贞不认识。先前在昭陵时,郭琇是当地县令,后来调了湖北盐道,为人极是爽直有胆、重义轻利的,怎么一下子就犯了贪污的罪?孔四贞想着,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小毛子笑道:“我也久不见鉴梅嫂子了,听说她快临产了,也该去瞧瞧,我们一同去,好么?”小毛子叫来一顶轿子,让孔四贞乘了,自己骑了马在后跟着。 如今的魏府已经变了样。屋宇、庭院,既高大,又齐整。门上的人都认识小毛子,听说四公主来了,便忙着进去通禀,孔四贞摆摆手止住了,便和小毛子径直进去,早见穆子煦、狼瞫和犟驴子几个侍卫都在门房侍候。 一进二门,便听上房里有人说话,却是熊赐履的声音:“……从这些谣言看,回民造反与那个朱三太子是一档子事……”孔四贞猜想康熙也在里头,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康熙盘着腿坐在大炕上,手里摇着扇子正听得入神,见孔四贞进来行礼,欠了欠身子笑道:“你好长的腿,听说朕来这里,料着魏东亭定必有好东西吃,便赶着来了,是么?”孔四贞笑笑,说道:“奴才来,倒不为吃,听说鉴梅嫂子有喜了,可是真的,奴才再过几日就要南去,一来见见万岁爷,二来也给东亭两口子道喜。”康熙瞧了瞧魏东亭,见魏东亭点头微笑,便转脸又问熊赐履:“李光地是如何破谣的?” “回万岁的话,”熊赐履躬身答道,“李光地以为,‘曲尺木匠’就是木上挂曲尺,合为‘朱’字;‘天阳乾象’,在八卦图上是个‘’,形似‘三’字;‘犬上点滴下’,就是‘犬’字上边的点,移到下边,是个‘太’字;‘外孙’是‘女之子’,本应是个‘好’字,‘无女外孙’,便是‘子’字,那四句童谣,合在一处,恰成‘朱三太子坐龙门’……” 孔四贞听着,有点摸不着头脑,便转脸瞧魏东亭。魏东亭忙递过一张纸来,孔四贞看时,上面写道: 曲尺木匠不离分,天阳乾象最逼真。 哮天犬上点滴下,无女外孙坐龙门。 康熙半仰在大迎枕上,闭着眼手抚脑门,思索了会儿又问道:“那——朕在固安听到的‘四张口儿反’的谣言,你们解破了没有?”熊赐履忙赔笑道:“奴才们愚陋,一时尚未解破——” “奴才倒有个小见识,”旁边的小毛子插口说道,“奴才小时候常和哥哥一起猜谜儿……” 话未说完,熊赐履断喝一声:“这里有你说的话?退下!”他是道学宗师,最忌太监干政,很厌恶小毛子多嘴多舌,便拿出内大臣身份训斥小毛子。康熙却笑道:“且当笑话听听他说些什么,怕什么?这小鬼头难道还能干政不成?”小毛子吓得吐了吐舌头,笑道:“奴才差点吓走了真魂!且说说,若不对,圣上和熊大人只当放屁就是——这‘四张口儿’像是‘回回’两个字,和城里传的回民们要造反像是有点瓜葛?” 熊赐履不禁一怔,“五星联”这些话头他是早已参详出来,偏是“四张口儿”愈往深处想,愈不得要领,竟猜不出来,经小毛子这一点破,失声一笑对魏东亭道:“牛溲马勃败鼓之皮皆可入药,这小东西真的点破了这个谜!”康熙听了,双目炯炯放出异样光彩,笑道:“很好!回民的事过了端午再议,朕今日出来本是偷闲的,竟在这里议起事来,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东亭,早听说你家鉴梅能做一手好菜,朕想叨扰叨扰,既然有了喜,今日是叨扰不成了……” “来啰!”明珠在外头故意高喝一声,双手捧了一个条盘进来,众人先是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时辰到的。他那神态,活像一个堂倌似的,嘻嘻笑着对康熙道:“请主子用膳!” “你这奴才倒挺会取巧讨好儿,”康熙笑道,“朕便用了,也只承鉴梅的情!”明珠忙道:“那当然,这都是鉴梅嫂子一手调制的。奴才是来给东亭送节礼的,碰巧了,倒来叨主子的光了……” 桌上摆满了菜肴,品类虽不多,做工却极精致,使人看了馋涎欲滴。康熙不禁连声称赞,便命熊赐履、孔四贞和明珠一同用膳,魏东亭只立着侍候。 君臣同桌共餐,边吃边谈,亲切异常。忽听外头响起颤巍巍的声气:“老爷子来了?想死老奴才了……”康熙瞧时,史鉴梅挺着肚子扶着白发如银的婆母孙嬷嬷进来,熊赐履和明珠都忙站了起来,康熙也离开席位,走近孙嬷嬷身边,大声说道:“阿姆,朕看你来了!”没等康熙过来,孙氏早已叩下头去。孙嬷嬷站起身来眯着眼儿上下打量康熙,“主子气色倒还好,只是又瘦了!养心殿那些滑贼也不好好侍奉!……头几回进去给老佛爷请安,都没见着主子,说是忙……我说哪怕让我躲一边瞧一眼呢,谁想主子还想着我这个老妈子,竟亲自来了……”说着便拭泪。 康熙坐了回去,让孙嬷嬷坐了明珠原来坐的地方,用象牙箸指着菜,大声说道:“你也吃点吧,这是你媳妇做的!” “嚼不动了!”孙嬷嬷笑道,“主子只管用,奴才一边瞧着,心里也是受用的……”她原是康熙的乳母,离宫一年多,心里一直惦记着康熙,一边瞧康熙吃菜,一边絮絮叨叨:“……如今老了,有天没日头的,长天在家没事,总想着老爷子,该穿棉换单啦,该进餐用膳啦,下头那些人,哪有我知道得清楚!如今奴才回来了,万岁爷自己也得多当心些儿……” 康熙边听边笑着点头,见孙嬷嬷穿着绣花八团吉服褂、挂着珍珠朝珠,绣花金座朝冠上只饰了一颗红宝石,便问熊赐履:“孙阿姆是朕的乳母,这一品诰命服色不大合适吧?你再拟一个封号出来。” “是!”熊赐履略一沉思,笑道:“臣以为应封孙嬷嬷为奉圣夫人,不知圣意如何?” “奉圣夫人,”康熙听了很满意,点头笑道:“很好,就封为奉圣夫人——往后子孙再有这等情形,这就是例——史鉴梅晋为一品夫人!” “谢主子恩!”史鉴梅先扶婆婆行了礼,然后自己也叩了头,旁边的魏东亭十分感动,热泪盈眶,又偷偷拭了。孔四贞见是缝儿,忙问道:“万岁,奴才方才从大内出来,见郭琇和姚缔虞跪在外头,不知犯了什么事?” “这两个都是明珠参的。”康熙漫不经心地说道,“姚缔虞上次参索额图,又参议政王杰书,让人去查核,俱是不实之言。身为汉臣御史,尽拿些风闻来的东西来奏参,弄得满臣都不安宁。朕申饬他几句,他竟顶撞朕。对这样撒野的奴才,能不处置么?”他呷了一口酒,又道:“这个郭琇也不是东西,火耗银子加到五钱,捞了钱说是孝敬他父母,想要落个好名声,这样沽名钓誉之徒,实不能容!”说着把酒杯重重地蹾在案上。 明珠见孔四贞盯了自己一眼,忙笑着对康熙道:“这两个人是有失体统,不过姚缔虞并无恶意,只是在主子跟前失礼;听说郭琇也只今年才加了火耗,他家父母也确实病得厉害,似乎也情有可原。奴才以为,皇上薄惩他们一下也就成了。”孙阿姆也道:“阿弥陀佛!虽说才到端阳,可今儿日头毒,晒的时候儿长了,也是不得了的,老爷子自小儿仁德宽厚,得饶了且饶了吧!” 康熙瞧着孙嬷嬷,思量半晌方笑道:“瞧你的脸面,姚缔虞罚俸三月,郭琇着革职,留任不留任,待朕见了他细细问过再说——小毛子,传旨去吧!”(未完待续) 第十七回 贫女疗饥江浙馆 才士扶乩悲运蹇 周培公会试下第,一腔豪情热血顿时化为冰霜。本来三场顺利,自觉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断无不中之理,不料得意之余,在诗中将“玄”字不曾缺笔,犯了康熙的圣讳。这样,八股策论再好也是枉然。卷子被贴,扫兴出场,只觉得京师的街道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灰蒙蒙、阴惨惨、冷冰冰的。法华寺的和尚、香客也像窥破了他的心思,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怜悯,又像是讥讽。他感受到的不是痛苦、愧悔,如果那样,痛哭一场也就会轻松下来,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对他有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酷,心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彻骨透髓的冷,冷…… 直到秋天,他的精神才逐渐好转,但接着又得了一场大病,亏得寺中方丈粗通医道,及时医治。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能走动,不过已是骨瘦如柴了。但这场病反倒成了好事,在土炕上翻了几个月“烧饼”,周培公终于想通了:自古能成大事立大业的人,有哪一个不是几经磨难就平步青云的?自己孑然一身来至京师,“张空拳于战文之场,策蹇步于利足之途”,连这一点小小挫折都经受不起,还谈什么济世立功呢? 但此时身上已分文不存了。这天早晨,听见寺中钟响,周培公一下子想起今日乃是端阳节,便匆匆起身到后边菜园子水井旁洗漱,打起精神今日要进城里一趟——烂面胡同有几座会馆,那里有的是有钱人,说不定会碰见个把熟人同乡。 待到烂面胡同时天已近午。这里虽说房屋低矮,路面高低不平,却甚是热闹,远远就听见叫卖烧鸡卤肉、馄饨水饺、锅贴凉粉的喊叫声。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一个个的小摊贩,什么古董玉器、针头线脑,故衣、绸缎、泥人、瓷器、名人字画,拆字打卦、走江湖卖膏药的应有尽有,周培公此时真有点饥肠辘辘,沿街喷香的小吃对他有着极强的诱惑力。周培公咽了一下口水,挤过一段小巷,见有一座不大的似庙似坊的门楼,上面挂两张泥金匾,一个写着“湘鄂会馆”,一个写着“江浙同人聚”,便大步跨了进去。 里头人很多,情形和外头胡同里没什么两样,只是除了卖吃的外,并没有杂货。伙计们头上冒着热汗,端着条盘,高声报着菜名,忙着往两厢一间间小屋子里送菜送饭。迎门放着个卖豆腐脑儿的担子,缸里刚点出来的豆腐脑儿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守在摊旁的是一位姑娘,腼腼腆腆地坐在那儿,不像那些高声喊叫的人,去招揽顾客。摊旁只有一老一少在喝着豆腐脑儿。在墙边有一个人看拆字先生给人拆字,却不断瞅着进来的周培公。周培公并不在意,只朝那碗里雪白的豆腐脑瞧了一眼,夹在来往的人群里往里进,那姑娘却忽地起身叫道: “恩公!” “呀,是你!”周培公回头一看,竟是在正阳门曾被刘一贵欺侮过的那位姑娘,便笑道:“我算什么恩人……你原来在这儿做生意?” “爹爹病着,才好一点,起来不得。”姑娘红着脸,从缸中舀出一大碗豆腐脑儿,又加了糖,不好意思地放在桌上,低声道,“请恩公用一点吧,实在没有好的——原来您这一科……” 周培公此时心里什么味儿全有,一股似酸似涩的苦水涌上喉头,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惭愧得很……” “这有什么惭愧的?”姑娘正色说道,“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又不是神仙,想怎么就怎么着——吕蒙正还要过饭呢——先喝一碗,我再去买两个烧饼来……” 一碗热豆腐脑,两个烧饼下肚,周培公浑身都是暖烘烘的,偷眼瞧姑娘时,正神态自若地涮洗碗具,便立起身来有点局促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能告诉我么?” “我叫阿琐,家就住在胡同北口——您呢?” “我叫周培公,我现在穷愁潦倒,四处飘零……” 话说不下去了。姑娘默默无语地打开钱匣子,里边大约有几十枚铜子儿,都倒了出来,将它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上,略一沉吟又拔下头上的银簪放在钱上,不好意思地说道:“论恩公心地,神佛定会保佑。如今落魄,也不算什么,我们小户人家,资助不了什么,这一点点……请收下,好好用功,下一科是必中的……” “不不不!”周培公惶然说道,“这怎么成?” “这有啥呢,”姑娘歉然说道,“您要嫌弃,我就……” 周培公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上前拿起簪子,又拈起一枚铜钱掖在怀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小大姐,我受了!以此一簪一钱为证,不死必当厚报!”说着头也不回去了。 “小大姐,刚才那个青年你并不认识,为何称他为恩人?”旁边喝豆腐脑的少年,奇怪地问。阿琐便把在正阳门前受到刘一贵欺侮的事说了一遍。 “噢,他是一个刚直的男儿,你是一个良善的姑娘,”喝豆腐脑的少年人立起身来说道,“这个给你!”说着将一枚似钱非钱的东西放在桌上,阿琐捡起一瞧,竟是一枚金瓜子! 这个少年正是康熙,因过端阳节,便带了图海出来转游,恰好撞上周培公这件事。这倒引起了康熙的好奇心,见周培公已折到后院,便欲跟着进去,一扭脸见方才看拆字的那个人还站在那里,戴着三枝九叶镂花金座顶子,便知是个待选进士。康熙向那人走去,突兀地问那人:“尊驾贵姓,台甫?” “有什么事呀?” “哦,没什么事,看你尊贵得很,随便问问。” “没事,便逛去!”那人不耐烦地说道,他显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莫名其妙了。图海见康熙变了颜色,忙上前说道:“这是我家主子龙少爷,请教尊姓大名,无非是想结交朋友……” “李明山!”那人说着挺了挺脖子,那神气派头像一把刚擦亮的小铜壶。 “方才进去那个人你认识吗?”康熙早见他注目周培公,又别转了脸,知道他一定认识周培公,故意问道。 “认识,怎么不认识呢?”李明山满脸讥讽挖苦神色,“法华寺会文座首名士嘛,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河图洛书、奇门遁甲、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而且谈锋逼人,词惊四座——可惜是个檀香木马桶!” “怎么说呢?”康熙笑问。 “——可惜了材料儿。”会文时,李明山受过周培公的揶揄,此时他志得气扬,尽情嘲弄,“萧何、张良的文韬武略,苏秦、张仪的舌辩之才也只好到东菁里使去,后年再考,要逢上我当了他的房师,那才叫现世现报呢!”说罢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未必能当他的房师。”康熙干笑一声道,“你能不能选出来还在两可呢!” “我肯定能。”李明山道,“明相亲口许了我的——你多半也是一个名落孙山的人,干热眼红?” 康熙听了冷笑道:“我说话一向刻毒,不管你花多少钱,钻了谁的门路,我说你发迹不了便发迹不了——你印堂暗,眼发乌,一脸晦气,说不定连这个进士也会丢掉!”说完,便对图海道:“咱们瞧瞧那个钝秀才去!”他原来只是同情周培公穷愁潦倒,不失君子风度,听李明山这番介绍,倒要认真瞧瞧了。 周培公转到后院,抬头看日头,已过午时,听得上房中人声鼎沸,仿佛是在吟诗做词,凑到窗棂前瞧时,是几个盐商和京师香山诗社的斗方名士正在扶乩,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段绸缎并二百两谢神银子。他刚要推门进去,却被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拦住了:“你先生是谁?这里是刘丙辰老爷的包房,请了当地名流大家……”言犹未毕,周培公早双手一推,“哗”的一声双门大开,大踏步走了进去,团团一揖问道:“哪位是刘丙辰老先生?” 正在扶乩的名士不禁愕然。当中坐着的一位六十多岁的山羊胡子老者欠欠身子问道:“老朽就是刘丙辰,足下何人,到此何事?” “某乃鄂中穷士周培公!”周培公一拱手,春风满面地笑道,“少习扶乩,今见此地宾客满座求神降坛,不觉技痒前来凑个热闹。”几个名士一见他这副寒酸模样,便以为是来打抽丰的,摇着扇子爱理不理。倒是盐商们见周培公虽衣衫破旧,却气宇轩昂,不敢怠慢。刘丙辰忙将手一让,笑道:“既来了便是有缘。这里沙盘乩架俱全,谁请的神仙多,银子便是谁的——这会儿正请不来乩仙呢!” “请不来神仙降坛是符书不灵,符书不灵是心不诚。”周培公一笑,扭头看了一眼刚进来的康熙和图海,继续说道,“请诸位把心静一静,待我多请几位神仙降坛!”说罢,大步至神坛前,深深一躬,直起身挥笔一画,端端正正写了个“一”字,举在手里道:“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此符专请文人学士,诸位好眼福,今日可以看到几首好诗词了!”一边说,便将符烧化了,在架前扶了乩。只见那乩笔略一停,接着如飞般在沙盘上画道: 寒江孤舟卧笛横,潦水夹岸芦花明。不向青云觅金紫,却来白沙寻幽静。无情芳草无情碧,着意云树着意青。奈何老艄耳方聩,前舷不闻后声鸣。 “好!”众人不禁轰然喝彩,却见木笔又批道: 吾乃康对山是也! 康对山原是前明弘治年间状元,文名倾动一时,周培公这个寒儒竟一下子搬出这么个大人物。盐商名士不禁肃然起敬,一齐伏地跪下,祈祷道:“殿元词华风采,已见一斑,求窥全豹。” 周培公不动声色,那乩笔又疾书道: 予旧作已有半数遗忘,有扬州新乐府三首奉献,请正之。 几个盐商不禁惊讶,五个香山名士拿腔作势请了半天乩仙,统共才做出两首来。此人请来的康对山,竟肯如此赏脸!正赞叹间,那乩笔又大动起来: 借神债,望神拜,财神许我千金拜。不作闲官不作贾,买得雏儿作歌舞。雏儿歌一曲,黄金堆满屋。雏儿舞一回,蜀锦高于台!红烛摇摇春夜短,倾尽千家万家产。倾财破产莫愁苦,自有财神作债主! 写至此,木笔略一停。众名士忙得乱窜,争砚夺笔抚纸磨墨,一句一句地照着往下抄。 周培公仰着脸轻轻叹息一声,却没言语。诸名士齐声赞叹,摘句引章地评介;盐商们有的拍手相和,有的见周培公累了,便捧茶过来。康熙已是看呆了,见神桌上有个瓦和尚端然趺坐,便指着道:“请乩仙以此品作题!” 周培公笑着点点头,那木笔却写道: 吾幼习儒业,未娴内典,无垢大师同来,请彼代为捉刀。 略停一时,又写道: 对山居士多事哉!老衲素不善此。既承代笔,却要对山代为受谤矣——误驾慈航海上回,风波涌断讲经台。年来说法成空相,愿咒莲池代酒杯。菩提露滴酒家杯,醉倒禅床气未降。醒眼笑他诸佛手,可能一口吸西江?——晁四娘来矣,出家人只好回避。 乩笔寂然良久,在盘上又动起来。写了一盘又一盘,众人跟着抄录,待细瞧时,却是: 痴和尚惯逃文债,却拿奴来现世。闺中游戏笔墨,是给外头肮脏男人看的?还是抄一首康学士的给他们—— 琪花瑶草满平皋,趁东风碧山重到。锄香经露湿,篮小带云桃,谁是知交?半生穷愁无人晓。无人晓,先生指点山僮道:俺姓柳,怎不向愚溪垂钓?字东篱,怎不向菊倾瓢,终日里过前溪,采玉苗;沿芳岸,寻香草。一涨水曲山坳,步履千回百遭。非是俺破功夫寻烦觅恼,则俺半世英豪,酒债诗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愁,文园病,两鬓萧萧!抛了吟毫、插了花标,休装乔,岂不见懒嵇康养生无效,老黄公辟谷徒劳?朱门酒肉千家饱,有几个风雅儿曹?傍虹桥、听玉箫;趁画舫,浮仙棹;陪官阁,吟诗草,旧家山何来闲风调?跳出了愁圈套,便是成仙料;打破这哑谜儿,管教你先生笑倒! 此时众人早已目眩神迷、颠倒如狂,周培公写一句,众人抄一句,赞一句,有的引喉按拍曼声哦咏,有的啧啧称羡不能自已。康熙见周培公两眼中汪满了泪水,不禁询问地看了一眼图海。图海方以钦羡的目光注视周培公,见康熙看自己,忙低声道:“这不是康对山的了,是这位周先生自述心曲。” 图海话音未落,周培公丢了乩架,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厅中众人都是一愣。却听周培公朗声说道:“世上只有鬼蜮小人、潦倒君子,哪有什么狗屁神仙?这几首劣诗,原是不才所作,竟骗了一大群博学多识之人!” “他中魔了!”刘丙辰大惊,忙叫,“快烧纸,送康殿元回府!”说着就叩头。 “康对山骨头都朽了,还会做诗?”周培公淡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稿本,说道,“不才有拙稿一卷,愿呈诸位斧削!” “哪有这个话?”厅中顿时大哗。几个名士过来,接了诗稿,一边信手翻着,一边杂七杂八地说: “这是诗么?这是穷儒酸馅儿!” “这里该勒一大红!” “这里该画一粗杠!” “这……这叫什么?” “这叫下气通!” 怪话连篇、口疵手批,引得几个盐商捧腹怪笑。康熙便向厅角拣了一张椅子坐了,跷腿静观。 突然,几个名士不再说话了,相顾之间十分尴尬狼狈——原来他们看到了方才开篇的诗和新乐府。再往下翻,晁四娘的曲子也赫然在上。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周培公从几个发呆的名士手中取回诗稿,随手向桌上一扔,笑道:“词赋小道,不足一谈。某自负不羁之才,学成文武艺业,浪迹天涯,本欲龙庭之上为君王效命驰骋,谁曾想过今日以此邀名——众位也不必不好意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是九方皋,谁能识牝牡骊黄?古今积习如此,培公岂敢求全责备?”这一番侃侃而言,说得众名士越发汗流气促,跼蹐难受。刘丙辰大笑起身道:“我湖北有此人才,潦倒京师,有失照应,此乃小老儿之罪。周先生——请坐,泡好茶来!” 康熙见他们一个个惭愧得面红耳赤,簇拥着周培公上了首座,便起身上前取过诗稿,一页一页地翻看:前头是诗词,再往下看,还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图画,还标着一些记号,用心看了半晌,终不知是什么东西。图海却眼中放出光来,凑在康熙耳边低声说道:“主上,此人确实知兵,此乃湘鄂川陕的图志!”康熙心里格登一下,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头安排一下。”正想起身离去,稿页中又滑出一张纸来,康熙捡起一看,字迹十分熟悉,上面写道: 明珠贤弟钧鉴:别来无恙否?兄自郑州别后一路讲学东去,甚安。此周先生培公乃兄之文友,有文武济世之才。弟职在近臣,得便可荐于主上试用。匆匆即颂 钧安 伍次友旅次 康熙看着,手不禁有些发抖:此人怀揣伍次友的荐书,潦倒如此,明珠又近在咫尺,竟不肯登门投谒,凭这份风骨,便是倜傥君子!刹那间,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即刻召见周培公。康熙把稿和信放还到桌子上,一声不响走了出去。吁了一口气,对跟出来的图海道:“我们到那边茶园略坐坐。” “主上莫非等周某?”图海说道,“不如交给奴才——”话未说完,康熙早已大步去了。(未完待续) 第十八回 聆悲歌天子哀民生 论兵机培公展 一刹那间,周培公便成了湘鄂会馆的首座名士。想起这番遭际,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经世文章无人睬,几首闲诗倒成了谋食资本,糊涂僵板的考官还不如一个做生意的盐商有眼力,这世上的事也真是怪得很!他带了刘丙辰赠送的二百两银子和酬神的礼物从上房出来,一群人齐送到堂口执手话别,七嘴八舌地盼他“再来”,周培公一边含笑下阶,一边牵挂着阿琐,待踱至前院看时,阿琐的豆腐脑摊子早已收了。 周培公正在踌躇间,见到东廊下一群人拥挤着在看什么,走近瞧时,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怀抱琵琶正在叮叮咚咚地试弦。她那两只忽闪闪的大眼睛十分有神,流露出一股童稚气,却又显得十分有主见。她调好弦,便操着浓重的吴语,说了句“列位君子——”那琵琶声顿时爆豆般响起,口中唱道: 侬本三吴贫家女,西子湖畔有侬的门庭。家无罗绮和金银,五亩薄田度营生——万里云水路迢远,六旬祖母白发蓬。阿红女,纤弱不堪年十二,侬来京师为何情? 非是阿红不孝敬,非是阿红太薄情,阿红自幼知书理,愿学前朝小缇萦! 接着又是一阵急弦,听的人都呆了。康熙坐在茶园里从人群缝中看到周培公的身影,便踱了出来,与周培公挨身站着细听。小红又婉转唱道: 三月三日杨柳青,灵隐寺中去朝圣。忽来吴家乖戾妇,前呼后拥摆威风。车轿如云马如龙,悍奴鞭棍狠又凶,三十四人齐落水,活活淹死我父兄…… 小红唱至此,豆大的泪珠汩汩流出。四周听众一片唏嘘。康熙知道唱的是实人实事:杭州将军去年曾具折上奏,但杭州知府迟疑观望,致使正犯吴梅和她的丈夫王永宁从容逃上五华山,朝廷无法缉拿归案。康熙想起此事,脸上立时罩上了乌云。小红又唱道: 弟弟年幼不谙世,前去论理泪淋淋。那吴家女,欺人太甚开言道:“你有本事阴间告,姑奶奶等你小畜生——”可怜幼弟方九龄,头撞桥石一片红。 周培公听到这里,毛发倒竖,高声问道:“这吴家女是谁?告她!”“君子呀!”小红凄惨地呼叫一声,更加悲愤地唱道: 臬台府、三法司,我叔前去击鼓诉冤情,闻说她父姓吴是王爷——灵魂出窍不言声,左推右推似推磨,又将我叔拘狱中!奴家冤情无处诉——怀抱琵琶来京城。我一不告官,二不惊龙廷,只求列位君子听分明:天上只有一轮日,却为何一国有俩朝廷,皇家既食我家赋,何时为我拨乌云! 唱至此戛然而止,一群看客木雕泥塑般都听怔了。康熙浑身浸出虚汗,背若芒刺躁痒难忍,好一阵才定下心来,回身拍了拍周培公肩头道:“周先生,借一步说话。”又回头吩咐图海:“这个女孩子敛过钱,叫她到茶园来再给我们唱一段。” 周培公正满心凄楚,被这一拍惊醒过来,回头见是跟着看扶乩的少年,便问道:“足下何人,找我有事吗?”迟迟疑疑地跟着康熙来到茶园。 “我姓龙,叫德海。”康熙让周培公坐在对面,叫伙计沏过两碗茶来,笑道,“适才在正厅里见足下才高八斗、诗压群英,不胜仰慕。特请过来一叙,望不见弃。”周培公自嘲地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八斗,是个文丐;他们也不是群英,是一伙文狗而已!那算什么诗,一火焚之的好!”康熙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呢?” “诗言志、歌咏言,”周培公苦笑道,“我的一百首诗,不及这小姑娘一首俚曲!”说至此,他痛心地低下了头道:“方今天下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业之时,我却拿几首酸调子与下流斗方名士角逐胜负、换饭吃,这是什么格调?想起来懊悔不迭,哪里就配龙兄仰慕呢?” 康熙万想不到他如此自责,倒觉不安,又无可安慰,便问道:“你今科会试为了什么被黜的?” “惭愧,犯了圣讳。”周培公看了一眼康熙:不过十七八岁吧,神态安详,举止落落大方,穿一件灰府绸截衫,普普通通的旗人打扮,只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话。周培公见康熙似乎并无恶意,便叹道:“文章憎命,只多了这么一点【注释1】,有什么办法?” 康熙不禁一笑,便道:“这试官也太不通情,帮着把那一点贴了不就罢了?”周培公道:“当然也有那么干的,那都是有头脸、有门路,下面打点过的,我没那个本事,也不屑于这么干。”康熙便道:“这也是真的——不过你身怀万金之书为什么不用呢?” “万金之书!”周培公问道,“什么万金之书?” 康熙盯着周培公,意味深长地说道:“收信人明珠乃是当今天子驾前宠信近臣,言必听、计必从;写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衣师友,一语有九鼎之重。等闲督抚大臣还难得他一封荐书呢!这样一封紧要书信,你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伍次友的真实身份,但不晓得这个年轻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想了想笑道:“大丈夫取功名当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岂肯以七尺之躯,向权贵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这份志气诚为我辈读书人中之佼佼者了——方才在厅上扶乩,听你说来,好像你不但能文,武事必也是好的?” “拔山扛鼎我是不能的。”周培公说道,“但我自幼熟读兵书,观天象、明地理、识风角、用奇门,确也略知一二。” “先生学了屠龙术,却无施展之地。”康熙听他口气大,略带揶揄地笑道,“岂不有些文不对题?方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并无刀兵之事呀!” “太平?”周培公呵呵大笑。 “你笑什么?” “北有罗刹掠地烧杀,西有葛尔丹勾结青藏,擅自称王,南有三藩离心离德,东有台湾骚扰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华之城瞭远,四面烽烟缭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太平’二字?” 康熙听着,俯首略一思量,随即大笑道:“照先生如此说来,天下一统局面已经无望了?” “不然。”周培公反驳道,“还有另一面,方才那个小姑娘唱得好,并不愿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百姓盼着有个好皇上,也并没有华夷之分,百姓们厌倦战乱、苦割据,此乃大势之所趋。从此观之,三藩胆敢违天心,殄灭他也只是数年中的事。”周培公一边说,康熙一边点头,见周培公伸手取茶,料是口渴,忙道:“请用茶——”正想再往下问,却见图海匆匆进来,向康熙耳语几句。 “混账!怪道你在外边这么久!”康熙听周培公说话已经入了神,全忘了自己是微服出访的皇帝。此时听图海奏说,刑部竟指令顺天府来拿小红,不禁大怒,厉声吩咐道:“叫他给我爬进来!”说着一按桌子便起了身,因桌子不稳,一个细瓷盖杯“砰”地落在地上跌得稀碎。 顺天府尹真的四脚着地爬了进来,这一来惊动了茶园里的所有茶客,一个个惊得变貌失色。四周守护的侍卫魏东亭等见康熙已经露了身份,便忙不迭张罗布置防卫、驱赶闲人,索额图和明珠便守在茶园门口候旨。看着头戴四品青金石顶子的顺天府尹伏着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惊得脸色雪白、瞠目结舌,直到那府尹报告:“万岁,奴才夏侯俊叩见!”才醒悟过来,忙退后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口里呐呐说道:“周培公不知圣君驾临,语多狂悖,请万岁降罪!” “都起来说话吧!”康熙此时也已觉得自己失态,平静了一下才道,“夏侯俊,谁让你来拿人的?” “回万岁的话,”夏侯俊战战兢兢答道,“这是刑部和礼部理藩司会同宪令,说有民女阿红投状诉冤,被驳下去后不肯回籍,在京弹唱小曲,秽言惑众,令奴才拿她解送回籍……” “秽言惑众?”康熙冷笑一声,“真正秽言惑众的你们一个也没有拿到,却在一个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风!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让小红进来!” 夏侯俊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一迭连声地躬身称是。 小红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十分聪明,已经猜出上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来历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爷们官大,便款款敛衽朝上深蹲两个万福,说道:“大人传唤小女,不知要听什么曲子?”说着,见桌上茶汁淋漓,忙上前仔细揩干,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稳了,说道:“这好比康熙爷的江山——让它稳稳当当才好……” “你……说什么?”康熙激动得声音发抖。 “小女说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爷的江山,稳稳当当。”小红一口杭州话说得咯巴琉璃脆,听起来十分悦耳。 康熙立起了身子来回踱步,他已经不想听什么小曲了。这句话听来,比内务府畅音阁供奉们奏的黄钟大吕钧天之乐还要好听一千倍!在青砖地上橐橐走了几步,康熙停步问道:“你家是务农的?” “嗯。”小红低声答道,“共五亩地。二亩茶,三亩田。” “你的曲子唱的很不错。”康熙说道,“都是真的么?” “句句都是真的。”小红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民女已经家破人亡,没有什么害怕的,又何必说谎骗人?” “杭州府为什么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结,他们不肯放人。” 康熙深深吐了一口气,又问:“你来京控告,三法司都处置不了,为什么不去击登闻鼓?”登闻鼓设在西长安街,专为百姓有冤部告不准时,叩阍告御状用的。小红听了沉默良久,说道:“告御状民女不敢。”康熙奇怪地问道:“那又为什么?” 小红眼睛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半晌才道:“奴已经想开了,凶手在五华山,朝廷也拿不住,小女去皇帝老子那里告状,就是准了民女的状,也要流徙三千里,我的老祖母怎么活呢?”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个小红年纪虽幼,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天子的却办不来!思索了一会儿,康熙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唱?” “奴要挣一些盘缠回江南。”小红答道,“再说,唱唱苦情,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北京,说不定皇上听到小女的曲子,早些儿为小女做主。” “他已经听到了。”康熙的声音有些沙哑,回头吩咐图海,“叫索额图进来。” “这个女孩子要回杭州。”康熙对索额图说道,“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诉浙江臬司,若有人难为,加害于她,惟他们是问!” “喳!”索额图忙答应一声,见康熙没别的吩咐,便对小红道:“走吧!” “慢!”康熙手一摆,见墙角一张小桌上有专为客人备的文房四宝,便过去提笔写了一张字,取出随身小玺盖了,递给小红,说道:“你回去生计也不容易,这张纸你带回去给杭州县令,免了你家赋捐,叫他再资助你们些,就好度日了。” “小女不识字,那小曲都是请人编的。”小红接了纸条,颠来倒去地看着,说道,“这纸条能派那么大用场?” “管用!”康熙哈哈大笑,连那个倒霉的知府也忍俊不禁地偷笑了。 “侬真是好人,侬叫啥名字?告诉我,我回去给侬立长生牌位!” “侬回去就知道了。”康熙学着小红的口吻笑道,“侬说得很对,朝廷眼下也办不了侬的案子,不过一定会给侬办的——也不必立什么长生牌位,办完了,我到江南侬家做客时,把侬家的好茶请我吃一杯,好么?” 眼见索额图带着小红出去,康熙转过脸问夏侯俊:“这就是你说的秽言惑众?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诉吏部,罚俸半年!”夏侯俊没料到康熙的处罚如此之轻,先是一怔,忙又诺诺连声答应着去了。 “你既自称知兵,朕可是要考问你一下了。”康熙示意图海在旁边坐下,正色对周培公说道,“你就站着答话。” “是。”周培公躬身答道,“臣不曾自言知兵。兵者,凶也,至危至险之道,岂可轻言知兵?赵括、马谡熟读兵书,言兵事滔滔不绝,虽赵奢、诸葛不能难之——卒骈死兵败,遗千古之笑。所以说战无常例,兵无成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后庶几可以用兵。” “照你这么说,连孙子兵法也是不能用的了?”康熙诧异地问道。 “孙子兵法虽有千古不易的用兵之理,”周培公从容回奏,“但世人只读其文义,不解其精髓。敌我双方皆读此书,却有胜有败。知变则胜,守常则败,如此而已。” “嗯,”康熙点头说道,“你说说为将之道。” “为将之道,”周培公庄重地说道,“军火未升,将不言饥;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击鼓一鸣,将不忆身家性命……这都是通常之理。为将者代天征伐,以有道伐无道,纛旗一升,耗国家百万帑币,驱三军蹈死生不测之地,值此非常时期,应施之以非常之道。仁义礼智信,对我则可,对敌则不可。对敌当施之以暴、诱之以利、欺之以诈、残之以忍,无忠恕之可言。” 康熙听至此,插口问道:“你愿意做个什么将军?” “臣愿为善败将军!” “善败将军?”康熙吃惊地问道。 “对!”周培公振振有词地解释道,“善败将军并非常败将军。淮阴侯韩信、蜀汉之孔明,皆善败将军!兵法所谓善胜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终胜——小败之后连兵结阵,透彻敌情,再造胜势,比之项羽百战皆胜而乌江一战一败涂地,岂不好得多么?” 康熙不禁哈哈大笑,转脸问图海道:“你带了一辈子的兵,听听这个书生的论兵之道,有点道理没有?” 图海双目紧盯着周培公,心里佩服极了。入关前他所读过的“兵书”就是一部《三国演义》,并未接触比较高级的军事理论,周培公这番分析使他明白了不少萦绕在心里的疑问,听康熙问,忙道:“周培公所言皆是用兵要言妙道。” 周培公受到鼓励,不禁大为兴奋,双眸炯炯有神,接着说道:“臣请以南方军事陈言!” 所谓“南方军事”不言而喻是指三藩,康熙原本打算启驾回宫,不由又坐了下来,笑道:“这里议事倒比宫里缜密,你放胆奏来!” “国家一旦南方有事,会怎样呢?”周培公双手相合,沉吟着说道,“臣以为将以岳阳、荆州或南京为决战之地!” “你说详细!”康熙将椅子朝前拉了拉。 周培公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墙壁在遥视远方。“如叛兵调度得方,那他们就会以岳阳、衡阳为根本之地,夺取荆襄,东下南京,水路沿运河北上,陆路由宛洛插向中原,会师于直隶。但现在看来,他们未必做得到。叛军中骄兵悍将居多,心思不齐,指挥不一,民心不从,这样的如意算盘打不好,臣以为他们只不过想划江分治而已。” “我当以何策应付?”康熙的目光深不可测,幽幽地审视着衣裳褴褛的周培公。 周培公一笑:“倘若真的如此,主上当以湖南为决战之地,同时沿长江布八旗劲旅,稳定北方局势,以江西、浙江为东线,以陕西、甘肃、四川为西线,割断敌军联络,倾天下之力各个击破——此跳梁小丑,敢不束手就擒?”说到这里,周培公略一顿,又道,“当然,要剿抚并用,恩威兼施。打仗的事,本来就不单是两军矢石交锋啊!” 康熙听得既紧张,又高兴:今日此来可谓不虚此行,略一沉思,笑道:“你且退下,到外边叫明珠和索额图进来。” 见周培公挑帘出来,索额图和明珠便知议事已毕。明珠方才已经打听到,这个姓周的拿着伍次友的荐书却不肯来投自己,窝了一肚皮的气,听到周培公传旨,一边向里走,一边嘻嘻笑道:“周先生,恭喜呀!此番邀了圣恩,可以大展鸿图了!”索额图打量了周培公一眼,他欣赏周培公不附权贵的风骨,却甚疑他是个哗众取宠之辈。半晌才对明珠道:“咱们进去吧。”周培公哪里晓得这两个天字第一号宠臣的心思,只笑笑没言语。 不一时,明珠便出来传旨:“赐周培公进士出身,赏兵部主事衔,在图海步军统领衙门参赞军事。”说着又叫过穆子煦来吩咐道:“传话给吏部,吊销李明山进士资格!” 对于这后一条旨意,不但明珠,连图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回宫路上,图海嗫嚅了半日,终于说道:“主上,李明山虽言语冒犯,念其不识圣颜,似可……” “这个不必说了,”康熙笑道,“朕岂是无器量之主?李明山站在那里那么长时间,他脚下踩了一枚测字先生遗落的钱,你看见了么?” 【注释1】“玄”字避讳可写为“元”,也可写为“”。(未完待续) 第十九回 乾清宫争议撤三藩 牛街寺访民解 端阳节后第三天,魏东亭和明珠奉诏入宫,刚在午门下轿,便见穆子煦从里头迎了出来,笑笑道:“请二位快点,皇上今儿来得早,尚未进膳,群臣会议只怕已经开始了。”两人各自惊疑:事情何至于如此紧迫? 这次朝会到的人很多,殿侧靠墙一溜矮几上坐着杰书、遏必隆、索额图和熊赐履,还有二十几个部院大臣坐在木杌子上,都设有茶几,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地盯着康熙。魏东亭逐一打量,除了朱国治、范承谟和户部尚书米翰思较熟识外,其余的只有见面点头的交情。明珠却都认识,只不便说话,站在旁边一个一个地用目光打招呼致意。康熙今天穿得很齐整,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穿着酱色实地纱袍,套着石青蓝地纱褂,一条金镶三色马尾纽带紧紧束在腰间,正在阔大的乾清宫御座前来回踱步,青缎皂靴踩在水磨青砖地上发出橐橐的声音。一回头见明珠和魏东亭还站在那里,他只点头说了句“坐下吧”,便不再理会。 “除了遏必隆和米翰思,都不赞同撤藩。”康熙忽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熊赐履问道,“你熊赐履学坛领袖,每日讲的三纲五常,你说说,养痈遗患,日后恶疾大发,刀兵四起,还怎么个‘君为臣纲’法?” 熊赐履不安地欠了欠身子,答道:“臣不是说三藩不该撤,但该撤是一回事,能撤又是一回事。国家如今元气未复,骤然下旨撤藩,如生不测之变,筹饷便是一个绝大难题,兵源也欠缺,怎么应付呢?” “万岁!”索额图接着熊赐履的话音说道,“三藩如今虽自成门户,却不见叛逆实迹。当初朝廷与吴三桂杀马盟誓,让他世守云南,如今无端下诏撤藩,怕引起朝野非议——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恰当,结结巴巴勉强把最后两个字挤了出来。 “唔?”康熙并不在乎索额图的刻薄话,沉着脸问道:“无端撤藩——你是这样看的?你讲讲,吴三桂每年从西藏私购一万匹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内蒙征马,这做什么用?他库中兵器已能装备七十万人,为什么还要日夜铸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南不说,直隶、山东、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选的官,方才吏部尚书都讲不清楚,到处都是西选官!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为,朝廷竟无法节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话!”说至此,康熙显得很激动,至龙案前端起一杯凉茶咕咕一饮而尽,又冷笑道:“想不到诸臣工枉食朝廷俸禄,竟比不上一个十二岁的卖唱民女有见识,实实令朕寒心!” 这番话声色俱厉,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索额图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来。 “万岁圣明!”明珠见索额图狼狈,心里暗笑,身子一挺朗声说道,“如今鳌拜内患已除,内外臣工,无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尽收全功,天下百姓厌憎割据,盼撤三藩如大旱之望云霓,此时不撤,更待何时?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吴三桂不敢违抗。” “不见得!”熊赐履冷冷说道。明珠这个话与今日开议时米翰思的话如出一辙,熊赐履很讨厌这种空泛的议论,便接口大声说道:“明珠面谀当今,此乃小人行径!方今天下百废待兴,元气并未恢复!自古一夫倡乱、万民受难、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绝书,难道我们可以置君父于不顾,孤注一掷?” “明珠的说法不无道理,不能说是面谀。”遏必隆挤了挤眼,干咳一声说道,“撤藩确是民心所向,这个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国不能治呀!”他忽然想起前年漕运粮食在固安遇到那个怠慢河工的知府来,想想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便吞了回去。 “臣以为熊赐履的话对,还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声说道。明珠瞧时,却是大理寺卿魏象枢在说话,“吴三桂前明时不过是一个总镇的前程,至危关头才封了个伯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岂能不思报效?”明珠正想反驳,旁边的魏东亭发话道:“魏象枢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吴三桂不反?” “要撤也须有万全之策!”熊赐履涨红着脸顶了上来,“《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万一事有不虞,置宗庙社稷于何地?目下粮食仅能支用两年,存银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赐履说完,抢上去截住了,“我户部有钱买粮,可以支用五年!况且主上又不是说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着手准备撤藩,倘再有二年时光,我还可再积一年军饷!” 此话既出,殿中诸臣不禁窃窃私议。康熙也不禁愕然,转脸问米翰思:“去年地震修殿,你不是说没有钱嘛!” “回万岁的话!”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声答道,“万岁此时说修殿,臣还是没钱!”索额图也起身说道:“请万岁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国治和范承谟都是外官进京述职的,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御前会议,见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言语尖刻,惊得背上一阵阵出汗。对米翰思如此强项,正担心康熙大发雷霆,不料康熙突然纵声大笑:“国家有此良臣,朕有何忧?张万强,让内务府记档,米翰思赏穿黄马褂、赐双眼花翎!” 黄马褂倒也罢了,双眼花翎在清初却是极为难得的殊荣。乌里雅苏台将军因功晋封侯爵,情愿爵位不要,请赐双眼孔雀花翎,格于部议,朝议到底没给这个面子,如今米翰思无尺寸之功,仅积了数年军饷便受到如此青睐,大臣们不禁发出一阵钦羡的赞叹。米翰思激动得满面潮红,伏在地下重重叩头道:“万岁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内若不能再筹一年军饷,情愿纳还万岁赏赐!” “方才熊赐履讲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赐履没读过《孟子》?社稷为重,君为轻!朕决策撤藩乃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权,一人操之,不能旁落。藩是要撤的,朕意已决。”康熙侃侃而言。庄重地坐回龙椅,按照自己改定了的“撤藩方略”的思路说道,“诸大臣自今想事办事都要依着这个宗旨。当初西汉七国之乱前也有过类似今日的争议。你等为君国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见,无论对与不对,朕概不降罪。索额图、熊赐履等所言亦有可取之处:撤藩前,必须做好周密准备,不可鲁莽行事。国家无平叛之力,就不能轻易下诏撤藩。” “万岁!”熊赐履听了康熙这番话,心里受到极大震动,起身伏地叩头道,“前日,吴三桂曾奏请辞去云贵两省总管之职,主上何不允了他的奏议,先作一番试探。” “嗯,好!”康熙很满意熊赐履的这种气度,虽不同心,却能协力办事,遂含笑点头道,“朕允你所奏,即日即可颁诏。”说着,便大声对纷纷下跪辞朝的官员说道,“就按今日议定的,朱国治赴云南任巡抚,范承谟调任福建巡抚,陛辞后即日启程。其余各部司衙门退朝后各拟本司应办公务的条陈奏来,你们跪安吧!” 殿中人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从洞开的门中一直照进殿内,康熙忽然觉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早晨在皇后那里用了点心,到现在尚未进膳。他不觉暗自好笑,在门口融融的阳光下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腿脚,远远望见户部主事何桂柱双手抱了一大叠文书要送往文书房,便笑着叫道:“何桂柱,你过来!” “哟!”何桂柱正低着头走路,不防有人叫,抬头见是康熙,忙笑着过来,“是主子爷叫奴才,奴才这眼越发的不济了!”忙将文书送至案上,回身过来又是打千儿,又是磕头,“奴才怕有半年没给主子请安了!瞧着主子身子骨儿倒挺硬朗,只是眼窝儿怎么有点抠凹?便是事忙,也得珍惜才好。” 康熙打量着这个际遇不凡的悦朋店老板——头发虽然已经半白,却又比先前发福了许多,红光满面,穿着一色儿新的六品服色,显得挺有精神——一边听他唠叨一边笑道:“如今做了官了,先前的手艺可还办得来?九年前头一回到你店里,你正给你的伍二爷办酒送他入闱,朕品尝过你的清蒸甲鱼,可还做得出来?”何桂柱听了一怔,忙又笑道:“万岁爷这份记*才算服了!奴才做了一辈子食膳,哪里就丢生了?万岁爷既想着好,奴才这就再办一席!”康熙听了,转脸对侍立在御座前的穆子煦笑道:“你们从早晨立到这会儿,也累了,都下来松动松动——派人叫图海递牌子进来,朕还有事吩咐。”又笑着对何桂柱道:“朕今日赏乾清宫侍卫共进御膳,你下厨指挥,拿出手段来,不要叫那些黑心厨子拿温火膳来对付,办完了差你也来!” 何桂柱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一颠一颠地去了。康熙半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明珠和穆子煦、狼瞫、犟驴子还有素伦等几个新进侍卫在丹墀下大金缸旁活动着手脚,随便扯谈,只有魏东亭不入群,钉子一般站在殿旁守护。 “奴才图海奉旨见驾!”康熙正要蒙眬入睡,忽然听到殿外有人洪亮地叫了一声,睁眼看时,图海戴着起花珊瑚孔雀翎顶,穿着九蟒五爪袍子,缀锦鸡补服大步入殿,一甩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恭请圣安!”康熙忙坐起来笑道:“起来吧——本来等着用膳,不防睡着了。”图海正要问召见何事,何桂柱就闯了进来,打千儿笑道:“御膳已经备齐了,摆在东厢配殿里,侍卫们都候在殿外等着万岁爷呢!” “皇上尚未用膳,”图海忙退立一旁,说道:“奴才这边等候着就是了。” “朕还是有点不放心。”康熙沉吟着说道,“你都布置好了?周培公怎么说的?”图海躬身答道:“周培公前日请假,说到烂面胡同去办点事,没有和他计议——京师近畿十二处清真寺院,共分派了五千四百余人,先攻下牛街清真寺,放火烧掉它,其余十一处以火光为号,一齐动手,今夜可将造反回众一鼓荡尽!” 何桂柱原不大留神,听二人说得如此严重,见图海满脸杀气,肌肉一抽一搐,顿时吓得心里直跳。 “很好,”康熙平静地说道,“只是朕心里到底不踏实。说是回民们造反,只是听了些谣言,实据不足啊!他们夜聚明散已经十几日,难道不怕朝廷知觉么?” “回万岁!”图海身材并不魁梧,说起话来却像铜钟,“朝廷屡颁明旨,民间不许聚会议事,回民们应该知道。就凭这一点,剿杀他们也不过分。何况他们夜夜如此——”话没说完,何桂柱忽然惊呼道:“老天爷!主子爷和图大人都说些啥子哟——回民们是在做礼拜!”他的脸都吓白了。 “扠出去!”康熙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见是一个六品职官失惊打怪地插言国家大事,不禁勃然变色,“这里有你说的话?”魏东亭在殿口听见康熙发怒,忙进来一把推了何桂柱就往外走。 “回来!”康熙忽的若有所思,一摆手厉声命道。何桂柱几年前是天天见康熙的,却不知康熙发起脾气来如此吓人,早吓得浑身筛糠,哆嗦着转回身来跪了,哭丧着脸道:“奴……奴才该……该死!”康熙见他吓得可怜,等他神定了才缓缓说道:“这一回恕了你——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做礼拜?” “奴才的妈就在回教。”何桂柱的魂魄这才归了窍,说话流利了一些,“奴才小时候常跟着去清真寺。主子爷方才说‘夜聚明散’,那是他们教里规矩,连着十几天了,那必定是过斋戒月!” “什么叫斋戒月?”康熙和图海都是一怔,对望一眼。康熙又道:“你不要只管磕头。” 何桂柱抬起头来,额前已是乌青一片,苦着脸笑道:“那里头的规矩多得记不清。说白了,就跟咱们过年差不多。” 原来回历十二月叫做斋戒月,最容易引起外人猜疑。一入斋戒月,回民们以启明星为准,白日就禁了饮食,一直到晚间日头没了才吃饭做礼拜。回族只虔信穆罕默德,并不像汉人见神就拜,有什么事求什么神,就是不能去清真寺,每日在家也要做“霍甫摊”晚礼,十拜穆罕默德。每逢斋月,必须每晚都到清真寺听经布道,做“天爷回拜”、“特拉维汉”,从十拜一下子增到二十四拜,直到深夜才回家吃饭。外头人不明就里,见他们做事如此鬼祟,哪有个不疑心的?何桂柱连说带比划,好半天才算说了个大概:“……如今万岁爷要捉拿这些人,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到了回历腊月二十八夜,是穆罕默德上天的日子,二十四拜外还要再加一百拜,身子不好的,拜死了的都有呢!”他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通,用手抹了抹嘴边的白沫,大瞪着眼瞧着瞠目结舌的康熙。 “请万岁爷定夺!”图海也有些心慌,兵马早已出发了,只要火起就一齐动手,此时若要变更便须要逐一通知。不然,如果哪里不小心失了火,就会千万人头落地! “就算你何桂柱讲的是真情。”康熙深感事关重大,拍拍脑门又问道,“朕在北京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事?斋戒月也罢,过年也罢,偏偏到康熙十年才听说,这也真奇了!” 这确是实情,何桂柱瞪着眼苦思半晌也不得明白,只好叩头答道:“奴才的话句句是实。只是为啥这些年都不过斋戒月,偏今年就过,奴才也不知道。” “朕肚饿了,”康熙掏出怀表看看,已是申牌时分,也就立起身来对图海道:“半道上杀出程咬金来!叫小魏子派人传旨:各路进剿清真寺的兵马一律听候号令再动,原定火起为号作废!用过晚膳,朕要亲访牛街礼拜寺。图海也跟着去。” 因为有事,原来准备高高兴兴的一餐御膳进得匆匆忙忙。图海和魏东亭变尽了法子想劝阻康熙去牛街,康熙只是付之一笑。末了起身来还拍了拍何桂柱的肩头道:“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今日真是功德无量了!”说着便命更衣,换了一身灰绸袍,头上戴一顶青毡帽,解下腰间槟榔荷包来,顺手丢给何桂柱道:“这个赏你!”又转脸对图海笑道,“叫魏东亭给你打扮一下,这么翎顶辉煌去清真寺,明儿北京便又要出新闻了。” 初夏之夜熏风花香醉人,牛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叫卖饺子、馄饨、京点、烤鸭、烧鸡、烤饼、牛羊肉汤的声音比赛似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小孩子的摔炮声和追逐打闹、捉迷藏的嬉笑声,呈现出一片太平景象,谁也意识不到这中间还有什么凶险。但图海和魏东亭两个人心里却直犯嘀咕,虽然后头有穆子煦一干几十个侍卫扮了百姓跟着,谁能想象几千回民暴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又如何确保这个执拗的青年皇帝能安全脱身?魏东亭负着卫护康熙的全部职责,更是愈想愈怕。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来,康熙高声赞道:“好风!”魏东亭却打了个寒噤。 “老伯,到寺里做礼拜么?”图海和魏东亭正想心事,忽听康熙问道。抬头看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银须白发,头上戴着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只散穿一件半截白衫,背着手一蹶一蹶地走着,康熙已和他搭上了话。 “是啊!”老人点头笑道,“娃子们性急等不得,天一麻麻亮就出去了。我上岁数了,和他们比不得。” “老伯家里几口人?” “我?”老人呵呵一笑,伸出手来一亮,又翻了两翻,“十五个!都急着去了,还不是早去早安生,惦着家里那点油货——你这小郎君,过节的东西都齐备了吧?” “差不多了……”康熙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应道。 “不容易啊!”老人抬脸望着越来越近的清真寺大拱门叹道,“今年总算过个节……打从顺治爷坐北京,算来快三十年了,前头几年闹兵荒,后头几年年成不好,夹着鳌中堂一个劲地圈地,真邪门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这总算熬出点头来了——再折腾几年呀,像你这么大娃子怕连开斋节咋过都不知道了!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爷的福了!” 原来如此!康熙一下子愣住了。魏东亭和图海也都心里雪亮,有些惭愧地互望了一眼,正待劝康熙不必再进清真寺,不防康熙猛地返身一把攥住魏东亭的手臂,低沉地惊呼道:“虎臣,你瞧谁从那边过来了!”声音竟慌得有些发颤! 魏东亭顺康熙目视的方向注目一看,也是大吃一惊——对面六七个人一边闲谈一边走,中间簇拥的,竟是在固安县客店里与李光地、陈梦雷对猜谜语的杨起隆。他出的谜底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因此,康熙对杨起隆的印象特别深,他当时那阴阳怪气的神情至今仍能忆起。杨起隆的穿着十分鲜亮,正在一群人簇拥下,向牛街寺走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回 假康熙大闹清真寺 真皇帝智斗三 这个翩翩公子正是在五华山与吴三桂会面、自称为朱三太子的杨起隆。他在江北、山左一带以“少主”身份巡视了钟三郎在各地的香堂后,返回了北京。 其实,他的本名叫杨起隆,父亲杨继宗原是前明熹宗时左副都御史杨涟的远房侄儿。杨涟因弹劾魏忠贤被捕下狱,偌大的杨氏家族死的死逃的逃。杨继宗化名朱英出走,遍游大江南北,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挣得百万余贯钱的家产。崇祯初年杨涟的冤狱平反,杨继宗返回北京。他以大量的金银财宝贿赂了周贵妃的堂弟周全斌,很快就得到一个光禄寺司库主事的职位。 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大军攻破北京城。深夜时分,崇祯皇帝撞响景阳钟,召集百官入宫。待杨继宗飞骑赶进紫禁城时,侍卫、锦衣卫、太监、宫女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血腥味扑鼻熏人。此时崇祯已经杀死了公主、皇子和近侍宫女皇妃,逃到煤山去了。 要不是杨继宗见多识广,见了这些尸体准会被吓傻的。他在宫中像游魂一样穿行,突然被横着的一具尸体绊了一跤,被摔出五六尺远,两只手也被擦破了。方欲起身,又发现这死者的怀中竟抱着一个小木盒子,十分精致。当时他也顾不得打开细瞧,便抱起来,连夜赶回乡下。 回到家里就着灯光打开看时,杨继宗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边竟有一方盘龙金钮玉玺!玉玺下有一块黄丝绢帕,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这是一张藏宝图。绢帕的左下角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加盖着洪武皇帝的玉玺。近三百年的东西了,看着还像是全新的。 杨继宗前后想想,明白了,这是几个人为争这个木盒子而丧生的。 杨继宗死后,这张图和玉玺就落在了杨起隆手中,成了假冒“朱三太子”的凭证和资本。这个“少主”对这次巡视结果相当满意,仅直隶、山东、河南、安徽四省,香众信徒已有二百余万。 在乾清宫议定围剿造反回民,以牛街礼拜寺火起为号的消息,当天下午便由内务府老黄敬派人传送了出去。听到蓄谋已久的计划就要实现,杨起隆兴奋得心脏噗噗直跳——天下回回是一家。朝廷在北京惹翻了回民,满天下的清真教徒都会成为康熙的敌人,那该是怎样一个快心畅意的局面! 吃过晚饭,杨起隆便带着周全斌的公子周公直、齐肩王焦山、阁老张大、军师李柱、总督陈继志、提督史国宾等人前往牛街清真寺观火,以便见机行事。 杨起隆见到康熙,先也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地向康熙双手一拱,说道:“龙公子,固安县匆匆分手,转眼间一年有余,不想今日在此再次相逢,真乃三生有幸!” “呀,是杨老板?”康熙故露惊讶之色,一边还礼,一边对魏东亭道:“可还记得这位杨老板么?”说罢,又指着图海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店分号的金掌柜,店就开设在菜市口。他有一套拿手的红白案,请多多光顾。” 魏东亭听了,十分好笑,想不到康熙竟有如此机变的才能,说出的话倒真有个小老板的味儿,便也随着康熙应付道:“幸会,幸会!当然记得,杨老板有一肚皮的学问,出的谜儿竟吓走了两位年轻秀才。”图海也顺势应酬道:“久仰,久仰!往后敝店的生意请多多照应!您也是来做礼拜的?” “做啥子礼拜哟!”杨起隆呵呵一笑,“来瞧热闹呗——一同进去吧?” “您请先进,”康熙狡黠地眨眼笑道,“我们还要随喜随喜,顺便等几个人。”杨起隆只好拱手作别,带着从人先进去了。 康熙装作闲逛,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在四个大拱门边来回游荡,直等后头穆子煦一干侍卫赶来,才带着图海进去。里边的涤虑室、长老坟、元明碑亭、邦克楼、望月楼……都挂上了各色彩灯。康熙进来后,便挨次看去,见魏东亭亦步亦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遂压低了嗓子厉声斥道:“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他们,预备着厮杀!”说着目光如电地狠狠瞪了魏东亭一眼。图海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他这一次从康熙那双黑晶晶的瞳仁里感受到令人胆寒的锋芒!康熙见他惊讶,淡淡一笑说道:“你不知这里头的情由,这位杨老板来头大着哩!如果热闹瞧不上,他兴许就会造出点热闹来。”说完便向正殿走去。 这是个高大宽广的礼拜大殿,十八根立柱中间铺满了大红毡垫,白色布帷遮了内廊两厢,专供女教徒在里边做礼拜用。殿内殿外足足跪有两千人。康熙进殿后左右张望,哪里还找得到杨起隆的人影儿,便也跟着大家跪下。图海、魏东亭、穆子煦、犟驴子、狼瞫一干人也跟着挤了过来,跪在康熙的附近。 “台斯密!”有人大声说道,嗡嗡嘤嘤的人声顿时静了下来。康熙从人缝里望去,一个身着红衣长袍的长老站在雕满了汉文、波斯文的经坛前,手里捧着一本《古兰经》,开始大声地背诵起来: 俩依俩海,音兰拉乎,穆罕默德,素伦拉希! 长老背诵一段,翻译一段: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穆罕默德,主的使者! “乎图拜!”经坛上长老背诵一段后又翻译道: 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我证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证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我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快来礼拜呀!快来礼拜呀!快来成功呀!快来成功呀! 那长老双手举了起来,有点神经质地抖动着,翻译得十分激动,正要再往下说时,忽然有人站起身来,冷冷说道:“你成功不了啦!” 这一声虽然不大,但是在寂无人声的大殿里却显得阴森森的,顿时惊得教徒们一怔,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康熙转过头来看时,说话人果然是杨起隆。图海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柔钢软鞭,向康熙投去钦佩的目光。 那长老正诵得起劲,万没想到会有人打岔,先是一惊,定下神来将《古兰经》轻轻合上,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杨起隆说道:“请你自重,这里是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神圣的殿堂!” “没有什么不自重的,”杨起隆鄙夷地看了一眼愤怒的人群,格格一笑说道,“你们违抗朝廷谕旨,擅自聚会布说邪道,人人都能管得!” “原来你不是穆罕默德的信徒,”红衣长老冷笑道,“你是专门到这里来捣乱的!”说着脸色一变,对跪在前排的年轻人厉声喝道:“执行真主的意志,把这个邪恶的人撵出去!”几个精壮汉子听到红衣长老发了话,“唿”地立起身来就要过去动手。杨起隆从容一笑,将泥金扇子“哗”地一声打开,悠闲地扇了两下。他的身后也“唿”地站起一片人来,足有二三十个,都是辫子盘顶,腰掖匕首。 最前头的是杨起隆的护驾指挥朱尚贤,见几个青年扑过来要推抓杨起隆,便一把将杨起隆拉到身后,自己挺身出来,朝年轻回民劈脸便是一巴掌,打得那个年轻人嘴角流血,倒退了几步。 “不许打人!”满殿的回民齐声吼道。两厢妇女们已沉不住气,纷纷向外逃走。红衣长老大喝一声:“都不许动!”人们立刻又安静跪了下来。长老问朱尚贤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撒野动武?” “我是当今康熙万岁爷驾前的一等侍卫,钦命善扑营总领魏东亭!”朱尚贤身子一挺,骄傲地昂着头,把一份札子隔着人头甩了过去,冷冷说道,“瞧瞧怎么样,能管教你们不能?” 跪在康熙身旁的魏东亭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朝康熙瞟了一眼,见康熙不动声色,只得压下火气,静候命令。 “这里是清真寺,”听说是皇家官差,长老缓和了一下口气,解释道:“我们*正在过斋戒月,背诵经文,祈祷真主保佑,赞颂太平盛世,并没有越轨行为,不劳长官干预!” “诵经?”假魏东亭冷笑一声,说道:“你说的那万物非主,惟有真主,岂不是连皇上也‘非主’了?” 那长老听了,十分气愤,便反驳道:“长官这话不对,‘万物非主’,皇上不是物,佛经上讲四大皆空,岂不连皇上也空了?怎么太皇太后老佛爷还信佛呢?” “这奴才好一张利口!”杨起隆笑顾身后一个侍卫,吩咐道,“犟驴子,还不将他拿下!” 那假犟驴子走过来,便要扑向长老。 真犟驴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也顾不上等康熙下令了,一声不响地一跃而起,几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提起了假犟驴子,“呸”地照脸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扇了他一记耳光,咬着牙骂道:“谁裤裆烂了,露出个你来!你爷的这个名字,能是你叫得的?撒泡尿照照吧,瞧你这副嘴脸,配得上称为‘犟驴子’吗?” “放开他吧!”康熙立起了身子,冲着杨起隆冷笑一声道,“杨老板,看来,还缺个爱新觉罗?玄烨呢,想必皇上的角色是由你来扮了?” 杨起隆朗声大笑:“龙公子,你果然聪明,朕即是——当今皇帝爱新觉罗?玄烨!怎么,你也不服?” “哈哈哈哈!”康熙再也忍不住了,遂纵声大笑,“图海,虎臣,世间居然还真有这档子事,我若不是亲临其境,还真不会相信呢!这是一出很有趣的《双龙会》。” “一个也不要走了!”红衣长老此时听出了眉目,指挥回民道:“将所有出口封死,赶紧去向顺天府告急!”跪在当地的回民们此时才惊醒过来,按照长老的吩咐将殿门和大门封得严严实实。杨起隆顿感形势严重,脸色一变,跟着大声说道:“不要放走了这个假皇帝!” 康熙向前迈了一步,忽然“噗嗤”一笑:“请问你今年高寿几何?” “十七!”杨起隆显然有些狼狈,红了脸仰着脖子说道。 “好,真是个好角色!”康熙又转身向殿中的回民问道:“你们看看这位‘皇帝’像不像十七岁的人?” 这一说,大殿里的人群立刻大哗。 “不要嚷!”康熙又质问道,“你既是皇帝,总该随身带有玉玺吧?” “朕的玉玺在乾清宫,何劳你来相问?” “嘻!朕这个假玄烨倒有一颗随身小玺!”康熙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黄金图章,在烛光下一晃,熠熠生光。说着脸一沉,目视魏东亭道:“这才是真正的谋反人。” “拿!”魏东亭见康熙暗示动手,在旁大喝一声。 一声令下,图海咆哮一声,“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根一丈余长的柔钢软鞭,“日”的一声向朱尚贤抽去,朱尚贤一下子就被扫倒。魏东亭、狼瞫、驴子、素伦等侍卫也狂吼一声,饿虎般扑了过去。 杨起隆见来势凶恶,挥着扇子单脚一蹬,大声下令:“放火,烧掉这个贼寺!”他身边跟从的“侍卫”齐声响应,有的扑上来擒拿康熙,有的撕掉帷布蘸油,在烛上点燃放火。灯影下两家顿时混战成一团。回民们有的呐喊着上来助战,有的便挤着往外逃,有的打、有的跑、有的叫、有的哭,如乱麻一般。 偏那红衣长老十分沉着,尖着嗓子大叫一声,高高擎起《古兰经》,“腾”地跳上讲桌喊道:“教徒们不要慌!捉拿放火人!这是真主安拉的圣坛,不准恶徒放火!” 他这一声高呼十分有效。遍天下回民最能团结御强,几十个精壮汉子由红衣长老指挥着,有的和杨起隆一伙人搏斗,有的和魏东亭一起保护康熙。回教徒们见图海的鞭子着实厉害,凡被他打到了的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便连声赞道:“好厉害的鞭子!好厉害的将军!”那图海听了,越发性起。 杨起隆的从人虽然武艺不及图海和魏东亭,但他们也一个个精悍顽强,受伤的还咬着牙前来厮打。魏东亭和图海不敢离开康熙一步,只有穆子煦他们十几个人力战,若不是回民们助打,就要落了下风。 火渐渐着起来了,火舌爬到梁上,经坛上的地毡被上边掉下的火团火球点燃了,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殿堂里浓烟弥漫。殿堂里实在呆不下去,图海和魏东亭一边一个夹了康熙就往外走。忙乱中图海踢到了一个受伤的假侍卫,那人“哇”地大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向康熙扑来,刚挨到身边,便被图海钢钳般地扭住了,图海顿时火起——一反手,将那人倒提起来,“呀”地大叫一声,立时将那假侍卫撕成两片。康熙见他如此凶狠残忍,不由闭上了眼睛。跟着杨起隆的几个“侍卫”顿时被吓得心慌腿软,发一声喊便一齐拥出了清真寺大院。大殿上空“轰”然一声,殿堂的天棚被烧塌了,暗红的火舌伸向房顶殿廊。 犟驴子一心要寻假犟驴子的事,寸步不离地赶着打,假犟驴子被他逼得没法,便站住了笑道:“就算你是真的还不成?交个朋友嘛,何必欺人太甚?” 犟驴子打得兴发,哪里听得进这些个,便使了史龙彪传他的丹砂掌猛推过去,口里说道:“先打倒你,再说交朋友!” 假犟驴子见他出掌厉害毒辣,忙使了一个“西施浣纱”,身子一扭躲了过去,哪知犟驴子这是虚招,进前一步一个连环鸳鸯腿向背后踢来。假犟驴子一个踉跄,未及站稳,已被犟驴子擒在怀里,正要伸出二指拤他的喉咙,魏东亭在一旁忙叫道:“贤弟,留个活口!”犟驴子狞笑一声,住了手,喝问道: “谁的主谋?讲!” “朱……朱三太子!” “谁是朱三太子?” “就是那个摇纸扇子的!” “贼窝子在哪里?” “……” “嗯?!”犟驴子伸出手去,“咯嘣”一声便拧断了他的膀子。 假犟驴子疼得双眉紧攒,摇头喘息道:“不,不要这样……在,在鼓……”言犹未毕,火光中飞来一镖,穿过犟驴子肘弯,打中假犟驴子的咽喉。连哼一声也来不及,假犟驴子口里冒出黑血来,脸一歪就死过去了。犟驴子回头一看,见是那个躲在树后的假魏东亭放出的暗镖,便大吼一声跳起来,红着眼又杀了上去。 朱尚贤因受伤不敢恋战,口里打了个呼哨,十多个人聚在一处护定了杨起隆。杨起隆在火光中仰天大笑:“痛快痛快!十二处回回寺将全部化为灰烬,等着回民们和你这个真康熙算账吧!”说完十多条黑影一齐蹿上高墙,隐没在黑夜之中。 长老和回民们听了这话蹊跷,便转脸注目康熙。 “不要理他,图海,去调兵救火要紧!”康熙笑道,“穆子煦明日传旨,着户部拨银五万交给这位长老,重修牛街清真寺!” “万岁爷圣明!”红衣长老伏地叩头道,“有万岁爷这句话,*们便受用不尽了,愿安拉保佑圣主万寿无疆!” 康熙点了点头,从图海手上接过辔绳,翻身上马,笑道:“长老放心!你们安生过节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回 咏胡笳乐极生悲 唱山歌否极泰 吴应熊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他的额驸府里等候火光,已有些发急了。这个地方原是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的宅子,不知这个周先生出于什么癖性把它修造得如此幽深曲折,一层层的厅堂屋宇挨次相连,最宽处也不过丈余,房与房间的夹道连个轿子也抬不过去。吃过晚饭,内务府管事黄敬和文华殿总管太监王镇邦都来见他,禀报了鼓楼西街杨起隆亲赴牛街寺“引风吹火”的消息,吴应熊听得脸上放光,心头突突乱跳。 今夜牛街这台戏,吴应熊称得上是导演的导演。整出戏的布局都是经他反复推敲后,由黄敬和王镇邦这两个双料间谍撺掇着杨起隆发动起来的。 在花厅里呆着太气闷了,吴应熊便邀黄、王二人穿过西边一个月洞门,到花园北边的好春轩去。他们在一个土台子的石礅上坐下,也不掌灯,也不摆酒,手里端着茶杯,仰脸望着天空,等候牛街方向火起。 他自信自己已经摸到了这个腰缠万贯神通广大的“朱三太子”的脉搏。自上次周全斌走后,半个月后他便接到了刘玄初的信。刘玄初因为有病,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却是言简意赅。处置与朱三太子这帮人的关系的方略,只有十二个字:“不招不惹,若即若离,利用不疑。”吴应熊自认,这十二个字自己使用得恰到好处,甚见成效。只一年多光景,不显山不显水,朱三太子属下总香堂里已有十几个人被拉过来了。 他已经过了二十来年的人质生涯,韬晦之术运用得颇为纯熟,除了朝会,拜会寥寥几个当朝大老,他几乎每天都在家“闭门思过”。一本《易经》翻得稀烂,“韦编三绝”、“文王拘而演周易”都符合他此时此地的身份和处境。但今夜这事可以牵动大局,讲究慎独的吴应熊有点坐不稳这个钓鱼台了。 牛街清真寺这台戏只要演得成功,几万回民今夜就要遭塌天大祸,康熙和天下回民顷刻之间就会变成生死冤家——这个杨起隆虽然貌不惊人,鬼聪明却层出不穷,真也算得上是一个天下雄杰!有了几百万回众响应配合,父王吴三桂决不至于再徘徊观望了,若能乘势起兵,等于增加了一支生力军,何愁天下不乱?即或不能马上起兵,至少数年内朝廷顾不上整治三藩。父王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又虚弱,还能有几天阳寿?只要一伸脖子咽了气,朝廷能不叫他吴应熊回云南继承王位?那时候……想到这里,吴应熊端着茶杯站起身来,遥望着牛街方向,他急着要看到这场好火。 “但这一来,”一阵风吹过来,吴应熊忽然打了个哆嗦,“朱三太子便是回民们翘首景仰的首领,又该如何是好呢?” “额驸,”黄敬坐在对面笑道,“不要急嘛,就像正月十五看焰火,是不会误了时辰的!” “唔。”吴应熊应声答道,又自言自语地说,“图海那边不知有没有动静。” “回额驸的话,”土台下头有人答应道,“各衙门都在过午点了兵,早已到位了。” “是廷枢么?”吴应熊一听便知,这回话的是自己专办文书信件的清客郎廷枢,忙招呼道,“忙了一日,累坏了吧,上来一同坐坐。” 话音刚落,斜对面坐着的王镇邦忽地站起身来,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身子一歪往后便倒,被旁边的黄敬将他一把扶住,问道:“你心口疼的毛病儿又犯了?” “火,火!”王镇邦只是一时激动,心疼病犯了,一手指着牛街方向,颤声惊呼,“火烧起来了!”吴应熊身子一弹跳了起来,踮起脚尖翘首瞭望。“真的是牛街,真的是火!” 虽然离得远,但夜中观火,还是十分分明的,那一晃一晃的亮光,随着五月的风摇曳着,摆动着,闪着紫的、蓝的、黄的、红的颜色,看上去多么绚丽,浓烟在空中翻滚,多么趁人心愿! “发动了,哈哈,发动了!”吴应熊高兴得笑出声来,对着苍穹长吁了一口气,转脸对郎廷枢道,“廷枢,你是饱学之士,可还记得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第四拍吗?” “飞马去看图海的动作!”郎廷枢没有立即回答,却向台下吩咐了一声。吴应熊的院子里立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人们穿梭般往来,互不交谈。二十几匹快马从马厩后的暗道里牵出去,分赴各个清真寺,和暗中观察情势的家丁接头联络。王镇邦见吴应熊把家政调治得如此整肃,不由暗暗赞叹:“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待一切布置停当,郎廷枢才笑着回答吴应熊:“《胡笳十八拍》您都背熟了,倒来问我。我却只能背诵第三拍。”说罢,微微吟道: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羶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惑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 吟声刚落,吴应熊含泪亢声接着吟道: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难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吟罢,已是泪湿胸襟,勉强笑道:“涉历多难阻,实乃我一生写照,但愿日后有些转机吧!” “此非弹词弄曲之时,”郎廷枢笑道,“咱们还是下去,回好春轩给老王爷修书要紧。”吴应熊拭泪点头,刚要下土台,便听一个长随来报:“额驸大人,鼓楼西街周全斌先生来,说有要事见您。” “说我已经睡了。”吴应熊冷冷说道。想想又觉不妥,便又唤住了:“回来,请他进来!”又转脸对王镇邦笑道:“你是朱三太子的黄门官总领,他见你不好,还是回避一下——老黄一向常来,就一起见见,看他有什么要紧事。”说着一同下了“观星台”,回到院内正厅东厢,掌起灯烛与黄敬说话吃茶,周全斌已走进来了。 “哎哟老兄!”吴应熊呵呵笑着起身道,“亏你如此兴致,这早晚还肯光临我这蜗居——来,来,请坐,看茶!” “这不是吃茶的时候!”周全斌颜色不是颜色,气呼呼坐下,也不理会吴应熊的殷勤,铁青着面孔对黄敬道,“你送的好消息,什么图海去牛街,以举火为号,全城齐拿回民!” “你怎么了?”吴应熊上次与周全斌发生龃龉因而落了下风,朱三太子手下的人无不拿他当白痴,来了人常是这种派头。今天周全斌一来又拿腔作势,吴应熊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点颜色了,“周先生,你怕是弄错了吧?这里不是茶馆,乃当今朝廷的堂堂额驸、太子少保、散秩大臣吴应熊的私宅!黄敬兄是我的座上客,岂能容人当面侮辱?” “是吗?”周全斌略一怔,望一眼矮胖粗蠢的吴应熊,冷冰冰说道,“吴先生到了此时,还要和我装腔作势,王顾左右而言他?” “你若有话就好好讲,”吴应熊已预感牛街事情有变,心中暗惊,脸上却毫无表情,“若是专为作弄人而来,那就请你出去!” “康熙亲自去了牛街!”周全斌掩饰着激动不安的心情,“戏全砸了!我们放火,他们倒救火,你们却在这里隔岸观火!” 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吴应熊脑海里还是轰然一声,知道一切全翻了个个儿,强自镇定咬牙说道:“你说些什么呀?我竟一点也不明白——皇上去牛街清真寺,是我和黄先生叫他去的?自个拉屎,还是自个擦屁股吧!” “老黄敬,到底怎么回事,你该说明白!”周全斌端起茶来又放下,直愣愣地盯着黄敬问道。 “我?”黄敬苦笑道,“皇上这些事,我怎么能知道?你也不要太过分,盆子烂了说盆,罐子破了补罐嘛!” “我怀疑是二位足下串通了,摆弄我们钟三郎香堂的!”周全斌冷笑道,“焦山的兄弟焦河,还有七八个弟兄都已经死在清真寺——我们可比不上你家平西王,死几个人算不了什么!”说着,从怀中抽出两张纸来,晃了晃,对吴应熊说道:“这是什么?是王爷和黄先生的卖身契!识相一点,再弄这些玄虚,不要命了么?” “送客!”吴应熊看也不看,将手中茶杯重重地向桌上一蹾,拖着长声叫道。几个家丁闻声闯了进来,因吴应熊未下令动手,只虎视眈眈地逼视着周全斌。 周全斌用惊异的眼神瞥了一眼吴应熊,慢慢站起身来,阴阳怪气地朝吴应熊一笑:“我的话记清了?” “没什么关系——请吧!”吴应熊满不在乎地手一挥,几个人上来连推带扯地将周全斌架了出去。 “额驸!”黄敬头上冒出了汗,“他手上拿的那两件东西,一件是我和杨起隆定的誓约,另一件必定是王爷的什么要紧东西,为什么不乘机劫了下来?” “你真傻得可以!”吴应熊大笑道,“李柱是何等人物,这时候肯让姓周的带着真货来?” 黄敬忧郁地低了头,咕哝道:“他要拿这个整我,明日就得脑袋搬家。” “放心吧,他怎么舍得!”吴应熊身子向后一靠,“我尚且不惧,你怕什么?这个周全斌今夜来此是敲山震虎,为我而来的,与你半点相干也没有!家父不动手,我岂肯轻易与他们连手?家父一旦动了手,不用他来找,我也要去找他的!” 黄敬揩揩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说道:“也真是吓人,皇上怎么竟亲自去了呢?” “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呀!”吴应熊长叹一声,“杨起隆的回回戏唱砸了,只好唱钟三郎的老戏,这是文文火,慢悠悠的事,我琢磨着还得瞧云南的板眼。得快把伍次友的事料理了,要收收篷了!” “伍先生!”黄敬讶然问道,“你不说他死了?” “天不灭曹呀!死个人并不那么容易!”吴应熊就着灯火燃着了旱烟,沉思着说,“他已经落到保柱将军手里,要让保柱处置掉他,快些赶回北京,将来千里走单骑,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是不成的。” “他在哪里?”黄敬脱口问道。 吴应熊狡猾地一笑,又完全恢复了憨厚老成甚至有点痴呆的模样,吐了一口烟没吱声。 “我该走了!”黄敬忽然惊慌地站起身来,“他们冒充皇上去清真寺放火,皇上必定要追查是谁走漏消息……” “对了!”吴应熊忙道,“你和镇邦都得赶紧回去弥缝照应。半年之内你们都不要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可去朝阳门外老地方联系,我自然就知道了——镇邦!”他回头朝里间屋大声说道,“你可听清楚了?” 伍次友那日从船上跃入水中以后,在波浪里翻了几个个儿,很快就被冰冷的河水冻僵了,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躺在一条船上,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坐在他的身边,阵阵药香从舱的另一头扑鼻而来……伍次友的头晕晕乎乎的,只恍恍惚惚地看了那青年公子一眼,便又昏睡了过去。 伍次友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随着船下水波的荡漾,好像摇篮里的婴儿一样舒心适意。可他的内心并不平静,耳边似乎听到了风声、雨声、惊涛骇浪的呼啸声……忽而又觉得自己身下的木船离开了水面,在空中悠悠忽忽地飘着、旋舞着。康熙笑眯眯地走过来拉他去见苏麻喇姑,苏麻喇姑却远远立着敛衽施礼,笑道:“先生别写这些了,找个地方儿静一静不好么?”伍次友笑着方欲答话,手中的纸被一个人劈手夺了过去,回头看时,却是保柱一张带血的脸在狞笑……伍次友惊叫一声:“婉娘!快帮我毁掉……”一翻身惊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 “雨良!” 伍次友这才看清,守在自己身边熬红了眼睛的竟是相约同游兖州府的李雨良。 “青猴儿,先生醒了,快把药端来。”李雨良一边吩咐青猴儿,一边将伍次友按在床上,柔声说道,“你烧得厉害,真吓死人——一个劲地说胡话,什么姑,什么娘,又是什么方略呀?”伍次友脸一红,半躺了身子道:“没什么,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事,只是你怎么就恰恰救了我呢?”李雨良叹了一口气,良久方道:“一言难尽,只告诉你,要不是胡师兄,你早就……这也是缘分……凑巧啊!” “胡宫山!”伍次友惊道。 李雨良点头笑道:“也真难为你还记得他。”伍次友略一沉思,问道:“他人呢?”“他是个游方道士。”雨良笑道,“不过,他说再过些时也要去兖州,说不定还能见到。” “这是在向北。”伍次友根据船行速度判断道,“兄弟你真是信义之人。” “你这病怕要在兖州府多耽搁几天。”雨良沉思着回答道,“然后送你到北京。” “我到北京做什么?”伍次友惊讶道。 “昨儿替你卜了一卦,你如今不利南行。”雨良不知怎的,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冷冷说道,“你不是说要给我荐个差使么?你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能丢开你不管?” “哦——”伍次友支持不住,半躺着的身子又弛然卧下。青猴儿一边给他喂汤药,一边笑道:“我跟李先生打算和你一同进京。我们盘缠不够使,路上还要打您的秋风呢。” “想不到我伍次友又要回北京了!”伍次友喃喃说道,“怎么见他呢?” “谁?”雨良敏感地问道,“是那个叫什么姑的么?” “你说的是苏麻喇姑。”伍次友凄然一笑,“她已经出了家。对我的情分是很重的,可惜没缘分……大丈夫于儿女私情……我是放得下的……我说的是……皇上……我的学生……龙儿……”他又有些神志不清了。 “你放心歇着,”雨良眼眶中也涌满了泪水,低下头给伍次友掖掖被角,便掩饰过去了。 伍次友又昏沉沉地入睡了。冷舱里,昏灯下雨良和青猴儿在默默无语地各自沉思。半晌,雨良忽然笑道:“青猴儿,你那天在河堤上唱的歌很好,再唱一遍我听听好么?” “那都是没事心里焦躁,自己瞎哼哼出来的,既然您想听,我就唱。”青猴儿笑着便轻轻唱起来: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叫哑了喉咙,你也不回答! 吃人的妖魔,你封成了神, 一辈子良善,你将他往地狱里下。 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回 李云娘侍疾运河栈 胡宫山济世 第二日上午,船已进入兖州府地界。离老码头尚有好几里,运河被泥沙堵塞,船是过不去了。李雨良付了船钱,便和青猴儿扶着伍次友上了岸,在岸边新开的“运河客栈”里住下了。李雨良和青猴儿每天忙着给伍次友请医生诊病,侍汤侍药十分殷勤。 康熙十年春,黄河上游由于猛然解冻,浩浩荡荡一河春水直泻而下。于成龙虽治河有术,却循的古法,只派大量民工清疏下游沉积泥沙,见效虽快,却并不治本。这次春汛骤至,猝不及防,便有几处决了口,高家堰一带淹死了不少人。大水过后,兖州府到处都是饥民。曲阜孔家的舍粥场,引来了成千上万的饥民,瘟疫也随着四面八方的饥民到来,而蔓延开来。伍次友久病之身,如何抵挡得住?便又病倒了,温热不退,不思饮食,把李雨良急得团团干转。 “贤弟,”第五日傍晚,伍次友已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微喘着说道,“你往跟前坐坐,我有话讲……”雨良忙答应着坐到床边,问道:“哪里不好受?”伍次友微笑着摇摇头,说道:“我这个人一生过错很多,天罚我如此了却,倒也并不冤枉,如今看来大限将至,拖累贤弟和青猴儿跟着白吃了这多日子的苦,这,这……”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又道,“我乃一介书生,无物报你,这里一方鸡血青玉砚,原是皇上……琢了来亲赐给我的……你拿了去,到北京寻着善扑营的魏东亭做个证见……不,不去也罢,留着它做个心念罢。日后你若能见到家父,把愚兄的事告诉他老人家,我也就瞑目了……”说到此处,已是气弱声微。 李雨良心里此时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她一生纵横江湖,仗剑杀人无数,要怎样便怎样,心里从来寒也不寒;见过的人论千论万,总没有放在心上,待见了眼前这男子,自觉竟有些割舍不开了!眼见伍次友垂危待毙,想起高楼咏诗、西窗烛谈的往事,能不令人神伤?怔了半晌,雨良方泣道:“先生只管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我李雨良上天入地,总要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用不着了。”伍次友惨然一笑,“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为?只有一事,萦我心头已经多时,你若知道,务必告诉我……” “什么事?”李雨良看着伍次友的眼神,她有些惶惑了。 “云娘是谁?”伍次友低声问道。 云娘是谁,连青猴子也不知道,房子里沉寂下来,半晌,雨良突然啜泣起来,抽咽着说道:“不瞒先生,我就是云娘……是个女……的。” 伍次友睁大了眼睛,盯了云娘半晌,舒了一口气,叹道:“我明白了……‘云(雲)’字‘娘’字你各取了一半……唉,你为什么要来自讨这个苦吃呢?” “先生说得很对,不过说来话长了。”云娘说道,“你如今身子不好,且静养,等好些了,我从头说……”见伍次友闭目点头,云娘强忍着泪回到自己屋里。 但这一夜云娘不能安然入睡了。 她是陕西镇原人,祖辈力田营生。到父亲这一辈,日子过得刚好一点,又遭了瘟疫,母亲和姑姑在同一天双双病亡。老父亲眼睁睁瞧着没法,便将云娘卖了三两银子,给汪家当丫头,草草葬了妻子和妹妹。当时的云娘才九岁。 汪老太爷待人还好,并没有虐待这个买来的小姑娘。但不久,汪家出了一件蹊跷的事,一下子使她大祸临头。汪家大少爷汪士贵是个布贩子,常年不在家,主持家事的是汪老太爷年轻的续弦妻子汪刘氏和大奶奶汪蔡氏。婆媳二人一向不和。 自从二少爷汪士荣在贵州选了茶马道台,回家住了一个月,婆媳俩的感情突然好了起来。汪老太爷年老多病,成天地躺在床上,有一天,云娘起得早,照例到太太屋里端尿盆,她站在房门口轻轻唤了两声,没人答应,便自己走了进去,谁知里头不但没尿盆,并连太太也不在。正奇怪时,二少爷住的西厢屋“吱”地一响。婆媳两个笑嘻嘻地你拧我一把,我推你一下,扣着衣襟出来,见小云娘呆呆地站在堂屋门口,便都变了颜色。 “贱妮子!”汪刘氏几步过来,一把死拧住云娘耳朵提起来,咬着牙骂道,“娘卖屄的,这个时辰鸡都还没叫,你来献什么勤?”说着便猛抽两巴掌,打得云娘嘴角冒血。汪蔡氏却假笑着过来拉,一边抚慰道:“你是才来的?没有瞧见什么稀罕事儿吧?” “没有。”云娘委屈得呜呜直哭,“就瞧见太太和奶奶……” “嗯,乖娃……”汪蔡氏笑着说道,“奶奶待你好不好?” “……好。” “太太,这娃可怜着哩,来了这多年也没回家看看。”汪蔡氏对板着脸的婆婆说道,“今儿叫她回去一趟吧?”汪刘氏“哼”了一声,一掀帘子便进屋去了,半晌才说,“瞧你面子,叫她回去,嘴里若是胡吣半句,回来仔细着你的皮!” 云娘走后,并没有再回到汪家。当晚下着大雨,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一个男人拖到后山老松林里反剪了双手,绑在树上。这老松林,一到夜间便有成群的狼来寻食,不等天明,她便会尸骨无存的。 云娘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怕人的夜晚,黑魆魆的松林里,风雨呼啸着,远处一阵阵狼嚎声,还夹着近处猫头鹰的呜咽声……她恐怖得浑身麻木了,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双眼,可她仍瞪着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望着黑魆魆的峰峦,老爹的破茅棚就在那边山脚下。 正当她恐怖得簌簌发抖时,两个过路人救了她。一个是终南山黄鹤观的清虚道长,一个便是师兄胡宫山。同一晚,汪家起了一场大火,噼噼啪啪直烧到天明,那么大的雨也没有浇灭它。城里人还编了一首歌词,说什么“天火烧了*家”。从火中逃出来的汪士荣便连夜赶回了贵州。 李云娘此番出山,原是出于一片好胜心。胡宫山在悦朋店收了被康熙赐死的郝老四为徒,回到黄鹤观时,清虚道长已羽化了半年,师兄妹一别多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谁料云娘听胡宫山说起在京的情形时,倒被惹恼了:“师哥,别怪我说你,你真够窝囊!我看明珠这人,不是个东西,可你倒大方,把那位翠姑姐姐让给他!还有那个伍先生和苏什么姑,你竟眼瞧着让明珠给拆散了,亏你还是行侠仗义的人!”说完啐了一口,便别转了脸。 胡宫山这人遇强则强,遇恶则恶,遇善则疲软,听了她这番话只是苦笑:“师妹,你自幼上山,只偶尔走走黑道,并不知人间烟火事,你下去瞧瞧,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信!”云娘道:“过几日我就下山,干个样子回来给你瞧!” 如今,她已经领略了人间世事,在层层密布纵横交织的三纲五常的网络里,也开始挣扎了。她打算送伍次友回北京,逼明珠出面重新撮合与苏麻喇姑的事,连青猴儿也笑她太痴。如今伍次友重病在身,又识破了自己女身,该将如何处之呢? 天在不知不觉中透晓了,云娘猛想起今日务必要去请兖州名医范宗耀来瞧病,一骨碌爬起身来,刚洗漱完毕,便听门上有人问:“店主家,这里可住着一位叫伍次友的先生么?”云娘不禁眼睛一亮,几步跨出门来——来人干黄脸、三角眼、倒八字扫帚眉,面容异常丑陋——此人正是胡宫山。云娘此刻见他,恰如飘零在外的游子,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了自己的兄长一样,嘴角撇了几撇,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不要哭,不要哭嘛!”胡宫山回头对身着道装的徒弟郝老四道:“——清风过来,见过你师姑了!” “师姑!”郝老四将拂尘一摆,上前一揖到地说道:“师姑大安!”云娘一看便知此人聪明狡猾,忙回身叫出青猴儿来,含笑对胡宫山道:“不才也收了个徒儿,青猴儿,快见你师伯和师哥了!” 青猴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咕咚咕咚便是几个响头:“师伯、师哥好!咱早就听说了,师伯有一身好手段,好医道,待给伍先生医好了病,也点拨侄儿几招!” “好,好!”胡宫山笑道:“云妹,你得当心,这皮猴子偷完了你的功夫!”郝老四却急忙问道:“伍先生也在这里,他怎么了?” 青猴儿忙道:“沾了时气,不得了呢!要不姑姑见了你们干吗抹咸水儿?”胡宫山听了没再言语,几步跨进房里,看着昏卧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伍次友,沉吟半晌方皱眉叹道:“云妹,你怎么连半点医道都不通?——把窗帘门帘一律掀开!” 一阵河风迎着窗户吹了进来,云娘打了个寒噤,问道:“冻不着么?” “人已成了这样,冻一冻何妨?”胡宫山上前坐了,一边拉起伍次友的手,一边笑道:“要不是你两个强壮,呆在这屋里,连你们也要沾染这病气!”说着便诊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紧蹙着。 半晌,胡宫山放下伍次友手臂道:“病在腠里,治倒是能治,一时半刻怕痊愈不了。” “那就请师兄劳神!” “这不消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胡宫山一边写方子,一边说道,“我只能照管几天,下余的事还得你来办。不过——” “什么?” “用的药都很平常,只是这病却要人照料,你办得来么?” “有什么照料不来的?” “那好。”胡宫山懒懒说道,把药方子递给青猴儿:“快去抓来。”青猴儿接过方子,一溜烟儿跑了。这边胡宫山起身说道:“你看我这治法你办得来么?——发内功,逼出他五脏中郁结的病气。”说着双手五指并成爪形,在伍次友脚心发动,沿着身体向上愈来愈低,直至胸口双手按下,移时才拿下来。伍次友脸上逐渐泛起了血色。胡宫山深深舒了一口气。 云娘看了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腾地红到耳根,半晌才低声答道:“那也没什么!” “又是一个痴人。”胡宫山古怪地笑笑,“云妹,我是方外人,也是过来人,劝你治好他的病,就回终南山,如何?” “为什么?” “不为什么。”胡宫山道,“这样对你好,对他也好。” 正说话间,青猴儿连蹦带跳走进来,跌脚皱眉道:“毛驴生兔子,真他妈怪事!师伯方才开的几味主药,跑遍了镇子,竟是一概没有!” “这都是极平常的药,哪个生药铺能没有?”胡宫山眉头一拧,眼中放出贼亮的光,“是不是药铺见病人多了,囤积居奇?” 云娘顿时慌了,说道:“前几日还有,怎么一霎儿就都没了?这怎么办?伍先生的病是耽误不得的!” “你的伍先生不要紧!”胡宫山阴沉着脸道,“几万饥民传疫,无药可医怎么得了——药铺的人怎么说?” 青猴儿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说道:“药铺的人说,茯苓、杜仲、天麻这几味药,因为云南、贵州卡了封了,有药进不来。这儿的郑太尊把余下的又一股脑儿都买了去,舍给这儿的钟三郎香堂。香堂里有的是药,可就是不卖,有什么法儿?” “钟三郎——哪个坑里的泥捏出的菩萨,就这么霸道!”云娘咬牙切齿骂道,“真是剿不完的野杂种!” “师父,”旁边的郝老四笑道,“今晚咱们走一遭儿吧?”胡宫山听了笑道:“云妹听听,这是个有出身的人,先前是皇帝的三等侍卫,犯了王法,到我这里讨了一条活命,可仍是杀心不改,爱讲风月!” “风月?”云娘有些不解。 “是啊!”胡宫山呵呵大笑,“‘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不是‘风月’么?” 青猴儿显然很喜欢这位师伯,便对云娘道:“求求您允许我跟着师伯去开开眼界!”云娘沉思一会儿,便点头答应了。 夜深人静,更鼓初起,胡宫山二人便去了。云娘在病榻前守了一会儿,见伍次友呼吸平稳,略觉放心,正待回房歇息,却见郝老四进来,便点头笑道:“你坐吧,伍先生经师兄这一调治,已经好多了。” 郝老四规规矩矩坐在一旁,说道:“师姑,伍先生也是我的好友,前年皇上赐我死时,他还为我做过挽词呢。”云娘听了点点头,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一声。郝老四半晌又笑道:“师姑,师父劝你离了伍先生回去,确是一片婆心,不过师姑若肯传我一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我却有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 “您先离开伍先生一些时辰,是有好处的。” “为什么?” “师姑别发脾气。”郝老四一本正经说道:“——怪吓人的——您老明鉴,天下事愈求愈远,愈离愈亲,走哪都是这个理儿,您这样一步不离地跟着伍先生,伍先生只能拿您当朋友,何况他心里还有个苏——” “你住口吧!”云娘被郝老四这透彻肺腑的话说得心头突突乱跳,多少天来隐藏在内心,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事,叫这郝老四一下子全兜了出来,她心里一阵烦乱,忽然恼怒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安着别的心?再这么混账,还指望我教你么?” “是是是!”郝老四忙答道,“我不敢再混账了!”口中说着,心里却暗笑,“这些婆娘们真怪,明是那回事儿,就不让人说!” “听着!”云娘起身来,目光咄咄逼人,“若你用这功夫杀好人,被我知道了,取你小命易如反掌,我师兄到时也救你不下!” “好得很!”门外胡宫山哈哈大笑,带了青猴儿进来道,“我们师兄妹收了一对儿魑魅魍魉!青猴儿死气白赖要我传他铁布衫功,清风又要讨你的四两拨千斤——一对儿赖子!”四个人不禁相视哈哈一笑。床上的伍次友*一声,翻了个身,口里叫道:“水,水……” 他已三天水米不进了,今日一经调治,竟这么快就有了转机。云娘见他苍白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雅秀超俗,想起郝老四方才那番话,说不出心里是欢喜是难过,是感慨还是自伤。她转脸看了一眼正俯身诊视伍次友的胡宫山,这个面目可憎心地良善的师兄,追了一辈子吴翠姑,直到翠姑死,也只是将胡宫山看作兄长,翠姑却与那个没天良的明珠打得火热!人世间姻缘怎么这样不可思议呀!难道自己也要走师兄的老路不成? 胡宫山见云娘痴痴地望着伍次友不言语,想起自家的身世,不觉也有些酸心,将伍次友手臂掖进被里安抚道:“伍先生,你尽自放心养病,有狗肉道士胡宫山和云娘在此,哪个无常敢来勾你?青猴儿,快煎药去!” “是宫山兄啊!”伍次友已完全清醒了,乍见郝老四也在病榻前说笑,不禁浑身一颤,“老四兄弟!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在这里!” “无量寿佛!伍先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兀自不忘故人,古风可佩!”胡宫山笑道,“你说的那个郝老四确已死了,他是我道士的徒儿清风——觉得身上好些了?” “噢!”伍次友平躺着,由云娘一匙一匙喂水给他喝。沉静了一会儿,伍次友说道:“胡兄,亏了你这副好身手啊——方才,仿佛听外头有锣声,是怎么回事呢?” “弄了他们几箱药,正在那儿撞天屈呢!”青猴儿笑道,“本来我们也不想大做,只这钟三郎的龟孙们也忒古怪刁恶。他们竟不是为了赚钱,压着货物,却要聚起来一把火烧掉!”伍次友默谋良久方道:“宫山兄,此中大有文章呀!你一向以济世为怀,深知民为国本的道理,民心不稳,则国本难固——他们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扰乱民心,激变百姓,也太狠毒了!” 胡宫山黄脸一沉,他被感动了:人病到这个份上,想的还是社稷和苍生,这份心胸比自己撮药济世不知要阔大几多!呆了半晌,胡宫山方叹道:“伍先生呐,你的话老胡都明白。从前事已不堪再提,你好好养病,老胡治好你再走!”(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回 吃缘豆钟情女告别 陷缧绁冷面 伍次友因内服良药、外用气功疗治,半个月后,已能行走如常。胡宫山师徒便过来辞别。 “从此要与先生分手了,”胡宫山与伍次友过去在北京时并无深交,倒是这次在江湖上偶然相遇,反而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一想到将要各自东西,胡宫山心中,不禁黯然,八字浓眉一蹙说道,“虽说天各一方,但愿日后车笠相逢,莫忘杯水之情哟!” 伍次友笑道:“岂敢负心!不过你我是不会车笠相逢的,顶多陌路邂逅。我虽然做不了达官贵人,但是,胡兄的救命之恩我是永志不忘的。”旁边的郝老四乘机插言笑道:“我们师徒是方外之人,先生却是性情中人,既要报恩,清风却欢喜实的。那年见先生给吴六一写的字极好,何不给我们也写一张呢?” “清风别胡说!”胡宫山道,“我们云游四海萍踪不定,写出来往哪儿张挂呢?” 伍次友挺身起来笑道:“老四也是金口难开,既是故人,又这么有缘,我给你们画张画儿!”说着来到桌前,提起笔来,向胡宫山和郝老四稍稍瞥了一眼,便走龙游凤地涂抹了起来,很快勾勒出两个道士形象:一个背插宝剑,腰悬葫芦;一个手持拂尘,两个眼珠子像在骨碌碌转动。胡宫山、李云娘、郝老四忙凑过来观看。青猴儿在一旁嚷道:“这画儿不好不好!像两个贼似的,没个正形!”伍次友住笔笑道:“青猴儿虽伶俐,哪里知道坏官不如好贼——你且看我笔下这贼!”说着,竟在题款上行云流水般地大书三字: 贼!贼!贼! 众人正愕然间,伍次友却又接着写道: 有影无形拿不住,只因偷得不死丹,却来人间济贫苦! 笑问胡宫山:“如何?” “妙哉!”胡宫山大笑道,“此画此诗老胡心领神受了,知我者,莫过伍先生!”他双手接了过来,珍重卷起,交给了郝老四,躬身一揖飘然而去。 送别胡宫山,云娘思量再三,也要辞行了。她倒不是因为听了郝老四“离则亲”的劝,而是觉得终日里跟着一个始终爱着别人的人转悠,结局可悲,人言可畏。传了出去,江湖上人将怎样看自己,自己又何以自处?但是此时离开伍次友,她又觉难以放心。几天来,云娘一直郁郁寡欢,空闲时常常呆呆坐着出神。青猴儿虽然知道一些实情,却不懂得她的苦衷,整天乐呵呵地跑前跑后帮着云娘煎药送饭。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民间家家包饺子吃缘豆【注释1】,云娘为伍次友煎好了药,便赶到镇上买回三斤包好的生扁食,嘱咐青猴儿煮上,这才到伍次友房中来。伍次友已经脱去了棉袍,只散穿一件白竹布夹衫,五指并拢紧捏着一根细针,另一只手紧捏着袍角,咬牙拧眉地在使劲穿针,针走到哪里,脸便转向哪里紧盯着。云娘看到他那专注的神情,不禁噗嗤一笑,忙过来接了伍次友手中活计,就坐在椅上补起来。 室内安静极了,中午的阳光照得室外一片明媚。黄鹂和“吃杯茶”在参差错落的树枝间跳跃着,追逐着,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更显得屋里静谧温馨。一直到补完,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贤——哦,云娘!”伍次友见云娘用牙咬断了线,立起身来要走,这才赶紧说道:“你好像心事很重?” “没有。”云娘说道,她轻舒了一口气,“这几日瞧着先生病一天好似一天,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呢?” “游孔林、拜孔庙,再到泰安上十八盘,观云海日出,然后去北京。”伍次友笑道,“不是说好了的么?” 云娘凄然一笑,说道:“泰山那么高,先生久病刚愈,上得去吗?” “有你在呀,”伍次友说道,“有你在,还怕上不去么?” “我搀着你,还是背着你?” “……”伍次友无言可对了。他猛的想到,这个穿着天青哆罗呢褂子的人已不是“贤弟”,搀着背着,都不合适。沉吟良久,正待再说时,青猴儿笑嘻嘻端着一大盘水饺进来,口里连声嚷道:“热、热,盛得太多了!”抢上几步将盘子急忙丢在桌上,嘘着手说道:“头锅饺子二锅面,我尝了一个,香着呢,请先生和——师父用吧!” “一起吃吧,”云娘的心情似乎好了点,“青猴儿,你也坐下一道吃吧。”青猴儿答应着,又去调配了一小碗姜蒜醋汁来,三人方坐下同吃。 云娘吃得很没滋味,不时地偷眼看一眼恬淡自若的伍次友和狼吞虎咽的青猴儿。忽然,伍次友便吃到了一个缘豆饺子,端详着问,“这是什么馅儿?” “伍先生到底福分大!”青猴儿说道,“通共只一个缘豆饺子就给您吃了去——哎哟!这是什么?”原来他也吃到了一个。 听了云娘的解释,伍次友不禁大笑,说道:“既说谁吃到就有福缘,那我和青猴儿是有福有缘的,怎么你倒没吃到呢?”云娘听着这话甚觉不吉利,勉强笑道:“我是个没福的,和你们比不得。只是这缘豆按理只能有一个,怎么你两个都吃上了?”说着一怔,原来她也吃到了一个,“这做买卖的,怎么弄的,图省钱么?包这么多的青豆饺子!” “一是能多赚钱,二是图个大家都吉利。”伍次友说道,“这也是他们的一片好心肠啊。今日浴佛节,大家都吃缘豆,将来都成佛做菩萨,岂不比只一个人吃了有趣?”说着,便哈哈大笑。 “先生成佛,我师傅做菩萨,我可不行。”青猴儿认真地说道,“我在菩萨莲座边儿当个金童也就称心如意了!伍先生若不能成佛,将来做了大官,见了我们,可不要忘了今天吃饺子的事哟!” “什么‘见了你们’?”伍次友搁下筷子问道,“你们不和我一起走么?” “他说的是真的。”云娘在一旁低声说道,“送行饺子接风面,这是我们分手时的一点心意。” “为什么?”伍次友问道,“你不到北京——”他突然想起“谋差事”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觉神色黯然,半晌方叹道:“也罢,也只有这样。聚散有定,离合有缘,虽说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散处江湖之中而相望,但愿他日陌路相逢,我们不要擦肩而过……”说到这里,伍次友觉得嗓子有些哽咽,强忍着没有流泪。 云娘见伍次友如此感伤,真想说一句“我不走了”,但她不能。她嗫嚅了一下,强笑道:“先生何必儿女情长!你我都还年轻,绿水长流不改,青山大路回转,怕不能再见?再见时,岂有擦肩而过之理?” 当日中午伍次友、云娘和青猴儿共进了一餐别离饭,中间千叮咛、万嘱咐说了许多保重的话。伍次友决意明日拜会兖州府,由官府送他回京。云娘和青猴儿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 “姑姑,”青猴儿回过头,见伍次友还在古道口垂杨柳下遥望,不解地问道,“我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您怎么一定要走呢?” 云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碧水绿树,呆呆地说道:“你年纪小,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咱们往什么地方去呢?” “先不要走远,在这近处住些日子,你师伯他们大约也不会走远。” 伍次友当晚直到深夜都没有入睡。云娘和青猴儿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动——药吊子里的药是上午云娘亲手煎好了的,只要温一温就能用。一会儿他仿佛听到了外间煽炉子“唿嗒唿嗒”的声音;一会儿他又好像听到云娘用汤匙调药、吹凉的声音。前几日还在和胡宫山、云娘几个人说笑论道,一下子便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下起雨来了,檐前滴水落在青砖地上,滴嗒滴嗒响个不停。伍次友回顾往事坎坷多变,瞻念前途渺若云水,不觉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唉,看来我实在招了造化的忌讳,成了不祥之身,天下如此之大,却不容我伍次友啸傲江湖,长伴梅花的了!”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天将透晓时,方才蒙眬睡去。 兖州府是山东古邑,大郡名城,又是圣府所在地。府衙坐落在城西北隅,八字粉墙上挂着一个匣子,里边装着前任官留下的一双官靴,已落了老厚的灰尘。 伍次友乘了一顶青布凉轿,离府衙老远就下来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来到衙前,见门口有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踱来踱去,便走上前来,投了自家名刺道:“烦请禀报堂尊大人,就说扬州书生伍次友拜访。” 那书吏接了拜帖,一见“伍次友”三个字,满脸立时堆下笑来,就地打个千儿说道:“这个事儿小的明白,前任太尊大人曾奉过宪谕,到处寻访伍先生下落,吩咐我们四处打听。这位大人现在回家丁忧去了。新任的郑太尊接印不久,只怕未必晓得,小的这就去禀报。”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去了。 伍次友吊在半空的心踏实下来:至少不会被拒之门外的了。正思忖着,见府衙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呀”地一声开了。书吏作前导,后边跟着一位官员,白净面皮,两撇黑须如墨,恰成一个“八”字形,穿着八蟒五爪的官袍,缀着白鹇补服,白色明玻璃顶子上的红缨颤颤巍巍,足蹬千层底皂靴,迈着八字方步一摇一摆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像是师爷,身着黑缎褂子,头戴青缎瓜皮帽,一副大大的水晶墨镜戴在眼上,腰间系的槟榔荷包一晃一晃的,不住用眼打量伍次友。 伍次友一见是太守亲自出迎,忙抢前一步躬身施礼,说道:“晚生伍次友,久慕太尊大名,路过贵治,特来拜望。” “啊哟先生,这可不敢当!”那官员忙拱手还礼,一把拉住伍次友的手道,“学生郑春友,早奉上宪指令,专访伍先生。原以为先生早已南去,不料贵趾竟亲临敝衙——哦,这位孔令培,乃是圣裔。学生到任后专请孔兄来衙指点帮忙。我们方才在后衙闲聊时,还提及先生来着,不想先生已经到了,真是幸会,幸会!” 伍次友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郑春友”这三个字,只是一时再寻思不来。见郑春友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又十分爽朗健谈,心下暗暗高兴。旁边的孔令培将手一拱笑道:“先生看上去似乎有些清恙,后头的筵席尚未开宴,权当为先生洗尘了!”郑春友笑道:“正是啊!既来了,就在此小住几日,我这里琴棋书画俱全,一定会合先生胃口的。先生若不给面子,我可要霸王留客啰?” 郑春友呵呵笑着,十分殷勤亲热,将伍次友让进后堂:“来来,这边请,就在花厅西厢!” 伍次友一脚踏进花厅,立时便愣在当地,惊得面白如纸,寸步难移,原来在安庆府迎风阁带人捉拿他的平西王驾前侍卫,打虎将皇甫保柱,正笑吟吟地坐在筵桌旁恭候! “正所谓‘山崩地裂无人见,峰回路转又相逢’!”皇甫保柱见他进来,哈哈大笑起身道,“先生真是吉人天相,竟能大难不死,不想在此又与先生重逢,岂非三生有幸?” “西选官!” “不——是!”郑春友挑起两道细眉,拖长了声音笑道,“学生十载寒窗,三篇文章,两榜进士,殿试选在二甲十一名。虽不及先生尊贵,也是斯文中人!先生不必惊惶,请放怀入座,我们细谈。” “好吧!”到了这一步,伍次友心知已入铜网铁阵之中,心一横径直坐了首席,举杯一晃饮了,见席上熊掌、烤猪便笑道,“这两样东西,烧得好是佳肴,烧不好一口也吃不得——没有一百两银子是办不来的,既蒙诸位如此厚爱,不才可是要僭先了!”说着,便夹起一块烤猪豚肉来在口中品尝,笑道,“久病思食,品此佳味,真是福气——令培先生,你祖宗说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恐怕是不确的。” “痛快!”皇甫保柱看到伍次友如此气概,感到有点自惭形秽,起身为伍次友斟酒笑道,“先生雅量高致,某在平西王麾下十余年,很少见到如此豁达之人!”孔令培在旁笑道:“保柱将军到此已有三月,专等先生消息,不想先生登门拜访。”方才伍次友说的“你祖宗”三个字,他听了很不受用,便挖苦一句回报。 伍次友又吃一杯酒,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色,将杯在桌上平平一推,冷笑道:“那是伍某时运不济,碰上了守株待兔之人!” “怕不是的吧?”郑春友呵呵笑着为伍次友斟酒,“天下哪有这样的大树——上叶干青云,下根通三泉,摇曳可以生风,呼吸可以致雨,麒麟赤豹居其下,鸾鸟凤凰巢其上,孳生乎遍地,错节而盘根……” “这不过是鬼谷之树,久必生变,成为木怪,以为伍某不识它?”伍次友一听便知,这是套了“鬼谷子致苏秦张仪书”里的话大言欺人,顺口应道,“倘若上帝一怒,风云色变,电照长空、雷火下击,风伯鼓翼奋威,祝融腾起烈焰,龙蛇之神效命,伏羲氏驾六龙天马之车临于五华山上,则此树安存?” 郑春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正说得得意,乍然被伍次友这几句“冲天大火”的话堵了回去,倒一时做不出好文章翻案,干笑一声端起杯来饮了,笑道:“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不过文章倒也做得可以能读罢了。”旁边保柱和孔令培见他二人一见面就霹雳电闪地交锋,不由心里暗自佩服。 “有什么话可以讲了吧?”伍次友冷笑道,“方才算是不错的一个开场白。”此时他拿住了劲气,已完全不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了。 “嗯——是这样,”保柱从这两次与伍次友的接触中,不知怎的,对他有些折服,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先生已经知道,我们奉了王命,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好还是请先生亲赴云南,见一见王爷,许多事情是很好商量的。” “云南我是不去的。”伍次友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径自夹了一口菜嚼着,“那个地方到处是乌烟瘴气,我不愿去送死。要死,还是死在中原的好。” 郑春友听了奸笑一声,将脸凑近了伍次友说道:“不去也可。听说皇上让先生草了一篇东西,何妨见教一下,管保先生依旧放浪江湖,谁也不会找您的麻烦。” “若是我不肯见教呢?不要忘了,我伍某来投贵府,可是知者甚多!”伍次友笑眯眯地看着郑春友,用手指轻轻地叩着酒杯问道,“此时我倒想起来了。唔,郑春友,你到底是谁家的臣子?你穿的是朝廷的官服,却暗中替吴三桂捉人,为钟三郎香堂写匾、舍药,你到底有几个主子?是三个、两个,还是一个?” 伍次友当着皇甫保柱的面,揭出了他和钟三郎香堂的关系,郑春友不觉微微心慌:与朱三太子虚与委蛇是经吴三桂侄儿同意了的,进一步的勾结却是他自作的主张。郑春友心里恨得咬牙,冷笑一声道:“你此刻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为好。你要知道,书生杀人,不同寻常。譬如方才进来为你投送名刺的书吏,你就很难猜出他现在何处,是死是活。” “随你的便。”伍次友无所谓地笑笑,立起身来问道,“是井里,还是梁上?是用刀,还是用鸩?请指点。” “我可舍不得杀你!”皇甫保柱一笑,“不过先生确也倨傲有些过分,这样吧——先生大病初愈,先在这园中书房里住下,我们的事不急,先生慢慢想开了,我们再上路。这里有几十位兄弟服侍着先生,要什么只管吩咐,只是外头时气不好,就不必出门了吧。”说着起身将手一摆,早进来两个彪形大汉立在当门。伍次友立起身来,袖子一拂,头也不回地跟着去了。 这个犟书生不肯就范,保柱三个人都犯了难。待伍次友出去,郑春友询问地看了一眼孔令培,问道:“你看呢?” “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孔令培笑笑道,“我们何不仿效曹孟德,也来一个‘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美女加玉帛将他养息着,便是铁做的,也熔了他——只可惜紫云姑娘已去了北京。”保柱笑道:“此计可行。到底是圣人之后,想出的办法都带着‘韶乐’味儿。不过那不是三两天的事儿。” “还是尽快押他回云南去!”郑春友沉思了一会儿,终觉得将伍次友长期羁留在府中不是事儿。 保柱听了不以为然,踌躇良久方说道:“云南离此万水千山,伍次友要是肯去,再没说的了。他现在不肯去,朝廷又四处访他,倘若走漏了一点风声,我即或有天大的本事也回不了云南!再说,王爷如今要的是伍次友这个人,一路上,他若不吃不喝,难道让我拉个死尸去见王爷?” 孔令培摇了摇扇子,沉吟着说道:“这样吧,伍次友已落入我们手里,我看也未必一定要送云南,在这里将王爷要的东西弄到手,岂不省事?伍次友是死是活倒不相干了。”保柱却道:“最好还是活的,我猜王爷想弄他,也是要广揽人才,而且可以用来作为拒绝撤藩的口实,死了就不值钱了。” “这个酸儒软硬不吃,你拿他有何办法?”郑春友平素极为自负,今日的文章做败了笔,很觉懊丧,听保柱话里似乎有回护伍次友意味,便顶了一句。 “软的未必不吃。”孔令培笑道,“只管养起他来,好茶好饭供养。我们也可趁机与他套套交情,时间长了准能寻出缝儿来,——保柱不是很爱好下棋吗,可以经常与他对弈。” 【注释1】缘豆即青豆。清时风俗,四月初八吃青豆,以此来卜福缘。将青豆包在水饺、馄饨、包子或馒头里,谁若吃到,便定有福缘。(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回 谢大恩书生访贫女 查奸细皇后 自从在湘鄂会馆喝了阿琐的一碗豆腐脑儿,周培公一直惦记在心里,曾经去了几次,却再也未见到她。后来又到烂面胡同去打听,才知道阿琐姓顾,家里有个年老多病的父亲,还有个哥给人家打短工,日子过得很是紧巴。但究竟为什么不再做豆腐脑生意,邻居们也不清楚。 过罢端午节,周培公又要出去。图海见他换便衣,便笑道:“又到烂面胡同去寻顾阿琐么?小老弟,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要细细思量啊!前几天,户部郎中老姜还托人来打听你,八成是想把他的妹子说给你,我只含含糊糊地推托了。阿琐虽好,只是低贱了些。再说她现在有没有人家还不知道,何苦费这么大的心——要报恩,从我账上拿五百两银子送去!” “哪里,哪里!”周培公掩饰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受人如此大恩,竟连人家面也不见,一句酬谢的话也不说,岂不是太不知礼么?”图海听了哈哈大笑:“既如此,你何不堂堂正正敲她的门,当面告诉她,‘我周培公还你的簪子、报你的恩情来了!’”说完,他便自去了。 周培公被他耍笑得面红耳热,想不到这个老图海已经偷窥了自己的隐私。仔细一想,图海这话也确有道理,自己并无见不得人的去处,乍着胆子敲一敲她的门又有何妨? 来到顾阿琐家门口,周培公又有些犹豫了:一个青年男子,贸然去找一个年轻姑娘,小琐家人倘若问起,我该怎么回话?他赶紧抽回了叩门的手。可是,小琐给他盛豆腐脑儿的神情,又重现在眼前。在这人情淡薄的世路上,她所给他的体贴、温暖,一时间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如果因自己的怯懦失掉了这些,那将是终生遗憾……周培公想着,正要抬手敲门,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小琐挽着一篮子衣服走了出来,见周培公站在眼前,她目光一闪,随即又垂下了头,低声道:“周……大人。” 一听到这“大人”二字,周培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转而爽朗地一笑,说道:“什么周大人,我还是周培公嘛!我已来过几次,总寻不到你家的门儿,按说我早就该来的……” 小琐听了,只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这个地方太偏僻,我们又是小户人家,不好打听吧……”说着,回身推开门,又朝周培公蹲了一福,道:“里头寒碜得很,您将就着进来坐坐吧。”周培公听她的话音,似乎自己几次在她门前徘徊都被她瞧见,不禁红了脸,慌乱地说道:“不进去了吧,免得惊动了你家病人。哦,你不是要去洗衣裳么?刚好我也要到西河沿街拜会一个朋友,一同去好么?”小琐抬头看了周培公一眼,见左近并无熟人,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言声,周培公两只手已捏出了汗,良久,才没话找话地问道:“家里日子可还过得?”阿琐也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经周培公这么一问,只“嗯”了一声,方缓缓说道:“我爹打前年就病了,家里日子本就艰难,我们兄妹两个苦挣,也只够糊口的,偏是我哥不争气,出了事,让人家……”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失口,便又闭上了。 “你哥哥怎么了?”周培公站住了。 “嗐!说不得。”阿琐见他立住了,只好也站住。这里正是前明张阁老家祖茔,十分荒芜。因是节下,又时近午牌,远近并无一个行人,融融的阳光照着葱茏苍翠的松柏,一丛丛野蔷薇在黄土冢前开着血红的花。阿琐看了培公一眼,低头叹息一声道:“他原在城东尤家做活儿,和尤家大奶奶的丫环好上了……后来在野外叫人家拿住了,被打了一顿,剪了辫子,如今窝在家里养伤,不敢出门。尤家三天两头上门,要他去做活儿……唉!”她说着,眼中滚出一串泪珠儿,“我若不知先生为人,这些事是再也不会讲的,多丢人哪!” 周培公这才明白她这些日子不出门做生意的缘故,忖度了一下,从靴筒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说道:“这是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你先拿回去度穷——不不,你别推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周培公飘零京师,举目无亲,受了你的大恩,此恩此德,岂是这区区几两银子报得了的?” “不为这个。”小琐急忙分辨道,口张了两张,下头的话却说不出来。 “为什么?” “爹爹要问起银子来历,我……怎么说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周培公原是个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的人,此时,也觉小琐说的实在有理。他慢慢抽回了手,良久,说道:“也罢,改日我到你家,当你爹的面把话说清楚,这么着可好?”他们沿着乱坟间的小道默默走着,突然小琐尖叫一声,急急倒退两步,几乎倒在培公怀里。周培公看时,是一条蛇蜕横在路中,上前拾了起来,抖了抖甩到草丛中,笑道:“这是药材,有什么可怕的?我还当你看见死尸从坟里爬出来了呢!” “这地方不净,常闹鬼。”小琐用手抹了一下脸颊上淌出的汗,余惊未息地说道,“今儿若不是和您一道儿走,我就得多绕二里地了。” 周培公笑道:“世上哪有什么鬼!仙佛神道都是人妄造出来的,我初来北京,法华寺后头有一大片乱葬坟,夏天我就独自一人在那里歇凉,哪曾见过一个鬼?你倒真信这些个!”“先生这话,可不敢乱说,”阿琐认真地说道,“鬼神还是有的……您没见鬼,那是因为您福气大,是贵人。”周培公听了默然良久,突然大笑起来。 “您……您笑什么?”阿琐吃惊地站住了脚,审视着周培公,以为他中了邪。 “我想起我小时候和人家赌咒的事!”周培公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追忆着往事说道:“那年我父亲刚刚染病下世,娘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医生开了个药方,说是病人得好好补养,我跑了几十里地到姐姐家背回一袋米,临走时姐姐又把一只老母鸡缚好了让我带回来——你爱听这些事么?” “嗯,”小琐答道,“你说吧,我听着哩。” 周培公吁了一口气。“回到家里我刚烫好鸡,我本家的婶子叫骂着从门外闯进来,硬说那是她家的鸡。我告诉她那是我姐姐孝敬我妈的,她不相信,四脚离地地在堂屋里又嚎又骂,惹得前邻后舍都拥了进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净说风凉话。我娘在里头听不得,挣扎着出来,一边打躬作揖地求告婶子,一边骂我‘不争气’,要我给婶子赔不是……我不依她,她就气得背过了气……”周培公说至此,声音有些哽咽,小琐的眼中也噙满了泪花。 “我当时才十岁,血性正旺。见娘倒在地上,气得浑身直抖,发疯似地扑上去,一把抓住我那本家婶子,骂道:‘你这只老母狗,没事找事,气死了我妈,我跟你拼了!——你不是说我偷了你的鸡么?走,到隔壁关老爷庙去,当着神赌咒,你敢么?!’ “‘去就去!’婶子说着,和我揪扯着便来到了关帝庙。我抖索着上了炷香,跪下重重叩了头,放声大哭,喊着,‘关老爷,关老爷!您老人家是天底下的正神,专管人间不平事。您来做主,我周培公没偷她的鸡,她硬诬赖我。您若有灵就叫这臭婆娘一出门也背过气去;我周培公若是偷了人家的鸡,一出这庙门,就叫我一筋斗摔折了腿!’ “我祷告完,爬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踉踉跄跄跨出来,果然叫那高门槛儿绊了一跤,‘砰’的一声摔在台阶下,一连翻了两个滚儿,真的扭了脚脖子,再也爬不起来……”周培公从回忆中醒悟过来,见阿琐听得忘了神,用袖子抹眼泪,便笑道:“你不说是有鬼神么,那你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呢?” “阿弥陀佛,我信你讲的是实话,不过这是前世的冤孽!”阿琐叹道,“人家听得心里很难受,你还有心笑!”不知不觉中已把“您”换成了“你”,“后来呢?” “后来我就发狠读书,想着有朝一日我得了济,要烧尽天下关帝庙!”周培公笑道,“不过读过书后,倒想开了,何必和这泥塑的人怄气呢?”一边说一边走,眼见前头上了官道,西河沿大街遥遥在望。他俩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人间,这个人间是不允许孤男孤女这样无拘束地同行、交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我该回去了。”周培公心里涌起一股惜别的感情,深情地望了阿琐一眼。 “嗯。”小琐退后两步,蹲了一下身子,默然转身便走。 “阿琐!”周培公忽然叫道。 阿琐猛地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周培公没言语。周培公趋前几步,低声道:“你哥哥的事尤家人知道吗?” “谁也不知道,是在野地里被剪了辫子。” “这就好办了。”周培公笑道,“你叫他夜里拿把剪刀,到戏院里剪他十多根辫子,再猛地喊叫自己的辫子也被剪了,这件事不就一笔勾销了?” 阿琐乌溜溜的一双大眼转着,想了半日才醒悟过来,捂着嘴“嗤”地一笑,用手指了一下周培公,只说了一句“你呀——”便红着脸快步走了。 康熙从牛街清真寺返回大内,已是午夜时分。这一夜又是舌战,又是亲临指挥打斗,处置得十分妥帖,虽累得筋疲力尽,却是异常兴奋,没有半点睡意,光想找个人说说话儿,便吩咐张万强道:“备轿,朕今夜要幸储秀宫,传贵妃钮祜禄氏也去。”张万强忙答应了一声,便出去张罗。 皇后赫舍里氏还没有睡,自个儿坐在灯下玩着纸牌,卜问子息,听说皇帝半夜驾到,忙盛妆迎接。 康熙满面春风地笑道:“朕今夜得了彩头,不寻个人说说话儿急得慌!”说着便拉着皇后的手,上阶进殿。贵妃钮祜禄氏不一会儿也来了,见皇帝和皇后说话,便跪在一边。康熙见她叩头行礼,只略一点头,笑道:“进来吧。” “万岁,”赫舍里氏忙命人将给自己熬的参汤进给康熙,说道,“今夜得了什么好处?说给臣妾们听听,也跟着欢喜欢喜。” “嗯!”康熙袖子一挽,端起参汤呷了一口,便将方才牛街寺的那场闹剧绘形绘色地说了一遍,把钮祜禄氏听得一会儿花容失色,一会儿又捂着嘴直笑。 皇后听了却半晌没有言语,静静地听康熙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才笑道:“万岁爷,当年伍先生给您讲课,臣妾也曾悄悄儿听过几回,说什么‘知命者爱身,不立乎岩墙之下’。小户人家都讲究这个,何况皇上乃是万乘之君?今后还是少履险地才好,此类事派个将军也就成了。这是其一。” “哦?还有第二?” 皇后左右看看,几个宫女太监还侍在殿口,便挥挥袖子道:“你们都退下,只留墨菊一人侍候。” 墨菊是皇后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儿奴才,最是靠得住的,听了皇后吩咐,蹲身答应一声“是”,便出去督着众人回避了,自个儿站在殿外守候。 “你也忒小心了。”康熙见人退下,笑道,“你这里还会有外人?” “其二说的便是这个。”皇后起身亲自沏了一盏普洱茶,双手奉给康熙,坐下说道,“万岁方才说的很细,臣妾一字一句都听了。只是那姓杨的贼子后来既然知道皇上亲临牛街寺,照常理该是拔腿就走的,为什么还一味要放火?这也忒胆大了!”钮祜禄氏也是一怔,她根本没有往这上头想。 “举火为号!”康熙惊得腾地立起身来。回来的一路上,他也曾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此时经皇后一提,立时“轰”地袭上心头:“举火为号”,这是在乾清宫议定的,贼人们为何会知道得如此之快!康熙想着,将茶盏“咣”地蹾在桌子上,目光炯炯盯着殿外,咬着牙说道:“你说得很对——宫中确有奸细——原——来——如——此!” 赫舍里氏见康熙又惊又怒,龙颜大变,忙起身笑道:“万岁何必动这么大火?好在贼人奸计并没得逞,倒叫咱们知觉了。这件事容臣妾和贵妃慢慢查访。” “来!”康熙突然叫道,“传旨,叫养心殿张万强和小毛子来!” 墨菊在门外答应一声便派人去了。皇后笑嗔道:“万岁今儿还不累?已过半夜了,还要在这儿问案子?各处宫门都已下锁,这一惊动,又要记档了。” “记档就记档。”康熙冷静了一点儿,吁了一口气,把茶盏递给钮祜禄氏,“换杯热的来——这种事处置得愈早愈好。宫门下锁,各处知道的人少,反而更好——传话,谁敢乱说,就送内务府关起来饿死!” 皇后点头笑道:“皇上圣明,只是夜深了,不要累坏了!” 康熙叹道:“朕这个皇帝是不好当的,照汉人说法,你我都是夷人。心里不服的人很多,不能不格外用心。要知道,前明皇帝一分力能办的事,朕要拿出五分十分的力才办得到呀!” “万岁说的是实情。”钮祜禄氏也点头叹道。 “现在正逢国家多事之秋,朕不能垂拱而治——都叫下头去办,便易生弊端。”康熙说着,由不得长叹一声,“不能安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这是伍先生给朕的信中说的话,说得很对呀!朕的国库如此乏用,每年还要拿二千万银子养那三个活宝,古今哪有这么晦气的皇帝?安民、聚财、兵事,都得从亲民开始,朕不亲民,每日守在乾清宫,不要说胜过唐太宗,怕连宋徽宗、宋钦宗爷们也不如!你们想想,是当长孙皇后呢,还是‘君在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的好?” 康熙正长篇大论地抒发感慨,张万强和小毛子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一前一后给皇帝、皇后叩了头,又给贵妃请了安,方才问道:“万岁爷传奴才们来,不知有何旨意?”康熙的气已经平了,吹着盏中茶沫,转脸对皇后道:“你是六宫之主,你给他们讲讲,朕想歇息。” “是!”皇后答应一声,坐在康熙斜对面问道,“今日皇上在乾清宫议事,你们俩谁当值?” 张万强忙跪下回道:“回主子娘娘的话,是奴才当值。” “除了万岁召见的那些大臣外,宫里的人还有谁在?” “我一个,”张万强仰起脸扳着指头回忆,“刘伟、黄四村、常宝柱、陈自英……共是二十四个,对了,文华殿的王镇邦也曾听差来过。” 康熙听着不得要领,从旁插嘴问道:“朕说举火为号,十二处清真寺一齐动手,你们听见这话了吗?” “奴才是听见了的。”听至此,张万强已弄清皇上的用意,忙叩头答道,“旁的人,奴才不敢说都听见了,不过听见的肯定不少,这事当时议了一阵子,才发落给图海大人——万岁爷并没有叫奴才们回避。” “皇上这边说话,那边就走了风,这成话吗?”皇后突然怒道,“张万强你这差是怎么当的?” 话音虽不高,却声色俱厉。旁边的小毛子也吓白了脸,忙跪了下去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张万强听见责备,只连连叩头称“是”,却说不出话来。 康熙见他惊慌,缓了口气说道:“张万强,朕也知你一向小心,今日这娄子捅得很大,知道么?” “奴才该死!”张万强带着哭音答道,“求主子娘娘责罚!” “不是责罚就可了事的——”皇后又问道,“你估摸是谁传出去的?” “这……”张万强额上汗珠滚滚流下,思量半晌,摇头答道,“奴才一时实在估摸不透,不敢妄言欺主。” 小毛子忽然在旁说道:“这些人我全知道,王镇邦、黄四村,除了他们没别人!御茶房烧火的阿三也保不定……”张万强听了,回头道:“小毛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人头落地的!”这一说,小毛子吓得不敢再言语了。 “你昏聩!”皇后“啪”的一拍桌子,连隔座的康熙都吓了一跳,却听皇后厉声道,“他替主子留心,你倒拦他——你怎么知道主子就要冤枉了人?” “喳——”张万强惊得浑身一抖,颤声说道,“奴才昏聩,怕主子冤枉了人!” “哼!”皇后冷笑一声道,“你不要在养心殿侍候了,回慈宁宫去!” 回慈宁宫侍候太皇太后,这并不算处罚。但他是被撵回去的,不但他自己,连太皇太后脸上也不好看。康熙心里掂量着,命道:“你们两个都出去!”张万强和小毛子爬起来,颤抖着双腿跨出殿外,在当院灯影儿里,忐忑不安地跪着。 康熙回转脸来,见赫舍里氏兀自满面怒容,不禁笑道:“看不出你这当家婆,蛮厉害么!”钮祜禄氏直到此时才舒了一口气,脸上回过颜色来。 “这不能轻易放过了,”皇后回过神来,正容说道,“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平天下。” “这个话当然是不错的,”康熙沉吟道,“不过目下不能处分张万强。朕想过了,这次走漏消息,不是太监们翻老婆舌头,是有意传出去图谋大事的,张万强怎么防得了?朕身边只这两个人还可托些事,小毛子朕还要另作安排,敌国不破,不可自损,皇后还要饶了张万强。” “那好,”皇后扬着脸吩咐墨菊,“叫他们进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回 苦肉计小毛子受刑 买人情黄四 转眼间重阳节来临了。碧云天、黄花地、丹枫山、清潦水,撩人登高情思,都中的士人都纷纷提壶携酒去登高消寒。宫中的冬事要比民间准备得早一些,修暖炕、设围炉、挖地窖,上下人等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天,小毛子寅时初刻即起,用冷水擦了一把脸便忙着赶到养心殿正房。康熙已经醒了,他忙着将一顶青毡缎台冠给康熙戴上。见康熙张开双臂,又手脚麻利地将酱色江绸锦袍替他穿上,上面罩了一件石青缎面小毛羊皮褂,还为他束好金线纽带,穿上皂靴,最后又把一串蜂蜡朝珠端端正正戴在康熙项上,这才退后垂手侍立。康熙这几个月来似乎不甚疼惜小毛子,动辄就给他颜色瞧,所以他也是格外小心侍候。 穿戴齐整,康熙带了小毛子,先至后宫钦安殿拈香礼拜,又到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过安,转过来至养性斋接见新调入京的兵部尚书莫洛,接着是见朱国治和范承谟,因彼此有很多话不足为外人道,才选了这个僻静所在。密议良久,又看过了旨稿,康熙这才下令驾至储秀宫,与皇后共进早膳。 “今日召见的这三位大臣,”康熙一边吃一边说道,“莫洛和朱国治也都罢了,不知怎的,范承谟脸上却带着愁容。” 皇后夹了一筷山药酒炖鸭子放在康熙碗里,停了箸问道:“万岁爷没有问问他?” “没有,”康熙笑道,“这只是朕心里猜疑的,他明日就要回南边,恋家恋主也是常情。”皇后笑道:“他和耿家可是姻亲,有些事万岁该问还是要问的。”康熙一怔,随即笑道:“这倒不必多虑,范承谟是个正直君子,世代忠良,和洪承畴、钱谦益那干子人不一样。” 皇后方欲说话,捧着巾栉侍立在旁的小毛子忽然笑道:“万岁爷方才问主子娘娘的事儿,奴才倒知道一点过节儿呢!” “嗯?”听小毛子插话,康熙停了箸,转过脸来似笑不笑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范大人府上前些日子跑进一只老虎去——” “胡说!”康熙笑骂道,“如今又不是开国之初,京师会有老虎?” “真的。”小毛子笑笑,一本正经地说道,“范大人家住在玉皇庙那边,偏僻得很。听说猎户们前几日在西山掏了一窝虎崽子,母老虎发了疯,白日黑夜下山寻事,不想就蹿到范大人家花园里,叫家丁们围住打死了——那老虎还咬死范大人家一头叫驴呢!” “他就为这个不高兴?”康熙说着,瞟了皇后一眼。 “后来,”小毛子接着说道,“范老太太寻水月和尚问吉凶,水月就给范大人起了一课,说是‘不妨’,只是告诉大人一句话:山中大虫任打,门内大虫休惹——范大人回来,必是知道了这事儿,才不高兴的。” “什么叫‘门内大虫’?”皇后问道。 “听说福建叫‘闽’,”小毛子笑道,“可不是个门内大虫——” 话没说完,不防康熙狠地一转身,“啪”的一声照小毛子的脸打了一巴掌!小毛子被打得打了一个趔趄,也亏了他灵便,踉跄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连连磕下头去。皇后和周围的太监、宫女们都正听得津津有味,乍见康熙无端发怒,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脸色发白。 “混账东西!”康熙的脸气得通红,“哪来的这些贱话?” “是,奴才混账王八!”小毛子半边脸已涨得通红,浑身颤抖着,“奴才犯贱,不过奴才说的是实话!” 康熙冷笑一声说道:“范承谟前来陛辞,恋恩不舍,面带戚容。朕不过与皇后随便说说,你就说了这么一大套!你这叫内监议政、诬蔑大僚!”他一边说,一边逼近了小毛子,“现在人还没上路,就叫你这贱人咒他!” “奴才不敢咒范大人!”小毛子委屈地分辨道,“实实在在是水月和尚起的课呀!” “你听听,这是什么规矩!”康熙对赫舍里氏说道。他气得两手都是抖的,“朕与皇后说话,你为什么要来插嘴——拖出去,抽他一百鞭子,看他还敢再顶嘴!” 皇后初时也觉康熙突然翻脸,太没来由,此时听康熙这番道理,又想想小毛子确有饶舌的毛病,本想替他讨情,张了张口没有吱声。 “还愣着干什么?”康熙眼睛一瞪,喝道:“拖出去!” 这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们再不敢怠慢,将泪眼汪汪的小毛子架起就走。小毛子临去前,满面委屈地看了一眼挨着皇后站着的张万强。张万强不觉心里一软,便躬身说道:“万岁,奴才前去掌刑可好?” “不用你去——打量朕不知道你们太监那些个把戏?”康熙冷笑一声坐回原处,重新操起箸来,在盘里寻了半天,夹了一片笋慢慢嚼着,一边对殿中众人说道,“太祖太宗早就定有家法,朕和皇后因事情多,没顾着治理,太监们便上头上脸地越来越放肆!再这么下去还了得?——传旨给慎刑司,把太祖皇帝‘内监宫嫔人等干预朝政者斩’的诏旨做成铁牌子,竖在各宫廊下!”众人这才知道康熙今日是专拿小毛子作法的,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时外头已经动刑,鞭响声、人嚎声都传了进来,小毛子一边叫疼,一边号啕大哭,夹着求救声:“主子爷、主子娘娘啊——哎哟,奴才再不敢了!哎哟!”殿里殿外太监、宫女几十号人,有的与小毛子素来交好,面现不忍之色;有的与他平日不睦,或心羡妒忌的,心里熨帖,脸上光鲜;他的“菜户”墨菊听不得,救不得,站不住,悄悄儿回自家房里用被子捂住头抽泣。 皇后听着不忍心,一边给康熙添菜,一边赔笑道:“万岁爷说的是,教训得对。不过这小毛子素来当差勤谨,念这点情分,教训几鞭子便算了。再说,今儿不大不小也是个节气,皇上气着了倒值得多了。” “瞧着你分上减他三十鞭!”康熙呆着脸说道,“仍叫他回御茶房侍候——张万强,你可瞧见了?叫他们都仔细:这就是例!太监犯舌妄议朝政的、泄露宫掖机密的,一体像小毛子这样儿处置!”说完起身来,也不和皇后打招呼,抬脚便去了。 当夜二更天,康熙批完公事回养心殿。张万强默默为康熙卸了朝珠,除了袍褂,服侍他半躺在大迎枕上,小心翼翼躬身欲退时,康熙却叫住了他: “张万强——伴君如伴虎——是么?” “哪……哪里?”张万强看了看康熙,见他嘴角带着微笑,对这位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皇帝,早已不能用面部的“笑”,或者“恼”来判断他内心的喜怒了。见康熙话语不善,张万强以为又要寻自己的事,慌乱得不知怎么好,说话也结巴了:“小毛子是他自己不长进,惹万岁爷生气,没打死他就是主子的恩典了。” 康熙左右看看没人,忽然开心地笑起来:“你就吓得这样!朕是龙,不是虎!没听人家说过‘神龙见首不见尾’么?” “万岁爷的意思……” “朕的意思,”康熙抚着刚剃过的头,沉吟着道,“你弄点金疮药膏,悄悄给小毛子送去,看他能不能来。能起来,带他来——只不能叫别人瞧见。” 张万强惊讶得张大了嘴,几乎将手里怀里刚刚卸下的衣物掉在地上,半晌方踌躇道:“今儿听说打得狠了,来怕是不能的。就是能来,别处好瞒,养心殿的人怎么也瞒不了!” “唔,说的是。”康熙坐直了身子,“带朕去一趟吧!” “啊?”张万强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看康熙满脸正色,不似说笑,忙又道,“喳——” 康熙站起身来披了一件大氅,踱出殿口,大声说道:“张万强,朕心里烦,带着朕在大内里头走走!”说完,二人便出了垂花门。 正是亥正时分,半个月亮悬在中空,在疾飞的暗云中颤抖着时隐时现,紫禁城一片沉寂,只有守更太监不时远远吆喝着“小心灯火,小心灯火!”太监们最信鬼神,不轮到值夜,晚上一步房门不出,连撒尿都有专备的瓷壶。康熙为节省,又大量裁撤了太监,偌大紫禁城中只有千余人,所以此时外头早已一个人影儿不见,除了乾清宫一带灯火闪烁外,别处竟是黑沉沉一片。一阵风吹来,微微带着寒意,袭得张万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听身后康熙靴声橐橐,步履坚稳,猛想起外头说书先儿们讲的“圣天子百神相助”的话,心思才逐渐安定下来。 转过几个黑魆魆的巷道,远远见一排低矮房子,便听小毛子时断时续的*声。康熙便住了脚,问道:“不会有人吧?” “他今日才挨的打,”张万强忙道,“谁肯这时候沾惹他的晦气?万岁放心!”便上前轻叩窗棂,小声叫道:“小毛子,小毛子!” 小毛子挨了七十皮鞭,屁股上背上皮开肉绽。他是红极一时的人,挨了打趁愿的多,心疼的少,今日这场飞来的横祸,面子一扫而尽,身上疼痛又不敢埋怨,一步一瘸回到御茶房自己原来的下处,寻了一碗老黄酒灌下去,正迷迷糊糊趴在床上——背疼得不敢挨床——哼哼,听见外头有人叫唤,两只胳膊支起来,抬头问道:“是张公公么?门里头没上闩,一推就开,您自个请进来吧——哎哟!” 康熙听里头没人,示意张万强在外头望风,拿了金疮药,轻轻将门推开。孤灯之下,小毛子侧身闭目半躺在被窝上,眼睛红肿红肿的,脸也瘦了。康熙见他如此,抢上两步,站在床前沉思不语。 “张公公,坐呀!”小毛子眼也不睁,用手拍拍床沿道,“要嫌埋汰,那边还有张凳子,哪里能比上养心殿——啊?皇上!”他一下子瞪大了眼,似乎连瞳仁都要跳出来,僵在床上不动了。 “是朕。”康熙笑笑,见小毛子挣扎着要爬起来,忙双手按住了,“别——你就躺着,可打疼了吧?” “不要紧!”小毛子眼中放出光来。他是何等机灵的人,见康熙亲自前来视疾,心知今日挨的这顿打,内中有缘故,就是疼也不能嚷疼!小毛子咬着牙坐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万岁爷心里待我好,教训我也是为我好。主子这么恩典,小毛子死了也是情愿的!”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朕有件要差要交给你,不这样不成,你没怨言,可算得上忠臣!” “奴才知道了!”小毛子兴奋得一阵激动,屁股被一硌,痛得嘴一咧,“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嘛。只是先告诉奴才一声儿,岂不心里好过些?” “你很聪明。”康熙满意地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不打黄盖,曹操能信他?本来这事三个月前就想办,又怕太急,引人疑心,才拖到今日——你要心里好过,怕就没这么像了。”小毛子翻眼一想,笑道:“三个月前,那必定为牛街那事!宫里头太监有很多人是信那个什么钟三郎的,您想让奴才进去寻出首脑来——那定是王镇邦、阿三、黄四村他们!” “单为他们几个,朕岂肯叫你受这样罪?”康熙笑道,“他们顶多算个蒋干!朕有意让你投奔他们,寻出那个大曹操来,这个差使干么?” “主子相信我、差遣我,做什么不干?”小毛子此时心绪极好,“死了也干!” “好!”康熙说道,“小毛子,朕知道你哥不成才。你又是个太监,空有心胸儿,到底不得个正果,很是可怜。不过,你只管办好这个差,别的事不用操心。你妈那边,朕指派人常常接济着点。事成之后,从你侄儿里头挑一个过继给你,你妈呢,再封她个诰命,岂不是荣耀光鲜?” 小毛子最孝敬母亲,当初就是因为给母亲看病没钱,才净身为奴的,听康熙肯施这样大恩,翻起身来就在床上连连叩头,拣不出什么好词儿谢恩,“呜”的一声哭了,伤肝动肠,十分凄恻。康熙正待抚慰,张万强从外头一步跨进来,急掩了门道: “万岁爷,有人来了!” 小毛子一惊,随即哭声更高,一边哭,一边用手抓挠被子又扑又打,还用头拱枕头。哭声中夹带着小声窃语:“钥匙就在板凳上……呜——万岁爷委屈一下在里头坐坐……哎哟,我的佛祖天爷呀!——可别弄出了声儿……”张万强不等他“哭”完,一把扯了康熙,钻进漆黑的茶器皿库里。 来人正是阿三和黄四村,小毛子和这两个人熟稔得很。那年小毛子因为母亲抓药还债,偷了御厨房的一件钧窑瓷器,御厨管事的阿三便请他干爹讷谟到茶库中去搜,却被小毛子锁进里头,闹了个沸反盈天。讷谟被处死后,阿三被撵出了御厨房,不知撞了谁的木钟又调回了御茶房——小毛子已升到养心殿侍候了,阿三一见他的面便千爷爷万奶奶地说了两车悔罪的话,小毛子宽待了他。黄四村原是小毛子的朋友,位置本在小毛子上头,鳌拜得势那阵子小毛子吃不开,两个人还能说几句私下话。后来小毛子高升,成了头等红人,他心里忌妒,又在下头说了小毛子许多不中听的话。正走红的小毛子自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二人便生分了。 黄四村和阿三两个人,一个打了个西瓜灯,一个揣了包棒疮药进来。见小毛子趴在床上哭得浑身是汗,黄四村把灯吹熄了放在地上,凑到床沿上坐了,吩咐阿三“把药放在桌上”后,便劝慰小毛子道:“嗐!也难怪你伤心呐,今儿后晌我去瞧你妈,可怜她还不知道,还在想着明日是你生日。” 一提到母亲,更触动了小毛子的疼处,本来假嚎变成了真哭,顿时涕泗滂沱、声嘶气噎,暴红了脸,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隔壁库房里的张万强不禁暗笑,小声道:“万岁爷,这小毛子真不含糊!”康熙在暗中摇摇头:“不像是装的,像是动了真肝火。”二人正小声议论,听外头小毛子渐止哭声,抽咽着说:“四哥、三哥,别人见我遭了事,躲还躲不及,你们倒来瞧我——这人的交情是怎么说呢?” “这叫世乱见忠臣,板荡识英雄!”阿三笑得两眼挤成了缝,说道,“小毛子,自打那回以来,我仔细瞧你,真是个有良心的,不像那个叫万岁打死的吴良辅,一得了势就一味欺压人……这心地品格儿咋叫人不佩服!”黄四村一眼瞧见小毛子枕头旁的金疮药膏,便笑道:“阿三这话一点儿不假!你看这包药,除了养心殿、储秀宫里有,从哪儿弄去?要是你为人不好,谁肯这时候儿还来送药!” 这一问,连库房里的康熙和张万强都是一惊。 “这药……”小毛子抚着背,嘴一咧又想哭,却忍住了,“这是娘娘跟前的墨菊托了小红下晚时间拿来的——万岁爷这几个月气大得很,我小心上头又加小心,不知造了什么孽,还是触了他的霉头。” 听了小毛子这一席话,康熙暗中摇了摇头:“太沉不住气了。” 黄四村道:“墨菊是个老诚姑娘,心肠极好,可惜你是个太监,只能和她做这份干夫妻。” 小毛子欠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抓起毛巾擦了脸上的泪水,颤声抽了一口气,说道:“其实万岁爷和娘娘待我也是好的,不知是哪个驴日的在下头窜了野火——你们不在里头,不知里头的事儿,邪着呢!前些时连张公公都不得意了,主子娘娘差点把他撵回慈宁宫去侍候呢!” “方才我们和王镇邦吃酒玩纸牌,”阿三笑道,“他也是这么说的——万岁爷既待你好,又有张公公照应着,说不定还会叫你上去侍候呢!” 小毛子揉揉眼,点头叹道:“或许吧,也难说。张公公原是老佛爷的人,里头有人照应。我是光棍一条,就一个苏麻喇姑姨,偏出了家;魏侍卫的妈孙嬷嬷倒是个好人,她老人家要在,去讨个情儿,皇上许还肯给她面子,偏又接回家去了——这事儿得等皇上气消了才能再想法子转圜呢!”听小毛子分析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康熙不禁点头微笑。 这两个人哪里是小毛子的对手?三说两说,便钻了小毛子的圈儿。黄四村和阿三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起身笑道:“天时不早,我们该去了——世上事本就这模样儿。管它呢,走一步说一步吧,后头的事谁料得定呢?比如鳌公爷,头天还是个煞神,第二日就拿了,只能在院子里看四方天——你好好养着,天大的事,身子骨是要紧的。”说着便点灯出门,阿三又回头道:“你妈那里不用惦记,我们有个计较,你的事先不告诉她,就说里头有事走不开,过几日你伤好了回去再开导她吧!” “多谢了!”小毛子听他们叨叨,心里急得要命,嘴里却笑道,“你们来这么一说,我也心宽了:人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杀人不过头落地,挨刀不过碗大疤,有什么了不得的?这几日劳你们和镇邦公公勤着点往我妈那儿瞧瞧,我这里就感恩不尽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回 伍次友受骗遭毒手 李云娘闯衙 保柱接到吴应熊给他和郑春友的信,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他第一次感到,杀害伍次友这件差使实在是伤天害理……他跟从吴三桂已经十多年,以自己一身武艺和打虎救驾的功劳,当了个贴身侍卫。吴三桂手头本来就大方,每逢赏赐,他都是头一份,动辄便是上千上万,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挨过。吴应麒这些子侄辈都尊他为“小叔”。在替吴三桂办差时,他也从来没有打过半点折扣,也从未怀疑过吴三桂的用心是否正当。但是这几个月与伍次友相处,保柱似乎发觉自己内心里有些不安:这个书生既才高气正又豪迈不羁,自己为什么要滥杀无辜?保柱后悔当初捉到他时没有立即动手,至少那时在良心上是不会受到谴责的。可现在接到了吴三桂的亲笔信,让他从速处置,北上进京,这该如何是好呢? “保柱将军,”郑春友看完了信,便就着灯火点燃了,一直看着它化为灰烬,见保柱仍闷着头左一杯右一杯地只顾吃酒,方笑道,“这真是一大快事。在府里提心吊胆地将他养了半年多,也该有个发落了,一切全听将军调度。” 皇甫保柱蓦地一惊,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刘玄初、夏国相两人常说我外刚内柔,易受人欺,难道真叫他们说着了?”他抬头看着昏黄的灯光,又瞧瞧躺在椅上满面轻松的郑春友,咬了咬牙说道:“我倒想先听听你老郑的。” 郑春友也是满腹心事,只不过他善于掩饰而已。他是书香门第出身,靠着真本事于康熙三年考中了进士。后来因走了内务府老黄的门路,才得外放了一个同知。眼见像明珠这样的马屁精,索额图这样的窝囊废,熊赐履这样的老腐儒一个个都爬得高高的,而自己的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他是自行投效吴三桂的,那是为了在“复我汉家冠裳”的事业中大展宏图,做一个开国名臣。但是他现在人在内地,身居朝廷命官,比不得眼前这个保柱,拍拍屁股就能走路。郑春友笑笑道:“王爷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再审问审问他,若仍然问不出来,只好杀掉。现在朝廷已委莫洛为兵部尚书,仍旧节制平凉。看来,快要动手了,额驸跟前无人是不成的。” “我也着急啊!”保柱笑道,“世子在北京来信催我几次了,这次王爷又催。书生杀人不着痕迹,这事就委托给你如何?我明日上路。”这是保柱思索半晌想出来的。只要自己双手不沾上伍次友的鲜血,便可聊以*。 郑春友呼噜噜抽了几口烟,忽然“喷”地笑了:“看不出你这位猛将,倒有些像楚霸王,有妇人之仁——你要走,尽管走。不过我倒想先处置了他,给你饯行!” “要是伍次友肯听劝呢?”保柱问道。 “那也不能留他!”郑春友从容地抽着水烟,嘴角的肌肉在抽搐着,显出内心里已泛起了杀机,“让他从我这府里走出去就是祸害,留在这里也难安宁——”他身子忽然向前一倾,沙哑着嗓子说道,“不要忘了世子信中说的,皇上已派人出来查访伍次友,说不定就潜在兖州府附近哩!”说着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话说的是实情,此时此刻,隔着窗户李云娘和青猴儿正在窃听。人,真是万物之灵,不可理解,而女人则更不可思议。本来,伍次友误入兖州府衙第四日,她曾暗地踅回来探查过一次。府衙的人甚至街上的闲人都知道,确实有过一位伍先生来拜望过府尊大人。太尊以礼款待他一日,便于第二天用官轿送到省城去了。云娘听说官轿护送,再没疑到别的上头。原想故地重游一次便归山封刀,从此永不下终南山。谁知到省城一打听,根本就没有见伍次友来省,巡抚、藩司、学台府的人听她问到伍次友,还连连追问伍次友的下落。心知事情有变,便又返回兖州,她和青猴儿已来府探查过几次,查明伍次友确实被囚在府衙的花园里。无奈保柱的随从看守很严,下不了手。 “来啊!”郑春友提高了嗓门叫道。几个家丁在东厢听到了吩咐,忙进去应命。门外的云娘和青猴儿急忙闪到一旁。郑春友“噗”的一口吹灭了手中纸煤儿,说道:“请伍先生到这边来!”不一会儿,伍次友从从容容地走了进来,向二人一揖说道: “我伍某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请吧!” “先生误会了!”郑春友满面堆笑道,“昨儿接到王爷的书信,王爷已决意自请撤藩,恭喜先生,明日就可出府了!” 伍次友舒适地坐在椅上,只是笑而不答。保柱想到他顷刻之间就要身遭大祸,干笑一声,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向伍次友说道:“您的那个撤藩方略已经没用了。我们下棋,您还肯饶我几个子儿呢——您将它透一点底儿给我,也不至于就坏了您那个龙儿的大事呀!” “那不一样。”伍次友笑道,“我对你有什么?对你背后那个吴三桂却难以放心!我瞧着你这个人气质甚好,走正路不失为国家良将,真不知你为何要贪恋吴三桂那点小恩小惠,也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保柱听了这话,不知怎的鼻中一酸,忙别转了脸。却听伍次友又道:“今夜若是叙交情,讲学问,下棋饮酒,不妨坐一坐。听保柱先生这一说,似乎王爷的信里还不只是说放我伍次友,那就不必多谈了。”说完,便站起身来。 “哪里哪里!当然要放先生走——不过有一条先生必须答应。”郑春友见伍次友又高傲地昂起了头,笑了笑站起身,斟出一杯酒来,说道,“拘先生在这里,实非郑某本意。先生出去后,与我兄弟这一段交往,万万不可向外人提起——先生若肯答应,就满饮了这杯酒!” “这尚在情理之中,”伍次友心想,这不是一个苛刻得难以接受的条件,便接过杯来略一沉吟饮了下去,从容说道,“你前头的事、后头的事,将来自有天断——与我这段事可看作私交,一笔勾销也罢。” “不过我可是个小人。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这个,你当明白——我终究不能信你先生的话,要知道,你一句话便可断送我一门九族啊!”郑春友忽然变了脸,狞笑一声坐了下来,一撩袍子跷起二郎腿,不再言语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伍某在此——”伍次友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疼痛,干咳两声,愈痛愈烈,猛然醒悟,自己已经上了这个老奸巨猾的当!他浑身颤抖着,一手扶着椅背,一手哆嗦着指向郑春友,脸涨得血红,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哑药!”郑春友得意地哈哈大笑道,“你枉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只有处死才是封口的最好办法,你连这点都不知道?这药虽然只有几天的效力,但是只要两天我就够用了!府里明天要处决一批人犯,请你也来凑个热闹嘛!为了避免你在归西天时胡言乱语,特略施小计,多有怠慢,抱歉,抱歉!” 皇甫保柱陡地从心中升起一团怒火。他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场面。他这一生曾身经百战,杀人无数,但是从没有见过郑春友这般凶残狠毒!皇甫保柱别转过脸,不忍再看这幕惨剧。 “来人!”郑春友恶狠狠叫道。 话音刚落,一位少年应声而入,挺剑立在门首,问道:“大人有何差遣?” “你们是谁?”郑春友听着声音不对,忙转身问道。 “李雨良!” “青猴儿爷!”又一个应声而入。 二人一边大声报名,一边挺剑直取保柱,他们知道,打不倒这个人,难救伍次友。 这一下变起仓猝,保柱还没回过神来,见这二人剑法轻灵,向自己逼来,翻身向后一仰,将厅角挂衣帽用的一丈红铁架操在手中,舞得风响,横击过来。雨良顺势一格,只听“砰”的一声,火光四迸!保柱的手也被震得发麻,这才想起是在迎风阁上较量过内力的那人。一怔之间,青猴儿的剑锋逼近。保柱急忙将身子一低,抡起一丈红向二人脚下扫去,只听“嗤”的一声,背上的衣服已被挑破一块。 保柱顿时大怒,大喝一声:“侍卫们过来护住郑大人和伍先生,我来拿这两个小贼!”说着又扑了上去,三人打成一团,郑春友一开始吓得魂不附体,这时见是个空子,从门口悄悄溜出院子,扯着嗓门大叫:“前后门封了,阖府都来拿贼,拿了一个,赏银三千两!” 李雨良在团团围困中杀得兴起,上纵下跳刺挑勾抹,招招出手狠毒,眼见人愈来愈多,屋里难以施展,她一个鲤鱼飞塘从窗中跃出。雨良一眼瞥见青猴儿也退到院里,被四个彪形大汉围住厮杀。他虽使尽浑身解数,终因本事不济,显得脚步不稳。李雨良遂大喝一声:“青猴儿,快走!”说着一扬左手,几枚银镖同时出手,围攻青猴儿的四个人已被撂倒了两个。青猴儿杀得热汗淋漓,自觉难以支持,听见云娘喊叫,以为云娘也要退出,便趁那两个人躲闪银镖时,一纵身双手攀住房檐,再一个鹞子翻身便上了屋顶。他回手甩了两镖,击中了两个正与雨良格斗的侍卫,叫道:“师傅,我已脱身,你也快走!”说完,便飞步蹿房越屋,走得无影无踪。这时府衙上下,已乱成了一锅粥。 院子里的人把雨良围住,打得正酣,忽听雨良冷笑一声,双脚腾空一跃,竟又钻出人圈子,回到了屋里。众人正摸不着头脑,便听得花厅里两声惨叫,接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从窗户里掼了出来。原来雨良在里头杀了看守伍次友的两个衙役。待众人惊呼一声,向花厅里冲时,却听“轰”的一声,花厅的后墙已经崩坍,李雨良背着伍次友已跃出后墙,逃出了花厅。 “各路堵好,”郑春友咆哮道,“不要放走他们!”话音刚落,已有一座女墙被雨良用肘轻轻一推,便推倒了。原来她不辨正道,专门破墙而出。 保柱沉着脸,劈手夺过身边一个人的弓箭,朝着女墙的缺口处“嗖”的一箭射了过去。黑影里只见李雨良踉跄了一下,众人发出一阵高呼,待扑到跟前瞧时,但见地下一摊血迹,两个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传知各班衙役一齐出动,全城大搜索!”郑春友热汗冷汗一齐流,气急败坏地大叫道。 “慢!”站在他身后的孔令培一把攥住郑春友的手臂,“太尊,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保柱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冷冷说道:“算了吧!我今晚立刻就走。老郑,你也快走吧!” 青猴儿冲出重围,在府衙西边等候云娘,半晌,只听“轰轰”两声响,料是云娘破墙而出,正高兴间,却听见里头齐声发喊:“箭射倒了,快拿!”接着便没了声息。他眼巴巴望了半日,并不见有人冲出来追赶,思量一阵,心想云娘必定落入人家手中。他回到店里,也不见云娘的踪迹,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一撇,竟“呜”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夹着埋怨:“姑姑呀……伍次友那个酸书生有什么好?这可倒好,连你也叫人家……” “什么伍次友,伍次友在哪里?”背后忽然有人问一句。青猴儿正哭得伤心,猛地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是个壮年汉子,黑地里也瞧不清此人的面目。青猴儿一骨碌跳起身来:“爷爷在这儿哭,关你屁事?大路朝天,人各半边,快滚你的蛋!” “戴良臣,是谁在那边撒野?”远远又传来一声问话。 青猴儿了眼瞧时,左右四对宫灯簇拥着一个宫装女子,后头还有一个戎装男子按着宝剑亦步亦趋地跟着——此女子正是南归的孔四贞。她在兖州府刚刚儿住下。青猴儿一挺腰,说道:“你是什么人,管得了我撒野不撒野?”戴良臣忙躬身道:“主子,这个毛头小子方才哭着说什么伍次友。” 孔四贞听了不禁一惊,上前一步,双手摇着发愣的青猴儿的肩头,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好孩子,告诉我,你见着伍次友了?” “你是谁?”青猴儿警惕地一挣,后退两步瞪着眼问道。 孔四贞见这孩子一身衣服撕得稀烂,肚皮都露在外头,脸上青一块紫一片,乌眉灶眼的,却又一副认真的神气,“噗嗤”一声笑了,转脸对身后的孙延龄道:“真是赶早不如赶巧,不料在这里打听着了。”孙延龄笑着回道:“是,俗语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孔四贞温存地对青猴儿道:“我是伍次友的表妹,已寻了他几年,总得不到消息儿。好孩子,你既知道他的下落,告诉姑姑,好么?” 青猴儿一眼不眨地盯着孔四贞的眼睛,看他和云娘一样,对他闪着爱怜的目光。良久,青猴儿低下了头,用袖子抹着眼泪道:“告诉了你,又有什么法子?我姑姑和伍先生都……让人家给拿了……明日……” “不要哭,要想法子。”孔四贞抚慰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来,随姑姑上船去,慢慢儿讲……”说着,连哄带劝地扯着青猴儿向运河岸走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回 假兄妹夜奔曲阜镇 贤村妪收容 李云娘肩上中了箭,背着捆得像米粽一样的伍次友从断垣旁逃出府衙,不辨东西南北,不分坑坑洼洼,见路就行,遇河便趟,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似丧家之犬,奔出了兖州城,直到听不见追赶的人声,才放下伍次友,解开了绳子,二人并肩坐在一丛丛巴茅遮盖着的水渠上歇息。 “出来了!”被旷野彻骨的寒风一吹,伍次友才意识到自己被救出来了。他看看星斗,已近四更天,深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被捆得麻木的膀子,苦笑着心里想:“这个云娘……真是生事的班头,惹祸的领袖!” 云娘轻轻*了一声,伍次友陡然一惊,忙伏下身子查看,却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云娘说道,“不知哪个贱贼射了我一箭。” 伍次友仔细瞧时,星光下只见云娘脸色苍白,半躺在土坡上一动不动,忙拉起她一只手,在手心里写道:“伤了哪里?要紧么?” 云娘的伤本来不重,只因来不及包扎,一路失血过多,此时觉得头晕,天地、星星、茅丛都在旋转,勉强笑道:“在肩胛上,不……不要紧的……”伍次友听了,顾不得身上困倦,过来就要解云娘的衣扣,云娘却失声叫道: “别!” 伍次友双手触电般一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躺着的,已不是“雨良先生”或者“雨良贤弟”,而是……沉思半晌,伍次友惨然一笑,又在云娘手心里写道:“我非道学迂儒,尔非禄蠹女子,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权也!”云娘默默无语,似乎已昏睡过去。伍次友小心地解开被血渍粘湿的衣襟,撕下自己袍子的下襟,替她牢牢扎上。忽然,他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细想是自己病重时送给她的那块鸡血青玉砚,不由身子一颤,悔恨、怜爱、茫然、惆怅,心里什么滋味全有。又陡然想起云娘一路留下了血迹,再累也不能在这里歇息了! 这个落拓书生背起半昏半醒的云娘,冒着四更的寒风严霜,在荒野蔓草中一直走了半个时辰。听到远处鸡叫声,伍次友心中一阵惊慌:“两个人浑身是血,不能这样乱转悠。” 眼见前头是一片黑沉沉的大庄子,伍次友便蹒跚着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却见庄旁有座小庙似的东西黑魆魆地矗立着,走近了看,却是一座碑亭。他放下云娘,上前摸了摸,不禁一呆:怎么转到曲阜孔庙来了?心想圣人故居必多善人,略觉宽慰;转念想起了孔令培,心中又是陡的一沉:“这如何是好?”再转到别处,是来不及了,又实在危险,便俯身抱起云娘,寻个人家落下脚来再说。他记起“富必通官”,便专门寻找贫穷人家。有的院舍过于简陋,怕难以藏身,有的是左邻右舍太多,又怕要惊动许多人。直到东方透出曙光,启明星升起,伍次友才在孔庙东北角寻到一户中等人家。 这家院落很大,分成二进,却一律都是苫的茅草房,院前一片空场,扫得干干净净,烧用的柴草垛得齐房顶高。此时鸡鸣犬吠此伏彼起,再无选择的余地,只好乍着胆子上前轻轻叩门。 院内立刻传来狺狺的狗叫声,附近人家的狗立刻响应,叫成一片。半晌,方听得里头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谁呀?” 沉默。 “谁?”声音变得严厉了。 此时云娘神智稍稍清醒,猛想起伍次友已经喑哑,便强打精神答道:“我……我们是进京应试的举人,夜里住了黑店,逃了出来,请行行方便,救救我们……” 里头又是一阵沉默,忽听一个妇女吩咐道:“张大,给他开开,天都快亮了,能有什么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长随模样的白胡子老人颤巍巍地立在门洞里,觑着眼睛瞧伍次友,见他满脸污垢,大襟上血迹斑斑,怀中还抱着个书生,忙过来将云娘接了过去。伍次友又累又惊,又饥又渴,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眼前发黑,金花直冒,一阵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栽倒在门洞里……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伍次友环顾四周,自己和云娘两床相抵,都躺在后院西厢房里。他很惊讶,这个茅舍套院,从外头看,完全像一个庄户人家,可是里头的摆设却大不一样,朱榻漆桌、书架茶几,虽没有豪华气派,却俨然是个书香门第;更奇怪的是,那位坐在云娘身边容貌慈祥的主妇,布裙荆钗,上上下下是一身农家妇女的打扮,而恭恭敬敬侍立在她身旁的老仆,却头戴青毡呢帽,身穿湖绸丝绵袍,外头罩着青缎挂面儿的小羊皮风毛坎肩!如此颠倒的服饰,饶是伍次友见多识广,再也揣摩不透其中的缘由。 “这位书生,你醒过来了?很好,请用茶!”伍次友正自纳闷,那妇人开口说道,“张大,去泡茶,带点儿点心过来!” 伍次友坐起来接过茶,甘露般一饮而尽,他实在是渴极了,却不好意思吃点心。 “先生,我先不问你如何落难。”那妇人微笑着说道,“这位女扮男装的,不知是尊驾的妹妹还是妻子?” 伍次友苦于不能讲话,双手比划,他觉得有失雅观,便伸手指指自己喉头,又比划了一个写字的样子。妇人点头道:“知道了,笔砚侍候了!” 此时,云娘*一声也醒转过来,见妇人正盘问伍次友,便挣扎着坐起来道:“他有喉疾,说不得话,主人娘子有什么话,只管问我。” “嗯。”那妇人本就坐在她身边,听见这话便转过身来,微笑道:“妹子,我并不要盘查你们。但既然住在我这里,我总该知道你们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只管放胆讲,不是我张姥姥口出狂言,只要你们合了我的意儿,在山东境内是无人敢来打扰你们的!” “这人好大口气!”伍次友在旁暗想,“难道她是孔府衍圣公的什么人?可她又说姓张!” 云娘看了一眼伍次友,嗫嚅了半天才说道:“他是我的兄长,我们……我们……”她正寻思该说实话,还是该捏造一个故事,忽听外头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长随进来,打个千儿道:“姥姥,孔府的孔令培,拿着帖子来拜。”伍次友和云娘对望一眼,面色立刻变得苍白。 “嗯,就他一个?”张姥姥问道。 “还有孔贞祺的四侄儿良儿,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衙役。” “带着衙役到我这里来!”张姥姥脸色有点难看,“没说有什么事儿?” “说……没说什么,只请姥姥外头说话。” “孔令培不是个东西,整日跟着那个挨刀的郑春友转悠。”张姥姥道,“良儿我看他还好,怎么也这么不成材料儿?——你定有什么话替他们瞒着,嘴里像含个枣似地吞吞吐吐的!” “回姥姥的话,我们实在没说什么。”那年轻长随见张姥姥恼了,忙上前耳语几句。 “好吧,”张姥姥站起身来,“在隔壁屋里赏见——你两个不要胡思乱想,我一会儿再过来。” 这句话说出来,云娘还不觉得,伍次友听来却如电闪雷鸣一般!孔府势大,衍圣公世袭更替两千年如一日,号称“天下第一家”。地方官上至督抚,下至府县,没有敢招惹的,这妇人竟随口说“赏见”孔府的人!这是什么来头,真不可思议。 孔令培笑嘻嘻地踏进门来,见张姥姥正端坐着吃茶,上前打千儿请安道:“总有半年多没见到姥姥,精神越发健旺了,侄儿这里请安了!” “起来吧,你不是到兖州府郑春友那儿做师爷了么?是什么风将你这大贵人吹回来的?——良儿,你聘之大哥在石门读书,我瞧着就要成材料儿了,怎么不出四服的兄弟,你就变出这副模样儿来——正经事不干,专一钻外道!” “回姥姥的话,”孔令培一边撩袍坐下,一边笑道,“这不干四爷的事——他是从石门回来给聘之拿书的,顺便来瞧瞧姥姥,我是——”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隔壁的伍次友和李云娘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你倒鼻子灵!”半晌方听张姥姥笑道,“怎么就知道他们逃到咱们这里?” “有一个受了伤,血一直滴到孔林西南角大渠边上。”孔令培道,“想着再没别处去,总是在咱们这一带了!”隔壁的伍次友和云娘听至此,不觉心里一紧,果然是来追捕自己的! “哦!”张姥姥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又道,“若来了也许是什么人藏起来了,找一找送回去不就得了?” “侄儿挨户都访查过了,没有。” “你孔家那么多的佃户,”张姥姥笑道,“不定落到哪一庄、哪一户,不要急,慢慢再找,他受了伤,能飞到天上?” 孔令培见张姥姥一味兜圈子,不由有些发急,干笑一声说道:“不瞒姥姥说,佃户们早翻成底朝天了——有人说,天将明时,姥姥家狗叫了一阵子。侄儿想,姥姥是知法度的人,岂会窝藏罪囚?特冒着斗胆来请示一下,可否允侄儿到您仆人房中……查看一下,也不过是去去疑儿……” “我说你怎么忽然想起来看我,又是请安,又是问好,这么大的孝心——原来你竟是到我张家搜贼来了!”她冷笑着,“别说是娃儿你了!你爹在世做到巡抚,孔友德做了王爷,进我这三丈小院也得规规矩矩——打量我和婆婆一样好性儿!”她铁青着脸,说得斩钉截铁,孔令培吓得半晌没有言语。孔尚良见他难堪,忙解劝道:“培儿在路上跟我说了,并不是要搜姥姥的府第,就怕您老误会,让我来帮着解说解说,只看看下人们的住房,他也好交差……” “没你的事,快滚回去给你聘之哥拿书是正经!”张姥姥道,“张家没人窝贼!我男人下世后留下的这几个人,都是几辈子跟着张家当差的,没听说谁做过贼、窝过赃!要有贼,我就是头一个,你孔令培说个章程,怎么办吧!”说完,伍次友和云娘便听孔尚良讪讪地辞了出去。 孔令培是当夜带人循着血迹赶回来的,手头连一张官府牌票也没有,就是有,也不敢在这三尺禁地使用。面对这个决绝的姥姥,孔令培思量半晌方道:“姥姥,不是小侄胆敢冒犯你老人家,此事干系甚大,官府都着落在小侄身上,衍圣公进京朝圣又没在家……” “他在家怎么样?”张姥姥哂道,“七百余年与孔府为邻为亲,没听说谁敢动我张家一根草!你是个什么阿物儿!” “那小侄就无礼了!”孔令培因逃了伍次友,忧心如煎,自己与郑春友旦夕就有灭门之祸,顾不得与张姥姥磨牙了,便立起身来一揖道,“事过之后,小侄带领全家人来负荆请罪!”说着大踏步走到前院,对守在门外的衙役们喊道:“来,搜!” “来人!”张姥姥也跟了出来,立在台阶上大声吩咐,“叫后头伙计们都来!” 其实不用吆喝,张家仆人早已拥了出来,知道这边有事,都带着孔府标牌一崭儿新的水火大棍,排成两行,比起臬台法司衙门的威风也不差什么!张姥姥哼了一声,对孔令培说道: “瞧见了?这棍子自衍圣公送过来,还没使过,你小子想试试?” “上!”孔令培一咬牙。他见张姥姥如此执拗,更加断定伍次友在此无疑。 “张大,请出祖姥姥的龙头杖,把云板敲起!”张姥姥冷笑一声,“张家有了劫贼,叫孔府的人一体来救!” “喳!”那位替伍次友开门的老年长随答应一声,拔脚便向后走。 “哎……哎,哎!”孔令培顿时慌了手脚。孔家家法极是厉害,他在孔家辈分甚低,因素来行为不端,族中很有几个恨得牙痒痒的。云板一响,孔府上下齐来救援,见搜的又是这惹不起的张姥姥家,当场将他打死,或沉潭活埋都是可能的。孔令培此时见到了这一步,忙摇手赔笑道:“嗐!小侄也是吃屎昏了头。您老不必与小侄一般见识,小侄离开这里就是了!”说完,转脸训斥带来的几个衙役:“死尸!还不快走——就在这方圆守定了,不信他们还会飞了出去!” 伍次友和云娘听到前院渐渐没了动静,放下心来。但张姥姥这一整天却没再过来,茶饭都由张大过来调理,偶尔也听到她在院里院外督率家人,安置地里活计,自己带人到作坊织布。直到掌灯时分,这个神秘的张姥姥才带着一个郎中来给二人瞧病,又命人去抓药,另给云娘安排住房。待汤饭用过,一切妥帖,这才到西厢屋坐了笑道:“原说去去就来的,谁想闹了那么一出。白天忙,只好晚上来了——我是个做庄稼的,没有那些陪客的礼数,你们不要怪我了。” 云娘和伍次友歇息了一天,老鸡熬汤养得精神好了许多。伍次友便走了过来向张姥姥深深一揖,坐在旁边椅子上。云娘道:“大娘待我们这样厚恩,将来总有一天报答您老的。” “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张姥姥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孔家这个令培,起小儿看还不坏,没想到越长越不是东西!半年前头回见了郑春友,回来便又是钟三郎,又是吴三桂,又是要出真命天子,中了邪似的!没瞧瞧自前年以来停了圈地,老百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没来由只盼着天下大乱!什么夷人不夷人的话我不懂,老百姓家谁管那黄子,康熙尊孔尊孟,敬天敬祖,行事又这么通情达理,我瞧着也是中国人!”说罢便笑。伍次友听着,目中灼灼生光,这话很能提他的谈兴,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头看看这农妇一样的张姥姥,低头感慨地叹一口气。 “他都说了我们些什么?”云娘笑问。 “说了——你是个大响马,他叫于六——是于七的兄弟,还说这是郑府台讯实了的。” “姥姥,您怎么想呢?” “他都是些屁话,谁不知那个郑春友又想着害人?头年杀了个于五,又有个于八,都成了反贼!想杀谁,谁就是反贼!”张姥姥连叹带说,“于七造反年间,我才十几岁,哪里能有个于六像他这个岁数的?——说到你,那更不像了,这么娇滴滴的一个黄花姑娘家,怎么会是响马?阿弥陀佛,罪过呀!” “姥姥您深明大义,”云娘笑道,“不瞒您说,我倒真是个‘响马’出身呢!”她心中十二分感念张姥姥,再不存半点戒心,便将自己从小的遭际,如何到了汪家,又几乎被害,怎样上终南山,又为什么下山,救了伍次友,伍次友又是怎样一个人……一五一十徐徐说给张姥姥听。张姥姥听了,一会儿泪光闪闪,一会儿毛发森森,一会儿闭目微笑,一会儿怒气填胸。 “你们大难不死,真是再世为人了。”听完云娘的话,半天,张姥姥才叹道,“这比大书、鼓词里头说的事还热闹几倍。要不是见了你们,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既如此,那位苏姑娘已经皈依我佛,我瞧着你俩,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怎么就不能——” 空气突然凝结了。云娘飞红了脸,叹口气低下了头,伍次友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暗夜,外面的冷风微带啸音,正无休止地响着。 “不说这些了。”张姥姥见二人神情尴尬,笑道,“你们先在这里安生住下来,就是兄妹也罢。我还有桩心事,伍先生文才这么好,不使也怪可惜的。这里的石门山有座庵子,孔家有个秀才名叫尚任,号叫聘之,在那里读书。等伍先生的病好了,不妨过去盘桓一些时候。等平静了,你再陪他到北京去见皇上,这岂不是两全其美?”说完便欲起身告辞。 云娘见她要走,心里有些舍不得,忙道:“姥姥别忙,早着呢!今日这事我心里有点不解:听说孔家在山东势力很大,官府都依着它,怎么这孔令培倒像是怕姥姥似的,您怎么就镇得住他呢?” 伍次友睁大了眼睛盯着张姥姥,这也是一天来萦绕在他心里的一个绝大的疑问。(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回 张姥姥闲说乱世典 伍次友赞评 “说起这话,就一言难尽了!”张姥姥起身为伍、李二人各倒了一杯茶,又吩咐人“药煎好了就快送过来”,这才坐下叹道,“这个故事儿外头人知道的很少,我们两家也都不张扬——说起来有七百多年的光阴了!” 听见这话,云娘不禁一怔。伍次友心中推算,七百年前,正是后唐五代之时——他也没有料到,张孔两家竟有这么深的渊源。 张姥姥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时正是后梁年间,因天下大乱,孔府的家道也就中落了。 “当时的第四十二代老公爷孔光嗣,已是三代单传,老公爷望五十的人才得了个麟儿,起名叫孔仁玉。三千亩地一棵谷,就这么一根独苗苗,怕在府里养不活,便叫奶妈子抱回家去养——就是我们张家头一辈姥姥,离现在已经传了二十一世。” 伍次友听至此,不禁点头:原来这“姥姥”也是张家世袭的。 “当时有个洒扫户叫刘末,因进府当差,改名儿叫孔末。老公爷瞧着他勤谨靠实,就把府库、名器、财帛和阙里六十宗户本支孔家的谱牒都交给了他掌管,开初人们也没当回事。” “他是个洒扫户么?”云娘问道,“不是听说孔家‘男不能为奴,女不能为婢’么?” “那是明朝以后才定的男不为奴,女不为婢,前头进孔府当差都得改为孔姓。”张姥姥解释道,“——谁想这孔末见世道乱了,就在府中作耗,盗了府库的银子,又私改了祖宗谱牒,日子久了,竟没人不说他原本就姓孔,是圣人的血脉。 “乾化三年八月十五,老公爷在花园里设了酒筵,请阖府伙计吃酒。孔末在旁掌筵,喝到二更天,扶着醉醺醺的老公爷回房,趁没人,竟下毒手勒死了老人家。” 说到这里,云娘忍不住问:“这奴才如此大胆,官府难道就瞧着不管?” “好姑娘哩,那时正逢天下大乱!”张姥姥拍手叹道,“五十来年换了五个朝廷,哪个官府有心管这些子事?” “那孩子呢?”云娘又问,“过八月十五,难道不接回府去?”张姥姥点头道:“孩子命大,那日正好发烧,公爷倒是派人来接过一回,因风大,姥姥不让回去——那孔末杀了老公爷,出来召集孔府的人说:老公爷已经归天,临死有话,叫他孔末接印。还说孔仁玉是老公爷的侍妾与外人的私生子儿,接不得孔氏香烟,命人抓来杀掉。满府的人早被他用钱买通了,一群打手嗷嗷叫着,又是打灯笼燃火把,又是举刀枪棍棒,直往张家奔来。 “姥姥一家人欢欢喜喜拜完月老儿,已是后半夜了,正要睡觉,听见门外像发大水似地号叫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一开门,原是孔末带着几十个人蜂拥进来——一下子把姥姥吓愣了。孔末在灯影里,手里提着一把锃亮的刀,立逼姥姥交出孔仁玉来,若不答应,便满门杀绝! “姥姥抖抖索索进了里间,见自己最小的娇子狗儿正和仁玉在炕上争月饼,叽叽嘎嘎地满炕爬……上去一把抱起仁玉,亲了亲,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欲待往外抱,实在割舍不得;又抱起狗儿,狗儿两只温乎乎的小手拿着月饼直往姥姥口里塞,口里叫着‘娘,吃,吃,吃嘛!’……娘生孩儿养,哪个都是心头肉啊!” 说到这里,张姥姥凄声长叹,伍次友早已明白,望着幽幽灯光不言语,云娘的泪水已是顺颊而下。张姥姥擦了擦眼又道: “姥姥正迟疑间,门‘哗’地被推开了!孔末一步跨进屋里,杀气腾腾地问:‘哪个是孔仁玉?’两个孩子见这个阵仗,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子三个抱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姥姥暗想,我好歹有三个儿,可孔家只这一条血根!咬了咬牙抱起狗儿递给了孔末……那狗儿又惊又怕,抱着姥姥脖子死不丢手,哭着叫:‘娘,我怕……’ “‘娇儿,别怕……’姥姥拍拍狗儿,把炕上的糖果月饼都塞到孩子怀里,说‘不怕,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孔末认定了这孩子就是孔仁玉,一把抓过去,狞着脸笑着,当时就……” 说到这里,张姥姥擦一把眼泪。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七百多年前东厢屋里发生的一场惨案仿佛就在眼前。不要说伍次友,连杀人如麻的李云娘也是凄恻心酸,半晌方抬头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张家就避祸迁走了,在石门一带深山里住了十几年,姥姥整日里纺线、织布,给人家帮工绣花,洗衣裳缝穷,攒的钱一点点都拿出来供这孔仁玉读书。后唐明宗年间孔仁玉进京赶考,朝廷授了太学生。这时,姥姥才敢把仁玉的身世向他明说了,可是姥姥已双眼失明了。 “仁玉原本是回来接母亲进京的,听了姥姥的叙说,连夜赶回京城,把自己凄惨身世细细写成折子呈奏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发兵来曲阜拿了孔末,碎剐在京城。孔圣人断了宗的世家,这才叫仁玉接了,这就是孔家四十三代‘中兴祖’了。 “为报张家这段恩情,孔仁玉上奏朝廷,奉旨尊张家为孔家世代恩亲。‘姥姥’是官称,代代都是张家长房媳妇承袭,算到我这里,已是二十一代了。” 云娘听完,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我和大哥一天都在纳闷,孔令培又是孔家的人,又是官府的人,这么霸道,到了姥姥这里却为什么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呢!” “他算什么!七百来年,我们张家和孔家联亲的多得很,我的大丫头就是衍圣公夫人,每任公爷一袭位便照原样赠过一根龙头竹节拐杖,连衍圣公都能打的——我们庄稼人不指着这些个吃饭,倒也不在乎这恩亲不恩亲。不过这是孔家立下的家法祖训,代代相传,孔家的人最重这个。孔令培有几个胆子,就敢来搜这院子?” 半个月后,李云娘的伤势已经痊愈,伍次友也恢复了嗓音,二人便计议着上路的事。照云娘的想法,伍次友应该即刻进京,留在这里迟早还是要出事,而且皇上现在正筹谋着撤藩大事,正好可以为他划策。但伍次友却另有打算:自己已被赐金还山,在外头逛了一圈子又回到京师,脸往什么地方放呢?所以他已拿定主意不再做官;可是既然不做官,又忙着进京干什么? “先生既不回北京,”云娘说道,“那我可要走了!”和伍次友相处这么长时间,她以女子特有的细心,体察伍次友仍是放不下与苏麻喇姑的那段情意,她也直觉地感到,伍苏二人重新结合是不可能的,既如此,何必再继续搅下去呢? 伍次友看着云娘,半晌才道:“要走,你就去吧,这是没法儿的事。不过有一件还要想想,张姥姥这样待我们,总得要报答一下的。” “真是的!”云娘猛醒过来:这样的大恩不报,那还算个人?想想说道:“连我们的衣裳都是人家的,身上又一个钱没有,那只有今夜再做案了。” “云娘!”伍次友发了脾气,“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依旧这样?你做案,别人奈何不了你,也只道是遇了恃强霸道的强人。可那丢了东西、死了人的家不也像张家以前出事一样?——那是五代乱世,当今正要安民治国,你还是这么着怎么成?再说,姥姥若知道了你这钱的来路,岂肯收你的?” “那你说怎么办?”云娘也犯了踌躇,犹豫片刻又道,“不然就把鸡血玉砚变了钱?”她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 伍次友无可奈何地笑笑。他并不是丢不开苏麻喇姑,也不是一点儿也不爱云娘。他在感情上道义上有卸不下的重负,觉得自己已经不幸,又何必再扯上别人和自己一道儿不幸!见云娘这样,又不忍过于决绝,便温语劝慰道:“云娘,你听我说,世上有虽非夫妻而情过夫妻者,也有虽非兄妹而谊过于兄妹者。我和苏麻喇姑、和你,此时都是这种心境。你总拿鸡血砚来发作我,既戳你的心,又伤我的情,这又何必呢?张姥姥这个恩,不是拿钱能报得了的……” “对了!”张姥姥已在外头听了多时,伍次友这个话她听得又感动,又难过,见二人争执得拿不定主意,便掀了帘子进来说道,“我穿衣有棉田、织机,吃饭有麦米、磨坊,要你的钱做什么用?不干净的钱我更不要!妞啊,我两个儿出去做生意,家里头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你不能陪姥姥多住些日子,给姥姥说说话儿,去去心焦也是好的呀!” 张姥姥慈爱爽朗,说的十分动情,自幼失怙的云娘只觉万感交集,“呜”地一声哭着扑到姥姥怀里,抽咽着说道:“姥姥!您若不嫌弃,我就认了您老作干娘吧!” “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张姥姥抚摸着云娘油黑的头发,又转脸对伍次友道,“我上回说过,孔家尚任在石门山读书,想着要写一本什么书。你这么有学问,在这里盘桓个一年半载,也指点指点他,若能成了材料,不是既给皇上办了事,又报了我的‘恩’?唉!我的那两个儿自小就不爱读书,要不然——” 正说话间,院里传来大说大笑之声:“姥姥带的好信儿!那位伍先生住在何处?”张姥姥一手扯起云娘笑道:“正说他,他就到!咱们娘俩前头说话去——喂,聘之,到这屋里来罢!”说着和云娘起身去了。伍次友心知孔尚任来了,刚立起身来,孔尚任已呵呵笑着大踏步进来,看了伍次友一眼,一个长揖,朗声道: “落拓不羁书生拜见奇遇不偶书生!” “好!”只此一语便大合伍次友胃口,一边让座儿,一边笑道,“窥破万缘书生,迎候豪气干云书生——请坐!” 孔尚任将后摆一撩,大咧咧地在伍次友的对面坐下。伍次友这才仔细打量,孔尚任不过二十岁上下,只穿一件绛红长袍,腰间束一条浅蓝色带子,刚剃过头,也未戴帽子,发辫黑光油亮,丹凤目灼灼有神,心中不禁暗赞:“好一表人才!又是圣人后裔,可谓资质俱佳!”口里却笑道:“久闻你的大名!听姥姥说,你在写一本什么‘黄子’书,是否准许不才拜读一番?” “是一部传奇,”孔尚任笑吟吟说道,“不知先生于此道有何高见?”显然,他也很喜欢伍次友的脾性。 伍次友大感兴趣,口里却道:“传奇,小道耳!你既为秀才,为什么不去研读经史、八股,却躲在石门山上做什么传奇?” “传奇虽属小道,却源于大道。”孔尚任笑道,“对诗词、曲赋、稗官野史,抑或经史子集,若有一路不精,难写传奇。您不是喜欢八股文么,我有一篇,请指教!”说着,摇晃着脑袋念念有词道: 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籍。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 “哈哈哈哈……”孔尚任尚未念完,伍次友已是纵声大笑,他很久没有这样畅快了,“真骂尽天下腐烂恶劣的墨卷,我且给你续一句: 思入时而用世,曷勿瞻黼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孔尚任听了也不禁大笑。 “该请丑媳妇出来,见见公婆了。”伍次友笑着说道。 孔尚任听了,身子向前一倾,正色说道:“我这部传奇,只为识者读,不为昏者误,写的便是一代兴亡的色与气。敢问,何为色?” “色者,离合之象也!”伍次友循传奇的义理答道,“男有其俦,女有其伍,悲欢离合寓其中,锱铢不爽!”说至此,猛的想到自身,伍次友敛了笑容。 “嗯。”孔尚任很满意这个答复,又问,“那么,气呢?” 伍次友因听他方才讲到“一代兴亡”的话,沉吟了一下,缓缓答道:“气者,兴亡之数也,君子为朋,小人为党,错综纷乱寓其中,无纤毫之差!”想想又补了一句,“我这不过是据理而言、据情而断,写得好了自然就是如此;写得不好,强捏造一个传奇出来,我还没工夫看呢!”说着,跷起二郎腿来,看着孔尚任笑。 孔尚任听着这些话,句句在行,点了点头,起身在屋里徘徊几步,说道:“我做了首《金菊香》,先吟给先生一听: 偏有那文章湖海旧相知,剥啄敲门来问你,带几篇新诗出袖底,硬教评批,君莫逼,这千秋让人矣! “好好好!”伍次友大笑道,“张姥姥还说要我指点,只听你这一曲,我就无可指点,这‘千秋’你不要让我,我也不逼你——尽情拿来我先赏就是了。” 孔尚任这才将一卷文稿从怀中取出来。伍次友双手接过,诧异地问道:“就是这些么?”孔尚任一改方才狂放之态,笑着点头道:“这是一部《桃花扇》,共分四卷,还未完稿,您先看一卷吧,我准备用十年的工夫改好它,才肯拿出去呢——只可惜无缘见到侯公子,有些地方写的不很顺手!”“那你今日不虚此行,侯方域前辈正是在下受业之师!”伍次友看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孔尚任,便开始翻稿。孔尚任自静静坐在一旁吃茶。 半晌没有动静,孔尚任起身站到窗前,观赏墙头横卧着的一枝老梅,正拟构思一篇诗词,犹豫不定时,猛听“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却是伍次友看得忘了情,在击节称赞! “妙哉!”伍次友笑道,“这《访翠》一出,亏你怎么想来!”说着他一边翻念着,一边手舞足蹈。已有些着魔: ……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 “确是妙语如珠!”伍次友连连赞叹,“二十年所读文章,不及君这一篇!你看——” 结罗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有海错、江瑶、玉液浆。拨琴阮,笙箫嘹亮。 伍次友笑道:“字字余香可嚼,句句精辟动心!天耶天乎!你这样的人竟生在山东,真真不可思议!”显然,伍次友认为只有江南人才写得出这样的文采。 “先生不必赞了。”孔尚任也很高兴,“有何补阙之处也该说说么。” “这样的书我可补不了什么阙。”伍次友笑道,“天生我才必有用,你应该出山了,要不要我写封荐书给你?” 孔尚任一怔,说道,“君子守时待命,先生的荐书不敢领。” “嗯,确乎如此!”伍次友更加赞赏,“你这样的大才,必能自致于青云之上。不过我如不荐,于心何忍?将来面见圣上,我必一力保荐的!” “可惜此非经国之策,”孔尚任笑道,“皇上未必就看得中的。” 伍次友情绪平静了下来,微微一笑,说道:“当今乃是一代令主圣君,岂有叫你落空的?”说到这里,又沉吟良久道:“可惜的是,三藩未靖,虎视中央,皇上虽有此心,未必抽得出余暇来处置这些文事啊!”说到这件事,孔尚任情绪低落了,点头叹道:“我是久闻先生道德文章的了,既然皇上方在用人之际,先生何必自弃?应当回皇上身边参赞大计才是啊!” 这话说得伍次友心里一动。是啊!乱世之人,不如治世鸡犬,像孔府这样的巨族,衰微下来,会出现孔仁玉那样的惨剧;像孔尚任这样的才人,遇到这种时候,也只好坐等天下太平。守时待命,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正默默出神,张姥姥带着云娘进来,呵呵笑着说道:“尚任,一看就知道你们谈得投缘,在那屋里都听见这里又说又笑,多少天来这院里没有恁热闹了——再告诉伍先生个喜讯儿,郑春友已经叫钦差给杀了,这兖州府地面要清净几日了。我和云娘已经说好,就照我前头的话办吧。” “敬遵姥姥的命。我和聘之兄还可多切磋些学问。”伍次友说道。他心里不免诧异:没有听说有钦差到,怎么会突然就杀了郑春友?(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回 奉皇命孔四贞南归 劫法场青猴 府衙逃走了“李雨良”和伍次友,张姥姥碰回了孔令培,兖州知府郑太尊却仍决定大出红差,处决所有谳定秋审的在狱罪囚。原因很简单,伍次友既已出走,又拿不回来,他这个知府是做不成了,须得逃往云贵。狱中在押的三十二名死囚,除四名盗贼、奸淫的刑事犯外,都是在云南哗变返回中原的官佐,还有是钟三郎会众的反叛。自己的真面目既已暴露,肯定臬司要重新审核,说不定还要惊动刑部,让这些“汉贼”从他郑春友手上活着出去,将是终生憾事。再说,自己逃到了云南,总不能空着手去见平西王呀!所以,当孔令培回来报知在曲阜无法捉拿伍次友的消息后,郑春友先是一阵惊恐,沉默良久,突然失心疯似地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郑春友惨淡经营、智谋用尽,依旧是镜花水月,水月镜花……哈哈……” 听他笑得凄厉古怪,孔令培被他吓呆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问道:“太尊……您,您这……这是?” “太尊?”郑春友睁着一双血红的眼,“太尊已经没有了,现在我是大明义民郑春友!”他忽然又显得伤心颓唐,一下子跌坐在交椅里,埋头思索好一阵,抬起泪光闪闪的脸说道:“令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在此一年半,你知道我刮了多少?” 孔令培不敢回答。 “十五万!”郑春友毫不犹豫地说道,“这十五万分了三份,一份给了平西王;一份给了朱三太子;余下的五万我用来打点身边的人!所以,于满清我算得第一赃官,于大明我却是第一清官!若是我身遭不测,请你将这话传遍天下。” 孔令培不解地问道:“那怎么会?伍次友并没有出兖州,还是要想法子捉拿!” “我手中若有兵,还用你说?”郑春友冷森森地一笑,“可叹可惜,朝廷竟没在兖州驻兵,你们孔府有兵,却又由不得你来支配……” “那我怎么办?” 郑春友不言声,至桌前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又小心地用了自己的印,交给孔令培,说道:“你拿这个条子到库里提一万银票,到云南,到北京去寻世子都成,远走高飞!” “那您呢?” “我?”郑春友咬牙笑道,“放心——我也不傻!今日四门齐开,斩决全狱要犯,我也要裹银而遁了!”说着便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亲自起草杀人文告。写好了,自己再看一遍,见孔令培还怔怔地坐着,便道:“你还不去,是怎么了?” 孔令培嗫嚅半天,方道:“我怕……怕伍次友抄了我的家……” “国且不国,何以家为!”郑春友冷笑道,“便宜不了他伍次友!我表弟朱甫祥在固安罢官后,已在抱犊崮和大响马刘大疤会合,啸聚了七百多人,我已写信请他留意。他知道此中情由,岂肯放过伍次友?我现在……”他说着,有些气短,回身摘下悬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出来弹了弹。那是上好的剑,立时发出铮铮嗡嗡的金属颤鸣,“我现在最恨的是皇甫保柱!王爷怎么选这样一个人来办大事?他若不怠慢心软,我郑春友焉有今日之祸?” 他一边沉思着说,一边走近孔令培,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向孔令培当胸猛刺一剑,那剑一直穿透他的后心。 “你!”孔令培“刷”地立起身来,踉跄着不肯倒下,狞笑着问郑春友,“你为什么?说出来叫我死得明白!” 郑春友端一杯凉茶喝了,笑眯眯地说道:“爱国即不能爱家,爱家必然惜身,惜身必然卖友!我这不是成全了你么?伍次友知道我杀了你,还会抄你的家么?” 孔令培瞪着眼听完,“唿通”仰倒在地,无声无息死了。郑春友拔出剑来,扯过桌上台布,细细揩拭干净了,佩在身上,出来将大门反锁了,气宇轩昂,面色从容直趋签押房,按剑大呼:“升堂!” 西菜市刑场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三十二名刀斧手一色儿新的绛红大袍,玄色腰带,一律右臂赤胸在外,磨得雪亮的鬼头刀刀钩朝外,宽厚的刀背压在多毛的前胸上。他们不耐烦地站着轻轻跺脚,横肉块块饱绽的脸上泛着黑红的光——那是八两老烧刀子的功效了。刑场四周布满了衙役,足有四百多人——连首县衙门的人都调空了。正中面南的一座高台上摆着一张公案桌,一根根亡命签牌齐整摆好了。郑春友一身簇新的官袍,立在案后提着朱笔毫不犹豫、毫不马虎地一一勾牌,交给司书发下。只见各班番役人等已经到任,郑春友便吩咐:“预备好,本府亲自监斩!” “喳——噢——”下面雷轰般长应了一声,便推出已插了亡命牌的人犯出来。立时,外头瞧热闹的老百姓一阵骚动,都伸着脖子看,圈子里的衙役便用鞭棍一阵乱打,逼着人圈子向后退。孔四贞还是头一次见地方官杀人,和地狱里森罗殿布置毫无二致,不觉心悸。回头看时,青猴儿拿一把瓜子儿站在孙延龄身边,一边嗑着,一边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在犯人中搜寻伍次友和李云娘,却因犯人一色披着囚衣,头都被刀斧手按得低低的,竟看不清楚。孙延龄却显得若无其事,背着手用冷冰冰的目光漠然注视着满脸杀气的郑春友。 “自古对谋反造逆之人,决不待时而斩!”郑春友双手据案,大声说道。这是他知府任上杀人最多,也是最后的一次,所以特别郑重。他回头看一眼特地赶制出来的一面竖旗:宝蓝缎面儿四周镶着血红的流苏,中间一行大字也是他的手书: 钦命进士及第五品中宪大夫知府郑 旗上的十五个黄字迎着寒光刺人眼目。郑春友转过脸来,眼中带着肃杀之气又道:“本府为绥靖地方,安抚百姓,已缉获劫牢大盗李雨良、聚众谋反首领于六,经六百里加急请示上宪,今日处置待决死囚,操刀手预备好了没有?” “喳!”三十二名刽子手齐声应诺,“请大人下令!” “慢!”见孔四贞使眼色,她的包衣奴才戴良臣大喝一声,手一扬跨进了刑场,盯着郑春友问道,“你说已奉宪谕,拿出臬司滚单来叫大家瞧瞧呀!” 谁也没有料到竟会有人敢在这当口走出来说话,场内场外黑鸦鸦上千人,立时变得鸦雀无声,都伸直了脖子瞪着眼瞧。 “大胆!”郑春友因接了吴应熊的信,心中早有防备,见这汉子跳出来,料是钦差手下的人,“啪”地将公案一击,喝道,“将法场滋事的人给我拿了!”护在郑春友身边的几个彪形大汉“喳”地答应一声,恶狠狠扑了过来。孔四贞一回身,厉声向孙延龄道:“延龄,上!”郑春友在台上早一眼望见,点着护法场头儿的名字叫道:“刘天一,是谁在那边喧哗?” 刘天一以为有人劫法场,早吓得愣在一边,尚未及答话,青猴儿突然一跃蹿了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 “是小爷!明白么!——爷们奉了皇命钦差来的,谁敢来拿?” 青猴儿说着,“嗖”地抽出腰刀,一把揪住扑上来的刘天一,顺势儿反拧了他的膀臂,将刀猛地斜劈下去:“谁敢无礼?” 这毛头小子经云娘和胡宫山传授,身上功夫已经不浅,这一下出手又快又利落。刘天一的头颅滚出四五尺远,血溅得到处都是,连上来拿孔四贞的衙役们都吓得愣在当地! “给我拿,拿,拿!”郑春友咆哮道,“这正是昨夜劫衙的大盗!” “你拿不成!”孔四贞至此才迈着大步进来,将康熙赐她的金牌令箭从怀中取出,高擎在手,晃一晃,耀目辉煌,“我乃御前一等侍卫,和硕公主孔四贞!这是圣上令箭,命我微服查访民风!” 郑春友倒抽一口冷气,心下一阵暗惊:这便是久闻其名,未谋其面的“四格格”!性命交关之际,他反镇定了下来,嘿嘿冷笑道:“你就是钦差?怎么既没有廷寄,也没有勘合,上宪也无滚单告知?哼!自古至今,哪有女流之辈为钦差大臣的——显系刁妇冒充钦差,这还了得?”他抬高了嗓音,大喝道,“一个也不要放走了,一体擒拿正法!” 孔四贞听了不禁仰天长笑。她奉康熙之命,以和硕公主身份携了丈夫孙延龄同赴广西,节制父亲孔友德的旧部。这次赴广西,孙延龄原想走陆路,但四贞却因奉旨顺道密访伍次友,执意循水路南下,不想昨夜在兖州府刚刚住下,便遇到了从府衙中逃出的青猴儿,便在船上议定,今日劫法场营救伍次友。 郑春友瞧见了铸有“如朕亲临”的金牌,心里一阵发寒,眼见围观百姓已是骚动不安,衙役们面面相觑,知道稍一胆怯便一切全完,因见她只寥寥四人,略觉放心,恶狠狠一笑,说道:“这件东西是真是假,难以凭信!” 孔四贞不屑与郑春友答话,只冷笑着将手一招,孙延龄便忙不迭过来,拱手道:“公主,有何指令?” “公主!”这下子人们都听清了,千余双目光都射向了孔四贞,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气都透不过来。 “延龄,”孔四贞平静地将手一摆,“拿下他来!” “喳!”孙延龄答应一声,挺身直趋监斩台,一个书吏双手张着来拦,被他当胸一点,接着一记耳光,早仰面朝天倒下。孙延龄这才哈哈笑道:“我也是个钦差,上柱国将军、和硕额驸节制广西兵马都统孙延龄!懂了么?”说着转脸向人群喊道:“谁出来应命,大爷有赏!” 话音一落,十几个精壮汉子“刷”地跳了进来,其中有两个还是校尉服色,这是他带来的从人,还有几个并不认识,是素来被郑春友害苦了的,也来助打太平拳,一齐躬身对孙延龄道:“惟大人之命是听!”此时,待决的犯人们也都灵醒过来,一齐跪下高呼“冤枉”,整个围着瞧热闹的人都轰动了,前挤后压地鼓噪,“拿了这狗官!拿了这狗官!” 郑春友一阵气馁,向座椅上一瘫,又弹簧似地跳起来,拍案冷笑道:“如今的钦差真比兔子都多,一下子便蹦出两个来!可笑之至——还有谁是钦差?站出来说话!”说着,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没有了?好!”郑春友步下监斩台,指着一个死囚问孔四贞道,“我姑且称你钦差大人——此人,还有那三十一个,都犯的什么罪,讲啊?”他嘿嘿笑道,又转问孙延龄,“你‘大人’又因何搅扰‘下官’的公务呢?” 这句话问的在理,又十分得体。孙延龄没了词儿,原说是要救伍次友,但他和孔四贞却都不认识,因转脸瞧青猴儿。此时青猴儿已逐个儿验看过了囚犯,只懊丧地摇了摇头。孔四贞情知变中有变,微一沉吟,朗声说道:“我私访至此,知你劣迹斑斑,是个贪官!元春之月不请圣上御旨,擅自勾决这么多人犯,更属居心叵测!且人犯临刑呼冤,应即停刑再勘,国有明典——条条款款你全都犯了,还敢在我面前放肆,自称无罪?” “哪个认你们是钦差?谁晓得什么孔四贞?”郑春友倏地脸色一变,拔剑在手格格冷笑,“衙役们!” “在!”番役们早被这阵势弄得昏头昏脑,稀里糊涂,此时一听府尊大人吆喝,参差不齐地答应道。 “出了事一切由本府挡着,你们尽自拿人,拿住一个赏银三百两!”郑春友狂怒地红着眼,“咔”地挥剑斩掉桌子一角,“有畏缩不前者,斩!” 话音未落,孙延龄早已大怒,一个箭步上前,将郑春友胳膊反拧过来,下了他手中的剑,顺势一剑砍下,将他膀子削下一块肉来,问道,“还敢无礼么?” “拿!只管拿!”郑春友横了心,拧着脖子狂叫道。 但衙役们早已被这勇武得像天神一样的孙延龄吓得魂不附体,谁也不敢再动了。孔四贞见时机已到,双手捧着令箭,由戴良臣和青猴儿护持着款步直登监斩台,将案上知府印信随手甩给一个瞠目结舌的书吏,供好了御札、令箭,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肃然落座,叫道:“孙延龄,将郑春友拖下去,斩!” 孙延龄答声“是”,拖着痛得半昏迷,浑身是血的郑春友便往下走,往地下一丢便要下刀,青猴儿在旁拦住了道:“额驸,你不知这家伙有多阴毒——不是那个杀法,我来!”说着,左一剑、右一剑、横一剑、竖一剑,在郑春友身上连戳十七八下,最后才照心窝里猛扎进去。他出手如此狠毒,连孔四贞将门虎女,也暗自心惊。 “把人犯先押回狱中监理,”孔四贞回过神来,大声吩咐道,“发文山东臬司,委干员重新审理谳定,报刑部详文,请皇上勾定之后再行处决!” 这一处置十分明快,无论于法理,于程序都对,原来疑心“劫法场”的衙役们顿时放下心来,在下头高声答应:“喳——” 当日孔四贞一行人便住了府台衙门,只到用晚饭时,大家心神方才安定。孙延龄一边吃一边笑道:“今日真的唱了一台戏,兖州府全被轰动了!难为公主压得住阵脚——这事据我看,得赶紧申报朝廷才是。” “那当然,吃过饭你就代我草个折子,我过了目就拜发。”孔四贞见青猴儿吃得香甜,将自己跟前一盘子肥鹅推过去,一边笑道:“青猴儿,你倒对我的脾性,跟我到边庭立功去,好么?” “我不!”青猴儿鼓着腮帮子道,“我还要寻我的姑姑呢!”说着双手将鹅一撕两半,左一口右一口,汤汁淋淋漓漓撒了一桌子。 孔四贞叹道:“这孩子只一心念着他的姑姑。唉……也不知伍先生现在哪里——这次我们是没工夫再细查了。”孙延龄一边随便吃着,一边说着:“咱们在直隶山东已经停留了不少日子,不敢误了正经差使。这回虽没见着伍先生,好在衙役们都说他们已经脱险了。” 孔四贞最亲近的密友便是苏麻喇姑,听孙延龄说的有理,又想着有点对不住苏麻喇姑,沉思良久,*地叹道:“也只好如此。嗐,世上只有女人们心痴,男人们哪里晓得这些?这么着想,我的心也灰了……” 第二日启程,青猴儿仍是不愿跟孔四贞南下,口口声声要寻李云娘。孔四贞眼见这娃儿伶俐可人,越发舍不得丢手,便劝道:“好孩子,你渐渐大了,也是要立功名做事业的,跟了我南去,弄个红顶子见你姑姑多好!——你不是说过,你娘被卖到了广东?那儿离我们那里却不远,我着人细细打听着,说不定你们母子还能团圆呢!” 说到娘,青猴儿又迟疑了,泪光闪闪的一双大眼睛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嘴咧了几咧,竟自放声大哭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十回 夫妻离心额驸生异志 衙中兵变公 孔四贞带着青猴儿到达桂林,已是康熙十一年四月。因为走水路,这一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先沿运河南下至广陵,在瓜洲渡口换了大舰船溯江逆流而上,经芜湖、九江、武昌、岳阳,直到重庆方弃舟登岸。再迤逦南行,便渐入横断山脉,左有万丈高崖,右有流云急水;幽谷深峪中老树错节盘根,虬枝藤缠;长满了苔藓的石道仄径阴绿浓密;偶过洞水飞瀑,更觉薄暮冥冥,似虎啸猿啼,轰鸣之声荡人心腑。水光山色一改北方的苍凉气度,秀丽中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忧郁格调。在江淮平原上长大的青猴儿几时领略过这些?一路上马也不骑,只放开脚丫子前后奔跑,不时发出惊讶的赞叹声: “我的娘哎!谁要一脚踏不稳,从这儿掉下去,不就驾云了——咦!下头的水,怎么黑沉沉的?” “青猴儿,上马吧,这么跑要累坏的。”孔四贞笑道,“这就叫乌江嘛!其实,这水并非黑色,山太高,水又深,自然瞧着就黑了——你瞧见对岸山上树林子里那个小黑洞洞么?” 青猴儿手搭凉棚略一眺望,真的瞧见断崖中间有个小洞在摇曳的树丛中时隐时现,便道:“嗯,瞧见了!”孔四贞笑道:“好小子,好眼力!当年要是你来追我,我难逃活命——我和干娘就是在那里头躲过追兵的。” “那时您多大?”青猴儿上马问道。 “五岁。” “您真好记性!”青猴儿道,“我只记得我五岁时还没穿过裤子。” 孔四贞没有回答,目光幽幽地望着远处山峦,心里长长叹息一声。顺治九年七月初四,桂林城被李定国攻破,父亲孔友德饮剑自刎,乳母抱着她趁夜逃出,还像昨天的事一样,她怎么能忘呢?孔四贞想着,回头见青猴儿还在痴痴地望着,便道:“青猴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青猴儿道,“中国真大,我不知道的事真多!” 孔四贞回头看了一眼左顾右盼的孙延龄,一股莫名的隐忧袭上心头,丈夫虽说对她百依百顺,但她却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隔膜感,细想时,却又挑剔不出什么。连那个跟了父王多年的包衣奴才戴良臣,也觉陌生了许多。如今广西带兵的两个都统,马雄和孙延龄交好,却又与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有莫逆之交,王永年忠于朝廷,却又与孙延龄互不服气,这该如何调停呢? 正想着,青猴儿突然道:“四公主!” “唔,”孔四贞惊醒过来,问道,“又瞧见什么稀罕物儿了?” “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怎么瞧着额驸爷这几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青猴儿道,“过了重庆府,走路都想撒欢儿!” “哦——”孔四贞一怔,几日来,觉得愈来愈不对头的地方原来在这儿!想着,将马靠近了青猴儿,温和地说道:“人快到家都是这样——好孩子,你这样伶俐,我极喜欢你,不要叫公主了,也叫我姑姑好么?我会和云娘一样儿照料你的。”“嗯——也成!”青猴儿咬着嘴唇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姑姑是响马出身,肯为我杀人放火,您是千金阔小姐,您成么?”孔四贞开心地笑了:“你以为我就不会杀人放火?”正待往下说,孙延龄带着戴良臣几个家将从身旁冲骑而过,扬着鞭子大笑着追逐一只跑得惊惶失措的兔子。孔四贞眉头一皱,大声喊道:“延龄!” 孙延龄立即勒住了缰绳,下马笑吟吟说道:“公主,有何吩咐?”他仍是一脸的恭顺神色。 “你是身统六万大军的上柱国将军了,”孔四贞道,“该持重点儿!” “是!”孙延龄赔笑道,“快到家,我有点忘形了。”孔四贞笑着啐了一口,又叫过戴良臣申饬道:“侍候你主子好好儿走路。这几日我越瞧你越不地道,仔细到桂林我治你!” 孔四贞的隐忧是有道理的,事实上比她想的还要严重得多。桂林驻军王永年和马雄两个都统,因为分饷不均,已经翻了脸。屯在城西的王永年部和城南的马雄部没有一日不滋是生非。孙延龄自己的十三佐军马有严朝纲和徐敏振两个副都统弹压着,虽然不致闹出乱子,却也不敢轻易介入马王两部的争斗。广西总督金光祖是尚可喜的旧部,偏袒马雄;广西巡抚马雄镇是熊赐履的门生,庇护王永年;双方也是格格不入,加之风传耿精忠和尚可喜已修表奏请撤藩,局势更如乱麻一般。兵士们趁乱出营抢掠奸淫的事儿也时有发生。金光祖捉了二十几个王永年属下出外为非作歹的士兵;马雄镇也逮了几十个马雄的士兵,却都不敢发落——因为兵都是孙延龄的,他两个都是空筒子封疆大吏,害怕激起兵变。各方势力纵横交错,又虎视眈眈,所以孙延龄一回来就忙上了,半个月来都难得落屋,知会督抚,召人议事,处置积案,调停各部关系……竟把孔四贞撂到了一边。 这一天,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罩得天地间一片昏暗,疾风一阵阵吹得院里的大梧桐、木棉树不安地摇晃着。眼见大雨就要来临,孔四贞见孙延龄胡乱扒了两口饭又要出去,便叫住了他:“延龄,又要出去?” “怎么?”孙延龄站着,用手帕擦着嘴笑道,“几天没陪你,闷了么?我得先把这儿的局面稳住——耿、尚两家要撤藩,我们这儿不稳不行!等天气好些,我再陪你玩儿——这里好景致,什么独秀峰、叠彩山、象鼻山、七星岩……” “我不要听这个。”孔四贞道,“我想和将官们见见面,你给我召集一下。”孙延龄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为他们那些小事操心?不要紧,我能处置!我的公主千岁,你安富尊荣好了!”孔四贞摇摇折扇,笑道:“我可没那个福分——你想把我当菩萨供起来?别忘了,我是定南王郡主,也是有官爵的!” “是,遵命!”孙延龄扮个鬼脸儿,涎着笑脸说道,“一等侍卫阁下,要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去了。马雄镇、金光祖他们都在等着议事呢!”孔四贞点头道:“没什么事了,你不带几个人去?”孙延龄笑道:“我不带人了,戴良臣他们都在这侍候着,有什么事告诉他们一声就得了。” 孙延龄说着便去了。才交酉时,天就完全黑了,外头下起雨来,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洒落在梧桐叶、芭蕉叶上,打得山响;一股贼风尖溜溜地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把窗帘儿撩起老高。孔四贞突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寂寞,正待过去关窗户时,便听到雨地里啪叽啪叽一阵乱响,青猴儿浑身淋得精湿,光着脚丫子跑进来,喘着气道:“姑姑,这是他娘的什么天儿,说下就下!”孔四贞笑道:“还不进去换换衣裳!跑哪去撒野了,淋得水鸡儿似的?” “姑姑,”青猴儿换好衣裳打了个喷嚏走出来,扣着纽子说道,“外头有两个人要见您,门上人挡住了,说要等额驸爷回来再通报呢!” “是什么人?”孔四贞心里陡地升起了怒火。 “一个三十多岁,矮个子,黑豆眼;另一个有五十多岁,说叫傅什么来着——” “傅宏烈!”孔四贞身子一颤。她已完全明白,真的要把自己当菩萨供到这儿了!她腾地立起身,走到窗边喊了一句:“家将们谁在?” “奴才在!”雨地里有人应声答道,孔四贞一看,也是自家包衣奴才,叫刘纯良,便道:“去门上传话,请傅大人他们进来!”刘纯良忙躬身道:“回主子话,戴头儿说了,来客得先见额……” “放屁!”孔四贞厉声道,“戴良臣是你亲爹?告诉门上,再敢擅阻我的客人,立刻打死!”说完“砰”地关上窗户,坐下暗自打主意。 “下官何志铭、傅宏烈参见公主千岁!”不一时,便听门外有人高声报道。孔四贞已是起身相迎,见这两个人又要行礼,便道:“免了这个礼吧,快坐下——这位不是兵部云贵司的何大人吗?你几时来到桂林的?” “下官何志铭,到贵州公干,特绕道来此,已有七日,想单独请见公主,一直不得便儿。”何志铭说着抬起脸来,果真是两颗黑豆眼,亮得咄咄逼人。孔四贞早就听魏东亭说起过他协助九门提督吴六一杀衙斩将,单身入鳌府游说的故事,是个极为精明强干的人,便笑道:“你是兵部的司官,赏着侍郎衔,要见我何难?” 傅宏烈笑道:“见您不难,要单独见您却很难。今晚额驸他们在聚仙楼和吴世琮、汪士荣吃酒说话,趁空儿求见公主,有些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什么聚仙楼?什么吴世琮、汪士荣?”孔四贞惊得一跃而起。 “公主安坐!”何志铭格格一笑,对傅宏烈道:“如何?公主果真不知道!”说着一欠身笑道:“有些事公主日后自会明白,不过下官来此,却为了另一件事——”他从袖中取出一片残纸递给孔四贞,说道:“此乃一封血书,请公主过目!” 孔四贞接过一页血迹斑斑的残纸,心里打了个寒颤,对呆立在一旁的青猴儿说道:“你到门口看着点!” 纸上的字并不多,用的血却极多: 求天恩明查夫君吴六一之死,吴黄氏泣血绝笔。 血书已经变成紫绛色。何志铭上前将纸翻过,上面字迹宛然在目: 承吴铁丐嘱书蔡石公《罗江怨》一首: 功名念,风月情,两般事,日营…… 下头的字已不复存在。何志铭解释道:“这是康熙八年伍先生给吴军门写的。” 孔四贞没有说话,她的脸石刻一般,毫无表情。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刷的一个明闪,照得屋里屋外通明闪亮,接着又是一阵石破天惊似的轰鸣。孔四贞的脸像纸一样苍白,颤声问道:“吴军门原来死于非命?这,这是从……哪里……” “吴公子和他的乳母现在我府,还有两个逃出来的校尉也在我那儿。”傅宏烈叹道,“可叹一代良将,不明不白死于小人之手!”何志铭想起当年同事之情,已是潸然泪下。 “杀吴六一的是谁?”孔四贞想着自家处境,又难过又激动,又有点害怕。 “尚之信,还有贵治的马雄、戴良臣!”傅宏烈毫不犹豫地说道。旁边的何志铭目光一闪,又补了一句:“还有今晚陪额驸吃酒的汪士荣!”傅宏烈却摇头道:“那倒未必,何君不可疑人过重,汪士荣并不在场,这是有证人的。” 何志铭冷笑道:“此人清秀儒雅,貌如美妇,多才多艺,连宏烈兄也对他十分怜爱,而不知其恶。我可断定杀吴军门必是由他主谋——早晚你总要吃他的亏!” 孔四贞并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这情况来得太突然了,她一时还接受和消化不了。马雄和戴良臣都是自己身边的人,岂可等闲视之?她沉思移时,站起身来拔出悬在墙上的宝剑,用细白如柔荑的手指轻轻叩着,发出铮铮的鸣声,又转脸对何志铭道:“你们的话我当然信,不过吴六一这人是很不好惹的,怎么轻易就让人弄死了——此事非同小可啊!” “据乳母说,他们先用缓发毒药,打算慢慢治死吴军门。”傅宏烈道,“又怕圣上接到吴六一病报,派遣太医星夜来医治,不得已了才下此毒手——吴军门在筵席上发觉中计后,曾拔剑连杀十二名王府侍卫,还砍伤了马雄的脸和腿——” “调你的人证过来!”孔四贞已是大发雷霆,厉声说道,“我要在桂林问这个案子!” “不可,不可!”何志铭仰着身子摇手道,“我们来此并不是要告状,只是想单独对公主说明真情,请公主多加防范,刻意留心!公主啊!帐前的故人虽多,却已非故人的心肠,下面兵丁虽众,用命者能有几何?此事即便申奏朝廷,恐怕也要留中不发,何况您身处危境,更不可过问此案,一旦引起剧变,干系非小呀!” “我请公主往最坏处打算。”傅宏烈道,“下官那里已暗训三千民兵,以备非常,万一事有不虞,公主可先往下官那里暂作……” 不等傅宏烈说完,孔四贞突然纵声大笑:“二位真是以寻常女子视我了!广西若非险地,圣上要我回来做什么?三军六万余人,与我父恩结义连数十年,马雄他不想想,杀了我孔四贞,他的军队便要先乱!我在广西一日,即使他们造反,也不能全力对付朝廷——傅大人,放心回去训兵,用得着时,我自会寻你;何大人,你回京为我带一份密折,我为傅大人请调一点军饷。” “好!”何志铭豆眼一闪,“请公主拜写奏折!” “青猴儿!”孔四贞面孔忽地一沉,“传话刘纯良,叫戴良臣带着包衣家将都过来!”说着对傅宏烈和何志铭一笑,傅何二人对视一眼,不晓得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妇要干什么。 三四十个家将冒雨来到了正厅,戴良臣走进来,不安地看了看两个陌生人,打千儿跪下道:“奴才戴良臣率家奴刘纯良等四十三名奉命过来,给主子叩安了!”几十个包衣奴才跟着黑鸦鸦地跪了一地。 “你往前些!”孔四贞目光如刀似剑地盯着戴良臣,良久方冷等道:“好一个戴良臣,我们孔家调理出来的好奴才!你做的好事!” “不知奴才做错了何……” “咹?”孔四贞冷冷一笑,背起双手逼视着浑身发抖的戴良臣,“我问你,马雄脸上的疤是哪来的,他的腿又是怎么了?” “公主!”戴良臣心里猛然一惊,惊惶地说道,“听说是从马上……坠下来,被竹茬儿……” “好,你不肯说实话?”孔四贞截断了戴良臣,俯身审视着他恐怖得变了形的脸,笑问,“你是我家的家生子儿奴才,可记得前头保儿是怎么死的么?” “是……是装进烧……烧红了的铁笼子……” “嗯,好记性!”孔四贞格格笑着,吩咐刘纯良道:“架火!”又对吓得发怔的青猴儿道,“你不是喜欢看杀人放火么?姑姑给你瞧瞧新花样儿!”旁边的傅宏烈和何志铭虽不动声色,看到孔四贞家法如此之酷烈,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寒。 “不!”戴良臣面如死灰,语不成声地号啕大叫,急忙爬了几步跪到孔四贞脚前,“不能啊主子!那都是马军门他们逼我干的……我没伤吴军门一个指头啊……求主子开恩,开恩哪!” “马军门是你哪门子主子?”孔四贞脸上毫无表情,叮当一声将一柄匕首丢了过去,“吴军门乃朝廷封疆大吏,奉圣命到广州牵制三藩,到任才一个月便被你们这些鼠辈杀害,叫我怎么救你——看在你服侍我多年的份上,允你自行了断了吧!” “谢公主!”戴良臣此时觉得免受火笼酷刑已是如蒙大赦,遂毫不迟疑地抓起匕首,一仰身子便要往下扎。 “慢!”何志铭摆手止住了戴良臣,对四贞赔笑道:“公主,我为良臣讨个情。他虽死有余辜,但毕竟不是主谋,公主不妨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允其戴罪立功如何?” “嗯,”孔四贞很欣赏何志铭的聪明,却假作沉思,半晌才道:“瞧何先生面子,先寄下你的狗头。这些包衣家将自今夜起,暂充我的卫队,仍归你带领,听到了没有?” “喳喳喳!”戴良臣大汗淋漓湿透重衣,连声地说道,“谢主子不杀之恩,谢何先生拯救之恩!” “带我去聚仙楼!”孔四贞冷冷吩咐道。 聚仙楼上的筵席已经残了,孙延龄并不知道府中已经发生了“兵变”。吴世琮、马雄、刘连明、汪士荣并十几个军将在闹了一阵酒疯之后,现正酒酣耳热地附庸风雅。守在楼下的徐敏振见孔四贞带着一群护卫威风凛凛地赶来,忙一躬身赔笑道:“额驸爷在上头呢,并没有女——” “滚你的!”孔四贞一把推过徐敏振,便蹑着脚儿上了楼,在过道里停住了脚步,隔着纱扇子往里瞧。孙延龄醉醺醺地半躺在竹椅上,身旁有一个俊秀的青年书生正呜呜咽咽地吹箫伴奏,马雄扬着带疤的脸,扯着五音不齐的嗓子在唱: 大王之烈风,四海间威云重重。千秋项羽颈血,只可叹乌江恨重,难染红。消散了豪杰气,没来由着对江东,去做鬼雄。空教后世游子,怅对碧水忘情! 唱罢,一群人哄笑着劝酒。孔四贞在诧异这个行伍出身的马雄怎会编出如此雅调,却听孙延龄笑道:“士荣,你听听,把你的曲子唱成什么味儿了,还不如方才世琮唱的呢!快拿大杯来罚酒!” 汪士荣将箫递给孙延龄,腼腆地笑道:“延龄,你来伴奏,我来唱一段,以助雅兴!”他说话声音很轻很细,听来像个姑娘。外头的孔四贞也不禁暗暗生疑:这个人会是害死吴六一的主谋?正寻思间,箫声又呜呜咽咽传来,汪士荣以箸拍节,柔声唱道: 凉风秋月,剪断了汉家桐叶。一片儿北,一片儿南,一片儿东西去也!扶病躯,登危楼,空对良夜,草木荣枯折磨,更那堪烛光明灭——奴病本自心病,郎何必强奴把药噎?待把罐儿破了,又恐见,金瓯缺! 他字正腔圆地唱罢,咳嗽两声,用手帕捂住了嘴,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吴世琮忙凑过来道:“士荣,病还未好么?前几日我给耿家伯父去信,请他再弄点上好银耳。那个东西,最能养肺清火——”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掐断了,因为孔四贞已经推门进来,旁边的何志铭带着讥讽的神气盯着吴世琮和虚弱的汪士荣。青猴儿忽闪着大眼好奇地看着屋里的人,后头的戴良臣却是神色尴尬,眼睛望着墙角不吱声。 “公主!”众人一齐惊起,接着又一齐跪下,“——不知公主大驾光临,乞望恕罪!” “你们是客。”孔四贞对吴世琮和汪士荣道,“夜深了,汪先生又有清恙在身,请先到驿馆里安息罢。纯良——送客!” 待他们讪讪地出去,孔四贞才转脸对孙延龄道:“上柱国将军,广西自古边陲重地,山川险要,东控闽粤,西掣黔滇,而且苗瑶杂处,此时更非宴乐之时。我奉圣命来此镇守,望你自珍自爱,佐我成功。” 话虽客气,但谁都听得出来,是宣布收取军权的。下面的官兵听了这话,心里一个个诚惶诚恐,口里都连连称是:“惟公主之命是听!” “那就好!”孔四贞笑道,“你为我,我自然也要为你,你还是你的上柱国嘛!军马由你指挥,不过——”她沉吟了一下,“军队的调动,将士的黜陟以及与督抚、邻省各藩间的咨文、会议这些事要商议着办,我得随时向朝廷奏呈。咱们同心协力把桂林的事办好,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是少来往为好!” “喳……” “明日卯时,在行辕召集三军千总以上的军佐,一是我要见一见他们,二是宣示皇上圣谕——延龄,我们一同回去!” “喳!”(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回 撤三藩君臣议对策 释天足培公 吴三桂请求撤藩、回辽东养老的表章,比尚可喜、耿精忠的撤藩奏折整整迟了三个月才送到京城。这期间,为办事方便,康熙命熊赐履、索额图和明珠都暂时住进乾清门西的侍卫房内,协助处置朝务,从提调驻防军队,探询各方面动静,到统筹耿尚二藩的沿途供张、驻跸关防,……六部官员白日抱着一叠叠文案在门前挨号回报事宜,黑夜取走批阅过的文书,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每日堆积如山的军报、文案由他们三人先汇成节略文字报送康熙,待裁决后,分发各部照旨行事。 “吴三桂总算识大体。”熊赐履不禁舒了长长的一口气,脸上浮出了一丝血色,笑道:“能不动兵戈平安撤藩,这不能不说是国家之福、社稷之幸!” 索额图抚着额前半寸多长的头发,显得有些忧郁,听了熊赐履的话,半晌才道:“东园哪,未可乐观过早呀!吴三桂的折子里我看话中有话,牢骚很大。几时他人到了北京,咱们才能一块石头落地呢!”说着便转脸看明珠,明珠正以手支颐沉思着,他附和地笑了笑:“我看索公的话是对的。吴三桂这个人固然要听其言,更要紧的是观其行。他孙子吴世琼和耿继茂在尚之信那里密议之后,突然陆续请求撤藩,这里头难说没有文章。我还是老脾气,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图海建议调洛阳的兵还要按期出发——伍先生曾说过,不能战便不能言和!”索额图不置可否地松动了一下腿脚,说道:“打仗,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一开战你就明白打仗是怎么回事了,我可是带过兵的!” 正说着,康熙散穿一件石青缎面的中毛羊皮褂,套着巴图鲁背心,拿着一叠子纸过来。新选进养心殿的内务府总管黄敬抢前几步挑起帘子,笑着道:“诸位大人,皇上来了,请接驾。” “免礼吧!”康熙大踏步进来,在居中的椅上坐下,用手抖了抖那叠纸道:“你们怎么看?吴三桂这个折子可信么?” 听熊赐履将三个人的意见约略说了一遍,康熙久久没有说话,一边吃茶沉思,一边来回翻阅审视着吴三桂的奏章,良久才道:“他这个折子里说的,确实是弦外有音,朕已经看了两遍了,要仔细应付——熊赐履,你把朕用指甲掐过的地方再读一下。” “是。”熊赐履双手接过奏折,略一过目,轻声读道: “……臣自顺治元年,以猥琐之身从龙行空,附骥绝尘,即受先圣主不次之恩,委以专阃之任,膺以无尚之爵,仰恩俯叹,泪湿重枕……惟当以犬马之年效死于当今,报忠于先帝,本不应惜身爱命,惮劳畏巨,然近年来精竭力疲,且患目疾,深恐以臣之耄耋庸聩,误圣上臻隆治化大图,有伤先帝知人之明,则臣罪不可逭矣!请辞藩国之位,退养辽东,庶几朝廷不虑西南之忧,三桂可免敝弓之愆,则圣主爱我深焉…… “什么西南之忧,不就是说朝廷信他不过么?”康熙沉吟道,“这个‘敝弓之愆’,听着像是自责自叹,其实也是发朝廷的私愤,说朕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索额图,你怎么想这件事?” “主上所见甚明,”索额图道,“不过只要吴某肯撤藩,这些话便都是小节,圣上可不必理会。” “嗯,好!”康熙笑道,“他肯撤藩,这点子事儿朕当然能谅解,就怕他说的未必是真话,所以来与你们商议一下,看这个折子该怎么批。” 明珠听了嘻嘻一笑道:“请熊公拟一稿,主上裁夺就是了。”熊赐履捻着胡子想想说道:“臣以为回避吴三桂这些悖谬之语,模糊称赞‘王志可嘉,所请照允’即可。” 康熙听了摇摇头,见周培公抱着一叠文书进来,便笑道:“你去传话,叫李光地递牌子进来!”黄敬忙道:“万岁爷,李光地丁忧了,正交办差使,预备星夜赴丧呢!” “哦,是父亲,还是母亲?” “是——父亲!” 康熙沉默了,像李光地这样的新进翰林,夺情是没有道理的,想了想笑道:“就是丁忧也罢,叫他进来,再叫上他那个福建同乡陈梦雷也来。” 周培公答应一声正要走,康熙却止住了:“不用你去,让黄敬去传旨。”说着转身吩咐黄敬,“叫他们上来,你回养心殿给朕多磨点墨,朕写完字还要出去走走,你不是说要带朕去几个好地方玩儿的么?这里不用你来侍候了。”他对黄敬本无成见,自内务府选他到养心殿这些日子看来,不但人诚实,话不多,而且对康熙的穿戴、冷暖十二分经心。但小毛子曾传过话来,说他似与吴应熊有联络。这里在商量大事,康熙不得不支走他。 黄敬去了一会儿,李光地和陈梦雷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康熙吩咐守在门口的穆子煦和犟驴子:“赶开来回报事情的官员和太监,闲杂人一概免进,朕有要事。” “臣以不祥之身辱圣上召见,不知有何圣谕?”李光地一边叩首行礼一边说道。陈梦雷却一言不发地跟着行礼,用目光揣测康熙召见的用意。 “这是吴三桂请撤藩的折子,你们看看。”康熙说道,“周培公你也说说,朕今日专听你们几个小臣的看法,如何回批。” 李光地细细看完奏折,便交给陈梦雷,陈梦雷却只细看康熙掐过指印的文字,很快又转给了周培公。 “万岁,”李光地先开口说道,“臣以为皇上应赞赏平西王深明大义,允其所请,其中不合臣道之激词似应含糊掩过。”陈梦雷却不以为然,叩头道:“臣以为狂悖之语如不痛驳,吴某将以为朝廷柔弱无能,反而助长他不臣之心,不若把话挑明,吴某反会认为朝廷以诚相待,去掉他疑忌之心,利于撤藩。” 两个人意见如此相对,康熙不禁一怔。想想都有道理,倒一时难于决断,便转脸问周培公:“你看如何?” “皇上允许撤藩,似无疑义,”周培公忙跪下答道,“但只讲‘照允’,不驳狂言,无以示朝廷撤藩之诚意;而驳斥太过,又易生疑虑。臣以为恩威并用,既嘉其请,又震慑其心,方是上策。” 这正是康熙也在想着的,不禁喜形于色,笑道:“好,就照这个意思你来拟旨——谁叫你说大话来着?” “喳!”周培公小心翼翼站了起来,至炕前一张几前,略一思索,援笔濡墨写道: 王心可鉴,王志可嘉,所请照允。朕已令甘文焜往任云贵总督,必能承王之志,理好黔滇。王与国同休,爵高位尊,功在社稷,国家岂肯为兔死弓藏之举,王之虑多矣!王可放辔尽兴北来,朕扫百花之榻,设醴相待。 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吹干了墨迹方双手捧给康熙。 “这样拟很好。”康熙叹道,“有讽有劝,有警有告。吴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么大功劳,荣归辽东,谁肯难为他,谁能难为他?想这些无益无用的事做什么?”说罢垂头不语,似乎很有些感慨。 李光地和陈梦雷见康熙无话,正要辞出,康熙却突然问道:“李光地,听说你丁忧了?”李光地连连叩头道:“是。”康熙叹息一声道:“朕看你满面戚容,可要善自珍重。朕眼前正在用人之时,想夺情留用,你看如何?”李光地听了,急道:“臣万难奉诏!老父阖然下世,白发老母倚闾相望,臣方寸已乱,何能为国筹谋效力?”说完,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好吧,忠臣出孝子,朕不拦你了。”康熙默谋良久,说道,“你和陈梦雷都是朕非常器重的臣子,你们二人又有莫逆之交,朕想索性成全你一下,让陈梦雷和你一同回去,一来帮你料理一下丧事,二来陈梦雷也可回家看看,为朕办个差使——陈梦雷,你可愿意?” 金榜题名,奉旨还乡,哪个读书人不想呢?这太喜出望外了。陈梦雷先是一怔,忙叩头答道:“臣受皇上恩宠,敢不铭心刻骨,以图报效!——但不知是何差使?” “目下正逢风云变幻之时,无事便罢,有事就不是小事。”康熙的瞳仁里放出晶亮的光,“你们福建地处海隅,东有台湾,西有三藩,是个是非之地,朕有意让你们回去替朝廷出力,但办什么差,怎样办,朕一时还说不清楚。” “敢问圣上,”李光地叩头道,“万一世事有变,臣等可否在耿藩处谋一差事?” “梦雷可以,你不成。”康熙道,“你是丁忧守制的人,不祥之身嘛——你们明白了?” “奴才明白!”二人忙都答道。 康熙起身走到几旁提笔疾书几个字交给陈梦雷,笑道:“这些银子让范承谟从藩库中取用,就说是朕赐李光地办丧事用的,若不够使只管再要!” “三十万两!”陈梦雷瞥一眼纸条,不禁大吃一惊,倒抽一口冷气问道,“这么大数目,范大人只怕未必……” “他肯定给!”康熙笑道,“范承谟若是笨人,朕也不派他回福建了!” 待李光地和陈梦雷退下,一直大惑不解的熊赐履嗫嚅了一下,问道:“圣上,朝廷正缺银饷,何不调进这些银子以充国库?” 康熙突然纵声大笑:“你这个老夫子呀,也太迂阔了!朕料范承谟必会倾库之银都交给李光地的!” “只是人心难测呀!……”明珠已经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思忖着说道,“万一此二人见利忘义……” “要朕怎么说你们才明白?”康熙皱眉叹道,“若能福建平安,一千万银子也值!李光地他们若是小人,难逃朕之王法;李光地若是君子,拿这些钱掣肘耿精忠,岂不甚好?撤藩之前,他们那里的银子花得越多越好!” 这是很透彻的话了,用的不是朝廷的钱,以彼之拳捣彼之眼,确是一石数鸟。 “我们的钱和粮都太少了,太不够用了。”康熙显得不胜感慨。这些日子在处置大量军务政务中,他最感捉襟见肘的就是这一点:粮和钱都要从百姓身上出,但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这些北方产粮区仍是地多人少无力耕作,岂不令人急煞?康熙想着,口里喃喃道:“琴瑟不调,如之奈何?” 立在一旁的周培公以为康熙在问自己,忙躬身答道:“琴瑟不调,当改弦更张而后再奏!” “可弦已断了!”康熙心里一动,双手一摊说道。 “焦桐尚在,何愁无续弦之清音?” “朕就急的这个,无弦可续呀!”康熙苦笑了一下,旁边明珠、熊赐履和索额图见他二人突然说起禅语,不禁都是一怔,连刚踏进门来的魏东亭也莫名其妙地垂手站在一旁呆看。 周培公一时摸不清康熙的意思,诧异地问道:“凤尾飒飒满潇湘,何愁无丝竹之弦?” “难哪!”康熙吁了一口气,点头示意魏东亭退后侍立,又道,“我们君臣都吃得饱饱的,可知道百姓是个什么样儿?索额图说蒋伊绘的十二图是讥讽朝廷,朕看不是!那里头难民图、刑狱图、鬻儿图、水灾图、旱灾图……哪样不是真的?有的朕是亲见的嘛!你不要谢罪,你走出京畿看看就明白了,那么多的田土,有几个耕作的人?这耕作的人便是朕的丝竹之弦呐!” 原来如此!周培公咬着嘴唇沉吟良久,大声说道:“臣有一策,何不下诏禁止女子缠足,田中劳作的人很快便可增加半数!” “女子放足?”魏东亭在旁听着,觉得他的主张有点匪夷所思,不禁失口说道:“那岂不有悖于古训吗?” “哪有这样的古训!”熊赐履冷笑道,“女子缠足是晚唐糜风,谬种流传千载,其害非浅。在此田多人少之际,主上若能颁诏严禁女子缠足,不但易于推行,于后世也是功德无量,只怕是积重难返,陋习难改啊!” “好!”康熙大为高兴,这只是一纸诏书的事,不费分文,既有利于眼前,又可为后世传颂,何乐而不为?而且满族妇女素不缠足,入关这些年,有的竟也效颦,裹起足来。与其连这也“汉化”了去,不如强逼汉人女子“满化”过来,也堵了那干亲贵元勋的嘴,免得他们再说自己“向着汉人”了。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看不出你周培公还有这等才识!好,下去再拟一道诏来给朕看。” “喳!”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康熙觉得有点乏,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着对魏东亭道:“今日又是你当值吗?”见周培公要跪辞,忙又道,“你且不必急着回兵部图海那儿,朕还有事。你和小魏子一起陪朕出去散散心。”说着便背着手踱了出来。 “不知皇上想到哪里散心?”在乾清门前魏东亭紧趋几步凑到康熙身后问道。康熙站住了脚,回头问道:“吴应熊的家离这里远么?”跟在后头的周培公心里一惊,停住了脚步。魏东亭吓了一跳,忙答道:“远是不远,就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万岁爷别是要到他家吧?” “朕正是想到他家。”康熙呵呵笑道。 周培公忙上前赔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去传旨……” “看把你两个吓的,吴应熊是个什么阿物儿,当初鳌拜那么大的势力!”康熙哈哈大笑,“朕与小魏子他们四五个人也曾去闯过鳌拜府哩!” 魏东亭回忆起那次闯鳌拜府,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战,定了定神才道:“那回险些没吓死奴才!当时从他枕下搜出那把长刀,奴才浑身汗毛乍起——可又不能翻脸!” “你这奴才已经翻脸,还问人家‘什么意思’,这会儿又来说嘴!”康熙说笑道,又叹一口气道,“朕为万乘之君,何尝想去涉险?不过你们须知,吴三桂的撤藩表章已经到京,他那里不能不抚慰一下。带周培公去,也为让你见识一下这位藩王的后代。” “我?”周培公惊讶地说道。 “你!”康熙稳重地点了点头,轻轻跺了跺有点发冷的脚,“你不是要当‘善败’将军么?不知己不知彼,非终胜之道啊!” 魏东亭至乾清门叫了正在当值的狼瞫,又命素伦等侍卫远远跟从护驾,才踅回来备马。一行四骑自西华门出了紫禁城,放马直趋宣武门。时值深冬,天清气寒,枯树插天,马蹄嘚嘚有声。久不出宫的康熙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笑问周培公:“怎么一街两行人家都是砧板响?” 周培公在马上摇摇头说道:“奴才不知。” “培公是南边人,自然不晓得。”魏东亭笑道,“今天冬至,不大不小是个节气,‘冬至不吃饺子,冻掉耳根儿’——家家都在剁肉馅呐!” 康熙不禁莞尔一笑:老百姓过节都能吃上饺子了,不能不说政事渐兴啊!前两年这个时候出来,这一带到处都是讨饭的、说道情、打莲花落儿的、卖唱的、插了草标的孩子。这才两年多的时间,到处都是肉肆行、海味鲜鱼行、茶铺、酒坊、成衣行、玉石珠宝行、纸行、文房用具行、铁匠店……五花八门三十六行虽不齐全,却也都粗具规模,像个兴旺的派势了。南方若无战事,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几年之间就会再变一个样儿。他才十八岁,能做多少事情啊!康熙想着不禁心里发热,正要说点什么,身边的狼瞫在马上扬鞭一指说道:“前头就到吴额驸的府邸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回 借棋局书生论天道 说额驸皇帝 君臣四人进了毫不起眼的额驸府,门上人要去通禀,被康熙止住了,便由门上人领着,经由逼窄的夹道直趋后堂。一路上,幽暗阴湿,苔藓斑驳。魏东亭和狼瞫一左一右按剑从行,简直像架着康熙走路。康熙也觉这座府邸修得实在古怪,很怕从哪间黑洞洞的房子里突然蹿出人来。只有周培公似乎并不介意,大摇大摆跟在后头,每过一个夹道,还要好奇地顾盼张望一下。 来到后堂,那长随进去张望一下,出来笑道:“禀知爷们,额驸不在后堂,定必在花园好春轩,容奴才前去通报!” “还是一齐去吧!”魏东亭却不让通报。这个院落太古怪,不见到吴应熊,不能让这人离开,遂笑道:“我家主子爷与额驸熟识得很,根本用不着那些个客套。” 那长随一笑,将手向西让让,便带他们往花园里来,说道:“这是前明周贵妃堂叔周延儒的宅子,里头太气闷,额驸常在后花园好春轩,到夜间才过来住。” 出了月洞门,顿觉豁然开朗,迎门便是两株疏枝相间的合欢树,中间一条细石摆花甬道,一直向前,又是一座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山,凉亭旁竹围树绕又是一座瞭高土台,这便是那个“观星台”了。假山四周散置着一二十盆盆景,北边一溜四间三楹出檐的歇山式大房,东边一个小门,南边围墙根一排十几株垂杨柳树,别的再无长物。园虽不大,却布置得错落有致,若在春秋天,到这里来读书下棋是很有意思的。 “你回去吧!”魏东亭根本无心看景致,一眼瞭见吴应熊正和一个人在好春轩前的豆棚下与人对弈,在一旁观战的是在内务府掌过文案的郎廷枢。他这下放了心,将门子打发回去。 郎廷枢远远瞧见四个年轻人踱着步子缓缓走来,又见吴应熊毫不理会地低头下棋,忙用手指画着棋盘低语道:“额驸,皇上跟前的小魏子来了。”吴应熊其实早已瞧见,手抓着棋子儿故作沉思,听郎廷枢这一说破,头也不回地说道:“老熟人了嘛,何必客气?” “额驸真会铺排,”康熙渐至近前,呵呵一笑道,“看不出你这座府邸竟有两重天地!”和吴应熊对弈的皇甫保柱抬头看看,却一个也不认识,忙起身问吴应熊,“这四位是……” “皇上!”吴应熊突然失惊地叫道,丢下手中棋子,扯着惊愕的保柱和郎廷枢一齐离座跪下,叩头道,“奴才吴应熊不知龙趾降临,未能接驾,伏乞万岁恕罪!” 康熙满面春风,一把扶起吴应熊,说道:“你这就不对了,朕要拿这些怪罪人,岂不连晋惠帝也不如了?起来,都起来!”说着便打量保柱,见保柱布衣毡冠,气宇轩昂,双眸如星,目光闪闪,不禁暗自诧异:小小额驸府中竟养着这样一个人物!口里却笑道:“这位观战的听小魏子说是郎廷枢先生!这位叫什么名字?” 保柱也正打量着吴三桂一天念叨几十遍的“皇上”,见康熙衣着如此朴素,举止雍容大度,心下不禁暗想:这分明是个老成青年了。可王爷每日还是一口一个“娃娃”!听见康熙问到自己,忙躬身答道:“奴才乃平西王吴三桂麾下标营副将皇甫保柱!” “哦,保柱!”康熙仰脸略一沉思,又道,“是那位盗裘打虎的将军么?忠勇可嘉!” 保柱没料到康熙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不禁一愣,忙又答道:“蒙圣上错知,正是微臣!” 康熙目中放出光来,盯视保柱移时,忽然又暗淡下来,哈哈一笑道:“你们依旧下你们的棋,不要扰了你们的雅兴!朕一旁观弈——郎廷枢、魏东亭,还有狼瞫、周培公——来,我们观棋不语,坐看你们*!” 这盘棋已弈至中盘,激战正烈。照棋面儿上瞧,吴应熊的白子四角占了三角,穿心相会,中间天元一带保柱三十余黑子被围无援,已无生望,可以说吴应熊胜势已定。保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又怕吴应熊来侵最后一角,拈着棋子迟疑地在星位下退尖一步,康熙还不觉怎的,周培公却微微摇头叹息。 吴应熊已经听见了,他瞥一眼周培公,含笑在三路又投一白子,侵削保柱阵地。保柱虽跟伍次友在兖州学过几招,毕竟初学好杀,便集中力量围攻,打算挽回败局,不料反被吴应熊轻灵腾挪几步,深深打入了腹地,白子竟逃了出去,眼见将要与大棋相连。保柱知道求胜无望,便起身笑道:“保柱全军覆没矣,不敢言战了!” “你的棋艺看来是受过高手指教的。”吴应熊道,“病在求胜心太切,杀心过重,则反失先手。”说罢看了康熙一眼,脸上不无得意之色,想想又补了一句,“岂不闻《烂柯经》有云,‘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 周培公心气本高,因康熙有话,已守定了“观棋不语”的宗旨,见吴应熊咧着厚嘴唇,又是教训人“杀心过重”,又是引经据典,一脸的得意神色,心里便微微上火,轻笑一声道:“吴君,大道渊深,岂在口舌之间?岂不闻《易经》讲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皇甫先生这棋是他自要认输,就眼前盘上战局,胜负属谁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虽也觉得吴应熊的话暗含讥刺,经他再三审视,觉得保柱棋势已无获胜的可能,听周培公这样说,似乎还有再战余地,便转脸问道,“如此局面难道还能扳回?” “吴君棋势已无胜望。”周培公经过细心观察,已经熟悉了吴应熊的棋路,遂笑笑说道,“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审局不明。” “那就请周先生接着下!”吴应熊觉得这书生实在狂妄得没边儿,咽了一口唾沫笑道,“你定是国手,不才也可借此请教一二!” 周培公看了看康熙。 康熙笑道:“你这奴才既出大言,还不赶紧应战?”周培公这才告罪入座,一出手便在吴应熊侵入的白子旁补了一着。 “妙手!”吴应熊看着,虽是先手,却并不出奇,便退子向后一连,憨厚地笑道,“君可谓:持重而廉者多胜!” 周培公知他在挖苦自己,见自家阵地已经稳固,微微一笑再投一子,卡断了吴应熊的腹地与棋根相连之处。 “高着!”吴应熊见他本事不过如此,很有点喜形于色,将袖子一抖又扳出一子,笑道:“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吴君!”周培公不得不遏制一下他的气焰了,便一边投子,一边正色说道,“你是熟读《围棋十三篇》的了,其中有一篇说得好:谋言诡行乃战国纵横之说。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得品之下者,举无思虑,动则变诈,或用手以影其势,或发言以泄其机。得品之上者则异于是,皆深思而远虑,因形而用权,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因胜于无朕,灭行于未然,岂假言词之喋喋,手势之翩翩哉!”周培公十分讨厌吴应熊的自吹自擂,引说的正是棋经十三篇中《邪正篇》里的话。吴应熊听了,腾地面红过耳,便不再言语,心里冷笑道:“少时叫你场光地净,一片白茫茫,让你再念《邪正篇》!”一咬牙,又在周培公惟一的角上点了二五杀着。 哪晓得周培公根本不加理睬,见吴应熊中腹的大块白棋与边角的连接已被卡断,便着着紧逼,紧围猛剿。 吴应熊微微冷笑,单手举起白子,居高投下,不几着间,便将周培公中腹被围的三十余子一下尽收,双手捧过来放在周培公手边。周培公棋盒边的黑子顿时堆积如山,棋枰上真个是“白茫茫”。吴应熊抬头看一眼毫无表情的周培公,却没敢再言语。 康熙早料到有此下场,忙对周培公说道:“胜败军家常事,推枰吧!” “皇上,”周培公冷静地说道,“且投几着何妨?”说着拈起黑子,轻轻落进刚才提过子的白阵之中。 吴应熊这才看出,自己被围困的中腹大块白子尽是断点。周培公这一子投入,正是做眼要点。当他手忙脚乱地补救时,哪里还来得及!刹那间已被杀成两截,像两条死蛇般任周培公宰割。四周角地上的白子,也因前头紧气过促,险象环生。周培公毫不留情,冲、斡、绰、约、飞、关、劄、黏、、夹、拶、扑样样得心应手,处处都来得准确,吴应熊却疲于奔命,应对维艰。此时连不懂棋的狼瞫也已看出来,吴应熊已经全盘崩溃了。 康熙心中高兴,见周培公兀自提子攻取吴应熊最后一块角地,竟像是要让白棋荡然无存,又见吴应熊满额是汗,尴尬万分,忙笑道:“君子不为己甚。”周培公方笑着罢手。一局通算下来,吴应熊仅得八十余子,气得脸色发白。周培公默默无言,起身仍退回康熙身后,七个人十四只眼,看着尸积如山的白子和黑鸦鸦的棋盘发怔。 半晌,吴应熊突然改容笑道:“周先生果真是一位棋枰国手!我失敬了!”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刚才那一幕激烈的交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皇甫保柱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恐怕伍次友也未必有此手段,不禁赞道:“吴额驸也算辽东名手了,从未遇到过周先生这样的对手——倒没想到杀了我三十余子大块黑棋之后,先生还有后继手段!”康熙高兴得也合不拢嘴。他想到今日这一战实在吉利,此时如在皇宫,他立时就要赏赐周培公黄金了。 “额驸,看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为‘杀心太重’啊!”周培公笑道,“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数;黑白相半,合于阴阳之变;局方而静,如同地安;棋圆而动,如同天变!兵凶战危,不能轻启杀机,惴惴小心,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你如平心对局,合理合情,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就输得这样惨?皇甫兄也不必谬奖了!” 他虽然说得十分冷静,在吴应熊听来,却句句都是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起,浅笑一声说道:“高论聆听之下,殊觉顿开茅塞。不过据愚见,天道也好,人道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略浅,算步少,便不胜。人定胜天,所以兵法才说‘多算胜,少算不胜’。” “人定胜天是小势,天定胜人乃大势,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势而忘大势!”周培公谈兴勃发,显得神采照人,“吴君,误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围棋共分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照你方才讲的,顶多是个五品,连通幽也不能。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这个根本!譬如皇甫先生这块弱肉,被君用强吃了,再遇强手,以高品战你,还不是一败涂地?”皇甫保柱细思周培公这番精辟议论,看了一眼神态自若的康熙,忽又想起伍次友,不觉心里一动。魏东亭不禁也暗自夸奖:此人虽不及伍次友倜傥豪爽,但他的沉稳细致、通达务实似乎还在伍次友之上! 往来几个回合,吴应熊知道自己决非他的对手,便不想再就这个题目说下去,恍然改容笑道:“万岁,咱们只顾说棋了!万岁爷亲临蜗居,连杯水也没有奉献,奴才实在太粗心了!”说着便吩咐郎廷枢,“去把郡主去年寄来的‘吓杀人香’茶拿来,请万岁品尝。” 这个茶名儿康熙连听都没听说过,忙问道:“什么叫‘吓杀人香’,有那么厉害么?” “此茶产于洞庭湖碧罗峰,”吴应熊看着远去的郎廷枢,缓缓说道,“只有十几亩茶山品味最纯。茶女采茶归时把茶放在怀间,那茶得了热气,异香突然发出,采者都被吓得一跳,所以叫‘吓杀人香’——家妹每年购得数斤孝敬老父,应熊才得分享这点口福。” 说着,郎廷枢已拿了一包茶叶过来。康熙因在鳌拜府领教过“女儿茶”,哪里肯在这里吃什么“吓杀人香”,忙笑道:“你不用沏了,这茶既这么好,就留着,带回宫里慢慢儿吃吧。”吴应熊也听说过鳌拜府那档子事,知康熙疑心,一笑也就罢了。却听康熙笑道:“朕今日出来闲逛,随便到这里瞧瞧,顺便想问你一件事——你父亲这些年身子骨儿究竟如何?” 皇帝问到父亲,臣子是必须叩头的。吴应熊忙跪下叩头答道:“奴才父亲常来家书,这三四年身子越发不济了,常有昏眩的病症,目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读了,看东西也难,上次跌倒了,几乎中风,好容易才调养得好了一点儿……”康熙听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赐他老山参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内务府领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就说朕说了的:人参断不可轻用。”吴应熊连连叩头,感动得似乎有些哽咽,颤声说道,“万岁待臣父子恩深如海,三生难报!” “不要这样!”康熙诚挚地说道,“有些事朕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你父亲送来了折子请求撤藩,朕已经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为平西王不是出于真心,你父亲那边也会有人疑虑——”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周围几个人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良久康熙才又道:“这些话诏书里是写不进去的,传到云南、广东、福建很不好。” 吴应熊听得好似芒刺在背,寻不出话来应对,只是连连叩头。 “这些都是小人之见!”康熙有点激动,起身离座踱了几步,看了一眼那盘残局,“朕自幼读书,就懂得了‘天下为公’,昔日不撤藩为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更为百姓休养生息。你父亲过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请撤藩,这样深明大义的贤王到哪儿找去?”他加重了语气,“这个话是一面理儿;另一面,当初你父亲从龙入关,和朝廷杀马为誓,永不相负。人以信义为本,吴三桂不负朝廷,朕岂肯为不义之君?” 康熙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实言,连郎廷枢和保柱在旁也暗暗起疑:王爷是不是太多心了?正思量着,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来,怀着异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论大义,你是朕的臣子;若论私情,你是朕的姑父。咱爷们在这过一过心,你写信把这个话传给你父亲,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听小人们的调唆,又是煮盐、又是冶铜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说是吗?” “是!”吴应熊重重叩头答道,“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天理良心,奴才和家父皆当以死报效!” “你在京时间太久了,这不好。”康熙又道,“倒像朕扣你作人质似的——你说是么?” “是——不是!”吴应熊胸口嗵嗵直跳,苍白的嘴唇嚅动着,慌乱得不知回答什么好。周培公、魏东亭听了这些话,像是要放吴应熊出京的意思,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康熙心里暗笑,口里语气却转沉痛:“说这个话的人,朕真不知是何心肠!朕是滥杀人乱株连的昏君么?你都看见了的,鳌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没有杀,他的四弟照样升官!你是朕的至亲,又是长辈,朕能忍心下手害你?” 这也是实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你父亲身子不好,你做儿子的,该回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嘛!”康熙随口说着,口气一转,更加温馨可人,“这下子什么都好了,朕在辽东给他好好盖一座王宫,你就回去侍候,也尽了孝,也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什么时候想进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诉朕一声就成。天下之大,你们没去过的好地方多着呢!惠妃纳喇氏就要临盆,产下皇子来,你这个太子少保也得照应,朕倚重你的地方儿多着呢……”他竭力给吴应熊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前景。魏东亭听到这里,苍白的面孔又泛上了血色,深深舒了一口气,狼瞫和周培公悬在半空的心也放了下来。 “是。”吴应熊鼓腾起的热血迅速冷了下来,“奴才遵旨,预备着侍候皇子!”他心里是又气又恨:“你未必就能有个‘皇子’,说不定是个丫头片子,还不定是个怪胎呢!”想着,眼睛瞟了瞟躬身侍立在旁的皇甫保柱和郎廷枢。 皇甫保柱和郎廷枢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们也不敢肯定康熙的话没有假的成分,但贵为天子,万乘之君,亲临这个府邸,说出这番话,句句入情入理,即使有假的,也是劝人为善,好好与朝廷共事,也没有坏处呀! “你在这里更不要听人闲话,写信给平西王,钦差就要去了,一定要办得朝廷满意、三桂满意、百姓也满意。”康熙想想又道,“我们君臣要齐心协力,共同治国安民,假若拿错了主意就会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笑着,用手拨弄了一下那盘残棋。 康熙谆谆告诫,反反复复讲了许多治国安民的道理,才带着三个人出来。吴应熊送出大门,才发觉贴身小衣全被汗湿透了。 “万岁方才几乎吓煞臣!”周培公说道,“奴才还以为真要放额驸回滇呢!” “是诈道也是正道,这正是和你讲的围棋天理阴阳之变一样。”康熙轻加一鞭,冷冷说道,“你回去传旨,兵部和你们巡防衙门司事官员明日递牌子,朕在毓庆宫再议一下长江布防的事。”(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回 杨起隆密谋乱北京 吴应熊舌战 送走康熙一行,吴应熊看看表,已至未末申初,匆匆赶回好春轩,令保柱和郎廷枢先歇息去,他要赶紧写信给父亲。 信写得很长,连与周培公对弈时那些语带双关的对话都一字不漏地写了进去。末了写道: ……康熙阴险狡诈,千古帝王无人能及。王若不撤藩,则祸在目前而甚浅;王若撤藩,则祸在日后而至深。天下臣民之想望,吴门九族之安危,系于王之一念,伏望深思再三,英明决断,则汉室江山幸甚! 直到掌灯时分才写好这封密信,吴应熊用火漆仔细封好。第二天到内务府领了天麻,便派心腹家丁直送云南。一切停当,吴应熊才叫来保柱和郎廷枢在好春轩共进晚餐。 三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保柱甚至有点烦乱,闷着头扒了两口就不吃了,起身笑道:“世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房去了。”郎廷枢也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不要垂头丧气,形势大变就在目前!”吴应熊的嗓子有点喑哑,幽幽的目光注视着摇曳的烛光,一字一板地说道,“这个藩若是好撤,早就撤了!世琮他们在广东密议之后,三王便分头请求撤藩,肯定要做大文章!汪士荣先到陕西,已经说动了马鹞子下属二十几个军将,一打起来西边立时便要他好看。现在孙延龄成了傀儡,别人不知道他,我最清楚。别瞧他狗颠屁股似地撵着孔四贞巴结,其实是个爱面子的叫驴,他服气不了!汪士荣再去那煽一把火,不烧也得烧起来。孔四贞一个小小臭虫能顶起卧单来?我们要打起精神来,大戏就要开场了!” 这个话对保柱说来,有点文不对题,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沉吟良久,保柱方道:“世子,您在北京还是谨慎为上,这些话不用说,您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 “你不愧为王爷的心腹,真是忠心可嘉!”吴应熊目光陡地一闪,“但是,现在不能光圈在屋里了,要想法子离开这龙潭虎穴!我不能再与杨起隆他们不明不白的了,要将他们拉过来为我所用,不然,凭我们几个,走不出直隶就会被人拿了!”他抬头看看厅上的条幅,用宣纸绢裱十个茶杯大的字,虽然写得毫无章法,却是父亲给自己的处世真诀: 得意不快心 失意不快口 吴应熊闭了目仰在椅上,好像在聚积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好半天格格冷笑一声,又说道:“周全斌小人心胸,上次沾了便宜便不可一世,他能到我这里做不速之客,我当然也可以到他府里去趟趟这汪浑水!” 郎廷枢一怔,忙道:“现在去?太仓促了一点吧?” “不仓促!”吴应熊想定了,“啪”地一拍椅背立起身来,“我久已思虑好了,就缺一个龙虎宴上保驾的,有保柱在,就齐全了!”说着回身咕咚咚倒了三大觥酒,递给保柱和郎廷枢各一杯,一碰说道,“干了!” 小毛子带了吴三桂撤藩和皇上去吴应熊府下棋两条新情报,到鼓楼西街周府向李柱报告。他一入钟三郎会,杨起隆立刻就看出来,这个小毛子具备了王镇邦、黄四村和阿三这些人难以达到的条件,年纪小、手面大、熟人多,机灵聪明而且见多识广。从黄敬传过来的话看,康熙仍有起用小毛子的意思。经过几番考验之后,头一次见小毛子,杨起隆便赏了他二百两生金饼子,吩咐李柱,小毛子这条线不由王镇邦提调,他和李柱亲自掌握,和黄敬各干各的,不要互相勾连。因此小毛子很快便成了红人。 这两条消息立时在周府引起了轰动。焦山、朱尚贤、张大、陈继志和史国宾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估量着即将变化的形势。黄四村觉得小毛子隔过自己,便觉得脸上有些无光,回头看王镇邦,却似并无芥蒂,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长管旱烟。 杨起隆在里头已经听人说了,踱出堂外时,见大家兀自围着小毛子七嘴八舌地盘问细节。小毛子俨然成了中心人物,脸上放着光,坐在木脚踏子上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儿四溅。见杨起隆出来,李柱从椅上一跃而起,大声说道:“少主儿来了,跪拜!”十几个人听到这一声,忙都转身跪了,轻声呼道: “千岁!” 杨起隆却不理会,径直走到小毛子跟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都是机密大事——你怎么晓得的呢——都起来吧,随便坐着说话,以后只要不请神,不开香堂大会,我们就不要弄这规矩。” “回少主儿的话!”小毛子麻利地打个千儿起身道,“奴才的朋友多嘛!里头给云南的廷寄,是听新近掌玺的何桂柱说的;里头去吴府,是听一个额驸府奴才小时候的光屁股朋友说的!”对康熙,他既不能称“皇上、万岁”,也不愿贬称,便起了个“里头”的名字。 杨起隆坐回椅子里,把折扇张开看了看,转脸笑问焦山:“焦兄,你怎么看这两件事?” “两件事是一件事。”焦山肤色黝黑,又不苟言笑,很难看出他的神色,听杨起隆问他,毫不迟疑地答道,“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结三藩。”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吴应熊的底儿,他心里不踏实!”说话的是“阁老”张大,年纪虽老,嗓门儿却很大,声音很脆。 杨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担心的便是“太平了结”。无乱可乘,钟三郎百万会众便是乌合之众,能派什么用场?沉思一会儿便用目光询问他的军师李柱。 “二位说的都有道理,朝廷当然不愿随便兴军,作一点试探也未尝不可。”李柱目光深沉地扫视着众人,“现在最关紧要的不是猜他们在想些什么,而是要看他们在做些什么——继志弟不妨将各处情势谈谈,大家参酌一下就明白了。” 陈继志是朱三太子封的“总督”,各方情报都归他汇总,听李柱点到自己,便清了一下嗓子说道:“现在朝廷在热河、辽东、内蒙练兵,人数总共约有三十五万,很上劲,遏必隆前不久还巡视了各地练兵的情形。又花十万内币,请了个西洋人张诚督造红衣大炮,这件事康熙还亲自去看了。青海、内外蒙到塞内的通道都设了卡,一律不许地方官乱征马匹,朝廷自己征的马却比往年多出一倍。米思翰征粮更是卖力,今年约比往年多三成……吴三桂那边难处更大,但备战的事干得更凶,马匹从西藏那边源源征入,兵额又密增了十三佐……”他很熟悉情况,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才说了个大概,末了又道,“这些都是各地香堂堂主送来的信儿,亲眼所见,当然是很靠得住的。” “针尖对麦芒,这就是眼前势态。”李柱听完笑道,“耿精忠请撤藩,准了;尚可喜请撤藩,准了;加一条让尚之信承袭王爵,却不准;吴三桂的奏折里语带牢骚,照样准了——这就是气魄、胆识,不能不佩服这个小满鞑子!吴三桂又自恃是汉人,兵多将广,以我愚见,这个仗是打定了。” 杨起隆听了,低头想想,又问身边的朱尚贤:“宫里的情形如何?”朱尚贤极为精细,只侧身低声说了几句。小毛子留神去听,也没听到一个字,又怕众人瞧见,只好装着心不在焉的模样用手指在地下画着道道。良久,才听杨起隆点头道:“人够使就行了,不要再弄人了,我总觉康熙已察觉了我们似的。”小毛子听得身上一哆嗦,随手在地下猛地画了一道。 “吴三桂是个软骨头货,”李柱见大家都在默谋又说道,“朝廷若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吴三桂也许会软下来。所以我们不能坐等,我们要代吴某造点乱子,他不肯上梁山也得逼着他上去。” 焦山点头道:“军师这些话很有道理。我们可以替吴应熊操操这个心,在宫内,或投毒,或起哄,只说是云南的人干的,这样,吴三桂想拉稀也就拉不成了。” 王镇邦听着心头突突乱跳,他很担心把这样差使落在自己身上。正要寻个遁词回避,小毛子却忽然大声道:“这种事在宫里干,没门儿!你们不是太监,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这不,王镇邦、黄四村都在,问他们谁敢干?皇上跟前的人一个个比鬼都精!又要弄玄乎,说是别人干的——这事儿呀,你们甭找我,谁不想活了谁干去!” “不速之客听你们议论多时了!”门外有人大笑道,“竟公然想栽赃害我父子!我爹爹乃大清忠臣,自请撤藩,心甘情愿,有谁逼迫他来着?我们吴家与诸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又没有刨了你们的祖坟,用心为何这样狠毒?”说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昂然而入。前头一个几步跨到中间,拉过一把椅子跷起二郎腿大咧咧地坐在杨起隆身边,“叭”地吹着了火煤儿,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浓雾来,揶揄地扫视着厅中众人。 谁也不防此时竟有人破门而入,大声说笑,更不知他们是怎样闯进这戒备森严的周家大院的。大家抬头看时,正是侏儒一样矮胖敦实的吴应熊,他满身都是精明强悍的神气,丝毫不拖泥带水;再看吴应熊和杨起隆的身后,皇甫保柱彪彪然按剑挺立,恶狠狠地看牢了杨起隆,威风得像一尊护法天王。众人不禁都惊得瞠目愕然。 “朋友们只不过在无事闲唠朝局嘛!”周全斌是这座宅子的主人,眼见气氛尴尬紧张,忙上来应酬:“额驸大人何必当真呢——看茶!” “我也是闲谈。”吴应熊接茶啜了一口,抿着嘴嘻笑道,“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既不要别人代劳操心,也绝不肯代人受过——笑话,我就那么容易受人欺侮?” “足下日子并不好过。”陈继志阴沉着脸说道,“平西王回辽东,足下若能终养尽孝,就算得上吴家祖上有德;平西王如果抗旨不撤藩,一条绳子锁拿北京,锒铛入狱,大祸不测;平西王倘敢造反,朝廷头一个便要取足下项上的人头!” “不会吧?”吴应熊喷地笑了,“皇帝今日到我那里去了,说不定撤藩之后,我还能弄一顶铁帽子王冠戴戴呢!” 众人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小毛子的情报中压根儿没提这一条。 “既是如此之妙,”李柱忽然失声笑道,“但不知铁帽子王爷为何要夤夜造访,为何来此与我等同座聚议?” 吴应熊知道这人不好应付,身子一倾,倚着茶几笑道:“李公,谁说你们讲的毫无道理了?我与你们正有不少事要议,平西王若起义兵——” “平西伯!”杨起隆倨傲地点点头,大声纠正道,“平西伯自己起不了‘义兵’!他本是我大明臣子,难道要自立新朝?若果然如此,其下场一定像足下今日与周培公对弈的那盘残局一样!” 吴应熊也万不料这班人情报如此迅速精确,刚吹着的火煤儿几乎烧了手,“噗”地一口吹灭,定定神方又笑道:“家父当然不会自立新朝,不过新朝之主是不是你,那就很难说了!”他跷起的二郎腿急速地抖动着。 “吾乃大明三太子,有玉牒、金牌为证。”杨起隆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冷笑道,“有谁敢来与我相争?” 吴应熊身子向后一仰,淡淡说道:“那些我都知道,你确实是——朱三太子——我也不曾说,你不能做新朝之主。”说罢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 “这不是现在争议的事。”杨起隆的神色有点不自然,踌躇着说道,“为一姓一己之利争夺这把龙椅,没有不身败名裂的。只是天下百姓盼大明复辟,如大旱之望云霓,我等何敢惜身爱命?” “这话就对了。”吴应熊冷冰冰说道,“家父要借大明龙旗,‘三太子’要借家父实力,都是为解百姓倒悬之苦。平心而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谁知道鹿死谁手?当今最紧要的是,同舟共济,携手并进,共举大业。将来丑虏荡尽,自家人再关门说话,是干戈玉帛,都是好商量的。” “同舟共济?同舟不同心有什么意思?”张“阁老”在旁忽然笑道,“三太子目下有百万之众,何必要借别人实力?龙子龙种,凤雏凤孙,自有天佑人助,吴公子未免自作多情了吧?” “嗯?”吴应熊不防这个糟老头子跳了出来,侧脸将张“阁老”上下打量一下,笑道,“龙凤有种,足下是什么出身?这么好的嗓门儿,好生熟悉呀!——是抬舆轿夫,还是卖馄饨烧麦的?——有一首古诗你听过么?——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这就是同舟共济!平西王因与杨先生早有默契,才特命我与打虎将军皇甫保柱到此与诸君同筹大计,并不是离了你这张破荷叶就不能包粽子!家父统兵百万,据地千里,寻出十个八个朱三太子算什么难事?天下姓朱的不计其数,都可做个三太子,何必一定要一个害了东郭先生的‘中山狼’?”言毕哈哈大笑。 齐肩王焦山听着这话,铁青了脸靠在椅上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小看人了吧?欺我们这里无人?上头是天潢贵胄,三太子口含天宪,手握玉牒,军师李柱公一代智士,陈总督继志英勇善战,史国宾治军能手,张阁老善筹财源——我们哪里就一定要靠云南那个不忠不孝的烂货?” 吴应熊听罢,冷笑一声,应口答道:“我平西王坐大郡、拥重兵,雄踞西南二十余载,天与人归、兵精粮足,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一呼一吸,山川撼摇,一眠一起,朝野瞩目!吴世蟠盖世精明,夏国相精通奇门,刘玄初神机莫测,汪士荣张良再世!保柱、本琛、马宝皆能征惯战,有拔山扛鼎之勇——哪像你这里:齐肩王焦山大言欺人,阁老张大糊涂昏聩,朱尚贤草包将军,史国宾马屁提督,陈继志青楼酒徒——哪个说过要靠你们来着?”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座中人除给杨起隆和李柱留了情面,其余的几乎糟蹋殆尽,众人无不大怒。小毛子几乎失声笑出来——他以前一直把吴应熊当作“笨鳖”,这个笨鳖竟如此能损人,吃惊之余见众人狼狈,又觉好笑——又怕人瞧见,忙别转了脸。王镇邦素有心疾,见双方霹雷闪电,剑拔弩张,脸色变得煞白。 “何必意气用事呢?”李柱格格一笑,起身团团一揖,“应熊方才讲的是有道理的:目下大家都在难中,便要分道扬镳,也是以后的事,如今争这个高下是要被渔翁得利的。还是要同心协力、和衷共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李先生深明大义!”吴应熊躬身回礼说道。他今天并不是为吵架而来,作为一个“人质”,他不能插翅飞回云南,必须靠朱三太子庞大的地下势力保护。所以他不能真的翻脸,但如不给对方一点颜色,这群人又不肯就范。吴应熊刁狠泼辣地说了一大篇,见李柱给了台阶,便就坡打滚地换了笑容,口气一转说道:“说实在的,王爷和三太子身边,都是命世豪杰。诸位如不作贱王爷,吴某人岂敢出口伤人?” 杨起隆见气氛缓和,摇着扇子欠身问道:“吴先生,令尊的心思究竟怎样?” “还没有来信。”吴应熊笑道,“不过诸位放心,家父决不会束手待毙的。” “据你看,眼前该怎么办?” “你们造乱我赞成,栽赃不是上策。”吴应熊目中闪着寒光,“办不到的事嘛!应该加紧暗地联络,在黄河以北集结,扰乱京师,朝廷便无暇南顾,家父得以从容准备,南方义兵一起,南北相互策应,诸侯会兵中原——嗯?”他笑着双手一合。 李柱心里雪亮,这个吴应熊最急的还是南逃,所以才出这样的主意,但想想这是各为其主的事,只好各干各的。想着,他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笑道:“那——你怎么办?” “你们造起乱子,这是光复汉业的大事,吴某生死何足道哉!”吴应熊笑道。他想起山东抱犊崮、朱甫祥和刘铁成那股力量,只要京畿一乱,马上便能潜行前来接应。 李柱心里冷笑着,口里却道:“既是通力合作,我们也是信义之人,岂肯让公子独自赴难?你出北京,包在我们身上了!” “就怕你诸君不守信义哟!”吴应熊心里也在冷笑。 此人外相如此老实,心中这样奸诈!李柱目光霍地一跳:决不能让他回云南,非除掉他不可! 杨起隆忽然哈哈大笑道:“人说曹操多疑,我看先生也不亚于曹阿瞒——也罢,”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面银牌,郑重递给吴应熊,说道,“这是我会十二面信牌之一,送你一面!拿了它,各处钟三郎会众都会保护你的,又有这位盖世无敌的打虎上将随身侍卫,还怕不能平安脱身?” “朱君真有龙种的气度!”吴应熊大笑起身,也从怀里取出一面银牌换给杨起隆,说道,“不才早已仿造了一面。不然,今夜哪里能闯入你这密室?这个假的你拿去,十二面变成了十三面,哈哈哈……”又转身对保柱说道,“如何?我说不虚此行吧?”说罢,竟携了保柱扬长而去。 杨起隆看着他们出去,“咣”的将假银牌撂在桌子上,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传令,一切信牌全部作废重造,一律暂用暗语联络。”(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回 理积案君臣夜勤政 盗令箭保柱 康熙十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在静悄悄地飘落着。先是碎米一样的雪粒,接着便像鹅毛片一样地悠荡旋转,把整个京城装扮成银色的琼楼玉宇,耀人眼目。 周培公和小琐已有好久没有见面了,当他再次来到烂面胡同寻访阿琐时,不禁大吃一惊,她家的柴门生尘,蛛网罗窗。经过几度打听,总算得了实信儿。自那次二人分手后,她的父亲不久便病故了,哥哥到黑龙江去挖人参,又不在家。不得已她头插草标自卖自身,埋葬老人。以后邻人们再也不知她的下落了……周培公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在雪地里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巡防衙门,站在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旁发呆。大街上已铺了一寸多厚的积雪,头上融化了的雪水一滴滴往脖子里流淌,他好似全无知觉。 “培公,到处寻你不着,你怎么站在这里?” 周培公猛听有人说话,浑身一激灵清醒过来,见是图海从侧门骑马出来,忙改容笑道:“出去看雪景儿,回来迟了,瞧着衙门口这积雪很有‘古庙落雪无人扫’的味儿,就看呆了——这个时辰,军门还要往哪里去?” “把你的马让给周大人。”图海回头对一个戈什哈说道,又转脸对周培公道,“圣上有旨,召见我们呢,快上马吧!我们先慢慢走,衣冠朝珠叫他们随后送来!” 周培公上了马,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将缰绳轻轻放松了,两匹坐骑在十几个戈什哈的簇拥下缓缓行进。周培公此时方收摄心神,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这次又是一无所获?”图海在马上转脸笑道,“那么个大活人还能丢了,真怪,明日我叫顺天府帮你查一下!” 周培公点点头,说道:“军门,多承你挂心。不过,这件事我不想张扬出去。”图海笑道:“你这人真怪,心里整日放不下,又不叫人帮忙;这个阿琐也很怪,既有情于你,又知你在这里做了官,怎么连个信儿也不捎来?”周培公苦笑道:“军门不要误会,阿琐于我有恩是真,有私情是说不上的,我如今是,不想看着她去受穷。” “风尘知己嘛!”图海说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大丈夫的本色嘛。她不来见你,说不定有难言之隐,也只好仔细再打听着吧。”周培公点了点头,又问,“这么晚了圣上叫进去,有什么事呢?”图海摇头道:“不晓得,总是京畿防务上的事吧,听说吴应熊和杨起隆他们勾在一起了,说不定要大举剿杀的!” 周培公勒住了缰绳,仰着脸想想,笑道:“不会的,若按杨起隆他们所作所为,早该动手拿他们了,这么长时间不动他们,是怕他们与吴应熊勾连得太深。若拉扯出来,吴应熊犯的是剐罪,真的惩办他,又怕给吴三桂造了口实——主子想的事儿,总比常人深一些!不过,这也确是一步险棋。” 二人一边说,不知不觉已到午门外头,给周培公送袍褂的戈什哈在雪尘中打马追了上来。在右掖门口,熊赐履、明珠和索额图早已等着了,见他们过来,索额图埋怨道:“图大人,亏你老兄还是个将军出身,又是奉旨入朝,这早晚才来!我们若不等你,径自进去,圣上问着你们,怎么说呢?”明珠却笑道:“反正皇上还在勤政殿没回养心殿,我们不如递牌子到那里候着。”说着五人便递牌子进去,果然康熙还没回来,便按秩位在丹墀下跪下等候。索额图笑着小声道:“老图,我倒错怪了你,在午门外还能跺脚取暖儿,这倒好,硬冻!”熊赐履却直挺挺地跪着,回身用目光扫了一眼,大家便都不再言语了。 “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黄敬说得好!”约莫半顿饭光景,便听到从养心殿垂花门外传来了康熙的声音。他大说大笑,似乎十分高兴。张万强作前导,黄敬和另一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康熙胳膊冒雪行进。康熙见他们五个排着跪在雪地里叩头迎驾,忙笑道:“天下着雪,免去吧!熊赐履有岁数了,往后免了这个礼——这雪下得好啊,嗯,这下的不是雪,是面,是白面啊!” 也许是受了康熙情绪的感染,也许是从大雪纷飞的天井进了殿内,五个人都觉得身上一阵暖烘烘的。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康熙一边一连声地叫掌烛,一边命侍卫魏东亭、狼瞫、犟驴子、穆子煦都到廊下值差,又命熊赐履等五人挨次坐在椅上,指着龙案上二尺多高一叠文书笑道:“朕自即位以来,从没有积过这么多的案卷,这里头礼部、刑部、兵部、户部的都有,你们分头去看,批过了朕再过目,由周培公缮净。我们君臣坐他个通宵如何?办不完明晚再办!” 熊赐履听了笑道:“皇上勤政原是好的,但积这么点案卷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妨让臣等先看了,写出事由、批复节略,主子再看就省劲多了。主子只管安睡,明晨五更臣等办好了再惊动圣驾。” 康熙一笑,也不答话,自取了一份去批阅。周培公挽袖磨墨预备誉缮。这四个人对视一眼,忙都各取一份回座。掌灯的宫女在各人面前又添了一支大烛,康熙身后比别人多加了两盏宫灯。殿中刹那间静下来,只听见翻纸的窸窣声。 大约到二更末,五个人才各自批完。熊赐履、明珠、索额图和图海陆续轻轻起身,悄悄将案卷送回原处。康熙将自己批过的交给周培公,笑道,“该你忙了,让他们先假寐一会儿,朕有疑处再叫他们一起来参酌!”说着,将大臣们批过的都抱到自己案边,一件件细看。 大殿上又沉静下来,只有康熙和周培公一个目不停视,一个手不停写。其余四个哪敢“假寐”,端坐在一旁注目康熙。大家心里都很感动,康熙的勤政,早就听太监们说过,自己平日也有感受,只没有想到,他竟如此丝毫不苟。熊赐履不禁暗想:“就是祖龙、唐太宗两个最勤政的帝王,也未必励精图治至此!” 雪仍不紧不慢地下着,丢絮扯棉一样一层又一层覆盖着百年老殿。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引人追忆往事。魏东亭侍立在廊下,眺望着白茫茫天穹,陡然间想起了伍次友。那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又黑又冷,只不过是秋天,洒着霏霏细雨。魏东亭因读《易经》,请教乾爻八卦相生相克之理,伍次友却不肯教,笑着说:“我和熊东园虽意见常常相左,惟有这一点志同道合。你所求问的是术家之‘易’,不是儒家之‘易’,我以为不懂它反而更好——为臣子的事事要立忠孝之本,勤慎事君;为君父的则要以天下之心为心。不然,一遇事便演术数,拘泥于小我的荣辱安危,避凶趋吉,擢迁黜退,这样,国家的事谁还挂心?”眼前殿内这幅景象,要是伍先生也在,那该多好啊!事情已过去四年,伍次友的这些话,和他的音容宛然在目。“沙径徘徊古黄河,飘萍今夕是何处?”这是伍次友临别时赠给明珠的诗句,真是愈嚼愈苦……眼前这个周培公,听说也是伍先生荐来的,的确是一位栋梁之才。伍先生虽然身在江湖之上,心却系念着朝廷大事。魏东亭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殿内康熙说道: “直隶这个案子定重了。朕看恕了他罢,明珠。” “这是万岁的仁慈。”明珠在回话,“不过据案情看,崔度平夤夜持刀入宅,故伤田主,本应判为弃市的罪,奴才瞧着事出有因,又有孝女请代父死,所以只判了流徙二千里的刑。”略一沉吟,康熙笑道:“这个姓张的田主很可恶,本来就是更名地嘛,夺佃夺得那么凶!崔家有这样的孝女,实在难能可贵。从轻了罢!”明珠笑道:“奴才只能依律而断,不过万岁仁德,尽可施恩。” 康熙听了叹道:“就这样,下个特旨:就地枷责三日罢——老的七十多岁,小的只有八岁,惩一人夺二命,于法度固然无可非议,于情理又未免太过了些!” 说完这话,又没了声息。半晌魏东亭又听熊赐履缓缓说道:“他们那里遭了大水,去秋淹得一干二净,这张家田主虽说有理,也确实是为富不仁。” “叫户部去放赈。”康熙困倦得打了个呵欠,“你们看看可否蠲免了那里的粮赋?” “回万岁的话,”这是周培公的声音,“单奴才今夜誊缮的案卷,已有七府免了钱粮,是个中等省份了,以奴才愚见此类事眼前还不宜过宽。” 康熙听了没吱声,看来内心十分矛盾,呷了一口茶,才又说道:“朕并非沽名钓誉,朕恨不得天上掉下几库粮食来!但眼见春荒将至,百姓总得有充饥的东西才行,有吃的便有法度,不然,会出更大的乱子——百姓,是不能得罪的!” 因为夜深人静,君臣间的这些对话,在殿外值勤的魏东亭等人,听得清清楚楚,魏东亭心中不由一热。猛的一阵寒风扑面,吹得他打个寒噤,方欲进东厢取几件斗篷给弟兄们披上,乍然间见西廊房顶上人影一闪,“噗”的一声落了地,俯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魏东亭浑身汗毛倒竖,大叫一声: “拿!大胆野贼,竟敢入宫行刺!” 侍卫们顿时大惊,“刷”地一声,一齐拔出剑来。犟驴子一个箭步跳到当院,预备厮杀,狼瞫和穆子煦飞身一跃上了台阶封住殿门,叫道:“圣上不要慌,有奴才等护驾!”守在垂花门口的十几个侍卫早“砰”的一声将门封上,挺刃而入,将养心殿护得严严实实,紧紧盯着伏在地上不动的刺客。 康熙君臣六人正在议论得热闹,猛听殿外有变,惊得一齐跳了起来。自开国以来,宫掖深处还是头一次出这样的事,康熙也自惊疑不定,心头突突乱跳。半晌,听外头并无动静,便慢慢踱步向殿外走来,熊赐履和索额图忙上前劝阻,明珠、图海和周培公忙抢前一步掩在康熙身前。从房上下来的人一直伏着不动,此时,见康熙走出来,跪在雪地上连连叩头,高声呼道:“万岁!”刺客一抬起头来,周培公大吃一惊,原来竟是熟人!康熙早失口惊呼出来: “保柱,是你来刺朕!” 众人听见这话愈加愕然,不知康熙怎么竟会认识这个刺客。魏东亭惊魂初定,这时才认出是在吴应熊府里下棋的那位武士。宫中墙高院深,警卫如林,又下着雪,他竟能潜到此地! 保柱面色苍白,嗫嚅了半天,“哇”地放声大哭,将怀中利刃,袖里飞镖、绒绳、抓钩都取出来扔在地下,说道:“皇甫保柱枉为七尺男儿,有眼无珠,不识圣君,错投了枭巢,替贼效命,再无容颜活于世上!”说着身子一仰横刀项下,“今日愿自刎于驾前,以警后来者!” “慢!”康熙大叫一声,“朕还有话,你听完再死不迟!”说着,便连珠炮似的一句顶一句讲道:“麑槐下横剑自刎,固是千秋烈士,可是,于晋之大业何益?——小白不记射钩之恨,卒成五霸之首;英布曾为敌国之臣,一归高祖,遂千古扬名;刘秀二十八将匪盗居多,凌烟云台图像,后世莫不敬仰!” 这几个典故,康熙讲得既明快又简捷,句句震撼人心,字字掷地有声,连熊赐履这样的饱学之士也暗自称赞:这哪像夷狄之君,仓猝之间,言词如此锋利!康熙又道:“朕虽不及古之圣君,岂有不知这些道理之理?——壮士起来,壮士起来!——有动皇甫先生一根汗毛者,斩!” 保柱是吴应熊派来盗取乾清宫金牌令箭的,他已有了朱三太子送的银牌,再有这件东西,回云南一路上便可以畅通无阻了。但吴应熊做梦也没想到,曾在虎口中救过吴三桂的保柱,心境和离开五华山时已有了极大的变化。自在兖州府两度与伍次友相处,保柱已觉察到自己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品行这样端正的读书人,一般儿也是汉人,虽受尽了折磨,却心无二念地效忠康熙,这是为什么呢?开头他总拿伍次友是帝师*自解,但一路访下来,不但读书人,就是山野樵父、贩夫,也无不私下称颂康熙的德政,自己的恩主吴三桂竟像狗屎一样没人睬。保柱心中便更加疑惑:自己这只鸟是不是错站了树枝儿?那日他在吴府亲眼见到康熙,便被这位青年皇帝身上的魅力所折服。 他来盗令箭没有成功。照吴应熊的吩咐,他先去乾清宫,但那里的侍卫们守护得很严,里里外外烛火通明。又潜到了养心殿,他已在房顶上听了一个多时辰。 康熙料理朝政,昼夜不停,连精力充沛的壮年臣子都觉得吃不消。有关康熙勤政的事,以前他也听说过,今夜亲眼一见,才知道确非虚语。盗不走令箭,他本打算先回去再说,后听康熙君臣议论崔度平的案件,又议及赈荒,康熙对民疾民伤处处在心——百姓到哪里再寻这样一个皇帝?他趴在石房顶上想得很多。吴三桂在五华山,酒酣耳热之际,将大盘珠玉、满箱金银倾洒到地下,让歌伎、侍卫们争抢,自己和姬妾在旁鼓掌大笑,与康熙比起来,连猪狗也不如!保柱真痛悔:自己许身匪类,犹自以国士自居,一想到这些,便感到无地自容,因而起了仿效麑槐下自刎的念头——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算了! 康熙那几句雷鸣电闪的话,说得保柱无言可对。他只好长叹一声,弃了剑,跪在地上反背着双手,泣求道:“请东亭兄过来绑了兄弟!” 魏东亭此时也真是感慨万千,收了剑,慢慢上前就要用绳。 “虎臣退下!”康熙厉声说道,亲自走下阶来双手挽起保柱,携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进殿来。保柱早已泪下如雨,轻轻挣脱康熙的手,只是抽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熊赐履原本还有点疑心,这时也动了情肠,坐在一旁轻声说道:“皇甫先生,方才皇上的话你要好生想想,你今日横死阶前,固然也算舍生取义,但元凶首恶俱在,天下祸根未除,撒手一去,算不得尽忠啊!” “大人说的是。”保柱颤声道。他对今夜的行动,一直似乎在噩梦中,此时清醒过来,惶惑四顾,又有一种莫名的悲怆袭上心头,禁不住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你休要恋吴三桂的恩。”康熙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莞尔一笑道,“他那些虚仁假义只能收买血勇之徒的心,真正品德端正的人是不会永受欺骗的!他不过是一具只会用金钱美色、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行尸走肉!日前在吴府,朕一见到你,便为你惋惜不已!” 这些话在保柱听来,句句情真意挚,比自己方才抽刀自刎时康熙急切中说的,更加亲切温馨。保柱心里涌上一阵似酸似甜的热流,外头的冰雪似乎都被这充满暖流的大殿融化了。 “万岁的话臣都记在心里了。”一回到现实中,保柱又有些为难了,叹息一声道,“人生如棋,好比周先生和吴应熊那一局对弈,几翻几覆才见真理。今日皇上一语点化,胜我保柱终生苦思——只是眼下该怎么办呢?” 康熙抚着下巴,望着灯焰儿沉思道:“你留在京城不太好,朕若把你留在身边,容易引起吴三桂的口实,倒不如给你个差使避开一下,将来在战场上——朕不是说对吴三桂用兵的战场——用你之处还多着呢!” “恭喜万岁又得一员上将!”明珠满面春风笑道,“不过据奴才看,皇甫先生还是回去为好,有他在那府里,便不做差事,总是那里多了我们一个人,也可有些照应。” 康熙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他深知保柱受吴家恩宠很深,办这样的差太难为人,听了明珠的话,又觉不无道理,只是低头沉吟。熊赐履便问魏东亭:“虎臣,今夜的事张扬了出去没有?” “没有。”魏东亭道,“一开始门就封了,里头又没动手……” “我还回去!”保柱横了心,一咬牙说道,“保柱身无寸功,用什么报效明主?看吴应熊的意思还有下一步棋,皇上在他跟前有个人到底好些。听说太监里头有不少人是钟三郎香堂的人,当中还有一些人和吴应熊有勾手,皇上一饮一食一行一动都要当心!” 这个信儿正是康熙最关心的,小毛子也未打听明白。听保柱透出这个信来,康熙不禁打了个寒颤,愈觉明珠的话有理,便道:“好,你就回去。觉得为难的事就不办,不是必要的事,也不要报,有急事寻魏东亭!”说罢,回身进了西阁,从一只金漆盒子里取出一面金牌令箭,笑道,“你不是来盗这物件的么?总不能空手回去——拿了!” “谢万岁!”保柱见康熙如此真诚相待,热泪夺眶而出,双手接过令箭,叩了头起身团团一揖道,“如此,罪臣去了!”转身大踏步出殿,将身一拧,一个燕子穿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雪雾之中。这绝顶的轻身功夫,惊得众人瞠目结舌。 “张万强!”康熙大声道。 “奴才在!” “黄敬来了没有?” “他请假了。” “严加提防!今晚在场的太监、宫人都交待了,敢有走漏出去的,哼!” “喳——”(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回 计中计魍魉费筹算 骗中骗美人 深夜派保柱入宫,小毛子不但知道,而且他就在额驸府陪吴应熊吃酒,专等皇甫保柱回来。自从吴应熊亲自拜访了鼓楼西,杨起隆便派小毛子专门负责与吴应熊的联络。这正是小毛子和吴应熊两个人都求之不得的,所以一拍即合。 一听说皇甫保柱入宫,小毛子的脸就变色了。吴应熊见他如此不经世,抚着他肩头格格笑道:“亏你还是见过世面的,这么一点小事就被吓得掉了魂儿?放心!他的本事不在你说的那个胡宫山之下,就是盗不出东西,也决计出不了事!” 小毛子听说不是行刺,心里虽略觉放宽,但还是忐忑不安,坐不宁,立不稳,想走开又怕吴应熊起疑;强打精神陪着,又怕恍恍惚惚中露出马脚来。他吃了几杯酒后,便推说若是多吃了身上爱起痒泡儿。吴应熊虽奸,怎奈这是一个双料的人精猢狲,倒真被他瞒哄过了。 保柱回到府中,已是丑正二刻,吴应熊还在心神不定地自饮独酌,小毛子因熬不得困,坐在一旁乜眯着眼“钓鱼儿”。听到院中有声息,两个人同时一惊。吴应熊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跨出外厅,与满身冰雪的保柱撞了个满怀。小毛子见保柱面无杀气、身无血迹,压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又找座儿又拧热毛巾,还忙着寻干衣服给他换,保柱刚揩过脸,便一杯烫好的热黄酒递到了手里。吴应熊不禁笑道:“你这猴崽子真会巴结人!” “咱本来就是侍候人的么!”小毛子一边忙着给二人布菜斟酒,一边笑道,“没这两下子怎么当差!” “世子久候了!”几杯热酒下去,保柱精神体力都好了些,笑道,“几乎没把命送在那儿,乾清宫守护得铁桶一样,根本没法下手!” 吴应熊一怔,忙道:“办不成就不办,再想别的法子吧——只是你在那里头太久了,叫人悬心哪!”小毛子也道:“那里的人我全知道,厉害得很!魏东亭、狼瞫他们,一个个都是夜猫子投生的!你能平安回来,就得念上三千声南无阿弥陀佛了!” “笑话!”保柱心里嗵嗵跳着,绷着脸道,“我要是肯空手回来,为什么还耽误到这个时辰?”说着从贴身处取出那支令箭递给吴应熊道,“这是世子的福气,老天爷叫世子顺利返回!” 吴应熊眼中放出欢悦的光芒,正像一只饿猫扑到一条跳到岸上的鲢鱼,猛地抢过令箭,拿到灯下仔细审视,反复抚摩,忽然爆发出似哭非笑的声音:“真的,真的!哈哈哈……真——”他笑着,乍然间却停了,转身问保柱:“不是说乾清宫下不得手吗?这是——” “这是在养心殿得的。”保柱端着参汤,笑笑答道,“人说皇上勤政,我今夜是亲眼见着了,三更过后,等他去了翊坤宫,我才进去将它摸了出来……” 吴应熊把玩着令箭,心不在焉地转过脸来又问小毛子:“你不是说这物件都在乾清宫么?” “难道说改了地方儿?”小毛子诧异道,“怎么何桂柱没跟我说——是在哪儿取出来的?” “黑地里摸,像是在个小匣子里头,”保柱揣度着吴应熊的心思,又问,“怎么,不合用?” “我知道了!”小毛子忽然拍起手儿笑道,“真正是世子洪福齐天!这一支是孔四贞缴回来的,敢怕是忘记了,连档也没记。” “光有这个还不成。”吴应熊两眼盯着灯火出了一会儿神,松弛地舒了一口气,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着,说道,“杨起隆他们想栽赃于我,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杀皇上!”皇甫保柱和小毛子同时惊呼道。 “嘘——噤声!”吴应熊左右看看,轻声道,“这是阿紫的事,我已有安排,我可不像这些笨驴!” “你怎么办呢?”皇甫保柱不禁问道。 吴应熊只笑笑,没作回答,转脸问小毛子道:“你还在茶房烧火?” “嗯。”小毛子只顾夹菜,头也不抬地答道,心里却思忖着吴应熊问话的意思。 “很苦吧?” “也都过来了。”小毛子说着,眼圈儿有点红,他想起了妈。自他被打以后,只回去瞧过两次,老人怕他再出事从,已经断荤吃斋,头发全白了。 “你想回养心殿不想?”吴应熊突然问道。 “想不想都没用。”小毛子一怔,放下筷子问道,“额驸问的真怪,谁愿意老当杨排风呢?” 吴应熊自信地点了点头,笃定地说道:“我能叫你重回养心殿,只是你不能半信我吴应熊,半信钟三郎,钟三郎是他们捏造出来骗人的,能叫你家世代富贵的是我!”他眼中放着阴冷的光,连保柱的手心也渗出了冷汗,不知他耍什么花招。 “额驸有什么办法叫小毛子回养心殿呢?”保柱听了问道。吴应熊神秘地笑笑,说道:“我听说杨起隆已密令黄四村投毒杀康熙,既可逼迫王爷起兵,又可借刀杀我——哼哼,想得真不坏呀!你只盯着姓黄的,到时候当面揭了他的底,这功劳还不够你回养心殿?” “老天爷!”小毛子惊得嘴唇发白,这个消息太惊人了!但他旋即一转,说道,“我若揭他,三太子知道了,还不活扒了我小毛子的皮!” 吴应熊冷笑一声说道:“他敢!他那头有我呢,他敢张狂杀我的人,我叫他滚汤泼老鼠,一窝儿死净——杨起隆一个京师无赖,有多高的手段,多大的能耐?” “那——”保柱只说了一个字便咽了回去。 “你是问黄四村不是?早被李柱他们拉过去了!”吴应熊脸上毫无表情,“念他跟我一场,到时候给他家抚恤金从厚一点就是。”说着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道,“天快明了——今晚我连郎廷枢也没叫。自上回皇上来后,我瞧着他神思恍惚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我还要再看看这个人。” 时令渐渐向暖,宫墙上、砖缝儿里的嫩草由黄变绿。康熙去年春天曾悄悄儿种了半分稻田,原想秋后熟了,召集文武百官都来瞧瞧,然后在黄河以北能开水田的县府推广,不料八月间连下了三场早霜,竟落得个颗粒无收,使他十分扫兴。今年他早早儿让皇后又育了一大条盘秧苗,该到栽秧的时候了,他独自到景山后头那片水田里插了,又命太监精心照料,这才返回宫来。 康熙站在殿前,任柔和的春风吹着,他抬头看看檐下喃呢的燕子——这人间的宠鸟,无论在乡下的茅棚土屋,还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谁都不会去伤害它,多么自在!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儿乏,康熙正要回殿,却见黄敬恭恭敬敬侍立在丹墀下,便笑道:“黄敬,张万强呢?” “回主子话,”黄敬恭敬地笑道,“老佛爷去大觉寺烧香,忘了件什么东西放在那儿——叫他去帮着寻找呢!” “哦。”康熙淡淡地应一声,忽又笑道,“上回你说过有几处好玩的地方,带朕出去走走如何?”黄敬听了忙道:“这个,奴才可不敢——张公公早有关照,说是老佛爷的懿旨——”话还未说完,康熙便截住了道:“这是朕的主意,又不是你调唆着朕去的,怕什么?张万强还管着朕了?叫——”他想说叫小魏子,想想又改口道,“叫穆子煦和犟驴子两个跟着,咱们出去走走。”黄敬这才答应着去了。康熙一行四人都换上微服,却不走西华门,从神武门的侧门悄悄儿溜了出去。 北京的大街上很热闹,一座一座酒肆茶楼越修越多,一个比一个漂亮。一街两行,什么绸缎布店、花纱铺、故旧店、玉石珠宝店、文房用具店、花果行、铁匠铺、竹木家具店、酒米作坊、皮匠店、针线刺绣铺、鲜鱼海味店……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要什么有什么。康熙杂在人流中边走边瞧,心里十分熨帖:这一切都是他赐与的,他在他们中间,而他们谁也不知他就是“当今”! 在城西闹市走了一遭,他们又来到前门一带。这里又是一种格局,到处是戏院、会馆、饭店。在戏院前,挂着偌大的粉牌上,除写有某角串某某戏之类的海报外,有的还题有斗方名士写的竹枝词。这些词倒逗起了康熙的兴味: 某日某园演某班,红黄条子贴通关 康熙不禁笑道:“俗得有趣,倒是这个‘某’字儿用得很入神。”又看下一家的,却是: 谨詹帖子印千张,浙绍乡词禄庆堂 抬头一看,果见门楣上横挂着一匾,写着“禄庆堂”三个泥金大字。康熙笑道:“我就不信,他家的戏只叫绍兴人看!”说着便要进去。黄敬忙笑道:“主子没瞧清,他这里不演戏,是专门叫堂会的。要是想听,到六合居,又吃又玩又点戏,那才玩得尽兴呢!” “走,瞧瞧去!”康熙扇子一挥,兴致勃勃地说道。 六合居很大,是个酒店,紧挨着戏庄,一边的戏庄叫衍庆堂,也还罢了;另一边叫庆云堂,门面又大,人又多。康熙挤在人堆儿中看戏牌,上面写的是:“紫云姑娘演《琴挑》。”那上头竹枝词口气更大: 每味上来夸不绝,哪知依旧庆云堂! 看罢,挤了出来,黄敬他们三个已候在六合居的门前。康熙也不说话,一甩袖子便跨了进去。 “客官要用点什么?”楼下杂座儿上的人很多,一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笑呵呵迎上来问道,“要嫌下头嘈杂,楼上有隔好了的雅座儿,清静幽雅,要喝酒吃菜、点戏听唱儿、看杂耍都方便……” 康熙有些茫然,他对这些一概不懂。黄敬便代答道:“我们爷是尊贵人,你说的都不合用。后头大房子我们点了正厅,上一桌海菜八珍席。你再到庆云堂去一趟,紫云姑娘的戏完了,叫她过来清唱!” “旁的好说,”店小二一看这架势便知是个有钱主儿,笑容可掬地说道,“紫云姑娘的缠头银子二十两得先送过去,她正走红,叫的人多,只怕还未必就能来呢!”黄敬不禁一笑,把伙计扯过一边,交他二十两银子,低声儿道:“你过去悄悄对紫云说,是老黄叫她,兴许这银子都赏了你呢!”那伙计方欢天喜地去了。 康熙走进正厅一瞧,里头布置得很幽雅,盆景花卉、虬架镜台、自鸣钟、书架,还有坐炕卧榻一概齐全,中堂挂了一幅二乔观兵书图,旁边条幅上写道: 小谪三千岁 往来在人间 康熙不禁叫道:“好!”犟驴子是个粗汉子,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穆子煦却很精细,瞧着不像个正经地方,便笑道:“老黄,这儿怎么瞧着像个行院似的?”说着眼看席面已经摆开,菜肴也陆续送了上来。 黄敬忙笑道:“这正是掌柜做生意人的伎俩,行院哪会跑到这里了?” “看来你是此处常客啰!”康熙舒舒坦坦坐了,一边说着,一边便打量着席桌上的八珍席:鱼翅、银耳、鲥鱼、广肚、果子狸、哈什蚂、鱼唇、裙边,中间一个凤凰扑窝、一个孔雀开屏凉盘,再就是一海碗樱桃兔肉海参汤。 “宫里头太监们谁不串馆子?”黄敬笑道,“主子若不喜欢,奴才改了就是。”正说着,外头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的说笑声:“哪里的贵客,什么风儿吹到六合居了?”说着便挑起帘子轻盈盈地走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紫云。康熙一见来人,眼睛陡地一亮:只见她身着浅红比甲,蝴蝶盘扣儿中窝着一方杏黄绣绢,半高不高的月白衣领上疏淡有致地绣着两朵蟠枝梅,下身一溜水泄长裙如新染塘荷,打着百褶,颦眉杏眼笑靥生晕,怀里抱一琵琶在门口笑盈盈地蹲了个万福,莺声细语地说道:“各位爷们吉祥!”康熙发了一阵子呆才想起回话,道:“起来!”又觉得这话皇帝的味儿太重,忙温声说道:“就请过来坐我这边——你们三个也坐吧!” “爷们只管吃酒,”紫云抿嘴儿笑道,“奴不过是个戏子,还是唱曲儿为爷们提神吧!”偷眼打量康熙时,上身穿一件蓝色湖绸团花夹袍,腰间挂着一个酱色贡缎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小帽,脚下穿一双粉底儿双梁靴,瓜子脸上略有几颗细白麻子,不坐到跟前细瞧是看不见的——心里不禁暗笑:这小白脸儿就是皇帝了?康熙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便笑道:“有什么好曲儿,弹来我听。”紫云嫣然一笑,将五指轻轻一舒,琵琶便清越地响了。先奏了一支《宴前乐》,接着正曲子却是《霸王别姬》,那乐声时而如裂石穿云,时而如流水低回,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又似幽咽饮泣。康熙面对珍馐,一口不能下咽,只是左一杯右一杯地饮酒、听曲。 “这曲子太悲。”弹完《别姬》,紫云笑道,“还是唱个家常的助兴吧!”说着,手挥五弦,目送秋波,浅声唱道: 年年宫墙花,岁岁广陵柳,遮几多游子陌路愁?说什么功名世路,劳尽了春情,只余这点儿,却还要万里觅封侯……渺渺鹫岭云何深,杳杳曹溪路尽头,哪里去寻故友——不如归乡有高楼,可得红妆佐酒,又得闲笔著春秋! 歌儿未唱完,康熙已经醉了,摆手儿命道:“唱——得好!朕——真好!黄敬,你——你们三个出,出去,我——我要独,独自和……” “主子,不成啊!”犟驴子拧着眉毛,冷冰冰说道,“太夫人和主子奶奶请主子赶紧回去,熊家、魏家的庄头儿来了,有要紧的事儿等着呢!” 一天的好事,被这五官不正五音不全的犟驴子打发得干干净净。 康熙这晚歇在养心殿,心里仍在牵挂着紫云,半夜里叫了黄敬过来,悄悄说道:“给紫云安排个去处,静一点儿,懂吗?”(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0067.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十六回 黄四村自食恶果 小毛子逢凶化 转眼便是六月天,热得火炭儿一般,宫里用水愈来愈多。这日小毛子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把三个大水缸挑得满满的,往茶炉子添了水,坐在炉旁默默烧火。吃完早点,方见黄四村架着个鹌鹑笼子游游荡荡过来,一边和阿三说笑,一边问道:“小毛子,这时分水还没开?渴死了,还想洗洗澡呢!” “明儿六月六再洗吧!”小毛子将一根劈柴“咣”地一扔,冷笑一声道,“你是挺尸挺够了,还是噇黄汤撑着了?你一回来就摆主子架势——‘渴死了’,活该!小毛子是你的奴才?”阿三近日和小毛子处得好,见他累得发怒,笑笑没言声,寻个斧头劈柴去了。 “嗬!”六月六是浴猪节,听小毛子如此巧骂,黄四村也光火了,“和我摆什么款儿?你打量明大人都买过你的账,是不是?你如今仍旧是小毛子!烧火劈柴挑水是应份差使!我这头儿虽小,还是个头儿。才问你一声儿,你就有一车子的话!”他昨夜在吴府吃酒,吴应熊透出小毛子骂他,此时一并发作了出来。 小毛子听了,把火剪一撂,叉手哂道:“屌毛灰,大爷不侍候你,你该怎么样?” “好了,好了!”阿三抱一抱柴过来放在地上,推小毛子道,“别吵了,方才传话,一会儿养心殿要用水,黄敬病了,叫送过去呢——你累了去那边歇息,我来烧。”小毛子早甩手去了,进屋躺着装生闷气,两眼却瞪得溜圆窥视黄四村的动作。 片刻间水就开了。阿三忙着抽火,把烧余的柴搬回去。黄四村进到屋里张了张,见小毛子望着天棚出神,没再招惹,在门后捣腾半天,长出了一口气,提了个大茶壶出去了。 “事发了!”小毛子一激灵,“噔”地弹起来,看看地下十几个壶,惟独他日日留意的那一个不在了。出来瞧瞧黄四村的背影儿,又几步进屋揣了根绳子,至炉前弄黑了手,抹一把脸,这才不紧不慢跟在黄四村身后走了过去。 “站住!”守在垂花门前的犟驴子,见小毛子鬼鬼祟祟地走过来,陡然喝道,“做什么?”又见小毛子满脸污垢,像从灶灰坑里爬出来似的,几乎笑出声来。 “犟大爷呀!”小毛子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凑到犟驴子耳边嘀咕了几句。犟驴子犹如半夜见了阎罗殿上的小鬼,失惊打怪地大叫起来:“有人要谋害皇上,快,快,快……呀!” 小毛子像炸尸一样,乱蹦着往垂花门里钻。可犟驴子不知他怎么个来头,哪里肯放他进来,紧紧揪住他不放。 “挨刀鬼!倒路尸!王八蛋!一脚踏不出屁的屎壳郎!黄四村要谋害皇上,你倒拦住小爷!”小毛子急得又撕又挣又踢又咬,却哪里能脱身! 康熙正在西暖阁里向苏麻喇姑请教演算开方法,听院外乱吵吵的一片声嚷,便撇了苏麻喇姑踱了出来,问守在门口的魏东亭:“出了什么事?”魏东亭早瞧得清楚,见黄四村提着个大茶壶,雷击了似地呆若木鸡,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又听到被阻在门外的小毛子尖着嗓子叫骂要闯进来,心知有异,便将身子一横挡在康熙和黄四村中间问道:“这事体奴才尚不明白。”康熙脸一扬,厉声吩咐道: “门上别挡,叫他进来!” 小毛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衣服已被侍卫们撕得稀烂。康熙看到精明泼辣的小毛子为了办自己派的差使,如今弄得如此模样,脸上嘴上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紫一道,心里不觉一沉,木着脸问道:“你是发了失心疯么?敢到这里来撒野!” “我的好主子呀,呜——”小毛子“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号哭,天大的冤仇、海深的委屈也没他这般伤心,一边扯鼻涕抹眼泪,一边指着黄四村,“这个天杀的不知弄一包什么药化到水里给主子爷提来了……我瞧着不对,跟在后头就赶来,犟驴子他们死活不叫进来……我的爷呀,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呀……” 康熙惊得陡然一缩,掉脸一看黄四村,黄四村早已面如死灰,还急不成声地说道:“这是怎……怎么说?小毛子,我们……兄弟不错嘛,就是拌了几句嘴,你怎能这样害人?” “你住口!”魏东亭低声吼道,“万岁爷没问你话!” “你叫黄四村?” “奴才……是。”黄四村膝盖一软跪下答道。 “小毛子说你在水里投了药!” “没没……没有!”黄四村像秋风里的树叶一样瑟缩着颤声答道。 “我亲眼瞧见了的!”小毛子紧盯一句。 “万岁爷呀!”黄四村苦着脸叫起撞天屈,“青天大日头,奴才有几个胆,敢往水里投药?再说这水要用银子试过,人尝过才进上的,奴才当差多年难道不知?小毛子是与奴才先头有仇,有心诬告奴才……万岁爷不信,叫人来尝一尝就知道……” “阿弥陀佛,为什么叫旁人尝?”苏麻喇姑早已出来,面若冰霜地合掌道,“佛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就尝尝如何?” 黄四村不语。 “唔?”康熙目光闪电般扫过来。 “回万岁爷话,”黄四村支吾道,“奴才尝了不死,也做不得凭据。” “灌他!”魏东亭在旁大声命道,犟驴子大踏步上前,一手扯了黄四村耳朵,一手捏了他的鼻子,黄四村只好张开了嘴,小毛子熟练地提起壶来,说道:“姓黄的,识相点,免得多灌。”说着一倾壶嘴便灌进了口里,黄四村身不由己“咕咚”一声咽了,接着又是一口。 “再灌,烧不死他!”犟驴子见小毛子手发抖,瞪着怪眼吼道,小毛子又接连给黄四村灌了四五口,才放下水壶。 黄四村知道自己用了毒,但这毒药是周日之后才会发作的,便横了心直挺挺跪了,拿眼横着小毛子,咬牙切齿地想:“今日爷不死,明日三太子也饶不了你!”他哪里料到小毛子又在里头加了一料砒霜呢! 约过半顿饭光景,众人看着黄四村无事,心渐渐懈了。康熙以为是小毛子恶作剧,正思量如何处置这事,却听黄四村咬牙说道:“万岁爷,您都瞧见了——这个小毛子心有多毒,这样的东西,还不叫他也灌……”方说至此,忽觉心中一阵绞痛,脸色霎地变得白里泛青,口鼻眼睛都扭曲了。 “发作了!”小毛子指着黄四村叫道。 康熙早已立起身来,后退一步,紧张地抓住了惊恐的苏麻喇姑……看黄四村时,捂着肚子猫一样弓起身来,头抵着地,嘴里吭、吭地咳着,断断续续说道:“是平西王命……我杀你……你们这些满鞑……”他身子拱桥般晃了一下,再也不动了。这一幕来得快,去得速,从头到尾不过半袋烟工夫,满院侍卫太监宫女都惊得面如土色。 “叫慎刑司的人来!”康熙不禁雷霆大怒,“剥了他皮,抽了筋遍示全宫太监,肉拿去让狗吃了!着狼瞫抄了他家,无分老幼,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喳!”站在下头的狼瞫扎个千儿回身便走。 “等一等!”苏麻喇姑回身又向康熙耳语道,“他娘是前头皇姑乳母,事涉三藩。” 康熙气得嘴唇直抖,吴三桂不除,连这样的案子都不能处置!闭目想了一阵子,摆手道:“唉!报个急病暴亡吧!”回身又唤,“张万强!” “奴才在!” “御茶御膳房的人要一个一个仔细查查,靠不住的全换掉;太皇太后、皇太妃、皇后及朕用膳用水,要加倍仔细!”康熙说着,解开了领口的盘扣,他显然太热了,又沉思良久才道,“小毛子回养心殿侍候。” 一场轩然大波平息了。小毛子按照“吴额驸的筹划”重新回到了久违了的养心殿。从烟熏火燎的炉旁回到金灿夺目的殿堂,他似乎有点像在梦里,一切都熟悉,又显得有点陌生。康熙次日下诏晋升张万强做了六宫都太监,小毛子又成了养心殿说一不二的首脑。除了一顶太监能得到的最高赏赐六品蓝翎顶子,还得了一件令人钦羡的黄马褂,真有点踌躇满志了。当康熙在内殿详细询问了小毛子有关吴府和周府的间谍情形时,不禁纵声大笑:“好,好!你若不是太监,真要放你去做云贵总督,以毒攻毒去治吴三桂!不过,这件事你应该预先知会朕一声儿。” “一来摸不清他何时动手,扑空了倒不好。”小毛子眨巴着眼儿笑道,“二来先奏了主子爷,奴才就怕得不着这件黄马褂了!”康熙听了笑道:“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朕的话,叫你二侄子过继到你这一房,先赏个举人。” 这话比金子都值钱,已经不缺金子了的小毛子喜得眉开眼笑。 但他只笑了半个月。这日下晚骑马回家,“齐肩王”焦山突然出现在路上,向他招手叫道:“你下来。” “是焦大爷呀!”小毛子滚鞍下马,拽着缰绳打了一揖,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硬着头皮笑问,“吃过夜饭了?” “少主儿叫你!” “嗯……”小毛子嘬着牙花子打主意,半晌笑道,“什么事这么急?走,到咱家去吃盅酒,再一齐去见少主儿咋样?”他一向怵这个从来不笑的焦山,此时看着脸色不善,心里噗噗直跳。焦山听了,只阴着脸道:“免了吧,少主儿等着呢!”小毛子的心不禁一凉,一边走,一边偷眼打量焦山,盘算如何闯过这一关,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试探他的口风,那焦山却只一味支吾。 进了鼓楼西街,天已全黑了。一脚踏进周府正厅,小毛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厅内点着明晃晃数十支蜡烛,照得白昼一样,上头的“朱三太子”铁青着脸,李柱、周全斌、朱尚贤、史国宾、王镇邦都是拧眉瞪目,脸涨得通红,直盯盯地注视着小毛子不说一句话,一片阴森狰狞。好半天,小毛子才定住了神,笑嘻嘻上前打个千儿道:“小毛子给少主儿请安了!” “你知道叫你来有什么事吗?”朱尚贤声音中带着巨大的压力。他一向不信任小毛子,小毛子也最怕与他打交道,所以他一开口,小毛子便心里一紧。小毛子已拿定了主意,挺起腰来昂然答道:“知道——不是领死便是领赏!” 这句话说出来,不仅杨起隆大感意外,旁坐的李柱也是一怔,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难解的?”小毛子答道,“少主儿若是明君,我就领赏;若是昏君,我就领死!”话音刚落,旁边的王镇邦冷笑一声道:“不用打马虎眼了,那不济事!谁叫你告发黄四村的?”小毛子瞪着眼瞧瞧王镇邦,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他到底涉世不深,对这个“双料间谍”的特性看不透——这王镇邦阴不阴阳不阳,吴应熊说是吴应熊的人,杨起隆说是杨起隆的人,是他娘的怎么回事?想想,便照直答道:“黄四村放毒是吴额驸告诉我,并叫我告发的,我就告了。” “这么说,你是吴额驸的人了?”杨起隆这时才插口问道,语声虽不高,却带着一股杀气。 小毛子知道此时若错说一句话,就要遇到杀身之祸,沉吟片刻,抬起头无可奈何地笑道:“钟三郎的天书里不是有一句话,‘来也无影,去也无形,圣主之前,惟命是从’?我说我是谁的人没意思,要看我办的事对谁有好处,我就是谁的人。我只依我的本心,照天书指使行事!” “你是什么心?”杨起隆身子向前一倾,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只有最蠢的人才会想着在水里下毒药。三太子不是说要‘栽赃’吗?——我一告发,里头一追问黄四村,不就栽成了!” “你甭嘴硬,你话里有毛病!”李柱格格一笑,“我问你,姓吴的给了你什么好处,少主儿又哪儿亏待了你,你替姓吴的这么卖命?” 小毛子别转脸,嘴一撇笑道:“大军师,你从实说说,平西王不反,单咱们干行不行?” “当然不行,可康熙死了,平西王一定反!” “你坏了我的大事!”杨起隆越听越恼,狠狠地咬牙道,“按堂规办,来——绑了填到后边老地方!”几个守在旁边的红衣侍卫雷轰般答应一声,恶狠狠地拧住小毛子绑了就往外推。 “忙什么?”小毛子大惊大怒,跳脚怪叫一声,“我瞧着你们一群全昏了头!康熙活着,平西王照样反,这会儿弄死他,不等吴三桂反,这儿就会先完蛋!他们准会猜疑黄四村是这里派去的。嘿嘿!你们捅了天大漏子,小毛子给补上了,这会倒要杀我了?” 杨起隆摆手让侍卫们暂时退下。小毛子一句话等于推翻了前头大家议定了的事,倒真值得深思。李柱拿着扇子不住敲打手背,沉吟着又问:“怎么见得我们就先完了?” “这会儿人多,不能说,谁知道有些人安着什么心!”小毛子已有成见,要给吴应熊栽赃儿,只含糊说道,“这跟三国一样,都想吃掉别人,也得防着叫人吃掉。” “解开吧!”杨起隆已经明白,只要康熙一死,吴应熊立即就会揭出鼓楼西街的秘密,他好乘乱逃走,不禁叹道,“你好歹先来告诉我一声儿嘛!” 小毛子自觉已渡过危险,喜极而泣,抚着被绳子勒痛了的膀子呜呜哭了起来,煞像是受了委屈昭了雪似的:“少主儿您别埋怨,这事小毛子先知道么?……我是临时急了,才闯养心殿的呀!”哭着说着,便用袖子拭泪。 “我就在文华殿,你怎么不跟我说?”王镇邦问道。 小毛子已经住了哭,听王镇邦这样问,冷笑道:“就为这个你今儿把我往泥里踩?你已经是文华殿的头儿了,还贪心不足,要往上爬?你觉着我就该在柴火堆里钻一辈子,受黄四村和你的肮脏气?”这些话句句诛心,王镇邦气黄了脸,无话可说。 这次害康熙造乱的事给吴应熊搅了,而小毛子辩解得也确实在理,原来一心要杀小毛子的钟三郎首脑人物都无话可说。杨起隆便叫大家散了,单留下小毛子、李柱和焦山议事。 “照军师的说法。”杨起隆摇着五冬六夏从不离身的折扇,皱着眉头说道,“咱们只好等着吴三桂起兵了?” 李柱摇头道:“上次我们的思虑确实欠周详啊!在皇宫里这样弄,很玄乎,别说吴应熊是个奸雄,容不得我,便是王镇邦他们万一失手,追起根儿来,也是不得了的。” “这话有理,”焦山说道,“与其我们动手,不如让吴应熊动手。吴应熊憋在北京这么多年,他比我们急。” “吴应熊已经在动手了。”杨起隆一笑,“前门街香堂报信来,说他这回用的是软刀子!” 这件事李柱和焦山都知道,一边听一边点头。小毛子此时再急也不敢问。良久,才听李柱叹道:“吴应熊如此奸诈,将来是我们一大敌啊!”杨起隆点了点头:“嗯,不能让他回云南,要想法子叫朝廷除掉他!”小毛子心里一动,凑上前去说道:“吴应熊新近得了朝廷的金牌令箭,预备回云南呢!” “小毛子,”杨起隆的目光深不可测,“吴三桂老朽匹夫,吴应熊又困在北京,绝成不了大气候!这个大主意你可要拿准了!” “那还用说!”小毛子道,“要不,我小毛子岂肯这么替少主儿卖命?” 李柱阴笑着压着嗓音说道:“小毛子,金令箭的事,你回去告诉康熙!” “嗯。”小毛子答应着,心里却在琢磨:“软刀子?软刀子怎么杀人?”他有些犯嘀咕了。 再聪明的人也做不到全知全能啊!但他第二日便听到钟三郎香堂传话,他已是堂中“侍神使者”了。(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0085.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10 X-Real-IP: 66.249.89.210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十七回 急匆匆太监单报警 惊惶惶姐弟 康熙在六合居与紫云初次见面,已是神魂颠倒。黄敬按旨意,第二天便将紫云转换了地方。不巧的是正逢养心殿的头儿换成小毛子。这件差使因吴应熊交待再三只许他一人办,当然连小毛子也不能让知道。偏这小毛子是个见空就钻的人,如何能瞒得住?这几日康熙也忙着点拨朝务,分别接见六部九卿和有关臣工,向他们交代撤藩的事,又忙着分派钦差——尚书梁清标往广东,左侍郎陈一炳往福建;云南方面派了两位:侍郎折尔肯和学士傅达礼,犹恐难以周全,又命兵部郎中党务礼、户部员外郎萨穆哈随行,确保吴三桂家眷安适抵京……这都是数年来康熙深思熟虑过的,铺排得十分妥帖,却也忙得茶饭无心,竟顾不得想这风流韵事。黄敬几次想开口提说,都没找到缝儿。 好容易见康熙忙得差不多了,这日又逢小毛子回去给娘过生日,殿内没有旁人,黄敬便先回房替康熙预备了便衣,斟了一杯茶过来奉上,悄悄儿笑着对康熙道:“万岁爷,上回您交待的差使,奴才已经办了。” “什么事?”康熙正读奏报: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扎萨克、车臣三部内讧,土谢图汗无端袭扰扎萨克,抢走了扎萨克汗的爱妻,汗女在乱中也失踪了,扎萨克汗联络车臣汗举兵复仇,又被土谢图汗杀得大败。因为这三部历来归附朝廷,这两汗便联章奏请朝廷派天兵帮助恢复故土,并请查找王女、安置无家可归的牧民等。康熙已谕令陕西布政司妥为安置流入关内的牧民,但别项请求却使他应付为难,而且据奏报,准葛尔部的葛尔丹正集结部民,要东下为三部主持公道,情势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一边读一边苦思正无可奈何时,听黄敬来说“差使办了”,康熙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便问:“几时交办的差使?” 黄敬笑笑,说道:“那日从六合居回来,夜里皇上不是命奴才给紫云安排个僻静去处么?” “哦!在哪里?”康熙眼睛一亮,将奏折一合,问道。想想又说:“不能离宫太远,晚膳后朕还要见大臣。”黄敬忙道:“不远,在老齐化门一带。”康熙一听,便起身道:“好,想事想得头疼,出去走一遭儿。”想起那个叫人扫兴的犟驴子,又补了一句,“不用叫侍卫了,朕的本事也不比他们差!” 二人方出门,却见小毛子风风火火赶回来。见康熙和黄敬要出门,便笑着迎上来行礼,问道:“主子到哪去,好歹给奴才一个信儿,也有个寻处。”康熙脸一红,略有点尴尬地笑道:“出去随便走走。”小毛子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又对黄敬道:“就你一个人陪皇上?” “这是朕的意思。”康熙忙道,“朕想随便一点,不带侍卫了。” 小毛子微微一怔,转了口气笑道:“万岁要散心?那敢情好!常言说‘看戏要有陪伴儿的,唱戏要有帮边儿的’,奴才也不是侍卫,跟着去玩儿可好?” “这几日你已很忙了一阵子,”康熙面现难色,翻着眼想了想,笑道,“今儿又是你妈寿辰,你就不必跟着了。朕赐给你妈的‘福’字儿在里头放着,墨迹已经干了,还不快拿回去?” 小毛子原专为这事赶回来的,听康熙堵得严实,知道没指望,嬉笑着打千儿回道:“这是万岁爷的恩典,今儿就偏劳老黄了。”说着便回殿内,三把两把卷起宣纸,几步跨出来,见康熙他们正在向北走去,便大步几蹦,一溜烟儿钻进月华门,到乾清门寻着了魏东亭,如此这般地一说。 魏东亭咬着嘴唇想想,对穆子煦和犟驴子道:“你们两个跟上去。” “要叫万岁瞧见了,问起来‘为什么老跟着我’,怎么办?”穆子煦问道。犟驴子却笑道:“不用跟!准去六合居那个婆娘那儿了。咱们换了衣服去那儿候着得了。”魏东亭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就晓得这些事?” 犟驴子咧嘴笑笑,便拿眼瞧穆子煦。穆子煦便一五一十将那日去六合居遇到紫云的事说了。 “这种人是最厉害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魏东亭这才慌了神,“犟驴子你们只管去搅局,出了事哥哥兜着!” “软刀子!”小毛子惊呼一声,一切他全明白了,紧张得浑身直抖——他知道的内幕多,比魏东亭格外惊恐。魏东亭瞧着他脸色刷白,便笑道:“也不必吓成这样儿!” “不能在这儿咬牙磨屁股了!”小毛子急急说道,“不但要有人去六合居,更得有人跟着皇上,还要赶紧说给主子娘娘!” 这就有点过分了。这样的事报告皇后有什么好处?魏东亭迟疑着没言语。 “我的魏大人,魏老爷,你倒快着点呀!”小毛子急得叫道,“没时辰细说——比闯公爷府还凶险呢!”说着一拍屁股跑了。这里魏东亭忙派兵调将,又着人通知熊赐履、索额图和明珠急速入朝。 小毛子气喘吁吁赶到钟粹宫门口,却犯了迟疑:皇后再大,也大不过皇帝。自己这么一告,两口子将来别扭起来,吃亏的不还是自己?便踅回身一气钻出永巷,出隆宗门到慈宁宫寻老佛爷。这是得意的一着:太皇太后出面,百邪全避!不料太皇太后却不在宫里,贴身宫女小秀是墨菊的好友,告诉他说:“老佛爷去了斋宫,和慧真大师说话儿呢!”小毛子摸脑袋笑道:“我真昏了头,竟忘了今儿是斋戒日!”折回身又是一阵飞奔,进隆宗门过天街,由乾清门向东北折,这才在斋宫里寻着了太皇太后。 “你这是怎么了?”苏麻喇姑见小毛子跑得满身臭汗,颜色不是颜色,笑着说道:“好歹如今也是一宫总管了,跑解马似的,让人瞧着倒像有人造反了似的!” “也差不多!”小毛子气喘着,把前头后头的事一盘子都端了出来,末了又道:“奴才想着这事儿,即便是说给主子娘娘,仍旧要赶紧禀告老佛爷,连娘娘那边也没顾着去,就径直来老佛爷这里了!” 太皇太后愈听愈惊,“啪”地将桌子一拍立起身来,刚要发作,忽然觉得不是时候儿,也不是对象,颤巍巍又坐下,将桌上的纸牌摊开,又合拢起来,半晌才说道:“皇帝一向没这个毛病儿,一定有人勾引。小毛子,记着查出来!” “喳!” “传我的话给那个犟驴子,叫他寻见那个妖精,立刻打死!” “喳!” “传我的懿旨,”太皇太后又平静地说道,“叫步军统领衙门和九门提督衙门的图海、祖永烈、吉哈,还有周什么培来着,在城内严加提防!” “喳!” “你去吧!” 老齐化门在明代已改名为“朝阳门”,人们叫惯了口,还叫老名儿。康熙的坐车出了朝阳门,稍向南折,在广渠门北边一个小胡同口停了下来。 “到了。”黄敬恭恭敬敬掀起车帘,搀着康熙下了车,顺胡同向东,在一个门洞前停了下来。黄敬上前轻轻一叩,叫道:“彩明,公子爷瞧紫云姑娘来了!”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丫头出来,朝两人福了一福,便带着他们顺着两旁满是木槿蔷薇的甬道往后堂走去。紫云早已娉娉婷婷地立在门首候着,见康熙进来,轻盈地一蹲身子,曼声说道:“贵人玉趾降临,难怪昨夜灯花儿爆跳,今晨喜鹊噪叫……”说着却不起身。 康熙看她时,却是一身汉装宫服,月白绣衫,水红百褶裙,在满院葱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娇艳。面上却没有那日的脂粉气,轻抹淡匀、眉黛春山,两颊更显得桃色如晕、肤腻似脂,宛若烟笼芍药、露润玫瑰。见那象牙般纤纤玉手露在袖边,康熙便跨前一步轻轻扶了起来,小声笑道:“不敢当,就是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在仙姑石榴裙下也得礼敬心香!”说着却顺手捏了一把紫云温软的小手。 “你坏!”紫云夺手出来,轻轻打一下康熙便飘然入内。康熙的魂魄几乎被她打出了窍!回头看黄敬时,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忙提步赶了进来。 “奴这里可没有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紫云微笑着让康熙坐了,“只有这些瓜果饷客了!” 康熙瞧时,桌上真的一味菜肴也没有,只放着几只洁白如玉的景德瓷盘,里面摆着金橘、苹果、枇杷、荔枝、龙眼、嫩藕、鸡头米,还有一盘紫巍巍挂着果霜的葡萄,五颜六色的十分鲜亮,不由笑道:“真像你这人一样,秀色可餐。这么好看的果子,叫人怎么忍心吃呢?” “不忍心吃就看着玩呗!老黄说您是贵人,好的见得多了,给您换换口味嘛!”紫云娇嫩柔媚,语如莺啭,口似檀香,撩拨得康熙心里一烘一热,半天才道:“来,就是为了换口味的嘛!有什么好曲儿唱来听听。”紫云听了只俯首微笑,向墙边取出一架古铜箜篌,轻拨两声,曲调未成已觉百媚俱生,说道:“唱个什么曲儿呢?昨儿听人家说了一首七律,就唱给您听,别笑!”便低头颦眉唱道: 朱楼十二夜初长,秋恨应知罢晚妆。 巫峡有人通楚佩,贾墙无梦问韩香。 锦弦旧瑟调鹦鹉,兰酒新垆忆鹔鹴。 月落满廊无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厢? 康熙闭目点头静听,两手轻轻合着拍节,待紫云唱完,笑道:“这个诗写得虽雅,细细思来却有文章——西厢里是谁?是你呢还是我?” 紫云抿嘴儿一笑,起身取酒来给康熙倾了一杯,自己也陪了小半盅,顿时面起红云。接着又弹着唱道: 喜容好,愁容好,蓦地间怒容更好。一点娇嗔,衬出桃花红小。有心儿使个乖乖巧。 明知奴在西厢,偏伊问个不了,没奈何温存解懊恼——再问奴,一把将檀郎推倒! 康熙听了不禁大笑:“原来是你在西厢等我!真的半夜去了,你舍得一把推倒我?” 紫云此时放出手段,酒热盖脸,轻轻解开排扣,一抹酥胸雪白,捋袖露出皓腕,一阵急弦挑拨勾抹,仿佛有点力不胜酒似地伏在架上,瞥了一眼康熙笑道:“奴可是醉了,再唱一首只好罢了!”手里却放慢了,只在弦上轻轻抹着,音调立时变得淫靡温柔: 迟日昏昏如人醉,斜倚铜笙慵睡。乍起懒扣领环松,露酥胸。小簇双峰腻还莹,玉手自家抚戏,窥得窗外无人,欲束且又停:太憨生。 康熙此时已是半边酥倒,哪里还忍得?站起身来,意马心猿地兜了两圈,快步向前……紫云却一闪身起来,一边扣衣领,飞红了脸笑嗔道:“早瞧你不安好心,青天大日头,就想……”康熙见她如此娇媚,上前一把攥住她的双手,一边说:“干……什么?别扣嘛……”另一只手便伸向她的小衣…… 紫云又是灵活地一闪,早转到里屋门口,招着手儿笑道:“你呀,真是个急色儿,来——吧!” 恰在这个当口,正厅门“砰”地哗然洞开,皇甫保柱挺身按剑匆匆而入,一语不发拖着惊呆了的康熙,脚不沾地地去了。紫云先是一喜,手一松,笑着刚说了一句:“你们来得也太早了——好歹也等沾个边儿……”后见保柱竟拉着康熙向外走,不禁也惊呆了,脸上的笑容马上凝固了似地一动不动。 保柱几乎是挟着康熙从静悄悄的胡同里飞奔出来,康熙几次夺手,都像被钳子夹定了,无奈只得随他。直到广渠门外,远远见犟驴子和图海迎出来,保柱方才放手拭汗道:“好险!” 康熙看了看清朗朗的天,亮得耀眼的路,时虽正午,路上热得绝少行人,广渠门旁大柳树下几个老人正悠闲地谈天歇凉,一切太平,心想:这有什么“好险”?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转脸问保柱:“你这是什么意思,要瞧朕的好看儿开心么?” “万岁!”保柱躬身答道,“幸亏臣早去一步,那女人身上有毒!” 一句话说得康熙打了个寒噤,大热天的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上青红不定地呆呆站住了。皇甫保柱见康熙似信不信的,便笑道:“雪里埋尸,久后圣上自会明白,奴才须得先回紫云那里处置了她们,不然奴才就回不到吴应熊那儿了。”说着向康熙作了一揖,又照原路回到紫云门首。 守在门口的黄敬早瞭见保柱回来,回头喊了声:“预备好了!”便迎出门来,笑着对保柱道:“将军,紫云姑娘在里头候着呢,请吧!” “别给我玩这套笑面虎了!”保柱猛吼一声,拔出剑来照黄敬当胸一刺……接着轻轻抽回,黄敬闷声叫了一声,蜷曲着身子死在门洞里。保柱一脚踢开了尸体,大踏步直奔后门,只听左右花墙里伏着的弓弩手大喝一声“着箭”,飞矢便雨蝗般地射了过来。皇甫保柱冷笑一声,身子一纵拔地而起,将一柄宝剑舞得像银球一般护住了身子,直逼厅门,一排排飞来的箭簇被打得杆断羽残,纷纷落地,哪里射得着他!三十个弓手见他如此了得,也不敢怠慢,只轮番射箭,保柱却也难腾出手来进攻。 “住手!”紫云“哗”地打开了厅门。她全身已换上了雪白的素妆,手提一把寒光四射的解腕匕首立在当门,对保柱招手笑道:“你不是来取我的头么?来吧,来呀!” 保柱略一迟疑,提着血淋淋的宝剑进了正厅,不知怎的,他的手有点发抖。 “您坐。”紫云的声音抖得厉害,“别怕俺的刀,俺连鸡都杀不了,可也不想让你的刀脏了俺的身子,这刀是自己用的。”保柱有点惊异地看了看紫云,不料她竟能说一口纯熟的山东乡音,一屁股坐在了椅上,说道:“我宁肯对不起王爷,不肯对不起天下。大丈夫来去明白,我已是皇上的人。你自行了断也好。”紫云没有理会保柱这话,自向杯中倾满了酒,说道:“这是一杯毒酒。”说着一伸脖子饮了下去,笑谓保柱:“将死之人不打诳语,有几句话死前要对你讲明白,肯听吗?” 保柱诧异地望望紫云,点点头没言语。 “你知道娘是死在哪里,怎么死的吗?”紫云惨笑道,“你知道她老人家死时对姐姐说过什么吗?” “啊?!”即使此时天塌地陷,日月星辰全部坠毁,成了混沌世界,也不能让保柱惶惑惊骇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高大的身躯,背靠桌子抖着声音道:“你……你你胡说些什么?我宰了你!” “香瓜儿!”紫云颤抖着叫出了保柱的小名儿,指着自己胸口道,“冲这来,别抖,用俺这刀,俺真怕自己杀不了自己呀……” 保柱手中的剑“当”的一声坠落在尘埃。 “王爷是假的,三太子也是假的,”紫云眼中淌出泪来,“一个是清家封的,一个是自家扮的——可我皇甫玉儿是真的,可他们都是汉人!”她目光紧紧盯着皇甫保柱,嘶哑着叫道:“兄弟,我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亲兄弟,我问你,为什么帮着这些禽兽般的满人来杀害我们,害你的姐姐……”说到此处,她已经泣不成声。 “这是……真的?”保柱面色如土,语不成声地问道。 “爹在山东恒王府被清兵杀后,你在兵乱中不知去向。”紫云喘息着咯出一口鲜血,显然药性已经发作。“我和娘逃到苏州,后又逃到扬州。……史大人殉节后,扬州屠城,三十多万哪!街上的血流成河,把店招牌都漂了起来……”她的声音愈来愈微弱,抖着手取出一个荷包,继续说道,“娘的胸口被扎了一刀,临死时,把这交给我说:‘把这交给香瓜儿……做个心念……’就伸腿去了……” “娘!”保柱惨呼一声,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淌出,“姐姐,在五华山我们天天相遇,到北京又同船而行,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说呀!” “姐姐……为了报仇,早……失了身子,不想败坏兄弟名声,只要能报仇就心满……意……”她忽然从椅上立起身来,踉跄一步倒在桌旁。皇甫保柱扑上前去,摇晃着姐姐软软的身子,叫道:“玉姐,你醒醒,解药——有解药吗?” 皇甫玉儿无力地摇摇头,握起匕首向自己胸口扎去,因抖得太厉害,腕子扎出血来,始终没能成功,拼着最后的气力道:“你要还是我兄弟……就补一刀……用俺的——” 皇甫保柱挣扎着拾起匕首,梦游一样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老天爷,你可真会安排!”他红着眼向已经昏厥了的紫云心口猛地一扎,拔出来看了看,又将匕首向自己项后猛地一勒……(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回 张福晋搅闹列翠轩 朱国治托孤 朝廷撤藩的诏旨还在一站一站地传递,吴三桂却早接到了吴应熊的急报书信。满算起来,离康熙去紫云那日不过半月光景。 当时吴三桂邀了云贵总督甘文焜,正在五华山王爷府邸观看《失空斩》。因有外客,张氏福晋和姬妾们在阁上放下帘子,吃茶食、嗑瓜子儿说话看戏。 甘文焜看了一会儿有些坐不住,因和云南巡抚朱国治事前有约,晚间有要事密商。虽未明说,二人心照不宣:熊赐履有密函来了,极可能与对面这位王爷有关。甘文焜今年四十多岁,在总督里算很年轻的了,白净方脸、下巴微向前倾,显得有点倔强,也许康熙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派他来当这个总督。 按照康熙临别时交代的方略,甘文焜一来云南便抱定了“挤”的宗旨,和朱国治合着给吴三桂出难题,千方百计叫吴三桂的日子过得不舒服、不痛快,萌生“走”的念头。 但是吴三桂偏偏很能受气,对甘文焜的憨倔不仅不以为然,而且还常常把他称颂一番,而对朱国治却逢人便骂。骂朱国治卑下无能,弄得甘文焜反觉不好意思,便改“挤”为两下相安,不再寻事。去年六月,吴三桂不知从何处获悉,说苗民点火烧了县衙,命甘文焜率军前去征剿。这时正是梅雨季节,瘴气正浓,没有走出三百里,绿营兵就病倒了三分之一。甘文焜无奈,只好呈报请援,吴三桂对他严斥了一顿,命他返回。行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来的队伍留下,再带两佐营兵,往藏边平叛。军未至,又说敌已逃遁……足足折腾了半年,一个“贼”影儿不见,甘文焜已被累倒了。至此,甘文焜才晓得,这个满面堆笑的老头子不是好惹的。在朱国治面前,他虽没有口软,却也日夜惕厉,不再招惹吴三桂了。 看了一会儿戏,实在坐不住了,甘文焜起身赔笑道:“今日领略了王爷的新戏班子,真个是念打唱做都好。不过朱中丞那里正给武举讲学,这原是我的差使,去迟了已经不恭,不去更不好……”吴三桂笑着正欲挽留,刚说了一句,“这戏正唱到妙处,便迟一会儿何……”“妨”字尚未出口,忽然台上一片乱哄哄的,在下头看戏的军将们无不狂笑失声。原来是台上的“诸葛亮”和“马谡”扭打成一团!吴三桂脸一沉下令道:“叫他们两个都过来!” 两个小戏子——文官扮诸葛亮,茄官扮马谡,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了。“诸葛亮”的口髯不知被抛到了哪里,“马谡”的袖口、衣领被撕得稀烂,两个人都委屈得咧着嘴儿想哭。甘文焜便乘机告辞。吴三桂这才送他出来。 这场闹剧是姬妾“八面观音”指使着“诸葛亮”演出来的,故意让他们把戏做砸,来取笑儿。《失街亭》中有一段,诸葛亮向马谡授计,道:“马谡——附耳过来!” 马谡按规定该出班躬身附耳静听,不料台上的诸葛亮却向他耳语道:“叫你妈在列翠轩后耳房等着,今晚起了更我去!”扮马谡的茄官新得“四面观音”宠爱,哪肯平白吃这个哑巴亏?偏他下一句台词儿该是“妙计”,便一边说词儿,一边朝文官脚面上狠狠一跺。“诸葛亮”立时泪流满面,“啪”地打了“马谡”一记耳光…… 两个人哭诉完毕,吴三桂不禁捧腹大笑,两位“观音”和内眷们也用手帕捂着嘴叽叽格格笑不可遏。席上众人有的咧着嘴儿,有的弯腰蹲身,有的咳嗽气喘,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吴三桂一声令下:“赏!”立时有人抬来一大笸箩的钱,在台上一倾,满台翻滚的都是锃明耀眼的“利用”——戏子们一哄而上,扑过去趴在地下向怀里搂钱…… 正乱着,一个校尉悄没声地来到吴三桂跟前,耳语几句,递过一封信来。吴三桂一边拆信一边笑道:“别小看了我们云南铸的‘利用’钱,现在已流行到黑龙江……”一边说着一边看信,脸色陡地阴沉下来,默思良久,朝胡国柱等人说,“你们几个来列翠轩,余下的官佐仍在这里尽情吃酒吧……” “皇上撤藩了!”来到列翠轩,吴三桂对众人说。说这几个字时,吴三桂全身像浸在凛冽的冰水里,那张泛着青白色的面孔显得松弛和无神,“这都是老尚和小耿开的好头,弄出了这么一件体面事儿!” 一时谁也没吱声。胡国柱不安地看看旁边呆坐着的王永宁;吴应麒和副都统高大节对视一眼,又急忙闪避开来;夏国相只顾抽水烟,一口接一口抽得呼噜噜响;坐在末座上的汪士荣,把从不离身的玉箫向腰间一插,双手捧着信蹙眉细看。吴三桂看着这群人,想起去冬病死的刘玄初,不由叹息一声。良久,他忽然带着恼怒问道:“你们倒是说呀?撤,还是不撤?” “生死存亡已到关头!”夏国相目光阴郁,像是对自己说话。头号谋士刘玄初死时把全盘计划谋略都告诉了他。他自觉现在是吴三桂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变得比先前深沉得多了,“王爷不要焦躁嘛,我们共商一个万全之策!” “这有啥商议的,干吧!”吴应麒目光炯炯,朗声说道:“凭我云贵山川形胜,财力雄厚,拥有数十万大军,正是开创千古帝业的好时机,万万不可错过!”他早就盘算好了,一干起来,吴应熊必死,偌大的家业就是他的了。 高大节听了,咬着牙道:“世兄的话一点不错!满朝文武,天下良将,哪个敢与王爷匹敌?”这话也是实情,能打仗的鳌拜已被圈禁,遏必隆老迈年高龙钟不堪,索额图入关时还是个娃娃兵。三十年不经战阵,已很难寻出能征惯战的将军了。一直没有停止用兵的只有吴三桂和*。*即便严守中立,坐观成败,也就够康熙受的了。 “用什么名义起兵?”胡国柱将鼻烟壶轻轻往桌上一放,说道:“师出要有名,要堂堂正正!” “拥护朱三太子为帝,复辟大明王朝,堂堂正正!”夏国相此时已想好,拔出烟芯,“噗”地一口吹了,身子向后一仰说道:“目下最当紧的是时机!等钦差来了,先和他们虚与周旋,我们上上下下暗中准备,调兵、调粮、调马,联络*、孙延龄、耿尚二王,西藏喇嘛、缅王也要……” 话音未落,便听外间一片嚷嚷声。列翠轩的护卫大概在阻拦什么人。一个女人在大喊大叫:“你反了,连我都不叫进去!”接着便听到“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福晋张氏旋风般闯了进来,一把扯住发愣的吴三桂骂道:“你个老猪头疯,三辈子不得发迹的倒路尸!在这里又操什么祸灭九族的心?” “哪里……你都说些什么呀!”吴三桂愕然说道。 张氏用目光搜寻着,劈手夺过刚刚传到王永宁手中的信,急急看了几行,大哭道:“还说没有!这是他娘的什么?为什么不叫我看?”哭着便又抓又打。“你放手!”吴三桂本就心烦意乱,见这黄脸婆子又来搅扰,不由大怒,甩了张氏一个趔趄道:“没有天哪有地,没有父何来子?我的命尚且不保,哪管得了这许多?” “福晋息怒……”吴应麒见他们闹得不可开交,忙上来劝说,方讲一句,便被张氏“呸”的照脸一口唾沫:“别做你娘的春梦!打量皇上杀了我的儿,你来当这世子?天地日头都瞧着,你道我是木头人儿?”说着便号啕大哭。 “把她拖出去!”吴三桂手一摆命令道。 张氏一愣,突然发疯似地扑过来:“你这个吊死鬼马屁股精,死不要脸的!先是玩陈圆圆,陈圆圆不中看了,又玩什么四面观音、八面观音的,叫这两个妖精狐媚得见了我就黑丧个脸!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如今又叫这一群叭儿狗、马屁精、小爬虫耍弄得索性连儿子都不要了!你对得起祖宗神灵?你说你是汉人,汉人有你这样儿的?既是汉人,当初就别剃头啊!”众人原想上前劝解几句,听了这位失心疯的贵夫人把在场的人骂得一无漏网,倒弄得啼笑皆非。汪士荣素知陈圆圆能和这个不通情理的福晋说得上话,因见众人无计,却悄悄走了出去,叫人到静慈庵去请陈圆圆。 吴三桂气得浑身发抖,连连摇头道:“罢罢罢,这像个什么样子?真要气得我一口气上不来才肯罢手!”正说着,陈圆圆庵里观心、观性两个徒弟,带着文官、茄官、宝官、荳官一干小戏子蜂拥而入,连哄带扯地把这位福晋撮弄着到陈圆圆那儿去了。 “真是家门不幸!”吴三桂颓然坐下,叹道,“要不为熊儿着想,我早就——唉!” “福晋虽沉不住气,话还是有道理的。世子不在云南,实在不是件小事。”夏国相冷冷说道,他已经在想吴三桂身后的事了。吴三桂子侄中只有吴应熊才略俱全,可望为帝业的承继人,可现在却身陷虎穴,如何办呢?他拍拍脑门,深思着道:“方才我讲的‘暗中准备’虚与‘周旋’,也因为有这件事在里头。保柱既死,世子在京越发难以应付了,可一面命抱犊崮的朱甫祥、刘铁成拔寨而起,先在兖州府一带搅乱一下,吸引住朝廷,然后派人潜行京师迎护世子回来;另一面请世子在杨起隆他们身上多打主意,想办法逃出京师。”夏国相想想,明知这是件难事,也只好勉强为之。 就在列翠轩闹得不可开交时,甘文焜和朱国治在云南城巡抚衙门签押房的谈话也已进入了正题。甘文焜酒到唇边却不就饮,微笑着对朱国治问道:“华月兄,你请兄弟来,不会单为吃这坛茅台酒吧?” “无事岂敢相邀?”朱国治一手扶着椅背,一手用纱绢揩着头上渗出的汗道:“熊东园来信了,撤藩诏书月内即到,叫你我要做些准备。你是总督,云贵两省军务都在老兄身上,兄弟想听听你的高见。” “我有多大能耐你还不晓得?”甘文焜酒入闷肠,长叹一声道:“空架子总督一个!不怕你老兄笑话,连我原任带来的亲随戈什哈都不完全靠得住了——都叫人家用银子买去了!想起来真是可叹,皇上叫我来绊住姓吴的腿,弄到这地步儿,这叫办的什么差?” 朱国治见他说得凄楚,也觉感伤,抚着酒杯望望窗外,缓缓说道:“我们尽力而为,就看天意如何了。吴三桂的爱子扣在北京,或许他会投鼠忌器,不致生变?大致年内无事,你我可保无虞。只要平西王一离境,这头的事就好办了。兄弟手中虽然无兵力,自信百姓还是肯听我的。” “云山兄,我劝你息了此念!”甘文焜起身至窗口瞧瞧,回身双手据案,压低了嗓音说道:“眼下已经别无良策。据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驻军正星夜兼程来云南府,乘他部署未妥,兄应即刻进京述职——皇上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着军务,是片刻不得擅自离境的!” “岂可如此!”朱国治连连摇手道,“吾兄有所不知,挤不走吴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离开云南的!这也是特旨!足下既是云贵总督,倒不妨至贵州,相机做些安排,不管怎样,有备总比无备强!” 这倒似是可行的权宜之计。甘文焜沉吟道:“也只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原来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认识不?” “有过一面之交,人很精干。现在不是改任苍梧知府了么?”朱国治说道:“不过听说他和死了的刘玄初、汪士荣交谊不浅!”甘文焜一笑说道:“古人不以私交坏公义,傅宏烈可谓其人了。他在那里密练民兵,听说已有数千人马。一旦事急之时,我兄和钦差应想法子投他那里。他和四格格那边也有交往,只要孙延龄不出事,一时是不要紧的。”朱国治听了,目光霍的一跳,但霎时间又暗淡下来,他没有答甘文焜的话,却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说了一句:“哦,请你来还有一事拜托,我这里先谢你——宗英出来!” 甘文焜正觉诧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厅,朝朱国治打了个千儿问道:“爹爹,叫儿子有何吩咐?” “这是你甘伯父,快拜见了!” 小孩子见了生人还有点腼腆,红着脸转过身来,向甘文焜单膝跪下。 “双膝跪下!”朱国治突然厉声说道,“你甘伯伯与我情同骨肉,可视为你的亲伯父!他这就要去贵州,带你一同前去,可——好?”说到后来,嗓音已有些哽咽。 甘文焜已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涌上了他的喉头,眼圈儿也红了,忙双手挽起朱宗英,勉强笑道:“世兄不在家乡读书,到这里来——华月兄,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和你一样没带家眷,也有个儿子随任读书,就让他哥俩朝夕相处吧!” “拜托了!”朱国治惨然一笑,“宗英,过三两个月,爹爹去贵州看你——下去预备一下,一会儿便启程了!”瞧着朱宗英欢快地跑下,朱国治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甘文焜这才知道朱国治已下了必死的决心,脸色也一下子苍白了,紧咬牙关说道:“贵州也非安全之地啊!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琛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深恐有负仁兄重托!不过,有我的儿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只能给吾兄打这点保票了。” “总比我这里强嘛。”朱国治已恢复了平静,“此地离五华山近在咫尺。上头吴三桂恨我恨得牙痒痒的,下头提督张国柱也跟吴三桂一样心肠!他要起兵,头一个是杀我。生死有命。儿子保住了,这是他的福分;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经不在乎了。” 甘文焜呆呆地站着,半晌方又问道:“熊东园信里还说了些什么?”朱国治安排了孩子,有点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笑道:“还有几句话不甚紧急。原被撤差的一个河道已经造反,盘踞在山东抱犊崮,各省也都有些人蠢蠢欲动,皇上现在还担心藩军北撤中途生变,叫我们预备着,吴三桂一离云南,赶紧收拾这里局面。”甘文焜不禁笑道:“熊赐履道学迂儒,哪能想得如此之细,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正是圣意,兄弟烧掉这封信也正为了这点。”朱国治庄重地说道,“皇上还有话,叫我们俩保重,设法与傅宏烈联络,小心孙延龄部生变。还说一旦情势危急,你我可设法暂避出境。” “皇上这样恩待臣下,我怎肯出境苟生?”甘文焜的脸上涌起了血色,“去岁老母患病,皇上专差御医到我家诊视;范承谟在福建患疟疾,竟六百里加急送去金鸡纳霜!臣子受恩如此,既不能在朝廷为皇上谋划大业,只好以死报效了!” 他说着,朱国治频频点头。使他安心的是,他的父母,已被康熙用安车蒲轮接到北京荣养了。朱国治慨然说道:“兄能如此,真乃知己。不过我们此刻是往最坏处准备,要是什么事都没有,自惊一场,那是最好的了。折尔肯、傅达礼他们到了,自然还得作一番仔细推敲——你到贵州听我的信儿吧!” 此时已是深夜三更天,积聚在天空的乌云愈来愈重,像承受不住它的压力,终于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声。跳跃的闪电撕扯着云彩,照得大地一明一灭。风自青萍之末而起,扫卷起地上的浮土,变得桀骜狂暴起来,砂石灰土打得屋瓦沙沙作响。朱国治高高卷起湘帘,浩然长吟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回 吴三桂假意责马宝 孙延龄斩将 折尔肯一行紧走慢走将近一个月,直到九月,才抵达杀机四伏的云南府。 折尔肯与吴三桂原是老相识。当日吴三桂在辽东驻防,尚未归顺大清,折尔肯作为一名信使,二人便常有来往。如今撤藩,朝廷派了他来,自是最为合适。但他毕竟多年不与吴三桂互通音信,对这位反复无常的王爷觉得有些把握不住,路过贵阳城时,便多了一个心眼儿,把党务礼和萨穆哈二人留下。明面上,是帮平西王办理一路上的饮食、车马,准备迎候北上的吴三桂眷属。其实内里边是怕一窝儿让吴三桂端了,连个回京复命的人都没有。 一切后事预备停当,折尔肯和傅达礼方带着扈从随行二百余人,热热闹闹地进了云南府。当晚住在驿馆,同朱国治密商一夜。第二日便由朱国治作导引,排开卤簿仪仗,直趋五华山。 其实他们一入贵州,一行一动吴三桂都了如指掌,只是装模糊儿,照旧以吃酒听戏作乐,摆出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此时听得钦差已到山下,便故作慌张,命人:“放炮,开中门接旨!” 石破天惊的三声炮响在五华山峰峦间震荡,壮丽巍峨的王宫正门大开,几百名仪仗校尉身着锦衣,头戴缨顶,腰悬佩刀,手执四吾仗、四立瓜、四卧瓜、四骨朵,并节钺、斧、镫、矛、戈、旗、剑,从仪门缓缓而出。里头早有细细鼓乐声传出。钦差正使折尔肯手捧康熙敕书,带着副使傅达礼泰然自若地立在仪门外等候接旨。见平西王吴三桂头戴饰着十颗东珠的金龙二层亲王朝冠,身着石青蟒袍,外罩五爪金龙四团补服,辉煌耀目,满面堆笑地迎接了出来。两手轻轻一甩,放下雪白的马蹄袖,先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吴三桂,恭请万岁圣安!”便在鼓乐中从容不迫地行三跪九叩首大礼。 “圣上躬安!”折尔肯见他以隆重的礼仪相迎,略觉放心,便将敕书一擎,算是代天受礼。接着便换了一副笑容,将诏书转给身后的傅达礼,双手扶起吴三桂,自己单膝跪下,打了个千儿笑道:“下官给王爷请安!给王爷贺喜!九年前在京曾荣见王爷一面,如今瞧着竟又年轻许多,王爷可谓福大如海呀!” 吴三桂哈哈大笑,一手挽起折尔肯,另一手便将二人向里让:“老折还同我来这一套——老朋友了嘛!快请进,傅大人请!”说着,一手扯一个进了五楹三进的王府正殿。 “二位大人,”看茶毕,吴三桂笑吟吟说道,“前不久吴丹大人赍诏来滇,蒙圣上赏赐许多物件。吴三桂何德何功,承受主子如此厚恩!其实,皇上有什么事,召小王进京面谕也就罢了,这么一趟一趟的来,多费神哪!”说至此,他又叹了一口气,又道,“康熙三年入觐,算来已是九度春秋,我心里口里都是个放不下,大前年主子召我进京,偏又患了犬马之疾,竟不能如愿!也曾托朱中丞面圣时代为请安,说是主上日夜宵旰,清减得很,如今可好些了?必定又长高好些了——唉,人老了,远在这蛮荒偏僻之地,着实惦记着了!”言下不胜感慨。 吴三桂这些话说得情深意切,十分体贴入微,丝毫没有言不由衷的痕迹,傅达礼便觉事情决不至如朱国治说的那样坏,只坐在旁边含笑点头,放心吃茶。折尔肯却深知吴三桂的脾性,不能用常情猜度他,听完吴三桂的表白,十分爽朗地呵呵一笑,说道:“王爷这话极是。万岁也着实惦记着王爷呢!可谓云山万重,不隔君臣之心了——傅大人,请将万岁手谕奉王爷过目。”傅达礼和折尔肯早已商定,不以寻常接旨形式拘泥吴三桂,只要肯听命奉诏就好。见正使发了话,傅达礼忙起身双手捧起诏旨。 哪知吴三桂却不肯苟且,急急离座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接过来,先赞一声:“好一笔字!”这才细细展读。 尽管内容他早已知道,吴三桂却仍读得十分认真。良久,方将御书轻轻置于案上,笑道:“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俯允我的呈请。我本北方人,在这里实在过不惯。说到功在社稷,那是万岁的过奖。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早就想回北方去,团团圆圆安度残年,又怕在外头日子久了,难免有小人在圣上跟前挑拨是非,万岁既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万岁爷这才叫体天格物,善知老年人的心哩!” “不知王爷车驾几时可以起程?”傅达礼觉得吴三桂亲切可人,根本不像折尔肯和朱国治说的那样,便笑着躬身问道,“皇上已在京营造王府,迎接王爷入京,大世子在京也日日盼望王爷北上,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王爷赐下日期、路程,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做准备。” “哈哈哈,傅大人过去虽未识荆,一望可知是一位明事知理的国家栋梁。”吴三桂不假思索,顺手端了一碗米汤灌给傅达礼,接着又皱眉叹道,“我的事还不好说?这会儿起身抬脚便可跟着二位走。只是贱内、家眷们,婆婆妈妈的事多。贱内日前又染了风寒,一时动身不得。这些琐事倒罢了,最缠手的还有下头这些兵士军将,都是跟了我多年的,现在又有谣言,假若抚慰不当,激出事变来就不得了!”说至此,吴三桂抬头看看傅达礼失望的神色,不由心里暗笑,口里却接着说道,“大约十月底——” 正说着,便听殿外一阵喧哗,一个“国”字脸的中年将军双手推开殿前护卫,大踏步挺身进来,脚下雪亮的马刺踏在大理石板上,发出铮铮的金石之声。 “马宝?”吴三桂虎起脸,阴沉沉说道,“我这里正与二位天使计议大事,你有什么要紧事,竟敢擅自闯殿,这成何体统!” 马宝昂然向吴三桂当胸一揖,却不回答他的问话,倏地一转身,冷冷扫视折尔肯和傅达礼一眼,问道:“你们就是钦差了,我听说你们在逼我们王爷上路?” “谈不上‘逼’字。”折尔肯心中雪亮,这是事前排好的一场戏,只没料到开台这样早。见马宝目光寒气森森,一开口便欲翻脸,便冷静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呆坐的吴三桂,漫不经心地用碗盖拨着浮茶,毫无表情地答道,“王爷自请撤藩北归养老,皇上恩准了。我们不过代王爷筹划一下归途事宜,不知将军有何见教?”傅达礼冷笑一声问道:“请教马将军,台甫?这样闯殿问客,五华山素来就是这个礼教么?” “我乃平西王帐前管军都统马宝!”马宝双眸闪烁生光,“钦使既云王爷‘自请’撤藩,归途日程路径当然应由王爷‘自定’!你们两个一进门,杯水未饮便催问行期,这是什么意思?” “放肆!”吴三桂涨红了脸,“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马宝吼道,“这是谁教你的规矩?三桂我带兵四十余年,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痞!来人!” “喳!”殿内殿外护卫们雷轰般答应一声。 “轰他出去!” “哈哈哈哈……”马宝仰天大笑,笑得折尔肯和傅达礼面容失色,汗毛直乍。吴三桂勃然大怒,双目睁得彪圆,厉声喝道:“你笑什么,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厉害?”便吩咐人,“架出去,打四十军棍,打掉他的匪气!” “喳!”几个护卫答应着一拥而上。马宝却毫不让步,一个箭步蹿至殿口,“嗖”地拔剑在手,大叫道: “谁敢向前?立时叫你血染银安殿!”说着,斜视吴三桂一眼,放平了口气道,“王爷你要撤藩,撤你的就是,行期、路径却要由我马宝来定!我已传出将令,云贵两省各路要隘俱已封死,没有我的信牌,一只老鼠也休想出去!你两个酸丁钦差,好好在这里候着,十年八年,王爷撤藩各项事宜办妥了再说上路不迟!嘿嘿!”一边说一边冷笑着去了。 折尔肯瞧着马宝的背影,心里疾速地筹划着:看来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倒不如挑明了,再看吴三桂怎样动作。遂起身正容说道:“王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们已是三十多年的交情了,要怎么样,我和傅达礼静听发落。” “哪里的话!”吴三桂忙道,“折大人多心了,你还不知道我吴三桂么?这个马宝,原是献贼手下,兵痞出身,懂什么礼仪?撤藩折子上去后,下头人议论猜疑的很多,方才讲的‘抚慰’,就是这个意思了。二位不要与这等野人一般见识,先在此等待一时,云贵两省,还是我说了算的。大约十月底之后,我们一定成行——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夙愿,由不得这些小人!你说是吗,傅大人?” 傅达礼深感受欺受辱,却又无法与吴三桂翻脸,咽了一口唾沫,涨红了脸答道:“深领王爷情分。福晋既然欠安,下头军将又这样,就迟几日也无妨。下官回署后即拜折奏明,说明其中情由也就罢了。” “怎么?”吴三桂惊讶地问道,“难道二位不肯赏光住在寒邸么?”说着,又转脸看折尔肯。折尔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身子,笑道,“回王爷的话,驿馆已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邀我们住在抚衙,我们也请免了。客走主人安,我们实在不愿多有搅扰。” 吴三桂知道他们故意表示与朱国治的距离,一笑说道:“其实住哪里都一样。你们是天使,只好随你们的便了——传谕:设宴为二位钦差大人洗尘!” 须臾,管弦齐鸣、鼓乐大作,一桌桌现成的丰馔,由四个校尉抬着依次布了上来。霎时殿中酒香四溢。吴三桂麾下武将文臣在乐声中鱼贯而入,一个个拿着手本履历拜见两位钦差。两位钦差也都起身一一还礼。折尔肯因熟人多,间或还执手寒暄。方才那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气氛,变戏法似地又呈现出一派和谐热烈的场面。胡国柱职在司筵,忙得一头热汗,一眼瞥见汪士荣进来,便凑上去悄悄问道:“不是说要去西安的么,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吃了这杯壮行酒上路也不迟。”汪士荣慢声细语,抿着嘴儿笑道,“我给你说个信儿,孙延龄、金光祖这会儿只怕也在摆酒,好戏一场接一场,慢慢儿瞧吧!” “好!我静候小张良的佳音!”胡国柱说着,见一切齐备,便至首席吴三桂旁边,大声赞唱道,“祝吾皇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祝二位钦差大人福体康泰!”众将听了一齐举觞称贺。惟独那个“撒野”的马宝没来,自去传达王命:“云贵两省自今日起只许进入,不许出境!” 汪士荣说的一点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孙延龄的将军府里,也摆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筵宴。 自从孔四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夺取了中军调度权,孙延龄一直郁郁寡欢。他本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入京后受到康熙优礼接待,又将四贞晋升为公主配他,满指望以额驸身份荣归桂林,将马雄和王永年两部镇住,做个威镇四方的名将。不料孔四贞这只母鸡偏要司晨,其威望被弄得连从前也不如了。明说发号施令的仍是他孙延龄,其实事事要瞧内阃脸色行事。背后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什么“怕老婆”啦,这也还能勉强听得下去,还有什么“绿头巾”、“乌龟”一类话,叫人如何忍得!每天装着一肚皮的火气,只是无处发泄。孙延龄干脆不理军务,推说患了风疾,自去弈棋、鼓琴、摹古帖、画画儿解闷。一天,孙延龄带了两个军校,至漓口岸边打鸟。在岸边茂密的林子里穿行半日,只射得两只野鸡,正没兴头间,忽闻江上有人高歌,侧耳静听时,却是: 漓江好,好在漓江春袅袅,碧水一滑南流去,青山苍苍人不老……漓江好…… 孙延龄听得不禁痴了。“这声音好生熟悉,唱得这么好,配着长桨打水的声音,真是悦耳。”便将马缰绳递给校尉,笑道,“今儿打鸟没得彩头,我独自走走,你们回去禀了公主,晚饭我不回去吃了。”说罢独自沿坡下山,站在岸边树丛中,但见远处天水茫茫,浓绿似染,一个戴笠艄公,摇着一只“水上漂”,悠悠荡荡驶来,便高声叫道: “喂——划过来,可容我同坐么?” “你读过庄子么?”那人也高声答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之间——呀!是延龄啊!” “你是汪士荣!”孙延龄也吃一惊,回头看看没人,便笑道,“你好逍遥,独自在此泛舟!上来同坐如何?”汪士荣一笑,把手中的篙向下一扎,定住了小船,立在船头笑道,“何必同坐?你自在山上,我自在水中,山有山之灵,水有水之秀,渔樵问答即可!”孙延龄听了笑道:“人家心里闷死,你倒有情致打禅语——你怎么没回云南呢?” 汪士荣笑而不答,撑起网罾放到水中,将长箫横放船头,这才坐下笑道:“我倒也不是不想上岸与你同坐,只怕你家河东狮吼,胭脂虎啸——大将军尚且望风而遁,何况我这一介书生?” 一语说中孙延龄的心事,脸上不禁变了颜色,便拣了一块洁净的石头坐下,呆呆望着锦带似的漓江默然不语。 “方才你问我为何不回云南。”汪士荣慢声细语说道,“这倒可直言奉告,我在桂林的事没有办完,急着回去做什么?我乃天地自由人,没戴你那么多枷锁,在这漓江上做个烟波雨笠的钓公,不也甚好?”孙延龄听着这些话,句句刺心,将十个指头捏得山响,问道:“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办好么?我看你还是早回云南好,这里是是非之地!马雄和王永年两部不和,马雄已经率部离开桂林,移驻柳州,王永年上奏朝廷,准备举兵讨伐,眼见兵祸将起了!”汪士荣一哂笑道:“这就是尊夫人理军有方了!其实你说的这点乱子只是疥癣之疾,眼下朝廷撤藩,锦绣江南村村起火,树树冒烟的日子都有呢!英雄丈夫闻惊而起,光复汉业,凌烟阁上图像在此一举啊,可惜你盖世英豪,受制于阃内,如虎不能啸林,似鹰不得展翅,悲哉悲哉!”他的语声并不高,却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怪道他不肯上岸,原是要对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孙延龄听得心里一颤,脸上却变了颜色说道,“你是平西王的人,我是朝廷的大臣,私情是朋友,公义是两国。士荣,别拿头颅开玩笑!” “看看这个!”汪士荣好像没听见他的话,顺手隔水甩过一份札子来。孙延龄接了瞧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他前日寄给尚之信的密札副本,折中陈说自己身不由己,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定严守中立的事。这汪士荣真可谓手眼通天。信中还附有一张诏书,上面只寥寥几字: 大周天子钦封孙延龄为临江王,休命同天,王其勉之! “这……这是什么?”孙延龄惊得浑身一抖,颤声儿问道。汪士荣抱膝仰坐,冷冷说道:“这有点明知故问了。你效忠清室一生,怕也难得这个王位吧?现在既与三藩联络,已是个失身的人了。劝君不要再假惺惺的,认真计议一番吧!” “公主怎么办?”孙延龄不禁脱口而出。 “前明有个戚大将军,与倭寇百战不惧,得以光复台湾,不愧为一代英豪,但此人也是个终生惧内之人。”汪士荣目光幽幽地盯着孙延龄有点恐惧又有点兴奋的脸,慢吞吞地说道,“你何不学他?”说着,扯起沉在江中的鱼罾,十几条肥大的鱼在网中翻滚跳跃。汪士荣嘻嘻一笑,轻声说道:“十二条,一网就打起来了!只要刀砧一响,还不是我口中的美味?”说罢竟自拔篙鼓浪而去,远远又传来他的歌声: 好漓江,漓江本我衣食乡!胡风来时满江愁,胡风一过鱼满舱……好漓江…… “十二条!”孙延龄电击一般一跃而起,“王永年、马雄镇、王孟、蔡义虹……嗯,十二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汪士荣真乃多谋之士!”想着,他忽然精神大振,将长袍下摆高高撩起,掖进腰带,头也不回地离开江岸。 当夜,在临江王府他设下了一场鸿门宴,邀了巡抚马雄镇过府议事,摔杯为令,将王永年等十一名将佐和马雄镇一鼓擒斩,然后命人“打道回府”! 大变猝然而来,孔四贞尚被蒙在鼓里。这些日子她也接到各处急报说,尚之信和吴三桂军队调动频繁,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时地袭扰她。孙延龄和自己虚与委蛇,她早已瞧出来了。为防止桂林城兵士暴变,她派戴良臣日夜守护将军行辕,每日晚间戌时回府禀报一天事务,但今夜已过亥时二刻,戴良臣连人影儿也不见,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来一张春凳儿半倚在上头,从窗格子里眺望着天空的星星出神。 孔四贞正蒙眬间,听得从行辕方向隐隐传来号角的声音,接着便是爆豆似的马蹄声,惊得一街两行犬吠声此伏彼起。孔四贞腾地一跃而起,正要使人出去打探,忽听二门穿堂旁墙上藤蔓叶子刷刷几声急响,便厉声喝道:“谁?” “我……” 青猴儿提着一把半截剑,踉踉跄跄跌了进来,浑身上下像被泼了一桶血水,鲜红的血顺着裤脚在往下滴。青猴儿支撑不住,用手扶住门框,脸色苍白,口里嗫嚅了一下,说道:“姑姑……兵变了!你快,快走!” 孔四贞惊呼一声,却只走了两步便立定了脚,问道:“快说,是怎么了?” “孙延龄变心了!”青猴儿鼓着劲吃力地说道,“趁他们还没赶来,您快走!到苍梧傅大人那儿去……”这句话没说完,青猴儿身子一软蹲卧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剑支撑着身子,没有倒下去,却是再也不动了。 孔四贞惨叫一声:“青猴儿!”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失声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该带你到……”她忽然停住了哭,回身取下墙上悬着的宝剑,朝后边大喊一声:“孔家包衣奴才们,都出来!” “没用了。”孙延龄在外边冷冷说道。瞧了一眼倒伏在门口的青猴儿,侧着身子跨了进来,对孔四贞道,“我为光复汉室基业,已受了临江王封号,现在外头有千余将佐,请夫人不要作无益之举!”说着朝外喊道:“将后街围了,没有我的王命,不许杀人!” “你,临江王?”孔四贞惊怒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吴三桂给你的吧?” “就算是吧,”孙延龄冷静地回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是结发夫妻嘛,我岂肯难为你!” 孔四贞盯着孙延龄审视半晌,突然狂笑起来:“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着我,是想在朝廷那边留一条后路,是不是?” “四贞,你……” “后头这楼,是先父定南王殉节之地。”孔四贞像一座玉雕似的一动不动说道,“你既念我们夫妻一场,还是叫我死在那上头,可好?” 孙延龄只将头一摆,两个校尉走进来,劈手将孔四贞手中的剑夺了过去。孙延龄这才笑道:“不管怎样,你们孔家最讲三从四德,我没写休书,你便仍是我的妻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我不叫你死,只是自今而后,你不是四格格,也不是四公主,乃是临江王的王妃!呃——说到爱新觉罗玄烨,我看这位皇上决无取胜的可能,至多能与我们划江分治天下!你知道么,陕西*也已高树义帜,要不了多久,三王将会师直隶,全中国就要掀动了!”说罢回身命道:“好好侍候王妃了!”径自拔脚去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回 汪士荣陕西造兵变 钦差臣长安受 马宝虽然封锁了云贵边境,可汪士荣仍于第二天日夜兼程由四川来到陕西。因为事急,他没带一人,自个儿骑了吴三桂那匹日走八百里的健骡。潜入西安城后,先到*提督府前转游了一圈,见一群校尉正在吆吆喝喝地忙着栽桩子,缠柏枝,结丝带,张花灯,也没人理会他,便踅回身来。他盘算着是先去进谒*,还是先和张建勋、王屏藩、马一棍或者龚荣遇这干将佐们见面,探一探此地虚实。他们这样忙碌着搭彩门,日内必定有钦差驾到,但不知道朝廷将派谁来陕西。 “士荣!”忽听背后有人叫他,接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旗杆上头绑鸡毛——胆子真不小呀!” 汪士荣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正是张建勋,押着一队兵士抬了十几只箱笼从提督府东便门刚刚出来,便笑道:“是仁兄你啊?这有什么胆大胆小的?这会儿我便同你一道去见*,又有何妨!”张建勋听了笑道:“你无非攥着那个把柄,也不要太冒失了,*不比你笨多少!那些知情人,这会儿怕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呢!”汪士荣早想到了这一层儿,只淡淡一笑说道:“他的东西不只那一件,他与平西王已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嘛。再说,有你和老马在此,我还怕什么?” “好样儿的,”张建勋连忙吩咐校尉,“把东西抬到驿馆,交给王参将安置——小心,别碰着了,都是玉器!”又将汪士荣拉扯到一边说道:“王军门正想向朝廷钦差大臣表明心迹哩,你虽不怕死,何苦填在里头当馅儿?走,到我营里去。歇息几日,我送你平安回云南!” 张建勋的三万人马驻在西安城北,因他已被封为都统,品秩与*是一样的,在城内自有一处行辕。二人也不乘骑,共坐一顶张建勋的绿呢双人八抬大轿。 “张将军,”汪士荣轻咳两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怔了一下笑道,“这几日没好生睡觉,吐红的毛病儿又犯了——你知我此番来意么?”张建勋就坐在汪士荣的对面,随着大轿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目中闪烁生光,笑了笑道:“你虽外号小张良,可我也不是笨伯,你若只是来西安逛华清,登华山,凭吊唐陵,吃羊肉泡馍、刀削面,我怎肯劝你离开此地?——你是我的恩人嘛!”当年在平西王麾下,张建勋吃醉了酒,竟跑到陈圆圆跟前动手动脚,亏得汪士荣引出春秋“绝缨会”的典故为他讨了情,才免一死,因此汪士荣便被他视为恩人。当下汪士荣也只淡淡一笑说道:“恩人不恩人的话不必再提了,这次来西安,我是想再救你一次,为德不卒非君子嘛!” “再救一次”的意思,张建勋是完全懂得的,只是……张建勋微闭着眼,用手抚着新剃的头,怅然叹道:“钦差三日之内便要来到西安——你知道么?孙延龄虽然反了,皇上已经特诏傅宏烈为广西巡抚,全权勘乱,莽依图已率三万绿营兵进驻广西,尚可喜被晋为亲王、尚之信为讨寇将军,而吴三桂又毫无动静,孙延龄以下犯上,以一隅抗全局,能支撑几时呢?” “康熙的手脚好快啊!”汪士荣目光一闪,略一思索,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三十年老军务,胸中毫无成算!”汪士荣将身子倾在轿中横板上,一字一板地说道:“傅宏烈与我有八拜之交,知道他的莫过于我,文治是一位能手,打仗是不成的!指望尚之信、金光祖讨伐孙延龄,岂非与虎谋皮——他们本就是同巢之鸟!吴三桂之所以尚无动静,是因云贵两省军队的调防未完,布置未当,所以我汪士荣才赶来陕西!张军门,两个月内如果天下不乱,烽烟不起,恩人的头送给你,成全你去加官晋爵!” “那莽依图……” “吴尚两家军队不下七十万,三万军士想挽广西局面,他便是吴起再生也不济事!”汪士荣微微一笑瞧着轿窗外街景,口风忽地一转,又问:“说了半日,来陕西的钦差究竟是谁?” “是莫洛……” “好务虚名,志大才疏!”汪士荣笑道,“这便是朝廷的好眼力!” “费扬古被差到奉天督军去了,熟悉平凉的只有莫洛了。”张建勋揣摩着汪士荣的话,忽然心中一动,“由此可见事态之急,朝廷明知莫洛与*不和,竟仍派了他来,看来士荣没说假话!”正想说话,汪士荣兴奋得面色潮红,双掌交叉又猛力一合,笑道:“张公,你若只顾偷生苟活,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若有志光复大明,千古流芳,做一名烈烈丈夫,就看你如何对付这个颟顸愚蠢的莫洛了!” 张建勋沉默了很久,方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容我仔细想想,闯祸容易收场难啊!” 莫洛到西安来已经三日,作为经略大臣,全权负责西路军务,他对康熙临行时再三嘱咐的“毋生事,善调人事”,是不以为然的。他也知道,在内蒙驻军多年的费扬古由于在奉天抽不出身来,康熙才勉为其难地委他来陕西,所以心中为此隐隐不快。自从顺治十七年到陕西,他整整在此经营十年,西安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连鼓楼街卖担担面的小贩们都认识自己,史家牌坊茶楼里卖唱的,至今还在唱自己当年初入西安时力除西安七十二个“老天爷”的故事。康熙说这里是危地,危在哪里?白天里街头的人群仍旧熙熙攘攘,一到夜晚满街两旁,依旧是灯红酒绿,大戏楼的锣鼓一直响到三更……“再圣明的主子,毕竟也不是神仙啊!” 第四日,莫洛和*同游了秦陵,归途上,日落山峦,社祠神鸦,翩翩盘旋。莫洛在马上看了一会日落的景象,忽然说道:“辅臣,兵好带么?” “唔?”*从沉思中醒过来,微微叹一口气说道,“还好,都是跟我多年的部属嘛。” “这几日我总在想一件事,”莫洛说道,“不说,犹如骨鲠在喉;说了,又怕你多心起疑。”*猛地将马勒住,盯着莫洛不说一句话。莫洛笑道:“你不要这样瞧我,这些年世上的事我想得很透,看得很破,早年的盛气已不复存在,只想披肝沥胆地和你交交心。” *听他如此诚挚,便用鞭梢指着前头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红的石舫说道:“大人有话想和我私谈,回到城里倒有不便,我们在那里小憩片时如何?”莫洛笑着点点头,纵马过去,*命随从就地候命,便也赶了上去,二人在舫前一块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条上坐了下来。 “孙延龄已经反了。”莫洛突兀一句说道,“你别吃惊——更可虑的是尚之信父子也有异动,派往吴三桂那边的钦差,至今两月有余,竟没有一点消息!看来,三藩要作乱,大变即在目前!” 尽管多日来*一直在揣度,一旦听到真实消息,心里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说出话来,声音也在打颤:“这么说,皇上派你到此,是怕我也跟着反了?” “皇上不怕你反,临行时皇上抚着那支豹尾银枪说,‘你万不可疑心*,要与他共度时艰!’”莫洛欠了一下身子,“但你的部下,你能不能担保不反?”*想了想,咬着嘴唇答道:“马一棍、王屏藩和龚荣遇我都节制得住,张建勋一向与我不睦,这就不好说了。他原就是李自成的部下,不得已才降了的……”莫洛沉吟片刻,说道:“马一棍也未必靠得住,他不也是张献忠的人吗?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三藩的动静,一旦消息传开,这些人也很难说啊!” “依你看怎么办?”*单手按膝,倾着身问道。 莫洛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道:“怕你疑心之处也正在此。这些人聚在西安,一旦有变,你要么跟着一处反,要么身死家亡!所以第一步我想将张建勋和马一棍两部调离西安,一部向北、一部向西,使他难与三藩勾连,孤掌不鸣就造不成反!” “这有什么?成!”*道,“第二步呢?” “将军换人!” *不言语了,人调开仍归他节制,又稳妥,自然是可行的,何必再换人呢?莫洛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主将当然不动,但游击千总都要换成你的人!”*猛地抬起头,诧异地问道:“我的人,我哪来这么多人?” “我这次来,带了二百名包衣家奴,全转送给你。”莫洛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你已是汉军正红旗籍了,有几个奴才不更好?收下这张转赠文契,你便是他们的旗主儿,操着他们的生杀大权,这个兵不就好带了?有这干人在下头做官,你这提督不比如今坐得更稳些?” “莫大人!”*颤抖着接过这张纸,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一份厚礼可谓万两黄金难买,因为这干包衣旗人,哪怕将来入相出将,封侯称王,也仍是他*的奴才!一霎间,他觉得过去与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称他“莫青天”…… 第二日下午,*在提督府聚齐众将,宣读钦差西路经略大臣莫洛将令:命张建勋部移镇宝鸡,马一棍率部调防杨家岭,以防土谢图、扎萨克和车臣部内讧战祸蔓延陕西。 “就这样,”*布置完毕,舒了一口气,笑道,“屏藩兄所部在原驻地不动,准备调往陇南,只留下龚荣遇中军护领在此守镇西安,我们弟兄们暂时分手,待北方宁靖,自当重新调回——摆酒!”*说着,见张建勋铁青了脸坐着一动不动,忙问道:“张兄,你怎么了?” “我——”张建勋换了笑脸,说道,“没什么,将要长行,未免有点留恋这繁华的长安。”说着便起身招呼:“老马、老王,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一年半载就又见面了嘛——来来来,入座、入座!”乘没人留意的时候,张建勋招手叫过一个校尉,悄声耳语几句,便沉着地入席,与马一棍、王屏藩吆五喝六地猜拳。 酒过三巡,已是杯盘狼藉。忽然城门领龚荣遇戎装佩剑匆匆进来,向*耳语几句,退身向后。满厅将佐不知出了什么事,都痴痴茫茫地对望着。 “有这等事!”*目光如电,扫视一眼众将,厉声问道:“是谁的兵进城了?” 没有人答话,此时厅中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因为静,辕门外的鼓噪声已隐隐传了进来,*一急,疾趋案前,拔出一支令箭,命道:“荣遇,你持此令箭出去,传我将令,叫兵士们通通回营,听候将令!” “没——用了!”张建勋半靠在椅上,跷着二郎腿道,“此乃兄弟发动的兵变!” “兵变!”*大吃一惊,有些茫然地顾盼着厅中诸将,仿佛一下子都成了陌生人,他的头和手都颤抖得厉害,痴痴地问道,“为什么?” 张建勋放下腿来,端起一杯酒晃了晃,一仰而尽,笑道:“军门,因为还想活呀!我的三万铁骑方才已经全部入城。此时,只怕那个什么鸟钦差已经人头落地了!” “啊!”*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回去,靠在椅边的豹尾银枪“哐”的一声碰倒在一旁。他又急又惊又怒又怕,语不成声地问道:“谁叫你干的?” “我!” 汪士荣手持玉箫,背插宝剑飘然而入,立在厅中,昂首说道:“我奉平西王之命,已来此地多日,为了将军免留百世骂名,复我汉家冠裳,倡义师,兴天兵,同讨康熙丑虏!” “将此人拿下!”*大吼一声。 “喳!”中军军校们轰鸣一声。 “谁敢!”张建勋“啪”的一声据案而起,“我的兵已经进街了!”这时已经听到辕门外响起潮水般的喊叫声,千余名兵士早下了辕门守军的兵器一拥而入,张建勋缓缓起身,踱至门口摆了摆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才回身笑道:“事前不曾禀报军门,恕兄弟无礼。提督放心,兄弟决无伤害之意,只请提督高树义旗,带我们兄弟共创大业!” *欲哭无泪,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结果,他左右顾盼一下,马一棍大嚼大喝,旁若无人;王屏藩是一脸兴奋的光彩,连连搓手。他知道再指望不上这些人,长叹一声,捡起地下的枪,便向喉头猛地扎去…… “慢!”汪士荣深知,此人一死,汉中军队群龙无首,立时便要内讧,忙抢上一步死死抓住*手臂,“将军不要这样,我们从长计议!”龚荣遇也抢上一步,夺过了*手中的枪,说道:“军门万万不可轻生!”马一棍将手中的骨头朝地上一扔,扯起桌布揩净了嘴角,说道:“老张,你他妈的也太不讲义气!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先告诉我老马一声儿?老子跟着干了!”王屏藩也笑道:“你这汪士荣真能鬼,青天白日响个大炸雷,干得妙!” “你们干吧,你们干吧!”*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我自向朝廷领罪去!” “你吃罪不起哟!”汪士荣换了笑脸,见外头军士们捧着个大盘子进来,便道:“提督大人,请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向前轻轻揭起上头盖着的红布。 人头。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发辫盘在头颅四周的血泊中。*像在噩梦中一样盯视着它;再没错儿,正是昨日傍晚和自己谈心谋事的钦差大臣莫洛的。他嘴唇微微抖了一下,脸色死灰般难看,瘫在椅中,直着眼喃喃说道:“是他……是他……” “对了,是他。”汪士荣又盖上了红布,蹙眉踱步,慢吞吞地说道,“此人素来喜名好胜,颇有清官的名声,因此西安的百姓十分敬仰他。但他的好名声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于康熙六年扣发将军军饷二十万,拿去赈济灾民,百姓为此送他十万把民伞;将军三万军士因无冬衣,冻得躲在帐中瑟瑟发抖;他与西安将军瓦尔格勾起手来想把将军部众全部调往长城以北伊克昭盟,亏得将军捅通了大学士明珠的路子,他这一阴谋才未得逞。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实事?这次他来,又想分调诸军,让将军两手空空,他还想将将军下属游击千总通通换掉,架空将军——你甭愣,他转让给你的包衣奴才——那是一纸空文!你在哪里听说过汉人也能当旗主儿的?如此谎言,你居然也轻信不疑,岂不荒天下之大唐?” 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慢慢抬起了模糊的泪眼。 “唉,真有意思呀!”汪士荣叹道,“天下敌敌友友,你你我我,竟如此有缘!康熙赐枪,满指望一钱不花,买你一颗忠心;你本是平西王一名心腹战将,只因为一点点小事,遂成秦越;莫洛本是满清忠臣,昔日又与你颇有仇隙,你反哭他;我若上次不逃,难免作你刀下之鬼;而如今我们聚会于祖龙、高祖发祥之地,你、我、各位英雄和平西王共谋大业,这难道不是天意?违天不祥啊!” “天意……违天不祥?”*正喃喃念着,心里一一琢磨着,突然发疯似地狂笑起来,“好!就从了天意吧——哦,不!你们还是杀了我,我不能辜负了万岁!” 众将军面面相觑,王屏藩便张罗着叫人去传郎中来为他诊病。汪士荣却止住了,说道:“他害的是大少爷的病,大少爷王吉贞在北京!” *瞠目结舌,盯着汪士荣,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此人是仙是妖,怎么事事了如指掌? “此时急也无用。”汪士荣说道,“我料朝廷未必难为吉贞世兄,吴应熊不也在北京?瞧着吧,他不敢得罪你!” “为什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汪士荣绷紧了嘴,没有回答。他倒真的担心康熙不杀王吉贞,弄得这个三心二意的宝贝更加首鼠两端。 张建勋命人将*扶回后衙,对汪士荣道:“这一冲天炮已经打响,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 “当然!”汪士荣笑道,“我得帮你把事料理清楚,不过,还得回去一下复命。”他心里又在筹划着傅宏烈的事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回 吴应熊情急谋逃生 伍次友途穷 自从阿紫和保柱莫名其妙地自杀以后,吴应熊又探知了小毛子的真正身份,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淋下,通身上下都是冰凉。一夜又一夜的失眠,他的眼窝都深深陷了下去,两眼的眼圈变得乌青。他原只防小毛子是杨起隆派到自己跟前来的,可王镇邦传出信来,小毛子那日在紫禁城里失急慌忙地跑着报信儿,他才明白,自己和杨起隆都上了这个小子的当。他愈来愈多疑,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了,连周易八卦这些弄得精熟的东西也懒得再去推演。谁晓得是哪个假圣人专门故弄玄虚糊弄他这样的畸零人!他恨,恨康熙、恨杨起隆、恨保柱、恨小毛子……连吴三桂他也恨——你在五华山逍遥称王,却把我弄到这里,鬼不像鬼,人不成人。古人云“父慈子孝”,这算他娘的什么慈父? 吴应熊独自坐在好春轩幽深的角落里呆呆沉思,手里把玩着那面金令箭,心知它也未必靠得住,却仍舍不得毁掉,因为王镇邦说,朝廷至今仍在使用它调兵遣将——到云南要经历五千里险山恶水,非同小可呀!他抬头瞧瞧吴三桂为他写的条幅,突然心中升起一团火。这不就是叫我忍吗?难道忍到死!吴应熊暴怒地跳了起来,伸手便去扯那墙上的条幅,忽然又停住了。外间靴声橐橐,郎廷枢掀帘进来了。 “什么事?”吴应熊缩回了手,脸上仍是通常的温文尔雅,带着憨厚的微笑,“王爷来信了?”因为皇甫保柱死得不明不白,吴应熊对郎廷枢的疑心更重,联想到上次康熙来后,姓郎的有好几天像掉了魂儿似的,更觉难以信赖,连代缮家书的差使都一概免了。 郎廷枢笑笑,一哈腰从靴页子里取出薄薄的一封信递过来,说道:“抱犊崮朱甫祥和刘铁成的信。” “廷枢,”吴应熊拆着信,一边问道,“这阵子王爷一直不来信,你瞧着是个什么征候?”说着让郎廷枢对面坐下,拿着信,只随便地浏览了一遍便扔到一边,笑道:“这朱甫祥天生的是个混蛋,他有多大买卖?不来信便罢,一来信就要一万!倒像我吴某人欠着他似的!” 郎廷枢黑晶晶的目光盯着吴应熊。他原是一个潦倒京师的穷书生,由于吴应熊帮扶他,在内务府做了个文案,后又被请到府里做清客,虽和保柱约好一同皈依康熙,但是良心上总感到有些遗憾。这封信他明知是朱甫祥在向吴应熊索饷,可吴应熊却向他这样使假,他反倒心安了许多,遂淡然笑道:“谁叫您是他的大主东呢?他既要,就是有使得着的。我说句不吉利话,额驸如今这样,就有金山银海,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打发了他,多落一份人情呢!”说着,见吴应熊频频点头,便凑近了又道:“方才额驸问到王爷久无信件的事,我看其中大有蹊跷!” “哦?”吴应熊眼皮一跳,“请直言相告!” “没有信就是信!”郎廷枢肃然说道,“剧变即在眼前,应该速做南归的打算!” 没有信本身就是信!吴应熊突兀听来,犹如醍醐灌顶,脸上陡然变色。沉思良久,吴应熊竟兴奋起来,格格笑着站起身来,取出一瓶酒说道:“我们久不叙话了,难得你今日说得透彻!来来,咱们一边吃酒,一边清谈,好么?”话音刚落,便听背后有人急匆匆地说道:“世子,亏你还有兴致吃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哎呀!是镇邦!”吴应熊先吃一惊,见是王镇邦,忙笑道:“快请入座,真好口福,莫不是闻到酒香?有什么消息么?” “世子你真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王镇邦扶着椅背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爷已经起兵了!云贵两省各路要隘被封得水泄不通,只许进不许出!万岁爷这几日也移驻到通州办事,驻防管带换了上官亮,通州知府也换成杨馝,太监们连一个字的消息也打探不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吴应熊大惊,忽地站起身来。郎廷枢想想,说道:“当然是钟三郎香堂弄来的消息。” 王镇邦急急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世子,再迟,你就走不了了!”吴应熊不胜重压地长叹了一声,说道:“原指望朱甫祥他们来接我,他却只在山东打旋儿,报私仇,去攻什么兖州府,寻什么伍次友!”他失神的目光张皇四顾,“如今身陷京师,往哪里走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廷枢心里盘算着说道,“此时为什么不去找那个朱三太子?先靠他溜出京城再说!”吴应熊听了连连摇头,苦笑道:“你哪里知道此中情由?杨起隆这个人是不好沾惹的!” 王镇邦却不知吴应熊这是做戏给郎廷枢看,见吴应熊这样说,便笑道:“莫非怕小毛子走漏出去?不要紧,焦山和朱尚贤都怀疑他了,昨日把他叫到潞河驿,宣布应变,谁也不许离开一步……” “不是为他,他算什么!”吴应熊打断了王镇邦的话,“是姓杨的本来就对我不怀好意!”郎廷枢因保柱已死,自己与朝廷失去联系,也急于脱身,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料姓朱的不会轻易地对您下毒手,朝廷尚且以世子为奇货可居,何况他们?”吴应熊一怔,恍然笑道:“呀!我就没想及这一层,我急得连方寸都乱了!” 王镇邦喷地一笑,说道:“人急无智嘛!我再禀告一个好消息,陕西*发动兵变,杀了莫洛,响应王爷,扯旗造反了!” “啊!”吴应熊脸上眼中都放出光来,“这是真……真的?我能省一半路程啊——这可靠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镇邦说:“当然真的!瓦尔格在潼关被扣,仓皇逃回,今日后晌才被弄到通州面圣!”吴应熊目光灼灼的,像两只火球一样在熠熠燃烧,良久又暗淡下来,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原想留下小毛子祸害杨起隆,我和朱甫祥乘乱出走,这步棋走不成了!廷枢你打点一下,把我和王爷来往的文书即刻烧掉。三更,我们阖府都到潞河驿,先和这条中山狼同舟共济一时!” 一夜凶险厮杀,做过河道的山贼朱甫祥没捞到半点便宜。天将亮时,听说济南、兖州府调集大量兵力在向曲阜进发,只好下令撤兵。伍次友和李云娘乘乱逃出,拂晓时趟过刺骨寒冷的泗水,西行直到宁阳。 十月入冬,凛冽的运河水无声无息地横在两个飘零人面前,刺骨的河风吹拂着水面,枯萎的芦丛巴茅在白茫茫的水中摇曳着,上游下游寂静无人。伍次友呆望星空,半晌忽然笑道:“若非张姥姥引开他们,今夜大难难逃——此时惊魂已定,我倒来了诗兴,且吟一首打油诗给你,聊慰饥肠!”说罢,微声轻吟道: 临江浩波无尽头,喑声吞泣难为愁。 笛芦空吹子规歌,惟此烟水笼寒洲! 云娘听了久久不语,半天才道:“如今我们往哪去呢?” “到北京,去寻龙儿!” 到北京,去投奔康熙,这原是无可非议,但云娘心中却感到一阵凄苦:跟着这个潇洒磊落的男子,走到天涯海角,她都觉得心里踏实,哪怕是兄妹也好,总是自己没有失掉他。但若去北京,康熙和苏麻喇姑将把他夺走。她和他也许会变成陌路人。即或不是,自己又有何颜周旋其间呢?她幽怨地瞟了伍次友一眼,按了按腰中冰冷的剑,低声说道:“本就该这样,也只好这样……那不是一条乌篷船来了?”她双手卷成喇叭筒儿喊道:“那艄公,摆过来——我们要乘船!” 进了舱,坐在软软的舱座儿上,两个人才觉得外边是多么冷,人间烟火是多么可贵。大约觉得挨身太近,伍次友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却见船艄公探身进来:“二位怎么称呼,要到哪里去?” “哦,她是我妹子,我们进京去。” “我这船只到丁字沽。” “到丁字沽也可。”云娘说道,“我们到天津就下船了。” 艄公审视二人一眼,赔笑道:“客官,恕小人无礼,亲兄弟算账不算丑,船价十五串,请先赏了小人,好作一路盘缠。”说着便瞧伍次友,伍次友却是一脸苦笑。 “小意思,你尽管开船吧!”云娘道,“能少了你的?”艄公冷冷一笑,说道:“姑娘,这是船家规矩——小人当然不是说您二位;我撑了半辈子船,上船时说的都是您这话,到地方丢下几个钱,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伍次友听了如芒刺在背,脸上一青一红,不知说什么好。艄公越发信实他们没钱,钻出船舱便扎篙放搭板说道:“二位且上去,我在这儿候着,取了钱来乘船。” 云娘登时大怒,忽地掀开帘子赶出来,指着艄公骂道:“放你娘的屁!瞧着我们是赖账的?” “不敢,”那艄公脾性也甚倔,硬着脖子回口道,“您要付了钱,我哪敢说您赖账呢?” “姑奶奶这回子要不想付呢?” “回您的话,”艄公气得涨红了脸,“小人父亲弟兄四个,并没有姑奶奶!”话犹未完,李云娘早扬手一掌,“啪”的一声打得艄公一个趔趄,口中骂道:“肉锅里煮汤圆——混蛋!我这就让你认一个!”那艄公也略识拳路,被云娘撩得怒火千丈,见伍次友文弱,云娘是个女流,料是不识水性,举桨劈头便打,要赶着云娘下水。云娘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单手左遮右拦招架着,那只桨打不到她身上。 伍次友在里头听到二人在拌嘴,先觉得理亏了,只是叹息,此时听二人外边动上了手,便出舱来解劝。不料一出门就被云娘搪过来的船桨打在肩头,“哎哟”一声跌坐在舱板上。 云娘原本无意招惹是非的,见伍次友无端挨了打,抚着肩头在那边忍痛,胸中憋的怒火腾腾燃起,轻轻向前一步,劈手把船桨夺了过来,拦腰一扫,那艄公大叫一声,被打得凌空飞起老高,“扑通”一声掉进河水里。 “畜生,撒野么?”云娘冷笑一声,自家摇起桨来便开了船,见伍次友站在船头呆看着,便道:“放心,淹不死他,水性不赖么!” “我说过多少次了,”伍次友皱着眉头道,“不许杀人,不许做案,何况今日之事是我们无理!” 云娘一愣,接着嘻嘻笑道:“这说的也是。还真的少不得这个人。”说着便调过船头,划了过来,见那汉子兀自凫水要逃,笑骂道:“上来吧!我们又不是响马,逃什么——不瞧着我大哥的脸,姑奶奶哪肯饶你?” 艄公抓住船舷水鸡儿似地爬了上来,朝伍次友捣蒜似地磕头:“谢过老爷……” “船老大,”伍次友却双手扶他起来,说道,“实言相告,我们身上没有银钱,到前头我们想法子加倍付给你就是。”那汉子诺诺连声,看了一眼李云娘,去后舱换了一身干衣裳,乖乖儿摇橹去了。 船启动了,舱中孤灯如豆,照着这两个沉沦飘零的人,二人都在低头想心事。半晌,云娘忽然问道:“大哥,这会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伍次友喟然叹道,“天津我们无亲无故,哪里去讨这十五贯钱呢?”云娘捂着嘴格格地笑起来,“亏你还做了帝师,谈起经世治国,一片道理!没听人家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津卫我有个亲戚,叫他送我们去,还了他的盘缠,咱们就徒步进京,也省得他骂咱们混账!”伍次友这才放下了心。 自此那舟子也真惧怕云娘,叫走便走,叫停便停,船上米柴油盐俱备,还不时在河里打点鱼鲜来侍奉伍次友。 行了十余日,便到达天津,当日晚上船一靠岸,云娘便下了船,并对船家吩咐道:“好好儿侍候着,我给你借钱去,省得你总惦记着!”伍次友听这话音,担心她又要去作案子,慌得起身要嘱咐几句时,云娘早一笑走了。 更鼓响了,伍次友坐在舟中忐忑不安地等着云娘。运河上游灯火如星、流水潺潺,岸上不时传来歌声乐声。这里虽不及六朝金粉、秦淮繁华的金陵,却另有一番妩媚景致。伍次友呆呆地想着:“又要进京了。等在那儿的是什么?是乾清宫,是悦朋店?还是……山沽居?对身边这个痴情女应当何以处之呢?”随着水波的颠荡,伍次友渐渐蒙眬睡去。 约莫半夜时分,云娘回来了,一进舱便笑嘻嘻道:“大哥好睡,我却得了彩头!”伍次友揉揉眼,见云娘衣不零乱、身无血迹,心放下了一半,便问:“可借到盘缠了?”“那还有借不来的?”云娘笑道,“要不是亲戚吝啬,我早就回来了!”说着,将背上一个青缎包袱取下来,就着灯光打开来。伍次友瞧着不禁惊呆了:原来竟是黄灿灿六大锭马蹄金!那舟子此时也醒过来,他自从娘胎里出来,也不曾梦见过这么多黄金,耀得两眼都花了。云娘顺手捡起一只扔给了舟子,笑道:“你那一桨挨得可值?” 艄公根本没想到云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姑奶奶赏这么多,够小人一家使半辈子了!”伍次友笑道:“你一下借了三百两黄金,还说人家吝啬小气,这胃口也就太吓人了——我还以为你作案去了呢!” “不作案,谁肯借我?”云娘笑道,抬头见伍次友黑沉着脸,忙又道,“这天津道黑心得很,火耗竟加到六钱!——我废了他四个守库的,留下一张条子——这是不义之财呀!”艄公听到这话,方知这厉害的女子竟是江洋大盗,吓得面如土色。 “他是贪官,自有国法在,我就能弹劾!这么乱来有什么好处?这钱我不用!”伍次友决绝地说道。云娘直率爽豪、不拘礼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性,但她自幼在乱世深山中长成,视人命如草芥,心无“王法”,伍次友又不能容忍。前次在兖州府伍次友便责备过她,以后在张家又多次给她讲人命至重的道理,不料她仍是积习难改!想到气处,伍次友一跺脚道:“你这样子,连给苏麻喇姑提鞋也不配,嗐!” 云娘的脸霎时变得雪白。她一生是个出尖儿的人,从来要说便说,要行便行,要打便打,要杀便杀。跟着伍次友这几年,她含辛茹苦,千艰万难地照料他,保护他,想不到到头来伍次友竟说自己“连给苏麻喇姑提鞋也不配”!云娘全身都在发颤,愧、恨、愁、怨一齐涌上心头,半晌,方咬着牙颤声道:“说得好……我给人家提鞋……”她突然抬高了嗓音,扬起头高傲地说道:“伍先生!你累了,我也乏了,我们该分手了。你原是清白人,眼见又要入朝做大官,我不过仍旧是个落魄江湖的剑客,怎能和苏大姐比呢?”她惨然一笑,“人生不过如此……我自问对世人无过,一生凭本心行事,也算不虚此行,就算你我是擦肩而过吧!” 一向百依百顺的李云娘,突然宣布她比伍次友心地高贵,宣布要和伍次友断绝交往。伍次友先是感到失悔,自觉说失了口,又仔细一品味,方想到自己本来就没有和云娘摆平位置:“天哪!我这是怎么了?”伍次友心中燃着熊熊的火,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楚:“我伍次友竟连势利小人也不如!”伍次友觉得头一阵眩晕,踉跄一步想上去扯住云娘衣袖,却又止住了,低沉着声音道:“你责备得好!我……我实在不配……挽留你……只是你去了我也有一语叮咛:天下这样的事有多少,凭你的一双手,是管不过来的……我真愧悔莫及……”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大哥不喜杀人,我是知道的。”见伍次友伤心得这样,云娘的心又软下来,哽咽着说道:“只那四个守库的一群禽兽,正按着一个女孩在……在……我一恼就……”伍次友听着,愈觉自愧,想想又无可安慰,两腿一软坐了下去,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船四周淹没在一片黑暗中,这叹息更显得幽深凄凉。云娘抬起泪光闪闪的脸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是想干干净净去见你的圣主。也好,扔了这些无用之物吧!”她起身过来,将剩余的五锭金子又包好了,猛地一甩扔进河心,“咕咚”一声便沉了。 二人离开了乌篷船,上岸沿河而行,却都默默无语。杀人既不可,偷抢伍次友也不赞同,可手中一文莫名,从刺心的苦痛中清醒过来,云娘不觉又有些犯愁,犹豫着说道:“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讨饭进京?不然,你去访访天津道府台,借他几个钱?” “听你那么一说,他的钱那么脏,我沾他干什么?”伍次友想着也无良策,低头思量一阵,说道:“讨饭也没有什么不好。原来北京九门提督吴六一就是讨饭出身,他的号就叫‘铁丐’。” “不然就卖文。”云娘心绪渐渐好起来,“你的字不是很好么?这个生意雅,准对你的脾胃!”伍次友迟疑了一下,说道:“眼下不逢年过节,卖字是不成的。”这其实是遁词,他实在不愿写什么字卖,人买回去,知道了说是“康熙万岁爷的师傅卖给我的”!“那就卖唱。”云娘忽然一笑,“你嗓子不好,写出词儿来,我来唱道情,你来敲云板打拍节,挣了钱再买一张琴,准行!” 伍次友有点意外,诧异地问道:“你成么?不要又是那个‘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云娘说道:“小时在终南山,那里人都能唱个曲儿,跟着也能唱几句,只要你编出词来,就行。唱得好不好,我可不知道了。”说着想起自家身世,又想起青猴儿不知流落何方,眼圈儿又是一红。伍次友心里也是陡地一酸,勉强笑道:“昔日在悦朋店听翠姑唱过,后来在乌龙镇又听过一次道情,当时觉得好,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说到此处,清亮的泪珠,缓缓地顺着两颊流淌下来。(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回 颁檄文吴三桂反清 骂逆臣朱国 五华山笼罩在一片肃杀恐怖气氛中。从云南城至王府中间的黄土官道上,士卒们按哨、棚、营建制排成望不到头的方块大队,迅速而有秩序地向城郊进发。游击以上的将佐则全部集中到王府正殿前草坪旁的大校场上,数百人黑鸦鸦地肃然而立,都不知王爷何以突然大集群僚,一个个心里打鼓,面色铁青。 正值巳牌时分,夏国相、胡国柱、王永宁、王永清、吴应麒、马宝、高大节一干亲信大将、谋臣,并王孙吴世蟠,一个个沉着脸,从仪门鱼贯而出,接着便是三百多只箱笼由军校抬出,一排整齐地放在箭道空场上。众人正诧异间,吴三桂从殿后踱了出来,却是一身青布棉袍,外罩竹布褂子,脚下踏着双梁千层底皂靴,与随从的护卫们金光灿灿的衣饰相衬,显得十分寒酸。他扫视大家一眼,神色黯然地吁一口气,将手一摆,吩咐道: “把箱笼全部打开!” 军校们默默向吴三桂打个千儿算是答应,上前将箱子一齐打开。日光里,但见金、银、珠、玉、琼、瑶、琪、琳、圭、璧、璋、琮、琬、瑜、贝、璞锃明晶亮,光彩夺目。大家不明其意,一时倒怔住了。 “你们……都是追随本镇几十年的人,都是从死人堆、断城垣里爬过来的两世人。这些东西,原是预备给兄弟们置些产业,后半世不至于冻馁……”半晌,方听吴三桂低沉缓慢地说道。他的面色青中带白,中气也不足,且因愁思熬煎,消瘦得仿佛弱不胜衣。说到这里一顿,语气复又一转,变得分外委屈婉转,“吴某人不是守财奴,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舍不得的,原想慢慢分用,不至惹人眼目,但如今情势有变,不能不一下子分给大家了。” 话音刚落,将士中立即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矮个子参将昂首大声问道:“王爷究有何为难之处?尽管说,我们当为王爷分忧!” “是赵勇么?”吴三桂瞧了他一眼,“当年攻宝庆,若不是你,我差点被流矢射中。你是那次才简拔为军官的吧?老贤弟,如今照应不到你了!朝廷派了折大人和傅大人来,在云南城坐催我回辽东养老……关河万里、云山路遥,此一去又凶多吉少,只怕从此与你生死长别了!” 这番话说得十二分动情,数百名将校发出一片啜泣声。赵勇忍不住跨前一步,按剑瞋目抗声问道:“请王爷明讲,朝廷为何无故下旨撤藩?” “唉,这话难讲。”吴三桂道,“天威难测——大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乃千古不易之理!我吴三桂如今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当年失策,引狼入室!今日风烛残年奉旨戍边不知死所,也是自作自受……真是追悔莫及呀!只可怜你们这许多老兄弟,立过许多汗马功劳,一旦烟消云散……”说到此处,吴三桂热泪夺眶而出,他被自己的话感动了。良久,他擤了擤鼻涕,指着那些财宝,凄声说道:“这些东西我已无用,请诸君拿去,或置庄田,或作商贾生息之本,也算表我一点心意。他日三桂或逢大凶,诸兄弟也还可睹物思人——来来来!上前来,由我亲自分发!” 众将领见他说得悲愤,人人泪下如雨,一齐跪下叩头。吴三桂张皇道:“这……不必如此!这事不能再拖了!钦使和朱中丞一日三催,促我上路,再拖下去罪愆愈重。你们如此推辞,岂不让我作难?”说毕掩面而泣,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什么他妈的钦使不钦使,中丞不中丞!”马宝霍地跳出班次,大喊道,“我们只知道王爷!王爷不移藩,他敢逼命,我就敢宰了他!” “马宝,上次你累得我好苦,现在还要这样无礼?”吴三桂忙道“你这样的糟蹋钦使,岂不置我于死地?” “清朝无王爷,何能有今日?”夏国相见群情激荡,攘臂扬眉大呼道,“今日一个乳臭未干的夷狄小子安享九五之尊,他哪里晓得我们创业艰难?这口气叫我们怎么往下咽?” 吴三桂失惊道:“国相,你自幼饱读诗书,怎么也说这话?古训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夏国相应声答道:“古训还有一句:‘君视臣国士,以国士报之;君视臣路人,以路人报之;君视臣如草芥,当以仇寇报之!’”吴三桂听罢,怔了良久,方长叹道:“我半生为明臣,只因闯贼作乱,借兵复仇,已归顺了朝廷,现在岂可乱言?国相不必再说了!……如今我只有一桩心事未了,康熙元年永历帝来滇,我虽竭力保全,无奈朝廷密旨硬要我杀死他,不得已只好让他全尸而亡,好好安葬——算来已有十二年了!临行前想到他墓前奠祭,你们可愿随我同去?” “谨遵王爷!”众将官早已涕泗滂沱,听吴三桂颤声相问,将手一拱,雷鸣般齐声应道。吴三桂说完话,便进内更衣。少顷出来,诸将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他从上到下蟒袍玉带,一身明臣服饰,一条花白辫子掖进幞头官帽里,通身已毫无清臣气息。 “诸位,”吴三桂面色愈加苍白,抚着自己的官服道,“这身衣服我在箱底压了三十年,终于又穿出来了!我先朝衣冠威仪赫赫,确比现在穿的这劳什子好啊!这条尾巴似的辫子拖在脑后,怎么去见先帝呢?我今日穿了它,去先帝坟前痛哭一场,接受先帝冥罚,也是心甘情愿!”吴三桂抬起头,泪眼望着苍穹,吩咐道:“启驾吧!” 吴三桂往谒永历陵的情形当晚折尔肯就完全知道了。经过一夜的紧急密商,朱国治仍然坚持独自一人上山去见吴三桂。折尔肯和傅达礼将藩库中所余不多的银子全部提出,委派抚衙的亲兵,护送他们去贵州与甘文焜会合。 朱国治袍服冠带齐整,坐了一顶八抬大轿直趋五华山。从窗中向外窥探,沿途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关卡盘查严密,不由暗为折尔肯他们担心:怕是已经逃不出去了!接近山下接官厅,更见戒备森严,每隔一箭之地便有一员校尉仗剑挺立,虎视眈眈地望着这顶威仪赫赫的大轿。将近宫前石阙旁,一个千总挡住了去路,大声道:“此乃王府禁地,请大人下轿移步入觐!” “笑话!”朱国治从轿窗中回答道,“我乃天子重臣,赐紫禁城骑马!这是什么地方,敢挡我的大轿?——抬进去!” 几个轿夫并前头开道的衙役,都是朱国治数年精选的亡命之徒,听了这话,“噢”的一声,将大锣筛得山响,直冲仪门而入,直到正殿前才落轿。 朱国治一哈腰出来,见殿前挺立着百余名将士,铁铸似地一动不动。他略一思索,立在殿口高声报道:“钦命太子太保加尚书衔云南巡抚朱国治,奉见平西王殿下!”说着,便撩袍拾级上阶昂然而入。 里头的布置更是森严,吴三桂高坐在黄袱绣龙银交椅上,脸上一丝笑容没有,胡国柱率一干文臣武将雁翅般列成八字形,雄赳赳气昂昂瞋目而立,只夏国相和吴世蟠侍坐在两旁,大咧咧地望着别处。 “朱国治,”吴三桂待朱国治行了参拜礼,冷笑一声问道,“你又来逼孤家了?” “不敢云逼。”朱国治朗声答道,“钦使命我前来询问王爷行期。此关朝廷大计,朱某何人,胆敢私下逼迫?” “你有何不敢?”吴三桂冷冰冰地说道,“你当然敢!你已经逼了孤家多少年了!我何曾亏待过你!” 朱国治挑衅地瞧一眼吴三桂,不咸不淡地说道:“王爷身系重藩,朱国治不过一介书生,这个话国治不敢领受!试问,我手无缚鸡之力,腰无尺寸之刃,拿什么逼迫身拥重兵的王爷?” “大胆!”吴三桂吼道,声音震得大殿嗡嗡响,他平日受朱国治的气极多,昨日坟前议定今天起事,不料姓朱的竟自己送上门来。见朱国治依旧平日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吴三桂不禁大怒,“你不过是一个贪污小吏,本藩瞧着都是汉人,素来容让,你倒越发地不识抬举!” “我受了什么贿?谁是贿主?何人作证?贿银多少?”朱国治身子一挺,眼也不眨地盯着吴三桂,连珠炮似地发问,“既是贪污,王爷为何不具本参劾?” “我懒得参你!”吴三桂咆哮道,“朝廷每年拨我一千万银子,为何只给我九百万?下余一百万何人拿去?” “这个,”朱国治一哂道,“王爷说得未免少了一点。朝廷每年实拨二千万银子,经我手分发三藩。王爷独得九百万,真是欲壑难填!” 言犹未毕,胡国柱在旁喝道:“你不用嘴硬。你不过一个穷酸儒生,偶然得意,便摆出这么一副小人嘴脸!”“我怎么是小人?我叛逆君父了么?”朱国治倏地扭脸,眼中怒火迸射,逼得胡国柱急忙躲闪。 “胡国柱说得对,你就是小人!”吴三桂接口道,“你当初是怎么发迹的?不过一个五品堂官,芝麻大的前程,只为先皇妃子薨了,你去献一张美人图,靠拍马屁升官!本藩屈说你没有?”吴三桂并不是要把话题扯远,对这颗钉子他蓄恨已久,要在他临死前尽情羞辱一番,“——我吴三桂纵不济,靠的也是血汗功劳,抬起哪只脚,也比你的脸干净些!” “哦?”朱国治先是一怔,突然纵声大笑,“王爷说话真能出人意表!天、地、君、亲、师,至尊至正。还有拍马屁这一说?先帝当时为董皇后仙逝茶饭不思、奄奄一息,我荐吴门画工绘制娘娘玉容,以慰圣躬,譬如良医,对症而药,有何过错?说到王爷的脚,更难说了,正应了民间一句话——莫谓天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话虽未明说,一清二楚指的是吴三桂为功名先降李自成,为女人又背父降清的故事。吴三桂气得浑身乱颤,不想再与他磨牙,大喝一声:“把这鞑虏的狗奴才给我拿下!” “喳!”殿中廊外炸雷般答应一声,几个校尉扑过来,寒鸭凫水般将朱国治捆得结结实实。 “我真奇怪,”吴三桂嘲弄地看着朱国治,“甘文焜早跑到了贵州,折尔肯和傅达礼也要逃,你怎么就不走呢?你运气真坏呀,恰好碰到我要杀人祭旗,起义兵驱逐夷狄!” “我也真奇怪,”朱国治被勒得满脸通红,仍一口顶了回来,“皇上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虽知你图谋不轨,岂肯临难擅离职守?——你身为‘三朝元老’,怎么就不明此理?”吴世蟠见他毫不服软,上前将朱国治双臂猛力一扳,恶狠狠地问道:“你还敢嘴硬?”朱国治疼得冷汗淋漓,不*一声,回过头来,朝他脸上“呸”地吐了一口血唾沫。 “朱国治!”夏国相一直没有言语,眼见朱国治毫无降心,便起身说道:“实言相告,也叫你死得明白!王爷不堪大明亡国之耻,已决意首倡义师,杀回燕京,保扶朱三太子复位,玄烨的日子不多了!” “吴三桂!”朱国治气得破口大骂,“你逆天行事,残民逞凶,是一条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天下百姓必食尔肉,寝尔皮……”话未说完,已被马宝摘掉了下颏,他仍咿咿唔唔地辱骂不休。 “杀他祭旗!”吴三桂冷冷吩咐一句,坐回椅中,沮丧、疲倦、恼怒和困惑一齐袭上心头。 三声大炮掠空而过,号角手将长长的画角高高仰起,“呜呜”一阵悲凉鸣叫,空寂的峰峦回音袅袅。惨白的阳光下,冉冉升起一面明黄龙旗,上头绣着“皇周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十三个大字,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舞动。 不到一刻工夫,数千名军士全都换上了白衣白甲,将发辫散了,照着先明发式挽于头顶,无奈前额上剃过的头发却一时长不出来,有的发青,有的溜白,有的乱蓬蓬,略显得有些滑稽。吴三桂走出殿堂,登上校台,亲自检阅了三军仪仗,命将朱国治拖至旗纛下,这才向夏国相点头示意。 夏国相见吴三桂令下,神色庄重地大踏步升阶登台,对行刑的刽子手大声道:“开——刀——祭——旗!” 接着又是三声巨响,朱国治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潮湿的草地上。这边夏国相又复高声赞礼:“诸位将士,请静听大元帅讨清檄文!” 胡国柱忙清了清嗓子,双手捧着檄文登上校台,向吴三桂恭施一礼。吴三桂忙起身还了一礼站在一旁。三军将士侧耳静听,胡国柱抑扬顿挫高声读道: 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檄告天下:本镇深叨明朝世爵,统镇山海关,一时李逆倡乱,聚众百万,横行天下,旋寇京师,痛哉毅皇烈后之崩摧,痛矣东宫定藩之颠跌…… 吴三桂挽首听完檄文,移步过来,朝袅袅香烟后供着的“明烈皇”崇祯牌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将一碗清酒捧了,肃穆地朝天一擎,轻酹地下。方大声说道:“失道寡助,得道多助!谨告三军将士,福建耿精忠、广东尚之信、广西孙延龄、陕西*各路勤王义师已升旗举兵,同讨丑虏,不日之内即可会师于扬子江畔!” 下面军士顿时欢声雷动,戈矛齐举高呼:“万岁!我大元帅千岁!千千岁!” 吴三桂兴冲冲回到列翠轩,接踵而来的却是坏消息。 “王爷,”高大节手中拿着一叠文书,一件一件递给吴三桂,说道:“这是孙延龄的急报,傅宏烈七千人马集结苍梧,像要奔袭桂林——” “嗯,”吴三桂说道,“告诉之信,叫他们策应一下。” “台湾郑经的人马,已渡海夺了耿精忠的三个县,耿精忠说先得吃掉他们,才能北进。”高大节又递过一件。 吴三桂默默点头,三藩虽有盟约在先,看来还是各怀异志啊! 高大节又递过一件,说道:“这是娄山关送来的牒文,在贵州办差的党务礼、萨穆哈带了甘文焜和朱国治的儿子已由綦江入川逃窜!” “王八蛋!”吴三桂勃然变色,“娄山关用一泥丸便可封住了,怎么能叫他们逃了?” “回元帅的话,”高大节说道,“守关的守备邹明是甘文焜旧部,甘文焜关前自刎,求他放掉两个公子,他就……” “党务礼他们呢?” “党务礼他们扮了公子长随。这是事后才……”高大节道,“邹明已被解到贵阳,请元帅发落。” “这有什么说的,”吴三桂冷冷道,“杀掉!” “还有这一件,”高大节又道,“折尔肯和傅达礼昨夜也已不知去向。” 吴三桂劈手夺过牒报,迅速看了一遍,颓然说道:“巡抚府自杀三十二人……哈哈哈哈!”他有点失态地笑起来,声音又有点像哭。 “元帅,”胡国柱凑近来问道,“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折尔肯他们也能逃出去?”吴三桂道:“他们当然走不了,这是云南,不同贵州——我是心里奇怪,康熙才十九岁,究竟有何德何恩施给他们,这些人为何肯这样为他卖命?” 夏国相见吴三桂如此懊丧,首义之日,觉得很不吉利。虽然心知*和孙延龄也都是靠不住的人,却安慰道:“逃就让他们逃去,也不过让康熙早知道一两天罢了。*叛清,与我恰成牴角之势,当下第一要务,我们要赶紧攻下湖南,造成大气势,各路就会呼应相从了!” “说得对,”吴三桂咬着牙道,“*一反,西线便没事,我可放心东进!这个人总算还有骨气,儿子王吉贞也在北京,竟有如此气魄!”他陡地想起吴应熊,不觉一阵伤心,伤心中又带着希冀:但愿康熙肯来议和,划江而治也不是不能商量的。(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回 冬云遮天师生重逢 薄雪盖地侠 一批批派往云南的信使有去无回,使移居通州行宫的康熙愈来愈焦灼不安。宁静有时候便是无声的恐怖,沉重的压力在宁静中无形地加强,迫得他透不过气来。太皇太后也怕过重的压力使康熙承受不了,便叫苏麻喇姑前往通州。她毕竟自幼就照料康熙,脾气心性儿摸得透,说说闲话、谈谈佛禅,也能解一解心中烦闷。 行宫就设在通州北一座荒废了的关帝庙内,康熙见她来了,心里也自是欢喜,便命人在殿后收拾出一间精舍,让她起居静修,每日处置完政务,便踱过来和她攀谈。 “慧真,”康熙这日进来,见苏麻喇姑刚打坐完毕,便在炕沿上坐下,用火剪拨着已经烧得很旺的炭火,微笑着问道,“你虽是出家人,朕却仍瞧着你是大姐姐,朕现在心里极是不安,据你看,西南是个什么征候?” 苏麻喇姑似乎有点不胜其寒,自康熙八年,她断了荤,并连油也不用,身子是很弱的。她伸着枯瘦的手烤着火,答非所问地说道:“天变了,今儿一早出去,已经飘下细雪。进了腊月,外头运河冻得镜面一样。小毛子这么久没有音信,我想这地方住得太久了不好,万岁还是回宫办事为好。” 康熙其实也正想这件事,这里虽严密些,召见大臣却不方便。西南若无事,早该有信传回;西南若有剧变,也就无密可保。他很快就明白了苏麻喇姑这话的双重意思,便笑道:“是啊,朕也想着该回去了。也真怪,杨起隆他们叫小毛子去有什么事,这么久不回来?莫非瞧出什么破绽了?” “什么事都要想到。”苏麻喇姑苍白的头发微微颤动,“这是非常时期。”康熙听了,感慨地说道:“确实如此,这几日朕心神不宁,觉得处处是不祥之兆。在孙延龄之后,*受人胁迫,也叛了。范承谟几乎一天一个六百里加急,奏报福建情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李光地一去毫无音信,陈梦雷去耿家做了官,是吉还是凶?*反了,他儿子王吉贞怎么办?吴三桂若反,吴应熊又如何办?难哪!”康熙深长地透了一口气,他心中更大的隐忧还没说出来:自十一月以来,京官们便纷纷告假,“丁忧”的也愈来愈多,这不是好兆头啊!苏麻喇姑见他如此焦虑,便安慰道:“也不要疑得太多。我虽好久不问俗事,冷眼儿瞧,李光地和陈梦雷还是像有良心的。” “文人无行。”康熙引了一句成语,呵呵一笑道,“他们都是汉人,用他们汉人说法,就是‘非我类族,其心必异’!大师,什么时候都不敢忘了这话,朕这个天下,格外难坐呀!” 这话说的虽是一般汉人,但因苏麻喇姑与伍次友以前有那段姻缘,她听来却有点刺心,便起身笑道:“外头雪景必定好,出去走走可好?我估摸何桂柱也该给万岁爷送公事来了。明儿还要启驾回宫,再来这地方儿,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也好。”康熙站起身来,也不叫人,自己拽了件羊皮风毛的金丝猴皮袍披了,便同苏麻喇姑一齐走出大殿。守在檐下的魏东亭朝狼瞫和穆子煦使了个眼色,三人便远远尾随在康熙二人的后面。 天虽阴得很重,雪却下得很小,零零星星的,地上只薄薄地盖了一层白霜。康熙手搭凉棚,远远瞭见里把远的河滩上围了一片人,挨挨挤挤地似乎在瞧什么热闹,笑着遥遥一指道:“大师暂且做一会儿俗人,一同瞧瞧热闹可好?”苏麻喇姑听他说得有趣,一笑道:“做和尚心不静不如世人,做世人心静强似和尚。万岁既发了话,谨遵圣命!” 二人在朔风中踏着冻土南行,约行半里许,便见何桂柱带着十几个弁从飞也似地打马迎来。何桂柱一见康熙,立刻滚鞍下马,伏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气说道:“奴才何桂柱给万岁爷送折子来了!”康熙见他眉毛胡子并头发上都带了白霜,回头对苏麻喇姑笑道:“咱们在庙里烤火说话,又穿得暖,不想他们冻得这样。”便说道:“起来吧,叫他们把折子送去,你和我们一同去散散心。”何桂柱爬起身来,搓手跺脚地说道:“敢情是冷!今儿已是腊月初十,快过小年了!” 三人走近了人群,方知是两个江湖艺人在做场。围观的竟有上百人,有的缩着脖子,有的袖手跺脚。康熙觉得甚没兴头,便道:“还不如到那河边去瞧瞧呢!” 话音刚落,忽听里边一阵铮铮琴音,一个女腔悠然而起。 “这唱的什么?”何桂柱听到咿咿呀呀的唱腔,听不清词儿,诧异地说道,便侧身挤了进去。他身着官装,人们便渐渐闪出一个胡同来。康熙听着琴音,不禁点头赞赏:“不料此地竟有这样高手!”苏麻喇姑却不言语。 何桂柱挤到人群的前头,才看见是个衣着单薄的女歌手拍云板亭亭站着在唱,再瞧一旁操琴伴奏的人,骇得几乎晕眩过去:竟极像伍二爷!他犹恐是眼花,揉了眼再瞧时,那人却低头勾琴抹弦,半苍的头发微微抖动,再瞧不清面目。他想喊,迟疑了一下没有开口,听那女子又唱道: 萧萧湖河经此过,苦为心忧受折磨。 踏破绣鞋埋雪径,吹残云鬓入风窝。 沿途卖唱推恩少,仰面求人忍辱多。 欲赋归兮归不得,夕阳回首泪滂沱。 唱至此处结音。因歌词悲苦,歌声凄怆,四周的听众发出一片唏嘘声。何桂柱也觉鼻酸,低头拭泪再瞧时,正与伍次友四目相对!再无半点差错,操琴人正是帝师伍次友——何桂柱蓦地心中轰然一热,失声哭叫道:“二爷,我的好伍二爷呀!” 他不顾一切,双手扒开发愣的人们,扑倒在地上膝行数步,双手紧紧搂住坐在冰冷的石礅上抚琴的伍次友,号啕大哭:“二爷!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柱儿有罪,有罪呀!”人群一阵骚动,外头也是一片嚷嚷。原来苏麻喇姑已背过了气,脸像蜡一样煞白,康熙扶着她。……刹那间场内场外都骚动起来,连唱曲的云娘也看怔了。 康熙也是万箭攒心,百感交集,把昏迷着的苏麻喇姑交给穆子煦照看,自带着魏东亭踱了进来。狼瞫便抽出鞭子虚赶看热闹的人们:“走,走!有什么好看?当心鞭子了!” “伍先生,”康熙见伍次友落魄到如此境地,心中又酸又热,上前轻声说道,“是龙儿不好,害得你这样……你真苦了……”说着便落下泪来。 伍次友像在梦里,先是一阵惶惑,猛见是康熙,大吃一惊起身道:“是……龙儿!你怎么会在这里?外边诸侯有叛么?宫内有奸邪相害么?” “没有。”康熙感动得身子微微发抖。这位亲如长兄的老师,一见面便引用春秋司马穰苴的话,谏责自己不该轻出宫闱。但内中情由又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遂拭泪勉强笑道:“我听老师的,一会儿就回去。这里太冷,我们到那边庙里去说话吧。” 云娘本欲一走了之,因见苏麻喇姑昏倒,穆子煦半掖半扶的不好看,只好勉强过来给康熙行了礼,自扶了苏麻喇姑回庙里去。康熙瞧着云娘,想起那年沙河堡的事,又是一阵感伤,强打精神笑道:“今日在此重逢,旧憾可以尽释。难得这样巧,这样齐全!”说着,便命众人回庙里。 好半天,苏麻喇姑才醒过来,听着外头康熙正吩咐人到通州沽酒办菜,便扶着云娘踱了出来。 整整三年没有见伍次友了,此时近在眼前,苏麻喇姑不禁仔细打量他一眼。见伍次友里头穿一件天青布袍,已是又脏又破,脚下穿的那双双梁布鞋还是自己做的,已破得露出里头的白袜,飘零流落至此,仍是不失昔日温文尔雅的气度,披着康熙的金丝猴皮袍,从容笑谈。苏麻喇姑只略一点头,示意为礼,抽开云娘的手,便坐在神案前的蒲团上,闭目打坐。何桂柱忙得干转,因见康熙和伍次友说正经事,便又复出来,站在魏东亭旁,等着采办酒席的人回来。 “先生,”康熙双手按膝,倾身向前说道,“方才已将情势说了个大略,下一步该如何办?” “圣上!”伍次友恭肃答道,“既要撤藩,就要备战,选将乃是当务之急,万不可迟延了。” 康熙轻轻点着头,又听伍次友道:“臣不懂军事,既然周培公说决战在湖南,主上应速调大军集于荆襄、汉阳、南京布防,北京直隶所有乱党,应从速殄灭,稳住我方阵脚才是。”“先生说的是,朕打算任命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掌管中路总局,图海和周培公对付西路*,康亲王杰书对付东路福建,吴三桂若反,就在湖南灭掉他的生力军!” “好!”伍次友听着想着,不禁失口赞道,“皇上可谓算无遗策!臣这数年也曾私下替皇上谋划过,总共得了八个字,不知——” “哪八个字?”康熙眼中放光,急急问道。 “先勘东南,再定西北!” “嗯!”康熙立身起来,背着手低头沉思,良久,突然大笑:“先生到底是朕的启蒙老师,知我者莫过于先生!” “臣以为此八字,可奠我大清万世基业!”伍次友离座躬身道,“陛下当为亘古未有之圣君,虽唐宗汉武亦莫能及之!” 康熙一笑,正待再说,何桂柱兴冲冲进来笑道,“筵席办来了,请主子示下!”康熙遂笑道:“往后有日子呢,慢慢说吧——瞧眼前这些人,除了李姑娘,竟多半儿是当年悦朋店旧客,只少了明珠。” 何桂柱忙道:“是呢!因果缘分凑巧,造化气数一定,再没半点差错,奴才还是操作老行当,为万岁爷和诸位行酒罢!”说着便布酒安席。康熙显得兴致勃勃,笑着皱眉道:“紫禁城虽好,规矩太多,行个酒令儿也总是朕赢,很没意思,可惜了这儿没有酒签儿。”伍次友听了笑道:“也不一定要行令玩酒签儿,我和云娘原从天津卖唱而来,还是还我们的本色吧!” 魏东亭此时心无挂碍,在旁附和道:“倒不料云娘唱得一嗓子好曲儿,方才我们都掉泪了呢!”康熙便笑道:“就请云娘再唱一曲助兴如何?”伍次友便搬过琴来,笑道:“咱们苦到头了,唱吧!” “先生,”云娘瞧一眼形容枯槁、坐着捻珠的苏麻喇姑,说不出心中是悲酸是苦辛,千言万语此时俱已成了废话,倒也很想唱唱。略一踌躇,拿起云板笑道:“我们相跟数千里,几年时间,不就为了今日吗?好,我再唱一回,作个结句儿吧。”众人正在高兴,听了都没理会,惟康熙瞧她容颜惨淡,语带凄伤,觉着不对,又说不出什么,只好笑着静听。 伍次友笑道:“一路都是大哥相称嘛,怎么又变成了‘先生’?”说完一边调弦,一边问道:“你唱哪个调子?” “请奏《夜深沉》。”云娘笑着说道,将裙一摆,当地作了一个旋舞,顿开歌喉唱道: 金马玉堂,画栋雕梁,万钟俸禄,供得几家欢畅,问心:有几许儿在君父百姓身上?馔玉钟鼓,簪缨辉煌,谁证是祖宗灵光——问不洁之血食,神可肯呼吸蒸尝? “好!”康熙听至此,先就击节称赞,“骂倒天下的贪官污吏、乱臣贼子!”接着又听,却是: ……昨日是“哥哥”,今宵自家做苦娘。问先生明日待漏朝房,心中可有半点儿凄恻?——不居官好,不居官好!君不见,父母倚闾西望黄昏日,娇妻愁思鬓上霜!须难怪许由洗耳,五柳菊下卧看白云苍茫! 唱至此戛然而止,关帝庙里只听见外面风啸。 “这是谁写的?”康熙笑问伍次友,“从没听过这样好的歌,删了‘不居官’那节,竟可在朝堂上演一演,叫百官都听听。”伍次友笑道:“这是原来太医院的胡宫山不知从哪里看来,写给她的。”康熙听了点点头叹道:“可惜了胡宫山这块材料儿。这词写得原好,也难得云娘唱得动情。” 苏麻喇姑开目看了一眼云娘,她有点不解,这姑娘为何这样伤心。 “请奏你新制的《广陵散》。”云娘停歇了一会儿,对伍次友道。《广陵散》相传是晋嵇康所作,久已失传。伍次友竟有一套新制《广陵散》!大家不禁新奇。却见伍次友低下头来,良久才将琴弦轻勾一声,音弦清冷颤抖,大庙里众人心中皆是一沉。康熙不由暗叹:“音为心声,伍先生如此凄冷心境,怎好……”却听云娘曼声唱道: 霜寒九鼎夜气凉,天阙银河渺茫…… 伍次友原不知她要唱什么词,一听是自己写的,情肠一动,眼泪已无声地落下。 耿耿孤心,荧荧青灯,长门辞归,忧时煎虑百结肠! 是灞桥柳,是华霍檀,是嵩岱松,是南国剑麻,是洛阳花王——似黄连苦,如百合香…… 方听至此,康熙心中已五味俱全,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听她接着唱道: 疏枝星梅,都付于断桥流水。楼头红粉,洗尽了铅华。何事春来再梳妆?忍将一枝才折去,便剜土埋香? 须臾曲终,四座唏嘘。康熙勉强笑道:“大家经了多少波折,好容易才有今日,这样的歌听了令人肠断。方今大变在前,乘这时候儿,朕想将伍先生的事料理一下。瞧这位云娘,才貌仿佛便是当年婉娘的模样儿了,和伍先生正好匹配!”魏东亭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趺坐的苏麻喇姑,又瞧瞧俯首无语的云娘,点头称赞道:“是,奴才瞧着也好。” “伍先生,”康熙探着身子问道,“你的意思……” 伍次友红着脸,正待要回话,一眼瞥见苏麻喇姑瘦弱的身躯,虽瞑目打坐,手中念珠儿却不停地捻动。他抖地一阵心寒,打了个噤儿,一时没了言语。 “伍先生是我哥哥,我已经称心如意了。”云娘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和苏麻喇姑已是第二次见面,见她竟变得如此衰惫,可知心境之苦。伍次友对苏麻喇姑的一往情深,她更深悉于心。云娘明亮的眼睛望了望伍次友,怀着深深的痛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万岁和魏大人关爱之情我领受了。可正如万岁说的,伍先生正是为国效力之时,我不愿以儿女私情烦恼他。我这一生有两愿,一愿皇上早日殄灭吴三桂,报我家仇血恨,二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这两条皇上都能办的——‘爱我者恒若爱我所爱’这是大哥常说的,我虽没文才,也编了几句顺口溜,说在这里,博万岁一哂。”说罢,低头略一思忖,突地抬头吟道: 藤萝攀老枝,根叶尽相依。 一旦两俱亡,飞鸟来何栖? 众人听着正发怔,云娘一个游步来至魏东亭跟前。魏东亭何等机警,忙欲闪开,只觉肩胛一麻,已被点了穴,趔趄一步,惊问:“做什么?”云娘早拔了他的佩剑握在手中! 这一骤变陡起,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痴痴茫茫地呆望着。云娘笑道:“不妨,我怎会刺伍先生的圣主?今日是我了结的时候了!” 苏麻喇姑闻言急忙睁双眼惊呼:“妹子且慢,我有话说!”——却哪里还来得及,云娘微微一笑,横剑于项后猛力一拉!可怜……万点红珠随剑迸出,洒落在筵前……接着一个踉跄,栽倒地上,动也不动便香魂杳然了。 “云娘!”伍次友心胆俱裂,撕心碎肝地惨呼一声,扑过去,趴在尸体上昏厥过去。 康熙大惊,急忙趋身近前来看。魏东亭、狼瞫、穆子煦、何桂柱一干人也都惊呆了。 伍次友忽然醒了过来,瞧瞧云娘,又看看康熙、苏麻喇姑和魏东亭他们,仿佛一个也不认识了。明明人人都在悲恸欲绝,伍次友却以为都在笑。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双手抱起云娘,又慢慢放下,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们笑什么?难道龙儿能笑,魏东亭和婉娘能笑,伍次友做老师的反倒不能笑么?哈哈哈哈……” “您能笑,当然能笑!”康熙黯然说道,“做学生的能笑,老师为什么不能?——您累了,东亭扶先生歇息去吧,叫御医来给先生诊脉……” “我没有病,我不需要诊治!”伍次友双脚跳起,极力挣脱,挣了两挣终是徒劳,被魏东亭和穆子煦一边一个夹起往配殿安置了。 康熙几步抢至殿口,呆呆地遥望外面狂风夹着黄土色的细雪卷起千丈漩涡,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万岁爷,事已至此,不用想了,我们启驾回京吧,还有好多事等着去做呢!”狼瞫轻声说道。 “是啊!”康熙恍恍惚惚地答道,“事情多着呢,我们回去吧……” “启驾了!”何桂柱在庙院里大声吩咐道。 康熙咽了一口不知是眼泪还是唾液,只觉又苦又涩。他深深吁了一口气,抬脚向轿车走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回 康熙帝义释王吉贞 伍次友悟禅 *的异动,小毛子的失踪,引起康熙极大的震动。在他看来,这两件事一则关乎西线局势,一则关乎宫掖安全,内外喧嚣到如此程度,实在不能忽视。于是回京当晚便召见熊赐履、索额图和明珠。原想再听听他们的对策,不料他们三个竟窝里炮儿似的,先闹翻了脸。 “万岁,”索额图道,“记得康熙九年,明珠奉旨去陕西,回来曾夸耀*如何如何忠贞,如今*竟擅自杀戮朝廷大臣,举兵异动,这件事应请明珠说个明白!” 康熙瞧明珠时,见他头上已经冒出汗珠。但明珠素来遇变不惊,很快便定住了神,淡淡一笑道:“这件事皇上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熊赐履冷冷说道:“万岁也有不知道的。” “东园公,”明珠冷笑道,“你是有名的理学大臣,说这样的话像个正人君子吗?” 熊赐履被问得涨红了脸。 明珠嬉笑道:“既然康熙九年我便有罪,何以今日才参劾?在万岁面前,你早就该明白直陈,为何这样藏头露尾的?也不知你们私下是怎样商定的——是来欺我呢,还是来欺君?若是欺我,到我私邸,明珠甘愿受欺;要是欺君,那又该当何罪?” “都住口!”康熙见一开头便跑了题,心中光火。怒目瞪视三人,说道:“不像话!朕召你们来,是议*和吴三桂的事,不想听你们相互攻讦!”说着将案上镇纸“砰”地一摔,连在门口守护的魏东亭都吓了一跳。良久,康熙又吩咐道:“传王吉贞进来!” 索额图并无畏惧之色,忙跪下道:“奴才说的正是*的事,明珠在陕西收受*贿赂,回来欺蒙圣主,致使国家封疆大吏惨死,他力主撤藩,眼见折尔肯等又一去无回,这样的乱国之臣实应投畀豺虎,诛之以谢天下!” “有这样的事——你受贿了么?” “没有!”明珠扑通一声跪下,抗声答道,“索额图今日要借刀杀人,不过为了撤藩的事与奴才意见不合,求万岁为奴才做主!” 受贿的事眼前是无从查实的。康熙沉吟良久,坐了回去,突然笑道:“真出人意外,你们三个先杀头砍脑袋地闹了起来!如何能同心协力?撤藩是朕的主意,与明珠有什么相干?即或明珠也不赞同撤藩,朕依旧要办!难道你们要办朕这个祸首?”这话说的分量太重,熊赐履和索额图忙都叩头谢罪。却听康熙又道:“朕何尝不知撤藩之难?朕已准备好事败自尽,你们知道么?” 三个大臣骇得浑身一颤,相顾失色。 “你们吃惊了,是么?”康熙淡然一笑,“死生常理,朕所不讳,惟有天下大权不可旁落,当统于一!朕宁为唐宗、汉武帝业而死,不效东晋、南宋苟安而生!” “是!奴才……明白!”熊赐履忙叩头道,“奴才等不识大体,不知大局,求主上治罪!”索额图和明珠也是连连顿首。“这就对了。目下大敌在前,朝廷君臣皆当同仇敌忾,共赴前驱。大丈夫立德、立言、立功,在此一时!朕为你们和解了吧!从此谁也不许再用意气。你说呢,熊东园、索老三?” “喳!” “你呢?”康熙又问明珠。 “奴才本来就没什么。”明珠叩头答道,转又嘻嘻笑道,“细思二位本意,也是为国家社稷,奴才这颗头果真换来天下太平,砍了还不是该当的?——二位大人放心,明珠是不晓得记仇的!” “这才是大臣的风度呢!”康熙心里的火气平息了,这才又问,“王吉贞该怎么办?是杀,是放,还是拘?” “杀!”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方才索额图说自己受贿,为了表白自己,他不得不下此狠心。“*如此辜负圣恩,外边臣子们早就议论纷纷,既然反了,朝廷就不能示弱。”索额图也道:“谋反大罪属十恶不赦!律条早有规定:无分首从,凌迟处死!” 康熙点点头,又瞧熊赐履。熊赐履道:“如今朝野震动,皆曰王吉贞应斩,奴才倒有个愚见,不如拘禁起来,使*不能专心用兵……”康熙听了立起身来回兜了几圈,说道,“朕昨日问了伍先生,他倒以为放了为好!” 熊赐履诧异地抬头,用目光询问康熙:这个伍次友一向注重申韩之术,为什么会发了善心?康熙笑笑,他心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决定先见见王吉贞,视情形再定。于是问殿外的魏东亭:“王吉贞来了么?” 王吉贞已来了,因里头正在议事,犟驴子把他拦在养心殿外垂花门前候旨。听到里头传呼,王吉贞忙答应一声:“臣在!”小心地放下马蹄袖,弓着腰急步进内,俯伏在地道,“奴才王吉贞恭请圣安!” 没有回答。王吉贞偷眼瞧时,只有康熙在来回踱步,旁边似乎还有几个人,却不敢抬头看。养心殿里静极了,只能听到康熙的靴声和自鸣钟的咔嗒走声。 “你父亲反了!”康熙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吗?” “啊!”王吉贞惊呼一声,睁着惊恐的眼睛瞧着康熙,牙齿迭迭打战,忙又颤声答道:“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晓,近日有些,有些风闻……求……” 又是一阵沉默,几张纸飘落到王吉贞面前,他双手捧了起来,只读了几句,脸上已冒出了冷汗,失神地将折子捧给旁边的明珠,浑身像打摆子似地发抖,口中吃吃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想?”康熙目光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听……听凭万岁……爷发……发落……”王吉贞已瘫得像一堆泥了。 此时康熙也在紧张地思索,杀掉这个人比捻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伍次友认为*反志不坚,杀掉他的儿子只能激他决心与朝廷为敌到底,这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要见王吉贞,是想看看这块料,若是个有才有识的,当然要杀掉。如今看他这模样,他倒放心了,但若就这么放了,未免又便宜了*。 “你这个马鹞子的大少爷就这么点胆子?”康熙想定了,有些调侃地说道,“抬起头来听朕说!天下人千反万反,朕不信你父亲会真反,若真的反了,朕不杀他,天也要杀他!莫洛这人素来自大轻浮,你父亲手下不少人是闯贼、献贼的旧部,原难节制,激出了这场兵变,他被裹胁弹压不住也是有的!” “这是朝廷的恩恕,万岁爷的明鉴!”王吉贞做梦也没想到康熙会这样讲,连连叩头答道。 “朕召你来的意思——”康熙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你星夜回去,宣朕的命令:你父亲的罪在疏忽大意,杀莫洛是下面人背着他干的,朕知之甚详。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约束众人,为朕守好平凉,不要听旁人调唆。只要有功劳,将来连杀莫洛的事,朕也一概不究!” “是是是!” “你心里必想,朕此时说得好听,到时候便会爽约,是不是?” “是——臣不敢!”王吉贞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是不是,敢不敢由你想,由你说!”康熙说道,“你父亲若真的反了,朕岂有不杀你之理?当年你父亲来京见朕,曾赐他一支蟠龙豹尾枪,你叫他取出来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把事情挽回来,便是一大功劳,朕赏赐尚且不及,怎么肯杀他?” “喳!” “你去吧!”康熙摆了摆手,吩咐立在殿门口的狼瞫,“着兵部给他办通行勘合!”王吉贞这才伏地谢恩,汗透重衣地去了。 “万岁,”索额图诧异地问道,“就这样放掉他?”熊赐履也道:“万岁,他这一去,*便没有后顾之忧了。万岁还该深思熟虑!”明珠却笑道:“奴才倒以为主子处置极好,*若真心造反,还管什么儿子不儿子?王吉贞回去说得动,固是大幸;便不听,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稀泥软蛋,能派什么用场?” 明珠这奴才把自己的心思看得这样透,康熙不禁眉头一皱,却道:“你们还该去瞧瞧伍先生。他心里烦乱,不要大家一窝蜂儿去。唉,朕的这个老师,造化不济呀!” 伍次友已是渐渐复元,只是神情淡漠,呆呆的,一坐便是半日。康熙听了太医的话,仍将他安置在何桂柱府邸——当年的悦朋店,已改为何桂柱的私邸——旧景触目,往事刺心,最易恢复神智,果然一天好似一天。这中间熊赐履、明珠、索额图、魏东亭以及魏东亭的几个兄弟几次来看望他。大家见他精神渐好,还操心要去看望周培公,就都放了心。不料云娘断七之日,伍次友便停了饮食,点起息香瞑目静坐,任何桂柱百般劝慰,只是微笑不语。直到第二日,何桂柱才瞧出来,他竟要立意自戕!不禁慌了手脚,忙入宫请见康熙。 康熙正抱着一个手炉出神,图海和周培公垂手侍立在两旁,案上放着一张京畿旗营驻防图。见何桂柱匆匆进来,以为小毛子的信儿有了,康熙便将手炉儿放在大炕上,等他礼毕,方慢慢问道:“你见着王镇邦了?” “回主子的话,”何桂柱怔了一下,忙道,“还是前儿见的,他说不知道小毛子去了哪里,——吴应熊那里我去了两次,门上人说吴应熊病了,见不得客。”康熙默谋一阵,又道:“伍先生病可好些了?”何桂柱含糊答应一声,说道:“奴才就是为这事来的,病瞧着是不相干的了,只是不吃不喝,像是要寻短见似的。奴才寻思,或许主子见他一见,说不定就会好的。” “他的这病还是因朕而起,恐怕不是解劝一下就成的。”康熙叹道,“不过朕还是去一趟吧,嗐,这里一堆事情……偏是愈忙愈出事!”图海听了问道:“伍某病体不是好些了么?何不宣他来此?”康熙笑道:“你敢用‘伍某’二字,胆子不小啊!他与你不同,你是朕的奴才,他是朕的师友!” 周培公已明白康熙的意思,并不准备要用伍次友入阁做官,便躬身赔笑道:“伍先生有大恩于我,这次来京尚未见面,可容奴才先去瞧瞧?” “心病难医呀!”康熙有些犯难地说道。 “佛法无边。”周培公应口答道。 康熙目光一闪,笑道:“好,真有你的!”他已有了主意,“这样吧,五台山菩提大师来京,在大觉寺挂单,太皇太后和朕都见过几次,实在是个有道的高僧。你和何桂柱约了伍先生同去一趟,请以三乘教义惊他痴迷之心,或许会好的——至少不会再寻短见。你们去吧,朕自有安排!” 周培公和何桂柱约了明珠一同来到悦朋店,方是巳初时分。明珠一进门便问何桂柱的长随:“先生呢?这会儿还在打坐?”那长随躬身答道:“伍老爷正在做文章呢!”三人听了对望一眼,来到后堂檐下跷起脚儿隔窗瞧时,不禁呆了:原来里边摆了香案,上面供着四个碟子,放着细巧点心,信香缭绕,满室静穆——伍次友叩罢头起身,展开诔文朗声诵读: 岁次康熙十二年腊月十七,天下第一绝情负义、丧心病狂之扬州书生伍次友,谨以不腆之仪,微物四色,清酒一觞,致于灵秀仙姝云娘贤妹神前。怀终天之悲,抱无涯之恨,下陈愚衷曰:女之生也,不知何许人。怀红线之绝技,秉古押衙之高风,长剑飘流、琴心惟微,以红妆而巾帼,下终南之巅,行太行之古道,寒芒所指,奸徒授首;谈锋一触,婉辞洗心。明月素心,清桂之姿,携三尺剑,抱不悔心,附予不二之蠢物,折兰于怀,同为沦落萍踪之人…… “大哥写的好文章!”瞧着伍次友的泪水不住往外涌,明珠忙在外大声说道,便携了二人一齐进去,笑道,“只是里头尽是不祥之语,兄弟却不忍听。” “培公也来了,我前儿还说要瞧瞧你呢!”伍次友淡淡说道,“都请坐,柱儿也坐了罢。”何桂柱原是伍家家生子儿奴才,伍次友不发话他是不宜就坐的。 何桂柱一边谢坐,一边笑道:“二爷如今也信起鬼神来,不怕老太爷知道了挨骂?”伍次友微笑道:“什么信不信、祥不祥,如今我都不在乎。圣人讲:‘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以我看他对鬼神的事,也不甚了了!我被命运拨弄至今,也该撒手大悟了,原是不信鬼神,如今倒宁信其有,不愿其无。” 明珠听着这话难答,只啜茶出神。周培公知他学问,自忖难敌,想了想笑道:“先生,神乃心之苗,不信便无,信之即有。您虽识穷天下物理,于禅宗妙义,愚见尚未洞彻。请恕我直言。”何桂柱见伍次友笑着要反驳,忙道:“二爷是读过大书的,那些理儿柱儿不甚明白。只晓得皇上如今忙得饭也顾不上吃,指望二爷病愈了帮着做事呢,还不多自家保重些儿?”明珠乘机便道:“静养几日便好了。我听说大觉寺来了一位活佛,是五台山讲经的菩提法师,能说人三世因缘,这会儿还早,何妨同去见识见识呢?” “大觉寺在崇祯年间已被毁了。”伍次友搜索着记忆,说道,“这大和尚不向香火盛处行,倒像是位高僧,既然你们没事,我们就走走。” 大觉寺坐落京师西北旸台山侧,紧与西山遥相对峙,金元年间香火极盛,可惜后来遭到兵燹。时值隆冬,但见一片残垣断墙,枯木萧森。一座巍峨的正殿已破烂不堪,倒是南厢一排配殿,似有人略加修葺过,给这荒寒漠漠的古寺增添了一点活气。四人在庙前下马,一天多没进食的伍次友已是气喘吁吁,一边拾级而上,一边对明珠道:“你骗得我好苦!哪有什么活佛说法?”周培公向远处一指,笑道:“那不是一个和尚?” “阿弥陀佛!”一个中年和尚从配殿中踱出,不过四十余岁,身材瘦弱,面貌清癯,穿着一件木棉袈裟,里头着一领土黄色僧衣,双手合十立在玉兰树下道:“有缘居士来矣!我和尚便是菩提,愿引居士慈航渡海!” 伍次友见他如此年轻,心里暗暗冷笑,遂向前跨了一步,合掌问道:“堂头大和尚,汝莫非不语禅大师?”这一声问得明珠和何桂柱都大瞪眼,周培公却知道伍次友是在挑问禅机,只在一旁瞧着不吱声。 “居士不必诧异。”菩提微笑着对三人道,“这位居士像是一位大善知识,要考校贫僧了!”说罢转脸笑对伍次友道:“居士问禅不必问佛,问佛不必问禅!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哦,”伍次友知道对手厉害,一笑盘膝坐下道,“那是儒家佛,非西方佛。” “东方人向西方人求经,西方人谓佛在东方。”和尚也盘膝坐于大悲坛下,看来遇到对手他也很高兴,合掌一揖道,“佛在众生中,明心即是见佛。” “我不为儒家佛。”伍次友听他劝自己回到众生中去,断然说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和尚听了一笑。此时,明珠忽觉这和尚似曾相识,却再想不出是谁。又听和尚道:“西方宝树舞婆娑,却难结来长生果。”伍次友道:“不结算了。”伍次友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道:“一少年喜作反语,偶尔骑马向邻翁讨酒,邻翁说‘没有下酒物’,少年说‘杀我马’,邻翁说‘那你骑什么’,少年指着阶前鸡说‘骑它’,邻翁又道‘有鸡无柴’,少年道‘脱我布衫去煮’,邻翁道,‘那你穿什么?’少年指着门前篱笆道,‘穿它’!” 菩提听了伍次友这番咄咄逼人的机锋语,呵呵大笑道:“指鸡说马,指衫说篱,谁穿谁煮,谁杀谁骑?参什么道,连自己本来的面目都不知晓!”不等伍次友再问,反戈一击问道,“一道学先生教人只领略孔子一两句话,便终生受用不尽。有一学生向前一躬道,‘老师圣明,学生体察了圣人一句话,便觉心广体胖’,问是哪一句,回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些机锋语原是随参禅人心境滚移,各所领会,各相抗拒。周培公先还听得出些意味,此时已来不及细嚼了,明珠和何桂柱早已听得傻乎乎的。见伍次友这等人尚且显得有点尴尬,大家未免都觉诧异。却听伍次友又道:“诸佛妙理,不在文字之间,这个不须大和尚指教,只问秃驴的‘秃’字如何写法?” 三人正怕和尚恼怒,哪知菩提并不在意,合掌念佛道:“这是居士读书不留心处,秃驴之‘秃’,乃秀才之‘秀’,只是最后一笔向上勾罢了!” “大和尚自称‘贫僧’,”伍次友仍不甘心,又问,“‘贫’字怎样下笔?” “‘贫’字好写。”和尚道,“与‘贪’近似!” “懂了!”伍次友至此方合掌皈依,“下愚蒙昧无知,多承大和尚点化,愿拜堂下为执拂头陀!”明珠不禁大惊,正要说话,那菩提却道:“我知尔意:有求于佛而入佛,可终生而不得成佛。尔不能明心见性,不配为和尚弟子。”伍次友身子一震,不甘示弱地说道:“和尚也是世人来,值得如此自大自尊?大和尚蛰居深山古刹,耳不闻丝竹弦歌,目不视桃李艳色,面壁趺坐,对土偶木佛,便以为是无上菩提?明珠,培公,柱儿,咱们走,咱们走!”说着便欲起身。 “居士且慢!”菩提莞尔一笑,“是衲子失言了!”说着拂尘一摆。伍次友错愕之间,两行女尼各十二人从配殿里款款而出,个个体态轻盈,虽蛾眉淡扫、粉黛不施,绰约风姿皆是绝色! 伍次友正不知何意,蓦地瞥见苏麻喇姑陪着两个妇人跟了出来,立在大悲坛前微笑不语。明珠和何桂柱一眼扫见,竟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当今皇后!惊得一跃而起,伏地叩头,周培公也忙不迭跟着行礼。 “这儿没你们的事,起去!”太皇太后从容说道,“伍先生——这菩提便是先前顺治皇帝所化,配不上做你的师父么?”伍次友骇得面色苍白,忙道:“岂敢,臣今日已败得落花流水了。” “怪不得皇帝如此爱重。”菩提微笑着对母亲道,“果然才思敏捷,我研读佛学二十年几乎栽在他手!——跟了衲子,且观赏京华风云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回 吴应熊夜奔潞河驿 小毛子吓死 自腊月初六小毛子失踪,人们都以为他出了事,其实满不是那回事。他已跟随杨起隆转移到潞河驿,吴应熊也早已转移到玉皇庙,杨起隆派人将他保护起来。吴应熊为了让小毛子祸害朱三太子,所以竟未告发。 杨起隆的人员集中到潞河驿以后,杨起隆严令部众不奉手谕不得擅自外出,否则便格杀勿论。经过几个通宵的会议,小毛子已经知道了这个神秘会众的全部机密,急着要面见康熙,可是一步也不能离窝儿。 腊月二十三,杨起隆又在潞河驿二进院后正堂设宴,召集各省堂主和身边的谋士、将军、都统、提督议事。酒过三巡,杨起隆红光满面,兴奋地立起身来,笑道:“列位,告诉大家一个好信儿。吴三桂已经动手了!耿精忠已将福建巡抚范承谟拿了,尚之信扣押了他的父亲尚可喜,与广东广西巡抚联檄讨清,此刻,湘江以南已不是满鞑子的天下了!” 宴席上的人立时轰动起来,有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有的快活地大说大笑,也有的端着酒杯沉思,还有的只是抿着嘴儿笑,气氛十分热烈活跃。 “我们决定起事,”杨起隆*地说道,“有几件事要知会大家,有的事还要商议,请军师李先生先讲讲。”李柱原与杨起隆挨身坐着,这时慢慢起身,环顾一眼众人,说道:“国号,仍是大明;奉先帝崇祯血胤三太子朱慈炯为主!” 人们不禁惊异,怎么又出来个朱慈炯? 李柱向杨起隆一躬,说道:“这件事难怪众位不知:朱慈炯就是我们的少主,甲申事变后为韬晦计,改名为杨起隆,于今已有三十年,今日宣布起事,自应正名!”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里头还有这许多的曲曲弯弯。 “年号——广德,于甲寅春元旦奉此正朔!”他顿了一下,又道,“起事时,以举火为号——由内廷、大佛寺、妙应寺、文天祥祠、孔庙、景山东、鼓楼、钟楼、李卓吾墓、大钟寺、卧佛寺、烂面胡同和镇岗塔计十三处,子半夜子时放炮点火,全城齐动,攻打大内!” 人人眼中都燃着灼热的火光,小毛子也听得目光炯炯。 “我们做了两万顶红帽子,”杨起隆道,“大内五十七名太监已经发过,到时候将发辫盘起,一律掖在帽里。” “为什么戴红的?”有人问道,“我们为先帝复仇,该用白衣白甲!” “满族以北方蛮夷袭得华夏,定国号为清,五行上应的是‘水’,”李柱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大明炎炎日月,倡的是‘火德’——这叫以火克水!” 火能烧干水,火大不怕柴湿,这道理人人晓得。 “我们明日就干起来!”一个小胡子香堂主忽地起身,袖子一捋大声说道。小毛子对此最为关心,在一旁静听,生怕漏了一个字。小胡子说罢,便有人响应,也有人觉得太仓促,怕准备不及,一时间正堂里乱哄哄的。小毛子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站起身来大声问道:“少主!几时动手啊?” “这就是要与大家商议的了。”杨起隆笑道,“明日似嫌匆忙,我们准备了几年,不能太仓促。” “我先说——原本今日最好。”小毛子大声道,“可惜错过了这个小年——我们做这砍头洒血的大事,要选个吉利日子——二十四,扫房子,乌烟瘴气的,不好!” 他扳起指头一天天往下算,尽量将日子向后拖:“二十五,磨豆腐,干转圈子,怎么成?二十六,去割肉,血淋淋的也不行。” 本来内定的二十六,让小毛子这一说,有人立时感到血肉横飞,不太吉利。杨起隆生怕他再讲下去,便道:“那就二十七!” “二十七,杀灶鸡。”小毛子又将指头扳了下去,“本来不错,方才军师讲的,咱们是‘火’,灶火灶火,这谁都知道;偏金鸡叫鸣儿,我们杀了,那还了得?”他说得唾沫四溅,听的人们面面相觑。一向怀疑他的焦山,黑沉了脸。朱尚贤却气得脸色煞白。小毛子又道:“二十八,把面发,瞧着挺大,里头却虚,一捏一个死疙瘩,也不吉利。”说至此,他舒了一口气,觉得已运用自己的“知识”做到了尽力而为,便笑道:“二十九,灌黄酒,酒助英雄胆,大家起来干,我看这日子最好!” 杨起隆陡然起疑,瞟了一眼李柱。李柱早感到气味不对,他精熟奇门遁甲,五行生克之理,从没有听到过像他这样胡说的,也自疑窦丛生,但他城府极深,料这小子若是奸细,即或把日子定得再迟,送不出信儿也是枉然,便欲擒故纵,说道:“小毛子的话很有板眼,也很有道理。既推迟了,我们索性好好准备一下,二十九日子虽好,总不及大年,我们乘初一过年不备,大举起事,清水煮饺子,叫康老三吃个够!”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小毛子面上热笑,心里却一阵阵冷笑:“任你奸似鬼,吃了爷的洗脚水!”正吃酒高兴间,忽见外头报说:“吴应熊来了!”说话间吴应熊已踱着方步从容进来。跟在后头的郎廷枢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瞟了小毛子一眼。 “噢,大世子!”杨起隆笑道,“玉皇庙那边住得还好?若不惬意,红果园还有一处宅子,移到那里如何?只是委屈你了,不得自由,总比你那石虎胡同宅子强点吧?此时驾临敝处,不知有何指教?” 吴应熊并不理会他的讥讽,微微一笑说道:“实言相告,今日我才知道我的石虎胡同宅子已被康熙抄了,心里不太踏实啊!此乃非常之时,我们应当精诚相见,特来谢你的佑护!” “是吗?” “当然也为我好。”吴应熊冷冰冰说道,“我相信三太子并非不学无术之人。我们争不争天下是将来的事,今日我若不为你剜掉一颗钉子,便没有将来的你我之争!” 杨起隆听了肃然改容道:“此话说得爽快透彻,是姜便有三分辣,咱们的事当然可以放一放——钉子在哪里?” “你先瞧瞧这个!这是家父转来,你的人送到我手上的,不会是假的吧?”吴应熊从怀中窸窸窣窣掏出两张纸。杨起隆接过看时,一件是吴三桂的讨清文告,另一件是吴三桂致三太子朱慈炯的函信。他皱眉细细看了,心中十分高兴:吴三桂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太子身份,不禁起身高呼:“我大明社稷光复在望!平西伯已通力与我合作!” 众人立时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钱喜信!”吴应熊突然目光如电地射向小毛子,提着他的本名儿叫道,“你过来!” 小毛子立起身来,迟疑惶惑地走着,腿不禁有些发抖,脸上刷地变了颜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上头有三太子,下头有我吴应熊,左右前后有王镇邦、阿三,还有在座诸位大明忠良。天上有崇祯爷的灵,地下有黄四村的魂——我问你,你是三太子的人,是我的人,还是康熙的人?” 小毛子虽百伶百俐,在这排炮般的攻击下,也不免慌了手脚。但他毕竟是小毛子,浑水趟得多了,心知不能再说假话,便想死得硬气一点,牙一咬说道:“爷是康熙万岁的人,你咬我的毛去!” 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柱、朱尚贤等虽然早有疑心,一旦证实,仍不免有些吃惊。杨起隆的脸色立时苍白了。 “很——好,有种!”吴应熊冷笑道,“倒瞧不出你能有这等气概!” “你早就知道了。”小毛子拖了把椅子,扬着脸坐下,“为什么不早就揭出来?你是不是有点婆婆妈妈,或者你还想叫我坑害别的人,是不是这样?” 这是很恶毒的挑拨,很厉害的反击。但对此时的杨起隆已经不起作用了。吴应熊冷笑一声道:“方才我们已经挑明,我们的事往后再说,根本不用你来挑拨!你未免聪明过头了!” “拖出去!”杨起隆将手一摆。 “慢!”小毛子尖声儿叫道,他很怕受酷刑,便引了熊赐履常说的一句话:“自古刑不上大夫!” 王镇邦原来极恨小毛子,见他转眼间便落到这地步儿,心里十分惬意,笑嘻嘻过来道:“小毛子,记得黄四村怎么死的么?我给你换个样儿,土埋了怎么样?” “活埋!”小毛子打了个寒噤,“那太憋气!”众人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杨起隆平日疼爱小毛子,见他一副憨顽无知的样子,叹一口气道:“王镇邦带他到后边,另备一席,让他喝醉了再办吧!” 这是此时最容易接受的,小毛子生恐有变,拔脚便向后边走去。杨起隆和李柱都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回去吃你们的酒吧!煮熟了的鸭子还飞得了?”王镇邦吩咐后院的五六个行刑手,又命抬过一桌席面,这才对两个押送小毛子的红衣侍卫道,“少主儿吩咐,方才的事不许乱说,晓得了么?”说完,这才推门进来,对席前呆坐不语的小毛子道:“我只能陪你少吃点酒,好歹我们认识一场,我不难为你,你尽情一醉,送你上路,我的差使算完。” 小毛子面色灰白。此时,他也满肚子感慨,自己以往一向争胜要强,出人头地,可现在都化作一汪冰水。人生就是如此,玩了一辈子火,到后来自己也要被火烧化,而且死得无声无息,不但康熙不晓得,连外头刨坑的人也不知道埋的是谁!他欲哭无泪,沉思良久,倒了一杯酒自饮了,低声笑道:“算姓吴的厉害,只不想我小毛子败得这么快,这样惨!真奇怪呀,王八翻潭,连潭底儿都倒了个儿!” “想骂你就骂吧!”王镇邦毫不在乎,“虽说各为其主,我们总算有缘分,我来送行,你也不算寂寞。” 小毛子勉强定住了心,拿起桌上的酒壶摆弄一阵子,斟出两杯酒来,抖着手推给王镇邦一杯道:“想不到是你给我送终,够朋友,来,干!” “论理你也够本的了。”王镇邦狞笑着饮了,“这几年你红火得还不够?又是茶房头儿,又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这么点岁数,跺跺脚紫禁城都得晃动。”他尽情揶揄着,“只可惜那年你和皇上演苦肉计,我害病没赶上瞧热闹儿,如今想起来比看戏还有意思!”说着,得意地自饮一杯。 小毛子忽然激动起来,兴奋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在地上,一边俯身捡起,顺手抓了一把老房土揣进怀里。他陡地想起,这个又胖又高的人患有心疼的毛病儿!他沉吟着打主意:济不济吓他一下何妨?死马当着活马骑再说!便皱眉道:“你这话说的在理。我虽年轻,死了也值了——先就比你见的世面大!” “唔,”这是实情,王镇邦点头道,“还有呢?” “虽说受过一点罪,却比你享福也多!”小毛子情绪渐渐活跃,神色自若地陪着王镇邦又吃一杯,“再还有一条,我老娘有晚福,如今插金戴银的,你娘呢?” 这是明知故问,王镇邦老娘守寡,不到三十岁就煎熬死了。小毛子临死前还这样埋汰人,王镇邦不由一阵生气,忽又想犯不上,便笑道:“插金戴银是不假,晚福不晚福还要再看。你是瞧不上了,三太子坐了天下——” “你想着害死了我小毛子,你们就能骑着驴过河了,”小毛子粗俗不堪地说道,“是不是?” “怎么讲?” “乘胜(肾)前进嘛!”小毛子夹了一口菜,嚼着,“其实这是做梦娶媳妇!康熙万岁爷——你知道么——厉害着呢!” “好,”王镇邦决定不和他生气,“噗嗤”一笑自饮一杯又道,“这也算你比我强。还有么?” “我害死的人也比你多。”小毛子见他不肯生气,似乎有点失望,“王大哥,你想听听这些事不想?” “当然。”王镇邦欣然说道,“你只管说,我听着呢,有些个事先前只听说,还真不知内情!” 小毛子长叹一声道:“虽说事出无奈,也实在是有伤阴德——头一个是葛褚哈,当年他要糟蹋苏麻喇姑大师,叫我撞上了。都说是我打死他的,其实谁也不晓得,他是先喝了我的茶,死了才又打的——我不解气!苏大师是我的恩人哪!” 这是可信的,像葛褚哈那样的悍将,小毛子把他打得*迸裂,王镇邦一直是不信的,此时知道了原委,不禁连连点头。小毛子看了他一眼,接着道: “当时苏麻喇姑前头跑进我屋里,葛褚哈后脚跟进来,大天白日当我的面就要干那事。我便拦住了,笑着说:‘干这种事,得有点助兴的东西,前几日吉林贡来的鹿鞭参茸茶最好!’ “说完我就到灶下摸出一包老鼠药——云南进的——抖着手胡乱放些茶叶和糖给了他……妈吧!你没见他临死那模样……嘴唇紫黑、脸上乌青、鼻子眼睛都冒血……”小毛子形容着,平静地追述着那虚构的恐怖场面,“临死那畜生还蹬了我一脚,肋骨整整痛了三个月!” “第二个叫郝老四,你未必认得。是魏东亭的把兄弟。”小毛子看也不看王镇邦,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是惨得很。” 王镇邦确实不知道这回事,由不得便问:“为什么要害他呢?” “这回是奉旨行事——郝老四暗地勾结鳌中堂,叫万岁爷查出来了,瞧着魏大人面子,赏他个囫囵尸首,这差使万岁叫我去办。”小毛子脸上毫无表情,捏造着,“这次用的是砒霜,他吃醉了酒,死得很快,一点也不苦,本来大家在一起是朋友嘛!” 王镇邦心里已觉发毛,强自镇定着笑道:“你倒讲义气!”侧耳继续听小毛子道:“第三个叫喜儿,你更不知道了。他原在养心殿当差,是个小白脸儿,人都说他和明大人是贴烧饼的交情儿。”小毛子愈编愈顺口,“仗这点子势力,他常在万岁爷跟前挑三窝四放我的坏水儿。这也罢了,他还竟想我的菜户墨菊的好事儿,我对他就不客气了,用的是班布尔善炼的那种毒药。”王镇邦突然浑身打了个寒噤,低声惊道:“周日追魂夺命丹!” “对,难为你也知道。”小毛子愤愤道,“一个菜户也想夺,这么没人伦,我真生气——死了我去瞧,嗐,和平常死人一样!颜色都没变,扫兴得很!” “哦……”王镇邦透过一口气来。 “第四个省事了,你也知道,就是黄四村。”小毛子笑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吴额驸不想叫他活,又想叫我在万岁爷跟前露脸立功,命我用药。这时候我门道也多了,给他加了一料,半个时辰就发作了,可怜黄四村还以为喝的也是班大人的那一种呢!”说至此,小毛子眼神暗淡了。 “到头了,你不能再害人了!”王镇邦被压得紧绷绷的心舒了一下,“外头的土坑一会儿就埋你,你就要烂在里头!快些喝吧!” “叫他们刨大一点,”小毛子古怪地一笑,莫名其妙地说道,“不然一会儿埋时要嫌挤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小毛子伸手掏出老房土来亮亮,又抖洒到地下,惨笑道,“干我这一行的,早晚随身都得带点。方才酒菜一送上来,你没进来我就放了进去……我可不想一个人走,那多孤单!” “你是说……” “我说你和我吃了一样的药,只不过谁能想着你比我还贪杯呢?” “你……你……”王镇邦颜色骤变,忽地站起身来,脸色涨得像猪肝一样,五官扭曲得不成人形,突然,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他那粗重的身躯踉跄一步,只是用手指着小毛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毛子咬破舌尖,让血顺嘴角淌出来,却指着王镇邦笑道:“你发作了,你不行了……好朋友,这才是生死之交呢……你本来就有心痛病,要比我先走一步了……不要紧,人死如灯灭,一会儿就过去了,一会儿就过去了……” 王镇邦恐怖得眼睛瞪得出了血,倚在椅背上盯视着小毛子,只觉天地、房屋、酒席都在倒旋。小毛子不料他如此不堪一击,带着痛苦的神情继续“安慰”:“好歹你死了还有人知道,我连一个人都不知道……”王镇邦早已听不见一个字了,眼睛、鼻子、嘴角都扭歪了,肌肉剧烈抽搐几下,瞳仁散了。 小毛子此时也被他吓出一身臭汗。他实在弄不明白:几句话怎么就能把人吓成这样?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这样对视良久。小毛子这才想到应该逃走。他乍着胆子又喝了一大杯酒,绕过王镇邦僵直的尸体悄悄开门出去。这时已是斗转星移,几个刨坑的还在吭吭哧哧地挖冻土,便走过去说道:“恁冷的天,刨好了,进去吃两盅酒暖和暖和……”说着,便蹑着发软的腿脚,到厩里牵出一匹马骑上,定定神,放辔慢慢向外而去——出了二门,一切问题都没有了。不料刚转过屋角,正遇上朱尚贤小解过来,喝道: “谁在院子里骑马?下来,发酒疯么?” 小毛子不等他看清,劈脸就是一鞭子,飞也似地突出二门。大门上正闲聊的几个香客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已消失在暗夜之中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回 犟驴子奉令杀宫 杨起隆途穷逃 因大内禁军都换了生人,小毛子很费了些周折才说服了善扑营的守军,带他见了内务府堂官,才放进宫去。这一夜他一直像被噩梦追逐着,直到此时,他的心一点也不轻松:宫里总共千余名太监,便有三百余人在会,中间五十多名太监还拿到了“红帽子”。单这一点,就叫人胆寒! “奴才小毛子恭请圣安!” 康熙正在养心殿灯下披阅奏章,听自鸣钟响过十一下,已至子初时分,正要起身舒展一下筋骨,见小毛子突然跪在面前,真是又惊又喜:“是你回来了!起来,那边坐了——出了什么事,这么久不回来?你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奴才没什么,”小毛子异样地笑笑,“这都是分内的差事么,万岁爷准了奴才这几日的假,奴才母亲已在家叩过头了,托主子的福,她身子已经大好了。” 康熙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毛子,揣度他这云天雾地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毛子生怕他再问。起身过去将一件白狐裘捧过来,一边笑道:“几日不回来,宫里的规矩都改了,连乾清宫那边都没有灯,魏大人他们也都不在这儿侍候了。外头这么冷的天,万岁爷去储秀宫,得披上这个。”康熙想想,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怕什么!朕也不笨!你瞧瞧这里……”说着,对帷幕后边的一人笑道:“小魏子!小毛子想你们了,出来见见吧。” 话音刚落,帷幕已经打开,里头一溜木杌子,并排儿端坐着五个一等侍卫,魏东亭、图海、狼瞫、穆子煦、犟驴子一个个衣冠整肃,挂剑危坐。还有一个文文气气的周培公,八字眉下的一双眼睛又黑又深,闪着晶莹的目光。除了图海和周培公,都在看着小毛子微笑。 “我的娘哟!”小毛子一口气松了下来,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到地上,胸口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康熙忙命犟驴子扶他起来,惊问:“你这是怎么了?”小毛子道:“宫里头的事吓人得很,要不是爷的保驾将军都在这儿,小毛子就得斗胆诓万岁到娘娘那里才敢说!只消那边一起事,全宫立时就会大闹起来!”接着,他才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地将方才的遭遇、杨起隆的布置一五一十说了个细。 “请万岁当机立断!”周培公刚刚听完,忙向前跪下道,“事已十万火急!” 康熙也感到事态严重。小毛子这一出走,杨起隆极有可能立即起事。京畿附近的八旗、绿营、锐健营已奉旨,开往太原、陕州、洛阳等地去了。京城只有魏东亭和图海手下的五千军马,散处城内城外。两万红帽子若真的聚齐,确实难以应付。 “图海!”康熙突然厉声叫道。 “奴才在!” “善攻人者藏其机,匕首将出而神色坦然!”康熙咬着牙,眼里放着冷峻狠毒的光,“十三处起事地点及捉拿吴应熊、杨起隆的差使由你和周培公去办!” “喳!” “放出你们的手段!” “喳!”二人又是同声齐应。 待他们出去,康熙转脸又吩咐魏东亭:“你去隆宗门北,熊赐履、索额图、遏必隆,还有米思翰、明珠他们都在那里值夜,又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宫掖有变,伤了一个,惟你是问!” “喳——只是万岁这边……” “岂有一宫皆反之理?”康熙冷静地说道,“朕这里应付得了,满打满算他们只有三百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说着便又对狼瞫说:“传旨储秀宫皇后、贵妃钮祜禄氏,叫惠妃带着皇子,即刻至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慈驾,将慈宁宫太监全都扣起来,命其余各宫主事太监将宫门封了,一律不准任何人出入。你与朕守好慈宁宫便是功劳!” 狼瞫听完康熙的旨意,忙叩头答应:“是!——穆兄、姜兄(犟驴子本名姜立子),你们要多担待些了!”穆子煦严肃地点点头。犟驴子搓了搓手笑道:“你快办你的差吧!别学魏大哥那样,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我们省得!” “你受累了。”康熙待一切安排妥,便过来抚慰小毛子,“先到后头歇歇,事完了朕放你半年假,好生调养一下——来人,扶小毛子到后头去,再点燃十支蜡烛来!” “回万岁爷的话,”养心殿副管事太监侯文走过来跪禀道,“自腊月十五万岁下旨严管灯火,各宫各殿的蜡烛都是数着数儿给的,咱们也没多余的。若再添十支,两个时辰以后,养心殿就得黑着了。” “放屁!”康熙咆哮大怒,“严管灯火是怕失火,怎么连朕也管起来?即刻派人去领!” 侯文慌得连忙跪下:“奴才岂敢欺主!只是烛油库的刘朋今晚不在宫里,这会子不好寻他。” 康熙气得无话可说,摆摆手道:“滚!把养心殿各房太监的蜡都拿来——明日多领些!”说完复又坐下,看了几行奏章,觉得心乱如麻,索性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穆子煦和犟驴子睁着虎彪彪的双眼守护着康熙。 丑末时分,火起了。先是城东北响起爆炸声,将冬夜中沉睡的北京城撼得一震。接着西边又是一团火球,炸雷般响了一声。蒙眬中的康熙瞿然开目,大踏步走出殿来,立在丹墀下观火——只见卧佛寺方向,浓烟冲天而起,火光照红了一片。康熙未及细想,西南边鼓楼也起了火,这次响声更大、火光更亮。接着便听到宫外四处响起锣声,顺天府、兵部衙门、善扑营、九门提督府的大鼓擂得山响,号角声此起彼伏。急促的马蹄声敲击着宫外御街坚硬的冻土和石板道,还夹着妇女和孩子惊恐的哭声、尖叫声和咒骂声,北京城陷入了极其恐怖和不安的混乱中。 康熙算计着,已到了双方动手的时间。图海他们能维持六七处就算不错。见到只有三处起火,康熙不禁点了点头,高兴地对穆子煦道:“图海搭上周培公长进不小,若能拿住贼首,那可——”话音未落,宫中烛油库也着了火。 霎时间,大内一片骚乱。满宫到处人影幢幢,鬼哭狼嚎。养心殿大院也像突然炸了营一样,太监们没头没脑地大叫大嚷,到处乱窜乱钻,所有灯烛突然一齐灭掉,一片黑暗混乱。 “侯文掌灯、掌灯!”穆子煦大叫一声,和犟驴子同时拔剑在手,挟了康熙至养心殿琉璃照壁跟前靠墙立定。 侯文浑身抖得筛糠,抱了二十几支蜡烛过来,心慌得连火也打不着。穆子煦急得一把将他推个仰面朝天,晃着火折子瞧时,不禁呆了:原来蜡烛芯全被抽了。犟驴子大怒,上去一脚踏住侯文,狞笑着问道:“你八成是那个屌朱三太子的人!” “不不……不……”侯文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 “去你娘的吧!”犟驴子一剑剜了下去,“不是反贼,抽去蜡芯干什么?” 正混乱间,垂花门像打雷似地被撞开了。霎时养心殿院子里更加混乱,太监们连嚎带叫,像没头苍蝇般乱窜:“天爷爷、祖奶奶——反了,反了!”一个太监舞着刀,一边大叫“捉拿反贼”,一边扑向照壁。穆子煦护定了康熙一动不动;犟驴子一个箭步,一把将那持刀的太监擒了过来,顺手斜刺一剑,血如泉喷一般洒了康熙一身。接着垂花门边又响起哗啦一声,一群人点着五六支火把拥了进来!犟驴子大吼一声:“好贼!”扑上去便要动手,却被穆子煦一把扯住,急忙说道:“是老佛爷来了!” 来人真的是太皇太后!康熙心中一阵激动,热泪夺眶而出。定睛看时,皇后赫舍里氏、贵妃钮祜禄氏一边一个搀扶着白发如银的孝庄太皇太后。火把光映照着狼瞫,只见他提剑瞋目侍立在一旁。 “墨菊,多点几个火把!”皇后赫舍里氏大声吩咐道。她怀孕已近九个月,中气有点不足,却显得沉稳有力,“犟驴子在哪里,快出来答话!” 犟驴子正逮住一个太监猛抽耳光,听见皇后招呼,忙一纵身过来,在火把光亮中躬身答道:“主子娘娘,犟驴子在!” “我乃六宫之主,天下之母!”赫舍里氏厉声说道,“你改名武丹,今日许你在宫中大开杀戒!”正说话间,从暗地里蹿来一个黑影,旁边侍立的墨菊舞着火把去抵挡,早被来人一刀砍中了小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连皇后也被撞得打了一个趔趄。 武丹大怒,他原是关东马贼出身,性子最是残暴,自跟了康熙,受了很多约束,更不能随便杀人。见造反太监如此猖狂,武丹大吼一声:“奴才谨遵娘娘懿旨!”飞身扑过去抓住那人后项衣领,只一扭,翻扳过来,用剑从那人胸口直划到肚脐下,一把掏出心肝来丢给*着的墨菊:“吃了他的心,就不疼了!”见他如此凶恶,皇后吓得闭上了双眼,太皇太后尽管见多识广,也禁不住合十念佛。 见狼瞫和穆子煦已护定了这干主子,武丹怪叫着扑向黑地里,瞧见带刀的便杀——横竖宫中早有规定,太监们不许私藏兵刃,所以被杀的一个也不冤枉——他一连杀了五六个,都是开膛破肚。吓得太监们魂飞天外,再不敢乱窜。只余下二十来个,大约是喝了烧过的符,红着眼握着刀,一边狂叫一边念咒语:“天皇皇、地皇皇,大灾大难没处藏……”向康熙身边扑了过来。 这一来形势便十分明朗了。狼瞫为人精细冷静,瞧准了中间一个为首的,便从火把影中“嗖”地一声冷不防钻了出去,将那人劈胸一把拖至火把当中,向他后腿窝猛地踢了一脚,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狼瞫回头朝那群太监大叫一声:“你们瞧他的样儿!”说着挥起剑来,像砍瓜切菜般飞快地剁了几下——那太监的一双胳膊、一双腿全被砍断,腰也被切成三截,然后又将头割了下来——一眨眼工夫已是大卸八块。 太监们吓傻了,一个个魂不附体,丢了刀趴在地上捣蒜般叩头求饶。原来,宫中的太监大部分是前明留下的。 “叫慎刑司先监起来,过后发落!”康熙见地下污血斑斑,尸骸狼藉,也觉恶心,又怕惊坏了宫眷,便吩咐侍卫们住手。一回头见魏东亭汗淋淋地走了过来,便问:“你那边没事?” “和这里一模一样,全宫作怪只此两处!”魏东亭道,“奴才已处置过了,只是不放心皇上这边,特地赶来瞧瞧。” 太皇太后素来赏识魏东亭,见他身上并未沾血带污,惊异地问道:“你没有杀人?” “奴才不奉圣命、懿旨,不敢杀人。”魏东亭忙跪了回道,“只挑了十几个人腿筋,残废怕是免不了的。”太皇太后合掌道:“阿弥陀佛!赏你黄金一百两,这边一人五两!” 康熙听祖母如此处置,不禁开怀大笑。 图海、周培公行动迅速,先封了京师各个要道,使城外反徒不能入内,只分派少量军士到点火地点擂鼓吹号、遥遥呐喊,红帽子反众自不敢照计行事。大部军士由管带率领,沿路捉拿犯夜的人。图海带一百名亲兵在长安街驻扎,掌总儿指挥;周培公带三百人往红果园捉拿首犯——杨起隆一旦进城,必经此处。 杨起隆原计划在十三处点火起事,有九处不及举事,便仓皇溃散,只有四处点了火。后来听到清兵合围的呐喊声,他们也都忙不迭地弃了红帽子逃散,却被巡逻的大队人马一个个拿住,送往狱神庙待勘。 “事情一败至此,真是料想不到!”杨起隆随身只带二百余人,龟缩在红果园里。看看天将拂晓,清点人数时,已又逃去大半,连吴应熊和郎廷枢也杳若黄鹤。大家默坐在树下草丛里,流着热汗,喘着粗气,谁也不发一言。杨起隆觉得气闷,又哭不出来;想狂笑,又怕人听见,按捺着心中的郁结,长叹一声:“我就在此归天吧!”说着便拔出剑来。 李柱攀住他的肩臂。他浑身都在发抖,凄然说道:“少主,是我这个军师无能,害了……您!可是,你不能轻生,天下少了你,大明便永劫不复了!”方说至此,在外放风的人跑了进来道:“少主,军师,有一大队人马开过来了!” 众人立时紧张地站起身来,侧耳细听时,果然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如今怎么办?”焦山急急问道,“这里将要被围!”张大在旁说道:“既然天意不许我们成功,人力又有什么法子?”朱尚贤咬着牙狠狠说道:“看来,只有暂时分散民间,以后设法东山再起吧!” 李柱听得不禁发急:“不能再议下去了!朱兄的话虽然有理,但是当前最紧要的是,三太子如何脱身!你们如果怕死,我什么也不说,立地在此自刎!我全家被清兵杀得干干净净,决不能与他们共戴一天!” “你说谁怕死?”朱尚贤恼怒地问道,“我和你不一样么?” 确实如此,这里百十个人,境遇都差不多。 “如果大家都不怕死,我却还有个必死之策,而且可以保全三太子!”李柱拭泪咬牙道,“我们一齐到图海那里出首!” “你疯了!”张大惊得一跳,说道,“那不叫不怕死,那叫送死!”李柱道:“你说得对,我们去送死,共推一人为假三太子,少主儿就能乘乱逃出京城!”这时,园外已没有脚步声了。显然周培公正部署人马围园。 周围的人霍地都跳了起来,握住李柱的手道:“也……只好这样办,我们听你的!”朱尚贤见张大不语,阴沉沉地问道:“张阁老,你呢?” 张大咬着牙,半天才道:“我看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他第二个“人”字尚未出口,陈继志和史国宾两柄长剑已同时从张大后心直掼前胸! “兄弟们……”杨起隆本就是假三太子,见众人如此保扶自己,先是一阵心惊,接着泪下如雨,“你们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张大的话并没错……” “就这样办,我们到西直门投案,人们必都过来瞧热闹,你乘乱逃了出去!”李柱果决地说道,“别忘了收拢人马为我们报仇!”说着,将杨起隆猛地推了一个踉跄,两手圈成喇叭形朝外叫道:“喂——外头围园的听了!天将亮了,我们也无心再逃了,只我们三太子是个有身份的人,要面见图海将军才能投降,不然我们就一齐自杀在这里,一个活的你们也捉不到!”良久,方听外头答道:“既如此,兵刃丢下,列好队从西门出来!” 人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红果园。杨起隆伏在浓霜挂叶的草丛里,用双手狠命地抓捞自己憋闷的前胸,低声泣道:“康老三,只要我有一线生机,不雪此仇,誓不为人!”耳听几个兵士拨草搜寻过来,忙伏低了身子,直待人静了,才蹒跚离开了这座荒园。 天色已亮,西直门开了。图海为防万一,只开这一扇城门,由自己亲自把守。郎廷枢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往行人,不时有人被如狼似虎的兵士擒下。 突然,街市上轰动起来,一百多个戴红帽子的人,被周培公的两行兵士押解着缓缓行进。瞧热闹的人立时围拢过来,夹成两道厚厚的人墙。李柱他们离城门约一箭之地,停住了脚步,挨次儿跪在长街上,高叫:“朱慈炯特率残部向大清图军门归降!”这下子围看的人更多,连守门的兵士也不住地翘首往这边张望,顾不得盘查过往行人。杨起隆乘机悄没声儿地溜了出去。 见周培公押解囚犯过来,图海心里一阵欢喜,向在马上弹压众人的周培公略一点头,问道:“谁是朱慈炯?出来!” 没人答应。 “都抬起头来,郎廷枢,你来认!” 没人抬头。 “上当!”周培公惊呼一声,高声对守门兵士命道:“封门!” 恰在此时,一声唿哨,一百多人同时起身,大吼着扑了过来,有的捉拿图海,有的扑向郎廷枢,周培公的坐骑受惊尥起蹶子,几乎将他颠下马来。众兵士见主帅出了事,呼啸一声持矛挥刀扑上来营救。图海接连打倒了四五个人才得脱身,那郎廷枢是一文弱书生,早被人活活掐死在里头。 “哈哈哈哈……”李柱被绑得米粽一样,兀自纵声大笑,口中道:“白杨绿草,奈黄土青山何?非古来歌舞场,握雨携云早埋香!别鹤离鸾一曲,伸欠倾耳之间——三太子已是远走高飞去也!” 图海抹着嘴角的血痕冷笑一声:“走了和尚走不了庙,岂不闻‘人生三尺,世界难藏’?别得意,吴应熊身带两面令箭,又携有兵部勘合,照样儿没逃出去!”说着一摆手,军士们押着吴应熊出来,搡进了“朱三太子”的俘虏队伍中。 康熙在乾清宫接见了图海,听他详奏了擒拿吴应熊和杨起隆的经过,半晌没有言语。 “奴才虑事不精,奉职无状,走了奸民凶首,求皇上重重治罪!”图海深深叩下头去。 “你和周培公用这点人,平此大乱,有什么罪?朕心中不悦的是小毛子昨夜在乱中被杀了。”康熙命图海起来,久久才问道:“昨夜一共拿了多少?” “回万岁爷话,按犯夜的拿了二千四百人,今日拿到一百一十三个,都是正凶。” “犯夜的取保暂释,听候勘问!”康熙冷冷说道,“这余下的一百多都是坐实了的,除吴应熊交大理寺监理外,其余的问明后一律腰斩弃市!”(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回 康熙阅军五凤楼 培公吟诗储秀 腊月二十三那一夜的惊涛骇浪,使杨起隆惨淡经营多年的钟三郎会便很快地土崩瓦解了,京师渐次恢复了平静。但因云南毫无消息,康熙便命兵部与步军统领衙门合署统筹应变。周培公往来于上书房和兵部衙门之间。图海则带善扑营和京师各衙番役人等,划域稽查,因狱神庙及各大小监狱人犯已满,后来只好将一些胁从的犯人交保释放。养心殿因血污狼藉须得整修,康熙便移居乾清宫正寝,在乾清宫办事见人,身边自有周培公、何桂柱等料理杂务军务,一个太监不用。大内里头是皇后赫舍里氏坐纛,张万强带内务府敬事房、慎刑司太监苏拉,逐个查奸摘隐,清理入会太监,里里外外倒也严谨。 隔天起来,喝了太皇太后命人送过的一碗老山参汤,康熙顿觉精神充足,心里很是踏实安定。他坐在乾清宫东暖阁大炕上,呆呆地瞧着外头在沉思:登极以来,在这宫院里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一个个都周全地办理了下来,他觉得这就足以证明自己有能耐应付一切险恶环境。此时心静,康熙不禁想起孟子说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想想自家遭际,真正字字贴切入微!他目光炯炯望着玻璃窗外,红宫墙、黄琉璃瓦,昏暗的天空,似乎宁静,又似乎包藏着危机。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问旁边侍立的周培公:“你能演周易么?” 周培公也在想心事,广东的军报他读过了,正担心傅宏烈顶不住局面。据傅宏烈来信谈,汪士荣曾到他军中联络,想一同说尚之信反正大清,掣肘云南,他觉着有点太玄。汪士荣虽听傅宏烈说过,但为人到底如何,周培公心中无数,除在兵部密档中细查,又派人至广西寻孔四贞去问底细。想到*叛变,又不知龚荣遇如何……正胡思乱想间,听康熙发问,忙道:“奴才于《易》仅知一二,甚是皮毛,不及熊赐履远矣!”康熙微笑着点点头,便命何桂柱:“去传熊赐履来!” 隆宗门内北房离乾清宫很近,熊赐履闻讯急急忙忙赶来,见康熙正在殿口站着,便在阶下叩头行礼。 “熊赐履,”康熙叫他起身,笑道,“倒没想你有那大胆子!朕听说前夜起乱时,你秉烛端坐,料理机务,旁若无人?” “君父尚且镇定如常,臣子何敢苟且偷安?”熊赐履经此一事,也是深有感触,正容说道:“这两日奴才自省自责,办的错事很多。”“咹?”康熙诧异地一笑,“这是怎么说?朕又没责怪你!”熊赐履道:“惟主上宽厚待臣,臣愈觉不安——臣经此一事,乃知仁恕之道不可滥用。以杨起隆之事观之,臣曾云对吴三桂以仁相待,其实愚不可及。” 康熙听了自是高兴,笑道:“不说这些了,朕叫你来,是替朕演演易数的,卜个吉日良辰,朕要在午门盛陈军威,一则以震慑三藩,一则准备大索百日,廓清京师畿辅。” 熊赐履毫不犹豫地说道:“皇上虑得极是!臣以为此次大索,应连山东抱犊崮之贼一并犁庭扫穴,确保河道漕运无阻,以便南粮北运!” “嗯。” “小慈乃大慈之贼,这是臣近日格物致知的心得。” “你说什么?”康熙睁大了眼睛问道。 “臣言:小慈乃大慈之贼!” “好!”康熙转身走到炕边坐下,一边瞧熊赐履布卦,一边像咀嚼橄榄似的玩味这句话,心中又欢喜,又惆怅,自从伍次友离去,这类实用而不离大道的话很少有人再向他说起了。 熊赐履跪在几前,将六十四根蓍草随意分成两堆儿,各按奇偶之数一组一组数了,又打乱了重复一次,已是分出卦象,却是“”,又将八个崭新的康熙通宝布了六位,反复摆弄了多时,皱眉闭目思虑良久,方开口说道:“按此‘离’卦,与主上心思正合:履错然,敬之无咎,黄离、元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康熙听得有点发急,没等他说完便笑道:“老夫子,谁和你辩学问来?你只说明白就是了!” “是个有惊无伤的卦象,主子只须谨慎,终逢大吉!”熊赐履笑着,又看铜钱卦象道:“按今日乃癸丑年乙丑月丙辰之日,水木齐刑马狗,又兆有西方之火炼铄金戈,原是大凶之日,择不出什么好时辰的。”康熙听了正皱眉沉思,却听熊赐履又道:“然主上要办的并非喜事,乃是动刀兵,开杀戒,正合煞日凶危。因此卦象也就翻为上上大吉之日!”熊赐履尽量通俗地解说着,瞧着卦象不住拈须微笑。 康熙探着身子,盯着散放在几上的那些神秘的草棒儿和铜钱,说道:“报出时辰来!” “申时最佳。”熊赐履道,“这一格推来,上为贵人、紫微、龙德、天喜,下为红艳、亡神、暴败……”康熙想了想,问道:“难道没别的好时辰?——申时稍迟了些。”熊赐履又端详了一阵,笑道:“那就午时!上为龙华月德,下为年煞死符,也够他们受的。”他隐瞒了“小耗”二字,在这类事上,熊赐履并不过于冬烘迂腐。 “传旨:午时在午门校阅驻京禁军,着兵部、礼部、善扑营速办!”康熙大声命道。何桂柱打个千儿,一迭连声答应着飞跑下去。康熙正待更衣,却见张万强气喘吁吁小跑进来,也不及行礼,便说:“万岁爷,老佛爷叫奴才快着过来传话,万岁要能抽出身子,请到后头去瞧瞧呢!” “什么事?” “娘娘……娘娘难产……” 康熙一屁股坐回龙椅,忽然觉得身上又乏又软。连熊赐履和周培公也惊呆了。他们心里都明白,皇后是因惊吓、劳累又调养不周,以致动了胎气。半晌,康熙才跺脚道:“你只管跪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院的医正?——叫索额图预备着进去省视!”说着,起身拔腿便走。 “万岁!”明珠又热汗淋漓地赶来,见康熙要出去,忙翻身伏地说道:“请万岁暂留龙步!” 康熙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是明珠么?什么事?” “党务礼、萨穆哈自云南回来了!”明珠的声音并不高,但在康熙听来,却如骤闻焦雷,倏地转过身来,厉声命道:“宣他们进来!”一边回身坐下,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两个转儿,依旧忍不住淌了出来。 党务礼和萨穆哈已完全不能走路,由四个小侍卫挟着,脚不沾地“拖”进了上书房。两个人都是寻常百姓装束,毡帽破败,棉袍开花,萨穆哈一只鞋没了底子,脚后跟冻裂得像小孩子嘴,正向外渗血。 “你们受苦了!”康熙怜恤地瞧着两个叫化子似的大臣,说道:“不用慌张,已是到家了,有话慢慢儿说。” 两个人发直的眼睛此时才有点活气。在风陵渡过黄河时他们被船家打劫了,只得沿途乞讨,赶了回来。听康熙如此温言抚慰,再也按捺不住,竟“呜”地一声号啕痛哭起来。“万岁……吴三桂反……反了!”党务礼哭着从怀里抽出一卷文书,抖着双手捧给康熙,“折尔肯、傅达礼、朱国治、甘文焜他们都……遇难了……” 意料中的事终于证实了!康熙默默地接过文书,一件件拣看。因受汗浸水湿,文书已被揉得破烂不堪——除了吴三桂的檄文,还有甘文焜和朱国治预先拟好的遗折,一字一句都像烈火烧灼他的心。康熙觉得身上发软,无力地摆摆手道:“扶他们下去好生将养……” “臣以为两事可一并兼办!”熊赐履想起昔日与朱国治东园论道、南苑钓鱼的往事,不禁热泪纵横,跪下奏道,“此次校阅京城兵马,盛陈威仪,外示朝廷与贼誓不共立,内安畿辅人心,有一举两得的功效!”康熙一边捻着朝珠沉思,一边说道:“你说的虽有理,但形势有变,不能不随机应变。周培公——从周全斌、吴应熊处查抄的文卷、书信封了没有?” 周培公一怔,忙道:“全都封了,已交给大理寺。”他已隐隐猜到康熙的用意,忙又补了一句,“因未奉万岁旨意,臣与图海都未敢擅自拆看……”“全都运到午门外听朕发落!”康熙点点头,继续说道,“杨起隆的案子能不牵连的就不要牵连了,这是一;其二,熊赐履即刻草诏,福建、广东二藩暂时停撤,话要说得委婉,透彻,又不能示弱,要以攻心为上!” “是!”熊赐履佩服得五体投地,叩头答道:“圣上训诲极明,能攻心则反侧自消!” 康熙眼见自鸣钟已指向午时,便匆匆换了黑狐腿缎台冠,酱色江绸面青白缣袍,外套一件石青缂丝面乌云豹金龙褂,至大镜前瞧瞧自己脸色,又要一杯长白陈酿山葡萄酒饮了下去,便见何桂柱飞跑进来报说:“午时已到,请旨——” “传旨:议政康亲王杰书、简亲王喇布、安亲王岳乐,带领在京各王,贝勒、贝子、伯爵以上亲贵宗室,并六部九卿,侍郎以上职官在午门旁候旨,将吴应熊从天牢里提出押往午门!”康熙说着,已佩上了宝剑,“启驾五凤楼!” 立时,“皇上启驾五凤楼”的传呼声一站转一站地传了出去。 午门上九十五面龙旗同时升起。康熙镇静自若地拾级登上楼来。从储秀宫赶来的张万强有事要回禀,见臣子们跪了一大片,正在扬尘舞拜,山呼万岁,口张了张又咽了回去。康熙瞧他脸色便知皇后情势凶险,却问也没问,一咬牙便来到雉堞跟前。 下面三千名精选的铁甲御林军哪里知道皇帝此刻的心境,一见康熙气宇轩昂在门楼上探出身来,山呼海啸般大叫:“万岁,万万岁!”接着战鼓咚咚,号角呜咽,步骑兵按着方位,随着图海手中的红旗进退演阵。大风卷起滚滚黄尘,龙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五凤楼下的将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整齐划一,煞是壮观。 在这一刹那间,康熙觉得自己无比高大,胸中的忧郁、愁思,荡涤一空。冬日的阳光下,他的脸色涨得绯红,对身后的大臣们说:“秦始皇以砖石为盾,朕以天下臣民为长城。砖石长城今已破败,千万百姓依然如故。众卿须牢记朕今日此语!”说罢,命明珠下去:“你去问问吴应熊,今日行刑还有何言?” “喳!”明珠答应一声,撩起袍服走下门楼,命令暂停演阵。见吴应熊被绑在校场东北角一个旗纛下的木桩子上,便前来问道:“吴应熊,万岁问你,今日行刑你有何言?” 吴应熊面不改色,瞿然开目道:“我命系于天,听天由命!但有一言传于康熙:杀了我,我父再无牵挂,可以专心用兵。在朝诸公也未必便个个肯做你家奴才!身为人子,死而尽孝,何憾之有?” 明珠回身禀报,康熙在门楼上“哼”地冷笑一声道:“将那些文书抬到他面前烧掉!” 一堆堆箱笼在大火中噼啪作响。这些大箱笼里装的都是吴应熊、周全斌平日与文武百官往来的书札。其中有传递消息的,有沟通感情的,也有巴结向上的,甚至有自愿投靠的。吴应熊气馁地闭上了双眼。几百名文武官员怀着异样的心情,有的诧异,有的感激,有的佩服,用不同的目光盯视着康熙。康熙微微一笑,摆手大声道:“诛了这个逆臣!” 操演刚完,康熙便匆匆下楼,要过几匹仪仗御马,带了杰书、明珠、索额图翻身上骑,见周培公迟疑着不知该干什么,便道:“你去乾清宫将党务礼带来的文书送至储秀宫——这里的事由熊赐履和图海来办。”说完,便四骑奋蹄地赶往储秀宫去了。 储秀宫里头人很多。几个太医、稳婆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太皇太后、皇太妃和贵妃钮祜禄氏、惠妃叶赫氏、荣妃马佳氏、德妃乌雅氏,还有郭络罗氏、卫氏、戴佳氏等十几个贵人都在外头殿里坐着,见康熙急如风火般进来,除了太皇太后,都忽地立起身来。 “进去瞧瞧吧。”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孩子生下来了,挺富态的,可大人……” 康熙带着杰书一干人来,原想在这里议事,不想皇后病情如此严重。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忙躬身称“是”,命他们都在廊下侍候,自己进了里屋。 赫舍里氏已经昏厥过去。她静静地半躺在大迎枕上,脸色十分苍白,连嘴唇全无血色。一个乳母抱着襁褓中的皇二子跪在一旁,几个太医头上俱是密密的汗珠,一个在切脉,另两个忙着扎针。宫女墨菊因腿上受伤,挣扎着捧着药罐儿,泪眼汪汪地望着皇后。 康熙看着皇后,突然想起十一年前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康熙二年。他驾临辅政大臣索尼府邸,君臣二人正说得十分高兴,一个总角*突然闯了进来,也不行礼,指着康熙问索尼:“爷爷,听叔叔方才说,他叫康熙?” 索尼腾地红了脸,断喝一声道:“放肆!还不跪下,这是万岁爷!太无规矩了!咳咳咳……”老态龙钟的索尼气得咳嗽不止。 “何必呢?”康熙笑道,“她比朕还小吧,朕不怪罪!你老索尼也太古板了!” “哦!”赫舍里一边跪下,一边闪着一双虎灵灵的眼睛盯着康熙,“万岁爷!听说你住在紫禁城,是么?” “是啊!” “里头好玩么?” “好玩。”康熙笑道,“里头的东西,外头是见不着的。” “明儿你闲了,带我进去瞧瞧,成么?” “好哇!”康熙自幼就厌烦繁缛的礼仪。每天见到的是阿谀的笑脸,从没见过这样混沌未凿、天真有趣的人,不禁大为高兴,说道:“叫你娘带你进去,见见皇祖母、皇太后,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你!” 以后他进索府跟伍次友读书,两人见面就更多了,常在一起斗草斗蟋蟀,捉萤火虫儿,看蚂蚁拖苍蝇上树…… 如今这个人却到了……康熙又想起她入宫以来,夙夜勤谨,佐理六宫,不禁潸然泪下,俯身泣道:“皇后,朕来瞧你了!” 赫舍里氏突然睁开了双眼,还是那样亮亮的,搜寻了半日,才见康熙立在榻前。她嘴唇嚅动了一下,康熙忙侧过脸去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只看见两行清泪从她两颊无声地流下。 “你到底怎么样?”康熙带着哭音问道。 皇后没有回答。 康熙一时五内俱焚,痛叫一声:“皇后——怪朕迟来一步,迟来了……一步啊!你我是结发恩爱夫妻,又有青梅竹马之好,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你说呀!”他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了。 “万岁爷!”切脉的太医哭丧着脸道,“娘娘痰涌,已不能……”太皇太后在外边听着,忙迈步进来,见此情景,不觉老泪纵横,握着皇后的手道:“好孩子,你放心,闭了眼安息吧……” 康熙呆看了一眼赫舍里氏,见她不肯瞑目,料有心事,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出来,对索额图道:“怕是不……不成了,只是咽不下气,这……这实在受罪,你们进来晋谒一下。周培公,你既赶来了,也来吧!” 皇后的眼珠已不能转动,只死死盯着屋顶,闭着气不肯合眼。索额图,轻声儿叫她小名:“秀儿,家里都好,皇上又亲赐了宅子,你几个堂兄弟都出息了,娘娘,你……就放心……” “娘娘,奴才是明珠!”明珠哭着说着,“娘娘身为六宫之主,贤德淑茂,万岁极爱重娘娘,必当重加娘娘身后之荣……” 杰书瞧着不济事,叩头泣道:“娘娘,您这样受罪不安,万岁爷心里能不难过?您就去吧,一切均有万岁做主!”他哽咽得连话也说不清了。 见赫舍里氏仍瞠目不语,康熙又疼又急又伤心,便哭着申斥太医:“你与朕用药,你快治!——你们这些废物,饭桶!平日大话说得震天价响,吃了朕的俸禄,就这样办差?”那群太医听他发怒,吓得脸色煞白,只是顿首谢罪。 “娘娘的心思臣知道!”周培公忽然身子一挺说道,“奴才吟一首诗,为娘娘西归饯行!” “你吟来!”康熙厉声道。 “喳!”周培公伏地顿首,大声吟道: 娘娘一貌玉无瑕,廿年风雨抛天涯。 缘何临去目难瞑?恐教儿子着芦花! 吟声刚落,赫舍里氏的眼睛竟奇迹般眨了一下,又睁开来。 “啊……原来如此!”康熙身子一震,他全明白了,见太皇太后点头微叹,便叫道:“立宣熊赐履进来!” “奴才在!”熊赐履刚进储秀宫,见里头忙乱,知道办不成事,正要退出,忽听康熙传呼,忙答应一声,进来叩头道,“奴才奉诏来见!” “此子乃皇后赫舍里氏所生,朕取名胤礽!”康熙大声说道,“依满洲祖宗家法,本不立皇太子,当此非常之时,为固国本,安定民心,朕决意建储,立皇二子胤礽为皇太子!” “喳!” “熊赐履人品端方,学术纯正,曾为先帝倚重,朕亦十分信赖。”康熙接着道,“着熊赐履进太子太保,即为太子师傅,朝夕加以导辅,务期不负朕之厚望,皇后拳拳之情……” 康熙言犹未毕,赫舍里氏身子微微一动,吐出一口气来,双眸低垂,溘然长逝。 康熙拭泪道:“皇天后土鉴之,朕决不反悔!”说完摆摆手道,“赏周培公黄金一百两,你们都……跪安吧!” 明珠起身时瞟了一眼周培公,周培公正低头谢恩,没瞧见。索额图用感激的目光扫视周培公,却与明珠目光相遇。两对目光相撞,微微迸出一闪火花。听到康熙的吩咐,便都各自低头道:“谢……恩。”(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回 汪士荣夜入五羊城 孙延龄悔过 三藩之乱的战火,烈焰腾腾地烧了两年,至康熙十六年已是山空柴尽,烟灰弥空。沿长江一线,东起江浙,西至川黔,自是烽火连天,血流成河,加之*的哗变,甘陕宁也深受其害。 吴三桂自康熙十三年正月,分兵两路,一路东略湖南,一路北攻川陕;耿精忠则率部由福州出发,与从台湾登陆的郑经部兵分两路分别向江西、浙江进兵。只尚之信因与孙延龄各怀异志,再加上北有莽依图重兵扼守,南有傅宏烈掣肘,所以固守老窝儿不敢妄动。战事初起,湖南巡抚卢震便弃长沙逃遁,常德、岳州、衡州、曹州顷刻崩陷,四川巡抚罗森与提督郑蛟鳞,总兵谭洪、吴之茂合谋,倒帜迎吴。一时间南北东西,俱是狂风乱云,黑水逆波,康熙的政令不出北方数省。总因战前早有筹划,后方稳固、兵粮不缺,这样的情势没多久便有了转机。康亲王杰书统领东路军进击浙赣,与总督李之芳合兵,进攻衢州;贝子赖塔率精骑冲破大溪滩营盘,截断了耿精忠粮道,兵无粮军心自散,刹那间形势便倒转过来,耿精忠部下大将曾养性、白显忠先后率部降清。耿精忠只好率军奔回福建。不久,杰书攻下温州,占领了仙霞关。郑经的军马乘火打劫,夺取漳州、泉州、汀州。情急无奈间,耿精忠只好反正归降。安亲王岳乐所率清兵自赣入湘,围困永兴。永兴是岳州门户,永兴一下,岳州朝夕不保,为确保岳州,吴三桂的中军大营移驻衡州,要在此与清兵决一雌雄。康熙深知此役关系重大,将新铸的二十门红衣大炮运往永兴。七十余万人马在衡、岳一带摆开决战架势,打得昏天黑地,只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成了胶着局面。 吴三桂派吴世琮前往广东,调尚之信来援,而吴世琮却一去杳然。吴三桂只好又派汪士荣率领十几名护卫来到广州。汪士荣近年来由于东奔西跑,积劳成疾,竟越发瘦得可怜。他本自视才智超人,可吴三桂却只将他当信使使用。夏国相也明知他足智多谋,却不肯在吴三桂跟前举荐。他原以为战事一起,便可叱咤风云,显赫一世。可现在已经年过四十,仍一事无成。因此,汪士荣在马上茫茫四顾,不知何时可以解此愁肠。 进了五羊城,已是申末时分。白云山驿馆的官员们正坐在天井里喝茶下棋,摆龙门阵,见汪士荣风尘仆仆地进来,一齐站起身来拱手相迎。为首的还走上来打千儿问安:“汪大爷,一路好辛苦!自上回与世琮郡王走后,怕有二三年了,怎么这会儿才来?” “世琮郡王也住在这里么?”汪士荣一边将马鞭子丢给从人,一边说道,“请快点禀报,说我有要事请见!”驿官着眼笑道:“瞧大爷急的,他虽明面说住在这里,其实十天里头也难得在这里住上一夜。不是在聚仙楼,就是花市,再不然就去春柳巷胡大姐那……”汪士荣听着,气得两手冰凉,前边将士浴血拼命,连红米饭、番薯都吃不饱,催饷的人却在此眠花宿柳!他想了想,气馁地摆摆手,说道:“那就免了这一层儿吧。请驿官禀知你家王爷和总督金光祖,说我明儿请见。” 汪士荣略略吃了几口饭,觉得身子十分困乏,便至西厢房和衣倒下,也不点灯,只将那支玉箫握在手上抚弄。此时月影透窗,明亮如洗,多少往事涌上心来,再难入睡。这支箫是表姐送他的,他出外游学做官多年,从未离过身。康熙元年他回家时,表姐却已经嫁给大哥。一心为财的大哥,出外贩盐,在杭州另立门户,娶了一大群姬妾,五年里只回家住了两夜,丢下一些银子便又去了。 “兄弟还带着我的玉箫……”回家当晚,嫂嫂洗涮完毕,便过西厢房来,盯着汪士荣手中的玉箫叹道。 “你和我总有一天会白了头发,会老死,只有它永久是旧模样……”汪士荣看了看嫂嫂起了皱纹的眼圈有些发红,便又感叹道:“到那时,我入黄土,你进香坟,我们虽死不同穴,我必将此箫一截为二,你半根,我半根……” 说至此二人已泪如泉涌,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抽泣。 “好啊,一双儿全拿了!”二人正拥抱着难分难舍时,房门突然“吱”地一响,后娘一闪身走了进来,随手掩上了房门,冷笑一声啐道:“我说大奶奶今儿个这么欢天喜地,走起路来脚步都带风,连戏也不去看,敢情好,原来拾了个大元宝揣在怀里!二少爷,我虽进你汪家门不久,也知你老太爷脾性儿,这事儿让他知道了,会不会气死呢?” 汪士荣和嫂子都吓了一跳:今晚不是都看戏了么,这女人怎么半道儿溜回来了?正想着,嫂嫂已是双膝跪下,流泪哀告:“……太太,这都是我的不是,好歹瞧着他,饶了我们……”汪士荣无奈也只得跪下:“……娘,任凭如何责罚我,只别告诉父亲,他是有岁数的人了……” 后娘痴痴地望着汪士荣,半晌忽然“噗嗤”一笑:“亏你出去这些年,连这点子才学也没得?陈平报嫂,我家出了陈平,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着便挽起二人,顺手在汪士荣手心里捻了一把,“不过好事儿不能只大奶奶独个儿占了,有道是见一面儿,分一半儿。我这活寡妇既瞧见了,须抽个头儿,大家平安……” 三人的事,不久便被老父亲发觉了。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吞着苦果子,支吾过去了。近七十岁的人了,不到一个月,父亲便病倒,一命呜呼了…… 汪士荣想着这些往事,只觉得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堵在胸中,无处倾吐。他下意识举箫到口,呜呜咽咽地吹起自家创制的《渭河夜》来。 “好曲子!”窗外忽然有人说道,“士荣兄有何不快意的事情,吹得人满心凄凉,欲听不忍,欲罢不能?” “是谁?”汪士荣一翻身坐起问道。 外头那人也不答话,门轻轻一响,独自秉烛而入——身着赭黄龙袍,头戴七梁冕旒冠,脚蹬粉底皂靴——竟是尚之信夤夜而来! “王爷!” “什么王爷!”尚之信双手按住惊愕的汪士荣,笑道,“今夜你是汪先生,我是尚之信,愿以朋友之道相处!”说着,满面含笑地在对面坐下。汪士荣惊疑不定地坐了,问道:“王爷,您这……”尚之信敛了笑容,喟叹一声道,“先生,我是久仰你的高才,只是家无梧桐树,难招凤凰来。目下战局窘况想来你比我明白,我到此是想求教于先生!” 汪士荣的心“噗”地一跳,随即笑道:“王爷,晚生何敢当这‘求教’二字?”尚之信摇头苦笑道:“这也难怪你——只因这里的兵难带,我不得不以诈待人,其实这不是我的本心。但既有这个坏名声儿,就不能怪人家疑心我,我心里也是很苦的啊!”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说道,“你瞧瞧这个。”汪士荣疑惑地接过,就着灯烛展读,刚一触目,便惊呼道:“呀,这是朝——” “噤声!”尚之信机警地朝外望望,低声道:“正是朝廷的旨意!我三个月前已修表朝廷,请求归降,这朱批谕旨是半个多月前才由傅宏烈处转来的。” 房子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四目对视良久,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思。汪士荣怅然若失地将诏书还给尚之信,说道:“如此说来,吴世琮已为王爷软禁于此。我汪某也听任王爷发落。” “哪里!”尚之信呵呵大笑,“你怎么与吴世琮酒囊饭袋之徒相比?我若囚禁你,这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亲自来访?你来看——如今的情势,耿精忠已降朝廷,*拼命往西,不肯东进;孙延龄受制于傅宏烈和我,毫无作为。但我若援湘,孙延龄一定来抢广东地盘,吴三桂一边在湖南与朝廷打仗,一边又打我的算盘。天下的大势如此,盼先生教我!”汪士荣听得怦然心动,血涌上来,满面潮红,口中却嗫嚅道:“王爷既已归清,我还有何话可说?” “先生还是信不过我尚某哟!”尚之信笑道,“目下康熙与吴三桂在岳州已打红了眼,成了两败俱伤之势。福建耿精忠虽不是真心降清,可他没有兵,也是枉然!三处人马,惟有我未损丝毫。呃——自古以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先生其有意乎?” 汪士荣的目光在烛影中一跳:尚之信素有凶悍之名,自上五华山与吴三桂密谋,又被目为奸诈之徒。如今看来,竟是雄才大略!难道自己一身的功名事业,要成在此人身上?汪士荣想着,蹙起双眉慢慢将箫举至唇边,一曲《破阵子》拔地破空而起,忽又跃入深谷,甚是凄凉悲壮。尚之信先是一愣,接着便倚着椅背沉思细听。良久曲终,汪士荣方不紧不慢地说道:“今王爷虽无损伤,但是西面受制于傅宏烈、孙延龄,东面又受制于杰书,这便是单丝不成线,孤掌难鸣。岳阳大战一结束,吴三桂胜,治你不援之罪,康熙胜,治你不臣之罪。王爷虽有雄师劲旅,却蜗居于此,亦难成大业!” “哦!” “若能乘此不胜不败之际,与*联合,静待岳州会战残局,南北夹击,大功可成……”汪士荣双手一合。 “好!”尚之信击掌赞道,“只是谁能担此重任呢?” “只有我亲自去一趟了。” “谢先生!”尚之信不禁狂喜,竟自起身一躬到地。 “慢!”汪士荣慢悠悠地说道,“王爷这边也不要闲着,先不动声色地拿掉孙延龄和傅宏烈两颗钉子,待岳州战事一有眉目,出兵时便没人碍手了。”尚之信被他说得心痒难耐。略一寻思,又感到有点犯难,孙延龄奸猾狡诈,见势不妙一早就缩了头;傅宏烈又是个硬头钉子,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呢?汪士荣已猜到尚之信的心思,立起身来笑道:“粮食!王爷,孙延龄守在窝里,不单是畏惧朝廷,害怕王爷吞了他,还有一个紧要原由,他已缺粮!若用粮饷诱他,便可致他于死地!傅宏烈也缺粮,他是我结拜兄长,再没有不信的,我写封信给他。可让吴世琮一并去办。” 当下二人密议直到深夜,汪士荣第三日便启程向陕西去了。 孙延龄的境遇比汪士荣估计的要严重得多。自耿精忠败后,吴三桂根本不管他,不但饷无一文,粮无一石,而且一个劲催他带兵北上。孙延龄算来只落了个空头临江王封号,还要派刘诚来桂林代金光祖当总督。最要命的是缺粮,将士们因粮饷不继,溜号的、脱逃的、哗变的时有发生。相持四年,不但北进不得,傅宏烈的七千军马竟大模大样地逼近桂林,驻地离桂林只有六十里地。北边莽依图也压到三街一带。桂林城,其实已是四面楚歌了。 他再三思索,终是计穷。孙延龄决意厚着脸皮来求孔四贞,请皇上允他反正归降。 孔四贞自桂林兵变后,便移居到城北白衣庵,亲自率领戴良臣等包衣家奴,在庵后种了二亩菜园,甚是悠然自得,俨然是桂林城里一个国中之国了。 孙延龄单人独骑来到白衣庵,时正午牌,守门的见是他来了,既不好通报,又不好不报,只好躲得远远的。孙延龄沿着神道碑廊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但见院落整洁得连一根杂草也没有,古柏上苔藓斑驳,沿墙一带栽种的梅树,一丛丛肥绿欲滴。孙延龄踅过正殿,来到孔四贞竹围翠绕的精舍前,正踌躇间,听到孔四贞在后院叫道:“梅香,把后头窗户上竹帘子放下,地里苍蝇多,飞进来闹得人连觉也睡不成!”隔着竹阴瞧时,孔四贞布衣荆钗地立在廊下,正向绳上晾晒干菜。孙延龄忙抢上几步进来,一躬到地,赔笑道:“公主,我……瞧你来了……这些日子事忙,一直没有空儿,乍一瞧,我还真不敢认了,你比先前越发出落……” “戴良臣!”孔四贞只将箩中煮熟的湿淋淋的长豆角一把一把拎出来,朝绳上搭着,一边回头叫,“快去把井绳上的吊钩收拾好,提水桶老是掉进井里,就不知道操点心?”“公主……”孙延龄涎着笑脸又叫一声,见毫无反响,便忙着过来帮她搬菜箩,拎菜。孔四贞忽然失惊地叫道:“哟!这不是吴三桂大周家的临江王么?怎么今儿得闲了?到民妇家有何贵干呀?” 孙延龄知道必有这番奚落,尴尬地干笑着说道:“哪里是什么临江王,延龄来给您请安了!”便给她作了一个揖,绿阴深处传来“嗤”的笑声,忙回头瞧时,却连人影儿不见。 “你不是临江王?”孔四贞柳眉倒竖,明眸圆睁,逼近一步问道,“怎么穿这衣服,早先的辫子哪儿去了?这倒奇了,先头说是额驸,后头又说是王爷,如今又不是王爷了,莫不成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嗐!”孙延龄口吃了半日,终于勉强笑道,“公主别挖苦我了,是我吃屎,打错了主意,没听你的好言,如今肠子都悔青了,恳求公主代我想个法儿……” 孔四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声,坐在豆架下石礅上,理着头发,半晌才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能有什么法儿?再说你如今是王爷,满得意的嘛,怎么又说‘吃了屎’,‘打错了主意’,‘悔青了肠子’呢?苦巴巴地跑来跟我说这些个,我竟不明白你的意思!” “求公主救我一命!”孙延龄心一横,硬着头皮跪了下去,拱着手道,“目下境况十分为难,前有深谷,后有饿狼,求你念我们夫妻情分,进京在圣上跟前为我转圜,延龄没齿……不忘你的恩情!”说着,想起自己身处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顾茫茫,举目无亲,已是泪如泉涌,“实言相告,我如今哭都没地方哭……尚之信十万精兵虎视眈眈,傅宏烈、莽依图近在咫尺,兵士们不愿打……又缺粮缺饷……十停已逃去四停……”他双手掩面,尽量抑制自己,可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孔四贞见他这样,想起前事,不觉灰心,啐道:“从前怎样劝你来着?偏生不听!叫人调唆得发疯,要做反叛王爷!这会子好了,王爷做了,还来缠我?杀青猴儿那时,怎么就不念着夫妻情分了?”说着便拭泪。孙延龄听了这话觉得有缝儿了,擤了擤鼻涕,打了一躬,又作了一揖,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孔四贞,咽着声儿说道:“回公主的话,青猴儿实在不是我杀的。他一连杀了我四个千总,众人恼了,围住他用乱刀砍伤了他……我虽走错了道儿,天地良心,一刻也没敢忘了公主。这便是……见证!” 孔四贞默然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头包的是一只金钗,是成婚三个月后,自己赠给孙延龄的,没想到这冤家至今还好好地保存着。想起孙延龄从前恩爱顺从,不觉动了情肠,长叹一声道:“你也不用这样,总是我心肠太软,还要操这份心!只是你犯的是谋反罪,即使我去求告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就……”孙延龄忙道:“太皇太后最疼爱你,你亲自去求,没有不答应的。你只要肯去,便是朝廷不肯开恩,我死了也无怨言……”孔四贞想了想,说道:“也只好如此了。不过你这一关恐怕是很难过的。你不立点功,我在皇上跟前很难说上话,他拿国法堵人,太皇太后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能立点什么功呢?”孙延龄惶惑地说道。 “随我来!”孔四贞一挑帘子进了精舍。 孙延龄跟着进来,见孔四贞至神幔前轻轻按了一下机关,一尺余高的瓷观音神像便缓缓移开,座下却是一个小石槽。孔四贞从里头取出一柄铁如意,递给孙延龄道:“这是傅中丞的信物,我走之后,你亲自持它,速和傅大人联络了,先占个反正的地步儿,能合着劲儿打一下尚之信,往后就好说话了……”孙延龄忙接过来,破涕为笑道:“想不到你这里竟有这个物件?” “我乃朝廷侍卫,并未罢官,自然要替朝廷办事。”孔四贞冷冰冰地说道,“目下你军中无饷,傅大人也缺粮,为何不向那个来做总督的刘诚要点东西?有了饷就能打仗,与尚之信一开战便有了功!若能拿住吴世琮,我料不但你死罪可免,说不定官职还能保住。” “谢公主——”孙延龄眉开眼笑,说道,“也是凑巧了,昨儿恰接尚之信的信,吴世琮奉吴三桂命,要来广西巡视……” “不要再耍弄小聪明了,”孔四贞嘱咐道,“只此一次机会了!” 当晚,孙延龄便宿在孔四贞处,除极尽夫道之能事,又切切密议了许多。第二日孔四贞便北上回京去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回 察哈尔反清袭北京 周培公登坛 亥末子初时分,康熙双手捧着一杯酽茶,盘膝坐在上书房里,盯着房外漆黑的夜空发呆。没完没了的秋雨还在不紧不慢地飘洒着,自入秋以来,北京城像戳漏了天河似的。湖南的战报不断传来,他身边的奏报、文书已是堆积如山,里头还夹杂着各地报来的河汛片子。新从保定召来的太监李德全几次要替他整理案上的文书,都被他拦住了。因为只有他自己才能得心应手地从杂乱的文卷中寻出任何一件来。耿精忠归降之后,广东广西的情势也有好转,连吴世琮也秘密地联络傅宏烈,准备后路;尚之信派人和孙延龄联系,准备倒戈。这些翻云覆雨之徒,虽然不可信赖,但是从中可以探知吴三桂的处境不佳,指挥不灵。可虑的还是湖南,吴三桂在岳州寸步不让,还在从云贵源源调兵——事情竟几乎与周培公当初在江浙会馆所预料的一样,真的要在湖南决一死战了!康熙深知,这一仗胜了,不但两广会归顺过来,平凉的*也会不战而降;但若败了,连耿精忠也会重新变卦。 想到这里,康熙觉得身子有点发麻,便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脱了大衣裳踱了几步,便至案前,略一沉思,提笔写道: 午夜迢迢刻漏长,每思战士几回肠。 海氛波浪何年靖,日望军书奏凯章。 想想,又在前面加了一句: ——夜至三鼓,坐待议政大臣奏事有感而作 停笔,便朝外边喊道:“李德全!” “奴才在!”二十多岁的李德全应声答道,几乎同时就麻利地跪在了康熙面前。此人原是明珠自保定选来的,高条个儿,长脸,口齿伶俐,办事利落,什么熬鹰、斗鸡、走狗、粘知了全都玩得转,更有一桩奇处,他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便足,什么时候叫,他总在跟前。康熙自遭宫变,对太监格外小心,只给了他八品顶子。 康熙见他进来,便问:“索额图他们还没来?” “回主子的话!”李德全利索地打个千儿站起身来,笑道,“敢怕是就要到了,图海和周培公已在外头候着哩。” “叫他们进来!” 外头图海和周培公已经听见,对视一眼,各自甩马蹄袖躬身进来,却听康熙笑道:“既先来了,怎么不进来,外头冷么?” “不冷!”图海忙肃容答道,“主上宵旰勤政,奴才们何得怕冷!”周培公跪在后头,眼角扫了一下墨汁淋漓的那首诗,沉思着没有言语。 “朕这几日一直在想,”康熙坐回榻上,神色变得庄重起来,“岳州这一战不能失利,还得增兵,今晚召你们来议一下,这一仗怎么打。” 图海沉思一下说道:“万岁,北方数省已无兵可调,京师如今连善扑营在内,不过五千多兵马,断断不能再调。如今各地巡抚的戈什哈都是临时从民间招募来的。” “当然不能在京师、直隶这些地方打主意了。”康熙也在思索,“蒙古科尔沁部出了四千骑兵,尼布尔部愿出三千,战马一千匹已送到湖南,这七千军马投入湖南,你们觉得如何?——朕还想,是否与*五世通连一下,扰一扰吴三桂后方?” “七千骑兵若是生力军,自可小有奏效,”图海心里盘算着双方实力,“但如今却还都在蒙古,数千里行军也要损耗实力。吴三桂若从云贵调兵,即便未经训练,依旧只能旗鼓相当。*这人,奴才以为是指望不上的。昨日万岁还说,接*奏折,请朝廷与吴逆划江而治。如此心地,求他参战实难指望。臣以为东调赣浙之军援湘,不失为上策。” 康熙听着大都难以指望,忽然回顾周培公,有点恼怒地问:“你自称善败将军,有回天之力,为何一言不发?”此时明珠、熊赐履、索额图一干人已进来,见康熙脸色不善,吓得都忙跪在一边。 “臣非不欲发言。”周培公忙叩首道,“此乃社稷安危关头,容臣再细思一会儿。” 康熙冷笑道:“好,你好生想着吧!朕却已想定了,朕要亲征岳阳!”这话一出口,几个人同时大吃一惊。索额图膝行数步叩头说道:“臣以为不可!京师重地,万岁切不可远离。吴三桂要划江而治,显然胸无大志。主上轻出,万一稍有失利,反而启动他北进中原之心,岂非——”“你住口!”康熙喝道,“朕宁为战死皇帝,不为偏安之主!” 明珠听了,忙进前说道:“亲征乃万不得已之举。今耿精忠已就范,尚之信与吴三桂也心怀异志,贼势江河日下,并不须主上亲征。”熊赐履却道:“吴三桂已是强弩之末,双方久战不下,万岁亲征,必大长我士气。依臣之见,主上亲征,是一举成功之道!”一时间几个大臣纷纷陈奏,各抒己见。正争议间,何桂柱淋得水鸡儿般进来,捧上一封火漆文书,说道:“古北口方才递进来的。因万岁有特旨随到随送,所以连夜赶来……” “好,尼布尔必是发兵来援了!”康熙一边拆封,一边笑道,“朕就先带这三千铁骑,亲临江南,吴三桂——”说到此处,他陡地停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揉了揉,拿信的手竟轻轻抖了起来。他失神地退回榻上,双腿一软坐了下来。 上书房立时安静下来,只听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良久,明珠终于忍不住问道:“万岁,这……” “察哈尔王子叛变了,已将尼布尔囚……禁。”康熙吃力地说道,“乘我京师空虚,带了一万骑兵,竟要来偷袭!”不知是惊恐还是气愤,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咬着牙恶狠狠笑道:“好……都叛了……叛吧!” 几个大臣像挨了闷棍,一时都懵了,头嗡嗡直响。图海心里也不禁狂跳:北京其实已是空城,这近在咫尺的大变如何应付? “万岁,臣已想好,容臣启奏!”周培公突然叩头说道。 “讲……讲来!” “察哈尔王子之变虽近,乃是疥癣之疾。”周培公的镇定使众人有些吃惊,“目下湖南战局胶着,臣以为也不必劳动圣驾亲征。” “放屁!”康熙勃然大怒,“你就是让朕听你这几句空话的吗?” 周培公伏地叩头,又朗声说道:“容臣奏完。我军与吴逆在岳州打红了眼,臣以为都忽略了平凉的*!” “咹?”康熙像一只瞧见老鼠的猫,身子猛地一探,说道:“讲!”周培公侃侃言道:“吴三桂之所以尚能周旋,并不是靠耿、尚二人,乃是因西路有*牵我兵力!倘若此时醒悟,领一旅劲兵由四川入陕甘,与*会兵东下,湖南的局势则岌岌可危——但若我先走一步,消除甘陕危机,即可全力对付衡、岳的敌军,吴三桂必将闻风而溃!” 这说的十分有理,康熙不禁点头,但陕甘的兵力只能勉强与*周旋,察哈尔叛兵又要袭击京师,哪来的兵力应付这些呢?想了想,康熙低头喘了一口气,说道:“你言之成理,朕……方才急得有些失态了,但如今如何办呢?” “臣请万岁降御旨一道,”周培公叩头道,“将在京诸王、贝勒、贝子以及旗主家奴全数征来,立时可得精兵三万,由图海统领,微臣辅佐。半月之内,若不能扫平察哈尔之变,请皇上治臣欺君之罪!” 图海听着,脸上放出光来,他一直因职在卫戍不能出征懊丧,听周培公出此绝招,心中大喜,忙连连叩头:“臣也愿立军令状!”旁边的周培公却嗫嚅道:“只是……” 康熙早跃然而起,绕着周培公兜了一圈,正待说话,见周培公面现犹豫之色,遂急急问道:“只是怎样?” 周培公顿首道:“此辈原都是八旗精锐,便是晚辈旗奴,也都个个骁勇异常。只怕依势作威作福惯了……”康熙突然仰天大笑:“何愁他们不服?这有朕来做主——天子剑侍候!” 外头李德全早听得明白,几步进来,从里头取出一柄宝剑,明黄流苏金子样在灯下熠熠闪光,双手捧了过来。康熙却用手一挡,转脸问周培公:“你如今仍是四品职衔?”周培公忙顿首道:“臣领此剑,即是代天行令,已无品级!” “壮志可嘉!”旁边跪着的明珠高声赞道,“臣以为周培公应进为从三品!” “正二品!”康熙大声道,“这是伍先生荐的人,待国士应有待国士之道——即进封图海为抚远大将军,周培公为抚远将军参议道,加侍郎衔,火速依议处置!” 周培公听了便瞧图海,图海忙道:“三日之后,臣等在南海子阅兵。” “届时朕将亲往!”康熙说道,“你们只管放胆去做,朕将两门红衣大炮也赐给你们,荡平察哈尔后竟可不必回军,与科尔沁四千骑兵合击平凉,替朕拔掉*这颗钉子!” “臣——领旨!” “去吧!今夜即向各王府传旨,按名册征用旗奴,有敢抗旨者,立即奏朕!” 明是没法儿的事,转眼之间便冰融雪消。望着周培公的背影,康熙不禁摇头赞叹:“真乃奇才,不枉了伍先生的举荐……”索额图忙道:“确是奇才,万岁爷何不命他为主将?”康熙笑道:“也须得有图海这样老成威重的宿将压阵,这个兵才好带,这群旗奴不是省油的灯啊!”明珠赔笑道:“有这样的良将,全亏了主子的好调度,奴才也以为察哈尔不日可平!”康熙开心地笑着,说道:“今夜召你们来,原是要议亲征,却议出这么个结果来——喂,熊老夫子发什么呆?” “臣在想饷从何来,”熊赐履道,“有兵无饷,怎么打仗呢?” 康熙皱了皱眉头,良久方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眼下已无大难题目。饷么,先从大内挪出五万吧……” 第四日便是阅兵日,天上还在下濛濛细雨。头天听图海奏报,说兵员征得三万一千七百余名,已经试校过一次。今日校阅后即进兵古北口。康熙起了个一大早,先至慈宁宫请了太皇太后安,又至太庙焚了香,因不想招人眼目,只骑了御马,由魏东亭一干侍卫簇拥着直奔南海子。 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也叫飞放泊。顺治初年,傍海子修东西二宫,有一条九曲板桥蜿蜒通往海中之岛,名曰“瀛台”。方圆百里之间,茂林修竹、丘壑塘凹。自明初便放养了不计其数的虎、豹、豺、熊、獐、抱、鹿、麋,因国事不兴,久不经营,早已荒蔓不堪。 时近十月,园中红稀绿瘦,残荷凋零,更兼雨洒秋池,愁波涟漪,甚是肃杀。康熙一行方至仪鸾殿前,便听前头闷雷般炮响。一面被雨水打湿了的大旗,上头写着“奉旨抚远大将军图”,在寒风中冉冉升起。木寨前龙旗蔽空、警跸森严,里头黑鸦鸦一片俱是持戈兵士,立成方队纹丝不动,因全是新从内库领来装备的衣甲,看去十分鲜亮齐整。将台边和辕门外头,是九门提督府几十名校尉镇守,凶神恶煞般按着腰刀,一个个目不斜视。康熙瞧着不禁心头一热,点头含笑对熊赐履道:“图海这奴才配上周培公这帮手,真成了大将之才了!”熊赐履笑笑,尚未答话,忽然听前头有人断喝一声: “什么人在此骑马?下来!”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瞧时,是个旗牌官手捧大令旗当门站着。武丹一见这阵势,将马一拍就要上前答话,却被穆子煦一把扯住,低声道:“兄弟不可造次,瞧着魏大哥处置。”魏东亭早已翻身下骑,将辔绳一扔,款步上前,对旗牌官悄悄说了几句。 那旗牌官板着脸点点头,上前单膝跪地,横手平胸向康熙行了个军礼,说道:“图军门、周军门有令,万岁若亲临视察,可暂在辕门稍候。这会儿正行军法杀人。”跟在康熙身后的戈伦,新进侍卫年少气盛,冲马上前喝道:“你瞎了眼,这是万岁!”旗牌官脸一扬,冷冷说道:“下官晓得是万岁,若是别人,营前骑马就犯了死罪!” 戈伦“嘿”的冷笑一声,扬鞭便要抽打,后头康熙忽地黑沉了脸,喝道: “放肆!都下马!退下,拔去你的花翎!” 说着,康熙便先从马上跳下,随行侍卫这才都服服帖帖下来。武丹舌头一伸朝穆子煦扮了个鬼脸儿。明珠这几年也读几本书,便笑道:“这两个真要学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了,咱们老实着点,真的让他杀了我们的马,怎么回去呢?”索额图却兴致勃勃地道:“只要旗开得胜,万岁爷不骑马也欢喜!”熊赐履便笑着对康熙道:“请主子这边站,这里高些,里头情形都能瞧见。” 周培公确实正在执行军令杀人。这些旗奴已不比初入关时,如今在京携家带口,听说出征只发得一两多饷银,个个没精打采。加上有的妻儿扯叫,有的朋友饯行,昨日预校时,竟有七百多人至辰中才懒懒散散来队。因事前申明今日大校,不料还是有一百多人姗姗来迟。周培公便命各营将迟到人员一律绑送中军听候处置。 中军参佐刘明见人犯到齐,便上前向主帅图海禀道:“请大将军发落!”图海点点头,他虽为主将,却知康熙想试试周培公的才能,便不肯主持,只大声命令道:“由周军门按军法处置!” 周培公八字眉微微一蹙,大步走至将台口,濛濛秋雨已打湿了他身上的黄马褂,新赐的双眼孔雀翎也在向下滴水。他两眼冷冷一扫,偌大校场立时肃静下来,一声咳嗽不闻,三万军士铁铸似地一动不动。良久,周培公方朗声说道:“现在重新宣示抚远大将军军令——违命不遵者斩!临战畏缩者斩!按期不至者斩!救援不力者斩!戮杀良民者斩!奸宿民妇者斩!” 几个“斩”字出口,下头跪着的一百余人已个个面如死灰。却听周培公又道:“图大将军这几条将令昨日已经申明,今日仍有一百零七人应卯不到,本应二体处置,念因国家用兵之际,择最后三名斩首示众,余下的每人八十军棍!”中军听到令下,炸雷般“喳”地一声便去拖人。三名吓得魂不附体的军士被拖至将台边验了,便拉向辕门。其中一个挣扎着,号叫着不肯就范,尖叫着:“周军门开恩……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啊周军门……我求求你……你不能公报私仇啊!” “公报私仇?”周培公大感诧异,低头看时却不认识。那人挣着叫道:“只要你不杀我……我告诉你阿琐的下落,杀了我你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了……”周培公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此人是康熙九年在正阳门遇到的理亲王府长随刘一贵!如此说来,烂面胡同阿琐失踪,也是此人做了手脚。想着,竟脱口而出问道:“你这恶奴,阿琐被你弄到哪里去了?讲!”此时,连坐在帅位上的图海也怔了。 “你饶我一命,我讲!”刘一贵大叫道。 周培公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阿琐若落在此人手中,如今行了军法,理亲王府必定拿阿琐报复!想到昔年赠钗赠饭珍重寄托的往事,虽无半语之私,儿女之情已深铭在心。他咬着牙想了想,冷笑道:“我已是朝廷大将,岂容你以私情要挟?拖出去——斩!” 立时,营中号角齐鸣,在秋风中呜呜咽咽回荡。外头康熙正听得没有头绪,见六个校尉拖出三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兵,按跪在海子边一株大柳树下,接着便听到石破天惊似的三声炮响,手起刀落砍下了三颗人头,行刑人提了头飞也似赶进去。不足一袋烟工夫,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已高悬辕门。 “本将军乃一介书生,原非好杀之人。”军营里一片死寂,周培公静静说道,“既然皇上寄我腹心,委我专阃,不能不勉从严令——余下的拖下去打,有*呼号者加打二十军棍!” 这声将令传出,便听里头微微一阵议论,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山响,竟无一人敢哼一声。熊赐履、索额图听得毛骨悚然,明珠虽撑得住,脸上嬉笑,心中已是突突直跳。瞧康熙时,脸上毫无表情,只武丹咧着嘴直想笑,又强自忍着。 “将士们!”肉刑刚毕,便传出图海洪钟般的嗓门,“此一役,敌方乃是跳梁小丑,本不足天兵一讨。但主上正致力于南方军事,你们俱是朝廷柱石家奴,与国休戚相关。为国效劳,为皇上分忧,也是为你们自己身家性命——这是第一层!”康熙听了笑道:“还有第二层,听这奴才说些什么。”“第二层,”图海又道,“本大将军知道,你们大都旗奴出身,家境贫寒,一两多的饷银实是很少——拼出死力打好察哈尔一仗,我保你们半世富贵!” 他的话没说完,已被下头军士们的议论声淹没了。康熙细听时,再也辨不清人们都说些什么,心里不禁一沉:“怎么扯这个?明是没钱嘛,打哪来的什么‘半世富贵’?”正理会不得,周培公又说话了,声音比图海还响: “尼布尔乃元世祖正统后裔,家中有金山银海!我曾略查史籍,仅库存黄金,当不下一千万两!家中私财比此数要多出几倍!城破之日,一半奉交皇上,一半拿去你们均分,大将军和我一文不取!” 康熙听着,不禁“噗嗤”笑出声来。此时军营内上下一片,到处是兴奋的鼓噪之声,有的惊叹不已,有的啧啧称羡,有的攘臂雀跃,大呼:“踹了狗日的老窝,把金子掏出来!”方才杀人时的紧一张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 熊赐履在旁笑道:“此乃淮阴侯驱三秦将士东下的故伎。小人喻以利,目下确也只能这样。”明珠也道:“万岁爷不知留意没有?他这六个‘斩’字,惟独没有‘抢掠民财者斩’。” 康熙听了没吱声。他当然留意了的,但这干人原本就为发财而来,不给军饷,叫两个将军用什么去激励军心?良久,康熙方叹道:“这是权宜之计。成功之后,朝廷出钱粮补贴一下,再免几年赋税,慢慢挽回吧……”正说着,便听到军中鼓乐齐鸣,图海和周培公已端庄整肃地迎出了辕门。(未完待续) 第五十回 大将军挥师捣平凉 *兵败泾 图海和周培公率军扫平察哈尔,只用了十二日工夫。康熙紧张地忙碌了一夜,下令将缴获的金银大部留作图海军饷,一部调拨给驻守洛阳的瓦尔格,令他急进潼关攻打西安,扰乱*后方,牵制汉中的王屏藩部。急令图海乘胜从间道伊克昭挺进陇东,与退守兰州的张勇夹击平凉的*。西线的局势立时倒转,反守为攻。 *的仗一直打得顺手,十一月时值隆冬,他所统率的三万军马连下巩昌、秦州、平凉二十余城,逼得张勇龟缩兰州,寸步不敢东进。初闻洛阳、太原的清兵自潼关、函谷关入陕,*还不在意,只命汉中守将王屏藩拦住,但听图海会同科尔沁骑兵自伊克昭过来,仅离此三百余里,顿觉事态严重。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图海从哪里带出这支兵,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甘北?来无影,去无踪,兵家素来最忌。听到急报,他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一边令人飞马召王屏藩来援,一边带着中军参佐们出去巡营。 出了平凉,已是夕阳西下。城外军营木寨中篝火升腾,军炊冉冉而起。隆冬的白杨像一枝枝冰硬了的毛笔直刺天穹。暮霭中六盘山灰暗阴沉。泾水沿岸的两边,皆已结成坚冰,只余下中间窄窄的一线流水,在夕阳中闪烁着粼粼金光。在枯水季节,泾水已是投鞭可断,跃马可越的小溪,不成为天然屏障了。 “阿爹,”身旁的王吉贞见他脸色阴郁,目视远方不语,便安慰道:“兵法云,千里奔袭,必蹶上将,图海兼程三千里,渡漠南而来,已无破鲁缟之力,我们这一仗并不难打……” *喟然叹道:“你不懂啊——闻闻这股炊烟味儿,我的兵在烧马肉吃!没有粮饷,反倒利于我军速战,图海若屯兵城下,不出一月,军心就要乱了!” 龚荣遇心情也不好,周培公这个奶弟已多年不见,上次在京,只觉得他学问好,是个文官材料儿,怎么也带起兵来?既是交兵,必有胜负,难道天叫我来杀我兄弟,还是我死在兄弟之手?想着,便对*道:“我真不明白,军门一直向西打为的是什么。他们既从北来,我们何不东归避开?” “西方是极乐世界。”*苦笑道,“《说岳》上有句话,‘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想不到吴三桂如此待我,真叫人寒心。粮饷一概没有,不能不打我们自己的主意啊!向东与王屏藩会合,当然眼下可维持一时,但图海与张勇在此合兵东进,瓦尔格从东夹击,我们能支撑得了多久?” “阿爹……”王吉贞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转过脸来审视一下儿子,问道:“又想劝我归清,是么?”龚荣遇听得心中轰然一声,三军主将心里竟时常想着这个!看来他一意西进,也是想占稳一块地盘,进可与朝廷索价,退可与羌藏联络自保。转念一想,若如此下去,自己便永无再见老母之日,不禁心中一酸。正胡思乱想,*却道:“归清也不是不能想的事,与吴三桂相比,康熙是英主,我心里是有数的。” “大帅这样想,实是三军之幸。”龚荣遇忙道,“只怕下头不从也是枉然。”*苦笑道:“怎么会?如今连马一棍这样的粗人也有了心事。他上回吃醉酒,不是也在唱什么杨四郎的‘悔不该’么?”王吉贞见龚荣遇也这样想,乍着胆子笑道:“既如此,阿爹当早定决心,图海一到我们就……” *陡地勒住了缰绳。此时天已昏黑,看不清他脸色,只像剪纸影子似地一动不动,良久才听他断然说道:“不行!这一仗非拼死打好不可!打赢了还可议降;打不赢,我死!”龚荣遇和王吉贞不禁默然,事情明摆着,不战而降,败而后降,都难逃康熙诛戮! “你们打起精神来!看城北那座虎墩,上有石楼,又有水井。”*指着模模糊糊、卧虎一样的一座小山丘说道,“当初进军平凉时,我第一件事就是想在上头驻兵,屯粮——这座虎墩便是守住平凉的命根子——吉贞,你替我亲自守好它。只要图海攻不下它,冰天雪地里粮道一断,他就只能束手待擒。打赢这一仗,我们就能进退裕如了!”说完将鞭狠抽一下,坐下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狂奔而去…… 第六日清晨,图海大军已到泾河北岸,与平凉城遥遥相对。按图海的想法,夜里带领三千骑兵来个突然奔袭,先使*措手不及,然后再将大军驻扎城北,与张勇合兵,文文火慢慢熬,必定取胜。周培公听了沉思道:“将军这法子好是好,但只怕吴三桂那边也有动作,*乃首鼠小人,反复无常,若得兵饷,反而于我不利。我军粮草虽有点,但粮道遥远,只利于速战。您是名将,您的战法*已是熟悉,这样的打法恐有不利。”因此,后三百里他们走得相当缓慢,藉此保存体力,以便接敌后进行急战。 大军一至泾河,中军将令便传了下来:立即扎寨结营、埋锅造饭。各营管带速派哨兵瞭望,按区防守,违令者立斩。将令一出,中军、前左右翼、后左右营一齐按令行动,沿河扎寨、汲水刨坑、砸钉扯帐。 吃过午饭,*听说对方扎营,便带了马一棍、张建勋、何郁之等军将亲临泾河南岸巡视,眼见图海中军大营赫然暴露在前,沿河十里左右两翼平头安寨,不禁诧异。遥遥望见对岸一群兵将簇拥着图海和周培公,也在窥视自家营盘,指指点点地遥望虎墩,便在马上双手一揖,高声叫道: “图老将军别来无恙?*这里请安了!” “是马鹞子啊!”图海也大声笑道,“当年在京与君品茗论兵,共谈国事,不想一晃数载,今日竟以兵戎相见,人间沧桑多变,良可叹息!观君用兵,似乎并无长进,想是近年来只顾了谋反,未读兵书之故吧!” *扬鞭大笑,说道:“老将军昔年纸上谈兵,便是‘品’字形营盘,如今也不过将‘品’字倒了过来。大营在前,瞧起来却像个‘哭’字!” “哭与笑字形相近,王将军不要误看了!”周培公袍袖一挥说道,“相书上所谓‘马脸容’,哭为笑,笑为哭,颠倒迷离行迹难测——将军不见中军大旗乎?图军门既为抚远大将军,自是以‘抚’在上。将军若能弃兵修和、归附朝廷,仍可晋爵封侯。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切莫蹉跎自误。图帅这边早备羔羊美酒,愿与将军高歌长谈!”周培公说着,四处搜寻龚荣遇,却未见到。*听了,冷笑一声道:“想必你就是周培公了?劝你回去好好读书,休在本帅面前舞文弄墨,国家承平之日,自少不了你一顶纱帽儿,何必在此金城汤池之下碰得头破血流,沦为我的刀下鬼?”周培公哈哈大笑道:“金城,汤池?你晓得什么叫金城、汤池?我主万岁爷以天下百姓为干城,你*却想割据平凉作威作福,不顾民间疾苦,拆民居以为军营、卖民女以充军饷,驱三万疲兵,离家西进,离散了多少妻儿子女?似你这股心肺,便有霸王之勇,难逃乌江自刎之厄……” 周培公话未说完,*这边早已箭如飞蝗般射了过来,图海等只好缓缓退下。两边军营只见对方主将动了手,发着喊声,万箭齐发;马一棍大营里突然号炮一响,骁骑将军刘春率千余骑兵自西翼跃过泾水杀过来。 这是*久已想好了的,要先蹚一蹚图海这汪浑水,看他的兵究竟有多大能耐。 图海西翼的士兵正吃中饭,骤见对方大队骑兵挥着长刀,红着眼大吼小叫地扑了过来,竟狼奔豕突般逃得无影无踪。刚刚造好的木寨本就不牢,被敌兵推的推、烧的烧,冲得乱七八糟。 刘春虽然顺利地砸了一座清营,因未得斩将杀人,心犹不足,便率军向东,直攻图海中军大营,刚近营盘,便听里头一声炮响,战鼓急鸣,一排接一排的箭急雨般射了过来,当头的战马被射倒几匹,后边的几匹马只是狂跳长嘶不肯向前。刘春原以为箭雨过后,必有骑兵出来对阵冲杀,可是等了许久,见对方仍是猛射不歇,料是敌方急行军至此,不敢迎战,便留下三百骑佯攻主营,余下的由他自己率领去偷袭后边的右营。 约过一顿饭工夫,图海的中营寨门洞开,里头的马队一声不发,潮涌般地杀了出来,足有一千余骑。为首一员将军身着红袍,大刀横马立在军前,指挥着军马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包抄过去,立时将那三百余敌骑团团困在中间。 此时,日近未牌,冬日昏黄。砂石滩上一千余骑纵横驰骋,战马交蹄,刀戟来往,闪出一道道寒光,卷起万丈黄尘。士兵们有的默不作声,拼命厮杀,有的打着赤膊狂叫着横冲直闯。被砍中的,有的落在马下,立时又被乱马踏成肉泥;有的仍在马上忍痛挥刀;有的被削掉了头颅,砍飞了天灵盖;有的被刺伤了手臂,砍断了大腿。战场上到处是鲜血喷涌,人们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地下到处是马尸人尸,惨号哀叫。喊声、杀声夹着鼓声、兵器撞击声、步兵们呐喊助威声,织成了一幅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战场画卷。 “图军门,真有你的!”周培公站在高台上观战,朗声笑道:“不愧为治军老将!”图海笑笑,正要说话,见寨后守门的守备方天贵踉踉跄跄跑进来,吓得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喊道:“图……图军门,偷袭右营的折……回来了,攻我后……”一语未终,图海一柄长剑刺进他的心窝,把周培公吓了一跳。图海平静地拔出剑来,用手帕揩去上头的鲜血,说道:“守将擅离职守者,这就是他的下场——命中军旗牌官关掉寨门,架起红衣炮,轰他!” “喳!” “慢!”周培公手一摆止住了,“大将军,他只不过佯攻分我兵力,救出这三百人。只用排箭射他,杀鸡焉用牛刀?”二人正议论间,后寨探马来报,刘春折向西南,增援去了。 这时寨西的战斗已经结束,三百多敌骑只余下了十几个人,已向南逃去。眼见刘春大批骑兵滚滚而来,图海却命鸣金收兵。计算下来共计斩敌二百八十余人,清兵死伤五十余人。 刘春往返二十余里,至此时方知上了当,一边派人回去速请援兵,一边又向中寨冲杀。但寨中仍是老一套,没完没了地射箭。刘春气得暴跳如雷,在马上狂叫乱骂:“*养的,有种就出来大杀一场!” 在中营的土台上,图海和周培公手中各擎一杯酒,碰杯对饮。周培公笑着叫道:“你回去报知*,这回没得彩头,待我休息半月后,再决雌雄!” 刘春气得发疯,狂跳着正要挥兵冲击,却听得对岸号角呜咽,这是在召自己回营,便用长刀指着图海道:“今日便宜了老匹夫,呸!”只得悻悻撤兵走了。图海和周培公听了,不禁拊掌大笑。 “你的功劳不小。”第二日*召见诸将,见刘春快快不快,便抚慰道,“虽说折了几个人,他的虚实已经摸清——只要中军一溃,其余的寨子便不攻自破,这个仗好打了。” 王吉贞反复思量刘春闯营的情形,沉吟道:“阿爹,我总觉得他们这里头诈中有诈!” “唔?” “右翼前寨何以只是一座空营?这太元了!” “当然是假的。”*冷笑一声说道,“他昨日示我以虚,今日便成了实的。他怎知我只是试探一下?我们今晚袭他的中营,管保中营已不堪一击了。” 马一棍在旁听了,大声道:“大帅既有这主意,昨晚怎么不趁势动手?叫狗日们又歇息一日——今晚我和大总爷一道儿去!” “昨晚?”*摇头笑道,“也得叫图海来得及调兵嘛!今日让他忙一日,调停好了,夜间我亲自去拿他的中军大营!”他倏地收了笑脸,立身据案命道:“老马,今夜你带领五千人马,自泾水过河潜伏;张建勋、何郁之统你部人马五千,从下游过河,二更时截断他左翼和后营增援中军的兵马。一打响,老马便攻他右翼前阵,但都只佯攻,我带一万人攻他帅营。龚荣遇把城里三千军马安顿好,从后接应,随我闯阵;吉贞你只守好虎墩,无论前头打得怎样,你都不用管!” 众人一齐起身,肃然答道:“遵令!” 夜幕降临了,泾水两岸冰封大地,一片沉寂,对垒的营阵逶迤二十余里,星星灯火在黑夜之中闪闪烁烁……偶尔传来一两声号角声和军营中的击柝声,在这不安的寒夜里,显得瘆人毛骨。 突然,泾河下游火光一闪,接着便响起了呜嘟嘟的号角,震天动地的号炮,密不分点的战鼓,鸣镝的火箭也怪叫着飞向清营,这是张建勋、何郁之在攻打左翼清军。马一棍的五千人像潮水漫堤般越过泾水上游,呼啸着冲向图海右翼前营,流星般的火箭射了过去。立时,四处狼烟滚滚,烈火熊熊燃起,红的、黄的、紫的光焰映红了半边天,烈火中响起噼啪爆炸声,毡篷被烧,升起的飞灰在空中盘旋起落,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 顷刻间,图海各营的号炮也响了,地动山摇一样的鼓噪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发出,左营、右营、中营分别从北边西边,擎着火把齐向前寨增援,星星点点密密麻麻。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马一棍不愧响马出身!”*伏在中路,紧张得浑身冒汗,眼见诱敌成功,不禁大为振奋,按捺着激动,大声命令:“弟兄们,生死在此一战,杀呀!”说着翻身上骑,直冲清军中营。 眼见中军大帐灯烛辉煌,却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不禁一愣,便勒住战骑,不再向前。正苦思对策,猛听炸雷般一声响,埋在大帐下的*冲天而起,将一座绿呢牛皮大帐掀得无影无踪,大片的兵士倒在了血泊中。*心知不妙,料定图海必在附近埋伏,急忙命令众将,严加防守。忽然马一棍的传令兵急匆匆赶来,禀道:“报大帅:马军门打了一阵,里头的人全都退走,并不交战!马军门恐怕中计,命我前来禀报……”一语未了,张建勋处也来报,说敌人后营根本没来增援前营。 “胡说!”龚荣遇大声喝道,“我和大帅亲眼瞧见,那么多的火把出营!” “真的!”那传令兵道,“我们已经查清,那些火把都是疑兵计。” “上当!”*大吃一惊,跌下马来,又像被蝎子蜇了似地跳起来。将要发令,又迟疑了:自己冲进中营这许久,怎么不见敌兵合围?正寻思着,遥遥望见平凉城方向火光冲天,接着便是几声大炮破空传来。他擦了一把热汗淋漓的脸,略略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趁夜摸过去了,幸亏我留下守军,早有戒备。”想着,下令道:“命马一棍、张建勋、何郁之会兵,火速回军,合击图海,我来断后!哼,想不到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倒被我断了他的归路!”至此,*方觉得灵魂归窍,松弛地伸了伸腰,这才发觉两条腿有点酸软,便伸手道:“拿酒来!” 一声未毕,便听附近树林子里连珠炮般火炮齐鸣,千万只火把在营盘四周同时亮起,照得泾水北岸通明雪亮。*一万人马被挤在这方寸之地,立时乱成一团。龚荣遇连斩几名狂叫乱奔的兵士,才略略镇住局面。 此时大寨外鼓声震天,人如潮涌,四面八方都是清兵。图海用周培公的疑兵计,合三万人马将*困在核心。*毕竟厮杀一生,临危关头,竟又镇定下来,赶紧提戟上马,笑顾左右将士道:“大丈夫死生之事如过眼烟云,何惧之有?马一棍、张建勋见我有危,必定来救,顶过这一阵,待天明便是他们的死期!” “马鹞子!张建勋、马一棍早被你调昏了头,兵士乱成一团,即使回军来战,也不过乌合之众!”火光中图海哈哈大笑,“时至今日,你还敢嘴硬!早早下马就缚,念昔年交情,我开你一条生路!” “放屁!”*咆哮一声,两腿一夹,身下的坐骑便旋风般向东冲去,手里的一杆浑铁戟舞得风响。龚荣遇也咬牙大吼道:“杀!”护着*左冲右突。*果然骁勇,杀得浑身是血,但是几次突围,都被堵了回来,眼见形势愈来愈险,发一发狠,命令道:“鸟枪手,打!” 他的中军有一百余枝鸟枪,不到危急关头不用。这次出来只带了一半。这班鸟枪手都是*平时训练有素的神枪手,听得*一声令下,刷地分成两排,一排打,一排装药,轮流打枪,冲在前面开路,卫护着*向外突围。在“砰砰”的枪声里,围堵的清兵倒下了一片,有被铁砂子打瞎了眼的,有被打伤了腿的,倒在地上*呼号。图海的坐骑也中了枪弹狂跳起来,几乎将他掀下马去。立时之间,围堵的清兵被迫闪出了一条人胡同。 “派一哨骑冲他后阵!后营的步兵从后掩杀。”周培公见*要逃,忙对图海道,“他只有这五十枝枪,一千多人,两面夹攻,敌我一混,鸟枪就没用了!”图海听了点点头,回头对旗牌官命令道:“你愣什么?传令后营一齐冲阵,打乱他!” 这个办法很灵,后营的兵本奉命围而不打,正摩拳擦掌,抱怨没有立功请赏的机会,听得一声令下,数千人横枪挥刀排山倒海杀了进去,*中营被冲得人仰马翻。敌我双方有的手撕口咬,在地上打滚,有的迂回冲杀,搅成了一团,五十名鸟枪手也被冲散,眼巴巴瞧着没法下手,早被骑兵一阵砍刺,倒在地上。 *见到中营大乱,对几十名随从道:“回城!”便纵马向前杀去。 *到一处,一处是刀丛剑林,层层叠叠俱是清兵。他左冲右突,总是脱不了重围。回头一看,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了。龚荣遇一身是血,脸色苍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杀到泾河北岸,却见周培公带着一彪人马,提着剑立在马上,指着*道:“看你还往哪里走?” *仰天狂笑:“想不到我马鹞子会落得如此下场!”说着,提戟在手,自向胸口刺去。龚荣遇急忙一把攥住,哭道:“大帅一死,三军都成灰烬!”说罢便拍了战骑,向周培公冲了过来,红着眼叫道:“培公兄弟,你冲我来!” 周培公猛听这一叫,才认出是龚荣遇,见他浑身是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一瞬间,*朝着龚荣遇马屁股猛抽一鞭,两骑早从斜刺里冲了出去,跃过泾水,消失在黑暗之中。(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回 周培公举火烧虎墩 汪士荣乘机 经过一夜的厮杀,泾水两岸尸骨遍野,血流成河,断剑残戈丢弃得满滩皆是。双方点计伤亡的结果,清兵损失四千,*损兵折将一万多,单是阵前死亡的便有六千余人,由于双方兵力损伤很大,图海命令三军休整七日,方移营过河,屯兵于平凉城下。 刚安定下来,图海便吩咐随从:“进去告诉周军门,我去查看虎墩了。把蒙古带来的活鹿宰一只,给他补补身子,他累坏了。”正说着,周培公从帐后出来,笑道:“我又不是坐月子的婆娘,哪来的这么多毛病儿?大将军既要出去巡视,培公岂敢在此养尊处优?”说着便一同出来。中军参佐刘明正要派随从保护,周培公笑道:“再借给*一个胆,他也不敢妄自出城了。他如今的兵马总共不会超过一万,出来找死么?”图海却道:“还是小心为好,就带眼前这十几个亲兵吧!” 二人骑马绕城一周,便沿城北向西来至虎墩下头。这个虎墩从远处瞧,不过是一个土丘,近前细查,方知端的险要。*为屯兵方便,环着“虎”腰削出一道平台,墩下又修了许多石洞,只靠城门一端有一线石梯直通虎头顶峰,上头有一座半亩方圆的小庙,临北一面有一座石楼,在屯墙上可与城中呼应,恰如一只卧虎在眈眈地雄视平凉。 “平凉城修得真结实,”图海叹道,“全是大条石包面儿,只怕红衣大炮也轰不坍它!” 周培公一时没有言语,只默默审视虎墩,良久,呼了一口气,方答道:“此城北据六盘,南扼陇山,为甘东门户,自汉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千年经营,岂有不坚之理?若能从容地打,这座城并不难下,饿也要把*饿降!” “你看在这城下埋*炸城如何?”图海说道,“只要炸开一个缺口就好办了。” “都是沙土地,护城河的水面又没冻,”周培公摇头道,“挖地道恐怕不成,再说*也不够。” 图海见周培公只是打量虎墩,便笑道:“看样子,你还是一味想打虎墩,在上头架炮直轰城内。那敢情是好,只你瞧瞧这形势,没有六七千人死伤,上得去么?” 周培公点点头,说道:“是啊,总得想个万全之策啊!” 此刻,*听到图海他们查看虎墩,也带着龚荣遇赶来。这一仗打得他十分凄惨,血本几乎赔尽,城中实有兵力不足七千,加上虎墩上的守军,不过九千余人。都统马一棍死在乱军中,何郁之带了一部残兵不知逃往何处,只龚荣遇原是中军护卫,虽然位不过参将,兵员却无损伤,其余逃进城的三千,皆是惊弓之鸟,难得打仗了。*看着城下图海和周培公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心里又气又恨,便咬牙低声对龚荣遇道:“荣遇,那个就是你的朋友,他害得我们好苦!图海从来不是这个打法儿!——我的手伤没好,你的箭法不坏,来,拿他试一试你的狼牙箭!” 龚荣遇慢慢从腰后箭囊中抽出一枝箭来,心里真是万感交集。他看了看手臂,上头有个小疤,是小时候和周培公一道下河摸鱼,被王八咬的。现在自己要用箭射死这个一块摸过鱼的伙伴。他来到雉堞前,悄悄扯圆了弓,周培公兀自指着虎墩全神贯注地在说什么,凭他的箭法,这么近的距离,不难一箭穿透周培公的后心,但他的手抖得厉害,瞄了好久,方“噌”地松了右手。 周培公正说在兴头上,哪里提防会有冷箭?图海是个久经战阵的人,听到箭的飞啸声,不及回头,便猛推周培公一把,自己也急忙闪身,只见那箭流星似地飞了过来,射中了周培公的左膀。 “唉呀!”周培公大叫一声,几乎倒在马下,猛地回头一瞧,见龚荣遇握着空弓正怔在城头。周培公闭目咬牙,右手猛地一拔,顿时血流如注。龚荣遇面色如土手中的弓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城下。 当晚回到大寨,图海便接到京师送过来的诏旨和邸报。图海和周培公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展读时,其中有一份是康熙的手谕写道: 抚远大将军图海,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军报已悉,欣知二卿泾河大捷,朕感之奋之。今岳州吴三桂贼势已日趋途穷。近闻急报,贵州有一万逆军来援,此势若成,则西凉军事又呈胶着矣!谨录二首凯歌赐卿,尚盼再振余威,急下平凉。国家岂吝高爵之赐! 下头却是两首古诗,不及细看,便看邸报。一件是孔四贞归京,康熙接入宫中荣养;一件是李光地蜡丸书密报福建军情,奉旨着吏部存档议叙;一件是孙延龄反正归清之后,吴世琮曾诱之以军饷,在桂林城外被杀;另一件却是吴世琮用汪士荣信诈降,傅宏烈受诱被杀事,礼部奉旨拟封谥号,并命各省巡抚,查明汪逆下落,擒拿归案云云。 “若论打仗,这些都是常事。”图海见周培公脸色又青又白,想起了与傅宏烈交情,也觉心痛难忍,叹息着安慰道:“于大局而言,这也只能算细事……只可叹傅宏烈忠烈贤明,方正可敬,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说着,竟自淌下泪来。 “汪士荣,”周培公没理会图海的话,望着帐外,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我久闻大名,实在想见一见他!”他的目光又回到烛光上。 攻虎墩的仗打得很苦,因为坡陡,骑兵根本使不上。图海和周培公坐镇督战,三大营军士轮番攻击,什么办法都使了,只是不中用。守城的军队将鸟枪、火箭全集中到虎墩一带,但见攻墩,便策应猛射,弄得兵士们两头躲闪。打了两天,只拿下“虎”腰一带,已是损兵两千。 “这样打不济事。”周培公看了两天,已看出了一些门道,“打得久了我们反而要受困——算算时间,贵州援兵五日内便可赶到,那时麻烦就大了!”“我亲自上!”图海躁性上来,立起身便要传令,却被周培公双手按住:“打法不出奇,谁都一样。若是亲自上,该我先去——此处不知能不能弄到长竹竿?” 图海一怔,说道:“巡城时我见南门外木料场上堆了些毛竹,你要它做什么?”周培公眯着眼笑道:“大将军放心,虎墩今日可下!” 当日下午一切预备停当。七百余根长竹竿上头都裹着大棉被,泼上油,未正时分,一声令下,全都点着了,宛似七百只大火把,各由四五个强健兵士举起,直送虎墩石楼上。下边又有几百名兵士,用竹唧筒吸了油,一个劲地向上猛喷……那虎墩顷刻间便成了火焰山。 王吉贞想不到周培公用此绝招。这虎头墩弹丸之地,无处可躲,烈火浓烟熏烤得人像钻在火炉里,待汲水浇时,却半点也不济事,移时,一团团大火球滚进楼里,底下又都是射上来的油,油助火势,火仗油威,整座石楼都已着了火。守墩的兵士们有的被烧得成了火球,满地打滚,有的带着火往下跳。王吉贞满身也着火,扑到虎墩南墙边,大哭道:“爹爹呀!救我,救救孩儿……”喊着,大火已把他的身子烧得蜷缩成一团…… 两个时辰以后,虎墩便落到图海、周培公的手里,当夜清理了积尸,红衣大炮拖上了虎墩。天明时凭石楼眺望,平凉城全景尽在眼前。高大的督署矗立在城西,粮库、监狱、兵营位置历历在目。图海不禁笑道:“你看,从这里居高临下,别说用炮,只用弓箭也可盖住敌阵,用云梯就能登城了!”周培公眯缝着眼,手托下巴,皱眉道:“困兽犹斗,*虽是穷寇,我看急切之下,会作拼死一战的。更要紧的,城中百姓四万多,一旦城破,那就昆岗失火,玉石俱焚……唉!”图海见周培公浩然长叹,不禁哈哈大笑:“这会子你又想当菩萨了!泾河滩一役,虎墩之战,死了那么多人。那些屈死鬼寻谁去?” “披坚执锐,疆场相见,不是鱼死便是网破,那有什么说的!”周培公慢吞吞道,“察哈尔之变,我们的兵就抢了不少东西,如今都像狼一样红着眼盯着城里,若再屠城……大将军,将来获胜后,朝中御史难容你我呀!” 图海捋着胡须没言语,一阵冷风吹来,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回禀二位军门,红衣大炮已架好!”一个军士上来施礼说道。 “先轰他几炮!”周培公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对准他的粮库!” “喳!” 图海诧异地看了看周培公:方才还在发慈悲,一眨眼儿工夫,怎的又变了?周培公道:“大将军,轰几炮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我想——” 话未说完,便被天崩地裂的炮声打断了。这红衣大炮是洋人张诚帮助康熙设计制造的,除岳州拖去二十门,留下四门原是守护京师用的。察哈尔叛乱被平息后,康熙用四十匹健骡送来两门随军。此炮威力极大,射程可达七里。但见炮声响处,一团团浓烟升起,火光一闪,炮弹没有打中粮库,击在城南临街几户居民房上,炸得瓦片茅草乱飞;接着又是一声,炮弹却飞到粮库东面的一汪水潭中,溅起丈余高的水柱。街上立时轰动了,连城北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不少人开门探头探脑地张望。兵营里一队队的士兵出来弹压。远远看去,见废墟上有人用锹扒着倒塌的房屋,看样子里边埋了人,旁边一个妇女当街坐着,呼天抢地地叫喊着什么,一个总角小丫头畏惧地搂着她的脖子。旁边还有几个老婆子跪在当街,双手合十朝虎墩喃喃念叨着什么,图海恼怒地说道:“这打的什么炮?把炮手叫来!” 炮手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走过来,跪倒便是叩头:“军门,这这……” “你从前打过炮没有?” “打打……打过五年。” “这是怎么回事?” “小的从从……从来没使过这样的炮,”那炮手上牙打下牙,抖着说道,“没没……想到这炮打得这么远……” “滚!”图海怒喝一声,“瞄准了再打,仔细你项上的狗头!”周培公想想,转脸说道:“且不要打粮库了,那里离民宅太近,今日你们就练这炮,你看东城根那座破关帝庙,想必早已废了,朝那儿打,把它炸平!” “喳!”炮手擦着头上的汗水去了。 周培公跟着图海,一边沿石阶下虎墩,接着方才的话又道:“——我想进城一趟,能把*说降了,岂不更好?” “什么?”图海站住了脚,“你说什么?” “我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下此城!”周培公道,“图大人,须知数万生灵涂炭,你我罪孽深重啊!” 图海审视了周培公半晌,方道:“你是怕那干子臭御史弹劾我们滥杀无辜?”周培公明知图海指的是明珠,却笑道:“自古打了胜仗反被荼毒的不知有多少,我焉能不怕!此时却不为这个——这一城百姓若遭你我毒手,千载之下人们将视你我为何许人?”周培公的治军之才是图海发现的,康熙指名派到他麾下后,二人数年来朝夕相处,促膝谈心,最是知音,此时乍听周培公要只身入城,心里不禁一沉,缓缓说道:“汉家文明博大精深,我自不及培公,但今日已不能同战国、秦汉相比,学苏秦、张仪、陆贾、郦生,恐怕要遭不测之祸的。”他摇了摇头。 “大将军,也不见得如此,如今我强敌弱,宜和他订城下之盟!”周培公见他怜惜自己,不觉动容,说道,“这里*一降,陕西王屏藩也可不战而下。若是硬打,三五日内拿不下此城,援兵一到,真的要有负圣命了!” 图海拧着眉毛又想了半晌,方叹道:“你既然想定了,也许能行。不过这着棋走的太险,一旦不成……” “明日午时你用红衣大炮猛轰督署后院,传令三军齐声高唱圣上那两首凯歌,我自有主意!”周培公镇定地说道,“把城东的兵向后暂退五里,我从东门叫城。” 第二日辰牌,周培公青衣小帽骑马来至东城门口,双手卷成喇叭高叫:“喂!城上守军听了,我乃大清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奉大将军之命,要进城与*将军有要事磋商!” 清军无端退兵数里,早已有人报了城东守将张建勋。他正诧异间,又听有人叫城,便一边着人禀知*,一边亲自登上楼来。一见是周培公,无名火升起,“呸”的唾了一口,说道:“你又使什么诈计?不在虎墩等死,进城做什么?” “将军不要意气用事!”周培公道,“目下情势你我心中清楚,我来与你等指一条生路!” “放屁!”张建勋怒吼一声,正要下令放箭,楼下忽然跑上一个旗牌官,低声传达了*的将令。无奈,张建勋只好改口冷笑道:“我本待取了你的首级,念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恩开一面,暂放你进来!” 城门“咣”地下了闩,吱吱呀呀开了。周培公纵马正待入城,远见一骑飞也似地狂奔过来,那人至城前下马,两手朝周培公一拱道:“你我同入此城如何?” “足下何人?”周培公打量来人,不过三十许模样,美目修眉,长袍青衿,恰如临风玉树,飘逸风流,一见便生好感,遂一边并辔策马入城,一边笑问:“你是探亲,逢了这里打仗,入不得城么?倒赶得好巧。”那人说道:“正是呢!我前日已到了,只是这里打得凶险,四门不开,难得进来,今日倒借了吾兄的光了!”说着便笑。周培公想着,此人真能钻空子,笑道:“什么要紧事,这可不是探亲的时候儿呀!” “是么?”那人突然仰天长笑,“我怎么觉得这座城不至于就那样险呢?”周培公顿起惊觉,便试探着问道:“何以见得呢?”那人扬鞭高声说道:“大周吴三桂麾下五万军马来援此城,旦夕可至,试问此城何险之有?”两个人此时一问一答,连正在令军士关闭城门的张建勋也听愣了,忙绕到马前,打量了一下,笑道:“是老汪啊!你来了,也不给我打一声招呼,我还道是姓周的带的随从呢!”周培公便问:“你们认识,请教足下台甫?” “我们是老相识了!”那人笑着,从背上抽出一管玉箫,轻盈地舞弄了一下,说道,“不才姓汪、名良臣,字士荣的便是!想不到吧?我们竟是两国使臣一同进了平凉!” “久仰久仰!”周培公心中猛地一惊,又激动,又惶恐:数年来曾多方搜寻此人情报,又多次听傅宏烈说过,汪士荣清秀儒雅,状如处女。今天见了怎么心气如此高傲?想了半日方明白,他今番到这里来,是为给*打气壮胆,不能不外强中干,不由心中冷笑一声。 听说周培公、汪士荣同时入城,督署上下早轰动了。*心里不由一惊,又一喜。他原本因儿子被烧死,周培公自投罗网,要雪此恨,因而命人让周培公进来,架起油锅,燃起烈焰,要学齐王烹郦食其的事,炸了周培公。此时听得汪士荣也来,倒犯了踌躇:两家同时派了来使,未尝不是转运机会?龚荣遇本满心恓惶不安,见*沉吟,便乘机说道:“大帅,依我看,康熙、吴三桂两家与我都有恩怨,倘没有泾河之役,我们不会损失如此之惨;话说回来,吴三桂要有良心,该早派援兵,要不然我们怎会被迫进这蛮荒之地?我看同时来了倒好,不妨都听听,谁的话于我有利,便从了他,于我不利,撵走了他了事——君子择善而从,或许另有些机会也未可知。” “这几年你到底读了点书,口里的词儿都改了不少。”*笑着说。此时城里多半人马都归龚荣遇节制,而且此人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他不能不买账,也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便把脸一沉,命道:“后堂设宴,请汪先生、周先生一同入席。”(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回 两来使游说* 如簧舌骂死 “大帅有令,传请汪先生、周先生入衙!”一声递一声地自中堂传了出来。 须臾之间,大炮三响,总督行辕中门“咣啷”一声洞然敞开,两行亲兵锦衣花帽,佩一色宽边刀昂首怒目疾趋而出,在甬道两边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众护卫将寒光四射的刀背虚靠在肩上,排成一道刀廊。正堂前天井中的油鼎下烈焰熊熊,冒着青烟的沸油发着“咝咝”的响声。气象森严恐怖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汪士荣看了一眼周培公,见他正睨视那油鼎,不禁一笑。却见龚荣遇按着宝剑大踏步出来,当阶立住了,眉棱骨抽搐着将手一让,冷冰冰道:“大帅甲胄在身,不能相迎,请!”周培公暗自提足了气,整整衣冠,跟在汪士荣身后摇着方步走了进来。 “辅臣兄久违久违!”汪士荣当庭一躬,又对四座军将团团一揖,朗声笑道,“一别数年,将军当年风采犹在,虽说战事暂失小利,雄风虎威仍旧么!今汪某提师五万,前来援救,三日内可达平凉,当与图海会猎甘东,抖我汉家威风,横扫丑虏!” “嗯。”*脸板得一丝儿笑容没有,转脸问周培公道:“你是谁,怎么进了我这方寸之地,连姓名也不报?” 周培公听了,抬头看看*,突然笑道:“我乃荆门书生周培公,你方才请进来的‘周先生’就是了。既云‘请’,便当以礼相待,为何一进门就以刀枪油鼎相迎,见了面却端坐不动,状同刑讯?漫说上国天使不拜下国诸侯,即从平交而论,窃以为将军殊失主人之道!” *被他这话噎得一怔,按着心头怒火冷笑道:“好一张利口——汪先生请坐——我来请问你周先生,你我两军对垒,胜负未分,你叫城见我,有何赐教啊?” “胜负未分!”周培公纵声大笑,“将军以三万精兵与我会战,弥月之内十损其八。如今坐守穷城,内无粮草,三军面带菜色;外无援兵,被我团团围困。敢问‘胜负未分’这四字,据何而云?实乃大言欺人!”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手指着周培公问道:“我问你,刘春所带一千骑兵,可是你施的诡计,致使他全军覆灭?” “不敢掠人之美,”周培公道,“乃是图大将军亲临指挥。” “泾河大战呢?” “当然仍是图海之功,鄙人稍尽赞襄之力!” “虎墩是你烧的?”*想到王吉贞惨死,目光陡地一闪,嗓音立时变得喑哑阴沉,“那么大总爷王吉贞也是你害的了!” 周培公此时方知上面烧死了王吉贞,心里暗吃一惊,略一沉思,昂首说道:“不错,虎墩是我所烧!” “你瞧着那边!”*脸色苍白指着外边油鼎,“休管我有粮无粮,有援无援,——既然你害了我的儿子,那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儿子!”周培公盯着*,目光亮得有点叫*不敢正视,“当今万岁为你削去库籍,委以专阃,寄以腹心,建牙开府,位极人臣,你无端造反,是为臣不忠;万岁不计你弥天大罪,放王吉贞归陕,你以绝地陷他于死,是为父不慈;今抚远大将军奉圣命着我前来晓以大义,劝你归诚,你相待无礼,出言不逊,是谋事不智……” “拿下!”张建勋心里一直窝火,见周培公如此强硬放肆,朝汪士荣瞥了一眼,大喝一声道。他的几个亲兵“喳”地答应一声便扑上来将周培公双手反擒过来。 “……三军将士从你*数十年,如今势如累卵,命如悬丝,你竟悍然不顾,乃是为友不义;城中百姓翘首盼望干戈化为玉帛,你一意孤行,欲陷平凉于血海之中,是心地不仁……”周培公脸涨得通红,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着,已被捆得结结实实。挣扎中,一枚罗汉钱铮然落在脚下,周培公身子一横倒卧地下,兀自用口去噙那枚铜钱。 张建勋突然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上前捡了那枚钱,翻着个儿瞧着,说道:“这是哪个*送你的?倒不料你如此贪财难舍……不知黄泉路上有没有明珠、索额图的卖官铺,这一个钱能买个什么官儿?” 周培公听了只瞋目不语,军士们拖了他便往外扯。 “回来!”旁边立着的龚荣遇见了罗汉钱已是五内俱焚,听张建勋信口雌黄,辱及母亲,更气得浑身颤抖,大叫一声道:“谁他娘的敢?”便大踏步上前,用剑割断了绳子。他这几年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此时一急,本相便露出来,劈手从发痴作呆的张建勋手中夺回罗汉钱,还给了周培公,一面对*道:“既同是来使,请大帅与汪先生一体以礼相待——哪个王八蛋敢乱来,老子宰了他!” 龚荣遇突然这么发疯似地一闹,大厅上人们都看呆了。张建勋原本职位比他高,面子上实在下不来,目光一扫,几个亲兵“噌”的一步逼近了龚荣遇,龚荣遇身后几个校尉“叭”的一声,拔剑在手,怒目而立,顿时,督署大堂变得古庙一样死寂。 “荣遇你……”*心中大惊,只说了半截,又改口道,“哦……是辅臣糊涂了。周先生,你也请坐。方才你的话虽说有些冤枉我*,却也不无道理,但既说我犯了‘弥天大罪’,你又何必来此?” 周培公抚着疼痛的肩臂,用刀子样的目光扫了汪士荣一眼,稍稍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方道:“弥天之罪可用弥天大功来补。将军以往是受人愚弄,方才铤而走险,朝廷已经降旨,一旦弃暗投明,岂有不赦之理?图海与培公愿以身家性命相保!” “不料来到此地,能听到如此妙音!”汪士荣格格一笑,突然又冷冷地说道,“说得真好听,犹如钧天之乐——你保王将军,谁来保你呢?辅臣兄,此人狡诈异常,你损兵丧子,还没有吃够他的苦头?今图海二万疲兵屯于平凉坚城之下,将军再固守二日,我五万天兵即可抵达。图海便插上双翅,又能飞往何方?甘陕定局,川黔滇的后继大兵,便源源而来。将军,据此三秦要塞,东临中原,何愁伟业不成!” 厅上众将听他这番游说,又是一种道理,不由面面相觑。龚荣遇上前说道:“先生这话也很中听,只是有几分可信呢?”汪士荣笑道:“我在此与守城将士共存亡,我的性命不是性命?三日内如果大兵不到,龚将军割我汪某人头,以谢三军!” 周培公听了一哂,在对面欠身说道:“我想请教汪先生,你怎知有五万兵来援?” “我从云贵赶来,焉有不知之理?” “那为什么不随军同来,却空身入城?” “这有什么奇怪的?”汪士荣笑道,“我特地先来报信……” “后边援军在兼程而来,对吧?嘿嘿,原来也是疲兵!”周培公笑道,“至于说有五万,也似属可疑。如今吴三桂总兵力不过五十三万,三十余万在岳州,十七万散处长江、汉水一带,云贵川三省驻军不足六万,你从哪里弄来五万援军?” 这一句话钉得结实,汪士荣方知对手是劲敌,身子一挺说道:“我汪士荣关西名士,自幼游学天下,从来以诚待人,不知欺人二字,从何谈起!至于五万精兵的来处,又何必要禀知你周先生呢!” 此时大厅之中你一句我一句,竟是两个来使在唇枪舌剑了。*被方才的事闹得心乱如麻,举棋不定。此时,他倒拿定了主意:要让周培公去考校汪士荣,自己可以腾出空儿来好好想想。 “谁知你欺人不欺人——仅有老弱残兵不足万人,兼程三千里,竟自夸说五万!”周培公说着,心里掂量:这样争论,两方旗鼓相当,终是击不垮汪士荣的,便口锋一转阴沉沉笑道,“‘过江名士多如鲫’若论你这名士,倒真的是名闻遐迩:初学三秦,壮游三吴,踪迹遍乎南国,琴书携遍天涯,饮酒金陵,弹棋梁园,惯箫吟、精诗词、会围棋、能双陆,潼关去西,武昌向南,无论通衢大市抑或云岭曹溪,谁不知你汪士荣?” “岂敢!”汪士荣愈听,愈觉心惊:此人竟这样熟知自己!想想不能示弱,便道:“尚望赐教!” “平心而论,我周培公自思有三不及君。”周培公见他脸上微微变色,知道攻心奏效,索性放开了说。他抚着手背,看了一眼龚荣遇。龚荣遇也正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四目相对,龚荣遇连忙闪开。 “敢问哪三不及?”汪士荣乘机揶揄道,“你如今在图海营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吞吐豪气,叱咤风云之时,除了头上这条尾巴不及我汉家装束,竟还有三不及么?” “美风仪、善姿容,举手投足温文尔雅,状如处女顾影自怜,貌若潘安羊车投瓜。周培公邯郸不能学步,行路无人横送秋波,今生今世不及君!”周培公屈指说道,“二、纵横捭阖于诸侯之间,长歌啸吟、挥洒论文,谈锋一起,四座风生,提笔千言顷刻即成,临危不乱,神气自定,古之张良不过如此!此亦周培公不能及也!” 汪士荣听了周培公连篇累牍地夸奖自己,不觉一阵阵寒意袭来,怕的是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而对方竟对自己了如指掌。好半天汪士荣才回过神来,一欠身笑道:“——哦,岂敢、岂敢!” “至于三,”周培公又屈一指,“若论阴谋险诈,心藏祸机,叛君王、欺父兄、背恩义、卖友朋,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种种千奇百怪的行径,不仅周培公不及,在座诸公亦望尘莫及!” 众人起初听他滔滔不绝地夸奖汪士荣,正不知是何缘由,陡闻他这番凌厉尖锐的讥刺,先是一愣,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汪士荣像被人重重撞击了一下,身子坐在椅中竟闪了一下。心中的血与泪、恨与爱和着苦水一齐涌了上来,面色顿时涨紫了,但他毕竟阅世很深,眼皮一闪逼视周培公道:“周先生,你能如此作践人,是自娘胎带来,还是后来跟人学的?如此说来,我也有三不及君,运机用兵,狡诈不测,吾不及君;大言恫吓,乘人之危,吾不及君;吾名良臣,君名培公,其野心之大见于姓名,吾不及君!”他虽然不倒架子,但如此无力的攻击,已觉左右维艰,招架不来。连张建勋也不禁摇头。 “孟子曰‘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周培公引用孟子的话,痛加驳斥。眼见汪士荣脸色青红不定,坐也坐不稳,便索性全兜出来:“我岂敢作践你?吴三桂是你多年旧主,你背着他与尚之信勾连;傅宏烈赏识你的才华,与你结成八拜之交,你竟借吴世琮之手残害他,这是不是无君无友?你欺母淫嫂,气死糟糠之妻,这是不是无父无兄无妻?” 这几条,除尚之信与汪士荣勾连是周培公据情猜断的,其余都是从兵部、刑部的存档中,文书札子里和邸报中留心查阅来的,命中率既高,语气又毫无矫饰,显得堂堂正正。这几条罪名一列出,满厅将佐齐把目光射向汪士荣,要听他如何申辩反击。 汪士荣脸色一下子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黄,他沉默着,失神地望着远处,双手迟钝地在身上搜寻,好容易才取下那枝玉箫。周培公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大声说道: “天地间人都有五伦,你汪士荣五伦皆乱。你空有一身好才学,投身贼匪,自戕自身——生不能取信于天下,死又有何颜重会父兄!”周培公立起身来浩然长叹,“天乎天乎!你何必降此衣冠禽兽于人间?” 在这样连珠炮的攻击下,汪士荣已完全没有回击的力量,只抖着手举箫欲吹。恰在此时,却听拱辰台的午炮轰鸣,知是午时已到了。 “要引箫而歌么?”周培公道,“你还是听听我大清康熙皇帝的歌罢!” 话刚说完,便听到虎墩上几声破空巨响,两门红衣大炮的怒吼打破了厅中沉寂。几颗巨大的铁*着火球掠空而过,“轰”地击落在总督府后院,大地猛地摇撼,摆着酒宴的后衙签押房和东花厅已被夷为平地。接着城的四周此呼彼应,响彻云霄的歌声传了进来: 先取甘陕十二州, 别分子将打衙头。 回看秦塞低如马, 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 万里平羌尽高歌。 莫堰横山倒流水, 从教西去作恩波! 汪士荣静静听着,突然“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一翻身倒在椅下。 众将佐深信周培公说的都是实话,竟无人肯来扶他一把。 周培公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对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会儿,汪士荣似乎清醒了一点,倒在地上,将手中玉箫向石板一摔,立时断成两截,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周培公跨前一步,眼中竟迸出泪来,“告诉我,当办即办……” “我说……”汪士荣惨笑道,“不枉死于你手……真是知音知心……我死之后……盼……盼……”他的头一歪,这句话永远埋在心里,去了。 汪士荣当场被骂死!*惊得浑身起栗。他原是被众将逼着胁从的,再环顾众人,龚荣遇、张建勋、刘春和廊下牙将一个个都如木雕泥塑一样,又想想康熙皇帝对自己的恩宠,赠送豹尾枪,放回自己的儿子,不觉泪下,摆摆手说道:“周先生,望勿食言。我……我……降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回 吴三桂登极一命归阴 康熙帝赐 *既降,西线局势顷刻明朗。王屏藩在陕西接到*降清手谕,当即便向瓦尔格投诚。从川、贵入甘的一万多吴三桂的士卒,被困在陇南,进退两难,也降了图海。至康熙十七年二月,甘、陕全境廓清,周培公将平凉之战写成奏折呈报朝廷。 上书房主事何桂柱接到奏报,只扫了一眼节略,一刻不停地直奔养心殿,见魏东亭和穆子煦在廊下值差,便赔笑行礼道:“二位军门大喜!昨日听索大人说,魏军门要当粤、闽、滇、浙四省海关总督了——我的爷,自开国到如今还没听说有这么大的封疆大臣呢!穆军门不是也要到江宁做布政使了?怎的二位还在这里给万岁爷当门神?” “就是怕往后见主子不容易了,我才勤着点来。”魏东亭笑道,“我们两个都去了,这里只留下你和武丹还算当年悦朋店的老人儿。往后去南方办差,好歹别忘了瞧瞧我们……”穆子煦也笑道:“你真是庸人多后福,听说你近日续弦了?往后再高发了,连我们也攀不上哟!” 三人正说话,却听里头康熙喊道:“外头是何桂柱么?进来。”何桂柱朝二人点点头,忙高声应道:“奴才何桂柱给主子请安!”便一步跨进殿来。却见李德全正给康熙剃头,明珠和索额图一边一个跪在那里,便不敢插言,退在一旁跪了。 “于成龙在午门待罪,已跪了十二个时辰。”索额图道,“河道之事自古便是难办的差事,耗资巨大不易见效。这次开封决口,据臣所知,确非于成龙办差不力,实是库银不足……” “不要说这个话。”康熙半躺在安乐椅里,闭着眼由李德全刮剃着,一边用手示意留下胡须,一边说道,“着武丹去问他,知罪不知罪?”接着又问明珠:“你方才说那个女人,部议定什么罪来着?” 明珠听见问他,看看康熙脸色,忙叩头道:“部议定的凌迟。按大清律,凡故意谋杀亲夫,就是这个罪名儿。不过奴才有个小见识,这女的事出无心,定成弃市也就够了。请主子圣裁……” “好人难当啊!”康熙听了叹道。却半晌不再说话。 “主子的意思是……”明珠小心地问道。 康熙睁开眼,沉思着说道:“据此案,姓李的看中了姓陈的妻子,出钱买通姓陈的,半夜来奸,被女的知觉。她原想杀死姓李的,却误杀了亲夫——此乃烈女!烈女护贞,被议凌迟处死,买奸、卖奸者反而无罪——所以朕说好人难当!”他的口气很重,索额图和何桂柱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明珠忙连连叩头道:“是,是奴才昏聩糊涂!”“不是你一个人昏聩。”康熙又道,“这个案子早就奏上来,朕留中,就是瞧瞧你们怎么处置。人命关天的事,说声糊涂就完了?传朕旨意:陈某卖奸当死,陈妻护贞节烈可嘉,要立坊表彰——虽杀了陈某,实为杀李,当以凌迟罪处死姓李的——你和刑部尚书各罚俸半年,可服么?” “主上处置极公极明,洞悉隐微。”明珠头上渗出汗珠,叩着头道:“只是奴才办事草率,险些误斩烈妇,罚俸半年不足为罪,求主上……” “罢了。”康熙淡淡说道,“你也是无心嘛。再说你一直在朕跟前赞襄机枢,下头部务一时照应不到——这都是你不读书之故,往后要多做功课,朕要查看了!”说罢,这才问何桂柱,“你要奏什么事?” “回主子的话!”何桂柱有点冲动,大声说道,“据图海、周培公今日奏报云称:王屏藩已归诚瓦尔格者,陇南的兵也降焉,全甘、陕已经廓清了也!” 何桂柱因几次受康熙申饬,叫他多读书,方才眼见连明珠都讨了没脸,一急之下便想出这几句妙文,几声“云称”“者”“焉”“了也”逗得全殿人捂着嘴笑。 康熙忽地从椅上坐起,李德全的剃刀急忙躲闪,已在腮边带了一下,吓得黄了脸,捣蒜般叩头道:“奴才该死——万岁腮上见喜了……”“不要紧,借你吉言了!”康熙又振奋、又欢喜,连疼也不觉得,劈手夺过奏章,急急看了节略,这才坐回去细阅。众人见他一会儿闭目深思,一会儿蹙眉瞠目,一会儿点头微笑,都不敢插言。良久康熙方叹道:“不意周培公一介书生,乃能立此奇勋!” “正是圣主慧眼,拔识于泥涂之中,周培公方能有功于社稷!”索额图因立太子事,心里十二分感念周培公,忙凑上来笑道,“这真是一位能员,且与图海相处得极好,又是伍先生举荐,圣上亲自简拔,何不命他们乘胜提师直捣云贵?” 明珠边听边想,见康熙沉吟,便正容说道:“索大人说得对,此人才略过人,实为今日的张子房、淮阴侯;图海久谙军务,又深得八旗绿营将士的众望,二人可谓珠联璧合!以臣愚见,天下不难横扫了!”这话虽说得委婉,康熙却也察觉出其中的含义,虽反感他无端疑人,却也觉不无道理,便笑道:“索老三不晓得,他们仗打得很苦,须得休整一番。功劳也得分给别人一点。朕意派图海经略甘、陕军事,必要时策应川、湘。回京以后,调周培公去奉天,与奉天将军巴海一道对付罗刹——拿点酒来,大家吃一杯,朕心里实在欢喜!”李德全先还怔怔地听着,猛醒过来是吩咐自己,忙进去取一瓶茅台出来,一一分斟众人。 “这个酒已有多年没进贡了,库中已是不多。”康熙笑着举起杯来,“看样子不久又能分赐你们几坛了!”说着便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杯,武丹便从外头进来,说道:“奴才方才去传过旨:‘于成龙,你知罪不知?’于成龙望阙叩头,哭着说:‘臣有负圣恩犯有渎职罪,罪该万死。总求圣上恩宽,允我戴罪立功,倾家治水,治不好黄河、运河,臣愿赴水而死……’”武丹虽生性粗野凶狠,说着这话,脸上也有不忍之色。 “唉!”康熙叹道,“于成龙这人朕是深知的,好处是清廉自守;毛病儿是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还叫他回山东去当总督,——把朕这几句话传给他。”停了停又道,“明珠,你从前曾举荐过安徽巡抚靳辅,叫他进京,朕见一见再说吧!” 周培公随图海回京,正是三月二十。卢沟桥头桃红甫落,杨柳新绿,鸭头碧水如澄。康熙命索额图、明珠代天郊迎,在桥北张棚搭彩,鼓乐齐鸣,设酒相待,庆贺凯旋。入京后,又足足热闹了十几天。因见周培公尚无公馆,康熙便指了东直门内一处宅子赐给他,种种恩遇也不必细述。 因周培公宅邸还须整理打扫,何桂柱便拉他就近先住在自己官邸。周培公却也不敢怠慢他,便笑道:“这么说,我也要进你的悦朋店了!只是听说你新近要断弦再续,怎好意思打扰呢?” “开店老板还怕朋友多?”何桂柱道,“你只管来吧!我快五十的人了,下头也有两个妾,原不打算再当这新郎倌,这还是余国柱大人几次来提,又是明相作的保山,弄得我也没法推辞了。”说着便笑,脸上红光闪闪,十分得意。 周培公不禁想起自家。小琐给的那几枚铜钱,打仗时,因衣裳被割破,不知丢哪里去了,只银簪一直随身带着。他把手伸进怀里摸了一下,心里不禁一阵痛楚,急回过神来问道:“不知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 “我也不很端底儿。”何桂柱笑道,“只听说原来是理亲王府的一个丫头,后来不知怎的,又送给果亲王福晋,竟认了养女——”还待往下说时,却见李德全肩上架着一只大鹰进来,拱着手道:“老何,恭喜恭喜!到时候儿我怕不得闲儿来,好吃的你可得给咱留着点儿!” 见他进来,二人忙都起身相迎,何桂柱笑得两眼都挤成一条缝儿,说道:“那是自然!李公公,打小毛子死后,养心殿属你吃得开,兜得转了,圣上的海东青也交给你侍候了!”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么!咱是生来侍候人的,什么都得能玩两下!”李德全与何桂柱十分稔熟,嬉笑着又转脸对周培公道:“周大人,万岁爷今儿个还着实夸你来着,指着你去奉天再立大功呢!那时候,可别忘了老李报信的情分儿哟!” 周培公虽然有点讨厌李德全阿谀谄媚的样儿,但事关自己,又不能不问,便道:“圣上都说些什么来着?” “吴三桂——死了!”李德全笑道,“圣上夸你当初料事如神,说你是什么淮阴——哎呀,你瞧我这记性……”“淮阴侯!”周培公双眼忽然一闪,说道。“对了,淮阴侯,还有……是陆逊一流人物!”李德全一拍脑门笑道,“好家伙,立了战功真是乖乖了不得!” 吴三桂的死讯传到京城的第二日,朝廷便颁下了邸报。京师六部各司、顺天府各衙张灯结彩,家家户户焚香礼拜。为了表示喜庆,康熙还下令大酺在京臣民,从直隶藩司提出酒来,各家各户分酒一斤。北京城里鞭炮此起彼伏响了个通宵,便是过大年初一也没这般热闹。 趁着满城喜庆,何桂柱说:“择日不如撞日。”也没查皇历就成婚了。他的官虽小,但面子很大,连索额图和明珠这样的人都搬动了,来贺的人盈厅积院。周培公见前头热闹不堪,便踅到西院新辟的小花园里,坐在假山旁临水观鱼。 “培公!”索额图也从前厅走了过来,一见周培公便笑道:“那边老图海正寻你,你怎么钻到这儿来了?”说着,一把扯了就走,“来吧,一起瞧新娘子去!” 二人来至前庭,见从正厅到天井摆了几十桌筵席,客人正吆五喝六地猜着酒枚。新娘子已接进府来,顶着大红帕子,坐在堂屋里“囍”字桌旁一动不动。何桂柱披红挂彩,一身光鲜,见他二人进来,忙往首席上让:“哎呀,索大人、周大人,方才明相派人来说不得闲儿。我还以为你们也不赏脸呢,——来来来,和图大人坐这里!”图海也笑道:“来迟罚酒,老规矩了,无论尊卑,每人三杯!” 三杯滚热的老酒下肚,周培公环顾四周,只见簪缨满厅、觥筹交错,因悄悄问图海:“吴三桂死的详情你知道不知道?”图海脸色通红,将一杯酒推给周培公,笑道:“我是今儿个听狼瞫说的……”旁边的人也很关心这类秘闻,一听图海说起这事,便一边吃酒,一边竖起耳朵注意倾听图海说:“吴三桂当初造逆,说是迎立朱三太子,其实打了五年仗,并没见有什么三太子。其实,老贼早就存心自己做皇帝了。上月甘、陕败报传到衡州,他便立定主意要登极。就在衡州南郊筑坛祭告天地,自称大周皇帝,改元叫‘昭武’,把衡州改为定天府,设置百官、大封诸将,又造了新历……” “他是见大势已去。”周培公自饮一杯,点头笑道,“要过过皇帝瘾嘛!” “当然!”图海继续道,“殿瓦也来不及换,就刷了黄漆,又搭了几百间芦舍算是朝房。他择的三月朔日,本是艳阳天气,不料刚坐上龙位,忽然狂风骤起,乌云四合,接着便是瓢泼大雨!‘朝房’都连根儿拔起卷在半天,瓦上的黄漆也被冲刷掉了……这还不是上天的报应!” 在座的人听了都有些悚然。隔座儿的刑部尚书吴正治便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病了。”图海道,“发烧,说胡话,一会儿说:‘父亲救我!’一会儿说:‘皇上饶命!’一惊一乍地喊着:‘永历帝来了,崇祯爷来了……’”见大家一脸敬畏之色,真以为是什么天意。周培公暗暗思忖:湖南地气湿热,三月里骤风骤雨乃是常事;吴三桂老迈年高,心境又不好,受了点风寒也不稀罕;一生做的亏心事太多,病眼迷离,恍恍惚惚若见鬼神,亦是常理。难得一环扣一环、巧到了一处,落在一人身上,这就只能说是天意了。正想着,下头筵席上有人吃醉了酒,喊道:“老何,听说新娘子标致得很呀!往后金屋藏娇,咱就见不着了,何不打开这头上这劳什子,叫大……大伙尽情瞧瞧呢!”说着便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走近新娘子。何桂柱见是吏部主事马成国,忙上前劝道:“老马,何必在此一时呢?来,这边坐……”索额图也喝道:“马成国不得无礼!”一语未了,马成国却早将头盖挑在手中,醉醺醺地哈哈大笑。 那新娘猝不及防,被人揭下了盖头,大庭广众之下羞得脸色绯红,只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一扭脸,却正与周培公四目对视。因离得极近,明灯烛火辉煌耀目,周培公看得真真切切——鹅蛋脸儿,眉上黑痣旁微有几颗雀斑——正是周培公在正阳门初会、日夜思念着的阿琐!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乍然相见,阿琐先是一阵诧异,嘴唇抖了两下,脸变得十分苍白。好半日才叹了口气,勉强站了起来,径直走至周培公面前福了两福,低声说道:“是……恩公!有人说恩公在平凉战死,不想在这里又见着了,心里实在欢……欢……喜!” 周培公心里轰然一声,极力把持定了没让自己失态。满厅的人都在瞧他们两个,有的窃窃私议,有的七嘴八舌地说什么笑话,他一概都没听见。只觉得头晕、胸闷、咽塞,周身全是冷汗,一只手紧握着椅背,立起身来还了一礼,苦笑道:“战死了倒……也是常事,我倒真没想到你……是新娘子,早知道了,还该备一份厚礼来的……”他的话还没说完,阿琐早已回去坐在原地了。 见周培公白痴一样坐着不动,索额图便道:“培公,你脸色不好,醉了么?”图海左右望望,便向索额图耳语了几句。索额图边听边点头,心里一阵阵发火,咬着牙道:“他这人惯弄这一套,真乃小人之尤!”正说着,见李德全匆匆进来,也不顾乱哄哄的客人,径至索额图跟前,赔笑道:“万岁爷叫三位递牌子进去呢!” 出了二门,索额图怜悯地看了周培公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可要把持定了,俗谚有云‘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大丈夫要咬定牙根,挺过这一阵就完了。” “索大人教训得是。”周培公回头用恍惚的目光瞧了瞧灯烛下木然痴坐的阿琐,苍白的面孔上略泛起一点潮红,勉强笑道:“圣上等着我们呢!走吧……” 康熙并不知身边几个臣子的感情纠葛、阴谋动作。连日来,两广、川、湘的捷报雪片样飞来,他的精神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大冷天只穿了一件酱色湖绸丝绵袍,梳得油光水滑的辫子盘在脖子上,见他们进来,得意地抚着新蓄起的小胡子,笑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喝得红头萝卜似的,明珠、熊赐履等候你们半日了!”索额图便把去何府贺喜的光景约略说了。康熙道:“朕今日要犒赏你们——当初滇逆事发,震动天下,幸亏有你们辅佐,清除了吴应熊、杨起隆的祸害,去掉了京畿隐患。开战后又扫清察哈尔后顾之忧,西捣平凉,抽了吴三桂锅底的薪柴,平叛有功啊!” 大家一听康熙如此夸奖,急忙一齐叩头谢恩。李德全从暖阁里走出来,将几个小黄布袋每人分发了一袋,拿着沉甸甸的,沙沙有声,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是稻米。”康熙得意地笑道,“是朕亲手种的,朕看这物件,比赐你们几两金子要贵重得多!” 几个大臣都吃惊了,不解地抬头看看康熙,熊赐履便道:“臣怎么一点儿也……” “你们当然不知道。”康熙哈哈大笑,“这事只有朕和皇后知道。从康熙八年便试种,总不成功,去年秋天才有收获,你们知道朕的意思么?” “这是圣恩浩荡,施泽及于奴才!”索额图不假思索地说道。明珠却道:“这是天降祥瑞,兆在天下太平!”熊赐履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这是万岁重农桑,期望天下太平,化干戈为玉帛。”图海口张了几张,方道:“臣以为主上要臣等爱惜前方将士,勿忘生民之本!” 几个人都猜过了,康熙一概摇头,却听周培公寻思着说道:“以臣愚见,几位大臣都说得有理,不过臣却在想,既然皇上操心农事如此,做臣子的更该勉力为之;既然北京能出稻米,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乃至于盛京,也可效法。如此推去,国库何愁不充?民生何忧不苏?台湾何惧不平?葛尔丹何虑……” 他没有说完,康熙已是纵声大笑,续着说道:“……河道何恐不治?罗刹何惧不平——此真知心之言也!” 君臣又议了一会儿进军云南的事。议完后,诸臣方才跪安出去。 此时,夜已深,万里晴空,悬着冰盘似的一轮圆月,将大殿前照得如水银泄地。康熙独在院中徘徊步月。他仰脸看看天穹,昨日接到御史成其范奏章,说火星退至金宿,入云贵分野。星图占验,数月之内便可翦灭盘踞川、湘的吴三桂余党。他搜寻渺茫的天空,却寻不出奏折里所谓的“火退鬼金,则火能烁金;退井木,则火逢木愈炽”的天象来。沉吟良久,康熙抚膺长叹道:“还是伍先生说的,天道茫茫,凡人岂能知晓?惟修人事以应圣道——应人心即顺天道啊!”(未完待续) 第一回 洪水围城贤母教子 赈济灾民良吏抗 康熙十七年的秋天,连绵淫雨来到人间。自白露过后,老天爷便发了邪,不断头儿只是下雨,或淅淅沥沥,或飘飘洒洒,不是重云浓雾,便是潇潇冷雨,总无三日晴好。直隶、山东、陕西、河南新修的驿道像一条条泥龙蜿蜒伸向远方的雨帘。浑黄的潦水从田里流到农民冒雨培起的毛渠,再进塘沟,汇至大渠。永定、滏阳、海河、滹沱、运河一时都变得暴跳如雷,咆哮着,呼号着;卷着泥沙、草根、树叶、秸秆、断檩残梁、各类瓜果……打着可怕的漩涡奔冲逆折,泛起豆浆一样的白沫滚滚东去。 最令人胆寒的还是黄河。一望无际的河面上,凄风将白雨扫来扫去,搅成团团水雾,狠狠地抛向狂浪滔天的浊流,发出闷雷一样的河啸。江南省清江县地处黄、淮、运三河交界处,自交秋以来,淮水上游高良涧、板工等决口二十六处,高家堰石堤决口七处,黄水、淮水冲决千家岗,灌入烂泥滩,将清江县的清水潭灌得水高丈五,登城一望,溟溟渺渺,黄浪无涯。 清江城是一座新筑小镇,因地处交通要冲,朝廷设了粮道、盐道,往来潜船常在此放缆打尖,渐次成了集镇。其实平日仅有万余人口,但此时四面被水围困,灾民挤入城中避洪水,竟一下子骤增至十余万人。所有城内馆舍店肆、棚庵庐檐聚满了面黄肌瘦的人群,一街两行堆得到处是湿淋淋的行李,城里所有卖吃的店铺全关了门,一张平日只要一个大子儿的面饼,要花一两银子才买得到。 清江县令于成龙,因境内出了逆伦案,已经被革职卸任,新委县令尚未来,就连摘印官也一同被困在城内。处在这种情势下,于成龙不肯交印,摘印官怕担待责任,也乐得听他自为,自己躲进东门内大粮库去享清闲。于成龙原是山东人,其兄老于成龙是著名清廉的臣子,官居山东巡抚。于成龙幼承母训,一心做清官,不料去岁两江总督葛礼做寿,他只送了一双布鞋做礼,惹得葛礼大为光火,便寻事参了他,其实逆伦案各县都有,大家心照不宣,上下做了手脚,一点事也没有。于成龙偏不识趣,撞了这晦气也是情理中的事。 此刻雨已暂歇,于成龙搀着年过五旬的母亲于方氏站在清江城南门箭楼下,怅然望着远处一线露出水面的黄河大堤。两个人的衣裳似乎不耐秋寒,身子有些瑟瑟颤抖。四五十个护城的衙役个个泥浆满身,东倒西歪地靠在箭楼壁下小酣。 “成龙,”于方氏半晌才道,“看这天,一时恐怕还晴不了吧?” 于成龙摇了摇头,清癯的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从怀里取出邸报,递给母亲,说道:“娘,这是朝廷递来的邸报……”老太太轻轻推开,说道:“娘的眼不中使了,这几日又上了一层翳,越发不行了,你说给我听听。”于成龙抖开纸看了看,低声道:“是。一件是朝廷命安徽巡抚靳辅进京述职的邸报;一件内容是调抚远参议将军任奉天提督;再一件是郑州花园口决口——上游郑州既决口了,这里的水就涨不起来了,母亲您就放心吧!” “我老天拔地的,死都死得着了,有什么怕的?”一阵凉风飒然而来,于方氏被呛得猛咳,于成龙忙替她捶背,却被她一把推开手去,喘吁吁说道:“要紧的是城里聚着十几万人,又冻又饿,怎么消受得了?你是这地方的父母官,得赶紧打主意——听说昨个儿又饿死二十好几!” 这件事正是于成龙最犯难的!守着粮库里的麦山米垛,城里几乎家家断炊,他觉得揪心般痛苦。但粮库却不归他统属,且不说摘印官梁守义住在那里,单是粮库守备、道台都是比他大着几级的大官。这件事真正叫人难为。于成龙听着母亲的话,沉思着说道:“娘,儿子知道,饿死百姓儿也心疼。我已经叫人去请梁大人、郭真守备和韩春道台一同查看灾情,总会有法子的。”说着便把母亲搀进箭楼里头安置了,叫起衙役们,说道:“一同到库里走走。” 刚刚出来,却见梁守义和郭真、韩春三个人带着几个师爷提着袍子拾级上城。韩春因是道台,职位最高,兼统文武,走在前头,见于成龙站在上头,忙拱手寒暄道:“成龙兄,辛苦辛苦!哎呀呀,几天不见瘦得这样儿了,缺什么东西找我嘛!” “韩观察、梁大人、郭大人,”于成龙行了礼,一边将他们让进箭楼厅中,坐在石条凳上,一边说道,“卑职今早差家人于禄至府上呈书,想必已经展读了?” 三人听了对视一下,韩春笑容可掬地说道:“大札已经拜读。先生拳拳爱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于胸。不过开仓济灾,事非寻常啊……啊啊,老兄在这里已是两年有余,这个规矩还不晓得?兄弟爱莫能助啊!”梁守义听了笑道:“就是这个话。这几日我们几个公余闲论,言及老兄。清江城这次安然度过洪汛,水总算没进城,全仗老兄领着人日夜防护,这就是大功一件。兄弟是葛宪台派来摘印的,这个印呢,兄弟就做主先不摘了,回去禀告宪台大人,恐怕还得重加保奏呢!” 于成龙听着,揣摩着他们的话意,半晌方冷冷说道:“我本萧然书生来,也愿萧然书生去。梁大人既未摘印,兄弟此时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备粮原为百姓,几位大人都晓得,三日来城里已饿死七十余人。万一激起民变,内无兵,外无援,请问谁承担责任,又如何善后?”“我们到这里拜会贵县,也正为这事。”郭真不安地说道,“城里百姓已经在商议聚众抢粮。不瞒老兄,昨日粮库门口已打死了三个闹事刁民……”于成龙嘴角闪过轻蔑的一笑,说道:“既是闹事,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杀一双,何等爽快!他们闹事到库里,正是阁下该管,兄弟有什么法子?” 郭真是武莽出身,哪里听得出于成龙话中揶揄之意,干笑一声说道:“若是万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守库兵士都是本地人,都不愿下手,谁他娘的有办法?” “所以我们来,就是想借重贵县。”梁守义听郭真说的粗鲁,不禁皱皱眉头,身子倾了倾说道,“来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虽遭了事,但仍是众望所归,此地百姓肯听你的。由老兄你出面晓谕一下,弹压一下,定会收效。过了灾日,上峰难道不来赈济?——也就是十几日的光景么。” 里屋的于方氏听着,实在忍不住了,拄着拐杖几步出来,朗声说道:“十几日光景,你知道十几日断粮是怎么回事吗?那是上千条人命!”她站在门口,满头白发颤颤巍巍。 “你是谁?”众人正议得不可开交,猛听局外有人发话,都是一怔。梁守义见是个穷老婆子,断喝一声道:“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你——”韩春却认得是于成龙母亲,忙止住了梁守义,说道:“这是于大人的高堂。……老太太,你有年纪的人了,好生歇着吧,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办法么?” 于方氏哼了一声,并没有退下,扯过一根条凳坐了,拄杖略一沉思,侃侃言道:“女人不当过问政事,我自幼读书岂不明白?但如今为民请命,也说不得这个规矩——匹夫倡乱,一呼百应,古来教训有多少?城外之水可用土挡,城内之水可以覆舟。一旦激起民变,老婆子敢问谁来承担?”说着将头轻轻一晃,竹杖轻轻点地,目中虽然无光,脸上犹似严霜。 几个人都被弄呆了,老太太义正的言词,从容的举止,大家的风范,一下子镇住了几个官员。 “那,依老太太之见呢?”良久,韩春方回过神来问道。 “我儿子的主意对,”于方氏冷然说道,“如今情势,只有开仓赈灾,别无良策!”“粮食有,”韩春冷笑一声说道,“但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于成龙的,那是朝廷的皇粮,今年还欠一百万石没来得及运往直隶——”于方氏接口笑道:“那太好了,正好拿来解救燃眉之急——成龙,你打欠条,借粮一百万斤救济灾民,事过即还。” “是!” “慢!”梁守义一摆手,格格一笑踱至于方氏面前,背着手躬身说道,“老太太,一百万斤就是一万石,按石米五钱计,是五千两银子,于大人囊空如洗,嘻——这笔开销,守义倒要请教自何而来?” 于方氏听了呵呵大笑,说道:“亏你大人名叫‘守义’!岂不闻义之所在,虽有害而不趋避?五千两银子我还得起,我也不信百姓将来不还钱——请出笔墨来,写!”衙役们站在箭楼内外,早听呆了。他们自己家里也早已断了粮,巴不得有这一声,忙将于成龙平日批阅文牍的文房四宝端了出来。 “不行!”韩春职司所在,深知事关重大,身子往后一仰,断然说道,“这粮食是军饷,皇上有专旨调拨给施琅军门练兵用的。动了一粒,在座诸公都有罪!” “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我不信你们这几个官命比几万百姓的命还值钱!” 郭真见不是事,忙道:“我们都是皇上臣子。老太太,这忠孝二字,忠在前啊,我们怎好违抗天命呢?”话未完,于方氏便顶了回去:“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明白么?” 于成龙早就想硬借粮,只是知道关系重大,将来获罪深重,怕连累了老娘。厅中这番唇枪舌剑,老太太竟比自己还来得硬挺,于成龙不由一阵惭愧,立起身来到书案前,刷刷写了几行字,走至韩春面前,身子一躬双手捧上,说道:“请大人签批。” 本来为找于成龙弹压饥民,不防到这里碰了这个硬钉子。于方氏一口一个圣人语录,顶得三个人面面相觑,却又驳她不倒。韩春早已不耐烦,见于成龙竟似要逼他签字,铁青了脸,打起官腔说道:“于成龙,莫非你要逼迫本道——我要是不签呢?” “我奉圣命来守此郡,”于成龙拱了一下手说道,“如今内有十万灾民,外有洪水围城,是非常之时,凡在城中俱是我的子民——连你诸位也在其中。城中富户的存粮我早已借空,有囤积居奇者,即是为富不仁,本县有责以国法治之!”话未说完,三个人已个个气得浑身发抖。梁守义“啪”地将案一击,脸涨得猪肝似的吼道:“你狂妄!我此时就摘你的印!” “迟了一点,也早了一点!”于成龙仰天大笑,“你早该摘印,又怕洪水溃城担待责任;既然未摘,我当全权管到底,等放完粮,自会将印交你!” 韩春眼见众衙役虎视眈眈站在门口,心下有点发怯,深悔今日出来竟连库兵也没带几个,哼了一声站起身搓搓手说道:“郭真、守义,天不早了,不能和这个二五眼磨牙了,咱们走!”说着三人面色阴沉沉的都站了起来。 “来人……”于成龙居中向后一坐,脸一仰吩咐道,“封门!” “喳!” 几十个衙役齐应一声,就地打了个千儿,“咣”的一声将大门关了个结实,居然摆出平日审案的气派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于成龙两边。 “本城富户韩春家有存粮,”于成龙削瘦的面孔毫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县为救一城百姓,索借糙米一万石。韩春先生,请签字!” 韩春气得发昏,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所倚托,回头看那二人时,也都痴痴茫茫如在梦中,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略一迟疑,众衙役早炸雷般齐喝一声:“快签字,照打了!”韩春惊醒过来,激凌凌地打了个寒噤,左右看看俱是于成龙的衙役,看样子只要再一迟疑,立时就要动刑,自己身为朝廷四品命官,凭空屁股被打得稀烂,真要“万古留名”的了。愣怔了一下,韩春咬着牙狞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签字,看你如何逃脱圣上的三尺王法!”说着提笔向纸上疾书了几个字,“啪”地一声将一支雪狼毫湖笔一撅两截惯在案上。 “嗯,好!”于成龙拿起纸来吹了吹墨迹,“只要肯借粮,本县不计较你咆哮公堂。”说罢,将借卷交给吏目道:“拿去雇人将粮领至县衙后关帝庙,回来禀我,由我亲自分发。” 郭真原是武官,本想动武,一来于成龙人多势众,二来于成龙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开打便占不了全理,见韩春签了字,便道:“于成龙,字也签了,粮也借了,你小子该放我们走路了吧?” “还得委屈三位多坐一时,”于成龙笑着看了母亲一眼,“兄弟得把粮借到手才得放心,再说,兄弟犯了这么大王法,不日即有泼天大祸,你们何忍立时就去——衙役们,有酒没有,弄一瓶来。”梁守义格格一笑,说道:“此时有酒也甚有趣,只是吃过酒却难以领情,我三人今晚即当联名具文申报,并请宪台转奏朝廷为你请功!” “随你!”于方氏淡淡说了一句,站起身来径自进了里屋。 当日夜里于成龙忙了一晚没有合眼,将运至关帝庙的一万石糙米分发灾民,累了个腰软骨酥。韩春三人自回仓库写片子,联名具折弹奏于成龙。不到十天,总督府行文到了清江,令将已革县令于成龙拘押在衙门,候参听勘,当地绅民奔走相告,也就有人出头商议万人联名叩阍。 总督葛礼的参奏折子因不是急件,半个月后才递到北京。 当时封疆大吏都在北京聘有看折师爷,住在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家当清客,折子一到,师爷先拆看,根据北京的舆情和朝廷的意向,由师爷决定进呈与否。葛礼的师爷叫陈锡嘉,和哥哥铁嘉、老师汪铭道,都在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府中。锡嘉因前几日有几个老百姓撞景阳钟叩阍,为于成龙鸣冤,看了这份折子有点吃不准,便去与铁嘉商议。 “四哥,”锡嘉抖着葛礼的奏折,说道,“葛制军要参于成龙,如今却有人叩阍保于成龙。你看这折子要不要递进去?” 陈氏兄弟五人,按金、银、铜、铁、锡排了下来。三个哥哥早已发科,在外头做州县官。只他二人没选出来,索额图便收了去,做了门客。听了弟弟的话,铁嘉燃着火煤儿呼噜噜抽了一阵子烟,笑道:“我看能递进去。于成龙这人我晓得,素来骄妄,连索相一也不待见他。如今朝廷四面冒烟、八边着火似的要粮,他芝麻大个官儿,就敢擅动库粮,那还不是自寻无常?”经过一番计议,陈锡嘉得了主意,将折子封进奏事匣子,钤了印,专等索额图回府再转呈。眼看天已黄昏,仍旧不见索额图回来,陈锡嘉不禁纳闷,便叫过管家蔡代问道:“老爷今儿回来过了么?”蔡代赔笑道:“老爷没回来,只叫人给汪老先生捎了个信儿,说去各部议事,没准还要进大内去呢!”陈锡嘉听了无话,默默思索一阵,挟着匣子便坐了小轿往户部衙门来。 天阴得重,也黑得早,因京师闹粮荒,朝廷下令禁酒,各个店铺早就上了门板,街上一片昏暗,连烧饼、馄饨、豆腐脑这些卖小吃的也没有,只有远处几家鲜果铺子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羊角灯,鬼火似的在风中摇曳,十分凄凉。 待到户部衙门口时,天已起更,陈锡嘉哈腰出轿,户部门上的戈什哈都是熟人,迎了过来,说道:“五爷来得倒巧,方才索相还吩咐叫人回去取匣子呢!”陈锡嘉笑着点点头,略一寒暄,正要进去,便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讨吃的女子满脸污垢,慌乱地撒着大脚片子,几步便窜上了户部衙门的大门洞里,“扑通”就是一跪,喘吁吁说道:“大爷们,救救我!后头有人追……他们杀人……”抚胸叩首,又是叽里咕噜一阵蒙语。众人正发怔间,却听远处有十几个人吆喝着追过来,都说的蒙语,谁也听不懂。门官廖生雨情知有事,一边张罗着请陈锡嘉自便,一边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又叫人进去禀报。此刻追赶那女子的十几个蒙古人一色的绛红长袍,狼皮帽子,偏袖统靴,赶到户部衙门口,提着明晃晃的刀,指着那女丐用蒙语叫骂,要冲过来捉拿。 “你们是哪里来的,这样撒野,没有王法了么?”廖生雨看时,却是在附近驿馆里住的准葛尔部蒙古人。他们进京上贡,一下子来了两千多人,日日生事,今天竟闹到户部衙门口,不禁怒道:“这是国家机枢重地,你们该懂得法度!葛尔丹擅自称汗,皇上没准儿还要降罪呢,你们竟敢如此!” 一个蒙古汉子提着刀过来,一脸横肉纹丝不动,凶狠地瞪了廖生雨一眼,说道:“我叫多尔济!那个女的是喀尔喀部的逃奴!喀尔喀土谢图汗与我西蒙古为敌,趁我出击漠北蒙古,扰我后方,抢我牛羊,断我粮草,被我博硕克图汗天兵殄灭。今天,我们使臣格隆在一家饭铺发现了她,命令我来捉拿,你为什么要庇护她?” “我不管你什么博硕什么汗,”廖生雨不耐烦地说道,“我只晓得这里是天朝司空衙门!你们闹到这里来,就有罪!何况这女子告你们杀人,事体不明——来人!”他将袖子一挥,大声喝道,“一个也不要放走了!” 多尔济格格狞笑一声,说道:“长官看来要缉拿凶手?那个汉狗子饭铺老板,放走了这个逃奴,是我杀掉了他!不知长官怎样处置?” “拿!”廖生雨大叫一声。“喳!”门洞里的戈什哈早就听得不耐烦,听到这一声儿,一拥而出,就要动手捉人。(未完待续) 第二回 康熙帝诛凶释王女 彭学仁戴罪蒙皇 多尔济毫不畏惧,也不言语,一步抢上去,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廖生雨提过来,用刀比着脖子道:“叫这群猪猡退回去,不然我一刀宰了你!”廖生雨做了多年门官,从没经过这样阵势,一个朝廷命官竟被人当众要挟,要是服了软,以后怎么做人?因将身子一挺,梗着脖子叫道:“都他妈是些吃才!他们才几个人?拿……”话音未落,廖生雨的头已滚落在地…… 众人立时大哗。几十个戈什哈再不怠慢,叫骂着,有的堵路,有的报信,余下的便来拿人,大锣敲得震天作响。远处刑部衙门,知道是出了事,缇骑四出,一片声吆喝着将衙门封了。这十来个蒙古人虽悍勇过人,终究逞强逞错了地方,眨眼之间,都被寒鸭儿凫水般捆了个结实。 门口的事,索额图早听陈锡嘉说了。他正在和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熊赐履、户部尚书多济商议调粮的事,原不想理会,事情闹到这一步,不能不管了。索额图因摸不清康熙对葛尔丹的态度,便看着熊赐履道:“东园公,这是理藩院户部的事……你看怎么办?” “撮尔西域跳梁小丑,敢在天朝要地如此张狂,这还了得?”熊赐履道学大家,气宇轩昂,听了门上人的回报,将火煤儿插进竹筒,水烟袋往桌上一蹾,说道:“多济你出去看看,问问那个逃奴是怎么回事。将闹事的蒙古人,一体交理藩院,会同刑部审理,依律治罪!”多济听了只默默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多济出去,二人接着议事,但已议不下去了。云南前线的蔡毓荣、赵良栋二军要粮,已令他们自筹;古北口的飞扬古军要粮,已叫他从科尔沁和黑龙江借拨;京师粮食由于遭运不通,只好从陆路调来,虽慢些,聊可敷用。最难打发的是甘、陕两地,到处都是被葛尔丹从喀尔喀蒙古赶进来的蒙古难民,从山西、河南调去的粮食根本不够用。这葛尔丹派来进贡的两千蒙古人,兀自天天找麻烦! 不多时,多济进来,说道:“回二位中堂话:那个蒙古女子不是寻常人。乃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独生女儿宝日龙梅格格,汉名阿秀,是进京叩阍请旨进击葛尔丹的。她讨饭时,不防被葛尔丹使臣格隆认了出来,才惹出这档子事儿。部里不敢做主,请二位中堂定夺。” “多济,你派人去请议政王杰书。我们递牌子进大内去!”索额图站起身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刚过戌初,还来得及,这事得请皇上钦定!”说罢二人抱了奏事匣子起身匆匆去了。 戌时正牌,正是宫门下钥的时候,苏拉太监手提灯笼,满院巡视,边走边吆喝着:“——下钱粮哟,小心——灯火哟——”这个时候,熊赐履和索额图递牌子,不但康熙惊异,连在上书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自提了一盏灯笼便赶往乾清宫来见康熙。 乾清宫大殿西暖阁的炕上、几案下、贴金大柜顶上的文书、战报、各地的晴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康熙正抱着六岁的太子胤礽,指着认奏章上的字。见明珠进来,把太子放在身边,笑道:“到底你离得近,先来了——太皇太后瞧着朕太累,叫这小把戏来混混,倒有趣儿……”明珠忙请安,又拉着太子的手道:“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千岁爷了!高了!也发福了,真个好福相……”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红薯,这是他值夜用来充饥的,说道:“小主子,吃过这东西么?喷喷香!”太子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明珠,不敢要,嗅到一股扑鼻的香味,又舍不得。略一迟疑,便劈手夺了去,一头拱进康熙怀里。 “你看看,这像什么话!”康熙笑道,“接臣子的东西哪能这样子?跟你的太监们没教你么?” “我怕……”太子抬起头看了看康熙,“他的眼那么亮……”说着回头又看看明珠。明珠便讪讪地觉得没趣。 一时,由杰书领衔,索额图和熊赐履依次进来。康熙因笑道:“这个时候递牌子,朕想不出有什么要紧事。莫不是奏事匣子没递进来,怕朕责罚?”熊赐履先将方才与索额图、多济商议的调粮办法,一一奏明,这才缓缓奏道:“臣等夤夜惊动圣驾,倒不为这些事。为的是一件杀人命案,请皇上圣裁!”便将方才户部部院门口的事,详细奏明了康熙。 “你们进来得对。”康熙一直紧蹙眉头听着,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方道:“这件事朕想着应分两层儿来瞧:一层朝廷眼下无力管到西边的事,不能和葛尔丹翻脸。格隆进京带两千人,这本来就是没王法。朕不治他的罪,也不见他,就是在想着两全之策。对葛尔丹这人,暂不要招惹。二层他们在京师杀人,得治罪。杀人抵命,何况还杀了个朝廷命官!朝廷若是宽容,他们就会越发上头上脸,往后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杰书赔笑道:“主子说的极是。不过现在云南战事未毕,不宜再开战端。他杀人闹事,为的就是逼着主子见他,承认葛尔丹的汗位。前些日子格隆刚进京,理藩院咨问六部,没有一个人主张开罪葛尔丹。奴才想着,既不能开罪,何妨就做个人情,把那个王女交还他,杀人之事暂不追究,他就没了借口……”熊赐履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为然,但杰书是议政王,又不好怎样。涨红了脸冷笑一声道:“外藩使臣觐见天朝,哪有这么没规矩的?朝廷又不是打不过他,是眼下分不开身整治!六部官员说这样疲软的话,实在不成体统!”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顺风旗的,便道:“这事得办得不柔不刚,恰到火候才行。他既已经称汗,不过想着叫朝廷认可。奴才想着,不如借这件案子召见格隆,一边好言抚慰,一边严加训斥,将杀人犯明正典刑,岂不面面俱到?” “那个王女呢?”索额图冷冰冰问道,“格隆觐见时,如果提出:‘我们索要部落的仇人,你们为什么袒护?’怎么办?” 这是个没法处置的难题。格隆在京有两千人,王女留京,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发现。既要抚慰葛尔丹,就不能授人以柄。康熙早就接到密奏,说土谢图王女流落中原。他曾密谕各地方留心访查,不料她却近在咫尺,想让她住进宫来,想想又觉不妥。正没做理会处,明珠手一拍,说道:“连夜悄悄放走她,这叫死无对证!这么大个中原,他们到哪儿去寻?” “放在何处?”康熙说道,“她是进京告御状的,放出去,依旧要来,怎么办?” 熊赐履沉吟良久,说道:“也只好如此……臣连夜叫个家人把宝日龙梅带出京,安置在臣湖北老家,待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当天计议定了,大臣们方辞出去,康熙便打开奏事匣子连夜批阅奏折。 第二日,康熙和上书房大臣齐集乾清宫正大光明殿接见格隆。昨晚看了葛礼的奏折,他气得暴跳如雷,命熊赐履草诏,将于成龙即刻缉拿进京,交部严议。但拟了两稿,他都不满意,总觉得好像欠缺点什么。他阴沉着脸,望着外头霏霏细雨,眼看着格隆进来,忙收住了神,待格隆行过了礼,方问道: “格隆,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放纵部下扰乱京师,抢劫民女?你要造反么?”格隆忙叩头道:“这是博格达汗的帝城!请天子见谅,我是博硕克图汗忠实的部下,我们大汗有令:无论何时见到土谢图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所以与户部衙门发生了冲突,令人遗憾。”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你大概还在想,这个地方是元大都吧!或许,你还想朕是女真人的后裔,女真人曾是你们祖先手下的败将?如今女真人的后裔却受你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是不是?”格隆被问得一怔,忙道:“不,不,不,我们博硕克图汗的人都知道:苍天只保佑有德的人。我们臣服大博格达汗。我们来进贡,只是不知为什么博格达汗不肯接见我们!” “你不像个臣服的人,所以朕懒得见你!”康熙脸上毫无表情,“朕已下诏,令将杀人凶手正法了。” “求皇上见谅!”格隆大吃一惊,“多尔济是臣派的,要杀,杀我!” “晚了,”康熙说道,“此时他的头已经落地了。” 格隆浑身一震,双手据地盯着康熙,半晌才道:“皇上,这会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宝日龙梅!”康熙大笑道:“慢说他追错了人,就真的是宝日龙梅,她既来京城就应受国法保护!你说起兵端,好呀,来吧!——告诉你,朕七十万大军已经捣毁了吴三桂的老巢,正愁无用武之地呢!”格隆没有料到康熙会说出这些话,顿时气得脸色苍白。 “人情、天理、国法,应该这样。”康熙忽然变了口气,显得温和可亲。“如果有人在准葛尔犯了禁令,你们的葛尔丹难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丢脸。朕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葛尔丹好。——大家都要顾全名声嘛!你说是不是?” “是……”格隆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点颤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弯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生这么大气,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尔济仗着和葛尔丹是结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块草原,有这事没有?朕不是挑拨吧!他犯了王法,谁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难过?”格隆听着这又体己、又堂皇的话,心里竟自一热。愣了半晌才讷讷说道:“他是副使,我……回去……”“你回去不要紧。”康熙说道,“朕当然不叫你为难。回去带封诏书,朕这就册封葛尔丹为汗,不追究他弑父杀兄夺位的罪过。你和他侄儿阿拉布坦好生劝着他,谨守西疆,不要和朝廷作对,自然有好处的——察哈尔的尼布尔王子你知道吧,忽必烈的正统后裔!他造反,十二天就完了。十二天,明白么?” 格隆万里之行,要的就是这封诏书,想不到方才大发雷霆的康熙,一转眼就成了菩萨,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准备大费唇舌所要的东西,而且顺手替他夺回一大片草原牧地!格隆此刻心里真是什么滋味全有,涨红着脸,低头道:“谢博格达汗大恩!一定遵奉圣谕!” “拿一千匹宁绸赏格隆,葛尔丹的赏物再议!”康熙笑道,“你来这几个月,冷落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叫葛尔丹看看,朕是什么样的人!来,带格隆去领赏!” 看着格隆出去,康熙收了笑容,说道:“格隆不难对付,葛尔丹才难办呢!此人志大力强,不可轻视。只可惜我们这边事情未完,腾不出手来处置啊!”因见上一书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着一叠文书进来,便道:“有什么急报文书?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那埋汰模样!好歹也是六品官儿了,照旧还是个店老板气质!”众人这才细瞧,只见何桂柱褂子也没穿,袍子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掖着,一边翻着,上头一层油泥,大约冻得伤了风,眼睛鼻子揉得通红,一身的窝囊相。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忙得无心整治,忍不住咧嘴一笑。 “回主子的话——阿嚏!”何桂柱答着话,忍不住竟打了个喷嚏,“奴才走半道儿上,因见雨打湿了文书封包,只好脱了褂子包上——里头是部议过的奏章,还有一份是河南巡抚六百里加急递进来的。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包在里头。”一语提醒了康熙。他拆了封包,一边说:“传彭学仁进来——知道脱褂子包奏章,很识大体嘛!朕是说你的气质,和十七年前头一次见你时毫无二致。君子小人本无鸿沟,你不读书不养气,一辈子休想脱胎换骨!原想抬举你放出去做个道台,你这德性样,成么?”何桂柱抹了一把汗,赔笑道:“万岁爷教训的极是!奴才这贱性儿,蛇蛇蝎蝎的不成体统。奴才是得多念点文章!” 康熙没再理他,自去看河南巡抚方皓之呈奏的折子。一边看,一边皱眉头用指甲掐划着。半日才抬起头来,深深呼了一口气。明珠躬身说道:“河南出了什么事?” “他是保彭学仁的,”康熙讷讷说道,“还说,清江地方数千百姓打着万民伞,冒雨运了四万石粮,从早路送来北京,已到了开封……” “粮食?”众人觉得意外,都把眼盯着康熙。 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是为于成龙请命的。看来……朕是错怪了于成龙了……” “万岁!”明珠叫了一声,正要说话,康熙摆摆手止住了,说道:“你不可再说于成龙的坏话。贤母良臣集于一门,本应奖励,朕却……”说罢一言不发,竟背着手踱出了殿外。 彭学仁已进来一会儿了,因未奉旨不敢擅入,跪在湿漉漉的丹墀下,见康熙出来,忙叩头说道:“罪臣彭学仁叩见万岁!” “唵!”康熙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就叫彭学仁?在外头你跪了半日,挨冻了,滋味可好受?”彭学仁叩头有声,喑哑着嗓子答道:“比之百万生灵为洪水吞噬,奴才不敢言冷。”康熙哼了一声:“原来你竟是位好官,还记得天下生灵!朕问你,郑州知府、同知他们如今在何处?” “他们……都死了……” “你怎么活出来了?”康熙说道,“哦,朕明白了,你是河工上的,所以洪水给你留了情面!” “回万岁的话……”彭学仁咽了一下口水,泣道,“……当时大水漫堤,知府黄进才、同知马鑫投河自尽。三人约定由奴才进京领死。后来全堤崩陷,奴才因略识水性,冲下去六十余里才爬上来……” 这些在余国柱参本上却没有,康熙的心不禁一沉,稍停一下又问:“当时有几处决口?”彭学仁抬头想了想,回道:“先是六处,五处都堵上了,奴才们在最大一处,眼看就要合龙,因沙包用完,功亏一篑。……全完了,全完了啊,我的主子!”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放声痛哭,只压着嗓子呜咽。康熙听着不禁有点发痛:连沙包都不敷使用,怪河道有什么用?但彭学仁职在治水,余国柱参劾也有道理。康熙想着,皱着眉头看看天,道:“你下去吧,朕已令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治河总督,你到他幕下办差去吧!” 康熙说罢,转身回殿,抚着刚留起来的短须对熊赐履道:“山东巡抚叫于成龙,清江县令也叫于成龙。他们是不是一家?”熊赐履不知道,管着吏部的索额图说道:“是同族兄弟。”“有意思。”康熙笑笑,说道:“明发诏旨:小于成龙着晋升宁波知府,葛礼的本子要严加驳斥!” “不明白,是么?”康熙见众人愕然相顾,问道,“昨晚朕看了葛礼的本子,也是气得无可奈何。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还是方某说得对!据此案,清江为水所困,十几万饥民困饿城中,于成龙是全城的父母官,能坐看积粮如山而饿死子民吗?此谓之仁而清;暂调朝廷存粮,赈济将暴之民,此谓之忠而明;遵母之命,抗权势乱令,此谓之孝而直;——如此贤母、好官,当然应加褒扬,葛礼而严参,实属昏聩庸腐!”康熙侃侃言罢,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道:“久雨必晴,好歹天快晴了吧!此时晴了,今岁秋粮还是有望的……”(未完待续) 第三回 杨起隆庙前忆旧事 高士奇韩府医沉 康熙盼天晴,有人却在诅咒天晴。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在京师聚众谋反,事败逃亡出来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他在邯郸城北丛冢镇的天王庙已隐藏了五年。二百多条性命换得他孤身出京,原指望能再整旗鼓与朝廷周旋,不料至今夙愿难偿,心中的苦、气、恨,像火一样烧得他秃了顶,便索性用重金购买度牒出了家。 东边与丛冢遥遥相对的便是有名的黄粱梦镇,每当日出,在庙阶上便能瞧见黄粱梦庙宇危楼重檐间的霭霭雾气。无论丛冢还是黄粱梦,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极不吉利,但杨起隆并不在乎。一来在直隶、山东所经营的各处香堂已殄灭殆尽,他又不愿进微山湖投靠水匪刘铁成;二来他觉得这地名儿能时常提醒自己,有点像带刺儿的花,只要一伸手去抚摸便扎得出血,勾起他对悲酸往事的回忆。他上个月才“云游”了天山,从准葛尔万里跋涉归来,浑身的疲惫已渐渐消失。在这中原人烟稠密之地,人们都称他“金和尚”,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和尚曾做过拥有二百万徒众、叱咤一时的“钟三郎”香堂总领,至今仍是朝廷严旨缉拿的“伪朱三太子”。 此刻,已经入更,金和尚坐在庙前石阶上,呆呆地望着雨后新霁的夜空,暗恨:为什么不昼夜不停地再连降三年暴雨,重来个洪水世界,九州陆沉,天地翻转?即使连自己淹死也甘之如饴!他有的是银钱,就埋在庙西二百步远近,现在圈进当地有名的能婆子韩刘氏后园的老桑树下面。那是当年湖南解往北京的六十万两军饷,原封儿劫下,埋了足有丈八深。他也有武器,阶下便是一间石库,除了上千件刀矛剑戟,还有一枝制作精良的火枪,是这次在准葛尔由罗刹国特使扎哈罗夫所赠。原来为他守库的两个沙弥,为了让他们永不泄密,两年前已经让他们渐渐“病死”了。 金和尚有点茫然地盯着“紫微”星座: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有百万之众,曾横行十一省,五年之内便土崩瓦解,眼看着变成灰烬,玄烨(康熙名)这个小儿用什么法术这么快就收拢了人心?他抚着冰冷的石阶,又想起石库中的火枪,五个月前在西北与葛尔丹密谈的情形又活脱脱地出现在眼前…… “葛尔丹汗,”水桶一样的扎哈罗夫上校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脚下马刺在木板地上叽叮叽叮地响着,白皙的面孔上一撮哥萨克小髭须神气地一翘一翘,灰眼珠放着幽幽的光,“正如您所知道的,在您面前,是贵国大明尊贵的太子殿下。我和戈赖尼勋爵曾在察哈尔荣幸地认识了他——我再次提醒您。机会,唔,机会对于任何人都是公正和残酷无情的。中国的南方现在仍在混乱之中。朱殿下代表大明,您代表大元,挥兵南进,你们的耻辱都将烟消云散,这是惟一的机会——惟一的,懂吗?”他的汉语、蒙语都说得极漂亮,根本不用翻译。 葛尔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皮帽子下是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方脸。他静静地听着,半晌方字斟句酌地说道:“感谢上校再次提醒。您这样聪明睿智,我相信彼得陛下定有更荣耀的勋章赏赐给阁下。但我不能理解的是,贵军在木城一役受挫之后,为什么竟接受了奉天提督周培公的要挟,把本来答应供应给我的七百枝火枪又截了回去?实言相告,我相信贵国朝廷并不相信您。我也无意南一下与大清逐鹿中原,只想恢复我蒙古故土。车臣三部之乱虽然平定,但我的实力也大受损失:西藏的桑吉仁错喇嘛犹豫不决,不肯合作,向中原进兵便只能是奢望。”扎哈罗夫平静地等他说完,瞪着眼想了想,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大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你不想征服中原,为什么派了那么多人假扮难民在陕西、山西、直隶等地搜集军事情报?恢复故土怕倒是实话,北京原来的名字不叫‘元大都’吗?至于火枪的事,在外交上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而且您知道,那是七月中旬的事,我国当政的现在已是伟大的彼得了……”说到此,葛尔丹福晋亲自用银盘端着三杯奶茶过来,一边安置敬客,一边对葛尔丹笑道:“鹰一也有吃饱的时候?我听上校说得对,这位太子——”她迷人地朝金和尚笑笑,“有他给您作向导,草原的雄鹰是不会在黄河上空迷路的。” “多谢福晋。”金和尚欠身回礼,端起奶茶,虽觉腥膻,还是一气喝干了,清清嗓子说道,“和大汗谈的不少了,大汗不肯冒险,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不过是为了报君父之仇来此。我自己早就不想当皇上了。昨日大汗说给我钱,说句孟浪的话,鄙人并不缺银子。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笑道:“三太子,我虽是你们说的夷狄之人,其实我是极爱汉学的。汉人有话说‘欲速则不达’,我揣摩着和‘过犹不及’是一回事——何必性急呢?在我这里住下,慢慢商量。” “慢慢商量?”扎哈罗夫双手一摊,耸肩笑道,“你们东方字典里没有‘伟大’这个词。但我要说,中国现在这个年轻的皇帝倒真是个伟大人物。他轻而易举地就擒拿了鳌拜公爵;目前又将平息吴三桂王爷的叛乱,战火未息,便又准备向台湾进军。我敢肯定,他已经在打你的主意!如此拖延下去,将来是他进攻您,而不是您去打他!”他说得又快又重,嗓音中带着刺耳的嘶嘶声,大厅上几个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金和尚合掌说道:“足下未免对中国的事过于操心了吧?大汗,目下您既然不肯东下,听说又修表和康熙称臣求和,我在这里实在已无用处,明日我必得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和金和尚相处数日,很欣赏他的汉学,进兵中原是他的宗旨,帐下也真需要有这样一个向导。听金和尚这样说,葛尔丹阴鸷地笑笑,说道:“三太子,我真的是拿你当莫逆之交看的。你讲的‘远交近攻’道理虽很深奥,但很实用,我很愿意留下你。我们蒙古有的是金子、名马和美人——我的女儿钟小珍素来喜欢汉人,起的名字就是汉名,三太子要不嫌弃,你们何不结为伉俪?”说完,便审视金和尚的脸色。 正说着,葛尔丹的女儿小珍从后厅旋风般冲出来,大声说道:“我不愿!我虽然倾慕大汉,因为我们自古就是一家。我不喜欢你们这些白脸人来挑拨!我和小穆萨尔早已订过亲,凭什么叫我嫁这个和尚?”说着,眼中已是饱含泪水,冷冷瞥一眼福晋,冲着里边喊道:“老胡,带上你的马头琴,跟我到牧场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穿着蒙古长袍出来,略有点迟缓地向葛尔丹和福晋行了个礼,说道:“王爷,郡主叫我去呢!”“你不要只是跟着小珍学汉字,”福晋一旁坐着,因见小珍没理会自己,心里不高兴,剔着眉毛申斥老胡道,“也得管着她懂点规矩!她母亲死了,我现是福晋,连个见面礼都没有!”葛尔丹知她们母女一向不和,心里烦乱,摆着手道:“去吧,去吧!” “王爷、福晋的美意,我心领了。”金和尚欠身说道,“我已是两世为人,早已无心娶妻。灭国之恨、君父之仇不雪,我活不下去。听王爷的意思,要强留我,我是难以从命的!”说着,从火盆里抽出烧得通红的火箸,像擎着一枝火红的树枝,眼中放出仇恨的光芒,若无其事地掂了掂火箸,照自己的脸颊便烙了下去,一串白烟丝丝升起,人肉焦煳味立时充满了大厅。大厅里顿时一片死寂,扎哈罗夫、葛尔丹惊得面色惨白,福晋合掌念了一声“佛爷”,竟昏了过去。 “我为泣秦庭而来。”金和尚忍着巨痛,徐徐放下火箸,苦笑道,“请兵不能遂愿,并不怨恨什么人。我这里毁容,只为诉说我的心,和这火一样。这团火今日烧了我,愿将来有一日,我能用同样的火与康熙同归于尽!” 葛尔丹从未见过这样的硬汉子,扑过来激动地扳着金和尚的肩头,颤声道:“好兄弟!你——你就……等着瞧吧!”扎哈罗夫是戈赖尼派到亚北来策动葛尔丹内侵的特使,中国人的死活,对他无关痛痒,见此情景,心头也是一震。他来回疾走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朱先生,我知道你在江南有二十几处秘密据点,并且掌握着微山湖刘铁成三百人的武装,但单凭这些除掉康熙是不可能的——人少势微——完全不可能。”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金和尚想不到扎哈罗夫如此熟悉自己的内幕,惊讶地看了一眼扎哈罗夫,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只能勉从其命。不过阁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有我的办法!” “唔?”扎哈罗夫倏然转身,弯下腰凑近了金和尚的脸,一字一板地说道,“——那么,可否见告一下呢?” “阿弥陀佛!”金和尚闭目摇头。 扎哈罗夫咯咯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在朝里还有人!”他那如同鬼魅的怪笑竟使金和尚起了一阵寒栗:他只和江南总督葛礼有交往,隐隐约约听说索额图和葛礼因为皇太子的事与明珠闹纠纷。 “朱先生,你感动了我——不,感动了上帝!”扎哈罗夫叹息一声,眼中放着绿幽幽的光,“不同的利益,却有同一个目标。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东正教使罗马什卡先生——一个混血儿——已在金陵潜伏了二十年——为了你,我决定起用他来配合你的计划。我再送你一枝手枪,全世界都找不出比这再好的武器了。你大概不会像拒绝黄金一样不肯接受吧?”金和尚举手一拱,说道:“谢谢阁下,我隔河作揖,承情不过了!” ……一阵风吹过来,金和尚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自己坐在邯郸古道旁丛冢镇东的天王庙前。朦胧的月光给周围的景物镀了一层水银。那些不久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他听听四周动静,东厢房里一个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噜。这人姓高,是个进京应试的穷举人。西厢房还住着一个,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弥,俗名于一士,有一身铁布衫硬功,高可纵身过屋,远可隔岸穿河,因杀了人,官府缉拿,剃发当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布的二十几个黑店,伙计们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厢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于一士斜披着夹袍出来,蹒跚着来到殿后,倒了吕梁瓶似的哗哗一阵,趿着鞋回房,一扭脸见金和尚坐在阶前,揉了揉惺忪的眼,含糊不清地问道:“堂头和尚,后半夜了,还打坐?” “倒不是打坐,”金和尚笑道,“今晚不知怎的错过了困头,再也睡不着了。先是那边韩刘氏哭得凄恻,后来又见她去黄粱梦给吕祖上香。这早晚不见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个韩刘氏是个有名的能婆子,跟前有一个小儿子,得了重病,什么好郎中都瞧过,什么精贵药全用过,只是不中用。这位精明强干的老太太也乱了方寸,每夜子时都到黄粱梦祈神。 “痨病,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也不中用!”于一士说着便推门进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银子埋在韩家后园,几次上门化斋想进去瞧瞧,都被挡在门外,想命于一士去黄粱梦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说话,东屋书生早被他们惊醒了,隔着窗子问道:“大和尚,是谁病了?”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已是穿衣起身出来。金和尚忙迎过来,合掌道:“惊动了居士,阿弥陀佛,罪过!” 出来的这个人叫高士奇,是钱塘的穷举人,自幼聪颖异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插科打诨都来得两手。听说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来,正了正头上六合一统毡包帽,将开了花的棉絮往袍子里掖了掖,又将一条破烂流丢的长腰带紧了紧,呵呵笑道:“正愁手头无酒资,忽报有人送钱来!快说,是谁病了,带爷去瞧瞧!” “篾片相公!”西屋里于一士吃吃笑道,“你是华佗、扁鹊、张仲景,还是李时珍?”“清虚不要取笑!”金和尚正容冲西厢屋说道,又转脸对高士奇道,“居士既精岐黄之术,贫僧带你到韩家,韩少爷但有一线生机,也是我佛门善事,善哉!”说着便去掌了灯带路。 韩府就在镇东向北拐的驿道边上,一霎工夫两人就到了。但门上管家却不肯放他们进去,双手叉着,仰脸说道:“你这金和尚忒没眼色,三更半夜的,是化缘的时候么?明儿来吧!” “这位是郎中。”金和尚赔笑道,“知道府上人丁不安,我荐来给少爷瞧病的。”“那也不行。”管家睨了高士奇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来了?你们自个和她老人家说去。” 二人回头一看,果见东边道上亮着一溜灯笼,走近了瞧时,才见是十几头毛驴上骑着长随,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太婆徐徐而来。老太太两腿搭在一边,到门口身子一偏,很麻利地下来,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仆人,只瞥了一眼高士奇,问道:“马贵,这是怎么了?” “阿弥陀佛,老施主纳福!”金和尚忙趋前稽首,说道,“一向有失问候了!和尚夤夜造访,不为化斋,知道少公子欠安,特荐这位高先生来诊疾……” “马贵,天儿太冷,叫人陪两个丫头去黄粱梦,给那个女要饭的送件棉袄。冻得可怜巴巴的——就在庙后大池子旁那间破亭子里,听着了?”说着,又看了高士奇一眼,慢慢说道,“今儿后响邯郸城里的方先生看了,人已不中用了,做道场时再请和尚吧!”说着竟径自上了台阶。 “哈哈哈哈……”高士奇突然纵声大笑。 韩老太太止了步,身子不动,转脸问道:“有什么可笑的?” “我自笑可笑之人,我自笑可怜之人!”高士奇仰脸朝天,冷冷说道,“天下不孝之子多矣,不慈之母我学生倒少见,今日也算开眼!” 韩刘氏大约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只略一怔,脸上已带了笑容,刹那间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变得亲切起来:“兴许是我老婆子眼花走了神儿,我瞧着你不像个郎中,倒似个赶考举人似的——你是哪方人,读过医书么?”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我学生无不通晓!医道,末技耳!”高士奇双手筒在破袖子里,哂道,“病人但有气息存于体,皆可救治,成与不成在天在命,治与不治在人在事。你连这个理儿也不晓得,不但没有慈母之心,即为人之道也是说不过去的。”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高先生!”韩刘氏忽然叫道。她眼中泪水不住地打转儿,却忍住了不让淌出来,“做娘的哪有个不疼儿的?自打春上我这傻儿子得了这个症候,请了不知多少有名的郎中,药似泼到沙滩上,只不中用。今儿人快断气了,求吕祖的签又说什么‘天贵星在太岁,忌冲犯’……不是我老婆子不懂理,这有什么法儿?”她哽咽着擦了一把泪,又道,“先生既这么说,您又是个举人,许是您就是贵星,那我儿子的灾星该退……”说着手一让,请高士奇进去,却又吩咐马贵:“到账房支二两银子,取一匹绢布施和尚,好生送他回庙。” 高士奇也怕耽误久了,病人咽了气,不敢再拿大,一手提了破袍角便跟了刘氏进来。把个金和尚闪在门外,怔怔接了银子扫兴而去。 韩刘氏的儿子韩春和早已痰厥了过去,直挺挺仰在床上,脸色像灰一样青中带白,肚胀如鼓,把被窝顶得隆起老高。高士奇顾不得看茶叙话,先翻开病人眼皮看了看,朝人中穴狠掐一指,又掀开被子照病人膝下轻捶了两下,俱都毫无反应。沉吟片刻,便坐在病床边跷起二郎腿,扯了韩春和瘦得柴棒一样的胳膊闭目诊脉,移时方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道:“请外头说话。” 众人出了前庭坐定,韩老太太抚膝叹道:“人都这模样了,哪里说话还不一样!” “不一样。”高士奇道,“我们里头说话,令郎都能听见。” “真的!”韩刘氏兴奋得身子一动,眼睛霍然一跳,“这么说他心里还明白着!” “令郎的病为庸医所误,你知道么?”高士奇语气很重,“观此脉象,左三部细若游丝,右关霍霍跳动,乃病在阴阙损及太阴之故。他的病本不重,不过是液枯气结——不知生了什么气,还是什么事急的——结果东木火旺乘了中土,重伤了胃,想必吃不下饭,连喝水都要呕出来——你不要忙,听我说。不用瞧前头太医的方子,便知他们都用辛香之类的药,足证他们是按气聚症疗治,殊不知此乃弃本攻末,竟都成了虎狼之药。阴液日涸,以至于肝肠不畅,阳明之气更加受困。这愈比愈劫,愈劫愈比……”他摇头晃脑地还要说,韩刘氏早急得止住了:“先生说的何尝不是?都对的!说后头这些个我也不懂,你只说可治不可治吧!” 高士奇沉思了一下,答道:“人到这分儿上,大话我也不敢说。病是还有三分可治的——”他立起身来,拖着破鞋片子叭嗒叭嗒走了两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用甘缓之剂试投。嗯,夫阴土喜柔,甘能缓急。对,先治肝再救胃!”韩刘氏见他如此学问,又这样审慎,喜得脸上放光,因见丫头送了参汤,忙亲自捧过,说道:“先生尽管大胆用药——天这么冷,快给高先生拿手炉来,叫人备席!”高士奇又寻思半晌,方至桌前提笔写了方子。 韩刘氏接过看时,却是: 小柴胡二钱 甘草四钱 白芍一两 二花五钱银翘三钱 通草一钱 铜丝草一钱 豌豆一钱 红糠五钱 急火煎煮加陈酒半两为引 俱都是家中常备之药,不禁一怔。抬头看高士奇,却见他只微笑不语。韩刘氏忙一迭连声叫人“煎药”,这边高士奇早已在席前枵腹大嚼起来,韩刘氏轻叹一声坐在一边守着,静等消息。 天色微明时,高士奇已吃得醺醺然。一个仆人从里头跑出来,高兴得大叫道:“老太太,少爷打了个嗝儿,放了一串儿屁,醒过来了!”(未完待续) 第四回 韩刘氏抢亲救媳妇 飘零客批诗逢故 因见高士奇用药很贱,韩刘氏对他也没有抱过大的希望,听见这话便三步两步挑帘进了里屋。高士奇慢慢悠悠地拖着醉步也跟了进来,用指甲剔着牙缝儿在一边瞧。 “娘哟……”韩春和睁开眼,声音小得蚊子哼似的,“儿……累了你老人家了……”韩刘氏心里又是凄惨又是宽慰,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止不住满眼是泪,俯身给他掖掖被角,轻声道:“和儿,如今不妨事了。娘夜里在吕祖跟前烧了好香,咱家来了救命活菩萨。过几日好了,你得给这位高先生磕头立长生牌位儿……” 高士奇见这母子俩至性,想起自家自幼失怙,眼眶也觉潮潮的,凑近了病床笑道:“我不是救命菩萨,是咱们医缘好。你这病得自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有什么事使你急得这样,得告诉你母亲。气郁不畅,又不肯说,依旧要结郁,我能守在这里等着救你?”韩刘氏忙道:“就是这个话。你怎么会得了这个病,快把实话告诉娘!” “……我怕……” “你怕什么,怕谁?”韩刘氏急急问道。 “我怕娘的家法……” 一时间屋里一阵沉默。韩刘氏慢慢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上,怔了好一阵才道:“痴儿子,你爹死得早,娘就你这一根苗儿,指望着你替祖宗争气,不能不*你,你就怕得这样儿!如今你大了,又懂事了,病到这份儿上,娘……还舍得施什么家法?”说着便拭泪。 “我……”韩春和嗫嚅了一下,终于说道,“……还是镇西头周家……和彩绣……” “彩绣?”韩刘氏一时愣了,想了半天才问,“是那年七月十五黄粱梦社会上,头上插了芙蓉花儿的那妮子?去年咱娘俩不是说好,不要那破——”她顿了一下“鞋”字终于没有出口。韩春和无力地点点头,说道:“是她……是娘逼着叫我说不要的……” 韩刘氏听了没吱声,歪着脖子想了想,忽然笑了:“那妮儿长得是可人意的。不过已经有了婆家,这个月就要出阁了。天下好闺女多着呢!你病好了,瞧着娘给你选一个——你真叫没出息,这也算件事儿?”“她出阁还是因为我……”儿子*着道。老太太奇怪地问道:“为你?” 高士奇已听出了眉目,蹙额沉吟,觉得这实在是个难题。却见韩春和有点羞涩地说:“她……有了身子。” “哦……”韩刘氏慢慢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是这样的,原来我已有了孙子……”她的目光盯着窗外的大石榴树,半晌方笑道:“我的孙子不能叫他们作践了——这事交给妈来办!”高士奇听她口气如此笃定,心中不免诧异,瞧韩春和时,已松了一口气,脸上泛出一抹血色,接着又是几声响屁——下气通,乃医家大吉之音。 早饭罢,韩刘氏令人给高士奇拿来一身新衣服换了,打着火煤子抽着水烟笑道:“亏了高先生,才学又好,医德又高,见了多少进京举子,总不及你。老婆子思量再三,想托你再帮个忙,不知成不成?”高士奇一身光鲜,吃得满面红光抹着嘴笑道:“有什么事?你说吧。”老太太左右看看没人,凑到高士奇耳边小声连说带比划了一阵。 “妙哉!”高士奇一边听一边点头,未听完便鼓掌大笑:“高某读书阅事多矣,却没干过这等趣事——你若是男子,做得经略将领,但只为这个女孩子,可惜了这条计策了!”老太太格格笑道:“别折死我老婆子了,为了儿子,也只能这样办了。你是举人,有功名的人,他们奈何不了你。当然别人也能干,挨顿打吃个小官司却免不了——为儿子是一层,媳妇肚里还怀着孙子,一救三个人,这个阴骘,足够你挣个翰林的!”高士奇听得高兴,端一杯残酒“啯”地一声咽了,双手合一道:“成,悉听吩咐!” 韩刘氏的行动迅速得令人吃惊,只预备了两日便一切停当。当日下晚更起,丛冢镇西周员外家秋场上的麦秸垛突然起了火,烧得半边天通红。蒙在鼓里的周家哪知是计?前后大院除了老弱仆妇,倾巢而出,提着水桶、面盆、瓦罐一哄都去救火,大锣筛得震天价响。猝不及防,韩刘氏亲率全家三十多个健丁,趁着乱哄哄的人群,带了二十五两银子定做的十乘竹丝女轿,一色齐整披红挂绿,从周家正门一拥而入直趋后堂,把个怀孕的新娘子彩绣撮弄着架上了轿抬起便走。周家几个老妈子上来拦时,被那些持着大棍护轿的家丁推得东倒西歪,早已夺路出去。 十乘轻便小轿一出大门便分了两路。一路南行,一路西奔,照韩刘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趋而进,只高士奇坐的一乘在丛冢兜了一圈回到韩府,换了白日从城里雇来的轿夫,明灯火烛顺官道向北徐徐而行。 这次抢亲前后没用一袋烟工夫,但一切目的全都达到。那些轿夫个个年轻力壮,吃饱了饭,给足了银子,走得既快又稳,一分为二再一分为二,愈岔愈远,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被调虎离山之计弄懵了的周乡绅原以为是土匪绑票,回到家才弄清是这么回事,气得暴跳如雷地在院里打骂家仆,部署追寻。闹到天明,只截回了一乘轿,其余的竟像入地了似的无影无踪。 “带进来!”见轿被押着抬到当院,周乡绅气急败坏地吩咐道。他早年做过一任知县,说话中依稀还有几分官派气势。他身边坐着的孺人披着大袄,脸色青白,双目发痴,呆呆地一声不言语。 轿落地了,高士奇一哈腰出来,一瞧这阵势,先是一愣,嘘了一口气便翻转脸来,盯着周乡绅,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话,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早听说山东的刘铁成常来这一带骚扰,还以为是响马,几乎没叫你们吓死!怎么了?你劫我的轿做什么,呃?” “你……是谁?”周乡绅万不料里头竟是个男人,见高士奇戴着衔金雀镂花银座顶子,地地道道的一个孝廉,不禁大吃一惊。 “你倒问我是谁!”高士奇眉头一拧,说道,“我连怎么回事也不晓得,还正想问你先生是谁呢!” 周乡绅面色苍白,咬着牙冷笑一声,打量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说道:“好一个举人,通同匪盗夜人民宅抢劫民女!功名、脑袋都不要了?” “嗬!”高士奇脖子一伸,“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栽赃?”周乡绅用手一指轿子问道:“我问你,这轿从哪儿来?”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轿,红毡帷子套起的轿身,黑油漆架子配着米黄轿杠,普普通通一乘暖轿,便拍拍胸脯答道:“你是审贼还是问话?爷懒得告诉你!你敢把爷怎么样?难道公车入京的举人连这样的破轿子都坐不得?” 这一说,周乡绅倒真地犯了踌躇:听口音这孝廉决非此地人,轿夫又都是邯郸老杠房的,真的错拿了一个会试举人,这麻烦就惹得大了。周乡绅想想无可奈何,两腿一软坐在椅上,铁青着脸不吱声。高士奇早瞧透了这个古板乡绅是心粗气浮的人,不由心中暗笑,口里反硬挺起来,厉声吩咐道:“轿夫们,不往北赶路了,起轿回邯郸府!看哪个敢拦我?”说着撩起袍襟便要上轿,又回头冷笑道:“缙绅老爷,识相点,陪我一同走走,别等官票来提!” “哎哎……”周乡绅顿时慌了,忙将高士奇一把扯住,憋了半日才干笑道,“误会……误会了……下头人不懂事,还以为轿里坐着小女……让足下受惊了。” “我不管你的事,我得走了,”高士奇说道,“这事不能算了,令爱叫土匪抢跑了,你就该拦路行劫么?”说着便又挣着要上轿。 那孺人却颇明事理,见高士奇不依不饶,遂起身福了一福,说道:“奴才们无端惊了先生的驾,老婆子给您告个罪。您请坐,看茶!” “不是这一说。”高士奇见对方软下来,就坡打滚儿苦笑道,“我如何丢得起这个人呀!” 一句话提醒了周乡绅,愈觉不能放走这个书生。周乡绅是个有身份的人,万一将这事张扬出去,可怎么好,忙赔笑道:“方才老朽急中无礼,先生万勿见怪……”一边往中堂让,一边问道,“敢问先生贵姓,台甫?” “高士奇,字澹人,号江村,钱塘人!”高士奇却不买他的账,“家虽清寒无百万家资,却品高行洁,族无犯法之男,家无再婚之女,怎么?还要治我抢劫之罪!” 这些话在周乡绅和孺人听来,句句像刀子一样。周乡绅请高士奇上首坐了,忍受着百般挖苦,只是低声下气让酒:“请,请用酒,先用这些凉菜,一会儿就上热的——我斟一杯先为你压惊!”家下人眼瞧主子拿这书生没办法,觉着没趣,早已散去了。 “不是学生孟浪,”高士奇饮至半酣,乜斜着眼笑道,“这事儿有碍——怎么令爱好端端地就……”周乡绅脸腾地红到脖子根儿,抚膝长叹一声没说话。周孺人起身进屋取出一个包裹,就着桌子打开推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个银饼,二百两足纹银子,高士奇忙惊问道:“这是何意?” “一点点意思。”孺人说道,“一来先生受了惊,拿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二来我瞧着先生很有才气,想请先生帮着打算一下。”高士奇心里明白,所谓“帮”,就是封口不让往外说,就凭孺人这点见识,比对面这位撅着胡子的老爷子就聪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银子一推,笑道:“你老太太放心,我怎会坏人家名声?银子我是承受不起,你只说要商议什么事吧!” 周孺人见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银子,才放了心,叹道:“说来也是冤孽,我这不成器的三丫头,前年看庙会,不知怎的就和韩家那个孩子好上了。原也是不知道,后来眼看身子大了,逼着才说出来……”说着瞥了一眼丈夫,周乡绅脸臊得像红布一样,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老太太接着道:“老头子先说叫她死。你想,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两个;叫她产吧,姑娘家生个孩子,老爷子气也会气死的;打胎呢,又迟了,依旧要出人命,想尽快嫁出去……”周乡绅早捂住了脸带着哭音说道:“你就少说一句罢!”孺人瞪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现在不能拿高先生当外人,要不了日后更吃亏!” 孺人这样以诚待人,高士奇想到自家处处欺诈,心里一动,不觉有点惭愧,身子向前倾了倾,低声道:“老夫人说到这里,学生可要说你们一句了,这个姑娘嫁到别人家,合适么?”老太太叹道:“我原也这么说,老东西拧着脖子不肯嘛!” “韩家那小子不是病了嘛!”周乡绅顶了一句。 “那辰光还没病到这份儿。”孺人擦了把泪,平静地说道,“我家老头子为人正派,只是一个老古板。韩家是个外来户,门头儿底细弄不清,他儿子又病得不死不活,怎好把闺女送过去做望门寡?高先生啊,这件事真难为死我们了!” 高士奇的“气”此时早已丢到爪哇国,听了周孺人这番话,夹起海蜇来嚼得咯嘣咯嘣响,出了一阵子神,笑道:“这事办到这份儿上,女儿另许人家,是断断不可的。你疼女儿,没想她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过门就产,婆家岂肯容她,这一辈子甭想出头了,那才叫活受罪呢!”周乡绅粗声粗气地说道:“如今我也想通了,就要她嫁韩家,望门寡也是个体面的媳妇,谁叫她自作自受来?”周孺人道:“你现在才想通,已经晚了,如今孩子已经被人抢走了。究竟是什么人抢的呢?”高士奇假意劝道:“妈妈疼女儿,天下一理。不瞒你们说,小可便颇识医道,高祖公便是李时珍的真传弟子。告诉老太太一句话,天下只有不可治之心,没有不可医之病。我揣度着这过节儿,令爱莫不是韩家抢回冲喜的,韩家公子的病兴许从令爱身上而起——这么着,我索性陪你们去韩家走一遭,一来探探风声,是不是他家抢人了,二来给他家韩公子治病,若医得好,就是你家乘龙快婿。这段丑事也就掩了过去,你看如何?——到时,你可少不得谢我啰?” “澹人先生真是快人快语!医好韩春和,我再出三百两谢银!”周乡绅听了竟忍不住一笑。又复叹道,“其实我三个女儿,最疼的还是这个彩绣——但只新许的王家,该怎么辞了人家呢?”高士奇大笑道:“老先生忒是多虑了。昨夜的事闹得四邻都知道了,王家怕退亲还来不及,还用你去辞!” 一场大抢亲的闹剧,就这么收场了。眼见丛冢新藓上绿,滏阳河水暖鸭凫,杏开白蕊,柳绽鹅黄,已是康熙十八年二月。龙抬头这天,黄粱梦大放社火,周围数十里善男信女不绝于路。高士奇却盘算着进京的事了。他穿着竹青夹衫,也不系腰带,一头乌亮的头发总成长辫直拖到腰间,潇潇洒洒、飘飘逸逸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一会儿百戏儿,瞧一会儿卖药的,见戏台子上没完没了的只是演《云房十试洞宾》,觉得甚无聊赖,便来至仙梦堂后,在神道碑廊旁的大放生池边迈方步儿看鱼,寻思自己进京后的棋步儿该怎么走。 “难哪!”他拍拍脑门子,心中暗道,“凭真本事、凭文章硬考,我用得着求谁?无奈明珠、索额图这些当道大老爷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周韩两家给的这一千两银子,只怕不够塞他们牙缝儿!即使侥幸考上,顶多打点个知县,定不住还是个县丞,还不如我行医卖字画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隔岸杏花似雪、柳丝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摇人心扉。正想构思佳句,因见廊下碑间粉壁上尽是题诗,便踅到前头找小道士要了笔砚,一边看,一边走,见诗就批,却颠来倒去一律只三个字“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 待批至碑廊尽北之处,却有两首诗颇引人注意,一首写的是: 烟波柳新意渺茫,回首模糊旧关乡。 胭脂洗尽落铅华,冠带解去餐黄粱。 求仙难济尘世苦,度人无须夭桃香。 最是不堪荒寒境,吟罢低眉绕彷徨。 接着又是一首七绝: 富贵荣华五十秋,纵然一梦也风流。 而今落拓邯郸道,要与先生借枕头。 下头落款“钱塘陈潢”。墨汁淋漓,一笔极有风骨的颜体字煞是洒脱。高士奇偏着脑袋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人中并没有一个叫“陈潢”的,正待提笔去批,后头有人笑道: “高江村,笔下留情!” 高士奇回头看时,来人有二十六七岁,干筋黑瘦,却是双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陈天一嘛!”高士奇迟疑了一下,忽然认了出来,掷笔大笑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陈潢是你的本名儿,到现在才想起来!怎么,又让令兄逼着进京取功名了?”陈潢笑道:“家兄如今也想开了,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辈子离不开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察完了南北运河,想再过几日从娘子关入晋,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我的《河防述要》里还缺些东西,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说到科考,陈潢大皱眉头,说到他的著述,说到治河,这个黑瘦汉子却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出将入相,那是你江村兄这样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个水耗子。”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说道:“大禹事业功在千秋,我岂能小看了你?瞧这模样,你要生当河伯、死为水神了。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窍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见,精警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说道:“真不敢认你了,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却回避了韩家抢亲的一节,又问道:“瞧你的诗,又是‘旧关乡’,又是‘落拓’、‘借枕头’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么发牢骚?”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瞒江村兄,盘缠已尽路程尚远,焉得不愁?” “包在我身上!”高士奇无所谓地一笑,“腰里没铜就不敢横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莫名,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走!随我到韩家去,让他们腾间空房,你好好歇息,把考察文章也理理,养足精神我北你西,各干各的——看看日头把你晒成什么模样了!”(未完待续) 第五回 陈潢侍妹秉烛达旦 阿秀认娘心堕情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一边笑道:“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有钱就花光,没了再钻营——你要当了宰相,天下可怎么得了?”高士奇回头看看,见一个女叫花子满脸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来,啐了一口说道:“去去!”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陈潢因问道:“这个女子是此地人么?” “谁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沫,“是个哑巴!臭得邪乎,一点色相也没——你问她做什么?”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当时陕西*叛乱,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军中缺饷,从蒙古难民中掠来女子,装进麻袋,二两银子一个。我身边缺一个侍妾,就也挑了一个,却是极标致的……”“标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这样的叫花子叫‘标致’,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了——后来呢?”陈潢沉默了一下,说道:“买来当夜就逃走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也许嫌我长得丑?” “你是着了魔了!”高士奇哑然失笑道,“管她那些账做什么?难得今日他乡遇故知,今晚该高兴痛饮一场了!”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黄昏。韩刘氏却也甚爱陈潢为人忠厚爽朗,再三挽留。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自辞了去。 陈潢回了下处,酒沉了,再也睡不着,白日见到的女丐的影子总在眼前萦绕。听着起了更,便披衣出来,对老板说“出去散散步”。此时星汉高远、天街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他漫步踱至庙门口,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我这是想做什么?这黑的天,去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陈潢不禁诧异: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是谁在那边?他向前凑了两步,听那人细声吟道: 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东道韫家。 燕子不来春寂寞,小潭和风梦梨花。…… 陈潢抚着庙前拂荡的柳枝,不禁痴了,却听那人曼声又吟: 松影侵坛琳观静,桃花流水石榭寒。 东风吹过双蝴蝶,人倚危楼第几栏? 屈曲阑干月半窥,菱花香淡水漪涟。 宵来一夜昭君梦,付于断亭颓垣边。 此时已听清是个女子在吟诗,估量身材,隐约是那女丐了。陈潢听她词调凄婉,暗暗思忖:其身世若无极深悲苦,其学识若无精深造诣,断不能发此感叹。陈潢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怜悯、是爱慕的感情。想着,竟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好!你不是哑子么?竟能吟出如此清音妙语!” 那女子听到人声,机警地转身一踅,向水榭子西边大坟园子倏然而去,朦胧的月光下,纤细的身材更显得飘忽不定。陈潢见她装鬼,不禁暗笑,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听见他脚步橐橐跟了上来,越发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在坟间荆丛中一闪,早没了踪影。 陈潢站住了脚步,左右审视周围,此时流云飞渡,月影惨淡,黑森森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白杨青枫树叶子一片山响,活像一群人在暗中拍手欢笑。陈潢正没理会处,乍然听见身背后,“啾——”地一声凄厉怪啸。回头一看,对面一个女鬼,生绢抹额、披发飘飘、双手高举,脸上非但没有血色,并连耳目口鼻一概不见,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饶陈潢胆大如斗,也觉身上毛发森森。但陈潢的胆量是自幼在险风恶浪中历练而来,自十六岁开始独自察考江源河道,在废庙破观、荒山野坟中过夜是常事,也曾几次和装鬼盗墓的贼人相遇。一阵慌乱过后,他很快就定下神来,点头叹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没胆子,就不敢追你——把脸上的白手帕取下来吧!” “你是谁?”那女人问道,“为什么追我?” “你倒先问我!”陈潢笑道,“你是谁?是不是西域人,曾被*乱兵发卖过的?” 听了这话,那女子默然无声,慢慢取下脸上蒙的白绢。千真万确,正是白天在黄粱梦镇上讨饭的女叫花子。此时近在咫尺,陈潢仔细打量,星光下虽看不分明,但她脸上已毫无泥垢,细长的脖项上是一张明洁端丽的面孔,只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橼非香橼的处女气息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没有回答陈潢的问话,只解嘲地笑笑,说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几个恶少年都被我吓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护贞也只得如此。”陈潢冷冷说道,“我只不明白,当初我救出了你,你为什么要逃?你是什么身世?” “你救了我,是为了让我做你的妾室。我这样的沦落乞丐,不敢高攀——”那女子惨然说道,“你今晚为什么要来追我,是为了你的那几两赎身银子吗?” 陈潢明知她是说假话,却不便再问下去了,摇了摇头说道:“当初救你,也许为身边有个女侍。你既然不愿,我也就罢了,生扭的瓜不甜……我听你吟诗,见你装哑,已知你身世极为坎坷。既然有缘相识,我该问你一声……” “那么你是……爱我了?” 陈潢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低声说道:“别……别这样说……”“你的眼睛很亮,”她语意双关地说道,“我是西域人,你叫我阿秀好了。”陈潢四周看了看,说道:“我们边走边谈吧——我终年察考河情,在黄河上游见过不少西域女子,你身上这么……香,想必是霍部回民?” 霍部回民大约因水土关系,多有身带异香的,阿秀在身上涂牛粪,就为的盖住这香味。阿秀暗中一笑,说道:“我很香吗?我的祖母、母亲都是霍部的,我是土谢图部蒙古人。”她和陈潢并肩慢慢走着,拂着道旁的草,娓娓地说着:“……和我的祖母、母亲一样,很爱洁净,每隔十天不沐浴,就觉得活不下去,可每到早晨又得把自己弄脏——正巧今晚让您碰上了……” 因在黄河上游踏看水情,外域情形陈潢是知道的。扎萨克、车臣和土谢图三个汗王共领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中年丧妻,又纳一位福晋,天生丽质芳名四播,竟传到了扎萨克汗耳中,这位酒糟鼻子的蒙古王爷原是色中饿鬼。竟自带了几百乘骆驼,包藏利兵,亲往土谢图部落来“贺喜”。在席前以掷杯为令,大打出手,逐走了土谢图汗,抢走了福晋。陈潢想了想,问道:“阿秀,你为什么沦落到了中原?你的父亲呢?” “不要向我提起这件事!”阿秀突然掩面哭泣,大声说道,“不要提起我可怜的父王!”说着,抑制不住似的向前冲出几步。 “父王!”陈潢打了个寒噤,紧走几步追了上去,站在这个突然成了“格格”的王女跟前,不知说什么好了。阿秀向他叙述了她的父王被害的经过。 “扎萨克来我们草原,正巧葛尔丹汗的女儿钟小珍也在,她看出了破绽……”阿秀仿佛不胜其寒地抚着肩头,浑身都在颤抖,“半夜时候,小珍带着她的仆从老胡闯进我的帐房,她的脸色惨白,摇醒了我,说,‘妹妹,快走,快走!草原上的恶狼来了,他们带着刀剑和*。你的父王和豺狼在一起喝酒唱歌!’” 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我惊慌地爬起来,出了帐房。四周空旷的草原一片黑暗,只有父亲的大帐里灯火通明,守卫大寨的武士一个也不见,都换上了陌生的扎萨克部的人,臂上扎着白毛巾…… “我命令我的女奴护送小珍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星夜回准葛尔求葛尔丹引兵来助。我自己带了两个武士卫兵,佩着长剑闯进父王的大帐,一把拖起正吃酒吃得高兴的父王往外逃走。邪恶的扎萨克汗一见事情暴露,‘哗’地掀了宴桌,拔刀在手大叫一声‘还不动手!’” “那是怎样的情景!刀剑相接,火光和烛光乱摇狂舞,喊声、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阿秀颤声述说着那可怖的场面,“趁双方武士打成一团,我和父王悄悄溜出来,杀了两个扎萨克武士,夺马逃出大寨,到草原上燃起了狼烟烽火,请车臣汗出兵相助,召集本部落牧民反攻……哪里会想到车臣汗和扎萨克汗事先商议好,一个占我的继母,一个占我的草原!” “在向甘陕三天三夜的大逃亡中,我和父王失散了。不久又传来消息,说他死了……我独自一人化装成难民,想进关内求博格达大汗出兵,想不到又落到*的败兵手中……”说到这里,阿秀擦了一把眼泪,举首望天默然不语。半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到了北京,又遇到葛尔丹的使臣……从北京我又逃到了这里,做了乞丐!” 陈潢和阿秀边走边谈,不觉已回到了黄粱梦镇边。陈潢不觉有些犯难了:再让阿秀回去讨饭断然不可,一同到丛冢,又是夜半更深,孤男孤女,也不好。两个人同时站住了。 “陈先生,”阿秀蹲身福了福,懒懒地说道,“请回步罢。我……要回庙里了。今晚我真欢喜,能向人吐吐心里话……我……会记住您的……” 陈潢有些怅然地看着阿秀的背影,沉吟片刻,突然叫道:“格——阿秀,请留步!” 阿秀在月光中转过身来,褴褛的衣衫、乌黑的秀发在风中微微摆动,恰似一尊圣洁的玉美人,有点迟疑地问道:“先生还有话吗?” “您是一位尊贵的格格,”陈潢斟酌着字句说道,“您这样隐名行乞,绝非久长之计,既不能光复旧业,又不合尊贵的身份。我如以路人待你,不是丈夫之举——能否屈尊今晚与我同住一店,以兄妹相称。明早我送您到丛冢,我的好朋友高士奇在那儿很得意,总能让您先安下身来。”阿秀看过高士奇日间评批人家诗词,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你说的那位高澹人?那是个轻薄人!”“回您的话,”陈潢恭敬地答道,“放荡不拘形骸则有之,‘轻薄’二字似属太苛。” 他的这种恭敬忽然使阿秀觉得有些隔膜,却不知自己说出“格格”身份,已在二人中间树了一道高墙。阿秀略想了想,一掠秀发笑道:“好吧,就依着你。” 店老板见陈潢半夜带着个女人回来,提着灯觑视了半晌,却没认出就是镇上的女叫花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正待要问,陈潢却道:“这是我的堂妹,被人拐骗至此。我这次进京,家叔还特意关照寻访她,不料今日竟遇上了,今晚只好先住在这里了。” “啊,好、好!”店老板对这种事见得多了。客人出去打野鸡、叫妓女是常有的,只陈潢还要撇清称“堂妹”,倒令人狐疑,一头走一头笑道:“既来了就是小人的财神。不过……现在寻个单间儿却不好办——怎好半夜把客人撵起来呢?您说是不,陈爷?” “那……你说怎么办?”陈潢一时倒犯了难。 店老板犹未答话,阿秀却道:“他是我哥哥,同住一室不妨的。”老板原意是多敲剥陈潢几个钱,“撵”走别人,让陈潢再赁一间房,听阿秀说话,便道:“兄妹原不避嫌,只二位是‘堂’兄妹,怕要招惹闲话的——我不说什么,镇上巡头儿来查店,小的不好交代呀!” 陈潢原也想多花点银子再要一间空房,听见“闲话”二字,猛地想起阿秀一直在这儿讨饭,“哑巴”突然说了话,事情会闹大了。听店主人口气大有勒索要挟的意思,便将仅有的十两大银锭摸出来丢去,说道:“今晚只好就这么将就一夜了。这点银子你拿去,给我妹子弄一身像样的衣服来,下余的全赏了你!” “哎哟,您老这么破费,小的谢赏了!”老板满脸谄笑,老着脸揣了银子,打千儿谢了赏,颠着屁股又开门又点灯,不一时便从后房夹了两套半新半旧的衣裳,木梳镜子等用具都带了来,放在桌上,赔笑道:“嘿嘿……实在不成敬意。这是小人浑家过门陪嫁的衣裳,只穿过一水,请小姐将就着用吧……”一边说着,反掩了门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陈潢见她坐在床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痴望着烛火,便背转身子,大大方方说道:“请——妹妹更衣。”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过后,又听木篦丝丝的刮发声,好半天才听阿秀浅笑一声道:“书呆子,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吧!” 陈潢转过身来,竟一下子怔在当地。这是那位身着烂衣、脚拖破鞋、满脸黑灰污泥的叫花子么?阿秀本来天生秀丽,此刻换了水红续袄、藕荷色百褶石榴裙,映着灯光,发似乌云叠翠、鬓如刀裁新鸦,支颐而坐,竟使一室生辉!陈潢见她娇羞满面,流眄送波地看过来,不由心头一阵急跳,忙低下了头,蹭着步儿挨到椅子旁,取了一本书,看也不看阿秀,小声说道:“我……在这里看书,您请自行安歇吧……” 阿秀敛起了笑容,她在蒙古原就倾心汉学,到中原几年,虽不与人交谈,冷眼旁观,已知中原礼俗。见陈潢面孔绷着,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禁一动:“此人是个至诚君子!”她无声叹息一声,和衣倒卧在床上。 这一夜陈潢一眼没合,真个秉烛达旦地看了一宿书。那蜡泪在瓦烛台上堆了老高。 “臭叫花子”居然是“香美人儿”。第二日,高士奇一听说这事,不禁跌脚懊悔:“这等风流韵事,正该我高士奇遇上,怎的失了眼,倒让陈潢这黑不溜秋的水耗子得了便宜!”懊悔归懊悔,他还是推迟了一日行期,到镇上银匠待诏那儿,打了一支卧风金簪,一副银镯,又买了两套贡呢料子,还有一只当时极贵重的菱花玻璃小镜——共是四色见面礼儿。刚回韩府,韩春和兴冲冲迎出来,因见高士奇踱过来,忙站住了,笑道:“恩公快瞧去,人已接过来了,正和老太太摆家常呢!我娘已认她为义女了。”高士奇笑着点点头,加快步子拾级上阶走了进去。 “闺女哟……可难为你了!”韩刘氏正坐在前堂中间,搂着满脸泪痕的阿秀抚慰,“也亏得陈先生慧眼!你在这儿快两年了,我老婆子只瞧着可怜,再想不着你身世恁般的苦……啧啧!这些个糟心的事儿先前只听鼓书先生说过、戏里唱过,要不是你水灵灵在我跟前,说煞了我也难信哪……”陈潢坐在一边,见刘氏如此动情,眼中也噙着泪花。 阿秀自幼丧母,从未受人如此慈爱,乍来韩家,被老太太这番体己话,说得心里又酸又热又舒坦,偎在刘氏身上,哽咽着说道:“娘是积德行善的好人,冷了给我送衣裳,饿了给我送吃的……我虽不敢说,可这些事我件件都记在心里呢!如今来到你家,我是哪里也不去的了!” “乖娃儿,”韩老太太摩挲着阿秀,擦泪笑道,“落叶总得归根,娘虽舍不得你,大理还是明白的。挨刀的吴三桂已经叫万岁爷拾掇了,朝廷总不能叫你受一世的苦,那边也是朝廷管的地面儿么!将来你得济回去,或嫁了人家,别忘了这里还有个娘,娘也就知足了!”阿秀闭着眼,任由泪水淌着,撒娇儿道:“万岁爷要是恢复了我的封地,我可要把您接去,就这么整日搂着我!”韩刘氏笑道:“别折杀了我的阳寿,哪能有那么大的福分?再说,你女婿也不能让我老婆子将你霸占着呀!” “我女婿!”阿秀抬起了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故意指着陈潢,说道,“娘,您问问他让不让……” 韩老太太见阿秀如此大方顿时愣住了,尽管她精明能干,见多识广,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陈潢的脸腾地红到耳根上,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慌乱地说道:“这……这断断使不得。”他马上又纠正道,“我不是说不好,我是说……我已有家室!”“那有什么,”阿秀坐直了身子,正容说道,“你把她接来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下头的话竟没说出口。 “格格厚爱之情,人非草木,陈潢岂有不知之理?”陈潢定了一下心,侃侃说道,“我原不知您的身份,如今既知,怎敢做非礼之事?……家妻温良恭俭,十分贤惠。我的事业是治河,终年在外浪迹天涯,飘忽不定,我已对不起她了,岂忍再误格格的青春年华?更要紧的是格格还要报家仇复旧业,而我对此是无能为力的!”阿秀听了,从韩刘氏怀里挣出,猛地站了起来,想了半日,总觉无两全之计,眼泪无声地流出来,擦了擦,又决绝地说道:“我……是你的人,哪怕等到白发,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我都要等着你……” 两个人正说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传来朗朗笑声。(未完待续) 第六回 视河工天子巡汴梁 评功过图海受惩 高士奇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走了进来,朗声说道:“天一兄好艳福!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独具慧眼,识灵秀于风尘之中,真真令人可羡……”说着,已是进了堂房,上下仔细打量着阿秀,惊叹道:“真个光艳照人!这有什么好臊的?兄弟赠你《长相思》一阕,聊作见面礼儿!”说罢,径自伸着脖子吟道: 蜂也欢、蝶也欢,姊妹撩人语太烦,多言怒小鬟。花一团、锦一团,不识与卿甚的干,低头故不看! 吟罢重又大笑:“我这给你办了四色礼物,可别说‘与卿甚的干’哟!” “陈先生,自我说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阿秀没理会高士奇的调侃,缓缓起身道,“我反正无家可归,也不想就嫁,我说过的话从没改过口,你瞧着办吧!”说罢掀起门帘一甩自进里屋暗泣去了。陈潢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韩家妈妈,阿秀暂且安置在您这儿,她不知中原人习俗,慢慢就会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动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约桃花汛也该下来了。” 因见韩刘氏木雕泥塑般坐着,陈潢一脸尴尬,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康熙到开封视察河工,因京里忙着张罗开博学鸿儒科的大事,明珠和索额图都没有从驾,只带了康亲王杰书和熊赐履来,军务上的事由杰书随时请旨发文,政务则就地咨询熊赐履,倒也妥当。他不想惊动地方官,所以一路微行,一切乘舆銮驾俱都不要,秘密占了开封首府衙门,连巡抚方皓之也不知道当今皇帝就近在咫尺。但因臬司、法司衙门掌着驻跸关防事宜,或有缓急用得着,康熙便命侍卫穆子煦以私人身份出面拜会按察使,宜明皇帝不愿惊官扰民旨意,仰照地方官严加巡视关防。穆子煦是个精细人,眼瞧着臬司发出火牌,调度郑州、新郑、密县等地驻防旗营移防省城,一切均无不妥,方辞了出来。 穆子煦回到开封府衙,已过晌午。御前一等侍卫武丹和两个三等侍卫素伦、德楞泰正在后堂二门站班。前头黄太尊因奉旨照常理事,只在签押房处置民讼,时而静寂无声,时而板子打得山响。穆子煦也不理会,略一张顾,问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没睡中觉么?”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选进入宫的。去年秋天新建木兰围场,东蒙古各王公会武游猎,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只公熊,被誉为蒙古第一勇士,当了侍卫。他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敦敦实实的,一脸憨相,见领班侍卫问话,忙道:“方才户部递折子来,说什么——喀尔喀蒙古难民逃到陕西太多,请给陕西调粮食。刑部王士祯尚书便衣赶来,正在万岁那儿说事儿,闲人都被屏退了出来。还有一位大人也从陕西来,却认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子煦点头进来,果见后堂门口站着个一品大官,蜜蜡朝珠、双眼花翎,正在踱方步,便拱手笑道:“是图海大将军呀!圣上就在里头,不便请安,告罪了!” “告哪门子罪呀?如今你是侍卫里头的大红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将军!”图海停了一会儿又道,“兄弟,我倒真是面圣请罪的,万岁爷若发火了,你可得多关照着点。”穆子煦不禁笑道:“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请?军门别开玩笑——” “谁在外头,穆子煦么?进来!”康熙坐在开封府二堂正中,斜对面条凳上并排坐着杰书和熊赐履,刑部尚书王士祯长跪在下面。听见穆子煦在外头说话,康熙只招呼一声,便接着对王士祯讲:“朱三太子没拿到,又冒出个朱四太子!是假是真固不足虑,但听说官员中竟有人向他请安、行旧主之礼,人心如此不测,朕实寒心之至!” “是!”王士祯叩头道,“所以当时臣即刻上前,掌嘴问他,‘你是谁家孩子受人愚弄,甘冒灭族之祸来这里?’现已审明,伪称朱四太子的叫张缙,浙江金华人……” 康熙的脸色很难看,截住话头说道:“不必再奏了,他既不肯招出主使,就以妖人惑众早早弃市!” “喳!” “你下去吧。” “喳!” “回来!”康熙又叫住了王士祯,慢慢说道:“听说你的诗写得好,进一本来给朕看。嗯……你方才说的,有人看见杨起隆到北京的事,涉及国家大臣,切须机密。也许朝臣里有不安分的人栽赃陷害朕的股肱,但也不可不防实有其事,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王士祯忙叩头道:“奴才明白!” “好,你跪安吧。”康熙吁了一口气,和蔼地说道,“把你的诗本送进大内给朕看,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也缮誊几篇一并呈进。” 看着王士祯躬身退出,康熙方问穆子煦:“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穆子煦听到“股肱大臣”中竟有人暗通叛逆,心里骇然,正在紧张地想心事。听康熙问话,忙道:“是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说是请罪来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叫他进来!”却又转脸对熊赐履道:“赈济蒙古难民的事就这样办吧,从山西先调些粮去。葛尔丹这人不可小看,一边占了喀尔喀,一边修表称臣,实在奸诈过人,朕等台湾的事完了再和此人算账——如今且说博学鸿儒科。看索额图的折子安排的也罢了。近二百人应试,连小几带矮座儿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体仁阁是太挤了些。越发开一个旷古未有的先例吧,一体在太和殿应试。” 太和殿是朝廷举办极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极,元旦受百官朝贺、接见外藩外,从不启用。熊赐履海内文坛领袖,见康熙如此隆重对待文事,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瞥一眼刚进来的图海,欠身说道:“万岁如此重视修文,实天下苍生之福!不过,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后尚未修复。因国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拨银,一时恐怕难办。”康熙仰脸想了想问道:“得多少银子?” “这……”熊赐履因没想过修太和殿的事,倒被问住了,顿时脸一红,杰书见他尴尬,忙插话道:“工部没估过,熊赐履不好妄言。不过康熙十二年,奴才曾问过当时尚书米思翰,约需三十万两银子。”康熙听了略一沉吟,对熊赐履道:“就是三十万。发文寄给明珠、索额图,叫工部出十万,剩余二十万由在京诸王乐捐报效。”说罢,将目光扫向图海,问道,“图海,你来见朕何事啊?” 图海眼巴巴地听了半晌,康熙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心里正自发毛,猛听见问,叩地有声答道:“奴才……向主子请罪来了。” “哼,你居然‘有罪’?”康熙冷笑一声,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闪着寒光,问道,“余国柱参你十款大罪、三不可恕的折子,朕已批交部议,想来你是拜读过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该闭门思过,是不是还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钟?”图海忙伏身下去,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当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万岁圣明,六条军令中实无‘抢掠民财者斩’,奴才是有意放纵军士抢掠,以补饷银不足。求万岁天心明察,当时只有五万军饷,平叛数年,户部不曾拨过一两银子……”“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正是图海最忌讳的。先前在朝时,*和图海是要好朋友。“三藩”乱起,平凉事变,*造了反,康熙命图海和周培公将兵征讨。平凉大战之后*兵败归降,康熙深恨*背恩负义,密旨令将*召进京师,准备凌迟处死。因见*兀自欢天喜地预备入京“领赏”,图海实实怜悯,便暗暗地透了消息。*却也不忍让图海受到牵累,醉酒之后,令部将用湿棉纸一张张糊在脸上,窒息而亡。听康熙这样追问,图海情知无法再瞒,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主子问到这事,奴才实无言可对……”杰书在旁说道:“你何必躲闪,大丈夫做事要敢于承当嘛!”熊赐履也道:“主子问话,你怎么能说‘无言可对’?真是天下奇闻!” 图海颤声说道:“二位大人教训的极是。当日奴才奉旨为抚远大将军,诏书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只身入危城,劝*归降,曾言愿与臣以身家性命保*无事……臣不杀*无以维护国家纲纪,即是不忠;送*入京受凌迟之苦,不但对*言而无信,且陷周培公于丧仁失义——两难之间,臣取其中,令*自尽谢罪……” 康熙听完没吱声,铁青着脸站起来,靴声橐橐踱了几步,长叹一声说道:“这样一来,你倒是忠信仁义俱全了,为什么不替朕想想?当初朕是怎样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杀了朕的经略大臣,朕下诏命他将功补过,既往不咎,但依然反了,作践三省土地,蹂躏数百万生灵,轻轻地一自尽,竟然万事俱休!他若不反,吴三桂早两年就殄灭了,何至于修一个太和殿也捉襟见肘?”康熙似悲似喜地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受任出京,康熙赠枪加宠,温语抚慰的往事,熊赐履、杰书和侍卫们都是亲见亲睹,想起往事也都惨然动容,却听康熙又道:“朕严旨令他进京,也实是想再见他一面,好好想想当初怎么会错看了这个人,朕一直奇怪,一个人受恩如此深重,怎么会这么快忘恩负义……”他话音未落,图海早五内俱沸,伏地啜泣。 杰书见康熙感伤,忙劝道:“万岁乃天下共主,有包容宇宙之量。*畏罪自尽,也算遭了天诛。奴才以为此事就……免于追究了罢。” “传旨,余国柱着晋副都御史之职。”康熙拭了泪坐了,又对图海道,“你是有功之臣,带三万人半月荡平了察哈尔,又歼平凉叛军十余万,为朝廷立了大功,但功过须得分明——晋你为一等伯赏功,革掉你的双眼花翎罚过!” 晋一等伯是极重的赏赐,拔去花翎又是极失体面的惩罚,康熙却同时加于一人。杰书等人还不觉怎的,熊赐履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细想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置办法,正寻思间,图海已深深叩下头去,说道:“奴才叩谢天恩!” “起来吧。”康熙已恢复了平静,呷了一口茶,笑谓熊赐履,“银子的事,你下去和图海也商议一下,能否从他军饷里挪出些来,腾出钱来赈济一下蒙古难民——他有的是钱,不要怕穷了他!朕心里雪亮,连你杰书在内,打起仗来,兵和匪是难分的。” 康熙在开封住了六日,每日都要到黄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几处决口堤岸大抵都已看过。第七日便专程来看最大的决口地铁牛镇。 铁牛镇坐落省城开封东北二十余里处,历来是个屡修屡决常遭水灾的地方。因星相术中十二地支相生相克之理,丑属阴土,和阳水相对,为“无忌之刑”,不知何年何代,人们集钱临河铸了一头重逾万斤的铁牛,因而名曰“铁牛镇”。康熙十七年秋,大堤再溃,堤外数千顷良田已被夷为荒凉的大沙滩。 日值辰时,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中天,偶尔还能见到被埋在沙丘里的鸱吻、房顶。 “熊东园,”康熙骑着马,嘴唇紧紧绷着,眯缝着眼遥望远处滔滔的黄河,良久才问道,“你是读遍廿一史的了,晓得这条河决过多少次改道多少次么?”熊赐履忙稍稍纵马跟上了康熙,欠身说道:“恕臣没有留心,但也实在无法计算,大抵十数年、三五十年总要改道一次,决口则几乎年年都有——这是天赐我中华的祸福之源啊!”“应该叫功过之河。功大得无法赏赐,过大得不能惩罚。”康熙言下不胜感慨,“朕在位期间,即使别的事都平庸无奇,治好这条河,也是功在千秋啊!” 康熙的语气很重,熊赐履和杰书都知道治河事艰役重,历朝都视为极头疼的大事,便不敢轻易接口。康熙勒缰缓缓走着,又叹息道:“如今看来,最难得的竟不是将相之才。文治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管好吏治民政,百姓不生事就好;打仗嘛,懂陆战的有图海、周培公、赵良栋、蔡毓荣;懂水战的有施琅、姚启圣。可懂治河的呢?朕即位以来已换了四任河督,竟没有一个成事的!唉……” “圣心如此仁慈,上苍必佑,请主上不必过于焦虑。”熊赐履无可安慰,苦笑道,“昨日邸报说,靳辅已经上路,且让他试试看吧。”杰书拍手叹道:“人才还怕没有?但会治河的人未必会八股策论,从童生秀才慢慢考到举人,从州县官再一步步升迁,待朝廷晓得他会治水,一千个里也不定能找一个哩。” 康熙听了,思量半响,一笑说道:“所以朕并不专重科举,留着纳捐这条异途,也算另开才路。明儿再下一道谕旨,着各省大员密访人才。也不限于治河,凡懂得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音律、书画、诗词、机械的,凡有一技之长的,都要荐给有司养起来,做学问,做得好也可出来做官。靳辅这人,不只是明珠荐过,李光地、陈梦雷二人也曾荐过。也许真能办事,回京见了再说吧。” 提到李光地和陈梦雷,众人谁也没敢言声。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既是年谊又是同乡好友,如今却翻了脸。陈梦雷原奉密旨在耿精忠处做官,商定由居丧的李光地向朝廷转奏逆军情报。但李光地报朝廷的折子里却没有提到陈梦雷。如今耿精忠败亡,陈梦雷作为从逆重犯锁拿进京,写的《告城隍书》、《与李光地绝交书》风行天下,李光地却弹劾陈梦雷负恩背义、甘心从贼,钦命官司打得朝野皆知。康熙陡地想起他们,一阵心烦,跃马登上一座沙丘,远远眺望黄河。河风吹来,康熙的宝蓝色长袍撩起老高。 “你们是做什么的,还不快到那边镇上!”远处岸边有个人,一边将手臂平伸出去,似在测试风力、风向,又似目测对岸的大堤,一边冲着康熙喊道,“喂,说你们呐!你们这十几个阔公子不想活了?要看景致,到城里铁塔上去!” 康熙身后的御前侍卫武丹见此人无礼,双腿将马肚一夹跃上前去,用马鞭指着那人吼道:“你管得着爷们?”(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0442.shtm HTTP/1.0 Host: www.31xs.net X-Forwarded-For: 66.249.75.178 X-Real-IP: 66.249.75.178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application/xml;q=0.9,*/*;q=0.8 From: googlebot(at)googlebot.com User-Agent: Mozilla/5.0 (compatible; Googlebot/2.1; +http://www.google.com/bot.html)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七回 求贤遇贤失之交臂 畏祸种祸天命难 武丹原是关东马贼出身,生性最是粗野,一开口便伤人,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他打量了一眼这个测试风力的汉子,笑问道:“大哥,既然这里不能呆,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是河伯陈天一!”陈潢冷冷说道,“这位出口伤人的有种,就让他留在这里,你们快走吧!”他一边说,手比目视一刻不停,看也不看康熙一行,又道,“桃花汛一个时辰就到,这里顷刻间就是一片汪洋!” 康熙听见这话,反而下了马,过来问道:“你的命不是命?我舍命陪君子!”熊赐履顿时急了,不管这人是疯是傻,桃花汛在这季节肯定是有的。他深悔今日粗心没有虑及,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说道:“龙爷,没什么好瞧的,且到镇里打尖儿去——这位兄弟,多谢提醒了!”康熙一边跟着走,一边大声道:“既这么险,你也快走吧!” “我要测水量水位,此刻千金难买。”陈潢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声,又颇自得地扬言,“淹死我的水下一辈子才能来!”说着,便急步向上游走去。 康熙君臣十余骑一阵疾驰奔回铁牛镇,在镇边一个过路干店棚下坐了。康熙要了一盘黄河鲤鱼,一桌小菜,一边吃,一边心神不定地翘首望着河边,夹了几次菜,都从筷子上滑了下去。这里距黄河有七八里远。众人见镇上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一切都很平静,也就放了心。穆子煦见康熙心神不定,因笑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全有——也不知那人是个疯子,还是个痴子,主子别理会他!”康熙听了略一点头,坐了默默吃酒。熊赐履和杰书一边坐一个,不敢动箸,只拣菱角、鲜藕小心地品着相陪。 过了好一阵,陈潢也从河滩上走过来,向店主买了两个烧饼、一盘牛肉干,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康熙对面,手撕口咬大吃大嚼。康熙悄悄取表看了,已近一个时辰,揶揄地笑道:“我说河伯老兄,你怎么放了一个哑炮呢?方才不是你说一个时辰大水即到么?” 陈潢没有立即答话,瞧瞧棚柱日影儿,又向上游望望,将一大片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再好的表也没日头准——少时再看!”杰书和熊赐履见他兀自吹牛,不禁失声而笑。武丹怪笑着对穆子煦道:“你我兄弟也算见过点世面的了,可从未见过这么一位吹死牛不倒架的活宝呢。” 但他们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因为沉雷一样的河涛滚动声已隐隐传来,大地都被撼得簌簌发抖。宁静的铁牛镇顿时哗然大乱,地保满头大汗,筛着锣飞也似的跑着大叫:“潮神爷来了!居民人等,都到东岗上回避了——”人叫声、狗吠声,老太太念佛声、孩子的哭叫声,收拾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搅得开锅稀粥似的,一群群人连成片、滚成团争先恐后地向东涌去。 “爷们,发哪门子呆呀!”店老板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过来,见康熙站在棚下不动,旁边几个人也都僵立着,急急地说道:“今年不比往年,河堤全垮了!快,快走!” “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潢只起身望望,反而又坐了下来,破颜一笑说道:“此乃铁牛镇,有神牛镇水,何惧之有?你们走吧,这么好一桌酒菜,只便宜了我陈某。明日回邯郸,正好为我北上饯行!”康熙已知陈潢的能耐,一把扯住陈潢道:“明日我为你摆酒,在这里太险了!” 陈潢看了看康熙,摇头道:“多承厚爱,我须要留在这里看潮。放心吧,桃花汛来不了铁牛镇!”康熙见素伦和德楞泰扑过来要扶掖自己,一摆手制止了,目光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为什么?你是神仙么?”陈潢一怔,随即大笑道:“哪里有什么神仙!我告诉你,此时黄河水中有六成泥沙,铁牛镇一带河宽五百丈,均深七尺,加上洪水,不过上涨两丈。河岸距镇一千一百丈,这沙滩便是天然屏障。水上沙滩,流势缓冲,泥沙必淤,愈积愈高,说不定淤起一条长堤来。这可节省皇上几十万银子呢……”他说得滔滔不绝,把个康熙听得愣了神。陈潢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夹起牛肉往嘴里送,还要长篇大论地说,早被武丹照脸啐了一口:“闭住你的狗嘴!你八成是个疯子,活腻了!在这里等着喂王八吧!”熊赐履大喝一声:“德楞泰、素伦,架着主子快走!” 德楞泰和素伦“喳”地答应一声,不由分说将康熙扶到马上,武丹向马屁股狠命就是一鞭,那马狂嘶一声扬尘而去。武丹阴沉着脸上了马,鞭杆儿指着陈潢的鼻子恶狠狠说道:“你这王八蛋,活着出来,可别撞到老子手上!”说罢“笃”的一声打马而去。偌大镇子立时空落落的,只有一个陈潢在棚下稳坐。此时河涛的呼啸声已如千军万马般铺天盖地而来…… 但黄河水毕竟未进铁牛镇,头汛过后,竟果真奇迹般涌出了一道丈余高的天然沙堤。第二日凌晨,康熙派穆子煦飞马到镇上来看,逃水的人们尚未回镇,只康熙一席丰馔被陈潢吃得杯盘狼藉,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回京路上康熙为此一直不悦。小太监秦哲不知他的心事,变着法儿逗乐儿讨他欢喜,竟惹翻了康熙,令人扒掉他的裤子打了个臭死。武丹虽心粗,却也知是自己误了康熙的事,见他拿人作法出气,一路更加了小心,生怕触了霉头,连道貌岸然的熊赐履也变得有点蹑手蹑脚的了。 安徽巡抚靳辅因有几个极精干的幕僚,办事向来迅速。奉旨后,两个月间,便将手中积案清理了,并将未了的文案俱一应移咨藩司衙门代理,又命两个师爷先至清江查看黄、淮、运三河交叉处,准备提奏将河督总署由济宁迁往清江。一切预备停当,便叫了他最得用的幕宾封志仁过来下棋。其实,他哪来的闲心,他正为即将上任的河督发愁呢! 靳辅自幼酷爱水利。康熙十年他受任安徽巡抚,恰逢黄河改道,贯境而过。他初试治水之道,居然颇见成效。但是要接任治河总督,靳辅心里却很有点忐忑不安。黄河从三门峡向东,水势平缓,至徽宁一带由于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积,将河床愈淤愈高,远远望去,像一条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龙,因而名叫“悬河”。历来地方官对河督一职视为畏途。如今朝旨虽未下,明珠来信已透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儿,靳辅虽说由正二品晋为从一品,反倒显得有些神魂不定。 对面坐的封志仁见他走神儿,晓得他有心事,两手“咔咔”地敲着吃下的棋子儿不言语,翻着眼不时地看看靳辅。他知道靳辅脾性,自己就是不问,这位东翁迟早也会自己说出来。 “现在的事还成个什么体统?”果然过了一会儿,靳辅舒展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外官愈来愈难做啊——手长些要钱,老百姓骂你是民贼;不要钱,打发不了上司,朝里就有人诬你是国贼……反正进退都是个贼名儿!唉……” 封志仁点了点头,走了一着“高吊马”,问道:“东翁,这次进京,带多少钱?” “唔?” “我是说,带少了是不济事的。” “带了一万五。”靳辅微笑道,“这回我也要做贪官了。河工银子下来,这笔账要开销出去。河督不比巡抚,这个坑我填不起。”“一万五!”封志仁轻声重复一句,狡黠地眨了一下眼,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靳辅看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道:“怎么,不够使么?” 封志仁搓搓手,若无其事地一笑,说道:“够使不够使哪里说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缘儿,一个子儿不花也是有的。封疆大吏是什么行情,我真的不晓得。我的同乡刘瞎子捐了个同知,捐银只三百两,投的是明相门路,门包一千七、堂官五千,实到明相手里八千,才放了个实缺知府。江西刘汝本,用一千五百两金子打了个佛爷送索中堂做寿礼,票拟下来即授淮西盐道。还有我的一个表亲徐球壬,月头里进京,听说带了五万……这和做生意竟是一个理儿,买者情愿,卖者甘心,一分价钱一分货,言无二价,童叟无欺!”他说着,靳辅已是脸上变色,身子一仰,梗着脖子道:“要是这样儿,我一个也没有!我做到这么大官,不能那么下作。这一万五也不过买个平安,要是还不行,只好随他便!” 正说到此,门上司阍走进来禀道:“中丞,外头有个年轻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想求见中丞——说是李安溪大人的家眷……”说罢,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靳辅听了一愣:李安溪就是李光地,平素只有见面情分儿,如今他是国家勋臣,怎么会将妻儿托付给自己,又怎么会连封书简、名刺一概没有,母子三人就上门来拜?心下正疑惑着,口里却吩咐道:“你站着愣什么,快请进来!”长随躬身答应一声:“是……不过他们三个人……奴才瞧着实在不像官亲。那衣裳破得像叫花子似的,鞋子都绽了……” 靳辅听得站起身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封志仁问道:“你没有告诉她,靳大人没带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离任进京?”长随忙道:“回封爷话,奴才说了。她说正是听说中丞进京,请中丞念同朝为官情分,带她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她身上是一文盘缠没有了……”靳辅略一踌躇,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请进来见过再说吧。” 片刻,果见长随带着一个衣饰褴褛的年轻妇人进来。靳辅看时,她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细挑身材,瓜子儿脸上细细两道八字眉,眉尖微颦,虽是神色憔悴,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很有精神,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踽踽地进来,不等靳辅说话,先蹲了两个万福,便跪了下去,轻声说道:“贱妾李秀芝叩见靳老爷……”靳辅用手遥遥虚扶了一下,说道:“尊夫人请起,看座,这断不敢当,晋卿大人乃当今天子幸臣,靳辅倚重正多,这如何使得?” “回大人的话,”李秀芝坐了,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红着脸说道,“这是礼所当然,贱妾不是晋卿的正配……”说着将茶递给左手的孩子,颤声说道,“兴邦,你喝点,再给弟弟……”那孩子端过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递给右首的孩子,道:“兴国,你喝……”兴国大概渴极了,接过来便喝了个底朝天。 封志仁留心看时,这两兄弟一般个头,一般装束,一般相貌,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极似孪生兄弟,因问道:“在下封志仁。恕无礼,不敢动问李太太何以沦落至此?”秀芝眼圈一红,欠身说道:“我们母子三个变卖家财,从杭州到福建安溪,投亲不着,又千里跋涉到这里。听说靳大人就要进京,想请携带我们到北京见见光地……我倒勉强支撑得来,两个孩子实是走不动了……”说着,泪水早簌簌落下。 “难道安溪李家没人?”靳辅诧异地问道。 “有的……”秀芝抽咽着,已是泪湿襟袖,只矜持着没有放声,“他们……他们不肯认亲……” 靳辅和封志仁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族,怎么会这样没道理?靳辅嗫嚅了一下,终于问道:“两位少公子今年几岁了,怎么会生在杭州?” “大人,这话不问也罢。”秀芝拭泪说道,“您如果疑我冒认官亲,就请治罪;如果信我就带我去;如果不肯带,也就罢了。欠您这杯水之情,来日叫光地还你就是。”说着便要起身。 这少妇柔声温言,淡淡几句话,倒把靳辅顶得一愣,忙道:“请不要误会,并没有疑你的意思,你如真的冒认官亲,怎敢和我同去见晋卿?”封志仁早叫过人来,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饭,又叫人上街给夫人购置衣裳。 “这又是一桩难为人的事。”待秀芝他们出去,靳辅长吁了一口气,对封志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认她,李安溪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这里边怕有隐情呢!” 封志仁用扇子敲着手背,沉吟道:“这件事早就洞若观火了,只是她还回护着李大人,不肯说。李大人居丧丁忧期间,居然与青楼女子有私情,这‘道学’二字……唉!”靳辅一呆,蓦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说道:“其实居丧不谨之罪还在其次,抛弃骨肉,为父不慈,更属丑闻。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热,等着进上书房,岂肯认这两大罪名?”说着倒抽了一口冷气。封志仁突然一笑,说道:“东翁太多虑了,我倒以为这是奇货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饰过去,这个人情怕要比一万银子还值钱。东翁,李晋卿可是索额图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隔了一日,靳辅便带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黄河淤沙早断了漕运水路,坐船眼见是不成的,便沿黄河北堤逆行向西,顺便沿途查看河情。过了开封向北折,进入直隶境内。靳辅等不进邯郸城,径自来到黄粱梦北的临洺关驿站落脚。 用罢晚饭,天已黑定了。靳辅穿一件绛红袍,也不套褂子,与封志仁一同踱出天井。遥见黄粱梦一带灯火辉煌,映得半边天光亮,便问:“志仁,你赶考多次从此路过,前头明晃晃的,是什么去处?”封志仁未及答话,驿站值夜的门吏在旁笑道:“抚台大人,您要明儿就走,小的劝爷去瞧瞧。那份热闹天下少有!明儿四月四,黄粱梦赛神,光戏台子就搭起六座。”靳辅笑着点点头,对封志仁道:“陪我走走,权作消食罢!” 二人边聊边走,半顿饭光景就到了黄粱梦,果真热闹非凡。庙里庙外上千支火烛,几百缸海灯燃着鸡蛋粗的灯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队队高跷有扮八仙的,有扮观音、孙悟空、猪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厢、牡丹亭之类故事的。六台大戏,东西两厢各三台,对着唱,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乱响,根本听不清台上唱的是什么。戏台子下头人群拥来推去。什么卖瓜子儿的,卖麻糖、酥油茶的,卖酒食小吃的,一摊摊,一簇簇,应有尽有,摆卦卜爻、测字算命的先生亮着嗓门,可着劲儿高声喊叫……封志仁不无感慨地说道:“东翁,看来孔夫子难和太上老君、如来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见过,哪里有这样的排场,这样的热闹!” “战争未毕,太平盛境已经显露出来了。”靳辅的心情畅快了些,“只要不打仗,兴复快得很!志仁,你瞧见没有?这里还有洋货店,那么大的自鸣钟都摆上柜台了——魏东亭真是个有办法的人!”“那是,”封志仁笑道,“从海关运出去的是绸缎、茶叶、瓷器,我亲眼见过;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银子,海啦!”说着,二人便踅进后庙,在神道碑廊中就着烛光沿壁细看前人题词。有颂扬神道的,也有祈福求子的,还有抒发志向、牢骚的。靳辅因见到高士奇的批语,“狗放屁”三字颠来倒去地使用,哈哈大笑道:“这个姓高的真乃轻狂自大!” “钱塘有名的才子嘛,心高眼空也是难免的。”封志仁一笑说道,“听说他批评别人文章、诗词,大抵只这三个字。‘放狗屁’属人放狗屁,偶一为之;‘狗放屁’是责其品行不端,文尚可取;‘放屁狗’是指专门放屁之狗责其人品文品俱劣……”他没说完,靳辅已是忍俊不禁,笑道:“总之都是放屁,优劣却在微妙之中——哦,这个陈潢的诗倒有趣:‘要与先生借枕头’。字也颇有风致——陈潢,这个名字好熟,再也想不起是何许人了!” 封志仁摇着扇子沉吟半晌,说道:“陈潢——陈天一嘛!钱塘陈守中的弟弟。因八字缺水,从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竟成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读过他的《扬水编》,不是击节称赏来着?”靳辅叹道:“原来是他!可惜,遭际不幸,竟流落至此!羡古人一梦风流,真令人惋惜——只恨不得一见!” “不才在此,”身后忽然有人说道,“二位先生有何见教?”(未完待续) 第八回 白衣秀士纵谈治河 轻薄孝廉借故骂 靳辅和封志仁都吃了一惊,回头看时,灯光烛影里,一个黑瘦汉子穿一身皂袍,面带笑容站着,除了两只眼睛虎虎有神,实在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久闻大名的陈天一如此其貌不扬,教人如何信得?封志仁诡谲地眨了眨眼,笑道:“哦……尊驾原来就是心逸老先生的胞弟,久仰久仰!令堂兄明粹公从高要县升转之后,转眼已是三年,他如今在哪里供职啊?” 陈潢听了不禁一怔,随即开怀大笑道:“先生,你是盘查我的履历啊!陈心逸是绍兴人,与钱塘陈氏隔枝甚远。家兄陈伯仁,字守中的就是。至于你说的明粹公,我根本不晓得是谁!”靳辅因见封志仁尴尬脸红,忙遮掩道:“这是志仁兄误记了。天一先生,实不相瞒,我就是靳辅,进京领训,将受任督河之职。正想求问先生治河之术——如此有缘真是三生有幸,请移步同至驿馆一叙如何?”陈潢满不在乎向封志仁一笑,三人便回临洺关驿站去。 陈潢从河南回黄粱梦已是三天,却只不敢到丛冢去,因为他知道阿秀就住在韩家。进去见面,如何应付这位不知礼法的王女呢?他深悔自己临行匆忙,将《河防述要》文稿遗在韩家。若不取回,那上头凝聚着自己十余年心血劳苦,又割舍不得。踌躇再三,陈潢暂且住进客栈,想慢慢设法取出手稿。今夜因来逛会散闷儿,恰巧遇到了靳辅。 清茗一盏,点心一盘。在临洺关驿站正厅,靳辅和陈潢隔几坐着,封志仁在一旁相陪。靳辅也不寒暄,一开口便问:“今天子圣明,以治河为首要政务。先生学贯今古,不知何以教我?” 陈潢很激动,啜着茶,俯仰之间显得神采照人:“中丞大人,既承下问,陈潢敢不披肝沥胆直言相告?黄河是当今河道漕运百害之源,要治漕运,非从黄河下手不可,这是老生常谈,却也是至理名言。黄河自古有忧患河之称,自青海贵德,流经甘陕黄土高原,激流而下,一斗之中沙居其六。入开封之后地势平缓,水流缓慢,沙淤河身。豫东、皖北、鲁南、苏北便成为它肆虐之地。自宋朝熙宁年后河道南移,黄淮合流,交汇于清江,一并涌入运河,使运河泥沙沉积、堤坝崩坍,阻塞漕运粮道。之所以造成如此恶果,虽说有自然之理,也实是历来治河官吏无能,不精水性的缘故。” “唔?”靳辅边听边点头,含笑说道,“愿闻其详。” “听说中丞要把河督府由济宁移至清江,愚以为大人之见识高过于成龙。”陈潢轻咳一声,又道,“于成龙虽有治河之志,却无治河之术。自康熙元年至今,黄河年年决口,淮水、高良涧决口计三十七处,高家堰决口七处,黄水乘高四溃,冲决千家岗,灌入烂泥潭,又分一股进洪泽湖,居然不再归海,横流于宿迁、沭阳、海州、安东和下河七州,运河被塞得严严实实。于公以大禹治水千年陈法,清沙排淤,耗费千万民力,可是,汛期一到立即化为乌有。足见他学术不精,虑事不周,不能洞见病根。” 陈潢说的确是病根所在,靳辅心下不禁有知音之感,连封志仁这样的治河老吏,听了陈潢的剖析,也觉得耳目一新。但靳辅的为难处也在这里,叹息一声道:“于公也有他的难处。若从根上慢慢治理,眼前很难符合圣意。直隶就是无事,每年也得漕运四百万石粮,何况——”他突然想到康熙在白洋淀,微山湖练水军的事尚属绝密,便住了口,只说,“漕运不通不行啊!”“应当边治漕边治黄嘛!”陈潢冷冷说道,“于公只一味开宽河道,这黄河里的泥沙是人工清得完的?清了又淤,淤了又清,一万年也治不得!皇上拿掉他的河督,实在是神明。” 封志仁见陈潢言语激烈,不安地看了一眼靳辅,欠身问道:“依你之见呢?” “四个字,”陈潢手一摆,说道,“束堤冲沙!” 束堤冲沙!靳辅目光霍地一跳,站起身来,背手搓着辫梢,踱了两步,倏然回身道:“请讲,讲得好!”“筑堤束水,以水冲沙。”陈潢仰身说道,“这不是我的自创,前明潘季驯已有论著。河堤加固加高,夹紧河道,水势一定增强,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旧沙也能卷带入海。河床必然越来越深,河道也一定愈来愈低,就不会有决堤之患……”说着不禁拊掌而笑,“放着这样高明的治河术不用,去学四千年前的禹王,那还不是缘木求鱼?” “天一兄,”封志仁听得怦然心动,倾身说道,“你这番高论,真有醍醐灌顶之效。但靳大人这个差使,里头的繁难一言难尽啊……” “何尝不是啊……”靳辅拍着脑门,不无感伤地自言自语道,“目下河患深重。黄水倒灌,黄淮合流东下,淮阳已成泽国……”说着颓然坐了,不再言语。封志仁苦笑道:“两河河务实在难办,河督换了一任又一任,无论清官、贪官都在这里翻船,闻者心凉,见者胆寒呀!” 陈潢听了微微一笑,坐回椅上跷起腿来呷了一口茶,按着杯子说道:“本来邂逅相逢,闲谈而已。陈某一介微末,信口开河,纸上谈兵。靳中丞权作什么也没听见也罢。”说罢起身便走,“夜深了,陈潢告辞!” “天一先生!”靳辅忙叫道,“请留步!”陈潢转过身来,灯影下三人六目相对,不住转换着神色,一时谁也没说话。移时,靳辅方道:“治河治漕的事圣心已定。我们谈得深了,才说起这些难处。我剖心直言:实恐治水失误,病国害民,有负皇上寄托之重啊!” “也恐误了中丞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吧?”陈潢一笑,改容说道,“河务艰难,任重事繁,积重难返,岂有不惧之理?但中丞在安徽治河情形,陈潢是晓得的,如能这样实心办事,天下事无不可为——我今晚同您敞怀交谈,就为的是万岁有眼力,选中了您!——盘根错节能显利器,河道长久失治,必有人奋起承担。能担此巨任的非公莫属,又何必瞻前顾后,畏惧彷徨?” 靳辅眼中泪光闪烁,两步抢过来,扳住陈潢肩头问道:“陈先生,这真是知心之言!我读过你的书,读其书想见其人,如今人也见到……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陈潢心中一阵发热,颤声说道:“潢乃草芥寒士,有志立功,无由进身。士为知己者死,潢愿终生随公辗转大河之滨!”旁边的封志仁听陈潢说到“有志立功,无由进身”,想到自家潦倒名场半生,不禁黯然泪下。 当下,三个身份不同、志同道合的人小酌细论,你一言我一语详议面见康熙应奏的条陈。不知不觉已是更下四漏。陈潢方欲回下处安歇,驿馆门吏进来,将一个包裹捧上,笑道:“陈爷,方才丛冢韩家派人送了这个来,说是您的东西……” “他人呢?”陈潢一惊,问道。 “丢下东西就去了,”门吏笑道,“他说请陈爷打开包裹一瞧就明白了。” 陈潢疑惑地打开了包裹,上面是自己的书稿,下边一张薛涛诗笺折着,展开看时,却没有字,只有一绺青丝乌发用红线扎着,还有一枝绢纱制的毋忘我花。这一夜,陈潢思前想后心乱如麻,竟未曾合眼。 博学鸿儒科与当年常科同时举办,轰动了北京城。这博学科唐开元十九年开办过一次,宋高宗南渡之后又开了一次,距此已是五百余年,原名都叫“博学鸿词科”,偏康熙改了一个字,将“鸿词”更名“鸿儒”。那来应试的无论中与不中,便都有了“鸿儒”的身份,这样的身份是十分荣耀的。自康熙十七年夏秋,公车会试的孝廉们水舟陆车络绎不绝,荟萃京华,各式轿马、车船充塞街衢,京里京外寺院馆堂,酒楼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会友之地。最显赫的还是要算各地奏荐应试的博学科硕儒。这些人从水路来,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楼船坐舰;从陆路来,是八人官轿,轮班抬轿的轿夫都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打道而行——前头一概插了“奉旨应试”、“肃静回避”的杏黄虎头牌——进京时也不住店,分居于达官贵人家。 参加北闱的举人,与这些硕儒比起来,就寒碜得多了。 高士奇进京带了五百两银子。他原脾气大,手面阔,竟很快花了个精光。一进京他就拜门子,却不谙这里头的规矩,过一道门槛要一笔钱,处处都“孔方兄”当家,花了四百两银子只结识了明珠和索额图两府里的二管家。如今点数盘算,共余二两六钱现银,欠店上的十六两房饭钱尚无着落。高士奇心中虽然有气,却不知愁,照样儿摆阔,叫店家“只管记账”。这店主原是行院乌龟出身,见多识广老于世故,见高士奇虽每日打茶围、叫戏子闹得沸反盈天,只手头慢慢吝啬了,知道情形不妙,只口头上虚应承,颜色中便透出不恭敬来。高士奇心里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因前日索额图管家来说,三月十五中堂大人集名士会文,叫他也去凑凑热闹,只要讨了中堂欢喜,不须会试就可荐为鸿儒。眼巴巴地盼到这日,高士奇换下了蓝贡缎袍子,着一身青布截衫,步行来到玉皇庙街的索府。管家早在门首站着,见他这身打扮,跌脚埋怨道:“老高,你这叫花子打扮怎么见中堂呢?——你得稍等片刻,李光地大人和靳辅大人正在书房和老爷说话儿……”话未说完,后堂便传出“送客”的呼叫声,高士奇只好退到一边。 一时,李光地和靳辅一前一后摇着步子出来,都是脸色铁青。出了大门,两个人同时站住,李光地一揖说道:“靳公请——”便将手一让。 “晋卿,”靳辅冷冰冰说道,“方才所言之事还望三思,若惊动天听就不妥了。”说罢便哈腰上轿。李光地悻悻说了句:“随你。”也便登轿扬长而去。高士奇和门上众人看了都莫名其妙。高士奇见他们去了,这才转脸对管家笑道:“不要瞧我衣裳寒素,此乃书生本色,富贵贫贱听天由命,老蔡你只管放心。”说着便随老蔡进来,却见索额图从后厅踱出来。 “你就是高士奇?”索额图因调解李秀芝的事,靳辅和李光地翻了脸,心里正不自在,见老蔡带了人进来,才想起这档子事,便站住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高士奇问道。 “是,学生高士奇!”高士奇见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阵不快,咽了一口唾沫答道。索额图也觉刚才问话太过生硬,吁了一口气笑道:“你名气不小啊,连查慎行都推荐说你有才学——来了就随便坐,不要拘束——汪铭道老先生正出题目考较大家呢!”说着便进了正堂,自坐在迎门大炕上,倚着大引枕瞧热闹儿。 大厅中间共摆了四张桌子,只首席一桌最热闹,坐了五六个人拥着一个山羊胡子老者说笑。高士奇便知这是索府的幕僚清客。旁边三桌也有二十多人,这里头品类颇杂,有的是斗方名士,有的是落第举人、名医、名卜,有的能诗,有的善画,不一而足,大约都是临时邀来会文的,显得有点拘束矜持。高士奇相了相,想那山羊胡子干瘦老头儿定是汪铭道——有名的燕北四儒之一——便大大方方一揖,报了自家姓名,径自至上席扯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便问:“听说老先生正考较众人文字,敢问题目?” 汪铭道是索额图府的头号幕僚,康熙十三年入了索府,索额图以师礼相待,专为索额图草拟条陈奏折,见高士奇如此放肆,不快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嗯。共是三个八股破题,‘三十而立’已有人做了,还有两个——‘井上有李’和‘童阙将命’,大家都在构思呢。”高士奇瞟一眼索额图,自斟自饮一杯酒,笑道:“这两个破题有何难哉?” “难是不难。”对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推了推玳瑁眼镜,冷冷说道,“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 汪铭道干笑一声,对身边那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人说道:“铁嘉、锡嘉,此人既出大言,焉知没有实学?你们兄弟且听听高先生的妙文。”高士奇这才知道,这二人是通州名士陈铁嘉、陈锡嘉。他懒懒地撮了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得咯嘣嘣响,一时没吭声。众人见他如此狂放,不禁愕然。 陈锡嘉耐不住,问道:“士奇先生,既云‘有何难哉’,为甚一言不发呢?”高土奇伸着脖一子又吃一杯酒,笑道:“《井上有李》这么破——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 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索额图一口茶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正想说话,却听高士奇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已是笑倒了。 “轻薄!”汪铭道却没有笑,捋着胡子说道,“这种东西,居然也来登大雅之堂。” “敢问老先生何谓轻薄?”高士奇面不改色,笑问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晚生破题错在哪里?”汪铭道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天子素以文章取英豪。以轻薄小巧取胜之人,岂能入上乘之林?”高士奇一笑,见他能耐不过如此,索性放胆大声道:“《童阙将命》我也有了——于宾客往来之地,忽见一无所知之人焉!” “童阙将命”出于《论语》。孔子原意指的是招待宾客,命童仆服侍。高士奇独出新解,竟借题发挥暗骂汪铭道“一无所知”。众人听了虽想笑,因碍着汪铭道是东家首席顾问,都不敢笑出来。陈铁嘉是汪的学生,见高土奇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微微冷笑一声,左右顾盼,因见盆中海棠盛开,便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高士奇将箸一放,笑道:“领教。” “春海棠!” 高士奇不禁一怔,觉得难以对得贴切。但他毕竟是此中老手,沉思良久,一拍手笑道:“有了——夏山药!” “带叶春海棠!”陈锡嘉见哥哥难不住姓高的,便出来助战。 “这有何难?”高士奇应口答道,“连须夏山药!” “一枝带叶春海棠。”陈铁嘉道。 “半根连须夏山药!” “江南红粉佳人鬓边一枝带叶春海棠!”陈锡嘉插了上来,口气咄咄逼人。 高士奇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轮番来攻的陈氏兄弟,格格一笑道:“会文嘛,何必剑拔弩张?高某对你们二位不住了——关西黑麻大汉腰下半根连须夏山药!” 一语既出,众人早已鼓掌大笑。几个丫头在门口,听着不雅,羞红了脸低头偷笑。高士奇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索额图道:“中堂,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索额图虽觉高士奇过于狂放,但汪、陈诸人来府已久,从未遇过对手,倒觉得有趣,笑得倒噎着气道:“只不许再骂人!” “人家不逼我,当然不骂。”高士奇说道,“我们那儿有位苟老先生,教读为生,人最正直,待学生极严。一个功课做得不如他老人家意,铁尺子没头没脸就是个打——童子们气得没法,便在老先生便壶里装了几条泥鳅……” 高士奇一边夹菜,挑着眉毛侃侃而言,众人早听怔了。 “半夜里,学生们谁也没睡,躲在隔壁房中听先生动静,听见他摸索着寻便壶,只捂着被子悄悄儿笑……” “只听‘砰’的一声,老先生将便壶扔出窗外,把个瓦便壶摔得稀碎!” 说到此处,众人已是笑了。高士奇正颜厉色地又道:“第二日,苟先生又换了一只锡夜壶,却不防学生们又在下头钻了指头粗的洞,晚上淅淅沥沥撒得满床的尿……苟先生气急了,索性又换了只铁便壶,这才算安生下来。” 众人先听他说的有趣,以为后头必定更好,谁知高士奇冰冷无味地说了,只顾自斟自酌地吃着,不再言语。索额图不禁问道:“难道完了?” “完了。”高士奇淡淡说道,“只听说隔了一日,学生们问先生,‘瓦夜壶与锡夜壶,孰佳?’先生说‘锡佳(嘉)。’学生又问‘然则锡夜壶与铁夜壶孰佳?’先生答曰‘铁佳(嘉)!’” “你!”汪铭道醒悟过来,听高士奇说这样的“笑话”,将陈氏兄弟尽情糟踏,更将自己比作“狗”气得浑身乱颤,哆嗦着手指着高士奇训斥道,“读书人要循礼不悖……你这样……咳,下流放荡……你是谁家的门生?” 高士奇嬉皮笑脸地做个怪相,答道:“学生只读孔孟书;孔孟,吾师也,并没有别的师承,程周王陆之辈,皆吾师兄也!” “高先生!”索额图素来敬重汪铭道,很多朝廷机枢要事都和汪、陈等人商量,见高士奇一脸恃才傲物相,反而生了憎嫌,干咳一声,敛了笑容,说道,“请自重吧!来人搀他出去,他醉了!”(未完待续) 第九回 咏水仙士奇慕芳兰 严宫掖墨菊控明 高士奇也趁势装得醉醺醺地踉跄而出。经冷风一吹,方后悔今日此举大不相宜。索额图是当今权相,即便不指望他提携,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扫兴。他满腹懊悔,酒劲倒真地涌了上来,醉眼迷离跌跌撞撞地走着,刚拐出玉皇庙街口,就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竟将一个瞎叫花子撞在墙上,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高士奇心知不妙,一退身子便要溜,偏被那瞎子一把扯住了,骂道:“你混蛋!撞了我王老瞎一声不吭就想走?” 高士奇见他不依不饶,情知是要钱打发,无奈自己穷得丁当儿响,腰里一个铜子儿没装,瞧着周围闲汉渐渐聚拢来瞧热闹儿,心里一急,双手叉腰“呸”地照王老瞎啐过去,骂道:“你才混蛋呢!我高瞎子被你撞了,你倒不依我,我瞎了眼,难道你也瞎了?” 围过来的人们见他如此伶俐,不禁起哄大笑。王老瞎一松手,怔怔地道:“你也是个瞎子?啐!真他娘的晦气……”高士奇哪敢再扯闲篇儿,乘人们哄笑,一溜烟儿去了。 回到宣武门客店,已是未末时分。店掌柜见他满脸酒气进来,笑嘻嘻迎上来道:“高爷,您回来了?哪里寻不到您!咱们店今儿盘店,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 真是人倒霉放屁也砸脚后跟儿,高士奇冷笑一声道:“嗬!敢情你是怕我跑了,我还以为你惦记着爷呢!来,到我房里,清账!”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后头一迭连声赔笑道:“您想哪儿去了!高爷是恺悌君子,就一年不清账小的也信得过!只是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爷们的话说叫薪珠米贵……实在没法子啦……”高士奇听他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理会,大踏步进了自己房间,向床上一倒,瞪着眼道:“爷这会子头昏,你坐着——呃——等着吧。又不等着上吊跳河,急什么?你瞧那方砚……那盆花……那包衣裳……不都是钱?你要等不耐烦,呃!就拿去……” 他满口胡诌,不伦不类,说是会账,却只管拿话消遗老板,倒把老板气了个干瞪眼,正寻思如何对付这个光棍举人,高士奇却腾地跳起身来,拾起桌上一张帖子,眼睛一亮问道:“是查先生的,什么时辰来过了?” “哦,您说那位穷举人?”店主见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巳时来的,等不着您就走了,说是后晌还要来拜——”高士奇哼了一声,将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穷举人?真是狗眼不识金镶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当分你一半,你一辈子也受用不尽!”店主人一来根本不信,二来也实在受气不过,干笑道:“小的也不想那个虚富贵,守多大碗儿吃多少饭,只要客人正经付账,日子也将就过得去!”二人正拌嘴,却听院里有人喊:“澹人兄回来了么?”高士奇抬头一看,“哎哟”一声,走出门来拱手相迎,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查兄久违了——三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风流飘逸了……快请进!今儿索相邀我,我还以为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为高某说了——可恨这奴才,竟说你是个穷酸举人!”店主人看时,查慎行与上午来时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缨络,寒暄着一步一摇地跟进来,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着,挥着檀香扇道:“看来一味装寒素也是不成——见着索中堂了,还得意么?” “见着了!”高士奇笑着让座儿,一边又对店主道,“你愣什么?还不叫人给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早有一个伙计恭恭敬敬捧了茶来。高士奇因见房中没了外人,方叹道,“去是去了,只没得彩头,愧对吾兄引荐。”便将在索府会文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 查慎行摇着扇子静静听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气,值得这样盛气凌人?这么着——明相方才还问我有没有文人要荐——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会一趟。”高士奇与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虽然要好,总因一贫一富,高士奇不愿仰求。不料进京一贵一贱,查慎行仍如此推诚相助,高士奇心中不禁动情,却不肯说出“谢”字,因笑道:“明珠看来倒是求贤若渴——听说他和索额图不睦——你倒两面都能兜得转!”查慎行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求贤爱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们,逼着他们做学问,只是不得已儿罢了——我嘛,有时他们向我求问一些考据,去应付皇上,也说不上真有什么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动,天子如此重才,真可谓“河图洛书出,天下礼乐兴”,盛世将到了。正要说话,却见老板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千儿道:“高爷,你前儿定的花儿,花店着人送来了。” 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二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精神,映着这姑娘修眉风目、浅红比甲、月白褶裙,恰似画儿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高士奇不禁呆了,大栅栏廊下花市上,他日日见这姑娘卖花,竟未留心她是绝色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禁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还是看桃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过神来,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们且赏花儿吧!” 这姑娘闪着眼一笑,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查慎行调侃道:“若论这花,还是你捧着高先生赏更见颜色,可惜盆子太重——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这时才听出二人在夸她容貌,顿时飞红了脸,低声回道:“二位爷取笑了,奴叫芳兰。”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高士奇吟着,又道,“武帝《秋风辞》里的,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两句俗语儿一日之内全叫江村摊上了。”又问芳兰,“你是丰台的吧?这花儿养到如此成色,搬进大内也是上好的了,高先生怎么有恁好缘分?”高士奇听他一味打趣取乐儿,倒觉不好意思的,讪讪起身细赏水仙,一边说道:“查兄,孔尚任的《桃花扇》改完了么?听说你正寻人排演。尚任见了这盆水仙,不定做出什么佳句呢——可也是,这么好的花儿,进贡也满成,怎么竟拿到市面上了,敢怕执事太监的年礼没打发好么?” 一句话说得芳兰红了眼圈。原来这京师花行,以丰台为最,都是前明宫苑待诏祖传家艺。花把式们各以祖艺秘培异花,春有菊,夏有梅,能颠倒四时,但若不买通了太监,再好也是枉然。芳兰因爹爹哥哥都在生病,卖了钱换成药,这花便送不进宫去,见高士奇和查慎行豁达爽朗通情达理,因勉强笑道:“您说的何尝不是,花和人是一样的,没钱难见万岁爷!” “不要难过。”高士奇陡地想起自己,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一边心不在焉地“赏花”,一边说道,“今日断不叫你落空。查兄,借我十两银子赏她……嗯,查先生乃人间探花,今日他出诗,我写字儿称赞你家的花,回去挂在店房,管教他们挤破你的门买花儿!”芳兰不禁诧异道:“一幅字儿就那么神?”明眸流波一眼瞥去,差点儿没勾掉了高士奇的魂。查慎行却笑道:“你枉自叫了‘芳兰’!撇开我查某,高澹人写一笔字你拿去琉璃厂卖卖看!”说罢,兴致勃*身,绕花一周,口内微吟道: 魂魄原以冰玉碾,寒潭素石总怡颜。 雪色映神浑无赖,且破先生一掬悭。 高士奇揎臂濡墨,龙蛇走笔,一边大声赞道:“好!这是白水仙,再来一首!” 查慎行沉思着,又吟道: 削葱根株素手栽,嫩蕊抽枝琼瑶来。 好与寒士添暖热—— “查兄慢吟,我来续貂!”高士奇兴之所至,大笑道,“——一房艳日看花开!” 查慎行鼓掌笑道:“好个‘一房艳日’!又吉利,又贴切,江村莫非机带双敲,意有别指?”说罢看了芳兰一眼。芳兰虽不甚懂得,也知不是正经话,忙将纸卷起,谢了赏,红着脸低头疾步趋出。 直到断黑,查慎行又留了些银子,才辞了去。高士奇便叫了掌柜的进来,懒洋洋架着腿说道:“老刘家,你每日价说高爷该你房钱,丢杯打盏地没个好颜色。你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掌柜的一看,案头两个京锭,炉花碴脚,面儿上起着白釉,翘边方底儿,地地道道的九八色头号元宝,直着眼看了半日,满脸堆笑道:“爷台,您何必计较我们这些小人见识?得,我这儿给您老请安谢罪!”高士奇微笑着道:“我要和你计较,这会子账一算抬脚就走,你就等着我怎么收拾你吧!如今有件事倒想叫你办办,办成了,银子算什么?”说着顺手便扔过一个元宝来。 “爷台,您老人家就吩咐吧!” “方才进来那个卖花的,你认识么?” “老街坊了,怎么不认识?”刘掌柜一脸谀笑,心知是难事,心里打着主意胡诌道,“正阳门蔡家莲儿么,有名的美人胚子——怎么,爷台您……想会会?” 高士奇心里暗笑,口里却嗫嚅道:“她是良家女子,只怕……”“良家女子倒不是的。”老板生怕生意砸了,瞟一眼高士奇,故作沉思道,“不过没开脸的姑娘,一夜没二十两说不下来。人家黄花女子,总要拿捏,又怕臊,规矩就多些。” “唔?——唔,什么规矩?” “晚间起更,叫我家里的去走一趟。”刘掌柜笑道,“二更不来,爷就甭指望了——不能点灯,也不能说话,天不明就得放人家走。您老明鉴,这里头情由不说您也知道……”高士奇住店多时,早瞧透了这老板的伎俩,见他做作,正中下怀,甩着二郎腿慢吞吞说道:“我知道了——全依着你——去办吧!”刘掌柜笑着,打了个千儿,狗颠尾巴似的去了。 当夜月黑阴天,二更过后,店中灯火熄了。半个时辰,刘掌柜隔窗轻轻敲了敲,把门推开,口里小声道:“你别害臊,高先生是个斯文人,正是郎才女貌!你们白日见过面儿的……”说着,黑魆魆就推进一个人来。高士奇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搂着亲嘴,连拉带扯地抱上床,着实温存了一阵子…… 半夜里睡得正沉,高士奇房中的炭火炉子忽然起了焰儿,先是烧着了一张纸,又点着了桌子腿儿,火势顺着向上爬,便燃着了窗户纸、窗棂……不一会儿“腾”地一声就上了房檐。高士奇一声大叫:“起火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抱起一堆穿换衣服便跳出了房,一边穿衣一边大叫: “救火!人都死了?——我的房子走水了!” 刹那间一座店都沸腾起来。前后院十几个伙计、几十个房客,有的收拾自己东西,有的大叫大嚷,有的寻桶觅盆,有的点蜡,“哗”的一声推开门,就泼水灭火。高士奇急得团团乱转,跺脚大叫:“救人!死畜生,先救人——里头还有人呢!” 伙计们一拥而入,架着个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女人出来。人们就着烛光细瞧时,原来竟是店主的娘子王氏——一手护乳,一手捂着丑处,猫腰儿蹲在地下羞得无地自容。伙计们不禁愕然相顾,客人们哪里耐得?无不捧腹大笑。 高士奇出足了气,跳脚大骂一阵,眼看天色将亮,卷了包裹一径扬长而去。 从开封归来这段时间,康熙虽然极忙,心里却颇踏实。接连几次召见靳辅,他心里有了数,却命靳辅不必急于赴任,在京师各衙门走动走动,熟悉人事,等博学鸿儒开过再去清江赴任。一切料理停当,自有明珠、熊赐履、索额图、李光地等人不分昼夜筹备大典,康熙却忙里偷闲,每日到紫光阁看侍卫们练习弓马刀箭,或叫进汤斌、张诚、陈厚耀一干文臣,讲《易经》、看字画、学西语,什么天文数术、声光化电、几何测绘,倒也忙得不亦乐乎。陈厚耀数学造诣甚深,日日进讲,学问渐渐抖落干净,犹不能满足康熙求知欲望,西洋人张诚则出宫逢人便啧啧赞叹:“我大皇帝真是天才!欧洲人半年弄不清的知识,他只需一个月就可精通了,我已不够资格教他天文了!” 这日退讲下来,用过早膳,因见天阴上来,风吹过来略有寒意,康熙换了石青江绸面儿的风毛夹袍,带了穆子煦和李德全两个人,从乾清门踱出来散步消食。因见上书房主事何桂柱捧着一叠文书从隆宗门过来。何桂柱见是康熙,忙站住了,躬着身子笑道:“主子金安,恕奴才抱着要紧文书,跪不下去……” “都是些什么东西?”康熙仰脸看着太和殿那边来来往往修殿的工人,随便问道,“怎么就这么多?叫部里打成节略递上来,这不是早有规矩的嘛。” 何桂柱笑嘻嘻说道:“回万岁爷话,节略已早送到熊赐履那儿了。这几份奏章,一份是施琅请带水师的,一份是飞扬古在古北口练兵的,还有琉球、暹罗、荷兰国的贡单表章,都是些军国大事,万岁有过旨意,叫送进来看……下头这一摞子却都是尚书以上官员的窗课本子……” 康熙取过最上头一份看了,却是荷兰国的贡品单子,上头写着: 大珊瑚珠一串,照身大镜二面,奇秀琥珀二十四块,大哆罗呢绒十五匹,中哆罗呢绒十匹,织金大绒毯四领…… 下头还有一大串,也不及细看。康熙笑道:“东西不多,是个意思。这几日列国来贺,朕竟接见不及——窗课本子送进去,朕要一一批阅。李德全记着,荷兰国贡的这些物件,拿进去给老佛爷过目,喜欢的就留下。朕只要一盏聚耀烛台读书用。二十枝镶金鸟铳分赐给一二等侍卫每人一枝;赐魏东亭一桶葡萄酒,一枝鸟铳;熊赐履、杰书、明珠、索额图、飞扬古、施琅、巴海、图海——还有周培公、赵良栋各人一把起花佩刀,一个琉璃盏、十匹细软布。余下的不能动,朕还要赏考中博学鸿儒科的人——可记住了?”李德全忙答应一声:“记住了。”竟当场一字不漏将康熙的旨意复述了一遍。这太监如此好记性,何桂柱不由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对康熙道:“主子爷洪福齐天,这叫万国来朝,时来运转哪!当年‘三藩’闹起来时,文武百官这个爹死,那个娘病,都成了毛病儿,都要请假!——还都是一些受恩深重的臣子奴才呢!世上的事真和开店一模一样儿……”康熙听了何桂柱啰啰嗦嗦这番话,品品滋味,不觉心中一动,笑道:“你也会想事情了,长进不小。把这些东西送往养心殿,到乾清门叫熊赐履几个上书房大臣都过去,朕要查看他们窗课,也顺便叫他们歇息儿。”说罢一摆手去了。 方到永巷口,康熙一眼瞥见两个秀女带着个二品命妇从景运门过来,便笑道:“这必是到斋戒宫见过老佛爷的了,这是谁家命妇,腿脚好似不灵便似的——朕瞧着有点眼熟。”穆子煦觑着眼望了望,笑道:“主子好记性,这不是前头仙逝了的主子娘娘的贴身宫女,叫什么菊来着,如今配了飞扬古……” “是墨菊呀!”康熙一下子想起来,“叫她过来!” 其实不等传叫,墨菊早瞧见了康熙,见康熙招手儿,加快步子过来,俯伏着就行大礼。康熙微笑着道:“罢了罢了,你腿上有毛病儿,不用行礼了。” 墨菊原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的侍女。康熙十二年杨起隆起事,宫中人作反,因保护皇后受了刀伤,腿就瘸了,她到底行完了礼,方笑道:“奴婢是咱大清的女李铁拐,这腿是甭想好了。回禀主子一句话,奴婢男人回京三天了,想见见主子呢!” 康熙大笑道:“大清有个女李铁拐也不坏嘛!这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儿——飞扬古回来不回来,你好歹也勤着点进来,给老佛爷解解闷儿,再说太子是在你怀里封的,你就不想他?” “主子爷这才叫体念人情呢,就是这个话!”墨菊眼中涌出泪花,却拍手儿叹道:“只这二年规矩越来越大,这阵子新进来的苏拉太监都长了狗眼,竟没个人味儿!奴婢几回想进毓庆宫见见小主子,都叫挡了,有什么法儿?”康熙笑道:“别人不行,难道你也进不来?”墨菊道:“主子不知道,宫里老人儿都被撵得差不多了。如今小主子爷身边那几个苏拉太监,竟不是人托生的,前儿听说连彩屏那么老实人都被撵进了浆洗房去了,张万强出来说情都叫敬事房顶了回去……” 墨菊好容易见着康熙一面,她一向心直口快,憋不住便兜了出来。康熙自将大内权柄交给明珠后,以为事事妥当,不料竟是如此,不禁脸上变了颜色。(未完待续) 第十回 修明史议立贰臣传 批诗文巧语骂权 康熙回头看看,身边只有穆子煦跟着,远远见养心殿太监赵培基出来,便招手叫了过来问道:“你做什么去?”赵培基忙打千儿施礼,笑道:“明相他们都在养心殿候着,忘了带四书,叫奴才出去借一本给他……”康熙怒道:“他是你亲爹么?这么孝敬他!这会子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去敬事房传旨:张万强是六宫都太监,凡事还得请示他,叫敬事房查查,这几年撵出去的老太监、老宫女,都叫回到原主子跟前侍候,——叫他们仔细,朕要查的!” 康熙说完,便拔脚走开了,心念一闪:明珠干预大内的事是不是太过了,太监隔绝太子与外间往来,这还了得?但没走几步,又觉得自己多心好笑——没来由因墨菊一席话疑心大臣,宫掖内廷,管严点总归不是坏事儿嘛!及到养心殿垂花门前,康熙已经释然,因见李光地、索额图、明珠和熊赐履都鹄立廊下等着,便笑道:“进来吧,说是查考,其实是叫你们过来松泛松泛,害怕什么?熊老夫子,朕又不看你功课,怎么脸板得铁青?” 说着,进殿坐了,舒一口气道:“博学鸿儒科的事预备得差不多了吧?过了这一阵,朕放你们三天假!”说着拿起桌上一份黄绢面的请安折子看时,却是魏东亭递进来的,因见江南当日米价七钱一石,便濡了朱砂,先批一句“朕心甚慰”。略一沉思,又抹去了,另写道:“谷贱伤农,可于海关厘金与金陵藩库中支银购粮,价可略高于市,则市价可趋平准矣。”一边写,一边问熊赐履:“你前日给太子讲‘性相近’,朕竟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好么?” “是。”熊赐履忙躬身答道,“性,上智与下愚、圣贤与凡夫原来天生一样。然而这只是义理之性,若论气质之性,便不能一样,所谓‘相近’,即有别于‘相同’。” “唔?”康熙将请安折撂到一边,抬头笑问道,“难道义理和气质有两个性不成?” 熊赐履略一沉思,赔笑道:“臣不曾详推其中道理。不过臣以为,义理与气质一而二,二而一也,义理只在气质之中。”康熙听了含笑点头。明珠有一大堆事急着要回康熙,在旁听着不耐烦,好容易等到插话的缝儿,便说道:“方才万岁问到博学鸿儒科。奴才正要请旨,试完后对这些鸿儒将如何安置,可让部里作好安排。”康熙笑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先说说看。” “依奴才之见,将这干人放进翰林院断然不可。”明珠正色说道,“这是御驾亲试,千古盛典,不同于一般进士。放出去做地方官吧,岁数又都嫌老了些。这都是各省大员奉旨访查来的鸿儒,取不中的,如果黜回原籍,督抚们脸上不好看。但若都进上书房,似乎又多了些。想了几日,竟没个妥当法子。” 明珠讲的十分有理,其实还有更要紧的一条,他没敢说,康熙心里也雪亮:常科取中的进士如与博学鸿儒科安置的差使等级悬殊太大,不免生出事来。如今已有应试举人做诗讥讽了。如果摆在一处,又怕要生出朋党来?康熙思量着,笑道:“明珠虑的很是,熊东园,你看呢?”熊赐履却胸有成竹,说道:“臣以为授官不必另开门类。该侍讲的侍讲;该侍读的侍读;该到翰林院的仍去任编修。科甲出身、师生相因会导致门户朋党,若将这批御试硕儒放进去,反倒破了这些门户——至于使用,臣以为他们大都熟知前明政事掌故,可组成班底,纂修明史……” 康熙听得目光炯炯:门户多了便无门户——熊赐履毕竟与众不同,讲道理能另辟蹊径。修明史这件事叫鸿儒们来做,他们当然求之不得,百姓们也自然会想这是“圣朝仁政”。这建议可谓一石数鸟,妙不可言!他兴奋地站起来,踱了几步,说道:“对,修明史!要修得与众不同,这是件大事,朕要亲自管起来。既优遇了高士,又消弭了反侧,又能将明亡之祸源昭示天下,重训子孙——比如说,能不能设个《贰臣传》,不然,像洪承畴、钱谦益这些人列传怎么评定功过呢?”他的思绪流动得很快,说得语无伦次,大家都听得有点跟不上。 熊赐履心头一震,嚼着“贰臣传”三个字,愈思愈深;难为康熙举一反三,顷刻之间就想出如此刻薄又堂堂正正的名字——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其实乱臣贼子仍代代都有,层出不穷——如今连本朝勋业彪炳的大臣也竟入了前朝“乱臣”之列,那谁还敢再当本朝的“贰臣”?正自胡思乱想,索额图在旁说道:“光地的折子请征台湾,不知主子可曾御览?” “朕已看过了。”康熙平静下来,坐回去呷了一口茶,问李光地,“你怎么一言不发,郑成功已死,消息可靠么?”李光地还是头一回和上书房大臣议事,他心里很激动;看样子自己极可能参与机务,入上书房了,猛听康熙发问,忙道:“这是靠得住的,不但郑成功,连郑经也死了,台湾群枭无主,内讧渐起。所以臣与施琅意见相同,请主上即刻下诏,命水战之师预备渡海收复故土。” “将呢?”康熙问道,“水军已在练了,将军应派何人?”明珠在旁大声说道:“臣荐施琅!”李光地却道:“应由福建总督姚启圣统兵渡海。施琅原是成功旧部,恐不能实心办事。”索额图却道:“国家用兵已久,元气未复,不宜兴军。”一时间,七嘴八舌,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康熙听了半日才明白,自己进来之前,熊赐履和李光地两个人因这件事意见相左,已是动了感情。熊赐履因见李光地慷慨陈词,不时用眼瞟自己,便也冷笑一声道:“这都是误国之言,主上切不可轻信!” 康熙听了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熊赐履,你的话朕竟不明白,谁误国?这话有何误国之处呢?” “万岁!”熊赐履听康熙语气有异,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台湾撮尔小郡,蛮荒不化,本不足视为大敌。今‘三藩’狼烟未息,百万军士疲惫,亿万百姓待苏,又无胜券可操之兵,胜之不足称武,败之则轻启边衅,伏请圣上三思!” 李光地见状,也跪了下去,奏道:“台湾自汉便是华夏之土,岂可轻易放弃?我军新平‘三藩’,士气正盛,正可一捣巢穴,不可养痈遗患!”一时索额图和明珠也都跪了,各陈己见。 康熙听了沉吟不语,良久方叹道:“东园公,朕也没说立即发兵嘛!你该知道,缺一片瓯,便不是全瓯;一郡不治,也是宰相之过。宋太祖还晓得‘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呢!”熊赐履听了康熙的这番话,一时倒犯了难。撤“三藩”他不赞同,康熙断然下旨撤了;“三藩”乱起,他又主和,又被康熙严词斥责——如今事实已证明自己一错再错,这次是不是又错了?想着,便放缓了口气说道:“臣乃大清之臣,岂容大清国土任人宰割?但目下国力实难兴兵。皇上决心既定,臣亦无异议,只求皇上广积粮,精备兵,慎选将,以期一战而胜!”康熙本来想叫这几个忙得不可开交的臣子过来闲谈,稍事休息,不料引出这么一场争论,也觉好笑,抬头看了看自鸣钟,说道:“选将的事朕自留心。今儿不说这件事了,传膳——朕要赐宴犒劳你们,我们君臣一边用膳一边谈文论艺,岂不有趣儿?”几个臣子听了方都谢恩起身。 御厨房里的膳食是随时都有的,一时间便都齐备。李光地还是头一次受此殊荣,坐了末座。康熙坐在上首,一面让臣子“放量用”,一面自拣着清淡的略吃一口相陪,又随手拿起明珠的窗课本子来看。明珠这阵子的奏折都是新入幕府的高士奇代笔,屡获谕旨褒奖,见康熙查看自己的文章,不无得意地笑道:“只恐难入圣目。这两年蒙皇上谆谆教诲,奴才自觉学问大进,想起从前奏对荒谬,不禁汗颜……” 康熙却根本不信他的那些奏议、条陈都是出自明珠亲笔,听他吹牛,笑道:“确乎如此——你的窗课看得有趣,不知有诗没有?”明珠近来附庸风雅,偶尔也写点诗,正被康熙挠了痒处,回身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个本子,双手呈给康熙,说道:“这是奴才的诗词功课,也有几篇时文,上面有幕友批的评语,请主子过目。”康熙接过,一篇篇随意翻着看,忽然失声笑道:“熊老夫子,这个批加得有意思,你瞧这篇《不自弃》文——”索额图原坐在熊赐履下首,他虽鄙夷明珠为人,听康熙说这个话,心中诧异,便也凑在熊赐履身后,偏着脑袋看稿: “圣人云‘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不自弃之本也。夫发肤尚且不可轻损,况于我身乎?我身受于父母,又得圣恩雨露成立于世,是天尚爱而重之,卑微躯体焉敢连天而自贱自抛?”熊赐履皱着眉头读着,说道:“——这批的是什么——羯鼓四挝,痛切!”李光地摇头道:“只听说‘羯鼓一挝,万花齐落’,这‘四挝’是什么意思呢?痛切——”他沉吟着,只是索解不开。索额图也是如坠五里雾中。康熙揣度,这批语不是好话,因笑道:“总不成是‘羯鼓四挝,四万花齐落吧!’”话未说完,见李光地掩口偷笑,便问,“你笑什么?” 李光地忙放下箸,说道:“作批人皮里阳秋。羯鼓四挝,原是‘不通又不通’;‘痛’者按医理而讲,也是‘痛则不通’之意,明珠竟叫此人诓了!”康熙仰着脸想想,果然不错,不禁哈哈大笑。明珠“腾”地红了脸,调侃道:“原本文章写得不通,也难怪他下此批语!” 熊赐履素来庄重慈和,不喜轻薄,听李光地解破了,只一皱眉,便又往下翻,却是一首咏梅诗,遂轻声念道: 半墙螭蟠映雪开,纷纷枝头映光彩。 不信东君不着意,迷得青蝇绕花回。 康熙因听不甚分明,便索回了稿本,自又看了,说道:“这诗做得极平的,批的也含糊——‘似在齐下,高出杜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诗能赛过杜工部?又有哪个姓齐的,能比诗圣还强?”熊赐履品评诗意,不禁摇头,饶是腹笥盈库,一时也难索解。反复又诵两遍,突然涨红了脸,强忍着笑说道:“这些批语轻佻鄙俗,不足以辱天听,还是罢了吧。” 康熙歪着脖子寻思半晌,始终解不开这八个字的意思,遂笑道:“说出来叫大家畅笑一场,也好嘛!” 一时李光地也悟了过来,因见熊赐履嗫嚅着不肯说,便道:“不雅得很,这‘齐’乃是肚脐的‘脐’的谐音,‘杜’是‘肚腹’之肚……” 明珠瞪眼听着,心知批的不是好话,却又不知其意;索额图只口中喃喃念叨着“似在齐下,高出杜上……”武丹见众人皱眉寻思,便诧异道:“这八个字有什么难解的?在脐下,又比肚子高——那不是嘛!” 一语点破,立时引起哄堂大笑。康熙手扶椅背,笑得接不上气来,索额图咳嗽着用手捶胸,熊赐履脸涨得通红,咬牙忍着,尽量不使自己失态。连守在门口的穆子煦、素伦和一干太监,有的蹲下身子,有的捂了脸,无不前仰后合,只李德全略撑得住,笑着过来替康熙捶背。明珠立不是跪不是,脸上呆笑着,心中暗暗骂道:“高士奇这王八蛋,我那样待他,他竟如此捉弄我,等爷回府再说!” “此诗实在不佳。”熊赐履定住了神,笑着批讲道,“平仄不去说它,北京哪来半墙红梅?再说,梅花映雪而开,在隆冬季节,青蝇自何而来?不过这批诗的人也实在太过分了。”康熙缓过气,端起凉茶饮一口,笑谓明珠:“……好开心!这个人你不可难为他,朕要见一见——亏你是个同进士出身,不知哪个考官是花了眼还是走了神儿,也不知你这奴才花了多少银子买通了关节……” “通关节的事是没有的。”明珠因见康熙并不在意,定下了心,嬉笑着自嘲道,“当时应试的人少,取不足额。糊涂试官,狗屁文章乱点乱圈也是有的,不想今儿在万岁爷跟前就露了底儿!不过,能讨主子破颜一笑,也不枉了奴才这‘诗’了——这个幕客叫高士奇,原是钱塘才子,和奴才相与最好不过的,主子要见他,那是他的造化,奴才岂敢难为他!”说着眼一睃索额图。索额图一听是高士奇,先是一愣,因见康熙欢喜,忙凑趣儿把那日高士奇在府里毁骂众名士的事说了,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移时,康熙方敛了笑容。明珠的话倒提醒了他,康熙初年,应试的举子的确寥寥无几,名额都取不足。如今一个个头上插了竹签子似的往门里挤,南北二闱光防营私舞弊也防不住。但博学鸿儒科这干人风骨不同。应试的总共一百八十二个,告老的、称病的、规避的竟有四十余人。像顾炎武、傅山等人竟摆出“义不受辱”死不应试的架势,虽锁拿锒铛“妥送”来京,却坚卧古寺不肯见人……从这些前明遗老的举止看来天下人心还是未能尽归“圣化”啊!沉吟半晌,康熙方慢慢说道:“南北闱的事叫他们考官用心去办差就是。博学鸿儒科的事一定得办好,朕也知道强拉他们应试不合人情,但天理如此也无可奈何,弓还要拉得硬硬的,既来了,不考也得考!考过的,无论优劣一概给官——最要紧的是非叫他们考不可!你们听着了?” “喳!”几个大臣忙叩头答道。 “明珠,”康熙笑道,“你管吏部四司,它们都有个别号,晓得么?” “奴才知道。”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文选司掌管升迁除授,称‘喜司’;考功司掌管降革罚黜,称‘怒司’;稽勋司掌管丁忧病故,称‘哀司’;验封司掌管赠荫封袭,称为‘乐司’。合为喜怒哀乐四司!” 康熙点头说道:“你尚算谙熟部情——朕看这次博学鸿儒科也用得着这四个字。朕以万乘之君亲为主考,这是亘古未有的荣耀,谓之‘喜’;有的不肯就范,捆了来见,这叫‘怒’;他不高兴,不妨就叫他‘哀’一阵子;等试过之后,朕再抬举他一下,不就‘乐’了?你们下去好生办理——跪安吧!”说罢不禁哈哈大笑。(未完待续) 第十一回 落魄人途穷遇权贵 风流士失意会 明珠的新赐宅邸坐落在槐树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署。福王府远在洛阳,按明律诸王无事不许擅入京师,所以这宅子其实一直闲置。若论它的规制,华丽轩昂,京师八个铁帽子王府谁也难比。康熙八年前,因鳌拜当政,人人怕树大招风,谁也不敢问津。康熙十年之后有几位王爷想请旨住进去,却又无端闹起鬼来。眼瞧着楼阁亭榭画梁雕栋,树木成荫,郁茂葱茏,可是无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后,住了进去。说也蹊跷,自他住进以后,鬼也就没有了。 因知康熙要来见高士奇,明珠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布置府邸,将诸如大玻璃穿衣镜、镀金自鸣钟、玉制朝珠如意、金佛玉马统统收藏到后花园的库房中,又到琉璃厂市上胡乱买了几十箱旧书摆到前庭,一直折腾到第二日辰时才算停当。明珠这才想起,回来后还一直没见着高士奇,便派人到书房叫儿子性德到前头问话。他疲倦地坐了,刚吃了一口茶,门官老王头拿着一封拜帖进来,禀道:“中堂老爷,靳辅中丞来见!” “快请进来!”明珠一按桌子起身,刚到天井,便见靳辅已进了二门。明珠满脸堆起笑容,将手一拱,说道:“紫桓兄,久违久违!自康熙十二年风阳府一别,转眼就是五载,兄弟可是挂心得很。”因见靳辅身后还跟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和两个总角童子,便又问,“这二位是——” “我们进去再说。”靳辅答道,明珠见性德过来,便用眼神示意在廊下候着,又转脸对靳辅笑道:“老兄,愣什么哟?请,请——把圣上赐我的大红袍茶泡上来四杯,另包一包送给靳大人!” “紫桓,”明珠一边给靳辅和李秀芝亲自奉茶,一边说道,“你几次来,我都不在家,实在抱歉,帖子断不敢当,只好退回。不过你老兄也太古板,留下你的住处,难道我不能跑几步去看你?见着圣上了没有——都有些什么旨意?”说着,用眼睨了一下李秀芝,关心地说,“你只管用茶,不必拘束客气。” 靳辅见明珠这样殷勤好客,心里踏实下来,笑道:“圣上已召见三次,因忙,话没说透,命我在京且住几日……”说着,便把自己入京以来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并将李秀芝母子的事也禀告了明珠。 “啊……好,好!”明珠含糊答应了一声,坐了,双手捧着一杯茶,出了半日神,问秀芝道:“你如今怎么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头拭泪道。 靳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晋卿不肯相认,她手中又没凭据,这是很棘手的。若惊动皇上,似乎对晋卿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实在不行,只好暂且送到家母那里……” “这事紫桓兄不必管了,明珠一手包办!”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说道,“这种事要的什么证据?现放着李秀芝还不是人证?晋卿写的诗还不是物证?——你看看这两个孩子,可怜见的,活脱脱是两个小李光地!”他话没说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抽泣不止。明珠也不理会,只大声叫道:“老王头,叫管家的来!”靳辅和秀芝惶惑地对望一眼,不知这个明珠要做什么,正没计较时,管家已是跑着进来,请了安,毕恭毕敬地问道: “主子有什么吩咐?” “通州不是新买了一处宅子么?” “是,已经成交了。三进三院,后头还有个小花园……” “行了。”明珠打断了他,指着秀芝说道,“这是李部堂的夫人。那处宅子就赠给她住。你指派二十个丫头、三个老妈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拨过去四十两银子——谨密些儿,这事要让别人晓得,我先揭了你这奴才的皮!” 靳辅睁大了眼睛望着满面笑容的明珠,早就听说明珠为人洒脱大方、轻财好施,但初见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过分了?李秀芝抬起泪光闪闪的眼,愕然惶顾了一下靳辅,起身敛衽说道:“明中堂,这如何使得?我是来投奔李光地的,这两个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不能不管。我出身微贱,不是享福的命,没的折了我的阳寿……” “嫂夫人不要说这个话,明珠也讨过饭,寄人篱下不是滋味。”明珠叹息一声说道,“光地不是个没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认你们母子,定必有他的难处。他眼见就要做大学士,不能在这事上栽筋斗——这样,这房子和人都算明珠借给你的,你也并没沾我什么光,日后我和晋卿兄结这笔账。但只是不要性急。我慢慢觑机会说话,他年轻新进,正要面子的时候儿,逼急了反而弄出大乱子,也难称你的心!紫桓兄也在这儿,我把话说明了,你们两个都放心。” 这番话娓娓动听,既替李光地遮掩,又顾全了李秀芝母子,又声明自己并无他图,听得靳辅心中一阵发热,点头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热肠!”李秀芝早率两个孩子扑倒在地,哭得泪人儿一般。 “不能虚留紫桓兄了。”明珠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午时,很怕康熙突然驾到,撞上了不好看,因笑道,“你先回去,这两日过后,我去看你,可要叨扰两杯了!听说门上还收了你一二百两银子,我已查办了这事——这批狗奴才真不是东西!吾兄还是收回去,京里用银的地方多着呢!”说着,将一张银票递了回来。靳辅哪里肯接,因见明珠还有事,便笑着说:“赏下人们吃茶用罢。” 安置了李秀芝母子三人,明珠吁了一口气,这才叫过性德问道:“你高世叔呢?” 纳兰性德才总辫儿不久,生得粉面朱唇,穿得齐齐整整地躬身侍立。自高士奇来,性德天天缠着他讲诗词古文,他二人倒似忘年交般形影不离了。他抬头看了看父亲,轻声说道:“昨个儿高世叔、徐世伯带着儿子去看花市。后来高世叔请徐世伯用轿把我送回来。说有事要在外头耽误一日,今儿后晌才能回来呢!” 高士奇常常如此,也不算稀奇,康熙也未必今日就来。明珠也就没再问,只说:“花市有什么逛头,要去一日?——你徐世伯呢?”“徐世伯”便是前科状元徐乾学,因来府走动得勤,和家人也差不多。听父亲问,性德忙道:“徐世伯奉旨去大佛寺看望顾炎武和傅青主二位先生。回来又约了穆子煦军门一同去会施润章、杜讷,说是去一会儿就回来的……” “哎呀,明相!”父子俩正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二门外传来徐乾学爽朗的笑声,“怎么一夜之间府上就大变了样子呢?要不是门口那两只汉白玉大狮子,晚生还疑心踏错了门槛呢!”说着已挑帘进来,一边拱手作礼一边环顾四周,“嗬!满架图书,满室翰墨,真个叫人心醉神迷哟……” 徐乾学的相貌甚是平常,金鱼眼,鹰钩鼻,一对暴牙龇出,被烟熏得黑里透黄,一副玳瑁眼镜用丝线吊在大襟旁一晃一晃,一说话老鼠髭须上下颤动,怎么看怎么别扭。人们一见他这副尊容,便会不期而然地想:“如此德性样儿,怎么会是个状元?”但他却是货真价实的一甲一名进士,敲得响的状元,学问文章都没得说。 “坐吧!”明珠拍拍炕沿,又摆手示意命性德退下,忙问道,“到何桂柱府去会文了?施愚山他们怎么样?李光地和老何是邻居,也该顺便去瞧瞧嘛!” 徐乾学“啪”地打火,呼噜呼噜抽了几口烟,方笑道:“何桂柱夫人殁了,前头的丧事办得热闹,后花园里也会不成文,说了一会子话就散了。这两位先生不比大佛寺的那两位,施、杜二人倒是挺欢喜的。还说:‘便是取不中也不枉了来京师这一遭’——这还有什么说的?晋卿那里倒是去了,架子大得很,不见!说是杜门思过——其实我心里也有数,陈梦雷已经交大理寺审过,估摸万岁还要御审他们二人这件官司,他不过是躲躲嫌疑而已。” “好嘛,当了大学士,只等着入上书房宣麻拜相了!”明珠撇嘴儿一笑,“万岁的口风怕是不再审了。不过他想杀陈省斋倒是真的,须知天下不如意的事多着呢!告诉你,皇上已密地召见了陈梦雷。又问我该怎么处置。你想,他和晋卿两个人的事,死无对证,人是好乱杀的?陈省斋那么好的学问,皇上素来爱重,我请皇上发落他去奉天,过两年风头过了再调回来就是了。”“这案子是没法审。”徐乾学眯缝着眼笑道:“大理寺审他,听说只问了一句就退堂了。”明珠诧异地问道:“那怎么会呢?” “他们问,‘陈梦雷,你为什么要在耿逆精忠叛军中做官?’”徐乾学道,“陈梦雷说‘是皇上于康熙九年十月十日当面派的差使!’——再往下还怎么问?” “于是乎就散了?”明珠不禁纵声大笑,徐乾学赔笑道:“他们总不能把皇上提到大理寺对质吧!” 两个人正说笑,老王头抱着一大叠红拜帖进来,恭恭敬敬呈放在桌子上,却身慢慢退了出去。明珠知道这都是馆选官吏不知通了多少关节才送上来的,此时他不想看,因见徐乾学要辞,便道:“把这些帖子带出去璧还了他们。要捐官的成千上万,谁不想补缺?都这么来求我,我就是千手观音也办不及——告诉他们到吏部去挨号儿候着!” 徐乾学接了帖子,颇有些犯嘀咕:这些捐官人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走到这一步。只求明珠见一见都不成。我何必去做恶人?他沉吟着,将一封封帖子在手里倒换着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竟有父母给儿子起这样名字的!徐乾学读书多年,却没这样的见识,真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明珠接过来看时,只见这份帖子上端端正正写着“徐毬毛恭叩明相万安”的字样,不禁也捧腹大笑,便叫老王头出去传话:叫这姓徐的进来,其余的半个月后再见。徐乾学生怕明珠再给什么难办的差使,一躬身辞了出去。 片刻,一个方面阔口的官员摇着快步走来,穿着八蟒五爪袍、缀着白鹇补子,水晶顶戴,在天井里打了马蹄袖,叩了头,报了职名。 “嗯。”明珠半仰在椅上,强忍了笑,双手把玩着他的帖子,扯着官腔说道:“进来吧!你是捐的官?” “是。”那官员敛容答道,“卑职康熙十四年捐的县丞,渐次进为知府衔……哦,这次进京,家父命家兄带了一方好砚,敬献中堂,伏望哂纳……”那官员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四四方方一个红续包儿呈上来。 明珠接过来,手被压得往下一沉,心知必是黄金所铸——却并不急于打开来看。只漫不经心将“砚”放在桌上,说道:“知府的出息已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钻刺门路?”“中堂明鉴:下官图的是能光宗耀祖,为皇上出力!”明珠笑道:“你这人看来还伶俐。不过我看还得加上一句,也得在任上好生替百姓做点好事,补缺的事嘛,等吏部司官送上票拟后自然会有消息的。” “谢中堂!” 明珠见他端杯呷茶,知道他要退下,便笑道:“你不要忙。我看你像是读过点书的,为何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这怎么能进呈御览呢?” “卑职排行属‘球’字辈儿,因命中缺水,所以家祖特为起名‘球壬’。”徐球壬莫名其妙地说道,“不知为何不便呈交皇上?” 明珠听了,方知他原叫“徐球壬”,但不知是谁在“球壬”二字上各添了一笔,变成了“毬毛”,当下也不便说破,只笑了笑,问道:“这帖子,你是交给哪个书吏呈进来的?” “不是书吏,”徐球壬忙躬身赔笑道,“是府上一位姓高的先生正好到书吏房,接了卑职的帖子……” 一切都明白了,又是这个高士奇在捉弄人!送走徐球壬,明珠不由一阵阵光火。什么“羯鼓四挝”、什么“高出杜上”,他竟是逢人就捉弄;必定是高士奇接了徐某的银子,又恐自己心绪不好不肯接见,才弄出这个笑话儿来。想着,不由一阵寒森森的冷气直袭明珠心头。他倒不在乎自己挨骂,叫人心寒的是此人如此洞悉自己的脾气,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上!想想此时也无良谋整治高士奇。明珠的眼神黯淡下来,一言不发将帖子撂在一边,咬着牙自语道:“我偏不给姓徐的补缺,等着他咬你吧!” 高士奇却不知道他离府这一天多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在南西门花市支走徐乾学和性德是有缘故的。因为他见到芳兰带了个丫头正到槐树斜街白衣观去烧香。大约家中生意好转的缘故,芳兰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了。上身着一件盘蝴蝶结扣儿绣花水红小袄,外套杏黄丝绵坎肩,下头着的百褶裙子却是葱绿。高士奇眼巴巴瞧着小竹轿一悠一悠地过去,自己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暗忖:“论身份,当然不及陈天一那位;说到风流小巧,却足强过一百倍!呸,什么大家闺秀,国色天香,哪及得上这样小家碧玉么?” 眼见芳兰在庙前旗杆旁下了轿,一主一仆在阶前水盆里盥了手,高士奇几步抢过去,不等丫头泼水,慌忙就着残水也洗了手,却似忘了带手帕,扎煞着湿淋淋的手发怔。 “这不是高先生么?”芳兰一转眼,见是高士奇,又惊又喜,忙蹲了个方福,抿嘴笑道,“您吉祥!这些日子不见,您比先前气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给高先生擦手!” 这几声莺语燕呢、娇婉春啼,再加之笑靥如晕、流眄似波,几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边打着主意,一边慢慢擦着手问道:“你怎么……也到了这里?”因读书人极少到观音庙凑香火,这句话本该是芳兰问的,高士奇抢先这么问,倒把芳兰问了个怔。眼见高士奇擦完了手,将帕儿抖抖,竟塞进自己袖子里,芳兰不禁腾地红了脸,心头突突乱跳,慢慢低下了头,半晌没言语。那梅香却嘴快,在旁代答道:“刘掌柜的把姑娘许了东门胡家,才过了聘就听说胡家少爷得了痨病,催着姑娘过门冲喜……姑娘过来是给观音菩萨还愿的……” 高士奇听到“许了胡家”,头“嗡”地一响,后头的话已一字不入,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没有这般的冷。他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那也是该当的。你们且去求佛,我到那边随喜。一会儿出来我还有话说……” 看着她们进了庙,高士奇在石阶上坐下,抱膝仰脸想了半日,仍觉得事情棘手,妙计难出。(未完待续) 第十二回 大廊庙定情赠玉佩 宰相府调侃动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时,见芳兰她们已经出来。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这位一品当朝的权贵便是靠山,为什么不借此施展手段?想着,便凑上前去,摸出五两银子递给丫头,笑道:“我是出来给明相选花儿的,恰好遇上你们。梅香,你懂行儿,去替我买两盆文竹,好么?”芳兰笑道:“两盆文竹有五钱银子就足够使了。其实也不用买,明儿叫家人给您送去也罢。”高士奇因道:“可怜见儿,这丫头生得瘦弱。去吧,余下的钱都赏你——细细儿挑,要上好的!” 芳兰许了个病女婿,也是满心不如意,见高士奇这样,心里早明白七分,眼见梅香欢天喜地地去了,低头摆弄着衣带,小声儿问道:“先生……您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只这一点空儿,不能绕弯子说话了。”高士奇左右瞧瞧无人注意,开门见山就道,“十冲喜九忧愁!像你这样资质,闭着眼往火坑里跳,我……实在替你难过。”芳兰眼圈儿一红,睨了一眼高士奇,叹息道:“那有什么法儿——各人的命罢了……”高士奇默谋一会儿,温和地说道:“事在人为!芳兰,你若有别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为你设法。若没有,可就如你自己说的,这……都是命——我也没话可说了。” 芳兰羞得脸红到耳根上,小脚不停地跐着阶石,蚊子般嘤嘤似的说了一句:“这……这叫人怎么说呢……” “这是有的了!”高士奇大为兴奋,眼光霍地一跳,问道,“是谁?”芳兰狡黠地闪了一下眼,正色说道:“先头绳匠胡同方家表哥,我们自幼儿一起种花儿……” 高士奇乍听之下,犹如五雷轰顶,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却听芳兰接着又道:“本来……爹妈都愿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窑塌了,把他砸在里头……死了……”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气,暗自笑骂:“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里却问,“再没别的了?” 芳兰没有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你这样对我们男子,就有点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亏我没说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岂不吃个大大的没趣?”芳兰抬起头来,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盯着高士奇,说道:“那怎么会——像您这样的贵人,只会可怜我们,哪里能……我们花儿匠小户人家,俗气得很,只会种树插花接枝儿……”说着又低了头。 有这几句话便足够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间的汉玉佩,双手递了过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这样诚挚的眼神,颤着声音说道:“休说什么花儿匠,高士奇还曾是叫花子来着。不如你!说到‘俗’字儿上,像你这份聪慧,若跟了我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芳兰看了一眼玉佩,却没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转了脸,啐道:“你不是正经人……这算什么呢……”眼见梅香带着两个小厮捧着花盆过来,高士奇真的急了,一把拉过芳兰温润汗湿的纤手,把玉佩放进去,小声说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来了结!” 独自在太白楼吃酒想主意,直到傍晚,高士奇方醉醺醺回到明珠府。二门上的人一见他回来,喜得跺脚拍手道:“好个我的高先生,高爷,高祖宗!再不回来,相爷的毛板子要打死奴才们了……”高士奇一肚皮的没好气,打着酒呃发作道:“府里失火了还是遭贼了?怎么——我是擒贼救火的奴才么?” 明珠在堂屋里听得一清二楚,气得手脚发凉。无奈换了便装的康熙,还有索额图、李光地、穆子煦和武丹一干君臣都在这里,正和他的两个儿子揆叙和性德逗着说笑,只好强忍着,大步出来,站在廊下招手儿笑道:“澹人,这是怎么说,和他们这种人生什么气?来来!今日来了几位雅客,等着和你谈文呢,一同坐坐吧!” “客人?别人都有客,我自是天涯孤客……”高士奇醉眼迷离地打量明珠一眼,酒涌心头,忽然有一种畸零苍凉之感,一边拖着步儿进来,口内喃喃吟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末利,休苦劳……神。似隙中驹、石中火、梦……梦中身。满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取天真。不如归去……唉……做个闲人。背一张琴,一……一壶酒,一……一溪云…… 一脚踏进门,也不看众人,团团一揖道:“慢……慢待了,有……有罪!”明珠因见康熙目不转睛地打量高士奇,深恐这狂生失礼,连累了自己,忙令人:“给高先生端一杯酸梅汤,把醒酒石也拿来——泡茶!” 一杯冰水酸梅汤灌下去,高士奇清醒过来,因见揆叙也在,便道:“你的窗课呢?你父亲尚且每日读书做文章,你怎么不言声一去就是几天?”揆叙忙躬身道:“大阿哥邀我到南海子练习骑射,我是他选的侍卫,不好违了王命。功课倒没耽误,这几日背了几章《孟子》,明儿再请教先生……”性德忙替哥哥掩饰道:“朱注四书大全哥哥也能背了,先生别错怪了……”明珠因见高士奇不理会众人,忙笑着道:“功课的事有日子慢慢说,我来介绍这几位朋友。这位姓龙,这位李先生,这位姓穆,这位姓武。这位嘛……”说到索额图,他打了个顿儿。 “索中堂!”高士奇忽然身上一颤。他倒不是怕索额图,是此时方留心,这位官架十足的一品当朝,竟坐了姓龙的下首!高士奇何等机敏之人,见康熙含笑跷足稳坐,气度雍容华贵超然出众,虽笑着,却有一种亲而难犯、不怒自威的风度。高士奇目光霍地一闪,提足了精神:他已八成猜中来者是谁了。 “高先生,”康熙静等明珠说完,开口笑道,“我们都是慕名而来,知道你是风流倜傥、不羁世俗的硕儒,特借明相一席酒,要听听先生清论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龙先生,说到‘学问’二字,徒增我之汗颜。三年前游历皖鄂,曾遇到一位挂单僧人,一夜抵足论文,才知道是做过当今天子师傅的伍次友先生,他称我是皮里阳秋君子;后来在杭州又遇彭孙遹、顾炎武二位征君,谬奖我是东方偷桃谪落仙才。承他们奖赞如此,我却屡试不售,文不得匡国济世,武不能缚鸡捉狐,圣主难知于草野,权贵视我如芥豆,实在伤了他们知人之明。如今年过而立,一事无成,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于我如浮云耳!”说罢举杯一倾而尽,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请!” 康熙听了一笑,也便饮了。索额图诸人忙都陪饮一杯,却对高士奇道:“高先生请!”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听高士奇说见过他,不禁一怔,说道:“见过伍先生,你的福缘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师,又课读二位公子,将来他们有所成就,怕不是你的功劳?” “性德和揆叙都极聪明,我很喜欢。”高士奇笑谓明珠,“明相留意,读朱子的书得小心,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如狗屁,不要叫他诓了……” 堂堂朱子竟如“狗屁”,想起高士奇给明珠窗课加的批语,康熙不禁莞尔。李光地道学先生、朱子门生,气得涨红了脸,矜持地放了箸,一倾身问道:“敢问朱子何以如‘狗屁’?晚生倒是闻所未闻。” “马肝有毒,不食马肝谓为不知味也;朱子误人,不闻狗屁谓为不知臭也!”高士奇冷笑道,“这有何疑惑之处:朱熹身为儒宗,当南宋亡国之时,无一善言救弱,无一善政御强,是为大节不纯。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虚称伪病欺主,这就叫小节猥琐!我辈读书人,应崇孔孟,采圣道粹学施之当世,利国济民,何必绕道儿学他的伪诈虚浮?” 康熙听着,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高士奇的话有些偏激,但攻讦朱熹的事又明载于史,却也无可驳诘。康熙正沉吟着,李光地冷笑着揶揄道:“高先生论学直宗孔孟,佩服!可谓:金匮万千表——孔子曰、孟子曰!”【注释1】 “先生是出对子来难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机警地接过话,笑道,“好说——华兖百廿作,帝者师、王者师!”索额图想想,做学问自己不是对手,因接着说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处听人家说了几个谜语儿,竟寻思不来,你既夸口堪为帝者师、王者师,倒要请教。”高士奇噗嗤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拟帝王之师,联句逼到这步儿也只得敷衍。中堂既讲到这里,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索额图慢悠悠说道。众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为之用,这是个‘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应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李光地因见索额图难不倒高士奇,插进来说道:“我也有一个——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这个谜语带双关,旁敲侧击高士奇的学问不是正道,高士奇一听就知道了,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字,俗得很,是庙堂两边的哼哈二将——可对么?” 众人不禁哄堂喝彩,却见高士奇笑问李光地道:“李先生看来是个无书不读的,‘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条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川,纶不绝、钩不申、竿不挠——因水势而施之。’请问,此文出于何书?” 这说的是治国哲理,当因势而利导,则事半功倍,康熙听得眼中放出光来。李光地却腾地红了脸,他自康熙九年入翰林院,会过多少名士,连陈梦雷那样学富五车的大儒,也深仰他识穷文章,不想今日撞上高士奇,随便引一段古文就难住了自己。想了半晌,李光地迟迟疑疑说道:“似乎是《庄子》?”高士奇却笑着摇头。 李光地被高士奇挤对得没办法,便想着挽回,因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才想请教高先生一篇时艺破题,题目是‘牛何之’三字,不知牛到何处去了?”康熙因先来时合府寻找高士奇,听李光地这么问,不禁哈哈大笑。 “李先生,”高士奇正容说道,“查《孟子》一书,言‘何之’者二处。一则曰‘牛何之’,一则曰‘先生何之’。‘先’者,牛之踢飞脚者也;‘生’者,牛之坐板凳者也——然则牛与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话音刚落,早已是举座喝彩。李光地听着“踢飞脚”,“坐板凳”暗含讥刺,却也无隙可觅,只好干笑着,心里感到老大不自在。 明珠原对高士奇有一肚皮的气,眼见索额图和李光地相继败阵,见康熙十分高兴,自己也觉脸上光鲜。忙布菜让酒,笑道:“只顾说笑了,诸位请!这是圣上赐我的黄河大鲤鱼,难为这几千里运程,竟还都是活灵活鲜的……揆叙,咱家窖藏的茄子,怎么还没端上来?”揆叙和性德都在一边侍立,听父亲问,忙上前一步笑着回道:“窖里的菜签写错了,‘茄’字本是草头一个加,却写成了竹字头儿了……这会儿才寻出来,一会子就好。” 高士奇此时志高气扬,便想乘机逞才,皱眉说道:“揆叙错了,草头下一个‘家’,出自《易经》,‘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乃是一个‘蒙’字!”穆子煦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笑道:“高先生吃多了,公子说的不是那个‘家’字。”“哦——”高士奇一拍脑门儿,恍然说道,“原来是个‘佳’字,这字出在《春秋》,‘郑国多盗,取人于萑’……糊涂了,该罚!” “又错了!”康熙见他如此调侃,心里欢喜,哂笑道,“是草头下一钩一撇,再添一个‘口’字!”高士奇饧着眼用手指在桌上画了画,拍案笑道:“——竟是个‘苟’字!《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李光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好手段——一钩一撇不是那样个写法!”高士奇凝神思索一阵,点头笑道:“那必定是个‘刀’字,《诗经》上有一句‘有苕之华’,我竟忘了!” “你又错了!”索额图至此方知,汪老先生一干门客败于此人之手绝非偶然,深悔没有把他笼在自己袖中,便凑趣儿笑道,“不是‘刀’,乃是‘力’!” “立?”高士奇瞠目结舌,良久方叹道,“可见读书不但要在经书上做功夫,便是佛经内典也得通晓——那定是‘菩’字无疑,《金刚经》说‘须菩提于意云何?佛告须菩提’,《梁皇忏》则云‘南无菩萨摩诃’——这回再也不会错了……” 一席话七扭八弯,至此结住,高士奇百般刁赖躲闪,都无一语不出自经典,众人心中称奇,无不喷饭而笑。康熙笑得眼泪汪汪,指着高士奇道:“好,真有东方曼倩之风!既说到佛经,我来问你,如来是何许人?”众人听此话音,已知中了圣意,都敛息静观皇帝亲试。却听高士奇说道: “这不用问,如来是个女人。” “为什么?” “《金刚经》云‘趺坐而坐’。”高士奇笑道,“如来不是女人,为什么‘夫’坐了才敢坐呢?” “那——太上老君呢?”康熙忍着笑又问道。 “女人!”高士奇毫不踌躇地答道,“《道德经》有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么会有娠?” “孔子也是女人了?”康熙又问。 “当然。”高士奇淡淡说道,“子曰‘沽之哉,吾待贾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么会‘待嫁’?” 康熙纵声大笑,起身对明珠道:“这位真是可人!你这奴才倒瞒得朕好,在府里这许久,却不荐入大内!”众人见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肃后退,明珠赔笑道:“奴才奉命读书,想留高先生多习学几日么——高先生早晚还不是圣驾跟前的人?”说着,推一把愣坐着的高士奇道,“这就是当今天子!今日特来访你——怎么,一身的潇洒风流都被吓走了?” “万岁!”高士奇尽管已有预感,一经证实还是觉得太突然离奇了,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扑倒叩头,连口齿也不那么伶俐了,“……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饮酒,归来又失礼于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诛!”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起来吧,这有什么‘罪不容诛’的?——自明日起,你进上书房侍候草诏事宜!” 进上书房入值并不要官品很高,但在外头六部看,一踏进门便是进了朝廷机枢之地,和索额图、明珠、杰书一样有了左右朝局之权。索额图一心想把李光地拉进去,使了多少暗劲没见个影响,见这个小举人一跃龙门跻身相位,不由一怔,忙笑道:“万岁圣鉴极明,高先生确是奇才。不过北闱和博学鸿儒科即将开科,何妨使其一考,以塞人口?”高士奇也顿首说道:“奴才愿考,先考而后取,可杜天下士子幸进之心!奴才今生有幸得瞻圣颜,即使不能取中,亦不负书生意气!” 这说的都是正论,康熙不能驳回。康熙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高士奇,目中突然炯炯生光:高士奇补入,既可为自己起草诏诰、参赞政务,又可插科打诨、消闲解闷,更要紧的是打破了索、明二人的一统局面,何乐而不为?思索良久,康熙笑道:“博学鸿儒科是你们几个阅卷,北闱是徐乾学他们弄的。朕难道不如你们?” 听了这话,众人“唿”的一声跪下,免冠叩头,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昔日小白举爝宁戚,高祖不察陈平盗嫂,此皆取士之道。”康熙怡颜悦色,平静地说道,“说到幸进,那不都是幸进?倘若考场高士奇失手,或有病,竟取不中,那时怎么办,用是不用?索额图奏议,毋庸再议。” 【注释1】言必称孔、孟之意。(未完待续) 第十三回 中和殿君臣议河务 体仁阁鸿儒试 举世瞩目的博学鸿儒科终于开考了。这天是康熙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天色刚亮,应试鸿儒们便齐集太和门,黑鸦鸦跪了一地。老总管太监张万强手执节钺,端立太和殿口,静等康熙驾临。 忽然一阵景阳钟鸣,静鞭三声,天街上传来细细鼓乐之声,不一会儿,便见康熙乘三十六人銮舆从保和殿后迤逦而来,直至太和殿前方才下来,张万强一声高呼:“万岁爷驾到!”立时肃穆寂静。 康熙下舆,却不急于进殿,在晨阳中舒展了一下身子,深深吸了两口略带寒意的空气,漫步踱着,先看了看巍峨壮观的太和殿。经过几个月的修饰,这里已是焕然一新,灵龟、香鼎、仙鹤、瑞兽腹中早燃上了百合香,霭雾缭绕;品级山旁八对象、驼依次肃立,背上的宝瓶灿然生光,这一切真给人一种“紫气蒸腾”的感觉。康熙见楹柱上有新书的对联,便踱过去,默默地读着,一副是: 日丽丹山 云绕旌旗辉凤羽 祥开紫禁 人从阊闾觐龙光 另一副是: 观翔天 九泽同文朝玉陛 风楼焕彩 八方共宇度瑶阊 康熙知道是高士奇的手笔,不禁点头一笑。觉得两联中俱用了“阊”,不无重复之嫌,但文辞气势无可挑剔,笔势庄重矫健有神。见熊赐履等人就跪在身边,康熙笑道:“高士奇不枉吃了朕一坛茅台,数日之内,竟将三大殿和乾清宫里的楹联全都换新了。”眼见穆子煦引导,礼部司官带着近二百名鸿儒亦步亦趋拾级上来,康熙微一点头,便大踏步进殿,在盘龙雕凤、金碧辉煌的“天下第一座”上端正坐了。 须臾,穆子煦将人带至殿口,躬身一礼,自退到一边。由熊赐履、明珠和索额图三大臣带着众人鱼贯而入。近二百人在殿中扬尘舞拜,山呼万岁,震得大殿嗡嗡作响。接着熊赐履便奏:“内阁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臣熊赐履、臣赫舍里索额图、臣纳兰明珠,奉诏率应博学鸿儒科士人一百又七十九名,叩见吾皇万岁!” “顾炎武、傅山他们终究拒不应试!看来收服人心不能一蹴而就啊!”康熙心里微叹一声,默谋着,只将手轻轻一抬,索额图忙出班南面而立展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机时暇,游心文学,思得博洽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内,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无论已仕未仕,著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闻报于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钦此! 康熙一动不动,用目光扫视着广阔的大殿,选进的鸿儒们也都伏地静聆圣谕。这道诏谕,从征召他们之日,已听过了几遍,但今日当着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帝王*开读,更有一种崇高的神圣感,良久,众人方齐声叩答: “谢万岁隆恩!” “众卿!”康熙的声音很洪亮,“国家扫平三藩逆乱,武事渐弭,文运兴起。望尔等倡明圣道,各展所学,不负朕亲试谆谆之意。”待康熙降谕毕,便有鸿胪寺正卿佛纶闪出班外,用金盘捧着一张摊开了的黄绢,躬身上前。康熙提起朱笔在绢上一挥而就。佛纶退下来将绢又捧给明珠。明珠大声宣道:“御试题目:一、璇玑玉衡赋;二、省耕诗一篇。着熊赐履、索额图、明珠率诸士至体仁阁拟卷,巳时缴上,午时在体仁阁赐宴,钦此!” 这是殿试、馆试翰林庶吉士都不曾有过的殊遇。人们立时一阵兴奋,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循礼退下。康熙方下了龙座,招手儿叫过穆子煦来问道:“昨日传旨叫靳辅递牌子进来,不知道来了没有?”穆子煦忙笑道:“方才奴才侍候主子来太和殿,瞧见靳辅跪在乾清门外候旨呢!”康熙原地兜了一圈,仿佛有点舍不得方才那种气氛,不愿离开这座至高无上的宝殿。想了想,这里终不是议政的地方,因笑道:“叫上来,朕在中和殿见他!”说罢,一径自殿后门出来,踱至中和殿前,一边斟酌着上头新写的楹联,便见靳辅远远急步而来,因点头笑道:“免礼,进来说话——那边体仁阁正考较鸿儒,我们君臣说说治河的事。” “是!”靳辅几乎一路小跑上来,说话还微微带喘,“只是主上日理万机,诸务丛集,也当节劳才是……”说着便跟进殿来,侍立在康熙身旁。康熙开口便问:“你预备几时启程赴任?”“回皇上话,”靳辅一躬身说道,“奴才的折子已递上去,不知可经御览?面聆圣训之后,奴才即刻南下赴任。” 康熙点了点头,接过内侍奉上的一杯蜜水,转手便递给了有点慌乱的靳辅:“赐你喝了吧——这些日子在京,听到外头有些什么话没有?” 靳辅有些摸不着头脑,捧着杯子小心地问道:“不知圣意指的……” “李光地和陈梦雷的事。”康熙淡淡说道,“下头都说些什么?”靳辅不料康熙竟问起这个,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沉吟着答道:“下头臣子原都预料皇上将兴大狱。有的应试孝廉便有些不安。陈梦雷为福建学者素受南方士人仰望,虽有罪而证据似嫌不足。主上处置之后,众人无不仰服,称皇上仁心高厚,实天下读书人之福!”康熙盯了靳辅良久,笑道:“你不用奉迎,说风凉话的怕也有!这事朕心里有数,清水池塘不养鱼,有些事只能糊涂办理,朕从不随意糟踏人才,就是这个话——你不要觉得与你不相干,朕这话是对你说的,告你的折子早递上来了,你晓得么?你这个人哪,怎么就敢从国币中提银子进京来打点权贵?”见靳辅鼻子上渗出汗珠儿,急着要申辩,康熙一笑摆手道,“他们的折子朕已留住不发,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借库银总比追加火耗银子敲剥百姓堂正。你往后管河工,银子像淌海水似的,朕不能不提个醒儿,叫你小心一点,若信不及你,也就不讲这些了。说正题吧,你折子里有些水利条陈,朕有些看不明白,且说说你的打算,朕来替你筹划。” 听着康熙这些话,靳辅鼻子一酸几乎堕下泪来,忙偷拭了。心想此时也只能大略奏陈一下,便从袖中抽出一张图来,那是陈潢入京后连明彻夜赶制出来的。康熙见了伸手要过,便摊在案上,让靳辅一一指划给他细看。 “主上,”因离康熙太近,靳辅心情有些紧张,舒了一口气才道,“臣之治河大体分两步走,总而言之是以治河为本,治漕为标……”他用手指在图上划着,“……第一步先将黄河现有决口全部堵塞,由东向西渐进,使黄河河道归复。大修工程共是五项:疏浚清江浦至云梯关到海口河道;挑浚高家堰以西至清口淤沙,然后在高家堰筑坚堤一道,确保洪水不至在此决口堵塞清口之北……这几项工程完毕,黄河入海之路便畅通无阻,然后着力将旧决口依次填堵,不至重新泛滥。最后深挑运河、清理积水潭,运河即无恙矣……” 说至此,靳辅抬头看了康熙一眼,见康熙毫无厌倦,双目炯炯盯着河图,忙又接着说道:“第二步,在河南考城仪封一带,沿黄河开挖一条中河,从骆马湖经宿迁、桃园至清河仲家庄,避开黄河中流一百八十里风滔之险,漕运船只在黄河中航行便仅有二十里,亦无大忧。”接着,靳辅口述手划,将改运河口、挑皂河、归仁堤诸项细目工程一一指出。这都是与陈潢反复计议了的,早已烂熟于胸,说得十分畅快。 康熙边听边点头,不住地“嗯”着,一直没有插断。直到靳辅说完,他才抚着脑门向后一仰,闭目沉思良久,方道:“听起来似乎尚属可行。不过朕不精水利,又没亲自踏勘,难置可否。第一步工程完成,漕运即不受黄害,甚慰甚喜。不知需多少时日?” “回万岁,十年!” “十年不行,七年如何?” “臣勉力为之。” “好,钱呢?” “每年四百万两。” 康熙不禁抽了一口冷气,说道:“朕不说你也清楚,国家岁入两千五百万,现在尚在用兵,若不是魏东亭海关上每年接济一千五百万,早已捉襟见肘了——一年四百万是拿不出来的。”靳辅当然晓得这些情形,他也细算过,里头多少打了点富余——因户部从来没有按数拨给治河银子,不能不要得高些。想了想,靳辅笑道:“用兵不会很久了,吴世蟠数千疲卒退守孤城,不日就能拿下。圣上不妨多拿一点银子治河,这是天下万世之利……”“你说错了!”康熙隔着窗扇儿,望着前头矗立入云的太和殿,慢吞吞道:“用兵之事方兴未艾!朕说七年治好漕运,就是急于进兵台湾,运战舰水兵南下,葛尔丹在西北,罗刹国在东北扰乱,也要用兵,粮食要靠漕船北运;山东一带土寇刘铁成残部啸聚,难道不要征剿?朕看还有二十年仗好打!” 近来朝廷颁布谕旨,下令都是偃武修文,要致太平盛世,靳辅哪里想得到康熙有这么多的干戈计划?他愕然看了康熙一眼,忙笑道:“圣躬远虑,非臣所能知晓。然而河工耗多而效迟,功微而谤速,主上明鉴,银子少了是很难办的。” “朕已替你约略筹算过了。”康熙狡黠地一笑,“如今每年先拨二百五十万,这已经很难为户部了。‘三藩’军事完全平定,再增至三百到三百五十万,大抵就够用了。只你方才说的开中河,约需多少,到时候如数拨给……哈哈!像你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来和朕打马虎眼儿!” 靳辅听了这话,觉得轻松了不少,二百五十万虽少了点,也能办不少事。他无声地一笑,还要再奏时,却见索额图进来,躬身笑道:“巳时已到,请主子赐宴。”说着,盯了靳辅一眼,看得靳辅心中一寒。 “就这样吧!”康熙笑着起身对靳辅道,“你奏得很好,不必递牌子进来了,就赴任吧。朕也没有多的话说,回去之后,每隔半月递一份折子,将河工情形细细儿奏来。要留心人材,多往你幕中收几个,将来也可保奏……朕在开封亲见过一个,竟失之交臂,可惜了的……”说完自起身去了。 体仁阁中的鸿儒们早已坐齐整了,从南到北两排席面,共是五十张高桌,每张桌前坐四五个人。由光禄寺设馔,十二色菜肴都用钧瓷盘高高攒起,中间四个大海碗垒着苹果、柚子、荔枝和葡萄干等时果,由礼部派的科道司官陪坐侍酒。这样的排场确是亘古未见,所以酒未开樽,这干遗老们已是红光满面,晕乎乎的有点醉意。此时,人们对这场考试能否取中已不太在乎了,有此赐宴之荣,即便不做官,死后写行状、诔表、祭文和墓志铭也有润章之词,这比什么都体面、光鲜! “皇上有旨,不必拘礼安席,即时开宴!” 一声传呼,众人“刷”地一齐起身,拱手仰谢天恩,方才坐下诚惶诚恐地夹菜进食。有些人还偷偷拣着能带的,往衣襟里、褡包里头塞,好带出去与亲友分享。待到最后一道饭——馒头、卷子、红绫饼、粉汤、白米饭上来时,康熙带着皇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禔进来。他一脚踏进门,便吩咐大家只管进食,不要拘礼,自己随便挨桌儿探视问候。众人哪里还能再吃?一个个慌乱得心头嗵嗵直跳。 “久违了,愚山老先生!”至左边第四桌,康熙瞧见了宣城派词坛座主施润章,便绕过来笑道,“上回见你是在丰宜园旧亭子上,当时有汪琬、宋玉叔,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还有谁来着——”康熙轻轻拍了拍前额,“——对,王士祯。如今他已是刑部尚书了。”施愚山万不料康熙会单独和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立起身来,红着脸道:“主上那次还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着万岁似乎清减了些,不过气色好多了!” 康熙呵呵笑道:“朕年轻,到底比你强!你是个穷官儿,分守清江道,撤差时把朋友送的官船都卖了嘛!记得你当日说起过山东的蒲留仙,很有才气,他怎么样?”康熙如此好记性,施润章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来信的,昨日还接到他一篇诗。此人时运不济,至今尚未中举。” “哦,诗?”康熙不禁笑道,“带着么?” 施润章怔了一下,忙从靴子里抽出一封信,双手捧过去。康熙接过笑道:“必是好的了,朕带下去看吧。”说着便招呼胤礽。胤禔在旁,忙用手指道:“阿玛,太子在那边。” 康熙看时,几乎笑出来。靠北最角落的一个桌上,皇太子单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着胙肉,淋淋漓漓一个劲儿往一个人碗里放。原来,康熙进来,二百余人全都停了箸,惟独这人正襟危坐坦然进食,引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康熙回头看了索额图一眼,明珠忙凑近说道:“这个人叫汤斌。”康熙忙快步过来,喝止了太子:“不要恶作剧,难道谙达没教过你?” “此乃储君爱我。”汤斌离席侍立,含笑说道,“君有赐,臣不敢辞。赐死尚且乐如,况赐食乎?” 康熙上下打量着汤斌,说道:“朕久闻你的大名了。在江南做官,火烧境内五通庙的不就是你?是因为狱中跑了犯人罢官的罢?”“是!”汤斌答道,“臣奉职无状,逃犯并非因收管不严,乃臣故纵出狱。” “唔——唔?” “其人并无大罪,乃是欠租不交,为田主所讼。”汤斌面不改色,侃侃言道,“他家中上有七旬盲父,下有六龄幼童,拘一人而亡三人,揆之天理,殊伤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之本旨,以仁政治王道之至意,臣斗胆放肆了!” 康熙听了不禁默然,国法与情理不合,这类案子岂止一件?但汤斌甘冒罢官之厄挺身仗义,这就难能了。想着,心中不由一动,把太子交这样的人辅导,怕不教出仁孝之君?熊赐履虽好,只是太忙,难得分身啊!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说道:“若论这事,你孟浪了些,又有点胶柱鼓瑟。轻判为枷号三日,搪塞上司,岂不两全了?听说你罢官时,城中罢市三日,敛金送归。朕都是晓得的,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带了皇太子和大阿哥,对众儒士微笑点头致意,徐步出了体仁阁。 刚出门,便瞧见高士奇从昭德门那边懒懒散散地过来,康熙站住了,笑问道:“你这奴才,钻到哪儿去了,今儿这么大的事,竟不在朕跟前侍候!”高士奇因见皇太子也在康熙身边,忙向康熙叩了头,又向太子和阿哥打千儿请了安,笑嘻嘻说道:“爷怎么忘了,说过今儿给奴才一日假来着!一大早起,老何桂柱就将奴才请去,他女人不在了,求奴才点神主儿,写一篇祭文。奴才惦记着主子这边,哪里有心情!胡乱抄了一段《兰亭集序》给他,就忙着赶回来了……”康熙因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打得满是结的丝绦,伸手要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唉……”高士奇叹道,“这是他女人顾阿琐临终交给他的,说是有人能解得开,她的魂灵儿就能升天。老何没办法,说奴才兴许成,奴才寻思一路,这结打得实在瓷实,正没法子呢!” 康熙一路走,一路仔细看那丝结,一串儿共是七个,像是蘸了水,打过又浸了油,一概都是鸡心形,红得一串血珠儿似的,试着解时,半点也不中用,便丢还了高士奇,笑道:“这个阿琐也忒古怪,临死出个难题给男人——朕只不明白,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怎么好当祭文用呢?” “多少得改几个字。”高士奇说道,“奴才是这么写的。”说着,便轻声诵道: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之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悲酸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数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 康熙听着,不知怎的陡然想起已故皇后赫舍里氏,回头看了看她的遗孤胤礽,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真个“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想着,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未完待续) 第十四回 趋势奴密谋交魍魉 趋士主论文取 博学鸿儒科监试完毕,索额图当夜回府,已是起更时分。门上老蔡提着一盏西瓜灯,正等着他回来,见大轿落下,忙迎过来赔笑道:“老爷这早晚才回来,听说今儿御试完了,从前晌起各部的司官们就来了一大群,等着听信儿,天黑时方才散了。李大学士前脚儿走,老爷后脚儿就回来了……”索额图一边往府里走,打了个呵欠,说道:“走了倒好,谁耐烦他们没日没夜地来纠缠!这会子刚考完,有什么信息儿?说是探听消息儿,还不是来拍马屁!”老蔡提着灯引导着曲曲折折往里走着,一边回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不过西头花园的花厅里还有一位呢!您要是乏了,奴才这就去告诉他一声儿,叫他明个儿再来。” “谁?”索额图停住了脚步,灯影里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是个远客,江南总督葛礼大人的堂弟佟宝。”老蔡听他语气有异,小心翼翼地答道,“汪先生和陈家二兄弟都在那儿陪着说话呢。” 索额图听了没再言语,折转身子便向西花园里走,因见老蔡紧紧跟着,便道:“蔡代,你不用进来侍候,叫厨下办一桌酒席送进来,花样不要多,只要清淡些就成。”说罢急急去了,蔡代也自去办酒席。 花厅里烟笼雾罩,四个人四管水烟袋,在昏暗的烛光下十分起劲地呼噜噜响着。索额图一进门便被呛得咳了一声,众人见他进来,忙都立起了身。索额图站在灯下,拧着眉头摆了摆手,吩咐:“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儿——佟宝,你几时进京的?”佟宝看去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矮个儿,精瘦的脸上全是麻子,只一对眼睛乌溜溜圆,嵌在眉下,却极少眨动,显得十分精明。他没有穿官服,只一件巴图鲁背心套在袍子外,袖口上雪白的里子向外翻着。听索额图问话,佟宝利索地打个千儿说道:“下官给三爷请安!下官是前日来的,已经见过大爷心裕、二爷法保。二位爷叫下官今晚等着三爷下朝,家兄葛礼任上有些事,须得禀明三爷知道——信里是不好写的。” “南京的事先不说它。”索额图一屁股坐了,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说道,“北京的事还缠不清呢!告诉你们,晋卿进上书房只怕是难——本来好端端一件事,让明珠这活宝插进一脚,半路里杀出个高士奇——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堂堂正正地荐汪先生去应博学鸿儒科,好歹朝里还能再多一个人!” “是我不愿出山嘛。中堂在朝里并不缺人,怕的是圣眷不隆,就难办了。”汪铭道目光幽幽地闪烁着,说道,“皇上若不听明珠他们蛊惑,不变立太子初衷,中堂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索额图笑道:“那还不至于吧,日前吏部拟我袭一等公位,皇上已经照允。你们等着瞧,我还是要比明珠强点儿。”说话间酒菜已经上来,索额图命小厮们回避了,便请四人入座边酌边议。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佟宝夹菜吃着,笑道,“中堂这话倒叫我想起康熙八年的事,鳌拜中堂当日也是头一天晋封一等公,第二天便让魏东亭在毓庆宫拿了……”他的圆眼睛在索额图身上一扫,若无其事地自饮了一杯。索额图心里一个寒战,脸色变得苍白。汪铭道看了看他的两个弟子,格格一笑放了箸道:“佟宝之言未免危言耸听,然而不无道理。据老朽冷眼旁观,中堂自康熙十二年之后已渐受皇上冷落。当时因中堂主张与吴三桂议和,屡受皇上申斥;后来翰林院学士顾八代得罪中堂,中堂本想黜降他,反而被皇上黜降二级;魏象枢上章弹劾中堂‘怙权贪纵’……” 索额图心中本来坦然,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听汪铭道兀自如数家珍地抖落,便傲然截断了道:“魏象枢什么东西!借着河南地震,就想拿掉我?皇上还不是保下来了——我还是我!” “下官记得皇上是这么保的——地震乃朕失德所致,修省当自朕始!”佟宝笑道,“次日还把三爷和明珠大人叫进去,宣谕:尔等宜洗涤肺肠,公忠自矢。自任用后,诸臣家计皆颇饶裕,乃朋比徇私,益加贪黩。若事情发觉,国法俱在,决不尔贷!——三爷听听,万岁爷很喜欢您么?” “这叫君代臣受过。”陈铁嘉笑道,“虽说保了三爷,还不是靠了除鳌拜的那点功劳情分?一旦老本儿吃完,皇上未必仍旧如此客气。”陈锡嘉听哥哥说了话,便也接着说道:“万岁爷英明天断,深不可测。就算高士奇是自个儿爬到主子跟前的,万岁为什么又不肯重用李光地?连着从轻发落陈梦雷的事,越想这篇文章的意思越深啊!” 佟宝离开南京之前,在总督府和葛礼密议过,听葛礼话中口锋,似乎索额图托他办着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连抓到手的朱三太子,索额图竟密谕“引而不发,利而用之”。他这次来京名为述职,其实是一定要掏出索额图的实底儿,不然将来东窗事发,脑袋掉了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而索额图倒可用这模棱两可的话推卸责任。听至此,见索额图身边的人这样直一言不讳地说这些近乎大逆不道的话,心中已经有数,但也知自己兄弟一生富贵,已经系在索额图的安危上。他心里打着主意,凑近索额图问道:“今日去看望博学鸿儒们,皇上带了太子么?” “带了的。”索额图似乎有点心神不宁,“还有贝子胤禔。”汪铭道问道:“三爷胤祉也是贝子爵位,皇上为什么不一同带去?”索额图目光霍地一跳,说道:“他才三岁嘛,兴许岁数太小,兴许有病,兴许……”他突然颤栗了一下,没再说话,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出神。汪铭道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古往今来因爱移夺嫡的事有多少?前明武宗爷是个独子,后宫权妃尚且不肯放过;马皇后不在,登了极的建文帝照样儿站不住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皇太子跟前没有个靠得住的师傅,内无良相保扶,外无良将护持,终归是不得了的!” “良相……良将?”索额图咀嚼着汪铭道的话,脸色变得又青又白:所谓“良相”就是自己,但经这几个人一说,康熙究竟对自己有几分信任,越发吃不准了;熊赐履虽对太子没二心,但是更忠于康熙,万一皇上变心,难保也不跟着翻脸。他寻思着外边的“良将”,狼瞫在喀左带兵,但这人从不趟浑水,冒险的事指望不上;赵良栋病死;蔡毓荣因偷娶吴三桂的孙女,正锁拿进京;图海虽在陕西当着抚远大将军,却因年老中风致表请休;可惜了广东总督吴六一,一上任便被尚之信投毒害死,此人若在,调进直隶当总督,那是千妥万当……想了半晌,索额图突然一拍椅背,失声笑道:“我怎么忘了周培公!若不是他在皇后榻前吟诗送终,太子还不定是谁呢!汪老先生,今晚咱们不再说这件事了吧。烦你明日写一封信给培公先生,说我已奏明皇上,再拨十营汉军绿营兵归他统辖。多余的话点到为止,他是识穷天下的精明人,一看信就明白了。” “妙!”佟宝一击掌,笑道,“此人既是皇上心腹,又是太子保荐人,文韬武略无人能及,且在外头带兵,确是缓急可恃之人,亏三爷想得出来——只听说他去奉天后因水土不服,有了病,不知是真是假?”索额图哂道:“他哪里是水土不服?叫明珠活生生拆散了他和顾阿琐一段好姻缘,打发他关外去受冻,心里气闷是真的。”说罢呵呵大笑。 这段往事却无人晓得,四个人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汪铭道沉吟道:“方才晋卿来府,我和他在书房里谈了许久,此人虽外表清高一点,其实内里十分热衷。明珠保了陈梦雷,他心里很不自在,我看中堂还是设法让他入阁。嗯……至于中堂大人,老朽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 “请假离职,暂退局外!” 一语既出,众人无不愕然。只索额图转着眼珠,不动声色地思索着。陈锡嘉身子一倾说道:“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我只恨中堂现在差事太少,身上差使愈多,权愈重,攻讦的人便愈少,怎么可以自行退出上书房?” “汪先生不愧智谋之士,好!”佟宝目光咄咄逼人,抚掌叹道,“权重主疑!中堂一退,就可在皇上面前明了心迹,还可堵住那些说中堂揽权自重人的嘴。明珠立时便成了火炉上的人,侧目而视的众矢之的——一石三鸟,妙极!”索额图起身踱了几步,倏然回身道:“是一石五鸟!我能腾出工夫来好好侍候太子,也能仔细瞧瞧谁真的待我好!——哼!我就且让他明珠一马,由着他在主子跟前折腾!” 本来显得沉闷的空气立时活跃起来,众人方有心绪去留意那桌并不丰盛的菜馔。五个人吃着酒,叫了家里戏班子演奏助兴,直到三更半方歌歇酒住。回房安歇时,佟宝直送索额图到三门口,小声问道:“三爷,家兄信里说的事怎么办?” 索额图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一时没言语,半晌才微叹一声道:“这个假玩艺儿杀了没意思,留着有点用处,又怕玩火焚身,叫葛礼小心一点,不要直接见面来往,听着我的吩咐!”说着,见蔡代掌着灯带着几个小厮迎出来,索额图因笑道:“老佛爷下月圣诞,前些日子叫你打听明相送什么礼,你可问出来了?好歹咱们是正经国戚,别落了人后才是。” “回爷的话,”蔡代笑道,“咱们府茶房头儿黄家的女人是明相府管库头儿张管事的姐,已是问出来了,明相送的一金一玉两把如意,一幅大理石寿比南山图——奴才寻思着老佛爷最是虔信我佛,江宁盐道献的那尊浑金观音有七百多两重,尽自抵得过了,只不过如今又多了个高相,不晓得他送什么东西……” “罢了。”索额图说道,“高士奇那头大可不必担心,他才进上书房,官品不过郎中,再能搂钱,一时半刻就比得上我们了?”说罢便回房安歇。 休息一日,第三天是会阅博学鸿儒科试卷的日子,索额图起了个大早,至西华门落轿递牌子进大内。因见李光地从里边出来,索额图便站了问道:“这么早就进来了?急急忙忙地到哪去呢?”李光地熟不拘礼,只拱手一揖,说道:“昨晚主上命我起草一份给施琅的诏谕,因不懂军事,在文华殿查阅史籍,直忙到天透亮儿才算交差。皇上因还要留下看看,命我回一去歇息,下午再来面圣听谕。”索额图听了一怔,说道:“这会儿皇上已经临朝了?大臣们都来了没有?” “中堂不必去乾清门,”李光地笑道,“皇上今儿在养心殿阅卷。昨个儿中堂没来,主子和高士奇、明相、熊相一起去看了畅春园,说要从虎臣兄海关上拨几百万重修起来,给老佛爷作颐养之地呢!”索额图听了心中不禁懊悔,不该贪一日悠闲,口中却道:“我这些时太累,主子特许我休假一日呢——你去了没有?”“去了的。”李光地一笑,“还有查慎行他们一干翰林,陪着主子做诗解闷儿。”二人说着,见高士奇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件东西过来,索额图便笑道:“我还以为我只一个人来迟了呢!你这带的什么东西,还用黄绫子盖着?” 高士奇笑道:“献给老佛爷的寿礼——中堂甭看,不过是花儿草儿的。我是个穷酸书生,可比不了您和明相。”说罢,双手捧起那盆盖着的花儿,跟着索额图来到了养心殿,李光地径自打轿回府去了。 养心殿中鸦雀无声,高士奇悄悄把花放在丹墀下,小声对索额图笑道:“这回中堂和明相可是骗了我们,竟自歇了一日!昨个儿从畅春园回来,主子就叫我和熊相看卷子,直到半夜才回去呢!”索额图听说明珠也没有参与阅卷,心中略觉放心,只一笑,高士奇已是挑起帘子,二人一前一后进来。 康熙拿着一个名单,皱着眉头正在沉思,案头堆着三叠卷子齐整放在一边,下头熊赐履和明珠二人都端坐在木杌子上静等康熙垂问。康熙听见帘响,一转脸见是索额图和高士奇进来,便笑道:“索额图来得正好,严绳武的卷子是你收存的,是不是失落了一页?” “回万岁的话,”索额图忙答道,“严某只写了一首诗,《璇玑玉衡赋》竟没有作,所以少了一篇儿——这事何等重大,奴才焉敢草率?”康熙看着熊赐履笑道:“怪不得你这份单子上一二三等都没有严绳武。”明珠说道:“严绳武乃是大儒,故意脱漏试题不做,实属不敬。奴才以为熊赐履将他取在等外,实在允当。” 康熙啜了一口茶,跷腿坐在炕沿上,抽出一份卷子说道:“彭孙遹这卷子是东园看的吧?这文中‘验于天者不必验于人’,恐怕说理未必周全吧?”熊赐履见康熙从他的阅卷中挑出了毛病,忙道:“主子说的虽是,但从事物本理而论,天、人原是一个理,验于天或验于人均无不可。所以彭某说的虽然偏颇,其实于大理并不悖谬。”康熙见熊赐履为自己辩护,知道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便又抽出一份笑道:“这也罢了。汪琬这一卷,前头写了‘有或问于予曰’,后头又有‘唯唯、否否’的话头。他指的是什么人?是朕,还是他自己?抑或朕有什么不当之处,不好直说,变了这法子来影射么?” 熊赐履想不到又碰了一枚更硬的钉子,不敢坐着回话了,忙起身一躬说道:“汪琬这人皇上深知,对圣德佩服得五体投地,焉有影射之意?赋体本来就有子虚乌有这些话,并非实有所指,伏惟主上圣鉴。” “你不要慌张。就是影射也没干系。将来朕再问他本人,如果有话,直说就是了!”康熙格格一笑,把卷子撂过一边,“朕的原意是夸你和高士奇。不合体例的太多了,都不取中,这回的博学鸿儒科算是怎么回事?你看,朱彝尊的诗‘杏花红似火,菖叶小于钗’,谁见过杏花如火?再说菖叶又怎么会和钗扯到一起?”他一卷一卷地翻着,“……这类毛病太多了!潘束这一卷,冬韵叶上出了‘宫’字;李来泰把‘逢’、‘浓’都拿来搪塞;施润章最讲究诗韵的,竟也将‘旗’字误入支韵……” 明珠对诗韵一道知之有限,屡次碰壁,知道逞能不如藏拙,因见康熙瞧自己,便笑道:“皇上看得真细!如今许多文士都不大讲究这些。近体诗本来难做,平日从容吟哦尚且拈断三根须,仓猝御试能做到这样,以奴才看,也就难为这些老先生了。” “你哪里知道他们!”康熙冷笑道,“他们都是识穷天下的当代硕儒!岂有写不出赋、押错了诗韵的道理?”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踱着步子,又道:“本来他们就不想来考,所以就在考卷上用错字、押错韵。朕若按卷子黜落呢,可可儿的就把最出名的人都落了榜,天下人谁会相信是他卷子不好?只说朕不能识人!如若糊涂取中呢,鸿儒们又要暗笑朕没有实学,看不出卷上毛病儿——论其用心,他们待朕甚是刻薄的……”他沉吟着,喃喃说道,“看来不能只凭一场考试就让他们就范呀!” 明珠听了,不由愤愤地说道:“这叫不识抬举!请将这些人卷子以邸报印行各省,凡错格、违例、犯讳、误韵的一概黜落不用!”索额图也道:“明珠说的有理!”熊赐履却暗自叹息,果真如此,这场博学鸿儒科取中的便差不多全是二流人物了。康熙因见高士奇不吱声,因问:“高士奇,以你之见呢?” “奴才以为应一概取中,这是未考之前议定的。”高士奇目光幽幽地闪动着,“皇上原知道他们不肯应试,生拉硬扯来的,有什么好心绪做诗写文章?但也有偶尔笔误的。这样一弄,大名士尽都黜落孙山,与不办博学鸿儒科何异?前头千辛万苦预备多少年,岂不白费了?他们回去当然不敢骂街,但皇上却落了个不识士的名儿,也确实糟蹋了人才……所以断断不可用平常科举格局求全责备,竟是全部取足名额,便是等外的也一概授官。不愿做官的,也给个名义,算是致休……”康熙微笑着静听高士奇的宏论,说道:“你这一办法倒好,只难免他们耻笑朕不善衡文,也顾不得这许多了!”高士奇噗嗤一笑道:“哪里!皇上可将每一卷荒谬之处都加了批语,发还本人拆看。这一百多人,哪个敢不心悦诚服?” “好!”康熙精神大振,“砰”地一击案道,“王前曰趋士,士前曰趋势。朕来做个趋士之主!” “趋势则国衰,趋士则世兴!”高士奇应口说道,“吾主此心,天下臣民之福!” 康熙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高士奇,你再细阅一遍,凡有乖谬之处一概用指甲划出,写得好的加朱笔双圈!——传旨:高士奇着补博学鸿儒科一等额外之名!”(未完待续) 第十五回 献瑞草高士奇夺标 遇汗女靳紫桓 高士奇用心如此之工,不但康熙大为赏识,熊赐履原来瞧他轻佻,也不禁刮目相看,忙笑道:“皇上既允士奇之请,明日便由臣熊赐履带全体与试鸿儒至文华殿演礼,待颁诏定了名次,即入乾清宫觐见!” 接着便议论到云南军情,康熙兴致勃勃,说了足有半个时辰,又道:“吴世蟠已经自尽,朕已令人传旨送他的头到北京,怕只怕天气太热,路上就烂坏了,倒可惜了的!”听得众人无不失笑。熊赐履却皱着眉头道:“已收复了的失地,得赶紧派能员安抚,这不是玩的——大兵过境之后,往往抢得寸草不生,老百姓饿急了恐生变故。没有地方官,任着军队搜刮,断乎不可!”“这样——”康熙转脸对明珠道,“叫吏部从速选一批州县官,要清慎些的,也不用陛见,直接派往云贵当知府,县官从这次北闱进士里头选。现在就拟一名观察使,带上兵部吏部两家勘合,视察云贵军民吏情,有纵兵为匪者,就地处置!” “这会儿就办?”明珠不禁一怔。 “嗯,即刻办!”康熙兴奋得目中放光,“这事情想到就得立刻办。杰书在福建用兵,留下的民政叫人头疼,弄得姚启圣亲自带戈什哈下乡剿匪保民,有此前车之鉴,云贵的事要办得稳妥一点——这是你吏部的事嘛!” 明珠皱着眉沉吟着,他真的有点犯难了。若说他夹袋里没有合适人选,那也不是实情。遴选在京三品以上闲散官员,他立即能提出十几个来。无奈此时是简拔观察使到边地,是四品官,当然得从五品六品中去选。那些人平日来见,递递手本,报报履历,早忘到爪哇国去了。况且这些日子忙得发昏,连吏部也没去,一时之间,哪里搜寻得来?刹那间,“徐球壬”三个字在脑中闪了一下,但瞧着高士奇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想无论如何不能推荐徐某。但思量半日,除了徐球壬,竟再也想不出第二个来。当康熙目光再次扫向明珠时,明珠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点头叹道:“若论在京待选的五品官,倒有三十多名,但不是老弱,就是疲软,或者吏情不熟。奴才忖了半晌,竟是……徐球壬的最好……”接着将徐球壬的履历、职名滚瓜烂熟地说了一遍,末了却道:“该员奴才原也不熟,是高士奇荐了来的,想来必是不错的了。” 高士奇心里雪亮,只是暗笑,见说到自己,忙笑道:“还是在明相府里认识的,谁知叙了之后,我们还是亲戚。” “你是钱塘人,他是阿城人,怎么会是亲戚?”康熙心情十分愉悦,转脸笑问道。他原赏识高士奇风流倜傥,选到身边来吟风弄月调剂性情,今日略一顾问,便知其才识并非词章所能局限。和启蒙师傅伍次友比,有其潇洒而无其鲠直;与明珠比,有其聪慧而无其庸俗;与熊赐履比,有其爽直而无其木强——一向听说高士奇是陋巷落拓穷儒,怎么还有个做官的亲戚在京?“是亲戚,不过远了一点。”高士奇不慌不忙说道,“是我未过门儿的贱内娘家七服堂弟的表侄儿。”康熙不禁纵声大笑,点着高士奇道:“你这奴才越来越大胆放肆,在这机枢重地也敢耍贫嘴儿——你的‘贱内’是哪家闺秀?说出来朕替你主婚!” 听康熙问到芳兰,高士奇脸一红,忙笑道:“万岁爷肯为奴才主婚,实在是奴才祖宗世世积德修来的福分。只这女子不是名门闺秀,却是丰台的一花匠的女儿。托祖宗福,奴才得近天颜,他们全家欢喜承恩,又因老佛爷万寿,内子亲为选了一件礼物敬献……”众人除了明珠,谁也没想到高士奇会选中一个花匠的女儿做正室妻房,事出意外,都有点诧异。康熙不禁点头赞叹:“朕读《后汉书》每阅《宁弘传》常常叹息世风日下。‘富易妻,贵易友’,今日竟成家常便饭!你这‘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朕心甚是嘉许!”熊赐履听着康熙的话,不禁也拈须微笑。 明珠靴页子里原本装着御史余国柱弹劾高士奇敲诈店主房价,宿奸民妇,强娶有夫之妇芳兰的奏事折子,想瞅机会无人时递给康熙,听康熙这样说,知道无望,不禁暗叹:“此人才华,他人不能及……”却听康熙笑道:“什么礼物?进上来朕看。” 高士奇早听说胡家在顺天府投衙告状,一直担心御史们告刁状儿,有了康熙这句话,心里石头顿时落地。“扎”地叩了个头,踅出上书房,抱着那盆花儿进来,小心翼翼揭开了绢绫。众人看时,是三道精铁箍得结结实实的一个小木桶,外头桐油清漆不知涂了几遍,琥珀般透明光亮。桶里郁郁葱葱一崭儿齐长着肥厚娇嫩的茂叶,绿得好似要向桶外滚淌出来。高士奇将桶安放好,正容对康熙说道:“太皇太后圣寿将莅,借万岁的喜气,臣恭献此草为老佛爷添寿!” 几个人顿时都怔住了,熊赐履献的礼是几幅董香光的字画,书、扇,寿面、寿桃,总计约二百多两银子,他一向如此,大家也不觉其吝。明珠独出心裁,是用华山千年老黄杨雕了一座瀛州九老对弈图,并一百枚金桃,还有一尊新山玉雕麻姑献寿。索额图的自不必说,花费也在万两白银以上。高士奇如今并不是精穷的人了,怎的竟弄了一桶草来献?康熙却不理会众人心思,看着那桶草笑问:“这是什么?” “万年青,主上!”高士奇朗声说道,“臣无金玉珠贝,献此瑞草,祝我大清万年万万年!” “啊,万年清!”康熙腾地跃下炕来,背着手至桶边细细瞧着,喜不自胜地说道,“亏你高士奇想得出来!”熊赐履高兴得也过来细赏,啧啧叹道:“实实在在长得爱人!得提一个好名字——既是献给天家之礼,何不就叫‘天光万年青’?” 索额图心里倒觉坦然,他已服了高士奇:这么一件小礼品也如此推陈出新,压倒众人。他虽觉有点遗憾,倒并不恼恨——反正明珠也没得彩头——听熊赐履给它取名儿,便也饶有兴致地插口说道:“东园公,只天光二字尚有缺憾啊!我以为应叫‘乾坤万年青’!” “那也没说全了,”明珠挖空心思,拍着脑门儿笑道,“天地人称为‘三才’,我看叫‘三才万年青’的好。” 康熙听几个臣子议论风生,自也想拟一个名字出来,正构思时,却听高士奇笑道,“不烦众位劳神了。拙荆给它起的名字虽俗些,我倒瞧着最好,恭请皇上评议,她说——这叫‘铁箍一桶万年青’!” “妙哉!”熊赐履笑容可掬,击节大赞道,“真正大手笔,非大作手不能为也!‘铁箍一统万年清’——嗯,好!” 康熙却没有笑,近前双手抱起桶来,低头嗅了嗅,一股幽幽的清香扑鼻,青湛湛的叶儿颤巍巍、鲜灵灵,仿佛在对他说话。许久,康熙方将万年青置于案头,左顾右盼地看着殿中,见无可赐之物,便取了桌上镇纸和一支梅花攒珠玉如意递给高士奇:“这镇纸赏你,如意赏了你家‘内子’——传旨内务府,‘一桶万年青’每年作例贡进大内!”这才坐回炕上,不无感慨地对几位大臣道,“万年青倒也罢了,这‘一统’二字用得绝佳!秦始皇扫六国,车同轨,书同文,才有汉兴,国家一统百姓乐业,百废俱兴,有了张衡仪、蔡伦纸、相如赋。至魏晋八王之乱,天下便不可收拾,至唐一统,天下更呈勃勃生机。五代乱,百姓又复流离失所,百业凋敝,人民涂炭……纵观史册,想要国强民富,非一统不可!朕八岁御极,十五岁擒鳌拜,十九岁决议撤藩,冒险犯难,力排众议,内内外外无一日安乐,所为何来?——朕难道不想安逸?还不是一心想把一统大业建起来!你们皆是朕的股肱大臣,心要与朕想在一处,造成如同贞观之治的康熙之治。天下百姓,后世青史,不会忘了你们的!诸臣,好自为之呀!” 康熙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一点做作没有,娓娓而语,说得动情。几个大臣先还怔怔地听,至此不由自主一齐跪下,顿首叩答: “喳!” 熊赐履、明珠、索额图和高士奇从养心殿退出来,已是酉时正牌。一直出了西华门,几个人还都在默想着方才康熙的训诫,谁也没有言语。眼见暮色苍茫,倦鸟归巢,紫禁城外千家万户炊烟袅袅,飘飘渺渺四散升空,大家心中都似有无限感慨。明珠一闪眼,瞧见一个官员在西华门北首,像是余国柱的模样,心知他是等着听他那份弹章的信儿,不由轻轻叹息一声,老远就招呼:“那不是余国柱么?你在这儿等谁?” “我等中堂大人。”余国柱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美髯当胸,很是魁梧,只可惜生了个鸡毛屁股,显得有点轻飘飘的,因见明珠和高士奇一齐出来,不知是个什么来由,忙笑道:“江南巡抚张伯年和他父亲解来北京已经半个月了,押在绳匠胡同刑部狱神庙。我去看了一下,他父亲现病着,怪可怜的,想请中堂代奏出外就医……” 明珠听他信口雌黄,不禁好笑,看了索额图一眼,笑道:“张伯年案子部议还没有完结,还不知万岁怎么发落呢!索老三,你看呢?”索额图笑道:“我看这是葛礼仗着旗人欺侮汉员,张伯年自己也有不检点处——既有病,就把郎中叫到狱神庙去瞧罢了,有什么为难的?”说罢又道,“东园,这会子回去也是坐着,和明珠咱们一同去闹闹高澹人家如何?他那新赐的府邸离这儿近,连轿也免了,走动着疏散疏散也好。”明珠见熊赐履点头,转脸对余国柱道:“走,你也一同去,高士奇今个儿得了彩头,咱们扰这个狂生去!” 五个人各怀心思安步当车,有说有笑迤逦行来,将到蔡家胡同口时,天已黑定。明珠蓦地见路边一条狗正在啃骨头,那狗见人来,“狺”地一声四爪齐立,尾巴高竖,吓得明珠身子一闪,一把扯住高士奇惊问: “是狼是狗?” 索额图早看到明明是狗,可明珠却故意说“侍郎是狗”,正应了高士奇这个新进侍郎,不禁喷地一笑,拍手道:“问得好!高士奇可不是个‘侍郎’?”熊赐履只一笑也就罢了,余国柱却附和着讨好儿,笑道:“这问得也巧,笑话儿对了景便有妙趣。” “是狗。”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无所谓地答道。 “何以见得呢?”索额图问道。 “狼与狗不同者有二。”高士奇一本正经说道,“一瞧尾巴就可分清了,尾下垂是狼,上竖(尚书)是狗;再者看它吃什么,狼只吃肉,狗则遇肉吃肉、遇屎(御史)吃屎。” 在场的明珠、索额图和熊赐履都是尚书,只余国柱是个御吏,高士奇挥洒之间,已将众人一概骂尽。大家已知他素性如此,不但没恼,反而哈哈大笑。只余国柱的眉棱骨微微地动了一下。 靳辅、陈潢一行自京返回黄粱梦,韩刘氏在自家庄院大摆筵席为他们洗尘。因堂屋小,靳辅带的几十号亲兵都在天井葡萄架下设桌儿,专从邯郸城请一班吹鼓手奏乐助兴,里里外外觥筹交错,揎臂猜枚,真个热闹喧天。自高士奇和陈潢去后,韩刘氏变尽法子盘问阿秀,有事没事母女俩坐着闲扯,总算将蒙古婚姻礼俗风土人情套了个明白,方知阿秀家乡原本就没有中原这一套套、一层层撕不烂、扯不断的礼仪。老太太不禁爽然自叹:“老天爷,哪里知道你们那地方儿大姑娘兴自己找婆家!也不要父母之命、三媒六证?这在咱们这儿,那就是反了!那天你来那么一出子,老婆子还以为你有痰疾哩!”说着便拍膝打掌地笑。如今见陈潢归来,便想趁这当口儿,重提与阿秀的婚事。 “陈先生。”席间趁着靳辅和封志仁不留意时,韩刘氏凑到陈潢身边,小声说道,“老婆子想问你句话儿。” 陈潢将箸放下,笑道:“士奇与我是老朋友,阿秀又住你家,我瞧着你就是伯母一样的,怎么叫我‘陈先生’?有话尽管说就是。”“那好。”韩刘氏眨了一下眼睛,说道,“阿秀和你的事,你是个什么主意?你走后,这孩子丢了魂儿似的,我老婆子心里实在难过。你——真的已经娶了亲?”陈潢听了默然良久,他不料阿秀对自己如此痴情,见韩刘氏紧盯着自己,不由叹道:“实言相告,是没有的。您老知道她的身份,我与她通婚,先就犯了国法,还说什么大丈夫的事业,修治河道?……烦您转告,此生只愿与她为忘形之友,但愿三生石上再证前缘吧。”说着眼圈不禁一红。 靳辅和封志仁两个人喝得满脸通红,这次进京诸事意外地顺手,索、明两家不但都没找什么麻烦,反都热炭儿似的赶着套交情,又平添了陈潢这样的高明之士入幕府佐助治水,心里都放宽了,连封志仁也竟胖了许多,干瘦的脸上有了光泽。因见韩刘氏和陈潢说话,靳辅转脸笑道:“有什么悄悄话,显见的比我们亲热了!韩妈妈,天一在路上一直夸你是个不戴头巾的丈夫,难道还有办不下的事叫天一帮忙么?”韩刘氏无可奈何地看了陈潢一眼,笑道:“靳大人这话折死我老太婆!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能耐?你既说到这儿,倒真有件为难事要求你了。” “哦?” “我身边有个妮子,今年二十岁了。”韩刘氏笑道,“相貌嘛,虽不是画儿上画的,人前头很瞧得过了——想借你这封疆大吏的脸面,为她和陈先生保个媒……你肯应承么?”靳辅高兴得呵呵大笑,说道:“如此佳事,有什么不肯应承的?这个保山——”他的话未完,陈潢忙拦住道:“且吃酒,这事慢慢再议……”靳辅见陈潢神色有异,诧异地笑着端酒自饮一杯。 封志仁见陈潢红着脸岔话儿,在旁笑道:“天一,莫非因令兄不在不敢自专?何必那么胶柱鼓瑟?有靳中丞在,怕什么?——你饱读诗书,岂不闻‘美人香草,皆君子之所好’?宋广平铁石心肠,也曾赋梅寄情;韩潮州风骨铮铮犯颜批鳞,却也高唱‘银烛未销,金钗欲醉’;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忧乐为怀,在《碧云天》词儿里不也说什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封志仁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得正得意,突然收住了口。原来阿秀突然挑帘出来,默默站在了席前。 她今日的打扮真有点令人目眩神摇。上身着一件宝蓝色大袖衫,杏黄坎儿上斑斑点点错落有致地绣着摘枝儿梅,下身着一件一绿到底的百褶裙,红缨松挽,朱鞵浅缘。头上珠结翠绕,刘海似烟,双目流眄。众人都看愣了,只陈潢低着头,正眼儿也不敢瞧,却听阿秀淡淡一笑,说道:“陈大哥你能想着回来,我心里是很欢喜的。” “汗格格!”陈潢忙立起身来,勉强笑着叫道。 这一声儿叫得靳辅和封志仁全傻了眼,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来。阿秀眼眶中的泪打着转转,笑谓靳辅道:“靳辅,你用不着吃惊,我就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女儿土谢图宝日龙梅!” 靳辅一眼不眨地看着阿秀,土谢图王女失踪的消息他早从熊赐履处听说了,这样的打扮、这样的言谈,突然出现在这里,便是做梦也寻思不来。靳辅怔了半晌,示意封志仁关了堂门,嗫嚅着问道:“您是土谢图汗格格……但不知有何凭证?” 阿秀略一沉思,便近前舒起皓腕,蹲了身子道:“请验!”靳辅小心上前觑时,却是一方龙形玺文,用丹砂刺在臂上——满蒙合璧的两行细字,不由摇了摇头——他看不懂。陈潢轻声道:“我只认识蒙文,这上面写着‘天子大汗圣命土谢图汗世守喀尔喀部’。”等陈潢译完,阿秀起身来,又从腰间解下槟榔荷包,撕开里儿,取出一块血迹斑斑的黄绫绢。扇面大的幅上密密麻麻尽是细字,却是汉文,详述喀尔喀三部之乱,被葛尔丹倾覆的情由,请朝廷早发天兵殄灭叛臣……下面朱印赫然在目:“御赐土谢图之宝”。 “失敬得很!”靳辅脸色惨白,躬身离座道:“老伯母请扶格格坐了,容我大礼参拜!” “不必了。”阿秀眼泪像串珠儿般落下,也不揩拭,任情由它淌着,颤声说道,“葛尔丹抢我土地,杀我子民,只是给朝廷上了一道贺表,皇上就默许了他,还赏他茶叶!皇上和朝廷已忘掉了我!格格二字再不要提起。如今我是连陈先生都配不上的乞丐,一个没人关心的弱女子……”(未完待续) 第十六回 劳燕分飞奈河难渡 求近故远以诈 陈潢像被钢针猛地扎了一下,脸色纸一般苍白,躬身说道:“臣岂敢……”靳辅叹息一声,说道:“格格明察。臣此番进京,皇上三次召见,两次言及喀尔喀之事,国家东南有事,不能兼顾西北,只好和葛尔丹虚与周旋。说起这事,皇上十分感慨,命我数年之内治理黄河,确保漕运,以备运粮急用,待台湾一下,即挥师西陲!准葛尔及蒙古诸藩不同于朝鲜、琉球和南洋诸国,数千年皆我中华天朝版土,岂容葛尔丹逆臣擅自割据?” “你说的是……真的?”阿秀的声音抖得厉害。 “臣岂敢妄言?”靳辅慢慢立起身来,压低了嗓音道,“……皇上已密谕机枢要臣草拟西征图略,今冬明春间,皇上将北巡奉天,联络漠南诸蒙,商议大计——”他突然住了口,事涉绝密,康熙至嘱“法不传六耳”,他感到自己为抚慰阿秀,说得太多了。阿秀含泪而笑,抿一把头发,说道:“你得便儿要奏明皇上,葛尔丹在准葛尔采掘了很多黄金,送给东蒙古诸王,不要叫皇上轻易相信他们!”靳辅忙笑道:“当然要奏,连格格在此的事臣也必须一一奏明。” 阿秀咬着嘴唇,不无幽怨地瞧了一眼局促不安的陈潢,说道:“我的事请暂且不奏,等和陈潢的事有了下梢再说!”一时间众人又都默然。靳辅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事从长计议吧……”说罢便开门出来。 天井里吃酒的人早已住了杯。自封志仁关门屏入,已引起随从众人的不安,后来听里头时而大声说话,时而寂无人声,都觉纳罕。众人正交头接耳没个头绪时,见靳辅、封志仁一前一后出来,都是面色苍白。站在阶前看了看天,靳辅笑道:“天将晚了,又阴上来。咱们回驿去,留下天一,他的书稿还没寻到呢!”说罢命众人回了临洺关驿站。 天空洒下濛濛细雨,屋里只剩下了陈潢和阿秀两个人。自靳辅去后,韩刘氏忙着带人收拾残席,托故都退了出去。阿秀知道她的意思,自坐着吃茶不语,陈潢便觉身有芒刺,坐立不安。半晌,才听阿秀说道: “天一先生,你……几时启程南下?” “不敢,”陈潢坐在桌子另一端,听阿秀称他“先生”,身子一躬答道,“明日就走。陈潢微末书生,有缘与郡主格格相识,当永铭于心。从此海角天涯,人各一方,望格格善自……” 话犹未完,阿秀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我不要你叫我什么‘格格’!来中原几年,我已渐渐明白了,在陕西你救我出来,也倒罢了,在黄粱梦,你我同宿一室,你既讲‘名节’二字,又置我于何地?”陈潢此时也真感慨万端,良久才抚案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这样待我,我心里岂能无动于衷?但格格细思,假如您真的从了我,是我随您去蒙古,还是您随我去靳辅手下治河?郡主不能忘情于复仇,陈潢又一心想在河防事业上一展抱负,天下事无十全十美,你我何必为无益之举?——至于在陕西和黄粱梦这些事,陈潢已经忘了,即对父兄至友,永不提起一字!”阿秀听了沉默半晌,冷然说道:“你当然是君子,我信得过——你若是寻花问柳之徒,我阿秀瞧得上你么?皇上答应了兴兵灭贼,我更放心了,告诉你一句话,你走遍天涯,我总要寻着你,跟着你,我要看着你和别人成亲!”说着,睫毛间已是迸出泪花。 陈潢张了张口,却无言可对,一时房里又归沉寂。此时外头寒风渐起,夹着冷雨在庭院里飘落。黄昏里,墙边薛萝藤蔓在雨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两个人,一个是褐衣麻衫、踏遍大河上下、专心于治河的学问家,一个是身怀深仇大恨、背井离乡、乞食街头的贵族女子。偶然的机遇使他们撞在一起,撞出这段难解的孽缘来。 陈潢心中甚觉凄楚,慢慢起身踱至窗前,怅怅地看着风雨飘摇中的花草,头也不回,缓缓说道:“阿秀,你说过你喜欢我,要嫁我,我陈潢何尝不爱你?但是,你静心细思,你我身份、根底、志向、阅历相差得这么远,如参商二星在天难逢,如牛女两人隔河相望啊!” 什么“参商”,阿秀只知“牛女”是牛郎织女,却不懂得“参商”,慢慢踱过来,与陈潢并肩而立,望着窗外。天上的云压得很低,搅成一团雾似的,濛濛细雨淅淅沥沥,芭蕉叶上沉重的水珠像泪一样一滴滴沉重地落在地下。陈潢透着雨帘向远处望着,声音有点嘶哑:“参星和商星一东一西,此起彼落永不见面……”阿秀听了心中一酸,早又落泪,却听陈潢又道:“这又好比奈河,听说过么?奈河不为生人搭桥,那是人死之后才能渡过去的。你我各站奈河一岸,又怎能……”他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阿秀听着他凄凉悲怆的语调,才晓得这书生义无反顾的心胸博大深沉。她的心都要碎了,一声不言语,回身向墙上取下一架箜篌,竟铮铮地弹了起来。陈潢听她弹的是《南吕一枝花》,猛地想起当日关汉卿的《黄钟尾》来,便吟道: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阿秀听了叹道:“你这么爱治河,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既唱了关汉卿的,我却也有一首《梁州第七》奉和。”说罢和弦轻唱道: 一霎人间兮箫咽鼓收,凭几向谁兮弹此箜篌? 天上参商兮灵槎难渡,大漠沙尘兮与河俱流…… 奈何奈河兮何处彼岸,君子何为兮独处孤舟! 此心耿耿兮天何不语?风滔云程兮谁送归路…… 唱罢伏身泣道:“这最上边两根弦,乃箜篌灵秀所钟,一根给你,一根我自留下……”说着猛地一扯,只听“叮……”“咚……”两声,弦绝。余音兀自久久不散。 明珠接到靳辅寄来的函信,已近八月中秋。因信中除了总督府搬迁及修复归仁堤诸事外,提到了阿秀的事,他深知事关重大,即刻令人飞马到邯郸去接王女。只两日便接到回报,不但王女不在丛冢,韩刘氏一家也一起搬迁了。邻居们只听说他们迁到了安徽她大儿子处,却不知实在地址。明珠想想没办法,便拿了信,打轿至蔡家胡同来寻高士奇。这段日子相处,明珠深知自己那份聪明在高士奇那儿兜不转,听康熙语气,对高士奇的信任实际已在众大臣之上。康熙命高士奇专管缮写御批,说是让熊赐履息息肩,腾出空儿来教导太子,但高士奇不管部务,只参赞各部机枢要件,这就等于将熊、索和自己的职权各分了一半给姓高的。偏这高士奇另有一桩过人处;能一整日不吃不喝不拉不撤,到手公文一目即过,守着皇上寸步不离,问一答十——六部九卿的京官们是最会看眼色的,早有人长一声“高相”,短一声“高中堂”胡乱叫起。明珠见如此,逢事便不似从前那般自专,遇事总要先与高士奇计较一番。 大轿一落,恰好高士奇穿着一身齐整朝服,步履轻捷地出来,见是明珠来府,将手中扇子“哗”地一合,一揖到地,笑道:“哎哟哟,是明公!什么风吹得来?有事招呼一声我不就去了么?” “澹人,”明珠嘻嘻笑着道,“别这么‘明公明相’地叫人肉麻了,一样在上书房侍候么——叫老明就成——看来我来得不巧了,你穿得这么周正,要出门么?”高士奇呵呵笑道:“敢情你还不晓得,方才查慎行老弟来传旨,皇上在西苑赐宴鸿儒,这会儿只怕已赶到尊府去传旨了。既来了,我们同去如何?”说着便叫人备马。明珠便道:“叫他们多牵一匹来,我们并辔而行。” 两人由上马石踏蹬上骑,后头几个家仆也都乘骑随侍。明珠放眼四顾,方悟高士奇不乘轿的妙处:又轩昂又飘逸,又有神气,因从人不多,且毫不显官派。不由笑道:“你这人大事小事无不精细,令人心羡!唉……我是老了。” “老兄,”高士奇老实不客气地称呼道,“才四十来岁,何言乎老?索老三才老了呢!大约坐轿看骑马高,骑马看坐轿稳,这山望着那山景致好,也是人之常情。”他用鞭梢指着明珠的四人官轿笑道,“我是瞧着这三个轿夫可怜,才不肯坐的。”明珠惊讶地问道:“三个?为什么是三个?”高士奇格格一笑,道:“你看这四名轿夫,头一名比如上书房行走大臣——扬眉吐气;第二名么,像是御史——不敢放屁……” 明珠大笑,问道:“为什么不敢放屁?” “怕熏了轿中贵人啊!”高士奇睨了明珠一眼,又道,“——第三名跟在轿后看不见路,好似糊涂翰林——昏天黑地;最后那位亦步亦趋,又像部曹司官——全无主意……这三位不可怜么?” 明珠听了默默若有所思。半晌,方笑道:“我有点像最后那个轿夫——全无主意。这是靳辅才寄来的信,你且看看。”高士奇驻马接过信,皱眉展读,略看一眼便递还了明珠,竟没有吱声,移时才叹道:“孽海情天无玉槎,真是一对儿痴人……” “什么?” “没什么。”高士奇摇头一笑放马前行,“这事依我之见,你可觑着没人时,悄悄儿奏明皇上。皇上此时不愿惹翻葛尔丹,未必愿意张扬呢!”明珠听了略一思忖,笑道:“既如此,便不忙着奏也成。” 二人边说边走,一时到了西苑禁地,远远见到六部与筵官员黑鸦鸦站了一大片,说闲话议论,却没见索额图,遂一同下马至园门龙亭中歇息等候。明珠猛地想起今日赐宴,皇帝必要君臣和诗,心下不免忐忑,见高士奇东张西望地看景致,一副满不在乎模样,明珠真的又羡又妒,思量一阵,终于说道:“唉!今儿说不定又得弄文儿,哪里是作诗,竟是作难!一个不当心,又要出乖丢丑了!”高士奇知他求自己,格格一笑,扇骨打着手心道:“这些颂圣诗,大抵不过用柏梁体,不违仪、不犯违也出不了差错儿!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当枪手敷衍。不过,皇上今儿断不会难为你——索三爷请了长病假,统共就这么两三个跟前人儿,还指望着给皇上撑脸面呢!” 明珠吃一大惊,忙问:“老三怎么了,病重么?忽喇巴儿地就请了长病假——我竟一点也不知道!”他想起方才高士奇说“索老三老了”的话,一惊一喜,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我也是听何桂柱说的,皇上还没批下来。大约差不离儿吧——方才咱们来到,你没见光禄寺、户部、刑部、工部那些个叭儿们怎么瞧你?他们原是老三的人,这会子你老明叫他们舔痔吮痈,只怕都有人肯呢!”说罢仰脸失声而笑。明珠咀嚼着高士奇这些话,一时还回不过味儿来。却见熊赐履和李光地带着工部侍郎伊桑阿、户部郎中崔雅乌、伊喇喀迤逦过来。高士奇见这几位官员一副谄笑相,知道是改换门庭投靠明珠的,只说了声“告便”,便起身出了龙亭,招手儿叫过一个官员,笑道,“记得在顺天府见过一面,你叫宋文运,刑部员外郎,是么?” “中堂好记性,”宋文运笑得眯缝了眼,“下官正是宋文运!” 高士奇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问问芳兰和胡家的案子,不知如何了?这件事你们可得秉公处置!”宋文运没有想到这位身份显赫的中堂会问这个,搓着手道:“这案子还没结呢,胡家老爷子是个道学,不肯退婚,儿子痨病死了,还硬要叫刘家这姑娘去做鬼亲。刘家不知仗了谁的势,硬是不肯,胡老爷子几次去顺天府告状,被挡了回去,也气得一命呜呼……”高士奇呆着脸儿听完,冷冷说道:“实言相告,刘家仗着我的势。刘芳兰一个黄花闺女,为什么活生生地叫她跳进那火坑里?她也是个人,自想想,这合乎圣人仁恕之道么?” “谁说不是呢!”宋文运极机灵,口风一转叹道,“可怜见的,自家死了儿子还要扯个大活人,这就是没天理!本来这事也就完了,只是我们堂官说,这事干系名教,又牵扯到朝廷大员——想必就是您老了——怕有人说闲话。”因见高士奇阴阴地冷笑,忙又道,“但如今胡家苦主殁了,几个族人吵吵闹闹,还不为的是钱!只要安顿好了这几个王八蛋,谁还来告哩?——中堂用不着操心,这事儿我明儿就办了,完了我到府上给个信儿,就便儿请安!”高士奇见他如此知趣,倒笑了。点点头,正要说话,见六宫都太监张万强手执节钺从里头出来,当门而立,宣道:“圣驾已临团殿,众臣工及博学鸿儒依次演礼进见!”当下高士奇顾不得多说,便跟着熊赐履等一径入内。 筵宴十分丰盛,比起体仁阁所赐的,虽然每种数量不大,但品类却大大加增,一色儿都是御膳房高手制作。按高士奇的布置,共是八十桌,每桌八人,取天子八佾之数。硕大的金碗盛着拉拉放在中间,什么燕窝挂炉鸭、野味热锅、芙蓉燕窝、苹果脍肥鸡、托汤鸭、额思克森鹿尾酱、碎剁野鸡、红烩荔枝鱼、清蒸鱼翅、鹿尾攒盘、羊鸟叉烧鹿肉、烧野猪肉……一道一道进了上来。 康熙和皇太子胤礽同坐一席,旁边只胤禔陪坐,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由各自乳母抱来,各吃一小杯乳便抱了去,算是“咸与大礼”。须臾两厢乐起,黄钟、玉磐、琴瑟、笙篁之声大作,六百余人凝目望着首席的康熙,见他含笑举箸,方一齐拿起筷子,拿捏着慢慢儿吃。原想大快朵颐的高士奇这才晓得,再丰盛的御宴也不过是个虚样儿。繁缛的仪节过去,康熙便显得随便了,立起身笑道: “此地湖水澄碧,岸柳如烟。又值秋高气爽,风光宜人,你们都是文宗硕儒,当有佳思妙作。状元文章千古一调,无趣得很,何妨君臣和诗?”说罢便吟道: 金风爽气被万方! 明珠一听果然是柏梁体,不禁一笑,装作无意间凑近了高士奇,却听熊赐履拈须长哦道: 韶乐升平拜赐觞。 高士奇忙小声嘀咕一句,明珠身子一昂,扬眉吟道: 元首辉灿股肱良! “明珠只怕请了枪手吧?”康熙听了笑道,“李光地,你来续结。”因当着这么多人,李光地听着单点自己,脸上自然光鲜,左右一看,御座旁摆着一色儿八件“一桶万年青”,忙离座躬身吟道: 一统万年清八方! 康熙哈哈大笑:“如此现成的景叫你捡来用了——赐酒!”因便吩咐,“大家随意,不必局促地坐着,凭你怎么,做出好诗来朕即有赏!” 一时众人便都疏散了,有的凭栏构思,有的垂头默想,各自苦心孤诣挖空心思耸动天听。康熙却传旨叫过施润章,将体仁阁赐宴时索去蒲留仙的诗稿还了,说道:“此人畸零之才,诗文俱都可观,只是郁气太重,不是禄命之人。还不到五十岁嘛,怎么就‘欲骚白头问渺冥,可许寄舟上灵台’?这太颓丧。朕只取他这一首——”说着用手指指。熊赐履、高士奇和李光地忙都凑过来,瞧时,却是一首长短句儿: 天含糊,地也含糊,说什么致知格物?不见乎君子擒小人,犹似赤手搏豺虎;小人陷君子,易如狂风卷浮土。害龙者蜈,杀象者鼠,其理难名,其情莫睹——此生已为造化误,岂可垂老作冯妇! “这词写的有意思。”康熙笑道,“写的虽是前朝故事,于今世治道又何尝无用?” 熊赐履心里不禁一沉:一个皇帝,肯时时记得这件事,国家哪有个不治的?但康熙常说,驾驭群臣之道,在于使君子小人各得其所,既防君子受诬,又用小人之才。为什么索额图辞出上书房,康熙就拿出这词来给留下的人看?他是个最讲诚意正心,以“慎独”修身的道学家,但这几年周旋于索、明党争之中,又兼着太子师傅,所受的挤对也就不少。熊赐履心里明白,若不是康熙绝对信任自己的忠诚,仅平“三藩”他不赞同,也早被明珠挤垮了……索额图退出上书房,显然为避权重之疑,但康熙究竟批准不批准呢?几日前索额图连上奏章,弹劾了几个封疆大吏,又调换了几个部院大臣,当然其中正人小人都有,康熙本本照允,圣眷隆重得很呢,这都是为什么呢?……正胡思乱想,却听康熙对施润章说道:“蒲某是你的门生,你可以君子立命之说抚慰一下——再修一书信给山东老于成龙,请他关照此人。要说明这是朕的意思,不然,于成龙可不是善人,要动本参你了。”说罢几个人方才散去。 高士奇没有离开。他在康熙身后居高临下凭栏眺望海淀。朝中已有人说他投机钻营,并无实学,他憋足了劲,定要吟出盖压群贤的诗。心拟了几首都不满意,正搜索枯肠,拧眉咬牙地想着,康熙一转脸瞧见了,笑道:“朕今儿不许你出风头,另有差使给你!”高士奇憋足了的气放得精光,笑道:“奴才这点才思,想出风头也没指望。主子有什么旨意,是不是叫奴才帮着看诗评卷?” 康熙拿着一叠交上来的诗稿抖抖,笑道:“品评诗的优劣,朕自信还有点眼力!是另一件差使,进宫去给苏麻喇姑瞧病。” “瞧病?”高士奇瞠目问道,他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康熙泪光滢滢,痴痴地望着漫漫碧波,缓缓说道:“你大约知道,朕有个启蒙师傅叫伍次友,如今是出家人了。”高士奇见康熙如此动情,心中暗自惊讶,忙答道:“奴才听何桂柱说过一点,伍先生人品端方、学术纯正,曾辅主子习学圣道,后来——” “你知道也好,后头的不必说了。”康熙截断了高士奇的话,“他出家为僧,缘故很多,非三言两语讲得清。说到根儿上,还是为朕幼时侍女苏麻喇姑,如今她叫慧真,在宫内带发修行。” 高士奇知道这件事忌讳很多,只好低头道:“是,万岁一说,奴才也就明白了。”康熙的语气沉甸甸的,略带着感伤,说道:“听明珠说你颇谙医道。如今苏麻喇姑病得沉重,朕想叫你去诊视一下。唉,朕从小儿亲近最多的宫人,一个是魏东亭的母亲,再一个就是她。如今一个去了南京,一个又病得这样,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着呢?”听说是这差使,高士奇的心早放下一半。但略一转念,又想不能过于显着自己医道太高,一来招忌,二来弄得人人找自己瞧病,也招架不住。思量一阵,高士奇方赔笑道:“主子吩咐,敢不尽心?但只奴才也只略善于调治气郁塞结,别的症候上的本事平常得很。” 康熙哪里知道一霎间高士奇已动了这么多心思,拭了拭眼角,便翻看送上来的诗稿,说了句:“你去吧,传旨武丹,叫他带你进钟粹宫。” 高士奇便匆匆退出团殿外的龙亭,来寻武丹。(未完待续) 第十七回 小佛堂儒生说因缘 养心殿天子抚 高士奇、武丹二人各骑一匹红鬃烈马,一径自西华门入了大内,至隆宗门下马沿永巷直趋钟粹宫小佛堂。进了佛殿精舍,高士奇犹不觉怎的,武丹早愣住了:康熙八年前武丹护卫康熙在宫外读书,几乎日日与苏麻喇姑见面,那时她是怎样的光彩照人,怎样的伶牙俐齿,机敏干练!自康熙十二年腊月二十三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在养心殿见到苏麻喇姑,至今不过六年,想不到这位刚满三十四岁的苏麻喇姑已满头白发如银!武丹不懂什么“夭桃云杏、红颜枯槁”,但苏麻喇姑昔日丰姿绰约宛然在目,猛地见她煎虑成这样,这个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粗汉子竟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突然一蹲身,抱头失声啜泣起来。 苏麻喇姑半躺在精舍角落的榻上,高士奇的问安声,武丹的哭泣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无心去想,无力去说。她没有欢乐,也没有哀伤,甚至连对往事的追忆也没有,只用明亮的眸子望着窗外天空的雁阵,听着一声声哀鸿的鸣叫。 “慧真大师,”高士奇近前,轻声呼唤她的法名,审度着她,忽然听到前头佛堂传来悠长的钟声。高士奇没有武丹那种感受,只觉得从西苑花团锦簇般的欢乐中一下子跌到如此深沉幽静的环境里,心里有点发瘆,因见苏麻喇姑转着眼瞧自己,忙又笑道,“皇上因知学生颇精医道,特命前来为您诊视……” 苏麻喇姑见多识广,从未听医生自称“颇精”医道的,眼波闪动一下,盯视着高士奇,声气微弱地说道:“诊就诊吧……钟鼓之声真能发人深省啊……如今大限将至,佛祖要召我去了!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如过眼烟云……我要……去了……” 高士奇听着她清晰的话音,没有言语,坐在椅上闭目按脉,足半顿饭光景,忽然开目笑道:“大师,你晓得我是谁么?” 苏麻喇姑认真打量高士奇一眼,摇了摇头。武丹见他如此“看病”,也觉诧异:郎中视疾,对症下药就是,要人家知道自己“是谁”干什么? “我姓高名士奇,字澹人,号江村。”高士奇松开按脉的手,“我虽不是华佗、张仲景,可对您的病还是可以调治好的。” 听他如此吹牛,苏麻喇姑只是微微一笑。 “我先说症候,若不准不实,高士奇即刻扫地出门,永不言医。”高士奇高傲地仰起了脸,冷冰冰说道,“大师的脉象,关滞而沉,主饮食不振,见食生厌;尺数而浮,主肝火上炎,眩晕如坐舟中;夜寐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寸滑而间数,主中元气损,四肢百骸不能自主,行坐无力,卧则安然——可是的么?” 这些症候以前太医也都说了,并不出奇,却无人能断她“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苏麻喇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 “大师本来没有病。”高士奇一撩前襟站起身来,略带得意地背着手来回踱起方步,一条乌亮的大辫子一摆一摆,显得十分潇洒。武丹眨着眼,奇怪地看着这位新贵,却听高士奇侃侃言道:“大师乃方外之人,精通内典,必知无思、无欲、无求乃佛门修行至上菩提境界——本是大师十年功行所致。说白了,本是一种进益,如举人中了进士,能算是病么?恕高某直言,您毕竟没有勘破三界,竟因此得了‘见功自疑’的病症,令人良可叹息呀!” “你说的是何种境界,我又因何自疑?”苏麻喇姑忍不住开口问道。武丹惊异地看着她,觉得她的精神似乎比刚才好多了。 高士奇爽朗地笑道:“我乃据医道佛理推算而来。大师皈佛静修,本已进入幻空之境,却误以为体质衰弱已极,年命不长,畏夜台路寒,惧渺冥途长,因而心火命门下衰!大师,我断你昔年曾中夜咯血,如今已无此症,是不是?您笑了。我从不误人,这沾了您素食黄连的光!” 苏麻喇姑大吃一惊,动了一下,竟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武丹眼瞧着她脸上泛出血色,不禁瞠目结舌:就是变戏法,也不能这么快呀! “黄连这味药乃世上最平常,却是最好的药。”高士奇正色说道,“惜乎大师不谙用药之道。若与萝卜、青芹相配,日日餐用,纵然不用油,您大师何至于此?”高士奇不动声色地为苏麻喇姑配着药膳,“……若杂以谷米、黄粱食之,半年之内保你复元如初!”武丹听得着迷,拉了个蒲团坐了,却见苏麻喇姑笑笑,摇头道:“只怕未必吧?” 高士奇却不答言,转身来至窗前,将一溜儿青纱窗统统支了起来。房子里阴沉、窒息的氛围立时一扫而尽。高士奇回头笑道:“大师,你看窗外秋高气爽,正是碧云天,黄花地,山染丹枫,水濯清波,此时,若徒步登山,扁舟泛流,其乐何如?因大师足不出户,困坐寂城,守青灯,伴古佛,诵经文,阅内典,邪魔入内,竟成此症候,岂不惜哉!” 苏麻喇姑随着高士奇的娓娓描述,想着外头景致,不禁痴了,怔了半晌,方长长吁了一口气,很硬朗地点了点头,目光流动,很见精神。 高士奇眼见心疗之法大奏功效,知她天分极高,怕言多有失,便至案前提笔笑道:“大师之病不须用药,我手书一方,大师若肯采纳,十年之内,黑发必能再现!”说着便走笔疾书。武丹凑近了瞧时,却是一首诗,忙递给苏麻喇姑,看时却是: 养身摄珍过大千,无思无忧即佛仙。 劝君还学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盐! 药引:出宫走走。 苏麻喇姑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说道:“不知佛祖吃盐出于何典?” “这事用不着查书。”高士奇笑嘻嘻说道,“上个月随老佛爷去大觉寺进香,因有点饿,偷吃一块供佛点心,竟是咸的!”话未说完,武丹已是捧腹大笑,苏麻喇姑也不禁莞尔。 武丹和高士奇联袂而出,天色已近黄昏。原打算去西苑向康熙复命,恰遇穆子煦正带着一干侍卫自隆宗门进来。穆子煦因笑道:“给大师瞧过病了?一看老武脸色,便知不打紧的。”高士奇笑道:“皇上呢?我们还得缴旨去,回头再细谈吧。”穆子煦告诉他们西苑筵席已散,皇上回养心殿见大臣,二人方辞了众人径往养心殿。 进了垂花门,便见太监李德全正侍候在门口,调弄锁在大笼子里的一只海东青,高士奇问道:“小李子,皇上这会子在见谁?”“哟,是高爷、武爷!”李德全抬起头来,见是他们两位,忙打了个千儿,笑道:“主子这会儿正见水师提督施琅呢!要不,我先给您二位进去禀一声儿?”正说着,康熙在里头说话:“是高士奇么,进来吧!”两个人一先一后进来,却见熊赐履和明珠都坐在左首木杌子上,右边一个官员,矮胖身材,方面络腮,眯缝眼儿,高鼻梁,大约五十岁上下,满脸皱纹,正双手扶膝端坐着回康熙的话。 “……为什么要停止操练?嗯!五十门炮不敷使用,叫制炮局再造二十门!”康熙只看了高士奇一眼,接着对施琅道,“你的水军单在微山湖、东平湖练兵,是不中用的,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施琅沉默了一下,说道:“制炮的事臣早已咨会户部,原来说好的六月交货,一直拖到如今,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目下最紧要的是士气,湖上练兵,海上打仗是两回事,圣上方才说的极是。臣也曾调一标人到烟台海上试过,竟有人临阵逃亡,也有的托人给父母妻子写遗嘱的……” “不是士气不振,只怕是官气不振。大约你又听到什么闲话了?”康熙冷笑道,“朕不是说你,六部里人办事不出力,尽出难题,朕心里明明白白。满朝文武,主战的只有李光地、姚启圣寥寥几人,如今索额图请了病假,以为连李光地也不得势了!你施琅心里也存着这个念头,以为朕也变卦了,是不是?!”他的脸板得铁青,扫视明珠和熊赐履一眼,连高士奇也觉得心中一寒。施琅吁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皇上说的何尝不是!臣自甲申年只身逃出台湾,报效圣朝,父兄皆遭毒手,身怀血海之仇,连平潮阳、琼州、雷州等地,以为既为国家立功,必受朝廷信任。直到如今,却仍有不少人以为臣在台湾朋友多,将一去不返,臣思念及此,能不心寒?”康熙啜了一口茶,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不听到闲话?听了闲话就不过日子了?比如,说你是什么‘北斗第七星’,你就不能当好话来听?你是第七星,难道不在紫微星之下?朕看满够资格!哪个再来胡吣这些个,就把朕的这个话告诉他——你想当第七星,还不配呢!” “主上……”施琅听至此,已是老泪纵横,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熊赐履原本不赞同征台湾,他倒不是像有些人那样认为台湾是可有可无之地。他是觉得国家连年征战,应该有个休养生息的时间,再加上李光地咄咄逼人,仗索额图势力,处处拿大帽子压人,才拧上了劲儿。见施琅如此动情,心里一热也淌出泪来,正要说话,却听明珠道:“皇上和施将军不要伤感,往后六部的人若仍不肯出力,只管找奴才好了。好在索额图也不是什么大病,他一回来,有些人就老实了。” “征台湾的事是朕亲自定的国策,”康熙的神色冷峻,有点凛不可犯,“今日叫你进来,就是叫你晓得,你身子后头不是什么李光地、索额图,乃是朕为你做主。大臣们中间或有不赞同的,朕并不怪罪,都为的江山社稷,何必叫人都噤若寒蝉呢?朕能容不同心者,不能容不协力者:革掉户部尚书郑思齐,着伊桑阿署户部尚书,崔雅乌进户部侍郎——着李光地兼协办大学士,统筹施琅部在京事务,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饷供饷!” 施琅听了脸上不禁放光,明珠和熊赐履“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应道:“喳!奴才领旨!” “……至于士气,”康熙沉吟着说道,“湖河水战与海战毕竟不同,狂洋巨澜中叫人出生入死,得有个章法——谁没有父母妻子!施琅你回去拟个条陈,凡渡海阵亡伤残者一律从优抚恤,要从优一倍,凡阵亡遗骸,能带回的带回,实在没法子,列单全部进朕御览,勒石留名!死有名、生有利,为国尽忠,朕不信士气鼓不起来?” 施琅听至此,竟一跃而起,声如洪钟般说道:“皇上,臣请撤回奏请停练水军折子!” “哦?”康熙不禁失声而笑,起身拍拍施琅肩头,说道,“你坐下,听朕说。朕知道你,你少习儒术,读书不成,改学击剑,遂成良将,郑成功父子加害于你,并非因你有扛鼎之力,实是怕你智谋过人!像你这样的人他不敢用,足见其器量狭小,不成气候——朕不虑你不能克服台湾,但朕实也有心忧之处,你知道么?” 施琅睁大了眼,不解地望着康熙,熊赐履、明珠和高士奇也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神色。 康熙慢慢踱着,凉里皂靴在水磨青砖上橐橐作响,良久,方笑道:“这件事说得似乎早了一点,但你听一听,多想想也有好处。台湾地处海隅,与内陆远隔百里汪洋,民情不熟,吏治最难,郑成功部下有的与你有恩,有的与你有仇,恩怨连结、情势纷杂。若一战全歼,自不必说;若肯归降,朕送八个字给你——”说着便看施琅。施琅忙跪下叩道:“臣恭聆圣谕!”康熙目中灿然生光,走近施琅一步,一字一句说道:“只可报恩,不可报仇!” 施琅倒抽了一口冷气,略一顿,说道:“臣明白——只可报恩,不可报仇——臣当以国家一统大业为重,绝不挟私报怨!” “这才是真丈夫,社稷臣!”康熙叹道,“你放心去做,不要怕小人害你,不要有后顾之忧。朕再助你一臂之力,福建总督姚启圣不是你的八拜之交么?朕命他到军中参赞军机,并负宣讲朝廷德意之责,他所属一万水军,拨给你统领。我们君臣同心,其利可以断金,何愁大事不成?” 目送施琅辞出,康熙呆呆出了一阵子神,方转脸笑问高士奇:“你的差使办得如何?”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说道:“目下看来,一时是不相干的。”武丹在旁笑道:“高士奇未免太谦逊,奴才这回真服他了,真是神仙手段!竟一味药不用,像说因缘儿一般,一会儿把个半死不活的苏麻喇姑说得当场坐起,脸色泛红!” “她没有几年好活的了!”高士奇突兀一句,惊得众人都是一颤,“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世间身病皆可药医,心疾只能心医;惟此全身无病而无处不病,心尽而神竭,归于司命之所辖!臣尽所学使其恢复信心、勉进饮食,若依臣嘱,尚可延五年之寿,过此臣不敢妄言!”武丹全身都僵住了,他所见、所闻、所思,与高士奇这一呈奏实在相距太远,一时接受不了这样严酷的事实,半晌,方怔怔说道:“我不信!” 康熙的神气变得庄重而又悲悯,他已经相信了,双眼眺望着殿外,喃喃说道:“回天乏术……回天乏术?” “是……”高士奇哽咽了一下,“奴才只能做到这一步,让苏麻喇姑无疾而终,去得安详一点……” 明珠站在一旁,突然感到一阵内疚,他是这件冤孽公案的始作俑者,如今真正的结果出来了。他看了高士奇一眼,抚了抚刚留起的胡须低下了头。熊赐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想起当年共济时艰,旧事宛然在目,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康熙呆滞地沉思良久,拍案长叹一声,忽然喊道:“李德全!” “喳,奴才在!” “传旨内务府,”康熙拭了一下眼睛,“为慧真大师备轿一乘。五城内外,御苑禁地,京师直隶,她愿去哪里,愿意什么时候出游都成,不必再来请旨!” “喳!” 康熙默默地坐了,暗自算着岁月,叹道:“苏麻喇姑素来有志到金陵一游,若能活到朕南巡时就好了!唉,也不知靳辅他们的事什么时候办好……”(未完待续) 第十八回 清官护民责河督 能吏精算济灾民 岁月穿梭般的快,靳辅和陈潢在极度繁忙中度过了三年。受命以来,户部每年照拨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倒也没敢克扣刁难。为把这笔银子使到刀刃上,靳辅、陈潢和封志仁真是操尽了心,绞干了脑汁,跑断了腿。日里测量堤土工程、夜间绘图制表核算,不隔十日一道陈情折子直奏康熙,俱都是陈潢草拟,靳辅缮清钤印拜发,并将当地雨情、水情、土木堤工进展一并补入。康熙的旨意亦不经部院,均用飞马直发清江河督署。君臣合力,中间又少梗阻,立时便成数十万河工的行动,办差的效率自平添了三分。 治河总督府迁至清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原河督衙门设济宁,与山东老于成龙近在咫尺。那于成龙自谓深通水利,三天两头干预河务,事事掣肘。恰于成龙乃盛名鼎鼎的清官,领着宫保衔,官拜大学士,说出话来口气便异样硬挺,且人人附和,所以历任河务总督对他无不头疼。衙门移驻清江,既临近工地,又少了这件麻烦,江南巡抚丁诺是个省事的,除了咨会公文,并不插手河务,靳辅和陈潢便觉事事顺手。 眼见堵决工程渐次告竣,经过几番缜密的踏勘,靳辅和陈潢决意清理漕运,请旨后便修筑了江都漕堤。 “总算有了点眉目。”陈潢站在新筑的漕堤上,那泥土在三月春风下已是吹得半干。他本来肤色就深,几年风风雨雨,更显得黧黑,被河风吹得眯缝了的眼睛远远望着一线笔直的堤岸,回头对着似乎心事重重的靳辅说道,“什么苦都吃了,才算有这么点结果,皇上不至于为漕粮的事打咱们板子了。” 靳辅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没有立即回答陈潢的话,却转身问身后的封志仁:“固堤的树都运到了?到底怎么栽,得有个章法。这是圣命再三吩咐过的,马虎不得。”封志仁有个迎风流泪的毛病儿,听靳辅问话,干笑一声,拭了泪水说道:“树都运来了,都是些刺槐、杨柳,照天一说的不合用。天一主张栽子孙槐、栽草,但这两样东西卖不出价钱,我去清江道问了几次,道台丁忧去了,如今是个摇头老爷坐衙儿。几次去问,都说如今青黄不接,谁有工夫再去挖子孙槐来卖?” “先将买来的树栽在堤外,”陈潢说道,“这些高大乔木断不可栽在堤上——等着新任观察来了,我们再去商量。” “已经到了。”靳辅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是于成龙。”见他二人一脸惊讶,又道,“不过不是山东于宫保,倒是他的本支堂弟,恰也叫于成龙!这个人我晓得,不但与他哥哥作派一样、风骨一样,连脾气都似从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来就来了个下马威呀!”说罢嗟叹一声,不知是夸赞于成龙,还是贬斥,只苦笑道:“但愿今岁秋汛小些儿,于成龙和咱们就都欢喜不尽了。” 陈潢跟在靳辅和封志仁身后慢慢走着,沉思道:“可惜上头萧家渡减水坝尚未完工,不然,秋汛就大些,总有法子护这段堤。”他用手遥指旧堤一带低凹处笑道,“我倒有个新想头,秋汛来时,在此扒开一个决口……” “妙!”封志仁尚未听清,靳辅突然一击掌,兴奋地说道,“筑堤挑土,这里已成洼地,黄水一灌,就会淤平的,立时可得万余顷良田!”封志仁见靳辅突然高兴起来,想了想也恍然大悟,兴致勃勃地接着说道:“淤平后地势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时挖方也就容易了,岂不是一举三得?” 陈潢摇头笑道:“最要紧的你们没想到。试想,这里一开决口,黄河入运河的水势必缓,入运水缓,漕运便不至因秋汛中断,汛期漕运工程也能接着做——这边来年又有这么多好田分给百姓,于成龙再厉害,也得讲理,他是清官,见此利民之举,能不欢喜?” “妙哉!一石数鸟!”靳辅未听完,已是拊掌大笑,“你这个陈天一呀,命中注定不得做官,哪怕中个同进士,我必荐你来任河督!” 说到功名,陈潢和封志仁便都默然。陈潢看着巍巍壮观的大堤,半晌才道:“苟有利于国计民生,报君恩、固皇图,则一己之荣禄,犹如脚下这抔黄土!”说着,一脚将一块黄泥块儿踢下了堤,看着它翻着个儿滚入水中。 三人踏堤迤逦北去,恰见黄河入运交口处,一个中年人背手立着遥望黄河,似也在查勘水情。封志仁和陈潢都不认识,靳辅一眼瞧见,紧走几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哟,是振甲兄!怎么,不认识了?我是靳辅呀!——志仁、天一,这位便是于观察,才到任就来踏看河势了!” 于成龙!正是那个擅自借粮,赈济灾民的县令,又从宁波升任道台,回来了!陈潢打量着他,瘦骨伶仃,双颊清癯,一件灰土布长袍外头也没套褂子,脚下那双“踢死牛”的双梁儿黑土布鞋沾满了泥土,辫子和袍角被风撩起老高,很有点道骨仙风。封志仁只看了于成龙一眼,立即便感受到一种寒彻骨髓的冷意和无形的巨大压力。 “靳大人,”和靳辅淡淡寒暄数语,于成龙便开始说正事了,“这个堤顶得住秋汛么?河道修得太窄,不行吧?前日捧读皇上明发圣谕,命栽树固堤。圣上高居九重,尚能详虑至此。我们做外官的,身边养着一群清客、幕僚,养尊处优,更须多加留意才是。” 于成龙说得虽然口气缓和,但这几句话儿无一不是在教训人,他不喜不怒,嘴角微微向上翘,似乎随时都在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轻蔑。靳辅觉得比起其兄老于成龙,更难打交道。靳辅三人见他这样儿,自尊心都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刚刚鼓起的欢快心情顿时荡然无存。靳辅强按下心头的不快,背着手看看天,又看看奔腾不息的黄河,格格一笑说道:“于观察,这件事本督已有处置。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观察下车伊始,不问情由,何知我不承皇命,又何以知我护不了这段大堤呢?” “大人!”于成龙彬彬有礼地一躬,也端起了官腔,“并非卑职斗胆过问河务。须知皇上命卑职来守此郡,则此地百姓土地,一丝一缕、一粥一饭,其责皆在于我。河堤无树加固、河道又如此狭窄,乖于常理,万一决口,恐大人与本道皆难辞其咎!” 封志仁见靳辅的脸涨得通红,知道他要发作,忙笑道:“二位大人其实是一样心思。栽树护堤的事我们方才还议论来着……” “请自重,我正与靳帅回话。”于成龙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地截断了封志仁的话。靳辅冷笑一声说道:“他是河务幕宾,说说有什么干系?此人栉风沐雨实心办事,也非等闲之辈,朝廷五品命官,并不是那些徒务虚名、做官样文章的愚儒!”于成龙淡淡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倒是学生孟浪了。若真的这样,则是我一郡百姓之福。” 于成龙因哥哥曾在河工上栽过筋头,一向不服,见靳辅护短,越发来气。但靳辅品位毕竟高出他很多,便压着性子说道:“卑职焉敢来大人这里惹是生非?只因事关一郡生灵,不敢不问。因去岁秋汛,又冲决敝邑十几乡,饥民的事至今尚未安顿好……” 到底文人心智多。于成龙只轻描淡写一抹而过,靳辅便知他的心意,先放一句话儿,留作将来参劾。去年因集中财力人力抢修漕堤,黄河这边时有决口,淹了清江县十七个乡。靳辅想着,咽了一口唾液,捺着性子道:“你兄弟治水原也不是外行。这不是读几句子曰诗云就说得清的事。就是禹王治水,也需九年。这九年之中,难道就无一处决口,无一处受灾?” 话越说越拧,于成龙也觉事由己起,做得过分了些。但一想到这位显赫的红顶子大员竟会在京大走明珠的门路,于成龙便觉得厌恶,遂冷笑道:“这么看来,要九年才得境中安宁?也好,九年十年是督帅的事,卑职既在此境,却不能听任洪水再泛九年!” “你说是我的事,错了。这是黎民社稷的大事。”靳辅一口就顶回来。他深知,在这样人跟前,半点把柄也不能留,因道,“我说禹王也并非自比——河务糜烂至此,总得一步一步收拾嘛!你兄弟崖岸高峻,我十分佩服。但你毕竟不在河工上,有些事不明就里。远的不说,前年高邮清水潭、陆漫沟和江都大潭湾几处决口,共三百余丈;去年五月清水潭再决,兴化城水深行舟!你不在,令堂大人就住这里,请她说是我们不出实力,还是地方官怠误了?不要觉得就你一人关心民瘼,百姓遭难,着急的岂只是你我?皇上都急得数夜不眠!”靳辅越说越激动,话像开闸的水样一泻而出,上前一把一个扯起陈潢和封志仁的手,伸给于成龙:“面前这二位,是你说的‘清客’,养尊处优的人——封志仁不足四十,陈潢才二十九岁!你看得出么?你看看他们的手,是弹琴下棋的手吗?” 于成龙见他如此激愤,惊得后退一步,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靳辅、陈潢和封志仁。封志仁看去像有六十岁,已是秃顶,稀稀的花白发总在一起,不足一个小指粗。陈潢的脸被河风吹得刀刻一般,满是皱纹,古铜一样黝黑,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表明他尚在盛壮之年。 于成龙脸色一沉,他也有些动容了。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他血液中流动着本性带来的傲气很快就战胜了一闪而过的温存,微微一笑说道:“大人,河工劳苦卑职知道,但比不上我的百姓!国家用兵,三分之一财赋出于江浙,他们受的什么罪?到任以来,才十天,我设的育婴堂已捡到四十多个弃婴,他们的爹娘若有一口粮食,也不至于抛弃亲生骨肉!”说至此,于成龙停顿一下,双眼闪烁着晶莹泪光。他望了一眼远处的桃林,举手一揖,头也不回地去了。 靳辅板着脸咬着牙回到督署签押房,一声也不言语,挽袖磨墨便要拜写奏折,参劾这个无礼的道台,却被封志仁一把按住,说道:“督帅,使不得!” “什么督帅,这个总督真不是人当的!”靳辅嘴唇气得发青,哆嗦着将笔一摔,淋淋漓漓的墨汁甩了陈潢一身。恰在这时,上月才看河回来的佥事彭学仁进来禀事,脸上也着了一滴,立住脚步诧异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陈潢见靳辅不答,便道:“大人和新来的于观察怄气,要具折参劾……” 彭学仁一听是于成龙,站着怔了半晌,方叹道:“大人,依我说这件事罢了吧,参不得的。”封志仁也劝道:“老彭说的是,于成龙虽说傲慢无礼,到底是清官,下头民工都是这一带人,大人官声本来不错,这一参怕坏了名声。” “他是清官,难道我是赃官?”靳辅心中的火一蹿一蹿,大声吼道,“雪松以前在安徽做过县官,天一和志仁更不必说,瞧着我靳辅贪墨?我的幕僚里头有亲戚?我为官二十年,家里倒赔一万两银子,他于成龙知道么?” 彭学仁方才从萧家渡减水坝堤工上回来,显得还有点风尘仆仆,听了众人的话,已晓得了个大概,他坐下吃了一口茶,说道:“于成龙正等着您参他,你不要上当!” “为什么?”陈潢惊讶地说道。 “大人此时参他,自然一参就倒,如今皇上断不肯驳您的面子。”彭学仁是官场老吏,吃透宦情,平静地说道,“您说您清,这我们都信,但您出身豪门,显不出您的清!如今您管着河工,花钱如流水似的,更没人信了。于成龙寒门书香,沾了这便宜,就清得名声大!于成龙太夫人在清江三年,自种自吃,杜门谢客,夫人已是诰命,戴的仍旧是荆木钗。他的大公子过节买了一只鸡,当庭被夫人责了二十杖,不是太夫人讲情,还不饶呢!这官若不来河务上搅,实在也无可挑剔。这回子您参倒了他,这里百姓送他万民伞,攀辕罢市都会有的,不定还有人叩阍。上头若是昏君,也许撂开手,主上如此圣明,岂肯让您真的参倒了他?不过半年又开复了。所以这样的人越参名声越好,越参升官越快……” 陈潢没有官职,听着这样的升官之道,有点新奇,斟酌半日,又觉颇有道理,便笑道:“雪松既然深得这些升官奥妙,为什么不学起来?”彭学仁道:“没法学,家里有二百顷地呀!”封志仁不觉也哑然失笑。 靳辅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明白,参奏无济于事。这个小于成龙不就是被葛礼参后,三年间蹿越四级,做到道台的。葛礼以国舅之尊尚且弄得灰头土脸,自己何必步他的后尘?良久,靳辅懊丧地一拍膝叹道:“有些正人君子办起坏事,比小人还要难斗!”彭学仁道:“大人说的是了。于成龙心性高傲,孤芳自赏,却爱民,何不在这上头打点主意和他化干戈为玉帛?” “于成龙说的也是实情。”封志仁道,“依我之见,督帅忍了这口气,咬牙周济他道里十万八万,叫他拿去救济百姓,两下里好,不比打别扭儿强?” 动用银钱的事,历来由陈潢管着。他站起身来撑着椅背想了想,说道:“春荒也确实是个事儿——不为他于成龙,还要为百姓!这样,先拿出五万交给于成龙!” “那五十万银子谁敢动?”靳辅蹙额说道,“这是可着脑袋做帽子的营生,其实还差着七万哩,哪来五万富余?”陈潢一笑说道:“修清水潭长堤花二十万足够,原想剩一点补贴到中河上,河工完时赏民工用的只好作罢了。” 这简直是在说梦话!靳辅笑道:“天一莫非说笑话儿?我在那儿看了也不下二十遭了,没有五十七万办不下来!” “你们几位都是老河务,说的不错,靠人工去修,五十万确实紧巴。”陈潢说道,“但我们治河的人不要只想到河害,还要想到河利——”他起身走向设在东壁下的沙盘旁。手指清水潭一带地势说道,“这里地处黄河下游,比河位低出两丈三尺,汛水一来便高出四丈有余,若将黄河汛水引来,拥泥沙而筑河堤——嗯,可节余一笔银子。”他双手一合,接着,又将开封铁牛镇大水拥堤的情形大略讲了。 靳辅三人紧走几步凑近沙盘,一边听陈潢讲,一边点头沉思,已是笑逐颜开。靳辅因笑道:“有这笔额外银项,不但可以打发于成龙那边,连中河挖方不足的款项也都补足了。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知道,户部那干人,见银子好似苍蝇见血,少不得又要打我们的饥荒。就是于成龙,也要言明有借有还,不然倒像我们行贿似的,做了好事,依旧不落好儿!”(未完待续) 第十九回 于成龙坐堂断刑狱 陈天一割银买 第二日清晨,陈潢带了一个小奚奴,骑马来至清江城。果见城内生意萧条,街衢清静,百姓衣衫褴褛,面有饥色。道台衙门设在城西一座废了的五通神庙里,神像在汤斌任职时已被扔进运河。于成龙一到任,因嫌吃饭人多,把三班衙役裁掉了大半,只请了个乡下寒儒在衙中帮办文书,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甚是寂寞。陈潢边走边顾盼,心中暗自嗟讶:何以连肃静回避牌子也一概不设?看那门楹时,却是: 看阶前青草无非生意 守堂中昏灯恐惧冤抑 字体苍劲有力,恰也如于成龙这个人,陈潢不禁一笑。 门口一个年轻衙役看过陈潢带的河督府公事,将他引至大殿耳房,端了一杯白开水送过来,笑道:“道台就要升堂问案,不能接客。爷就在这儿暂且等待,也好瞧我们老爷断案。只两起案子,一会儿就完。”说着便掸掸椅子,请陈潢坐下。陈潢一边就座,一边笑道:“久闻于观察政简讼平,果然不错,一天只有两起告状的!”那衙役笑道:“一件是告忤逆,于爷见县里断的不公,调上来重审;第二件是我们爷撞见的,您一瞧就明白——小的外头还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说完便匆匆去了。 陈潢啜着茶水打量这间耳房,看来这是于成龙的书房兼签押房了。靠墙一溜儿是垛满了书的书架,案头也全是书和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虽不奢侈华丽却是十分整洁,极似三家村老学究的私塾。最显眼的是东壁上挂的中堂画,上头却不是山水花鸟虫鱼,却是一望无际的青葱可爱的白菜。两边联语是: 官不可无此味 民不可有此色 ——母于方氏嘱吾儿成龙 字体娟秀柔韧,颇有大家风范。陈潢点了点头,闲踱了两步,信手抽出一本书看时,却是吴少平的《治河齐民》。这是他早读过的书了,随手翻阅,见上面天地头、边角、行间注有密密麻麻的细字,细瞧时,仍是“防河保运”的烂套子,不禁失望地合住了书闭目沉思。 “升堂啰!” 外面忽然一声高唱,接着便是一片岑寂。 陈潢坐在书房里,门大开着,除了堂案正位,堂中情形俱都一目了然。只听堂上一阵窸窸窣窣衣服响动,料想那个不近人情的于成龙已是升座。接着便听于成龙吩咐: “带刘张氏控子忤逆案人等上堂!” 大堂上立时气氛紧张起来。陈潢觑着眼瞧时,共是四个人,脚步杂沓依次进来跪了。两个老汉,都在五十岁上下,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青年仆人,还有一个少年,很有点弱不禁风的模样,哭丧着脸跪在角落,离陈潢很近——不用问,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儿子了。几个人报了身份,陈潢方知两个老头儿,一个是被告的伯父,一个是舅父,正诧异为何不见刘张氏,却听惊堂木“啪”地一拍,开审了。 “刘标,”于成龙开口问道,“是你代你家主母控告刘印青忤逆不孝的么?” 他的声音很和蔼,不似大堤上那个傲气十足、咄咄逼人的于成龙。陈潢不便偷看,忍不住揣想着和颜悦色的于成龙是个什么模样。 “是。”年轻仆人叩头答道。 “倒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却懂得忠心事主啊!” “小人虽不读书,也知道食人之禄,当忠人之事,这是为仆之道。小人在清江多年,都晓得小的是好人。”刘标显然识得几个字,回话十分得体。于成龙沉默良久,说道:“那好,你将这不孝子的忤逆实迹讲说一遍!”刘标又叩了头,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少年如何放着书不读,终日浮荡。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去学堂,偶然说了几句,少主子竟跳脚大骂,头触主母扑倒在地。主母无力管教,只得命小人告发。求道台明鉴,维持县里原判,将少主人出籍另居…… 那刘标口齿十分伶俐,口说手比,时而攒眉痛心,时而摇头叹息,说得满堂人都怔了。因近在眼前,陈潢看那少年时,却是面白如纸,浑身直抖,低着头,用手指狠命抠着砖缝儿。 刘印青抬起头,乞怜的目光向上看看,嘴唇动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子,哽咽道:“是……实。小人实在无话可说,但求师尊发落学生几板子,只不要将学生出籍……” “嗯。”陈潢听于成龙顿了一下,接着便霹雳火闪似的发作了,“王法无亲,你晓得吗?!你身为童生,圣贤之书你读过,本道讲学你听过,平日本道看你品学尚好,殊不知你在家竟无法无天!为何不尊寡母,犯上不孝——来啊!” “扎!” 衙役们轰雷般答应一声,刘印青已抖成一团,颤声乞求:“道……道台,老师,您……” “饶你不得!”于成龙断喝一声,震得满堂乱颤,却没有立即扔下火签,呵呵一笑对刘标道:“你是忠仆,又是好人,还懂得‘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真乃好纲纪、好长随——既如此,理当代你家少主人受杖!” 这急转直下的判决惊得满堂人瞠目结舌愕然相顾。不但刘标面如土色,连瞧热闹的陈潢,手中茶水也泼撤了一地。 “愣什么?”又是炸雷般一声咆哮,“脊杖四十!”便听“咣啷”一声,四根火签儿已是掼了下来。 衙役们又惊异又好笑,答应一声,架着张皇四顾的刘标,拖至堂口按定了,便听到一阵噼噼啪啪板子声,打得刘标杀猪般嚎叫。半晌打完了,又拖进来跪了,便听于成龙叫道:“刘德良,你可是刘印青的伯父?” “小老儿……是。” “刘印青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训教不严之罪。”于成龙不紧不慢地说道,“本道要责你四十脊杖!” “大大大……人!” “你怕什么?”于成龙冷笑一声,“有忠仆在嘛,难道叫主子受杖?——来!将‘好人’请去受杖!”接着火签儿又毫不犹豫地扔了下来。 陈潢见此情景,已知于成龙用心。这种断法不但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几乎失声笑出来。 接着又是一阵板子,打得刘标魂不附体,只含糊哭腔儿叫喊哀告,于成龙哪里睬他? 一时完了又拖上来,刘标已是面无人色,殷红的血迹透过后襟,倒在地上*。却听于成龙又笑道:“张春明,你身为舅舅,也有训诲不明之责,也须得责三十杖!”不等张春明答话,签儿已扔下来,“休要惊慌,还是‘好人’代杖!” 刘标脸色死灰一样难看,头上大汗淋漓,爬在地下捣蒜般磕头:“大……大老爷超生,小人实实受不得了!” “哪里的话!”于成龙纵声大笑,“‘好人’焉有不做到底之理?人不笑话你,倒要说本道不肯成全了!”接着腔调一变,又是简单的一个字:“打!” 这一次刘标已无力嚎叫,先头还能哼两声,后来连*也不能够。满堂寂静,只听堂外一板又一板敲在背部皮肉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听得陈潢毛骨悚然。三次共打一百一十脊杖,刘标再被拖上来时,已是发昏,直挺挺地趴在地上,气若游丝般说道:“求,求大,大人……” “按大清律三百十二款,刘印青本身应受四十杖,重枷三日。”于成龙老官熟牍,流利地说道,“‘好人’,你自愿代杖,情殊可嘉——你家少主人尚有三日重枷之苦,一发由你承担了吧——此案了结,刘印青着回府由刘德良严加管教,所拟出籍不准!” 陈潢至此方舒了一口气,将杯子放下,手心里已全是冷汗。看看窗外日头,全案断完,不足半个时辰,便放了心,又看第二案。 人带上来了,一个是武秀才,昂首阔步走在前头。走近时,陈潢方吃一惊,原来后头跟的被告竟是河工上赶驴送茶的黄苦瓜老头儿,为人最是忠厚,吃死亏也不会与人拌嘴,怎么会冒犯了这位衣饰华贵的秀才?陈潢正自诧异担心,二人已报了名字,那个秀才叫叶振秋。“案情”极简单,老黄头清晨起来在东圈挑粪,出来时不防撞上正进茅房方便的叶振秋,弄污了衣裳。 “你们的情形本道亲眼见了,”于成龙在上头说道,“这事极明白,错在黄苦瓜。” 黄苦瓜吓得浑身直抖,磕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小老儿双眼昏花,实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爷……”他看了一眼威严的于成龙,下头的话竟没敢说出来。 “本官也很怜你。”于成龙道,“本来事情稀松平常,不告亦可。但叶某不能容你,我亦无可奈何——你是愿打还是愿罚?” “打……怎样?罚……怎样?” “打,二十小板,”于成龙道,“罚——磕一百个头赔罪,由你挑。叶振秋,你可愿意?” 叶振秋挖着鼻孔说道:“既是道台大人断了,就便宜他这一回!” “黄苦瓜,”于成龙拖着长腔,冷冰冰说道,“你想好了没有?”黄苦瓜委屈得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小人……认罚。小人老了,还要养家,挨不得打……”于成龙遂吩咐:“来人,搬一张椅子,请叶秀才坐了受礼!” 看着叶振秋大咧咧地坐了,黄老汉颤巍巍地跪在一旁一个一个地叩头,陈潢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陡然想起这老汉蹒跚着每日在工地送水的情景,每次见了陈潢,都用粗糙得树皮一样的手捧过大碗请他喝,如今当众受辱,自己为座上客,却连句讨情话也不敢说!陈潢不禁别转了脸。 磕到第七十个头时,于成龙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慢着,本道方才忘了少问一句,叶振秋是文生员还是武生员?” “回大人话,”叶振秋忙起身答道,“学生是武秀才。” “啊,我竟有失计较了!”于成龙爽然惊悟道,“文秀才当叩一百,武秀才叩五十便足数了,黄苦瓜,你起来,你已经磕过了数!” 叶振秋很觉扫兴,懒懒向上一揖,不情愿地说道:“学生告辞了。” “告辞?”于成龙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就这么走不成?”叶振秋莫名其妙地看着据案稳坐的于成龙,问道:“观察老爷还有何吩咐?”“没什么吩咐。”于成龙脸色一沉,声音干巴巴的,“欠债还债,欠头还头,你欠这黄苦瓜二十个响头,如何料理?” 于成龙此言既出,满堂衙役面面相觑。陈潢也瞪大了眼:这种事还有个“如何料理”的?叶秀才先是一愣,半日方灵醒过来,脸腾地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霍霍地跳,挺着胸脯问道:“依着老爷的意思,难道要我这黉门秀才给这个臭挑粪的磕头?” “对了。”于成龙不动声色,“你给他磕还二十个头,各自完事。我还有客人等着办事呢!” “奶奶个熊!”这秀才是武的,一开口便动了荤,“你大约犯痰气病了吧?也没打听打听叶某是什么根底!我姐夫是葛制台——”“放肆!”于成龙勃然大怒,“啪”地将案一拍,抓起火签便丢了去,“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骂长官之罪,二十个头你一定得还!”叶振秋撇嘴儿一笑,扬着脸看了看瘦骨嶙峋的于成龙,吼道:“你敢!” “哼哼!”于成龙狞笑一声,“莫说你是葛礼的远房小舅子,便是王子,爷也敢依律究治——掌嘴二十!” “喳!”衙役们大约平日领教过叶振秋的霸道,现有本官做主,早已跃跃欲试,齐应一声恶虎般扑过来。叶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绑住按跪在地,又怕他有武功,竟不往外拖,就地摘了缨帽,没头没脸就打了二十耳光。叶秀才的脸顿时涨得像紫茄子一般,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们又架着他给黄苦瓜磕了二十下响头,才将此案结了。 陈潢在旁看了不足一个时辰,只觉迷离恍惚,目眩神移,正自发呆,于成龙已无声无息地退堂走了进来,神气闲适得像刚刚散步回来。因见陈潢面前摆着书,点头微笑道:“陈先生可谓手不释卷——于某公务在身,让客人枯坐,失礼了!”陈潢忙起身一揖,答道:“哪里!观察大人审断案件如此明快,令人钦佩!陈潢文弱书生,在此听得惊心动魄!” 于成龙清癯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才士好名,看来他并不厌恶这种真心实意的捧场。陈潢见他颜色霁和,便顺势攀谈道:“于大人,第二案学生领教了。只第一案觉得断得古怪,觉得处分似乎狠了一点。”“狠了?”于成龙笑道,“他三日不死,我再枷三日,这样欺主的奴才,岂能放他回去作耗?” “啊!” “此案的底细堂上难以明言。”于成龙叹道,“这奴才与他主母有私已是三年,只嫌了刘印青碍眼——若不是瞧着印青这孩子是个孝子,我一兜儿全翻转来,叫他们奸夫奸妇一并死在清江街头!”陈潢也叹道:“看这两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难做!” 听陈潢说得体贴,于成龙不禁也动了谈兴,叫人端过一杯水来喝着,说道:“这算什么难,只要骨头硬,不向着富户、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宁波府,曾只身入匪穴,收抚汤行义一干人,匪首中就有一个不肯受抚的,因见众人都从了,他就独自离去,临走时还说了一副联语,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你猜他怎么讲?”他看了看陈潢,又道,“他说:‘头一句是圣人的话,不必说了;第二句盗跖之言也是真理——原本是人,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兽。’——这个话一年多来一直在我耳边响!” “后来呢?” “这不是草莽之贼,后来我着人擒住斩了。”于成龙的语气很重,看得出心里很不平静,“虽说杀了他,我心里却一直在想:我们做官的,如不能慎独省身、正心立品,岂不真叫他说中了?”一边说,目光刀子一样向陈潢扫过来。 “大人不必疑心,陈潢从不入公门为人说官司,撞木钟!”陈潢爽朗地一笑,“言归正传,——其实方才我们已经在说这件事了——是这样,昨日回署,我们几个计议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难怪大人着急。靳帅着我来,与大人商议一下赈民的事。” 于成龙眼下整日犯愁的便是这事,苦笑了一下说道:“谈何容易呀!这里的大户缙绅,我已召他们来说过了,不许囤积居奇,米价一概平粜,但也得老百姓手里有钱才成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来的呀!” “你是说——”于成龙眼中焕然闪光。 “今年河工银子已经派了用场,”陈潢说道,“但去年工银尚有五万,原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赔贴用,现在库中。如大人急用,可暂移过来救荒——将来还银也可,以工换银也可,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项,如何?” 不等陈潢说完,于成龙霍地起身来,搓着手连声说道:“好,好!有五万银子,可济十万人春荒生计,吾复何忧?吾复何愁?”陈潢见他如此动情,心里一热,正想说话,于成龙却倏地转身问道,“这银子要几分利?”陈潢一怔,又笑道:“还要什么利息——都是替皇上办差么,大人何必多疑?我们也都是读书人,义利之理也还懂得!”一番话说得于成龙高兴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辅过不去,于成龙倒觉不好意思,遂笑道:“陈先生,休怪昨日无礼,我是急的!清江道里开春以来已饿死一百单八人,天罡地煞俱全,数儿大得吓人!我连弹压带抚慰,才没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空话填得饱的,为民父母的能不焦心?——这样,栽草的事我们全包,连树也全由我们栽!” “于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树!”陈潢说道,“树根固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来时多有风雨,堤土松软,树干一摇,大堤便容易裂缝决口,这种事学生已实地查看过……请大人详察!” 于成龙起先还笑着,至此已是敛了。说到治河术,仍旧是道不同不相与谋。(未完待续) 第二十回 逞愚鲁道台护大堤 屈心志督帅迎 自这件事之后,靳辅和于成龙关系大为缓和。当秋熟时,吏部考绩,因于成龙政绩卓异,部文转了圣谕,着于成龙擢升南京布政使,兼署清江道,因他颇谙水利,又令他参与河务,有专奏之权。于成龙一心要把清江治得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得了此旨,索性暂不赴南京,留在清江督率百姓生业。治河第一步大修工程,这年已渐见完成。从清江浦经云梯关至海口的疏浚、高家堰至清口的挑浚、运河以西至高家堰的堤工和清水潭放水拥沙的工程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于成龙威重望高,只吩咐一声,千万河工募之即来。因大汛未到,河防无事,一时之间几个人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争执。但这局面只维持了半年多,他们之间的裂痕便突然爆发,演成一场可怕的争执,将春天赈灾时的情分冲得一干二净。 康熙二十一年九月,秋汛洪峰提前来了。沿陕西、河南、安徽到江苏一路黄河流域乌云蔽天,秋雨连绵,像天河被谁捅漏了,不断头儿只是往下泼洒,而且专向黄河倾注!羊报漂下,报信人十有九死,只从竹签上得知,上游皋兰铁柱水位日升三寸,已达四尺有余:这就是说,江苏境内河面水位要升四丈开外!所有新修的堰坝、堤、闸、分水渠都面临着极大的威胁。 七日前,靳辅接到头一起水汛,便带了陈潢、封志仁、彭学仁等一干幕僚,将总督府所有图册、沙盘和一应测量仪器全部搬移到黄、运、清三河交叉的大堤顶端,搭起毡棚,在淙淙雨中日夜守护。 这里三面环水,一边是去秋涸出的土地,一望无际的秋稻在雨雾中不安地摇动着,卷着一个一个的黄旋儿。堤外半槽浑浊的黄水腥浪冲天、白沫翻滚,将上游卷下来几抱粗的大树抛起来、沉下去,矗起来再扳倒,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轻巧。 “风雨如磐哪!”靳辅披着油衣站在颤动着的大堤上喃喃说道。几夜没合眼,他的眼圈全是红的。“您说什么?”因河涛声大,蹲在堤边的封志仁没听清他的话,便回头喊着问。陈潢高挽裤脚站在旁边,因无论蓑衣、油衣都是徒有虚名,早甩掉了,全身衣服都湿得紧贴在身上。听见两人说话,陈潢回头看了看,见彭学仁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一个多月没剃头,寸许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显得滑稽,陈潢不禁咧嘴一笑,大声朝靳辅喊道:“靳公!这雨还要下。我看应在运河西决口放水减洪!” “陈天一,这是你的进言?” 身后忽然传来更大的声音,众人回头看时,是于成龙来了,脸上像挂了霜,威严地站在堤边。于成龙虽然布袍芒鞋,却很讲究夏不露臂,冬不重衣。十几天来,于成龙一直在堤上指挥民工固堤,可衣帽依旧洁净无泥。他刚从西堤过来,听陈潢说要放水,便站住了,冷笑道:“你们每日吹嘘这新筑工程可御百年洪水,怎么?才几天突然又要自己扒开?这是什么道理?” “振甲,”靳辅趟着堤顶积水过来,说道,“这里是不要紧的。天一是想降低这里的水位,将上游萧家渡的洪水引过来,那里减水坝还没竣工,怕顶不住。行不行咱们商议,不要意气用事。” 修筑减水坝是陈潢首创工程。即在河道狭窄之处另开大渠引水,把洪水沿渠引向下游正河,用以调节洪水流量,减缓正堤承受的冲击,渠水平时也可用作灌田。于成龙压根就不赞同修这异想天开的减水坝,听了这话,别转脸一哂道:“修了几十处减水坝,原来竟为决口冲田害民?这倒玩得开心啊,这里再扒开了,又是大大一个‘减水坝’!百姓呢?田地呢?房屋呢?牛羊呢?只要顶子保住了,其余的都不要了?” “现在通知来得及!”陈潢一点儿也不愿和于成龙争议,只急急说道,“这下头洼地多,只二十几个村子受水,人又多在堤上,叫人将村子里老弱妇幼撤出来就成,河工上可以拨银赔偿。于公,您知道,萧家渡减水坝耗资百万,数年经营,眼看就要成功,一旦被水冲毁,不堪设想。而且上游三千顷庄稼也要付之东流!于公,那里的百姓、土地、牛羊,谁通知他们撤离呢?”说罢,眼巴巴瞧着于成龙。于成龙傲然屹立,不看陈潢一眼,哼了一声,只从口中迸出两个字: “不行!” 他有他的想法,他认为致命的根子是整个河道修得太窄,这边决堤放水,未必对上游起什么作用,如果弄巧成拙,两处都决了口,后果更惨。这一点靳辅也想到了,便用征询的目光看陈潢。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心里着急生气,陈潢脸色青黄,十分难看,下着气解释道:“几十处减水坝麦汛都没出事,已见效用。萧家渡这最大一处如能完工,这边根本不用泄洪,如今决口为保萧家渡安全,此理至明!大人,这边此时放洪,若不能保住萧家渡,请二公将陈潢明正典刑,以谢百姓!”彭学仁看着河势,越想越有道理,便也大声道:“振甲公,天一的话对!我愿陪上做保!”封志仁急得跺脚道:“不能再争了,赶紧着人下去通知百姓离村吧!” “哈哈哈哈……”于成龙仰天大笑,脸色铁青,说道,“你陈潢、彭学仁,并连靳大人和我的头在内,割下来共是几斤?此事决不可行!”说罢竟自扬长而去。 “放洪!”靳辅踌躇半晌,终于下了决心,“我是河道总督,纵有千罪万罪,罪在我一身而已!即刻命督署衙门全体官弁去下游通知,一个不漏必须出村,三个时辰后放水!”封志仁却摇头道:“这都好办,只怕成龙亲自护堤,这个决口不好开!” 彭学仁转着眼珠子思量移时,一拍手说道:“督帅,圣上不是赐你有尚方剑么?此刻用得着了!”一语提醒了靳辅,精神一振,大声喝道:“来!请天子剑,黄马褂侍候!” 因这些御赐物件都在衙中,忙了半个时辰,方预备停当。直等下乡的戈什哈回来报信,下游百姓已经撤出,靳辅方才摆了全副卤簿执事,也不坐大轿,只用一把金顶罗伞挡雨,头戴起花珊瑚顶子,九蟒五爪官袍外套一件簇新的黄马褂迤逦步行。后头四个校尉抬了黄罗伞架,供着天子剑,踏着泥泞不堪的土路走向西堤。只陈潢一人并无功名,随在后头一步一滑地跟着。 但事态的严重性出人意料。西堤上数千人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老百姓有的沿堤坐着啃干粮,有的跪在堤上喃喃念佛,有的一家子抱成一团取暖儿,还有不少人扶老携幼不断头儿向堤上爬。于成龙带着十几个衙役正在劝说着什么。靳辅看着,心里不由升起一团怒火:你于成龙竟敢拿百姓来违抗皇命!正踌躇着,于成龙早迎了过来。因此时的靳辅有代天行令的身份,于成龙一甩手便跪了,高声报名:“进士出身,钦命南京布政使,兼清河道员于成龙,恭见大人!”说完便叩了三个头,长跪听命。 “于成龙!”靳辅目中寒光闪烁,厉声问道:“你要聚众抗拒本督吗?” “大人……”于成龙热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叫了一声,下头的话竟说不出来。人群中一个老人跌跌撞撞过来跪在地上,满身泥水叩头泣道:“大老爷千万别冤了于大人,我们是听河督府的戈什哈说,老爷要决堤放水。于大人正劝大家向东边高处避水……” 陈潢看时,竟是黄苦瓜老头儿。再往堤上看,张春明、刘德良、刘印青这些人都在堤上,用异样冷漠的目光注视着靳辅,陈潢心里不由一阵酸楚。 听说于成龙也在劝众人离开这儿,靳辅有点意外,便缓了口气说道:“成龙请起。如此甚好,我们一同劝说百姓离开,好决堤放水。” 于成龙看来是又冷又累又乏,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年,两条腿都在颤抖,拱着手团团作揖,叫道:“父老乡亲们,于成龙求你们了,退到东边去吧……”喊着,脸上已是热泪纵横。几千百姓见他如此,一片声号啕大哭着,慢慢移到东边石砌的大堤上。 “决堤!”靳辅见事情如此顺利。心中暗想,到底天威难犯——早知如此,省了多少口舌!一咬牙,简短地命道:“立即扒土!——于大人,振甲!请过这边来!” 于成龙没有动,只用呆滞的目光望着远去的人群,反向堤上一坐,说道:“决吧!” 霎时间似乎风也停了、雨也住了、河也不啸了。百多名亲兵戈什哈手持锸锹,十几个官员幕僚都像石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怔住了。 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坐在堤边的于成龙突然放声大哭,狂癫了似的一跃而起,扑上大堤,面向黄河跪下,双手张着喊道:“上苍!上苍!你不要百姓了?谁来祀奉你?你使劲下吧,使劲下吧……黄河啊,你使劲涨吧,使劲涨吧……淹死我于成龙,淹死我吧!” “拖他下来!”靳辅强压着心中热浪,恶狠狠命道。 “喳!” “谁敢?”于成龙噌地从袖中抽出一把雪亮的裁纸刀,立起身来比着自己咽喉,“士可杀而不可辱,刑不上大夫!决堤你们自决,谁敢碰我,我立即自裁!” 陈潢眼见再延误不得,身子一跃,突然又站住了脚,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铁骨铮铮的于成龙,又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的靳辅、彭学仁和封志仁,嗓子像被什么堵了一下,吐出一口殷红的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失声痛哭:“迟了,迟了……萧家渡,我的萧家渡呀!” 彭学仁已是第二次遇此情景,郑州知府因河决口赴水自尽,南京布政使铁心与堤共存亡,事虽不同其心则一,触动情肠,不觉泪如雨下,封志仁见靳辅闭目流泪,铁铸般站着一动不动,想起自家半世坎坷,依旧前途凶险毫无下梢,也是掩面而泣。一时间堤上堤下兵丁官弁竟一片啜泣之声。 当日傍晚,清江口黄河水位骤然下降,半夜便接到急报:萧家渡决口,减水坝工程十损其七。大水自北岸破堤而出,漫于河七十余乡,灌向运河西堤之外。 虽然全在意料之中,怀着一念侥幸的靳辅还是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雪白。他抹去头上冷汗,茫然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只对守在身边的陈潢等咕哝了一句:“无事可做了,咱们回衙去,将这里的帐篷撤掉……”说罢,也不叫从人,头也不回下了大堤,踩着棉花垛般踉踉跄跄往回走。 彭学仁是过来人,倒显得洒脱,见封志仁欲哭无泪地望着靳辅的背影,陈潢兀自看着落潮的河水发怔,因笑道:“治河决河,自古如此。犯不着垂头丧气。走,回去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听听消息儿再说。”封志仁点了点头,陈潢却道:“二位请先去,靳帅心绪不好,你们陪着说说话儿,我再看看。” 直到第二日辰牌时分,陈潢方疲惫不堪地赶回总督衙门。因见南京通政司常来送信的老齐坐在门房和几个戈什哈聊天儿,便知必有紧要消息,三步两步赶进来,见靳辅正在签押房里读什么东西,忙问道:“靳帅,有信儿么?” “南京转来的六百里加急部文、邸报。”靳辅头一也没抬,冷笑道,“这位崔雅乌左右逢源,脚踩两只船,官场本领如此能耐,治河本事却如此不济——他好像是羲皇年间的人,言必称古道,事必遵古训,不知吃的是粮食,还是神农百草?”说罢,低声读道: ……查靳辅测水、减水坝诸制度,实以蠡测海之悖行。夫龙兴雨沛,孰有定量;河涨河落,焉能定则?以此亘古未有之乖谬学术悍然行之。……耗国家半库之金,造东南千古大患…… 念至此,便“啪”地将部文甩到了一边,阴沉沉说道:“如此说来,我靳辅岂不是个民贼?杀就杀了,何必做这官样文章,恶心人!”说着又捡起一本,却是治河条陈。打开看时,头一句便是: 禹之道,顺水性疏而浚之,于是有九州之河横潦华夏,而不为害焉…… 靳辅急展到后边看时,署名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崔雅乌,遂将折子“哗”地合了,一把推到桌子底下。恰彭学仁和封志仁挑帘进来,彭学仁捡起一看,失惊一声说道:“紫桓公,这上头有御批!” 这一下,不但靳辅、封志仁,连沉思着的陈潢也忙凑过来。瞧时,果见第六页下部有蝇头小字朱批: 该员条陈甚属泥古不化。着靳辅据河势河工治理之情,一一加批注呈来朕览。 ——体元主人 说不清是感恩、是遗憾、是懊丧、是悲切,靳辅双膝一软,扑通跪倒了,失声痛嚎道:“主上,您这札子早来一日,臣……臣就可免这场大祸了!” 是啊,这份朱批谕旨若早来一日,靳辅便能遵旨批驳与崔雅乌同执一理的于成龙,何至于酿成萧家渡决溃?但这份折子居然因雨在南京延误三天!这叫人怎能不伤情遗憾? 惆怅良久,靳辅方道:“不想这事了罢——尚书伊桑阿、侍郎宋文运还有这个御史崔雅乌、伊喇喀已奉旨抵达金陵视察漕运、施琅的四百艘战舰要从运河南下。施琅已赴北京听皇上面授机宜。萧家渡决口不过是民政失当,如果漕堤再出事,贻误军机之罪就大了……我们得预备着应付这几件事。”封志仁问道:“钦差几时到清江来?”靳辅道:“大约明日吧。一看这名字我就知道,都是‘索’字号的人,只怕他们要倒老明,先拿我们发难,得小心应付呀!” “大帅不必着急,漕堤是断乎不会出事的!”陈潢静静听了半晌,此时才说道:“我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撕掳萧家渡的事。钦差不问便罢,要问起来,得有个回话。”靳辅见说得有理,只是自己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出头绪,怔怔地道:“有什么好撕掳的?讳决如讳盗,不能欺君的——听听钦差口风再说吧。但有一条你们几个放心,靳辅不是卖友之人,决口的事,由我承当,与你们不相干。不要在这上头想法子开脱我。”陈潢仔细想了一夜,已有成竹在胸,因笑道:“我们当然不欺君。我说的是因势利导,设法补救。靳公只管拜折自劾,我们几个计议一个周全之策,晚间补进折子里。皇上如此圣明,必能嘉纳的。” 第二日正午,钦差大臣伊桑阿带着宋文运、崔雅乌、伊喇喀三名大员,分乘八人绿呢官轿前呼后拥来到河督府。靳辅按接钦差的排场,鸣炮三声,开中门将伊桑阿一行迎了进来。因为还在下着濛濛细雨,香案设在滴水檐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靳辅瞟了一眼几个毫无表情的对头,朗声说道:“奴才靳辅恭请圣安,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 说过这话,伊桑阿一下子变得毫无架子,满面笑容一哈腰,双手挽起靳辅,一一介绍随行人员。大家寒暄着进来,伊桑阿一边顾盼着说笑,一边问:“振甲呢?” “回大人的话,”靳辅见问于成龙,咽了一口唾沫,“振甲现在河上护堤,已经着人传叫去了。” “三品大员亲赴河堤,是个实心办事的人啊!”伊桑阿夸着于成龙,笑呵呵看着靳辅道,“紫桓兄,兄弟此次奉旨查阅漕运,可没给老兄带来好信儿呀!” 靳辅刚刚坐稳,听到这话,忙离席一揖说道:“靳辅奉职无状,理当严责。已拜折皇上请旨严议。大人有话,尽管训诲。” “坐,坐坐!”伊桑阿“啪”地打火抽烟,跷着二郎腿笑道,“哪里有什么‘训诲’?这是几件部议,还有魏相枢都御史的一份参折,皇上有御批在上头,有些督责的话,并无处分。不过,老兄萧家渡决河之事圣上尚不知道,心里要有数才好。进退荣辱乃士子常情,公也不必过于在心。”说着递过一叠厚厚的文书。 靳辅颤抖着结满老茧的手接了过来。 奏议很多,这个场合不便件件细读。除了昨日拜读过的,还有户部汉尚书梁清标、工部萨穆哈关于河工用银过滥的奏议。这二位都是平定“三藩”的功臣,又是当朝最难惹的磨勘大臣,人称“魔王”。别的不说,仅此两件事便足以使人心寒了。再接着一件部议,是吏部考功司据靳辅去年黄河几处小决口请处分的票拟,部议夺官。奏折中靳辅原文“臣前请大修黄河,限三年水归故道。今限满,水未尽归故道,请处分”下头掐着一道深深的指甲痕,显然是康熙读时做的记号。下边朱批却是: 撤靳辅容易,谁可代者?河务甚难,而靳辅却敢于承当,其余臣工未必有此气概!若遽议处,后任益难为力。着令其戴罪督修可也。 看了这一件,靳辅心中踏实一点。再看下头正本,是赫赫有名的魏相枢的参劾本章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回 参河督魏相枢上章 闹意气伊桑 魏相枢的参折累累数千言,词气严厉慷慨,赛似一篇《讨靳辅檄》,却专为新开阜河,接沁河通运河而言。里面连篇累牍奏陈不应束河冲沙、堵塞河道,又说靳辅听信佞人谎言,以国计民生为儿戏,修造所谓减水坝,简直是离经叛道的怪物!魏相枢不愧翰林手笔,通篇淋漓尽致,神完气足,末了口气一翻,说道: 靳辅请大修黄河,岁耗国币二百又五十余万,巧言令色,谓此后可一劳永逸。天下臣民如大旱之盼云霓,翘首望之数年,皇上寄腹心之托,宵旰切盼河清有日。该督既前奏堤坝已筑十之七,而今又开河道疏通沁、运,所谓“一劳永逸”者安在? 读着这一极漂亮的反诘语,靳辅心中不禁冷笑:开阜河接通沁运,为增加运河流量,魏相枢根本没见过减水坝,就扯在一道,文章再好也是胡搅蛮缠。于是靳辅放下奏折,心一横,若无其事地坐了,沉思着说道:“伊大人,兄弟已浏览过了。方才已经说过有罪,如今又加了萧家渡决溃,更是罪大于天,应请一并处分。” “这些事兄弟出京时皇上并未训示。”伊桑阿翻起微微浮肿的眼泡看了看靳辅,“只有一事,索相和明相请紫桓多加留意。山阳、宝应、高邮、江都四川潴水诸湖涸出的田地,若暂充屯田养河倒也罢了。这原是有主之田,听说有发卖了的。这官夺民田,可了不得呀!” 这件事居然也传到了北京!陈潢在旁听着,胸中突然升起一团怒火:这些地主,治河时,募捐募工一毛不拔,站在干岸上看河涨。刚刚淤出四千顷田地,一多半还不能耕种,便饿狗似的扑了上来!因大臣一议事,他的身份插不得口,思量半晌终觉难忍,遂大声对身边的封志仁说道:“真个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我们河决了,既是河臣之过,便该扔进河里喂鱼;我们治河淤出了良田,卖给河工养河,又说我们是霸产民贼!真是河治死,河不治亦死。然则何时而活耶?其必曰:先饱食终日不学无术,后挑剔磨勘深文周纳,则贤臣之名得焉!” 伊桑阿没想到一个小小幕僚居然在这场合挖苦自己。伊桑阿正当盛年高位,初当尚书便代天巡行,本来遵循康熙训示,要学宰相度量,但当众受下人奚落,如何忍得?他盯着陈潢看了移时,格格笑道:“足下好大的火气!敢问高姓大名?难道我说过靳辅是霸产民贼么?国家治河原为百姓,淤出田亩自然应该归还原地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说的不对么?” “既承下问,敢不尽言——回钦差话:学生陈潢!”陈潢身子一仰,说道,“国家连年用兵,皇上于经济拮据之时,将总河大事托付靳大人,我们岂敢有丝毫怠慢?大人虽未直言靳大人欺民霸田,但意在言中。学生听出来了,不能不自辩一下:这田有多半是前明更名之地,水漫数十年,人事纷乱,早已分不清地界地主了。国家既花钱从河中夺出地来,国家便是地主!即便是原地主,治河时既不出力,又不出钱,现欲赎田。拿少许几两银子,又有何碍?” “你这是什么话?”崔雅乌上折遭康熙斥责,本来就存着寻事的心思,听陈潢话中有隙,紧叮一句问道:“国家官府捡到民财,难道不要偿还原主?” 靳辅暗想,对这夺地霸产的话此时如不堵回去,不但罪名难当,而且再涸出田地,立时会被一抢而空。河工银两本就亏欠,拿什么鼓励治河民工呢?愈思愈觉事体重大,不能不顶一下这位天使,便冷冷说道:“这田并非朝廷白捡来的,是‘耗国家半库之金’换来的,即如李自成灭了前明,我朝又灭了李自成,这就是皇天授华夏于圣主——难道说因明朝是天下原主,就把这血汗江山拱手奉还朱家?” 靳辅比出这一绝大题目,正是朝廷最为忌讳,江南遗老喋喋不休的大事,一时谁也不敢再递什么话。半晌,宋文运问道:“怎么成龙到现在还没来?”门前一个戈什哈忙道:“于大人冒了风寒,身上热得厉害,不能起床。”一时又复语塞。 伊桑阿早变了脸色,因寻不出话驳斥靳辅,打个干哈哈说道:“萧家渡的事,不知老兄作何处置。”靳辅知他起了刁难之心,谨慎地答道:“辅已经上表自劾,求皇上允准折产赔补,等着皇上旨意行事。” “靳大人真是个有钱的官啊!”伊喇喀嬉皮笑脸,不凉不酸地说道,“像萧家渡如此浩大的工程也赔补得起?” 靳辅正待答话,厅外门政拿着一封泥金拜帖进来,打千儿禀道:“外头有位爷请见大人。”靳辅接过帖子看时,上头一行细字十分挺拔,写着: 靳公紫桓。愚教弟魏东亭熏沐谨叩 靳辅不禁吃了一惊,忙起身将帖还给亲兵,说道:“原帖不敢承受,璧还虎臣兄大人,请——请!”说罢向伊桑阿等人一揖,便匆匆迎出来。 伊桑阿正以钦差身份在这儿垂询靳辅,见撇了自己出去会什么“大人”,心中老大不欢喜。那伊喇喀在内务府呆过,却知道底细,忙附耳道:“虎臣就是魏东亭,四省海关总督,请大人也迎一迎。”偏这伊桑阿自恃是天使,不肯纡尊降贵,只笑着点点头,说道:“虎臣,我认识。” 魏东亭是来头极大的一个人。他原是康熙皇帝贴身领班侍卫,母亲孙氏是康熙乳母。自康熙元年至十七年,魏东亭日日侍驾,寸步不离,在擒鳌拜、撤“三藩”中迭次护驾有功,早封了侯爵,三眼花翎、黄马褂、天子剑样样都有。外任官中惟有他咨文书简直通九重,但他从不干预地方行政,虽在南京与靳辅见过几面,也只是点头交情——他来河督衙门什么事呢?靳辅心里折腾着,见魏东亭已进仪门,遂朗声笑道:“虎臣弟,你果真行事与众不同!青衣布袍、小轿奚奴飘然而来,真有林下之风,岂不令人羡煞?听说弟在南京出门,常带着书在轿中读,这般儿好学,又令我辈愧煞哟!” “哪里是什么好学!”魏东亭微笑道,“我不是地方官,一出门百姓见了总鞠躬行礼,实在受之有愧,抱一本书当幌子遮羞罢了!”说着二人携手升阶,又问道:“紫桓,听说钦差在你这里,怎么没见呢?”伊桑阿这才忙起身迎上来,一躬笑道:“魏大人,怎么在南京没见着你呀?”靳辅便忙一一介绍众人。 魏东亭含笑看着四个朝臣,一一躬身作礼,谦逊地说道:“兄弟原是皇上包衣奴才,方从广州回来。因听说钦差大人在此,惦记着主子爷的身子,特来请安!”说着便行下大礼,请康熙的安。那伊桑阿南面受礼,惬意地扫了一眼众人,双手虚扶魏东亭起身,一边笑问:“虎臣大人,你刚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便来给皇上请安,这份忠心,兄弟回京一定奏知圣上。”魏东亭忖度伊桑阿话意,似有问他来意的味道,呵呵一笑,说道:“魏某一来面见天使,请主子安;二来听说萧家渡决溃,顺便看看紫桓和振甲二公,有什么难处。这河堤一决,百姓得赈济,工程得修复,兄弟从海关上带来了二十万银子,暂借给河工。杯水车薪,聊有小补而已。” 魏东亭谦逊有礼,淡淡言来,说得十分笃定。以他的身份,又断然不是玩笑。一时间不但靳辅、伊桑阿等,连陈潢一干人无不瞠目结舌。伊桑阿半日才回过神来,笑道:“魏大人,你可真能雪中送炭呀!”魏东亭听他话中有刺,但他涉世极深,从不惹是生非,便道:“雪中送炭哪里敢当,都是皇上的差使么。我那里能帮一把,总不好袖手旁观嘛。”说着,从袖中抽出银票递给靳辅道,“叫他们到南京海关府中提银子就是了。” “这怕不大合适吧?”伊桑阿突然觉得自己有受辱的感觉。这个魏东亭半路杀出,太莫名其妙了。忍了忍还是憋不住,笑道,“拆了东墙补西墙,那么东墙呢?”伊喇喀吃茶装聋子,崔雅乌是个不晓事的,便趁机说风凉话:“看来做官的都得交个好朋友,有门好亲戚,有了事就好有个照应啊!”宋文运踱到厅角不显眼处与陈潢、封志仁和彭学仁说闲话儿。 “崔大人,你说什么来着?”魏东亭听着崔雅乌的话实在不地道,突然转脸问道。虽说笑着,崔雅乌竟被他的眼神镇得一凛,没敢再重复自己的话。伊桑阿却道:“河督与海关风马牛不相及,大人如此慷慨解囊,难怪崔大人起疑,就是学生我也觉不可思议。” “方才我一进来就说,这是皇差嘛。”魏东亭一心息事宁人,忙解释道。但伊桑阿却不领情,立即顶了一句:“可皇上并未降旨叫足下来管河务!” “皇上圣旨只是让大人巡视漕运,也并没叫您干预河务!” 魏东亭一让再让,终于被激恼了,脸色骤变,双眼冒火,说道:“河堤决溃,河督应受处分,百姓有什么罪?我魏东亭职在总督,河务海务本就相通,出几两银子帮一下,大人这样挑剔,算是怎么个意思?” “我是钦差!”伊桑阿被顶得无言对答,梗着脖子拧上了劲,冷笑道,“靳辅辜恩渎职、决溃萧家渡,淹没七十余乡——来啊!” “喳!” “革去他的顶戴!”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呆了所有的人。陈潢等人忙退出大厅,在廊下呆立,脸色都是雪白。靳辅从容跪下,摆手止住上来摘顶子的戈什哈,自摘了帽子,用颤抖的手扭下珊瑚顶子递了过去,口中说道:“臣,遵旨!”魏东亭却在旁喝道: “慢!” 钦差革一二品大员的顶戴,如不奉特旨,除紧急情况,是要请旨的。伊桑阿此举属越权行事,他是要打一个下马威给魏东亭看。魏东亭当然明白,顿时气得浑身直抖,跨前一步,扬着脸笑谓伊桑阿道:“请足下暂时回避。” “唔,唔?”伊桑阿勃然大怒,“你有何资格让我回避?” 魏东亭脸色阴沉,一字一板说道:“我奉皇上密谕,有话要问靳辅!” 此言既出,满厅人俱都面面相觑。但既是皇帝密谕,那是无论何人都必须回避的,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肃然告退。伊桑阿不料魏东亭有这一手,脸上一青一红,半日回不过神来,哆嗦着嘴唇“这个”了半晌,方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向魏东亭一躬,却身退下。魏东亭见他万分难堪,倒送了两步,在厅门口拍了拍伊桑阿肩头,诚挚地说:“仁兄,你自想想,不是你迫得我无法,我如何肯这样?东亭跟了皇上多少年,深知当今乃不可欺之主——足下办什么差都得常想着这个,万不可意气用事,自招罪戾……”伊桑阿只茫然看了一眼未及革掉顶戴的靳辅,点了点头,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出去了。魏东亭这才转身回来,盯着靳辅不语。 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跪一立,久久没有说话,只一座御赐自鸣钟不紧不慢,有节奏地响着。 “靳辅,”移时,魏东亭方道,“东亭奉旨问你。” “臣靳辅。”靳辅将头轻叩三下,“恭聆圣训!” 魏东亭窸窸窣窣展开了折子。他每隔十日便有例行密折直奏康熙,有关天气阴晴、米价贵贱、河务赋税、官场角逐、派系相争、文词学术,甚或地方轶闻、笑话、某地演某戏都无不周备。折子里的天地头、边角、行间尽是康熙的批注。魏东亭挑选着与靳辅有关的批语,逐项盘问。如: 前有人奏靳辅违旨不在河堤植树,尔可询问他,是何因由?该督何以确保大堤秋汛无虞? 北上漕船入骆马湖一带,今岁倾覆二十余艘,问靳辅有无良策缓冲此段运道…… 减水坝之役朝野均不以为然,朕不能亲至一阅,甚怅。尔可问靳辅,此举古时可有成法,果能减水否?尔可至河工上看看,若有需作援手处,暂从海关挪借一点亦可…… 足足有十多条。只萧家渡事康熙不知,尚未问及。 魏东亭仔细听了靳辅一一奏辩,点头说道:“大人请起吧。据我听来,减水坝既然古无成法,今秋又有如此大的决溃,似要慎重从事。隔日我还要实地看几处,然后奏明圣上——萧家渡决口淹死一千三百余人,葛礼已经具折实奏了。你有什么奏陈,不便廷奏的,可转告我,我可代为密陈。” 靳辅惊讶地看了一眼魏东亭,见魏东亭神情泰然自若,目光深邃,似乎时时都在沉思。靳辅不禁掂掇:真是个人物!早知如此,何必沾惹明珠,只与姓魏的周旋,何等牢靠!想着,一欠身说道:“大人既说到此,足见厚爱之情。靳某确有难言之隐……”便将和于成龙的激烈争论细述了一遍。 “大人不要误会。”魏东亭似乎看出靳辅的心思,笑道,“我与大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奴才,理当精诚同心。海关河运相联相生,替大人如实代奏是职分所在。施琅将军入朝请训后,水师克日南下。台湾战事将起,皇上命我统筹粮秣,我不能不关心呐!” 靳辅听着这话,有点像抚慰,又有点像驳斥,不禁脸上一红,忙岔开话题说道:“萧家渡虽然决了,请大人代奏,我已有补救之策——”他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魏东亭,“明春过后,不用朝廷追加银两,便可修复减水坝。此时奏明,恐圣上说我规避处分,只好说以家产赔补。” “嗯?” “这次决溃实因萧家渡减水坝工程未完所致,我之责任无可推诿。”靳辅按着与陈潢等人商定的计划说道,“萧家渡水流量一瞬间为一千五百,至清江水位下落七尺,河中流量为瞬间降为九百五十。这就是说,每瞬间有五百五十个流量的黄水从萧家渡漫向下河。下河之地自永乐年间已成一片沼泽,黄水一过,可淤田二千五百顷。这些无主之地按每亩三两银子发卖,可得银七十五万。以银换工,修复减水坝自足有余……” “我有点不明白。”魏东亭的目光有点忧郁。“这么好的事,为何不未雨绸缪?若是前年先放水漫了下河,岂不省了数十万银子?” 靳辅听了忙道:“这就是我计划不周之处,大人问得好,我无话可对——实是决溃之后,仔细审量后才得明白溃中有补——我自劾的折子里也没敢写明。敬请虎臣大人奏明靳辅知罪之意。” “要问的就是这些。”魏东亭舒展了一下身子,啜了一口茶坐下,笑道,“紫桓,我说句闲话儿,你只听听就行了——你怎么弄了个女人带到北京,硬要人家认亲?” 靳辅怔了半日,才想起是秀芝,不禁吃了一惊,忙问:“虎臣,你听到这事了?皇上说的?”魏东亭笑道:“甭管谁说的。我看你这人老实得可以,这种事也管,那是犯大忌讳的。若是我,就花几个银子先养起她们母子,瞧着机会和光地私下了结,他面子也好看,你也成全了他们一家,何至于弄得大家心里窝囊呢?” 靳辅陡地想起明珠收留秀芝的事,既不见信,又没听说李光地认亲,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张了张口,没敢问出来:这里头人事太杂,他不敢。 “我这是随便说说,这又不是国家大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魏东亭哈哈一笑,“请伊大人他们来吧——公事办完,酒渴思饮,紫桓公,你得尽地主之谊呀!”(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回 贡院被封康熙掀龙案 南闱案发 魏东亭的密奏折子递到北京,举朝正为萧家渡决口的事闹得如沸鼎之油。户部、工部、御史衙门像炸了窝儿似的今日一个条陈,明日一个参片,雪片似的飞向上书房。 高士奇和靳辅只是见面交情。因见事涉陈潢,在手中压了几日,眼见众心难违,不敢再留,便抱了一叠子文书进乾清宫来见康熙。却见施琅手里拿着个小黄包儿正从里边辞出来,高士奇便问:“是什么东西,主上赐你的么?”施琅点了点头,笑道:“这是件宝贝,用来祭旗大有法力,这会儿不敢卖弄。”说罢径自去了。高士奇一躬身进来,却见明珠和索额图已经先在里头,只一点头招呼,对康熙说道:“主子,下头对萧家渡决口的事议得很厉害,恭请圣裁。” 因时近十一月,天气很冷了,康熙坐在热炕上,兀自穿着猞猁狲风毛的小羊皮褂子,正埋头看着魏东亭的折子,一手抚着劾下漆黑的短须,沉吟着“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说道:“今年冬天的事情多,看来不得安生了。朕原想这个月出巡奉天,也只好往后推推。你那些折子连篇累牍,说的都是靳辅的事,却不知江南科场一案闹得更凶。朕这会子没精神,你先讲讲,下头都说些什么?” 高士奇知道,康熙虽然现在不看,晚上带着黄匣子回宫,依旧要一字不漏地细阅,不敢在这上头弄玄虚,迟疑了一下笑道:“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该罢去靳辅总督职衔,流放黑龙江;有的说应抄家折产赔补;有的说罚俸调任;有的说应锁拿进京严审问罪。刑部议得最重,应赐靳辅自尽……” “明珠,”康熙问道,“靳辅是你荐的,你怎么看?” “靳辅听信佞人妄言,办砸了差使,罪过不小。奴才举荐不明,也有误国之罪,求主子一并处置。”明珠搓着手,字斟句酌地说道,“但皇上明鉴,河督一职历来是个不讨好的差使。罢了靳辅着谁替补?这件事颇费筹思。” 索额图“病”愈之后,待人甚是宽宏,不似从前动辄给人小鞋儿穿,听明珠这样说,遂笑道:“咱们远在京师,没有实地查勘。据江北地方官来京说,仅沭阳、海州、宿迁、桃源、清河五县,几年涸出土地一万多顷。奴才的意思,靳辅虽然这次误了事,还是功大于过。主子必记得的,清水潭大堤,原拟用八十万银子,工部的人还笑他花小钱邀功。如今只花几万两就完了工,似也不可说靳辅全然无能。” 康熙边听边想,目光炯炯地看着窗格子,半晌,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功是功,过是过,有功朕赏,有过也不能免罚。你说京师离河工太远,这倒是实情——减水坝、狭窄的河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总该实地瞧瞧才好啊!”说罢起身踱至窗前,手攀着窗格子望着外头一碧如洗的天空,喃喃说道,“朕急于要去盛京,祭陵当然是件要紧事。更要紧的是要见东蒙古各旗王公,商议一下如何对付罗刹国。黑龙江一带他们搅得厉害,巴海和周培公在精奇里打了一仗,虽然胜了,却因兵饷都不足,没能斩草除根。西征至今用谁当主将,也还心中无数。朕想起用周培公,偏生他病得沉重。唉!想不到‘三藩’平定后,朕仍旧事事捉襟见肘!”明珠笑道:“罗刹和葛尔丹也不过是撮尔跳梁小丑,何劳圣虑如此?奴才想着,不如先在北边动手,腾出手来再治东南不迟。”康熙呆了半晌,方道:“你哪里知道,葛尔丹剽悍难制,罗刹国君换了个叫彼得的,朕看他是一位雄主。东南是国家财赋之源,不治好是决然不能在西北用兵的。”他抚了抚有点发热的脑门,转脸问高士奇:“你发什么呆?” “奴才在想两句话。”高士奇忙笑道,“先定东南,再平西北乃是皇上既定的国策,不宜轻动。” 康熙喟然叹道:“昔年伍次友先生讲学,朕曾与他反复计议过的,无甲兵之盛,无盈库之粮,断难用兵西北——第二句呢?”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唵?” 高士奇从容说道:“靳辅大抵因花钱太多,犯了众恶,妒火中烧,所以出点事就不得了。若是换了旁人去治河,又有什么两样?” “嗯,说得有理。” 高士奇受到鼓励,越发放胆说道:“诚如索额图所云,靳辅治河,京官攻讦的多,外官说好话的多,这就是明证!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大主意还须皇上自己拿定了——任凭群狗叫破巷,人主自能从容行!奴才想,下诏切责靳辅,令其自行赔补,限期修复也就是了。” 高士奇将百官比作“百犬”,仍是一腔热骂格调,康熙不禁莞尔一笑,正待说话,明珠说道:“主子可否允许奴才前往清江实地考察一番?”康熙笑道:“一个伊桑阿,一个于成龙已经闹得鸡犬不宁,何须再劳你!朕也信不过!台湾之役下来,朕要亲自瞧瞧,才得放心呢!”康熙心中自有成算:伊桑阿是索额图的人,换了明珠去,不过是翻转来欺侮伊桑阿,没有意味。虽说“信不过”明珠,但这话并不认真,明珠倒也不觉恐慌。索额图在旁说道:“伊桑阿去了这多日子,也好回来缴旨了。” 君臣四人正在说话,熊赐履急忙忙从隆宗门走来,一进上书房便双膝跪下,将几份奏折捧呈康熙,说道:“这是何桂柱刚转到礼部的奏折,系江南秋闱舞弊情由,因事体重大,未经部议,先请圣上过目。” 应天府南闱舞弊的事康熙已从魏东亭密折中知道。只因奏得匆忙,细节不详。康熙接过折子翻阅着沉思。南闱主考左玉兴和赵泰明都是徐乾学的门生。明珠深知,一旦兴起大狱必定牵连自己,顿时面色苍白,心提得老高。 “今年南闱主考是谁荐的?”康熙蹙额皱眉地看着折子,问道,“朕记得好像是熊赐履?” “是!”熊赐履有点委屈地看了明珠一眼,“总是臣无识人之明,坏了国家抡才大典,求皇上重重治罪!” “这忙什么?事情还没清白么!”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各人有各人的账,谁也不必代谁受过,起来吧。”说着,从卷宗中抽出一大卷宣纸,慢慢展开——竟是一幅有一丈多长的联语。纸背面尚有糨糊泥皮的痕迹,显然是从墙上揭下来的: 左丘明有眼无珠,不辨黑黄却认家兄; 赵子龙一身是胆,但见孔方即是乃父! 无锡书生邬思道谨赠 康熙眉梢一挑,只说了句:“邬思道好一笔字!”便将奏议节略撂在一边,细看原折。这是江南巡抚的奏本。 康熙的脸色愈来愈阴沉。渐渐地,手也颤抖起来,几个大臣知他立时就要发作,吓得大气不敢出,听康熙轻声读道: ……壬子日,数百名应试举人抬财神拥入贡院。左玉兴、赵泰明二人仓皇逃至臣署,饬臣前往查拿肇事首领。臣即着南京城门领臣年羹尧前往弹压慰抚,并借调前往福建水师兵员一千名卫护贡院。除邬思道事前逃遁,所有正犯已监候在押…… 读至此,康熙“砰”地一拳击在案上,霍地站起身来。他激动得脸色紫涨,伸手去摸折子,却一手插进朱砂砚中,气得顺势就是一脚,只听“哗啦”一阵乱响,满案文书、笺儿、砚儿、镇纸、图章、茶杯并几碟子细巧宫点,全打翻在地下!熊赐履等几人一撩袍子,“扑通”一声都跪在地下。 外头守护的穆子煦、武丹不知出了什么事,三步两步抢进来,见明珠等四个上书房大臣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下,几个苏拉太监、宫女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拾掇着。康熙暴怒得五官错位,浑身直抖,见他们进来,反身摘下壁上悬剑,厉声吩咐道:“穆子煦,你持此剑星夜赶赴南京,将这两个大胆妄为的狗官就地正法,取了首级传送北京!”穆子煦只好答应着,请旨道:“乞主子赐下应斩官员姓名,奴才好遵谕承办。” “万岁暂息雷霆之怒!”熊赐履膝行数步凑近康熙,连连叩头道,“此事还须查明再办。臣以为应交部议处,依律治罪!”他心里很明白,外人并不知道两个主考是明珠关照自己推荐的。人头一落地,自己就永远分辨不清,这个黑锅是好背的? “你看看!”康熙又甩下一份折子,“这哪里是考试!简直是受贿卖官!博学鸿儒科开后,南方稍稍安宁一点,没人骂街了,左玉兴竟如此坏朕名声!” 熊赐履检起折子,揩了一把头上渗出的汗珠,看时,却是几百名举人的联名揭帖。 “读!”康熙吼道。 “喳!”熊赐履忙叩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读道: 朝廷科目,原以网罗实学,振拔真才,非为主考纳贿营私、逢迎权要之具。况圣天子加意文教,严饬吏治,凡属在官,自宜洗涤肺肠以应明诏。不意应天大主考左玉兴、赵泰明等,绝灭天理,全昧人心,上不思特简之恩,下不念寒士之苦。白镪熏心,炎威炫目。中堂四五家,尽列前茅;部院数十人,悉居高第。王景曾、李天保以相公奥援,犹供现物三千;熊本、蒋仁锡以部堂之亲,直献囊金满万。史贻直、潘维震因乃父皆为房官,遂交易而得售;韩孝基、张三第因若父现居礼部,恐磨勘而全收…… 熊赐履越读,越觉胆战心惊。他原觉自己一身干净,但折子里姓熊的,保不定就是族中哪一房的子侄。后边又点到数十人,俱都是指名道姓,通了谁的关节,送了多少银子,无不清清楚楚,也亏了这干孝廉们打听得如此仔细!众人虽未直接请托,听点了的人名中,颇有耳熟的,也难保不打着自己的旗号走门路的,这就是说不清的事……正想得心里发毛,听熊赐履读到最后: 朝廷待其不为薄矣,二君设心何其谬哉?独不念天听若雷、神目如电?呜呼噫嘻!吾辈进退不苟,死生惟命,务请尚方之剑,斩彼元凶。当路风闻既确,目击又真,何惜弹劾之章,达诸天听。不然苟白简之迟迟,致郡情之汹汹。一旦有义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国门,或杀之辇下,四方闻之,恐笑士大夫之无人也! 至此戛然收住,熊赐履看时,下头一大片人名字,领头的一个还是那个邬思道。他低垂了头一声儿不敢言语,上书房一时静得掉根针也听得见。 明珠原听康熙讲“各人有各人的账”,只因贿银尚未交来,略松了一口气。及至听此文中连揭十数名封疆大吏,有一些是平日深交的朋友,又事涉徐乾学说的人情,暗指自己授意,不禁吓得六神不宁。高士奇虽与案子不相干,但他知道,前朝处置科场案件极为严酷,兴动大狱,一杀就是几百人,不禁心中震动,双手也自捏出了汗。 “熊赐履,朕想你说的‘依律’治罪。”康熙缓缓说道,“不知这事该怎么处置才合律例?” 熊赐履仰脸想了想,答道:“我大清律沿自明律,也应遵循前明之例。此案的主考副主考贪贿坏法,不是寻常的辜恩渎职,应处弃市,明正典刑,十八房考官按罪情轻重,分别处以绞刑、立决、缓决或赐自尽,其余涉案大臣或杀或流放,亦应据情分别处置——至于法外施恩,权柄在人主,臣不敢妄拟。” 康熙听了一呆,什么弃市、绞决、自尽,虽然等级不同,终归都是个死。想到一下子杀这么多的人,他有些迟疑了。但这些日子他读到几本抄来的书,什么吕留良的《春秋大义》,严伯安的《性理论说》,仍旧在那里说什么“夷狄异类,詈如禽兽”,“明君失德,中原陆沉”之类的话,“朱三太子”捉了一个又一个,仍时有所闻。一旦处置不当,连现有的士人也将对朝廷不满,岂不是祸根?想至此,遂冷笑道:“朕此番没有什么‘恩’施给他们,倒要诛几个大人物给天下人瞧瞧!” “万岁……”几个大臣一齐叩头哀恳道。 康熙哼了一声拔脚便走,至殿外上舆,仍不住挥手激愤地说道:“非诛掉几个封疆大吏不可!” 明珠坐在轿里闷闷不乐。回到府上,刚一下轿,司阍的老王头便迎上来,赔笑请安道:“老爷回来了?徐乾学和余国柱二位大人早就来了,在后头等着爷呢!”明珠放下脸来,问道:“他们来有什么事?” “奴才不晓得。”老王头看明珠气色不善,加倍小心回道,“只听他们闲说,山东孔尚任编了一出什么《桃花扇》,大栅栏演得红火,二位老爷就点了堂会,说中堂爷这些日子清闲高兴,要请爷赏戏……” “清闲——高兴?”明珠冷笑一声,阴沉着脸抬脚便进了二门。见家人们吆吆喝喝七手八脚地忙活着在水榭子上张罗搭戏台,忍了一肚皮的气站住了看。他觉得头嗡嗡直叫,哆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恰恰府里副总管黄明印远远见他过来,便赶着献殷勤儿,笑道:“相爷瞧着这台子还可意儿?”明珠听了也不言语,只抬手“啪”地一掌掴将去,打得黄明印就地一个磨旋儿,半边脸早紫涨了,惊慌地抬头看时,明珠早大步去了。 余国柱和徐乾学两个人下围棋正到收小官子儿局面。余国柱本来赢棋,却被徐乾学凭空出个劫来,招架不住,搔头撮牙地要悔棋。徐乾学一眼见明珠过来,便起身笑道:“明相瞧瞧,这也是个读书人!让六子的棋儿赌一台戏的东道,竟悔了三步。得,我惹不起他这守财奴!”余国柱咧着大嘴呵呵笑道:“谁叫你是财神来?” “戏?”明珠一哂,冷冰冰问道,“什么戏?” “好戏!南京城都轰动了!”余国柱瞧着棋盘,兴致勃勃地说道,“孔家才子的《桃花扇》,那文笔、那词藻好极了。” “拉*倒吧!”明珠憋了半天的火突然爆发了,什么宰相体面、大臣风度全都忘了,大声吼着,顺势一脚将一盘残棋踢了老高,那棋盘在空中翻了个儿落在地上,像下了“棋雨”,黑白子儿叮叮当当撒了满屋。 明珠在官场从不发威动怒,是个有名的“笑明珠”。刹那间变得这般狰狞,不但徐乾学、余国柱,连整日侍候的家人们也全都吓呆了。明珠骂道:“不出半月你们就得去绳匠胡同去见王士祯蹲狱神庙吃死人饭,还有闲情逸致下什么鸟棋,听什么鸟戏!” “明相!”余国柱见明珠气得像猪头瘟似的,忙赔笑道,“就是天大的事,我们祸灭九族、该犯剐也好,您得给我们说个明白呀!”明珠嘿嘿冷笑一声,说道:“我竟不知道,你们在南闱都干了些什么!忒煞的胆大过头!用你徐乾学的狗屁文话说,你们‘东窗事发’了!这会子葛礼坐镇,年羹尧带兵封了贡院,正一房一房地查,滚汤泼老鼠,一个也走不脱!这回不死十个八个封疆大吏,不黜一二百官才怪呢!刚才我踢了你们的棋盘,今儿皇上连龙案都掀了!等着看他娘的好戏吧!”说罢,一屁股坐在椅上,深深地伏下了身子,不住摩挲着稀疏的头发。(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回 怪才笑纳不义财 秀士设计撞木 徐乾学和余国柱像被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面如死灰。半日,徐乾学才道:“这事与我们京官有何相干?还不是葛礼仗了索相的势,挑唆着江南巡抚出头弄的!这也太过分了,他们难道捞的少么?”明珠当然知道由于索额图在背后撑腰,葛礼才敢指使人发难。他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徐乾学还要撇清,还要自己出头和索额图理论,气得腿肚子一拧一拧地直转筋。生气归生气,南闱的事明珠毕竟是插了手的,前三名都是按自己暗示办的,手书落在徐乾学的手里,一旦抖落出来,杀头,他是头一份。在同舟共济之时,不能打窝里炮。想至此,明珠长叹一声,说道:“圣上决意要办这案子,在劫难逃,越讲情越不得了,求索额图更是与虎谋皮!好在国柱和葛礼是好朋友,手里捏着葛礼的把柄,写封信给葛礼,拿点血本出来,让他关照一下,不要将你们二位也牵扯进去。其余的人就顾不得了。” 说至此,明珠陡然心里一阵发凉。他突然意识到,索额图回任后,康熙待自己远没有昔日那样贴心知己——这么大的事过去总要先和自己商量商量。想至此,方寸已乱,呆呆地坐着不语。余国柱和徐乾学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事态严重,不禁急得热锅蚂蚁似的,恳求明珠道:“总求中堂为我们设法!”明珠摇头苦笑道:“此案一发,我就得避嫌回避。求我,还不如求那个臭要饭的书生呢!”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高士奇,“对了!你们即刻去见高士奇,破两万银子买买这个猢狲,他在圣上跟前是说得响的!” 余国柱官阶比高士奇高着两级,求他已觉委屈,还要贿赂,面子有些下不来,喃喃说道:“好大胃口,得两万!”徐乾学是大学士,更觉两腿尊贵,也不愿前去,只红着脸不言声。 “你们把臭架子放放!”明珠冷笑道,“入了上书房,就是当朝宰相,只怕现银他还不收呢!得把钱换了古董,再去换他那两笔烂字画!只要这猢狲说两句话,就万事大吉了!”说罢便叫:“黄明印,黄明印!” “奴才在!”黄明印蹑脚儿小心地进来,打着千儿说道:“相爷……” 明珠恢复了镇静,淡淡说道:“这戏我府里不要演,送高相府上,十月二十六是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正用得着。就说我说的,绝好的戏文,绝好的班子,说不定皇上也欢喜呢——还有,把我那幅徽宗《鹰视图》,夏器通送上来那一对宣德炉一并送去,说是恭贺高中堂喜结良缘。听明白了没有?” “啊?——明白,喳!” 高士奇安坐府中,无端受了这三个人价值四万银子的古董,外搭一台大戏,他也一并“笑纳”,胡乱写了几张字给徐、余,又画了张画儿给明珠,心照不宣要给明珠解难了。 诚如明珠所说,高士奇从不收银子。什么端砚、古墨、宋纸、汉瓦、景泰蓝、钧窑瓷器……这些东西既雅,又不落受贿的名声,确比收钱来得高明。他倒不是不怕杀头,他从康熙那一阵踌躇中,便知道康熙是为了敲山震虎。目下康熙一心治国用兵,不会悍然不顾大局诛杀大臣。 接了礼物,高士奇在家写写画画,想了两日,已是拿定了主意,要借后日自己成婚的机会,把这件事办下来。康熙当日虽说过要来“主婚”,但贵人口风,说过就忘,高士奇有点怕他不肯光临,想来想去,想到了苏麻喇姑身上。 为苏麻喇姑散心方便,康熙听从高士奇“医嘱”,在畅春园专为她修了一座别墅。高士奇当下便吩咐打轿前去。别墅设在园中牛首峰下,高士奇验牌入了禁苑,迤逦行来,但见峰下满是松竹菩提,藤萝桧柏,碧森森,绿幽幽,柏子挂霜,松塔满地,既清静又不似钟粹宫佛院那样郁闷。高士奇缓步走着,远远便见苏麻喇姑和一个妇人正在对弈,几个尼姑围在一边观战。因他常来常往,却认得那妇人叫孔四贞。孔四贞遥见高士奇捧着一大卷子纸进来,含笑说道:“高郎中来了!又要搅得这佛地不得清净了!上回我发热,谢谢你的药!” “四格格笑话了,雕虫小技何足道哉!”高士奇一边笑回孔四贞的话,一边觑着苏麻喇姑的气色说道,“大师的病我瞧着一点也不相干了。清静空寂、养德修身,此乃佛家精义,大师先天带来的气质,什么样的病也会好的,不似我们这些俗人,就打熬一世得不了个正果儿!”孔四贞听了不禁一笑,说道:“官做了这么大,还来这里拍马,我们没有官爵赏你!” 苏麻喇姑与高士奇已很熟稔,虽觉这人有点油滑,但天分才学都没说的,而且很健谈,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自有一种高雅情致,所以对他颇有好感。听了高士奇的奉迎,苏麻喇姑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将手一让,说道:“高居士请在那边蒲团上坐——云敬茶!” 一个小尼姑答应着捧了茶出来,高士奇一边接茶坐了,一边笑道:“好香!谢谢大师赏茶!”苏麻喇姑问道:“什么风将你这大忙人吹到这里来?你挟着这么一大卷子纸,是什么东西?” “学生来献个丑儿。”高士奇不好意思地说道,“上回大师说到我的字,回去忙得竟忘了。前日在武丹那儿吃酒,子煦求我写字儿才想起来。趁着酒劲儿涂鸦出来,只怕难入大师法眼。”孔四贞早听说高士奇有一笔好书法,便起身拿过来在案上展了。苏麻喇姑瞧时,不禁浑身一震。 字画共是三张。一幅中堂画儿非松非竹非梅,也不是麒麟鹿鹤之类的瑞兽珍禽,只有天上一钩皎月,月旁彩晕周环,下头一泓清池,漂一株青萍,伴一枝孤标高耸的荷花,一只细腰蜂在花旁振翅欲飞。一联书法更显精神: 霞乃云魄魂 蜂是花精神 苏麻喇姑看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已是痴了一般。此时真是万绪纷来,神不守舍,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处。高士奇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生怕这个马屁拍在蹄子上。 原来这联语大有来历。十四年前,伍次友也曾当众挥毫写过这幅联语赠她。 “写得不好,不及伍先生多矣!”高士奇笑道,“然而据高某看来,推心而言,大师之病实由此引起。常挂中堂,比常存于心对身子更有裨益。” 苏麻喇姑一怔,回过神来,觉得高士奇的话也不无道理,双手托着纸微笑道,“这个字谁敢说不好?不过我可是没东西还你这份人情。不像那干子不要脸龌龊官儿,圆的扁的只管填塞你们上书房的臣子。如今的世面大非昔比,真正令人可叹——我只管收了,出家人万缘俱空,你也甭指望我给你办什么事儿!” 她这一霎儿的精神焕发,刻薄锋利的言谈使高士奇吃了一惊——何曾想,这个寡言罕语、寒气袭人的石头菩萨竟如此泼辣!他却不知,康熙九年前的苏麻喇姑本就是这个样儿——一怔之下,忙笑道:“那是那是!我从不收人家钱,更无事央求大师。大师收了字画就是我的脸面,高某同朋友又有吹牛的资本了。哦,差点忘了,京师新近来了几班戏子,编的好戏文,听说虎臣大人都极为赏识。贱内不日就过门来,一片虔心想奉请大师过去散散心,大师可有心情?若四格格也肯赏脸,皇上不定也能搬得动,这就是高门祖上有德,也不枉了芳兰一片敬奉之心了!”苏麻喇姑还在看着字画,口中说道:“我素来不看戏,皇上叫我去畅音阁看戏,我还懒得去呢!无非是飞燕、玉环、紫钗、牡丹,再不然就是封神、西游、包龙图夜断阴曹,有什么趣儿呢?——你八成请不动皇上,竟拿了字画来撞木钟的吧?”孔四贞久闷宫中,却想出去走走,遂笑道:“慧真大师亏了还是‘万缘俱空’,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心思儿,一世也难以成佛!你若去,我倒想陪陪你,多少年没见你这副笑脸儿了!” 高士奇眨了眨眼,半晌忽然失声笑道:“大师,你若是男身,又不出家,像士奇这些人真得卷铺盖回乡再读十年书!——正被说准了!何尝没有这个意思!凭士奇这点能耐脸面,哪里搬得动皇上!——这戏却并非寻常脚本。虎臣信里说,连伍先生当年看了草稿,还爱得手舞足蹈呢!”他灵机一动,又搬出伍次友这座尊神。 “什么戏?”苏麻喇姑果然动了心。 “《桃花扇》!”高士奇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山东才子孔尚任的得意手笔,写了整整二十年!述说前明一代兴亡,侯朝宗与香君的离合悲欢。里面的诗词曲赋、格调意境都是绝佳!我请皇上倒也不全为巴结,一来皇上原就应承过的;二来戏文气派很正,虽说圣学渊深,万机余暇看一点这样有情有致、有事有训的戏,也不无裨益呢!” 苏麻喇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想想他素来治病十分精心,又实是好心,不宜太不给面子,因道:“你且回去听信儿。四格格是老佛爷的养女,我陪着她一道去请。请得动是你的造化,请不动你也别埋怨。” 高士奇费了半日唇舌,兜着弯儿得了她如此一诺,生怕她再变卦,忙不迭地答应着告辞回府。 果然金钟一撞洪声异常。这两个女人的情面大得令人咋舌。第二日辰末下朝,何桂柱便来传下懿旨,命上书房二十六日休假。老佛爷将携皇上、太子、贵妃祜禄氏、惠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德妃乌雅氏、宜妃郭络罗氏、成妃戴佳氏、良妃卫氏,并皇子胤禔、胤祉、胤禛、胤祺、胤祚同来看戏,叫高士奇备好关防。何桂柱还带来太皇太后赏芳兰的二十两金子和三十匹宁绸。 高士奇一听便知,这是将延育皇子的嫔妃和三岁以上的阿哥一股脑儿全搬到了。上书房放假,必是孔四贞和苏麻喇姑的主意,既然太皇太后要来,不怕皇上不来,皇上既要来,索额图、明珠、熊赐履、汤斌、李光地和翰林院的编修们自是也要凑趣儿来了。这大的体面、这大的排场满朝文武谁承当过?高士奇愈思愈妙。叫来老关,立拨两千两银子赏了家人。 高府上下一百余人得了银子,个个兴高采烈。前奔后跑走马灯似的忙了一宿,仍是精神抖擞毫无倦色——已是差不多将府邸翻了个儿:正厅改作太皇太后、宫眷宴息之地,前头设一幅纱屏挡了;厅前正中为康熙设了软榻;两旁厢房为机枢要臣也设了座位。二门一溜仿宫墙拆成平地,前后院打成一片空场,东边用毛竹拼搭成歇山式戏台,好似琼阁仙台般矗立在当院。台前一大片空地上,设了许多矮几,留着边看戏边饮茶用的。一应细巧宫点、茶食、酒菜、笔墨、纸砚也都预备停当,连女眷入厕也都想周到了——既不能离得太远,又不能闻着什么味儿。 第二天便是二十六,高士奇匆匆忙忙当了一会子新郎官。康熙奉着太皇太后驾幸高府。随驾的部院大臣来了一大群,果然是十分热闹。 一阵锣鼓之后,跳加官谢了皇恩。先演一出帽子戏叫《霞萌关》,生角关羽“灯下观春秋”,一折下来,太皇太后在纱屏后传出旨来吩咐康熙:“这个戏子好,赏点什么吧!” 康熙也正看得入神,入关定鼎以来,文圣早已确定了孔子。只武圣定谁,议了几次没有结果。礼部拟了三个——伍子胥、岳飞和关羽。由于战争不断,康熙没有下决断,也就撂开了。此时见台上勇武沉稳的关云长在灯下捋须读史,周仓手持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守护在一旁,那忠义气概、大将风度着实叫人赏心悦目。听见老佛爷叫行赏,康熙从遐想中醒过来,忙吩咐李德全:“拿一把金瓜子赏他!”又转脸对下头一班文臣说道,“就台上这出戏,以关羽为题,你们各拟一联来交给朕看。” 高士奇等遵旨退至庑下,却见查慎行也在,多日不见,忙过去一揖,想说几句体己话。查慎行握着笔管呵呵笑道:“澹人兄吉人天相,万事顺心,就忘了故人香火之情?”“别扯淡了,岂敢忘吾兄荐扬之德?”高士奇提笔铺纸笑道:“你的心思我晓得,今日没演你评点的《长生殿》,心里委屈,是不是?” “哪里的话!”查慎行笑道,“洪昉思的《长生殿》结局丧气太重,我干什么要主子不欢喜呢?——今夜写联,你就不要与我争了吧,小心美过了头儿!”高士奇正写着,听查慎行这样说,一笔便涂了,说道:“好,你说,我代录,我们不要做榜眼探花——还不快着点,那边翰林们有交卷的了,再去迟了,还称得上是什么‘烟波钓徒查翰林’?” 写罢,二人厮跟着来到康熙面前,台上的帽子戏正唱完,“关羽”率着“周仓”跪在台上正向上头叩头谢赏。康熙见他二人联袂而来,笑吟吟说道:“大手笔来了!朕正等着瞧你们的呢!”高士奇忙道:“奴才喜昏了头,没得文思,却是查慎行出文,奴才出字儿。”康熙笑道:“好啊,要夺头名了?”说着便展开了,却是: 着青袍 对青灯 读青史册 擎青龙偃月刀 六合充忠义之气 生赤面 秉赤心 闪丹凤目 骑赤兔追风马 千古树儒将风标 康熙不禁开怀大笑:“好好!夺了魁首。不过二人一卷,只能赏一份!”再看汤斌的,却是: 忠延汉室三分鼎 志在春秋一部书 康熙看了默然不语,心里想:看来伍子胥和岳飞都比不得关羽。伍子胥替父兄报仇,鞭尸楚平王,虽有孝道,却亏了臣道,算不得忠;岳飞忠孝两全,只是他的对头是“金”,正犯了本朝祖讳。惟关羽集忠孝节义于一身,确乎配得上“武夫子”三字。这人,行!(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回 下说辞士奇平大狱 谈彗星君臣 康熙正要叫过熊赐履来议关羽赐号,猛听台上箫鸣筝响。《桃花扇》第一出《听稗》开场了,侯方域方巾皂靴甩着水袖出来,一开腔便吸引了康熙: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 康熙静静地望着台上,倏然间想起伍次友,正是侯朝宗的高足,前次派素伦至五台山,回说他挂单化缘去了,如今在哪里呢?他的心不由一阵凄凉。因思自己年过而立,台湾战事凶吉未卜,西部叛乱无暇顾及,既无良将可当巨任,又无向导随行参赞,不自禁叹息一声。又看了一会儿,见天色已近申时,便起身进大厅来。一大群嫔妃命妇正立在太皇太后跟前凑趣儿,见康熙进来,“唿”的一声都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正扯着芳兰的手说家常,见康熙进来,笑道:“外头大臣那么多,皇帝进来做什么?我老天拔地的,这些戏文都听不懂,有她们陪着说笑解闷儿罢了,不要你来立规矩。”康熙赔笑说道:“坐得久了也想走动走动,天这早晚了,又怕老佛爷饿了,进来瞧瞧,可要传膳?”太皇太后道:“你瞧瞧这桌子上的东西,还饿着我老婆子了?只芳兰可怜见的:一个新媳妇,踏进门就应付这么大的场面,真难为她了。” 芳兰听太皇太后提到自己,忙闪出来向康熙叩头。康熙见她还穿着大红喜服,越发显得面白如月,羞颜似晕,俏丽中透着精明,遂笑道:“好好!起来吧。朕原说过为高士奇主婚来着,总算不食前言了。这会子没东西赏你,回头让礼部早些给你进诰命!”太皇太后因笑道:“你没事还去吧!没的在这里,她们连个笑话也不敢说,你饿了只管传膳,我是不用的。” 康熙出来,戏已演到中部,弘光帝败亡之余偏安一隅,不思振作,却一门心思搜求美色,又不肯直说,叫马士诚“猜”他的心思。老奸巨猾的马士诚却故意屡猜不中。康熙不禁一皱眉,大声说道:“伪君子!” 明珠怀着鬼胎,哪里有心思看戏?一会儿看看高士奇,一会儿偷看康熙神色,猛听康熙这一声,吓得身上一抖,好一阵才想起康熙是说马士诚。 至《选优》一场,弘光和诸歌女打十番取乐儿。弘光帝一手举扁鼓,一手打莲花落,蝴蝶穿花似的在十几个歌伎中穿行,这儿丢个眼色,那儿送个秋波,生角做工极到佳处,捏着嗓子唱道: 旧吴宫重开馆娃,新扬州初教瘦马。淮阳鼓昆山弦索,无锡口姑苏娇娃。一件件闹春风,吹暖响,斗晴烟,飘冷袖,宫女如麻。红楼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无愁天子,语笑喧哗。 康熙看得兴起,不禁失声大笑,回身对熊赐履道:“像这样全无心肝的人居然也做了天子!弘光弘光,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万岁说的极是!”从不看戏的熊赐履也入了神,见康熙和自己说话,忙笑道,“天夺其魄,以神器授我大清!这戏虽是稗史,却也于世道人心大有裨益呢!” 纱幕后陪着太皇太后的苏麻喇姑却又是一种感慨。侯公子和李香君在明亡之后相继出家,数十年弹指一挥,他的学生竟和他一模一样的落局。情事虽异,心境相通,心中一阵酸热几乎坠下泪来。太皇太后见她面色苍白,知道戏文勾起了她的心思,一笑说道:“戏文虽好,只是太文了,我有点坐不住。天色渐渐暗下来,趁他们掌灯,咱们不如回宫。你也不用回畅春园,陪我住一宿吧……”说着便起身,吩咐张万强道,“你陪着皇帝看戏,让他歇息一日,别说我去了,扫了皇帝的兴。”又拉了芳兰的手说道,“没事进宫陪我说说古记儿解闷。”说完,便从后门命驾回宫了。 戏一直演到子初时分才完,康熙看得快心畅意,赏了戏子们,又命众人散了,兀自兴致勃勃地索茶,笑着对高士奇道:“实在是才子手笔,这么好的戏,为什么不早奏朕?”高士奇笑道:“孔尚任这人是有名的大胆秀才,虎臣怕里头有什么违碍之处,先在南京演了才进上来,奴才原也想先看过了再请主子赏看。后来想虎臣何等精细人,岂能有错?就斗胆了。”康熙笑道:“孔尚任是伍先生荐过的人,即有小过,有什么干系,用得着你绕那么大圈子请朕?只不知北闱科考孔某来了不曾,别再像南闱一样黜落了吧?” 高士奇耗精神,为的就是南闱的事,好容易总算说到题目上,忙道:“主子说到这儿,奴才就得进一谏,前儿万岁盛怒,天威不测,奴才被吓得走了真魂,就有话也得等主子消停消停再说——若论南闱的事,只能说臣工办事不尽忠心。要是翻过来瞧,还是件喜事,值得万岁龙心大怒,动那么大肝火?” “你说什么?”康熙问道,“科场舞弊,有什么可喜之处?” “万岁,万事都得反过来看看,才看全了!以奴才之见,此乃天下文人心向大清,盛世即来的转捩!” “唔?” “我朝定鼎已四十载,人心浮动原由很多。”高士奇款款下词,“最大的事莫过于文人执拗,谬解圣人经义,死抱了华夷之见。所以历届科考皆都不足员。” “嗯……” “如今人们不惜重金钻营门路入仕,乃政局大稳、百废俱兴之象。”高士奇执壶给康熙添了水,继续说道:“奴才说句不中听话,开国之初时连明珠那样的诗还中个同进士!‘三藩’乱时,南闱报考不足五分之一,也不敢停考,那时怎么没人花钱打关节?时事不一样,大势有变了!当然,有舞弊必有屈才的事,毕竟还是少数。奴才看了中选名单,南闱取中的江南名士也不少,似也不可一概抹杀……” 康熙站起身子,端着杯子来回踱起来,见高士奇嗫嚅着停了口,笑了笑道:“你说下去,不要怕嘛。” “万岁认真要办,就得兴大狱。”高士奇眉棱骨挑起老高,忧心忡忡说道:“真的像熊东园说的,主考、副主考,一十八房考官杀的杀、砍的砍,这取中了的文士谁不胆战心惊?办得如此之严,往后的考官也要望而生畏!多少年才养了这点文人归心的风气,岂不又扑灭了?而且南闱闹事主犯邬思道并没有拿住,背后有什么文章也不清楚,严惩考官必放纵了这些人,往后动不动就抬财神进贡院,万岁办是不办?这善后何其难也!” 康熙思索着,将茶杯向桌上一蹾,似笑不笑地说道:“你八成受了什么人托付,趁着朕高兴,平息这天字第一号官司的吧?依你说的,贪赃坏法,徇私舞弊,竟作罢不成?” 高士奇吃了一惊,“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说道:“奴才岂敢!奴才原是潦倒书生,跟了主子,不次超迁,已经贵在机枢,焉敢以身试法?奴才是说,舞弊当然不好,但主上乾纲在握,这毛病好矫治;动了人心不易挽回。主上天聪睿智有日月之明,自能洞鉴奴才苦心!” 本来决心大开杀戒的康熙被高士奇的如簧之舌深深打动。想想,又觉确有他的道理。但撒手不治,又于心不甘,默谋良久,康熙方喃喃说道:“不办了?” “办还是要办,明面儿上不能声势太大,惊动朝局!”高士奇吃准了康熙急于用兵不愿朝局震动的心思,断然说道,“将左某、赵某调回京师,严加申斥,夺官退赃!闹事者颁密令查拿。待台湾事了,主上南巡,落卷中确有才识的简拔上来。这样,已选上的贡士不致玉石俱焚,落第才士又得特简之恩。将来察看他们的吏治,公忠廉能的擢升,贪墨不法者治罪,岂不是更好?” 康熙听到此,不禁双掌一合,刚要说“就依你”,话到唇边却变成了:“朕今儿乏了,明日召见上书房和礼部司官合议一下再说吧!” 回至大内,已是子末时分,康熙便没再翻牌子,径住了养心殿。这夜的戏使他浮想联翩,难以入睡,便索性披衣起来。三年来,每隔半月康熙都要亲自观星,从不间断。今天虽不到日子,但既然睡不着,何不观星呢?太监李德全还在廊下熬鹰,见康熙出来,忙过来请安,要叫值夜太监过来侍候。康熙摆手说道:“朕想独自静一静儿,围一大群人叫人心烦——海东青这几天吃的还好?” “喳!”李德全打千儿起身,回道:“——海东青壮着呢!吃的也好,只不过也得放放,它急得什么似的,见人就又咬又叫。没奴才在跟前,一口东西也不肯吃……” 康熙没再理会,下了丹墀,在寂静的天井里散步。中天冰冷的残月,恰如一把玉钩,若明若暗,将宫墙顶、殿角、呆罳、铜马镀上了一层银光,一切都笼罩在影影绰绰、恍恍惚惚,似真似假、似有似无的霭气之中。 “多快啊!”康熙倚着琉璃照壁,仰脸望着满天繁星,不由深深吁了一口气。二十二年前他是从这天井乘龙舆至乾清宫柩前即位、君临天下的,当时是什么心情,如今已是模模糊糊。但十年前腊月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情景,他到死也忘不掉。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派的刺客皇甫保柱,就是从西边房顶上跳下来,当场向自己投诚的。杨起隆腊月二十三造反,这里一片骚乱,穆子煦和武丹连诛十几名太监才镇住逆党气焰……这几年是没了这些事,但朝廷的大事似乎比前更繁更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索额图、明珠这两个奴才,康熙八年前好得像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如今却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康熙倒并不担心他们龃龉,亲信大臣之间应该有点距离,但闹得如此水火不容,也是不成体统的! 康熙拍了拍冰冷的铜鹤,又踱了几步,心里仍不住翻个儿:索额图是皇太子的外叔祖,事事护着太子自是情理中事。但明珠极伶俐的一个人,怎么反倒与太子为难?太子穿了件异样的衣服,就唆使言官弹劾?才十岁的娃娃,有什么碍着他的去处?明珠不晓得,储君早晚有一日要做皇帝,不怕灭他的门么?康熙目光炯炯,反复猜着这个谜儿。 “失恃儿!”康熙眼波一闪,想起幼时乳母孙嬷嬷讲的“没娘孩儿”故事,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一定是打这个主意。太子无母,宫中无人保护,朕又当盛年,将来不免有宠母夺嫡之事!”康熙望了望后宫,冷冰冰一笑,又向前踱去。 这时已是丑末时分,天际西北一片藏蓝色的夜空,出现了一长条模糊的光。白白的,像谁用笔蘸了水银轻轻抹了一道。它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康熙全部注意力。他揉了揉眼,觉得还是不甚分明,便快步回殿,从大金柜顶取出一个万花筒模样的东西——这是西洋人张诚从欧罗巴进贡的一件玩意儿,叫“望远镜”。为此,康熙恩准在苏杭一带建了三座天主教堂,一座东正教堂。当下康熙调了焦距,对着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彗星!” 是彗星,它刚刚出现,正用难以觉察的速度向紫微座东南移动。渐渐地,不用望远镜也瞧得很清楚了。 “离帝星如此之近!”康熙心中一沉,厉声喝道:“来人!” “喳!”李德全带了四个值夜太监应声而至。 “传钦天监正!” 彗星出现很快就引起朝野的严重关切。但康熙却没有立即下旨令群臣议论。直到第五日朝会,方令各部院大臣各述己见。这日五鼓时分上书房大臣便乘轿直趋乾清门。各部尚书、侍郎以上足有六七十人,有的鹄立檐前,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在天街向西北遥望,等候着,一边思量如何应对康熙的问话。明珠原料康熙一定提前命递牌子请见的,谁知等了半晌也没个音信,叫过乾清宫太监问时,才知康熙斋戒五日,今儿一早便去天坛拜祭,回来即奉太皇太后懿旨,逼着小酣一个时辰才许见外臣。直到辰初时牌,方见康熙的乘舆抬进天街。熊赐履等长跪在地,默默恭侍他进了乾清门。 “彗星的事大家都晓得了。”康熙坐定,等众臣依次鱼贯而入,行过礼,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这种事史不胜书,算不得什么稀奇,只是眼下出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因此召你们来议议。”他从容喝了一口刚进上来的鲜奶汁,又道,“太皇太后方才说的很有道理,有天变要想人事,但这天变连的什么人事得仔细斟酌——有什么讲什么,不必忌讳。” 明珠因南闱的事余惊未消,生恐有人借题发挥,双膝向前微挪半步,率先说道:“臣以为历来彗星出现,多应国家用兵之事。彗星出于西北,移向帝星,正应准葛尔部侵入漠南蒙古,黑龙江地域又有罗刹国将领莫里尼克率哥萨克掠夺我木城、雅克萨城,所以天象示警,求圣上明鉴!” “黑龙江和准葛尔之事已非一日,且黑龙江在东北。”索额图忧郁地说着,“主上前已诏命巴海、周培公相机痛剿,颇见成效——这天变何以仍旧出现,臣实愚鲁,不明其理。”索额图为江南秋闱的事窝了一肚皮的火。他因康熙主张严办,已着吏部下文霹雷火闪地革掉了几个地方官的顶戴,但朝旨一颁,“正凶”主考、副主考只是革职回籍,各房房官也不过罚俸铸级,一场轰轰烈烈的泼天大案,又被莫名其妙地“阴干”,索额图倒落了刻薄寡恩的名声。索额图见康熙沉吟不语,正要再奏,李光地在旁朗声说道:“臣以为西北东北都不相干。乃朝中小人作祟、紊乱国政、坏国家抡才大典、贪财枉法欺蒙主上。因此彗星出在紫微之侧!” 这话说得十分慷慨,部院大臣无不悚然动容。康熙略一思索,一倾身子问道:“李光地指的是谁,不妨明言。”李光地一怔,心知必是明珠,却没有证据。良久才说道:“臣不知内情,不能实指。但罪重罚轻有目共睹。求主上圣心默察,不难寻出小人,小人一去,彗星自消!” 高士奇向来一帆风顺,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直接威胁自身安全的事,看着索额图不阴不阳的面孔,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但此时贸然出奏,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帮索额图查明了谁是“小人”,便自拿定了主意:只要不点老子的名,就当你说的是旁人。心里一静,脸色也就泰然,只呆呆望着康熙出神。熊赐履不知内中委曲,不敢妄言;明珠知道一开口,必遭更多人攻讦,也自缄口不言。上书房臣子不开口,部院大臣谁肯出这风头?一时间殿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板结了,死一样寂静。 康熙不动声色地喝着奶,瞟一眼大臣,正与户部尚书梁清标四目相对,便笑道:“今日言者无罪。梁清标,你像是有话要讲?” “是!”梁清标清了清嗓子,亢声说道:“既然上天示警,必是最大的事,何谓朝廷今日最大之事?”他自设一问,接着又道,“自然是台湾!记得‘三藩’之乱粗定,我皇曾下明诏说,今大逆削平、疮痍未复,罢兵、养民,与天下休息——臣当时聆旨,不觉欢欣鼓舞,感激涕零,以为天下承平有日。不料圣谕明发不及二载,不知何故皇上又改初衷?夫台湾乃化外一隅之地,顽寇盘踞,隔海相争,实劳民伤财之举!兵凶战危、胜负不测,所谓‘罢兵养民’何在?又闻皇上尚在筹划西部战事,如此看来,连年兴军兵,所谓‘与天下休息’岂非空话?” 这位梁清标一开口便是一记杀手锏。他在撤“三藩”之初,曾作为钦差大臣赴广东尚之信处传旨,九死一生逃回北京,人人目为忠贞之士,所以说话毫无顾忌,连康熙的脸色也不看,只顾唾沫四溅地侃侃陈词:“上天垂警,臣以为指的就是皇上自食其言。若能改弦更张,撤施琅水师屯田养息,罢西征之计划,则彗星必悄然而逝……” 康熙听他大放厥词,说自己食言,脸都气白了。想想自己曾说过“言者无罪”,忍了几次才算听完他的高论,冷冷问道:“说完了?还有没有呢?” 梁清标已听出康熙口风不对,连连叩头道:“容臣奏完——臣以为福建将军赖塔所奏,乃是老成谋国之言——以台湾为箕子之朝鲜、徐福之日本,与世无患,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无涂炭之虞!” “台湾自汉已入中国版图,宋时已为晋江县治辖区。梁清标,你和赖塔一样,不学无术而好为人师!”康熙狠狠盯着梁清标,只是为了“言者无罪”的诺言,才按捺着没有咆哮起来,“朕是说过‘与民休息’的话,但如今国土不全,金瓯有缺,海域有顽寇割据,四塞有不安之民,敢问你梁清标,叫朕如何‘休息’?”他虽然没有拍案大怒,震怒之情溢于言表,句句说得掷地有声。梁清标垂了头,正思量如何回话,身后的李光地朗声奏道:“臣以为主上所言乃是堂堂正理,梁清标不知天理,昧于人道,实属昏聩!上天垂象西北,彗星向帝星东南移动,正应天兵克日扫荡海域——应即下诏,令施琅麾军渡海,犁庭扫穴,可以毕其功于一役!” 李光地是举朝第一个上书请兵进击台湾的,因为赞成者少,他受了多少日子的窝囊气,便乘着康熙严斥梁清标时,挺身出来加了一句。梁清标本已无言可对,李光地用话一激,又上了拗性,叩头道:“李光地固然知天理、通人道,却不晓得用兵易,筹粮难!臣以为即便要取台湾,也应等漕运畅通、兵粮调遣应付裕如之时。须知一战失利,东南遗患无穷——求主上明鉴!” “这个话尚在情理之中。”康熙蹙额叹息一声,说道,“台湾之事,听听施琅和姚启圣怎么说,再作定夺吧。”说罢立起身来,徐徐下了龙座,在一大片跪着的臣子中踱着方步,提高了嗓音说道:“君子畏天命是圣贤之言,但天变之理定要格外慎重。康熙八年彗星出,有人说于朕不利,朕恰在那年除了鳌拜;十年地震,京师谣言蜂起,朕镇之以静,安然无事;十二年冬彗星再现,吴三桂谋反,朕决意撤藩——结果如何?你们都看见了!朕劝你们一句话,要做贤臣、能臣,不要做忠臣、烈臣。有贤臣,便有明君,有能臣,则有治世;出了忠臣,便是君昏国乱之时。诸臣工清夜扪心自问,尔等所言所行,是为朕、为民、为社稷想的多,还是为你们自家沽名钓誉、树帮立党想的多?——散朝。”(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回 收台湾将军议用兵 耍刁蛮宠臣 康熙的廷寄诏书半个月后发到了福州。因旨上要施琅与姚启圣合议,回奏可否用兵,何时用兵最利,施琅奉旨后,便打轿前往总督衙门。 福建总督府设在福州城东城隍庙。康亲王杰书率兵平定耿精忠叛乱,破城时一把大火,将半城民房烧成了一片瓦砾,总督府也化为灰烬,惟有这座破庙幸存下来,做了康亲王的行营。庙里的神像被丘八爷们都推倒了,只那些残破的楹朕、警语还能见到几分昔日的风貌。 清初提督一职为正二品,比总督低着一级。但施琅这个水师提督是以钦差身份驻防在此,总督姚启圣早邀了将军赖塔,率合城文武迎至东门。施琅也不谦让,即命各官散去,总兵陈蟒、魏明戎装佩剑立在堂下聆听,在大堂上开读圣旨罢,便展了海域图,与闽省两位最高军政长官共谋攻取台湾方略。 “施公!”听施琅大致介绍了敌我双方军事措置情形之后,姚启圣捻着胡须,慢吞吞说道,“原定先取澎湖的方略是不错的。不过那时郑经尚没有死。郑经虽然不及郑成功文韬武略,凭着他的长公子郑克蹙善于调停,台湾政局尚属稳定,所以得步步为营、先打澎湖。如今郑经病死,郑克蹙为其弟克所杀,全岛兵权,已落入克亲信冯锡范之手。刘国轩带重兵驻守澎湖,实也有点姜维避祸的味道。我军不如避实就虚,乘北风盛时绕过澎湖,直取台湾本土,一鼓破之。澎湖刘国轩进退维谷,必会不战而降!” 姚启圣今年六十多岁,清癯得像个三家村老学究,却素以胆大敢为著称。杰书亲王带兵作战,大兵们到处烧杀抢掠,竟把二万多良家妇女掳入军中。姚启圣当时只是个总兵,竟带了本部人马戒严全城,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杰书的乱兵擒斩二百余名,又亲登杰书中军大帐慷慨陈词,为民请命,逼杰书下令禁止抢掠,又逼着当地缙绅掏腰包,捐银二十万安置难民。因此福建人人称他“姚青天”,家家供他的长生牌位。 施琅一言不发听完了姚启圣的话,良久方舒展眉头笑道:“启圣兄,你的话有道理。若退回去五年,‘三藩’狼烟未息,主上如命我下海打仗,我也要这样想。现在海内安谧,以倾国之力取台湾,便不宜出此险棋,弃全胜之道。数百里风滔之险,不是件容易事,万一台湾本土之战稍有不利,中间横着的澎湖便是全军葬身之地!所以兄弟以为应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郑克如何,攻下澎湖,台湾便不战自乱,这是万全之策。” “照你这么说,最早也得等今年夏秋,等着南风了?”姚启圣拉长了脸。 “对。” “夏季海战风险更大!”姚启圣道,“澎湖一战不利,台湾内乱消弭,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因为康熙前头旨意,姚启圣在施琅军中宣慰军士,二人相处时日多了,施琅知道这老头子认理不认人,微微一笑说道:“启圣兄放心,为将不识天文,不辨风候,敢来打海仗?夏季是季风,有候可占,倒是冬春之风最难逆料。我练水军五六年,郑家的兵我也当过,他们那两下子也还知道。取了澎湖,便扼住了敌军咽喉,他若仍负隅顽抗,我就派大舰泊台湾港口,重炮轰击。另出奇兵分袭南路的打狗港和北路文港、海岔堀。郑克只几万兵,分散数百里海域岛屿,还要守本土,何难各个击破!” “二位的话完了?”赖塔坐在施琅对面,一只手搭在椅背后,连帽子也没戴;一条发辫顺脑后直溜下来,刚递过的头和油光光的脸酒坛子似的闪着亮光。他适意地抚了一把刚刚修饰过的八字髭须,嘻嘻一笑说道,“说句不怕得罪你们的话,二位似乎连皇上的圣旨都没读懂!” “大人有何高见?”施琅偏过头来问道。他为人严肃庄重,很看不惯赖塔这样懒散随便的模样。姚启圣撅着胡子扭转了脸,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瞅也不瞅赖塔。 赖塔拿起康熙的廷寄谕旨,笑了笑,说道:“皇上旨里说的多明白,这天上出了扫帚星,是闹着玩儿的?我看是找个台阶儿,叫我们做臣子的出来打个圆场,台湾的事啊,没准就吹了!你们寻思,如果定要取台湾,何必还要问‘可否进兵’?”他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站起身来操一口流利的京腔,晃着脑袋又道,“咱们做臣子的得善体圣心!我看皇上因西北出现彗星侵了紫微,要先在准葛尔动手了!——要我说嘛,老实干脆回奏,台湾暂不宜取,皇上脸面也顾全了,咱们呢,也省了多少无益的事儿!”说罢便伸懒腰。 “把帽子戴上!”施琅突然说道。他声色俱厉,廊下的将军们都吓了一跳。姚启圣目光也霍地一跳。 “什么?”赖塔懵头懵脑地问道。 “我说你,把缨帽戴上!” “嗬?”赖塔腾地红了脸,用手抹一把油亮的头发,咧嘴冷笑一声,“你就这么霸道?老赖紫禁城跑马、五风楼坐轿,见过的多了,生就的这德性!咱爷们从龙入关,在太祖爷跟前也这模样,谁敢说寒碜?你老大人那时候在哪儿贵干呢?” 施琅的脸立时变得惨白——那时候他还在郑成功父亲郑芝龙的部下——这个赖塔是镶黄旗下的悍将,自恃祖、父和自己的战功,压根就没把汉臣当一回事儿。姚启圣见惯了赖塔八旗贵介的架子,虽十分厌恶,却也无可奈何。他在福建,最头疼的莫过于和这个打仗不怕死、平日耍无赖的将军打交道。 施琅却无法容忍,脸上肌肉收缩得紧绷绷的,傲然仰起了脸,叫道:“来人!” “喳!”几十名亲兵在廊下轰雷般应了一声。骁骑校尉蓝理按着刀柄进来,叉手一立,请示道:“军门有何指令?” “撤掉赖塔的座!”施琅脸上毫无表情。 “你敢!”赖塔原本很刁蛮,欺侮惯了汉人,征讨耿精忠攻陷白云坡立了大功,晋封为将军后,更加不可一世。见施琅发怒,将身子向后一仰,索性半躺到椅子里,双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椅子扶手,怪声笑道,“我得用哪只眼睛瞧你提督呐?你是皇上?在你跟前不戴大缨帽就得撤——” 他话未说完,早被身后的蓝理猛地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出来,椅子已被提过一边。赖塔顿时勃然大怒,狞着脸,双手将公案一掀,“哗”地一声,将海域图、茶杯碗盏、笔墨纸砚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掀得满地都是。姚启圣急欲拦挡时,哪里还来得及!总督府的戈什哈都被他吓得一怔,只施琅带的亲兵一个个目不斜视,钉子似的站着,却一齐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剑。 “升帐!” 施琅腮边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轻蔑地一笑,低沉而威严地吼了一声,转身向姚启圣一揖,又哈腰伸手向旁边一让。姚启圣忙还礼退到一边。此时,仪门内的亲兵手按腰刀,墨线般笔直两行从容而入。施琅回身叫道:“请圣上赐我的金牌令箭!” “请御赐金牌令箭!” “请御赐金牌令箭!” 一声接一声的传呼立刻送了出去。 赖塔愣着看了半晌,此时才觉得有些不妙,将红缨帽向头上一扣,嬉笑着扮个鬼脸儿道:“老施,何必生气呢?我府里还有要事,恕不奉陪。改日见,改日见!” “你有罪在身,”施琅淡淡说道,“焉能一走了之?” “啊哈?别吓唬人!”赖塔脸色微变,强自镇定着,流里流气地笑问,“就为我弄翻了启圣的桌子?” 施琅阴着脸连声冷笑:“哼哼!你身为开府建牙大臣,私自暗通台湾,擅代朝廷向郑克谢罪,称他是‘田横壮士’,还说什么‘中外一家,称臣入贡也可,不称臣不入贡也可——’”,施琅双眸寒森森的,逼人毛发,陡地提高了嗓音,“可是有的吗?!” 赖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突突直跳,结结巴巴地说道:“朝廷叫咱抚绥地方,那是权宜之——”施琅却不理会他的辩白,又哼了一声,径自升至中座。赖塔见势不妙,扭头便走,刚至堂口,早被护卫亲兵“咔”地一声,两枝枪交叉挡住。总兵官陈蟒过来,先打了个千儿,笑道:“大人,这时候儿我们军门不发话,谁敢放您出去?” 姚启圣原见施琅其貌不扬,意存轻视,此时见到真颜色,方知这黑矮个子不是好惹的角色。眼见四名校尉抬着供了金牌令箭的龙亭步入中堂,心里一急,“叭叭”两声打下了马蹄袖,叩了三个头,起身凑近施琅说道:“将军慎刑,瞧着他是满洲哈喇珠子、有功劳的分上,恕过这一回吧。”此时的赖塔已是呆若木鸡,满头大汗淋漓了。 “哈喇珠子”本是满语“小孩子”的意思,这里用出来却有双关意思,可以说是小孩子不懂事,也可解为深得皇上宠爱。姚启圣文心周纳,措词很注意分寸。施琅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借人头立军威的主意只好打消了,格格一笑说道:“他是哈喇珠子,吾乃铁石心肠将军!坏朝廷政令,乱吾军心,已经有罪,何况竟在钦差大臣面前大肆侮慢,咆哮军帐!本钦差陛辞之前,皇上有密旨严饬,视你伏罪与否相机定夺,你辄敢如此放肆!来!” “喳!” 施琅阴笑着下了公座,绕着赖塔,靴声橐橐兜了一圈,又哼了一声方道:“赖塔,凭你的罪,将你军前正法,可冤枉么?” 赖塔早已被他的气势唬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半日方期期艾艾地说道:“卑职噇了黄汤,猫尿灌得多了,昏天黑地没上没下,冒犯了钦差,求……求大人恕过了吧……” “革掉他的顶戴!”施琅含意不明地又哼了一声。这平日听来毫不出奇的一哼,竟使姚启圣也打了个寒颤,方喊了声“施大人”,要往下说,却被施琅冷冰冰截断了,“——反正他也不愿戴这个顶戴!” “大人!”姚启圣忙又笑道,“念这赖塔打仗不失为骁勇之将,请允其……戴罪立功……” “打仗哪里用得着这样的人,撒野打架倒差不多!”施琅仿佛没有听到姚启圣的求情,一哂说道,“本钦差原想杀掉你,念你世代功勋,又有姚制台代为乞情,姑免一死——限四月之前,替我大军督造十门大炮,装船听用,以此来赎你的红顶子,不然——哼!”接着将手一摆,吩咐道:“轰他出去!” 赖塔迷迷糊糊地叩了头,一脚高一脚低蹒跚而去。姚启圣饶是胆大,也被方才的一幕唬得脸上一红一白。 “启圣兄,来嘛,愣什么?”施琅已恢复了常态,上前扯了姚启圣的手向上让着,一边坐了,一边哈哈大笑,“启圣,亏你素有铁胆之称,对这样的东西,怜惜他什么?我们还是接着议。不才还是以为交夏之时,借南风之势进击澎湖为宜……”(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回 魏东亭述职走京师 康熙帝北巡 姚启圣和施琅联名拜折,将两人争议的详情陈述了,发六百里加急直送北京,并将处分赖塔的经过情形另附折片奏报康熙。 奏折到时,康熙正在上书房与诸臣计议奉天之行。因为狼瞫回来述职,详报了黑龙江查勘罗刹兵力布置和巴海、周培公与哥萨克周旋数年的情况,康熙决定亲自到东北看看战备,亲谒盛京龙兴祖地,顺便接见一下漠南诸蒙古王公。看了施琅的折本,康熙突然失声大笑,说道:“赖塔这奴才也就得施琅这样的人治一治!汉人的坏习气是沽名钓誉,满人也有一宗儿不好,就是骄纵无法。这下子好,用十门红衣大炮,十万枝火箭去赎顶子,敢怕他不收敛收敛?”说着将施琅惩治赖塔的事说了,众人都陪着大笑不止。康熙便命高士奇草诏给施琅,照允夏季相机进兵,赖塔造完大炮着调任四川将军,以免掣肘。 “说到大炮,还是西洋人造的精。平定‘三藩’时,张诚造的炮在湖南、陕西都派了大用场。如今听说制炮局又停造了,这不成!索额图记着这事,叫兵部留心,朕要看的!”康熙坐在兽炭烧得热腾腾的大炕上,随手拈着盘中桂花糖沾花生米慢慢嚼着,一边沉思着说。索额图忙欠身答应一声“是”,又笑道:“施琅的炮舰加这些,奴才瞧着已经够使了,这回再造的炮,不妨用到葛尔丹身上,只怕在库里存的时间长了不好。” 熊赐履就坐在索额图身旁,他原不赞同打台湾,见康熙决心已定,倒过来又担心战事不利,因笑道:“离夏天还有四五个月,若能再造二十门大炮,臣以为还该运到福建,小心点总是好的。等台湾一胜,再将大炮运往古北口大营,交飞扬古用也不误事,和准葛尔打仗,更得筹备周密。”康熙西部用兵,正在选择前敌大将,熊赐履几番推荐飞扬古能胜此任,他都没有下决断,听熊赐履仍说“交飞扬古”,一笑说道:“看来你决心要荐飞扬古了。朕看似乎还是周培公好些,他在甘陕平*,很有章法嘛!” 明珠却不愿周培公再度出兵立功,忙笑道:“陕西平叛,主将还是图海,带的兵是在京王公家奴,没有图海坐镇,周某一个汉员能济什么事?古北口的兵不同于周培公那次带的,都是上三旗正牌子,老图海患风疾不堪再用,周培公一个人是不行的。”索额图接连写了几封信给周培公,都没得到回信,心里也不自在,便道:“熊东园和明珠说的是,周培公文弱书生,单人统领满旗八旗劲旅确是力不从心,何况他也有病……” 康熙边听边摇头,几个人话中含意他虽不知端底,但说周培公不能带兵,他无论如何不相信。当初周培公还是白衣秀士时,康熙便在烂面胡同当场以军事面试,那真是谈锋一起,四座皆惊,南苑行军法,平凉大捷,周培公的功劳实在图海之上,调任奉天提督,原就为西边战事再用,此时岂可轻易变更?想着,不禁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李德全挑帘进来说道: “万岁爷,粤闽滇浙海关总督魏东亭来京,递牌子请见呢!” “来了么?在哪里?叫他进来!”康熙一跃而起,大声吩咐道,“他必定刚到——叫御膳房弄几个菜,样数不必多,要现炒,不要温火膳,实惠一点!”说话间魏东亭已是进来,跟在身后还有个人抱着文书,却是内务府掌玺堂官何桂柱。 魏东亭出京已三四年,虽然与康熙有君臣之分,毕竟自幼同行同坐,君臣交情甚深。他一进来便听康熙吩咐叫人关照自己,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一边恭肃叩头,一边说道:“奴才魏东亭恭见主子爷!你瞧我这是怎么了,只是淌泪儿——胡子一大把的人了,真不成体统!” 这是真情实感,康熙由不得心里一热,一腔高兴化作了感慨,盯着魏东亭,良久才道:“是啊,你如今也于思于思的了。家里老小如何,朕的孙阿姆呢?吃得动东西么?”魏东亭忙拭泪笑道:“托主子的福,奴才的母亲身体尚健,只是想念主子,日日都要念叨几遍儿。这次奴才进京,母亲将秋天专为主子泡的醉枣带了十坛,她说主子最爱进的。贱内史鉴梅,今年产下第二胎,已在折子里奏明了的……”康熙笑道:“朕答应给这孩子起个名儿,就叫——魏俯罢——横竖不久就要见面的。朕明年南巡,叫鉴梅给朕糟两坛好鹅掌预备着侍候!”说罢便笑,又问何桂柱,“你有什么事?” “回万岁爷的话,”何桂柱笑嘻嘻地叩了个头,说道,“奴才送折子来了,里头有靳辅修复萧家渡的折片,阜河已开了一半,下余的明年秋汛前可望竣工。这一件是礼部司官拟的去奉天从驾名单,要不要先让熊赐履瞧过了再进主子御览?再一件是李光地奏请,主子北巡,由太子在京主持朝务的折子,一并一请皇上定夺。” 康熙点头笑道:“何桂柱这两年读书用功,长进了,只这几句话说得就比先前简捷明了——”拿起名单瞥了一眼丢给熊赐履,道:“你再斟酌一下,朕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李光地、查慎行这些文人墨客就不必从驾了,有高士奇尽够了。东亭难得回来,陪朕一起去盛京走走吧?”魏东亭忙叩头道:“这真是意外之喜,奴才巴不得呢!正怕主子撵奴才回去呢,有好些个事得从容回主子呢!”一时御膳房来禀说菜已备好,康熙因笑道:“不要送来,在这儿他吃不好——还到侍卫房和你那几个朋友一道儿,吃得香甜。朕后日启行了,你这就去给老佛爷先请安,看看京里朋友故旧,再瞧瞧苏麻喇姑,后日天不明就递牌子进来——你跪安吧!” 魏东亭连声答应着下去,康熙方拿起靳辅的折子,一边看,一边用指甲划着,口里问道:“皇帝出巡,太子在京坐纛儿,原没有什么说的,只怕他还太小些吧?”索额图忙笑道:“小主子虽说年幼,外头大事都是皇上主持,他在北京不过学习着看折子,见大臣,内里又有熊老夫子、汤斌他们照顾,李光地也不从驾,也能帮办事务,皇上也不必过虑。”明珠也笑道:“索相说的极是,奴才说句狂话,当年主子登极,才八岁,个子怕还不及小主子如今高呢!要紧公事自然还是发送皇上行在之地,其余不相干的,外头的臣子们计议了,里头老佛爷也能照应,大阿哥和三爷也侍候着太子,还不是严严实实?”康熙没有留心这两个臣子话中细微差别,沉默移时,笑道:“就是这样。不过太子既然摄政,也得有些体统。索额图从前奏过,请给太子服饰增制,因他还小,朕没有答应。现在既出来办事,虽然与阿哥们是骨肉,到底有君臣之分,朕看太子朝冠,可以用元狐,东珠加至十二颗,其余皇子青狐朝冠,东珠十颗,以示分别——熊赐履,你是礼部上的人,你说呢?” 熊赐履早已在凝神静听了,历来太子监国,其余诸皇子绝对不容干政,如今要太子和皇子都来办理朝政,这就是大大不妥。但清朝自关外带来的规矩就是如此,要动这个“祖宗家法”可非同小可。他当然听出了索、明二人的弦外之音,但自觉哪一个也惹不起。思量半晌,缓缓说道:“其实服饰改不改并不十分要紧,要紧的是君臣名分,得有明诏训谕。不过皇上既说了给太子加制,除了衣帽,还有礼仪,得叫礼部据前朝体制成例,规划出来,就不至于紊乱了。” 康熙这才品味出来,几个人意见并不一致,当下也不及细想,只说了句:“就依熊赐履所奏,叫礼部拟了朕看。”便命众人跪安。 隔了一日,康熙的车驾由东直门出京,向北进发。因先有旨意,不许礼部兴师动众地大设卤簿,所以只坐了一辆曲柄黄盖的绿呢暖骡轿车,因穆子煦留京侍卫太子,只武丹带了二十多名精悍侍卫簇拥着康熙迤逦而行。太监李德全架了海东青和一干内监骑马跟着,索额图和明珠跟在轿车后听招呼。魏东亭和高士奇尾随断后。这两个人互知都是康熙的心腹,一个好学谦逊、和蔼沉稳,一个滑稽多智、博学广才,一边扬鞭行路,一边相互交谈,不多时便相结为友。 行了四日便出古北口,外边就是辽阔的蒙古大草原——由此向东,过承德府、涉大凌河、辽河,由凌源,过朝阳、喀拉沁左旗,便可到奉天了。 康熙生在内地,在紫禁城长大,见惯的是鳞次栉比的房舍,曲径幽深的巷道,也曾在京畿山西一带巡视过,那关内山河,总不免给人一种狭窄、闭塞的感觉。乍出长城,远近一望,草树连绵、狐兔竞奔,黑水白山间草原一望无际,但觉天高地广。一阵风吹来,云动树摇,白草伏波簌簌作响,真让人耳目一新!康熙在轿车里坐不住了,兴致勃勃地跳出来,在草地上蹦跳了几下,孩子似的哈哈笑道:“好啊!春风爽人,美哉!”武丹也笑呵呵地说道:“奴才十五年没来关外了,瞧着真是亲切,再过些时嫩草出来,那才真叫美呢!当年奴才在外头当马……”他突然不说下去,当“马贼”毕竟不是件光彩事。康熙却不理会,接过一个侍卫手中弓箭,一跃纵上了专为他备的大青驹,缰绳一抖轻加一鞭。那马原出蒙古,久在御厩形同牢笼,此时见了草原,真是如鱼得水,就地撒欢儿兜了个圈子,长嘶一声狂奔出去。魏东亭双腿一夹,风驰电掣般赶了过去护驾。十几只黄羊,两只狍子被他们惊得“唿”地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康熙大喜,从箭囊中抽出一枝雕花狼牙箭搭上了,扯得满月一般,“嗖”地射了出去,一只黄羊“咩”地一声翻倒在草窝里,打个滚儿不动了。 “李德全,放出朕的海东青!”康熙在马上扬弓大笑,“东亭,你和素伦从北边绕过去截住这群畜生。武丹,你愣什么?到西边堵住——高士奇跟着朕来捡猎物——其余的到东边,不要叫它们跑了,嘿!这群畜生!” “喳!”众人高声笑着答应一声,散开来围捉这群没命奔逃的野牲口。李德全解开缚在臂上的海东青,那猛禽尖啸一声双翅展开,足八尺有余,直冲云霄,在天上盘旋一个大圈子俯冲下来,已是按倒了一只黄羊,伸出钢钩一样的爪子抓住羊头皮,扑几下翅,竟提起二十余丈高!侍卫们欢呼雀跃,齐声大叫“好!”海东青却将那羊直摔下来,又去寻捉猎物。 高士奇白面书生,几时见过这种场面?张嘴哈哈大笑,纵马紧跟着康熙,一连捡了三只黄羊搭在马背上。眼见武丹从西边又赶回了四五头吓昏了头的黄羊,竟冲自己奔来,高士奇一时手足无措,只用手指着大叫:“快,快!”康熙眼明手快,几声弓弦响,早又倒了两只。高士奇眼见一只黄羊腿上受伤,熬着疼一蹦一跳跑得很慢,高兴得跳下马,也不知哪来的劲,几个疾步追上,两手拧住了黄羊耳朵,骑压在胯下,一边解了衣带毫无章法地捆缚,一边喘吁吁高叫:“皇上,皇上!奴才也逮住一只!”一抬头,见康熙飞骑走远,忙上马猛追过去。这时,远处一片声儿的鼓噪大叫,夹着武丹得意的怪笑——西北两边侍卫会合,活捉了那两头狍子和两只黄羊。 康熙将剩余的四五只黄羊赶得逃进一个小山峪里,见暮色苍茫,路也没有,骑马已是不成,方扬着鞭哈哈大笑。回头见武丹、高士奇和三四个侍卫赶过来,便道:“甭追了。天到这时分,再有半个时辰就黑了,网开一面,饶了它们去吧。”一语未终,那几只黄羊急箭般又从谷口狂奔出来,竟不顾有人,夺路而走。康熙正诧异时,武丹抢上前大吼一声,捉住康熙手臂向自己身后一扯,说道: “主子留神,有猛兽!” 正在嬉笑的高士奇被他瘆人毛骨的一声吓得身子一矮!康熙回头看看,并无动静,笑骂道:“武丹,你炸什么尸——”话说半截便咽住了,康熙已感到座下的马也在簌簌发抖。 “主子,奴才是关东马贼出身,这事见多了!”武丹急急说道,神色刹那间变得狰狞可怖,回头吩咐一个小侍卫,“快去叫虎臣大人,其余侍卫保护好大人们!” 话音刚落,乱石后草丛中刷刷一阵响动,一只斑斓猛虎探出头来,斗大的虎头仰起,发出粗重而低沉的一声长啸,几匹马竟吓得一下子软瘫在地,闪得康熙踉跄一步方站稳了。高士奇惊得脸上血色全无。新来的一个小侍卫张玉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武丹一把提起,照脸一个老大耳刮子,骂道:“操你奶奶,没魂了?不见主子在这里?” “拔掉他的花翎!”康熙一阵透心的惊悸过去,镇定下来,瞥一眼张玉祥,冷冰冰吩咐道。 老虎爬上了岩石。这时才看见它的全身,黄缎子一样的毛色,足有七尺长!它懒洋洋伸了一下前爪,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看了看面前这几个人,将一根五尺多长的尾巴直竖起来,龇起牙又吼了一声。这一声之大,三里外也是听得见的,几匹马全都惊得成了一摊泥,不死不活地伏在地上。 “护好主子!”武丹“刷”地将袍子甩到草丛里,提了一口气,慢慢向虎走了两步,狞笑着用两个指头点点自己的鼻子,说道:“畜生,来呀,你来呀!”老虎虽不懂他的话,却知他来意不善,将两条前腿一伏、后臀高耸起来,将头左右一晃“唿”地便蹿过来,正与武丹撞个满怀。一场惊心动魄的人虎搏斗开始了。老虎粗大的双爪没头没脸地猛抓武丹,武丹机灵地转换步位,与虎撑持格斗。他在关外已是武林高手,当了康熙侍卫,又跟着铁罗汉史龙彪学艺数年,有一身练就的硬功夫,体魄如熊、心肠狠毒,竟赤手空拳与猛虎左右支吾。几掌打过,武丹性发起来,怪叫一声扑上去,竟和虎紧紧拥抱成一团,一手死死搂着老虎脖项,另一手运成红砂掌,向老虎劾下、肋间猛击。那虎张着血盆大口,无奈人在劾下,贴着身子捞摸不着,便用前爪后爪连爬带抓,武丹牛皮甲的后背被它撕得一条一条,腿部也被抓得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此时魏东亭已经赶到,见康熙和侍卫都在呆呆地看,因厉声命道:“哪有这么办差的?这工夫陪着主子瞧热闹?把主子架到后头!”眼见人虎滚在一起,将一大片草压得打麦场似的。魏东亭从绑腿中慢慢抽出一柄匕首,凑近了老虎,又恐康熙要虎皮,只在一个翻滚时看准了便向头上猛扎一刀,再翻过来便住手,如此往返三四次。虎血、人血狼藉满地,那虎渐渐没了气力,被武丹一翻压在身下,下死力扼住了脖子。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有的扯腿,有的用脚猛踢,素伦方拽出了累得半死的武丹。那老虎已毫无反抗能力,一任众侍卫痛殴…… 夜幕在草原上降临了,侍卫们搭起了牛皮帐篷,燃起了熊熊篝火。将黄羊肉、虎肉烧烤着,发出诱人的香味,高士奇、索额图和明珠与侍卫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大吃大嚼。康熙从帐中出来,在春寒料峭的风中适意地伸欠一下身子,望着野茫茫、黑沉沉的草原出神。魏东亭见众人没跟着,忙掀开帐篷出来,见康熙沉吟不语,遂笑道:“主子,外头风大,瞧这天不定还要下雪,请回罢。”康熙笑道:“朕是想就那只海东青在天上翱翔的劲儿,做一首诗,你不要扰。”说罢又沉思一会儿,轻声微吟道: 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 性秉金灵含火德,异材上映瑶光星。 轩昂时作左右顾,整拂六翮披霜翎。 期门射生谙调习,雄飞忽掣黄绦铃。 劲如千钧激砮石,迅如九野鞭雷霆。 原头草枯眼愈疾,砉然一举凌高冥。 万夫立马齐注目,下逐飞雀无留形。 爪牙之用安可废,有若猛士清郊坰。 晾鹰筑台存胜迹,佳名岂独标禽经。 魏东亭听着,康熙诗中似乎不尽是说海东青,揣摩良久,方笑道:“依奴才看,皇上圣明在上,朝中谋士谋臣、爪牙之将比之历朝,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似乎不必如此感慨。” “西域之地自古以来虽属华夏版图。但叛服不常,甚难驾驭。”康熙喟然叹道,“朕想,西征之役为千古未有之伟业,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谈何容易!猛士、爪牙还是太少啊!”说罢,轻声一笑,又道:“今个儿高兴,不想这些烦心事了。东亭,朕看你几日,似乎有心事,这次来京,不单是为了见见朕吧?” 魏东亭望着康熙模糊不清的面孔,心下暗自钦服康熙用心之工,半晌才叹道:“主子说的何尝不是?奴才得罪了人,在南京有点坐不住,想到北京见主子,得便儿诉诉。”康熙怔着想了移时,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就是你折子上写的,伊桑阿他们?哦……还有——你不必说了,朕心里有数。安心办你的差,万事有朕来做主,朕就你这么一个奶哥哥,岂能轻易让人作践了?”魏东亭听了,不知怎的心中一阵酸热,泪水走珠儿般落下。 康熙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正要回帐,听见东边有人哭泣,正诧异间,魏东亭说道:“这必是张玉祥,他今儿被皇上摘了花翎……”康熙一怔之下,默默踏了荒草,踱了过去,站在抱头饮泣的张玉祥身后,缓缓说道:“张玉祥,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你也去吧!乍逢大变惊悸惶恐,也是人之常情。你向武丹他们几个赔个罪,就说朕说的,待以后有功,一定将花翎挣回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回 康熙帝病宿兴隆店 韩刘氏夜闯 季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锦,即沿黄河两岸,也是杏蕊吐白,但塞北天高气冷,依旧寒气难当。自离古北口第二日,果然变了天,白毛风裹着雪粒、雪片,时而如骤沙狂奔,时而如玉龙柱天,所谓“烟儿炮”就是这模样。康熙因贪程赶路,起居不谨,不想就冒了风寒,头昏身热,懒得动弹。虽有高士奇在身边殷勤照料,无奈过了黑山县,一路俱是荒村小店,饮食医药均不周备,身上高热竟退不下来。把几个扈从大臣急得热锅蚂蚁一般。眼看即将行至隆化镇,众人方松了一口气,高士奇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好歹镇上会有个生药铺的!”明珠听了一笑,索额图揶揄道:“你不是孔子嫡传门生么?怎么忽然又改信了释迦牟尼?”魏东亭也笑道:“放心吧,隆化镇我来过,有两家生药铺呢!” “所谓病急乱投医,也是人之常情。”高士奇放了心,在马上笑着对索额图道,“我只怕主子转了伤寒,到奉天又要谒祖陵、又要见蒙古王公,怕吃不消,再落下个残疾,就是不黜落我,我的面子往那儿搁呢?”索额图埋怨道:“过喀喇沁左旗大营,狼瞫怎样留主子来?偏你们几个一声不吭,由着皇上性子来!”说话间,魏东亭将嘴一努,笑道:“不必说这些闲话了,这不,隆化镇已经到了!” 隆化镇有一千多户人家,因漫天大雪,街巷上绝少行人,满地爬犁印子,街旁的柈子叠得齐齐整整,一垛接着一垛。因天已黄昏,只沿街几家干店门口,各自站着伙计,手里打着西瓜灯,缩着脖子跺着脚迎候客人。照武丹的意思,就镇边随便找一家客店先住下再说,但魏东亭因陪康熙住店遇过刺客,格外小心,挑了又挑,方在镇中心房舍密集的地方找着一家叫“兴隆”的百年老店打尖儿歇下。高士奇自张罗着开方抓药、煎好尝过,服侍康熙服了安睡,眼见康熙吃过药安贴入眠,才放心出了上房。因见魏东亭兀立在檐下,便笑道:“这会儿能有什么事?你也忒过于小心的了!走了一天的路,好歹湿靴子也该换换啊!索老三、老明和武丹都在前堂吃饭,你也去吧!” “小心没过逾的,主子这儿不能没有我们这干玩刀子的。”魏东亭笑道,“武丹和我商议好了,我们轮流在这儿守着,你只管吃你的饭——主子的病不相干吧?” 高士奇心里一阵感动,若论起忠心,这个魏东亭确是头一份,也难怪康熙疼他。因道:“这一剂发表药,准保皇上没事儿。主子身子骨儿结实着呢,哪里就真的病倒了?”说罢自到前边店面儿上来。 这是三间门面的店铺,前边卖饭,后边住店。康熙带的文武侍从、太监、宫人,有三十多人,足摆了六桌。因下雪,老板也不防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虽都是便装打扮,却一个个气宇轩昂,上下分明,便知不是一寻常客人,忙得一头热汗前后照应,因明珠一来就包了全店房间,又命伙计关店门上板儿,不再接客。高士奇进来,也不理会太监,只向武丹一桌点了点头,便径向上首明珠、索额图席上去,打横儿坐了。明珠见店中有杂人,低声问道:“主子用过药了?” “用过了,安生睡了,这一夜出汗,明日病就去一半儿!”高士奇端起一碗热黄酒,咕咕灌了半碗,一天寒气驱散干净,脸上泛出红光,看那菜都十分油腻,只拣了一片海蜇品嚼着,呵呵笑道:“明儿主子不见好,你们只管啐我!”索额图知他风趣,便想逗他说笑解闷儿,因笑道:“休说大话,医生得急病死到病人家,这种事儿我都见过!” 高士奇跷起二郎腿抖着,笑道:“那有什么稀罕!我还见过接生婆生孩子生到产妇家呢!”一语说得满店人哄堂大笑,却听高士奇又道,“老索说的那位郎中兄弟也不陌生,他死了我还做过一篇祭文呢!” “哦?”索额图啜着黄酒道,“必有绝妙的好辞,何妨诵一诵,让我们饱一饱耳福呢?”明珠也觉乏累,想取笑儿,便也撺掇着高士奇诵背祭文。 高士奇受逼不过,沉吟良久,方道:“文章做得有伤阴骘,本是少年习作,不肯献丑,你们既这么虔诚,就择其要背一段请教。”又想了想,方朗声诵道: 公少读书不成,蒙师谓不可雕之朽木;遂学击剑,五年无割鸡之能;改而从医,十年无人问津。公愤,公疾,公自医,不效,公遂卒。呜呼!公之卒也,枉死城少冤杀病鬼,虎狼之药无肆虐之所,则公虽死,造福于病家多矣…… 这篇奇文尚未“背”完,众人已是笑倒了一片,高士奇待再续尾声时,却听店外挝门声响,一个伙计忙过去,闪开门缝儿,打量着来人说道:“抱歉得很,小店已经客满,请西头去,那边蔡家老店还有空房子。”“放你娘的虚屁!”一个老太太的声气骂道,“我们就住在蔡家老店,那边不开火,到这买饭吃,明白么?也没见哪里有你这号伙计,大雪天把人堵在门外头说话的!”说着一挤身子已走了进来,顺手又扯进一个年轻小伙子,打落身上的团团积雪,才大大方方向明珠这一桌坐了,弄得众人默不言声都向这边瞧。那年轻人却甚腼腆,低头坐着不言声,老太太将二两一锭银放在桌上,大声说道:“打一斤黄酒,烫热一点,一个黄焖鸡、两碗口蘑汤、两碗水过米饭——你愣什么,我们的银子不够?” 那伙计有心刁难,拿起银子仔细一看,是九八成色的“真圆系”银饼,已夹去了半块,剪脚还微微发白,实在无可挑剔,因笑道:“老太太,不是不肯支应您,店里夹剪坏了,你去兑了钱来使,怎么样?”“不要你找还!”旁边默坐着的小伙子忍不住,忽然抬起头大声说道。一转脸,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对,顿时大吃一惊。 “你——”小伙子盯着高士奇,嗫嚅了一下说道,“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这才仔细打量他,见他穿一件绛红宁绸羊皮大氅,脚下着一双高腰牛皮靴,一顶出风毛羔皮大帽压得低低的,秀目细眉,嘴角微吊,两颊还有一对深深酒窝,虽是有些面熟,一时竟寻思不来何处见过面。正蹙眉沉思时,老太太突然说道:“高相公,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黄粱梦的老婆子了?” “韩刘氏!”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这小伙子必是土谢图汗的女儿,和陈潢要好过的阿秀了!他“刷”地站起身来,对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伙计说道:“你快滚吧!这两个人是我们一起儿的——老太太,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来的呗!”韩刘氏得意地笑道,“春和去了他大伯家,在杭州学生意,着实惦记着你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岁多了,取名儿就叫韩慕高!” 众人此时都听得愣了神,高士奇因见大家诧异,便将自己进京途中医救韩春和的事讲了个大概,只隐去了自己坐花轿营救周姑娘和阿秀的身世。这两件事,一件关乎自己名声,一件关乎国政,都是不便多说的。当下众人说笑吃饭毕,高士奇便命人将自己里间屋收拾出来,让韩刘氏“母子”住,自己竟住了外间,他又到上房探视了一下康熙,因见康熙满头大汗,睡得沉沉的,才踅回来见韩刘氏和阿秀。 “高先生,人都说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实是个傻子!”韩刘氏坐在暖暖的热炕上,听听外边人声已静,只有呼呼的风卷着大雪落地的沙沙声,方慢吞吞说道,“你知道么,住在天王庙的那个金和尚,竟是个贼和尚!” 高士奇看看韩刘氏和阿秀惨然色变的面容,追忆着自己落魄住庙的情景,身上一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们去后不久,老天爷就下起连阴雨,”韩刘氏啜着茶,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这一刹那,高士奇突然觉得,这个韩刘氏年轻时一定是个美貌绝伦的女郎。他点点头,用火筷子拨着炭盆,听老太太继续说道,“我家后园有座孤坟,你是知道的,我打山东搬去,立起宅子就没动它,原想一个无主野坟,暴尸露骨的,也是罪过。因天下雨,谁知那坟就塌了个大洞,雨水一个劲地往里灌。我见总也灌不满,心里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坟上那棵大杨树放倒了,想掘开看看,埋的什么东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给他挪个地方儿,省得在水里受罪不安。” “您掘开了?”高士奇问道,“里头埋的什么?” 阿秀没言声,从袖子里取出棒子大一个东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颗祖母绿。在烛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里放出绿幽幽的光! “就是这个,还有猫眼睛、红宝石,装了一匣子。”韩刘氏喟然说道,“其余几个箱子沉得很,搬不动,我也没敢动,大约是金砖银元宝……”高士奇兴奋得有点喘不过气,瞪着眼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才知道,大树一锯,就给金和尚报了信儿。”韩刘氏道,“我虽没见识,也知道园后埋着这一库金银,是个惹祸的根儿。这种事既不敢打听,也不能露风声,第三日早晨我就带了阿秀、儿子和媳妇抱着孙子出了门,只给家里人说要去武当山金顶,给祖师爷进香。绕了个大弯子,到晚间才悄悄躲进黄粱梦周亲家家,想看看风色再作打算。 “一连半个月没动静。我心想这必是前明哪家财主,兵荒马乱时埋的,后来人一死,变成没主儿的财。正想着回去,那天晚上半夜里,我的那个管家马贵,失急慌张地跑到周家,说金和尚、于一士带了百十个大汉,都是山东口音,先说要借宿,言语不合就动了手,家人叫他杀了三个。请亲家拿主张。 “我的那个亲家你也晓得是个老火爆性子,一听就上了火,当下点起家人就要过去厮杀。我在屏风后头听着不对,就出来了。倒把马贵吓了一个怔,说:‘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么?’” “我说:‘马贵,你回去对姓金的说,人人都知道我去武当,匣子我带走了,要匣子没有,要命一条!其余的随他搬、任他拿。临洺关就几十个驿兵,离邯郸又很远,凭亲家的这点子人,还不是蛾子扑火?等马贵回去,这边的人也出去,远远在黑地里筛锣擂鼓喊叫,把他们吓跑算完!” “就这样,没半个时辰。金和尚、于一士忙着弄走了那几箱金银,也没再杀人,临走点了一把火,又碰着下雨,火也没烧起来。”韩刘氏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 高士奇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招惹这么大的事,要放别人身上,还不知怎么样呢!你真是一点亏也吃不起的人!后来你们没有回去么?”阿秀说道:“我倒说是回去的,妈妈讲这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安全之地,就把宅子让给了周员外。” “金和尚不死,我这辈子也难得安生了。”韩刘氏笑道,“我就那么笨,守在家里等他来杀?想想没办法,就带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里。他二伯是个生意人,二嫂子眼里又不容人,想着我是败了家产投奔他们的,有事没事,丢勺子敲锅,指桑骂槐地数落人。我原不是穷,是富极避仇的,哪里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骆马湖镇的一处绸缎铺子原字号盘买过来,叫儿子媳妇有个安身处,因闺女急着想见万岁爷,就带着她一道出来,竟似闯江湖一般儿的了!”说罢抿嘴而笑。 高士奇听了格格一笑,说道:“也亏了你是个智多星,要换了别的妇道人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你虽是轻描淡写,据我想来,实在也是惊心动魄。秀格格,你急着见皇上,还是为请兵报仇么?” “皇上如今在哪儿?”阿秀目光一闪,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高士奇说着,看了看外头上房的灯光,又低声道,“皇上这次奉天之行,明面儿上说是为谒祖陵,其实更要紧的是大会蒙古王公,这里头的文章妇人女子难以尽知啊!秀格格,恕我直言,这次来会的王公,有车臣汗、有葛尔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笼络,你公然露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听了冷笑一声,说道:“有仇人也有亲人嘛!我的叔叔温都尔汗也要来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们,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着大家见面时来一场热闹的,只怕你还后悔不及呢!”高士奇一愣,愕然说道:“你怎么全知道?真了不得,温都尔汗要来,我还不晓得呢!怪不得陈潢这小子没缘分,你竟是个神仙!”阿秀见他说话轻狂,坐直了身子说道:“高先生自重,别忘了彼此身份。” “是,格格教训的是!”高士奇脸一红,一欠身,讪讪笑道,“士奇因和天一是湖海故旧,说话就忘了情——不知后来你们又见着天一不曾?”韩刘氏见阿秀别转了脸不答,遂叹道:“这是前世结的冤孽,人再没法子的!从杭州坐船去骆马湖,倒是路过清江,我看着闺女脸色白得纸一样,也劝过不如下船去见见陈先生。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掉着泪摇头,只是不肯。后来在骆马湖,听说靳大人因萧家渡决了口被参,朝廷派钦差把靳大人和陈先生锁到北京,阿秀才发了慌,急着要上北京,谁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讹传……唉……”说至此,三个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日,眼泪还是无声地淌了出来。高士奇一也无可安慰,便告辞出来。这一夜里外间烛光辉煌,谁也没有入眠。(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回 惊艳色天子收汗女 论食谱宰辅 康熙直睡到辰末时牌方醒过来。高士奇早就进来侍候在炕边,见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见好,忙捧来一碗鲜奶,让康熙躺在床上喝了。待索额图和明珠请安出去,高士奇方缓缓将土谢图汗女阿秀昨夜来店的情形一长一短禀了康熙,说道:“请主子旨意,这事儿如何安顿?” “真的?”康熙两手一撑坐了起来,“为什么不早奏朕?” 高士奇赔笑道:“一来皇上龙体欠安,睡得正香,奴才怎好打扰?二来这雪不停,也走不得路,奴才想着这又不是军情急报……” “传她们来见!”康熙一边说,一边起身,头上戴了六合一统红绒结顶的缎冠,将一件猞猁狲皮褂子套上。高士奇命李德全他们将炕上炕下收拾齐整,便听门外阿秀的声气,莺声燕语般说道:“您恭谨的奴婢土谢图秀,请见博格达汗主子!”接着,门帘一响,阿秀和韩刘氏已一前一后进来行礼。 人方进屋,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香传了过来,康熙顿觉眼前一亮。高士奇也觉惊讶,原来阿秀已脱去外头旗装,俨然是个地地道道的蒙古女郎——葱绿长袍镶上水红边儿,腰间元色带子上结着杏黄缨络,缀着一粒晶莹闪光的祖母绿宝石,皓腕翠镯,秋波流眄,洛神出水般艳丽惊人!康熙不禁暗想:“异域边荒之地竟有如此出众的绝色!”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阿秀哽咽失声,悲凄地啼哭起来。康熙想她身为汗格格,父亡家败,流落至此,也不禁伤心。刚想抚慰几句,阿秀抬起泪光闪闪的脸,呜咽着,叽里咕噜用蒙语诉说起来。精明强干的韩刘氏和博学多才的高士奇顿时都成了聋子。康熙凝神听了半晌,点头微笑道:“格格请起来说话,老人家也起来,赐座!”他不住上下打量着阿秀,黑黑的瞳仁放着柔和的光,显然阿秀的美貌弄得他有点意马心猿。 “谢博格达汗!”阿秀一边叩头起身,一边继续用蒙语说道,“我的父王土谢图汗和叔王温都尔汗自幼训诲我,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雄鹰,博格达汗是栖集苍鹰的高山;广阔的草原上无尽的牛羊,是巍巍博格达汗峻岭旁的白云……我们世世代代托中华大汗的荫庇,就像春天的草离不开太阳……”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康熙,毫无羞怯之色,看得康熙脸上一阵阵发热。 “阿秀,听说你汉语讲得很好,还是用汉语吧。朕身体不适,不能再劳神。”康熙含笑温声说道,“称颂是不必的了。自我朝龙兴,抚有万方,蒙古与我满族最是亲近的。朕的祖母就是蒙族,咱们是一家人!” “既然如此,”阿秀在椅上躬身行礼,口风一转,朗声问道,“奴婢斗胆请问,博格达汗为什么要接受叛臣葛尔丹的贡礼?我的父王、叔王竭尽全力在蒙古抗御罗刹的进攻,牵制了他们的骑兵不能全力进攻雅克萨和黑龙江地域,葛尔丹勾结罗刹掠我家园,博格达汗为何坐视不理?” 高士奇听着,吓了一跳,这种先扬后抑的文章只有大才子手笔才做得出来,孰料一个蛮夷女子竟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而且恰在康熙说了“一家人”之后,真如当头棒喝一般有力。他紧张地思索着,悄悄儿看看康熙脸色。 康熙先是一怔,顿了一下,将奶杯向桌子一放,突然纵声大笑:“你责得好!果然厉害!但你须知,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不能一齐都办。康熙十七年你逃亡来京,当时有两千二百名葛尔丹贡使遍布京城,耳目众多,礼部不敢接见你,这在情理之中。你来请兵,但兵都在湘湖一带与吴三桂残部决战,朕虽有心接济,奈力不从心,倒叫你受了这么大委屈,朕这里谢罪了!”说罢起身一揖。阿秀忙道:“奴婢不敢生受博格达汗的礼!”说罢起身蹲了三个万福,“但不知主子何时能兴兵复我家园?主子只要还记得我们,肯出兵报仇,阿秀九死余生,就结草衔环相报,也是情愿的……”康熙甜甜一笑,起身自斟了一杯茶递给阿秀,手指只作无意间抚了一下她的手腕,阿秀登时绯红了脸。康熙若无其事地坐回去,说道:“这结草衔环,那是没影儿的事。但即便你不来请兵,大约西部兴军的日子也不远了,瞧着你的分上,朕将亲率三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灭此恶奴!”他忍不住用眼睃着阿秀,亲切地问道,“只你将作如何打算呢?跟朕到北京去吧?或居宫禁,或赐宅外住,一应供俸与公主相同,怎么样?” 阿秀低垂了头,弄着衣带半晌没说话。女孩儿在一些事上,有特殊的敏感,她早已从康熙目光言语行动上看出了题外的意思。康熙仪表堂堂,颀身玉立,除了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细白麻子,并无破相之处,外人瞧着,与阿秀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高士奇、韩刘氏都是人精,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二人不由对眼儿一瞧,又忙回避开来。阿秀不知怎的,倏地又想起黑瘦精干、双眸炯炯的陈潢,心里一酸便拿袖子拭泪。 “是舍不得你的这位汉族老妈妈吧?”康熙哪里知道其中若干委曲事故?一笑说道,“这算不了什么。朕自孙阿姆去后,身边也缺一个随从嬷嬷。在京没事,你自然还和她在一处,闲时陪着老佛爷说说古记儿解闷,不也很好?” “唉!我的好主子万岁爷,”刹那间韩刘氏已拿定了主意。她也觉得康熙比那个干瘦的陈潢好得多,遂在旁啧啧称赞道,“您这么惜老怜贫、体恤下人,竟叫我老婆子没话说……头几年闹圈地,我那死老头子想不开,气得一伸腿去了,地也叫人家圈了,我才逃到直隶——鳌中堂兵山将海,不几年就叫您一锅烩成了红螃蟹!吴三桂那下流种子,阿鼻地狱盛不下的挨刀鬼闹翻了十一省。咱们小户人家天天惊、夜夜怕,谁想报应只几年就来了!哎呀呀,不是我老婆子说狂话,打从盘古开天地,哪里寻这么圣明的真龙天子呢!……”她连感带叹,又说又赞,说得康熙心里热烘烘、暖融融的,一边笑一边点头。 高士奇也笑着凑趣儿道:“秀格格天生丽质,又熟知西域风土人情、地理形势,跟着主子那是再好不过!这个韩妈妈是个智多星,主子又爱微服私访,身边有这么个给事中,就是奴才们一时照应不到的,也都面面俱到了!”他看看阿秀脸色,并无厌弃之色,知道事有八九成,又道:“主子若是没别的差使,奴才和韩刘氏也好退下了。秀格格知道不少东蒙古诸王和葛尔丹来往的情形。得一一奏陈。只主子病尚未痊,敬请不必过于劳神……”说罢和韩刘氏一齐辞了出来。 在隆化镇过三日之后,康熙方又启驾东行,不两日,便到了满洲“龙兴”之地盛京。 盛京原名沈阳。明代称为辽州卫,因满族兴盛、窥视中原,此地最为要冲,所以天命辛酉年清太祖占领沈阳,即将都城迁建于此,顺治年间改名为奉天府,变成十八行省之一。这是从明洪武年间便开始经营的军事重镇,十里之围、墙高三丈,四面共开八门,小东门小西门各置钟鼓楼一座。天聪年间所建皇宫坐落其中,却是仿明紫禁城规制,虽略简些,却也龙楼凤阙,气象蔚为壮观。 车驾来至城外,天还在飘着零星雪花。奉天古城树木萧森、坚冰封地。黑黝黝的雉堞矗得老高,护城河冻得镜面一样。 康熙坐在车中,隔玻璃望着这座雪中坚城,乍然间想起祖宗缔造社稷的艰难和今日中原物华文明小有成就,兴奋得不能自已,遂一掀毡帘,命武丹:“备马,朕要骑马接见迎候臣子!”高士奇就在旁边,忙攀辕笑道:“主子,使不得,天太冷,你身子才好,冒不得风寒!”康熙已经下了车,一边上马一边说道:“朕不想叫下头官员瞧着像个守成皇帝,文质彬彬的。昔年太祖爷就是在这里颁出‘七大恨’诏书,才夺了中原天下,朕虽不及祖宗,连这点志气也没得?朕这叫荣归故里——不听霸王说过,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魏东亭听了一笑,忙命侍卫取来一件明黄团龙中毛的貂皮龙褂,上前给康熙着上,说道:“主子这话,倘伍先生在此,一定要驳回的。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马上皇帝未必就好。再说主子回来,原是为敬奉祖宗、调度军事,又不是秉烛夜游,及时行乐而来!依着奴才见识,依旧端坐轿车,只敞开前边毡帘。大臣官轿一律不用,随侍左右,秀格格的轿子远远跟着,岂不妥当?”康熙只好笑着又上了轿,说道:“魏东亭说话乖滑——还是给朕留着体面。怕还有难听的没说吧?范增就曾骂项羽‘沐猴而冠’,你道朕不知道么?”武丹等人忙催车行进,早见奉天西门外接驾官员黑鸦鸦地站了一片。 奉天将军巴海接到前站狼瞫的滚单,早三天已搭好了芦棚,驿站快马通知今日午牌圣驾入城,他一大早便率城中百官并已到的蒙古王公出郭迎迓,在冰天雪地里直等了两个多时辰。官员们呼着白气,冻得将脚跺得一片山响。正眼巴巴望着,远远瞭见黄伞羽盖飘飘摇摇而来,巴海忙命:“鸣炮奏乐,文武官员跪接!”一时间黄钟大吕、丝竹旱雷大作,礼炮声中三百余名四品以上文官武将一齐跪地叩头山呼:“我皇万岁,万万岁!”巴海“叭”地一甩马蹄袖,跪前一步道:“奴才巴海率阖城文武恭迎万岁!给万岁请安!” 康熙由索额图和明珠虚扶着下了车,轻轻跺了跺脚,扫视一眼众人,良久方道:“朕安!各卿请起,朕这是回家么,不要拘那么多的礼数。传旨盛京各有司衙门照旧办差,不要只顾来供奉朕——怎么不见周培公,来了么?” “回万岁的话!”巴海忙道,“周培公自去岁腊月,又添了无名热病,至今卧床不起,万岁爷驾幸奉天,奴才不曾知会他。” 康熙听了默然点头,一阵寒风袭来,才觉得自己有些忘神,遂笑道:“大冷的天儿,难为你们迎候。朕在此一切供张自带的齐全,大家不必劳神。”周培公是他默定西征主将,病倒不能接驾,康熙有些怅然。当下便启驾入城,在太祖故宫勤政殿安歇了。诸如驻跸关防,亲慰关外元勋旧戚,接见蒙古王公、故老绅耆、荣养病休功臣的名单、时辰,自有明珠、索额图、高士奇等妥为安排不提。 次日祭过昭陵,回宫已是申末时分。天上碎雪纷纷扬扬转又增大。康熙在勤政殿匆匆进了晚膳,将奶酪、蒸羊羔送进去赏了阿秀,余下的赐了近臣侍卫们。勤政殿地龙、火墙炭火熊熊,室外天寒地冻,殿里人人热得身上发燥。康熙半躺在大引枕上,微笑着看武丹一干人狼吞虎咽,因见高士奇只吃了两个饽饽,在火锅里拣了几块豆腐吃了便停箸问道:“你怎么了?关外饭菜不适口么?” “奴才文弱书生,怎比得了虎臣、武丹虎狼之士?”高士奇忙笑道,“奴才惜福爱身,摄食是有讲究的,总不离熟、热、软、素、少——两晋士族清谈误国,只饮食五字真诀合乎养生之道。” “哦?”康熙笑道,“愿闻其详!” 高士奇微笑着说道:“凡物不可用生,自燧人氏时人们已经懂得了:胃气畏寒,冷物不易克化,须用人体自热来温,岂不受害?山珍海味,人都说快口畅腹,据奴才愚见,快口诚然,畅腹却未必。上古人以游猎为生,岂少了肉食?那神农为什么还要尝百草、育五谷呢?食谷者生、肉食者鄙,六祖慧能便专拣肉边菜吃,这食素之一道,其妙处富贵人难知啊!” “高先生这话奴才却不省得!”武丹淋淋漓漓提了半只金华火腿,一边大嚼,一边说道,“大碗酒喝他娘,大块肉吃他娘,才有气力给主子卖命!”一句话说得众人大笑不止。魏东亭便道:“古人也说过‘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你怎么反倒劝人少吃?”高士奇笑道:“少食安胃,胃荣则脾顺,脾顺则肝舒,肝舒则心明神清。虎臣不通内经素问,不知金匮要略,其中深理,焉能一言而尽?” 康熙见大家饭饱,欠身坐了起来笑道:“高士奇不要说嘴了,陪朕出宫走走,回来后把你方才这番高论拟出一道诏谕来朕看。” 众人正听高士奇议论风发,权作消食佐餐,没想到康熙竟然叫拿这些个话出来拟旨,一时都愣了。高士奇见康熙不像开玩笑,忙起身道:“皇上莫非……要诏谕天下少食养身?这使不得的!” “你也忒小看朕了!”康熙大笑道,“晋惠帝时民间饿死了人,他还问‘何不食肉糜’?如今虽略好些,也晓得民间百姓薄粥白薯难得一饱,反去劝他们‘熟热软素少’?真个成千古笑话了——这道诏谕下给在奉天荣养的功臣勋旧。他们人关时立了汗血功劳,如今告老还乡,有的是钱,却只晓得胡吃海喝,不懂养身之道。这几年亡故病废的也太多了,怕也与此有关?教他们懂一点医道,延年益寿。国家有事还可咨询,岂不甚好?”说着便命,“外头天冷得很,取朕的貂褂来!”李德全忙连声答应着,进内取出一件蓝红绸面儿的貂皮褂来替康熙着上。还要加披貂皮大氅时,康熙却摆手示意不用,又将一双青缎毡里皂靴套上,由李德全系着腰带,转脸吩咐道:“走吧!” “主子,这早晚天将黑了,老大的雪,又刮着风……”魏东亭佩上了剑,小心翼翼地躬身赔笑道,“就是有事,明儿再办不成么?”康熙顿了一下,说道:“明儿接见蒙古王公,朕已叫人传旨,将黑龙江、雅克萨一带的木图【注释1】都摆齐了,还要和巴海议军务,一天都未必办下来呢!这大长的夜,呆在这儿没事干,多着急呀!走吧,带你们去见个熟人。”魏东亭知道劝也无益,笑道:“奴才在奉天哪来的熟人?主子去哪儿,奴才们跟着侍候就是了。” 出了勤政殿,才知道外头已经黑定。空寂的宫院已是玻璃世界、玉砌乾坤,大雪兀自不住地飘舞翻飞。巴海职在宿卫,自在宫门外朝房侍候,正闷得无聊,见康熙的驮轿出来,忙叩车问道:“天这么晚了,外头雪大路滑,皇上还出宫么?”康熙一掀毡帘,探出身子笑道:“朕这里不用你侍候。科尔沁王来了没有?” “回万岁!”巴海说话声如洪钟,带着金属的颤音,“科尔沁王在驿馆。万岁要叫他陪驾么?” “不用。”康熙沉吟道,“你去传旨,今夜朕要见他,叫他在勤政殿等着——另外找个小校带朕去周培公衙门,你就回府,预备着明日考较你的军务,仔细着应对了!”说罢放了帘子便命驱车前进。巴海连声答应着,忙派人带路,又传令城中戒严,着人带了将军府亲兵随车保护,自去驿馆传旨了。 【注释1】木图:木制军用沙盘。(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回 康熙帝夜访小周郎 高江村拙诊 周培公的提督署设在小西门内,黑沉沉一大片,三楹朱红大门两边各悬一盏栲栳大的竹篾灯,映得照壁前积雪一片通红,却是阒无人迹,大门外沿街立着十几根桩子,却不知做什么用。康熙下车左顾右盼,正奇怪何以连个守门的也没有,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猛喝:“哪个衙门的!到这里有什么事?”康熙骇得一震,细看时,挨墙的“木桩子”全都是提督府的戈什哈,帽子衣服上落了老厚的雪,居然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魏东亭却早已瞧见,笑着正要答话,康熙说道:“哦,我们是北京来的御前侍卫,和培公是故交知友。听说他有病,特来造访。” “请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禀。”戈什哈迟疑地说道,“军门病得厉害,未必能见外客呢!”说罢去了。不一时,里头中军护领从仪门迎出来,向康熙打一躬,将手一让,说道:“侍卫大人见谅,周军门卧病,实在不能亲迎,请移步入内……” 君臣十几人跟着中军护领踏雪而入。衙门内的风却小得多,偌大的提督府雪落沙沙,十分幽静。方折过花厅,却听书房细如游丝的叮咚琴音隐隐传来。隔着雪幕望去,一个身材清癯的侧身人影映在窗纸上,正在抚弦勾抹,看去十分费力。那中军护领正要进去通报,却被康熙一把扯住,笑道:“我与培公非泛泛之交,不要扰了他的清兴!”便在廊下立了静听,魏东亭一干人却不敢避雪,只在天井肃立侍候。 须臾,琴音变得十分激越,似裂石破冰,千军交锋,又似狂风卷地,康熙觉得浑身的热血在奔涌,在鼓荡。突然,琴音一转,犹如寒泉滴水,幽咽凄凉,周培公口内微吟道: 琴音人音兮两俱渺茫, 桐焦凤尾兮丝弦空张。 千里流沙兮昔日凌霄, 可奈絮落兮东风不扬! 白水芦荻兮一碧无情, 扁舟一去兮惟余怅惘。 司命昏昏兮遗我奇数, 对烛闲哦兮慰我永伤…… “悲哉!郁结之气乃至于此!”康熙禁不住长叹一声,“周培公何事如此伤情?” 周培公按了弦,轻咳一声,对窗外说道:“君真知音,是哪位仁兄?请进。” 康熙一脚踏进门内,不禁愣住了。这是两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简朴的书房。红松木架上放着一叠叠书卷,壁上悬着一口龙泉宝剑,墙角一只美人耸肩瓶中插着孔雀翎和野鸡毛掸子,挨着书架绳床上坐着周培公,横琴在怀斜坐对灯,却是黑帕缠头、面白气弱,病骨支离委顿不堪。乍见之下,康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就是湘鄂会馆诗压群英、誓师南苑、斩兵压阵、北取察哈尔、西捣甘肃、舌战平凉的青年儒将周培公么? 一股寒风卷着雪花袭进书房。康熙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周培公忘情之间,恍惚中一眼瞧见康熙,如被电击一样身上一抖,目光熠然闪亮,惊呼道:“啊,是——皇上!”竟一腾身跃下床来,俯伏着连连叩头,颤声道:“奴才周培公恭请圣安!不知皇上驾临寒邸,这……这实在……” “这有什么?”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了他,笑着说道,“朕来奉天两天了,听说你有病,特来瞧瞧——到底怎么样?你还坐回去,天冷得很……”周培公谢了恩,方艰难地爬起来坐了回去,扯一件锦袍穿好了。康熙一时没说话,背着手看墙上的字,只见上头写着: 栽松不难邀风 植花亦可赏月 有书即能忘忧 移樽且为去愁 一笔柳体字,写得酣畅淋漓。康熙点了点头,见案头放着一叠文稿,拿起来翻着,说道:“你的字写得很耐看——嗯,《古今图书集成》!还没有完稿,是你写的么?” “回皇上的话。”周培公欠身说道,“奴才幼年倒有著书之志。自康熙九年得蒙圣恩,统兵出将,早已投笔,不作此想,也写不来这样的书——这是陈梦雷的手稿,拿来让奴才看的。”康熙点头笑道:“陈梦雷才学并不下于李光地。因蜡丸案谪居来此,想不到你们竟是朋友。朕原想过二年召他回京的,不想事多就忘了。他安心著书,这很好嘛。”周培公淡淡一笑,说道:“据奴才看,陈梦雷人品一也好。但只他的案子不得明白,也是造化不济,没法子的事。” 康熙不想沿这个题目再说下去,见戈什哈端来了手炉,抱在手上暖着,问道:“朕赐你的老山参用了么?巴海前有奏折,说你有病,看来这症候竟是不轻——高士奇,你也进来!”说罢,自坐在安乐椅上。 周培公目光幽幽地望着红烛,已是盈盈欲泪。当年他潦倒京师衣食无着,困难中得到贫女阿琐的馈赠接济,恩重情深,铭刻肺腑,不料班师荣归,明珠竟大做手脚,阿琐琵琶别抱,竟嫁了个五十多岁的何桂柱。病因虽由此起,却还不至病入膏肓。他带兵在外,又是有名的儒将,本抱定了大丈夫立功边廷、马革裹尸的志向,孰料来了奉天后,由于水土不服,便病倒了。再加上*首领索额图不住地加饷增兵,几次来信让他“为小主子保重身体”,暗示要他上船。周培公一向以国事为重,忧谗畏讥,如何敢趟这汪浑水?但若不答应,太子有朝一日登极,更是不得了的事,进退维谷,忧惧交加,居然一病不起。听康熙如此关怀,周培公心中一阵感激,微微叹道:“奴才犬马之疾,承蒙主上赐药视疾,虽化尘泥不敢忘怀。奴才幼年本就羸弱,受命征讨,不堪鞍马劳顿,又加之不善调养,遂致病人沉疴。奴才亦略知医道,一时三刻间虽不致死去,但痊愈已属无望,怕拖累别人,连妻室也未娶。”说至此,周培公心中一酸,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微笑道:“束发受教即知君于立命之道,奴才以一介微末,与英主际会风云,立功疆场,效命国家,假若当日死在平凉,又有何憾?生死有命不足挂怀,但培公尚有心愿未了,愿披肝沥胆为皇上陈之!” 康熙专注地谛听着,见培公一片真情,不禁潸然泪下,掩饰着揉了揉眼,笑道:“痴人!何必如此自怨自艾,倒像个薄命红颜!”周培公缓缓说道:“自古薄命的岂止红颜?周之颜渊、汉之贾谊,三十三年韶华付梦。奴才不敢妄比先贤,徒长犬齿三十有五,比起他们已很知足了。”康熙沉思良久,突然爽朗地一笑,说道:“不说这些话了,待会儿高士奇给你看脉,治好了,朕再驳你这不经之谈——且说说你有何心愿?” “这位想必是高先生了,”周培公转脸看着正在出神的高士奇说道,“奴才此奏原不足为外人道,但江村乃圣上心腹,奴才就斗胆直言了!” 高士奇一直在想着如何为周培公治病。凭他的直觉,周培公是那种最难料理的病人,劝不动,哄不了;既说懂医道,医道也就浅不了。正没奈何时,却听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忙道:“培公快人快语,江村不奉圣命决不传第二人!虽然如此,奴才还是告退为好。” “不必了。”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培公但言无妨。” “准葛尔是当前国家心腹大患!”周培公提足了精神,脸色泛上潮红,从架上抽出一份地图,仔细展开了,用手指着说道,“罗刹国狼子野心,与葛尔丹勾结极深,东北扰边、西北策反,看似两件事,其实搅在一起。罗刹国新君彼得乃当世奸雄,对葛尔丹又打又拉,在我东北骚扰却不遗余力。葛尔丹借罗刹势力,意在割据,却不知罗刹国用他两边取利,我军击东,则西应;击西则无力东顾。彼得这一手不可谓不辣!” “嗯!”康熙说道,“说的是。不过朕也不是好惹的!” “当然!”周培公说道,“奴才看了邸报,用施琅为将东取台湾,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台湾的事用不了多少时日。但台湾事后,主上用兵何处?是东北,还是西北?”康熙想了想说道:“先敲掉葛尔丹,罗刹便无内应了,黑龙江这边他们也就会老实点!”“皇上圣明!”周培公又激动又钦佩,忙称赞道,“奴才深思过数年,皇上一口便说出来!” 其实康熙也是深思了几年。西北势态的严重他早就一清二楚,但是其中繁复的情由却不太清楚。怔了好一会儿,康熙方问道:“准葛尔情形大略如何?你讲讲。” 周培公将发辫轻轻甩到脑后,翻起马蹄袖,又点燃了一支蜡烛放在地图边,用手指画着道:“准葛尔为元代斡亦刺后裔,西蒙古厄鲁特五部之一。”周培公微笑着,神情一点也不像个身染沉疴的人,“其地北据天山,南接伊犁,西连巴尔喀什。楚河、拉斯河横流其中。敕勒歌中所谓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就是指的这万里膏腴之地!西周穆王曾驾临其地,自前汉年间已属中国版图……”周培公口似悬河,滔滔不绝,目光闪烁着,显得神清气闲。自历史沿革及葛尔丹诸部间丝罗藤缠的关系,侃侃言来条理十分清晰。高士奇一边听,心下暗自钦服:“说他骂死过人我还不信,真个好口才,好心计!熊赐履曾再三推荐飞扬古为将,怪不得主上却只一心用他!” 康熙一手托着下巴据案而坐,边听边点头,不住地“嗯”着。待周培公将准葛尔的大略形势说完,方道:“朕看葛尔丹这人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又据此要津,倒真是劲敌!”周培公微微摇头,轻声道:“主上英明,洞鉴万里,却错看了这个葛尔丹!”高士奇吃了一惊,不禁瞟了一眼周培公,自他入上书房,还没听说有哪个臣子敢当面说康熙“错看”了人的。康熙却毫不理会,身子一倾,盯着周培公道:“你说细点!他擅自灭掉喀尔喀三部,却又修表称臣入贡;说是请和,又与罗刹明来暗往;与罗刹勾结,也是这般闪烁,既与罗刹修好,却又似存有戒心,难道不是反复无常?” “葛尔丹绝非反复无常之人。”周培公正视着康熙的目光,断然说道,“他用的是战国合纵之计!” “合纵!” 周培公一笑:“也就是远交近攻之计。他在临近准葛尔的西蒙古大打出手,凶残无比,却将一驼一驼的黄金、珍玩送给漠南漠北诸王公。他遣使来京进贡,卑词称臣,却一举吃掉喀尔喀三部,打掉了皇上西部屏障。他卑躬屈膝侍奉罗刹,是为了要火炮、装备,一旦羽翼丰满、爪牙锋利,一定会东下先取内蒙,那时他就要和皇上翻脸了!”康熙想起阿秀说的,葛尔丹就在准葛尔掘金矿,送了科尔沁王五万余两,不禁心中一动,今晚回去就要询问此事。正要说话,高士奇笑道:“如今战国已去两千余载,情势大不一样。皇上乃天下共主,九州划一,政出一门,怎么能和当日六国乌合之众相比?”周培公目光灼灼,说道:“葛尔丹失算之处正在于此。” 康熙点头道:“‘三藩’之乱,朕没有亲征。一旦与葛尔丹交战,朕要亲统三军和他会猎!” “奴才以为皇上亲征,最要紧的是督粮。”周培公说得有些兴奋,用手拍着地图道,“天山南北两路,有富八城、穷八城之说:北自乌鲁木齐以西,南自阿克苏以西,土沃泉甘物产丰殷,此乃所谓‘富八城’;自乌鲁木齐向东四城地势高寒、山溪多平川少,哈密之南向西四城地热褊狭,多是戈壁瀚海,谓之‘穷八城’。主上若能确保我军用粮,命一上将切断葛尔丹西归富八城之路,敌之粮道即断,即便不战,饿也将葛尔丹饿垮了!” 康熙听了沉吟道:“培公,你看谁可为主将?索额图如何?” 周培公默然良久,谨慎地选择着词儿说道:“索相职在中枢,统军前敌,臣无把握。” “那么巴海呢?” “不成。”周培公毫不犹豫地说道,“巴海在奉天与罗刹周旋多年,不宜弃长就短。” 康熙又连举了五六个将军,周培公都觉得不合适,长叹一声道:“惜乎图海,得了中风之疾。”又想了半日,目光霍地一跳,说道,“皇上何不用飞扬古?奴才昔日在京,曾和他日多次论兵,实在是良将,老谋深算,持重有力而且善采众议——这人行!”康熙听周培公和熊赐履意思一致,舒了一口气,说道:“听说他是有名的‘瞌睡虫’,不知是真是假?” 连皇上也知道飞扬古这个绰号,周培公不禁轻声一笑,说道:“有人精明露在外头,也有人深藏不露,自然难逃圣鉴。但奴才请皇上留意,最要紧的还是粮食,我军粮道必须畅通,敌军粮道应千方百计截断,军事即使小有失利也无碍大局。”高士奇道:“培公,你一再说粮,我就不懂,难道中原粮食不足以与葛尔丹相比么?”康熙也觉得周培公太多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周培公。周培公好像有点不知怎样说才好,半晌才道:“高相,粮食得从东南运啊!路这么远,一旦有所不济,便会功败垂成。这件事我想得最多,除了有钦差专办之外,皇上一定得亲自掌握——皇上请看地图,若在延安、榆林、伊克昭等地设卫设厅,卫厅长官不归府县辖治,也不问民政,只管奉皇命筹调应急用粮,如何?”康熙专心致志地随周培公的手指在地图上看着,边听边想,移时,轻轻一拍案,说道:“好!可谓算无遗策!” 周培公的眼神却黯淡下来,喟然叹息一声仿佛用尽了气力,颓然说道:“兵无常法,战无常道,人主统兵也是一样的道理,切盼皇上圣心独运。奴才说的这些肤浅之见,也未必就对,但皇上既然亲征,不能不说是孤注一掷,志在必得,必须缜密行事。譬如说设卫厅筹粮,除了皇上和高相外,其余的人不必让其知晓。免得办粮臣子心有侥幸,彼此推诿,倒误了事。唉!臣真想随主子挥戈西征,以此多余之躯捐于疆场,奈何时运不济,怕是难熬到那一天了!”说着周培公已是凄然泪下,注视着被风吹得一掀一动的窗纸,久久没再言语。 康熙也没有说话,只看了看斜倚在桌旁萎顿不堪的周培公,站起身来走至桌旁,提笔疾书,方大声道:“魏东亭进来!” “奴才在!”满身大雪的魏东亭应声而入,甩袖子打下千儿道:“主子有何旨意?” “你不能在奉天多呆,要尽快赶回江南,这里没有多少事要你办。海关厘金要全部用来买粮。回京后朕再给你旨意!” “喳!”魏东亭忙道,“奴才明日就启程!” “还有,”康熙将纸交给魏东亭,“你绕道北京,传旨给太医院,派最好的医正,带最好的药来为周培公诊疾!” “喳!请示下,带什么药?” “明早你问高士奇,由他来定。”康熙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温和地朝周培公一笑,说道,“朕还有事,得去了,你好生养着,这病必不相干。让高士奇留下,你们谈谈。他也做医,参酌个方儿出来。你是有专奏之权的臣子,要什么东西,只管缮折告诉朕!”说罢,带着侍卫们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高士奇和周培公。大约方才精神耗得太多,周培公显得疲倦,脸上潮红退去,变得蜡一样毫无血色,却还勉强招呼高士奇就坐,又命人看茶。 “你不用张罗照应我,”高士奇自掇了把椅子,坐近了周培公床前,笑嘻嘻说道,“如今你是病人,我是郎中,请诊脉。”周培公摆摆手,说道:“高先生何必客气,我是久仰你的大名了!我的病自己心中有数,治也罢不治也罢,只在两年之内了。”高士奇笑道:“周郎何必英雄气短?你正在英年,往后日子比树叶还稠呢!再说我奉圣命为你诊视,不看脉,怎么交旨呢?”说着便搭脉。 周培公因见他并不在尺关寸上用指,只用二指轻叩手背太素穴,不禁吃了一惊,问道:“先生原来精于太素脉!这在当今已是绝学,先生真是无书不读!”高士奇道:“你能识得这叫太素脉,也就见识不凡。我看君与我一样,读书不拘一门,不过你进了武道,我进了文道,如此而已。” 原来高士奇察颜观色,已知周培公病症难治,便想以年命之学动之,聊作抚慰。听周培公话音,似乎对太素卜命的书不曾读过,心中暗喜,便拿腔作势闭目诊了半日“太素”脉,方丢开了手,口内吟诵道:“断桥秋水柳如烟,孤影空悬天际边。黄落萧索残枝摇,风雨昏夕犹翩跹——按此脉象,乃是一只惊鸿孤雁,力穷而志远,心高而胆寒。主——”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主寿考而有促征,贫贱而有贵征,——怪哉!促而寿、贱而贵,怎么会是这样?但脉象如此,高某只能据实而言。” “高先生不愧为诡谲文人。”周培公微笑道,“为什么将‘惊弓’改为‘惊鸿’?后头还有四句判语:蛇无足、归有穴,委曲而行,中道而僵——怎么不一并说了?” 高士奇突然一阵气馁,尴尬地一笑,说道:“原来你比我还精熟,这还有什么说的。据我看,什么子平术、太素脉,都是那干下流文人吃饱了撑得发慌,编出的话,说得有模似样地哄世人。培公是达人,也不用我多余的话来劝。”周培公淡然说道:“你用心如此良苦,我岂有不感激的?但太素脉也不尽都是谎言。比如方才说的‘惊弓’我就体味极深。”高士奇抽了一口冷气,惊讶地问道:“惊弓?倒要请教,惊谁的弓?” “即便聪明过人的人,得意时也常忘其形啊……”周培公模棱两可地说道。因见高士奇腰间佩着一串丝结,便转开话题问道,“这是不吉之物,你怎么佩在身上?” “哦……”高士奇低头看了看,笑道:“这是内务府老何夫人临终给老何的,无人能解得。我看着像玛瑙珠子似的,挺爱人的,就佩上了,倒不知是不吉之物。”周培公伸出枯瘦的手要了过来,在手里把玩着,莹光明亮,鲜红鲜红的,像滴滴红泪串了起来,遂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串名曰‘冤孽串’,据民间说,死者心有怨愤,一日解不开,一日生魂不能超度,其实是死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老何!哪个老何?”高士奇道:“叫何桂柱,最是庸人厚福的一个人……” 高士奇还待往下说,周培公已是神情大变,脸上苍白得全无半点血色,伏在枕上喘息着,似乎压抑着内心极度的激动。高士奇忙起身问道:“你身上很不好么?” “没什么……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发慌……”周培公苦笑道,“看来这位夫人的结子要由我来解了……”高士奇不禁失声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圣人门徒,竟也和婆娘们一样相信神佛了!这结子我不知参详了多少次,你哪里能解得开。” 周培公一言不发,将那串子放在手上仔细看了半日,轻轻一抖,丢进了火盆里!那丝结上打过桐油,一见火,“噗”地蹿起一股殷红的火苗,丝结在火中痛苦地扭曲了几下,化成白白的灰线……周培公用火筷子轻轻一拨,早已无影无踪——将金瓜子挟起,放在几上,呆呆出神。 “解化开了!”高士奇击掌笑道,“真有你的!我就想不到用这法子!” 周培公无所谓地一笑,捡起那只金瓜子,犹自微微发烫,痴痴说道:“这是黄金所制,炉火难化啊!”(未完待续) 第三十回 恩威并用天子说王爷 闲话连篇村 康熙冒雪回到故宫已是子初时分,击柝声透过雪幕隐隐传来,更增加了四周的宁静。索额图早已在丹墀下候着,远远见康熙一队人马打着灯笼过来,忙朝屋里喊道:“明珠,主子回来了,请王爷接驾!”在里头正和科尔沁王卓索图有一搭没一搭说地方风物的明珠忙答应一声,便和卓索图哈着腰出来,三人一齐跪了接驾。 康熙只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没有吱声,在廊下跺跺脚,由李德全去掉了大氅,自走进灯烛辉煌的勤政殿,在正中龙椅上坐了,慢慢喝完了一杯热*,方道:“你们几个都进来吧!” 三人鱼贯而入,索、明二人只打个千儿便默然退至两旁,卓索图向前行三跪九叩大礼,伏身在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蒙语,又用汉语高声道:“奴才卓索图恭见圣明天子!”接着又是一串儿蒙语。康熙先还呆呆地听着,至此不禁哈哈大笑,俯身虚扶卓索图起来,说道:“看你不出,这么会奉迎!你的汉语蛮漂亮么,起来吧!” 卓索图立起身来,站在康熙身边的魏东亭禁不住好奇地打量这位蒙古王爷。五短身材,面色黝黑,脖颈显得粗短些。两道浓眉刷子似的倒剔起来,戴一顶金龙三层朝冠,八颗东珠和红宝石闪烁生光,四团龙袍耀眼明亮——一身慓悍勇武气质,只两腿看去有点罗圈。魏东亭不禁思量:此人必定精于骑术!正胡思乱想,却听康熙问道:“知道朕叫你来为什么吗?” “奴才不知道。”卓索图躬身答道。方才在朝房他很费了心思与明珠、索额图套问康熙召见意图,无奈这两个大臣一提这事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弄得心里在一直忐忑不安。他却不知,连索、明二人也在鼓里蒙着。 康熙目光紧紧地盯着卓索图,半晌方笑道:“朕要取台湾,缺军饷。听说你这几年着实殷实起来,又掘了一个金矿,想暂借一点以充国用,如何?”这话说得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半夜里叫过卓索图为的只是这个。卓索图一愣,飞快地看了康熙一眼,说道:“托主上洪福,科尔沁草原这几年雨水充足、草肥马壮,牛羊增了一倍有余。但奴才领地并无金矿,恐是讹传也未可知——皇上说军饷,这也是奴才分内的事,请开出数目,奴才当竭力报效!”康熙不言声,起身踱了几步,倏地转过身走近卓索图,目光变得咄咄逼人,笑道:“朕知道你科尔沁不出黄金,但准葛尔有啊,葛尔丹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葛尔丹的,还不是一样?朕想知道他送过你多少次,每次多少,你又因何不具本奏明朝廷——嗯?” 他的声音中透着巨大的压力,科尔沁王那样一个敦实有力的身材也被震得浑身一颤,“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急急说道:“回——回皇上话,自康熙十五年至今,葛尔丹每隔一年送一次,共是四次,每次四万五千两——” “怕是五万两吧?”康熙冷冷截断了他。 “第一次是五万两……”卓索图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因是为家母祝寿,奴才愚鲁,以为是私交往来,所以未及时缮折奏明,求皇上治罪——所受黄金,奴才愿全部缴纳国库,助皇上军饷之用!”“哦?哦!”康熙不禁纵声大笑:“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哪里能打你这点金子的主意?聊试你的心地而已。你们草原上有句话:没有来由的钱财好像没有母亲的羔羊,你懂吗?”卓索图盯视着康熙,良久,说道:“葛尔丹无法无天,不遵朝廷政令,在喀尔喀擅自抢掠杀人,自称大汗,奴才都是知道的。但他毕竟仍对皇上称臣纳贡,而且对东蒙古诸王很够交情,奴才不愿轻易与他翻脸,所以才……受了他的金子。” 康熙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够聪明啊!”回身打开了一个金皮奏折箱子,取出几份折子递给卓索图,“这一份是锡村郭勒盟的,这一份是昭乌达盟的,这一份是哲里木盟的,还有温都尔汗的……都是东蒙古诸王的密陈奏议。那葛尔丹岂止送黄金给你一家?他们都有,惟独临近准葛尔的蒙古诸王,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至此时,明珠和索额图才知道康熙接见卓索图的真意,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索额图便道:“他如今结交你们东蒙诸王,怕是将来他进攻漠南,和伊克昭、乌兰察布、库伦诸王作战时,你派援兵相抗!”明珠也道:“等收拾了他们,就轮到你了!贪他这点蝇头小利,忘君臣大义,身死家亡,值吗?” 卓索图喃喃说道:“真的?……” “一点不错!”康熙笃定地坐了回去,将腿跷了起来,因见高士奇挑帘进来,遂笑道:“真让周培公给说着了!卓索图,葛尔丹由于你离得太远,鞭长莫及,所以用子女玉帛将息着你,由着他在西边折腾,待到兵临科尔沁,你明白也迟了!” 卓索图紧皱眉头思索着,半晌,粗重的牛皮靴子一顿,突然涨红了脸,大声吼道:“西蒙古这只恶狼,他休想!” “朕也不能容他在草原横行无忌!”康熙冷冷说道,“当年尼布尔王子造反,朕小示军威,只十二天就平叛了——这你都看见了吧!何况今日天下一统,数百万八旗劲旅枕戈中原?卓索图,不要见利忘害,主意须自己拿定了!”话虽没挑明,其中一击双响的意味都听出来了,卓索图忙跪下叩头道:“奴才糊涂,收了他的礼,还以为他是好意。主子这一点拨,奴才心里也就清亮了。”康熙笑道:“朕要的就是你的心,明白就好。葛尔丹再送礼来,你依旧照收不误,晓得么?” 一霎时,康熙心中涌上一个新的念头,既然葛尔丹是“远交近攻”,何不将计就计诱他东来?就近歼灭岂不胜于远途跋涉?高士奇生就水晶般伶俐心眼,已揣透了康熙心思,身子一躬笑道:“奴才方才在周培公那儿,听他指着地图说了半日,也是这个理儿。据奴才看,总还不及主子虑得深,想得远。”康熙听高士奇将“地图”二字说得山响,不觉心头一亮,心里打着主意,叹道:“朕今晚见你,原以为你必定百般推脱遮饰,倒不料你如此爽快,可见你并没有真的和葛尔丹勾手。这不但是社稷之福,也是你的造化。卓索图,先王许多后妃,还有当今太皇太后,都是你科尔沁草原上出来的人,朕信赖你,犹如自己手足,你可要多为朕出力才是!”卓索图正诧异康熙为什么叫他“照收不误”,听了康熙这样的知心话,十分感动,挺了挺身子,自豪地说道:“奴才有三万英武的勇士,像雄鹰一样矫健,全都是皇上最忠实的奴仆!自今之后,奴才决不收葛尔丹一文钱!” “朕说过你照收不误,你一定照办!吃孙穿孙不谢孙,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干?”康熙格格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想办法让葛尔丹相信,你是上了他的当!” “喳!” 康熙接着道:“朕要明诏下旨,斥责你私受外藩贿赂,且在朕前文过饰非,着即褫夺掉你王冠上的东珠!” 这是一个不轻的处罚,明日王公齐会,科尔沁王头上竟没有东珠,脸面往哪儿放?康熙见卓索图红了脸,哈哈一笑,目中波光一闪,说道:“舍不得了?非如此,不足以成吾大计!你不要觉得吃亏太大,朕还有东西赐你——”说着走向案边,提笔略一思忖,疾书道: 卓索图王为国屏藩,素著忠心,体天爱民,功在社稷。除大逆外,着免死贰次,子及孙免死一次,世守科尔沁,与国同休。钦此! 写罢读了一遍,用了玺,走近卓索图,说道:“朕素来不给人这样特恩。但科尔沁乃我大清入关最早从龙的蒙古王;朕平‘三藩’,于艰难竭服之时,科尔沁率先出四千铁骑,助国家扫清狼氛,给这个恩典是该当的。你回去依样铸起铁券,让子孙永为大清北方守藩!” 卓索图乍惊之下又蒙殊恩,心中五内俱沸,不知什么滋味,扑身倒地叩头泣道:“皇上如此厚爱,恩及万世,泽被千秋,奴才粉身碎骨,不足报圣恩万一……” “还有。”康熙的瞳仁又黑又亮,“将喀喇沁左中右三旗之地拨归你部。该地满蒙汉军营旗,驻防披甲人及绿营将佐,统属你科尔沁王调遣——这份恩典,比起几颗东珠、十几万两黄金如何?” 喀喇沁三旗之地东西五百里,南北四百五十里,驻营兵七万余人,一下子全给了卓索图!这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赏赐!卓索图的血仿佛全涌到脸上。比起这个,什么黄金东珠、宝石金玉,统变成了尘泥,对于蒙古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草原、牧场、军马更宝贵的呢?卓索图喝醉了酒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双眸紧紧盯着康熙。康熙和蔼地瞧着这个蒙古王,微笑的嘴角和明净无瑕的眼神没有丝毫虚伪和欺诈。卓索图嗫嚅了一下,突然轻轻拔出腰中匕首,擎在手中看了看,向左手食指一搪,汩汩的鲜血立时淌了出来。 “皇上,天下万物的至尊!”卓索图的嗓音微微发颤,“凭着我卓索图家族部落祖先的血起誓:哪怕太阳和月亮从此不再从草原升起,哪怕狂风暴雨弥漫了世界,科尔沁上空所有的雄鹰不会迷失方向,他们永远是大清皇上忠实的臣仆……” 直到子末时分,卓索图才叩头跪安。高士奇已将几份诏旨拟好。康熙因见头一份便是讲“吃饭”学问的,只一笑撂过一边。又看了褫夺科尔沁王东珠的明发和赐的铁券书,还有喀喇沁三旗的密旨,却看得很细。良久,舒了一口气,笑道:“倒也罢了。你们几个说说,这样处置科尔沁的事怎么样?” 明珠是从头看到尾的,见康熙又镇又抚,连揉带搓,把个卓索图调治得如同小儿,心中佩服到了极点,正要说话。索额图早笑道:“奴才是看得眼花缭乱,当时想都不及细想。如今寻思起来,皇上是要诱敌深入了!不过,奴才想着,台湾的事毕竟没了,似乎有点操之过急了。”明珠忙道:“皇上恩威并用,收服了利尔沁王,这作用真妙不可言,不但不怕葛尔丹东进,连黑龙江的事也无后顾之忧。一石双鸟,妙!据奴才看,也不为操之过急,台湾今年就可拿下来,略作数年准备,若是葛尔丹果真东侵,真能毕其功于一役了!” “万岁处置极明极当。”高士奇沉吟道。他猛地想到是自己说了“地图”,才引出赐喀喇沁的,怕康熙觉得自己聪明过头,又恐日后生变累及自己,忙又道,“不过据奴才看,赐铁券也就是了。何必再加这么重的赏?鹰不能喂得太饱,饱则思飏,古有成训。这是奴才的一点想头。” 康熙笑着听完他们的议论,转脸问魏东亭:“虎臣,你说呢?” “奴才有什么见识?”魏东亭一怔,笑道,“但觉得高士奇所言似有道理。科尔沁素称富庶,领地数千里,军马数万。再加喀喇沁三旗之众,仅骑兵便有十余万。万一有不虞之隙,恐怕尾大难掉,离北京又这么近……” 康熙听了笑而不答,起身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们跪安吧。小魏子明日还要赶路呢!路过喀喇沁左旗,传旨给狼瞫。自今之后,和魏东亭一样,他也有密折专奏之权!” 在沈阳停了四天,康熙便命起驾回北京。这次奉天之行,可谓志得意满,得了一个阿秀,有了西进的活地图、向导,貌美才高,不啻解语花、忘忧草。漠南北蒙古王公在钦安殿歃血盟誓效忠朝廷,同仇敌忾对付葛尔丹,并共议在热河承德各修一座行宫,为常朝北京的驻扎之地。抓住科尔沁王这条线,若能引葛尔丹这条大鱼东来,自己亲统三军合满汉蒙之力聚而歼之,葛尔丹又不是土行孙,能入地走了不成? 待过喜峰口,恰是三月季春——关内关外虽只隔一座长城,天候地气却迥然不同,驿道两边早是柳丝吐黄、嫩草芳菲。乍从白山黑水归来,真有如换天地之感。康熙心中高兴,竟下了乘舆,命阿秀的轿在后远远跟着,自和左右扮了行商,在马上和侍卫们说说笑笑,时而放鹰捕猎,时而游幸市沽小肆,访察民风,沿路自有驿站迎送,倒也十分快活。 这日行至中午,康熙觉得有点饿,在马上手搭凉棚,见一座村醪小店,临河靠路一溜杨柳,一湾鸭头碧水潺潺东流,店前老槐上一枝长竹挑着个幌子,上头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 太白闻香下马来,到此莫问杏花村。 一边放缰奔着,一边问道:“索老三,咱们这是到了哪个地面?” “爷台们,您到三河镇了!”不等索额图答话,店里一个中年妇人早满面春风迎了出来,“下来歇歇脚,吃一碗三河老醪,一点不误您走路——泰来家的,烫酒,给客人洗尘,叫伙计们牵马到后院,把上好的料拌匀了喂!”说着已是福了两福。高士奇看这妇人时,青布宽袍,绣花裤脚下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缠腿早放,双袖微挽,露出雪白的里子来,虽只家常村妇打扮,看去却干净利落。高士奇一边跟着下马,将缰绳丢给伙计,一边笑道:“小桥流水人家,你这开店的不俗,不信你家的酒比得上汾酒?”“您老明鉴!只用闻闻就知道,这个味儿甜里透着醇香,汾河哪来这么好的水!”老板娘说话又简捷又利落,脚不点地地忙着照应明珠一干人,瞧准了康熙是主客,便往上座上让,又安排伙计打水洗脸,门中不停地说道,“爷台别看我家门面小,这个样儿的小店我开着二十几处呢!一百多年的老字号了,全凭着好酒好景致,客人才有这份雅兴!不是我崔氏夸口,我过门来祖公公还在,说啦,幌子上头这几个字还是前明正德爷写的呐!皇帝老子也是人,好的就得说好!” 康熙一边笑着坐了,说道:“好一张伶牙俐口——既说正德来你家吃过酒,你老祖宗没说他什么样儿?” “皇上嘛,那派头还小了?”老板娘眼瞧着康熙气度不凡、雍容华贵,晓得有来头,一边忙着布菜,将煮酒的大铜壶放在烧得旺腾腾的火上,筛着酒回口取笑道,“祖公公说,皇帝老子左手擎的金元宝,右手拿着银元宝,骑的毛驴屁股上搭包里全是人参,饿了就吃人参……一旦要上厕时,就叫人取鹅黄缎子预备着……” 话未说话,康熙一行人已是哄堂大笑。因见康熙兴致极好,明珠便假作不解地问道:“要鹅黄缎子做什么?”“好揩屁股呀!”老板娘拍手笑道,“皇上么,就这个样儿!”康熙不禁捧腹大笑,咳嗽着说道:“……好!好!你形容得好,这才是个好皇帝呢!”随行侍卫们一个个前仰后合,捂着嘴笑不可遏。 正乱着,却见外头官道上一乘官轿打道过去。接着又是四乘小暖轿,看样子是内眷,前呼后拥的足有五六十人,衣色很杂,丫头老婆子、师爷、书办、长随一大群。后头十几头骡子驮着箱笼、妆奁台、画眉笼子之类杂物,浩浩荡荡迤逦西去。康熙以为必是哪省的藩臬上任路过,也不在意。老板娘看着官轿,眨眼瞭见外头一个中年人正下毛驴,后头小奚奴跟着,忙笑道:“有客来了——酒菜这就齐备,爷台们请自用——哎,老客!请里头坐,又干净又敞亮,打个尖儿再赶路啊……”说着便迎了出去。 那中年人下了驴,命小奚奴向柳树上拴了,只对老板娘说了声:“我们急着赶路,不进去了。烫两碗酒,来一碟子豆腐干,外头站着吃完就走——”说着,上前扯住了走在官轿最后的伴当,轻声问道,“喂,兄弟,方才过去的是哪家大人啊?”康熙不由瞧了那中年人一眼,虽觉有点面熟,却再想不起几时曾见过。“你问我们爷?”那伴当打量一眼中年人,嗑着瓜子儿,待理不理说道,“新任县丞,署三河县令!毛宗堂毛大令!”说罢一摇三摆地去了。中年人听了一怔,半晌才拈须点头道:“哦——好大的气势!” 康熙心中一震,一个小小的县令,八品顶子,上任居然带了这么一大帮牛鬼蛇神!想着不由瞟了明珠一眼。明珠见他突然阴沉了面孔,生怕当场发作,遂大声道:“一县之令嘛,百里侯,还能没点势派?” “百里侯?”那中年人在店外已喝完了酒,递给老板娘二十个铜子儿,抹了一把嘴冷笑道,“这是只百里虎,张着血口来吃百姓了!”说着一径去了。武丹看了半日,已认出他来,见康熙出神,忙凑近了耳语几句。(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回 小太监横行三河县 鲠直臣犯颜 “哦!是郭琇!”康熙目光一亮,问武丹,“你怎么会认识他——唔,知道了!”他猛地想起,当初郭琇为道台,因贪贿被劾,端阳节在午门外和巡抚于成龙一道晒太阳受惩,是派武丹前往传旨问话的。康熙自己只在吏部引见时见过郭琇,如今看着,怎么瞧都和心目中的“贪官”郭琇相去太远,便转脸问明珠:“这个郭琇,又选出来了,吏部放他什么官?” 明珠已记不清了,正歪着脑袋想,索额图在旁笑道:“这是奴才管着吏部时的事,郭琇被降了三级,现任顺天府同知,当了摇头大老爷。” 康熙没再说话,默默想着,叫过老板娘,问道:“三河县有多少人?” “大约十来万人吧!”老板娘有点莫名其妙,笑着道,“三河镇是大码头,七十二街三十六行,五千多户人家,热闹着哩!——爷台想到镇里走走?”康熙没有回答她的问话,笑问:“这里捐赋抽多少火耗?”老板娘一怔,说道:“一个官一个王法。我在这十八年,经了五个县官,有的二钱,三钱,有的四五钱不等,前头王太爷要的最小,只一钱八分,可惜丁忧去了,新来的爷还没到,老婆子哪里晓得人家要多少!反正这地方是个福地,由着老爷们刮就是了!”说罢便笑。 康熙点了点头,立起身来伸欠一下,说道:“好啊!不愧是福地,酒好,菜也好。改日还来扰你——江村,会账!”说罢便出来,因见李德全和四五个小太监在外头棚子里吃酒说笑,便招手儿叫过来,低声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到三河镇,看看那个县丞怎么接印。不要生事,完了就快回来。”说罢转脸命高士奇和武丹,“阿秀他们大约已经到了驿站,咱们回去吧。” 三河县因泃水、洳水和鲍邱河穿境而过,因以得名,通衢驿道四通八达,水旱两路码头,真个人烟辐辏热闹非凡。李德全自小毛子被杀后便是养心殿头等红人。久居宫禁,乍离康熙,犹如困鸟出笼,顿觉天高地阔,此番奉命进城查看吏情,自觉抵得半个钦差,带了两个小苏拉太监打马扬鞭,泼风似的冲城而入。 谁知这西门里头正是集市,一街两行尽是做买卖的,拥拥挤挤人流涌动。城门楼内侧一个耍猴的正打场子,那老猴扮了王昭君,骑一只羯子羊,有模似样地演“出塞”。大群的人众围着看得发呆,哪里提防这三匹高头大马突然冲进来?老人小孩闪避不及就被挤倒了一片。看着人们那副狼狈相,三个太监互相瞅着,不禁都扯着公鸭嗓儿格格儿笑。一个瞎眼老婆子原跪在场子外头,抖着两只手向人乞食,早被挤倒在地,又被收不住缰的马踹了一蹄子,哼也没哼就背过了气。 人们“呼”地围了过来,默不作声地盯着李德全,见他们三个人气宇轩昂衣饰华贵,却没人敢出头来问。一个正在墙角和几个老汉摆龙门阵的中年人几步抢进来,扶掖着老太婆坐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小太监何柱儿眼尖,忙凑到李德全耳边小声道:“李爷,这是方才店门口吃酒的那个人。” 李德全见伤了人,心里有点发慌,但又怕赔不是倒了架子,忙从腰里掏出一块银子,掂了掂,约有一两半,朝地下一丢,对那中年人道:“喂!这钱拿去,给你妈寻个郎中瞧瞧——这儿到县衙怎么走啊?” “老天爷……”瞎老婆子此时方醒过来,吐了一口痰,微弱地叹息一声,“这……这是怎么了?我……真是老不中用了……阿弥陀佛……”那中年人便是郭琇,只见他牙咬得紧绷绷的,阴沉沉的眼盯着李德全,突然怒吼一声:“你下马!踹倒了人,丢下这么点臭银子就想走?” 旁边看热闹的早围得水泄不通,见李德全一脸骄横气,都气不过,七嘴八舌地高声呐喊助威: “下马,下马!天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 “把马给他扣下!” “治好了人再放狗日的走!” “哪来的龟孙这么撒野!” “哟嗬?”李德全两道细眉剔得老高,冷笑一声发话道,“我是瞧着她可怜才赏银子的,倒有了不是?有跪在当街讨饭的?马是畜生,它懂什么?有什么事大爷兜着了!”说着,霍地跳下马,红头涨脸地说道:“想讹爷们么?” 郭琇眼见老太太渐趋平和,叫周围的人把她架到附近茶馆里将息,拍拍手站起来道:“听口音,你像京师人嘛。天子脚下的人得知道规矩!你是做什么的?”李德全笑道:“你小子还算有眼力。爷正是京师来的,有差事要见三河知县!”郭琇阴森森一笑,说道:“三河没有知县,新来署衙的县丞已经摘印了。你就是见县太爷,也得先把这儿的事了结了!” “王八蛋!”李德全“呸”地唾了一口,操着官话骂道,“别说是你,就是直隶总督也得让我三分!当爷是傻子?姓毛的中午才到任,才一个时辰就摘印了?——你这副德性样也想耍着爷们玩儿?”说着手一场,一鞭打在郭琇肩头上。 郭琇痛得嘴角一抽,却又忍住了,舒了一口气,说道:“好……你不信,我带你去!”李德全咧嘴一笑:人是苦虫,不打不行,这话真半点不假!口中却道:“早这么识相,不少挨一鞭子?” 县衙并不远,郭琇带了他们三个向西走了一袋烟工夫,又向南一折,便见一带粉墙,照壁榜房后是两层楼高的宣化牌坊,正门前空地足有麦场大,两侧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看去十分威风。却因官缺空着,门旁只插四面肃静回避牌,并无官衔虎头照牌。从大门向里望,堂鼓和官靴匣高悬壁间,笔直的甬道纤尘不染,过仪门直通月台,房屋布局严谨,轩敞高大,等闲府台衙门也没有这份壮观。 郭琇到了衙门口,回头笑着对李德全道:“到了,你们暂候一时,我进去跟管事的说说,再出来接你们。”说罢径自去了。李德全踩着下马石下来,笑对何柱儿道:“这狗才前倨后恭,原来是个常在衙门里走动的,把我们当外乡人了……”何柱儿咧嘴一笑,正要说话,旁边小太监邢年挤眼儿巴结道:“你老要亮出真实身份,他不吓趴下才怪呢!” 说话间,堂上大鼓忽然“咚咚咚”震天价连响三声。三个人眼巴巴等着里头出来迎接,却见十几个衙役握着黑红两色水火棍,“嗷”地一拥而出。李德全三个人连话也没来及问,已被老鹰抓鸡般撮了进去,甩到了堂心。正堂案后一个官员身着八蟒五爪袍,缀着鹭鸶补子,头戴一顶白色涅玻璃顶子,半侧身子坐着,见他们三人被拿进来,“啪”地将响木重重一敲,厉声问道: “你们是何方地棍,到三河镇欺压良善?讲!” 李德全晕头转向,抬头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正是酒店下驴、城里护人的中年人!刹那间他气馁了一下,但想到自家身份,顿时胆壮起来,双手一撑跳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就骂:“混账王八羔子,你叫什么名字?爷是当今万岁驾前承奉的人,晓得么?跷起脚指头也比你高些——就敢这么作践我!” “狂妄!”郭琇勃然大怒,“啪”地一声击案而起,厉声喝道,“朝廷早有明发诏谕,太监不得擅自出京!哼,你这刁民竟敢冒充皇差,败坏吾皇名声,来人!” “在!” “大棍侍候!” “喳!” 应声未落,火签儿已扔了下来——每人二十脊杖——不由分说已是拖出去按倒了,扒开袍子,噼噼啪啪便是一阵臭揍。 三个人都在宫禁养尊处优惯了,细皮嫩肉的,几时吃过这等苦头?开头还声嘶力竭地又叫又骂,后头便只是一阵阵干嚎,口气却是不软:“……好!——哎哟……打得爷哎哟……好!操你祖宗——哎哟!”待用完刑拖回来,三个人俱都涕泪交横衣衫不整,捂着脊背拧着双眉连声叫苦。 郭琇冷笑着问道:“还敢冒充皇差么?” “我们本来就是皇差!”李德全脖子一梗,身子挺了挺,疼得不住咧嘴吸气,“皇上叫我们来传你县官问话!少时就让你晓得二郎神几只眼!” 太监与常人不同,郭琇观其形貌,辨其声音,又用了刑,早已信了。但康熙身边的人在外头如此作恶,若是认承下来,当着这么多衙役,就等于往皇上脸上抹灰,见李德全兀自嘴硬,冷笑道:“既然打不怕,好,大刑侍候!”伸手又掼了签子出去。衙役们见这位顺天二尹中午进衙不由分说就摘了毛宗堂的印,令其扫地出门,下午又进衙代署,早知风骨硬铮,“噢”地答应一声,将三套柞木“咣”地撂出来,恶狠狠就地夹了腿,绳子一收,三个人“妈呀”一声,脸色灰白,登时昏绝过去。早有刑罚房衙头儿走过来,向各人脸上“噗”地喷了一口水,李德全等人方慢慢醒过来。 “还是皇差么?” 郭琇额头的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边问,手又向火签筒伸去,看样子只要李德全一开口,立即又要用刑。三个太监对望一眼,邢年哭丧着脸道:“好李大爷,您就别……”说着嘴角一抽,竟委屈得放声大哭。李德全抬头望望这个蛮不讲理的堂官,心里使着暗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半晌才道:“就算……不是吧……” “不是就好!”郭琇也松了一口气,冷笑着缩回了手,吩咐道,“本司今日懒得问案,先把这三个恶棍监押在巡捕厅,听候发落,不要轻纵了!退堂!”他坐着寻思良久,料知康熙必是住在三河驿,便匆匆赶至后面琴治堂修表,讽谏皇帝不应派中使扰民。 康熙在驿中歇息了两个时辰。这一觉睡得很是酣畅,足到申末时分方伸了个懒腰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趿了鞋掀帘看了看里间,见阿秀和韩刘氏正在桌旁抹骨牌打卦解闷儿,便踱到廊下。因见武丹和两个太监在西廊下拿着一只剥净了的鸡在喂海东青。那海东青闭着眼瞧也不瞧,撑着翅膀躲闪着食物,一口也不肯啄。康熙不禁笑道:“调鹰是那么容易的?那是祖传的手艺!你们这个样儿,要折腾死朕的海东青了——真怪,这都什么时辰了,李德全这奴才还不回来?武丹骑马到三河看看。”高士奇、明珠、索额图三人都在东厢假寐,听康熙起来,忙都赶了出来,索额图便笑道:“好容易放他们出去,这些太监最爱玩儿的,不定到哪吃茶听说书了吧?” 一语未终,李德全、何柱儿、邢年三个太监从驿馆门外蹒跚而入。三个人都戴着四十斤重的大枷——踉踉跄跄进来伏在地下,连头也磕不成,一个个屁股上浸着血渍。满院的侍卫、太监和驿馆官员一时都愣了。李德全看了一眼惊愕的康熙,嘴唇哆嗦着,半晌“呜”地一声号啕大哭,趴着向前爬了两步,语不成声地哭道:“好主子爷呀……奴才们可算活着……回来了……”那海东青见主人回来,扑棱了一下翅膀,武丹一松手,早飞过来落到李德全肩头,从李德全背后皮囊里叼出一块牛肉干,爪撕口啄便是一阵猛吃。 康熙心知必定出了事,愣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哪里讨来这副现世宝模样,叫人恶心!” 李德全哭得气咽声嘶,勉强长跪起来,指天画地把怎样到三河镇,如何被郭琇诱到衙门,不许分说便按倒,又打又夹。他还揉眼睛丢鼻涕,添油加醋地说了个全,只隐讳了他们骑马撞倒瞎婆婆的事。康熙不由气呆了,脸上先是一阵发白,接着血涌上来,筋绷得老高,看看海东青的馋相,气得双手也微微发抖。 “滚起来。”康熙怒喝一声,“朕见不得你们这贱样儿!——三河县的人呢,来了没有?” 话音一落,便听驿站门外有人大声回道:“臣顺天府同知郭琇叩见万岁!” “进来!”康熙辫子一甩,回身上了中堂台阶,背着手冷冷盯着大门厉声吩咐道。 “喳!” 郭琇答应一声,哈着腰趋步而入,不慌不忙打了马蹄袖,看了一眼盛怒的康熙,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高士奇不由暗赞:“此人气度不俗!”明珠和索额图也自替郭琇捏了一把汗。良久,才听康熙道:“郭琇,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胆气很豪啊,谁撑着你的腰?” “回万岁的话!”郭琇操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伏地顿首大声说道:“臣循朝廷法理行事,原本胆大。身乃受之父母,气乃得之孔孟——只因曾读圣贤书,不敢妄为,心无愧作,何惧之有?” “武丹!”康熙气得面如纸白,回身叫道,“拿鞭子抽他!” 武丹应声过来,将马鞭子握在手中,看了看康熙的脸色,一咬牙“日”地一声抽过去。郭琇浑身一颤,背上袍子已被抽破,殷红的血迹已经浸出,接着又是四五鞭,郭琇疼得浑身大汗,咬着牙一声不哼。 “还敢说你有理么?”康熙见他如此刚硬,摆手止住了武丹,冷冷地问道。 “本来就是臣有理!”郭琇好容易透过气来,大声说道,“万岁不问青红皂白,鞭责臣子,臣心里实难服帖!” “你也算是读书养气的臣工!”康熙冷笑一声,说道,“你擅用刑木拷打太监,目无君父,这读的是哪本书?你本是无赖小人,贪赃坏法,朕姑念你初犯,从轻谪职,你辄敢如此放肆!” “臣以官封夹棍责人,不为非刑!”郭琇亢声奏道,“臣自康熙十七年因罪受责,外修身行,内省神明,断指告天,清水濯地;愿以至正之行洗雪奇耻,为圣上治国安民大业,效犬马之劳,今万岁以臣昨日之非断今日之是,即是不许臣改过自新!”说着,便将太监打马冲街、践踏百姓、鞭笞命官、咆哮公堂种种情节一一详奏,又道:“……主上纵家奴为害黎民,围观百姓怒目侧视,敢怒而不敢言,臣职在司牧,责在地方,行孔孟道,执朝廷法,何罪之有?万岁召臣,未及奏辩,即以非刑鞭臣,不知万岁读的何书?” 郭琇面不改色,当面指责反诘康熙,说得振振有词,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人?一时都吓得脸色焦黄。康熙这才知道事由太监无理而起,只是郭琇如此倔强,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实在难以下台,他想一笑了之,却笑不出来,拧着脸道:“朕一向容让臣子,不料真的就有上头上脸的人,你……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索额图跟康熙久了,知道郭琇只要承认失言,这事就算过去,忙使眼色叫郭琇赔不是。不料那郭琇双手据地,一个头叩下去,竟大声道: “皇上乃是桀纣之主!” 康熙像被电击了一下,五官都错了位,眼睛冒出可怕的火花,恶狠狠狞笑道:“好一个郭琇,果真独具只眼!朕八岁御极,内靖权奸,外扫狼氛,四海归心,八方来朝,唐宗宋祖不过如此!哼哼!朕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皇上!”郭琇痛呼一声,咚咚碰了几下头,说道,“臣康熙十七年即已该死,今死已迟。今既蒙垂询,索性尽言而后死——皇上英睿天断,即不自言,天下皆知。但皇上自即位以来,不以天下共主自居,嬖幸满臣,排斥汉官,宠信宦官,贱视朝臣,以致朝廷内外,卖官鬻爵,小人纵横其间,上贪下诈,喜好游猎,声色狗马自娱。如此种种何及唐宗、宋祖,即桀纣之君亦不曾全有——”“你放屁!”康熙狂躁地吼道,“纳捐授官为筹集治河用兵之饷,何得云贪?朕视四海为一家,何存满汉之见?你讲,你讲!”郭琇全似不知好歹,叩头道:“是!请万岁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奏完。纳捐一事虽为筹饷,却也是饮鸩止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蠹国病民,害不胜言!唐贞观时,天子问山东、关中人才同异,魏徵奏说:‘王者以天下为家,不宜示异同于天下。’今自三公九卿,为皇上辅弼者多是满人,而汉人仅居十之二三——您是天下之主,应广收天下英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汉满。今皇上偏重满人,汉人岂能尽忠朝廷?如今四方之士尚未尽服,天下之民犹有追恋前明者,全是因皇上自己总看自己是满人之故……”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实际上,本性刚直的郭琇,康熙十七年之所以增重火耗贪贿被黜,是由于看到人心向汉,满人难以立足的缘故。 康熙因李德全犯法办砸了差事,已无意重处郭琇,不料他引出这么大一篇文章,真如火上浇油,已是气得发疯,猛地一阵眩晕,忙用手扶住了楹柱。明珠过来扶时,被康熙一把推过一旁,扯过身边素伦腰中的佩剑扔给武丹,狞笑道:“好,好,好!朕是个昏君,如何用得起你这等圣贤之臣?——成全你,——将他拖出去,叫他去做逢龙、比干吧!”(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0794.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十二回 针砭时弊郭琇陈词 督促海战光 武丹怔怔接了剑,倒犯了踌躇。跟康熙日子久了,这粗汉子已有了心眼。郭琇虽说过去犯过贪贿的案,但后来断指洗地、明耻改过的事他也听说过。今日这事,后头的道理他没细想,但明明是小李子在外头无法无天欺侮百姓引出来的。康熙这会子盛怒杀人,待平静下来谁晓得又是如何?他瞥了一眼满脸得意之色的李德全,上前正要搀架郭琇,郭琇一甩膀子挣脱了,叩头低沉地说道:“谢恩!”长长地叹息一声起身便走。 大院里静了下来,几十只眼睛盯着暴怒的康熙,人人心里七上八下。高士奇已寻思半日,早已拿定了主意,背着手望天浩叹一声,喃喃道:“奈何,奈何……白日不照吾精诚啊!” “唔?” “奴才说实在太便宜了这个郭琇。”高士奇目光幽幽,缓缓说道,“片刻之间,一个曾犯赃罪的贪官,竟成史册留名的诤臣……便宜啊!” 康熙一愣,转眼想了半晌,一跺脚进了屋里。三个上书房大臣交换了一下眼色,索额图叫过素伦,低声道:“你出去告诉武丹,且慢下手,等一等再说。” 康熙黑沉着脸进了内屋,见阿秀和韩刘氏一坐一站,都是脸色煞白,显然院里这一幕把她们吓得目瞪口呆了。见康熙一声不吭颓然坐下,韩刘氏忙沏了一杯茶端过来,笑道:“茶热,主子消停消停再吃。” “嗯。”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方转过颜色,拍着脑门儿喟然道:“是啊,太热了是要烫着的——这干子汉臣,动不动就冒死犯颜,沽名钓誉,真能把人气死!”阿秀乘机便劝道:“批龙鳞自然是痛的。我们在屋里听着,这个人倔强得是有些出格儿,但主子开始就用鞭子抽,似乎也急了些儿……”康熙呷了一口茶,目光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似乎有点无事可做,突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半晌,忽然怔怔地问道:“韩刘氏,你们小家子有没有烦恼?” 韩刘氏笑道:“大小都是一样的理儿,谁家都有难念的经。穷的人家为争一口吃的,孩子们吵得叽叽哇哇、乱哭乱嚷,大人干转没法子,像我们韩家顺治年间就这模样。富人家七姑子八姨争高论低,大老婆、小妾争风吃醋,弄得鸡犬不宁,也有的是。一个大户人家,子弟们面儿上头慈孝和睦,心里头都想的是祖上的家业,窝里炮打仗,有人挣,有人破;难得出了一个好儿子,可以继承门户,可是又有一种烦难,这样的儿子往往是一个犟种,有道是‘倔儿不败家’呀!” “倔儿不败家!”康熙据案而起,猛地想起初登极时,“老师”苏麻喇姑说过的一句话“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他不安地打了个凛儿,再不敢想下去,几步跨出门外,见大家还都默然侍立着,嘴唇抖了几下,吃力地问道:“武丹呢?人……杀了?” 索额图忙跨前一步,躬身赔笑道:“还在外头候旨呢,奴才斗胆命武丹暂缓行刑……”“好!”康熙大声道:“速传郭琇进来!”武丹在外头已是听见,笑着对郭琇道:“主子爷气平了,叫你呢!得了彩头,别忘了老武刀下留情啊!” 郭琇头发散乱,前额乌青,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天井,不知因悲因愤,灼热的目光含着一汪泪水。他没有看康熙,只向前走了两步,仿佛用尽了气力,沉重地跪了下去,轻声说道:“万岁传臣何事?”康熙心里也翻腾得厉害,看着这个小小的从五品堂官,竟一时寻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依你看,今个儿这事该……如何了结呢?”郭琇叩头泣道:“臣今犯了大不敬之罪,敬请皇上降旨明正典刑。按大清律,三太监犯欺君之罪,也应弃市警戒天下,请皇上一并发落。” 谁也没想到郭琇会这样回答,竟要同李德全他们一道去死!李德全一直咬牙瞪眼看得心里痛快,一听这话,顿时抖成一团。三个人面如死灰一齐跪下,正要告饶,康熙厌恶地断喝一声:“朕没问你话,你跪后些!”康熙思索了一阵,神色黯然地摆了摆手,叹道:“郭琇,跟朕进厅说话。”说着竟自进了正厅。院子里几十对眼,你望我,我看你,谁也没言语,只有海东青在架上偶尔“嘎嘎”地叫两声。 天已黄昏了,落霞缤纷,彩云辉映,一抹夕阳透过大福扇门斜照进厅里。康熙、郭琇一君一臣一坐一跪,沉默了许久。康熙语气沉重地说道:“你跪近一点。”郭琇忙膝行数步,靠近康熙膝前,听康熙又道:“你今日所奏,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但言语太过分了,持平而论,朕难道真的是桀纣之君?当着这么多人,朕的体面何存?” “回皇上话!”郭琇见康熙如此诚挚,心里一颤,热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回道,“谀我者仇,讽我者亲,古有明训,求万岁默查臣心。重满轻汉,重内轻外,实乃弊政,臣不敢不据实披胆而言。”康熙停了一下,微笑道:“满人说朕太惯纵汉人,你这汉人又说朕重满轻汉,做人可真不易呀!清水池塘不养鱼,朕看这事不必再提了。朕想问问你,你说汉人士子尚不服本朝,实情是如此么?十八年之后,朕看好多了么!”郭琇叩头道:“康熙十八年开博学鸿儒科诚是盛举,但仅取一百八十余人,岂能尽收天下遗民之心!皇上励精图治初具规模,心怀贰志之人不敢倡言是真,若说人心尽服,臣不敢附和。” 康熙点头听着,倾了一下身子又道:“你都听说些什么?不妨直奏。”郭琇道:“臣以罪贬之身,最易听到此种言语,部中司道文武汉臣,动辄拿本朝陋政与前明类比,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更有遗老著述,追思前明典章,妄分华夷满汉之界,甚至有仍奉崇祯正朔者,岂可等闲视之?即如吴梅村死前一诗,万岁可曾听到过没有?”吴梅村是崇祯年间词人,入仕本朝,极得名士之望的。康熙不禁愕然,忙问:“写的什么?你能背么?” “臣不能全背,”郭琇叩头道,“当日梅村出仕本朝,商丘侯朝宗曾寄书力阻。梅村诗中有‘死生总负侯嬴诺,俗滴椒浆泪满襟’。《临殁词》中有‘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这还是应了博学鸿儒科的人,其余如浙江吕留良的《钱墓松歌》,顾炎武之《吊秦》诗,黄克石之《过南阳》词,更是借言兴比,含义深刻……” “唉!”康熙不由深深叹息一声。他自即位以来,在华夷满汉之间,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调和,满以为博学鸿儒科一举收服逸民,不料还是有人……正俯仰沉思间,又听郭琇道:“自然,比起康熙十八年之前,境况已经好得多了,主上也不必为臣之言忧心忡忡。臣以为我朝得统之正不可不晓谕天下。当日大军入关,明之宗庙社稷已不复存,我之天下实得于李自成之手,这个道理要颁之学宫,令人人皆知……”说着,见康熙站了起来,便住了口。康熙激动不安地摆了摆手:“好……说下去,说下去——朕不惯坐着想事情……” “……是!”郭琇又道,“天下百姓不知这个道理,还以为大清是夺朱氏天下而自立,这就很可虑!臣以为应效法前明礼尊孔孟、立圣贤十哲之祠表彰文明;访朱皇真正后裔,奉前明宗祠;祭明皇之陵,布告臣民,知我朝为明复仇之事毕,修明朝正史以示灭国不可再复……” 康熙听得神采焕发,不禁欣赏地看了郭琇一眼:这样一个人才,明珠怎么弄的,竟似一点也不知道! “至于朱三太子之流,”郭琇又道,“原系图谋不轨之奸宄,应着大理寺、刑部,明旨严捕,以端视听而正国典——如此,何愁民心不稳,天下不治?” 康熙静静听完了,点头微笑了一下,庄重地坐回椅上,朝外边喊道:“索额图,你们几个进来,叫李德全三个也来,听朕发落!” 上书房大臣及武丹等侍卫、太监,因未奉圣旨,一直都在原地站着,眼见天色渐暗,康熙和郭琇兀自在屋里谈论,正没头绪,听见传唤,武丹忙命人掌灯。李德全听了康熙口风,心知不妙,临进来,将海东青后腿使劲拧了一把,那海东青疼得“嘎”地一声大叫,叫得康熙目光一跳。 “高士奇草诏!”康熙平静地口授道,“郭琇犯颜直谏,语虽多有不敬,然体国公忠之心皎然如月。所言过激之词,朕不加罪——着郭琇补……都察院右都御史之职!” 都察院右都御史乃是都察院六科十五道监察御史副长官,不但有独立弹劾权,并允许“风闻奏事”——即或弹劾不实亦不反坐,秩在从一品。郭琇是已革道员,谪为从五品,骤然之间一跃为台阁大臣,这样的提拔,立国以来可谓闻所未闻。明珠和索额图不禁对望一眼,不知郭琇在屋里说了些什么,陡然间大蒙圣眷。高士奇也是一震,抬头看了看康熙,忙又下笔急急书写。 “……着赐单眼花翎,与六部大臣同朝列班侍候。”康熙一边想,一边口授,“太监李德全等三人,横行违法,擅殴职官,咆哮公堂,谎言欺君,应即处斩——” 话未说完,李德全三个人早吓唬得魂不附体,趴在地下捣蒜般磕头求饶。康熙微笑道:“你们犯了国法,求朕没用。郭御史弹劾你们,朕也只能依法而行……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这得郭琇撤回原奏才成啊!”三个人听了,忙转身趴过来,泪眼汪汪看了郭琇一眼,匍匐着哀求乞恩。索额图心知康熙用意,见郭琇争足了气,便笑道:“郭大人,瞧我的薄面,撂开手,恕了这三个杀才吧!这些贱东西不懂事,倒可怜巴巴的,皇上的海东青,得李德全侍候才行啊!” 郭琇已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直到索额图代为求情,方清醒过来,挪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奏道:“臣谢恩……臣焉敢……”镇定了一下才说得流畅了些,“臣非不识抬举,敬请皇上收回成命。臣以戴罪之身,无尺寸之功,以一言之合,蒙此大恩,恐开诸臣幸进之心,求圣上明鉴!至于李德全三人,臣在三河衙已经动刑杖责。人谁无君父?君父谁不要颐养承奉?又有索中堂讲情,臣即免奏三人欺君之罪。”明珠低头想了想,上前躬身道:“皇上,郭琇所奏有理,应待郭琇立功之后,再加封赏,可免去内外臣工少一些议论。”索额图也道:“一下子升得太高,恐人心难服,于郭琇也没有好处。都御史乃是国家重器,如此轻授,恐臣下议皇上黜陟随心。请皇上圣鉴。” “那就先授监察御史吧!”康熙笑着起身道,“其实只要考察实在,多升几级又有何妨?明珠,你当初也不过是个小侍卫,一日之内连迁七级,晋为副都御史。高士奇你说呢?”高士奇笑道:“就是这个话。像郭琇这样儿犯颜批鳞,生死不顾的人,确有古代烈臣之风、御史品德,奴才心服之至!”“不怕你不服,此人识见不在你之下,胆量比你大得多!”康熙笑着起身道,“朕今日着实乏了,得歇息一下。你和郭琇参酌一下,将他的条陈拟出几道旨来,回京后见了熊赐履,由上书房议定,用玺明发!嗯……另外拟旨给施琅,叫他将备战详情奏来,若备战已毕,即可相机下海作战——朕急着要南巡呢!” 康熙二十二年的夏季北方多雨,南方多风。东风从南太平洋过来,吹得万顷波涛白浪山立。赖塔如数交完了十门精制的红衣大炮,十万枝火箭,便奉到圣旨,带了一大群姬妾儿女,乘官舰调任回京。福州城只留下主战派总督姚启圣和水师提督施琅,战争的气氛立时显得浓重起来。自三月奉到康熙敦促备战的诏谕,施琅便命将三百艘炮舰调去海口。魏东亭及时调来江南绍酒五千坛、生猪两千头、活羊五百只并三十万石白米犒军。施琅绷得紧紧的心方略觉宽松。半个月间,但闻各营猪羊哀号之声不绝。 姚启圣接到南京海关总督署新拨来的五十万饷银,一刻不停便打马至中军来见施琅,夹道旁军营俱都是吃饱喝足了的兵士,三五成群聚着,有的角力、有的练箭,还有的蹲马步、举石锁、站桩、走浪桥、荡秋千……总兵陈蟒带着十名操练优胜的军士,披红戴花游示三军。兵士们挤挤挨挨夹在箭道边,取胜的得意洋洋,败了的鼓噪不服,嚷着“明日再比!”姚启圣不由暗自欢喜。进了官厅,因见施琅独自一人盯着海域图沉吟不语,姚启圣不禁笑道:“仁兄,士气高得很,你真不愧水师名将,治军有方啊!” “天心厌割据,军心来自天心。”施琅一边让座,微微笑道,“也多亏了启圣兄谆谆教谕,军士们都已懂得‘以战致太平,以战求一统’的道理。”施琅目光幽幽一转,又道,“不过……畏惧水战的仍旧大有人在啊!你只瞧见了一面儿,暗地里的事哪里知道——有不少人用砖瓦刻下自家姓名、籍贯埋在沙土地里。” 姚启圣默默听着,阴沉沉从嘴里迸出一个字来:“杀!”施琅一哂,说道:“光靠这个不成。刚到福建时,不是也曾杀过十多名逃兵,可以后依旧有人自断胳膊、自断腿的,甚或有自杀的——他宁肯让你杀在陆上,不愿下海!可见杀人不是法子。前日巡营,我撞见一个埋砖头的,不但没罚他,还夸奖了他!”姚启圣失笑道:“这样的怕死鬼,你用何词表扬呢?” 施琅用手比量着海域图,头也不抬地说道:“我称赞他抱必死之心,舍身成仁,决意东下琼岛,为国家立功……”姚启圣不禁哈哈大笑。“你别笑,这是人情天理,不见得都是怕死。练兵几年都是在内河内湖,谁也不曾真的下海打过仗,心里不踏实嘛。” 二人正说话,却见蓝理按剑大步进来,禀道:“二位军门,文华殿学士李光地大人奉旨来见!” 这消息昨日在邸报上已见过了,原想李光地三五日后才能到福州,不料来得如此之快。施琅不禁诧异地看了姚启圣一眼,姚启圣笑道:“李安溪这赌注全押在你身上了,自然着急。年轻人心性,有什么猜不透的:这一仗打好,上书房辅臣是跑不了的!”施琅也是一笑,说道:“到底你们读书人,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放炮,开中门迎接天使!”说着,二人联袂迎了出来。 李光地道了圣安,手捧敕旨昂然而入,他身着九蟒五爪袍子,缀着锦鸡补子,起花珊瑚顶子下一条油亮的辫子直拖腰间,粉底皂靴踩得橐橐有声,板着脸直趋中厅,南面站定了,看了看施琅道:“施琅接旨!” “臣,施琅恭聆圣谕!” 李光地点了点头,展开手中御诏读道: 渡海进剿台湾逆贼,已累下诏谕,朕期之殷切,惟因关系重大,不便遥定。今着李光地前往宣明朕旨,务期早日兴军东下,以免旷师持久。着加封施琅右都督职衔。钦此! “谢恩!”施琅深深叩下头去。 当下寒暄了几句,李光地、施琅和姚启圣便分宾主坐下。虽然连日快马奔驰,星夜赶路,李光地却半点倦容也没有,只略用了几口茶,便道:“圣谕宣示得极明白了,学生急着赶来,就是因为皇上有些着急,施大人连连上章,都说承旨相机渡海,但至今仍无消息,因此特命学生前来查看,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大人,”施琅听过诏旨,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快,不知怎的,他怀疑对面这位盛年得意的尚书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话,干笑一声道,“如若圣上因下官未能渡海,加封都督之职催促,这职衔下官断断不敢领受。兵凶战危,必有全胜之道方可进兵,岂能草率从事?琅自受命以来,夙兴夜思,想的只有一件事,绝不为私仇而意气行事,不使皇上体念台湾苍生之仁心付之东流,岂敢拥兵不进,养敌自重?”这句话直捣胸臆,李光地的脸不禁微微一红,这诏旨确实是他拟的,如今听了施琅的话,倒像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为道学名儒,他的自尊心不免被刺得一痛。良久,李光地方道:“施将军,不要误会么!将军所统军队皆是北方带来,加上福建本地水师,皇上恐不便统一指挥,特意加这一封,这是朱批,你一看就明白了。”姚启圣抚着长须道:“还是圣虑周详,以右都督之职指挥全军,确是便当得多。请晋卿放心,我福建兵马,连我在内,咸听施大人调度!” “练兵本为打仗,”李光地皱眉沉吟道,“一直拖了这么长时间,这是不成的。去岁冬,皇上即有意命你们进兵,一直没有动,不知是什么原故?”“我在等呀!”施琅说道,“时机不成熟,怎么能贸然下海呢?”李光地身子一倾,似笑不笑地问道:“还要等,等什么?” 见李光地一脸不自在,施琅的心不禁一沉,手指敲着手背,慢吞吞道:“等风!李大人须知,船行得有风!” “风!”李光地格格笑道,“学生就是福建人,此地冬有朔,夏有熏,秋有金,春有和,四风俱全。学生一路赶来,日日都有风,将军何以不肯进兵?”姚启圣看了施琅一眼,他是主张用北风的,但见李光地下车伊始,便急于用兵,不知用兵艰难,心中微微上火,冷冰冰说道:“打仗不是咏月吟风,一个不慎,数万生灵就要涂炭,并非什么风都能用,请晋卿兄明察!”李光地以钦使身份前来督战,一下马便觉二人都带着别扭,心里便不高兴,沉思片刻,吁了一口气,笑道:“光地白面书生,不懂军事,倒要请教,什么风最宜出兵?” “南风!”施琅道,“我等南风,没有南风,不能下海!” 李光地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得好好等着了!倘若下海时是南风,中途又吹起东风,又要回师,岂不成了儿戏?” 施琅没有立即回答,上下审视李光地,半晌才道:“为将不识天文,不明地理,不知风候,那是庸将!李大人,你一力赞同收复台湾,数年来苦心孤诣为我筹备粮饷,远见卓识,我十分佩服。圣上委你来督军,这原没什么说的,若像你今日这个督法儿,施琅甘愿退避三舍,由大人统兵下海,如何?”听施琅要撂挑子,李光地头脑方冷静下来。康熙原意是让他以钦差身份前来巡视,并没有督军名义,这违旨之罪,承当不得。他是饱学儒生,前明太监督师掣肘将帅,不知误了多少军机,自己岂可因一时意气贻千古笑谈?想到这里,李光地已换过一副笑脸,拂了拂袍子叹道:“琅兄,语重了,兄弟可吃不消。我这个钦差是到岸边来擂鼓助威的,绝无代庖之意,务请将军谅解我的苦心。” 姚启圣听着,觉得李光地这话十分诚恳,也不似刚落座时那样盛气凌人。他和陈梦雷是朋友,原有些鄙夷李光地,想让施琅这个倔头儿去碰一碰,听至此,觉得事体重大,便出来和解道:“大家同事一君,共办一差,心里想的都一样。晋卿身负圣命,自然要催促用兵,老施也是怕万一有差池,耽误了皇上大事嘛!晋卿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来人——办酒,为钦差大人洗尘!”(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0812.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十三回 掷铜钱都督定军心 擂战鼓施琅 六月夏季入暑的第三天清晨,施琅按老习惯照常骑马出城,登高遥望海面,但见茫茫海平线灰蒙蒙的涌出一轮血红的朝阳,将南边一带峥嵘的云团镀成紫红色。海面上浪涛不安地喧嚣着排空峙立,泛着白沫,裹着海藻,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击礁石,推向沙滩。 “风候!”施琅心情陡地一阵激动,站在岩石上沉思片刻,猛地一拍腿,匆匆下来,疾驰回城。姚启圣和李光地正在对弈,见他进来,急急匆匆地换上朝服,摘了壁间宝剑向腰上系,二人不禁一惊,李光地推枰而起,问道:“出了什么事?”施琅已披挂齐整,正系着帽带,脸上毫无表情,缓缓说道:“李大人,启圣兄,等了多少年,多少天,总算皇天开眼,南风将起,今日即刻渡海作战!” 事情来得太突然,李、姚二人一时都怔了,姚启圣灼热的目光扫视了施琅一眼,身上忽然一震,脸涨得血红,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李光地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苍白,跨前一步,急急问道:“这是……真的?” “真的!”施琅饱经风霜的面孔上,皱纹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石头人,“今日南风必定大起,正是进击澎湖的好时机!”李光地事到临头,反显得有点不安,踱了两步问道:“我已经拜折,将这里情形奏明圣上,这两日必有圣旨,能不能略等一下?”施琅咬着牙,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刻就是皇上变卦,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等什么?”姚启圣眉头紧锁,双手按着桌子,盯着庭院中纹丝不动的椰树,思索了好一阵,猛地击案,激动地说道:“好,时势造英雄,千古一时!传令升帐!” 中军帐前号炮闷雷般响了三声。“大帅升帐”的传呼,从中军直送各营、棚、哨。军士们立即忙碌起来,穿衣披甲,佩弓带刀,结队向校场聚齐,偌大校场,立时变得一片肃杀,只闻海浪的“哗哗”声。 施琅居中,李光地、姚启圣一右一左站在校台上,三个人都热得汗湿重衣,钉子一样一动不动。施琅穿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黄马褂,目光阴沉沉、寒森森,朗声命道:“请天子宝剑!” 又是石破天惊般三声炮响,八名校尉抬着剑架,供在将台正中,点燃着案上的香烛,三个人依次行了大礼,退至一旁。 “众位将士!”施琅的声音金石一样铮铮作响。 “在!” 施琅目光横扫校场上的将士,突然拔高了嗓音:“本都督奉圣命,代天讨逆,今日拜祭海神,出海!”说着,从案上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黄布包儿,供在桌上,自向案前单膝跪着行了礼,躬身上前取出里边的东西。众人一齐瞩目,见施琅手中攥了一把铜钱。李光地心中有些纳罕,暗想,“这是哪家法术?” “这是本提督昨夜拜海神庙,请来占卜用的神物!”施琅神情庄重,将铜钱擎在手中大声道,“一百枚康熙铜钱,掷向台湾海域图,倘若我军出师顺利,当有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说着目光微一示意,两个军士抬着一张厚厚的海蓝青毡,将海域图平铺在将台中央。 一语既出,将台上下将士们无不失色:一百枚铜钱,胡乱掷出,谁能保有九十五个以上的字面朝上?李光地的脸刷地变得煞白,回头看看姚启圣,也是毫无血色。好容易定住了神,李光地跨前一步,说道:“天与人归乃是定数,施将军不必作此一举!” “李大人,既是定数,天必佑之!”施琅冷冰冰说道,“倘若果真有所不利,生死有命,施琅愿一身当之——请上天默示!”说罢手一扬,那一百枚铜子儿早撒得满毡都是。有的翻个儿打滚,有的陀螺般旋转,移时方才都平静地躺下。 将士们的心都提得老高,惶恐不安地凑近观看,但见一百枚铜钱星罗棋布,杂乱无章地横陈在毡上,黄灿灿,亮闪闪,一、二、三、四、五……居然有九十九枚是“康熙”字面儿朝上!陈蟒头一个看完,哆嗦着嘴唇怔了半晌,双眼望着上苍,跳脚狂呼道:“全是字,全是字啊!” 一霎时,将台上下轰动了,李光地掏出手帕揩拭着额前的冷汗,兴奋得满面红光,姚启圣双手搓着连连嗟叹:“天心厌郑,天心厌郑!”蓝明、蓝理一干武将全身的血都在奔涌,直想拔剑向天狂舞! “用钉子钉牢了,”施琅的声音也激动得直抖,“抬出去,鼓乐伴奏,昭示三军!” 几名校尉簇拥着那块海蓝毡抬下去了。不一时,便传来各营将士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李光地心思灵动,陡地一转念:莫非有九十五枚铜钱是特铸的两面字儿?不禁莞尔一笑,却跟着高呼“万万岁!” 事情确乎如此,施琅陛辞时,康熙屏退了上书房大臣及左右,特赐了一百枚两面字儿的铜钱,叫他如此如此操作,只施琅怕有精明人起疑,特在里头换取了五枚,倒使众人信得更其扎实。见康熙妙计成功,士气大振,施琅抖擞精神,从预备好的酒坛中倾了一碗酒,步至将台中央一擎酹地,大喝一声道:“军令!” “喳!” “有进无退!” “喳!” “临敌畏缩者、贻误军机者、不遵号令者、见危不救者——斩!” “喳!” 施琅看了一眼姚启圣,示意叫他说话。姚启圣“刷”地一步跨前,亢声叫道:“台湾之战,主上宵旰焦劳,万众翘首盼望,今兵精粮足、船坚炮利,上天垂象全胜凯旋!大丈夫立身于世,建功立业在此一时,愿与诸君共勉!”说至此,姚启圣一个大转身,至施琅身前打了个千儿,朗声道:“姚启圣原奉旨督办粮饷,现有李光地大人以钦差身份坐镇后方,启圣敬请随军出征,惟施琅大人之命是从,如有失误,甘当军令!”他这个简捷的鼓动起了很大作用,因为人静,将佐官弁们听得一清二楚,眼见他以总督身份,请缨前敌,人人激动得心里噗噗直跳。施琅正踌躇间,李光地走近来,喑哑着声音道:“启圣兄一片至诚,施将军就允了吧,朝廷如有闲话,光地愿一身当之。不可躁进,不可畏缩——我在福州设醴酒、扫百花之榻迎候二位凯旋归来!” 施琅抬头看了看天,已是辰牌时分,点了点头,将手一挥命道:“传我将令,即刻升旗登舰!” 中军大旗在雄壮的军乐中冉冉升空,此时南风骤然而起,吹得宝蓝缎面的将旗猎猎作响,上头一行遒劲的鹅黄大字“钦差大臣、太子太保、统领水师右都督施”,在南风中飘荡地舒展。随着旗舰,满载水兵的战船一列列依序驶出港口。波涛翻滚的海面上,尽是装备了大炮、火箭、鸟铳的楼船。 蓝明、蓝理二兄弟约定了要比赛厮杀,蓝理特地请令,在中军座舰旁另乘一只炮舰。蓝理船上的人都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这两条船走在全军最前头,又都这样杀气腾腾,显得格外醒目。中军之外,另两路各七十艘战舰由陈蟒和魏明两个总兵带领,分击鸡笼屿和牛心湾——又有八十艘战舰设在中军后侧,有事则救应各方,无事作后备使用。红蓝令旗在镇台上遥相呼应,依着施琅旗舰号令不断变换着队形,海面上画角号炮不绝于耳,惊得海鸥仓皇地忽起忽落。 第四日申牌时分南风愈烈了,风催战舰箭一般驶去,像一条条硕大无朋的巨鲸在海面上分浪前行,溅起老高的水花。澎湖岛渐渐近了。岸边兀起的石礁,怪兽一样在浪涛中一隐一现,用肉眼也能看得清,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姚启圣毕竟文人出身,即将接敌,心里突突直跳,两只手握着船舷栏,又湿又黏,全是冷汗。他无声地喘了口气,回头对施琅笑道:“这里的守将不是刘国轩么?带了几十年兵,怎么如此不济,他早就该炮击我船,乘乱出击才对呀!” 施琅手中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扑上船舷的海水早打得浑身精湿,听了姚启圣的话,动也不动地回答道:“岛上已经有动静……”话未说完,岛上的大炮已震天价响起,集中火力向中军旗舰击来,周围立时激起一片水柱,哗哗地向船上倾泻。与此同时,约一百艘敌舰驶出港口冲浪而来。施琅方将手中红旗一摆,前队二十八门大炮,三百枝鸟枪同时怒吼起来。除了赖塔造的十门大炮,其余都是兵部制造局精制的,射程远、换装*快,只是后坐力大,每发一炮船身便剧烈地抖动。 岛屿上顿时浓烟四起,海上被炸飞了的旗帜、断桅像风筝一样飘落下来,岛上兵士慌乱地奔跑着,却听不见嘶叫些什么,不久又趋平静,施琅料是刘国轩在杀人,整饬军纪。接着岛上排炮又劈头盖脸地压过来。旗舰四周水雾濛濛,几丈开外什么也看不清,海天都迷漫在粥一样的混沌中。施琅忙命:“打旗语,左右两翼不必顾我,速攻鸡笼屿、牛心湾,占领滩头!”连叫几声,身旁旗手却一动不动。施琅不禁大怒,拔剑在手,上前要斩这吓昏了的水兵。待到跟前却愣住了,原来中军旗手已被炸死在船舷旁,兀自紧握着令旗站着,鲜血和着海水汩汩地往下淌。 施琅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劈手夺过了令旗,厉声命道:“姚启圣指挥旗舰!”一个健步登上倾斜的旗台,亲自操旗向陈蟒、魏明传发号令。刹那间左右两翼火炮震天,牛心湾和鸡笼屿两处同时起火。 此刻前锋与敌舰已经接阵,大炮没了用场,箭如雨蝗,枪似爆豆,火箭激射,双方都有几只舰帆燃着,熊熊火光中桅杆的爆裂声,鼓声,呐喊声,惨嚎声,战舰的碰撞声,白刃相搏的格斗声,和大浪的喧嚣声搅成一团。因见施琅左右两翼已占领滩头,敌舰显然慌了手脚,横过舰身两面应敌,各派了二十艘舰开往左右翼救应后路。但这一来,中路形势立即分明,刘国轩势单力薄,只得一边大肆施放火箭守护,一边鸣金收兵,缓缓退却。 施琅眼见敌人退路已断,不禁仰天大笑,令二旗手打旗语命全力进击敌军滩头,并亲自擂鼓率中军穷追。正得意间,不防一枝冷箭“嗖”地飞来,竟直贯左目!姚启圣面色煞白,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却扎煞着手无计可施。两旁守护亲兵见主帅重伤,血流满面,顿时都惊呆了!施琅踉跄一步,恶狠狠喝道:“愣什么?急令蓝氏兄弟强攻,天立时要变了!”说完狞笑着狠命地一使劲,拔出了带着眼珠的箭,紧紧攥在手中。 “施琅兄!”姚启圣泪水夺眶而出。 施琅一手扶着铁栏,额上青筋暴起老高,好久才吃力地笑道:“启圣,亏你还是有名的姚大胆,何必作儿女之态!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弃?古名将有啖睛大战的,我难道不及他们?”他用颤抖的手将眼球塞进口中一伸脖子咽了……将箭“咔”地一撅两截,甩进了大海,咬牙命身边的总兵吴英:“打,混蛋,懂吗?打!”说完复又擂起战鼓。 中锋前队双方几十条战舰已杀成一团。蓝理已杀得红了眼,通身上下中了十余枪,血葫芦儿似的,兀自寻找敌人做白刃格斗。蓝明却比哥哥聪明,这场恶战从申初到申末,他船上没死一兵一卒。原来与敌舰相接后,他便命大家一齐伏在舱里,吃牛肉干喝水。只令水手摆舵在敌舰中钻来钻去,活像一条鳗鱼,敌人上来一个杀一个,割掉耳朵为证,尸首扔进海里,就这样,无声无息死在他船上的已经上百。各舰无不成了血海火山,惟有它像条空船荡来荡去,蜘蛛张网般等着不知死活的苍蝇。 “二爷!”一个瞭风的水手突然说道,“大爷的舰……” 蓝明镇静地起身从舱孔里望了望,刘国轩的先锋将军曾遂率三只战舰将蓝理的船困在核心,桅杆折倒,船上已是熊熊大火,遂回身命道:“不要慌!快把我们的船悄悄靠过去!” 此时蓝理的处境真是凶险万分,他见自己的船已在下沉,便带了仅存的十余名亲兵跃上了曾遂的舰船,曾遂船上四十多人一齐围了过来,早将蓝理疲惫不堪的护卫都砍翻在地。曾遂一手拄着宝剑仰着脖子吃酒,眼见只剩蓝理一人,背靠舱房喘息,“啪”地摔了酒瓶子,狞笑着提剑过来,问道: “你是蓝理,扛大活的出身?” “是又怎么样?你是曾遂,海匪营生?”蓝理握紧了剑,小心提防着他突然进袭,笑道:“你左右前后看看,你们还有指望么?” “我们可谓知己。”曾遂格格笑道,“老子到头了,可你也活不成了。你也左右前后看看,能活几时?” 曾遂说着,便挺剑向蓝理头部刺过来,蓝理急忙举刀拦挡,却扑了个空——原来曾遂虚晃一剑,又向蓝理腹部刺去——正刺在蓝理裸露的肚子上,蓝理哎呀大叫一声躺倒在甲板上,腹破肠流。曾遂微笑着收了剑,对左右亲兵道:“你们齐声大喊:蓝理死了!” 亲兵们听令,手卷喇叭,鼓足了气大喊:“蓝理死了!蓝理死了!” “蓝理尚在,曾遂死了!” 躺在地下的蓝理突然大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挥起沉重的宽背大刀猛地向曾遂一劈。饶是曾遂武艺高强,怎防这个“死人”还有这一下子,身子急闪时,左臂已被砍了下来。正在这时,变戏法似的,从后舷爬上了四十几个赤膊大汉,一声不响地冲了过来,二十多个护卫兵早被砍翻了一多半。曾遂脸白得纸一样,捂着断臂狂叫:“左右舰靠过来,快杀!” 但他手下的兵已是强弩之末,哪里能够抵御这群养精蓄锐,吃喝了半日的生力军,但凡迎上去的,无不如风扫落叶般被杀倒在地。蓝理绝处逢生,不禁涕泗交横,瘫倒在地,兀自大叫助威:“好兄弟,有你的,比哥哥强!好生杀,叫皇上晓得,我蓝家兄弟都不是孬种!” 曾遂的前锋舰很快被蓝家二兄弟占领了。蓝明顺手一刀割断了系旗绳,绣着斗大的“曾”字先锋旗“哗”地落下。曾遂在十几个强手的攻击下迫得退到舱房门口,依壁而立大叫一声: “都住手,我有话说!” 围攻的人都收回了武器。四旁的战斗已经结束,刘国轩的旗舰已逃向牛心湾海面。黑云一重重压下,曾遂没有立即说话,饱含泪水的眼睛向东眺望片刻,轻声叹道:“天亡大明,我算对得起郑成功老主子!”曾遂突然从袖中抽出二面小旗,急速打着旗语要刘国轩座舰“向我开炮”……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曾遂撇了旗,横剑向项中猛地一勒,身躯像锯倒的白杨一样沉重地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几乎与此同时,刘国轩的排炮呼啸着打了过来,站着发愣的蓝明,头颅被削去了一半,一声不吭也倒了下去。 “好兄弟呀……”蓝理惨呼一声,滚爬着扑了上来,伏在蓝明温热的身躯上,全身抽搐着,用头和拳死命地砸着甲板,用嘶哑了的嗓音号啕大哭:“娘最疼的是你,我回去怎么见她老人家呀……” 蓦然间,一道烁金流火似的金蛇从云层中猛蹿出来,接着一阵惊心动魄的滚雷。大雨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打得海面“刷刷”山响……天,已经黑下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回 腹破肠流蓝理请战 诱敌出战旗 登上澎湖岛的施琅忍着伤疼,带领姚启圣、吴英等人,冒雨巡视了新扎的大营,回到行辕大帐时,天已放晴。此时风停雨止,残月斜照,海涛也不甚喧嚣,大战后的岛屿静卧海上,平添了几分悲凉。 “刘国轩这一回损失不小,只能逃往鹿耳门。”施琅喝了一杯热茶,精神好了些,对坐在案边沉思的姚启圣、吴英道:“今日我舰沉了十艘,敌舰沉了四十五艘,另有不少带伤的。刘国轩已无海战的力量了。但鹿耳门周围暗礁很多,登陆很难,看来还有一场恶战啊!” 吴英捧着茶碗笑了笑,道:“军门不必焦心,我愿为前锋,到鹿耳门冲滩!”“如今不能立即打。”姚启圣眼睛被海水蜇得通红,显得很疲倦,插进来说道:“自古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我军士气虽高,也疲累得很了。从这里到鹿耳门虽然只一天的水程,但天气变化无常,粮食、淡水也要补充一下。”吴英笑道:“刘国轩败走时,李大人已将粮食督运上船,大约明日就会送来的。” “李晋卿此番辛苦不小!”施琅叹道,“当初他一来,我就让他下不来台,如今很觉后悔。”姚启圣格格一笑,说道:“这件事施兄不必担心,他的功名事业都在你身上,怎么会料理你?只怕他疑我在里头挑唆,我此番跟着你,也有避祸之意呀!” 这个话说得很深,姚启圣跟着施琅下海,是为了避开“功人”,情愿当一“功狗”。“功狗”在前面立功,“功人”在后方受赏。如果,功人整功狗,那不连“功人”也不成其“功人”了!“避祸”二字实在贴切不过。吴英没听懂,施琅却心里雪亮,一笑道:“真个文心周纳——你说的意思我懂了,也就放心了。给养来了,伤兵要运回福州,先让蓝理他们回去吧!” “军门!” 蓝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闯了进来。因为失血多,他的脸色白里泛青,因肚上裹着布,鼓起老高,但精神看去仍颇健旺。蓝理叫了一声,施礼说道:“我还没有尺寸之功,怎么就要打发我回去?” 三个人都是一怔,施琅忙叫蓝理坐了,按着他的肩头说道:“好兄弟,你怎么来了?——方才不是叫你好生躺着么?——谁说你没有功劳?若不是你在前头死命抵挡,我的旗舰也要接敌做白刃格斗呢!你杀了那么多敌人,又夺了他们的先锋舰,这就是头功!蓝理兄弟,你受这么重的伤,就是铁人也得焊一焊呀!”吴英也笑道:“老蓝,别那么恃强。有功劳大伙分着得么,我也想弄个红顶子戴戴呢?” “我是扛大活的出身,自小没吃过一顿饱饭,受了工头多少气!原在紫禁城修太和殿,皇上抬举我出来,并不是我有什么文才或者比别人聪明,是瞧着我有把子气力,不为国效力岂不可惜了。如今这模样儿回去,我臊也臊死了!”回想当年修太和殿的往事,蓝理的眼圈不禁红了,“……怎么跟皇上说呢?说我丢了自家的船,躲到敌人的船上?说我跟弟弟比赛,弟弟舍命救了我,我却连仇也不报,回去逃清闲?说我杀了不少贼,可我一舰弟兄都阵亡了,让我去独自去领赏?……” 施琅见这粗大汉子动了真情,感动得站起身来。良久,方叹道:“你的事皇上跟我提起过。我知道你受恩很深,此刻又自觉欠了别人的情义债——可你的伤我瞧了,用不得力的呀!”“说到伤,您不也……”蓝理哽咽着道,“军门既知道我受恩深重,就该让我见了万岁爷有话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两日之后,二百五十艘战舰补足了柴炭、粮米和淡水,起锚直抵鹿耳门。鹿耳门乃澎湖列岛南部的一个大岛,是通往台湾北门港的要冲,刘国轩在这里设了第二道防线,确保台湾本土。经过数年经营,岛上连营结寨,鹿砦高架,加之岛周暗礁密布,端的险要。施琅的舰队在离鹿耳门港口半里远处抛锚扎营,施了千方百计,诱刘国轩出战,无奈刘国轩只是守在岸上用火弹、火箭向海上猛射,剩余的一百来艘舰窝在湾里死也不肯出来。施琅一时也觉计穷。 第三日果然起了风,卷起丈余高的巨浪排击着水寨,多年的老兵都晕了船,有的船被炮火打穿了水箱,情势显得紧张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施琅站在甲板上,观察着鹿耳门守军情势,果断地说道,“风这么大,一两日停不了,今明两日必须破敌!” 姚启圣呕吐得脸色发白,仍勉强撑持着,说道:“鹿耳门不涨潮,船是靠不上去的!还得设法诱他们出船。……才成啊!”陈蟒迈出一步大声道:“军门,标下愿去诱敌!”施琅咬牙思忖半晌,方道:“从现在起,到我回来之前,全军由姚启圣指挥!” 众人顿时大吃一惊,姚启圣道:“你是主帅那怎么行,要去我去!” “你怎么行?我和他们都是熟人,多年来大家咬着牙等着碰面儿。”施琅微笑道,“我亲带旗舰佯作冲滩,肯定能诱他出战!”姚启圣连晕船也忘了,急顶一句:“搁浅了呢?”施琅道:“如果不搁浅,我们上岸就能占一块立足之地,刘国轩不敢不管——如果搁浅,刘国轩就会派舰围攻我船。那时你们就可截断他的后路,他就只有投降一路了!” “非得你去么?”姚启圣的声音微微颤抖。 施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大帅!”吴英和陈蟒,同时单膝跪了下去。“这里用不着动儿女情肠!”施琅厉声斥道,“你们下舢板,到后舰上去!我的舰若沉,或搁浅,你们立即升旗指挥!”看着三人含泪下了舢板,施琅拔剑在手,瞋目喝道:“旗舰和中军护舰拔锚进击鹿耳门滩头!”此时后头掩护的大炮声已经响起。 果然,在临近滩头三十余丈时,施琅的座舰真的搁浅在沙滩上,炮台上的十门守滩大炮夹着火枪霰弹没头没脸地打过来,但很快就被吴英的火炮压了下去。不一时,便听岸上急雨似的擂鼓声,九十余艘战舰从港湾里窜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向施琅包抄过去,海面上的炮火立时开锅粥似响成一片——姚启圣见诱敌成功,手中红旗一摆,施琅舰上的旗“唿”地落下,吴英舰上一面簇新的龙旗冉冉升起——蓝理挺刀直立船头,率着二十余艘舰冲过来接应施琅。另有一百五十艘舰却转了方向,向港口冲去。顷刻之间,四面八方,海天云水都弥漫在战火之中。 这真是一场空前的海战。双方投入的水兵总兵力达四万有余,五百余艘舰船,有的冲,有的堵,往来周旋,杀声覆盖了涛声,七十余艘战舰起火,在海面上噼噼啪啪地燃烧,不时有舰只沉没下去。起火的船挤在一起,双方的水兵纷纷跳海,在水里厮杀格斗,鲜血染红了大片的水面。直杀到黄昏时分,清军才占领了鹿耳门港口,夺取了炮台,只有滩头阵地尚在郑家兵手中。 上了当的刘国轩眼见没了退路,便命剩余的三十多艘舰船集中起来,仗着熟悉水势,一边与蓝理周旋,一边向施琅逼去。蓝理救人心切,率舰队穷追猛打,却不防被引至浅水滩,二十艘舰船一眨眼工夫就搁浅了十五艘,余下的几艘慌忙逃避,早被刘国轩的大炮掀翻在海里。刘国轩仗剑哈哈大笑,对左右道:“虽然战败,活捉了施琅也是一功!”又指着蓝理大声喊道,“姓蓝的,可笑你一介武夫葬身于此!鹿耳门几十年才涨一次潮,你就是哪咤再世也救不了你家主帅。你和施琅熬得过今夜,过不了明日鬼门关!”说着便命令道,“水上结寨,明日活捉了施琅,退回台湾再战!” 姚启圣上岸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吴英上炮台,下边滩头还在郑氏军手中,再远一点海面上,搁浅着施琅和蓝理的舰船。炮台上的炮都是固定好了的,专打海面上的船,倒不能用来压制滩头上的火力,吴英便命兵士们将炮的后身垫高,将射程拉近到海滩上。上了岸,姚启圣的晕船毛病儿好了。他握着望远镜,向海面上看了半晌,踱到吴英跟前,嘴唇嚅动了一下,轻声叫道:“吴总兵。” “军门,”吴英忙道,“有什么指令?” “说不上指令。”姚启圣道,“方才我问了一下,说这里从不涨潮,不知是真是假?” 吴英沉吟一下,说道:“下海前施军门就说这里难打,鹿耳门已经二十多年不涨潮了,说如果能遇上涨潮,大舰就能直上滩头。唉,只怕难以指望啊!” 姚启圣跨前一步,皱着眉头看着海面,倏地转过身来道:“吴英,这炮只能垫一半,留着一半吧……”“为什么?”吴英惊异地看了看姚启圣,又看了看射程以内施琅的舰,突然明白了姚启圣的意思,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后退一步,惊恐地问道:“难道你……”姚启圣黯然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五门,留着给……施军门……殉国用。” 吴英的脸变得全无血色,霎时又涨得通红,按剑倒退一步,瞋目喝道:“你……你敢!”姚启圣看看左右无人,苦笑道:“你以为我愿意?或者你想我要抢功劳?告诉你一句话,如果真的……那样,我即刻服药而死!我和施琅什么交情,你还不明白?” “那,那为什么?”吴英被姚启圣的目光震慑住了,旋即一跺脚,抱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道,“不!不不!我不能啊……” 姚启圣的脸苍白得吓人,近前一步道:“这是皇上的密谕……” “啊?”吴英猛地抬头,盯视着姚启圣。 “施琅若有异举,”姚启圣道,“我得相机处置,国家社稷为重,施琅一人为……轻啊!”他不安地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海面,缓缓说道,“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样。但老施毕竟是那边过来的,万一降了,或被捉了去,台湾就有了讲价钱的资本……数年准备,血战一场,朝廷能落着什么?……” 吴英抬起头,泪眼汪汪看了看海面,迟迟疑疑地向炮位走去…… “回来!”姚启圣突然叫道,一字一句又交代,“就说是护卫施军门,炮击刘国轩的!——军机不密,祸灭满门,你要想明白!” 天黑了。海上一片寂静,只有鹿耳门千百年不息的海浪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仿佛并不理会人间兴衰,悲欢离合。 施琅的舰上还有三名水兵活着。战死的尸体都垛在舰的另一头,下边墨黑的海无边无际,粼粼光中只隐约看见一具具尸体在沉浮。 “终于完结了。”施琅苦笑了一下。对面不远就是刘国轩的舰队,看来明日是志在必得。刘国轩是郑成功的心腹,杀自己父亲的也有他,他是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施琅沉思着,在搁浅得结结实实的船上踱了两步,真想就在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思忖了一阵,施琅叫过三名水兵,笑道:“看来此处就是我们归天之地,可惜平日我没有多关照你们……” 三个水兵年岁都不大,暗中瞧不清他们的面孔,只隐隐看见六只晶亮的眼睛在闪烁。良久,一个年纪稍长的笑笑,操一口闽南话说道:“大人你死得起,我们有什么不能的?今儿我砍翻了他六个,去他妈的,早够本了!有什么后悔的!”施琅抱膝坐着,仰脸观星,说道,“我们在尽忠!按我测算今年鹿耳门有潮,不知碰上碰不上,若能脱此大难,我施琅必定抬举你们——只怕未必能这么巧啊!” 四个人都沉默了。鹿耳门自康熙元年涨过一次潮,二十多年了,叫人怎么指望? 但事情巧得令人难以置信。造化之神居然真的光顾了。第二日凌晨,起潮了,而且是在迷蒙的大雾中涨起来的。一丈多高的潮头澎湃着,发出千军万马的奔腾呼啸声,轰鸣声,撼山动地地由远及近冲过来。头一排潮浪,便打得施琅的座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天哪,潮!”施琅先是一惊,大雾已经使他庆幸了,又来了潮水!正发呆间,又一个潮头过来,将舰船托起老高,已能离开沙滩,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打旋儿。施琅梦游人一样,软着腿沿舰踅了一遭,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狂笑:“潮水!真的是潮……哈哈哈哈!”好半日才回过神来,他虔诚地仰首望着茫茫苍穹,喃喃说道,“天子洪福,祖宗灵佑!施琅当奏明当今万岁,为海神加封,再塑金身,重修庙宇!”说话间,陈蟒的舰队已开过来接应,附近不远传来了蓝理惊喜的狂叫声。 刘国轩没有再下令进击。他像被雷击了,白痴一样注视着汹涌的浪滔,好半天才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干嚎,腿一软跪在甲板上,喘着粗气吃力地说道:“先王创业,率舰来台湾平红毛,鹿耳门涨潮……数十年后施琅来攻,鹿耳门又涨潮。这是……是天意,是天意啊!”说罢慢慢起身来,回顾中军护领笑道,“你率舰回台湾,说刘国轩有话:施琅若肯不计前仇,不坏宗庙,不戮大臣,不掠百姓……”他哽咽了一下,“那……那就……降吧!”说罢横剑项后,猛地一拉……高大的身躯便倒栽进狂潮之中,一个大浪过来,已被卷没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回 台湾大捷晋卿受封 危言耸听宰 六月二十二日,清军收复澎湖全岛,台湾门户顿时大开,施琅一边整军补饷、安抚伤兵,打捞死难将士,修复战舰,一边将澎湖血战情形备细写了奏章递送福州。李光地得到澎湖大捷的消息,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瘫晕过去,因施琅奏章中说奖功银两尚缺九千两,忙移咨福建藩司衙门提调银两解往澎湖。次日又接施琅书札,说郑克已差人下书请降。前线已获全胜,李光地决定即刻赴京,请旨办理受降事宜。 收复台湾的消息立刻轰动了北京城。这时恰巧欧罗巴的意大利、法国、荷兰正遣使万里来朝,都跟着凑趣儿,上表恭贺大皇帝收复台湾,把个康熙欢喜得立不安,坐不稳,竟传旨驾御太和殿接见李光地,君臣对奏足足对了两个时辰。索额图和明珠搜索枯肠,挑尽了好词儿夸奖皇上“神圣文武”;高士奇即席吟诗做文,献万寿无疆赋;连熊赐履也给皇子们放假,奉旨赶回礼部,带着司官连明彻夜地起草诏诰,制订受降礼仪,呈康熙过目后用六百里加紧发往福州。 第二日,何桂柱便至李光地府上颁恩诏,加封李光地为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何桂柱已晋了四品京衔,花白胡子笑得一抖一抖,满面红光地和李光地寒暄着,说道:“我这一辈子尽托了伍家的福。先年二爷当主子的老师,我做伴当,这就做了官。伍二爷是要修炼成佛的了,又来了您,却是伍老太爷的高足,您可得多关照啰!”李光地面儿上镇定,心里直打鼓,兴奋得怦怦直跳,笑道:“我素来不信福命之说,但你何桂柱有福看来不假。听说太监何柱儿原来叫阿狗,就是羡慕你才改了名字。”说罢,畅快地大笑起来。何桂柱被李光地奉迎得身上舒坦,凑近了说道:“听里头风传,大人要进上书房呢!李大人您真有您的!当初说取台湾,连索中堂都不敢说硬挺话儿,惟独您顶着一定要打——这就是本事!熊大人如今也说您有名臣风度!”何桂柱说着,摇头咂舌,连连赞叹。 李光地听了目光霍地一跳,半晌方舒了一口气,淡淡一笑,说道:“君子知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名臣不名臣,我没有想过,刻意求名就入了下流。皇上如此加恩,我已是位极人臣,岂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何桂柱听他撇清,不禁一笑。他在皇上跟前当差多年,耳濡目染,已知文人习性,越是热中,越是正经。听李光地如此说,倒不好再套近乎,讪笑着起身,道:“大人这话我信,您是正儿八经的理学大儒嘛!天不早了,我得回旨去——您不妨去见见索中堂,他消息灵通,说不定皇上还要加恩呐!”说罢笑着去了。 当日午后,李光地便坐四人官轿至玉皇庙街索额图府邸。门上人见是他来,打了千儿问过安,便飞跑进去禀报,早见索府清客相公陈铁嘉、陈锡嘉二人联袂出迎,一路说笑着让进西花厅。 索额图正和汪铭道在对弈,见李光地进来,撇下棋子起身笑道:“新贵人来了,我这几日身子不爽,没得出迎,谅晋卿不会挂怀吧?” “老师,这是哪里话?”李光地一撩前摆,端端正正坐了,微笑着说道,“回京之后事情太多,您都是知道的。所以没能来府上请安,还得请您海涵才是啊!” “弄点酒菜来!”索额图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还有汪老,我们边吃边谈——晋卿,接到圣旨了么?”李光地道:“今日上午何桂柱来传旨,真是圣恩高厚,光地受之有愧!”说罢抚膝慨然叹息一声。汪铭道盯着李光地沉思不语,一半响方道:“圣恩是一层,这里头还有太子殿下的意思。中堂上午还说,小王子几次奏请万岁,要你进上书房办事呢!”索额图见管家老蔡已将席而送来,便道:“蔡代,你怔什么?还不快去把圣上赐的那坛子茅台送来?”见老蔡一迭连声答应着下去,三个人方才入座。 索额图用筷子在盘里翻拣了半日,夹起一只螃蟹来,拧着腿子道:“榕村(李光地号)呐,你不知道,如今的事比不得康熙十二年前,难哪!太平时节,谁不想巴高向上?你的心思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凭你的人品、心地、才学,进上书房,那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娘的,偏偏有人作梗!”仿佛吊胃口似的,他说着又住了口,挖出蟹黄蘸了姜醋慢慢品着,又道,“你去这几个月,就有不少闲话,陈梦雷也调了回来,由于你的功劳谁也泯灭不掉,这才封赏了你,若论这里头的文章,多着呢!” “敢问是什么闲话?”李光地的心猛地一沉,但他素来涵养极深,迅速恢复了平静,“我并不在乎,横竖皇上知道我。但我在军前效力,后头却有人做‘文章’,岂不是咄咄怪事了?”说话间蔡代进来,将酒斟了。汪铭道见他出去,方冷笑道:“亏你还是饱学之士。自古这样的事有多少!立了功杀头的也不乏其人!” 索额图道:“参你的片子有四五起。余国柱、徐乾学、郭琇都参了,这都是明面儿的事,我也不想瞒你。有的说你在福建居丧,也和耿精忠有勾连,昧功卖友。有的说你的蜡丸书迟送了一年,其中难保不是沽名钓誉,观望风色;还有说你是假道学,居丧不谨,与妓女鬼混——你说气人不气!”李光地听着,眼中已是迸出火花,他没有想到,自己到前方慰军,后头竟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作践人!半晌才喘了一口气道:“我的心,天知道!” “皇上也知道。”索额图平静地说道,“所以一概扣了,留中不发!”汪铭道却道:“不过日子久了也难说。曾参是圣贤,曾母是贤母,以母子至情,能说不知道自己儿子?报了三次‘曾参杀人’,她不照样信了?” 李光地心里“格登”一下,这典故他当然知道,而且无端的调回了陈梦雷,就是不祥之兆。停了一下,他才有点不情愿地问道:“陈年兄调回来了?在哪个部里办差?” “若是在部里,那倒好了!”索额图冷笑道,“如今在三爷府里,是皇子师傅!” 三爷胤祉,年纪尚幼,倒也无所谓,但却是新进封的贝勒,与大阿哥胤禔平头论位,仅次于太子,康熙把个学穷造化的陈梦雷从囚犯一下子抬到这个位置,的确叫人吃惊。李光地想想,这是康熙的意旨,不好说什么,冷笑一声,端起茅台酒一饮而尽。 “说实在的,”索额图看了汪铭道一眼,亲手为李光地斟了酒,又道,“这上书房里还是明珠说了算。熊老夫子小心谨慎,两不沾惹;高士奇自己立不起山头,归根到底是明珠一党。我若不是里头有太子照应,早就被排挤出来了!哼!明珠这人,人都说他盖世聪明,其实他心里打的小九九,瞒得了谁?” “什么小九九?”李光地静静听完了,目光幽幽地问道。 “大阿哥胤禔!”汪铭道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说道。 “阿哥里他是头一个封为贝勒,他还想怎样?” 索额图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光地,见李光地一脸正色,突然喷饭大笑,说道:“你呀,不知是真呆还是扮傻?奢望这东西还有个穷尽的?鳌拜不过一个公爷的位分,一旦有权就想坐龙廷。何况胤禔金枝玉叶,位尊贝勒,内恃纳兰氏之宠,外有明珠把持朝政,掌管紫禁城宿卫,重权在握!” 李光地突然打了个寒噤,这件事他从来也没敢想过,要真的有夺嫡之祸,头一个要扳倒索额图,第二个只怕就轮到自己!什么起居八座,光宗耀祖,什么策划庙堂,造福黎庶,一股脑儿全断送得精光!想了想,李光地笑着道:“中堂今日有点危言耸听了!我听说明珠当年乃是冻毙街头的乞丐,不是伍次友和何桂柱,早送左家庄化人场了。他出身如此,受皇上不世之恩,焉敢有非分之想?要真的那样,我这做臣子的只有头悬国门以报圣恩了!” “他已经在干了。康熙十三年之后,他五下保定,分次换完了宫中太监,都是他一手经营。他做了领侍卫内大臣,紫禁城营官以上亲兵都是亲自选拔私人,侍卫里头也塞进了不少!难道非要等有一日祸起萧墙,你才肯拼死保驾不成?”索额图已吃了不少酒,却是神色不变,侃侃说道,“你说他是乞丐出身,差点烧了。这只是一面理儿,明珠怎么说,他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已经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了,还要的什么‘后福’?这个居心可怕不可怕?” 汪铭道听着,觉得索额图的话太露骨,李光地这会儿听着有理,过后一想,难免打折扣,便插进来说道:“也难得圣上心里明白,贴身侍卫调动换人,都是自己亲手简拔,一人不问、一人不靠。”说罢深长叹息一声。索额图也回过神来,笑道:“是啊!魏东亭走后,明珠几番请旨,要调穆子煦去做江宁布政使,后来又说让穆子煦补图海的抚远大将军缺,皇上只不吐口,他也是没法子!皇上春秋鼎盛,天威赫赫,圣断英明,奸邪小人一时之间不至于就有什么妄想,但谋夺东宫之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晋卿,你可要心里清楚,放远一点看,太子,可是没有亲娘啊!” “我这就写本参他明珠!”李光地想到明珠处处掣肘,与自己为难,而且居然包藏夺嫡祸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握拳向桌上一砸,说道,“参倒了他,就化掉了胤禔的冰山,太子复有何忧!” 兜了半日圈子,终于将李光地引到了本题上。李光地康熙九年未入仕时就与康熙有交往,做了翰林,又回福建,在耿精忠叛乱当日,从藩库中抽了三十万两军饷卷款逃走,寄蜡丸书密报军情,种种功勋加上力排众议计取台湾,已是名倾朝野的栋梁大臣。以他此时的身份,参本一上,康熙决不至于无动一于衷,留中不发;只要发到部里,必定一哄而起,围而攻之;即便不能一下子送他到绳匠胡同,上书房的职位是肯定保不住的。索额图和汪铭道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早就看你是血性儿男,柱国栋梁!不然,今日一席话宁死也不敢讲的。你只管参,不必瞻前顾后,有我在里头担待着呢!就是南京科场一案,连明珠带徐乾学一兜儿包了,还有余国柱,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个国贼不去,朝廷哪得安生?你这一举,进上书房已是不值一提的身外之事。”当下三人在席上边吃,边计议,直到天断黑,李光地才辞了出去。 索额图直送李光地至仪门才返回来,请汪铭道安歇了,因见蔡代带着小厮们拾掇残席、扫地抹桌,便道:“这些营生叫他们做。蔡代,你跟我来,我有话说!”蔡代忙答应一声,跟着索额图出来。因见索额图并不回正房,径自踅向花园西压水凉亭上,蔡代不禁一怔,忙紧走几步跟上。 是时正是七月中旬,孟秋时节,凉风渐起,薄云遮月。塘荷倩影摇曳,清香沁人,四周煞是寂静,只有蟋蟀此起彼落的鸣叫声和青蛙咕咕咯咯的呼应声。 “蔡代,”暗中,看不清索额图的脸色,只能瞧见他跷足坐在凉亭上的身影,“你是康熙十年来我府里的吧?” “是……”蔡代茫然地回道,“奴才是山东逃荒来京的。康熙元年圈了奴才的地,没有吃的,没法子进京混碗饭吃,就在东园种菜,……后来熊大人看我可怜,荐到您这儿……”索额图笑道:“你履历背得好熟!只怕种菜那阵子,就在十三衙门当差了吧?”蔡代一听这话,几乎魂儿吓出了窍,好半日才回过神来,说道:“小的不明白爷的意思,小的哪里知道十三衙门是怎么回事?” 原来清朝立国之后沿袭明制,效法前明东厂锦衣卫制度,设立十三衙门,专门侦探各家大臣臧否行动。索额图揭出蔡代系康熙皇帝派到自己身边的坐探,听蔡代吓得声音发抖,支吾搪塞,便道:“还是听我来说你的履历:顺治十六年你逃荒来京,在东园种菜,熊赐履就住在附近,见你年轻精干,荐到十三衙门当差,后来十三衙门撤裁,你到内务府跟魏东亭,在他府里装成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直到鳌中堂坏了事,你的“差事”办完。嗯……九年到十年……你又种了一年‘菜’,老熊又叫你来我这里——我说的不错吧?”索额图说完,格格一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蔡代。 蔡代完全被惊呆了,如此机密大事,授受之间根本不允许有第三人知道,除了奉特旨查阅内务府档案,那就是永久的秘密。但像索额图这样的宰辅重臣,觉察了自己的身份,回去按规矩也得死!蔡代木然呆立良久,嗫嚅着说道:“中堂揭破了这层纸,再瞒也没意思。不过您说是熊中堂派我来,许是误听人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派的差使。既如此,明日请中堂辞了我。这些年中堂待我恩重如山,我也从没见您有什么不检点处,捅出去于您也无益。有道是山高水长峰回路转,将来蔡代再报你的恩罢了。” “我从不在暗中做昧心的事,自然不怕你这样的小人告状。”索额图冷笑一声道,“你在这里勤谨办差,并无失误之处,我辞了你岂不叫人犯疑?你得留下,除了为内务府办差,还得真心为我办差,我加三倍的月例给你,如何?” “这个断断使不得!”蔡代被他阴森森的话音吓得打了一个冷战,联想到这些日子索府清客们说的“夺嫡”,他纵然不敢如实向内务府回报,也绝不敢为索额图打听内廷消息。他慌乱地双膝跪下,摆着双手道:“这是有干禁例的,一个不慎,连中堂也要……”说罢捣蒜价似的只是叩头。 索额图“唿”地立起身来,咬着牙,从齿缝里说道:“你不肯?好,我来告诉你,我乃极品宰相!皇上自康熙三年已下明诏,鉴于明亡于东厂之祸,永远撤裁监视大臣之十三衙门,不知何人辄敢大胆,冒充内务府人潜入我府达十二年之久!我不难为你,自上折奏明圣上清查此事,这在我职权之中!”说罢抽身便走。 “中堂,中堂爷!”蔡代爬跪几步,紧紧抱住了索额图的腿,哭着央告道,“求中堂……超生!我听爷的吩咐……就是……”良久,才听索额图吁了一口长气,说道:“你起来吧,我不奏就是!我扶皇上,保太子,是大清忠臣,又不叫你谋逆造反,你拿腔作势地做什么?不过叫你为我打听着点,防着小人害我误国,就如此害怕!你不是看中了四奶奶的陪房丫头明珰了么?赏你了!” 李光地匆匆赶回府邸,早有门上长随*接着,掌灯带路,一边走,一边回道:“老爷,李福从福建来了,有老爷的家书。我叫他在叠翠轩等着。爷是这会子见他,还是等用过晚饭再叫他?” “嗯。”李光地一路都在打弹劾明珠的腹稿,此时方回过神来,说道:“我已经吃过饭,叫他到书房来吧!”说罢沉思着进了书房,目光炯炯地构思奏章里的警句。一时李福进来,忙向李光地叩了安,呈了家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三爷写的?老太*否?” “老太太……殁了!”李福一脸哭相,扑通一声长跪在地说道:“三老爷怕老爷伤心着急,不叫我穿孝服报丧,叫我进京面禀老爷,家里的事都由他老人家一人主持,一定风风光光把老太太的后事办了……”话未说完,李光地早已倒坐椅中,伏身失声痛哭:“母亲,母亲哪!你……好苦……一日福没享就……去了……李光地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逆子……这次回福建办差,只在家半天就……走了——我真浑!我……”他用手拍击着脑门,浑身颤抖得不能自持。 李光地并不是书香名门出身,家虽豪富,却是行商巨贾。弟兄四个他最小,因聪明伶俐、酷爱读书,常受父亲的白眼,惟太夫人出身乡宦,最钟爱这个读书种子。恰当年前明遗老伍稚逊游历福建,偶尔乏资,来李家教书,李光地才有今日之荣,其中多亏了老太太全力维持。如今骤然之间噩耗传来,李光地真如五雷轰顶,哪里止得住泪水走珠儿般滚落? “四老爷,您得节哀……”*含泪劝道,“三爷说了,老爷如今是入阁的一品当朝,不定皇上要夺情,既是皇上的人,难免忠孝不能两全,请老爷仔细思量——老太太临终有话,说‘四儿不必一定回来,他只要为皇上百姓多操点心,我在九泉之下心里也是欢……喜的。’” 李光地先还睁着泪眼怔怔地听,听至母亲遗命时,忙跪了叩头领命,没有听完,已是哭软在地上:“……李光地不孝通天,祸延先妣……皇上要我这不孝之人有什么用……” 正哭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外头家人进来,见李光地兀自跪着,忙也跪了禀道:“老爷,外头高士奇相爷来访……”(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回 贪功名李光地匿丧 保廉臣高澹 李光地慢慢撑起身来,此时真是心乱如麻,母亲病故这事若被高士奇知道,立刻就得奏请丁忧——若论父丧母亡,人子庐墓三年、坫块泣血,原是本分——但这一来,弹劾权奸、保太子、固国本的事也就烟消云散。但若匿丧不报,这贪位忘亲的罪名儿就得背一辈子!李光地要了热毛巾擦着脸,紧张地思索着,想到母亲临终遗言,方才慢慢心定,已听见高士奇在院里呵呵笑着进来,一头走,一头说着:“好香的荷花,一路进来要醉倒了人,李榕村爱莲,真有君子之风!”李光地再也不敢迟疑,挑帘一步迎出,勉强微笑道:“偶感风寒,方才用了药,没得出去迎候高相,高相旷达人,谅必不致介意。” “果然像是病了,热伤风,这个节气是最难受的。”高士奇觑着李光地的脸,一抖袍子跷足坐了,关切地说道,“要不要我来给你切切脉?用的什么药?”李光地忙道:“不是什么大病,怎敢劳动你?方才吃了点银翘解毒散,也就罢了。”说着便命人奉茶,心里揣度着高士奇的来意。高士奇啜了一口茶,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佳节,皇上已吩咐下来,今年有收复台湾这件喜事,这个节得好生热闹一番,可不能没有你这个大功臣哟!” 这件事李光地早听说过了,眼下他只盼着高士奇快走,一点也不想听他海阔天空地闲聊,便只默默点了点头。笑问:“什么风吹得你这贵人来呀?” “江苏学台张伯年的风。”高士奇是何等精明的人,已看出李光地有慢客之意,又见李光地面带戚容,不似有病的模样,索性一仰身子,慢吞吞说道:“这个案子拖了两年,御批今日下来,定的罪名儿很重啊!要处绞。为考试的事,他以下犯上,和葛礼咆哮对骂,已经失了大臣的体统,不合又说葛礼‘恃宠无法,仗着皇上欺侮人’,又说‘皇上若是向着葛礼,那也不过是个昏君’——你听听他这些话,吓人不吓人?这事幸亏是刑部的人有主意,放了一年多,已经凉了,又赶着皇上这些时心里高兴,才忙着定谳报奏,要是当日趁热奏入,处斩的份儿都有呢!——我来寻你,原是和王尚书说好了,和你一道儿去看看老张的案卷,如有一线生路,商议个办法救了他才好。” 李光地直盯盯地瞧着高士奇没言声,他如今正要科场案的详细材料,并不是想拒绝,而是奇怪对面这个人。对高士奇那点杂拌“才学”,他历来看不上眼,只是这个八面玲珑,只知巴结向上的人,又和明珠过从密切,怎么会对张伯年有这份好心肠? “你瞪眼干什么?你是想,我高士奇怀着什么鬼胎?”高士奇一眼就看穿了李光地的心思,叹息一声道,“若论伯年痛痒,实在与我无干。但这人和于成龙一样,清得透底儿。落到这一步,我真的看不下去,好歹有个上书房宰辅的身份,不管不成了奸臣?你如今在主子跟前说话叫响儿,我想着索相也必定要叫你出头来保,也想凑个热闹儿。”至此,李光地已是恍然大悟,高士奇一定闻到了什么味儿,觉得明珠靠山不牢,要与索额图套近乎了!想着,笑道:“我原想明日去刑部。你这一来更好,有你高相也来斡旋,这件事就有几分把握!” 二人联轿来到绳匠胡同刑部衙门。司官们早就散了,只刑部尚书王士祯如约等着,见他们来,一点也不怠慢,便命人搬来厚厚一叠案卷。高士奇随随便便翻阅了一会儿,便和王士祯东拉西扯地闲谈,询问王士祯:“《渔洋诗话》杀青了没有?送我一部看看如何……”又从卷宗里抽出一份抄家清单,叫过书吏道:“抄一份给我。”李光地却闷声不响,一本一本翻看着讯供笔录。他心里不禁暗自吃惊:事情远比高士奇说的严重得多。张伯年除了支持纵容举子闹贡院,还有贪墨受贿的罪,虽说他自己坚不承认,但一应干证、结账清单俱都实实在在,收受盐商年规银三千两,侵吞龙江关税银一万余两,又无故枷责总督府戈什哈致死。这两条兀自可恕,张伯年竟把金陵一个叫“南市楼”的废妓院改为“乡约讲堂”,每逢朔日在这里召集诸生宣讲康熙的“圣训十六条”,且堂上居然挂出“天语叮咛”的匾!别的都不说,仅此一罪就够送他去西市的了! “说起来伯年还是我的同年。”王士祯见李光地看得额上出汗,在旁叹道,“这实在爱莫能助啊!唉……南京会勘的偏是满尚书阿山和葛礼,恰似火上浇油——一千多名秀才建幡签名坐在衙前硬保伯年,声称要北上叩阍,江宁商民罢市响应……瞧着是好心,却是帮倒忙儿!”说着,递过一本黄绫折本道,“李大人请看朱批。” 李光地有点迟疑地接过来,一翻看便见血红的朱批赫然在目: 张伯年身为封疆大吏,行为乃如此卑污不堪。辄敢侮慢朕躬,离间满汉君臣,阻造南巡行宫,又以狎邪之地为宣讲圣谕之堂,实属无父无君之徒,情殊可恨!着刑部核实各节无误,即从重议罪奏朕。钦此! 字迹十分潦草,显然是康熙盛怒之下写的。李光地小心地合上折子,问道:“渔洋兄,这阻造南巡行宫,并没见有供讯呀!” “扣盐商和关金的一万三千两就是。”王士祯苦笑道,“这项银子是葛礼抽来造行宫用的,张伯年扣了,又枷死了总督府索银的戈什哈,你没有看仔细。”高士奇转着眼珠子,手指捏得山响,问道:“刑部谳的什么刑?”王士祯摇头道:“这种罪有什么议头!大家说应定大辟,我改了绞立决,略尽年谊罢了。” 大辟就是砍头。高士奇略一思索,说道:“老兄,大辟还是对的,你议得再重些,就难撕掳掉他的死罪了——给下头打个招呼,说我高士奇要保他。你那个狱神庙不是人住的地方,他年近六十,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人折腾死了,还救什么?”说罢起身拉着李光地的手道,“这儿不是办这事的地方,咱们先走吧!”当晚二人在高士奇府邸商议着,由高士奇缮折,为张伯年辩冤。直到深夜,李光地仔细看了稿样,署了名时,自鸣钟已敲了两下。因见李光地要辞,高士奇说道:“晋卿,这件事干系甚大,葛礼现是国戚,又与索老三有瓜葛,你好生想想。若肯,明日我就递上去,若勉强,就罢了,免得于你不利。” “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了?”李光地大声道,“你只管去吧!”说罢竟自去了。 第二日下起濛濛细雨,高士奇坐在绿呢官轿里,心绪有点不安。这一个科场案实际上连着两个上书房大臣。弄得好,自然落得个清廉耿直的名声,而且抹去了自己是“明珠一伙”的恶名,弄不好便有两面受攻之虞。而且高士奇也有点疑惑,既然事涉索额图,何以李光地也如此爽快地就答应了?莫不成他估摸着要进上书房,和自己一样,也要和索额图扯开距离?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一笑,大轿落在西华门首。他直趋上书房来见康熙。 康熙不在上书房。他请了苏麻喇姑,正在养心殿演算数学,新进封的贵妃小秀在一旁磨墨侍候。苏麻喇姑看康熙解到精微之处,不禁点头微笑,转眼见小秀呆呆站着,便问:“贵主儿,你气色很不好啊,是哪里欠安?” “没……没有。”小秀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 “哦,朕倒忘了!”康熙恍然搁下了笔,笑道,“你不该站着侍候,苏大师又不是外人,就说了又何妨?她身上已两个月没来了,昨儿诊脉,说有喜了!”说着便命人搬来一张春凳。苏麻喇姑算了算,笑道:“秀贵人要生下皇子来,就是十三爷了!”正说着,太监何柱儿进来,轻声道:“主子爷,高士奇递牌子请见呢!”康熙笑道:“朕正要传他来问问,靳辅修中河的库银拨去没有。传话出去,叫他养心殿来见!”阿秀原本身体不支,要请辞出去,听到这话反而不走了,起身斟了两杯茶奉给康熙和苏麻喇姑。 高士奇浑身湿漉漉地从雨地里进来。高士奇还是头一回进宫苑深处这座养心殿,只觉得满院青紫蕴,金碧辉煌,比上书房*华贵得多,因心中有事也无暇细看,甩了袖子便在丹墀下跪了报名。 “是高江村?”康熙在里头呵呵一笑,大声道,“免礼进来吧!这个天气怎么不带雨具?——拿件衣服给他换过!” 高士奇为争张伯年生死而来,心里怀着鬼胎,听康熙如此亲切和蔼,略觉安心,更衣过来,虽免了大礼,还是就地打千儿请了个安,笑道:“主子又演算数学了,听梅成说,圣上算学已是海内独步,他和陈厚耀都跟不上了!”一边说,一边笑着合掌问苏麻喇姑的安,又给小秀打千儿道,“请贵主儿安!” “不习数学不成啊!”康熙叹道,“如今做皇帝已不比秦汉时,只懂用人将将之道,那就太平庸了——你来得倒正好,朕正想找你来问呢,靳辅开中河缺的十万银子,发下去了没有?”高士奇忙笑道:“奴才去户部问过了,这十万银子原已从库中提出来要解送清江的,近来部里接到于成龙的咨文,说这笔银子并不是往中河上用的,靳辅历年治河,河督上存银足够开中河之用。这笔银子乃是靳辅和陈潢商议好了,要加修下河入海堤岸用。因为几位大员意见不一,户部又按住了,要请旨之后再行发给呢!”康熙说道:“下河乃是黄河入海之口,工程关系紧要。朕看靳辅奏议,夹河筑堤,可淤良田五万顷,这个数目不小啊!于成龙这人怎么弄的,总闹别扭?” 高士奇略一思索,说道:“奴才不懂水利,但于成龙也是好心,怕下河夹堤于漕运不利,误了皇上大事。以奴才之见,这件事还是依着靳辅为好。”“朕知道于成龙是个好官,但过于固执,行事不无偏激。”康熙把玩着扇子说道,“百姓和秀才打官司,他心里偏向百姓,秀才和乡绅打官司,他又偏向秀才。这不好。凡事都有天理王法管着,得循理而行。”高士奇想想,于成龙确实是这个做派,不禁一笑,正想回话,却听康熙问道:“这个陈潢是什么人,和靳辅又是什么关系?但凡六部和江南官员说到治河的奏折,十有九要提到这个名字,靳辅却又没有保本,真是怪哉!” “陈潢乃是治河英才!”高士奇瞥了秀贵人一眼,见阿秀的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良久才缓缓说道:“此人因命中五行缺水,自幼秉承家训习学水利,壮年游遍*,于江河流势治理之道无不熟悉,恰因爱水如命,有志于经略河道,既误了举业亦误了青春,是靳辅的第一幕僚。至于靳辅,倒也不是昧功不保,大抵因陈潢以新法治河,招怨太多,事情未收全功,就保奏陈潢,恐于陈潢不利。这是奴才的小见识,未必真切。”康熙不禁笑叹道:“看来人真不愧万物之灵,没有一个不使小心眼儿的,朕就是神仙也格不尽这些物理儿!——只你怎么就知道得如此详细?”高士奇忙道:“于成龙、靳辅都是奴才的朋友,常有书札往来。陈潢钱塘人,自幼和奴才相交,自然略知道些。”说罢一笑,苏麻喇姑见高士奇如此乖猾,便道:“你可真行,他们两个冰炭不同炉,偏又都是你的朋友!” 康熙沉吟了一下,叹道:“既是如此,那十万银子稍等等再发吧。能省一点是一点,推迟一日好一日。你明日写信给飞扬古,叫他回京省亲,给他一个月的假。不可说是朕的意思,朕要看看这个人。眼前他就是个花钱的主儿,一年上百万的银子,没个动静就完了。看来钱这个东西真好,人人都爱呀!” “皇上读过《钱神论》,孔方兄之力有时大过天子之权!死可使生,辱可使荣,有钱能使鬼推磨嘛!”高士奇凑趣儿,紧盯着说道,“不过世上不爱钱的也有的是。前明四川有个老举人,家里穷得叮当儿响,以教读为生。崇祯年间天下大乱,老举人的房子被兵大爷烧掉,修葺时才晓得,那房子下头竟埋着十二坛黄金!”说着,扫了一眼众人。阿秀和苏麻喇姑已是听得入了神。 “那是没主的钱,上头有张献忠的封条。”高士奇笑道,“老先生看了,说这是不义之财,搬了圣人的话说‘临财毋苟得’,命家人原装封住,又埋了进去。” 苏麻喇姑想了想,说道:“想是怕兵荒马乱树大招风?” “正是。”高士奇欠身答道,“他们家人也是这么想。但我朝定鼎,天下太平,老爷子依旧一字不提这笔钱用场,家里穷得叮当儿响,也没动过一文。 “后来到了顺治十三年,鳌拜跑马圈地,直隶山东一带难民逃荒涌入四川,恰四川那年大旱无雨,一时就饿倒了千百人。虽有朝廷赈济,无奈百姓手中无钱! “这个时候,老爷子才命人将金子起出来,全换了粮食,散发穷人。这一善举,真的活人无数!圣上,这个人岂不是个不爱钱的真君子、烈丈夫么?”高士奇说完,舒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康熙。 康熙被深深打动了,这件事他登极那年间曾听太监们闲磕牙儿说过,一直以为是齐东野语,并不信实,不料竟真有其人实有其事!他坐在椅上,闭目沉思着,叹道:“三代之下,稀见斯人!可惜朕不得瞻仰此人风采!” “张朝音就是了!”高士奇突兀说道:“此刻与他的儿子张伯年正被囚在狱神庙!儿子清廉一世,也是一耿介之儒,由于开罪上宪大令,将被推上断头台,可惜的是,老父耄耋之年,一生济人无数,身受巨案株连,即登万里戍途——思之令人伤神!”高士奇说着,不由哽咽,忙掏出手帕来拭了泪。 如此乍然一转,陡地切入政事,不但阿秀和苏麻喇姑猝不及防,连康熙也是愕然。一时养心殿一片死寂。许久,康熙格格一笑,问道: “看来你是刚从刑部过来?” “奴才昨夜和李光地一同去过刑部。” “嗯,还有李光地?你们联名写了折子?拿来朕看!”高士奇这才从袖子中小心翼翼抽出奏折,默默捧给康熙。康熙只浏览了一眼,又问,“部议如何处置张伯年?” 高士奇见康熙气色不善,忙跪了下去答道:“回万岁爷的话——绞!” “准奏!”康熙已是勃然变色,冷冷笑道,“好一个高士奇!真可谓‘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从哪个稗官野史上读来这么一段‘故事’,绕这么大弯子来谲谏——生怕自己面子不够,还拉上一个李光地!你可真能耐啊!真把自己看成东方朔,玩弄朕这个汉武帝于股掌之上了!” 康熙说着拂袖而起。(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回 审清官抚慰熬刑人 查良将窗窥 阿秀见康熙脸涨得通红,忙走过来要劝,康熙却一挥手道:“朕早说过,国家政事你不能插口!”小秀登时面红过耳,讪讪退至一旁。苏麻喇姑一把扯了她,二人一蹲身便退了出去。康熙几步跨至殿口,厉声命道:“传旨刑部,将张伯年父亲即刻押送柳条边——命张伯年进来听朕发落!”康熙又转脸对高士奇道,“朕待你何等恩厚,想来实在令人寒心!” 高士奇惊得通身汗流,伏地叩头不止:“万岁的责备固然是,但奴才所言句句是实,张伯年确是清官,奴才焉敢丧心病狂谎言蒙主?” “你住口!”康熙断喝一声,回身抖着手向文书架上乱翻,想找出案卷,当场驳倒高士奇,找了半晌方想到已批转到刑部,因厉声道:“你为他回护,受了多少银子?” 高士奇至此一横心,昂起头朗声说道:“奴才从不要人家钱,与张某素昧生平,更不受他的礼!奴才今日求见,也为进谏主上。主上南巡宏图远谋,非一般臣子所能知晓,即有难听话,也应一笑置之,如此大事,应下明诏。各地方官不得借机悦上,擅修行宫!” “如此说来,你对朕南巡尚有异议?” “奴才未言主上不当南巡!” “大舜也南巡过!” “大舜南巡,”高士奇索性硬着头皮顶上一句,“未闻苍梧大造行宫!” “好……你顶得朕好!”康熙气得无话可说,推磨似的在殿中兜了一圈,见穆子煦进来,便问:“你来做什么?”穆子煦一躬身答道:“皇上,张伯年提到,在外头候着。”康熙厌恶地摆了摆手,说道:“叫他在雨地里先跪着——”言未毕,康熙忽然顿住。垂花门外蓦地传来嚎啕痛哭声,听得众人身上一阵战栗。守门侍卫武丹大踏步进来,打千儿说道:“张伯年求见主子,愿一言而死……”康熙怔了一下,冷冷说道:“叫他进来!” 张伯年由于刑讯受伤,双手托地膝行而入。寒冷的雨水将他黑布袍子紧贴在身上,额前寸余长的白发沾满了水珠,像是不胜其寒似的在阶下瑟瑟发抖。康熙冷笑一声问道: “张伯年,你嚎哭请见,有什么话要说?” “罪臣想知道皇上给何种处置。”张伯年答道。他的声音很洪亮,半点惧色也没有。 “绞立决。”康熙淡淡说道,“你是方面大员,熟知国典,当然晓得是什么意思。” “绞决并非极刑。”张伯年叩头道,“请皇上处臣以凌迟,誓不皱眉挽首!” “什么?” “……但求皇上一件事——臣父年过八十,求皇上赦免远戍之苦——臣死亦瞑目……”张伯年的声音哽咽了。康熙哼了一声:“他跟着你作尽了威福,享了那么多民脂民膏,走几步路消消食何妨?”张伯年伏地泣道:“求万岁洞鉴,臣父从不曾取用民间半丝半缕……” 康熙铁青着脸道:“难道那么多人都是诬告?上至台辅、钦差,下至黎庶小民。”“重刑之下,何证不可得,何供不可求?”张伯年悲怆地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岁怎样处置,臣概无怨言,死无所憾。念臣效力多年,总求万岁网开一面……可怜我家被抄,只查出五两银子,万里远戍,老父何能堪受……” “五两!”康熙仿佛在旷野中乍闻惊雷,脸色变得惨白,嘴唇抖了两下,茫然地回顾高士奇,有点口吃地问道:“朕……怎么没见清……清单?高、高士奇,他说的可是真……真的?” 高士奇说不清是悲是喜是愧,一口苦水泛上来哽住了,竟答不出话来,只将头重重叩了两下,从怀中窸窸窣窣抽出那份誊好的清单捧给康熙。康熙接过来,脸色愈加苍白阴沉。那张轻飘飘的抄家清单上只寥寥几行字: 租赁住房两间,租金纳至康熙二十五年,现交原房主领回,退余金一两五钱;锅碗盆勺炊具等杂物折银三钱;床盖巾栉折银二钱;竹凉轿一乘折银一两五钱;另有青蚨钱二串五十文。 这么一小片纸,因夹在尺余厚的卷宗里,他竟没有看过!泪水模糊了康熙的眼睛,纸上的字变得花了,他跨前一步,似乎想扶起这个罪臣,忽然觉得身上一点气力也没,又止住了,摆摆手吩咐穆子煦道:“搀……搀他进来……” 张伯年被搀进来,因有病正在发热,他的浑身都在颤抖,身上的水淌在地下汪了一片。康熙坐回椅上,半晌方缓声问道:“你收盐商还有龙江关的银子,怎么都不在清单上?”张伯年已平静了许多,忙叩头道:“盐商贩私,原为国法不容。江宁盐道夏器通受贿不查,臣越俎代庖曾查封过三千两。龙江关周用中通同盐道,受贿银一万两,被臣查实截留。泗州、直隶州因被水灾,总督阿山作保借用赈灾,阿山调走后一直未归还。不知何故,这张借条在查封臣署后居然丢失——臣实有口难辩……” “既如此,当初你为何不具实参奏夏器通和周用中?” “回皇上话。”张伯年叩头道,“臣秩在三品,系署理巡抚,奏折按例由总督府代呈。是否呈送御览,臣亦不得而知。” “葛礼!” 再没有比这更使康熙震惊的了。他不明白,这么大的事,索额图和明珠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康熙取过一杯茶吃了一口,嫌凉,顺手一泼,又问:“南市楼是怎么回事?”张伯年道:“此事臣有失察之罪。江南民情不好,须时时以圣谕教训士子——但并非改建南市楼,而是在南市楼旧址新建圣谕馆——因臣初到任,只图少花银子,未能详察前情……”康熙听着,已是紫涨了脸,按捺着又问道:“朕派钦差前往会审,你既有冤,这些事他们尽可代奏,为什么不向他们当面讲清?” “臣并未面见钦差大人。”张伯年说道,“审讯都由总督府司官代传问话。父亲命臣拼死熬刑,留得一命进京,或可使主上得知实情。所以臣到刑部翻供,抵死不认一罪,求圣上洞鉴臣之苦衷。” “熬刑?”康熙不禁骇然,他曾面嘱伊桑阿,不得动刑的,良久方问道,“有刑讯的事?” 张伯年实在不明白,自己因何触怒了两大权相,一群人勾起手来要置自己于死地!思念至此,不禁伤情,心中一阵悲酸,呜咽着说道:“请……主上……验……验伤……” 康熙没有起身,他已经气怔了。张伯年裸露的项上和臂上有条条血痕,还有被夹伤了的腿,根本无须细验。好半日,康熙方咬牙笑道:“好奴才,这才是好钦差、好总督呢!”说罢,霍地跳起身来,向壁上摘下一柄宝剑,大喝一声:“武丹何在?” 武丹听见,高声答应一声,大踏步进来,双手一拱问道:“主子有什么旨意?” “你持此剑速赴江南,”康熙阴森森说道,“即刻锁拿钦差伊桑阿、总督葛礼这伙男女进京,敢不奉诏,就地正法!” “喳!” 武丹接剑回身便走。张伯年膝行几步抱住康熙双腿,恳求道:“万岁息怒——万岁轻信人言而欲诛臣,今又听臣一言再兴大狱,何其草率耳!” “嗯,好!”康熙眼中一亮,欣赏地说道,“果然有疆臣之量!特为试你的心而已——武丹骑快马至刑部传旨:赦回伯年的老父——朕还想见见这位老先生呢!”张伯年再也忍不住,竟自掩面失声痛哭。高士奇惊定思痛,也自伤心,康熙更是黯然。许久,康熙又问道:“伯年,你为何不许在龙潭修造行宫,是风水不好么?” “此事万岁不问,臣也要奏。”张伯年道,“龙潭地近莫愁湖,景致虽佳却不易关防。几处行宫都靠在一起,驻防旗营又远在数十里之外,万一变起仓猝,难以策应护驾。圣上一身系天下,臣职在地方,不能不多加留心。” “嗯。” “如今天下刚刚承平,近年来风闻朱三太子潜入江南,几任知府缉拿。都是刚有点头绪就撤差调任,元凶未获,甚堪忧虑啊!”张伯年从容说道。其实他自己这次倒这么大的霉,压根说原由正在于此。他很怀疑杨起隆就窝在总督府,但如今正与葛礼打官司,说出来便有挟嫌报复之嫌,因含糊说道,“……譬如龙潭毗邻有一座毗卢院,近年来香火大盛,游人如云,混杂不堪,前年去年竟有四位高僧示期坐化圆寂,今年臣在狱中,不知如何。这也属可疑之处!皇上又喜欢微服出游,挨着这等地方,怎么叫人放心?” 康熙想了想,笑道:“高僧示期坐化,两年四个,岂不儿戏?你查过了没有?”张伯年苦笑道:“臣哪里来得及!造行宫、修书院的事没完就遭了御案……只去毗卢院察看过一次,就解任待勘了。”康熙思量此事蹊跷,觉得再问也不清楚,因笑道:“今日个让你受惊了。有些事以后慢慢再说——你不到五两的家当还叫抄了,也太过贫寒。来,拿三百两银子赏张伯年!” 康熙站在阶下,命人抬轿进来将张伯年抬出去,又命高士奇将张伯年父子接到府中好生将息,在濛濛细雨中目送他们出去。 康熙换了一身微服,和穆子煦各骑了一匹马,一前一后出了东华门。因见穆子煦闷声不响,康熙在马上回身笑道:“子煦,你跟了朕有十几年了吧?” “回主子的话,”穆子煦欠身为礼,答道,“奴才是康熙六年随着虎臣兄从龙的。” “不易呀,多少生死关头都挺过来了。”康熙言下不胜慨然,复又笑道:“听说你和小魏子结了亲家?小魏子折子里都说了,你倒闷葫芦似的,怕吃你的喜酒么?”穆子煦一怔,忙笑道:“奴才哪敢指望有那么大的脸面,想着是儿女们的私事,没敢惊动主子爷。”康熙笑笑,说道:“你、小魏子还有狼瞫、武丹这几个不同别人,是跟着朕‘锤’出来的人,大事小事,就是笑话儿,说给朕听,叫主子笑笑,也是你们的忠心——你如今还兼着巡防衙门的差事么?” 巡防衙门长官便是九门提督。穆子煦不知康熙问这话的意思,思索着答道:“奴才管着善扑营,康熙十二年又接管了九门提督,却是署理,并不到衙办事,如今由兵部郎中佟国维管着……” “佟国维?”康熙勒住了马,仰脸想了想道,“是孝康太后的弟弟嘛,若在小家子,是朕正儿八经的舅舅——此人如何?”穆子煦笑道:“他处事极小心,因是外戚,很少与人往来……”康熙纵马行进,点头道:“好,在这个位子上知道小心就是好奴才——朕提拔他上来,调你去任两江布政使,兼管江宁织造,如何?” 两江布政使不是很大的官,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职权很重,江宁织造虽是内务府管差,却直接与皇帝打交道。虽早有传说叫穆子煦去做布政使,可今日在此场合听康熙亲口说出来,穆子煦仍觉意外,遂顿了一下答道:“奴才是皇上调理出来的人,办什么差都由皇上指派。只是……奴才从一个愣头青儿马贼出身,跟了皇上,从未自个儿办过差,恐怕有负皇上重托。” 康熙听了哈哈大笑:“你这人比起魏东亭,谨慎有余,进取不足,魏东亭朕还嫌他过于老成小心呢!放心去,放心做!朕给你一品俸禄,和小魏子一样!去了有事多和魏东亭商议着,仍旧是朕调理你嘛!” 户部衙门设在铁狮子胡同北丁字口,离兵部仅一箭之遥,门口挨挨压压排了一长溜儿官轿,俱都是各省藩司衙门来京回事的、提取库银的。君臣二人在丁字口下马,穆子煦瞧着堂口人来人往很乱,便笑道:“主子,您到跟前,肯定有人能认出来,还是不招惹他们为好,奴才这里很熟,咱们从侧门进去。飞扬古要来,定必去军政司和他们打饷银官司——一找一个准儿!”康熙含笑点了点头,于是一前一后进来。 衙门很深,穆子煦带着康熙七折八拐,躲着人走,直到最北边一溜房子跟前,见院门口挂着一块铁牌子,上头写着“世祖章皇帝圣谕:此地系军机枢要,文武官员无部文不得入内!”早有一个戈什哈出来,见是穆子煦,忙行礼笑道:“哟!是穆军门!小的久不请安了——快请进!” “几个司官都在么?” “六个司官,昨儿一个出差,”戈什哈赔笑道,“余下五个正在给飞军门回事儿。您稍候,小的去禀一下。” 穆子煦回头看了看,见康熙摇头,便笑道:“用不着你老兄献勤儿,我和老飞什么交情?倒生分了!”说着便和康熙进了鸦没雀静的军政司大院。两个人沿廊下走了半箭之地,便听得签押房中有人说话。康熙凑近了窗户,隔着窗棂看时,四五个衣冠楚楚的主事背对窗户,正在给飞扬古汇报各地军屯情形,再看飞扬古时,差点没笑出来:飞扬古穿着绛红实地纱袍,懒散地半躺在安乐椅上,面孔正对着康熙,三十二三岁的人,一脸老气横秋疲惫不堪之色,闭着眼睛似睡不睡地“嗯”着。 “……飞军门所在的古北口,共有察哈尔蒙古投诚兵四千,按军屯制每人每户应种二十亩,年献军粮一千五百斤,一年计应减发六百万斤粮,如今户部酌减为四十万。”主事萧继祖大约是在驳斥飞扬古的索饷要求,侃侃言道,“如今军门还说户部不肯照应,卑职们就难免委屈……” “嗯。” “要不要将现下各省屯田亩数回报军门,也好心中有数?” “要。”飞扬古只点了点头。 “这都是今年邸报上发出去的。” “嗯。” 康熙不禁偷笑:主事很明显不耐烦给飞扬古再回报,但他偏偏要“嗯”!主事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看一眼对面这位满眼睡意的一品大员、一等侍卫、统兵大帅,飞快地报了一大串数字:“……就是这些,请军门详察,户部也是给皇上办差,焉敢做欺饰之事?” “完了?” “是。” 飞扬古慢慢坐起了身子,双手按膝,已没了睡意,缓缓说道:“我知道诸位在这里办事有难处,但我今日来此,不是为索饷而来,本想和光地兄深谈一次。西北用兵,用哪里的兵?不管谁是主帅,皇上非用我古北口屯军不可!”康熙见他忽然变得如此精神,诧异之间听他说得有理,不禁暗自点头。却听飞扬古口风一转,似笑不笑地又道,“光地兄既忙,请各位司官给兄弟说说情势,奈何反与兄弟打擂台?” 一句话说得五个人面面相觑,萧继祖起身一躬又坐下,红着脸道:“请大人明训。” “说不上明训。”飞扬古冷笑道,“直隶屯田七百四十四万九千九百二十八亩,山东屯田二百九十四万五千五百一十八亩,山西三百五十三万六千零九十五亩,河南是六百万零四千四百一十九亩,江苏二百五十八万六千九百七十八亩,安徽是……”他一口气说遍了一十八行省的屯田细目。有整有零,大到百万之数,小到一二亩,无一差错,不但康熙和主事们,连旁边偷听的穆子煦也不禁咋舌。“……不连我古北口,总计九千四百六十七万三千零一亩,你少说了四千八百七十四万一千五百二十一亩——我那里屯田你却说整数,实多出一千四百一十一亩。萧主事,我是统军上将,本不应女人似的和你斤斤计较——四千投诚兵每人五百斤,你给的不少,但你却不知每个投诚兵都是携家带口的人,能自养就好,还指望抽出粮饷来?这里头出入大,不是你糊涂,是诸位心里不公,要像衮衮诸公这样去前线统兵打仗,非哗变不可!” 这番话飞扬古虽是娓娓言来,并不厉声厉色,却使几位司官头上渗汗,一句话也驳不回去。康熙听至此,扯了扯穆子煦衣角,回头便走。直到出军政司大门,穆子煦方问道:“主子,你不是要见飞扬古么?” “朕这不是见过了?”康熙笑道,“朕要进去,就只能见他穿的什么衣裳,礼数如何,哪里能见得如此详细!”(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回 庆功席上名臣坐针毡 条幅词中 李光地因收复台湾有功进位文渊阁大学士,一干同年吵着要吃庆功酒。这天正逢朝休,李光地便邀了同年、好友及上书房的几位大臣来府小聚。不到卯时李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将半条玉皇街南巷塞得满满的。李福、*两个人忙得满头热汗,一边引路,一边指挥长随照护各官带来的仆人至天井棚下歇息吃茶。 辰初时分,明珠和高士奇方一前一后在门前下轿。两个人一般的风流潇洒,却各有各的韵味。明珠爱修饰,穿一件亮纱玫瑰紫巴图鲁背心,腰下系一绣金葱绿槟榔荷包,半苍的发辫梳得油光水滑。高士奇月白长袍,脚下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手里摇一把素纸扇子——站在一群翎顶辉煌、满面谀笑的官员中间,真如鹤立鸡群一样。 “恭喜恭喜!”明珠见了李光地满脸堆下笑来,“榕村在前方立功,进位大学士,本应我们设宴庆功,倒先扰你了——家里都好?老伯母身体康泰否?” “哪里哪里!”李光地心头突突乱跳,一边往里让,一边回话:“请,明相请,高兄请——唉,这次去闽,因台湾战事酷烈,竟没能回家一趟,七日前接到家信,说是家慈欠安,兄弟心里一直惦念着。过了这几日我拟请假,请二位在圣上跟前替我说说话哟!”高士奇颦起眉头道:“这个自然。为人子者当尽人子之道,为友朋者自要尽友朋之谊啊!”明珠点了点头没吱声,三人一齐进至内厅。不一会儿,索额图也到了。大家便安席入座。两边厢房共是八桌。正房里李光地陪了主宾。 酒过三巡,明珠笑道:“今个儿真个快活。每天陪驾,累得浑身抽筋儿。凑这么一天热闹真不容易!榕村,家里的戏班子叫上来,唱几出听听!” “兄弟可比不了你!”李光地把盏笑道,“我是个穷翰林出身,俸禄之外身无长物,养得起什么戏班子!再说叫他们搅得闹哄哄的,我怎么读书呢?”御史余国柱坐在高士奇下首,听了这话,笑道:“那是!晋卿乃道学宗儒领袖,养一群小妞儿,成哪门子话?” 明珠笑道:“我却爱热闹——葛云!”他叫过自己的管家,“出去叫几个唱曲儿的来,不要多!”葛云“扎”地答应一声便去了。这里众人依旧说笑打诨儿。 不一时,葛云带着三个人进来,一个少妇和两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一齐朝上施了礼。那妇人斜坐右侧,将琵琶试调几下便勾抹起来,清泠之声沁人心脾,高士奇端酒呷了一口,大声笑道:“未成曲调先有情,好!”索额图也点头道:“果然是好手,这一套正宫调《叨叨令》我家班子无人能及!” 李光地忙着应酬客人,到各桌走了一遭。刚刚劝酒回来,听见索额图说话,不禁打量那女人一眼。原来竟是李秀芝!像是半夜里突然见了鬼魅,李光地的脸立时变得惨白。众人没理会李光地神情骤变。侧耳听时,李秀芝敛眉唱道: 河光清浅月黄昏,琥珀彩润酒满樽。 宛转柔情人将醉,这般时节最销魂。 “妙哉!”高士奇大为高兴,不禁击节赏叹,“区区一个卖唱女子,乃能作此雅音!明相,你管家好有眼力,片刻之间,竟弄了个女翰林来——我为此诗浮一大白!”说着便将门盅饮了。明珠笑道:“能得到你高学士如此赞誉,终生受用了!葛云,过来,难得你给爷挣了这个体面——这个赏你!”便将一枚赤金戒指顺手丢了过去。刚刚坐下的李光地听着,一时乱了方寸,头上冷汗淋漓。明珠也不理会,只向索额图道:“三爷,如何?——喂,这位娘子,拣好的只管唱来助兴!” 索额图拊掌笑道:“妙!你唱!唱得好,不但李大人,我也有赏。” “谢列位大人!”李秀芝在座儿上欠身一礼,命两个童子一个吹箫、一个拍云板,自家将琵琶又复弹起,婉转唱道: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唠唠叨叨地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痴痴迷迷的闷,面对着酒儿盏儿怕与那腌腌臜臜的近,说什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唐唐地混!俺只顾荆儿布儿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咬紧了牙儿齿儿和着血泪吞——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 唱至此处,厅内已是举座肃然。 高士奇扇子打着手心沉吟片刻,笑道:“今日原是给晋卿兄贺功加官的,得图个高兴,你不能择个吉利快活的曲子唱吗?”明珠喷地一笑,说道:“亏你高江村还是一代骚雅之士,还讲究这个!这曲子唱得妙极——你说是吧,晋卿?” “啊!啊!”李光地吓了一跳,忙斟酒自饮一杯。李秀芝一颔首,又抑扬顿挫地唱道: 想当初战云烽火弥漫山川路,失意人奔命仓皇谁人肯相顾?急切间身入青楼避过血光灾,在那香火神前立誓盟。送行去西风古道落下孤凄泪,薄幸人从此不曾鱼雁相往来!到如今琴堂高坐不忆往昔率,闪得奴朝朝暮暮抚儿心悲哀。他那里钟鼓馔玉坐华堂,何曾念当日里丧魂落魄狼狈样。可怜我怀抱琵琶肝肠断,兀自的装模作样当做没事人——为甚的神圣菩萨这般糊涂账,为甚的神圣菩萨这般儿糊涂账? 这一大板唱完,李秀芝泪水已走珠儿般滚下,方缓缓收住,曼吟道: 弹出哀弦放玉筝,停歌挥泪诉平生, 谁怜薄命伤心语,似听花间莺啭鸣! 高士奇前后一想,悚然而悟,眼见李光地目光如醉,白痴似的木坐不动,早已明白了首尾,但此时一开口必定要得罪人,便假作懵懂,笑道:“这词儿挺感人的。惜乎熊老夫子今日没来,若请他再润色一番,清秘堂的翰林们也都要为之黯然失色了。”明珠却不理会,嘻嘻一笑,问秀芝道:“听你歌词,隐忧很重,像是真的。本部堂职在天子机枢,果有什么冤屈,请讲,不妨事的!”李光地看了明珠一眼,见他那阴险的脸色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奴不敢……”秀芝偷眼看了一下李光地,叹道:“只求明相佑护,莫让人……加害奴的儿子……”至此,已是哽咽不止,难能成语。 “哪个敢?”明珠阴狠地冷笑一声,说道,“在座有三位辅臣,上头还有圣明天子!”说罢,便命人将秀芝母子带到侧房用饭。明珠又转脸,笑微微地对李光地道:“晋卿,这母子三人真可怜哪!” 李光地怔了一下,苦笑道,“此等事人间原就不少,何况又值战乱,哪里免得了呢?”他脸上全无血色,眼睛回避着众人。此刻连索额图也察觉出来了,暗自拿着主意,装作不理会。 明珠突然脸色大变,恶狠狠地说道:“光地所言,虽然是实情,但是天理不可泯,人情不可欺,我就曾在郑州为民除掉过两个恶棍!” “是啊,是啊……”明珠的敲山震虎惊得李光地心里咯噔一下,半日才回过神来,慌乱地说道:“道学之中最讲天理人情的……”索额图因李光地营救张伯年,心里也存着芥蒂。他知道明珠在使“先发制人”的手段,决心要演包龙图的故事;见李光地尴尬难堪之极,已是吃尽了苦头,便道:“晋卿,你我有门生之谊。我这人不喜绕弯子,这女子唱的果然是你,就痛痛快快认下来吧。好在这里都是自己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不然恐怕……”他沉吟了一下,下头的话没再说。 这个话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这居丧不谨,已经够这位道学家受的了,更何况李秀芝舍命营救在前,李光地背恩忘义于后;加之抛弃亲生骨肉,听任他们流落江湖十年。有此三大罪状,一百个李光地也会被参倒。明珠将秀芝母子安顿京师数年,处心积虑原是要拿来砸倒索额图的。不料从内务府侍候太子衣饰的唐光义处听说,李光地已准备动手参自己,便率先发难,使出这一手杀手锏。李光地如再腆颜居官,已被朝野视为寡廉鲜耻之徒,哪里还敢“挟嫌报复”,出来弹劾自己这个“明包公”?当下听索额图一说,明珠心知这一仗只能打个平手,护得自身安全,因笑道:“索相金玉良言,菩萨心肠,晋卿要想仔细了。你若不认,兄弟也只好拜章上奏,总不能叫你们骨肉长远分离,王士祯定能为李秀芝弄清这一冤案。” 李光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椅上,半晌才道:“岂有不认之理?兄弟……兄弟当年实有此事,却不知她身怀有孕,受了这么大的苦……唉……自作孽、自受苦,实不料我李光地竟成了名教罪人——我并不要辩,请明相拜折弹奏就是……”他沉痛地低垂了头。 事情一经证实,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明珠立时命人去请秀芝。李光地起身一揖,恳求道:“……然否再等待一时,等散筵……”“那不好。”明珠已觉得便宜了李光地,哪肯再让,嬉笑道,“老明却没有老三好心肠,一向用心刻薄,你私下相认,事过境迁,出了意外,岂非兄弟之过?今日当堂认下原是正理!” “此乃风流佳话嘛!”高士奇见局面僵持,终觉不是事儿,笑嘻嘻过来拍着光地肩头道,“值得如此懊丧?——我高士奇还巴不来这样的好事呢……。”他连揶揄带劝说,一个劲“遗憾”自己没有这艳遇,说得李光地啼笑皆非,众人无不干笑。余国柱早已溜出,去请秀芝母子,又去厢房向众人报信:“诸公都快来看,李大人喜上加喜呀……”众官员一窝蜂儿出来拥至中厅看时,李光地和秀芝一家四口已哭成了一团,堂上三个宰辅相臣,各怀着异样心思,在旁边帮着解劝。 隔了一日,李光地便将申请丁忧的折子写好缮清,请高士奇代呈康熙。圣旨即下: 大学士李光地职在一品,赞襄机枢要务,不可须臾离京。着李光地夺情在京守制,带丧办差。钦此! 台湾收复,普天同庆,四海共欢。康熙二十二年的中秋节办得比往年热闹了几倍。因要在这一天大宴群臣,宫内地方嫌窄,康熙索性决定在畅春园演礼、饮宴一并举行。这一道诏旨,半个月间把礼部的人忙得个个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皓月高悬、晴空如洗,畅春园里彩灯缤纷、火树银花,灯光月色交相辉映。大水榭对过的空场上摆了百余桌,席前丝竹旱雷聒耳,坐满了翎顶辉煌的官员。 因白日已演过礼,席面显得很宽松随便,官员们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话,一边嗑瓜子儿,吃月饼。康熙的精神很好,一会儿命人拣好水果馔肴送进宫赏赐苏麻喇姑、孔四贞等要紧宫人,一会儿又问老佛爷慈驾何时莅园。过了一会儿,高士奇忽然立起身来,大声说道:“诸位雅静,万岁爷有诗了!” 刹那间,偌大空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东坡居士词华虽妙,却只说了‘宇’。细论此时情景,也该是‘千古共婵娟’,有了‘宙’才说全了,可惜朕没这份才情。”康熙微笑着说道,“多少年了,台湾百姓不能与普天之下共庆团圆,今夜施琅却与郑克他们举杯共饮,干戈化为玉帛,朕心里真说不尽的欢喜。朕的才思本就平常,值此良宵又不能无诗,聊赋一首与众卿共勉!”说完,绕席踏月,仰首曼声吟哦: 万里扶桑早挂弓,水犀军指岛门空。 来庭岂为修文德,柔远初非黩武功。 牙帐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 海域久念苍生困,耕凿自今九壤同。 吟罢笑道:“此次台湾之役,不赞同的很多。惟大学士李光地力排众议,认为台湾不但当取,而且可取……” 李光地陡地涨红了脸,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当着满朝文武,受到如此称赞,真是非常荣光,毕竟主上知我!他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四周是一片热烈钦羡的目光。一回头却瞧见了郭琇,心里又是一沉,两天前郭琇就李光地夺情一事和给事中彭鹏上章,论《李光地十不可留》,骂得他狗血淋头,竟说什么“伏乞皇上察光地患得患失之情,破光地若去若就之局”,指责李光地承旨是丧心病狂,“人人切齿,桑梓汗颜”!郭琇仿佛全然没听到康熙的褒扬,毫无表情地对月举杯。李光地用目光搜寻彭鹏,却正与隔桌的陈梦雷目光相遇,只一碰,就都避开了。却听康熙又道:“现在事情办下来了,光地之功不可泯,着加两级原任办事,三年期满后另行委任。施琅海战带伤进击,且能急公义,弃私仇,安抚百姓,绥靖地方,有官将之风,着封靖海侯世袭爵位!”李光地听完,忙出席跪地谢恩。康熙笑着摆手道,“不用拘礼了,大家吃酒痛饮吧!” “万岁!”群臣一齐起身举杯高声赞道,“万岁,万万岁!” 当下气氛更加热烈,明珠等上书房大臣都向李光地这边走来,殷殷劝酒道贺。康熙含笑离了席,一径踱至陈梦雷席上。陈梦雷见他过来,慌忙要站起,早被康熙一把按住,问道:“在老三府中可好么?三阿哥着实喜欢你,你侍候得来吧?” “回万岁的话,臣……臣在三爷跟前很好,三爷待臣极厚,赏了臣一处宅子,叫臣埋头著书……”陈梦雷慌乱地答道,“三爷年纪虽小,却聪敏好学,学业进益极快,且礼贤下士。身边几位鸿儒,给三爷编着几部大书呢!” “这就好。你的《古今图书集成》还没印好吧?叫他们先抄一部送进来。”康熙笑容满面,对同席的官员们说:“今日这里就他一人不是官。你们未必认识他吧?这是朕的布衣老朋友了!当年他公车进京会试,没进场我们就认识了——那时朕才十六岁,算来已是十余年了!”言下不胜感慨。 陈梦雷听康熙提起往事,不禁一阵酸楚,泪水涌满了眼眶,哽着嗓子说道,“臣如今身弱病多,头发都已白了。万岁的御容也有细细皱纹了。臣深知,天下万物生发,都凭着主上,恳乞节劳珍重,摄养强身,以副天下苍生之望……”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四十岁的人,你还很可以做些事嘛!别的不成,教朕的三阿哥学问还是满成的——笔砚侍候!” 几个内侍听见招呼,飞也似的跑着取来文房四宝,就着桌边铺开来。顷刻之间,这里成了众目睽睽的地方。康熙略一沉思,濡墨写道: 松高枝叶茂 鹤老羽毛新 一笔极漂亮的颜体书——写完说道:“赏你!” “我?!”陈梦雷大吃一惊,头涨得老大。周围响起一片啧啧艳羡之声。 康熙笑嘻嘻说道:“回去张在堂上,字虽不佳,聊作勉励。”(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回 尽孝道皇帝扮彩戏 禁结党大臣 正当群臣在畅春园饮酒谈笑时,忽听熊赐履高声喊道:“文武百官离席跪接太皇太后!”立时,大家纷纷起座,黑鸦鸦地跪了一大片,水榭子上演戏的供奉也忙停了戏,一群生旦净丑都趴在台上遥叩。康熙急忙前来迎接。 鹤发童颜的太皇太后由祜禄氏和阿秀两个贵妃搀着下了乘舆,颤巍巍走着,吩咐康熙道:“不用那么多的礼数,叫他们都起来,依旧吃酒取乐儿,我心里才欢喜。我老了,不愿走动,原本不想来的,又是四丫头怂恿的,说这是开国一大喜事,皇上高兴,不要扫了下头办事人的兴,这才也来凑热闹儿。”康熙看时,果然孔四贞也跟在后头,却没见她的好友苏麻喇姑。阿秀说道:“外头不比宫里,风大,老佛爷有年纪的人了,要不要搭起毡幕来?”太皇太后扯了扯金丝猴披风,笑道:“你到底是西边的人,一说就是毡幕——这么着就好,叫他们开戏吧。皇帝不必尽围着我,底下当差的臣子们忙了一年,叫他们好好松泛松泛!” “是。”康熙忙赔笑道,“难得今晚人来得齐全。老佛爷兴致又这么好,孙子今晚也要有点孝敬,讨老佛爷个欢喜。”“哦?”太皇太后喜的忙问,“你孝敬我什么?”康熙笑道:“若说东西,凭什么都不稀罕——这儿现成的戏台子。孙子今晚要学斑衣戏彩,给您老人家演一出!” 皇上要演戏!这个消息立时传遍了整个筵席。因仪程上毫无安排,熊赐履顿时慌了手脚。这是康熙皇帝倡明孝道的盛举,堂堂正正的典雅之事,他现管着礼部,断不能谏止,忙叫过畅音阁供奉太监唐敬宝来计议。 “斑衣戏彩是常演的戏。”唐敬宝磕头说道,“哪怕皇上新编词儿呢,咱们努力巴结就是——只是皇上扮老莱子,谁来扮老封君呢?” “混蛋!”高士奇笑骂道,“上头现成的老佛爷,自然是她老人家受礼!哪有叫你们戏子扮老封君的?你只管叫他们仔细点,不要走了板眼。”骂得唐敬宝一摸头,笑道:“是,高相说得是!小人糊涂,叫他们加意侍候着就是了!” 幸而高士奇提醒,熊赐履才想到上书房大臣也不能袖手旁观,便笑道:“咱们几个恐怕也不能闲着,这不是小事!”当下明珠接口便道:“我来吹箫,索兄打鼓板伴奏可成?”索额图欣然笑道:“当然,敬如命!”熊赐履皱眉道:“我怎么办?……我来拍云板吧!还得一个伴着主子插科打诨的丑儿,万一词儿续不上来,也可掩饰一下——这个角色很难!”明珠笑着推高士奇道:“这是他的行当儿,除了高江村,谁有这等敏思捷才?” “也只好勉为其难了。”高士奇巴不得这一说,捋起袖口,摘了大帽子,将辫子在头顶上挽了个髻儿,指着自己鼻子说道,“只在这儿涂上一块白,我这倒八字眉连描都不用描。” 一场别开生面的戏开场了,戏文再简单不过,八十岁的老莱子扮小孩子给母亲取乐儿。只因皇帝演戏是从没有过的稀罕事,坐在上头的太皇太后笑得眯缝了眼,见是高士奇陪康熙上场,便用手一指,说道:“赏他!”康熙忙将一串蜜蜡朝珠亲手替高士奇挂上,说道:“这个赏你——好好逗老佛爷笑一场!”阿秀出身西域,从没见过这个,站在太皇太后身后只抿着嘴儿笑。此时群臣谁也无心吃喝了,都在座儿上伸着脖子瞧。 一阵锣鼓响过,熊赐履云板敲起,明珠打点起精神来,吹出一种似昆似弋的曲子,怪腔怪调的十分滑稽。康熙甩着大髯口,穿一件撒花大红袍,摇一把拨浪鼓儿,伴着乐声踩着鼓点,一蹦一跳,撒欢儿打滚。高士奇学着跳加官的架势,围着康熙捶胸打背地兜圈子、做鬼脸儿。过门一罢,康熙便按节拍唱道: 月儿明,风儿清, 中秋十五—— 他胡诌着,到这儿突然打住。高士奇忙抹一把脸,捏着嗓子接唱: 闹哄哄啊! 康熙一笑,翻了个筋头,又唱: 老莱子,八十翁,堂上有个—— 他又编不下去了,高士奇一屁股坐到地上: 老寿星啊! 因接得一点儿茬口不露,不晓得的还真以为他们预先编派好了的。太皇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却听康熙又唱道: 年过百岁乐悠悠,民安国泰好年景。 手摇花鼓咯咯响,高堂欢愉—— 他实在想不出该填个什么词儿,便装作一不小心,绊倒在地。却见高士奇躬着腰儿接唱道: ——赤子心! 康熙本不善滑稽凑趣,听高士奇接得流畅,倒激起兴头。忽发奇想,要难一难高士奇,手舞足蹈念道: 忽闻黄河起狂涛—— 高士奇不禁一怔:这么不吉利,怎么转圜呢?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接口道: ——龙颜震怒斩水妖。 斑衣成彩尽孝道, 座上龙祖哈哈笑。 康熙耳听乐起,便又唱: 太和之气塞九重, 任他东海起台风! “台风有起总有停!”高士奇生怕他再说难对的,忙顶着念了一句。却听康熙又唱道: ——台湾回吾怀抱中。 四海九州呈祥瑞, 万国整冠拜朝廷。 ——献来天上蟠桃果, 千年万载奉大清啊! 高士奇想,好话尽被康熙讲完,怎么接呢?——只好扭了扭跳了跳,方扯着嗓子高唱: 真个是:股肱良、天子明, 孝道格天乾坤正! 老佛爷福比东海水,万岁爷寿过南山松—— 此时,高士奇的词儿已经枯竭,可是一曲儿尚未终了,还得有一句才能补完,高士奇只好咕咕哝哝唱了一句,吐字含糊,任谁也难听清。 康熙已跳得满头热汗,摘了髯口笑问道:“高士奇,你这狗才最后唱的什么?朕在你跟前都没听清楚。”“回万岁的话,”高士奇嘻嘻笑道,“奴才唱的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康熙噗嗤一笑,道:“这是诗韵,你竟也有才尽之时!” “如今举国欢庆平定台湾,君臣共唱升平之歌,岂不是‘平平’?”高士奇解释道,“主子倡明圣道,以孝治天下,亲为老佛爷歌舞上寿,岂不该‘仄仄’(啧啧)称赞,共祝太皇太后福体康平,天下太平,岂不又是‘仄平平’?” 这一解释,台上台下立时轰然叫妙。一向不苟言笑的熊赐履也不禁莞尔。太皇太后笑得眼泪都淌出来,指着高士奇道:“这猴崽儿,果然伶俐,也难怪你主子疼你……” 这场新编“老莱子斑衣戏彩”精彩成功,因见正戏开场,康熙便来到太皇太后跟前承欢。太皇太后见康熙面带倦容,便笑道:“我这里有一大群人侍候着,不用你来立规矩。你累了一日,到前头歪着,想看戏就看两眼,不想看,养养神儿也是好的。”康熙忙笑着答应道:“这里热闹得如此不堪,养不成神儿。老佛爷既疼孙子,我可要放肆到后边会芳亭歇着了。”说罢,又奉上两杯葡萄酒给老佛爷,才踅到前头来,拍了拍穆子煦肩头道,“你随朕来。” 大约半顿饭光景,穆子煦又从康熙处回来,走到李光地身边小声说道:“皇上在会芳亭,有旨召见大人,请移步吧。” 李光地整束了衣冠,跟着穆子煦匆匆离座而去。早有内监何柱儿在前头导引,曲曲折折来至会芳亭。侍卫素伦、德楞泰已候在那里,请李光地稍候,便进去禀报。半晌才听康熙吩咐道:“李光地么?进来吧。” 这个地方虽名曰“亭”,除了房顶依稀造得像六角亭模样,下面其实是座小殿。里头很宽阔,用玻璃屏隔开成三间。康熙已经更衣,头上戴了天鹅绒缎台冠,江绸夹袍外罩石青缂丝棉金龙褂,正坐在里间炕上吃茶。李光地便知是正规接见,忙大声报了职名进门行礼,叩头道:“臣李光地奉旨觐见万岁!” “李光地,”康熙啜着茶,慢条斯理地问道,“葛礼与张伯年一案,朕驳了部议,外头人说些什么?”李光地一听,心里便踏实下来,款款说道:“臣在礼部没有差使,也极少与人议论朝政。臣与高士奇上本保奏张伯年之前,实是心怀恐惧,替张某捏了一把汗。万岁处置之后,偶尔在户部听司官们说起,莫不以为圣聪高远,明察秋毫,使奸宄无所施其伎俩,正人君子终得安身立命。”听李光地说话很是得体,康熙不禁点头,又道:“心怀恐惧是实话,天威不测么,怕也替你自己捏着一把汗吧?” 李光地忙叩头道:“是,臣之心亦难逃圣鉴!” “康熙十二年你和陈梦雷同回福建。你在福建呆了五年。”康熙思索着,目光一闪又问道,“葛礼当年也曾带兵去福建征剿耿精忠,此人到底为人如何,你想必是知道的?”李光地暗暗思忖,科场一案出来后,御史们十几人上章弹劾,不知何故却被抹得无影无踪,这次张伯年平反,肇事的主儿葛礼依然毫发未动;听说前日又命李德全赴南京,赏葛礼貂皮褂、人参等物,联想到自己和陈梦雷一案,康熙也是两头抚慰,实在难猜这个主子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半晌,李光地方道:“臣与葛礼仅一面之交。据臣看来,此人为人不拘小节、豪爽好客,这是其长,但倚仗权势、盛气凌人,且不学无术、粗鲁庸俗,其短处也甚招人讨厌。求皇上洞鉴!”康熙“嗯”了一声,笑道:“你不明讲,朕也知道,葛礼这人浮躁轻狂,古有议亲议贵之训,朕也不能不担待一二。张伯年已有旨调任山西巡抚,葛礼朕还想看看再说——只江南巡抚出了缺,你看谁补为好呢?” “魏东亭如何?”李光地看着目光炯炯的康熙问道。 “魏东亭不宜再任方面之职,海禁已开,他难以兼顾。” “穆子煦老成精细,”李光地又道,“补到巡抚任上,必能恪守尽职。”康熙听了沉思道:“这个人朕想过,但他一直跟着朕当侍卫,并无理民理财履历,得历练一下才成——你与于成龙交情怎样?”李光地笑道:“于成龙与臣从未共过事,此人是清官,崖岸高峻,难得与人深谈。所以过从甚疏。” 康熙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君子之交本就不应过密。然而读书人养气在先,心怀应当开阔,成龙虽好,实有不足。比如靳辅,在河工栉风沐雨很不容易,朕深知之。于成龙却不能容他,几次弹劾,可见其心胸亦有褊狭——听说折子都是由你转进来的?”李光地听着话音似有不满,当下不及细想,忙叩头奏道:“圣训极明!但靳辅在河工任用私人,朝廷专项款银常常挪着他用,不纳地方官进言,颇犯清议。于成龙据实奏劾,乃是臣工本分,其心不无可谅。” “清议?”康熙的语气变得冷峻起来,“在京官员饱食俸禄,不务实事,懂几句诗词,能几篇古文,都会‘清议’几下。叫他去办有利于民之实务,一个个都懵懵懂懂了,你要仔细——听你话音,似与索老三如出一辙?” “臣乃皇上之臣!”李光地机警地说道,“既不追随索额图,也不附和明珠。臣只能忠心事主,据实而言!” 康熙点点头,一笑,却转了话题:“中唐有个叫李泌的,知道吧?” “是——臣知道。” “代宗皇帝起用李泌出山为相,约法李泌不得擅自报恩报仇,李泌怎么回话的?” 一股冷风袭来,李光地打了个寒颤,答道:“李泌说‘臣本是出家之人,与世无恩无怨。今与陛下约,愿皇上不可诛戮功臣。’——此非原话,大抵意思如此。”康熙目中灼然生光,良久方点头叹道:“他们君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今日朕也给你交心,你学术文章极好,朕很惜你的才,又与朕的师傅伍先生有家学渊源,朕遇事不能不包容一二。但你与伍先生相比,有患得患失之病,对于功名总脱不掉‘热衷’二字。所以朕没有招你入上书房,你有私念,器量不够,明白么?”康熙这些话是披肝沥胆的知心话,李光地不由也觉动情,但不免也有些不服气,便叩头说道:“求皇上明示!” “比如陈梦雷,”康熙轻咳一声说道,“如今与你竟成了本朝的张耳、陈余!‘三藩’之乱你有功,平台湾你力主用兵,也有功,官已做到文渊阁大学士,为什么你就容不下一个陈梦雷呢!”“陈梦雷大诈似直,实为文人败类!”李光地心想,在康熙这样的人面前,与其转弯抹角,还不如一吐为快,“臣非心胸褊狭,实在不能欺心与他和衷共济!”康熙笑道:“大诈似直也罢,大奸似忠也罢,他如今在三阿哥府闭门著书,并无别的劣迹,你何故放他不过?难道你李光地就没有伪诈之处?” 这个话说得太重,李光地不禁一怔,连忙叩头道:“臣从不知欺人,更不敢欺主!万岁此言臣担当不起!而且臣也并没有难为陈某。” 康熙格格冷笑一声,将茶杯向案上一蹾,说道:“朕虽深居九重,外间的事岂能逃朕之洞鉴?你说没说过‘皇上调陈省斋去三爷府,误用小人,可惜可叹’?还有,你说没说过‘陈梦雷欺心狡诈,所以断后,我李光地从不欺心,所以后息昌茂’?你的儿子来路都那么正么?”李光地万万不料这些背地与知心朋友说的私房话都传入康熙耳中,想起明珠闹宴那件事,更是背若芒刺局促不安,正要叩头回奏,康熙又道:“你说你从不欺心,朕来问你,丁忧夺情,一夺即不一再辞,这是为什么?若是母子之情一夺就掉,是否原本就无情可夺?前日朕接见郭琇等人,说过了:朕留光地之意,恐怕一说就难以保全,六部九卿会议一下,一定要朕讲,朕就讲,不要朕说,朕就包容。朕难道连三年之丧古今通礼都不晓得?若真的较论学问,朕岂逊于你李光地?” 李光地在这犀利的质问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浑身抖着,只叩头不语。 “你不要怕,听朕说。”康熙的口气一直很平和,见李光地面色苍白,狼狈不堪,只一笑,又道,“据朕看来,天地造化总不肯降全善全美之人于世。朕的师傅伍次友先生高风亮节、才识宏博,但他又孤芳独标、洁身自爱、气短情长,何况你李光地!朕很倚重于你,如今做了文渊阁大学士,时时要参赞天下重务,朕就不能不敲你一下,这是爱你,你要好自为之。” 康熙这些话,有慰有勉,真收到了十分功效。李光地心里时而乱纷纷、时而暖烘烘,是敬是怕,是喜是忧,连李光地自己也说不清了。 “就这样吧。明日穆子煦南去,你送送他。”康熙立起身来,“靳辅上的折子,请下诏给黄河上流沿岸栽树种草,你代朕草诏,严旨命甘陕总督及巡抚切实督办,写好了呈来朕看。你,还有上书房几个人,要多办实务,少生是非,你跪安吧!” 李光地战兢兢地离去。康熙掏出金表看看,是亥正时分,估约戏快散场,正要起身命驾,却听身后有人笑着念佛道: “阿弥陀佛,皇上济世渡人之心,上苍明鉴!” 康熙回头看时,却是苏麻喇姑从对过屏风后闪出,便笑道:“是你啊?朕还以为你没来呢!” “四格格硬拉我来的。”苏麻喇姑微微一笑,合掌说道,“贫尼已听多时了!” 康熙沉吟道:“你知道,穆子煦去江宁,是要办一件泼天大案。事情若不涉及中央枢臣,那是最好,若真的和索三有什么勾连,朕南巡的事说不定还得推迟呢!” “万岁开导这个姓李的,不许他搅进去。”苏麻喇姑叹息一声,瞑目说道,“千古帝王,谁有这份仁慈之心?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啊!”(未完待续) 第四十回 清隐患穆子煦南下 试武功于一士 穆子煦奉旨调任江宁织造,第二日便启程南下,但走得并不快,出京之后他便东下泰安,登上泰山观日出,又踅往济南,在老于成龙处盘桓数日。明珠和索额图原疑他奉有密旨,见他一路游山玩水,也就不再疑惑。入江苏境后,穆子煦却一反常态,只在驿站打尖吃饭,也不要从人跟随,换马不换人,日夜趱行,只两日工夫便到江宁任上。当天办完交割,委了一个司官暂管衙务后,便乘四人肩舆来见魏东亭,此时天方断黑。 “子煦!”魏东亭与穆子煦原是八拜之交,又是儿女亲家,说话历来开门见山,见穆子煦行动诡秘,神色有异,便笑道,“你这弄的是哪一出?昨日见邸报,你还在淄川,今日就到了?连个信也不来——如今做了这么大官,依旧如此冒失!”穆子煦笑道:“大哥这回可冤了我,我——”他看看左右有人,便啜茶,良久才道,“兄弟们分别了这么多日子,我又惦记着奉圣夫人和鉴梅嫂子,你想我能不急?”魏东亭向来机敏稳重,心知事关重大,便吩咐家人:“不要呆在这儿侍候,穆老爷难得来,你们叫人在楝亭摆上一席,弄得精致一点儿,我要和亲家翁对饮几杯!” 眼见长随们都退出去,穆子煦压低了嗓子说道:“皇上定于明年四月南巡,知道这边情势繁杂,命兄弟前来清道。这里有密旨,坐纛的是哥子你,我来协助办理!” “哦!”魏东亭目光霍地一闪,接过康熙的密札,仔细地读后,便放在灯烛上烧了。不知怎的,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半晌才道:“皇上确实天生睿智、聪明过人!我在南京树大招风,此地官员都不认识你,把这天字第一号官司给了你最合适!”穆子煦笑道:“全仗哥哥主持,子煦仍是听你调遣。葛礼若真与朱三太子通同谋逆,只怕索三爷也难逃此劫——想不到我们又要在南京立功了!”魏东亭却不置可否,话题一转,说到了自己几次探查的情况:“南京造皇上的行宫,一处在白沙渡,一处在灵谷寺,一处在莫愁湖。奇怪的是都离寺院很近。灵谷寺倒也罢了,皇上要去孝陵祭朱元璋,作驻跸之地,也还在情理之中。白沙渡那么偏僻,怎么防护?莫愁湖,北有秦淮河与城隔开,西南两面环江,地势那么低,万一出事或是发了洪水,主子往哪里去呢?这就蹊跷得很了……” 穆子煦静静听魏东亭介绍着,十分佩服魏东亭精细多谋,也愈来愈觉得葛礼用心叵测,良久,方道:“我就住在你这里。看来疑点最大的是莫愁湖,那里紧挨着毗卢院,景致好、游人多,看上去很太平,若真的要造逆,我也会选在此地——明日我就去踏看。” “我已去过几次了。”魏东亭沉思着说道,“也曾疑心他在禅山顶上架炮轰,还到江南制炮局去查过现存炮台上的红衣大炮少了没有,但我身无军职,不能借故上炮台核实,和不查一个样——这个毗卢院禅山封闭多年,要真的在那上头架了炮……”魏东亭打了个寒颤,“所以你得设法进禅山去看看——听说三天后性明大师又要圆寂,连这共是五位了,明天毗卢院香客一定多,不定有些机会也未可知。” “什么机会呀?”书房处传来魏东亭夫人史鉴梅的笑声,接着一挑帘子已是进来,抿嘴儿笑道:“早听说大兄弟离京来金陵,老太太喜得什么似的,一来就只顾说正事了——席面早预备好了,老太太要过来,是我劝住了,都是自己亲人,讲那个礼儿做什么——梅香,还不快去把西书房收拾出来,穆老爷就住那里!” 穆子煦和魏东亭都站起身来,对视一笑,便跟着鉴梅一同往楝亭上而来。 魏东亭的私邸在夫子庙东北虎踞关内,离莫愁湖并不远。第二日一大早,穆子煦起来,觉得天气清冷,便换穿一件宁绸夹衫,摇着步子一径踱至莫愁湖。 其时天近十月,风冽水潦,秦淮河一带碧水明澈透底,莫愁湖畔酒店茶肆栉比鳞次,岸边游人如蚁,往来楼船交错,画舫如织,箫笛琴瑟不绝于耳,真个六朝金粉之地,十分好景致。穆子煦一步一踱仔细查看,隔岸烟雾缭绕,乌沉沉一大片房舍,隐约可见黄琉璃瓦在寒阳中闪烁,便知那就是新修的禁苑行宫了——沿柳堤转至胜棋楼,穆子煦见几个叫花子正围在石栏下头喝酒,蓦地想起二十年前和武丹等几个弟兄杀魏东亭狗烧吃情景,也是这般儿毫无拘束,如今事过境移,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贫道稽首了!”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穆子煦回头看时,是个蓬头垢面的道士,浑身拖泥带水地正打躬施礼,穆子煦知他是化缘的,点头一笑,从怀里摸出半两一块银角子递过去,说道:“拿去打酒吃——道士所居何观,听声音不像此地人啊!”道士笑道:“贫道居东倒西歪观,四处云游,成了南腔北调人。居士与老子有缘实是幸事——无量寿佛!”说着接了银子颠颠地去了。 穆子煦不禁一笑,慢慢转到胜棋楼,却见一群人正在起哄儿吵吵嚷嚷。一个油货铺肥大掌柜的,一手握着秤杆,一手拧着一个中年人的耳朵骂:“日你娘的野杂种,青天白日的就敢抢东西!”那中年人却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道:“你不是畜生我怎么是杂种?你丢了什么东西,来寻我的晦气?”油货店掌柜的用手一指说道:“这么多人都是见证!刚刚炸出的一斤油饼放进栲栳里,眨眼就不见了,你娘的倒是铜嘴铁肚子,焦热滚烫的吞下去,也不怕炸分了你的排骨!”围着的闲汉们听这位掌柜骂得有趣,不禁一阵哄笑。 “笑什么!”中年汉子贼亮的眼珠子碌碌地一转,挺着站直了的身子说道,“拿爷们解闷儿么?把我浑身上下称称,要有半斤重,就算爷吃了你油饼!”掌柜的一瞪眼,骂道:“妈的个臭屄,十足的赖种!”说着一个漏风巴掌掴将去。谁知那汉子迎着脸并不躲闪,只听“啪”的一声,那掌柜的只“哎哟”一声,手腕子登时脱臼,摇头攒眉一个劲只是揉捏。那汉子扮个鬼脸儿,一把夺过秤来,递给一个瞧热闹的,道:“兄弟,这掌柜的忒不济事,你来掌秤,看我究竟有多重!” 这一来围观的更多了,前头的涎着脸呆看,后头的人伸颈踮脚一拥一动,大人叫,孩子嚷,煞是热闹。穆子煦眼见这人身负绝技,原要走的,又止了步。 那瞧热闹的细看了一下手中的秤,并无异样之处,便红着脸笑道:“既然一定要秤,那就来吧!”便提起秤系。中年汉子一只脚踏进秤盘,两只手各攀一根系盘绳,说道:“你提起来!”掌秤的看他身量,约有一百一二十斤的样子,憋着劲猛地向上一提——谁知连盘带人轻飘飘的,秤杆翘起老高,悠荡了几下才稳住。众人怔着看时,真的不到八两!先是一阵惊讶的议论,接着便一片声价叫好喝彩。 那汉子下了秤盘,将秤掷还了目瞪口呆的胖掌柜,笑道:“放心,不夺你的铺子!不过借你招揽几位财神,你就吓得这个样儿!”说着,将袍角撩起掖在腰间,辫子往脖子上一盘,至楼前“哏”地一声抱起一块下马石,托在一只手上,轻轻放在胜棋楼南飞檐下,站了上去,双手一拱,说道:“在下于一士,幼时访明师于深山,学得一身功夫,以武会友未逢敌手。有乐意玩玩的,不妨下场一较!”说罢一颔首,顾盼间,其神气颇为傲慢。 众人这才知道这个于一士是卖艺的,看那块下马石,少说也有五百斤重,无不骇然,早有几十枚铜子儿丢了过去。 “想不到偌大南京,龙盘虎踞之地,竟如此令人扫兴!”于一士叫了半日阵,见无人下场,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十两一锭大银放在石头上,从地下捡起那几十枚铜子儿,用拇指和食指一卡,又道:“这是七十个康熙子儿,我就这两个指头卡了,谁能夺了去,十两银子权作酒资奉送,如何?” 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年轻小伙子捋了袖子,涨红着脸进场说道:“侬拿稳哉!阿拉试试看看!”说着伸手便夺。于一士神定气闲,一手叉腰,任小伙子东拽西扭、连挣带顿,那叠钱恰似铸定了似的,再动不得分毫。于一士一笑,一手解下腰带穿进手指间,说道:“一人不成,几个人也可,这带子穿过,凭你人拉手扯,我若移动一步,掉一枚钱算输!”“不中用的上海佬!滚蛋!这钱是金陵穷爷们的了!”人圈子一动,四个方才在栏下吃酒的叫花子一拥而入,一把推过那个上海年轻人,扯起带子两个人各拉一头,背纤似的猛拽,个个累得脸红眼暴,也无可奈何。周围的人叫一声“好”!铜钱雨点般撒得满场都是,于一士哈哈大笑,说道:“我以为六朝金粉之地定必藏龙卧虎,原来尽是些脓包!罢了罢了,哪里寻出这些驴牛到这里现眼!”几个叫花子对望一眼,灰溜溜去了。 穆子煦原不过瞧热闹儿,并无心思比武,听着于一士口气狂妄,不禁上了火,袖口一扎,正要上场,却见那个肮脏道士抢先挤了进去,一手握着狗腿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居士乃富贵官宦,何必争这几两银子,还让我道士换些狗肉吃罢!”说着疯疯癫癫上去,眯着眼打量于一士,口中笑道:“乖儿子,孝敬了清风道爷吧!”啃了一口狗肉,劈手一把便夺了钱去。 众人立时大哗,于一士正发怔间,清风道人已将十两银子揣起,笑嘻嘻转身就走。于一士忙道:“你趁我不防夺去,不算本事!” “小家子气!”清风回头笑道,“还你这串小钱!”说着随手将那叠铜钱扔在地下,穆子煦看时,已被捏成一团,上头五个指印赫然在目,于一士方知这道士手段高强,一怔之下换了笑脸,一揖到地说道:“后学不才,冒撞了仙长——清风仙长驻观何处?请毗卢院小叙一时如何?”清风转脸对穆子煦一笑,说道:“今个儿牛鼻子走运,连连遇着阔施主,有个年儿半载,不就发了么?”说着便走。这一刹那的神气,穆子煦觉得十分熟悉,细想时却不知何处曾见过面。 于一士不禁大怒,几步赶上清风,口中道:“于一士恭送狗道士……”飞起一脚朝清风屁股上踢去。清风颠着步儿头也不回,口中说:“不劳相送,怎好生受你的礼?哎哟不敢当……”屁股接住于一士的这一脚。于一士似觉踢在石头柱子上一样,连骨彻髓地疼痛不已,哼了一声,趔趄一步才站稳了。老远还听清风东扯葫芦西扯瓢,口中念念有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爱我者恒若爱我所爱,憎我者恒若憎我所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哈哈哈哈……” 穆子煦听着,愈觉熟悉,却只寻思不来,因道士念“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的话,猛的想起还要去毗卢院,不想在胜棋楼误了这许久,忙叫过一只船来渡到莫愁湖西。遥遥望见龟背似的山岗远接长江,背靠石头城,苍树翳影,红墙掩映,庙中钟声悠悠扬扬传来,颇能发人深省——毗卢院已是到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禅院,占地有两千余亩,阶前一片空场筑着大戏台,阔大的山门隐在数十株老银杏树中。山门进去第一层为天王殿,只是个过庭倒厦,第二层三世佛殿便修得不俗,丈六高的释迦牟尼居中而坐,拈花普贤、净瓶观音侍立两边,下头护法金刚都用胎骨法身,五彩装颜,水金沥粉涂身,衣带天风栩然。漫墙壁画看来也粉饰不久,却是目连救母故事。但见宝幡、缨络、方旗、云头、宝珠、华盖、剑峰尖轮、风火轮、番草、大鹏、孔雀、琵琶、降魔杵、流云托、多宝瓶,还有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菩萨、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揭谛……充塞满墙,金碧交错,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压抑感。穆子煦看得正没兴头,忽觉肩上被人一拍,回头看时,却是史鉴梅笑眯眯站在身后,青衣布裙,一身农妇装束,哪里像个一品诰命夫人?穆子煦不禁笑道:“是嫂子啊,吓了我一跳!” “你哥哥因你初到金陵,怕迷了道儿,他又抽不开身子,叫我过来瞧瞧。”鉴梅笑道,“我来了快半个时辰了,总也不见你的影儿,想着还真叫他说准了哩,正着急呢,却见你在这儿转悠!”穆子煦漫不经心地左右看看,因见人来人往的很是嘈杂,点头会意说道:“我大老远从关外赶来瞻仰活佛圆寂大礼,一片的虔心,哪里就迷路了?倒叫哥哥嫂子操心!”说着将手一让,又道,“嫂子既来了,我们一同随喜随喜。” 两个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又到后边大悲殿参了佛,便从殿东边宝华门踅进毗卢院后。这里地处高岗,风大气寒,游人很少,但见一带大江从岗下一弯向东。兰若院满是野草,砖缝儿里蹿出的野蒿有一人多深,凋黄枯萎,景色十分凄凉。向后边禅山望去,但见一重重殿宇破败不堪,灰暗高大的角楼在冷风中咝咝微啸。 “我和你大哥只来过这里,后头有总督府禁行告示,说是高僧修化之地,又系危楼险房,游人一概不得入内。”史鉴梅低声说道,“你见过的那个于一士,就住在这院,说是借宿,恐怕是守这道门槛……阿弥陀佛!这么旺的香火,这么大的寺院,怎么后头乱葬坟一般?”穆子煦正诧异,她突然提高嗓门换了话题。早见一个高大身躯的癞头和尚出来,心下不禁佩服鉴梅的精细。只随口答道:“是嘛,真是怪事。” “二位檀越,”那知客僧过来,一掌当胸躬身说道,“请二位回步,后边是本寺禅师面壁坐禅之地,虽然破败,却是圣地。方丈法旨,无论何人不得接近,乞望恕罪。”穆子煦忙赔笑道:“家母令我南来还愿,从关外跋涉四千里,就图参拜活佛一面——请和尚慈悲方便,信民只见一面就走,如何?”“檀越恕罪。”癞头和尚闭目合掌说道,“这是法旨,小和尚不敢违拗——阿弥陀佛!” 穆子煦沉吟片刻,一眼瞧见于一士打前庙进来,推开兰若院一间破僧房进去,便装做不理会,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说道:“堂尊发愿十分虔诚,这是两千两银子兑的金陵钱栈的银票,我家辛苦一生倾囊献来。别说性明和尚,就是我佛如来也该接见一下啊!” 布施这么大数目,那知客僧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事小僧委实做不了主——既然施主有施善宏愿,请二位到前头先在妙香花雨斋奉茶……”说着将手一让,前头带路向东踅转。进了“香林门”,里边是一排精舍,中间一座两层阁楼,泥金黑匾,上写“妙香花雨”四个楷书大字,楼下三间厅屋,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整洁,要不是正中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与官厅签押房也不差什么。癞头和尚为他二人斟了茶,说道:“这就是本寺方丈精舍,请稍候,贫僧去请堂头大和尚。”说着便趋步退下,走至阶前,仿佛有点迟疑地回头看看,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快步去了。 屋里留下了他们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史鉴梅上下左右看了看房中陈设,半晌,忽地起身来,至神桌前将那幅达摩一苇渡江图只一掀,说道:“子煦,看!”穆子煦转脸一看,后头却是个神龛,也不见出奇,只里头供的神非佛非仙,却是个美貌少年,折扇当胸背插玉笛,煞是古怪。再向里看,贴金后壁上隐隐有一道中缝,显见是个暗门了。穆子煦先是一惊,接着目光一亮:这不是康熙十二年朱三太子在京聚众造反时供奉的“钟三郎大仙”么?(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回 穆子煦智宿毗卢院 杨起隆逞凶 “终于找到你了!”穆子煦又兴奋又紧张,心头突突直跳,急急说道,“放下吧——我得住在这里!” 史鉴梅见穆子煦脸色发白,忙放下画儿,说道:“不行,这儿太险!” “不险,皇上叫我来做什么?”穆子煦说道,“我要住在这儿,三天之后夜里子时,请大哥发兵接应!” “为什么是三天?” “我一直没歇,很累。”穆子煦道,“再说这庙里高手很多,我得等机会……”说至此,便听院外靴声橐橐,一个黄眉老僧身披袈裟款步进来,合掌垂目打揖问讯:“阿弥陀佛,老衲觉圆稽首问安,二位施主喜乐安善!”穆子煦忙起身合掌道:“信民李日升,自长春专程拜谒,敢请方丈大和尚开方便之门,允我叔嫂叩见性明活佛!” 觉圆向中堂案前欠身坐了,沉吟着说道:“方才明玄已经禀过。令堂大人虔心可敬!性明弟子自幼皈依我佛,勘透三乘妙义及诸无生相苦乐,面壁十年扫清明镜尘埃,已悟我佛理真谛,下偈定于明年五月二十五日亥时坐化本寺。届时不但二位,凡天下善男信女皆可前来罗拜,此时打扰甚是不便,务请见谅!”穆子煦一听这个日子,心中咯噔一声,这个日子正是康熙在金陵之时!却不知怎的与魏东亭说的不符,便问道:“难道不是三日之后?” “居士误矣!”觉圆霍然开目,说道,“三日之后是敝徒性泯圆寂。”史鉴梅压根不信,这庙里和尚个个都空色相通,了道明心,能预知自己生死之期,真想问一句“你的徒弟们都一个个儿去极乐世界,你怎么赖在人间不肯涅槃呢?”当下抿嘴儿一笑,说道:“长老,这就不巧得很了,我还要随掌柜的到扬州。这么长时间,我这兄弟只能留在您这儿了。”说着将穆子煦手中银票取过,双手捧上,“些须香火钱,请长老收下!”觉圆有点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半日才道:“……好吧,就住在兰若院,斋饭自有供应,但要循守寺规——委屈施主了!” 穆子煦被安排在兰若院西厢神库【注释1】旁的僧房里,用过午斋倒头便睡,他自入江苏境连日奔波,只在魏府睡了几个时辰,实在太倦了,直到下晚时分才醒过来。外头已是薄暮冥冥,玄明送进晚斋,他胡乱吃了两口,倒在枕上半躺着想心事,此时院外秋虫唧唧,树涛阵阵,暮鼓隐约传来,更增加阴森凄凉之情。“一个性明,一个性泯……”穆子煦想,“何必是两个呢?又怎样‘圆寂’呢?看来贼人原知主子今年九月来宁,先预备了一个,后来听说改了日期,只好再安排一个——好灵通呀,这才真的叫人心惊……这寺院供着钟三郎,肯定是杨起隆的贼窝子,老秃驴这么轻易就留我住在这儿,是不是看出了什么马脚?那他岂肯放我活着出寺?”……正想着,便听院中窸窣草响,穆子煦眼波一闪,翻了个身假寐,一只手把在腰间,紧紧握住康熙赐他的那柄雪钢匕首。 “老客,你好睡!”进来的是于一士,卖艺收盘子回来,将背上的褡裢向屋角一扔,招呼穆子煦道,“吃过饭了么?”穆子煦翻身坐起,揉着眼睛道:“你不是吃油饼的那位于先生么?真是好本事、好功夫——你怎么也住在这儿?”于一士一笑,向板床上扯开蒿荐,平躺了,方道:“我一个走江湖的,住什么店?有个庙房将就一下,就是天堂了。” 当晚二人打火点灯,在炕上你一言我一语搭讪着,套问对方的经历、家乡的风土人情,直到半夜,各自惕然睡去。一连三日,于一士都是早出晚归,穆子煦白日进香,前庙逛后庙游,也不觉什么异样。但见屋里多了这个人,穆子煦晚上也不敢有所动作。第四晚便是行动日子,穆子煦白日养足了精神,见于一士回来,只推说身子不爽,躺在床上静卧。听着寺僧击鼓鸣钹晚课散了,于一士鼾声如雷,料他已经睡沉,穆子煦便趿了鞋悄悄起身。 “哪去呀?”正打鼾的于一士突然醒了。 “小解。” “这深山古庙,你一个生意人半夜出去也不害怕!”于一士也坐起了身,“正好我也要小解,咱们一道儿。” 穆子煦只好说:“那敢情好,我正是有些胆怯呢!”于是二人一同出去,在蒿草中方便了。折回来,穆子煦躺下,见于一士黑黝黝的身影站在床前不动,便问:“老于,你怎么不睡?” “你到底是什么人?”于一士阴沉沉问道,一边说一边逼近了穆子煦。穆子煦心中乍然一惊,却笑道:“你怎么啦?中魔了么?我是做生意的呀!”于一士冷笑着又逼近一步:“做生意的?还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我打听过,南京码头扬州府都没有你家字号!说!那个女的是什么人,家住哪里?哼,倒乖猾得很,一出庙门就寻不见了!” 穆子煦听鉴梅没出事,心头一松,坐直了身子,一笑说道:“老于别开玩笑,半夜三更的,怪吓人……”一边说,一边运足了气,忽地一个倒立鹰扑,双足在空中使了一个连环步正踢在于一士胸前。于一士全然不料他手段如此高强,被蹬得连连倒退几步站定了马桩,一个鹞子翻身已打过两枚钢镖,穆子煦一个“曹娥投江”贴床下地,已将匕首掣在手中,扎一个白鹤亮翅门户静观。这一番较量,穆子煦已知对方稍胜自己一筹,不由心下暗暗着急,正没做理会处,见于一士手一扬,一条黑线倏然而来,因不知是什么东西,不敢用手接,只几个贴地翻身,好容易躲过了,身子没站定,那黑线竟长着眼似地又甩了回来!穆子煦只觉右腕一疼,手中的匕首已飞得无影无踪,一怔之下于一士手中黑索早又盘回来,将穆子煦左臂紧紧缠在腰间,右手忙解时,才知是钢丝缠牛皮条,急切中哪里解得开? 于一士见他被缚,一个虎跃抢上来,将索子勒紧,左一裹右一拧,将穆子煦连双腿都绑结实了,打火点灯,这才狞笑着道:“你功夫不坏呀,江湖上走这么多年,能躲我这盘龙索三招的只你一人——你倒说说看,你还是买卖人么?” “买卖人!”穆子煦梗着脖子道,“这是毗卢院,不是黑店,你不解开我就喊了!” “喊呗!”于一士嬉皮笑脸说道,“你把嗓子喊破了,也不会有人搭理你!” “乖乖把你巧的!哪里就没人搭理了?”清风道人突然推门进来,疯疯癫癫走到穆子煦跟前,手捻着那根黑索,啧啧叹道:“这玩意儿真少见,怎么弄的,就把人捆得像棍子一般儿……”言犹未毕,灵醒过来的于一士早又甩过一根,将清风依法炮制,却是双手都缠了进去。 于一士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中了老子的道儿!”清风道士浑似不觉,不知使了什么身法,一缩身子,那黑索一圈圈橐然落地,双手一摊问道:“老于,你有什么道儿能捆清风?哎呀呀!你是风婆婆么?”此时穆子煦已看得眼花缭乱。 于一士吓呆了,脸白得纸一样,身子后退着,抖着手指着清风道:“你……你……是人是鬼?”他“哇”地大叫一声扭头便窜。 “回来吧!”清风不知什么身法,一步抢上扳着于一士肩头揪回来,拾起地上索子一道一道缠了,那于一士被点了穴道,竟毫无反抗之力。清风口中笑道:“这缠人的功夫道士没练,怪麻烦的,朱子云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有道理,做起来太麻烦,太麻烦……”说着已将于一士绑定了。 穆子煦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似在梦寐之中,由着清风解索子,半晌才问道:“道长,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救我?”清风替他解了绑,向板床上一坐,无所谓地答道:“总之与你有缘就是了。富易妻、贵易友,你不记得我,也在情理之中。”穆子煦下死眼盯了清风好一阵,陡然脑海中一亮,结结巴巴说道:“你——你是……四弟,郝老四——我的四弟呀!”穆子煦突然上前抱住清风肩头放声大哭…… 原来顺治年间,穆子煦、武丹和郝老四同在关外做马贼,因结识魏东亭,做了康熙的侍卫。郝老四为救被困在白云观山沽居的伍次友、穆子煦等人,给鳌拜通了风。康熙八年鳌拜倒台,查出了这件事,郝老四原被赐死,后却被终南道士胡宫山救了去。 “郝老四早已死了,我是清风。”清风慢慢掰开穆子煦的手,他虽平静,却不能漠不动情,“道人早有志剪除这个贼寺,只它受官府保护,势孤力单,不能如愿,今夜我带你看个仔细!”穆子煦也冷静下来,如果硬要认这个郝老四,那他依然是钦命重犯,不但魏东亭,连狼瞫也不免有纵凶之罪,对谁都没好处,便拭泪道:“我也不想提旧事了,事情过后给你好好修一座观!老胡呢?他没来么?”清风道:“他有岁数了,已经封山静修——嘘——有动静!”说着顺脚踢了于一士哑穴,二人急闪到门后。只听脚步声渐近,“吱”地一声推开了门,癞头和尚明玄伸头进来,笑着说道:“老于,事完了还磨蹭什么!——呀,你怎么叫人绑——”话犹未完,穆子煦匕首一闪,明玄一声不吭唿嗵一声倒进门来。穆子煦跨过血泊,一把提起于一士,回头对清风道,“此人舌头有用,留着又怕意外,怎么办?”清风拱手道:“善哉无量寿佛!神库后有一枯井,委屈他一下吧!” 二人处置了兰若院的后事,抬头看星星,估约已是亥正。黑暗中二人点头会意,一纵身跃上高墙径入禅山,但见里边一重重一叠叠岗峦起伏,房屋错落,黑沉沉苍茫茫的,竟似无路可寻。穆子煦沉吟一下说道:“这样儿不是事,请随我来!”便蹿上墙径至妙香花雨楼,方下到天井院。 院里静极了,间间房屋灯火全无。穆子煦上去推推楼门,竟是虚掩着,一闪身便进去,回头看时,清风早随进来已将门掩好。穆子煦悄悄摸到神案前,揭开了中堂画儿,便用手搬那尊钟三郎像,却似生根一般。清风小声道:“你放心,这里没住人,摸一摸,寻着机关自然就移开了。”穆子煦放下了心,只在神龛中乱摸胡揿,出了满头臭汗依旧不中用。正要下来,一手无意摸着了神像背上的笛子,但听沙沙一阵响,钟三郎像向西滑去,后壁的门无声洞开,里头黑魆魆的像是夹墙石道,大约通着禅山,袭过来的风凉飕飕的。 穆子煦在清风道人身后紧紧厮跟着,沿着漆黑的夹墙,高一脚低一脚地摸了足有半顿饭光景,便见前面灯光闪烁,趋近了瞧时,夹墙的尽头有一间石砌小屋,从窗棂往里看,里边几榻椅柜俱全,颇是精致,觉圆和一个脸上长着疤的中年人正品茗说话。 “山长,”那中年人道,“你很不该让那一男一女到你的妙香花雨楼。如今男的虽没了,女的却查不到踪迹,这件事可疑而且可惧呀!”觉圆笑道:“那是明玄不懂事不会应付,我又恰恰去看性明,他没法子只好带到这楼上。男的死了,她一个女的会有多大能耐?放心!我自弃东正教皈依我佛,多承你杨先生照应,在此经营十年,还没人能识破此山真面目呢!” “杨先生!”穆子煦大吃一惊,“这就是杨起隆,假朱三太子?”他在康熙十二年随皇帝夜访牛街清真寺,曾与“三太子”有过一面之交,那是怎样风流倜傥、儒雅俊秀的一个青年书生,十年岁月,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儿?正自寻思,却听杨起隆冷笑道:“你好大口气,要不是葛制台,这山上的草早就被人踩平了,那还成什么事!”觉圆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真不知你在这儿下这么大功夫做什么,你不是还有几十处黑店,还有洪泽湖的刘铁成四五百号人嘛!这真有点守株待兔。再说,寺里一个接一个杀人,外人见圆寂的多了,岂不起疑?” “老百姓知道什么?他们起不了疑。”杨起隆嘴里嚼着一片茶叶说道,“南京知府,罢官了;张伯年,调走了;你怕什么?那个主儿精明过人,却有一宗儿毛病:好奇,爱作微服出访。我在这上头栽过他手里,还要叫他在这上头栽倒——别处我有别的安排,你只管听我的就是了!” “我真服你这水滴石穿的拗性子。”觉圆叹道,“难道事情成功,还能轮到阁下坐龙廷?还不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这,我知道。我恨,我只要解恨!”杨起隆站起身来,眼中发出绿幽幽的光,“山林遗老们只会做文章,如今又一个个去拍当今的马屁,我要羞辱他们,叫他们知道大明孤臣孽子的心永不会和满鞑子贴在一起!”说罢,目光一转道,“时候到了,咱们走吧——我记得今晚该轮到十四号馒头馅了?”说罢二人推开石屋西小门一径出去。穆子煦和清风交换了一下神色,翻窗穿过石屋,在后遥遥跟着。 乍从石壁夹墙出来,但见禅山外气寒风急,暗夜中竹树婆娑,枫叶呜咽,伴着山下扬子江的咆哮声,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杨起隆二人掌着西瓜灯飘忽不定向山下迤逦而去,一路偶尔说笑,并不知身后跟着两个身负武功的人。穆子煦却满腹狐疑,揣度着“馒头馅”是什么意思。 移时,杨起隆和觉圆来到一片黑沉沉的僧舍跟前,这里点着几盏昏暗的羊角风灯,在风中闪动。一个沙弥见他们来,忙迎上来,合掌说道:“弟子性空,迎候舵主,堂头大和尚!” “预备好了?”觉圆问道。 “十四号僧智通已经起驾!” “在老地方?” “江水落潮,圆寂蒲团向前移动七尺。” 觉圆听了回头来,将手一让,说道:“杨舵主,请!”杨起隆也不答话,一颔首便向江畔走去。 穆子煦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怖袭上心头,大冷的天,冷汗涔然流下,脖子里又湿又痒,正自心神不定,清风拍着他的肩头,阴沉沉说道:“跟着,看看他们怎样杀人。” 圆寂之地很快就到了,长江岸边沙滩上堆着一垛干柴,足有房子来高,上小下大叠得齐整。江岸浅滩压水亭搭着一个木架,岸上不远处放着一块两扇门大的厚木板。板中央刀刃向上插一把磨得风快的锯齿刀,在几盏羊角灯下隐隐闪着寒光,近刀柄处还有茶杯大的一个洞用来放血。杨起隆尽管已看过几次这种惨剧,到此仍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被架上来的智通肥白得面团一样,没有一点血色。大约自入庙当了馒头馅便被强用药水喂了,合掌趺坐在沙地上一动不动,除了眼睛偶尔转一下,全不似活人。清风知道这群恶僧中高手甚多,也不敢太靠近,远远地看不分明,只听觉圆柔声唤道: “智通……” 智通嚅动了一下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本是囚牢待死之人,剃度三年即成正果,舍地狱之门,登极乐世界,你好造化。”觉圆轻声说道,“自今而后,尔永无膏油果腹之乐,亦无枯坐禅床之苦,无眼耳鼻舌身意,亦无喜怒哀欲爱恶。万缘俱空,入大罗汉至境。今日师父送你——舍利子塔你坐稳了!”说罢将手一摆,四个膀粗腰圆的沙弥熟练地将刀板架在江上,搀过智通,将刀尖对准下部肛门猛力一按……很简单,穆子煦和清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智通已是“圆寂”了——血水从下边木板窍窦处汩汩直泻,淌入川流不息的江中。 “阿弥陀佛!”杨起隆和觉圆一齐合掌低颂佛号,“寂灭世界诸无生相,舍利子,于智通舍身求法,则苦海超脱——设有地狱诸相,舍利子求法不吝吾身。吾辈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在场的几十个和尚也都口中念念有词。 【注释1】神库:寺院破败,佛像埋葬处。(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回 清风道人仗义救友 奸诈总督惊 在树丛中隐藏着的穆子煦全身毛发都倒竖起来,双手一撑就要站起,清风忙小声道:“鱼壳在里头!他是我师祖的关山门弟子,又有这么多人……”一语未终,那边江岸早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随着话音,一支钢镖带着风声飞了过来,“啪”地钉在他们隐身的一株马尾松上。清风没再说话,身子一蹿,早到一丈开外的空场上,拱手说道: “鱼师叔,清风在此听了多时,师叔一别九年,风采如旧,晚辈不胜欣羡!” 穆子煦正犹豫间,那个叫鱼壳的和尚已飘然而来,正是刚才向杨起隆禀事的沙弥,年纪不过二十八九,突然转身向着穆子煦这边道:“何方高人?请出来叙话!”穆子煦知道已无法隐身,便一纵跃了出来,笑嘻嘻打了一躬,近前说道:“我已看明白了。性泯这个‘馒头馅’就这样,将披上大红袈裟,架上柴山,往下一按……在万目睽睽中就地涅槃圆寂,然后一把火烧干净——明年五月性明也是如法炮制——真乃奇思奇想,丛林古刹之灵秀齐集于金陵毗卢院了!” 鱼壳将手一摆,二十多个僧人“噌”地拔出匕首,围成扇面儿慢慢逼近,杨起隆和觉圆只远远站着看。鱼壳没理会穆子煦的挖苦,转脸向清风格格一笑,说道:“这人像是鹰犬爪牙,你一个出家人,和他掺和什么?是古月命你来的?”清风暗自拿足了劲,说道:“九年前因师叔采花,被赶出山门,当时我曾在师父跟前怎样说情,您忘了么?想不到您出来做如此行径,真令人可叹。宫山师父很后悔,特命我请您回去,红尘之事不管也罢了。”鱼壳冷冷说道:“我已皈依佛门,岂有再回终南之理?胡宫山奉师命出山助吴三桂反清复明,居然倒戈助康熙,还有脸来教训我!”说着一掌向清风劈来,清风身子一摆,用一个“郭巨埋子”手法,将来掌紧紧一夹,二掌相击,发出铮铮金石之音!鱼壳一怔,后跃一步,点头道:“果然长进了!” 清风一边从背上抽出拂尘应敌,一边微笑道:“不是我有长进,是师叔采花过多,身子淘虚了!”“刷”地一拂尘打向一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和尚着了一下,“妈”地叫一声捂着脸满地打滚儿。其余的和尚见动上了手,将手中匕首一挥便来攻穆子煦。霎时,江岸上,白刃交错,黄沙骤起,一群人已厮打成一团。穆子煦眼见难以应付,清风和鱼壳交手也是攻少守多,心下不禁暗惊:若是自己独自闯山,早就命归黄泉了!情急间灵机一动,穆子煦大喝一声:“胡宫山,你这狗肉道士,这时候才来!” 正在酣斗的鱼壳听说胡宫山亲自来了,吓得心里一慌,瞥眼向穆子煦这边看时,大腿上早被清风刷了一拂尘,马尾中掺着的钢丝立时扫破了裤子,从腿上刮下一块皮来。清风近前一步,运力于掌,洞穿牛腹般直搠下去。鱼壳情急,就地一个鱼跃闪过这一击,回身一脚,正蹬在清风肋间,清风咬着牙,运尽力量向鱼壳脸上又扫一拂尘,那鱼壳顿时满头是血,一声不吭歪倒在沙滩上。清风也受了重伤,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下调息养命。两个功夫最强的都受了重伤,其余的和尚将穆子煦围在核心,连觉圆也过来助打太平拳,把个穆子煦累得汗流气喘,只用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左刺右挡护定了身子,忙中偷眼看时,杨起隆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正危急间,听得莫愁湖对岸拱辰台炮声三响,正是子牌正刻时分,到处亮起了火把。在长江上流有三艘官舰灯火辉煌顺水而下,山上山下不知有多少官军,杀声动地而来。围着穆子煦的二十几个和尚已被打倒了两三个,其余的正自发呆,又被穆子煦匕首削倒了四五个,其余的发一声喊,没头苍蝇般四散逃去。穆子煦恨煞了觉圆,眼见他也要走,几个跨步追上了,劈胸一把提起,狞笑一声道:“大和尚,何必要走嘛!智通等你一道儿去灵山极乐世界呢!”觉圆闭着眼,念叨了几句什么,一举手将一颗黑丸药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身子一软,已是死了。 此时兵舰已到岸边,魏东亭背着手下来,看了看江边合掌瞑坐的智通。偌大的沙滩上,横七竖八死了七八个和尚,穆子煦浑身是血,提着匕首站着发呆。两个人默默对视片刻,穆子煦说道:“大哥,今晚若不是四弟,你就见不着我了。”说着一把拖着魏东亭来到清风身边。 “四弟?是郝老四?”魏东亭诧异地说道。走近了看时,清风道人背插拂尘,盘膝端坐,却是脸色蜡黄。魏东亭忙道:“快,叫人送上船,回府养几日就好了。”“我不是什么老四,居士不要错认了……”清风的声音微弱,但却很清晰,“居士要结善缘,将官舰上舢舨送我一只,任我漂下去,足感厚爱……”魏东亭眼中满噙着泪水,看了清风,长叹一声,回身命人:“解下舢舨,有跌打药品和食物放上去些!”说完,和穆子煦一边一个小心地搀起清风向江岸走去。将清风扶上了船,二人默默稽首,那舢舨顺着江波,缓缓消失在暗夜之中。 “二位军门!”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军官过来,站在他们身后禀道:“庙内庙外,共捉到一百三十七名和尚,连这里死的,共是一百四十七名,另有二十名禅山上捉的。却都和这个(智通)一样,如何发落,请示下!” “是年羹尧?”魏东亭头也不回,命道,“这里的死和尚每人补一刀,现成的柴山,点火焚化了他们!” “喳!”年羹尧毫不迟疑,自拔了剑遵令行事。穆子煦眼见他连智通也不漏,每人剜心一剑,不禁暗道:“这人好硬的心肠!”踌躇良久,叹道:“可惜走了杨起隆这逆贼!” “他走不了。”魏东亭冷笑一声,“刚才在船上我已经接报,在天妃庙闸口捉到他了。” 此时,年羹尧已督着兵士们将柴山燃着了,熊熊的大火将一片江滩照得通红,尸体焦烂的煳臭味扑鼻而来。火光中,魏东亭的脸满是杀气,转脸对穆子煦道:“葛礼恐怕已有觉察,毁了证据就不好办,我们连夜走一趟总督府,如何?” “一切听从虎臣兄调遣!” “不!”魏东亭说道:“虽说由我主持,明面儿上你是钦差,唱红脸,得由你来才成!” 听门政禀说一等侍卫、新任江宁织造司、布政使穆子煦夤夜来访,葛礼心下惊疑不定。其时已经四更,葛礼心里虽不情愿,也知穆子煦必有重大事件来见,忙命七姨太一品红替他穿衣,匆匆洗漱了来至签押房。因见玄武湖标营游击年羹尧侍立在穆子煦身边,不禁吃了一惊,在门外略定定神,方自挑帘进来,呵呵笑道:“这位必是穆大人子煦兄了!昨日兄弟还差人到江宁署上打听来着,说是大人到署不及半日即来金陵访问故友,所以心里虽急,总也不得见面,甚以为憾呐——呃,记得还是康熙十九年,兄弟到北京述职,在西华门与穆兄曾有缘一晤,一晃三年,大人风采如昔,我可是老多了。这人和人比,是从哪里说起哟!”一边说一边坐了,又命人“看茶”。年羹尧因是葛礼下属,忙过来打千儿请安,肃然退后挺身握剑而立。葛礼笑容可掬,赞赏地说道:“亮工是我部下最年轻的军官,今年才十七岁,已是崭露头角。去岁剿洪泽湖流贼刘铁成,第一个冲进贼寨的就是你——我没记错吧?听说你不愿从军功出身,要学范承谟,取进士功名?真是后生可畏,其志可嘉!” 穆子煦默默打量着这位国舅,五十岁上下,五髯长须修洁有致,把稍长的脸装饰得道貌岸然。他虽侃侃而言,却绝口不问二人来意。穆子煦不禁掂掇:几个封疆大吏,凡和他作对的都一一倒台,看来这葛礼确有过人之处,也不尽靠着国舅的身份。良久,穆子煦轻咳一声,欠身说道,“兄弟深夜来访,造次了。不过事关皇上南巡安全,兄弟身负皇上密谕,不得不如此,尚望制台海涵!”“说的哪里话!”葛礼笑道:“我们都是皇上的奴才,那还不是该当的?大人既奉有密旨,有何差遣,兄弟遵命承办……” “是行宫的事。”穆子煦淡淡说道,“已经查明,白沙渡禅院和毗卢院两处,都有逆贼盘踞,并且山上居然架设了无敌大将军炮对准行宫,如此巨案,兄弟也拿不准,特来与制台会商,据实禀奏皇上。”葛礼没有想到这个行动诡秘的布政使竟是专程前来查访这件事的,脸刷地变得苍白,怔了半响才期期艾艾地问道:“竟有这样的事?太……出人意外了——他,他们从哪弄来的大炮呢?”穆子煦盯着葛礼,哼了一声道:“是啊,兄弟也纳闷,这大炮从何而来呢?” 一时间都不说话了,这沉默中潜藏着巨大的压力,葛礼觉得比受酷刑更难熬,一忽儿浑身焦热,五内俱焚;一忽儿如堕冰窖,寒彻透骨。冷汗无声顺颊淌了下来。葛礼紧张地思索着:索额图与自己联系,从来不用书信,只由陈锡嘉来南京口头面授机宜,杨起隆几次来衙商议谋刺康熙,也都是由心腹和他交接,自己一身清白,怕他何来?葛礼想到这儿,定了心,揩了揩头上的汗说道:“小人造反如此可憎,想来令人心悸!只是大人怎么知道这件事?行动如此迅速,真令人佩服!” “吃了皇上的俸禄,自然要实心替皇上效命。”穆子煦见他先是惊惶不可名状,渐渐地又脸色平和,心下暗自诧异,吁了一口气说道,“请制台见一个人,是今晚兄弟‘请’来的朋友。”说罢手轻轻一摆,年羹尧大踏步出去。不一时,两个军士架着半死不活的杨起隆进来,正与葛礼四目相对,又都闪了开去。 穆子煦起身踱了两步,用盖碗拨了拨杯中浮茶,呷了一口,说道:“葛制台,我来介绍一下。此人名叫杨起隆,自康熙六年,在京师自称朱三太子,啸聚数百万钟三郎会众,图谋乘吴三桂造反之机称王复明,也是做过人王的人!唉……当年在固安我无缘得见,后来在牛街清真寺却有一面之识。你怎么变得这样面目可憎——长得极帅的一个翩翩公子嘛!虽然聪明灵秀,机关算尽,无奈却不知天网恢恢,失道之人总归难逃啊!” “你用不着假惺惺!大丈夫死则死耳,誓不蒙辱!”杨起隆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豫让漆身吞炭,虽然志不得遂,也是烈烈之士!比起你二位,一个异域禽兽,一个汉家败类,我要干净得多!” 杨起隆自康熙十八年离开直隶,以他过去密藏的数百万两雄厚资财,广结绿林好汉,勾连朝廷大臣,在安徽、江浙一带惨淡经营数年,好容易有了个像样的局面,不知康熙何以窥见其中秘密,顷刻之间一切均成浮光泡影!惨哪!要不是对面这个活宝总督既要自己做事,又不肯直接插手帮忙,何至于这么快就暴露?但杨起隆也知道,留得索额图、葛礼这干人在,迟早总有一日治死康熙。杨起隆一边打着主意,一边冷冷睃着对面三个心思不一的人,傲然绷紧了嘴唇。 “你也算是大丈夫,忠烈之士?”穆子煦瞥了一眼葛礼,反唇相讥道,“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太子,却愣充金枝玉叶,蒙骗二百多人做替死鬼——王八照镜子——瞧你那副鳖形,就想和我主争天下?说!谁人主使,何人谋划这逆弑大计?你怎知皇上五月来宁?红衣大炮——四门红衣大炮从何而来?讲!” 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对葛礼来说句句刺心刺耳,但当此性命交关之时,必须慎言慎行,葛礼压制着内心极大的惊惶,跷起二郎腿静观待变。却见杨起隆揽衣一蹲,竟箕坐在地上,扬目说道:“康熙原定今冬来南京,后定明年四月底南巡,是我的坐探从内务府打听来的。” “谁?” “杨起隆不是卖友之人!” “那——大炮呢?” “是我从大明太祖孝陵卫炮台残垣里拆出来,又请行家重铸的!” “为什么重铸?谁铸的?” “年深日久生锈了,怕炸不死康老三。”杨起隆阴笑道,“再说,这个葛礼几次出告示搜拿我,我想叫他也吃点苦头,大炮搜出来,他就难逃干系!”说罢仰天大笑。穆子煦一听便知他有心开脱葛礼,却又抓不到把柄,便又问道:“请哪个工匠浇铸?讲!”杨起隆翻眼看了看,说道:“我已经说过:死则死耳!无卖友之理!” 葛礼听至此,忽地立起身来,将茶杯向案上重重一蹾,大声道:“来人啊!”厅外戈什哈巡捕衙役人等,听说制台夤夜起来审案,廊下早站得齐齐整整,听这声招呼,忙齐应一声:“在!”早有两个旗牌官进来叉手听令。葛礼用手指着杨起隆,恶狠狠说道:“此獠刁蛮狡诈,不动大刑谅也难招——夹棍侍候!” “喳!” “慢着。”穆子煦伸手一拦,命年羹尧,“把杨起隆押狱神庙,你派专人看管!”待将杨起隆架下去,穆子煦方转脸对葛礼微笑道,“葛大人,这,可是御案呐!” 葛礼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已明白,今晚明审杨起隆,其实机带双敲,这个穆子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全是冲自己来的。但谋逆造反御案,不得擅动大刑,律有明载,也是无可奈何。葛礼此时才知这个侍卫不好对付,低头沉思移时,仿佛不知所措地说道:“亏得穆兄提醒,差点孟浪了!因这几门红衣大炮,兄弟已经涉嫌在内,敬请大人一体查明,为兄弟去疑。”说罢嗟然长叹一声。穆子煦见他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年,心下也有点怜悯,呆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兄弟这次越俎来办此案,全是圣躬独断,你是为官多年的人,自能想出其中原由。方才你说的,兄弟已经在心。这样——兄弟在虎踞关买了一处宅子,权作私宅赠送制台,可带家眷在那里暂住候旨。这里的文书档案,兄弟奉旨要查封——但能担待的,兄弟一定关照,一切请放心——你并未革职。这只是权宜之计,务请海涵……” “是!”葛礼听着这话,似宣旨又似私谈,不好行礼也不好接话,只好低声答道:“兄弟明白,全仗大人维持。”说罢一躬,默默退出去,这里年羹尧便命手下军士掌起几十盏灯,挨房贴封条。穆子煦虽按魏东亭的主意办了,心下到底不踏实,忙命人打轿至魏府。此时天色已经微明。 魏东亭半躺在安乐椅中静静听完穆子煦的回报,移时才道:“兄弟,你知道不知道,你我二人此番种祸不浅!”穆子煦因一夜收获颇大,正自兴奋不已,听魏东亭如此说,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兄弟办差不认真么?”“不是不认真,是太认真了!”魏东亭推了推身旁的茶几上放的两件东西,说道:“你看看这两件物件。” 穆子煦这才注意到,魏东亭的盖碗旁放着个木匣,紫漆金裹,明黄封面,正是宫中物件,诧异地打开看时,里边一柄镂花碧玉如意,还有一只掐金线卧龙袋,因问道:“是皇上赐的?” “刚才快马送来。”魏东亭显得疲惫憔悴,慢吞吞答道:“如意,是四爷送的,卧龙袋——是太子送的,专指着我,命我一定交你本人!” 穆子煦不禁怔了。 “告诉年羹尧,什么都不可查出来。”魏东亭道,“这案子已经查清,不能再株连一人——连葛礼在内!”他的声音很空飘,仿佛在很远的地方说话,但却十分清晰。 穆子煦终于明白了魏东亭的意思,叹息一声,注目渐渐发白的窗纸,良久没有说话。(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回 乘龙舟御驾视河工 受*宦女 康熙二十三年,靳辅任河道总督满六年,自高家堰减水坝决堤,不知是因自愧治河乏术,抑或连连擢升,民政事冗,无暇顾及,河工的事于成龙不再插手,靳辅和陈潢顿觉诸事顺手。不但黄、淮、运河沿岸决口渐次堵塞,高家堰以西及运河、清水潭也深挑一遍。清江浦至云梯关到海口的夹堤俱都如期完成。至此,从郑州东到江苏海口,一泻不尽的黄水被紧紧夹困在坚堤之中。两岸历数十年被水的泽园,涸出田土三百余万顷,大多数垦成熟荒,朝廷虽暂不征赋,却也不须再作赈济,捉襟见肘的窘况顿时改观。二十二年冬,户部除了有钱替长城以北驻军全部更新装备,居然拨出大笔款项,整修了紫禁城、畅春园、牛头山等处不急之务。吏部考功司依例将靳辅治绩具本实奏上去,踌躇满志的康熙立即朱批:靳辅食双俸,加尚书衔仍领河督事务。 接到魏东亭和穆子煦的联名奏章,眼见江南消除了一大隐患,康熙高兴得儿夜没有睡好,一边下旨命将杨起隆就地凌迟处死,一边紧张地召见驻塞北将领飞扬古、狼瞫等布置机宜,命礼部和户部会议安排南巡事宜,如何视察河道,怎样祭奠明孝陵,何时参拜曲阜孔庙及官员迎送、驻跸关防等项,无不备细,也不及一一详述——开国四十年,历君两代,还是头一次皇帝出巡至江南金粉名城。康熙自不必说,朝野上下人等连同茶肆酒楼间也都在纷纷议论,干戈从此消弭,太平盛世气象已经露出端倪了。按照礼部初议,康熙车驾陆路由山东南下,登泰山封禅,拜孔子庙,然后再到南京。但奏折呈上,康熙却没有依议批准,而且改为先西巡五台山,径直南下,由风陵渡登舟东向,顺流查看河工,从南京回程走运河视察漕运,参拜孔庙,去掉了登泰山封禅大礼。历代君王只要小有成就,无不要登泰山封禅,显示圣文神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幼击权奸,戡定内乱,修明政治,轻徭薄赋,二十余年即天下大治,比之前代封禅君主早已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如此谦逊,把熊赐履、李光地等一干理学名臣敬佩得五体投地,上本称颂,说了几车好话。康熙也不理会,至四月初二便启动大驾浩浩荡荡出了北京,只留熊赐履陪侍太子坐镇北京。 龙舟过了郑州,河工壮观的景象立刻呈现出来,依河势宽窄流量,沿岸四丈余高的缕堤芳草缊,将黄水紧紧束起,几乎见不到沙滩,只因河堤夹紧之后,水速加快,将河沙冲走。从河堤水痕上明显可见,河床平均已下降二尺有余。为防洪水决溃,缕堤之外二里之遥,还筑着遥堤。遥堤上柳丝拂风、浅槐密植,宛如两条绿龙,数千里连绵不绝。康熙面上虽没露出来,心里却暗自称许。过了开封,康熙终于来到了靳辅创建的工程减水坝。但见南北两岸各开一大闸,卧石到顶的坚堤外又有两条大渠,将黄水分成三条支流,蛟龙探爪般蜿蜒东伸,十里之外又与主流相汇,与减水坝相通的还有十几条大渠,都建有闸口,涝时封闭,旱时引水灌田。几个上书房大臣都没见过这个,跟着康熙时而用篙测量水深,时而弃舟登岸细看。高士奇见康熙高兴,因叹道:“我学生读书多矣,见识如此浅陋!这减水坝实是千古奇创,既有分水之能,有防洪之功;又有驱沙之效,有灌溉之利。妙哉奇思!” “这还是个小减水坝!”康熙因批阅奏章,知之甚详,听高士奇如此赞扬,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道:“再过几日见到萧家渡减水坝,才叫你这奴才吃惊呢!” 看看行至四月底,康熙的御舰已到骆马湖滨。前面一段黄河有一百八十里与运河相汇,靳辅集中了五万民工用驴驮运土石,正开凿中河,完成治黄治漕最后一项艰巨的大工程。因为河道狭窄,听得菜花汛将至,多数商船不敢冒险南下,南运的京货船湾得满码头都是。当日随值侍候的大臣是高士奇。因见龙舟太大,不易通过,高士奇乘便进言道:“皇上,这一路视察河工,竟没有歇息半日。方才李德全说,索额图累得要病倒了,明珠也晕船。就是奴才也受不得了。求主子怜恤,这里商船这么多,回避不容易。他们尚且不肯冒这风涛之险,何况主子万乘之尊?依着奴才,主子且驻驾骆马湖驿站,奴才已命人叫靳辅来此接驾,看着菜花汛情势再走不迟。”康熙拈须笑道:“就依着你,看看此地风土人情。如水路不能走,朕就要走陆路。官舰不怕汛水,至迟明日得先走。朕原也是想早见靳辅,既然他来,倒不急了。” 正说着,后舱帘子一响。康熙看时,却是韩刘氏出来,因笑道:“你这个老给事中,这回可趁愿了,你不是要来骆马湖看儿子么!可可儿今日就不走了。朕这次南巡连皇后都没带,要不是四格格替你说情,朕才不买你的账呢!”韩刘氏忙蹲了万福,笑道:“主子这就叫体念下人、怜老惜贫。老奴才在后头听着,高大人说得是!小户人家出门看皇历,还讲究‘七不出、八不归’呢,何况老爷子是金尊玉贵的当今皇上!只我儿子日前来信,说这个地方人情杂,又有水贼出没,皇上宁可小心些罢!”康熙笑道:“偏你这精明嬷嬷有这么一大套,什么七不出八不归的?”韩刘氏呵呵笑道:“今儿可不是四月二十七,不宜出行的!” “天色尚早,哪里去走走才好?”康熙伸欠了一下身子说道,“叫下头人传话,找几个本地的绅耆。朕见识见识——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就遇着水贼了?”高士奇赔笑岔开话题道:“这里正开中河,御史们都说是虚糜国币,皇上既出去,不妨瞧瞧。果真不必开挖中河,又能省几百万银子呢!” 一语提醒,康熙倒真的想在这里停留两日了。当下说道:“咱们下船。只高士奇和韩刘氏跟着,其余人一概不用侍候。叫索、明两个人歇息一会儿,朕见绅士,他们不能不陪。”几个太监听了,传旨的传旨,余下的赶过来替康熙换便衣。韩刘氏心细如发,因见康熙腰间挂着的荷包,笑道:“老爷子,您打扮得再像个公子,这东西也是幌子——平头百姓谁敢用这颜色?”康熙方笑着摘了丢去。武丹自穆子煦去后,责任重大,也不敢似以前那样粗疏,自出船舷外看了看,黄灿灿的太阳略为西斜,还不到未时,远远骆马镇上人头攒动,料是无事,因叫过素伦,待康熙远去,方带了四五个小侍卫远远跟着护驾。 此时未牌已过,黄鹂、吃杯茶跳枝儿鸣啭,初夏的知了幽幽长鸣。康熙一行三人步行半里之遥便到了骆马镇。这是个六百余年的老镇子了,自北宋熙宁年间黄河南徙,骆马湖被灌,一溃不可收拾。前头近二百里水路一到汛期,湖水倒涌河中,舟楫便不得通行。过往行人一向视为畏途,常在此候汛,免不了就有行商坐贾渐渐聚集,竟成一个大镇。康熙三人一路行来,见街巷两厢肉肆、作坊、珠宝、瓷器、绸缎、鲜鱼、竹木、酒米、汤店、扎作、仵作、酱料、铁器、顾绣……三十六行齐全,琳琅满目,看得饶有兴致,见米店插的标牌是五钱一斗,不禁高兴地笑道:“这个价钱最好,再贵了穷人就吃不起,太便宜了做农的也吃不消。”说到粮食,康熙猛地想到早上起来只用了两块云糕,已过去近三个时辰,因笑问韩刘氏,“你儿子的宝号在哪里,咱们不如去扰他一餐,如何?” 韩刘氏刚要答应,高士奇却道:“奴才早就饥火中烧了。这会儿主子到她家,一时哪里就预备停当了?不如找个饭店胡乱吃几口,韩刘氏回去预备一下,晚上再去扰她。主子别忘了,还要上船见士绅呢!”康熙听了笑着点点头,见前头一家大饭店,写着“万家春来”的匾,便踱过来。 三个人刚上台阶,不防里头一阵喧嚷,一个伙计双手推着个蓬头小姑娘,连声嚷着:“出去出去!讨饭也没个眼色,客人没走,就狗似的趴在桌子底下捡骨头!给你米团还打发不了,非要肉汤不可!小破鞋,都照你这样儿,我们生意还做不做了?”那蓬头小丫头生得很单弱,捧着一只小盆子似的破海碗,踉踉跄跄被搡出来,一个不当心,绊在门槛上,身子一仄,正撞在一个旗装女人怀里。那女人急忙一闪,小姑娘早摔在阶下,大海碗摔得稀碎,汤汁子撒了一身。姑娘嘴一撇,“哇”地一声放声大哭。那女人跺脚儿笑骂:“浪蹄子,倒吓了姑奶奶一跳!”围着瞧热闹的人无不开心大笑。韩刘氏不禁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罪过!” “老高,叫这女娃跟进来,赏她口饭吃。”康熙见众人有笑有骂有啐的,那么点个小姑娘竟如此受人羞辱,在那边默默流泪,不禁大起恻隐之心。一边吩咐高士奇,自跨步进店。那伙计见康熙戴着一顶红绒结顶的六合一统帽,摇着折扇气度从容地进来,虽不是绫罗裹身,一身府绸灰衫质地考究、做工精良,却也不敢怠慢,将手中搭布一甩,唱歌似的喊道:“老客来了——里头雅座请!”一边让至后边,抹着桌子赔笑道:“想用点什么?” 高士奇和韩刘氏带着姑娘跟进来,见康熙有点不知所措,知道他不会点菜,高士奇便笑道:“我们爷口味高,驼峰熊掌鹿筋这些料你也没有,中下八珍席能办来就成。”伙计笑道:“客人忒也看扁我们了,备货全着呢!方才送走的两位贵客也这么说,小的就要给他们办上八珍席,谁知他们说说罢了,吃了两条黄河鲤鱼就匆匆去了——你知道他们是谁?是河督靳尚书和陈河伯!”康熙听了一怔,差点问出来:“靳辅这么快就来了?陈河伯又是谁?”见高士奇使眼色,方一笑说道:“有意思。不过你也别小瞧了我这不当尚书的——就办上八珍来!” “是啰!不过老客得稍候一时,猩唇发好了就齐全!”见是阔主顾,伙计喜得眉开眼笑,答应着就往外退。康熙摆手止住了,又转身问小姑娘:“你要什么?” “我?”小姑娘不防康熙突然问到自己,半晌,方红着脸低声道,“求赐一碗排骨……足矣……”韩刘氏心细,想到伙计前头呵斥的话,便温声说道:“好娃儿,不用怕——敢是你妈坐月子了?”小姑娘撇嘴儿泪眼汪汪看着韩刘氏,默默点了点头。韩刘氏因笑道:“我们主子最是积德行善的,既这么着,跑堂的,你弄一砂锅母鸡熬汤给这孩子,一总儿算在我们账上。”说罢,又摸出两个银角子塞给姑娘。 高士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突然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四。” “叫什么名字?” “若芷……” “姓呢?” “……姓黑。” 高士奇看了看康熙,见康熙正漫不经心地打扇,又问道:“你祖上可是仕宦人家?”姑娘听问这话,低头不言声,只不住用脚尖跐着地。见她这样,康熙倒留了心,用目光询问高士奇。高士奇叹道:“我观此女有大家风范,不是书香败落人家,必是祖上为宦。您听听她的名字,再说,哪有叫花子说‘求赐一碗排骨汤足矣’的?——你实说姓什么?” 正在这时,两个伙计一个端着八珍席条盘,一个捧着一锅热腾腾的熬鸡汤进来,把鸡汤专送到若芷面前,说道:“不知哪路神仙显灵,你今儿倒好运气,快拿去喂你那饿不死的娘去吧!”若芷听了没理会,只向康熙三人各叩了个头,端起砂锅不言声去了。康熙笑道:“高江村倒细心,我就没听清楚。”韩刘氏叹道:“世上事原本难说,我们祖上前明不也做过官来?可我也讨过饭,这里头的苦恼就甭说了……”高士奇道:“这就是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了。” 三个人说着话,方吃得半饱,便听满街人吵嚷叫喊成一片,却再听不出喊的什么。康熙便叫进伙计问道:“这起反了似的,是怎么回事?”伙计躬身赔笑道:“刘铁成再大的胆,白日也不敢来借粮——起反是没有的事。那贱丫头没福消受老客的赏赐,出事儿了……” “怎么了?”康熙放下筷子问道。 伙计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也是听人家一言半语说,河泊所齐管带的小舅子方付清,和几个闲汉在大河沿蔡家棚吃酒。见这叫花子端了一锅鸡汤往五通祠去,几个醉猫要买来下酒,她自然不肯,被抢了去。不想她气性大,一头栽进黄河,人们都在岸上干嚷救人呢——这是她命不济,与客官不相干的——” “竟有这等事!”康熙顿时勃然大怒,“啪”地一声,拍得满桌酒菜跳起老高——立起身便走。刚到店门口,便被那堂倌扯住,变了脸说道:“不会账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想混吃不成?” 早已悄悄在店门口守望的武丹见康熙被人扯了,一声不吭跃上来将伙计劈胸提起,一个老大耳刮子打去,又顺手一搡,那伙计后退七八步,一屁股蹾在地下发怔,半边脸早紫涨起来。高士奇顾不得说话,将一块二十两的大银扔过去,便跟着康熙直奔黄河沿。 菜花汛汛头已经到了。上游浩浩荡荡的黄水打着漩涡,裹挟着泥沙、麦草、树叶向下倾泻,浑浊的排浪散发着腥味,将骆马湖石堤拍击得刷刷作响。康熙赶到时,河岸上站满了人,都张着眼看远处时沉时浮的若芷——离岸已将有半里之遥——有的大声喊“救人”,有的撮着牙花子看热闹,有的惶惶不安地议论。康熙在岸边翘首而望,因附近无船,也只干着急。回头看时,韩刘氏合十念佛,高士奇一脸苦笑,知道他们也无良策。正懊恼间,康熙见一个丝瓜棚下几个人醉醺醺地猜枚儿吃酒,那锅鸡汤兀自放在案上,脸色陡地一变,低声吩咐高士奇:“命武丹叫侍卫们把这几个狗才看好了,若芷死了,必拿他们抵命!”高士奇忙低头一躬退下。 正没奈何处,忽然上游一只“水上漂”冲浪而下,一个黑瘦汉子站在船上点着竹篙,冲岸上人骂道:“原来你骆马镇有见死不救的风俗!可恨!”说着一撑,那水上漂轻盈地一转,已是追向若芷。小船在滔天的浑浪中一隐一现,那人似仙人踏浪似的渐渐远去。康熙猛地想起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韩刘氏却见是陈潢,张了张口,又怕认错了人,没喊出来。康熙松了一口气,回头对韩刘氏道:“这儿没你的事了,准你两天假,去看你的儿子吧,没准儿我们还要去扰你呢!”说罢喟然一叹,大声道,“驾船人说得对,骆马镇果然风俗不好,朕——真不相信岸上这么多人,就没有会水的!” “报应啊!”一个花白胡子的乡绅在旁捻须叹道,“她这一家该遭天灭啊!”康熙气极反笑,说道:“我看是人灭,不是天灭。抢了她的鸡汤,这样横行霸道,没有人管,逼得人投河自尽,没有人救——这不是人灭么?”老乡绅见他气色不善,说道:“也不尽是人心不古,前人造孽后辈承担,这不是天意?” “她是什么人,娼妓还是乐户?” “她是……洪承畴的孙女儿。” 康熙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脸色变得惨白。洪承畴乃是前明时叱咤风云的一代儒将,入仕本朝曾任九省经略大臣。才死了不到二十年,家道破败,以致媳孙乞讨为生,且在人们心目中连娼妓不如!康熙嘘了一口气,河风迎面扑来,竟打了个寒噤——他想起康熙四年洪承畴死时,朝臣们给他拟溢号,初拟“文成”。但和鳌拜、苏克萨哈等辅政商议后,还是定了“文襄”。“文”字自不必说,洪是当之无愧,“襄”的意思是“甲胄有劳”,但君臣心里都明白,是取襄字的“帮忙”之义。前不久又下特旨给熊赐履:洪承畴入明史“贰臣传”。传扬下去谁不知道!但百姓们顺着“圣意”如此作践洪家,康熙却没想到。岂不是自己作俑在前,骆马湖人追随于后?反思起来,这里边追思前明的意思不言而喻,岂可等闲视之!(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回 问奸邪众大臣失色 讲忠恕康熙 高士奇也看见了船上的人是陈潢,站在人群中眼巴巴地遥望。那小划子在激流漩涡中几起几伏,滴溜溜地转圈儿,陈潢俯仰之间,双脚恰似钉在船上一般,不一时便用篙将若芷搭在船头撑近岸来。高士奇不禁舒了一口气,转身对康熙道:“龙爷,我晓得陈河伯是谁了。他叫——”因见康熙呆呆的,一脸茫然之色,便没再往下说。 “告诉武丹,”康熙没理会高士奇的话,自离了人群,慢吞吞对高士奇道:“河泊所那几个人交地方官严加处置——救起来的若芷若还活着,带到朕船上,有话问她。”说着竟扬长而去。武丹命小侍卫们依旨办理,和高士奇急忙忙地跟了过来。 康熙闷闷不乐一路回来,老远便见靳辅跪在船舷旁,只略一点头便掀帘进舱。高士奇忙上前与靳辅拱手厮见,低声道:“靳公别来无恙?你好快腿子,接到我的札子了么?”靳辅忙起身还礼,小声道:“这里就是河工,我自然来得,你的札子我没见,是接到安徽巡抚的咨文知道圣驾来的……怎么瞧着主子不喜欢?” 高士奇点点头,侧耳细听,微闻舱中洗漱之声,因轻咳了一下,款款说道:“奴才高士奇谨向主子缴旨!”半晌,才听康熙说道:“进来吧,靳辅也进来。”靳辅和高士奇略哈着腰进到舱里来。 “靳辅,”康熙的脸色已不那么阴沉,只看上去有些倦怠,待靳辅行了礼,半仰在椅上说道:“你来得正好。朕今日看了黄河,正值菜花汛,于开中河有没有妨碍?你的奏议究竟实效如何?朕心里总有点不踏实啊!” “回皇上的话。”靳辅叩头答道,“几位御史的参本奴才已经拜读,实在不敢苟同。主子这一来什么都明白了。由此地向南,经宿迁、桃园,到清江口,一百八十里半,都是以黄代运。河道险深曲折,激浪涌流,实是漕运危途。引黄河之水入中河,不但漕运船可免数日风涛之险,且分流之后,黄河水位下降,骆马湖也免了倒灌之虞……”这是治河、治漕耗资最大的工程,甚遭朝臣非议,所以靳辅说得很细,手比指画,侃侃而言,备细说了几年治黄工程的效用、耗费钱粮的情形,末了又道:“有人说臣好大喜功,无端生事。主上已亲眼见到,这段河若不治理,下游漕运殊堪忧虑。皇上龙舟尚且拥塞受阻,何况区区漕运小舟?求主子洞鉴!” 康熙一边听,一边印证着一路视察的印象,至此已颜色霁和,点头笑道:“着实累你了。言官言官,你总得叫人家发言嘛,朕又没有降罪!这一路看来,朕心甚慰甚喜。却也不免疑惑,你靳辅一人有此才具?朕看你幕中必有博古通今之人辅佐,是么?”高士奇在旁笑道:“这回你不可再瞒了,主子今儿在河边已见着你的河伯陈天一了。”“陈天一!”康熙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自己在铁牛镇见到的那个!当下笑吟吟点了点头。 “陈天一名陈潢,天一是他的字。”靳辅忙道,“其实主子早在弹奏奴才的折子里见过的,奴才是‘虎’,他是‘为虎作伥’——因怕牵累于他,奴才一直不敢明奏为他请功……奴才焉敢欺主?诸如减水坝、开中河、修遥堤等项创举工程,都是他的谋划……” 康熙哈哈大笑:“这是个治河奇才嘛!不枉了叫作‘河伯’——在甘陕上游植树保土,想必也是他的建议了?这件事未见功效,谤议可是不少啊!”正说着,明珠和索额图两个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入,明珠笑道:“主子疼我们,今儿着实睡了个好觉,头也不晕了,只是偏劳了士奇——外头驿丞带着四个士绅,还有个女孩子,武丹让我请旨,要不要见他们?”康熙这才想起自己前头有旨,便笑道:“叫驿丞回去,朕今晚未必就住他那儿,说不定连这船也不坐,走陆路沿河南下也很有趣儿呢——其余的叫进来吧。”说罢便命靳辅起身侍候。 这驿丞奉旨选来的四个乡绅都在七十岁上下,一个个步态龙钟、老眼昏花,都穿一色儿簇新的黑缎团花褂子,小心翼翼地进来。高士奇差点没笑出来,从哪里搜寻出这么几个活宝来了?但康熙却似不理会,吩咐免礼,亲切地问寒问暖。又垂询了当地风土民情、庄稼收成,竟都赐了座,赏茶食,随便聊天,洪若芷也换了新衣,腼腆地站在一边。旅途劳顿多日,接见这几个乡巴佬,康熙显得十分高兴。几个士绅没话找话着三不着两说得正热闹,康熙突然问道: “你们晓得不晓得,朕身边有几个大臣?” “回皇上的话,”一个绅士欠身说道,“小人晓得。皇上爷跟前索大人、明大人、熊大人、高大人,还有汤斌、李光地大人,个个都是极有才学的人物儿!” 康熙回头来,指着索、明等人笑问老者:“他们如今都在这里。你倒说说,里头有没有奸臣呢?” 这一问问得众人都吓了一跳,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连靳辅也心头突突直跳。眼见那糟老头子戴上老花镜,一个个审视着三个宰相,似乎在观赏庙里的泥塑神胎,众人无不提心吊胆,真怕他一口说出谁是奸臣。虽说是取笑,对景儿时就是民间口碑,如何经受得起? 老绅士扶着眼镜极认真地把众人都看了一遍,摇摇头,说道:“承皇上下问。小的看皇上身边这几位,没有一个是奸臣!”众人听了,方各自舒了一口气,却听康熙又问:“何以见得呢?” “小老儿痴长七十四岁了。”老头子郑重地答道,“打从前明神宗爷时,就跟着祖公公看戏,那奸臣一个个都是粉白大脸,蜂目蝎鼻,或者獐头鼠目,不成个模样。这几位都是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的福相,红光满面的,哪里会是奸臣?” 一语未终,舱中众人已是哄堂大笑。一个个躬腰曲背抚椅捶胸,连若芷也“噗嗤”一声红着脸别转了偷笑。高士奇这才明白:几个老儿面上邋遢,心里并不糊涂。康熙笑得捧着肚子,说道:“说得好,笑死朕了——高士奇写信告诉熊赐履,说朕笑得不得了,好开心……” 良久,康熙方转脸问若芷:“你是洪承畴的孙女?”若芷忙低头答道:“是……”康熙目光闪烁了一下,叹息一声又问:“你家不是在金陵么?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回万岁的话。”若芷眼圈一红,忙忍住了,含泪说道:“家原在南京莫愁湖边,只是十年前就败落了。因……因官家征用宅地,都星散了。我爹病死后,我随娘讨饭离开金陵。不想这儿的人也认出我们是洪家的人。这里头的苦楚也一言难尽……”说着竟自呜咽起来。 其实若芷已将实情讲明了:洪承畴在汉人里头没人缘,树倒猢狲散,无人不来作践,宅地也被强征了修行宫。追起根来,朝廷原也没拿他当人。康熙沉思了一下说道:“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也是人之常情。朕修《贰臣传》是为警戒后世,并不要难为前明做过官的臣子。洪亨九不同吴三桂,并没有报效李自成,于本朝有功无过,这样待一个宦族,有点过分了吧?”说着目光一闪,盯了几个乡绅一眼,又道,“大清江山得自李自成手,洪某引天兵入关替明复仇,也算不上是前明叛臣——你们说是不是?” “皇上说的极是!”一个乡绅忙躬身答道,“小老儿们不明此理,一向有失照应,求皇上治罪。” “知道就好,朕的意思待人处事要讲究忠恕之道。这个若芷忍辱侍母,朕看是个孝女。”康熙一边说一边想,转脸问明珠道,“洪氏族中还有谁在做官?”明珠忙道:“承畴四公子洪士钦原任太常寺少卿。康熙七年,江南巡抚叶平秋劾他丁忧居丧不哀,夺官闲散在家。”“什么居丧不哀!”康熙冷笑道,“欺侮人嘛。你发文吏部,洪士钦着即复职。”高士奇在旁笑道:“若芷,你是很有烈性的。也得想破一点——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子!何必动不动就寻短见?” 康熙沉吟片刻,又问:“若芷,你许了人家不曾?” “没有……”若芷腾地红了脸。 康熙转脸问明珠:“记得你有两个孩子,多大岁数了?”明珠一听便知其意,正要回答,高士奇将手一拍,笑道:“妙!奴才正要做个媒呢,主子却先说了,纳兰性德和她还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康熙跷起腿来,点头笑道:“就是这样。性德这孩子朕瞧着很好,又有才学,叫他补进侍卫里来吧!” 儿子进位为“侍卫”,又是天子指婚,哪里巴望得这样好事?明珠喜得合不拢嘴,说道:“奴才大儿子揆叙前年蒙恩进为侍卫,奴才自己也是侍卫,如今一家儿都是主子的侍卫了——又蒙赐婚,奴才是双喜临门了!”因解下腰间镶金玉坠儿递给若芷道,“这个权作聘礼,孩子你收着。明日我就派人送你母女进京安置。” 当下又说了移时,康熙方叫众人散了,听说各商船已经回避,命武丹派人带船队从水路至宿迁等候,自要陆路而行。因思晚间还要幸韩刘氏家,吩咐靳辅自去办事。这才躺下休息——他也真有些乏了。 靳辅沿着搭板下船,索额图跟着出了舱,因见天色尚未到申时,紧走几步赶了上来,拍了拍靳辅肩头问道:“韩刘氏儿子的家在哪里,你知道吗?”靳辅素知此人对自己没有好感,却也招惹不起,忙笑道:“原先也不知道,去年和陈潢来这里勘查地势,遇见了韩春和。他在骆马镇西挨湖边开着个茂生货栈,专一做瓷器、茶叶兑换买卖,和虎臣他们海关也常走动,听说已在内务府注了皇商……”索额图笑道:“我又不是盘查你,说这么细做什么?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回船上换件便衣,咱们一块儿到他家走走——皇上晚间要去他家做客呢!”靳辅听了一怔,又想他必定是先去韩家打前站,笑着点点头,自在岸边柳阴下等候。一时索额图返回来,就便儿乘着靳辅的双人官轿迤逦前来。 韩春和的茂生货栈西临骆马湖,东接黄河沿,坐南面北处在骆马镇的东南角,三面临水,出门就是码头,十分便利。沿街一座垂花砖门,一带粉墙向西又有个大车门,里边是存货仓库。远远望去,院里兀立一座石楼,大概是作避盗用的。靳辅远远望去,笑着对索额图指点道:“那就是了。这韩春和的精明比他娘也不差什么,生意做得旺炭儿似的,还修了座避盗楼!”索额图似乎有心事,点了点头,笑道:“往日八个人抬你一个,今儿皇上在这儿,四个人抬咱们两个。既到了,就早点下来,省得叫这些狗才心里叫撞天屈骂人。”说着脚一顿,那轿立时停了。 韩刘氏在后头正长篇大论地和陈潢说话,儿子韩春和、媳妇韩周氏在一旁凑趣儿取乐。听得靳辅和索额图二人已经进了府门,忙起身迎接,口中呵呵笑道:“好我的神天佛祖!靳大人是常客,不必说的了,哪阵风把索三爷也吹到我们家了?啧啧!快,快请呀!”说着便一一介绍。 “给索相请安!”陈潢仿佛有点勉强地行下礼去。听说韩刘氏回来,他匆匆赶来,就为打听阿秀情形。及韩刘氏说了奉天隆化镇的事,眉飞色舞地讲了阿秀如今如何得宠、怎样尊贵,不知怎的,一种淡淡的哀愁和怅惘渐渐袭上来,愈来愈沉重地压在陈潢的心头。数年栉风沐雨在河工上走动,拼命地干,往日的情愫、遭遇几乎都抛到了脑后,但一经提起,死灰复燃般又在灼烧他的心,烧得他神思恍惚,意马心猿,呆呆坐了低头不语。 索额图见他神态傲慢,心中自然不快,但这几年历练过来,他早已学会了韬晦之术,略一顿,笑吟吟说道:“与陈先生一向未曾谋面,可是心交已久了!今儿万岁还夸你是博古通今的治河奇才哩,升发只是眼前的事了!你既来了,很好,呆会儿万岁驾到,就便儿引见就是——老靳,你说呢?”靳辅忙笑道:“当然要依着中堂了——天一,还不快谢过索相!” “天爷,主子真的要来?”韩刘氏一拍巴掌,“我还以为主子说着玩儿呢!”这个足智多谋的老太婆顿时有点慌神了。忙立起来说道:“和儿,你和媳妇甭在这儿站规矩了,着人叫一班戏来,把这里最好的厨子请来侍候!只这关防的事可怎么办好呢?” 韩春和忙起身连连答应着,又道:“不妨事的,如今太平天下,怕什么?儿子这院子都是仿着您在黄粱梦的宅子造的。哪里那么晦气,刚好就有盗贼呢?”说着便和周氏一同出去,满宅中百十号人立时开锅般忙碌起来。这里索额图等三个人只坐着吃点心闲聊。直到天将断黑,靳辅才辞出去回船上为康熙引路。其余的人忙到大门耳房中专候。 一时,便听外头马蹄得得,康熙说笑声愈来愈近:“靳辅,朕还以为有多远呢,这么一点路,安步当车多好,又弄这几匹马来!”众人忙都出来跪接。康熙一摆手便跨进了院子,笑道:“听说陈河伯也在此,好得很嘛!叫过来,朕好好瞧瞧!”陈潢听康熙这样说,脑子“轰”的一声,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动起来,脸立时涨得通红,等康熙坐定了,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 “布衣书生陈潢叩见天颜,愿吾皇万万岁!” “好好!”康熙上下打量着陈潢,满面都是笑容,“我们不是初会了,可还记得朕么?” 陈潢一下子愣了,想了半日,叩头说道:“万岁恕罪,陈潢实在想不起何时曾睹过圣颜……”跟在康熙身后的高士奇接过韩刘氏奉过的茶杯,一边捧到康熙面前,一边笑道:“天一,你见过皇上,怎么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儿?”见陈潢愣着不言语,康熙哈哈一笑,说道:“那年朕巡视开封,在铁牛镇黄河沿见过面,还在一个棚子下头吃饭。门口那个武丹,还骂你是‘戴个草帽没有顶儿’——记得么?朕好好一桌酒菜你都吃了嘛!”一边说着一边就呷了一口茶。 “哦……”陈潢一下子想起来了,连连叩头道,“臣有眼不识天颜,言语多有冒犯……皇上这一说,真使臣无地自容……” “起来坐着说话吧。”康熙说道。因见高士奇认识陈潢,又道:“高江村,原来你和陈潢、韩刘氏他们早就认识?”高士奇因将自己进京时与陈潢、韩刘氏那段奇遇讲了一遍,却隐了陈潢与阿秀那一段情节,引得众人无不大笑。韩刘氏因凑到明珠跟前小声道:“主子只带了你们几个?这地方情形不熟,还该多来几个人才是……”明珠道:“主子不想前呼后拥地招惹眼目。他的脾性你还不知道?再说这又不是前几年,哪里会出事呢?”韩刘氏到底不放心,忙又出来命人出去,在宅子周围望风。 闲话一会儿,康熙见韩刘氏忙着要摆酒唱戏,便止住了道:“来你家是图个清闲,看看小户人家的日子,你要折腾,朕就去了。”又叫过韩春和,细问买卖输赢、本地庄稼收成,末了又捻须说道:“朕亲政之初,心中三件大事,一是要撤藩;二是河务;三是漕运。不想撤藩惹出那么大的麻烦,花了那么多的钱,把河务漕运的事也延误了几年。如今这三件事总算都有了个好的归宿,所以朕心里是很欢喜的。朕开了海禁,魏东亭在南京就办这个差。韩春和,你做了皇商这也不坏,但不要想着只挣中国人的钱,瓷器、茶叶、大黄、当归这些东西,多收些,向海关上点税,运出外国一船,能换回半船银子,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干?不要轻看了经商,士农工商,商在四民之列嘛,春秋时巨商范蠡还做过宰相呢!四川巴寡妇聚财有术,祖龙和她平礼相见,郑国弦高也是商人,不一样有功社稷?” 康熙娓娓而言,说家常似的十分亲切。韩春和听得心下暗自佩服,连连答应着。韩刘氏原想为儿子求个出身,也自咽了回去。一干人说笑得正热闹,前头管家马贵失急慌忙地闯进来,大声禀道:“老太太,刘……刘铁成他……他们冲进镇里借……借粮来了!南街几个店铺都起了火,马队朝……朝咱们家来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回 能婆子巧语欺大盗 圣明主片言 武丹听说刘铁成前来打劫,脸色陡地变了,变得狰狞可怖。自魏东亭、穆子煦相继走后,他就是头号护卫,前头几任都没出差错,难道说自己要办砸了差使?他“噌”地拔出剑来,上前扯住康熙道:“走!主子尽管放心,刘铁成是个小贼,人也不多,奴才已在外头安置了几十个侍卫暗中护驾!出了错儿您剥我的皮!” “慢,这是在我家,都得听我的!”韩刘氏大声喝道。接着一扬手“啪”地打了马贵一记耳光,骂道:“狗东西,你醒醒心儿——白养活了你,像我韩家使出来的人么?我问你,他们有多少人?你瞧是专冲着咱家来的,还是漫撒网儿?是原先在微山湖的那个刘铁成么?”大变之下,康熙方见这老太婆的真颜色。她的镇定神气使众人都冷静下来。 “回老太太的话。”马贵吃了一掌,清醒了许多,说话也连贯了,“他们嚷得一片山响,说是湖主刘铁成来镇借粮,瞧不清有多少人,只把附近几家店铺都围了。不知道是不是山东的那个刘铁成。”明珠在旁说道:“就是原来在东平湖和微山湖扎寨的刘铁成,施琅练兵时逃到这边来的。” “是他……”韩老太太转过脸来,看了看正发怔的康熙,沉吟片刻,忽然说道:“这么巧,决不像误打误撞。黑灯瞎火地闯出去太危险——请主子和列位大人都到后头避盗楼。这不是前几年,用不了一个时辰府县就会发兵来的!”说罢又对武丹道,“你带的那几十个侍卫都叫进来护着主子在后头看我眼色行事——丫头们掌灯,开大门迎他们进来!”此时大门外呼喊哭叫声已越来越近,不等武丹下令,几十个便衣侍卫早已撤进二门,簇拥着康熙待命,明珠、索额图和高士奇及靳辅、陈潢等人,无不面如土色。 “什么,开大门?”武丹大惊,一步横身上前,冷笑道,“死老婆子,此刻头件事要护好主子!你出去,主子怎么办?” 韩春和见僵持不下,忙上前跪到康熙面前说道:“石楼通前厅小阁楼,是奴才初到此地就修下的,全是石头,水火不进,刀枪不入,又极为秘密。屯田官兵大营离这只二十里地,赶紧派人报信儿去。委屈主子先躲一躲,由着我娘周旋一阵子,保管万无一失。” 康熙紧张地思索了一阵子,觉得韩刘氏母子说的不无道理,若真的是谋逆,出去正好中计。 韩春和急忙带路,康熙一干人绕出后堂,循楼梯转了几个弯儿,至神龛前按了一下机关,半座楼梯竟像大门一样翻转过来。康熙瞧时,里头是一色儿糯米灌浆石壁夹道,略一迟疑便率先进去。韩春和在后头又掩了楼梯,在暗中指示着方向高低,安慰道:“主子爷放心,全是石头,一根草节儿也没有,火也燃不起来……”直到阁楼里,康熙才见到一丝光亮——原来已转到前堂后壁顶上,隔了石窗棂,下面的情形都能看见。武丹此时略觉放心,命侍卫们分节据道把守,自跟着康熙,握着手中的剑柄暗道:“这个地方就真的发现了,也只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往上攻,好对付!” 康熙张着眼往厅里看时,已到处都是火把。一个长得黑塔似的大汉,满脸横肉,穿着黑拷绸灯笼裤,打着赤膊坐在中间太师椅上,一条腿蹬在桌子牚儿上,一只手弹着宽边大片刀,眉棱上的刀疤一颤一颤,有点不耐烦地等着主人。几十个喽罗都是短衣裈裤辫子高盘,按着腰刀杂乱无章地立在墙边门口,身上的热汗在火光下油亮亮、光闪闪,大厅里显得杀气腾腾。大约因等得太久,大汉放下了腿,努了努嘴,一个小幺儿便大声叫道:“韩家的人怎么还不出来?我们湖主等着呢!” 话音刚落,两个丫头搀着白发苍苍的韩刘氏出来了。她拧着小脚,颤巍巍的,步履十分龙钟艰难。楼上众人的心像一下子被捏得紧紧地提在半空,连气也透不过来。 韩刘氏走到刘铁成面前,一躬身行下礼去,抬头一瞬间,她的目光陡地一闪,变得异样了,竟歪着头审量起这个骄横的“湖主”来!她嘴唇哆嗦了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把个刘铁成看得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身上,并无古怪之处,便冷冷问道:“你瞧什么?”好久,韩刘氏才口吃着问出话来,不知什么缘故,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微山湖主!你姓刘?” “是啊!”刘铁成一偏脑袋,愕然注视着韩刘氏说道,“姓刘又怎么样?” “铁成?” “是呀!” “黑牛儿?” “啊——啊?这是什么意思?” 韩刘氏这一问,不但刘铁成,连厅下几十号人也无不大惊失色。正没个开交处,韩刘氏推开丫头,呼了一声“天公祖爷观世音娘娘”扑过来,双手拍着刘铁成的肩头竟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苦命兄弟呀……”韩刘氏涕泗纵横,一头哭一头诉说,“你狠心呀!撇得老姐姐苦哇……嗬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早看得康熙君臣如痴如呆。高士奇愕然转身小声问道:“春和,你有这个舅舅么?”韩春和迟疑地看了看下头的母亲和“舅舅”,在暗中摇了摇头,口中却道:“兴许有?不过我妈这人……”下头的话却没说出口。 说话间厅中气氛已是大变。刘铁成将信将疑地看着哭天抹泪的“老姐姐”,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是我姐……姐姐?” “嗯!”韩刘氏扑簌簌落着泪珠儿,自从怀中掏出个破荷包儿,泣不成声地说道:“兄弟……你看……” 刘铁成有些惶惑地接了过来,问道:“这……” “咱爹在沂河岸咽气时交给我的……”韩刘氏呜咽着说道,“说有朝一日能见着你兄弟,把这个给他。上头这针线还是娘在西屋布机边忙里偷闲做的。荷包里头包着你的长命锁儿……你的小名儿先叫黑狗憎儿,后来看你长得壮实,又叫黑牛儿,兄弟你还记得不?” “爹怎么死的?”刘铁成已被“姐姐”弄懵了。把玩着这种山东家常娇生子儿都有的荷包儿,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的“小名”,问道,“是叫人……害死的?” “饿死的……”韩刘氏仿佛又被触了伤情,老泪断线珠子般滚落,哽咽着对不知所措的山大王道,“你七岁闯祸,和钱家少爷赌气,点了人家麦秸垛,一走了事儿。钱家老畜生们四五个带着家人,堵着门要人,三天不交人,就要卖了姐姐……娘气得半夜就上了吊,爹拉着我逃出来……可怜当时天下大雪,又正过年,到哪里讨饭去?在临沂城外河神庙他老人家一伸腿就……你这忤逆不孝的种子啊……你这苦命的黑牛儿啊……”说着,诉着,揉搓着又放了声儿。 刘铁成听着他这份山东人人皆知的家史,牙咬得咯吱吱响,他已经有几分信了。 韩刘氏哭了一阵才收声,颤声抽着气,抖着手扳起糊里糊涂如在梦中的刘铁成的前额,说道:“叫姐姐好好看看你!四十年了,你依稀还带着小时候模样——眉棱骨边原有块小疤,是你上树摘柿子摔了的,姐姐为这还挨打来,怎么没了?倒留下这么大块刀疤?” “……兄弟……走黑道儿,”穷家小子从不照镜子,刘铁成哪晓得原来有疤无疤?这里被人削了一刀却是真的,听韩刘氏问,便苦笑道,“这些事是免不了的。”韩刘氏像看不够似的上下抚摸着刘铁成,絮絮叨叨哭道:“可苦了我兄弟了……姐姐也不容易呀,自嫁了韩新朝那个老死鬼,穷得叮当儿响,哪里有钱寻兄弟?这几年过好了,听说你在东平湖又出了事,叫官军杀了……哪成想在这儿见这一面!” 诸如树上摔下、小荷包儿、长命锁之类的琐事,刘铁成闯荡多年,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哪里忆得起来?但这类细碎家常絮语由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姐姐”说出来,世人谁能不信?听到此处,刘铁成嘴一撇一咧,再忍不住,“呜”地一声放声大哭,扑翻身跪倒在韩刘氏脚前,狠命地碰着头叫道:“姐姐呀……天幸有人报信儿,叫来认姐姐!兄弟不是人!这么多年都没打听过您啊……”此刻,即便他真的以为韩刘氏“误认”了他这个兄弟,也不愿捅破这张纸了,多年来窝在心里的苦情,只有在“姐姐”跟前才能尽情地发泄一下。 康熙一干人在阁楼上已看得眼花缭乱。因见他们“姐弟”泪人儿似的哭得凄惶,也觉黯然。四周的强人们早收了兵刃,这些人多是被逼无奈做了血案才入伙的,想起各自昔年苦情,竟有不少抹鼻涕抹眼陪泪的。刘铁成哭了一阵,抬起泪光闪闪的脸,擦了一把,咬着牙道:“送信的那个王八蛋呢?叫他过来!” “湖主,”一个喽罗忙道,“镇上那个聂掌柜的跟着船来,一上岸就走了,说是怕人认出来往后不好办……” “奶奶的!”刘铁成骂道,“差点儿伤了我的姐姐!” 这是件要紧事,康熙到此不到一天,就有人专门送信给刘铁成前来打劫,不能不问问明白。韩刘氏沉吟片刻,俨然端起姐姐的身份管教道:“阿弥陀佛,不要与人为难!我一向听说你不糟踏人家妇女,心里略觉宽慰——咱姐弟、咱一家都是作过大难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修一条路是一条,不许恃强霸道的!——只这聂家钱庄掌柜的,一向本分,怎么也和你走一条黑道儿!” “他本分个屁!”刘铁成啐了一口骂道,“他既通官又通匪,放着葛礼的师爷不当,来做买卖,鬼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今后晌他一身臭汗跑到我那,说茂生货栈和海外做生意,进了一船黄白货,明日就要转手。皇上的龙舟就泊在镇外,不是有这么大的利,兄弟怎么敢来?倒成全了我们姐弟两个……”说着已是破涕为笑。 康熙听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黑暗中左右看看,一霎间他觉得真正的危险不在楼下而在自己的身边,除了武丹和高士奇外,连靳辅和陈潢一概可疑。正寻思如何设法拿这个聂掌柜的,却听韩刘氏在下头说道:“难得你这一来,真是老天爷有眼!家人们快摆酒!——兄弟不是缺粮么?姐这里粮是没有的,给你拿些银子自个儿买吧!” “姐姐真呆!”刘铁成呵呵大笑,“兄弟七岁闯江湖,白手游天下四十年,浪迹四海,哪有借粮借到姐姐家的?天下好汉不笑,兄弟自个也羞死了——有酒兄弟饮一杯,立时就走,这地面儿风声紧,不能久留!” 眼见已化险为夷,韩刘氏显得又悲又累,不住地咳嗽。刘铁成慌得没处放手脚,过来又是捶背,又命人“弄茶来”,楼上的高士奇见他如此殷勤,几乎失声笑出来,明珠在暗中用眼睃索额图,索额图却一声不吭蹙紧了眉头。 “可是只顾着说话了,”韩刘氏仿佛猛地醒悟过来,呵呵笑道,“姐姐先吓懵了,后来又喜欢糊涂了——你外甥春和,媳妇周氏,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孙子,都在后头藏着。还有两个南洋客商,只怕他们不敢见你,自家亲人总得见一面再走不迟。”说着叫丫头,“到后头请少爷、少奶奶去!” 韩春和见母亲叫自己,一点没迟疑,拉了周氏的手便下楼,因怕意外,却没带孩子。康熙心里一掂掇,回身扯了高士奇一把,说道:“走,下去和他会会!” “使不得的!”高士奇一缩手,小声说道。 “怎么,你怕么?”康熙的眼睛在暗中闪动着,“你要怕,我自个下去!”说着便跟着春和夫妇往下走,高士奇怔了一下忙跟了过来。武丹不言声解下佩剑,向身边侍卫要了两把匕首插进靴统子里快步跟了出来。楼上众人的心一时都提得老高。 此时家人已搬出一坛酒,为刘铁成和喽罗们各斟了一碗。此时火把早已撤掉,厅中烛光摇曳,温馨宜人。因要见周氏,刘铁成的赤膊套上了袖子,笑吟吟站起身来等候。但见帘子响处,韩春和周氏伉俪在前,康熙和高士奇朕袂而出,后头跟着的伴当却是武丹。韩春和周氏两个人一步抢上前,插烛似的拜了下去。 刘铁成笑得两眼眯成了缝儿,扯了韩春和的手,上下打量着说道:“好相貌,好气派——孙子呢?姐姐你好福气!” “啥子福气!”韩刘氏笑道,“孙子们大约睡着了,这么一闹,怕再误了辰光。罢了,下次再见吧。” 韩春和赔笑道:“舅舅也不容易呀。我整年跑生意,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呢!我们小夫妻两个敬你老人家一碗!”周氏忙过来执壶,韩春和捧着满满斟上,两口子双双跪下举酒过顶敬奉上去。 这一串儿又亲热又可人的家常天伦之乐,一生为盗杀人越货的刘铁成几时享受过?没有喝酒,刘铁成已经醉了,乐不可支地说道:“罢了,快免了这些礼数!舅舅法外余生的人,不讲这个,甥媳这么孝顺,又这么好人才,舅舅浑身都是舒坦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大块生金饼子递给周氏,“拿去给孙子打个项圈锁儿什么的吧!”这才转过脸来笑谓康熙和高士奇,“你们是客,受惊了!坐,大家坐!我瞧二位都像读书人的材料儿,不去考举人进士,倒做起生意来——贵姓台甫?说给兄弟,你的货过湖没事儿!” “不才龙德海,这位是高澹人先生。”康熙说着坐了,心中不由一动:“看来此人并非甘心为匪。绿林中人也知盛世当为官,倒也可喜。”想着,将手一拱说道:“唐突了,听说你原在抱犊崮落草的,怎么又做了湖主呢?” 刘铁成意外地见到亲人,几十年艰苦生涯一直在心里翻腾,两碗老酒下肚,心中十分感慨,将碗向桌上一蹾,叹道:“抱犊崮康熙十三年就破了,副寨主崩了角儿,我带了七十多弟兄杀出重围,先在微山湖,官兵大舰又开去练兵,只好又移到骆马湖……唉!世道越是太平,黑道儿就越难走啊!” 高士奇察言观色辨貌听音,已知康熙有接纳之意,遂插进来说道:“湖主大王,我说句不知好歹的话,您可别发性子,怪怕人的。” “嗯,说吧!”刘铁成笑道,“你是我姐姐的客人,莫不成和你翻脸?” “自古英雄出绿林,山东绿*天下。”高士奇先捧了一句,又道,“刘邦的季布,光武的马武,瓦岗的程咬金都是绿林人物,朱洪武手下强人出身的更不计其数——本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当中并没有跳不过去的沟。你被迫为盗,又无意与朝廷为敌,论情理有可赦之法——为什么不寻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沉沦江湖,能有什么下场?” “下——场?”刘铁成又喝了一碗酒,已微有醉意,“下场在法场,这谁不知道?我无妻无儿无女,干净利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过是笑话儿。山东于七、陕西王小七、河南确山刘*子,都‘放下屠刀’来着,结果都是‘立地成鬼’——他娘的,说话不算数,是些什么东西!”说至此又饮一碗,酒劲涌上,说话已不连贯,“……我早已不指望什么了,如……如今遇了姐姐,倒想有朝一日能……能收收尸……也就足了。”韩刘氏听着凄楚,忙就过来宽慰。 康熙听着心下不由暗自感慨:看来对这些人也得以信义为本啊!想罢笑道:“你能想到这些,就有了保身之道,我在官场很有几个权贵朋友,给你写张条子去报效驻军古北口的飞扬古,边庭上一刀一枪为国效力,敢怕不挣个封妻荫子?何至于就如此没有下梢?” 不知几时外头阴了天,一个明闪照进来,青白的光照得满庭雪亮,接着一个响雷。刘铁成忽然感到吃惊——这一晚奇特的遭遇变化太快,他有点像在梦中。他愣怔着看着从容提笔写字的康熙,迟疑地接了过来,口中喃喃说道:“我……得想想,得好好想想……”他低头看了看康熙写的字条,有一半儿不识得,像是上司下公文的语气,下边还有一方血红的朱印,赫然是“体元主人”四字,便抬起头问道:“龙先生,哪有叫这样名儿的?怎么会是四个字的名儿?” “这是龙先生的名号儿。”高士奇笑道,“你读书太少,一时也说不清。就我知道的,龙先生的荐书,先前也介绍过几个和你一样的人,飞扬古军门是从来没驳过面子的。” 刘铁成心头通通直跳,手中纸笺儿抖索着,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透不过气来。半晌方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我……找个人先去走一趟试试,或许能成?……这还要看我刘家祖德如何……” 言犹未毕,便听门上一阵骚乱,一个喽罗面如土色狂奔进来,急报道:“湖……湖主,不好!官军,官军来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回 巡金陵百官接龙舆 献邪书佞臣 “慌什么?”韩刘氏顿时精神大振,“刷”地立起身来,厉声说道,“不许乱!——兄弟,你快弹压着,防着有人不肯归附惹是生非——有我在,你吃不了亏!” 刘铁成目光茫然地扫视厅中众人,嚅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弟兄们,都……放下刀枪——全凭姐姐做主了!”几乎与此同时,大厅后门几十名侍卫一拥而出,将康熙团团簇拥在中央。 “武丹,”康熙矜持地微微一笑,摆手吩咐道,“你出去瞧瞧是谁的兵。” “喳……”武丹答应着没有动身,厅内厅外有几十名土匪,他怎么好“出去”?高士奇心下明白,笑道:“还是奴才去看看吧。”说罢一撩袍子径自去了,一时间厅中院内死寂得像古墓一般。 移时,高士奇带着一个满脸惶惑的四品武官进来,那武官,一眼瞧见了武丹,他原是在善扑营当差外转的,忙笑道:“犟爷,您老也在这儿!” “你小子甭胡喊乱叫,我如今叫武丹!”武丹冷冷说道,“主子万岁爷在这儿,我当然也在!” 万岁爷!当今天子康熙居然也在这里!犹如五雷轰顶,所有不知情的人都惊骇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如同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当地,只康熙一人潇洒地摇着折扇打凉。 “见圣驾!” 高士奇扯长了嗓音高声叫道,自己率先跪了下去。 这一声惊醒了所有的官兵、土匪,已被弄得神不守舍的刘铁成像被电击了一下,一阵眩晕当厅摔倒在地,又一翻身跪了,不分个儿只是叩头。索额图、明珠、靳辅、陈潢、韩刘氏一家和一大片刀客响马,黑鸦鸦地跪了一地。 “刘铁成。”康熙惬意地扫视一眼众人,缓缓踱至厅中,站在伏在地下的刘铁成前头说道,“你本犯可诛之罪,有缘遇朕,也算有福之人。自古君无戏言,朕既许招抚你,断无反口之理。朕发落你至古北口,飞扬古军前效力,待有功之后再行赎罪!” 刘铁成不懂礼仪,瞪着眼不知怎么回话。高士奇在康熙身后打了手势,他才忙不迭地叩了头,不伦不类地说道:“谢谢天子万岁爷!从今儿起,咱这几百弟兄都是万岁爷你老的人了,水里火里死力卖命,也好弄个封妻荫子大富大贵……” 待刘铁成众人退出去,康熙招手叫过陈潢来笑道:“今夜原准备和你细论河务来着,不想半路杀出个刘铁成。没有空儿细谈了。朕看你貌不惊人才学却很好,先授你四品佥事道员,仍在靳辅幕里,好生做去,将来朕自有区处。”说罢便命:“发驾!” 五月端阳节后,两江总督葛礼接到靳辅发来咨文,说康熙南巡车驾于初七到达南京。作为总督,他一点也不敢怠慢,急忙命人铺路结彩、关防护卫,至期一大早便率领满城文官武将至十里外的接官厅迎候。 巳时正牌,司礼太监何柱儿带着二十名太监飞马来报,说圣驾即刻到达,命各官跪接。霎时间,御道两边挂着明黄彩绸的二十四门大炮震天价轰鸣起来,先期训练的锦衣乐队笙篁齐举、钟鼓同奏。在隆隆的炮声中康熙由索额图和明珠虚扶着下了御辇,步登黄土高台,面南而立,含笑接受文武官员扬尘舞拜。 “奴才葛礼叩请万岁圣安!”待演礼一毕,葛礼跪前一步,叩头说道,“请旨,不知主子驾幸哪座行宫?” 康熙没有理会,用目光在翎顶辉煌的官员中搜寻着,因见郭琇也在,便回头问索额图:“郭琇怎么也在这儿?”索额图忙躬身答道:“他上个月来的,是大理寺派的差事。”康熙点了点头,踱至于成龙面前,一伸手挽起来,笑道:“于振甲,朕过清江,那里的老百姓商议着要给你盖生祠,你的官声不坏嘛!” “这件事奴才已经风闻。”于成龙忙道,“奴才有何德能,这断然不敢当。已经修书给母亲,劝阻这无益之举。” 康熙笑道:“也未必就是无益之举。你母亲很贤良,她在清江受不得士民官商每日奉迎,嫌麻烦,已经来南京,朕还叫侍卫送了程仪呢!”说罢,与众官点头致意,这才转身回来,对葛礼笑道:“你可是比前瘦多了,有什么大事熬煎得这样?好歹也当心点身子呀!” 话虽然说得很平和,但里头有骨头,葛礼不禁浑身一震,忙道:“奴才是有岁数的人了,这几年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去,有这点犬马之疾,难得心广体胖——圣上要觉得住行宫不适意,即移驻总督衙门也很方便。” “朕住魏东亭府。”康熙说道,“你是知道的,行宫尚且在杨起隆的炮口之下,何况你小小的总督府?只怕魏东亭的私宅还少生些事!”听了这话,葛礼头上的汗立刻渗了出来,正要叩头答话,康熙又道:“你不必请罪,你的请罪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很快就有诏书给你。——众卿跪安吧!”说完便命发驾进城。 于成龙一路回到南京道衙,想起方才康熙接见时的情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五内俱沸,躺着坐着都不安宁。提起笔来要做诗,又觉心绪纷乱,写不出佳句。正发愣间,家人于禄进来禀道:“老爷,御史郭琇大人来拜!” 于成龙忙收摄心神说道:“快请!”正戴帽子要出迎时,郭琇已大踏步进来,微笑道:“振甲,我是来给你道喜来的!”于成龙一边让座,一边说道:“你也学会这一套,俗不可耐。做官不贪乃是本分,只因赃官多了,不贪的才受表彰。细想起来,惭愧之余还有点令人寒心呐。”于禄素知主人平日很赏识郭琇为人,便将于成龙珍藏的雨前茶浓浓泡了两杯奉上来。 郭琇品着茶,看了看壁上挂的菜色图,沉吟良久,一笑说道:“话虽如此,蒙圣上如此厚爱重恩,还是令人可羡可敬。方才见着魏东亭,听说圣上有意命你出任江南巡抚。无论如何,于此对百姓总是好事呀!”于成龙微笑道:“哪里有这个话?这样破格提拔从来没有,我也承当不起。” “破格!”郭琇呵呵大笑,“比起明珠,由一个三等侍卫起用左都御史;比起高士奇一日七迁;你这算什么破格?我所以欢喜,朝廷又多一良臣,百姓又得一护民清官。” 他这样一说,于成龙也有些信了,啜着茶半晌没吱声,许久,才叹道:“直道难行啊!要不是主上圣明,像你我这样的傻子,早被人放在砧板上剁了。” “今日我心里也很不安静,很想和你聊聊。”郭琇也叹息道,“据我读史所见,当今皇上实在是命世之主。说良心话,我原来小看了皇上,就因为心中存了华夷之界。几年来看看主上行事,我倒不甘沉沦,很想竭尽绵薄之力做一点事了。”“哦?”于成龙一笑,“你犯颜批鳞,史书上已经少不了你了,还要做什么大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再说如今主明臣贤,你有什么事要做呢?” 郭琇冷笑一声说道:“足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主明不假,臣贤则未必!我不会吞吞吐吐讲话,没有你那样深沉。实言相告:我以为主上已被群小所围!” 这句话说得太重,于成龙怔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却听郭琇侃侃言道:“索额图恃功造恶,仅在吏部卖官三百余员,得赃银不下几百万两,满朝文武,除了李光地这个伪道学一人不信,一人不靠;明珠、高士奇二人原都是叫化子似的走进北京城,你去他们家看看,都是富可敌国,挥霍金银如粪土,年俸只有一百八十余两,他从哪来的那么多钱?剩下一个熊赐履,只知明哲保身、埋头教读皇子,如今连政务都不问!这样的人能把太子教成什么样儿?所以逢他来都察院讲学,我郭某退避三舍,从来不听!”郭琇越说越慷慨激愤,脸涨得通红,“……主上越是仁德宽厚,臣下越应该严以律己,这几年反倒越来越肆无忌惮!唐明皇先明后暗,先有开元之治,后有天宝之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这个言官有时想起来,真觉得痛心疾首!” 于成龙默默听着,心中原来又欢喜又激动的思绪被冲得一干二净。但他是有心术的人,不似郭琇那样热血一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干。他一边沉思,一边说道:“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我听着你有点想蛮干的意思。兄弟,你听我说,除了高士奇,余下的几位在主公亲政和平‘三藩’时都是有功的。说上书房里没好人,那就连皇上也不好了,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郭琇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件事他还真没想过,将上书房的人都说成是“鼠辈”,康熙还有何“明”之可言? “为了打老鼠不伤花瓶儿,只能一个一个来,”于成龙深沉的目光望着窗外,“激浊扬清是吾辈之责,当今天下要做这样的事,舍我其谁?”郭琇听于成龙话音,似乎准备放头一炮,想想索、明二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庞大的官僚网络,也真令人胆寒。郭琇咬牙想了半晌,说道:“我二人朕名上折,先将明珠这贼参倒了再说!”于成龙摇头道:“纵观史籍,无论明君昏君,像明珠这样经营了十几年的权奸,从来没有一本参倒的。这事得慢一点来,看准了他最易击垮的劣迹。我打头,你也上本,朝臣们一拥而上连章参劾。以主上圣明睿断,总要拿掉他的!” 两个人正说得入港,忽见于禄从外头进来禀道:“老爷,魏府里差人来,传旨叫老爷觐见皇上呢!”于成龙忙起身恭谨答道:“是。”一手握了郭琇的手道:“郭兄,一齐参本,主上反而要起疑。我在南京先干,你回北京做点准备,一本不成上十本,一年不行来年接着干,总不能辜负皇上的知遇之恩。”说罢径自去了。郭琇一直目送于成龙出了二门,方命轿回驿站去。 魏东亭的私邸坐落在清仁巷内,离着于成龙的道台府有八里之遥,于成龙赶到魏府已是酉末时牌,炎炎红日西坠,翩翩倦鸟归巢。到了清仁巷口,于成龙便下了轿,这才发现清仁巷已全部被拆掉,拓宽了一丈有余,迎街口的一道粉墙足有二里长,全系新建,隔墙眺望,里边绿树婆娑,掩映着几处的亭榭楼阁。原来魏东亭借库银五十万两大兴土木,是为皇上南巡做准备的。于成龙正在暗自嗟讶叹息,石坊前守候的侍卫素伦早看见了,忙招手道:“于大人,方才里头还传话问你呢,快请进吧!” 于成龙跟着素伦直趋仪门,因见总督葛礼跪在书房门口,便问素伦:“主子在书房里?” “不在,”素伦笑道,“主子传旨叫他在这跪着,足有半个多时辰了。他办砸了主子南巡的差事,今儿又送了一本什么养身修道长生不老的浪书来,惹恼了皇上——那不是明大人和索大人来了?咱们听听有什么旨意?”于成龙看时,果见索额图和明珠一前一后从南花园月洞门出来,只对于成龙略一点头,便径向葛礼走去。 “葛礼,”索额图面色阴郁,不紧不慢地说道,“有旨问你话。” 葛礼局促不安地叩了头,笑道:“奴才葛礼恭聆圣谕。” “逆贼杨起隆在莫愁湖和白沙渡两处行宫架炮,意在叛逆。你奏称总督署下标营火器并未丢落,今查火器营装备清单,内中竟无账可寻。”索额图款款说道,“有旨问你,你如何知道大炮并未丢失?” 葛礼的脸苍白得像纸一样,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轻声答道:“江南大营共有炮二十四门,因数目有限,奴才一向亲自管理,因此未造账入册。总是奴才有轻忽之心,办差不力,这就是罪,求主子严责!”索额图透了一口气,又道:“奉旨问你,南巡如此大事,你意将行宫造于逆贼炮口之下。事发之后写折谢罪,一味支吾搪塞,并不引咎请辞总督,锁拿问罪。朕来南京,你辄敢以妖邪之书上朕,意在阿谀取悦,蒙蔽朕之天聪!你为何这般寡廉鲜耻?”葛礼听圣谕语气如此严厉,头上的冷汗早淌了下来,俯伏着头也不敢抬,颤声答道:“奴才恬不知耻,有丧人伦之道。主上问到这里,奴才还有何词可对,总求皇上降旨严处!” “葛礼听旨!”明珠脸上毫无表情,徐徐展开黄封诏书,朗声宣道:“葛礼身居总督,开府封疆大吏,本应精细坦诚、忠于职守,以报国家隆恩。受命筹备南巡重典,怠忽轻慢,任用匪类,致使逆贼诈谋险有得逞。朕不即罪,而该员恬不知耻,并无引罪惶恐之情,实属顽钝不化。着葛礼革职,发往延安府军前效力,以观后效。钦此!” “臣……谢恩!”葛礼深深叩下头去。明珠将葛礼的顶戴命人收了,换过脸笑吟吟挽起葛礼,说道:“仕宦之途,荣辱进退都是常事,葛公也不必过于挂怀。延安府处西北粮道冲要之地,主上叫你去,不日还有恩诏,只要好好办差,起复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要这么丧魂落魄的,走,到前头叫虎臣弄席酒,我给你饯行!”索额图陪着明珠和葛礼才走了几步,回头见于成龙站着发愣,忙道:“振甲,你还不进去?主子在枕霞阁等着见你呢!” 于成龙勉强笑着点了点头,今日大开眼界,他见着了“相臣”的城府。索额图的心思他不晓得,但明珠一向对葛礼百般压制挑剔,明眼人都是心里雪亮。葛礼革职明珠当是最快意的,但他的抚慰话偏说得温馨可人。这份心机,自己斗得过么?一头想着,一头跟着素伦七折八拐地向南花园走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回 筹军饷皇帝讲大义 训孝子老母 康熙正在魏府南花园枕霞阁挥毫写字。见于成龙进来,李德全忙迎上来笑道:“于大人,请在这里稍候,主子写完字就见您。”于成龙点了点头便依李德全指定之处肃然跪下。 魏东亭的母亲孙嬷嬷满头白发,坐在康熙斜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康熙。孙嬷嬷是康熙皇帝的乳母,对康熙的爱怜胜过对亲生的儿子。这次康熙来南京,她听说将住在自己家,巴望得几夜合不住眼。不料康熙进府,不住地接见南京驻节大员、绅商耋老,满府上下奉承旨意,走马灯般忙成一团。老太太见一时轮不到自己,便穿了奉圣夫人的服色,拄杖踱过来,悄悄儿在厅角寻个座儿,双眼紧紧地盯着康熙。康熙见她这样也觉感动,偶有余暇便过来和她搭讪几句,甚或赏茶给她吃。虽没工夫攀谈,老人家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刻竟腾出空儿来专为她写字,孙嬷嬷心里这份熨帖自不必提。 康熙写了“福海寿山”四字,猛地抬起头来问道:“阿姆,朕这次来住,恐怕要把你家花得河干海落了吧?” “这是魏家祖上有德,奴才才挣来这个体面,别人家做梦还梦不到呢——倾了家也心甘情愿!”孙氏满面笑容说道,“只怕委屈了我的主子,倒是我的罪过了。”康熙想了想,说道:“这么大的排场,花钱也不是小事,亏空了库银终久得填还。嗯——今年的关税银就免交三成,叫穆子煦织造上也帮一点。目下虽说没人说话,欠久了,御史们就要说话了。”说罢将字吹干了递给孙氏,方转过脸叫于成龙:“你总跪着做什么?过来吧!”孙氏眼见天色渐暗,一边叫人掌灯,又唠唠叨叨吩咐了许多才去了。康熙送了两步踅回来,问道:“于成龙,你晓得朕叫你做什么事吗?” 于成龙沉吟了一下,答道:“奴才不知。” “朕有意让你来出任江苏巡抚。”康熙适意地坐下,喝了一口茶,从容说道,“这个差使你看如何?”于成龙心里一阵发热,忙躬身说道:“主上不次超迁,原是臣所意料不到的。为臣子者,迁升是喜亦是忧,惟恐才薄力短不胜其任,辜负皇上一片苦心。”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说道:“你当巡抚,每年要向北京多交七百万石粮。这差使可办得来?” “万岁!”于成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廷的岁入,三分之二出自江浙,生民已经苦于赋敛太重。‘三藩’荡平,百姓刚刚松了一口气,眼巴巴等着朝廷轻徭薄赋,臣岂敢于此时贪功做聚敛之臣?苛政猛于虎,臣不敢奉诏!”听他语气如此强硬,康熙不禁一笑,说道:“谁和你吵架来?朕是和你商议嘛!朕就是想着这件事难,所以交你来办。五年之内西北要用兵,没有几千万石粮,这个仗怎么打?”“皇上难道还没有打够仗?”于成龙紧盯着康熙问道,“这又是明珠、索额图的主意,还是圣躬独裁?” 康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冷冷扫了于成龙一眼,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在于成龙面前站定了,见于成龙面不改色地看自己,忽然一笑说道:“当然是朕自己的主意,朕从来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上书房诸人岂能左右朕?” “既然是皇上的主意,”于成龙斩钉截铁地说道,“臣期期以为不可!灭‘三藩’逆乱已是元气大损,平台湾又雪上加霜,再加赋,百姓怎么活?万一激起民变,朝廷何以善后?”康熙听着这咄咄逼人的问话,仿佛早在预料之中,不经意地微微一笑道:“所以这差使非你不可!要是贪官,必定激起民变,但你不会,你是他们的‘青天’,即便皇粮重些,顶多叫苦,却造不起反来。待西北平定,朕再下诏减免江南钱粮。你是大臣,应有这点气量。” 于成龙喘了一口粗气,默然良久才道:“臣不是不愿担负苛政名声,但请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勿以暴敛失去民心,有伤皇上尧舜之德。” “你这话是说对了。”康熙叹道,“朕正是以天下苍生为念的。西北人民亿兆,地方万里,如今正在葛尔丹铁蹄下苟延残喘。罗刹国雄视西北已经多年,朕若偏安中原坐视不理,有朝一日土地、人民、玉帛丧于敌手,御辇皇图不出嘉峪关,朕问你,后世该怎样看朕这个皇帝,又怎样评说你这‘爱民如子’的‘清官’呢?” 于成龙听得浑身一震,愕然看着康熙,一时竟无言可对。 “清江城被水围困,你截粮救民,朕升你的官;你讼平赋均,剿灭境内盗贼,朕再升你的官。”康熙的目光炯炯有神,望着跳跃的烛光说道,“如今西北膏腴之地惨受蹂躏,数十万饥民拥入关中避难,你于成龙看不见,听不着,所以就不管,是么?”于成龙听着,心里不禁一阵灼痛,烧得他面孔通红,半晌才道:“臣目光短浅,皇上圣明烛照,被发毛角之地应当皆受恩泽。既如此,臣勉受圣命!”“这才是国家大器呢!”康熙回过颜色,笑嘻嘻说道,“忠臣,朝里能选出不少来,食禄事君,只要有点天良,都能做到个‘忠’,难得的是‘明’臣,识大体,顾全局,吃得起眼前亏这样的大丈夫,就难能可贵了。起来说话罢。” 于成龙有点艰难地站了起来,思量着康熙的话,真是针砭之痛,读书五车,仍不脱小家子气,他有点无地自容。良久才道:“恭聆圣谕,真有醍醐灌顶之效,失仪之罪,求皇上重处!”康熙并没理会于成龙的请罪之辞,喟然说道:“像你和郭琇这样的臣子,朕从不疑你们的‘清’和‘忠’,但心地褊狭也是大病。春秋诛心,总是你过分好名,好胜,克己格物,总从这一念之私去想,于‘慎独’二字,还远着哩!”说罢不禁一笑,“你跪安吧!” 于成龙回至道台府,早见于禄带着一群幕僚家人候在门口,灯笼火烛将门洞照得雪亮,心中不免诧异,哈着腰下轿问道:“这不年不节的,你们这叫做什么?我不是早吩咐过,有个小幺儿在门口等着就行了?” “中丞老爷,不是奴才大胆,是老太太说了的,老爷回来就去见她老人家!”于禄笑嘻嘻回道。接着一群人都跪了,有叫“中丞”的,有叫“抚军”的,“部院、抚台、抚宪”乱喊,一片贺喜之声,一腔心事的于成龙被弄得哭笑不得,因道:“这有什么贺的,都起来吧,你们耳朵倒灵,那边皇上才告诉我,这边你们就都知道了——老太太几时到衙的?”说着便向里走。于禄一边跟着进来,口中说道:“老爷前脚走,老太太后脚就回来了,她老人家刚用完晚饭,明相就乘轿来拜,给老太太贺喜送礼……” 听到这里,于成龙站住了脚,头也不回地问道:“他送的什么礼?老太太收了么?”“老太太从不收礼,辞了。”于禄忙笑道,“说起礼品倒也并不值钱,是个瓷观音。”于成龙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他的母亲与寻常妇道人家不同,素来不念佛,只尊儒重道。明珠若真的把高士奇的字画拿出,保不定却情不过就收了。想到明珠讨好儿不对路,于成龙的心放下了一半,紧走几步进了堂房,见母亲兀自坐在椅上吃茶,便上前跪了,轻声说道:“请母亲安,儿子回来了。”跟进来的众人见他跪下,忙都一齐跪下。 “是成龙?”于老太太双目都已盲了,耳朵还好使,拄着拐杖立起身来,抖着手摸了过来,白发在灯烛下丝丝颤抖。于成龙心里一热,两行清泪早滚落出来,叩了头忙起身扶住老太太坐回椅上,回头对众人道:“你们今日忙了一天,老太太今晚劳顿,我得侍候,今天的晚课免了吧。既说我升迁是喜,明日从我俸银里拿出十两银子大家乐一乐,后日就随我到南京巡抚衙门接任。” 原来于成龙升署道台后,规定每逢三七之日,要给左右幕僚、亲兵、家人开讲四书。今天是值讲之日,所以众人都不敢散去。听于成龙如此吩咐,忙都叩头要辞出去。不料老太太将手一摆说道:“都回来!该做的事不能不做,我能碍着你什么事?我还想听听你如今学问有无长进呢!”于成龙忙连声称诺,叫过丫头给老太太捶背,待众人依序坐下,便开讲了。 “今日讲孟夫子对王霸义利的论述,设道化育天下之人。”于成龙清癯的面孔绷得紧紧的,抚着案上的书说道,“天下之人,不但有君子,也有小人。我辈君子,圣人以义导之。‘羲’字可解为‘羊我’,羊,古义从‘祥’,即是由我本性仁,去追求吉祥。义在何处?原即存于我之心中!古诗有云‘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戕’。所以君子之于利,合于义则行之,背于义则舍之……”因为听他授课的人员很杂,程度不同,所以于成龙在衙中讲学,一边说理,一边要举不少古圣先贤的掌故譬喻,听的人倒也不觉乏味。他足足说了一顿饭时辰方才收住,回身向于老太太作了一揖道:“请母亲训诲。” 于母将手中拐杖放在一边,轻咳一声说道:“讲的也罢了。只是据我想来,那仁人之心原本是自天生来。忠臣孝子只是保守天良,不受流俗世风沾染。若刻意追求义,反而是本性中带着‘恶’了,这于圣人之道却不相合。所以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各位都是庙堂中人,为朝廷办事,为自己办事,若能循自身良知去做,自然就合了圣人之道了——成龙,我讲这一点可对么?”于成龙忙赔笑道:“母亲这一讲有点石成金之效,是儿子疏忽了。”于成龙的老幕客听着不觉得什么,自南京新招进来的,有几个都是进士出身,听这布衣荆钗的瞎眼老婆子居然作出如此鞭辟入里的讲解,无不惊讶相顾,却不知于成龙满腹文章都是受之于这个孤苦孀妇。又说了一时,于成龙方命众人散了。 厅中只剩了于成龙母子二人。于成龙又问了旅程寒温,又亲为母亲换了一杯火枣茶,恭恭敬敬捧上去,自退在一旁侍立。 “成龙,”半晌,于老太太方静静说道,“前番你寄信给我,说要动本弹劾明珠,不知道你写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于老太太偏过头问道,“是怕了么?”于成龙低着头想了想,说道:“儿子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得好生权衡一下——您老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些事儿子心里有数。” 于老太太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叫我管这事,也是正理——但你既写信告诉了我,我不能不问问你怎么打主意呀!” “天威难测……”于成龙吁了一口气,阴郁地说道。 有时候一句话便像一道闸,可以关闭将要涌出的千言万语。老太太似乎打了个寒颤,抖着手抚着磨得光滑的拐杖。母子沉默了许久许久,于母方道: “我晓得难办,所以特地赶来瞧瞧。天下事本就如逆水行舟,哪里有容易的?明珠秉政这么多年,又是国戚,皇上器重,臣下捧场,你不准备着破家灭门,就别干这事。” 于成龙听见“破家灭门”,心猛地向下一沉,正要回话,却听母亲缓缓又道:“这不是女人管的事,本来我不想问你。不过前几个月不少人来家,闲谈起来我也惊心。清江城东柳家孝廉当日在南京贡院无故贴了卷子自尽了。因没钱填送,逐出考场的就有好几十!你如今是巡抚了,出门八抬大轿,进门一呼百诺,对这些事站在干岸上瞧着他人溺水,你算是‘民之役’呢,还是‘民之主’?” “是……”于成龙听了母亲的反诘,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好道:“母亲训诲的是。”“还有那个靳辅,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氏又道,“城东蔡家、刘家、黄家,原都是殷实户,田被水淹了改做生意,如今田涸出来,就该归还原主,又霸着屯田,又发卖,这是什么道理?比如黄苦瓜,去年中秋去看我,他还是河工上的人,原本自己也有二十几亩涸田,如今还得出钱来买。大户人家小户人家他河督府一锅烩了!我寿日那天,靳辅打发那个姓陈的送了二百四十两礼,我没好话。我说:‘我于家一门清白,不花不干净的钱!靳辅一年只一百多两的俸,哪来这笔银子给我?还不是克扣了河工的血汗?’——靳辅、明珠可不是一样的东西?” 于成龙心里陡地一动:若从靳辅霸占民田一万余顷的事起本弹劾,立时就是一场轰动朝野的大案!明珠一向以起用靳辅为得意,对靳辅、陈潢百般庇佑,这一来,岂不一网打尽了?他目光炯炯地听着母亲的话,频频点着头。良久,忽然眼神黯淡下来,嗫嚅着说道:“母亲……这……这,恐怕要累及您老人家的……” “什么?”于老太太陡地睁开了双目,两个眸子全无视力,在灯下发出又白又亮的光,紧盯着于成龙厉声说道,“你再说一遍叫我老婆子领教领教!” “……” “你懂得‘夫死从子’之义么?”于母见他吓得不敢言声,放缓了口气道,“你是岳飞,我就是岳飞之母;你是秦桧,我就是秦桧之母!这就是‘夫死从子’!你好生想想吧!”说罢,也不理会于成龙,叫过丫头来,径自扶着进内去了。 隔了一日正是五月初九,司礼监推算乃是祭祀孝陵的黄道吉日。圣旨下来,即着江苏巡抚扈从前往。辰时正刻,于成龙奉旨如期到达行在。沿途早已是人山人海,一个个都急不可待地想瞻仰皇帝的风采。夹道两边的香烛一直排出东门,鞭炮声、*味弥漫了全城。南京城自永乐靖难兵起,便成了明代的陪都。一十二个皇帝登极都要到孝陵参祭祖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尚能忆起儿时见崇祯的故事儿。但自大清入关四十余年,却无缘再见这排场。于成龙满腹心事赶到明故宫金水桥边时,仪仗已经快过完,什么龙旗、静鞭、银枪、黄伞恍恍惚惚从面前闪过,他都不在意,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单独见康熙一面。正寻思间,猛听身后一阵兴奋地高呼:“万岁!”于成龙抬头看时果见康熙御辇黄灿灿、亮闪闪迤逦近前。 这是一乘高丈五的金銮御轿,三十六个黄门太监抬着,湘帘高高卷起,中间稳稳坐着康熙皇帝,面如冠玉,青髯微垂,着金龙褂戴缎台冠。明珠当前,索额图、高士奇从后,此时到处都是锣鼓鞭炮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对面说话也难得听见。 康熙坐在轿中,看着官民如此拥戴欢跃,抬了抬手,忽然想到这是去孝陵致祭,该有庄重肃穆的仪容,便又放下了,只含笑着向叩头礼拜的人们点头致意。 待车驾出城,立时又冷清下来,这里金吾戒严,百姓们不能到此。御道两边扯起不断头的明黄帷帐,直通孝陵神道。康熙放眼回顾,但见一抹叠翠的山峦下,石象、石狮、翁仲屹立在草树丛中,满岗的石榴、山茶闪烁着火焰一样的红光。这刹那间,康熙陡地想起伍次友讲学时说过的“善于始者必慎其终,求其近者必追其远”,其乃至理名言!自己十五岁亲政,十九岁力排众议,决策撤藩,不数年间“三藩”次第削平,台湾郑氏卷图来归,可谓“善于始”了,但能否“慎终”,荡平大漠南北,尚在不可知间。祖父曾以“七大恨”告天,对明朝本无亲善可言,但今日要收拢汉家民心,求这个“近”,就不能不追奉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的亡灵。天地造化设置得如此之巧,真令人不可思议。康熙回过身来,正想问问所请的前明士绅故老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突然礼炮咚咚咚三声巨响,震得满山雀起雁飞,内务府将八百只瑞鹤放出,腾空翩翩翱翔,司礼太监秦仓爱趋至轿前叩头奏道:“万岁,前头就是孝陵,请驾临侧殿少事休息!”(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回 祭孝陵康熙哭帝师 宿灵谷诤臣 康熙听说轿到孝陵便命停轿。三十六名锦衣太监“噢——”地吆呼一声,御轿已是平稳着地。康熙沿毡阶徐步下来,果见神道旁新修了一座歇山出檐的小殿,内里床榻几座俱全,南边墙全用大玻璃镶嵌,殿虽不大,却十分轩敞明亮。康熙遂徐步入内,临殿门坐了,此刻熏风扑怀,觉得十分适意。忽然听见远处悠悠钟响,便笑道:“这里有寺院吗?兀坐幽山之下,静聆禅房功课,不亦乐乎?” “此地有灵谷寺,”魏东亭在阶下躬身答道,“南京有名的古刹。”明珠小声问魏东亭道:“这就是伍大哥坐化之地了?”魏东亭瞟了明珠一眼,伍次友在灵谷寺坐化,去年进京已禀明太皇太后,明珠当时也在跟前,太皇太后懿旨严厉,决不许泄露给皇帝和苏麻喇姑,明珠此刻竟当着康熙露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魏东亭正发怔,康熙已是听见,坐直了身子问道:“谁坐化了?”魏东亭忙道:“明珠说那片塔林是和尚坐化之地,没说别的……”康熙冷笑一声道:“你也学会欺君了?明珠,你方才说的什么?”魏东亭见康熙认起真来,只好跪了泣道:“奴才不敢撒谎;是伍次友先生于前年腊月在灵谷寺留偈坐化……遵老佛爷懿旨,怕主子知道了伤心,严命奴才不得奏闻……” 康熙听了没有吱声,只两手有些发抖,失神地抱着茶杯望着远处,仿佛目光要穿透那些连绵叠起、郁郁葱葱的岗峦,良久,方长长叹息一声,又问:“他留的偈子说了什么?”魏东亭沉吟了一下,轻声吟道: 勘破铁门槛,犹见镜花灿。 而今西方去,焚此馒头馅! 康熙听着细细品量,因见高士奇在旁发怔,便道:“高士奇,据你看这偈子是什么意思?” “回皇上话,”高士奇虽滑稽诙谐,近年来阅事渐多,颇有收敛,且知康熙平生敬重伍次友,便不敢调侃,正容答道:“范成大所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铁门槛者,即是生死大关;馒头馅者,即伍先生成佛遗蜕;伍先生因见世间繁华灿烂,胸无牵挂,是以含笑撒手而去,真乃道德高深之士!” “是啊……伍先生不是凡品,毕竟去了。但朕却没有了良师益友……”康熙喃喃说道,“……叫人查一查,伍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人,家境如何,若侄辈中有可为官的,着有司奏荐进来。”说完竟自起身沿道向孝陵走去。魏东亭忙高声叫道:“圣上启驾了,鼓乐侍候!”回头埋怨明珠道:“明相,你是怎么弄的,好端端的扯这些!”明珠听了笑而不答。高士奇却道:“既是祭陵嘛,总得有点眼泪,明相想得周到!”索额图却心中暗想,若论揣摩帝心,侍奉办差,这明珠确有独到之处。 康熙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神道迤逦向北,愈走愈高,孝陵墓城已近在眼前。灰暗的大拜楼,恰如箭楼矗立山陵下,雉堞环抱的老城墙经数百年风雨,阴沉沉的斑驳陆离,此时路阴苔滑,白杨、青枫悲风飒然,在宫商韶乐声中,数百名供奉低声吟唱: 迎神雍平。乘时兮,极隆。造经纶兮,显庸。总古今兮,一揆;贻大宝兮,微躬;仰徽猷兮,有严宫。仪群帝兮,后先;予稽首兮,下风…… 低沉哀婉的歌声使本来就心境不佳的康熙更生悲凉之情。此时于成龙、靳辅率南京各司衙门堂官和几百绅耆都跪在大拜殿侧侍候,见康熙满面戚容进来,心中都是一沉。 “大清天子康熙皇帝陛下驾到,谨致祭大明洪武皇帝!”司礼官见康熙进来,扯着嗓子高声赞礼道。 “臣皇爱新觉罗玄烨,仅以不腆之仪,聊布微忱,叩祭大明太祖灵前!”康熙似乎平静了一点,趋前一步,从司礼太监手中接过三炷藏香,就红烛燃着了,毕恭毕敬地供上写着朱元璋庙号的牌位前,后退两步,小心地打下马蹄袖,在明黄袱软墩上跪了,轻叩三下头,接连又是两次——竟是行了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 南京请来瞻仰大礼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原在前明都做过官,对满洲人入关“替明复仇”却又鸠占鹊巢颇为耿耿于怀。今见当今皇帝千里来朝,恭谨侍奉大明祖庙,以盛世英主竟对前朝开国祖帝行臣子大礼。想起天命无常,沧桑世变,故主于泉下享此蒸尝亦聊可安慰,无不怆然涕下老泪纵横。 颤声读了祭文,康熙将一樽清酒酹向灵前。仰脸看了看葬着朱元璋这座孤峰和剥落的墓城,一种孤寂凄冷的寂寞感突然又袭上心头。原先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豁然洞开。明太祖以皇觉寺一僧起于草莱,从龙诸臣不数年间被他屠得凋敝殆尽。康熙一直想不透,他没来由为何如此狠毒残忍。此时触景动心,才晓得皇帝在世间没有朋友,称“孤”、道“寡”竟不是虚设之词。他有意留下伍次友不做官,特旨许伍次友称自己“龙儿”,原也有心留下这个布衣师友,不料也奄然物化,杳然而去。从此天上人间人琴渺茫,斯世斯人斯情斯景怎不令人伤感?想到悲处,康熙哪里还忍得住?心中一阵酸热,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众耋老从何知他心情,心中也觉凄楚难忍,殿里顿时一片唏嘘之声。 从大拜殿出来,日已午牌过后。阳光刺得人眼睛发花。康熙痛痛快快地洒了一阵泪,心绪安定了不少,一边沿阶徐步往下走,回顾索额图道:“可叹哪!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不知后世哪个人也肯到朕灵前洒一掬清泪,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春秋鼎盛,圣寿无疆,何出此不祥之语?”高士奇正色说道,“臣以为皇上失言!”康熙点点头,勉强笑道:“你说得是。不过朕说的也是实言。朕的陵墓选在遵化,过些时你们去看看,来龙去脉山向地理都要仔细斟酌,回来奏朕,就好动土了。” 魏东亭听康熙愈说愈不吉利,知道都是因伍次友之死引出来的,忙趋前岔开话题,说道:“今儿祭陵之事办得周全,了却了皇上多少年一桩心事,多少遗老都哭得泪人儿似的,心里宾服主子气度识量!只是时辰也不早了,这天色像是要变的模样,主子该启驾回城了。”康熙抬头看了看,果见西半天浓云渐起,骤然东来,云影将半个山陵遮得阴暗,满山荆树在阵风中波澜起伏,不安地摇曳着。沉默移时,说道:“朕今夜驻灵谷寺,只留高士奇和魏东亭一干侍卫跟着,车驾依旧回城。朕心里有点乱,想在这儿清静清静。”说罢便命更衣。 灵谷寺原是金陵四大古刹之一,地处城外钟山谷中,平日香火也不逊于毗卢院。不过因康熙祭祀孝陵,前日已将寺中闲杂游人一概赶入城中。此时天近黄昏,又阴上来,自是十分落漠。康熙换了一身素衣坐在凉轿中,遥见灵谷寺灰沉沉的梵塔高矗云间,寺中沙弥正做晚课,钹鼓声隐隐传来,显得格外凄凉。 魏东亭却认识寺中方丈,只说自己来寺小憩,一出手便布施五十两一锭元宝。老和尚空相是个有道高僧,也不出迎也不打扰,只吩咐塔头住持将魏东亭一行安置在寺后塔碑旁一座禅堂内。 用过晚斋天色便已黑定,空山人寂,云色冥漠,四周除了微啸的风声和单调的木鱼敲击声,竟是万籁俱寂。康熙因见书橱中,什么《金刚经》、《法华经》、《华严经》、《内典述要》、《灵棋经》、《五灯会元》诸佛学典籍汗牛充栋,便从架上抽出一本《传灯录》随便翻着,呆呆地想心事。众人知他心绪不宁,哪里敢来打扰?康熙看了一会书,听得外头沙沙响起了雨声,合书踱出禅堂站在阶下,但见雨幕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石笋似的舍利子塔,都是灵谷寺历代高僧的墓,却不知有没有伍次友的。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何桂柱旅店师生初会,伍次友纵横议论功名事业,白云观赋诗吟哦,山沽居品茗读书的往事,宛如昨日,不禁潸然泪下。 “主子,”魏东亭见康熙临风伤情,取出一件夹袍从身后轻轻替他披上,小声道:“伍先生遗愿扬骨灰于扬子江,这里并没有他的墓……”康熙淡淡说道:“你不奏朕也是好心。但你不知道,没有了伍先生,朕心里是何等寂寞!治国之才死了还可以再遴选。他这一去,还有谁能喊朕‘龙儿’呢?”魏东亭忙拭泪道:“主子也不必过于难过。先勘东南,再定西北是伍先生为皇上筹划的大计,已是做了一半。伍先生在天之灵,若见主子今日功业,又深怀悼念,必定欢喜不尽的。” 君臣二人正说话,忽听远处守护的武丹恶狠狠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二人都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是穆子煦带着江苏巡抚于成龙蹒跚着踏泥而来。见康熙立在阶前,于成龙忙在雨地里叩头请安。 “进来说话吧,”康熙见于成龙浑身淋得精湿,回身便进堂内,在木榻上坐了道,“有什么要紧事?——倒一杯热茶赐他!” 于成龙叩谢了,从靴页子中抽出一张纸,双手捧给康熙。康熙接过看时,却是昨日递来的邸报,说京师直隶一月未雨干旱致灾的事,不禁一笑:“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为这个巴巴儿跑来?”于成龙看了看,高士奇不在跟前,便将身子一躬,朗声说道:“京师不雨乃是天象示警,主小人蒙蔽圣聪!皇上大振天威,诛戮误国权臣明珠,则必降甘霖!”此语一出,魏东亭和穆子煦等人都吃了一惊。自康熙十二年决议撤藩,至今十年,明珠在康熙跟前说一不二,从没有大臣敢作仗马之鸣,这于成龙忒是胆大!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方冷冰冰问道:“何以见得?” “皇上,天久不雨,以‘易’言之乃是乾下兑上之‘夬’卦,因小人占据鼎铉,所以‘天屯其膏’干旱无雨。”于成龙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设道寓天人之理,臣之所言并非妄诞,有事实为证。明珠勾联徐乾学、余国柱之流把持内阁欺上压下,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各部量刑用官,全由明珠气使颐指,说轻是轻,说重是重,各部大臣敢怒不敢言。皇上时有严旨诘责,也是阳奉阴违,从不知改过……”于成龙侃侃而言,将明珠外表柔媚甘言,内心阴鸷险诈,种种不法情事一兜儿全翻了出来,“皇上可知?今年各省学道任满报请陛转,全部论价任缺!三千两转肥缺,两千两转中缺,一千两转苦缺,无银就开缺待选!竟然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夏器通原是陕西富家翁,承考官百般奉迎,因明珠偶放一屁,误听为夏器通,硬取了他举人,后又捐纳得了高官。御史李承谦、吴震方直言弹劾,立遭贬斥……” 康熙愈听愈惊,于成龙说的夏器通他听说过。于成龙如今抖落的这些,康熙有的以前当笑话儿听,知道个大概,有的压根不知情。听到此处,康熙忍不住说道:“你说慢点,什么李承谦、吴震方?折子里都说些什么?他们不是调西藏桑结仁错驻节联络了吗?” “皇上如若见了他们的弹章,明珠何来欺君之罪?”于成龙激动得脸上泛起潮红,“李、吴二人如今死活都难说呢!” 康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默谋了一阵,回过神来说道:“你讲,还有什么?”于成龙身子一挺,拱手说道:“皇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明珠因周培公倡议,立皇二子为太子,耿耿于怀,设计将周培公患难之交转许何桂柱,明知周培公身患喘疾,仍力主调周培公至口外驻防——今日邸报周培公已经亡故——国家为此丧一良将,难道不可惜?大学士李光地不阿附明珠,即罗织罪名,明欺暗诈施其奸谋……其才足以惑主,其智又足以掩恶。满朝文武闻明珠之名无不噤若寒蝉。臣忝在大臣,位列封疆,如不据实奏闻,难报皇上知遇之恩!”说罢,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盯着康熙不言声。听到周培公的事,康熙猛地想起,索额图曾吞吞吐吐说过,当年他求娶苏麻喇姑,也是明珠烧的野火,两下里印证,就知于成龙不是说谎,想不到明珠这奴才这么不是东西!康熙脸上颜色霁和下来,久久没言语。这案子实在太大,他一时委决不下。明珠从政已十六年,于国家大政从来都与自己一致,天下官员半出其门,一兴大狱,革职拿办的不是三两个,而是一大批人,平藩之后刚刚稳定的朝局就要动荡。而且一旦去了明珠,索额图独居中央,熊赐履和高士奇两个汉臣难以制约。他总有点疑心索额图与江南逆案有关,果真如此,那…… 正沉吟间,高士奇披着油衣笑嘻嘻进来,一边打千儿行礼,一边说道:“奴才往禅堂打了个花呼哨儿,老和尚正念经,不大理人。奴才听他念什么‘无眼耳鼻舌身’,插了一句‘你老人家头剃得溜光,又没有眼耳鼻舌身,那成了什么?’他才睁开眼和奴才谈了一阵禅……”一句话说得众人掩口而笑,连严肃庄重的于成龙也不禁莞尔。 “朕正要着人叫你呢,”康熙敛了笑容说道,“于成龙奏明珠贪贿坏法,结党营私,嫉功害贤,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高士奇一怔,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立时变得苍白。他知道康熙心情不好,装了一肚子笑话打算愉悦圣躬,却被康熙的这一连串问话堵了回去。他没有想到于成龙居然乘此机会告了明珠的恶状。良久方道:“不知于成龙实指何事?这事非同小可,容臣思量。”于成龙遂将方才的话大致又说了一遍。其实,高士奇对这些事心里雪亮,只是来得太突兀,他需要时间想想。待于成龙说完,高士奇也想清爽了,便叩头道:“都是有的。” “既然都有,”康熙勃然变色,厉声问道,“因何不据实奏陈?”饶是高士奇能言善辩机敏过人,在康熙怒目的逼视下,也乱了方寸,忙叩头道:“明珠之奸举朝皆知,只是人生在世莫不畏死!即如索额图、熊赐履与明珠多年共事,尚且钳口不言,何况奴才区区草诏书吏?”言犹未毕,康熙“呸”地啐了一口,骂道:“放屁!事君惟忠。既然怕死,休在朕跟前做事!” 高士奇自随康熙以来从未碰过如此硬头钉子,此时天威震怒,才晓得厉害,脊背上凉飕飕的,竟吓出一身汗,只是叩头不语。魏东亭见康熙迁怒高士奇,忙上前跪了道:“明珠阴诈奸险,欺君罔上,心术不正,其权柄又足以坑陷贤良,如无实据,奴才亦不敢轻易奏陈,求主上治罪!”高士奇听了心里不禁一阵惭愧:久闻魏东亭是人中之杰,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得体的话,自己怎就没想到? 康熙环首旁顾,突然纵声大笑:“明珠,一个破落户子弟,比鳌拜还难除么?”高士奇好容易找出话缝儿,忙道:“鳌拜乃是明火执仗逆天,明珠则是借主上神圣威武擅作威福。除明珠,在主上易如反掌,以奴才等微薄之力,就如蚍蜉撼树!” 这话虽不无奉迎之意,康熙想想,觉得确也是实情,于成龙没想到这件事办得如此顺当,反觉自己当初顾虑重重可笑,他最担心高士奇袒护明珠,眼见连高士奇也当面撇清,倒放了心,便不再发难告高士奇,遂款款奏道:“高士奇所奏亦在情理之中。奴才也曾瞻前顾后多年,才敢作此一举。” “话还要说回来。于成龙,朕眼下还不能准你的奏。”康熙突兀一句,说得众人又是一愣,此刻他想仔细了,愈觉事体重大,起身踱了两步,阴沉沉说道:“宰相换得勤,不是国家之福。南宋祥兴年间一年数相,明崇祯十七年换了五十四相,结果如何?朕以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才,比起来还是功大过小,朕还要再看看,他若再作恶,不用你们说朕就拿掉了他!”说罢,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吩咐道:“今日之事你们谁敢说出去,那就是加害于成龙,朕必取他的首级!于成龙所奏事回去拟了密折,黄匣子直交高士奇存档,除朕之外,无论何人不得调阅——跪安吧!” “喳!”所有的人都被这番话镇住了,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了,徐徐退出禅堂。(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回 敬孔子皇帝行大礼 闻噩耗苏姑 康熙祭过孝陵,在南京玩得十分如意。什么秦淮夜渡、桃叶临流,莫愁湖、玄武湖、鸡鸣寺、半山堂、燕子矶、白鹭洲、石头城、清凉山,一日数处尽情遨游,自登极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快乐。只苦了魏东亭一家,倾其尽有地孝敬康熙,无昼无夜地忙成一团乱麻。不料第八日头上,接到熊赐履转来飞扬古的六百里加急奏折,葛尔丹在喀尔喀集结兵力约三十万,有向东蒙古蠢动之势,随折子寄来的,还有科尔沁王的折片,奏陈葛尔丹相约,于来春在乌兰布通会兵南下。户部、兵部调兵调粮的奏请送来老厚一叠,都钤了皇太子的四寸宝玺,批着“事体重大,奏请皇上裁夺”的话。 接到这几份急件,康熙心里一阵紧张,一腔游玩心思化作乌有。但同时又有些兴奋:诱敌东来的计划果然实现了!果真能在内蒙一举聚歼葛尔丹主力,往后的事就好办得多!想到此,立即传旨命住在行宫的上书房大臣来魏府议事。 “万岁爷,此次南巡之举,天下真是翕然向化了!”明珠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说,他胡子修得齐整,显得容光焕发,“西藏的*喇嘛,青海的卓木回部、台吉,七八年不修臣道的外藩都用快马递来了贺表!” “嗯,好,好!”康熙笑容可掬,顺手接过明珠捧上的贺表节略单子,瞥了一眼,说道:“你毕竟办事干练,这笔字也看得过去了!”明珠忙笑道:“近朱者赤么!奴才天天临摹主子笔法,自然也有些进益。”康熙笑道:“书法讲究神韵气势,意存中正,字才出神。这不是说嘴的事,你事事都能跟朕学么?朕能明天文,知地理,算得出黄道赤道之差,懂音乐,通夷语,精演数学,你都能么?怕你还得很学几年才行呢!”说罢不禁大笑。 这样的严重警告,康熙在谈笑中道来,高士奇听得脊骨发凉,明珠却毫无知觉,赔笑躬身道:“那是当然!奴才压根儿也不敢想事事学主子,奴才哪来那么大的能耐?”此时气氛十分活跃欢洽,康熙因道:“这些个假奉迎古已有之,朕才不上当呢!朕心里高兴的是,这么多遗老都写了称颂祭孝陵的诗词,这就难得。这些人不是出自真心,断不肯轻易做这类文章。只是怎么没见顾炎武的呢?”明珠忙道:“顾炎武和黄宗羲两个人都没有请来,因此没有贺表、诗词。” “林子大了,什么鸟全有。”索额图这些日子显得很精神,新修的八字髭须墨黑,扬着脸说道,“姓顾的姓黄的这么不识抬举!奴才这就发文浙江巡抚,叫他二人补做上来!”明珠却笑道:“索三爷说的虽是,主子方才说要的是真心宾服,如今倒不必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为是。” 康熙点点头,将手中单子轻轻放下,说道:“明珠说的很是,化人要靠德行,不能靠权力,不过朕不逼迫他们,还有一层意思。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即是当今首阳义士,始终如一忠于前明,这风范气节难能可贵,朕其实悯其心敬其节!山野之中有这么几个人,朕看不但没坏处,反而可以维持世风,为士人立表率,何必逼得人家走投无路?”这番话语重心长,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众人听来好似噙了橄榄,愈咀嚼愈觉得回味无穷。高士奇心中却似空白一片,他不是不懂康熙的意思,是觉得康熙的心思越来越深沉难测:若说心里厌弃明珠,颜色上半点也看不出,既不查办,又要秘密存档,这是什么意思?素知康熙憎恶钱谦益、洪承畴一干降清明臣,却又待洪若芷如此体恤!这个三十来岁的天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正思量间,却听康熙似笑不笑地说道:“明珠,你不可因朕这话薄待了若芷,祸福、生死、荣辱存于朕之一念,朕自有朕的道理,你明白么?” “明白!”明珠忙答道,“奴才自当好生待她。” “说军事吧。”康熙抖了抖案上的折子,算是言归正传,“这些谅你们几个都看过了,朕打算即刻回京料理,你们觉得怎么样?” 索额图说道:“主子似乎不必急在这一时,葛尔丹至少明春冰化草肥时才敢来,哪里一时就打来了?主子匆匆回京,反显得事体紧急,又要引下头小人们惊恐不安了。”明珠因道:“索额图说的不错,但这么大的事搁在心里,恐主子没兴致观赏江南景致了,奴才这几日看来,其实南京并无大意思。房是一样的房,不过瓦檐不用泥封;墙是一样的墙,不过粉白的居多。北方军国大事垒如山积,似不宜在此听歌看舞了……”话说得诙谐,脸色却一本正经,众人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康熙笑道:“江南可看的东西毕竟不少,不过朕此时没兴致也是真的。”他敛起了笑容,声音变得有些发颤,“当日朕是怎样受他挤对来着?朕以天朝大君之尊,连一个外藩弱女子都护不住。朕等了他十几年,他果然来了,他真的敢来!上天降朕以大任,安定西疆,灭此丑獠,朕岂敢违命!”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着凛冽的目光,咬着牙,像从齿缝中迸出这几句话来。 高士奇看他样子,真怕他拔脚便走,那就立即要招南京士民不安,因缓了口气,笑道:“奴才以为索额图说的有理。从从容容谈笑北归最好,仍按原议,在南京再逗留三日,该见的人都见见,照样去山东谒孔庙,拜先师。外松内紧,调度北方军队,粮饷。不知不觉的,大事也办了,百姓也不会因此扰动不安,岂不两全其美?” 康熙听至此,已是恍然大悟:南巡一举,本来是为粉饰太平而来,示天下以隆臻治化,安定江南士民之心,急匆匆地走了,老百姓能不猜疑?他原来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即刻着手调兵遣将御驾亲征,此时倒定住了神,很爽快地笑道:“好,就依你们!久闻孔尚任大名,他写的《桃花扇》朕也看过脚本,这次阙里拜孔庙,倒要见识一下这个人。”高士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皇上祭孔,与谒孝陵一样,都是大事。熊赐履不在,不知仪注如何安排,求皇上示下,奴才即刻草诏命山东巡抚预备着。”康熙沉吟着说道:“孔子有素王之称,是百代帝王之师。朕自然执学生之礼——不,执臣礼。依孝陵的例,行三跪九叩大礼!” 高士奇一阵惊讶,说道:“据奴才所知,历代帝王朝孔,从没有行臣礼的。至多是二跪六叩,皇上是否……” “这有什么!”康熙一仰身子,冷然说道,“这是为江山社稷嘛!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昔日——”他突然打住不往下说。他原想说:昔日元世祖率兵闯入孔庙,是由于孔子讲过“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的话,就扯弦张弓地射了老夫子一箭,惹得天下文人切齿扼腕。朕为什么要学他呢?此时说出来却觉得甚是不雅,康熙咽住了,只道:“这样我们索性慢一点,沿长江陆路向东,至瓜州渡上船罢。”说罢起身去了。这里众人又议定沿途警备关防行路驻节诸项事宜,由高士奇草诏发寄山东、安徽等省巡抚。 自从风闻葛尔丹准备东下,秀贵妃就急得失魂落魄似的,日日想,夜夜盼康熙早早回来。她是蒙古女子,自幼马上营生,自从随了康熙,在深宫中有多少闷杀人的规矩!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有嬷嬷、宫人管教,竟如囚禁一般,她都忍了下来。与陈潢往事的回忆渐渐变得遥远,但血海般的深仇却在这无尽的寂寞中默默地增长,烈火般灼烧她的心。她变得越来越孤傲,什么惠妃纳兰氏得了江南的苏绣,荣妃马佳氏的生日、贵妃钮祜禄氏献手录金刚经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等等,众人都赶去贺喜应酬,她却一慨懒得走动。只有德妃乌雅氏也是蒙古人,虽性子早磨得没了,倒深知她的心思,相互常常来往。 直到六月初七,听说康熙车驾进城,阿秀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盘算着见了康熙,怎样才能说服他带自己一起出征,这一路走又该循哪条路,该骑马还是该坐车,一时想着拿住了葛尔丹,一忽儿又想到重会父兄、叔叔,又想万一不带自己去怎么办?把个阿秀折腾得一会儿血脉贲张,一会儿掉进冰窖里似的。偏是康熙回来,接连几天都不照面,阿秀叫人寻来精奇嬷嬷问时,才晓得康熙这几天都在见大臣,又因祭孔亲题“万世师表”四字颁布天下学宫。至于军事上的事,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那韩刘氏呢?”阿秀问道,“难道她也忙得不能来见我么?”精奇嬷嬷却甚机灵,忙笑道:“敢情贵主儿是盼着主子来?您是忘了,您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主子怎么会翻您的牌子呢?听说韩嬷嬷这回跟着主子南巡立了大功,给假在家,说不定还要封诰命,只怕还得几日才得回来呢。您放心,主子爷是怎样疼您,不会不来的。”阿秀一腔心事叫这老婆子一口没遮拦地说出来,腾的红了脸,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廊下金笼子里的鹦鹉忽然叫道: “主子爷来了,主子爷来了!贵主儿接驾!” 阿秀抬眼看时,果见康熙穿着米色葛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葛纱褂,也不戴帽子,摇着大摺扇进来。阿秀心里一酸,眼泪早淌出来,只是皇家规矩错不得,忙拭泪出来低头跪了,小声道:“奴婢阿秀给主子请安!” “起来起来!”康熙热得一头是汗,一把挽起阿秀,“你这身子……往后免了这个礼儿,这屋里也太热,扇扇子也不相宜,该多拿点冰来,用花盆盛了放在屋角,凉浸浸的不好!”一边说,一边笑,回头见精奇嬷嬷还跪在一边,便道:“没听见朕说么?去办吧!”那嬷嬷方垂手退下。 康熙这才坐下细细打量阿秀,因见她凤髻盘云,珠光钗影,香腮微红,低着头只是搓弄衣襟,不禁说道:“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你这身打扮,这身幽香,真叫人销魂!——想朕了没有?”说着挨近身来,抚着阿秀微微隆起的小腹,望着外头火辣辣的阳光,就阿秀腮上亲了一下,亲昵地说道:“你要再生一个皇子,就是第十三个了!朕已替他想好了名字,叫胤祥,吉祥如意的祥,你中意不,嗯?” 阿秀偎依在康熙温热的怀里,许久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心中不知是酸是甜,早已垂下泪来。康熙忙安慰道:“你别这样。朕知道你在宫里过不惯,慢慢日子久了就好了,如今正在热河修行宫,到时候每逢夏天朕就带你去,又凉快,离着蒙古又近,你想骑马,想打猎什么的,都成!”谁知不安慰还好,这些话说来阿秀听得心里越发不好过,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你是怎么了?”康熙慢慢扳起阿秀泪光闪闪的脸,“身子不受用么?” “不是……”阿秀轻轻挣开了,说道,“主子西征,肯带我去么?” 原来为这个!康熙松开了阿秀,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若是去,怎么会不带你?只是如今去不成啊!”看着阿秀诧异的目光,康熙徐徐说道,“这件事你也不用伤心,朕心里自有主张。你也知道葛尔丹十分强悍,不能仓猝行事。老佛爷昨儿看了苏麻喇姑,晚膳也没好生用,太医说是停了食不得克化,朕得去瞧瞧。苏麻喇姑这次犯病来势不轻,你们相好一场,也该去探望探望。唉,回北京这几日过得真不顺当,宫里宫外七事八事,朕心里也烦哪……”说罢,又叮嘱了许多话方起身去了。 苏麻喇姑生病的事阿秀昨天已听说了,因她怀有身孕,太皇太后命人传话过来,说病得不相干,怕病人房里不干净,冲撞了胎气,因命怀孕的阿秀和定妃万琉哈氏都不必过去。如今听康熙口气,竟是病得不轻。阿秀送走康熙,即刻命人备轿去看望苏麻喇姑。刚过储秀宫垂花门,见高士奇迎面走来,便住轿问道:“你是给大师瞧病去了?到底病得怎样?” “是贵主儿啊!”高士奇打了个千儿请了安,皱眉沉吟道,“我原是奉旨进来给老佛爷看脉的,倒不想苏大师一病至此,看来……”话到此处打住,他本想说看来有人将伍次友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想并无凭据,便咽住了,只说:“我当初说过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看来时候到了!这不是人力能为的,也只好是这样儿了。”阿秀点点头,又问:“瞧过老佛爷了?”“还没呢,”高士奇答道,“我奉旨去斋戒宫,那里人说老佛爷回了慈宁宫,就又赶回来。” 阿秀看看左右无人,嗫嚅了一下方道:“这次随驾南巡,走的水路还是旱路,河工听说修得不错?”高士奇一听便知这是问陈潢,他不敢沿着这个话题多说,因笑道:“河工修得很好,都是靳辅用人得当,一个保本上来,不少人要升官呢!——贵主儿是去看苏大师么?惠主儿和宜主儿、良主儿,都在那儿呢!”因见阿秀无话,垂手一礼自去了。 阿秀进了钟粹宫小佛堂,恰逢惠妃纳兰氏和宜妃郭络罗氏、良妃卫氏从里头辞出来,四个人便都窝着花盆底见礼。良妃卫氏是罪奴出身,身份微贱,见人极少说话,向阿秀行了礼便默默退至一边,郭络罗氏却是正黄旗旗主格格,身份高贵,入宫六年连生三子,不大搭理人,只干笑一声,扬着脸风摆杨柳般去了。只惠妃和哥哥明珠一样玲珑剔透,含笑过来妹妹长妹妹短拉着手说了好一阵淡话,才和良妃一路去了。阿秀知道宜妃和纳兰氏过从密切,虽一冷一热,骨子里都瞧不起她这没娘家的格格。但这两个人,一个是满洲铁帽子王的娇女,一个是显赫的辅政大臣的堂妹,明知是招惹不起,心里虽寒,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在日头下怔了好一会儿才自挑帘进了佛堂。 苏麻喇姑半躺在榻上,蓬松的苍发只松松挽了一下,从玄色大迎枕上直垂下来,大热的天,盖着夹被,仍仿佛不胜其寒似的瑟瑟发抖。但精神看上去还好,苍白的面孔虽然毫无血色,脸上仍带着微笑,见阿秀进来,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气息微弱地说道:“坐吧,挨着我近点,好说话。”阿秀听着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禁打了个寒颤,挨着苏麻喇姑坐了,温声说道:“大师到底怎么样?好歹也体恤着点自己……”说着便觉眼眶儿发潮。 “好妹妹,”苏麻喇姑伸出手来,抚着阿秀的背,眼睛望着佛堂顶的藻井说道,“大限到了,怕是挨不了几日,多谢你惦记着还来看我……” 阿秀拭泪替她掖掖被角,说道:“别这样说,这只是一时之灾,高士奇说不相干。灾星过后,你还去我那讲佛经,我爱听着呢!”苏麻喇姑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生造孽太多,薄命是自找的。这十几年反躬自省,才知道我本就不该来这人间,更不合做了满人进宫。如今归真返璞,这个话竟只能对你和四格格讲讲!” “嗯,我听着哩……”阿秀哽咽着道,“你得把心放宽些,这病不就是咳嗽么?真的是不要紧的。” 苏麻喇姑摇摇头,缓缓说道:“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初入宫,我曾劝主子放你出去,如今你既然有了……这话只当罢论。只是你得留心,这里头十几个嫔妃,好心的少。有的明面儿上好,心里使劲,有的不哼不哈,独自打主意,都在替自己儿子作打算——你明白么?入宫已是进了牢坑,你若生了儿子,跟着闹起家务,像你这样势单力薄的,只能当馅儿叫人吃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歹记着,安分躲在一边是上策……”说着,突然“吭吭”地咳嗽起来,将一口带着血的痰吐在了漱盂里,阿秀忙替她收拾着,抽泣道:“大师……别说了,我已经明白了。平日你虽不说,我知道你心里待我好,我也是苦命人,我知道你的心!”“我六岁就进了宫,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下一辈子不再来了。”苏麻喇姑说着,闭目养了半日神,忽然睁开眼说道:“有一次我到翊坤宫,听你弹箜篌,真好听,就像回了老家。我家不知在满洲什么地方,反正离着草原不远,你弹得真好……可惜我这里没有箜篌……” 阿秀听她这样说,心都要碎了,因见橱上放着古琴,便起身取下来,拂了浮尘,见那君弦中间断了,拳曲着,心里一动,想起自己扯断了弦的箜篌。一边按弦,一边含泪笑道:“大师既喜欢听,我就给你奏一曲。”她调了调宫商,轻轻一抹,右手高挑,清泠的琴声叮叮咚咚破空而出,却不是什么《平沙落雁》、《夜深沉》,却是数年前在丛冢弹过的《奈何桥》。只口中不敢吟诵词句,心领意会而已。(未完待续) 第五十回 老佛爷病卧慈宁宫 众大臣贺寿宰 苏麻喇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于紫禁城内。康熙按照她的遗嘱,命中宫太监奉骨灰专程赴襄阳,撒于滔滔汉水之中。在以后的几年中,康熙每每想起自己幼时的好友“苏大姐姐”,总是怅然若有所失。不料余悲未了,至康熙二十六年九月,七十五岁高龄的太皇太后也身染沉疴,一病不起。康熙当时正在承德踏看修造避暑山庄,又顺便至古北口看了看飞扬古驻扎的八旗绿营诸军,正盘算赶回北京好好过个消寒节,接到京中几个上书房大臣联名递来的奏折,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启驾星夜回京,侍卫和随行太监分成两拨,一拨在车上睡觉,一拨在车下扈从趱行,连着三日三夜,总算赶回了北京。 车进东华门,天色已是黄昏,秋色冥冥,归鸦翩翩,金风起处枯叶飘零。康熙下车,连更衣也顾不得,只将手一摆,命在东华门接驾的索、明、熊、高等人“回去安心办事”,便径直赶往慈宁宫,此刻,白发银眉的张万强知道皇帝回来,颤巍巍地早就候在慈宁宫的门前了。 “张万强,”康熙一边走,一边问道,“老佛爷患的是什么症候?嫔妃们都在这里侍候着么?”张万强脚步有点赶不上,微带气喘地说道:“九月初三老佛爷还挺硬朗的,叫了各宫太皇太妃,皇太妃和贵主儿们商议,说等皇帝回来,九九重阳要去玉泉山登高消寒,谁知当夜就身上发热,懒怠动弹,这几日进膳不香,一餐用不了小半碗碧粳粥……因心里发烦,懿旨令各宫嫔妃每日只准辰时觐见一次,一概不在跟前侍候……”康熙听着点点头,见宫女们已将帘子挑起,几步进内,在太皇太后榻前跪了,轻声说道:“孙子回来了,这里给老佛爷叩安!” 烛光下,太皇太后正仰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她脸色烧得潮红,喉头大约被痰堵住了,呼吸很不匀称,听见康熙来了,瞿然开目,伸出手道:“皇帝赶回来了。你坐到我跟前,我有话要说,你回来得好,我真怕……”说至此却停住了,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康熙。那依恋、疼爱、期待的神气使康熙心头一热,眼眶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只强忍着不让它滚落出来,握着祖母滚烫的手抚慰道:“祖母别说这样的话,听着挺难受的,哪里就到那一步儿了?您老一向身子骨结实,心也宽,上年请罗瞎子算命,您老有一百二十岁的寿……”说着,声音已是哽咽。 “哦,一百二十……”太皇太后含意不明地笑着点点头,松弛地又躺了下去,只紧紧攥住康熙的手不放,“……那都是哄人的,我心里明白着呢!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是随太祖爷时听范学士讲的汉家谚语,我原也只想活到八十四的,看来佛祖要叫我走了。”因见康熙用袖子拭眼,太皇太后笑道,“人早晚都有这一天。我西归成佛,你该欢欢喜喜送我才是。但有几句话,趁我明白时说出来,这就再好不过,你可听着了?” “嗯……”康熙带着哭音答道,“有话老佛爷只管吩咐,孙子件件都依着。” 太皇太后松开手,仿佛在聚集最后的精力,闭上眼粗重地喘了几口,慈爱地抚着康熙道:“我从天命十年入宫,跟了你们爱新觉罗氏,已经是六十年光阴。和你爷爷、父亲闯过多少难关,经了多少事,看来看去他们总不及你,实实是个聪明有福的!你登极这二十六年,我们祖孙差点死在鳌拜手,又差点叫吴三桂葬送了,我们大清能有今日,真不容易,你得珍惜它!” 这明明白白是遗嘱了。康熙追想往事,一时心神摇荡五内俱沸,强自忍悲说道:“是,大清有今日,全是老佛爷的福佑!” “按理说,我该葬在太宗爷墓。”太皇太后似乎很平静,缓缓说道,“只太宗爷大行几十年了,我不想再打扰他。你的陵修在遵化,就近在那儿给我造一地宫,有一日在地下还能天天见我的皇孙,我心里也就安逸了!” 康熙听至此,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祖母怀中,泣不成声地答应道:“依着祖母……孙儿我也……舍不得您老……”“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太皇太后摩挲着康熙的发辫,良久,抬高了声音命宫中内侍宫人,“你们都出去,一个也不要在这里!” 榻前榻后,殿口房角侍立的宫监们早已都哭得泪光满面,听她吩咐,一齐跪安无声退了下去,自有张万强守在殿门外丹墀下监视。康熙不知她有什么密谕,睁着泪眼怔怔地静听,却听太皇太后问道: “你觉得索额图这人怎样?” “索额图是索尼的儿子,先帝手里使过的人。”康熙心里咯噔一下,“康熙十七年前,我看他骄纵些,待人不好,这几年像是改了……” “明珠呢?” 康熙低头想了想,说道:“明珠和索额图一样,都是有功的,这几年他在下头闹得不像话,有几封折子告他,我都压下了。原想拿掉他的,又怕下头臣子们疑惧。您知道,孙子要打西边,朝局不能乱了,给小人们造成可乘之机……”下头的话颇难出口,便咽下了。 “听起来,你似乎心中有数。”太皇太后此刻心思十分灵动,一下子就听出了康熙的弦外之音。她舒了一口气,断然说道,“人活在世,没有一个逃过名缰利索的。有些人起初好,后来就未必!你尽管伶俐,照我看你的心地还是太宽厚。去年我叫内务府慎刑司用毒酒灌死了慈宁宫的白彩,你知道是为什么!” 这件事康熙是知道的,白彩原是畅音阁的青衣,诨名“白菜帮子”。康熙因见她机灵,送了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解闷儿,不想就处死了。当时也不理会,此刻听太皇太后提起,康熙有点莫名其妙:“听李德全说,白彩没规矩,老佛爷斋戒,她唱《小寡妇上坟》被处死的。不是这样么?”太皇太后摇摇头,说道:“那是我叫他们那样说的。白彩弄了你的生辰八字,用针别在青面五鬼上,行妖法想害你,你知道么?”康熙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这是谋反弑逆的大案,他竟毫无知觉!想了想问道:“老佛爷没有查问一下后头是谁指使?” “浑身都用烙铁烙了,她只抵死不说——从这样人的身上是追查不到什么的。”太皇太后说道,“去年秋在太子房里也查出了桃木人儿,只是没找着事主,我只好把那里的太监全换了——这些东西没效用,可见邪不侵正。据我仔细思量,这些事都和宫外有关,有的要害皇帝,有的要害太子。我怕一告诉你,你那性子上来,就是天翻地覆地大闹一场。所以我按住了。如今宫里没个正主儿,我再一去,怕里头外头的事你不提防,万一有个闪失,我也难见地下列祖列宗了……”说罢,一串老泪无声淌了出来。 康熙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咬牙沉思半天,已是拿定了主意,起身替太皇太后掖掖被角,安慰道:“老佛爷,您身子不宁,别多说了。孙子既然明白,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我命系于天,小人们奈何不了我!您好好歇着,等您病愈,孙子叫您看结果!”说罢复又跪下,叫过张万强道,“老佛爷不过受了风寒,略有些不适,得着实静养着,挑几个老成宫女好生侍候。要是有外官诰命进来请安,叫她们在宫外朝上磕头就是了!” 辞了太皇太后回到养心殿,康熙要了一碗参汤,拿一柄玉如意躺在安乐椅上把玩着出神,因见李德全抱着黄匣子小心翼翼地进来,便问:“上书房的人都回去了?没有什么事吧?”李德全自在三河县挨打之后,老实得掉树叶也怕砸头,听康熙问,忙将匣子放在案上,垂手答道:“回主子话:上书房今晚是熊赐履当值,别人刚退出去。奴婢在那儿没听到什么事,只听熊赐履说,太皇太后慈躬不宁,叫明珠的五十大寿从简办事,主忧臣辱,不是高兴的时候……熊中堂还说了许多之乎者也,奴婢是笨货,听不懂。” “五十大寿,哦,朕也想起来了!”康熙不禁一笑,“太皇太后的病不要紧,该过生日依旧过嘛!朕原说他过生日要给他写幅字儿的,大约他们说的就是这个。”说完曲身而起,至书案前提笔濡墨略一思索,写了四个大字,“这个赏明珠。你去传旨,说朕不能亲临了,给他三天假!” 待李德全出去,康熙踱出殿外,见是武丹宿卫,便拍拍他肩头说道:“你去上书房叫熊赐履来,就说朕有密谕给他!” 明珠的五十大寿办得煞是热闹。他二十四岁进北京,是讨饭从关外来的,几乎冻死在何桂柱的悦朋店外,三十寿日正逢康熙夺宫除鳌拜的紧张日子,只邀了伍次友、魏东亭一干人吃了几杯水酒,四十岁时朝廷正与吴三桂在湖南打得如火如荼,他陪着康熙熬夜看军报,忙得忘了。此时天下无事,正是该大庆一番的时候。宦海生活二十多年,他做了十二年宰相,上有皇帝宠眷,下有数不清的门生故吏,凡有点瓜葛牵连的,哪个不要凑趣儿?喜帖子就印了上千张,发出去后,送礼的就络绎不绝,偌大福王府前庭院里各种礼物,早就垛得盈庭积廊。 待到正午时分,胡同口到王府门前已塞满了各式车轿,明珠进里头叫夫人、媳妇带着丫头、老婆子好生接待各官员眷属。屁股还没落座,家人就飞跑过来报说:“索中堂、熊中堂和高相已经到门口了,请老爷迎一迎!”明珠知道熊赐履从不应酬这些事,高兴得一跃站起,分开院里甬道上闲谈的官员们就迎了出去,见三人布衣简从已进了二门,忙拱手笑道:“下值了?难为想着兄弟,快请上房里坐,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 “浮生难得半日闲,”索额图呵呵笑着,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一边说道,“倒便宜你三日!”熊赐履也笑道:“五十知天命,明珠今日不易!”高士奇用摺扇护胸,轻轻摇着,说道:“我们可是没礼送你,吃了一抹嘴儿走,后晌主子还要议事呢——主子不是赐字儿了么?在哪里,让咱们瞻仰瞻仰!” 明珠忙将三人向正堂引,口里说道:“虽说不收你们礼,将来还席怕是免不了,还怕吃穷了你们?说到赏字,真正是圣恩浩荡,只是我哪里当得起——那不是已悬在正堂中央了,只是来不及制匾。请人暂时先裱了一下。诸位请——”四个人说笑着进来,抬头看时,果见在“寿”字顶上悬着用明黄绢裱的横幅,上面写着: 亮辅良弼 一笔隶书,清雅遒劲。高士奇双手一合先赞一声:“妙!董香光有其神而无其韵!”索额图和熊赐履也交口啧啧称羡。明珠见客人都到了,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开席!” 于是觥筹交错,一百多桌丰馔从中堂排到两厢耳房,上千的大小官员、簪缨贵胄,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还有提耳罚灌的,确实热闹非凡。明珠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满面红光地手执酒壶挨桌劝酒,又命人传叫家戏班子来唱,却被索额图扯住了道:“都是老掉牙的上寿调子,谁耐烦听!这里现放着高士奇、李光地、查慎行、徐乾学,不是状元就是翰林,索性叫他们助一助乐,岂不大好?”李光地就坐在正厅第二席,早已听见,忙摇手笑道:“三爷别难为我,我和熊东园一个路子,弄个诗还凑合,哪里会唱曲子,这破锣嗓子要笑坏大家的!”同桌的几个部院官哪里肯让,便起哄道:“榕村唱得最好的,我们都听过!莫不成把索中堂的面子撂了?” 李光地却不过,只好红着脸起身一揖,说道:“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只得献丑了,唱不好不许怪!”说罢,便清嗓子。他一向端*肃,不苟言笑,见他这样,正厅的人都放了箸静听,李光地只好唱道: 那得个清静堂前不卷帘,看不厌奇花异草景幽然。花前月下独留连,待要见你,又怕你信口来胡言。把一卷书,点一炉烟,心只愿闲来窗下理琴弦,半心慕的是蓬莱神仙…… 他虽唱得认真,无奈嗓子不凑趣儿,福建人官话又别扭又古怪,众人听着无不大笑。高士奇因道:“李安溪果然手段不凡,倒撩得老高心痒痒,不等你来催,我也敷衍个曲儿!”便接着唱道: 一枝绣球花儿水灵儿鲜,惹的蜂也舞,蝶翩跹,扑扇着翅膀搅成一团。名关利阙挂了丝鞭,左一缠,右一缠,恐怕你李光地寻个来闲,休恁地正正经经如坐五鹿宴,心里骂:与你老高的相干…… 未唱完,已是笑倒了众人。索额图忍不住噗的一口喷了酒,指着高士奇,笑不成声地说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二年不听你骂人了,今儿莫非噇醉了黄汤?”明珠极聪明的人,听着二人像是做曲儿互相挖苦揶揄,忙把酒来劝,那边查慎行以箸当节,已是有板又眼地吟唱起来: 莫对着鸳鸯宝镜愁华发,休只要春窗夜夜剔灯花。因甚举杯,因甚到天涯,因甚的*开尽,只是不还家? “何必还家呢?”徐乾学因听查慎行发牢骚,知道他有酒了,他常在明珠门下走动,不能不维持一下,因笑道:“你还不得意么?圣上亲赐尊号‘烟波钓徒’,又选在词馆当学士,这个清福谁比得了?比起你的同年,他们都还窝在那儿做中书,帮人家抄抄画画,什么意思呢?” 他本来一片好意劝慰,不料旁边坐的工部尚书金献廷却是中书出身,听得不受用,因笑道:“老徐,你是状元,咱老弟服你学问。前儿衙里遭了回禄,烧掉了仪门,我带人查看修复,恰翰林院李文汉来,说了个对子,竟没人对出来,你能么?”说着,仰脸看着徐乾学,念道: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兴土木 唱曲子引出做对子,而且出题五行俱全,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熊赐履、高士奇和李光地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查慎行此刻酒醒,听金献廷说的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也自锁眉沉吟。高士奇眼波扫处,见厅角坐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微笑不语,晓得他已有了,便踱过去问道:“足下看来已是胸有成竹,何不说出来奇文共赏呢?”明珠见高士奇不认识,忙过来介绍道:“这位叫张廷玉,是大学士张罗松公的长公子,前年进的翰林院。” “对是有的,”张廷玉少年儒雅,气质蕴藉,一身灰布袍洗得干干净净,见名重一时的高士奇纡尊请教,忙起身一揖,说道:“只是必得请在座做过中书的诸位大人见谅,我才敢说。”大家早就等得发急,早有几个人笑道:“临文不讳,你只管说,我们不怪不怪!”张廷玉腼腆地抿嘴一笑,方道: 北人相南,中书君什么东西 众人又复大笑,于是安座吃酒说笑,都夸张廷玉不愧书香子弟,果然才思敏捷。一时,管家进来禀道:“明相,都察院御史郭琇大老爷来贺寿!”“快请!”明珠越发欢喜,一边说一边离座相迎。郭琇此刻已穿着簇新的神羊补子摇摆而入,大帽子顶上蓝宝石晶莹闪光,显得十分精神。 这个从不赴宴的人一出现,立刻引起满屋满院官员的注目,连索额图、高士奇也都一怔,站起身来。 “明相,恭喜五十大寿!”郭琇昂然入内,拱手一揖到地,说道,“郭某来迟不敬,望乞恕罪!” 明珠见他不阴不阳,不卑不亢,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心下掂掇着,将腰一哈还礼,笑道:“哪里敢当?快请入座,大家此刻在会文作乐呢!” “那更好了,”郭琇睨视一眼众人,从袖中抽出几张纸,展开了,笑道:“我也是会文来的,君子爱人以德,我的文章不拍马屁,明相休怪!”轻咳一声,念道: 郭琇奏请拿问明珠贪贿坏法结党营私蛊国病民折 臣郭琇跪奏:查我朝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阁参赞朝务,屡蒙圣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弥高之望,本应勤慎恭肃,俭德爱民,忠诚事主,以图仰报万一。该员…… 原来竟是参劾明珠的弹章!所有的人都惊得呆若木鸡,愣在当地!(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回 郭琇闹宴参权臣 明珠被抄访智 明珠像挨了一闷棍,即刻面色灰败,冷汗淋漓,但他毕竟阅历广,见得多了,居然咬牙挺住,没有一下子跌坐回去,只用一只手扶着桌面,竭力镇定着狂跳的心。渐渐地,他冷静了下来,在郭琇抑扬顿挫的朗诵声中,回头看了看首座上的几个大臣。 索额图也被郭琇的突然袭击吓呆了,郭琇初进来寒暄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没有消失。弹劾明珠是他巴不得的事,过去曾几次试探着和郭琇谈,郭琇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为什么突如其来弄了这一手?而且今日在这个场合,又该怎样维持呢?高士奇心里却想,郭琇此举来头不小,如无后援,他怎敢豁出命来连一点后路都不留?想到自己还保藏着于成龙的密折,印证郭琇的奏折,恍然之间已经明白,但不知康熙何以连自己也蒙在鼓里,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摸不清这个拧劲儿的御史会不会连自己也一锅烩了?正想着,郭琇词气一变,念道: ……非但明珠一己也,其党羽高士奇、余国柱、王鸿绪之流,一经援引,表里为奸。高士奇出身微贱,其始徒步来京,穷途末路潦倒不堪。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一格,令入南书房供奉,而士奇遂肆无忌惮,日思结纳,谄附大臣,揽事招权以图分肥。仅受督、抚、藩、臬、道、府、州、县及其内廷大小卿员之贿银,即有成千累万。以一文不名之穷儒,忽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此明珠之罪七也……总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畏势者既观望而不敢言,趋势者复拥戴而不肯言。臣若不言,有负圣恩。故不避嫌怨,请立赐罢斥,明正典刑,则天下幸甚! 高士奇的心猛地一缩,到底还是饶不过我去!他的脸色立时也苍白如纸,心里却明白,得学明珠的宰相器量,当着上千的人倒了架子,立时就会招来一窝蜂的弹劾奏章,那就完了!急切中,他偷眼望了望熊赐履,见熊赐履也是一脸茫然,两只手都紧张地攥着,心下不免狐疑:难道真是郭琇不满明珠于太皇太后病中操办大寿,独自发难唱这出戏么? 这场戏确是熊赐履安排的,他安排的是他的门生御史白明经,没想到白明经临场下了软蛋。倒自动跳出了一个郭琇,不按章法,连高士奇也裹了进来,而且煌煌宣言,请旨“立赐罢斥,明正典刑”!闹到如此地步,皇上会怎么想呢? 众人各怀鬼胎胡乱思量,郭琇朗朗数千言的弹章已经读完,将折子一合,笑道:“郭某方才已经说过,君子爱人以德。不知明相此刻怎样想?” “我佩服你的好胆量,真正大丈夫气概。”明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的脸仍很苍白,手却不颤抖了,回身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敬请满饮此杯?”高士奇也自斟了酒,起身一擎说道:“妙哉斯文,《汉书》可以下酒,我奉陪一杯!” “郭琇本来胆量不小!”郭琇眯着眼似笑不笑地举杯闻了闻,和高士奇酒杯“咣”地一碰,随手一摔,早摔得粉碎!哂道,“果然好酒,只是民间膏血,未免带点血腥味!”双手一拱道,“郭琇无礼!”径自从目瞪口呆的人群中扬长而去。 寿酒是吃不成了,上千的客人都被郭琇此举吓得手足无措。郭琇去了好久,大家才从惊怔中醒过来,有的过来宽慰明珠,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起身纷纷告辞。索额图等几个上书房大臣也如坐针毡。熊赐履勉强笑道:“与其坐在这里心神不定地吃苦酒,还不如进里头,听听皇上的圣意。明贤弟,你保重,要拿稳了。回头真有事,我们自然要说话的。” “保重?”明珠突然失神地狂笑道,“受此奇耻大辱,我生死已置之度外,还保重个什么?走,我和你们一起面圣,领罪!” 四个人至西华门,恰逢素伦站值,递牌子进去,不一时就有旨:“明珠事假三日,回去好生歇息着,其余三人进来。” 明珠立在西华门外,眼看着三人迤逦而入,一霎间,他领受到了咫尺之间如隔山河和天威不测这两层含意,平日见康熙有时多达三四次,忙极了时就在大内度宿,递牌子不过是例行手续,一声旨意,说不能见就不能见,也许从此永不能见,这多么可怕!一阵秋风过来,吹得西华门外枯草寒树乱响,金黄的、灿红的杨树叶子纷纷落下。明珠突然一阵寒意,低头看时,自己原来忘了神,连朝衣冠带也没穿戴,真要进去了那才叫荒唐呢!一时间,他的心里空白一片,什么事也想不成,连轿也忘了叫,一脚高一脚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的踽踽独行回到府邸。 家里变得像古庙一样荒寂,几十个长随苦着脸默不言声地收拾着残席。夫人带着一大群姬妾守在后堂,一个个心神恍惚,呆着脸想心事,见明珠回来,忙都站起身来,却都无话可说。明珠振作了一下,忽然想到这样无异于坐守待毙,因道:“用不着一个个死了老子娘似的,我未必就叫郭琇治倒了!现在不能坐着,夫人进宫去见咱们家娘娘,若能见老佛爷一面更好。揆叙和性德也该去和朋友们见见,像徐乾学他们。只记住一条,无论见谁,不能骂郭琇一个字儿,只说我这些年做事不谨,不免得罪人,如今上了岁数想起来就懊悔不迭,也该到泉林中去享清闲了——懂么?” “徐乾学那里免了吧?”八姨太太素日是极能干会说的,听明珠吩咐下来,便道:“真不是个玩艺儿!上千的客,只他一个跑到账房,说叫把他礼单上的名字勾掉。素日老爷怎样待他,竟是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明珠额上青筋急速暴了两暴,却没发火,颓然向椅上一坐,招手儿叫过若芷,叹道:“从前只说洪经略如何如何,不想我明珠也是如此!只可怜了孩子你,窜来窜去跳不出苦命。你放宽了心,如今圣上没旨意,兴许是不知道。真的有事,我必另具折子,不叫你跟着我明家吃挂落……”说至此,心一酸泪已潸然而下。 “老爷说的什么话!”若芷倒似并不怎样难过,“战国时平原君家也出过事,不也是兴之则趋,衰之则去,就是八姨娘也不必计较徐乾学。我虽小,这事经过了,大不了讨饭,还要怎样?老爷说到这儿,我若芷也有一句驳回,我生是明家人,死是明家鬼,明家老坟得有我的地方儿!” 她说得十分平静,明珠夫人撑不住头一个放声大哭,几个妾室跟着放了声,后堂竟如死了人似的一片嚎啕。 “都住声,嫌我死得慢么?”明珠断喝一声,“都滚!照我说的分头去办!” 于是一家子纷纷起身,打起精神,坐了小轿,分别从王府西北小角门出去访亲拜友,打探消息——因怕招惹眼目,一窝蜂儿都出去,立即便又是一条新闻。明珠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在家只兜圈子,待申牌时分,见大公子揆叙急匆匆进来,一脚踏进门便道:“老爷,熊中堂从里头退出来了,我是刚从他府里回来的!” “有什么信儿?” “儿子遵命没敢问。”揆叙不与性德一样每日在词章上下工夫,外头朋友极多,人情世路趟得开,因知索额图是政敌,高士奇是案中人,便直奔熊府,这也是他的精明处。见明珠相问,脸上带着惶急,忙道:“熊大人说皇上已经接到了郭琇的折子,笑了笑就撂了一边,却把高士奇骂了个狗血淋头……” 明珠转着眼听着,心里掂着分量,他太熟悉康熙了。骂,未必就是坏事,想着,问道:“熊东园没说高士奇得什么处分?”“没有处分。”揆叙道,“倒是后来还说了高相几句好话,说‘朕得了士奇,才知道学问门径。初时见高士奇读古人诗文,一到手就知道时代,此刻朕也做得到,高士奇不是无用的人。他虽无战功,朕待他也不薄,就这补益圣学也算功劳,不可一概抹倒……’别的还说了许多,大约都是庇护高相的。”明珠听了略觉放心。高士奇没事,出于洗雪自己,不能不出手拉自己一把,因又问:“熊相说到我了么?他有什么话?” “圣上没有说到父亲,熊大人倒有几句话。”揆叙忙道,“只说这个寿办得不是时候,老佛爷如今水米不进,皇上急得顾不上临朝,日夜在榻前侍候,这时候操办,难免就激恼了郭琇这些人,想来不久就有旨意,劝老爷别急,不要为无益之举。” 明珠听着这些话,深感不得要领。今日被挡,就是极坏的兆头,叫人怎么“别急”,又是什么“无益之举”?但此刻再急也无用,亲自出去等于自讨没脸,只好和衣卧倒,静等后音。掌灯时分,出去的家人陆续回来,自然是五花八门的消息,俱都不疼不痒,只夫人进宫算是见了惠妃纳兰氏。但纳兰氏处不但没消息,连娘家出了事都不知道。明珠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咬着牙想了半日,起身道:“备轿,到槐树斜街!” 高士奇刚刚从朝中退出来,挨一顿好骂,总算过关,他心中暗自庆幸。听说明珠夤夜来访,只将手一摆吩咐道:“就说我身上不适,已经睡了,明日亲自过府拜访!”倒是夫人芳兰叫住了家人,劝道:“照你方才说的,明珠就要倒大霉了。可是站干岸儿看河涨,这种事叫人家知道了,怎么想你这个人呢?好歹同朝为官,不能连点烟火情都没有!”高士奇笑道:“我没顾着细想,你这一说又是一番道理。这明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就没想想这时候来见我,不等于授人以柄?” 一语提醒了芳兰,自己丈夫也在案中,一见面就等于承认是一党,授人口实那还了得?正踌躇间,高士奇已变了主意,吩咐道:“请!”一边束了腰带,只穿一件绛红团花夹袍迎出外厅。见明珠吃着茶在坐等,忙拱手道:“身子不适,已经睡了,原说明日去府上来着,不想劳动大驾,有罪有罪!”一撩后摆便坐了。 明珠听他绝口不提“明相”,心知大事不妙。心一横,竟爽朗一笑,说道:“今日我来,怕要给你招怨。不过话说在前,明珠也是顶天立地一男子,自作自当,高相也用不着害怕!”高士奇听着,心里泛起一阵惭愧,想不到明珠还有这等气概,平日真的小看他了,口里却说道:“我和你一样,你不害怕,我怕什么?不过……” “唔?”明珠眼皮一翻,说道,“有什么话,你尽情说就是!” “这事体来得不善,”高士奇沉吟道,“你得心里有数。” 尽管已有准备,一旦真的证实,明珠脑子还是轰然一响,他不安地欠了一下身子,说道:“是……圣意么?”高士奇默默点点头,说道:“圣上绝口不提你,这就是大不吉祥。大约你还不知道,于成龙今天也有参折递进来,还有李光地、徐乾学、陈元龙、何楷,大概此刻都在写折子。翰林院、都察院和六部里的人都跃跃欲试。于成龙的折子除了参你,连靳辅、陈潢一干人都牵连在内,皇上虽没说什么,已发到六部着九卿议处。明公,山雨欲来呀!”明珠愈听愈紧张,手心里湿乎乎全是冷汗,脸上已是变色,强按着心头的惊慌,问道:“多谢关照,但据老弟看,有无挽回余地呢?或者我该引咎辞职?” “若能辞职还有什么事?”高士奇摇摇头,喟然叹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明珠浑身的血都在倒涌,立起身来说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千古一辙,我已经明白了,回去领死就是,告辞了!” “慢!”高士奇一摆手止住了,明珠此时豪迈气概深深打动了他,“听我说句话!” 明珠站住了。 “你读过《晋书》么?”高士奇问道。 “没有。” “西晋有一石崇,是百万富豪。” “石崇我知道。” “你不知道。”高士奇冷冰冰说道,“他赴刑场,仰天长叹说:‘小人们想夺我家财!’刽子手说:‘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早散了?’——你知道么?” 明珠默思良久,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除了这,我这回是因为索老三不肯放过,设计坑陷的!”高士奇道:“你真是个角色,我接着就要说这件事,这次却不是索相策划,乃是圣上自视独断!不过索额图或可救你一命也未可知!”明珠看了看高士奇,这个素来诙谐的人一脸正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便道:“哪有这样的事?”说着已诧异地坐回了原处。 “你的朋友里有没有明面儿上和索相好,骨子里跟你好的?”高士奇问道。 “有!”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但却不说出名字来。“那就行!”高士奇格格一笑,“设如这朋友趁热打铁,狠参你一本,不说贪贿的事,只说你网罗私人,危害太子,妄图动摇国本。这就救了你!” 明珠大吃一惊,失声说道:“斩罪变成剐罪,一人变成满门,你不是在胡说吧!”高士奇漫不经心地啜一口茶,深沉的目光闪烁不定,良久方道:“你到底不读书,参不透上乘奥理。当今圣上实是千古雄杰之主,这不是虚誉。主上豁达大度、博学多识、能谋善断,但心机灵动,就未免多疑。如今朝野参你,不过因收受贿赂,任用私人。你朋友本章一上,立即就变成索三党攻讦明珠党,以主上圣明,岂容朝中一党得势灭掉另一党?”说罢不禁微笑。明珠听着,真如醍醐灌顶,怔了半日,说道:“罢罢,我真的服你了!若有一线之明,脱得此难,我从此归隐林下,永不参政了!”说罢匆匆告辞,自去安排。 但高士奇让明珠散家财的主意是迟了。第二天,明珠缴纳家产的本章还在打着腹稿,便见门上进来回道:“老爷,外头有客来拜。” “是谁?”明珠起身问道。 “熊大人,内务府何桂柱大人。还有两个不认识。” “快请!”明珠急忙往外走,却见太子居中,四阿哥胤禛和熊赐履相陪,何桂柱在前头导引,已经进了仪门。明珠紧走几步,将马蹄袖向后一甩,就石甬道上跪了,叩头说道:“奴才明珠,恭请太子殿下金安,给四爷请安!” 四阿哥还是头一次办差,显得很腼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太子。太子这几年凡康熙不在京,常主持朝务,办事已老练多了。见明珠行礼,微笑着瞥了一眼熊赐履,说道:“总归是师傅的事,我和老四只是坐纛儿的,该怎么办,师傅就说吧!”明珠张皇地左右看看,既不“叫起”,也不吩咐,这是做什么?熊赐履与明珠虽说不上什么深交,毕竟共事二十年,一个精明伶俐、极修边幅的人,只二日工夫,仿佛老了十年。熊赐履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怜悯之情,却上前一步,口内缓缓说道: “有旨,着太子胤礽、贝勒胤禛、上书房大臣熊赐履前往查看明珠家产!” 明珠像被抽了筋似的,身子一软,几乎瘫倒了,但片刻之间又撑起了身子,叩了头颤身说道:“臣……领旨,叩谢……天恩!” 此刻,内务府从善捕营调来的兵丁已将大门封住,刑部笔帖式来了十几个,连同慎刑司的人,都拿眼望着何桂柱,只等一旦发话,立即动手查抄。何桂柱也是感慨万端,自康熙元年到如今,他和这个阴诈奸险的明珠结识已二十六年,要不是自己当初灌明珠一碗老黄酒,眼前这人早就被送左家庄化人场烧成灰了。二十多年,眼见明珠发迹,眼见他入阁,眼见伍次友、周培公、李光地一个个被他整得落花流水,谁料竟有今日!这真是造化报应丝毫不爽,立竿见影!何桂柱呆笑着,上前给明珠打个千儿道:“明相,奉旨差遣身不由己,柱儿今儿个先给您请罪!”因起身回头道,“来人!” “喳!”几个笔帖式齐声答道。 “先封了账房,”何桂柱心虽不忍,也只好按规矩吩咐,“腾出几间空房,请内眷暂避,按房分号清点财物,你们几个好生办差,事后太子自然有赏,要有私带财物的,丑话说到前头,慎刑司的人就在这守着呢——可明白了?” “喳!” “慢!”胤禛将手一摆,躬身上前微笑着扶起明珠,说道,“明相起来,奉旨查看家产,并没有别的处分,你不必惊慌。但有一层意思,不知你与揆叙、性德是在一道,还是已经分房另居?” 明珠衰惫不堪地站起身来,呆滞地嚅动了一下嘴唇,说道:“回四爷的话,奴才大儿子揆叙,前年已分出去,二儿子性德,去年才行合卺之礼,暂未分居……” 熊赐履和两个阿哥对视一眼,说道:“揆叙和性德都是侍卫,有职分的人,皇上旨意只叫查看明珠财物,似乎应当有所区分。这件事我看太子和四爷商量一下就能定,万岁再没有不依的。”四阿哥胤禛素日与性德极要好,却厌揆叙为人刁猾,听熊赐履这一说,眨着黑豆似的眼想了想,微笑对太子说道:“臣弟以为师傅的话有理,是否请哥哥划个道儿,性德也免查了罢?”太子却素来对明珠一家全无好感,但弟弟和师傅的面子又不能不买账,因笑道:“就以居处划线,能将就的,就将就吧。” 何桂柱见无别的话,将手一摆,上百的人立时动起手来,有的撵人,有的贴封条,有的开箱翻柜,此刻,偌大的明珠府乱得鸡飞狗跳,早已隐隐传出家眷们的哭声。(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回 兔死狗烹锁功臣 良弓自弃护才 锁拿靳辅的圣旨十天以后便到了清江。恰自七月以来,骆马湖中河开通灌水,清江河督府所有参事官员倾衙出动,坐了官舰至安东观礼。自有运河以来,除明初陈瑄开凿清口,从来没有如此巨大的工程,沿黄河一百八十里河岸边,聚集数十万民工,耗时五年,费帑币无数,这最后一项沿河工程总算完成,靳辅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搬掉,和陈潢、封志仁、彭学仁等几个属司一个个剃头刮脸,满面光鲜,下舟登堤向北遥望。只见墨线般的石堤上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是运河两岸的人,都来观看中河灌水。陈潢一眼瞧见苦瓜老汉穿一身簇新的蓝布截衫,带着儿子孙子站在附近人堆里,便踱过去,微笑道:“老黄头,久不见你了,这河工一收,我也喝不上你的大碗茶了!” “是陈老爷呀!”黄苦瓜满脸是笑,忙打了千儿请安,说道,“打去年我就去山阳工地烧水了,您老是忙人,虽从那里过,没敢惊动你。这几年在河工上攒了点银子,我们爷们已经商量了,就做船上生意,从骆马湖贩瓷器到南京,这中河一开就免了在黄河里走,这还不是靳老爷和老爷的功德?”陈潢刚想问他为什么不种庄稼,猛地想起屯田的事,便咽住了,只笑道:“做生意也不坏,贩瓷器也是一本万利的营生。”那黄苦瓜的儿子却不买陈潢的账,冷笑一声说道:“要是把涸地还了我们,龟孙才想做生意呢!” 陈潢被他噎得一怔,正要说话,便听上游广济闸那边鞭炮齐鸣,已是开闸放水,黄河水轰鸣着泻入中河河道,卷起河床下的木片草叶。两岸民工欢呼雀跃,将畚箕、箩筐、帽子扔起老高。兴奋的民工涨红着脸,有的大叫“中河通了”,有的喊“阿弥陀佛”,有的吼“皇帝老子万岁”!响成了一锅粥。陈潢刹那间的不快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快步走到靳辅跟前,激动得扯着靳辅袖子直嚷:“水来了,水来了!大人你看,多半槽儿!正好行船!” 靳辅笑得合不拢嘴,只是盯着慢慢涨起的中河,一眼也舍不得离开,良久才说道:“亏你亏你!亏了老封、老彭!十年辛苦总算有个结果——我必定向皇上重重保奏你们!” “我不愿做官!”陈潢站在河堤上,任秋风将袍子下摆撩起老高,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阿秀,操劳半生,全部心血都用在脚下的泥土和河中流淌的水上,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到顾及自己的事时,已是人老黄花去!许久,陈潢方喟然叹道,“我的《河防述要》还是草稿,这些年都没工夫修订,再做官,这本书就黄了,岂不辜负了我的心!”说着两串泪水夺眶而出。封志仁和彭学仁去年赏了四品顶戴,做官的心正热,却不理会他的心思,只兴高采烈地说着:“……台湾拿下来,就是海晏,河道一定就是河清,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们也能享几年清福了!”“河道粗定不能算河清,”陈潢插进来笑道,“黄河,只要在甘陕一带多种草树,一定能真的清了!” 正说话间,却见署里戈什哈打马顺堤飞驰而来,喘吁吁禀道:“靳中丞,京里伊桑阿尚书来了,因在衙里等不及,已经坐轿过来,先叫小的禀一声儿。” “没说有什么事么?”靳辅一怔,问道。 “说有旨意,”戈什哈答道,“什么旨意小的没敢问。” 靳辅望了望远处,见黄龙伞盖拥着八人大轿迤逦而来,忙整整衣衫准备接钦差,回头笑谓陈潢:“必定皇上接到了中河开通的奏折,特选今日放水来颁恩诏。你不想做官,只怕富贵逼人,也由不得你!”此刻大轿已在堤下缓缓而落,伊桑阿哈腰下来,一步步庄重地挨上堤,附近的百姓们早被赶开,但如此排场谁不要看,只远远围了厚厚一道人墙,呆呆地往这边瞧。 “靳辅接旨!”伊桑阿上了堤,累得有点气喘,定了定神,大声宣道。 “臣靳辅恭聆圣谕,”靳辅带着合署人等跪了一大片,因见伊桑阿脸色,心下不免疑惑,“叩请万岁金安!” “圣躬安!”伊桑阿朗声说道,“有旨问靳辅,尔河工屯田四万顷中,属于有主涸田共占多少?尔言下河夹堤,可防海水倒灌,今海水仍有倒灌,是何缘故?着靳辅据实回奏!” 这劈头一问,语气便不善,靳辅一时竟懵了,盯了伊桑阿半晌,方咽着气叩头答道:“屯田中约有三分之一原属有主之田,暂作屯田养河,待田主赎回。下河夹堤尚有尾工未完,因而潮汐时有倒灌,已不为大害,容臣督修完毕,自可确保无虞……”伊桑阿点点头,说道:“既有此奏,本钦差自当代转圣上。圣旨问:靳辅于康熙十九年夏,送明珠冰敬【注释1】二万两,可是有的?银两出自何处?尔靳辅据实回奏,若有欺饰,则尔之罪不可恕矣!”这一问更如晴天霹雳,靳辅的脸刷地变得焦黄。当时明珠因门生佛纶亏空库银被参,写了封信,要从河工挪借二万银子。靳辅和彭学仁二人商议,从归仁堤余银中抽出二万送去,也是计穷无奈的事,不想竟由皇帝问了出来。靳辅像雷惊了似的,木然叩头答道:“此事难逃皇上洞鉴,实是奴才从河工余银中抽拨挪借明珠,但并非冰敬,求皇上明察!” “嗯。”伊桑阿问完了话,因见人从船上搬了椅子,便坐了,换了笑脸说道:“靳公,你在外头,不知朝局有变。明珠于九月初八已初抄家。事涉到你,皇上不能不问。我到衙才知道,河工已经告竣,看看果然不错。过是过,功是功,皇上圣明烛照,不会亏负你的。以上两项,恐怕你得随兄弟一同进京对皇上当面交待。但屯田下河二事实是足下误用匪人,以致扰民,铸成大错。请靳公此刻立即处置,兄弟回京自然替你说话。” 靳辅已经气呆了,愣了半晌,问道:“处置谁,谁是匪人?” “陈潢!”伊桑阿不假思索,立刻答道,“创议屯田的不是他么?实是蠹国病民的小人!小人而有才,不若君子而无才!” 靳辅的脸色惨白,额角上的青筋剧烈地抽搐着,绷紧了嘴,从齿缝里迸出一声干笑:“屯田养河、下河围堤,都由我一身承当,请钦差发落!”彭学仁身子一挺,说道:“伊中堂,这事与靳大人和陈潢都无干系,是我一手经办的!”封志仁按捺不住,也大声说道:“请大人主持公道,陈潢襄赞治河有功无过,如此处置实难服人心!”彭学仁虽是官场老吏,一向亢直敢言,靳辅还不觉怎的,但封志仁素来柔弱怕事,竟也如此仗义执言,靳辅不禁一怔。却见陈潢已慢慢摘下了头上顶戴,捧着递给了戈什哈。他的脸色平静得像刚刚睡醒,淡然一笑道:“靳中丞和二位的情我领了,何必大家都搅进来?河治好了,正好闲散写书,无官一身轻甚合我愿。求仁得仁,我一点也没什么!” “皇上说小人结党盘根错节,果然不假!”伊桑阿冷笑道,“真个一人有难,众人同当!既如此,靳兄回衙去办交割随后来,这三个人兄弟今日就带走了!” “交给谁?”靳辅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秋水,呆呆地问道,他的目光有些失神,连自己也弄不清此刻是梦是幻,自己又在想什么。 伊桑阿将手一摆,命人将陈潢三人上了黄袱披面儿的大枷,押上靳辅的官舰,回头向靳辅一揖说道:“紫桓保重,兄弟在京设酒相待,就借靳公此船,我要告辞了——至于接任河督,大约是振甲公,另有钦差传旨给他,恐怕明后日就到衙视事了!”说完径自踏板上船,又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靳辅一个字也没听见。 官舰一动,沿新开中河徐徐向北,三个犯官神色怡然兀坐舱边,数万百姓夹岸望着,寂静得一声咳痰不闻,空气中带着沉重的压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知是谁在悲声高呼:“陈河伯回来……”立时引起一片啜泣之声。 靳辅赶到北京,正赶上头场雪。雪下得不怎么大,却似细白的沙粒,打得大帽檐沙沙作响,风搅着霰雪扑面而来,把冻得通红的脸击得生疼。他是“犯官”,不想给别人招来麻烦,自去吏部报到,然后在鸡爪胡同寻了间干净房子住下,便接到廷谕,命他明日递牌子,康熙在养心殿接见。当晚却有几个同年好友冒雪来访,孤寂凄凉中尚有如此人情,靳辅不禁感激涕下,直谈到三更方才散去。 一夜没好睡,第二日起来时,雪却下大了,将一座北京城装点得冰清玉洁。靳辅却没一点心情赏雪,胡乱吃了两口早点,也不坐官轿,竟租了头毛驴赶往西华门,他需要凉雪冰一冰这因思绪连翩而发热的头脑。 刚到西华门,便见大阿哥胤禔从里头出来。几年不见,已是出落得像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靳辅猛地想到,他母亲是明珠的堂妹,忙上前打千儿叩安道:“给贝勒请安!” “唔。这不是靳辅么?”胤禔含笑说道,“是见皇上?他这会子正在养心殿,你去吧!”靳辅还想问话时胤禔却已扬长而去。正发愣时,四阿哥胤禛也从里头出来,却也认识靳辅。胤禛年方十二岁,胖乎乎的脸,看去十分憨厚,见靳辅呆站着,便住脚道:“是靳辅嘛!大冷天儿,瞧什么呢?”一边说,一边闪着漆黑的瞳仁。“是四爷!”靳辅忙行礼道,“方才是大阿哥出去。这么早,爷们到哪去?” “你哪里晓得,自五岁起,每日四更天我们就进里头读书,这会儿刚散早学。”胤禛说着便要走,又站住了问道,“听说明珠的案子牵连了你,可是真的?”靳辅见胤禛倒如此关切,不由心里一热,忙低头答道:“总是下官办事不谨,致干天怒。不过属下人何罪,也一古脑拿到狱神庙。我递牌子进去,想求皇上……”“你说的是陈潢吧?”胤禛想了想说道,“我听汤斌师傅说起过,似乎是个有才干的,可惜行为不谨栽了筋斗。我劝你别管他的事,倒是把你和明珠的事给皇上讲讲清楚,只怕还好些。” 靳辅摇摇头说道:“回四爷的话,靳辅不敢卖友求安。陈潢实在是冤枉的!”胤禛微笑道:“你的心怕不是好的?只是陈潢你救不下他,他和——”说至此,胤禛止住了口,回头看了看白雪覆盖的内宫。一霎时,靳辅已经明白,居然有人揭出了陈潢和阿秀的往事!那还怎么救!正想着,胤禛又走近前一步,笑道:“你也不用猜疑这人那人,犯贱舌头的人多了!你去见皇上吧,有什么难处到雍和宫来寻我,我不怕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昨儿刑部拿到了那年江南科场闹事举人邬思道,我就保起来了——两条腿都断了,他就有多少罪也罚过了!阿弥陀佛!”这位皇子是崇佛的,说至此,竟双手合十煞有介事地念了一句佛,方才命轿而去。靳辅这才验牌入内,直趋养心殿。 大约在殿外雪抖得不太净,一入殿,暖烘烘的熏笼烤热,靳辅觉得脖子上的雪水痒丝丝的直往脖子里淌,低头叩首一动也不敢动。用眼角瞥时,高士奇、索额图两人都在,端肃站在康熙身边一声不言语。 “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响,康熙“啪”地合起了奏折,说道,“起来那边站着吧!”靳辅听康熙口气似乎并不十分严厉,略觉放心,忙叩头谢恩站起身来,这才敢放眼打量了一下康熙。康熙穿了件石青江绸面儿的大毛羊皮褂,海龙皮缎台冠放在案上,一条乌油油的发辫打着明黄结,随便盘在脖子上,显得很闲适潇洒,却没有理会靳辅,只向索额图道:“明珠一案,从白明经的奏折看来,事情越发令人瞧不透了,里头又搅上了太子的事!朕去古北口,他在京入朝,见太子不行君臣礼,你当时在场,可是有的?” 索额图躬身赔笑道:“事情还不止是这,太子御乾清门听政,明珠骑马直到隆宗门才下来,还有大阿哥陪着。熊赐履当时还发火训斥来着,说是主子虽不在,对国储也应敬重,怎么就这么放肆?这事奴才不在跟前,是听太监们说的,主子一问熊东园就知道了。”高士奇心下暗暗好笑,脸上却带着义愤,说道:“贪贿枉法,再加大不敬这一罪,明珠这人着实可恶,断然不可恕罪!” 康熙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突然冷笑一声,盯了高士奇半日,说道:“明珠不可恕,你高士奇可恕么?抄家前听说明珠访了你,你们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抄家单子上有你送明珠的匾额,写的‘牧爱’!你难道不是明珠一党?” “万岁!”高士奇噗通一声长跪在地,说道,“抄家前夜,明珠确实找臣请臣在万岁跟前斡旋,臣没有答应,只叫他具折认罪,早早交出赃物,并没有别的话……” 康熙从厚厚的奏折中抽出一张纸,抖开了。众人看时,果见上头写着“牧爱”两个字。康熙冷冰冰问道:“这又怎么说?交通大臣,朋比为奸,像你这样身份,为什么捧明珠的臭脚?”高士奇慌得叩头答道:“回主子话,明珠当时求字,奴才也难推却。主子请仔细看,这两个字实是‘收受’,也是穷极无奈……”康熙微一怔,仔细审视,草书“牧爱”写得龙飞凤舞,从笔画看去,真的极像收受贿赂的“收受”,不禁破颜一笑,说道:“你这惯会骂人的狗才,又叫你逃过一关,滚起来吧!”说罢倏地收起笑容,沉吟着说道,“朕本意不愿重处明珠,想不到他背着朕有这么多的名堂。读了书不往正地方使,专门拿来对付朕,可恶!朕看白明经这一本定是明珠支使着弹劾的,想把他一人之过推到党争上。也忒小看朕了,当初严嵩不也弄过这一套么?哼!”说罢将折子往案上一摔,坐下吃了一口茶,又忽地起身来绕室彷徨几步,看去内心十分矛盾,想了半日,仰着脸朝殿外喊道:“即刻传旨,革去明珠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尚书衔。留任散秩大臣随班侍候!”本想立即杀掉明珠的康熙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他还要再看看,再斟酌一下。 靳辅不安地动了一下,这才明白,康熙今日是和上书房大臣商议如何处置明珠的。康熙玲珑剔透的心思使他暗吃一惊,处置如此之轻又叫他摸不着头脑。正自胡思乱想间,康熙转过脸来,问道:“靳辅,明珠如此劣迹斑斑,你素来知道么?”靳辅头“嗡”地一响,忙跪了下去,连自己也不知答了句什么。 “不知道?”康熙愤然说道,“朕还以为你是老实人,想不到竟如此辜负朕恩,真叫人心凉!”说着将厚厚一个本子甩过来,“这是他的抄家单子,你看看,这样的人可杀不可杀,你又该得个什么罪名?” 靳辅脸上毫无血色,颤抖着打开看时,密密麻麻写着: 明珠抄家清单 钦赐王府一座,亭台二十七座,共三百四十间房。花园一座,田地两千顷,当铺三处,本银二十四万两,金库存金二万一千两,银库元宝二万三千个,京锞一百万个,苏锞七十万个,钱库制钱一百七十万文,玉鼎十座,玉磐十块,玉如意四十柄,镶玉如意四百零五柄,映蓝宝石十块,镂金八宝屏五架,银碗七十二桌,金镶箸一百双,古铜鼎十一座,古剑一口,宋纸一千令,端砚四百五十一方,珊瑚树四枝高三尺六寸,金镶玉嵌钟一座,绸缎罗纱五千二百匹,白狐皮二十六张,元狐皮二百五十张,紫貂皮四百张,大自鸣钟五座,小自鸣钟七十座,珠宝,金银,朝珠,杂珮,簪钏等物共一万零十一件…… 下边还有不断头的物品开列着每一物何人所赠,都夹有旁注。靳辅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了三四次,不禁热汗淋漓,不知是羞是愧是惊是恐,读完之后,伏在地下半晌也不敢抬头。 “看来你还有惧怕之心。”康熙扫了索额图和高士奇一眼,说道,“这就有可恕余地。须知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本是有才的人,河道治成这样,本应叙功,谁料你会钻到明珠麾下?你当日离京,朕是怎样嘱咐你来!” 靳辅想到当初康熙确实一力担保用人不疑的话,又想到自己夹在索、明两党之中窘困处境,不由长叹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叩头哽咽说道:“总是奴才有负圣恩,求主上重重治罪,以维朝纲。但奴才纵死,也有一言上禀主子,千错万错,错在奴才一人一身,封志仁等三人有劳绩无劣行……” “你是说陈潢?”康熙狞然一笑,“你是泥菩萨过河,还要保别人!明珠一案朕只是暂不治罪,并非撒手了。你已革了职,在京听候磨勘,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谁要想着朕是可欺之主,那就等着瞧——你们都下去吧!高士奇,你不是荐了张廷玉进上书房草诏么?明日叫他进来,朕要考考他的学识品行!”说完掀帘便进了内殿。 【注释1】冰敬:夏季外官奉送京官银两,以补俸禄不足,谓之“冰敬”。(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回 天子居丧议礼仪 新贵夜谈固宠 白明经弹奏明珠“心怀叵测,动摇国本,谋夺东宫”,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大理寺和六部官员墙倒众人推,雪片也似的弹章飞进养心殿,俱都无声无息地融化掉了。索额图原拟让白明经串连言官借风吹火一举歼灭明珠党羽,刑部连兴狱革拿官员的票拟都弄好了,到头来只革掉一个无足轻重的靳辅,将陈潢关押到狱神庙,主犯明珠也只是革掉了要职,优哉游哉地在两个儿子府中当老爷子供养起来,倒吃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想起这些,索额图恨极了白明经,想想白明经是熊赐履的门生,能出这样高明计谋的断非熊赐履莫属,一肚皮的不高兴。无奈熊赐履素不揽权,做事极小心,皇太子也对这位师傅颇有好感,索额图几次指使人挑刺儿整治熊赐履,都被太子胤礽顶住了,把个索额图弄得哭笑不得。 看看到了腊月,太皇太后病症愈加沉重,康熙停了朝,昼夜守在慈宁宫,又是大赦天下,又亲赴天坛致祭,许愿减自己寿增太皇太后之年,药道神道百计不灵,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申正时牌,这位享尽人间富贵、历尽政争艰险的“老佛爷”终于命归西天。 恰这日不轮索额图当值,接到圣旨时,他刚吃过晚饭,连轿也来不及备,自从厩中拉了一匹马飞驰至西华门,便见熊赐履和高士奇已在门口等候,忙滚身下来,问道:“二位怎么都在这里?上书房谁照应?”熊赐履说道:“皇上旨意从今日起张廷玉独值,我们不再陪了。” “他才来几天,就能独当一面?”索额图一怔,说道,“也好,免得我们三天一进宫了。”高士奇一眼看见索额图头上的红缨,一边抬脚进西华门,一边冷冷说道:“中堂,太皇太后已经薨了,你剃得这么光的头,又戴红缨帽,恐怕不相宜吧!”索额图一惊,才见高士奇和熊赐履都没戴红缨,寸许长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心里不由懊悔,一头走一头摘了红缨,说道:“亏得江村提醒,我实在是粗心了。有这一条,我就是死罪……”熊赐履说道:“事出无心,死罪是没有的,革职恐怕难免。”三个人说着已进隆宗门,已见张廷玉臂缠黑纱在永巷口迎候。四人略一会意,联袂赶往慈宁宫。 慈宁宫已用白纸糊了门神,灵幡、白幔、素帐、纸花白汪汪一片。几个王公素服伏跪在宫门口,里头一层层跪着王爷、贝勒、贝子、福晋、公夫人、一二品诰命;惠妃纳兰氏、大阿哥胤禔、荣妃马佳氏、三阿哥胤祉、德妃乌雅氏、四阿哥胤禛、六阿哥胤祚、宜妃郭络罗氏、皇五子胤祺、成妃戴佳氏、皇七子胤祐、良妃卫氏、八阿哥胤禩——凡满六岁以上的皇子各从母亲,还有贵妃钮祜禄氏、改名章佳氏的阿秀、定妃万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陈氏、襄嫔高氏、熙嫔陈氏、谨嫔色赫图氏、静嫔石氏、穆嫔陈氏。依次而跪,另有十几名答应、常在、贵妃等人不在嫔御之列,曾受皇帝御幸的跪在末班。看样子刚才都曾痛哭一场,个个脂粉不施泪光满面,哭得脸黄黄的。 四个大臣蹑脚儿鱼贯而入,见康熙和太子麻冠白衣伏在灵床前,兀自哽咽抽泣,四个人对视一眼,摘了帽子便向横卧床箦的太皇太后行下礼去,一齐放声大哭。康熙才经人劝止了哭,哪里禁得他们这一闹,勾起余痛,一放而不可收,捶胸拍地越发嚎啕大哭起来。外头人以为司礼司举哀,有泪无泪的便都呼天抢地嚎成一片。索额图猛地想起当年受命除鳌拜,太皇太后密调勤王军队来京,坐奉先殿督战的往事,那是何等果决刚毅,这位女中英豪竟一赴黄泉遂成渺冥……想着不禁泪如雨落,旁边偷瞧的太监、宫人原见他剃得簇青的头,心里都有不快之意,见他哭得情真意切,也就罢了。倒是熊赐履心中有事,撑得住些,哭了一会子便收泪,起身转向康熙一躬泣道:“万岁,太皇太后仙逝乃国之不幸,臣深知主上心里难过。望皇上善自珍摄,节哀顺变,以副……天下之望。况且……老佛爷的后事如何料理,也得皇上拿个主意……” 康熙昏昏沉沉抬起头来,他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红肿的眼睛愣愣地盯视熊赐履半日方道:“坫块居丧,庐墓三年,聊尽子孙之心,都是现成的章法,有什么可议的?” 四个大臣见康熙不肯起身,伏地叩头恳求道:“请万岁暂起龙驾,容臣等详奏……”索额图摆了一下手,命武丹、素伦过来,一边一个搀起跪得双腿麻木的康熙,慢慢扶至白毡灵幄内坐在木榻上,四个人才起身过来重新见礼。 康熙的脸色好了许多,只还是怔怔的,仿佛心事重重,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道:“你们有什么要奏的?简便点说,朕心力交瘁,乏得很。” “天子居丧不与常人同。”熊赐履缓缓进言,“取三九之数,为二十七月。载在周礼,请皇上明察!”康熙摇头道:“心同则礼也同。朕以孝治天下,为人表率,这不能马虎。”索额图因想康熙居庐,自然由太子监国,但愿长一点,却又怕触了康熙忌讳,便道:“熊赐履所言奴才听着有理,二十七月在周礼中,循礼而为即是孝道,请主子圣裁。” 康熙沉吟了一下,问高士奇:“你看怎么办?”高士奇嗫嚅了一下,说道:“周礼所云天子居丧数九,可谓九年,可谓九月,也可谓九日,并不一定要二十七月。皇上一身系万民之福,北方且有军事机务待处,据此权衡,那九年似太长,九日又似太短,臣以为取其中,用九月为佳。” “还是二十七个月为是。”索额图坚持道,“熊赐履经学大儒,考证周详,决不至谬误。随便更易,后世也无法遵循。”三个大臣两种看法,各怀自己心思,只是争执,但在哀丧之中,讲究“居戚以礼”,却都不敢形诸于色。 “皇上,”张廷玉一直沉默不语,见康熙不住地看自己,想定了主意方道:“无论时日长短,总以心孝为主,所以礼云‘居丧宁戚’。日、月迄行周天是同一自然之理,奴才以为天子礼不同庶人,可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代二十七月,但心丧三年,主子只要此念存胸中,谁都从礼上挑不出什么的。” 康熙想着,摇摇头道:“二十七日太短,不成!” “不是二十七日,是以日代月!”张廷玉道,“这不过说的礼丧,心丧三年乃是人情天理,断断不能少!” 这又是一片大道理,他把天子之丧分成礼丧和心丧,礼丧二十七天代二十七月,心丧三年不曾少,既不误国事,又尽了人情,高士奇和熊赐履不禁暗暗佩服。索额图涨红了脸,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康熙迟疑良久,说道,“那就勉从你的奏议。”“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廷玉又顶上一句,“二十七日中若有军国大事,皇上还当以权视事。三年之内,皇上当每日到太皇太后梓宫行礼。于国于民、于圣心于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均有所慰……” 这件大事议定,几个人松了一口气,接着就议太皇太后的谥号。这上头得看熊赐履的,众人便瞧着熊赐履。熊赐履拧着眉头,罗掘俱穷地搜寻上佳词句,末了才道:“太皇太后一生功德甚伟,得加上‘圣’字方能名副其实。臣心拟了一下,如不合适,请主上圣裁修正——即,昭圣慈寿恭简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宣弘靖太皇太后——不知如何?”康熙一边听一边想,叹息一声说道:“也罢了,只老佛爷一生怜贫恤老,匡危济弱,应该加上‘仁’字。”“这是很好办的,”高士奇立刻说道:“就将‘仁’加在‘宣’字前头,最后一节也容易记些。”接着又议厝灵奉安诸项事宜,查前例,循礼部仪注一件件商定了,又命撤掉慈宁宫所有太监人等,移往昌瑞山孝陵附近,重起宫殿,号为“暂奉安殿”,送灵柩就在彼处守护。这层意思当然不便明言,是待康熙百年之后两陵同时安厝,以便祖孙地下也得常见。君臣五人在毡幄中议定大事,自由高士奇和张廷玉回上书房看折子,其余的方跪安退出,此时已近午夜了。 说是看折子,其实无折可看。高士奇翻了翻黄匣子,见都是前几日的奏章,连篇累牍都是明珠的罪状,便撂了一边。躺在炕上,才想起进来时穿得单薄,怕冻出了病,便移坐在炭炉旁,向着火默默出神。张廷玉是个冷人儿,一句多的话也不说,坐在案边低着头不停地写。过了一阵,砚中的墨汁结冻,张廷玉方捧着砚过来在炉边上取暖。 “衡臣,”高士奇叫着张廷玉的字说道,“听说这几天的折子都被索老三带回去看了,这事你可知道?” 张廷玉静静地看着炉火,良久,才点了点头,说道:“皇上原有旨意,上书房以他为首嘛。”高士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恐怕不对。既然如此,上书房还要值什么差?当年鳌中堂也这么干过,这不是擅权么?”张廷玉见冻墨开化,捧了过去仍旧写字,只回了一声:“那不相同。”究竟什么不相同,却又缄口了。 高士奇觉得无趣,又觉得好笑。他与大学士张英很熟识,张英是个最爱说笑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来?呆了半晌,又道:“你尽写些什么,雪夜漫漫,正好围炉清谈!”张廷玉呵着手道:“既无差使,枯坐无聊。我每日都要做笔记,几个月来已有几万字了。”高士奇忍不住一笑道:“何必自苦如此,皇上的事有起居注官,你自己的事自己还不记得?” “记得只能算人证,笔下成文就有了物证。”张廷玉这才搁下了笔,慢慢踱过来坐了:“高相,这个地方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地方,一个筋斗翻倒,再无东山再起之时!我记笔记倒也不全为谨慎。有朝一日退归林下,略加润色,就可成为著作,不也是人生一大乐趣么!” 才上来几天的人便存了这样的心思!高士奇陡地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知进不知退了?想着,将座儿靠近了张廷玉,叹道:“衡臣,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你可谓其人了!桐城是你家乡吧?那是个人文荟萃之地啊!你这样年轻,就深沉练达如此,高士奇自叹不如。”张廷玉听高士奇说得诚挚,含蓄地微笑道:“虽说是君恩,江村你对我的举荐之恩,廷玉一刻也不敢忘怀。方才说到宁静、淡泊,我不敢当,今夜只你我二人,有一句心里话想讲一讲,又怕触了你的忌讳……”“你讲就是,”高士奇诧异地拨弄着火炭儿,审视着张廷玉,“这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前日熊赐履将部文票拟写错,又把他侄儿的官品擅自提高一级。”张廷玉仰着身子,旺旺的炭火照得周身通红,款款说道,“这件事你晓得不?” “我知道。”高士奇说道,“我叫吏部按下了,这点子过错,不必提奏了。” “那你就害了熊东园!” 张廷玉突然加了一句:“熊东园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出这种差错?他是理学名臣,又怎么肯自污声名?” “你是说……” “他这是趋小祸避大祸!”张廷玉喟然说道,“皇上要大换上书房的臣子,不过先拿明珠掐尖儿,惜乎索额图懵然无知,连你这样精明的人居然也身在庐山!” 高士奇电击一般坐直了身子,良久方觉自己紧张过度,松动一下方道:“出语惊人,不过凭据何在?” “你是上书房大臣,皇上调年羹尧任参将,带兵过古北口准备出兵准葛尔,你知道么?” “不知道。” “我却知道。”张廷玉淡淡说来,高士奇竟凛然一个寒颤。张廷玉道,“熊赐履也知道,索额图和你却不知道,还有,将派索额图赴尼布楚与罗刹国晤谈东北疆界,你大概是知道的?” 高士奇想了想,说道:“九月间皇上曾透了风给我,后来没再提起过。”“那就是你知道了。”张廷玉此刻有点后悔自己的话说得多了,但既开了口,便索性说道:“狼瞫和飞扬古照皇上布置已调兵遣将,星夜赴京请示机宜。他们两个,飞扬古随皇上西征,狼瞫跟索额图去东北,恐怕这些事你依旧是个不知道——这些不知道和知道,你参详一下,是不是凭据呢?” 高士奇心里乱糟糟的,一阵儿凉,一阵儿热,联想起明珠案起,康熙曾保了自己,但似乎又留着尾巴,再揣不透“圣意”何在,经张廷玉这么一点,真个如梦方醒!原想着张廷玉是个后生之辈,不过因文才颇好,又过目不忘,所以一荐即用。谁知他不声不响,颇有心计,深得皇上恩宠。高士奇已对这个寡言罕语的年轻书生不得不刮目相看,思索片刻,起身整衣,肃然一拜,说道:“衡臣,愿先生教我!”张廷玉见他如此郑重,忙也起身还礼,说道:“后学小子,哪里敢当!”“韩昌黎说过‘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高士奇拉着张廷玉的手复又坐下,“高某何人,敢妄自尊大?请赐教!” “高相恕某狂妄了!”张廷玉幽然一笑,说道,“不知你看当今是何等样人主?” “自然是明君!” “岂止是明君!”张廷玉冷笑道,“乃五百年一出之圣君!前头的文武功业不说,即学问一道,能诗词,会书画,辨八音之律,通七种夷语,算术几何登峰造极,自测黄白二道,精天文,明地理,撰数十篇学术文章,即医理一道恐也不次于你江村!江村学有五车之富,无书不读,敢问:即主子不是皇帝,你比得过他么?” 语虽尖刻,但却都是事实,高士奇不禁摇了摇头。 “惟因主上学问深博,所以有包容之量。”张廷玉缓了口气说道,“明珠、索额图就是瞧不透这个,所以胆敢在主子身边攫权谋私,谋私犯的是人情,主上尚可容忍;攫权犯的是圣忌,那就非拿掉不可!你是汉人,没有敢往他两个圈子里跳,若真的依附了明珠,恐怕这次最倒霉的就是阁下!”他抬眼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高士奇,“你以为我是不爱说笑的?我若不做此官,不在此位,一般儿也会弹词奏乐、左怀美人、右携香草的!江村你恐怕就没有想到这个。主上赏识你敏捷诙谐,才华横溢,一旦江郎才尽,犹如红褪香消色衰,岂有一保到底之理?” 高士奇听至此,不禁叹道:“君之言确实发聩振聋!仗马一鸣,没有草料啊!” “倒也不至这样,你这‘仗马’鸣得还少?不过主上爱听罢了,一旦不爱听了,就真的‘没有草料了’!”张廷玉一笑,“我只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箴言。” 高士奇望着烛光,细细品嚼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句格言,许久没有说话。 张廷玉的分析一点也不错。二十七日康熙服阙,临朝视事,即会议上书房,商定熊赐履引退的事。 “熊东园,”康熙言下不胜感慨,抚膝沉默良久,方道:“你非走不可么?跟着朕风风雨雨二十多年,就这样弃我而去了?你的那点子差错,朕心里有数,何至于就无可挽留!言官那边,朕自然会替你说话的。” 熊赐履伏在上书房冰冷的青砖地上重重叩了三个头,哽咽着回道:“皇上越是这样说,臣越是无地自容。臣老矣,该从此退归林下,讴歌圣朝,沐浴清化。让位于新进国士,于主上,于臣,于国家社稷都有好处,寸心不敢有一毫欺隐。”康熙看着白发苍苍的熊赐履,点头叹道:“此话也是实情。既如此,处分就免了吧。朕南巡时,看金陵这地方不坏,你不必回湖北,赐一处宅子,就住南京。魏东亭、穆子煦都在那里,你们朝夕也能相聚照应,聊慰晚年光景。朕再南巡,君臣还能再见……”说着,豆大的泪珠已滚落下来。见他们如此凄情,旁边跪着的高士奇、索额图和张廷玉也不觉拭泪。 “主上保重!”熊赐履泣道,“臣在南京朝夕尸视,愿吾皇万万年!”说着便欲起身。“不要急嘛,”康熙收泪笑道,“朕还有话吩咐:要保重的是你,作息宴游要节劳,不要再管地方的事,看着他们哪里不对,写折子给朕。你得罪了他们,在哪儿也住不安宁。朕已经命佟国维也进上书房办事,还准备再物色几个,这里的事也不须操心。你是两朝勋旧,善自保养,活得长些,好些,给在朝的人做个榜样!”说罢又叫,“何柱儿!” “喳!”何柱儿一闪身进来答道。 “带熊赐履至文华殿赐宴!”康熙吩咐道,“朕还要写诗送行,完了你回来拿——哦,对了,叫御膳房抄几样对老年人有益的食膳谱给熊赐履带上,记住了?” “喳!”何柱儿极精神地打了个千儿,回身搀起熊赐履,一步一步去了。 因狼瞫和巴海回京述职,还在乾清宫候着,康熙送走了熊赐履,便带着几个人出来。刚要进月华门,见太子胤礽带着胤禔、胤禛从北一路过来,便站住了,问道:“做什么去了?” “回阿玛的话。”太子躬身笑道,“十三弟今儿个满月,我们弟兄们进去看了看,出来又去御花园练了练功夫……” “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个国储么?”康熙阴沉着脸训斥道,“你太祖母下世才几天,你就换上了绫罗!还有老大,你怎么敢和太子一样用明黄荷包:你们都看看人家老三,带着陈梦雷他们的著书,那才是正经事!老四你这么点年纪,怎么就知道了招揽闲人?将邬思道那种不安分的杂种,脏的烂的都弄到你府里,是个什么意思?朕这会儿顾不上和你们算账,你们仔细着!”说罢一甩手进去,弄得几个阿哥直挺挺长跪在地,愕然相顾。张廷玉和高士奇对视一眼,忙跟了进去议事,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回 争兵权索相入佟府 议西征学士 明珠的案子就这样搁置了下来。索额图于康熙二十八年奉旨赴尼布楚与罗刹国划定界限,其间康熙便命生母佟佳氏的幼弟佟国维入上书房。佟国维按辈分说是康熙的嫡亲舅舅,按皇家规矩,皇帝不称他舅舅,他就只能是“散秩大臣佟国维”。早在顺治年间,佟国维已挂了一等侍卫的虚衔,不合因跟着明珠赞同撤“三藩”,惹翻了索额图,在冷曹官中压了多少年这才上来。他却不似张廷玉那般儿瞻前顾后,上任伊始便连连提奏,将六部侍郎以上官员重加整顿,汰冗拔贤,一时间吏治刷新,颇得人心,几个政绩卓著的廉吏如于成龙、马齐、王掞、范成勋、姚缔虞、郭琇等人都加了宫保衔,赏孔雀花翎,晋为一品大员,却把自己儿子隆科多的品秩按例由从二品调整为从三品。待到索额图从尼布楚谈判归来,朝局已是面目全非了。 索额图是二十九年正月初十从东北回来的,皇太子以下出城搭棚设醴郊迎。向康熙面禀了尼布楚缔约经过情形,诸王、贝勒、贝子、各衙门主官便都赶去玉皇庙街,有的邀索额图过府吃酒,有的禀事,有的被汰官员免不了就来撞木钟、诉苦情。索额图却显得从容不迫,迎来送往,浅谈辄止,有说佟国维坏话的,也只一笑置之。 正月十五,索额图奉旨代康熙至天穹殿拈香。回来交旨后,又侍从康熙出顺贞门至大高殿、寿皇殿、钦安殿、斗坛拈香礼拜,这才召集六部主官随康熙到太皇太后灵前行礼致祭。忙乱了一日。出大内时天已擦黑,早见天色阴晦上来,零零星星飘下雪花。 若在往年,今夜还了得?这个时辰早沸腾了,什么社火、高跷、大戏、故事、耍把戏、打莽式、龙灯、狮子早就出动了。但今年是国丧,民间游乐一概禁止,北京城千家万户一色儿全是白纱灯。门前,只有成群的孩子在灯下嬉戏捉迷藏,游人却是稀少。索额图站在西华门硕大无朋的白纱宫灯下怔怔站了一会儿,长吁了一口气,上轿吩咐道,“去佟国维府!” 佟国维新赐府邸坐落西河沿,熟门熟路的,不一时就到了。大轿刚落,索额图哈腰出来,便见靳辅从里头出来。靳辅见是索额图,别转了脸,想装作没看见,自往轿边走去。索额图呵呵一笑叫住了:“紫桓,你这叫做什么?不想理我索老三了?”……一把扯住,寒暄道,“多时不见,你就瘦得这样,头发也全白了!见过佟相了?”靳辅确实变得瘦骨伶仃,黝黑的脸色也变得泛着青灰色。他是被革职闲居在京的官员,穿一件灰绸羊皮袄,稀疏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显得老态龙钟,只两只眼是在河风烈日下练出来的,仍是炯炯有神。见索额图一脸假仁假义,靳辅干笑一声道:“哪里敢当!靳辅是待罪之身,您是贵人,怎好沾惹呢?”索额图哈哈大笑,握着靳辅的手道:“你昔日可不是这个脾性儿,真是愈老火性愈大!士大夫居朝为官,荣辱进退何足挂齿?说不定我将来还不及你呢!人情浅薄何至于就到这个地步儿?我算什么贵人,小佟和廷玉才算新贵呢!” 话说得虽很随和,靳辅却听着弦外有音,遂笑道:“什么新贵旧贵我都不理会。蒙圣恩我只得了革职处分,正是无官一身轻!我是为陈潢的事来的,不清不白地把人扣在狱神庙,一扣就是几年,既不定罪,也不放人,算是怎么回事?听说皇上有意起用我去任贵州巡抚,我是请佟相代奏,我老了,请皇上怜惜一下这把老骨头,免了这个差使吧。” 索额图不禁一怔,别人巴不得的事,这老家伙怎么倒推辞?寻思片刻方道:“这也用不着辞。我晓得皇上心里对你并没什么。那年几个台臣吵着要杀你,皇上还说:‘要杀也等河治好了再杀。’如今河治好了,莫不成真的就杀,可不是昏了?”说着便抿嘴儿笑。说到治河,靳辅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叹道:“论理我一句也不该说。振甲如今又扒开了萧家渡的缕堤,河道加宽,减水坝置闲无用,两年之内泥沙淤起来,不决口才怪呢!”索额图笑道:“前日接到刑部转来陈做在狱中的上书,也说的是这档子事。你是革职官,他是罪囚,管这些闲账做什么?如今不比昔年,朝廷有的是钱,决口了再堵就是——决了口不恰证明你是对的?” 一个国家首辅说这样的话,靳辅心头不禁猛地一沉,想想又不能公然反驳,喟然一叹正待说话,索额图伸手一握,笑道:“佟府里来人接我了,回头再说吧。别傻了,有旨叫你去贵州,你就去!在京衣食住行缺什么,只管差人到我府里要。陈潢的事别说是你,就是我们上书房大家一齐去说也不济事——皇上不杀他就是他的造化!”靳辅冷笑道:“你们不说,我还是要说。有罪的是我,陈潢、封志仁、彭学仁一概无过——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话我说定了!”说罢举手一揖踏雪而去,索额图怅然望着他远去,方转过脸来。此时佟府中门洞开,佟国维带着几个师爷已迎了出来。 索额图和佟国维执手联袂,说笑着直至后堂西花厅。这里与外头冷冷清清的景象迥然不同。佟国维正在宴请他的门客师爷,十几个人都在花厅大筵席前坐着说笑;厅内廊下站着二十多个长随听招呼,几十枝银烛高烧,照得通明彻亮,廊下放的烟火盒子一个接着一个燃,什么泥函沙锅儿、花盆烟火、花筒起火、地老鼠儿,不响、不起,只喷着七彩璀璨的光焰,满院都是浓郁的*味儿,满屋都是兴奋热烈的气氛。众人见佟国维带着索额图进来,忙都起身肃立迎迓。 “都坐,坐嘛!”索额图满脸堆笑,摆着手道,“今个正月十五,我府里就是那么几个朋友,觉得太冷清了些儿。回来这几天一直穷忙,也没顾上来看看国维,可不要见怪哟!你这里倒好,人又多又热闹,还有这么一桌子好菜,就是御膳,也不过如此吧!” 佟国维四十多岁,紫棠色脸,络腮胡子剃得溜净儿,两只眼睛黑如点漆,不怒亦威。见索额图让得殷勤,众人方斜签着身子坐下。佟国维替索额图倒了门杯,把粗黑油亮的辫子轻轻甩到脑后,方撩袍端端正正坐下,说道:“方才靳辅来过了,我很替他难过,辛苦这些年落了这个下场,还要替旁人操心。前日吏部提奏,要他去贵州任巡抚,索相得便儿跟圣上说说,让他去得了。” “就是这个话。”索额图夹了一口菜慢慢嚼着,沉吟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靳辅未必领这个情。若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要勉强。户部汉尚书还有一个缺,请旨让他补进去,他还不算外行——话说到这儿,我顺便问一下,耿索图兵部尚书做得蛮好的,怎么又换了谢倡义?这些时我不在家,人都被换得差不多,我都不认识了。” 佟国维望着索额图没言语。几个门客见东家和客人冷了场,忙过来劝酒夹菜。佟国维想定了,方说道:“谢倡义在图海和周培公营里呆过,懂军务。耿索图撤差我没说话,是皇上的主意,叫他和家兄国纲都到飞扬古部历练。”索额图替佟国维斟了一杯酒,自己慢慢吃着,说道:“那是不同的。耿索图是兵部尚书,无罪降调,没有这个例嘛。这件事今日在钦安殿我奏了皇上,还是要调回来。我来这里给你们打个招呼,咱们同在机枢,我办了事不告诉你不好。”佟国维这才知道索额图来访的真意,心里冷笑,口中却道:“六部里换了人,索相不要介意。都是言官弹劾了,按圣上意思办的,我不过奉旨办差而已。有些人不换也不行,比如说徐乾学,平日伸着舌头溜沟子舔明珠的屁股,一翻脸就落井下石,是他娘的什么玩艺儿?我就不能叫他再做翰林院的祭酒!” “言官只知道沽名钓誉,他们懂个屁!”索额图心里上了火,脸上却仍在笑,“查慎行一个狂放书生,不就是国丧间唱了两句长生殿么?下到狱里折腾得死去活来,也不怕后世说我们不珍惜人才!这事我奏明了圣上,圣上叫放人。我送他盘缠,到南京养起来,国家升平时,包容几个呆书生怕什么?” 佟国维不动声色地听着,良久,突然噗嗤一笑,说道:“索相似是憋了一肚皮火,到我这里发泄来了。不说这些了。今夜不能听曲子,您刚从尼布楚回来,大伙都想知道和议谈得怎样,若不妨事,您就说说如何?”索额图也觉自己失态,当着众人发这些牢骚颇失相臣身份,也笑道:“就是,我今天不知怎么了,尽说这些不高兴的话!来来来,大家饮酒,过咱们的元宵节!”众清客听这二位宰辅意见相左,含骨头带刺地你一言我一语,早都捏着一把冷汗,巴不得有这一声儿,忙都起身把盏,从中插科打诨,一时气氛方缓和了。 “罗刹国进场议和,是带着*的。”索额图三杯酒下肚,脸上泛起红光,尼布楚一行,是他一生办得最得意的差使,因此说得嘴响,正要细说,忽见养心殿内侍何柱儿进来,便问道:“你来做什么?”索额图现兼着内务府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何柱儿见是他,忙敛容收笑,打了千儿回道:“原来索中堂也在这,省了奴才再往玉皇庙街跑。主子传话,叫中堂和佟相这会子就递牌子进去呢!” 派人分头传叫大臣们,康熙便启驾翊坤宫,精奇嬷嬷韩刘氏见是康熙进来,忙挑灯在前引路,高声道:“贵主儿,万岁爷来了!” 阿秀正在灯下逗着儿子胤祥嬉笑。自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满五岁的胤祥便被内务府抱走,进毓庆宫跟着皇太子听汤斌讲学,除朔望之日,母子不得会面。今年正月康熙不知怎的发了善心,命各皇子停书半月与母亲团聚,这在宫中已是浩荡皇恩了。自从邯郸与陈潢琴断音绝,对男女情爱,阿秀看得极淡,一心一意只想着能厮守着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能回家乡看看。明珠的事出来后,宫里人言纷纷,惠妃纳兰氏自然被扫了脸,待阿秀亲热了许多。她看过阿秀刚出去,康熙后脚就到了。阿秀听韩刘氏报说,忙扯了胤祥出来,跪在殿门口,轻声说道:“奴婢章佳氏叩见主子!” “起来吧!”康熙笑着抚摸胤祥的小辫儿,一边说一边就进了殿内,“几个月没翻你的牌子,一则你身子不好,二则朕也实在太忙——朕今晚还要见大臣,这会儿是空儿,特来瞧瞧。这回不比康熙二十三年,真的要和葛尔丹决战一场,朕不食言,要御驾亲征乌兰布通!可趁了你的心愿了!” 阿秀捧着茶奉上来,听见这话,手一抖,热茶溅了一桌子,目光霍地一跳,颤声问道:“真的?” “当然真的!”康熙笑吟吟坐了,将孩子揽在怀中,“卓索图王有办法,到底把这条大鱼引上了钩,葛尔丹这个贪利小人难逃此劫!”阿秀兴奋得心头乱跳,泪水在眼中打个圈儿还是淌了出来,忙拭泪笑道:“乌兰布通离古北口只有几百里,这么大的事,奴婢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康熙大笑道:“别说是你,除了局中人佟国维,北京没人知道!叫那些京官们晓得,又轰得满天下不安了。” “奴婢要从驾!”阿秀毫不迟疑地说道,“当初万岁答应过的!” “那不成。”康熙笑着说道,“军中带个女人,像什么话?又是刀枪又是火炮,还得骑马,你怎么行?”阿秀怔了一下,忙道:“万岁大约不知道,我能马上舞刀,去年木兰围猎,您都亲眼见过的。” 康熙见她上了拗性,起身扳着她的肩头,说道:“打仗不是围猎,儿戏不得,懂吗?”阿秀把身子一扭,双手掩面哭道:“君无戏言,这不是你当初说过的?我的父王、哥哥,我的姐妹,我的一家……好惨呐,要不为了他们能雪耻,我来这中原颠沛流离受尽磨难为的什么?万岁……你……你好歹替我想想……”康熙听她这样说,陡地想起人们传言阿秀和陈潢的事,不由变了颜色,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几次欲言又止,良久才说道:“看来你仍旧是放不下……你的家乡草原!入宫以来朕是何等待你,哪个嫔妃这么快就当了贵妃的?……好,既是这样说,朕就带着你,你好自为之!”说罢一径起身去了。 康熙怀了一腔心事匆匆回到养心殿。阿秀恋家报仇,这是情理中的事,他并不生气。可气的是,郭络罗氏和几个内监都说阿秀入宫后还向外臣打听过陈潢,可见无论域中域外,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圣人之言半点不假。 “万岁,奴才高士奇接驾!” 康熙一怔之下,才见已到养心殿垂花门外。高士奇接旨刚刚进宫,是在这里碰上的。康熙没好气地说道:“进来吧。”便自进院。满院雪亮的灯光下,索额图、佟国维、张廷玉、飞扬古和李光地已挨次跪在丹墀之下,见康熙带着高士奇进来,各自向康熙叩了头,默默起身鱼贯进内。康熙收摄了心神,要过热*饮了一杯,偏过头问李光地: “李光地,如今是你管着户部,到底黄河以北诸省有多少存粮?” “回主上的话,”李光地忙道,“臣在文渊阁行走,因原来管过户部,只是兼办户部差事。粮食的事并不十分清楚,大约存有一千五百万石,散存直隶、山东、山陕各省。” 李光地是个十分机敏的人,见飞扬古今夜来见,料是康熙要在西部用兵。这件事大半朝臣不赞同,他也不愿国家在承平之日轻动干戈,便有意装糊涂儿。但一千五百万石也不是个小数儿了,放在前十年简直不可思议,康熙心里踏实了许多,笑道:“你是理学名臣,也不肯和朕推诚相见?朕心里有个盘算;恐怕你打了埋伏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李光地腾地红了脸,说道,“臣焉敢欺饰?” 康熙盯着众人,良久,突兀说道:“朕看有一千多万石粮也就差不多够用。想当年平吴三桂,京中只有七百万石粮,江南的粮还指望不上,照样把事办了。朕答应过于成龙,军粮筹足,要订下制度永不加赋,看来时机到了。” “永不加赋!”四个字像一声巨雷,震撼了所有的大臣,自开天辟地,没有哪个朝廷敢于如此宣布!高士奇进前一步,朗声说道:“此诚万世罕有之善政!只是要详虑周全,一旦兴兵,粮秣不继,无转圜余地怎么办?” “正是要亲征葛尔丹,朕才出此决心!”康熙沉静地说道,“前几年赋敛过重,老百姓叫苦,官吏也叫苦。如今一宣布兴军打仗,恐怕有不轨之徒借机煽惑民心,这一道圣旨就是绝大的定心丸,你明白么?” “主上还要兴军?”李光地扑通一声跪下,“撤‘三藩’兴兵是不得已,平台湾兴军已弄得财源竭蹶,如今中原一片太平景象,百姓安居乐业,不知何故又要兴军?” “为中华天朝一统天下兴军!”康熙冷冷说道,“朕为天下共主,不能以中原大治,就不顾西域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听说你对着国维卜了一卦,说朕这次出师不利,可是有的?” 李光地叩了头答道:“臣正是要国维将这话转奏圣上!臣那日卜得‘师’卦,是凶兆!明知不利,臣子怎敢不言?” “李光地之言可谓偏颇!”高士奇插口说道,“‘师’卦固然内中有凶,但总纲就说‘贞丈人吉,无咎’!我皇上睿智天聪,亲临前敌,正应‘丈人’统帅,正是大吉大利吉卦!” 康熙被李光地一番话说得脸色难看,经高士奇一番辟解,讲得精当,脸上又回过颜色来,冷笑道:“想不到你李光地只看目不看纲!你还得读几年书才成呢!实话对你们讲,朕为民兴兵,原本就不在乎什么吉凶!这才是‘易’经大理所在。如有什么不吉、大凶,天也只会降到葛尔丹身上!你李光地是怎么了,连这也不懂?” “臣不懂易经。”飞扬古听了半日,缓缓说道,“臣只知道皇上苦心经营多年张网捕鸟,良机不可错过!皇上永不加赋臣也心悦诚服,一千五百万石粮,因还要拿出四百万石京师支用,七百万石赈济甘陕从蒙古逃进来的难民,其实只有四百万石可供军用,原来是差得很远的。但据臣所知洛阳、陕州库中有二百万石粮,井径藩库存粮一百四十万石,还有于成龙今年征粮五百一十万石沿漕运北上,都未计入户部存粮中,这个仗好打,这就是吉利。” 康熙听着心中不由暗笑,这个飞扬古真不含糊,但他却不知自己亲自在延安等处设的四个厅,暗存了四百万石粮,见李光地尴尬,此时也不便说,遂起身打了个呵欠道:“无论主战不主战朕都不罪,天不早了,你们跪安。张廷玉和高士奇与索额图商议一下,哪些人留京,哪些人从驾,叫礼部预备,二月二日,朕在五凤楼阅兵,御驾亲征!”(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回 率王师康熙辞帝京 迎叛军扎贡 五天之后,御驾亲征葛尔丹的出兵仪式在午门外五凤楼前举行。前三天里头,按照礼部制定的程序,康熙祭告了天坛、太庙和太岁神,又至太皇太后灵前洒泪默祷,恳乞佑护,斋戒熏沐如仪,一切预备停当,飞扬古从古北口调回三万铁骑军接受康熙检阅。 正月二十日午时,悬在午门的钟鼓悠然而起,与此同时,正阳门东西的钟楼鼓楼也遥相呼应。是时北京大雪纷飞,漫天琼玉纷纷坠落,午门外空旷的广场上东、西、南三面黑鸦鸦站着三个大方队,铁铸般一动不动。留守在京的上书房大臣有张廷玉和佟国维带着在京王公、贝勒、贝子和六部九卿、外官来京引见的官员三百余人在右掖门前簇拥着皇太子胤礽专候恭送皇帝。几十万京师黎民前一日便接到大赦天下和永不加赋两道明发恩诏,虽然天冷大雪,也都很有兴致,都簇拥到正阳门外新设的绸帷外瞧热闹儿,家家户户设香案,摆着酒肉,算是壶浆箪食欢送王师。 须臾,便听到天崩地裂似的两声大炮自五凤楼响起,正阳门、天安门、地安门和午门的中门卸了大栓,呀呀开启,左掖门前的畅音阁供奉击磐鸣乐,笙、篁、笛、箫、云锣之声大起。飞扬古眼见一队队举着龙旗宝幡的内侍不断头地从午门涌流而出,提足了精神凝神细看,直待二十一队羽林军出完,方见索额图、高士奇带着四十余名侍卫戎装佩剑,骑着御马出了午门。飞扬古睨视一眼身后挺立的佟国纲和年羹尧两个将军,微一颔首,将康熙赐的宝剑平举在胸。立时,身后数百只角螺仰起向天齐声高鸣。几乎同时,左掖门下的乐队奏变徵之声,数百人齐唱《佑平章》: 壮军容,威四方。凛戈矛,森甲仗。剖文犀,七属烂如银;带鲛函,璀璨难名状。这的是,金城保障!湛卢紫电,承影含光,毫曹似水,素质如霜,更有熊虎勇贲,龙城飞将,气盖贯斗牛,刁斗传千帐。九合既成,二弓交,清吹三唱,踊跃军心壮! 歌声中,皇太子领衔伏地,率百官三跪九叩扬尘舞拜,山呼万岁,三万军士眼见年羹尧手中杏黄令旗一挥,大呼一声: “皇帝万岁,万万岁!” 康熙头顶金盔,豹尾饰甲,宽大的披肩下穿一身明黄江绸面肷袍,腰束金镶红蓝宝石线纽带。墨漆般的八字眉下星目闪烁,雪地里显得十分精神。他手按宝剑,脸庞通红,环顾四周,真有点不胜感慨。在这个地方阅兵已是第二次了,前一次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南方吴三桂“三藩”造反,北方察哈尔王子叛变,京师又有杨起隆和吴应熊内外策应作乱,图海和周培公调集京师全部守军,也不过五千余人,哪里及得今日这样严整的军容、士饱马腾跃跃欲试的气势!在震耳欲聋的嵩呼声中,康熙*地举手向三军致意,立时,午门前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大雪落地沙沙作响。 “将士们!”康熙大声叫道。 “万岁!”回声好似山呼海啸。 “葛尔丹贼子野心勃勃,十余年来屡与罗刹勾结,东侵中原,兼并蒙古,屠我城池,杀我人民,坏我华夏一统,扰我百姓生业,是可忍、孰不可忍!”康熙亢声说道,字字落地有声,“朕今亲统三军,率满汉铁骑三十万讨此国贼,不灭丑虏,誓不还朝!”说罢,从箭囊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啪”地一声撅断了,“有临阵怯敌,不遵号令者,犹如此箭!” 话虽简短,却十分有力,颤颤地带着金石之音,数万军士都是训练有素的,见皇帝如此说,“唿”地单膝跪地,大声复诵道: “不灭丑虏,誓不还朝!” “升旗!” 飞扬古催动战马向前几步,仗剑大喝一声。设在校军场中央的大纛上一面明黄龙旗冉冉而起,在北风中猎猎响着直上杆顶。户部从锐健营调来的一千二百名军士抬着酒坛至各军前一碗碗斟了递到出征军士手中。张廷玉和佟国维见皇太子要给康熙斟酒,忙将一坛酒亲自抬着跟过来,斟满了跪下捧给皇太子。胤礽也跪了,将酒高高擎过头顶,说道:“阿玛,儿臣敬请满饮此杯,愿阿玛此去旗开得胜!儿臣谨守皇命,督催粮饷,静待皇上好音!” “好,这酒朕用了。”康熙见胤礽眼睛红红的,也不由动情,“你在家不要忘了读书,凡事要多和两个大臣商议,有委决不下的大事,飞马报朕,由朕做主。各皇子都是你的手足,不可轻易责罚,可记着了?”见胤礽一一伏首答应,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明珠今日没来,他是有罪的人,不得参与大典,你传旨给他,叫他随军出征!” 几个大臣都在侧旁,索额图听了便看佟国维,佟国维恰也将目光扫过来,只一对,立时都闪开去。高士奇先是诧异,旋即明白,是怕明珠乘康熙不在,与佟国维勾手危害太子,便知明珠此去凶多吉少,不由提起了心,猛地想到自己,至今也没有想出个安全退身的好办法,竟自打了个寒噤。康熙一大觥茅台下肚,更显得精神焕发,神采照人,将大杯一掷,大喝一声: “三军出城!” 军士们见康熙如此,齐举碗将酒一饮而尽,一片山响掷碎了碗,列队从驾向天安门进发,鼓乐号角越发响得地动山摇一般。 葛尔丹是康熙二十八年秋统帅十万准葛尔部抵临乌兰布通的。这次东来漠南蒙古,预先和青藏的*喇嘛桑结仁错磋商好了,由藏兵维持后路,临行前又会晤了罗刹国的格里高里耶夫大佐,一到乌兰布通,即刻从黑龙*刹军中调借火枪三千以资装备,卓索图发来的密函一再保证,只要“伟大的葛尔丹”一到漠南,所有科尔沁草原上的牛羊都是大军的饷源,所有科尔沁的蒙古骠骑都是大汗忠勇的部属……四面八方都是好消息。葛尔丹真有点踌躇满志。他带的二万铁骑都是跟着他平定准葛尔四部、踏平喀尔喀蒙古三部、连战多年锐气方刚的雄师,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只要在乌兰布通站稳了根,东西蒙古和漠北蒙古很快就能联成一体。关内的康熙江山,不数年间,都将一块块被宰割过来。想到当初成吉思汗广袤无际的大帝国,葛尔丹浑身血脉贲张,激动得心房卜卜直跳。 但一到乌兰布通,他便发觉事情远不似想象那般如意。随格里高里耶夫去黑龙江取运军械的人,一去三个月杳无音信。这就是不吉之兆。卓索图恰恰在这时得了病,只派了自己王府的管家扎贡来军中照应,随带了二百只羸弱瘦瘠的老羯子前来犒军,还有一千匹绫罗,倒是五光十色,不知在库中存了多少年,手一捻便破。葛尔丹远离本土,粮道遥远,指望的就是卓索图的接济,见此情景如何叫他不光火?军帐扎定,他气得一夜没好睡,第二日天色刚亮,便命升帐议事。蒙古人情性剽悍勇猛,讲究信义,爽直大方,但于礼仪一道,却没有中原人那多的繁文缛节。各营将官到大营参见了葛尔丹,便纷纷破口大骂科尔沁王: “老家伙不是东西,自己不能来,连子弟也不派一个,这是蒙古人待客的规矩?” “这管家就看着不地道,贼眉鼠眼的,我一见就恶心!” “几万匹马,一万只骆驼,没有吃的,怎么过冬?” “这老杂种……” 葛尔丹紫涨了脸,静静地听着,半晌方摆手止住了众人,问道:“小珍和穆萨尔怎么没来?”话音刚落,小珍的贴身仆从老胡抱着一把马头琴出来,身子一躬答道:“公主和金刀驸马说了,大汗这边有事,叫老奴答应着。”葛尔丹听了点点头,他对自己拗性的女儿也没办法。这次出兵漠南,钟小珍原本宁死不肯来的,但小穆萨尔所率的三千军队是他部下最善战的军队,几次出兵放马,九死一生中都是穆萨尔这个女婿出死力相救才得逃生。好说歹说,许了小穆萨尔只管策应本军,救护主帅,不与清军正面交锋,又答应不带福晋同来,小珍才应允同丈夫跟了来,却是“听调不听宣”,葛尔丹也拿他们没办法。葛尔丹沉吟良久,吩咐道:“你们不要嚷了,叫那个扎贡进来,我有话问!” 扎贡进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蒙古汉子,红得有点发紫的脸上长着一双诡谲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向葛尔丹双手摊开一躬到地,问道:“尊贵的大汗,我的主人,祝您吉祥!叫我来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全力去做!” “你虽然生着一副如簧之舌,说的像草原上云雀的歌声一样动听,”葛尔丹强按一肚子火气,冷冰冰说道,“我葛尔丹也曾经历沧海,不是可欺之人——我不是你的主人,也无吉祥可言,你的主人是卓索图,他此刻围炉拥姬,美酒肥羊,才真的是‘吉祥’呢!” 扎贡抬起头来,挤着眼一笑,说道:“佛天菩萨,您知道,我的主人有病。他是真心诚意地欢迎大汗哪!我代主人献的哈达只有敬天敬佛时才用,送来的礼品,足能换五百个奴隶,而且以后还要源源不断再来接济,这是蒙古最高的待客之道呀!” “你知道我送卓索图多少东西吗?”葛尔丹再有耐性也忍不住了,低沉沙哑地吼道,“三次共送——仅黄金就是十四万两!十四万两黄金就买这二百只老得掉牙的羯子羊,还有这点风一吹就变成灰的绸缎?你——”他气得咳嗽一声,下头的话竟没说出来。“这又不是买卖,大汗这样尊贵的人主当然是不做买卖的,是吧?”扎贡十分刁蛮无赖,一点不动气,嘻嘻笑着从容应对,“如果大汗不相信我,我愿带大汗一同到科尔沁去见我们王爷。” 葛尔丹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他也风闻科尔沁和朝廷有密使往来,原想一到就摆鸿门宴,将卓索图软禁起来,号令漠南蒙古,如今看来不但此计不成,自己亲赴科尔沁也是大有凶险。想想此刻还不能翻脸,正思忖间,外头有人进来禀道:“大汗,那个格里高里耶夫先生回来了!”葛尔丹精神一振,忙道:“快请进来!”一边似笑不笑地对扎贡说:“你就在这里,等会儿我还有话要问!” “小的悉听吩咐!”扎贡一脸的不在乎,笑着答应一声退到帐边垂手而立。 格里高里耶夫一脸沮丧之色,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进来,生硬地向葛尔丹鞠了一躬,说道:“大汗,很遗憾我没能带好消息给您。鉴于我国国内的形势和刚刚与大清帝国缔结的尼布楚条约,戈罗文全权大臣命我代表至高无上的沙皇致意大汗,火枪和弹药目前均不便向大汗提供——我本人和大汗的心情一样,我谨代表我本人向您,我尊贵的朋友和主人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歉意……”葛尔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睁大了眼睛,茫然注视着帐外肃杀的秋色、枯黄而稀落的牧草,良久,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叛卖,又是叛卖!哈哈哈哈……我在数日之内,受到这样大的两个叛卖,也算人生一大奇遇!哈哈哈哈……” “我说过,我本人向您致歉。”格里高里耶夫进前一步,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伟大的沙皇彼得,目前正集中全力解决俄罗斯西部和南部边境的政治问题,抽不出更多的兵力来解决黑龙江流域的边境争端。值得庆幸的是索额图大臣并不了解这一内情,否则连尼布楚的谈判他们也不会让步。以您的睿智当然理解,我国有我国的困难,不能过多地干预贵国的内政——为表示我本人的同情,我仅以我个人的名义赠送大汗鸟铳十枝和相应的弹药——完成这一使命之后,我将怀着遗憾和希望奉召回国了……”说罢,将下颏一摆,早有两名罗刹兵抬着个大箱子进来,放在地下。格里高里耶夫轻松地吁了一口气,耸耸肩,举起手杖说声:“再会——祝你万事如意”,竟自扬长而去。葛尔丹气得浑身发抖,“呸”地朝格里高里耶夫背影啐了一口,骂道:“流氓,娼妓!”恰在此刻,一个蒙古兵按着腰刀匆匆进来,双手呈给葛尔丹一封信。葛尔丹见上头封印是科尔沁王的,红着眼撕开了信封,看时,只见上头写道: 科尔沁王谨致准葛尔部汗葛尔丹:君万里远道而来,不能亲临奠酒相迎,甚憾。仆虽病,不至无礼至此,惟知殿下昔年弑父杀兄,心胆为之一寒。仆与殿下情同手足,不忍再操干戈,使殿下重增千古骂名,是以规避三舍。殿下罪仆,仆亦难辞,惟不可迁怒于我科尔沁草原臣民牛羊。否则兵戈之事不可免矣。卓索图病中谨识再拜。 葛尔丹此刻真是七魄无主三尸爆炸,三把两把将信撕掉,狞笑一声道:“扎贡,你往前来一点,我有话问你。” “我耳朵很好使,”扎贡仍不改嬉笑颜色,“大汗有话只管说就是。” “你在科尔沁王府多少年了?”葛尔丹咬着牙关笑问,“我看你办事很干练的。” “我么?”扎贡搔搔耳根,答道,“我原是草原上卖唱的,母亲病的那年,女儿卖给王府做了奴隶。这次大汗来,王爷放出了我的女儿,送了她一百头羊,又提升我做管家,来您这听招呼,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原来如此,扎贡竟是临时拉来充管家,专门哄弄自己的!葛尔丹被激得怒火千丈,“噌”地拔出剑来,格格阴笑着走下来,见扎贡一脸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举起寒森森的剑,又放下了,拍拍他的肩头,说道:“怜你是条汉子,为了女儿的自由,敢豁出来到我这虎口里拔牙,我饶你不死——回去吧!告诉卓索图这只恶狼,他得兑现诺言,不然,我的兵没有吃的,当然要打他草原的主意,杀和抢都是免不了的。我既然东来,就不能空手西去!哼,谅你漠北蒙古有多大能为,比得了喀尔喀三部蒙古么?” 扎贡没想到葛尔丹有这样仗义之心,一向嬉笑满不在乎的神情一扫而尽,变得庄重自恃,身子一昂向前一步说道:“我已答应了我们王爷死于此处,我们科尔沁人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言而无信?我死了!”说着,从腰中拔出雪亮的匕首,对着自己心窝猛地扎进去。血,立时汩汩淌出,身躯一晃,像一株被砍倒的树,流着汁液,颓然倒地。 葛尔丹没想到他如此有血性,怔怔地站着呆了,头嗡嗡作响,也不知想些什么。蒙古人素重勇士,周围的将领看着扎贡的尸体默默致哀,良久,才叫人把他抬了出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又目睹扎贡的流血,葛尔丹变得冷静了些,他拍了拍有些发晕的头,立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失去了罗刹国和卓索图这两大奥援,这支两万多人的军队就成了孤军,除了一万头骆驼带的粮食勉强可支半年,后继粮源半点指望不上,这真是件可怕的事!帐外的秋风吹得枯草沙沙作响,牛皮帐被鼓进来的凉风掀动着,发出不安的*声,葛尔丹打个寒战,裹了裹披风,打起精神命道: “全军立刻进拔景峰,依山傍水结寨,在黄岗山、林西一带驻扎,防着卓索图抄我后路,沿西拉木伦河布防,随时探听古北口清军动态,看康熙有什么动静!”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赶紧派人与青海的桑结仁错联络,叫他务必筹十万石粮,明春运到,最好能派些藏兵在昭莫多接应一下。只要我军退路不断,总归能拿下这个乌兰布通——站稳脚跟就是成功!” 他的这一措置确是此刻最好的方案。数万准葛尔剽悍的蒙古骑兵,立时缩成了拳头,盘踞在克什克腾旗境内的乌兰布通峰、景峰和黄岗山,东有热水塘作天然屏障,南有西拉木伦河为天险。卓索图从得意中清醒过来时,早已形成对峙势态,漠北蒙古诸王虽有合兵进击葛尔丹之心,奈严冬将至不能派军远行。卓索图以一部之力,和葛尔丹怎能匹敌?小仗打了无数次,没有讨得便宜,反丢失了不少牛羊。(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回 兴天兵激战布通河 念圣恩献计 康熙的行营于三月中旬抵达隆化。当夜就接到军报,葛尔丹军队共计两万七千余人,全部集中在西拉木伦河流域,连营结寨,十分坚固。行营总帐中炭火熊熊燃烧,数十支胳膊粗的蜡烛照得帐内帐外一片通明。索额图、飞扬古、高士奇、佟国纲几个人仗剑而立,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在看木图的康熙。军帐中只有阿秀是个女的,捧着参汤侍候在康熙身后。 “飞扬古,你在巴林屯了多少兵?”良久,方听康熙问道,“这个地方乃是敌方正面冲要,万一有失,就要危及大本营,不可掉以轻心!” “奴才怎敢玩忽军情!”飞扬古躬身答道,“巴林原来驻军已有一万五千,自奴才进京面禀军情,已增至两万七千。葛尔丹即便集中全军来攻,我军也是稳如泰山。”“我军有十四万人,用于前敌正面仅两万七千,太少了!”康熙摇了摇头道,“从索额图右翼军中再抽两万,补入巴林,统归飞扬古节制!” 索额图这次进兵只是掩护大营,与卓索图部联络,阻击葛尔丹侧翼。以上书房首席大臣身份办这个差使,他已觉得很是委屈了,听康熙这样说,心里越发不快,遂进前一步笑道:“奴才老了。自平耿精忠就没再打仗,这次只打策应,奴才心里不是味儿。求主上恩准奴才,给主子再立一功!”康熙睨视了索额图一眼。自南巡以来,他便隐隐觉得这个当年曾为自己亲夺帝位出过大力的人有了二心,只因无把柄,又碍着皇太子的情分没有动他;在这个时候,怎能轻易将军权交付给他?思索半晌方道:“你自愿请缨是好的,但这次用兵,前敌统帅是飞扬古,你不能和他争。既如此,这两万人还由你带着亲赴巴林。你和国纲都听飞扬古调遣!” “喳!”索额图和佟国纲齐声答道。飞扬古没有想到临阵之前自己身边多出这样两个人物,一个是现任上书房大臣,一个是上书房大臣的亲哥哥,而且索额图与佟国维中间似乎还有明珠一案搅着。自古将军带兵,最怕的就是皇帝派监军干预。康熙的安排虽说二人受他统辖,但二人身份如此显赫,自己一个微末外员何以处其间呢?他嗫嚅了一下,无声叹了口气,说道:“那只好委屈索相了。” “就这样定了。”康熙一心用在军事势态上,没有细想这些瓜葛,眼看着木图说道:“光看地形图,朕心里到底不踏实,明日五更,朕同你们一道去乌兰布通河观看敌情。” 飞扬古听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康熙亲临第一线,对鼓舞士气大有益处;圣驾亲临,自己方才的担心也是多余。但两军矢石交锋,白刃相见,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如何向朝野臣民交待?想着,朗声奏道:“我军数倍于敌,训练多年,而且是以逸待劳。葛尔丹撮尔跳梁小丑,万里奔袭东下,胜负之数不卜可知——万岁安坐大营,奴才若不能一举荡平此贼,请万岁诛了奴才全家!”“不是一举荡平!”康熙的目光炯炯有神,“是要斩草除根!为诱敌东来,朕费了多少心思,万一有失,朕也无颜见江东父老!飞扬古所奏免议,你们跪安,明晨到此集齐上路!” 众人退下了。大帐中变得沉寂下来,炭炉上铜锅中的*煮得泛了白沫。康熙觉得有些热,便命小秀替他除掉了龙褂,只散穿一件绛紫长袍跷腿坐着,看着阿秀说道:“阿秀,朕还是那年北巡,在这里第一次见你,还记得么?” “是。”阿秀的脸腾地羞得通红,“那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不过是冬天……” 康熙见她满面娇羞,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摩挲着她满头秀发,说道:“好香啊!朕原就闻着你满身异香,进了宫倒闻不到了,怎么一出来,就又闻到了呢?”阿秀抬起脸,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盯着康熙,轻声说道:“宫中嫔妃多,到处都是脂粉香,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康熙捧起阿秀的脸,吻了一下她温热的嘴唇,笑道:“蒙古女子,有你这份汉学才情的实在少见,动辄就引出典章来了!” “蒙古人中精于汉学的多着呢!”阿秀偎在康熙的怀中仿佛醉了似的,眯缝着眼睛道,“葛尔丹的女儿钟小珍,才情就比我强得多。别看她父亲是豺狼,小珍却是深明大义的好人,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她什么?”康熙忽然想起,怀中这个女人还不能忘情于另一个男人,脸上不禁勃然变色,“是羡慕她自己选了意中人么?” 阿秀吓了一跳,轻轻挣脱康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主子!我们蒙古人从不打诳语,主子疑我,我早就觉出来了!不过一死罢了,有什么怕的?早年逃出北京,举目无亲,蒙陈潢相助,当时我曾想嫁给他,可他……并不爱我。我懂得从一而终的道理,随了主子,又待我百般的好,岂敢萌生非礼之想?”她明亮的眸子满含幽怨,盯着康熙道,“但陈潢久困在狱,我以为主子处置不当,您是天子,有包容四海的心胸,为什么就不能容一个只知道治水的呆书生?”说罢,长长的睫毛倒垂下来,流下两行热泪来。 康熙先是一阵莫名的震惊,一个妃子竟敢这样和自己讲话,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但阿秀最后一句话也深深打动了他,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却嫉妒一个书生,传之天下后世,成什么话?他尴尬万分地怔了半晌,叹息一声道:“你的话有对的有不对的。囚禁的不光是陈潢,还有两个嘛。靳辅的案子连着明珠,都在勘谳之中。如今新进来的佟国维,朕看也有替明珠翻案的意思。明珠在位年久,朝中党羽极多,一个不慎,就会有变!所以朕这次亲征,把索额图和明珠都带了出来……阿秀,这不是你们女人该管的事,你就不要再说了吧。” 晓行夜宿整两日,康熙的御营抵达乌兰布通前线。当晚康熙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便骑了御马到乌兰布通河查看敌营。沿河从巴林移驻过来的八旗兵、绿营、汉军旗营将士,见宝扇龙幡遮天蔽日,都知是御驾到了,三十里连营,立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康熙催马到了河沿,一手按着冰冷的剑柄,一手举着望远镜静静地望着对岸,但见对岸依山傍水密密麻麻寨栅林立,鹿砦壕沟满布阵前,果然布置得铜墙铁壁也似。皱眉看了半日,康熙放下望远镜,回顾身后众人笑道:“葛尔丹不愧名将,用兵布阵不含糊。可惜走了邪道不得天助!——飞扬古,我军的红衣大炮都拉上来安置了么?” “回万岁的话!”飞扬古在马上欠身答道,“共是四十三门红衣大炮,射程都在七里以上,他这些土垒的营寨何足道哉,顷刻之间叫他灰飞烟灭!” 康熙点点头,方欲说话,便听对岸中军大寨三声炮响,撼得大地都微微颤抖,素伦等几十名侍卫“哗”地簇拥过来,将康熙紧紧护在中间。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哪里就会打过来了?朕看像是葛尔丹要出来说话!” 出来的果然是葛尔丹,听见对岸清军鼓噪呐喊声,料是康熙亲临阵前,便带了几十名亲兵护卫拨风似的打马来到河的北岸,遥见对岸一群文官武将将一个气度轩昂的中年人护在中央,知道必是康熙,便在马上将胳膊横于胸前,身子一躬,朗声说道: “臣博硕克图汗葛尔丹觐见博格达汗天颜陛下!” 此时正当枯水季节,二人相距不过七八丈远。清澈的乌兰布通河水最深处也不过四尺有余,河底的鹅卵石都看得清楚。康熙接敌如此之近,众人都把心悬得老高。却听康熙冷冷说道:“你也是汗,朕也是汗,谈何‘觐见’,何必客气呢?再说准葛尔在西疆,离此万里,你带兵到科尔沁王的地域来做什么?朕倒要领教!” “您是天子大汗,我是部落小汗。”葛尔丹被康熙不软不硬的话噎得一怔,咽了口唾沫奸笑一声道,“我前年曾请商南多尔济喇嘛转致大汗,葛尔丹从未自外于中华皇帝。我部落臣民向来都尊重大皇帝法统,并不敢妄行!” “不敢妄行?”康熙突然仰天大笑,“……真乃是天下奇闻!尔既称臣,不经奏请兼并准葛尔四部,吞并喀尔喀三部,称兵数万蹂躏山陕及东蒙古诸部,还说是‘不敢妄行’!自古以来奸臣不计其数,哪一个及得上你这样的肆意妄为?” “大汗!”葛尔丹收起了笑脸,打断康熙的话头说道,“旧事何必重提呢?土谢图汗联络漠北蒙古诸王,屡次侵扰我准葛尔,抢掠我部军火,还杀掉了我的一个侄子,是我准葛尔不共戴天的仇敌!你为什么向着土谢图汗,偏袒一方?君既不君,臣自然也可不臣!” 康熙阴冷地一笑:“这就是你称兵犯上的借口了?说朕偏袒土谢图汗,你有何凭据?”葛尔丹用手指着康熙身后的阿秀厉声说道:“那个女的,就是土谢图汗公主宝日龙梅!这就是活凭据!” “贼子!”阿秀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瞪眼骂道,“你这草原上的恶狼,猫头鹰!你还我的父亲,还我的部落……”她的声音沙哑又凄厉,听得众人无不凛然起栗。葛尔丹将手一摆,随行的二十多名亲兵拈箭搭弓便射过来,早有素伦带着侍卫挥刀上前,舞得银球儿似的,断箭残羽纷纷飞扬,哪里伤得着康熙一根毫毛?康熙登时勃然大怒,挥鞭指着葛尔丹道:“哪个将军先替朕出阵?” “奴才愿往!”言犹未毕,康熙身后的侍卫中忽有一人闪身出来答道。 康熙瞧时,原来竟是北巡途中打猎,被猛虎吓得坐倒了的侍卫张玉祥。他一脸恳求的神色望着自己,康熙便点了点头。张玉祥眼眶红红的,谢了恩,“刷”地撕开了身上的袍子,雪白的身子上用青靛刺文,却非龙非虎、非花非云,一色不断头的都是个“耻”字!张玉祥赤着膊,大吼一声,跃马跳入河中一蹿一跃奔向对岸,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拼劲,把两岸的人都看得一怔。康熙便忙吩咐武丹:“放箭掩护!再过去些人,打掉这王八蛋的傲气!”话音刚落,护卫中军的戈什哈四十多人也都将上身脱得赤条条地冲了过去。葛尔丹一见来者不善,忙命后卫一百多人冲过来厮杀,立时,乌兰布通河两岸鼓声齐鸣,杀声动天,助威呐喊之声响得开锅粥似的。 张玉祥自被康熙拔掉了顶戴花翎,一直被人瞧不起。他隐忍待机,暗自刻苦习武、练胆已有七年。今日一出阵便锐不可当。渡河时肩上腿上已各中一箭,张玉祥忍住疼痛不语,狠命用手拔出来甩进河里,刚一上岸就有一个骑兵挥着刀当胸砍来,张玉祥身子一闪,顺手牵过斜劈一刀,将血淋淋的人头掼过河南岸……身后的四十余骑赤膊大汉一拥而上,和葛尔丹一百余人的卫队杀成一团!康熙眼见众寡悬殊,紧张得一把攥住了飞扬古。飞扬古却笑道:“不妨事,主上这一招虽仓猝了些,却哄得葛尔丹不能分神,我已令左翼的年羹尧带四千人从上游抄过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今天打他一个下马威!” 此刻,对岸的厮杀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狂跳的战马纵横跳跃着,剽悍的蒙古武士和满汉战士挥着雪亮的刀生死相搏,血刃相交间响起一阵阵令人胆寒的碰撞声,有的被砍掉了手脚,有的被削飞了天灵盖,血花缤纷如雨,撒落在春寒料峭的草原上,被砍倒的战马在痛苦地抽搐着。张玉祥杀红了眼睛,脸上身上全是黏稠的鲜血,一边大吼着,一边劈刺砍剁,两岸的军士看得眼都直了。他如此神勇无畏,连葛尔丹部中也有人叫好儿。 突然,葛尔丹军中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号角和一片告急的锣声。中军帐中飞马来报:“博硕克图汗爷,清兵从西路杀过来了!” “有多少人?”葛尔丹看得正在发呆,猛听后方有变大吃一惊,忙问道,“是谁的兵?” “有四五千人,是姓年的清兵,从上游……” 言犹未毕,葛尔丹大叫一声:“根特尔是干什么吃的?大白天就叫他们冲过了河!”遂回头对正在厮杀的近卫们大喝一声,“我的勇士们不要恋战,回营!”这时候乌兰布通河北岸杀声大作,葛尔丹的整个前部大营都慌乱了。年羹尧率四千骑兵冲进葛尔丹的营盘内,见人就杀,见毡房就点火,黑烟滚滚中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血泊……康熙用望远镜看了许久,放下手来,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喟然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叹葛尔丹逆天行事,虽有强兵猛将,奈人心不齐号令不一!”飞扬古却没有这慈悲心肠,回身对中军旗牌官命道:“令佟国纲率军五千,打掉葛尔丹的前军中营,逼他退守景峰,我全军就能在乌兰布通河北岸立定脚跟了!” 康熙没有再理会,下了马,轻轻揉了揉发胀的腿,向刚刚过河归来的张玉祥走去。四十多名勇士活着回来的仅有十三人,因刚用河水清洗了,身上条条伤口还在不断地向外渗血。张玉祥身上星罗棋布尽是箭伤,左臂已经被砍断用白布裹着,右手提着被砍断了的臂膀和半截剑,硬支撑着盯着康熙。康熙走近他,说道:“不负朕一番教训,好样儿的,朕还你一枝三眼花翎!” 张玉祥听完,一阵眩晕,高大的身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当晚,接到战报,乌兰布通河北岸葛尔丹营已全线溃退,龟缩景峰一带。康熙即命隆化大本营移驻巴林,着黑龙江将军和狼瞫部东援卓索图,堵住葛尔丹东犯之路,又命六百里加急传旨甘肃将军张勇率部北进伊克昭,以防葛尔丹西逃。一切安置停当,又命用自己的御车将奄奄一息的张玉祥妥送奉天疗治养伤。 首战告捷,清军营中人人兴高采烈。直隶巡抚派人送来三千头肥猪犒军。飞扬古下令各营不准饮酒,以防葛尔丹偷营。各营寨不时传来猪羊的哀号声。兵士们正在宰猪、杀羊庆贺胜利,只有明珠一人最是冷清凄苦。他是戴罪的散秩大臣,虽然从驾出征,却不准参与机枢,冲锋陷阵又用不着他。跟着他当“护卫”的都是索额图从内务府专门挑选的,见面儿虽谦恭有礼,心里隔着重洋大海似的,连个知心话也没人可说。分到他名下的猪肉,兵士们早煮熟了,散发着浓郁的肉香,明珠却一口也不想吃,吩咐大家:“你们只管吃,我随便走走。”便一步一踱出了帐房,向康熙的御营走去。 这里真是戒备森严,方圆四里地都用明黄幔遮挡了,设东、西、南三座御门,二十一所巡警营布在四周,里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陌生的羽林军,不奉圣旨别说进去,略走近些就会被扣押盘查。明珠张着眼看看,御营中灯烛辉煌,一片寂静,极少有人出入。他叹了口气正待往回踅,却见武丹从里头出来。明珠忙别转了脸不疾不徐地往回踅。 “是明大人么?”武丹见他回避,倒叫住了明珠,“有事儿么?” 明珠略含辛酸地点点头,说道:“武军门,您吉祥……”“什么军门,别扯*蛋了!”武丹笑道,“你要高兴,依旧叫我犟驴子!我们一个锅里搅马勺好几年呢,不会瞧着你不时兴了,就跟着那些马屁精作践你,有事只管说,能帮忙的我自然是要帮的!”明珠当权时素来没把武丹放在眼里,武丹也不买明珠的账,现在听武丹这话,眼泪差点滚落出来。明珠正要说话,早见年羹尧和一群牙将跟着索额图出来,便闭了口。索额图一眼瞧见,便站住了,似笑不笑地说道:“老明,久违了!这早晚时分,到御营有事么?” “我散步至此,碰见老武,闲聊几句。”明珠机警地说道,“久不见皇上,心里着实惦记着,不知皇上圣体安否?”索额图皱了皱眉,突然一笑,说道:“皇上身子骨儿结实着呢!你如今无事身轻,倒令人可羡,用不着操那么多的心。我是奉旨传话的,你如有什么要奏的事,只管找我去说。我们相交多年,不会亏待你的。”说罢竟自去了。 这个话听来一字一句比剜心还要难过。明珠受辱已多,倒不甚在乎,武丹已是气得脸色发白,横着眼看着索额图的背影“呸”地啐了一口,说道:“老明,我知道你想见皇上。只怕这会儿不行。刚议完事,皇上累了一日,怕正搂着婆娘睡觉哩。你想见圣上,得等机会,我自然替你说话。这会儿触了霉头对你更不好,是不是?” “我早就不存复职的心了。”明珠轻轻咳了两声,脸上泛起潮红,拉起武丹那满是老茧的手说道,“兄弟你对我这样,我心里又难过又懊悔,当初我没有好好待承你,不然早放出去当总督了。咳……现在说这话做什么?我知道不能见圣上,但有件要紧事:葛尔丹在西北方的逃路须得派兵把守。万一这里不能全歼,放葛尔丹逃过昭莫多,再想擒捉可就费力了。”说罢不禁黯然,又握了一下武丹的手方踽踽而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回 陈军威猛轰骆驼城 诈投降夜走 明珠这一紧要的军事建议武丹却没来得及向康熙陈奏。第二日凌晨,索额图从飞扬古军中匆匆赶回,以内大臣身份召集侍卫会议,传达夜里康熙的决策,命武丹立赴南京,着于成龙督催漕运北上。武丹临行时只向索额图转达了明珠的话便飞骑而去。康熙军务庞杂,比在京城时更忙十倍,发旨各军收紧包围,逼近景峰黄岗山,未能想及堵截逃路的事。索额图哪里肯替明珠邀功,自然按下了不提,他兼管着提调各路供饷的差事,只日夜督促南京的于成龙、河南的汤仁辉和陕西的葛礼调集水舟陆车,运粮、运肉、运菜供应集结在乌兰布通前线的十四万大军。 半月之间,清兵在飞扬古的指挥下,先后克服林西、热水塘、水城子、上宫地诸城。狼瞫率喀喇沁左旗占领了黄岗山要塞。葛尔丹的两万人马全被压缩在景峰和乌兰布通峰的山峪里。连连丢失天险,葛尔丹心中极度惊慌,但他心里明白,只要一下令退却,在五倍于己的清兵铁壁合围中立时就会溃不成军。幸好这时罗刹国派人来送信,说半月之内将派扎哈罗夫中将带三千哥萨克前来增援,*的藏兵也赶到了科布多,正向乌兰布通日夜行进。这是两剂兴奋剂,葛尔丹觉得胆气豪壮,遂下令在景峰临时造一“驼城”,誓与清兵在此决一死战。 所谓“驼城”,蒙古人灭宋时就曾用过。即是将大队骆驼排成城圈以资守围。骆驼这畜生号称“沙漠之舟”,每遇大风狂飙即坚卧不动,战阵之中利用它的此种特性组成临时驼城,确是再妙不过。葛尔丹一声令下,用来运送辎重的一万三千头骆驼全部集结到了景峰之下,环大营而卧,背上加了箱垛,把毛毡渍了水遮盖得严严实实,三百名火枪手伏卧在骆驼阵后,一万名弓箭手则站在靠后的高坡上严阵以待,远远望去,乌沉沉,黑鸦鸦,恰如一道铁壁似的。 飞扬古和索额图二人骑马在驼阵前巡视一遭,回到巴林大营时已是辰刻。索额图显得很兴奋,一边喝着热牛奶,一边与佟国纲谈笑,又对飞扬古道:“这样的骆阵不足惧,我今日已命人将四十三门红衣大炮全架在了正面,用不了两个时辰就可撕开了他的驼阵,他的全军就会不战自乱!”飞扬古听了却不言声,闭目半仰在椅上仿佛睡着了似的。索额图笑着对佟国纲道,“你瞧瞧咱们大帅,又犯了瞌睡虫儿毛病了!” 佟国纲笑了笑,近前说道:“大帅,今日此战必操胜券,已经算无遗策了,您还在琢磨什么?” “圣上要的是无一漏网,不是必操胜券!”飞扬古霍然开目,神色变得异常严峻,“葛尔丹并非等闲之辈。我看他是用驼阵阻击我军,掩护他的中军向西北逃窜!不然,他最精锐的穆萨尔大营为什么不在正面,却设到了景峰之西?要知道,穆萨尔是专管护卫他的!大炮不能全用在正面,至少要有一半调往西北!” 索额图也沉下了脸,说道:“你也忒是多虑!这一层我也想到了,西北通往科布多的路上不是荒草滩、沼泽地便是沙漠瀚海。他真的逃出去,我们的轻骑兵是做什么的,难道我们的马比他们跑得慢么?大炮本来就少,倘若正面攻不进去,葛尔丹根本就不用逃,这个仗就打成对峙局面了,你怎么向皇上交差?”飞扬古沉吟了一下,说道:“只怨我调度无方,没有早些看出来。这几日工夫,满可以从狼瞫部抽出些兵力扼守西北的。此时我想,最要紧的是不能放虎归山,这里多打些日子也没什么干系。”索额图冷笑道:“你说的是什么话?简直是昏聩!夜长梦多,罗刹国只要知道葛尔丹和我们打成平手,立即就会增援,战火蔓延,说不定会毁了尼布楚新订条约。坏了朝廷大局,这责任你来承担?” 他摆起了上书房辅政的身份,又是骨头又是刺,分量极重。飞扬古深悔当时康熙派索额图来时,没有请旨将全军指挥权交给他。如今倒好,仗打胜了索额图居功,打出毛病儿来索额图无过!思索良久,飞扬古咬着嘴唇道:“中堂,不是我驳您面子,四十三门大炮全用在正面,不妥当。葛尔丹在西域也打过败仗,此人背后有*和罗刹资助,恢复极快,逃出去就是祸害!” “那就调十门炮过去。”索额图也仔细想了,这一场争论毕竟瞒不过康熙,若真的有所疏忽,康熙难容,因道,“有十门炮足够用了。” 飞扬古憋着一肚子气,下令调过十门红衣大炮。直待午时过后,他方与索额图披挂停当,过西拉木伦河,来到阵前。此刻左翼参将年羹尧,右翼佟国纲各率步军一万,骑兵五千,刀出鞘,箭上弦,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出去。飞扬古叫过二人,狞笑着吩咐道:“驼阵先用炮轰,开了缺口,立刻冲进去,将葛尔丹各营分割开。国纲,以你为主,擒住葛尔丹就是首功!若有逃逸,我就顾不了你弟弟是什么上书房大臣了!”说罢,将手中血红的大令旗“哗”地一挥。 三十三门红衣大炮立刻怒吼起来,飞弹挟着浓烟,闪着火光飞向敌阵,一千余名鸟枪手站在阵前向景峰敌阵猛烈射击。几乎与此同时,葛尔丹阵中三百火枪手也向清军发射。他们虽无大炮,但俄罗斯式火枪确比清军精良得多,射程既远,准头又好,且集中火力专打炮手,清兵中炮手早有四十余名饮弹而亡。亏得飞扬古每门炮配备的炮手多,若照编制常例配备,少说也要哑了十门。此刻枪炮之战打得激烈,景峰下,西拉木伦河畔炮声隆隆,震得大地剧烈地撼动着,景峰下几处起火,在北风中噼啪作响,战场上浓烟黄尘直冲云天,杀声鼓声不绝于耳,甚是紧张恐怖。 但葛尔丹的驼阵并没有被攻开。难就难在骆驼是活的,几次正面炸开缺口,骆驼被炸得血肉横飞,立刻就有驭手重行调整补上。直到未时,飞扬古命集中火力猛击西翼,叫鸟枪手集中射击驭手,这才奏效。清军左翼对面终于被撕开三十丈一个大缺口,接着正面也被打开。飞扬古双眼通红,大喝一声:“七尺丈夫建功立业即在此刻,弟兄们,杀呀!”年羹尧和佟国纲,一个白盔银袍,一个银红披风,将马刺轻轻一碰,弹丸般疾驰而出。数万清兵马上马下齐声呼喊着冲杀过去。葛尔丹营中立时号角急鸣,一万余名骑兵潮水般涌出阵前,西拉木伦河岸立刻呈现一场白刃肉搏的血战! 葛尔丹的骑兵虽少,但都是从西域游牧部落精选的蒙古勇士,个个精骑术,善劈刺。清兵训练多年,结阵冲杀、进退有制,杀得难分难解。大炮和鸟枪这时已派不上用场,战场上的人个个血葫芦似的,只用有辫子无辫子做标志。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马刀和马刀相进,火星四射。砍落的人头被人脚、马蹄踢得滚来滚去,汩汩的鲜血汪成一个一个的血潭,渐渐凝固、发紫。这场肉搏战自未时杀到酉末兀自毫不松懈。飞扬古回头看了看索额图,索额图是兵山血海中的过来人,此刻也是双拳紧握,脸色苍白。飞扬古略一沉吟,突然大叫一声: “皇上圣驾到,万岁来看望我的勇士们哪!万万岁!” 清兵们听得这一声高呼,更发了疯似的,向敌人挥刀拼杀。一边高叫“万岁”,一边狠劈猛剁。葛尔丹的兵本就寡不敌众,三停折了两停,此刻越发气馁,葛尔丹眼见支撑不住,大喊一声“回军”,放马逃往穆萨尔大营。战场上高下立见,清兵一鼓作气,将阵前剩余的三千敌军团团围住,砍瓜切莱般,不到半顿饭光景便杀得一个不剩,接着便冲进了葛尔丹的大本营,敌营中立时燃起了熊熊火光。 “传令,年羹尧向西,堵住他的西逃之路,命佟国纲,立即进击穆萨尔营盘!”飞扬古厉声说道,“有迟误者,立斩!”说罢松了缰绳,马刺一碰,枣骝驹不待扬鞭便向西奔驰。索额图和中军护卫们便知他要亲自指挥夺取穆萨尔大寨,一抖缰绳也跟了上去。 葛尔丹的大营被击溃后,余战未息,蒙古人生性宁死不屈,虽失去建制,昏夜中仍人自为战,黑暗中马踏刀砍,死的人不计其数。葛尔丹的六百名中军亲兵舍生忘死,总算保着他逃进了女婿穆萨尔的营中。葛尔丹原来深恨穆萨尔隔岸观火,此刻倒庆幸有此暂栖之地。眼见父亲腿上中伤,浑身血淋淋地回来,小珍也不觉惨然,忙和丈夫上去搀扶葛尔丹,扶在椅上休息,葛尔丹从惊慌中清醒过来,想到一日之内全军覆没,年过天命却一事无成,往日的惨淡经营付诸东流,不觉悲从中来,“唿”地站起身来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我葛尔丹竟有今日!”蓦然间又放声嚎啕、捶案击胸。满帐人见他如此悲伤,各自黯然落泪。 “早听女儿一句话,何至于有今日?”小珍掩面流泪说道,“那些罗刹国人哪一个是讲信义的?大汗偏偏听信他们!若像漠北和东蒙古诸王,安分替博格达汗谨守西藩……” “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穆萨尔截断了妻子的话,蒙古长统靴踏在椅子上,按着腰刀皱眉说道,“父王,你知道,我是不同意你东征的,博格达汗并没有去伤害我们,攻略东蒙古,是兄弟自相残杀,所以我只答应保护你的生命——现在我实现我的诺言,我带人死守这里,你……和小珍逃生去吧。只是我死,也有一句话要奉劝。回到家园休养生息,慢慢和朝廷讲和,不要再来……打了!” 葛尔丹猛地抬头,盯视穆萨尔良久,叹道:“不是我不尽力,实是上苍不许我恢复大蒙古八纮一宇的天下!我……”他气馁地咽了一口气,“我回天乏力,也老了,决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接着众人便议论突围之计。但突围谈何容易,清兵十数万己将景峰围得铁桶似的,而且可以料定,狼瞫的军队正兼程向西北包抄,一出大营便有十门大炮阻击! “必须慢他的军心!”葛尔丹一生征战,到底是老谋深算,“正面开寨假降,我们从后寨突围,当清兵醒过来时,已经鞭长莫及!” 穆萨尔听着涨红了脸沉吟不语,战败已是屈辱,再举白旗诈降,不像蒙古的豪杰。思索良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粗重地喘息一声道:“好吧,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葛尔丹营冉冉树起白旗,清兵大营立时欢声雷动。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对垒的两大阵营燃起千千万万支火把,照得大地白昼一般。飞扬古却有点犯难,康熙有令不准拒降,所以不能进击,但此刻包围圈尚未完全合拢,万一是假降,纵敌之罪又何以克当?正沉吟间,索额图指着寨门道:“有人出来说话了,一定是穆萨尔!”年羹尧和佟国纲却都不言语,只看着飞扬古,等他下令。 “那边的将军是飞扬古么?”穆萨尔喊道,“我们不打了,要投降!请来人商议条件!” 索额图思忖了一下,此刻自己再不答话,半点功劳也没自己的了,因催马进前几步,答道:“我是上书房大臣索额图!穆萨尔,既然投降,当然应该你们派人来,我作保,决不伤害!” “你们那边汉人多,都是阴险奸诈之辈!”穆萨尔尽量拖延着时间,历数自明末以来蒙古人上当受骗的经历,“……还是你们来人,我们信不过你们!” 索额图回头看了看飞扬古,问道:“怎么办?”飞扬古深知他的心思,也觉得这类事由他出头倒合适,免得出岔儿自己当不起,便道:“这事请中堂主持吧。”“好,”索额图俯首略一沉思,说道:“国纲,你的身份合适,你去一趟罢。” “喳!”佟国纲答应一声,带了两个随从纵马便向敌营驰去。眼见刚至营门口,忽然西边大炮轰鸣,一骑兵慌慌张张飞奔而来,那传令兵来不及行礼,勒紧长嘶狂跳的马报说:“大帅!后寨有几百人冲出去了!” “诈降!”飞扬古心头一沉,惊呼一声,“国纲,快回来,快!” 但说时迟,那时快,刚刚醒悟过来的佟国纲未及调转马头,寨中弩箭火枪齐发。可怜佟国纲刚刚出山,当了不到一年将军,浑身射得像刺猬一般,倒地而亡。 “踏烂他的大营!”索额图大怒,拔剑在手,咆哮道,“生擒穆萨尔,为佟将军报仇!”其实不待他发令,愤怒的清军早就潮水般拥了上去。顷刻之间,整排木栅都被推倒,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震得耳聋,连对面说话声都听不见。飞扬古眼见年羹尧将捆得米粽一样的穆萨尔押了过来,照脸就啐了一口唾沫,狂怒地骂道:“混蛋!还不去追葛尔丹!” 年羹尧是极要强争脸的人,当众被辱,无处迁怒,回头看看穆萨尔,一把提过来,恶狠狠道:“爷零割了你!” “慢!” 身后忽然有人大声命道,众人回头看时,竟是康熙来到阵前。 康熙没有再理会年羹尧,拍拍穆萨尔壮实的肩头,吩咐道:“给他解开。”见众人已下马伏地叩头,遂问飞扬古道:“你在西翼安置了大炮,可见预计了葛尔丹的逃跑,为什么不多置一些?若在西边佯攻,也不至于就逃掉葛尔丹啊!”索额图的脸立时变得苍白,生怕飞扬古当面说出真相,这责任就严重了。但飞扬古却不敢,只委屈地看了一眼索额图,叩头颤声答道:“总是奴才办差不力,放走了元凶首恶,求主子重重……降罪……”康熙略一思索,走至穆萨尔身边,用蒙语说道:“各为其主,古有遗训:胜不足骄,败不足辱,朕怜你是蒙古英雄铁汉,放了你,你去吧!” “什么!”穆萨尔惊怔了,翕动着嘴唇,半晌才道:“……放了我?” “对,放了你。”康熙淡然说道,“回去劝说你的部卒,不可再与朝廷为敌,不要再听葛尔丹的,好生在西域为朕守藩。你都看见了的,你们死了两万五千,我们死了一万有余,他们都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这是何等之惨?” 穆萨尔突然失声痛哭,用蒙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上马飞骑,眨眼间便消失在暗夜里。 “不能全怨飞扬古,朕也有失算之处。”康熙说道。他的眸子望着远处黑沉沉的草原,舒了一口气,“现在必须尽快判明葛尔丹行踪,一步也不能放松,穷追到底,直至擒拿到手,朕才能安卧北京!” 飞扬古叩头说道:“此战未收全功,责任在臣,臣愿带三万轻骑穷追,一年之内捉不到葛尔丹,臣将首级付于从人送回北京,万万不可再劳动圣驾了!”康熙默然看了一眼索额图,飞扬古自动请缨前敌立功,他原欢喜。但此刻功亏一篑,难道他一点责任也没有?良久,康熙方道:“朕说了亲征,其实一仗未打。追击葛尔丹朕亲率中军一万四千,从后猛追。飞扬古率军三万五千由北路强行军直逼科布多截他后路!” “请旨,”索额图觉得自己沉默得太久,忙道:“奴才办什么差使?” “你嘛……”康熙犹豫了一下,“你和士奇就守着大本营调度军饷。不得朕旨不能擅离。明珠随朕中营打仗!” 索额图明白“不能擅离”的意思,就是不许他回北京。不禁打个寒噤,只得叩头说道:“臣谨遵旨,当调甘陕军马,牵制青海藏兵不能援助葛尔丹。只是这里离前线太远了些,请旨是否将御营移往集宁,以便节制?” “可以。”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只是要快,时时打听朕中军行踪,确保北路军粮秣,这是军机,误了差使朕就不包容你了!” 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康熙率军正面追击,飞扬古带北路军包抄,直向西北穷追。不数月间,清军连克阿巴哈纳尔、二连浩特重镇,歼灭葛尔丹一万余名留守军队。待至八月中,清军在昭莫多会师,激战一日方攻下这座要寨。盘查俘虏时,方知葛尔丹先是派人与戈罗文联络,罗刹见他已无用处,不但不肯收留,连原已答应的一千枝火枪也拒不交付;与回部、青海联络,信使一去杳如黄鹤。城中降将只说葛尔丹由他的女儿护送,十日前就弃城而走,谁也不知他逃往何方。 得悉这一情况,康熙立即在昭莫多的喇嘛庙中召集军事会议。恰这时留守北京的张廷玉和佟国维奉皇太子命递来飞折,说回部、青海、哈萨克等部都已修表朝廷,叛离葛尔丹,称臣进贡,保证葛尔丹一入境,即刻擒拿解送北京。康熙与飞扬古合计:此刻葛尔丹别无路走,只有投靠*喇嘛桑结仁错。 “真的如此,那就麻烦了。”飞扬古想到自己十余年的准备,被索额图一语败坏,真有点欲哭无泪,“请圣驾回京,此时臣只能重新组织兵力进击青海之南了!” 康熙随意翻动着北京递来的一叠奏折,足足几十件,都是各部院大臣请驾回銮的。有的说:“蛮夷荒服,治以不治,古惟有驱逐之而已,防守之而已。”有的说:“劳师远征,未必能奏效也。”康熙看着轻蔑地冷笑一声,将文件一推,对飞扬古道:“打起精神来!青海回部既入我手,葛尔丹想去藏北谈何容易!朕看他此刻顶多逃往塔米尔河一带。只要藏兵不能和他会合,一定能捉住他。现在还不能说功亏一篑,若真的放虎归山,数年之后就又要变成西域一大毒瘤!”飞扬古看了看康熙,康熙的脸绷得紧紧的,石头人一样不动声色。飞扬古心下又愧又佩服,遂叩头说道:“使圣心劳苦如此,臣万死不能辞咎!既然皇上决心已定,臣何敢畏难?”阿秀一直侍候在康熙身边,见康熙伸手摸杯子,忙斟了茶送上来,说道:“万岁爷断定他逃往塔米尔,那他要想和桑结仁错见面,至少还得一年!冬天就要到,马无草是不能行军的,这时候扑上去,一定能捉住他!” “你说得对!”康熙一击案站起身来,目中放出咄咄逼人的光,略一思忖,至案前提笔疾书写道: 大将征袴胆气豪,冰矛青剑霜刃刀。 待到天兵凯旋日,亲与将军脱战袍! 看了看,中间有两个“将”字,似有不妥,也不细推敲,将墨汁淋漓的纸递给飞扬古道:“这个赐你!你还是率军由北路包抄,朕率中军督战!今日即召三军千总以上官佐,朕亲自训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飞扬古抖着手接过诗,热泪像泉水般涌流出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回 西域平天下归一统 黄河清玉宇 康熙的大军又进发了。这是个寒冷的秋天,大片大片的衰草、枯叶,在草原上起伏如波。白毛风吹得呜咽作响,白天行军倒也不觉什么,到夜晚露寒霜冻,宿在帐篷中的军士们无不冻得牙齿迭迭发抖,但接济的冬衣却还要半个月才能送到。更吃不消的是,粮道越来越远,根本供应不上。士兵们只好杀马充饥。康熙几次派人严令索额图速将粮食运来,索额图都答复勉力供应,但供应的粮食却少得可怜,几乎是一到就光。飞扬古知道,这是在乌兰布通战役中索额图将军粮全部东调的结果,但他是主帅,不敢将真相奏明,只好命北路军节衣缩食,勒着腰带赶路。 待到九月初,康熙的中军已只余了三天军粮,离着塔米尔还有十日路程,恰这时接飞扬古军报,北路军已经断粮!从行的武丹、素伦见康熙急得容颜憔悴,都劝暂停行军,以待军饷。 “今儿是初九,”康熙仿佛不胜感慨,苦笑一下说道,“京里正是携壶登高、赏菊消寒的日子,他们哪里晓得朕在这里吃苦?送来的折子都是‘恭请圣安’,谁知道他们心里都想些什么!” 阿秀和素伦对望一眼,他们心下也是酸楚,却不敢回康熙的话。武丹却叹道:“这里离着甘陕这么近,却要从科尔沁、隆化调粮,真不知这些大爷们当初是怎么调度的!” 一语提醒了康熙,想起自己在延安、榆林秘密安置的几个厅,那里有的是粮,为什么舍近求远?康熙此刻真是感念周培公铭心刻骨,精神一振,说道:“飞骑去飞扬古军中传旨:命派干员至榆林、延安、伊克昭,取出粮食全部供应北路军!”“那我们这边怎么办?”素伦问道。康熙说道:“北路军要切断葛尔丹归富八城之路,又要攻城略地,路途遥远,断不可无粮。我们这边——从今日起,自朕至马夫,一日仅供一餐,等待索额图的援粮!” 这怎么行?武丹愣住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叩头,呜咽着说道:“奴才遵……旨。只求皇上您……” “不要劝了。”康熙眼中饱含泪水,看了看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侍卫,“朕和众人一样,士气才保得住,不然,走得更慢……” 皇帝与马夫一样,每日只在午间供应一餐!诏旨传下,将士们无不失声痛哭。康熙却显得毫不在意。当日即召集从驾千总以上的官佐,命全体席地而坐,语重心长地说道:“朕虽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也知道很难过的。好在我们是在草原上行军,野羊獐狍之类的偶尔能见,还能边打猎边行军。从朕的将士,朕已令人记名,朕是忘不了你们的。今日有难同当,异日自然有福共享,这是朕这会子想的头一件。”康熙深邃的目光望着远处,又道,“第二层,如今国家处*开国最为兴旺之时。昨日朕看了邸报,山左大熟,山右大熟,江南也是大熟,国库的粮食多得十年吃用不尽!我军乏粮,只是一时运不上来而已。葛尔丹困守塔米尔,也是兵疲粮尽,且是毫无粮源。不数日间我军粮食就会运上来,大家何必为一时之困忧心?朕此役乃为了天下一统,西域中原永不再遭兵乱,师出有名,堂堂正正,慢说有粮在后,即便无粮,朕就是吃雪,也要穷追到底,剪除乱我中华的祸根……看到你们受累挨饿,朕心里很难过……”说至此,康熙低下了头,场中一片唏嘘之声。 “抖擞起精神来!”康熙陡地提高嗓门喊道,“河南巡抚的奏本说黄河清了,这就是天降之祥瑞。黄河清,天下一统,这是朕多年的宿愿!违天不详,顺天者昌,愿与诸君共勉!”军官们听至此,齐声跪起,腰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雷鸣般答应一声: “喳!” ……饿着肚子行军八日,前锋军已和葛尔丹军交上了火。看样子,葛尔丹的军队也是饿得仅能保命,双方一战浅尝辄止,打了个平手便各自回营。巳时时分,康熙后营来报,说粮食运到,虽说只有四百石,但于此时,却不啻久旱逢甘雨,军士们立时埋锅造饭,准备下午全力进击葛尔丹的大营,捣毁这一最后的巢穴。 不料午饭后,敌营在阵前纵起火来。此地因久经战乱,无人放牧,荒草长得齐腰高,秋云风烈,枯草茂密,霎时间,从南到北无边无际一片火海卷将过来,烈焰腾空,黑烟和燃着的草叶冲起老高,乘着西风漫卷而来。清营立时一片慌乱。 康熙刚刚巡营回来,听见外头人喊马叫,想是葛尔丹舍命前来踹营,一步踏出帐外,便被武丹和素伦一边一个挟着扶上了马。武丹扯着缰绳,满头热汗,大叫:“皇上快走,奴才带着中营扑火,就是死了,也得叫它一个时辰再烧过来!”素伦一把推过武丹,说道:“皇上不能没你,你护着主子走。这是我的差使,你快,快!”说罢返身便命令随从,“有种的就跟我滚出一条火路来!” “慢!”阿秀忽然掀帘出来,她的脸色镇静异常,“你们不知道草原上的火,只要不下雨,你跑死马,照样追得上你!” “臭婆娘!”武丹早已忘了礼仪,暴怒地破口大骂道,“要不是你这阴人在军里,怎么会招来这阳火?不走,难道就烧死在这里?” 阿秀冷冷一笑,说道:“你粗人说急话,我不计较,但我说的是实情!”说着,取出火煤子,晃着了,向地下一丢,立即将脚下的草燃着了。 康熙立时大悟,在马上拔剑命道:“传令各营,立即点火,烧出空场,把大营移过去!”顷刻之间,清营也是一片火海,向东蔓延烧去,待西边烈火到时,康熙早已安全移营。 夜幕悄悄降临在烧焦了的草原上。没了草,也就没了惯常夜夜作响的沙沙声,没了鸟兽,没了时而传来的狼嚎豺叫,真个是万籁俱寂。康熙巡营回来,见武丹在帐边转来转去,遂问道:“不是叫你去安置运来的粮食么?你在这里做什么?”武丹红着脸,低着头用脚跐着草根,说道:“……奴才今个儿犯粗,错骂了贵主儿,奴才……”康熙爽朗地一笑,骂道:“你这犟驴子,谁计较你!办你的差去吧!”说罢径自进帐来,笑谓阿秀:“幸亏带了你来,不然,朕就要去见列祖列宗了!武丹方才负荆请罪,朕打发他去了。” 阿秀紧锁眉头,半晌才吁了一气,说道:“主子,你想过没有?我们放的这把火要阻了后头的粮道……”康熙听了不禁一怔,良久,舒眉笑道:“运粮的都是蒙古人,他们不要紧!不过……恐怕要慢些了。”正说间,外头素伦进来禀道:“皇上,北路军的年羹尧来了,求见皇上!” “年羹尧?”康熙一时想不起,良久才笑道,“是那个穿白衣的骁将!叫他进来!”话音刚落,年羹尧已一步抢进来,伏地叩头道:“奴才年羹尧,恭见万岁请罪!” 康熙不禁诧异,问道:“你请的什么罪?慢慢说,不要急!” “北路军已与回部会师,阻住了葛尔丹西逃南窜之路,葛尔丹的侄子阿拉布坦递表归顺朝廷!葛尔丹率一百人突围不成,在阿察阿穆塔台吞金自杀。奴才……” “且慢!”康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止住了年羹尧,“你说什么?!” “奴才说葛尔丹已经死了。”年羹尧说道,“正面敌军是葛尔丹的女儿指挥,原想挡住我军,让葛尔丹逃走,她不知道我军已经断了归路……” “死,也要有个尸首?”康熙还是有点不信。 年羹尧抖索着手,从靴页子中抽出一张纸双手捧上,说道:“这是葛尔丹的绝命书。飞军门令奴才代转,未能生擒此獠,有负圣上珍重寄托……” 康熙一把抓过来看时,上头歪歪斜斜用汉字写着: 雕弓断,羽翼飞,亲朋叛,士众散,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葛尔丹绝笔 怔了良久,康熙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你就为这请罪?朕说生擒葛尔丹,也不过要明正典刑而已。他既死了,朕欢喜还来不及呢!有酒没有,斟上一碗来!” “奴才杀了葛礼!”年羹尧突兀加了一句,说罢,用头重重碰地。 帐中众人听了无不大吃一惊,年羹尧一员微末偏将,怎么就敢如此?一个个都吓白了脸,阿秀正喜极而泣,也不禁愕然注目,一时帐中一片死寂。 “为什么呢?”半晌才听康熙问道。 “他扣发甘陕运向北路军的军粮!”年羹尧硬邦邦地回道,“大帅命我督粮。他说粮食全已分发难民,奴才亲往榆林、延安粮库,见库中尚有一百余万石粮,逼他立即发出,他却左推右诿,说无马无车,难以资军,也是奴才急了,骂他两句,他就说奴才以下犯上,怙恶不悛。奴才一怒就斩了他!” 此人年方而立,位轻人微,不是他自己说出来,谁也不信他竟如此强悍凶恶。康熙盯了他移时,说道:“你是哪一旗的?” “汉军镶黄旗。”年羹尧亢声答道,“现在四爷藩署当差。奴才擅戮大臣,请旨抵命!” “那葛礼是新起复的甘陕总督,”康熙回身坐了,说道,“扈从如云,亲兵如林,你怎么就能杀掉他?”年羹尧叩头答道:“军中饿死士卒近千,几次督粮不到,奴才借了大帅的天子剑,诛了他,请旨治罪!”康熙沉默良久,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暂且不议,你不必归营,就在御营待命,去吧!” 康熙屏退了所有的人,他想独自思索一会儿。临出北京前,曾屡下密诏给北方各省,全力支援飞扬古。葛礼怎敢如此大胆,公然抗旨?科尔沁和察哈尔供应的六千辆粮车,为什么不用,却用马匹一点一点地接济前线?更令人诧异的,榆林等厅的设置,除自己和高士奇之外一人不知,葛礼又怎么侦得实讯,难道高士奇竟敢泄露么?……一大串的疑窦想得康熙脑门发烫。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然听见外头远处幽幽的一阵箫声,呜呜咽咽十分凄楚,歪着头听了一阵,觉得曾听过此曲,因叫进素伦问道:“是谁在吹箫?” “是明珠。”素伦答道,“方才武丹回来,说明珠带着枝箫在那边土坎边上转悠……”说话间武丹已进帐来,康熙便问:“武丹,你听听,什么时候曾听过这个曲子?” 武丹侧耳细听良久,笑道:“后一半儿奴才听出来了,是那年在苇子胡同魏东亭家,明珠吹的,前半截却没听过!”“前半部是当年在悦朋店何桂柱家,明珠吹的!”康熙又听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二十六年前初见伍次友,和在魏东亭家聚集侍卫策划清除鳌拜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他取下挂在帐壁的斗篷披上,一声不响地便向外走,武丹和素伦只好远远地跟着。 这些日子,全军最不好过的要算明珠了。自打中军缺粮,他就被减成两餐,康熙令全军日餐一顿,却又被人克扣,有时随便丢两个窝头给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明珠经历过很多,并不十分在意,可怖的是跟着监视他的亲兵,待他愈来愈凶,动不动就发作他:“该死的人就该自己去死,何必定要皇上发话?”这明珠像一只落架凤凰,能有什么办法?无以排忧,踱至这焦荒的秋月下,不禁思绪万千,遂靠着土坎儿吹了一阵子箫。蒙眬间昏昏欲睡时,却听有人道:“明珠兴致不坏嘛,是你吹的箫么?” “万岁!” 明珠惊得一怔,一骨碌翻身俯伏在地,说道:“万岁,奴才明珠,不合吹箫惊动圣驾,望乞恕罪!” “起来吧!”康熙略招了招手,月光下见明珠瘦骨伶仃,满面憔悴,头发足有二寸余长,想想一个上书房大臣落此地步,不由一阵怜悯,“这些日子断粮,恐怕你吃的苦头更大,难为你顶了过来!” “奴才区区之身,何足道哉!”明珠哽咽道,“此次葛尔丹逃逸,全军断粮,乃是人为之祸!” “什么人为之祸?” “有人想将皇上饿死在草原上!” “谁?”康熙心中一动,厉声问道,“你仍想害人么?” “臣岂敢!”明珠并不害怕,大声说道,“臣此生坑陷人已多,伍先生、周培公皆臣害死,如今已忏悔不及,哪会再去陷害别人。臣已绝了皇上赐生的念头——既然忏悔而死,皇上应允臣尽言而终!皇上想想,是谁把河北、山西的军粮全部调往乌兰布通的?蒙古有成千上万的马匹,为什么只用一千匹运粮?难道缺粮吗?乌兰布通之战,布置得天罗地网似的,怎么偏偏就走了元凶?——飞扬古一代名将,又怎会有此失漏?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怎会有皇上这次万里之行!”说罢,竟自嚎啕大哭,“奴才是该死之人……遭逢圣世,本应做贤臣,却做了佞臣……万岁,你杀了我吧……” 康熙听着,脸色愈来愈苍白,联系南巡时的怪事,他心中若明若暗已有成见。半晌才道:“你……也不用这样。自明日起,有事仍可直接奏朕……”说罢一声不吭径自回帐,布置第二日全力进攻小珍的军营。 但仗已用不着再打了。第二日凌晨,小珍军营正中寨门大开,穆萨尔和小珍自用黄绫捆缚着至康熙大营投诚,仅余的三千葛尔丹骠骑兵弃刀丢弓,列成队跟在他们后边亦步亦趋,走至康熙大帐前,黑鸦鸦跪了一大片。康熙忙不迭命人解缚,迎进帐中说话。原来小珍以为丈夫已死在清军之手,要誓死与康熙周旋的。穆萨尔绕道数千里,当日才赶回大营,又闻知了葛尔丹死讯,小夫妻本来就不愿与朝廷为敌,一商议便带全军前来投诚。阿秀和小珍本就是好朋友,说起来小珍还救过阿秀的命,此刻姊妹见面,不禁抱头大哭,满帐中蒙、满、汉人见此情景无不凄恻坠泪。 康熙此时真是喜忧交加,搓手连连感叹,数十年之忧,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但两军皆是没有粮食,马、驼已经杀得殆尽,又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年羹尧却道:“皇上想是为粮食担忧?您想,正面之敌一去,飞军门那边的粮食就能运来!今日飞马去传旨,臣料三日之内必有大批粮饷运到!”康熙盯视年羹尧良久,大笑道:“好,好,看你不出,竟是良将之材!你杀葛礼乃是代天行令,朕不加罪,你放心吧!” 消息一传过去,果然第四日傍晚,两千辆大车满载着小米、高粱米、燕麦、黄米、猪肉、牛羊肉浩浩荡荡自西而来,却是飞扬古亲自押运。清营和穆萨尔营轰动了。各族兵士立时狂欢雀跃,高叫“万岁”,塔米尔河畔一片雷鸣似的欢呼声,唱歌声,快乐的人们不分彼此,拥抱着,舞蹈着,芦笛声、马琴声在草原上空四处飘荡。 “万岁,你瘦多了,叫你吃这样的苦,臣心里……”飞扬古枯瘦的身躯伏在康熙面前,已是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奏说:“……好在葛尔丹总算是殄灭了,粮食也供……供上来了,我的兵……饿死了一千四百十一个呀……” 康熙双手扶起了他,端详半日说道:“不要哭了,今日是喜日子么!今晚两师相会,还有穆萨尔投诚的军士将佐,有酒有肉有粮,我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乐!你也是瘦得……朕都快认不出了,回去叫墨菊好好给你调养调养……”说着说着,他自己眼中也滚出豆大的泪珠儿。 当夜,从康熙的中军大帐到穆萨尔的各个营盘,俱都大设筵宴,多日饿得头昏眼花的军士们在灯烛火把中举酒相庆,酣饮畅食。中军大帐里,康熙为首,傍坐飞扬古,武丹、素伦也破例赐坐右侧,这边下首,端坐着穆萨尔和小珍,却是阿秀相陪,真个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呈现出一派和和睦睦、亲密无间的景象。 “万岁,”飞扬古乘着酒兴,见康熙高兴得脸放红光,因道,“葛尔丹兵败之后,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已经夺权为汗,向朝廷称臣。土尔扈特汗是策妄的岳父,也与朝廷握手言和,西蒙古诸部已经绥靖无事。奴才想……” “嗯,”康熙听得极专注,见飞扬古迟疑,催道,“说下去。” “奴才想,应该效法中原,将喀尔喀诸部政体改为郡守制。”飞扬古道,“如此,中央节制有力,可保西疆永无兵患!” 听到这话,穆萨尔、小珍、阿秀都是一怔,住了酒,都把目光盯向康熙。康熙紧张地思索着,许久许久没有言声。良久,小珍身后一个雪白胡子的蒙古老人操起了马头琴,颤巍巍说道:“博格达汗,蒙古人是不吃枯酒的。我们很久就盼着能见到您的风采,今天不能闷坐。我叫老胡,虽是蒙人,和我的公主格格都从了汉姓。我有薄技,愿意献来佐酒!” “好!”康熙一时拿不定主意,遂笑道,“听听你的马头琴,宽松疏散一下!” 老胡躬身一礼,盘膝而坐,略一调弦,悠扬的马头琴立时响起,却听老胡唱道: 雪花如絮扑战袍, 夺取黄河为马槽。 灭我名王兮虏我伎歌, 我欲走兮无骆驼! 呜呼黄河以北兮奈若何! 呜呼北斗以南兮奈若何! 唱罢伏地大恸,涕泗滂沱,举座尽皆唏嘘,康熙听着也不禁动容,因对飞扬古说道:“你说的不行,还是蒙古人自治的好。不过不能像从前那样各自为政。喀尔喀部首领仍可称汗,但要分为四十九旗,军队各由旗长指挥,直属中央。朕还没有想得很仔细,流落关内及漠北的喀尔喀亲贵要回归旧地,分封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各类等级。大体就是如此,则喀尔喀就算置于朝廷管辖之中了。这件事回去和上书房诸臣工再详议一下,然后发明诏颁布天下!” 康熙粗粗一想,这番议论便已胜人一筹:设郡设府,不但政府要增加开销,且蒙汉之间极难和衷共济到底,一遇变故,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仍旧要生乱子。蒙人自治,又分权直属中央,很难再团成一处与朝廷为敌。安定了喀尔喀,也就等于在西疆设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不但不怕伊犁的准葛尔部再起异心,连罗刹的内侵之路也堵得严严实实。穆萨尔以下,连阿秀、小珍都没有体味到康熙的深意,但求蒙人自治,已是喜出望外,不禁热泪盈眶,一齐举杯为康熙上寿,高呼:“愿至尊天子博格达汗圣寿无疆!” 西域战争既毕,车驾即刻回銮。从沙漠瀚海,恶风寒漠的塞外进入甘东,已是阳春四月,甘陕高原草木葱茏、青山碧水,远山如黛,白云悠然。这支九死一生得胜还朝的军队,人人都恍若有隔世之感。过了东胜城,不远就到黄河,大军即由此东渡,过大同直趋北京。因在途中阅奏报,说黄河水清了,康熙还只道是臣下谬报祥瑞,只用来激励军心。待过河时亲眼看见,汩汩东泻而下的黄河,真的静如处女。他到河岸,双手掬起一捧水来,虽不是一点泥沙没有,但手上的指纹都清晰可见,有似刚淘过不久的井水,微浊而已。 “天!”康熙双目望着苍穹,任水从指缝中淌下,“真的清了,真的——”他心里猛地一动,像靳辅、陈潢这样的治河奇才不得其用,那真是人君一大过失!急忙登舟,命道:“快,快些赶回北京!” 高士奇和索额图在葛尔丹死后便请旨先回到北京。听到圣驾即将回銮,满京城都轰动了。自居庸关至北京全用黄土垫道,日日洒扫,沿途数十万百姓以香花醴酒,欢迎王师凯旋,几百座彩门均用黄绸旋裹着柏叶灿花,鞭炮爆竹不断头地响成一片,真个繁花似锦、富贵风流。皇太子率张廷玉、佟国维、高士奇、索额图直迎出三十里外。 “朕安!”康熙只看了伏地叩头的索额图一眼,略抬手示意大家起来,用目光扫视着一个个精神焕发的大臣们,问道:“靳辅呢?没有来么?” 佟国维忙上前躬身答道:“回皇上话,三个月前靳辅已经病死。他是已革官员,按例不予陈奏……” “嗯。”康熙阴沉着脸答应一声,径自升舆而去,一大片青苇庐棚中预备的水陆珍肴、鲜果醴酒一口未用,弄得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急忙从驾入城。 康熙回城,谒过太庙,拜了斗坛,祭了天坛,回至紫禁城,已是酉正时分。太监何玉柱、李德全一干人忙乱了多少天,将这里整治一新,到处堆放着康熙平素爱吃的东西,又新添置了许多古玩和西洋贡品,康熙都不在意,只传旨叫进张廷玉和高士奇。 “明珠的案子该结了。”康熙命阿秀端了参汤,一边啜着,一边慢吞吞说道,“贪墨、科场舞弊、坑陷大臣都是有的,着革去散秩大臣,在京致休,永不叙用。” “是。”张廷玉轻声答应着便去拟旨。高士奇趁机说道:“明珠一案涉及奴才。众臣所劾的,虽有出入,但天子明堂之下,不宜有玷污之人,奴才愿圣主网开一面,容奴才引咎辞去上书房大臣之职。” 康熙沉默良久,说道:“你暂回避一下也好,然而你的才学亦不可废置。熊赐履去后,国史馆无人掌管。你退出上书房,专事修史,如何?”高士奇提得老高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感激之余,竟流下泪来,跪奏道:“主上到底爱我护我,奴才虽结草衔环,不足报圣恩于万一……” “万岁,”张廷玉拿着诏书草稿过来,静静地捧给康熙,只说了声:“请圣上过目。” 康熙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道:“没有株连,甚好,拿去用玺吧。”张廷玉接过转身便走,康熙却叫住了,“你去传旨,索额图自即日起不必入值,有话由简亲王喇布代奏。哦——还有,即刻将陈潢由狱神庙提来见朕。” “是。”张廷玉目光一闪,随即躬身应道,高士奇一刻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呆,便也告退。康熙却显得很和气,竟起身送出殿外,立在滴水檐下说道:“你若有事想见朕,告诉廷玉一声儿,进来给朕说话儿解闷也好,去吧。” 半个时辰后,陈潢奏旨提到,不过是用担架抬进来的。他本就黑瘦,此时病骨支离,直挺挺躺着,垂目不语。脸色又青又灰,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不知已有多少日子没换了,带着一股狱中的霉臭味。阿秀靠在龙案上,脸色雪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潢,”康熙走近来,弯着腰轻声叫道,“陈……陈先生!” 陈潢慢慢睁开双眼,见是康熙,目光中火花一闪,又闭上了,用微弱的声气说道:“是……万岁啊……我已六脉俱绝,决无生望……由着您……处置吧……处置吧……” “朕……朕已铸成大错,朕要起用你!”康熙说道,“还有彭学仁、封志仁,都要起用。你……不可绝望,朕有好医生,好药,朕要医好你。你不是喜欢治河么?朕把黄河交给你!黄河……已经清了……朕要它清下去,一千年,一万年……” 陈潢此时神智才清醒了些,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道:“于成龙是好官,但他不会治河……治黄——其实是治沙……他不会,他只会挖沙,不会治……主上一定要叫他治……治沙!”他抖着手吃力地从怀中取出一卷子烂得破布似的纸,“这……这是我写的《河防述要》……纸不好,笔不好……也没有桌子……”他将纸卷递给康熙,蓦然间,看见了靠在龙案边浑身发抖的阿秀! 人生有多少奇遇啊!怎么会在这里这样见面?斯时、斯人、斯情、斯景,阿秀心中万感交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陈潢也只是目中波光一闪,当即晕绝过去。康熙几步踏出殿外,厉声命道:“快,来人将陈潢送太医院!” 当夜,抢救无效,茹苦含辛,一生奔波于黄河上的陈潢溘然长逝。这一夜,康熙和阿秀都失眠了,暗夜中谁也不言语,睁着目光炯炯的眼睛各想各的心事。 陈潢说的千真万确,于成龙确是治沙无术。三年来黄河下游的河床已经淤得老高。幸是陕甘高原植草栽树,封山育林,水土保持得好,减了沙流,不然早就决溃了。至康熙三十六年,秋汛过来,实实抵挡不住,自兰考以东竟有七十二处同时决溃,将靳辅、陈潢原修的减水坝、滚水坝、引河道毁得一干二净,仅清江、高家堰就淹了四十二万顷田,当初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屯田全部变成一片泽国。于成龙几次投水自尽,都被部属救起。他变得痴痴呆呆,每天在岸边茫然地转悠,幕僚们吓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生怕他再寻短见。 于成龙死不成,见成千上万的灾民沿街乞讨,又不愿活着看。朝廷旨意却是辞气温和,又是调粮赈济,又是遣使抚慰,叫他好生振作竟连句重话也不说。但越是百姓无怨言、朝廷不降罪,于成龙越觉得羞在人间。盘算了几个月,他竟自己钉了一面枷,乘官船亲趋北京请罪! 一个封疆大吏,带枷进京,而且枷上写着“决河总督于成龙”!立时轰动了北京。康熙立命武丹带着太监硬将他拖进轿里,抬进了乾清宫。 “你这叫做什么?”康熙亲自为于成龙开了枷,“国家大臣,如此意气用事,太不像话!治河决溃,常有的事嘛!朕又没有降罪!” 于成龙叩头道:“皇上不降罪,不见得就是无罪。有罪而不降罪,比杀了臣更难过。臣既不能死,只好自己取辱了……” “你这人太固执了。”康熙笑道,“这是又一种小家子气。靳辅当年治河,也决溃不少,朕也没有因决溃怎么样他嘛。”此刻提起靳辅,于成龙心中比刀剜还难受,低低地垂了头,只是哽咽,半晌方泣道:“臣为古人书所误,铸成大错,虽知昔日之非,但已无可挽回。臣愿……一死以谢靳辅、陈潢……可怜二人生前受尽了臣的气,竟未享过一日之福……” 康熙的心也是一阵刺痛。陈潢死后不久,阿秀便提出要带发修行,康熙没有降罪,也没有恩准,只将地处蒙汉交界的隆化指做她的采邑,为防物议,更名为皇姑屯。面对悲凄怆楚的于成龙,想起往事,能不伤情?他吁了一口气,说道:“古人的书是要读的,但不可胶柱鼓瑟,一味生吞活剥,你的毛病正在于此。这里有陈潢写的《河防述要》,朕已命人缮清,你拿去好好读。河务总督一职还由你承担,如今不比往昔,每年可拨四百万银子给你,你定要把黄河、漕运给朕治好!” 于成龙谢恩含泪辞出,已过未时,该是传晚膳的时候了,康熙一点也不想吃。此时御炉香烟缭绕,自鸣钟咔咔作响,外边长长的甬道两边,兀立着带刀侍卫和羽林军,一片森严肃穆。 盛世之中有隐忧,康熙默然沉思着踱出殿外。此刻,他最怕的是萧墙之内埋伏着致祸之根。……想着,他扬起脸,命道:“传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一声递一声的传呼声愈传愈远……(未完待续) 第一回 皇阿哥怜贫护盐贩 桐城令断案打奸 康熙四十四年的盛夏炎热难当。过了六月六,一连晌晴了十几日,把个安徽省晒得天似蒸笼,地如煎饼锅。上午过了巳时,别说出门,就是歇在大树阴下,赤条条歪在大门洞里,也热得浑身流油儿。桐城县城西门外一带小溪旁,垂杨柳下,架着一个芦席棚。这里临近官道,又挨着县城。溪北棚后一色沙土地上,种着好大一片西瓜。过往行人,贩伕挑夫,还有城里出来避暑的闲汉都打了赤膊,吃瓜歇凉儿,摆龙门阵。有的躺在光石板上,头枕草帽,辫子盘了,四脚拉叉的鼾声如雷,睡得浑身是汗。 “还是冬天好!”一个肥得像猪似的中年人,一手摇扇,一手拿着西瓜咬,说道:“冬天冷,老子穿厚点,再不然生火钻被窝!这他娘的天气儿,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恨不能把皮扒下来寻点凉快!”旁边一个瘦得一根根肋骨突起的黑汉子,头发长长的,足有两个月没剃,额头上乱蓬蓬的,哧溜哧溜啃着瓜皮,笑道:“王四爷,这话叫我听着,和放屁不差什么!像我贾贵,一生一世也不盼冬天!这天气多好,无论贵贱穷富都打赤膊,谁看得出你富我穷?要不,就你白我黑,你胖我瘦了?要是冬天,下个大雪,住到四下漏风的破茅庵子里,烂絮袍子盖了头盖不住脚,你才晓得什么叫没处躲没处藏呢!”旁边一个老汉笑道:“是嘛!富人穷人本就不是一个理儿!” 王四爷吐了口中瓜子,把厚厚的瓜皮扔掉,干笑一声道:“我算什么‘富人’?不过仰着祖上的福,老爷子中了举,落个虚名罢咧!——说高粱花子不识字,笨,鬼都不信,泥腿光棍,精细着呢!要说富,还是江浙那些个大盐狗,走一趟内地,四五千两银子的进项,一年少说五六万,那银子——”他瞪大了眼,张着瓜汁淋漓的手,“海着啦!”说到贩私盐,坐在石条上一直闷声不响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不安地动了动,摸了摸放在地上的一个粗布口袋,拉低了草帽盖了脸,靠在树上装着打盹儿。挨着他坐的也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粗布对扣儿坎肩,青布裤子挽得老高。人却长得十分清秀,两道浓眉点漆似的,分得很开,隐隐透着英气。因见身边小伙子摸口袋装睡,便侧身猛地拍了一下小伙子肩头,叫道:“喂!醒醒!” “什么事?”小伙子吓了一跳,摘掉帽子才见是自己身边吃瓜的客人,眼中带着疑惧问道:“是你叫我么?” “我姓尹,叫尹祥,你呢?”穿坎肩的年轻人一笑道,“这么热的天,你坐了半晌,怎么不买块瓜吃?”小伙子大概早已渴极了,怔着看了看尹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稍一停,又摇摇头说道:“我叫张五哥,多谢尹大哥,我这就得赶路,不吃了。”尹祥一笑,拿起自己买的瓜递过一块,说道:“你也不用躲闪,没钱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你看看这天儿,能走路么?吃我的吧!看看人家那边,吃瓜消暑,说话开心,我们闷坐着,多没意思呀!” 五哥不好意思地接过瓜,轻轻地咬了一口,感激地望了一眼这个好心的年轻人,说道:“听你一口京腔,这势派也像个斯文人,来桐城跑买卖么?”尹祥大笑道:“你瞧我哪一点像个斯文人?我倒是个斯武人呢!”五哥笑道:“你穿的虽不景气,却瞒不过我眼去,不是富贵人家,哪来这檀香木扇,手指头又细又白,一看就是个没做过粗活计的人!” “哦?哦……”尹祥看了看手中的扇子,这是一把泥金雕花檀香木扇,下头带着汉白玉坠儿,扇面上是董香光的真迹草书——这就名贵得很了——果然和自己这一身穿着,难以相配,尹祥不禁一笑,说道:“你倒细心!我家确实不算穷,不过要像方才那位王四爷那样,有二百垧地,也是没有的。和盐商就更不能比了。”张五哥一哂道:“盐商算什么?你从这桐城向北走,二百里外有个刘八女,你打听打听他有多少家私,就晓得什么叫富了!王四爷说富人遇到天热不好过,刘八女这会子屋里怕就摆着几十盆子冰块,几个丫头打着扇子呢!人比人,气死人呐!” 王四爷那边正吹嘘盐商:“……那身份气势,见了道台也不过打个千儿请安道乏,府县里头那就更不在话下,作个揖儿就大摇大摆对面坐了……”说得唾沫四溅,因听见这边五哥的话,用扇子拍着大腿说道:“什么刘八女刘九女!你见过盐号里那些爷们么?咱们桐城,钱大老爷在任时,整日陪着茂源老盐铺的魏老九吃酒,狗颠尾巴似的,我都是亲眼见的!这不,戴名世写了一本什么黄子书,叫什么《南山集》,里头骂了当今万岁,连累了桐城方苞方老爷。方老爷被抄了家,一绳子索到北京。钱大老爷因境内出了忤逆案,被摘了印。新任的施世纶施大令,今个下车,头一道令,先请魏老九和阖城盐商到五福楼吃酒!听说北京来了两个阿哥千岁爷,把府里、道里和省里的大盐卤子也都请来吃酒说话!啧啧……那是什么光景?” 他仗着是桐城人,又是殷实人家,官面儿上趟得开,说话十分气粗,尹祥不禁听得噗嗤一笑。 原来这“尹祥”就是两个“千岁爷”里的一个。他本名爱新觉罗胤祥,是当今天子康熙膝下第十三子,新封贝子,奉旨陪着四阿哥胤禛来安徽视察黄河汛防的。天潢贵胄,正正经经一个金枝玉叶!听见说施世纶也请盐商,正要发话,却见远处几个衙役走来。后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实地纱月白长袍,却坐着一乘二人抬凉轿,径直向瓜棚过来。 “魏九爷!”王四爷忙披起褂子,一脸谀笑站起身来,炫耀地看了一眼瓜棚里的众人,说道:“大热的天,您怎么也来了?要吃瓜,打发几个小厮来我这地里尽管搬就是了……方才我们都还在夸您老人家财雄一方,为人厚道呢!” 胤祥此刻才知“魏九爷”原来就是“魏老九”。他屏住气,跷起二郎腿,仔细打量这个盐商,只见魏老九“嗯”了一声,并不和王四爷搭讪,阴沉着脸用目光搜索半日,踱到胤祥跟前,指着张五哥道:“这是私盐贩子,你们把他拿下!”几个衙役答应一声,扑向正在发呆的张五哥,架着胳膊,兜屁股又踢了一脚。那张五哥身上有功夫,居然丝毫不动!一个衙役将那口袋一踢,沉甸甸的,便提了起来,龇牙咧嘴笑道:“还是九爷眼里有水!倒真他娘的是个贩私盐的!”说罢将张五哥往后一搡,“走!你愣什么?屎壳郎钻到夜壶里,假充黑老包过阴么?”一个衙役过来,把布袋向张五哥脖子上一架,笑道:“大热天儿,叫爷们替你背私盐?我瞧着你像是练过把式的,还是你自个辛苦辛苦吧!”说罢推着张五哥便走,周围的人早看呆了。 “慢!”胤祥突然一摆手,将扇子掖进腰里站起身来,指着布袋说道:“这盐有一半是我的,你们不能都拿走!” “哟嗬!”衙役们不禁相视一笑,“还挺仗义的啊!那你也随着走一遭!”人们夹七夹八,这个说:“这小子顶多有五成!”那个说:“五成也抬举了他。我瞧着呀,是个二百五!”说着一阵哄笑,押着胤祥和五哥顶着烈日进了城。 县衙门就在西关大街城隍庙隔壁。衙门口墙上的堂鼓已有好长时间没人敲了,落了老厚的一层灰。前任钱县令因是摘印去职,所以官靴盒子空空地挂在一边。胤祥跟着衙役们进了二门,见衙门院里大槐树下已经有了两个人,和五哥一样都是身边放着一个口袋,看样子和张五哥是一道儿的,三人点头会意。那两个人便问:“五哥,这是谁?怎么也来了?”五哥看了看胤祥,便埋怨道:“干你什么事?何苦来,搅到里头受罪。” “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么!”胤祥一笑,打量着空荡荡的大堂,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就喜爱凑份子,图个热闹!”正说话间,侧门一响,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干瘦干瘦的,身着五蟒四爪袍子,缀了补子,一顶簇新的素金顶大帽子后垂着长长的发辫,一步一步地踱出来向堂上走去。跟班衙役忙高叫一声:“施老爷升堂了!” 堂鼓咚咚咚响了三声,八个衙役手执水火棍“噢——”地答应一声走了进去,雁字形排开。一切又归寂然,只听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得烦人。刑房师爷因见施世纶升了堂,便向魏老九小声说了句:“我上去看看。九爷,这个施老爷风骨很硬,你小心着点。”因离得很近,胤祥见师爷至案边拱手一揖,凑到施世纶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施世纶眼睛近视得很厉害,一手拿着个镜片,一手拿着一张纸,贴着脸看了半晌,方点点头说了句什么。师爷依旧退下来,到魏老九跟前道:“老爷请你呢!” “我这就上去。”魏老九扫了胤祥、张五哥等人一眼,干咳一声便跟着师爷上了堂。站在案桌前向施世纶躬身一揖,说道:“老公祖,晚眷生魏仁拜见了!”施世纶“唔”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起桌上镜片照了一下,问道:“你是陕西人?哪一府的?听口音不像陕西人呀!” 胤祥在旁看着,不由暗自冷笑。久闻施世纶是清官,看来也未必。他原是府尹,如今贬职为县令,下边谀称“老公祖”,他居然泰然受之。侧耳听时,魏老九赔笑答道:“我是内黄人。” “内黄人,”施世纶侧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在内黄没有亲戚啊!这‘晚眷生’三个字……是从何而来呀?” 胤祥这才晓得施世纶皮里阳秋,耍弄魏老九开心,不禁咧嘴一笑。旁边衙役低喝一声:“你老实点!”再看堂上魏老九,已羞得脸像红布一样,揩着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 “这也罢了。”施世纶冷笑一声,说道,“我为一方父母,你不过是个盐商,就算你是贩官盐的,怎么见了我,你只轻飘飘地打个躬儿,这又是什么规矩,什么道理?” 县老爷一下子拉长了脸,堂上堂下衙役、犯人,俱都愕然失色。怎么这个老爷不问被告,只把个原告魏老九揉搓个没完? “咹?” 施世纶威严地一仰身子,摇着芭蕉扇又哼了一声。他那清癯的脸上挂了霜似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众人都透不过气来。 “回老公祖——” “我不要你叫老公祖,拍这虚马屁!”施世纶赫然震怒,“你好好回话!” “回老父台……”魏老九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历来规矩就是这个样儿的!我在延庆府——” “这里是桐城县,不是延庆府!”施世纶阴森森的声音使人们都打了个寒颤,“他们受了你的贿,自然待你如座上客。我买盐吃菜,素食恬淡。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抗礼?——来啊!” 衙役们早已看得瞠目结舌,好半日才回过神来,参差不齐地答应一声:“在!” “拖下去!”施世纶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抽二十鞭子!” “喳!” 衙役们要笑又不敢笑,答应着起身,至魏老九跟前。魏老九盘踞桐城已久,炙手可热,瞪了众人一眼,衙役们竟各自都扎着架子,没敢下手。 “怎么?”施世纶大怒,瞪着眼喝道,“为什么不拿下?”魏老九格格一笑,摆手说道:“老父台,别生气么!您不是昨儿才接任么?也得等我们消停一下,道里府里县里都有前例,一个子儿也少不了您的!何苦这么不给面子?”刚刚落了话音,只听“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施世纶拍案而起:“你这刁棍,放肆!”接着一根火签儿“啪”地掼了下来,“拖出去,抽四十鞭子!” 衙役们不再犹豫了,一拥而上,架起魏老九一溜小跑出了大堂,按在大槐树下,扒了裤子,在白得发面馒头似的屁股上,雨点般的鞭子抽得噼噼啪啪风响。一道道鞭痕立刻渗出殷红的血来。魏老九大约自出娘胎没吃过这种苦头,嘴咧得瓢似地嚎叫:“大令啊……邑尊老父台!……哎哟,轻点……实在受不了……我的好令尹,好大尹,好明府……饶了吧……”胤祥在旁听得“噗嗤”一笑:亏了这畜生,急切之间竟能把知县的尊称叫了个遍! “住了吧!”施世纶也听得好笑,摆了摆手说道,“这还像是有点规矩。”遂命人拖上堂,偏着脸问道:“外头树底下那几个,就是你告的私盐贩子吗?”魏老九回头看了看树下的四个人。魏仁已被打得魂不附体,一脸的苦相,忙叩头道:“共是六……七个,都是贩私盐的。”施世纶笑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们贩私盐?” 魏老九道:“小人在南街开着一家干店。这几个贩子隔半月光景都要住店。因此认得,只叫不出名字来。每次每人贩盐都在五十斤上下。”说罢指着五哥道,“他是个头儿!”施世纶听了略一沉吟,便向张五哥问道:“你们到底是六个人,还是七个人?” “回老爷话!”张五哥觉得,第一件事是应该把胤祥撕掳开,遂磕头道:“我们贩私盐是实。只不过那个叫尹祥的,不是我们一伙,也不是贩私盐的。他是买主,衙里爷们误捉了来。大老爷青天明镜,我们甘愿受罚,请老爷开释尹祥……”施世纶听了,不禁笑道:“你倒仗义!”遂命胤祥站到一旁,又传了另两个人上来,问道:“这个张五哥说的可是实话?”两个人忙答道:“我们共是六个人,这位大哥从没见过面。” 施世纶身子向前俯视一下,拿起镜片又看了看,问道:“既是六个,那三个人呢?” “今日晌午魏仁带着衙役到店里拿人,当时只有五个人在,大家夺路逃了。”五哥答道,“因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怕他回来跑不脱,特在西门外等着,不想就被拿了……” 施世纶一笑,问三个人道:“你们三个人腿有毛病么?”一句话问得众人都是一怔,审案子问这个做什么?略一迟疑,忙叩头答道:“没有毛病。” “能跑么?” “……能跑!” 施世纶摇着扇子说道:“既然被捉,那就是不能跑!要真的能跑,你们就背着盐试试,我看看能跑不能!” 三个人被问得懵头懵脑对望一眼,稀里糊涂磕了个头,起来到堂角各背起一袋盐来,跑了几步。到堂口,却又迟疑地站住了脚,回头望着这个古怪的县太爷。 “跑呀,跑呀!”施世纶挥着扇子道,“别停呀,快跑!” 这下子再明白不过,施世纶是要巧放人,三个人感激地看了看施世纶,再不迟疑,背着盐袋子拥出仪门,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胤祥看得开心,点头一笑正要走,却见魏老九脸紫涨得猪肝似的,向施世纶勉强叩了个头,咬着牙笑道:“施老爷,今儿您断案,小人大开眼界!回去禀明我们任三公子,必定给老爷在上头说说好话!老爷您加官进爵,有日子呢!” “你说的是任伯安在桐城那个侄儿?”施世纶格格冷笑道,“多承关照了!只怕这里不是北京,任伯安的手没那么长!桐城贩私盐的是有,不过不是像张五哥这样背几十斤盐换几升救命粮的。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罢轻咳一声,道:“退堂!”一拂袖,便径自去了。 衙役们哄笑着散了开去。见魏老九吸溜着嘴儿一瘸一拐地下来,胤祥上前拍拍他肩头,嬉笑道:“老魏,你这一状告得没彩头!赔了夫人又折兵!”魏老九恶狠狠地瞪了胤祥一眼,狞笑道:“还不一定谁没彩头呢!周太尊现今就在桐城抄查方苞家,今晚他姓施的就要见着颜色了!” 胤祥没再理会他,径自回驿馆去了。其时已是酉末时分,炎炎红日西坠,翩翩倦鸟归林;只是溽暑难当。因见四阿哥胤禛不在,便问驿丞:“四爷呢?一大早出去,这早晚还没回来?” “回十三爷话!”驿丞忙不迭命人备汤盆,打热水,赔着笑打千儿道:“四爷午间回来过,发了脾气,把何藩台骂了个狗血淋头。因曹毓文河帅来拜,这驿里太热。四爷说索性到河工大堤上看看,顺便听曹河帅回事儿。今晚还要听何藩台说河工银子的事,何藩台已经在东厢房恭候着了……四爷临走时说了,十三爷回来,别再出去。天气太热,热出毛病儿,回去跟皇上没法交待。您先洗洗,四爷还给您留着冰镇西瓜哩……” “你去吧!我用不着你来奉承!”胤祥笑道,“叫人一会儿把瓜拿来,我得略歇歇。四哥回来,你叫我一声,我有事跟他商量!”(未完待续) 第二回 理河工贝勒榨藩台 探世情阿哥淋澡 胤祥吃了两块冰镇西瓜,便在凉榻上躺了一会。正昏昏欲睡,忽然,迷迷糊糊听见院里有人说话。接着,帘子一响,胤祥便坐起身,揉揉眼问道:“是四爷回来了么?——哦!是四哥呀!我还说等你回来叫他们喊我呢,你才从河上回来么?”说着把西瓜盘子一推。 “我不吃。”四阿哥胤禛一边说一边在对面坐了,看着胤祥身着粗布短衣,笑道,“入夏以来没有这么热过,你是皇子,又不理民政,何苦找这个罪受?”说罢倒了两杯凉茶,递给胤祥一杯,自用碗盖拨了拨上头的浮叶,慢慢地嘬饮了一口。 胤禛二十七八岁,留着两绺八字须,衣着十分整洁,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配着银盘似白皙的面孔,看去给人一种沉稳持重的感觉。胤祥比他小九岁,因自幼失恃,全凭着这个四哥照拂。在胤禛面前,胤祥多少还有些孩子气。因见胤禛大热天儿还穿着四团龙褂,戴着东珠帽,胤祥不禁一笑,说道:“我就从没见过四哥打过赤膊,你脱脱怕什么,又不是娘们儿!” “谢嬷嬷也这么说,可我习惯了,自个儿在屋里打赤膊,也觉得不自在。这都是顾八代老师自幼*的,我也没法子。”胤禛说着便起身,笑道,“我看你未必有什么要紧事。我还要见何亦非。”胤祥笑道:“要紧事是没有的,今儿见了个可笑的事儿想说给四哥开开心,等你问过河工的事再说吧。” 胤禛笑着点点头回了上房。不一时胤祥便听传唤“贝勒爷请何亦非藩台过去说话”,隔门瞧见一个从二品官员双手捧着手本走进了上房。胤祥掇了一把竹躺椅到天井院,在堂房西门口躺下,摇着个芭蕉扇,光着个脚丫子在院里乘凉,驿丞早命人端了茶几,又放了一碟子冰块叫他用。 上房里回事回得很杂。何藩台管着通省民财两政,光就河工漕运用多少民工、花多少银子、做何开销,说了足有一顿饭光景。胤禛只是听,偶尔起身踱两步,一声不吭。胤祥正听得没兴头,却听胤禛冷丁问道:“就这些?你琢磨半天,就用这些空话搪塞我么?”何藩台道:“四爷明鉴,这段河工单凭一省之力,断不能修复!收了今年通省火耗,下头已经叫苦连天,一下子再拿一百万,实在办不下来。四爷您就管着户部,从户部拔根汗毛,就可调来个七八十万。” “你死了这条心吧!”胤禛冷笑道,“我叫你找盐商,你倒叫我找户部,你耍的那把戏能瞒得过我?——还不是想从盐商那里再把火耗扣回来?最后还是坑朝廷!我和十三爷已经来半个月了,对你们的家底,我很清楚,你何亦非瞒我们不过!纵然短缺一点,尽管向这些盐商们去要!叫他们出点血,我看是天公地道的!” 何亦非赔笑道:“四爷的令旨学生哪敢不遵呢?这不,挤脓包似的,一百名盐商,才捐了三万!”胤禛气呼呼地把那张捐银帖子一摔,扔在地下,一声不吭地皱着眉头想心事。 “四爷别生气!”何亦非见他脸色不善,忙解劝道,“他们历来就是这个样儿,对四爷还算有面子的呢!指望盐商,那是从铁公鸡身上拔毛!今儿文凤鸣知府还说了一桩公案。施世纶来桐城接印,头天传叫二十几个盐商,叫他们兑银子修书院,结果只捐了一百四十几两银子。这施世纶也怪,今儿拿了几个贩私盐的,问也不问当堂就放了。任明玉等十五家盐商,到文知府那里告状。盐商们在省里、北京,都有根子,惹不起啊!”胤祥听了不禁一怔,却听胤禛说道:“这些盐商这么不识抬举,好!你从藩司衙门出牌子,堵截漕运。过路要路钱,过桥要桥钱!非叫这些王八蛋把一百四十万银子凑出来不可!下余的你写个折子,我向皇上禀奏!” “这……” “这有什么为难的?”胤禛哂道,“黄河一决溃,桥也没了,路也没了,漕运也断了。他们怎么去运盐!” 何亦非忙道:“不是藩里为难,怕要惹乱子的。求四爷……赐个字儿,给奴才壮壮胆儿……”“成!”胤禛说着,毫不犹豫写了几行字递给何亦非,“你听着,这事我做主了。我可不是眼里揉沙的人!今年秋汛再决口,你也不用请旨,学学前头治河总督于成龙,自己戴上枷到北京来见我。听见了么?” “喳!”何亦非忙叩头道,“记住了!” “下去办差吧!” 胤祥眼见何亦非躬身却步出来,站在檐下揩汗,便坐直了身子,用芭蕉扇招呼着,叫道:“老何,你过来!” “十三爷啊!”何亦非已经几次见过胤祥,知道来安徽的这两个皇子虽然性格不同,却都十分得康熙皇上的钟爱,急忙过来向胤祥打千儿问安,笑道:“十三爷,您纳凉啊?这地方不比北京,夏天赛火笼似的,我才从陕西调来……”胤祥一摆扇子笑道:“拉倒吧!我又没叫你来给我扇风取凉!我问你,施世纶的事你们怎么处置?”何亦非没想到胤祥会问这桩小事,因不摸头脑,便笑道:“怎么,十三爷倒关心起盐政了?施世纶放了几个私盐贩子,又被任家拿住了,送到文凤鸣那里,我还没问,问过了再发落。” 胤祥不禁吃了一惊,显然,他没想到这干子盐商在地方上有这么大的势力,官府断过的案,居然还敢私自拿人,到上头告刁状!想了想,冷笑一声道:“老何,你回去就告诉那个姓文的!——叫他放人!施世纶断过的案,叫他不要管。施世纶是你十三爷门下的人,也是四爷的学生!你掂量掂量,嗯?” “施世纶是出了名儿的清官,我压根没打算难为他。”何亦非赔笑道,“十三爷没听方才四爷说,河工银子还没着落呢!这些银子得从这些盐狗们腰包里掏,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说着,因见胤禛踱出来,便又道,“您说是不,四爷?” 胤禛原听胤祥说施世纶是他的“门下”,又是自己的“学生”,觉得好笑,踱出来听热闹。因见何亦非问自己,便冷冷道:“我看你昏聩,十三爷也是钦差!连这点子事都做不了主?” “你听着,老何。”胤祥却不似胤禛那样严肃,用扇子拍着大腿,嬉笑道:“施世纶既是清官,又是我门下,他放了人,你再捉起来,不是扫我的脸么?那几个人,你一个也不能押。盐狗子要是捣乱,不肯出银子,那你的水火棍子是做什么用的?你回去,把你这身狗皮剥了,洗洗澡,醒醒神儿,照我吩咐的去办。盐商们不依,就往北京四牌楼找四爷,找我也成!你滚吧!”何亦非听了再不敢驳回,连声诺诺,答应着退了出去。 胤禛这才笑问:“施世纶是靖海侯施琅的儿子,你从哪弄来这个门下?再说,为何好端端地又把我拉扯进去,硬要我收这个学生?”胤祥蹬着靴子站了起来,嬉皮着脸儿笑道:“收这个学生管保四哥不后悔。四哥你有煞气,说是我自个儿的门下,怕他们下头轻慢,才攀上你这棵大树。”遂把今日在桐城县衙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 “怪不得你叫住何亦非唠叨了这么一通!”胤禛开心大笑,说道,“施世纶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了!当日施琅征台湾,连大学士李光地的账都不买,还差点杀了福建将军赖塔,养出儿子来又是这么个怪脾性!”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是啊!盐政之弊并不在于这些肩挑背负的小贩子,盐道、盐商才是盐政的蠹虫。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他说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没再言声。胤禛这人就这么个脾性,说他是个冷人儿,有时说起话谈笑风生,伶牙俐齿滔滔不绝;说他开朗爽快,有时一整天端然默坐一语不发。因此朝中文武大员既不敢得罪这个皇太子的心腹兄弟,也不敢轻易讨好儿,竟是敬鬼神而远之。 出了半日神,胤祥才又问道:“四哥,你今儿一天都在河工上么?”胤禛向胤祥刚才躺的椅子上端然坐了,慢慢摇了摇扇子,说道:“下午查河工,上午去方苞家看了看。方苞是海内知名的学者,跟着戴名世吃这么大的亏,实在可惜得很。好在奉旨来拿人的年羹尧,倒真是我门下的奴才。我见他命文凤鸣把方家老小一百多口都圈在四间房子里,被热死了好几个。佛以慈悲为怀,这太过分了。我训了年羹尧几句,除了正犯方苞,眷属一个不许伤害!”胤祥知道胤禛皈依释教,不禁一笑,问道:“方苞犯了什么罪?” 胤禛看了胤祥一眼,冷冷说道:“戴名世所著的《南山集》中有诋毁大清、怀念前明的妄语,《咏黑牡丹》中居然敢狂妄地嘲讽我朝:‘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前阅邸报,此人已在北京西市正法了。方苞给他这本书写了一篇序。看来,这个写序的方苞也是水多面少——难活啊!”胤禛停了一会儿又缓慢说道,“这个案子戏中有戏啊!方苞只能算有一些牵连,无大罪。其实是因他上帖子给藩台衙门,整倒了前任钱县令,得罪了这里的盐枭,这一下子被捅到老八那儿,才出了大事。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我们这几天把事情料理一下,得赶紧回京!”“老八”指的是皇八子胤禩,在康熙的二十四个儿子里头,只有这个“八爷”最得人望,学问品貌不必说,是头一等的,那一份风流儒雅,宽厚仁爱,稳沉大度,朝里朝外连属国外臣,无人不景仰折服。太子胤礽为人仁懦疲软,康熙已经几次透出对他的不满。若真的因这事折腾垮台了,不但四阿哥胤禛,连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这几个被称为“*”的人也必定踩在这位“八爷”的脚下,这辈子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胤祥一向泼辣胆大,豪爽不羁,听了胤禛这番话,也禁不住脸色苍白。 “你也不用犯愁。”胤禛一笑说道,“车到山边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是咱们这个太子爷,也太不争气,他要真的是一味柔弱,也还是可医之病。偏有时还躁急得不循规矩!比如上回,皇上为他调度军粮太慢,说了他几句,他就拿着平郡王纳尔苏出气,堂堂王爷,吃了他十鞭子,弄得皇上心里更不高兴。唉……”他吁了一口气,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这些事了。反正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一切回京再说吧。” 过了几天,胤禛和胤祥就起身北行。因要趁凉赶路,两个人都不想招摇,便各自骑了一匹马,扮成进京应试举子的模样,身边只带了四贝勒府的管家高福儿,其余的人带着车马仪仗,遥随于后。行至第三日傍晚,远远看见一座庄子乌沉沉地横着。高福儿在马上用手指道:“前头就是江夏镇!” 胤祥原想着江夏是个大镇,必定人烟辐辏、店肆商埠俱全的。不想到了一看,却满不是那回事。好大一片的镇子,青堂瓦舍间绿树婆娑,蔚蔚茵茵十分壮观。高福儿进镇转了半日,出来拍手叹道:“二位爷!当初小人在这里跑过单帮,想不到十几年工夫,这镇子就变得认不得了。如今竟没有一家店铺,都成了刘八女家的住宅!连个住处也寻不来!请二位爷示下,咱们是不是到东边十里庙去歇息?” “刘八女!”胤祥陡地想起在桐城瓜棚底下张五哥说的,不禁一怔。他竟有这么大的家产,占了这么大个镇子做宅院!光是迁走原来的店铺,这得多少银子?见胤禛沉吟不语,胤祥便道:“四哥,既是殷实人家,必定乐善好施。我看咱们今晚就求借一宿也不打紧!”胤禛在马上颠了一日,早觉浑身困乏,也不想再跑,便吩咐高福儿道:“咱们这一大群人求宿岂不招人厌烦。你到后头,寻着咱们的人,你就随他们一道儿去十里庙打尖。我和你十三爷进镇子投宿,明天你来接,别的人在李家寨会齐一块走。我是骑不得马了,你叫他们买一乘竹椅凉轿。我到李家寨换乘凉轿。就这样,你去吧!” 高福儿听了,觉得有点不妥。但他知道胤禛从来说一不二,从没人敢驳回,便应了一声自去了。 兄弟二人下马过了寨河,进庄看时,果然里头还留有镇子的痕迹。只是西边打了围墙,以原来的大街为界,东边一带的民房拆了一半,其余的像是新盖的库房,一排一排煞是齐整,“街上”不远一处点着“气死风”灯,上更的仆人有几十号,有的守库,有的看门,十分整肃井然。胤祥不禁叹道:“四哥,你在通州的庄院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势派吧?”正说着,前边过来三个庄丁,打头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问道:“两位是从哪里来的?这早晚来刘宅有什么事?”胤祥笑道:“我们是进京的举子,误了宿头,想借宿一夜,明早就赶路。” “这里头都是刘八爷的宅子,没有店铺。”那长随不软不硬地说道,“向东十五里,有个十里庙,你们投那里去。”胤祥笑道:“行个方便嘛。你要做不了主,带我们去见你们刘八爷。怎么样?房钱、饭钱我们一文不欠!” “他们想见八爷!”那长随不禁一笑,回头对那两个人道。那两个人也是一笑。一个说道:“我们和八爷还隔着五六层呢!我们只能向八爷的管家的奴才的奴才回话。你当见八爷就那么容易!” 胤禛不禁看了胤祥一眼,显然,他也没有想到这家财主有这么大的派头。正没奈何处,一个年长一点的长随对打头的笑道:“眼见这两位都是读书人,又不是贼,何必那么认真呢?”打头的说道:“要说空房子有的是,两院再住一百人也住下了。只是你没听吴头儿说,八爷今晚有贵客。任老太爷在江南采办的教坊女子也住在西院,怎么好留男客?”他沉吟着,看了看天已黑定了,觉得这时候硬把投宿的人赶到荒郊野外有点过分,便道:“这样吧,老王头,你带着他两个,穿过西院,到北边张家老坟旁的院子里去住——你们两个要是不怕鬼,就住在那里——张家老坟往北,又临官道,明天就从那边上路,也方便些。” “我们怕什么鬼!”胤祥不禁呵呵一笑,“要是男鬼,捉了来让他给我们扇扇取凉儿;要是女鬼嘛……我们客中寂寞,正好陪着玩玩儿!”打头的笑道:“那好,菩萨保佑今晚去两个女鬼缠你们——老王头,你带他们去吧!”说罢,笑着带人巡逻去了。 胤祥跟在老王头身后走着,经过一个院落又一个院落,有的灯火通明,有的漆黑一团,隐隐约约还有几座昔日的酒楼、茶店、药铺,依稀能见到昔日江夏镇的繁华。胤祥不禁问道:“你家主子叫什么名字,就这么有钱?买下这个镇子和买下一座城池差不多!” “我们家主是京里头任伯安老爷的亲家,叫刘八女。”老王头喟然说道,“这钱都是姑太太过门时下的聘礼,总计有二百万两银子!我,原来是这里的庄户人家,没法子,地卖给了人家,人只好给人家当奴才。”胤祥笑道:“你们家主倒也有趣,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好端端一个男人,偏叫刘八女!”老王头道:“家主祖上是开洋货店的,也做绸缎、瓷器生意,捐了一个道台,做过一任实缺知府。他前头七个都是姐姐,就他一根独苗儿,怕保不住,就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胤禛走在前边一边听一边想,问道:“方才你们打头的说任老爷,是什么人?他采办这么多乐坊女子,干什么?家父就在北京做买卖,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个任老爷呢!”老王头惊讶道:“任老爷在北京蛮吃得开,兜得转呀,二位只要留心,准能打听到。听说采办乐坊女子是送给九阿哥的。上回工部尚书金大老爷,还有什么三阿哥府的孟光祖,都是拿着任老爷的信,在这里住过。那时候这镇子还没废,那个排场,气势……啧啧……”他只是咂嘴儿,却形容不出来。 其实胤禛心中很清楚,九阿哥胤禟是八阿哥最贴心的,工部尚书金成玉是大阿哥的人,孟光祖是三阿哥胤祉的门客。只是这几股子人冰炭不同炉,怎么会都和任伯安勾联在一起?正想得没头绪,听老王头道:“到西院了,这里住着任老爷采办的乐坊女子,咱们别说话,悄悄儿过去,就是张家老坟。” 三个人牵着两匹马进了西院,果见房房都是烛光闪烁,院中却阒无人声。偶尔能听到房中洗涮声,并没有人说话。穿过东夹道,再从北小门出去就是张家坟院了,老王头吁了一口气,笑道:“总算到了!” 一语未终,便听夹道东屋门“咣”的一响,豁然洞开,接着一盆子洗澡水“哗”地猛泼过来,胤祥惊得向后一跳,猝不及防间哪里闪得开?从头到脚淋得落汤鸡似的。一个女子的声音骂道:“姓胡的!你忒欺侮人!一路上三番五次来缠!我们乐籍有乐籍的规矩,卖唱不卖身,这是有言在先的!一个女人洗澡,你左一趟右一趟在这转悠个啥?”说着,从东屋门跳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散着湿淋淋的头发,穿一件撒花长裤,上穿月白坎儿,瓜子脸上略有几粒雀斑,清秀的眉目间带着怒气,配着雪白的膀子,煞是鲜灵。女子来到胤祥面前,正要再骂,才看见是弄错了人,一时怔住,竟没说出话来。(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1257.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回 十三郎仗义救风尘 八阿哥串连说人 胤祥被兜头浇了一盆子洗澡水,心中十分恼火,待及听了这女孩子的话,方知是另有缘故,误打误撞让自己碰上了。见这女子提着盆子,讪讪地低着头,脸红到脖子根儿,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便道:“这是怎么说?亏得是夏天,要是十冬腊月,你给我来这么一下子,不就要了我的小命儿?”那女子见他取笑,越发不好意思,蹲着身子福了福,讷讷道:“我实在不是有心,这……这怎么办呢?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 “不敢!”胤祥噗嗤一笑,“这么热的天,你穿得跑解马似的,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我打你身上哪个地方呢?”女孩子听着这话带着邪味儿,但又确是自己冒失做错了事,低垂着头,半晌才道:“那你看该怎么办——要不我赔你一件衣裳?”胤祥正要说话,听门外胤禛喊道:“哪来这么多啰嗦?衣服湿了换一身就是了,只管唠叨什么?” “我就来!”胤祥做了个怪脸,答应一声,对那女子挤挤眼儿,嘻嘻笑道:“我也不打你骂你,赔衣裳也不必,你这么可人意儿,我想讨了你做老婆,可行?”说罢一径去了。那女孩子啐了一口,说道:“你也不是个正经人!”砰地一声关了门。 胤祥来到北院,果见黑森森一片柏林旁有六七间房,周围都是合抱粗的青枫白杨,这两样东西俗称“鬼拍手”,微风过来,“哗啦啦”一片山响。老王头已经把胤禛安置好了。见胤祥进来,胤禛说道:“你带钱没有?这位老人家家境贫寒得很,又这么热肠,拿点出来给他!”胤祥摸了摸自己的马褡子,里头有两个元宝,还有一包金瓜子,是和五阿哥吃酒猜枚赢的,——俱都不是世面上通用之物。思忖了一下,取出四五枚金瓜子道:“元宝太大,你拿了怕出事儿。这个给您——拿去换了慢慢度穷吧!” “这使不得!”老王头从来没见过这物件,连连摇手道,“别折了我的阳寿!就我这个模样儿,到哪里去换钱,还不叫人当贼办了!”胤祥见他如此老实,抓起他的手塞了过去,笑道:“你大约想着我是黑道儿上的绿林好汉吧?拿住,明天一早送点干粮给我们,天不明我们就要走的!这算是给你的饭钱。真出了事,就说是北京十三爷府里的人给的。没有失主,他们就敢治你的罪?”老王头千恩万谢地接了。出去一会儿,又给他们带来几张煎饼、一大块老咸菜,说:“不怕二位爷笑话,我在这只是个下三等奴才,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这点东西,厨房里还不肯给,我说,‘谁能背着房子走路?得方便时且方便嘛!他们吃了,还不是拉到八爷地里?’这才取了点来,不是待客的礼数。” 胤祥听了不禁大笑,说道:“看你不出,老实巴交地还会捣鬼取笑儿,怎么见得吃了这几张煎饼,就还得拉到你们刘八女的地里?”老王头听了只一笑,说道:“那龛顶上还有一包蜡,你们要害怕,就点着灯睡——我得赶紧去巡夜。”说罢一径去了。胤祥自去外头塘边擦洗,换了一身干衣服,进来,见胤禛双手合十,垂睑默坐,已经入定。他们自幼相处,知道这是胤禛每日必做的功课,只一笑,便仰身在草席上睡下。 胤祥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多个儿子中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俗话说,没娘的孩子最可怜,胤祥比之死了娘的七阿哥胤祐、十八阿哥胤祄还差着老大的一截。按清代祖制,皇子无论嫡出庶出,一坠地就有八个保姆、八个乳母、针线六人、浆洗六人、灯火六人、锅灶六人,共是四十人服侍。其余皇子无论大小都配备得齐齐整整,惟独他只有十七八个。皇子六岁入学堂,别人每天有八两学费,他却只有五两。那些个学堂总办教习,在其余阿哥跟前形同奴婢,呼往喝来,从不敢违拗,却都敢在胤祥身上使威风。有一次十阿哥在学堂听课玩飞盘子砸了他,柯总办反而罚他站日头地,种种欺侮不胜枚举。他起初也是不明白,一般儿都是帝室龙种,为什么自个当受气包儿?到康熙三十二年七岁上撤销皇子学堂,都随太子进毓庆宫读书,境遇才略好些。太子和胤禛都很喜爱这个活泼聪敏,又带着点野性的幼弟,胤禛更是爱护备至。胤祥曾悄悄询问,为什么九哥十哥都骂他是“野种”?胤禛慢慢解说了,胤祥才明白,自己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是蒙古土谢图汗的独生女儿。土谢图部落遭战乱,母亲流落中原,与一个叫陈潢的汉人书生曾有过一段缠绵恩爱。后来婚姻不遂,选入宫中成为贵妃,那书生瘐死狱中。母亲看破红尘,竟遁入空门。胤祥生性要强,自图奋发,弃文学武,读兵书练武功,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圣文神武的父皇一样在人世立一番赫赫功业,好堵一堵那起子作践自己的阿哥的嘴。 今夜,一向倒头便能入梦的胤祥却睡不着了。外边不知几时起了风,黑魆魆的柏林微啸着,房边的枫杨活似暗夜中一群人在欢笑鼓掌。他一时想到太子胤礽,虽然待自己宽厚,却并不交心,八阿哥胤禩待人亲切,言笑中总带一丝冷意,九哥胤禟十哥胤,一个阴沉沉,一个粗鄙不堪,虽然如今不敢明着欺侮自己,但他明白,如果没有这个闭目坐禅、严峻难犯的四哥护着,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但他不能明白,和四哥一母同胞的十四弟胤,一般儿儒雅风流,爽朗豁达,为什么见了自己就板起脸来?忽地又想到方才那个女孩子,更觉思绪纷乱,双眸炯炯竟连一点睡意也没有了。遂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抱膝,舒了一口气道:“四哥,夜深了,明早还要赶道儿呢!你这份虔诚,佛祖早就心领神受了,何必一定要坐半个时辰呢?” “习惯成自然了。”胤禛徐徐开目道,“你瞧着我是坐禅,其实不知怎的,总意马心猿难以入定。在芜湖看邸报,皇上已经命马齐入上书房,要清理户部亏空。我看这差事没准就落到我头上。这么大的事,人连着人,网结着网,牵一发动全局,我实是心里没个底啊!” 胤祥不禁一笑,说道:“原来你在忧国忧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要官员们借国库的钱还了,户部亏空不就填起来了?”胤禛听了默然良久,说道:“谈何容易呀!你不在事中不知其难!”胤祥说道:“车到山前自有路——你还拿这话开导我呢!没听人家说: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胤禛刚要答话,便听南边角门里头“嘎吱”一声脆响,仿佛是一根木头折断了似的。半夜三更,两人听了毛骨悚然。稍一停便听西院里一个男人粗喉咙大嗓子吼道: “拖出她来!贱妮子,给脸不要脸!在我跟前装正经,却和那个小白脸眉来眼去调情儿。” 兄弟二人听了不觉一怔,胤祥也不言声,“噌”地跳起身来,到马褡子里摸了一把,才知道并没有带刀,胤禛忙喝道:“老十三,不许惹祸!”胤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却只胤禛说话从不违拗,煞白着脸坐在胤禛对面。又听院里一阵折腾,那男人嘿嘿笑道:“这石条子上倒凉快,就坐这儿!阿兰,刚才有人说你嚷着‘卖唱不卖身’,我老胡当时正陪着任爷,没功夫过来料理你。既如此,好得很,你就唱个曲儿,给你胡老爹醒醒酒儿!”胤祥看看胤禛,想说话,只见胤禛端然趺坐,脸上毫无表情,便又咽了回去。院里的阿兰哽咽着唱了起来,正是方才泼水那女子的声音: 问人间,何事最伤情?风雨抛故园,天涯任飘零。千里万里迢迢,水长山亦高,无处觅,桃源胜境。更何堪无情生离,把老亲幼弟,都付于皇天苍穹…… 胤祥听着词意凄苦,不觉痴了。没想到这么一个泼辣女子,竟唱出如此凄苦的调子。正俯仰叹息间,却听老胡醉醺醺地叫道:“不好不好!哭丧似的,你将来进北京,在九爷府要唱这个调儿,不扒了你的皮!重来!唱一个,嗯……十八摸吧!” “十八摸”是《李天保吊孝》里的一段,词句极是淫秽不堪。胤祥听这姓胡的如此做派,早已气得浑身打颤。但胤禛不发话,他始终不敢有所动作。半晌,听得西院中响起皮鞭声,胤禛起身,叹道:“把马褡子放到鞍上!” 胤祥一语不发,双手挽起两个沉重的马褡子,憋着一口闷气走出来,往马背上一搭,回头看时,胤禛已经出来,一边解缰绳,一边说:“你去,教训教训这个姓胡的!”胤祥巴不得他这一声儿,答应着脱了布衫,露出雪白一身练肉,把马鞭子往腰里一掖,蹚着草到小门边,相了相,用脚猛地一踹。那门本就不结实,早轰然一声崩倒在地! 里头那个老胡正发酒疯,又听曲儿,又打人。几个牙婆子围在身边,调情取乐儿,看着昏倒在地的阿兰说风凉话儿,猛地见胤祥踹倒角门,盘着辫子赤着膊大踏步进来,都吓得身上一颤。那胤祥看了看阿兰,双手叉腰,眼中冒着怒火,向老胡道:“是这个老王八蛋在这打人么?” “你是哪个庙里的神呀!”老胡半日才回过神来,双手一撑立起身来,一把扯开布衫,露出满胸的黑毛,冷笑一声问道:“我调理我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咹?你大概就是那个小白脸?谁他娘裤裆烂了,把你露出来——”言犹未毕,只听“啪”的一记耳光,老胡左颊早被扇了一下。 胤祥勃然大怒:“你爷爷名叫天不管地不收!今儿这事,老子管定了!她多少身价银子?我买了!” “你有一万银子,胡爷不卖!”老胡跳脚骂道,“夜入民宅,非奸即盗!——李二、钱*子!把他捆起来,先叫他看我消遣这个贱妮子,明早送他进县!”话没说完,当胸又挨了胤祥一掌,踉跄着退了几步,依旧收不住脚,坐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胤祥还待进击时,躲在角落的几个奴仆也扑了过来,胤祥背后好像长了眼,身子一偏,顺手提起,一手扳着膀子,一手提了辫子,因见此人满脸麻子,胤祥不禁笑道:“想必你就是钱*子了?”脚下一个扫堂腿,上来的两三个人已谷个子似的倒在地上……胤祥顺势猛地将手中的钱*子一摔,那五六个像人肉堆似地倒在一处。康熙皇帝遵从祖训,不忘祖宗武备起家。他有规定,凡皇子每日必须习武。连胤禛那样喜读书的也不能例外。这些皇子们的师傅都是大内有名的侍卫,天下出尖儿的武林高手,自然个个身手不凡。何况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又在阿哥中最爱习武,既读兵书,亦精武术,区区几个野鸡把式的豪奴何足挂齿!胤祥咬牙笑着抽出鞭子,就着院中灯光,也不分是脸是屁股就是一阵狂抽猛打,打得几个人鬼哭狼嚎到处乱钻。 院里登时大乱,院外几十个人拥进来,见胤祥纵跳横跃,身手了得,只是干着急。西房中几个女孩子吓得尖声大叫。那老胡见来了援手,壮了胆子,高声叫:“把角门封了,这是江洋大盗,不要放走他!”阿兰早已惊醒过来,见老胡一只脚正好立在自己身边,一翻身便猛咬了一口。 “妈呀!”老胡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腿肚子又是打滚又是嚎叫,不防胤祥几步跨过来,用皮条鞭绳向他脖子上一勒,拧转胳膊,厉声喝道:“叫角门上的人闪开,闪远点!不然——”他紧了紧绳子,老胡立时张嘴吐舌,两手乱摆。那角门上的人见头儿被擒,对望一眼,只好无可奈何地闪出一条道。 “听着!”胤祥一手提着吊得半死的老胡,走到角门口,立定了身子,炸雷般地喊了一声,“爷爷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乃是当今朝廷十三阿哥,路见不平,进来教训教训这个畜生!”他抽出马鞭子指着披头散发的阿兰,说道:“这个阿兰,十三爷买定了!你们好生送到北京,伤了一根汗毛,九哥也救不了你们!哼!”说罢顺手一推,将老胡掼出一丈开外。胤祥拍拍手,从容出了角门。胤禛早已等在那里,见他出来,笑道:“我没有功夫,见他们封门,真替你捏一把汗。要真到县衙里告皇阿哥,满天下就无人不知了。我可怎么回皇上的话呢?”“这几个杀才何足道哉!”胤祥哈哈大笑,加一鞭,说道,“我抑暴安良,仗义行侠,真闹出事来,父皇也未必就降罪!”说罢,二骑一阵疾驰,向十里庙方向奔去…… 路上遭了这档子事,胤禛兄弟俩不敢再耽误。原打算登泰山观日出,只好作罢。每日只避开巳午未三个最热的时辰,马不停蹄地趱行回京。走了两天,才到了刘八女的地边儿,二人不禁咋舌:这刘八女势豪财雄,真个不含糊!回到北京时,正交立秋。听说南方已经下了大雨,但京师仍是干旱无雨,焦热滚烫,好在北京天天刮风,不似桐城闷罐蒸笼似的。 兄弟二人在朝阳门下马,天色已晚,康熙皇帝又住在西郊畅春园,不便觐见。但按规矩是钦差回京要向皇帝述职,不能回府。只好屏退了前来迎接的礼部官员,就歇在运河码头旁的接官厅,吃过晚饭,两个人便漫步出来,在波光粼粼的运河旁观景消食儿。没说几句话,高福儿从后头赶上来,单膝跪地打着千儿禀道:“四爷,十三爷!八爷已到接官厅来看二位爷了。四爷府里的大爷弘时,二爷弘历带着一干子家人,也来请安。请二位爷回步!” “唔?”胤禛目光一闪,看了一眼胤祥。两个人同时止了步。八贝勒胤禩府,就在码头附近,对面灯火一片辉煌。胤禩这人礼数周到,来看望不足为奇,只是听说他到甘陕察看旱情,赈济去了,怎么也回来了?两个人都觉有点意外,不约而同转步回来。早见接官厅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穿着四爪蟒袍,石青补服,二层金龙朝冠上,颤巍巍缀着一枝金花,腰间佩绦上饰着两颗东珠。他长得很像胤禛,面白如月,目如点漆,只右颊下有一笑晕,不像胤禛那样嘴角微翘,总带着一丝冷意——看去十分雍容华贵,精明老练中带着深沉大度。 “四哥!”见胤禛、胤祥相跟回来,立在阶前的胤禩跨前一步,躬身一揖说道:“四哥鞍马劳顿,实在辛苦了。按理,我该早来的,因这几日天热,皇上略感头晕,下午去畅春园给皇上请安,刚刚儿回来,听说四哥和十三弟回来,我就赶着来了。”胤禛见说康熙有病,惊问道:“老八,你说细点,父皇到底怎样?要不要我即刻去畅春园请安?” 胤禩不禁一笑:“四哥向来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嘛!我今日下午去时,皇上还说不相干,用不着每日两次进园。瞧他的气色还好,明儿你一见就知道了。唉,皇上到底老了,身子骨儿不比从前了。”说罢,看着胤祥含笑问道:“跟着四哥,既不能吃酒,又不能看歌舞,闷坏了吧?”胤祥大咧咧地抱手一揖,笑道:“叫八哥猜着了。有道是戏台小世界,世界大戏台,也没少看热闹儿!” 胤禛的两个儿子,大的弘时,刚满九岁,小的弘历,不过六岁。见他们小大人儿似的垂手站在一旁,胤禛便板着脸道:“见过八叔了?怎么见了十三叔连个安也不请?”“罢罢罢!”胤祥一摆手,呵呵笑道,“不用了,过几日见了再补这个礼。”蹲身上前一手搂了一个,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胤禛却道:“放开你十三叔,我们还要说话呢!”胤禩知道胤禛家教一向如此,只一笑便跟着进来。 “四哥!”见礼过后,胤禩略显得随便了点,脱去了外头袍褂,散穿一身石青府绸衫,一条乌青油亮的发辫甩在椅后,啜着茶问道:“听说你到桐城去了?见着方苞了么?”胤禛微一欠身,答道:“见着了,极平常的一个人。他文名那么高,我原想定是个倜傥风流的才子!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啊!他已解来北京,你想见他还不容易?”胤禩含蓄地一笑,说道:“四哥笑话了!他是大逆不道之人,我怎么好到牢里去看他?只是我想,首恶戴名世写的那本《南山集》,实在是罪无可逭,但方苞这人只是写序。如今的名士有一种风气,不看本书就提笔为之吹嘘。无论如何,桐城古文大家,一派宗师,就这样办他为逆案,实在太过。四哥,我很想救他,又有点瞻前顾后,怕父皇震怒。您是阿哥里头最聪明的,特地来向您请教。” 胤禛听他侃侃而言,词令十分中肯,一笑说道:“你这个老八也真是的,我算什么聪明人?据我看来,还是听其自然好。这些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他那个大明天下,皇上为招揽这些文士,生了多少办法,又是恩科,又是特简,还专一办了个博学鸿儒科,他照旧不服,不给点苦头让他们尝尝成了什么体统?”胤禛一向以刻薄寡恩著称,碰壁是意料中的事。胤禩不过图个“有言在先”,遂一笑而罢。对坐沉默良久,胤禩笑道:“四哥不救,我可要试试看了!”于是,转脸对胤祥道,“这回出去听说干了件痛快事?” 胤禛、胤祥心头都是一惊:江夏的事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他耳中了!胤祥满不在乎地说道:“是啊!我正要找九哥赔罪呢!”“你给九哥赔什么罪?”胤禩愕然说道,“这事与老九还有瓜葛?”胤祥一愣,说道:“你问的什么事,把我也弄糊涂了!” “施世纶的事嘛!安徽布政使已经有保本递上来了!”胤禩爽朗地笑着,“你这个十三阿哥,装成私盐贩子,这白龙鱼服,要真叫施世纶瘟头瘟脑地敲一顿板子,这戏就有得唱的了。” 原来为这个!胤祥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还当九哥的耳报神告诉了八哥呢!”遂把夜宿江夏镇、揍了一顿老胡的事一一说了。 “有趣!”胤禩听得开怀大笑:“为一风尘女子,皇阿哥仗义行侠,不但古风可佩,而且说不定这中间还有一段天凑奇缘呢!只怕是有人借用阿哥的名义拐卖人口。要真的是老九的人,一切你放心,都包在八哥身上!”遂起身向胤禛一躬,说道,“四哥,十三弟劳乏了。等见过了皇上,我为你们洗尘!”说罢,笑容满面地辞了出去。(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1273.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10 X-Real-IP: 66.249.89.210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四回 查库银康熙倒噎气 整吏治胤禛上条 满洲人祖居凉爽之地,最怕中原盛夏炎热,因此在安定西北之后,国库稍有盈余,康熙便在承德建造避暑山庄,每年总有三四个月前往度暑。今年入夏,康熙到了一趟河南,巡视开封汛防,回到北京便觉头晕,怕再受热,便移居了畅春园。畅春园地处北京西郊南海淀,因在圆明园之南,所以又叫“前园”,原系前明武清侯李伟的别墅。康熙四十二年,在修建避暑山庄的同时,拨内帑七十万两重加修葺,赐名“畅春”。此园外环长溪,内罗碧波,园内曲径通幽,亭榭错落。虽盛夏烈焰腾空,一入园内,便顿觉水气沁凉,苔滑石寒,确是消夏胜地。 第二日早晨,胤禛、胤祥起得绝早,也不坐轿,一经打马赶来。过了清梵寺,便见微曦中溪水双闸对过,左右各有一座彩坊,吊着几盏硕大的黄纱宫灯。守门的侍卫闪出身来,大声喝道:“前头是圣驾驻跸关防禁地,除赐紫禁城骑马者,一律步行入内!”胤禛和胤祥赶忙下马,待那人近前,胤祥才看见原来是二等侍卫刘铁成,便笑道:“黑牛儿,是你,你咋呼什么?” “哟,是四爷、十三爷!”刘铁成原是水匪,后被招安,因西征从驾有功,进为二等虾,小名叫黑牛,与胤祥极相稔熟的。听胤祥一说,忙近前向二人请安,说道:“太子爷昨晚就住在园里,有话吩咐出来,说四爷、十三爷今天必定进来。请二位爷稍候,我这就进去递牌子。”说罢一躬身便进了彩坊。这会儿闲着没事,胤禛仔细打量那坊时,只见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葛藤虬根盘龙交错,结成“万寿无疆”四字,藻须长垂,下接于地。旁边金漆红柱上写着隶书楹联: 两地参天 日月冈峦开寿域 锡畴敛福 凤麟河岳献贞符 灯影中金灿夺目。 胤禛觉得“峦”字似与“岳”字有点重复,方俯首沉思,却见侍卫德楞泰从里头出来,便问道:“你也在这当值么?” “万岁叫胤禛、胤祥进去,在澹宁居见!”德楞泰大声宣道。待两个皇子叩头领旨了,方笑道:“回四爷的话,这里是刘铁成,再进去是阿伦岱,我跟着万岁爷。二十个头等侍卫,谁也不许错乱、顶班,这是万岁爷定的死规矩。” 胤禛笑着点点头,和胤祥跟着德楞泰迤逦进来。此时天色微明,但见长长的甬道上全是用玫瑰月季交枝儿搭成的花洞。出花洞往西一带,一边九个油布黄棚,外头各竖铁牌,写着各省的地名儿,便知康熙想要在此长住,各省要员述职觐见自在本省棚内候旨。行至佩文斋,德楞泰笑道:“前头就是澹宁居,二位爷只管进去。我不奉旨不能过去。”胤禛二人向前走了二十几步,果见前头一所五楹高房,黄瓦墁顶,是帝王规制。不知什么缘故,这些房屋却丹雘不施,素纱幔棂,而周围环绕着纯约堂、露华楼、韵松轩俱是金碧辉煌,唯此居独横其间,显得特别。松映竹掩,不但不见半点寒碜,反而流露出稳沉实在,落落大方。数十名太监守在廊下,鸦雀没声。胤禛看了看正整衣冠的胤祥,等他收拾停当,“啪”地打了马蹄袖,高声报道: “儿臣胤禛、胤祥,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良久,才听里头康熙吩咐出来,辞气却是不善。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忙趋步而入,刚要行大礼,康熙一摆手道:“你们跪一边去,这会子大臣议事,待会儿朕有话问你们!” 两个人知道父亲脾气,默默跪在了一旁。胤祥偷眼打量时,只见康熙比离京前略瘦了点,精神却颇为健旺;八字寿眉下一双眸子晶亮有神,颏下数寸长髯梳理得齐齐整整;只穿一件波罗葛袍,腰间束着白檩马尾纽带;盘膝端坐炕上,脸色铁青,毫无笑容。几个上书房大臣比皇子受到优遇。以张廷玉为首,马齐和佟国维依次坐在木杌子上奏事。 “施世纶这人还是要保下来。”康熙将一份奏折页子合起,放在茶几上,沉吟道,“这个人倒是个能员,只是急功近利,也招人讨厌!一是太好事,在宁波府弄什么火耗归公,克扣得下属县衙连师爷都请不起——贬了官,仍禀性难移!再一条,他和于成龙犯一样的毛病,打官司护穷,护读书人。须知天下事并不尽是穷人、读书人总有理,抱着这样宗旨断案,哪有不出差错的?” 胤祥听到这里,忍不住膝行一步说道:“阿玛圣鉴,洞悉万里之外!儿臣看他是个理财的材料儿,户部还有个主事的缺,何不补他进来?” “你忙什么?这就要说到你了!”康熙偏过脸来,冷笑道,“朕竟不知道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做的什么好事!你们人还没回到北京,告状的折子却先递了进来——朕不说你们,你们自个看看吧!”说着将一叠折子“啪”地摔在地上。胤禛、胤祥都吃了一惊,忙双手捧起来翻看,头一篇便是安徽巡抚甘茂林的折子,题头赫然写着:“为题参安徽布政使何亦非倚仗阿哥敲诈民财,紊乱盐课事。”下头几本却是按察使的,说因盐课处置不当,通省盐民罢市,盐枭沟通水盗抢劫运盐船,安庆、庐州、颍州、徽州、宁国、池州、太平等府治安不绥,请旨弹压。连篇累牍,把个安徽说得贼窝子似的,竟是通省不宁。明是弹劾何亦非,具实本本奏章含沙射影,指着“阿哥钦差”不谙民情,举措失当,招来民怨。胤祥顿时气得脸色通红,正要说话,胤禛却将稿本一合双手捧着递了回来,说道:“阿玛,既是盐枭作乱,请阿玛准了安徽枭司衙门的奏,出兵弹压!盐枭紊乱国政,早该痛加整饬,如今趁势一举查办,正是时机——儿臣担保半月之内就可平息!”康熙一哂,说道:“你能担保?” “儿臣担保!”胤禛静静地说道,“这不关何亦非的事,都是儿臣的主意——官绅盐商狼狈为奸,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不管管实在不行了!” 康熙忽地从炕上跃起,逼视着胤禛道:“你好宽的肩头!居然在朕跟前说这样的大话!好好一个安徽,叫你们搅得七颠八倒,还要吹牛!朕叫你们去看河工,谁叫你过问盐政来?连吏治上的事你也管?十八行省独独整顿一个安徽,逼着要人出钱,能不出事?别的省怎么办?你就是不安分!都怪太子太纵容了你!”众人见康熙勃然大怒,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胤祥忙连连叩头道:“事情是儿子惹出来的,请阿玛下旨,儿子愿同四哥再赴安徽,用兵弹压!”“没你的事!你不过是老四的影子!”康熙怒喝道,“朕叫你们看河工,你们看河工就是了,谁叫你惹是生非来?一二百万银子,户部拿不出来么?” “回皇阿玛话。”胤禛叩头道,“其实儿臣一片好心,也没有越权行事。秋汛将到,河防不牢,不就地筹银,再从户部调银,怕误了事。再说户部的情形儿臣也略知一二,要拿出这多银子恐怕一时也很难凑手……” 康熙怒极反笑,转脸对张廷玉等人道:“你们听听,他倒比朕还‘略知一二’!户部昨日递上的册子,库里还有五千多万银子呢!” “万岁……”张廷玉身边的马齐苦笑了一下,说道,“四阿哥说的是真情。奴才虽不知底细,但户部的账目与库存不符,由来已久了。”佟国维却道:“论起这事,四爷、十三爷嫌孟浪了些,却是一片为国忠心,像这样的事,该当请旨之后再办的。” 康熙这才知道,上书房大臣中意见也不一致,遂缓过颜色说道:“你们自然是好心,但须知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叫人防不胜防。天下太平之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四,朕要说你一句,办事认真是好的,但要宽厚待人,下头的人有他们的难处,你凡事要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你不但克扣了一省的生耗,还要从盐商身上打主意,怎么不招人怨?你们去吧,先去见见太子,随后朕还有旨意。”待二人默默饮泣叩头出去,康熙叹道:“胤祥是个傻大胆儿,胤禛做事精细,只天性中带着刻薄。长此以往,这一对搭档可怎么得了?”佟国维听了只一笑。马齐却道:“若论待人,还是太子爷、三爷和八爷;若论办事,奴才倒以为少不了四爷这样的认真劲呢!”康熙低头思忖了一下,笑问张廷玉:“你怎么不言声?” “奴才一直在想。”张廷玉皱着眉头说道,“是不是安徽三司有点夸大其词。一连六府盐枭作乱,居然没有惊动兵部!安徽好几个密折专奏的臣子,也不见递来奏事匣子——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一语提醒了康熙,不禁一怔:真的,要照该省三司衙门的奏折看,已是一团乱麻,怎么几个知府不见有折子进来?他拍了拍有点发涨的脑门,要了一杯茶吃了两口,只是沉吟不语。张廷玉想了想,已经明白,这是胤禛、胤祥兄弟俩在安徽敲剥了官员的火耗银,火气没处发作,借着盐商的事,让胤禛、胤祥吃吃苍蝇。但他不想把这一层内幕说破。因为他知道佟国维和太子不和,遂笑道:“依着我的见识,安徽的事万岁只管撂开手,听听下头消息再说,倒是马齐说的,户部银账不符,库中存银究竟有多少谁也摸不清,这确是一件大事!得马上清理!万岁,盐政不是最要之务,您得心中有数!”康熙身子一倾,问道:“据你看来,什么是最要之务?”张廷玉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吏治!” “对!”马齐欣然说道,“何尝不是如此!奴才这会子也想清爽了,怕是四爷在安徽,又让官员捐火耗、又要清理盐课,叫他们捐款治河,如何不得罪这干子不要脸的墨吏?他们借事儿起哄,也是有的!”佟国维忙叹道:“如今的贪风真真是了不得!原先顺治爷年间,一任知府下来,不过三五万的出息,如今十五万还打不住!不贪,这些银子哪里来?纳捐授官,原是平三藩、西征时,为开辟财源,采取的应急措置,可倒好,竟成了惯例——有了钱买官缺,有了权再捞钱买大官,将本求利,滚雪球儿似的……这个吏治,奴才一想起来就痛心疾首,该到整治的时候儿了!”马齐被他说得来了兴致,连声附和道:“国维说的是,法由人执,吏治不清,什么也说不上!别的不讲,科场作弊这一条,秀才是六百两,举人一千二,进士出多少我不知道,大约也有定价,居然公买公卖童叟无欺……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张廷玉却不吭声,在旁以写起居注作掩饰。吏治拆烂污,贪贿成风,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认为根子正在康熙身上,诸如明珠、高士奇、余国柱、徐乾学,都是明摆着的贪官,即使垮台致休,也不治贪罪,大官不管,下头的吏治怎么整饬?佟国维说整吏治,其实根子还是冲着太子。吏治不好,是太子无能;整顿好了,是他佟国维有先见之明;整不好炭篓子依旧扣到太子和胤禛、胤祥头上……这份居心便叫人胆寒!正想着,却听康熙问道:“整顿吏治,朕赞成,只是从何着手呢?” “四阿哥有个条陈,”马齐说道,“奴才见了已经呈交太子,大约这几日就能递上来——治贪治乱,应立严刑峻法!如像明珠的儿子揆叙,在籍的贪吏徐乾学、余国柱至今逍遥法外,为什么不可以办几个,斩几个?要整就得像个整的样子,贿案一千两以上者,一经查清,该抄的抄,该杀的杀,该剐的剐,使贪官无立锥之地,便有贪心者知国法不可违——四爷说如此做法,数年之内如无起色,请万岁治臣妄言之罪。奴才寻思,倒不妨按四爷的条陈试一试!” 佟国维一听,胤禛要处置的都是八爷胤禩的人,由不得心头起火:人说胤禛残忍成性,薄恩寡义,真是半点不假!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说得满口白沫的马齐,正要说话,却听康熙道:“四阿哥有治事之才,但似乎不识大体。治乱用重典,这话不错。但眼下既无外患,又无内乱,何妨从容行之!朕以为官吏操守是最要紧的,应下诏奖励廉吏,如于成龙、彭鹏、张玉书、张伯年、陈瑸等人,没死的要优抚,死了的要厚恤,使人知道廉吏不但当为,也可为!刷新吏治是一篇极难做的真文章,平地一声雷地闹腾起来,是要出乱子的!所以得缓缓来,从易处着手,平平安安地把事情办下来。”佟国维接口道:“万岁圣虑深远,奴才愚不能及!倘若为清吏治,引起朝野骚乱,烧香引鬼,拒狼入虎,反倒更难善后!那年于成龙在山东,试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读书人罢考,差点激出民变!殷鉴不远,岂可忘怀!治标不如治本,据奴才想来,不妨先从读书人做起。读书人没有廉耻,做了官能够清廉?所以应下诏切责各省督学,直到训导、教谕,逢十宣讲圣训,激发天良,挽回颓风。吏部考功司,纠察一个贪官,办一个,两头夹着,庶几可以慢慢澄清。” “这是老生常谈。”马齐听佟国维漫天撒网,说得不痛不痒,冷冷顶了一句,“恐怕于事无补!” “我说宣讲圣谕,马齐也以为错了?”佟国维自恃国舅,原本就没有把这个才进上书房不久的汉人放在眼里。听马齐当面讥讽,佟国维顿时涨红了脸,冷笑道:“不宣讲圣谕,不读先哲之书,拿住就抄、就杀!这叫不教而诛!”马齐也红了脸,说道:“佟中堂!贪官墨吏有一个纠察一个,办一个,这能叫不教而诛么?皇上的圣训十六条已经颁布几十年了,四书五经也不是去年写出来的,我说老生常谈,是客气。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那是迂腐无能!” 康熙原本还在静静地听,见他们动了意气,“啪”地把手中扇子一扔站了起来,沉着脸道:“像什么样子?凭你们这躁性,还做宰相,协理阴阳,主持大政!回去都好生拣几本修心养德的书读读!”见两个人都低头住口,康熙踱了两步,突然转脸笑问张廷玉:“你是什么主意?” “佟马二位说的都有道理。”张廷玉忙跪下说道,“目下吏治确到了非严肃整饬不可的地步,但诚如皇上所说,操之过急亦似不必。据奴才所知,户部账目存银五千万,其实库存没有这许多,都快叫官员借空了——所以四爷就地筹银,也真是不得已。这一条他虽不便明说,但万岁您……您得心中有数!”“听你的口气,像是已经查过,实存银两到底有多少?”康熙狐疑地看着张廷玉,又道,“你起来回话!”张廷玉咽了一口气,并没有起身,重重叩头道:“奴才是听四爷没出京时说的,原来还不敢信,四爷走后,到底不放心,又去查了查——真是骇人听闻!” “你啰嗦什么!到底是多少?” “奴才没敢细查,不知确实的细数,大约——不足一千万两……” “一千万!” 康熙突然觉得头一阵眩晕,两腿一软,跌坐在炕上,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苍白。官员们借债他是知道的,但将国库借空,闻之能不惊心!良久,康熙方拈须长叹道:“好一个太子……理的什么家,都到了这地步,还瞒着朕!” “四爷的条陈就是冲这个来的。”张廷玉道,“说是借债,其实还是吏风不正,不可掉以轻心!奴才想,吏治千头万绪,从何清理?查处亏空似乎是一条门径。这件事不但比狱讼、纳贿容易办,而且也是当务之急。否则国家一旦有事,库中无银可支,那是不得了的!” 康熙愈听愈觉心惊,脸一仰叫道:“李德全呢?” “喳!奴才在!”副总管太监李德全就站在自鸣钟旁侍候,忙答应着过来,躬身道:“万岁有什么旨意?”“你去韵松轩,传旨给胤礽、胤禛和胤祥,即刻着手预备清理户部亏空积欠,先计议一下,明儿递牌子过来见朕!” “喳!” “传旨:现任户部尚书梁清标年老体弱,着恩准致休!” “喳!” “去吧!” “喳!” 康熙这才回过神来,呷了一口茶,默谋良久,笑道:“讲圣谕也好,读四书五经也好,无非为调理好这个天下。太子胤礽过于懦弱,你们几个也不能事事顺着他,像这样的大事,今儿不翻腾出来,朕仍旧被蒙着,这怎么成?” 这话词色虽然缓和,三个大臣都掂出了分量,佟国维和马齐忙也跪下,叩头道:“是,奴才们奉职不谨,请赐处分!”张廷玉道:“虽说清理亏空,凭借条收欠款,但年深月久,办起来也很不容易,奴才请旨,愿随太子爷往户部办差!” “你们几个都不用去,谁酿的酒谁喝。”康熙沉吟道,“让阿哥们历练点实事不无好处。恐怕有些人你们未必惹得起,叫他们去碰碰吧。要是人手不够,像施世纶这样的,调几个帮忙也就是了。”正说着,李德全已经回来,禀道:“太子爷出去了,奴才没见着。四爷、十三爷还等在韵松轩,他们明儿过来回主子的话。”康熙听了无话,半晌,说道:“跪安吧,朕有点乏了。明儿再递牌子。” 众人纷纷起身辞了出来。到了院中仰脸看天色时,已过巳牌时分,一大块乌云从西边正慢慢压过来。张廷玉叹息一声,心里暗道:“就是清理债务,又谈何容易!两个阿哥又要给太子招怨了,唉……”(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1291.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五回 畅春园太子破好梦 韵松轩阿哥乱萧 太子胤礽此刻正和朝鲜国使臣李中玉共进早膳。早膳后,又说了一会儿话,已近辰时。胤礽回到韵松轩,坐下批了一会奏章,觉得又闷又热又寂寞,便带了管事太监何柱儿拿了钓竿到海子边垂杨柳下垂钓。他今年三十三岁,出生那年,正逢吴三桂造反。按清朝祖宗家法,本不立太子,但是为了定人心、固国本,康熙断然决策,封他为太子。他的母亲赫舍里皇后,和年幼的康熙皇帝有青梅竹马之好,加上她又是勋贵大臣索额图的侄女,主持六宫井井有条。后来朱三太子乱宫,赫舍里氏护驾受惊难产而死。有这几条前因,康熙一向视胤礽为掌上明珠。太子生来仁善可亲,读书练武也十分用功,一直是很得康熙钟爱的。但到他三十岁时,索额图出了事。这位曾帮助康熙清除权奸鳌拜的大臣,居然伙同兵部尚书耿额图谋不轨,想乘康熙不在京的机会,途中囚禁康熙,然后再来一次“灵武即位”、扶胤礽登极,被精明的康熙觉察了,立即下诏处死耿额、圈禁索额图。虽说没有因此处分胤礽,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素来与胤礽心存芥蒂的皇长子胤禔,还有自成一体的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一个个都是人中之龙,最精细不过,已经瞧出康熙和胤礽之间存有戒备之心,都各自打着算盘,想谋这太子的位子。胤礽也不笨,早已知觉,但既处此位,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对付这些兄弟们。 胤礽漫不经心地看着水面上的鱼漂子。水里放养的鱼,十分好钓,一会儿便钓了十多条,但他不杀生,每钓一条,便让何柱儿换饵,赏玩后,仍放进水中。正自出神间,听何柱儿叫道:“太子爷!天阴过来了,立时就有大雨,咱们回去罢!” “是么?”胤礽抬头看时,果然天空飘来一大片乌云,遂笑道:“还没遮住太阳呢,就有雨了!你这婆子嘴絮叨些什么!”何柱儿却道:“这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淋病了又是奴才的干系……” 话犹未了,一阵风带着腥味吹来,雨声已经临近,不一会水面上便泛起一片片的雨泡儿。胤礽慌得丢下钓竿,抱头就跑,边跑边叫:“何柱儿,钓竿上有鱼,你放了它,再回韵松轩给我拿油衣,我到那边躲躲雨,雨小点你再来!” 胤礽看看左右,并没有可避雨的房屋亭榭,便一头钻进湖岸边一座假山石洞里。不料一进洞便踩在一个人的脚上。只听“哎哟”一声娇呼,那人笑骂道: “春红你个小浪蹄子!死也不拣好地方儿!忙什么,外头下刀子丢石头了么?看把我这脚踩得好疼——啊!是太子爷!” “嗯,”胤礽笑道,“是我,‘死’也不拣好地方儿,是么?”那姑娘臊得满脸绯红,窝着身子叩头道:“奴婢郑春华,错骂了主子,请主子责罚!”胤礽素性平和,只一笑,说道:“不知者不为罪嘛!你骂的是春红,与我什么相干?起来吧!”一边说,一边打量。这才见郑春华不过十八九岁,颀长的身材,穿着家常浅绿裙,上头罩一件水红比甲,葱黄汗巾,配着满颊娇羞,眼波流眄,真是艳若桃李,颤巍巍似一株临风芍药。胤礽不禁呆了。 郑春华直起身来。见太子这样瞧自己,越发局促不安,蹲了个万福就要出去,却被胤礽一把拉住道:“别去,外头雨大!”郑春华走不是,留不是;蹲不是,站不是,忸怩着紧靠在狭窄的石壁上,浑身拿捏得酸疼。 “我想起来了,你在畅音阁上演过《凤仪亭》,当过貂蝉!”胤礽突然想起去年元宵节和父亲一道看戏的事,问道:“如今你分到哪个宫里了!我怎么再没见过你?” 郑春华轻轻拭汗道:“回主子话,去年三月我就被分在孔四格格跟前侍候,就住这园里。太子爷住在毓庆宫,不常来……我们算哪牌名儿上的……主子哪会……记得了?”不知是激动还是害臊,她微微气喘,说话有点打颤儿。 “你的琴弹得好。”胤礽向她身边靠近了一步,一股处女的幽香淡淡地袭了过来,他有点意马心猿,“会下棋么?书画必定也是好的了?”郑春华忙向后退,但里边实在一点空隙也没有了。她偷眼看了看太子,嗫嚅道:“琴是在家跟着父亲学过。棋是看四格格和皇上下,略学会一点——我们做奴婢的,哪有工夫学写字画画儿……”说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半裸的膀臂在胤礽腰间一触,立刻触电般闪了开去。 胤礽此刻已经*蒸腾,看了看外头,一片茫茫白雨,并没有人,遂嬉笑道:“你又躲我,又偷看我,是为什么?” “……” “你看我这腰间做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 “咹?”胤礽色迷迷地笑着,问道,“你……你怎么不回话?入宫前你家里人没教过你,主子问话得回答么?” 郑春华背转脸,抠着衣带,半晌才蚊子似地嘤咛道:“主子……不说正经话么……” “你不会写字画画儿,这怎么行!”胤礽此刻动情到十二分,一把将郑春华揽在怀中,口对口,把舌头伸进郑春华口中吮吸着,搅动着,含糊不清地道,“这会子外头有云有雨,我就教你云雨是怎么个画法……赶明儿,我向四姑讨了你来……全教给你……”一边说,一边就伸手解郑春华的裙子,在她软绵柔润的腹皮上轻轻向下滑动。 郑春华闭着眼,全身紧贴在胤礽身上,由着胤礽抚摸,腰间隔着衣衫被那硬邦邦的顶着,她浑身酥软,迷迷糊糊的,醉了一样。身不由己和胤礽在石洞中厮搂着滚倒在地…… “太子爷!太子爷!” 二人尚未入港,便听外头何柱儿在雨地里大呼小叫,不禁都是一怔。胤礽尚自不放,郑春华双手推开了他,娇羞满面地嗔道:“快去吧!叫人撞见了……成什么体统呢?八月十五吃月饼——只要你……真能把我要去——还少了你的不成!”说话间何柱儿越走越近,口里咕哝着:“怪事儿!方才那丫头还说看见太子爷跑到这边来了……”胤礽只得起来,略整整衣衫走到洞口用身子挡住洞口,没好气地问道:“你嚎叫什么?没说等雨小点再来么?”因见何柱儿鬼头鬼脑地探视,便出来在雨地里披了油衣,蹬上泥履,扶着何柱儿肩头往回走。 “看看主子爷这身泥!”何柱儿一边走一边赔笑道,“晓得的说是主子不小心自己滑倒了,不晓得的……还以为奴才不会侍候呢!四爷和十三爷刚从万岁爷那边过来,说李德全传了旨意,催着奴才出来给主子送油衣。” 胤礽这才细看自己身上,前襟倒还干净,只稍零乱些,后摆上、袖子上,发辫上尽是泥浆青苔,好似在洞里打滚了似的,也难怪这奴才满眼的狐疑,遂掩饰道:“洞里漏雨,只得紧靠墙躲闪着,倒没想弄得这么脏。”接着,又回到了韵松轩。见胤禛、胤祥都在廊下站着,胤礽定住了神,说道:“我去更衣出来再说。” 好半日,胤礽才从东书房换了衣服出来。胤禛二人南面站定,将康熙方才的旨意说了。胤礽一跪三叩,口称“遵旨”。待站起身来,这才兄弟见礼,由着胤禛、胤祥请安,赐座奉茶自不必细述。 “清理亏空积欠,是很不容易的。”胤礽啜了一口茶,望着院外雨渐渐停了,良久才道:“十三弟,这个差使是要得罪人的。其实前年皇上就有意叫老十四去户部清查,老八和老九都到皇上跟前游说,说古北口八旗旗营急需整顿,得有个皇子坐镇,撮弄着换了这个差使。——怎么样?要不要我再奏一本,让你们到西宁出一趟远差逃一逃?”胤禛笑道:“这家当不是老八的,他当然乐得做好人!太子,我们不给你争口气,将来这烂摊子可不好收拾呀!” 胤祥忽闪着眼看了看太子,说道:“太子体恤我,我有什么不晓得的?四哥说得对,我们都是一棵树底下的人,不能看着树心被虫蛀了也不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先做起来,有您和四哥坐纛儿,心里踏实着呢!”说罢手扶盖碗,莞尔一笑。 “其志可嘉!”胤礽想想他二人的话,都是忠贞不渝保扶自己的意思,不由鼓起兴来,赞叹一声,又道:“既如此,明日你们就到户部。我叫兵部下八百里加急,调施世纶进来。老四,你推荐到毓庆宫办事的朱天保和陈嘉猷,虽然年轻却都极有肝胆,王掞师傅曾向我夸奖过你很有眼力!我看不妨叫他们两个跟着老十三去,一来有个帮手,二来也便于和我们兄弟联络,你看呢?”他和颜悦色,十分温存体贴,胤祥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但胤禛却知道,太子和几个侍卫、朝廷内大臣、部里几个亲信几次在一块聚会吃酒,朱天保和陈嘉猷曾痛言切谏,君臣之间已不无芥蒂,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听说朱天保很倔,十三弟的性子也暴,能合得来么?”胤礽一笑,说道:“其实我是很器重天保的,我想抬举他做长史,不历练一下难在万岁跟前说话!” 胤祥笑道:“四哥也忒多心了!朱天保、陈嘉猷我又不是不认识,还有那个施世纶,必定也和我合得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还有太子爷和你在后头撑腰!” “就是这个话!”胤礽也道,“兄弟里头,我看就十三、十四两弟是真男子、大丈夫!老四,你深沉练达,气概上终逊一筹啊!”胤礽说着抿嘴儿一笑。兄弟里头,觑觎这个太子位的大有人在。他深知大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虽说他们都各有雄心,大抵上都是八阿哥胤禩的羽翼。三阿哥不哼不哈,却胸有成竹,一门心思投父皇所好,带着一干宿学大儒修史编书。只这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他自信决无野心,父皇向来也只把他俩看成辅相之才。所以胤礽对他二人的忠心是从不怀疑的。他打发朱、陈二人跟胤祥从差,本心也还是想让胤祥立好这一功,自己脸上光鲜,也可堵住老八总嘀咕太子“无魄力”的口风儿。 胤祥哪里知道一霎儿工夫,两个哥哥转了这么多的心思。胤礽因见何柱儿从西屋里抱出一叠文书折本,便道:“放这儿,我和四爷、十三爷说完话再看。”看着何柱儿退出去,用手抚着稿本,含笑问胤禛道:“听说老八昨晚去看你们了?” “太子爷好灵通的耳目!”胤禛笑道,“我们一回到北京就碰上了老八,真是个伶俐人啊!”遂一长一短地把见到胤禩的情形报了太子。胤礽听得很专注,待胤禛说完,便问道:“你看方苞这人到底保得保不得呢?” “当时人多,我没有想好,只好那样回答。”胤禛欠身说道,“京里的情形不摸底儿,不晓得这案子万岁爷是个什么章程,这得视情形而定。”“你这话有理!”胤礽嘘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文书。见最上头一本,便是内务府遵旨遴选女宫进封的禀本,上头第一名,便是“郑春华”,不由心里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道:“嗯……这个这个……皇上那边……看来有点后悔戴名世案子办得重了。老八是听说老三要保方苞,如果要保呢,你就得抢先。如果不保呢……嗯,也好。保还是不保,就按你说的,这个这个……想好了再办。” 胤禛、胤祥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都说的是什么?胤礽虽说懦弱,可从来温文尔雅,从没有过这样语无伦次的。正自纳罕,胤礽说话又连贯了:“老四,这人情不要叫老八捞了去,既然老三来找过我,你不妨和他联折去保,老八的折子要是先到,我可以压一天,先呈送你们的!” “老八这人是太精明了!”胤禛冷冷说道,“这几年他保了多少人!康熙四十二年为索中堂的事,受株连京官一百四十一员,他保下九十多员。顺天府试贿案,他又保三十多员!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还不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妄为,是看准了皇上不愿多生事这个心思!但将国家社稷又置于何处呢?”胤祥一笑道:“八哥这人的‘主意’,那是再清楚不过。说是不树党,不结派,结的党比谁都大!可笑有些人以为只有请吃酒、说知心话、套近乎是营私结党,不晓得这么一保,被保的人衔恩铭骨,比什么都厉害呢!这一回我去户部挑刺儿,你们看着吧,他准要保人,他要再弄这一套,我和他这点兄弟情分也就够了。太子放心,我一准儿拿出个样儿给您瞧!” 胤礽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踱步转悠了半晌,才说道:“给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也不要尽把老八往坏处想。兄弟们这么多,一个人一个脾气,不能强求一律。从胸怀度量上,我看老四和你还得学着老八点。既然人家能邀结人心,我为什么不能?”胤禛默然点头,叹道:“太子说的虽是,但我这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明珠被抄后,书房门口曾贴有一副对联,说‘勘透人情惊破胆,阅尽世事寒彻心’,其为人虽不足取,但这话却是一荣一枯之后的真言偈语。我是个不信直中直,谨防仁不仁的人。八阿哥如果没有私意儿,他就不该请什么张德明给他看相,已经贵为皇子,还有何求?老八人称‘八佛爷’,别的不敢说,于佛家精义,我大约比他略强些儿,佛以众生为念,老八以众官为念,已经入了邪道!难道不分良莠是非,一味包揽恶人,只念两声阿弥陀佛便能超生了?” “什么张德明?”胤祥和胤禛一道儿出巡数月,从没听他提起过此事,遂诧异地问道,“张德明是做什么的?” 胤礽也是一怔,胤禛的消息灵通也使他吃了一惊。自己坐在北京,居然比不上胤禛在外信息灵便,使他有点不安。 “你们当然不晓得。”胤禛说道,“太子爷这样身份,打听这种事也很不相宜。但若连我也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说,那就是失了臣道。” 原来这位张德明是个云游道士,三年前来京时自称是元代张三丰的师弟,蛰居峨嵋修行三百余年,已得通幽知微之理。胤禛笑道:“户部员外郎阿灵阿曾向我举荐过,说这张德明道术精湛,不但能隔板猜枚,还能断人生死祸福。”胤祥笑道:“你这么一说,连我也想试一试!阿灵阿原是八哥的人。大约是想拜你的门子,没成功,又改换了门庭的吧?” “是这样的。”胤禛说道,“阿灵阿的才识品行都不算下流,我瞧着是过于热衷宦途,所以没理会。我是天潢贵胄,干什么要问命?何况皇上屡次降旨,不许阿哥们私结外臣,这违旨的事我也不敢。” 胤礽两眼出神地望着院外,良久,吁了一口气,说道:“吾弟见识不凡,但也不无偏激。国家不以一格取才,岂可因事废人?今后要有这样的人投见,不可拒之门外,可以荐来试用,不要让小人之辈借以用来作乱生变。”说罢,起身道,“天已近午时了,你们在这里用过膳再走吧?”两个人哪肯在这里吃饭,起身一揖便辞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六回 振颓风户部清库银 使心机大臣攀国 清理亏空积欠严诏一下,第二日胤祥便带着朱天保、陈嘉猷进驻户部。先宣谕旨,后给原尚书梁清标摆酒送行。因新任户部侍郎施世纶尚在途中,胤祥便宣布,由自己暂行主持部务,并规定官员每日到衙定在卯时正刻,不得迟误。午间一律在衙就餐,夜间值宿人员一概在签押房守候;所有外省来的公事文案、代转奏折、条陈,要随即呈送胤祥本人阅处,不许过夜。胤祥本人也移住原梁清标的书房。凡有军国大事,随到随禀,不但方便,而且迅速。几条章程一下,拖沓惯了的户部各司,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忙了八九天,胤祥对户部部务心里已有了个头绪,遂奏明太子,请太子、胤禛和上书房大臣莅部训诲。 胤礽和胤禛欣然来到户部,吩咐门上不必传禀,二人一前一后沿仪门石甬道款步而入。却见户部大堂内外依班按序,或坐或立,黑鸦鸦挤满了人。乍见太子和四贝勒款步而入,众人都立起身来,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太子爷千岁!”胤祥也忙起身出迎,给二人请安,笑道:“我正在给他们安置些事,不防你们就进来了。门上是怎么弄的,也不知会一声儿!” “罢了,大家起来吧!”胤礽笑容满面,摆了摆手,说道,“十三弟,在你旁边给我和四阿哥设个座儿,你说你的!”胤祥推让了一下,也就不再谦逊。待安置好了,他又接着讲道:“在座衮衮诸公都是读书人。我讲的那些道理似乎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我老十三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千古通理。有人说我霸道、重利。实话实说,这是逼出来的。既然王道不遵,就得实行霸道;既然道义不行,利害随之亦未尝不可!” 胤祥目光炯炯,说到这里将手一拱:“我皇昼夜宵旰,经过数十年草创,大清得有今日昌盛局面,就好似一株参天大树。今有国蠹民贼,以为皇上仁慈可欺,遂肆无忌惮,或为社鼠,或为城狐,齐来挖我树根,蛀我树心。试问,这参天大树倒了,诸公去何处乘凉?覆巢之下无完卵!每念及此,胤祥中夜推枕,绕室彷徨,真是不寒而栗……” 看得出来,为了准备这个讲词,胤祥是动了不少脑筋。虽是不文不白,侃侃而谈,却句句掷地有声,胤禛听得十分感动。 “要先从我们户部清!”胤祥激动地站了起来摆了一下手,朗声说道,“户部衙门素称‘水部’,主管天下财粮,应该是一潭清水!但我来这几日,已经查明,除王鸿绪员外郎一人之外,全部借有库银——这潭水已经污浊不堪,铜臭逼人!”他呷了一口茶,吩咐朱天保,“你把欠债名单,所欠银两当场读给他们听!” 身后侍立的陈嘉猷和朱天保是同年进士,二人又同时被荐进毓庆宫侍奉皇太子,最是要好不过,见胤祥吩咐,从案上一叠文书中抽出一件递给朱天保。朱天保和方面阔口的陈嘉猷迥然不同,温文尔雅,弱不胜衣,白皙的面孔上微泛潮红,只嘴角微微上翘,透着几分刚气。他默默接过名册,轻咳一声,便抑扬顿挫朗声宣读:“吴佳谟,侍郎,欠银一万四千五十两;苟祖范,员外郎,欠银四千二百两;尤明堂,员外郎,欠银一万八千两;尹水中,主事,欠银八千五百两……合计,户部官员亏欠国库银两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八两三钱……” 开始,大约谁也没想到胤祥会有这一手,都苍白了脸,听得目瞪口呆,但没多久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大厅里一片嗡嗡嘤嘤,却一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怎么样?”胤祥觉得燥热,顺手扒开衣扣,挑衅地望着众人,“数目有误的可以当堂提出,银子一定要还!老吴,新任户部侍郎施某还没到,你是最大的官,说说看,你的一万多银子几时还清?” 吴佳谟是户部资格最老的,梁清标撤差,按惯例该由他任尚书,早已窝了一肚子火,见胤祥问他,起身一揖,说道:“银子自然是要还的!请十三爷容我盘盘家底,找个破庵子安置了妻儿老小,发散了几百口子家人!” “吴佳谟,你发的什么牢骚?”坐在太子身旁的胤禛知道:镇不住这个老官僚,户部清理立时就要泡汤,遂冷笑道,“十三爷叫你带头,是成全你的体面!何至于就倾家荡产了?仅你红果园一处宅院,两万银子卖不卖?”吴佳谟朝上一拱手,说道:“四爷,这个样子逼债,学生读书两车半,没见前朝有过。这还叫做‘成全体面’,我实不能解!” 胤禛阴冷地盯着吴佳谟,说道:“无债一身轻,十三阿哥叫你做轻松之人,不是成全你?上梁不正下梁歪,户部自己不清,怎么去清下头?” “道理讲过了,四哥不必再和他多说!”胤祥早已想定了主意,也不生气,嘻嘻一笑对吴佳谟道,“你卖房卖地我不管,现在要你还钱,这是开宗明义第一条——你几时还?” “回十三爷,我没钱!” “好!”胤祥面不改色,喝道:“来人!” “在!”守候在柱后的几个王府侍卫都是胤禛精选来侍候胤祥的,听了这声招呼,立时闪出四个,上前叉手听命。 胤祥笑着看了看吴佳谟,说道:“老吴说他家没钱,不能还。我这人一向刁钻刻薄,有点信不过。由陈嘉猷带着你们四个,出门再叫上顺天府的人,到吴家查看,给老吴留一处宅子,其余的造册呈上交官发卖——不许无礼,不许莽撞——可听见了?” “喳——听见了!” 五个人答应一声却身退出,大厅里变得一片死寂,人人面如纸白!胤祥用碗盖拨着茶叶,瞟了一眼众人,安详地问道:“还有哪位还不起,请说。”众人看了看木然痴坐的吴佳谟,谁还敢再触这二杆子皇阿哥的霉头,一时相对无语,竟像一群哑巴,什么样儿的全有。胤祥潇洒地挥着扇子踱了几步,说道:“跟着我办事,贪贿是不用想的了。但我也不至于弄得你们精穷,失了官体。这也不是朝廷的本意——该拿的例银,我一文也不克扣大家的。本来京官就不富裕,外头督抚大臣送冰敬、炭敬,聊补炊灶,保洁养廉,都是该当的。除此之外,仗权谋利,十三爷就容不得他!” “我欠的四千银子,今年秋天粮食上场就还。”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坐在吴佳谟下头的苟祖范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息一声道:“还就还吧……明天我叫家人把天津的当铺盘了,大约半个月就可还清了。”接着下边七嘴八舌,有的说回去典花园,有的说卖宅子,虽说叫苦连天,挤脓儿似的,毕竟都咬了牙印儿要还债。只有尤明堂低头不语,铁青着脸看砖头缝儿。胤祥因问道:“老尤,你呢?” “要咬牙过日子,谁还不起?当初不借,也都穷不死!”尤明堂恶狠狠地说道,“只要事情办得公道,我没什么说的。”胤祥格格一笑,说道:“这倒奇了!我凭借据索国债,有什么不公道?既然当初不借也可,你何不学王鸿绪?”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坐在尤明堂下首,一直沉吟不语的王鸿绪身上。尤明堂鄙夷地一哂,说道:“我拿什么和鹤鸣兄比?王鹤鸣一次学差,门生贡的芹献就是几万?我真奇怪,贪污受贿的没事,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专拿我们这些借钱的开刀!” “是嘛!”远处也有人大声道,“我要出学差,我也不借银子!” 王鸿绪身子一仰,冷笑一声道:“我收赃纳贿,谁有证据,拿出来!空口无凭,血口喷人,以为我王鸿绪好欺侮么?要不要我把咱们户部贪贿的一个一个都点出来?我倒要做好人,只大家不叫,有什么法子?”此人相貌堂堂,五官端正,只是那副鹰钩鼻子有点破相。对众人的攻讦毫不在意——天上的九头鸟,地下的湖广佬,真是一点不假,一开口便连酸带辣一齐端,抑扬顿挫口风逼人,镇得大家哑口无声。 “哦嗬?”胤祥万不料表彰王鸿绪弄出这个结果,身子一颤刚要发作,见胤礽和胤禛目光如电地扫过来,陡地一惊,如果改换题目,再清贪贿,今日这个会议就彻底砸了,口气一转说道:“大家记住一条,多行不义必自毙!谁受贿,容我慢慢料理,自然逃不掉一个。小心着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贪贿之人,总有一日噬脐难悔——我奉旨来部,是清理天下官员亏欠库银,这件事办下来,再说别的!我也只说王某未欠公银,并没说谁贪贿无罪!” “十三爷此言差矣!”王鸿绪是点过翰林的人,说话间总带点文气,却毫不客气,举手一揖说道,“尤明堂当场挑起事端,诬我为匪类,陷我于绝地,岂能置之不理?即使天子驾前,我也要说个明白。学差一案,昔年郭琇为倒明珠,大肆株连、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案子已经查清。我王鸿绪在江南闱中并未受一人贿赂!至于入闱门生拜谒房师,献芹,那是修师生之礼,孔子著述,不以为讳,总计不过一百余两,何谓之贪污受贿?我在户部三年,掌漕运税银,涓滴不沾,清贫守道,洁身自好,来往账目十三爷已经看过。请问,难道他尤明堂可以这样作践人吗?——我也曾借过库银,朝廷下旨当日亦已清还,只怕他们是糊涂,再不然就别有祸心,才有这番混账言语!” 尤明堂听了,把木机子拉得离王鸿绪远了一点,咬着牙笑道:“离你这蔑片相公远点,只怕还少闻一点臭气!要是我也有个皇阿哥撑腰,只怕比你还硬气!你那点子道学气,还是到东厕里去放——别以为你是翰林出身,我还点过探花呢!要不是犯了明珠的讳,我得用哪只眼瞧你这二甲第四名呢?”他说的这档子事已有二十多年了,当日确乎有人是定了一甲第三名,主考官因他“明”字犯了明珠的讳,一下子黜落在三十名。这事众人都听说过,却不晓得就是这位倔强的尤明堂!胤祥原本恼恨尤明堂无端搅局,正自心里盘算,要不要抄了这个糟老头子的家,听到这个口风儿,倒犯了嘀咕。皇阿哥代人垫钱还亏空,定是胤禩无疑。他只诧异,胤禩从哪里弄这么多钱,难道他有聚宝盆不成?想着,胤祥冷笑一声道:“尤明堂,我也是个皇阿哥,并没有听说哪个爷代人垫钱的!各人账各人清,攀扯旁人做什么?皇阿哥每年的俸禄我心中有数,只有短的,哪有富余?你倒说说,是哪个阿哥代王鸿绪填还了债务?”尤明堂向王鸿绪龇牙儿一笑,说道:“鹤鸣老兄,这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代劳?” “我不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请人代垫!”王鸿绪被尤明堂咬扯得没法,终于光火了。按朝廷律令,皇阿哥不得交结外官,外官有奉迎阿哥的要夺职拿问。王鸿绪一向以道学宿儒藐视同僚,惹得尤明堂在这种场合兜出来,真像当众剥了裤子。遂涨红了脸,“呸”地一啐,恶狠狠说道:“太子爷、四爷和十三爷都在这儿,我王鸿绪有没有走你们的门子?下余阿哥们自己还借钱,从哪里来钱替我垫付?你尤明堂倒是说呀!” 尤明堂格格一笑,双膝一盘打火点着烟浓浓吐了一口,说道:“少安毋躁!皇阿哥里头也有没借钱的!看来这世道,借了钱说话就不硬气。这么着,我这会子就还,如何?”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抖开了呈给胤祥,说道:“十三爷,这是一万八千两的票子。我借的钱一文没花,都在这里!”胤禛原先见他有点胡搅蛮缠,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视着他,想寻隙发作,至此倒也被弄得一愣,正想发话,太子胤礽问道:“我有点不明白,既然使不着钱,你何必当初要借?”尤明堂笑道:“回太子爷的话,借了白借,不借白不借,白借谁不借?如今既要清,我得奏明一句儿,十爷自己还借着二十万库银,还要代人还钱,这清理亏欠,到底是真清还是假清?明堂愚鲁,求太子爷开导我这个倒霉的探花!” 众官听了一阵骚动不安,有人便“叹”道:“唉!谁叫咱后头没个阿哥呢?”还有的说:“这边逼我们还钱,那边阿哥借钱代人还钱,这亏欠清到几时才能账银相符?”这个说:“我也还钱!明儿找三爷拜拜门子!”那个说:“三爷要你这账花子做什么?还是找九爷!”一时间七嘴八舌,什么风凉话全有。 “不要讲了!”胤祥听得心烦意乱,手指敲着桌子大声喝道,“我十三爷一不做二不休!皇阿哥欠债和户部官员一体清理!” 王鸿绪本来是无债一身轻的人,蛮想着钦差一本保上,稳稳当当一个侍郎到手,没料道被个刺头儿尤明堂连垫钱的十阿哥也咬得头破血流,一肚皮的不自在,扬起苍白的脸起身一揖,问胤礽道:“臣要谏太子一本,不知是这里说好呢?还是下来背后说的好?” “你说吧!”胤礽一听是十阿哥胤代付欠金,心中陡起警觉,一笑说道:“我并没有要背着人讲的事。”“那好!”王鸿绪又是一躬,赔笑道:“太子爷您借的四十二万银子何时归还?” 乱哄哄说七道八的人都住了声儿。犹如湍急的河水突然被一道闸门堵了,上游的水无声地愈涨愈高,憋得人人透不过气来。胤礽在众目睽睽下不安地动了一下,喃喃道:“我借过库银?是几时借的……陈嘉猷,有这事儿么?” “这事不是陈大人的事。”王鸿绪一脸奸笑,步步逼上来,说道,“是何柱儿带着毓庆宫的手谕来借的,太子爷好生想想,有没有买过庄园、宅邸、花园儿什么的?” 一语提醒了胤礽,买通州周园可不是花了四十二万银子买的!但到手经营三年,又填进去五六万银子,已修得行宫一样了,如何割舍得?胤礽万没想到绕来绕去,头一炮竟打在自己头上,不禁大怒。但他素有涵养,红着脸,竟自站起身来,说道:“好……好嘛!我……我起头儿,先还这四十二万!老四,老十三,你们接着议。我还得进园子给阿玛请安呢!”说罢一径拂袖而去。 看着皇太子离去,官员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措,那王鸿绪却没事人似地款款坐下,“噗”地吹去了邻座尤明堂弹过来的烟灰。胤祥看了看不动声色的胤禛,闪着眼波道:“四哥,今儿就议到这里吧?大家回去打点打点。皇上的圣谕说得明白,库银一日不清,本钦差断无罢手之理!无论太子、阿哥,还是诸位,都应体念天心!” “四哥!”人们出去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留下这一对患难兄弟,胤祥略带孩子气的脸庞显得忧心忡忡:“你都瞧见了,这干子大爷们是好对付的?这下连太子也咬了进来,我真……” 胤禛点点头,起身抚了一把汗湿重衣的胤祥,缓缓说道:“先不想这些事,你浑身滚热的,别要中暑,把这杯茶吃了,我们出去走走……” 兄弟二人各吃了一杯凉茶,移步出了户部仪门,看天色时,已近申时。因天热,街上很少行人,一街两行合抱粗的槐树,浓绿欲滴,知了长鸣,给人一种幽静深远的感觉。两个人在街头瓜摊上吃了两块瓜,散步来至西河沿,但见阳光下波光粼粼,水气沁凉,一阵风扑过来,二人都是精神一爽。 “太子那里我去说。”胤禛沉思着,半晌又道:“办成一件事本来就难,你不可灰心。昔日永乐皇帝起兵,进攻南京船行无风,有畏难之心。周颠子说,‘只管走只管有风,若不走,一世也没有风!’这是哲言啊!永乐若不是听从了这话,明史只怕从头到尾都得改写!”胤祥抬起头,默默注视着胤禛,半晌才道:“你掌舵,我打桨!这是替太子挣体面的事,我寻思他只要静心一想,四十二万就拿出来了!”胤禛没有说话,只意味深长地一点头。 隔岸一座画楼伴着筝声,传来一段歌词: 说一句话儿你心记:就便把人扔进火坑里,任他天打五雷劈,抽了我筋儿削了我皮。只要知音还在云岭曹溪,心头儿兀自地不孤凄…… 胤祥陡地想起了阿兰,至今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吁了一口气,嗫嚅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却什么也没说。(未完待续) 第七回 康熙帝忧民用能臣 皇太子思春配淫 因毓庆宫地处大内,外臣不便夜中奏事。因此,胤禛与胤祥分手后,便连忙着人送请帖给胤礽,邀太子至四贝勒府,二人促膝谈心,直至深夜三更,方安置太子歇宿在万福堂正房,其实说服胤礽卖园子还债,胤禛并没有费多少唇舌。事情明摆着:太子不还钱,十几个欠债的阿哥谁也不肯出血还债。差使也砸了,康熙仍旧是要拿太子是问,胤礽恼怒的是王鸿绪仗着八阿哥的势,在自己面前不留余地,毫无人臣之礼,而自己夹在皇帝和群臣之间,既是臣,又是君,既不像臣,又不像君。稍有不是,就要遭到父皇申斥;略有一个不当,“八爷”党就群起而攻之——这个太子当得徒有虚名,实在没有兴头。 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没有入睡,耳听自鸣钟响过四下,胤礽揉着惺忪的眼睛勉强爬起身来,胡乱梳理了,见胤禛已过来请安,便叹道:“我得进园子请安了。你今儿去户部,把昨晚议的告诉老十三,从我起头儿,阿哥们一个也不要饶,七月底一体清完!看户部那些个杂种还有什么话说!”说罢,带了毓庆宫随行侍卫、太监打马一径往畅春园来,在自己书房里略歇了一会,便来至澹宁居。 此时天色刚明,李德全、邢年带着几个太监,在清扫院落。有的擦窗玻璃,有的在熄灭屋檐下的宫灯。胤礽躬身走进澹宁居,见康熙盘膝端坐在暖炕上。下边马齐、张廷玉、佟国维依次立着,下边还跪着一个官员正回奏事情,便默默打了个千儿请罢安,侍立在旁。 “据施世纶所言,听来令人心寒!”康熙没有理会胤礽,只转脸对着三个上书房大臣说道,“拨了十万石粮赈济凤阳灾民,仅有两万石粮能入饥民之口,这还成什么体统!贪风横行竟至如此,百姓何以聊生!”佟国维一笑,说道:“施某所奏,只是一时一地所见所闻,皇上也不必过于焦虑。奴才回去就发文,叫安徽巡抚查处!”马齐却道:“要真这个样儿,不但皇上,就是奴才,心里也觉得下头太没有王法了!依着奴才见识,暂停赈济为好,不然,得多少粮食才填得满这个坑?” 张廷玉素来恪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极少多口的。听了马齐这话,忍不住说道:“要按马齐说的办,将要激起民变,万万使不得!” “奴才愿请命而往!”跪在下面的施世纶叩头道,“三年之内,如不能将凤阳府治得夜不闭户,请万岁治奴才欺君之罪!” 康熙“嗯”了一声,挪动一下身子,说道:“粮食还得赈。凤阳这地方民风刁悍,万一出事,国家兴军,用粮岂不更多?施世纶仍旧掌管户部,跟着十三阿哥在户部清理亏欠,这件差使,比凤阳的事要紧得多。太子和四阿哥坐纛儿,朕就瞧你们的了。” “万岁!”施世纶连连叩头,说道,“奴才只是一郡之才,恐难当其任,有伤主子知人之明。”康熙点头叹道:“朕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有朕在,无论怎样,朕都替你做主——你不必害怕,小人们害不了你!”施世纶苦笑道:“奴才倒不怕小人陷害,皇上如此知遇,就是死了,奴才也心甘情愿!” 康熙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一味地推辞?” “不是推辞!”施世纶忙道,“实在力不从心!” “你是怕欠债的官员太多,清不过来?” “回万岁的话,不是太多,”施世纶昂首答道,“是太大!比如不少皇阿哥,还有太子爷,都欠有国债。奴才哪有这样胆量?” 胤礽听得头“嗡”的一声胀得老大,昨日是在户部,今日是当着康熙,众人都拿自己作践,毫不顾及情面,莫非都瞧着父皇不待见自己,要墙倒众人推了?想着,头上已是热汗淋漓,袍子一提便跪了下去,说道:“儿臣三年前因买通州周园,一时手紧,借了户部四十二万两银子是实,求阿玛处分!”那施世纶一来近视,二来并不认识胤礽,听得太子就在自己身边,也是一怔,忙道:“奴才出言不逊,求万岁、太子治罪!” “都起来吧!”康熙见二人尴尬,不觉大笑,将手一摆说道,“君臣父子间,正该这样直言不讳嘛!——胤礽你听朕说,昨天户部的事朕已知道了。虽是一样的话,为善为恶,却不一样,你也是个伶俐的,不至于连这都想不透。别说是你,就是朕躬,有不是之处,人家说出来没有坏心,也不能怪罪!”胤礽听着想着,施世纶和胤禛确是一片苦心,与王鸿绪蓄意攻击不同。叩头道:“儿臣记下了。施世纶公忠之心,岂敢怪罪?”康熙笑着摆摆手,说道:“别的话都不必多说了。这几日朕越想越觉得清理库银这事非同小可。这件容易事都做不下来,吏治更难收拾。刑狱案件积弊更多,也是了不得。从这里撕破个口儿,慢慢地就都能挽回了,库中有账无银,一旦西部葛尔丹残部蠢动,拿什么去打仗?你们好生去做,万事有朕呢!”众人当下又议了一阵子刑部秋决人犯的事;说了足有一个时辰,康熙才命施世纶去户部报到,众人各自辞出来。胤礽心里乱哄哄的,跟着众人出来,行至花篱旁,邢年追了出来,说道:“太子爷留步,万岁叫进来,还有话说。” 胤礽再进来,见康熙已是变了脸色,吓得连忙跪下,问道:“皇阿玛,叫儿臣有何——” “有什么事还要再问么?”康熙站在当地,盯着胤礽道,“求田问舍,庸人一个,活活羞死了朕!你想想,这些年朕为你操了多少心!明珠害你,朕抄了他的家;索额图置你于不义之地,朕圈禁了他!你真不争气!你廷杖纳尔苏郡王,朕为顾全你的脸面,又是怎样的苦口婆心地安抚臣工,听说你背地里还有怨言!说什么‘当四十年皇太子千古绝少’,这都是什么意思?如今清查账目,头一个欠债的又是你!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要朕扶着你走一辈子么?” 这一阵劈雷火闪的发作,胤礽躲无可躲,闪无可闪,急切间又难一一辩白,只是叩头乞恩。 “你听着!”康熙看看无人偷听,低声说道,“隋文帝英明,一代而亡,就因为炀帝不足以乘天下!朕就指望你能继承祖业,你得仔细思量!”听到这里,胤礽全身伏地,叩着头颤声说道:“父皇佝劳恩养,谆谆教诲,儿臣永铭在心。若说儿臣生性懦弱,办事糊涂都是有的,若说儿臣有炀帝之心,埋怨父皇,甚或口出不臣之言,儿臣万死不敢稍存此念,求父皇圣鉴烛照……”说着一阵鼻酸,呜咽一声又强抑住了,只是哽咽饮泣。半晌,方听康熙缓了口气叹道:“你不要害怕,朕急不择言,说的未必都准。——朕保你这点骨血是多么不容易!须知创业难,守业更不易,你这样不争气,可怎么了得?”说罢颓然落座,思及往事,康熙两行老泪顺颊而下。胤礽惊定思痛,只觉五内俱沸,泪如泉涌,哽咽着说道:“父皇息怒,您老人家保重,儿臣一定改过。” 康熙发作过一阵,心里好过了一点,拭泪起身道:“二十多个皇子里头,朕最疼爱的是你。并不为你是太子,为的是你母亲有功于社稷,有恩于朕!如若你不为非,哪个皇子、大臣要危害你,朕或诛或黜决不手软;但你若自己为非,天不容你,朕又如何保全你?去吧,你好自为之!” 胤礽晕头晕脑地离开了澹宁居,也不回韵松轩,竟乘大轿赶回紫禁城。若在夏日选择居住地,自然还是畅春园好。但韵松轩与澹宁居只一箭之地,抬头可见,他有点压抑感,也受不了康熙皇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颐指气使。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他还是选择了毓庆宫,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不像在园里,惴惴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仍免不了挨康熙的训斥。 “太子爷回来了!”何柱儿就守在毓庆宫前殿檐下,见胤礽悠悠荡荡失魂落魄地过来,忙迎上去请安,赔笑道:“主子,瞧着您气色不好,莫不成是受热了吧?”胤礽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觉得精神好了些,便笑道:“没有的事,今儿叫万岁爷排揎了一顿,又议了好一阵子事,心里有点闷。王掞师傅在后头么?有没有人进来回事儿?”何柱儿道:“王大人早起就进来了,就守在爷的书房里。今日只有公普奇和陶异两个人来,因知爷在园子里,没说什么事就走了。哦——还有太医院的贺孟进来给福晋号脉,爷上回要的药也配好了。这是方子,请爷过目!”说着把一包药和药方子呈了上来。 公普奇是胤礽的乳兄,现在承德带兵,进京自然要给自己请安,陶异是顺天府同知,公普奇引荐的人,胤礽已答应选他为直隶省监察御史,二人同来,目的不问可知。胤礽不置可否地一笑,接过药看了看,是一色儿黑的桐子丸儿,大约有几百粒,那药方上写着: 白莲蕊四两 川续断(酒炒)四两 韭籽二两 枸杞子四两 黄实四两(乳汁伴蒸)沙苑蒺藜四两 菟丝饼二两 覆盆子二两 莲肉三两怀山药二两 赤何首乌四两 破故纸三两 核桃肉二两 龙骨三两(水飞)金樱子三两(去毛)白茯苓二两 黄花鱼鳔三两 人参二钱炼蜜成丸。 胤礽因笑道:“几斤药才配这么点儿?他没说效用如何?” “回爷的话!”何柱儿忙道,“余下的交侧福晋收着呢!贺太医说这方子返老还少,滋阴补肾,什么不燥不缓的,奴才也听不懂……”说着从药丸里拈了两粒,填迸嘴里略一嚼,一伸脖子咽了,“甜丝丝的,好用着呢!” 二人正说话,却见后边工字殿书房王掞咳嗽着出来,便住了口。胤礽忙把药塞进袖子里,进前一步,微一躬身,轻声叫道:“师傅大安!”王掞五十多岁,头发全白了,显得很苍老,满脸核桃皱纹一动不动,带着一丝冷峻气色,大热的天,袍褂礼服官靴朝珠齐齐整整,毫不马虎。大约才从屋里出来,外头日头亮得晃眼,半晌才看见胤礽,忙请安道:“虽说天热,到底是紫垣禁地,爷脖子上的扣儿也松了,朝珠朝冠都没有戴正。知道的说下人没侍候到,不晓得的又要说爷失礼!奴才昨晚见着了尤明堂,今儿整整等了爷大半日,想着爷要在园子里过夜了。爷回来的正好,请回书房,昨日的纲鉴正讲到隋,接着给爷讲完。” “罢了吧,明日再讲如何?”胤礽一听他见过尤明堂,便知今日讲课没好话。康熙的气刚受了,还要再听这老夫子唠叨?但王掞是康熙御定以师礼相待的臣子,他不能像对朱天保他们那样发作他,遂含笑道:“我得进去给钮钴禄贵妃和德贵妃请安,回来要是天不黑,还得召见施世纶。明儿我和老四都不去户部,专听你老人家讲纲鉴,如何?” 王掞虽老,目光却极有神,注目看了看胤礽,方低头答道:“是!奴才明儿一早就上来!只主子今晚不要再出去,公普奇他们一见你,又要摆酒,让人家说出半个不字儿,都是奴才的干系……”又絮絮叨叨叮咛了好些话方才去了。胤礽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对何柱儿道:“走,到御花园里走走!”何柱儿抿嘴一笑,极好听地答应一声: “喳——奴才侍候着!” 二人从斋宫向西,由日精门北折,在宫墙荫行了半顿饭的光景,便到了坤宁门后的御花园。胤礽只为躲开王掞,托词来这里,但这里景致连畅春园一半也不及,哪有兴致玩赏?略一留连,便移步向东,要从东六宫绕道儿回毓庆宫。路过寿堂北的一处小偏殿时,胤礽觉得有点内憋,寻一处幽静地小便了出来,却见两个宫装女子在垂花门下对弈,一人一几,放着果品茗点,十分雅致,胤礽不禁停步观看,那两个女孩子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也没瞧见背后有人。 “下这里,下这里!”胤礽看得忘情,指着西北一隅推了推背朝自己的女子,“在这个二二位能做个劫,这盘棋——”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怔住了,那女子回头看时,与胤礽四目相对,天缘凑巧,她正是畅春园假山黑洞邂逅相逢的郑春华! “太子爷……”郑春华的脸苍白如雪,半晌才回神站了起来,蹲身一福,说道:“爷吉祥!——宁婴儿,给爷磕头!” 胤礽这才晓得对面坐的原是个宫娥,略定定神,笑道:“免礼吧!你就分在这宫里么?”郑春华道:“我住景仁宫。今日上午晋见纳兰贵妃,她把这座偏殿指给了我。进过晚膳我带宁婴儿来看房子,明儿就搬过来……”说罢,便收拾棋子儿。胤礽一脸茫然之色,半晌才道:“我是路过这里,因要吃药,寻一口茶,想不到就遇见了你!”一边掩饰地说着,从药包儿里取出五粒丸子,就着几上的茶便吞了下去。 哪里料到壮春之药,最是烈性不过!贺孟从一名普通小太医被胤礽提为副医正,无可报效,拿出祖传手段,精工配出这味药来,端的疲能使健,弱能使强,什么见花萎谢、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统统一粒见效。那胤礽本是盛年之人,正是干柴烈火,哪里抵挡得了?当下立时便觉腹下热烘烘、麻酥酥*蒸腾,眼见郑春华云鬓半挽,皓腕如雪,如亭亭玉树,更兼夏日时分衣裳单薄,淡纱束胸,酥胸微露,脸上似幽怨似娇嗔,似惋惜的神情。胤礽早已半边酥倒,向对面一坐,红着脸盯视春华移时,笑道:“看样子我一来你就要走了,我教导你一局如何?” “这……”春华早已瞧见,不禁心头突突乱跳,但她位分只是个贵人,下等嫔妃,太子是君,不能违拗,乜了一眼何柱儿和宁婴儿,忐忑着坐下,颤声说道:“奴婢遵命……只是我的棋太劣……”说着便着子儿,手只是打抖。 何柱儿素来精明伶俐,早已看出其中蹊跷,便过来对宁婴儿道:“太子爷和郑主儿下棋,这殿里又没人侍候,咱们两个去提点水来,行么?”一头说,一头拉着宁婴儿回避了。 “春华……”胤礽此刻已是性如火燃,六神不安,心思全然不在棋上,一边胡乱下子,一边说道,“还记得那日么?……” 郑春华手里棋子儿撒了一地,低头弄着衣带,半晌才蚊子般嘤嘤似地说道:“彼此名分有碍,往事……不要再说了……留待来生……” “什么今生来生!”胤礽早已耐不住,腾地跳起身来,扑过去一把搂住郑春华,口里乖乖肉的乱叫着,接着又把郑春华拦腰一抱,一边向里头炕边走去,一边说,“来世一百年,谁能等得及!这会子春宵一度黄金万两……”遂将软得一摊泥似的郑春华按在床上,折腾了一阵…… 几度云雨胤礽方心满意足,整了衣衫出来,方见何柱儿和宁婴儿抬了一大壶热水过来。两个人做张做智乔模乔样地还要张罗着沏茶,胤礽一摆手止住了,说道:“我要回毓庆宫,不用茶水了。何柱儿明儿拿一百两黄金送到宁婴儿家去。你自己也有一份赏,都从我账上支销。但有一条,如若捕风捉影,在外人跟前说些不相干的话,仔细有一日我剥了你全家的皮!” “是……喳!”两个奴婢心领意会,一齐叩下头去。(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1343.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八回 老玄烨拜月致祷词 众皇子大闹御花 七月节过后,京师洒了两场透雨,秋风渐起,金谷登场,天已是凉爽下来。年年这时候有两件大事必须要办。一是督促各省收纳粮赋,二是要勾决在狱人犯。第一件也还罢了。这第二件事关国典大政,在园子里处置就显得欠庄重。康熙遂命回驾紫禁城,仍住在养心殿。赶着节气拜了明殿、祭了天坛,白日接见官员,晚间秉烛仔细披阅刑狱奏折,还要不时与太子、上书房臣子参酌,忙得不亦乐乎,到八月上旬,总算将暑热时积压的文案料理完毕。胤祥在户部清理亏欠也颇见成效。由于皇太子带头,以下各位阿哥也都纷纷还钱。只十阿哥胤挤脓儿似地还了一点,下余的说还不起,等发卖了物品再还债。尽管小有梗阻,已是无碍大局。 看看中秋佳节将到,还是年年都有成例可循的。礼部遵旨令大赦天下,凡五十以上老人,皆有月饼、加饭酒赏赐。宫里宫外结彩张灯,扎兔儿爷,蒸出一笼一笼栲栳大的馒头、寿桃,六宫两千余名太监、宫女穿梭儿般出出进进,喜气盈盈地着实折腾了几天。至期,康熙一大早就起来,带了德楞泰、梅秉正、鄂伦岱、刘铁成一干侍卫依次至天穹殿、钟粹宫、钦安殿、斗坛拈香。进了早膳,便到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这都是官样文章。康熙耐着性子听臣子们歌功颂德,念完了《万寿无疆赋》,又是什么“河清海晏”,还有什么“黄童白叟永享盛世承平之福”,又赐了宴,足足弄了两个半时辰总算了当。 进了晚膳,略歇片刻,便见李德全带着养心殿七十多名苏拉太监、宫女进来,唿嗵唿嗵就跪了一大片。李德全笑嘻嘻说道:“今个儿好日子,晴得一丝云没得。月爷儿刚起来,的溜溜儿圆,真叫人越看越爱!太子爷、阿哥们和宫里贵主儿们都在御花园侍候着了。万岁爷略歇歇,就该更衣进去了。”这李德全自在三河县挨了郭琇的板子,变得异常地谨慎小心。其时六宫老总管太监张万强已经谢世,李德全便补了个副都总管,虽是有权,却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不敢风毛乍翅儿了。他一边侍候康熙换衣裳,口中笑道:“方才鄂伦岱叫奴才请旨,有的阿哥想把皇孙也带进来,不知万岁爷……” “不用了。”康熙想了想,说道,“一百多个皇孙,大的十七八岁,小的才几个月,加上公主、郡主、格格、乳母、丫头、老婆子也跟进来,少说也得一千多人,朕是赏月呢,还是听他们吵叫?”李德全一笑没言语。皇家规矩不同庶民,若在民间殷实人家,人再多,老爷子也要把家人叫齐了——和合团圆度中秋嘛!但他却不知康熙心思,有几个皇孙正在出痘儿,都叫来怕染上了麻疹;有的叫有的不叫,又怕厚此薄彼要生出闲话,所以索性都不叫。李德全为康熙穿戴齐整,便高声叫道:“乘舆侍候,万岁爷——启驾了!” 酉末时牌,康熙的乘舆抬进了御花园。因系大会六宫,除了当值守宫留下三分之一,所有太监早就跟着各自主子赶来迎驾侍候。各宫有头脸的头目在园内照应,余下的都按班次在园外跪接。听得圣驾往临,静鞭三声,乐止鼓歇,康熙皇帝笑容满面款步而入。但见园中彩绸结棚,五色迷乱,宫灯装点,火树银花,说不尽的华贵风流。东面一带以贵妃钮钴禄氏为首,挨次是蕙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德妃乌雅氏、宜妃郭络罗氏、成妃戴佳氏、定妃万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陈氏、襄妃高氏,还有几十个尚未生育过皇子的,如陈氏、郑氏、色赫图氏、石氏,以及答应、常在……各依品级服色垂手而立。未嫁的二十一个公主则都站在钮钴禄氏身后。西边一溜以胤礽为首,阿哥们按长幼分序站着胤禔、胤祉、胤禛、胤祺、胤祚、胤祐、胤禩、胤禟、胤禌、胤祹、胤祥、胤、胤禑、胤禄、胤礼……大的已三十五六,小的尚在总角幼龄,后头站着二百余名有职分的执事太监,济济一堂。女的人人花枝招展,男的个个潇洒倜傥,煞是雍穆和谐。见康熙进来,太子胤礽向前一步下跪行礼,叩头道:“儿臣胤礽率诸皇兄皇弟,及后宫各位母妃,谨拜皇上万岁!” “罢了吧!”康熙笑着用手虚扶一下,说道,“今儿是家宴,合家团圆取乐儿,不用这些虚套了。往年这时分,朕赐筵群臣,他们虽说享了君恩,却难与家人欢聚。今年都叫他们回去,大家各得其乐,岂不甚好?”众人都躬身领命无话,只宜妃郭络罗氏生男孩最多,一向比别人爱出尖儿,一边随班起身,一边笑道:“主子这就叫体天格物,善知人心!不但我们,就连外头大臣们一家老小,也都同沾雨露之恩了!” 此时风清气爽,碧澄澄的天空高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摆在拜月台上的法器、供果,琳琅满目,香烟飘渺。 康熙步上月台,脸色变得严肃而庄重,在银盆里盥了手,良久,举手一揖,静静望着昊天海月,虔诚致祷:“夫人生一世,事功易,成功难;成功易,终功难;善于始者必慎于终,此乃玄烨心中事。自古无完人,朕愿减寿填缺,玉成无瑕之璧,惟上苍默察朕心,庇之佑之,伏惟尚飨!”众人鸦雀无声,正体味着康熙的祷词。康熙退后一步又是恭肃三揖,回过身来,笑道:“拜月已了,大家入席随便赏月吧!七岁以下阿哥都随各自母亲入座——照料好了,不要进得太多!” 膳食早摆好了,共是三十桌,错错落落散处园子里。康熙的首席就摆在月台下,入席瞧时,中间一个五福盘,摆着鸭子火熏白菜、燕窝鸭丝如意、五香内烧狍肉攒盘、丹桂汤、羊肚片四周夹着珐琅碟子小菜,旁边摆满了桂花糖馅月饼、小馒头、饽饽、面桃,还有西瓜、哈密瓜、葡萄、荔枝等干鲜果品。 “今年夏天,难为你差使办得好。”康熙回头笑着对胤礽道,“虽说户部是由老十三办理,也亏了你督责老四他们全力去做,不像往年那样儿疲软,朕心里很是欣慰。”胤礽忙谦逊谢道:“儿臣有何德能?全仗父皇维持!”康熙回头叫过德楞泰,吩咐道:“侍卫们也不必拘礼,挨着朕下首坐——传旨御膳房,抬一桌席面到毓庆宫,赏皇太子妃石氏!” 当下众人见康熙举著,也才跟着进膳。满园清辉,只听杯盘微微作响,一声语笑不闻。康熙知道因自己在场,大家受拘束,遂笑道:“早知你们这样拘泥,朕还不如和大臣们一起呢!谁有笑话,讲讲朕听,能逗得朕乐了,有赏!” 胤礽虽不长于此,少不得率先承欢!思量半日方笑道:“前儿听人家说了个故事儿,却是本朝实事。去年罢官的夏器通,在任上判案。姓王的杀了姓尹的,人犯捉拿归案。夏器通看完案由,拍案大骂姓王的说:‘夫者乾道,妇者坤道,合于天理,载于纲常!人家好好夫妻,你凭什么杀了人家丈夫,拆散了,叫人家守寡?现在我把姓尹的妻子判给你,偏叫你的妻子也尝尝守寡的滋味!’”康熙怔着,听了半日,回过味来,不禁失声大笑道:“这人是明珠引见的。朕当时就瞧着不地道,谁想他还能想出如此妙判,还是个进士底子——讲得好!把朕题过字的湘妃竹扇取一把赏给太子!” “儿臣也讲一个!”挨在康熙下一桌的皇长子胤禔,是明珠的外甥儿。明珠秉政二十余年,权倾朝野,早已罢官去世,见太子仍记着前隙,揪住不放,胤禔不禁一阵光火,起身笑道:“人都说鸡有五德。前日王鸿绪到我那,因说起皇上那只雪狮子猫,说这猫也有五德——见鼠不捕,仁也;能与鼠共分盘中之鱼,义也;但见筵宴馔食,便闻风而来,礼也;好吃的藏得再秘,都能寻着,智也;一入冬,必先到熏笼上昼寝取暖,信也……” 言犹未毕,众人已是笑倒了。康熙笑得不住咳嗽,几桌嫔妃们都拿绢帕子捂了嘴,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太监邢年、李德全忙上前,忍笑替康熙捶背。康熙因见德楞泰进来回旨,后头跟着十阿哥胤,便笑道:“你怎么这早晚才来?也忒懒散得不成模样了!罚你说两个笑话儿!” “儿臣理当承欢!”胤因生性鲁直,不藏心事,平素颇受康熙喜爱,因此格外放荡不羁,一边答应着,坐了第三桌,说道,“只是儿子没肚才,说得不好,扫了父皇和哥哥们的兴头儿。”康熙笑道:“不妨,你只管说就是了!”胤看了看上首的太子,咧嘴儿一笑,说道:“儿子前年奉旨到山西,那里却是《西厢记》里崔莺莺住过的普济寺还在,儿子看了看,那地方儿有一宗儿风俗不好。你道是什么?他们拉屎擦屁股,用的是一种竹签子,美其名曰‘厕筹’。儿子心想,莺莺和红娘都是绝代佳人,用这玩意揩屁股,啧!”他摇了摇头,“——那擦得干净么?” 大家起先还怔怔地听。至此,无人不大皱眉头,这样下流的“笑话”,亏他说得出来!康熙攒眉看着满桌佳肴,摇头道:“不好不好!怪扫兴的!换一个故事儿!” “是!”胤翻着眼皮想了想,又道,“有一起子水盗,打劫了商船。不料扒开货舱一看,却是满满一船香烛!这东西卖着很贱,存又不值得存,扔了又可惜了的。于是大家商议:‘我们做没本钱买卖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合指望老天保佑。不如都烧了,也算功德。’于是烈焰腾腾地燃起,顿时香透九重。玉帝闻着,说‘谁家做这么大的功德?’便叫天丁查看。天丁回来说:‘没见别的,就见几个可怜人在那儿哭,一群老强盗在那儿向火巴结您呢!’” 他怪声怪气地说了,却谁也没笑。大家都听出来,这根本不是“笑话”,一齐把目光扫向十三阿哥的桌子上。胤禛和三阿哥胤祉、大阿哥胤禔同坐一桌,早已闻出气味不对,见胤无礼,怕胤祥受不了,当场发作,便想起身找个话题岔开了去。但见康熙脸上神色微变,便没敢说,只给两个哥哥各斟了一杯酒,泰然自若地又坐了。 十三皇子胤祥旁若无人地据案大嚼。啃着一只狍子腿,坦然吃完了,揩揩手起身执壶斟酒,踱至胤身边,笑道:“十哥!” “唔?” “你方才的笑话,主子没笑,我们没笑,并连你自家也没笑。该罚一杯,兄弟给你斟上了!” “好,我吃了这一杯。”胤满不在乎地接过,一仰脖子“啯”地咽了,也不回敬,自坐了夹菜。胤祥却不退回,又替他满了杯,说道:“既然大家都不笑,可见本就不是笑话。十哥你是爽快人,从不藏头露尾,兄弟是一向敬佩的。今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十哥。”胤一听便知,这个弟弟要找茬儿,倒正合私意,大咧咧地架起二郎腿,用折扇打着手背,说道:“不敢!兄弟你只管说!” 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胤禛见胤祥要惹事,惶恐地左右看看,见康熙目光幽幽地闪烁着,一手按杯,一手扶着椅背静观事态。他心知不妙,却不敢说话,只偷偷向胤祥递眼色。胤祥正在火头上,哪里看得见? “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胤祥笑嘻嘻说道,“或者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十哥你说说,谁家的香火船被劫了,被强盗拿来巴结玉帝?强盗又是谁?官府是否将他们捉拿归案了!”“你问这个?”胤冷笑道,“这本来是个故事,并没有实指。谁心里发虚,谁就是强盗。——万岁爷方才问我为什么来迟,我没敢回。生怕大节下扫了我们皇家体面。宣武门、正阳门、关帝庙十几家当铺、故衣店、古董店满满摆的都是你十哥的家当,在那儿发卖!你嫂子,你侄儿都在家,守着四堵墙在哭——说出来不怕你这财神笑,我这身衣裳,还是从三哥府里借来的呢!”胤祥静静听完了,恍然说道:“哦!怪不得十哥来迟了,原来借衣服去了!你心里揣着一把野火,——你就讲崔莺莺拉屎,煞一煞风景,是吧!” 胤见康熙听得专注,越发放肆,遂哂道:“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如若非问不可,我就说——你就是强盗,劫了我的家产,所以我一家都在哭!” 康熙此刻才听明白:清理亏空积欠,居然弄到皇子典卖家产的地步。坐在第二桌的胤禛发话道: “十三弟,到我这里来。他是一个二五眼,别和他计较!” “你是三五眼!”胤大怒,冲着胤禛吼道,“你不信,去我家看看嘛!” 话音未落,胤禛已冷冰冰地顶了回来:“皇上没给你俸禄么?谁叫你借钱来着!如今别人都还了,偏你就还不起?还用脏话*上——谁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即便真哭,前人有话,‘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胤祥接口便道:“就是四哥这话!”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左颊上早被胤着了一掌!胤破口大骂道:“你是哪路神仙?*婆娘产的下流种子!就知道狗仗人势,跟在太子爷后头拍马屁、溜沟子、舔屁股!”胤祥最厌恶的就是这个话,早已勃然大怒,乘他说得口吐白沫,猝不及防,抡圆了一个漏风巴掌回击了过去,兄弟二人顿时在席前扭打成一团。 阿哥们桌前立时大哗!李德全、邢年、何柱儿几个太监一拥而上,要去拉架,看了看康熙脸色,都讪讪退了回来。胤礽急忙起身前去排解——哪里劝得住!大阿哥胤禔假惺惺跺脚连声喝止;三阿哥胤祉弹衣挥扇,劝了这个说那个;五阿哥老实,哆嗦着嘴唇站在一旁不知该怎么才好;八阿哥胤禩温文尔雅,立在旁边皱眉不语;九阿哥胤禟和十四阿哥胤两人看得称心快意,在一旁含笑把酒,视有若无。其余皇子,有的吓得瞠目结舌,有的假作劝架起哄儿凑热闹。胤祄几个童子,早被乳母护到一边,吓得咧着嘴大哭大叫。杯盏声,桌椅撞击声,叫哭声一片山响,搅得席面杯盘狼藉。一时间,御苑里人声鼎沸。 “都住手!”康熙突然咆哮一声,“让两个小畜生打。好好打,往死里打!” 他终于憋不住了。二十多个儿子,一百多皇孙,各人秉性不一。康熙原也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不和气。心想不过为着有的受信用,有的没分差事,相互不服罢了。不料各门各派间的争斗,竟是如此激烈,界线鲜明,势如冰炭! 这一声怒吼使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康熙素来待人,勋戚严于大臣,皇子严于勋戚。用胤禩的话说是“里头尖,外头圆”。阿哥们无论长幼,莫不惧怕这个严父,见康熙震怒,早就无声地退了回去。胤、胤祥两个也爬了起来,满身灰土,脸上都是青一片紫一片。胤仰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清理着衣带。那胤祥举目一望,除了胤禛,皆是外人,扭曲着脸抽搐儿下“呜”地一声号啕大哭,伏地叩头,断断续续说道:“儿子在君前失礼,任凭万岁发落……只求万岁今日明降诏谕,说明儿子亲娘出家缘故……到底是不是*村妇……”说着已是哭倒了。 这件事的底细就是一车子话也说不清。但今晚明摆着是胤发难寻事。康熙略一沉吟,说道:“你起来——你母亲是土谢图汗的公主,身份贵重。只因命犯华盖,多灾多病,情愿舍身从佛,不要听小人放屁造谣!——胤,朕先不问你荒废学业终日游荡,你挪借库银的事也改日再论。只你今夜言谈举动,如此放肆,存心叫朕不快活,是为什么?你活够了么?” “不是儿子活够了,”胤在下头与胤禟已好生计议过,揣透了康熙的脾性,越硬挺越赏识,“是人家要逼死儿子!万岁没见邸报,清理欠款,各省已经上吊十三名府县官员,儿子不想当这第十四个!十三阿哥和施世纶把个户部弄得翻了个儿,变成天下大债主!万岁您别瞪我,杀了我,我也得把话说完。像这样儿拿着亲兄弟开刀问斩,弄得贝子、贝勒家家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哪一朝有过?三哥欠的银子万岁爷替垫了,其余兄弟拆了东墙补西墙。人坐在这里吃酒,心里惦着债主,又不敢说,怕主子知道心里难过,哪里还有兴致拜月吃酒,陪着你老人家说笑话儿呢?”说到此,自也伤情,两串泪珠儿夺眶而出。 康熙的心也不禁猛地一沉。邸报和奏章节略是确实曾提到“某员自杀”的,他原也不在意,只批下去命查明回奏。想不到是因退赔而起。但他很快就警觉,此刻只要稍稍同情胤,不出三日就满朝皆知。太子、胤禛、胤祥费尽心思创出的局面顷刻之间就完了。遂冷笑一声道:“国家清理积欠,乃是朕之决策,你这畜生竟比作‘强盗打劫’!死几个墨吏打什么紧?明儿朕还要勾决几个贪官哩!据朕看来,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实心任事不避怨恨,正是国家祥瑞——尔胤素日轻狂骄横不学无术,今日居然大闹御花园。——来人啊!” “奴才在!”李德全见康熙阴沉着脸,早吓得脸色焦黄,心头噗噗跳着。 “带胤去宗人府,”康熙说道,“重责十杖,囚禁三天!”(未完待续) 第九回 追往事天子抚老臣 蓄异谋阿哥会相 康熙一夜没睡好,待醒来时,听得自鸣钟连敲八响,翻身起来,见李德全打外头进来,便问道:“有人请见么?”李德全忙笑道:“奴才去宗人府瞧十爷刚刚回来,见魏东亭大人在西华门递牌子。因惦着主子,没顾上说话就赶着进来了。”康熙听了,一边吩咐人传叫,一边洗漱穿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见胤,他都说了些什么?” “奴才去时,太医正给他敷棒疮药。”李德全道,“十爷哭得伤心,懊悔不迭,说昨夜不该气着老爷子,万一气病了,岂不是因他不孝而起?叫奴才瞧着主子高兴时劝劝,别见怪他这浑虫——别的也没说什么。” 说话间魏东亭已经进来。他是本朝资格最老的一等侍卫,康熙的乳兄。匆匆四十五载过去,他早已成了皓首老翁。再也看不出当年拔山扛鼎、慷慨悲歌的豪迈气概。魏东亭进来,伏身叩头,说道:“老奴才魏东亭恭叩主子圣安!” “起来说话罢。”康熙坐在大炕上,接过喝了一口杯中*,笑道:“老货,怎么这早晚才来?去年你患疟疾,朕赐你的金鸡纳霜用完了没有,如今可大安了?”魏东亭忙道:“奴才在路上冒了风寒,耽误了几日,又叫主子惦记着了!金鸡纳霜没舍得用完,余下的全收藏着呢,万一再犯病时好用。奴才这辈子或许就死在这病上头。这药贡自海外,得之不易,所以不敢糟踏了。奴才快活到七十了,这是托了主子的洪福,还指望再活多少年呢!”说罢便笑。康熙叹道:“这话糊涂。朕即位四十多年,先头四个辅政,有两个不是好死的;后头伍次友先生,还有明珠、索额图,出家的出家,死的死,黜的黜,结局好的少,坏的多——如今就剩你、穆子煦、武丹几个老侍卫还平安,得自珍自重!不光为你,也多少可以保全朕的名声!” 魏东亭也叹息道:“是啊!熊赐履也作古了,主子跟前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该是下一代出力的时候儿了。刚才在西华门候旨,正碰上赵逢春,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说起勾决人犯的事,奴才倒想起来,想替方苞讨个情儿。这是个有名的才子,可惜的是卷到戴名世案子里。他再一死,桐城派的文气便会一蹶不振,未免有点可惜。” “这件事你不晓得,四贝勒、八贝勒都讨情儿,已经赦了方苞。”康熙笑道,“太平时节要懂得将养人才。外臣里头就你还知道朕的心!像这样的事,本应上书房拿出条陈,偏都一声不吭,事事要朕操心,朕又精力不济。别的好说,人头掉了接不起来,后世人不知底细,罪过又要归结到朕身上。”说罢,略一沉吟,命左右从人都退出去,方道:“朕叫你进京,是听说了一件事。当日朕南巡,杨起隆在南京毗卢院架红衣大炮想炸死朕。是穆子煦和你查访破案。当时太子和胤禛为什么中途赏你们物件?赏的什么?有没有这件事?” 仿佛一个惊雷凭空而起,轰得魏东亭面如土色,张皇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件二十多年的积案。当日,魏东亭和穆子煦拿住逆首杨起隆,顺藤摸瓜,头一个便查封了两江总督、国舅葛礼的书房,发现不少书信是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寄来的,很有些暧昧词句。正犹豫时,太子和胤禛竟委专人驰驿南京,赏赐他们如意、卧龙袋等物。老兄弟俩料是戏中有戏,反复计议,焚毁了书信、释放了葛礼,只将首恶杨起隆明正典刑,遮掩了这件泼天官司。二十年了,魏东亭不但不敢居这个保驾之功,连提也怕提这件事,反复叮咛穆子煦不要去提这件事。后来,葛礼被胤禛门人年羹尧斩后,索额图也锒铛圈禁。魏东亭满以为这事成了永久的秘密,不料康熙今日亲口询问,辞气犀利得无可躲闪,怎能不叫他心胆俱碎? “你不用怕,事情早已过去了。”见魏东亭噤若寒蝉,康熙已完全明白传闻是真,说道,“这事朕早已知道。只是想知道太子到底当时插手有多深。你魏东亭大约没细想,这事捂到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魏东亭心里略踏实一点,他是太熟悉康熙了。此刻再说半句假话,兴许立时就会招来泼天大祸,颤巍巍地叩头道:“这事万岁若不问,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讲!太子和四爷当时赐奴才的是一柄如意,穆子煦的是卧龙袋。因为案子涉及索额图,连着太子爷,奴才们当时吓昏了头,又猜不出其中真实缘故,所以匆匆结案。二十多年来,一想起这事,奴才就背若芒刺如坐针毡!不过据奴才的小见识,太子当时才十一岁,四爷才七岁,岂能谋划大事?大约是索额图一手操办的。万岁圣明烛照,有什么不明白的?奴才今儿说出来,心里也畅快了许多,请主上降旨赐死,治奴才欺君之罪!”说罢,连连叩头不止。 康熙听了,起身趿鞋,背手踱了几步,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红墙黄瓦,出了一阵子神,喃喃说道:“若说胤礽全然不知,恐怕也不见得。只怕他未必知道索额图的用意就是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怪不得朕第三次亲征准葛尔病在途中,召太子到军前问安,他有点魂不守舍——当时大理寺正审问索额图,他是怕索额图攀咬啊!”说着,又笑道:“这件事还是太子先禀明了,朕不过叫你来对证一下。事过二十多年,还治什么罪?这种事别说你们,落到朕身上,只怕也得这么办。朕告诉你一句话,天家骨肉最难成全,李世民没处置好,赵匡胤烛影斧声,也是死得不明不白,朕焉能漫不经心,太子和你们这些人只要不是心怀叵测来害朕,万事都可包容,你们不可自疑。” 魏东亭品味康熙这番话,仍是若明若暗,但有一层十分清楚,皇帝不准备追究这事,但对胤礽仍不很放心,怔了半日才道:“奴才明白!” 其实胤禛的耳目有时并不十分灵动,那个神乎其神的张德明,是胤和王鸿绪荐进八贝勒府的。八贝勒胤禩素来持重沉稳,并不相信这些邪魔外道,更兼事涉诡秘,有干物议;因此只将张德明安置在刘家湾一处宅子里,一直没有见面,直到胤受罚出来,将养好了,才决定见一见张德明,并命门人王鸿绪用一乘小轿傍晚时分悄悄接来府中,又下帖子邀了心腹兄弟胤禟、胤,还有一等侍卫鄂伦岱、都察院御史揆叙、阿灵阿等,这些人都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鄂伦岱来得早,兴冲冲下了轿直入府门,因见胤禟和胤禩站在廊下说话,笑呵呵举手一揖,问道:“张神仙在哪里?叫咱见识见识!”胤禟看着鄂伦岱笑道:“着什么急?他是神仙,是骗子,还要考较考较!八爷已有安置,你不要冒失!” “耍子罢了,我考较他做什么?老九也过于认真了。”胤禩看着落日的余晖,浑身上下都沐在一片金红的晚霞里,款款说道:“若要问前程,早晚各得一个王位是跑不了的;若要问吉凶,我不做非礼无法的事,有什么可担心的?岂不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种蒺藜者得刺,八哥你为什么不说全了?” 几个人回头看时,是胤带着揆叙、阿灵阿几个人进来,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老人一脸谦恭地跟在后头。那胤穿一件熟罗绛红袍,腰里束一根黄带子,足蹬凉里皂靴,越发显得浓眉虎颔方面阔口,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胤禟便道:“越打越精神,你究竟花了多少钱买通慎刑司的?” “慎刑司里都是八哥的门下,还用着花钱?”胤笑着拍了拍那胖老头:“有这位任伯安,鬼点子层出不穷,板子打在鸡毛垫上,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只学杀猪似的嚎声儿就罢了!” 胤禩看了任伯安一眼,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老任,你也太过分了些儿。你是九爷的人,论理我不该管教,你不要再掺和阿哥们的事。”“八爷教训的是!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正说话间,门上人飞跑进来报说:“张神仙来了!”胤禩说了声:“在逸闲堂安置。”便挥扇踱步而去。胤禟、胤两个人便带着众人进了逸闲堂。 “也是我多事!”张德明走进逸闲堂,并不谦逊,一个长揖,在靠窗一张凉椅上坐下,喟然叹道:“没来由动了凡心,下武当步入红尘,惹出这许多魔障。各位贵人,请放我一马!”胤禟笑说起身道:“老道不必怨天尤人,八爷一会儿就来。这屋里几位先生都是久慕大名,何妨小坐,为他们推一推穷通休咎!”张德明悠然挥动了一下芭蕉扇,良久才道:“好吧,我做拆字游戏,谁有话,请问。” 正说话间,堂外响起一阵脚步杂沓声。王鸿绪精神一振,笑道:“必是八爷来了!”大家正要起身迎接,一群家仆,鱼贯而入,身着一色青衣小帽,一样的布袜布鞋,年纪俱在二十六七岁,齐整整地站在大炕沿前灯光之下,阿灵阿兴致勃勃进来,对张德明一躬到地,冷冰冰地说:“仙长,八爷就在这些人里头,请仙长过来见礼!” 刹那间,书房沉寂下来。人们瞪大了眼,诧异的、好奇的、若无其事的、等着看笑话儿的,什么样的神情全有。静等这位道貌岸然的活神仙能一下子认出胤禩来。 张德明先是一怔,旋又冷笑一声,说道:“八爷原来有慢客之意!贫道乃云中之鹤,何求于王公贵族?告辞了!”说罢起身便去。鄂伦岱看看胤禟神色,抢前一步拦住了,说道:“八爷不送客,你怎好走?岂不闻侯门深似海!是不是仙长认不出八爷,心里有点发虚?” “噢!”张德明纵声大笑,说道,“老道幼犯岁星,弃千金之家,披发入山,访明师于武当,窥道藏精妙,通人神之理,天下何事能欺我?贵人与凡人灵气有别,莫说是穿了长随衣服,就是换了叫花子烂衫,也有紫光白气护顶!”说罢袍袖一拂上前几步,一把将排在倒数第四的胤禩扯了出来,问道:“这位可是八爷?倘若认错了,请九爷、十爷剜去老朽眸子!”说罢放开手,向胤禩一揖到地:“冒犯!请八爷恕罪,贫道告退了!” “仙长!”胤禩心下不禁骇然,忙改容笑道,“胤禩孟浪了,特地告罪,请留步叙茶!”拉着张德明坐了,又道:“昔年大阿哥上过江湖术士的当。我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的事。”张德明浩叹一声道:“从八爷星位占之,我怎敢生你的气?我是自悔泄露天机,违了天条。恐怕有一日难逃天怒啊!”说罢黯然垂首。众人心里也不由得凛然起栗。 王鸿绪虽然结识张德明稍早,到底是翰林,觉得张德明的精明超出常情,便审慎地笑道:“孔夫子乃万世师表,天降圣人教化斯民。但天人之理,鬼神之事向来避而不言,子曰‘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董仲舒倒是试着以人事推天变,差点惹出杀身之祸!可见生死富贵,圣贤谁知。我学生素遵朱子之训,读书万卷,格物致知,也算通人。实在想不出,仙长何以就能看见这堂中白光紫气?白光系指何人,紫气又从何而来呢?” “三教不同流,自然所见不同。”张德明古井一样深邃的目光盯着王鸿绪,“山中老猿长啼,一呼百应;河中蛟龙愤怒,鱼鳖惊慌;肉身凡胎之人,谁能懂得它们言语?山人自永乐年间受业张三丰,于龙虎口斩关夺隘精参玄妙,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化为虚。居士富贵中人,怎知其中三昧?——八爷府中的家奴,顶上黑雾盘旋;九贝勒、十贝勒天潢贵胄,紫气流光;惟独八爷和你先生,命门中带着白气!”王鸿绪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我居然和八爷是一样的?”“差得远了!”张德明扫了一眼听得目瞪口呆的众人,一哂说道,“你不过文星当空,乃太白之气。只八爷这气,流光溢彩,郁郁勃勃不绝如缕,与九爷、十爷从帝垣带来的天然紫光迥然不同,实在是奇哉怪哉!” 胤禩挥手斥退家人,略一沉思,微笑道:“倒是请教,我和老九、老十都是龙种,何以有此区别?” “龙生九种,种种有别。”张德明冷然说道,“既然有别,命气自然不同!你若有份封王,我就敢断言,你顶上乃天子之气!” 一阵寒风袭进来,众人都打了个冷颤。沉默良久,揆叙颤声说道:“仙长,此事岂可轻言?一语不慎,九族罹祸!你……” “贫道没有九族。观色望气,这房中都是八爷心腹,所以直言不讳。”张德明嘿然一笑,“王上有白,请问揆叙先生,是个什么字?”言犹未毕,只听“啪”地一声,胤禩已是拍案而起,厉声断喝:“你住口!我不过闲坐消遣,聊作解闷罢了,你竟敢如此口吐狂言!如今圣明天子在位,皇太子辅佐朝政,贤德仁厚,天下皆知。哼!我府中三尺龙泉,割不掉你这牛鼻子的头么?”张德明霍地起身,目光咄咄逼人,许久又黯淡下来,颓然而坐,苦笑道:“我不是神仙,只不过一炼气术士而已,头自然是割得掉的。但我与八爷既有缘分,就不免有些干碍——”他说着,将芭蕉扇递给鄂伦岱,“你带着剑,把这把扇子柄儿斩断了,看是什么结果?” 鄂伦岱茫然接过扇子,看了看众人,抽出腰剑,轻轻一搪,已被断为两截,并无异样。众人正疑惑时,张德明一笑,说道:“八爷的折扇就在袖中,请取出来验看一下。”胤禩也吃了一惊,忙从袖中取出扇子,顿时大惊失色——那把湘妃竹扇居然也一断两截!众人都被这一手吓得脸如死灰,面面相觑!张德明身子向椅后一仰,傲慢地说道:“八爷,看来我这人头一时还割不得哟!” “倒看不出你这老道,倔性子竟对了咱的脾气!”胤愣了半日,回过神来,呵呵笑着和解道,“八爷说过是游戏,哪里就真动刀子要你的命?八哥能有福当皇上,我最欢喜,岂不比那撕不烂的胤礽强一百倍?”胤禟也道:“想个到今晚能听此佳音,我心中也是美不胜言!” 胤禩像是做梦一样,迷迷糊糊地坐了下来,讷讷说道:“佳?美?兄弟呀!慎思慎言——一步蹉跌,千古遗恨哪!” “这两个字说得好!”张德明莫测高深地一笑,说道,“‘佳’是八笔字体,一人执圭之象;‘美’字拆开,可为‘八王大’!八爷你何必忧心忡忡,张德明并没有叫你造逆夺宫,也没有挑唆你夺嫡自立,只是叫你随遇而安,恪守天命而已。可惜你自信不足,以非礼试我,恐怕要多一重磨难了。”言下不胜叹息。 胤却兴致极高,笼着袖子说道:“好事多磨,毕竟成功,真是可喜可贺,大快人心!”便一连声地要讨喜酒吃。胤禟心中却多少有点遗憾,他曾单独请张德明看过相,也说是“大贵”之相。原想已是皇子,还怎么个“大贵”法?定是储位无疑,不料自己还是逊了胤禩一筹!他为人城府深沉,不像老十那样口无遮拦,只莞尔一笑,看着乱哄哄的人敬奉胤禩和张德明,说道:“白云观缺一道长,明儿我向皇上保本,封你真人,主持这天下第一观去!”(未完待续) 第十回 讨债英雄遇到抗债豪杰 多情汉子央 十阿哥因抗债不还,挨了板子,囚禁三日,最后还是由八阿哥垫付了他亏欠的十七万两银子。打也好、囚也罢,虽然使了障眼法儿,总算应过了景儿。天威一怒,连皇阿哥们也不放过,这邸报一发到各地,天下震惊。至此,阿哥们拖欠的银两已经全部还清。胤禛、胤祥虽然欢喜,但他们心里有本账,大阿哥胤禔欠的债是门下官员凑份子孝敬办齐的;三阿哥欠的银子,因是作养松鹤山房一干文人用的,由康熙本人从内帑里拨出代还。欠得最多的九阿哥、十阿哥都由八阿哥胤禩一手包揽,总计有一百七十万两。账还清了,胤禛、胤祥倒加重了心事;胤禩既然能垫出来,为什么还要叫十阿哥大张旗鼓地发卖家产,惹出八月十五那场丑剧?胤禩又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替兄弟垫,替官员垫,他家的钱财,为何如此之多!刚进户部的施世纶却没有这么多的心思,见皇上如此雷厉风行,倒胆大起来,除了从桐城带来的人,又聘了十几个师爷,都是账房老手,索性放开手脚做去,大至成千累万,小至几两几钱,毫不放过,一清到底。把六部官员催得谈“户”色变,叫苦连天,有人编出口号,调侃讥讽: 庙里一尊泥胎神(胤礽),请来两个护法尊(胤禛、胤祥)。更有讨债无常鬼(施世纶),任是铁鸡也惊心。 叫苦归叫苦,库银仍旧得还,至康熙四十八年春,总共有三千八百万两银子渐次归还了国库。康熙高兴之余,下诏着施世纶实补户部尚书缺。命其一追到底,务于年底之前把这件差使办完。 施世纶谢恩拜印完,便命人打轿往十三贝子府。 “施大人来了!”十三贝子府门人见他下轿,一边打千儿请安,一边乱哄哄地讨喜钱:“施爷如今是大司徒了,一品当朝,总不能连壶酒钱都舍不得赏小人吧?”施世纶微笑着说:“请你们去庆禄斋吃酒,吃过了叫他们寻我会账就是了——十三爷在里头么?”正说话间,里头一个丫头出来,对门上人道:“你们不要闹了,四爷和十三爷请施大人进去呢!”说罢向施世纶蹲身一福,默默在前头带路。 因来得次数多了,府里的人,施世纶都比较熟悉。这丫头是前年胤祥生病时三阿哥胤祉送给胤祥的。当时胤祥刚开府赐第,就留了下来。这丫头高高的身材,容长脸儿,一头青丝,寡言少语,侍候十三阿哥十分殷勤周到。是胤祥的通房大丫头。因眉心长着一颗紫痣,胤祥为她起名紫姑。施世纶跟随紫姑漫步进来,老远便听胤祥笑着招呼: “新任户部尚书来了!我和四爷正要去给你贺喜哩!” “不用贺喜了,”施世纶熟不拘礼,向二人一揖坐下,笑道:“我施某正准备着棺材叫小人们咬死哩!商鞅是被五马分尸而死的,王安石穷愁半山堂;刻薄尚书哪一个有好下场?” 胤禛一直微笑不语,从桌上取过一个纱布包递给施世纶,说道:“小人们咬归咬,升官毕竟可喜。无物可赠,这是一副水晶眼镜,我叫待诏按你的镜片子打磨了,权以为贺,省得你擎着那么大的镜子看字、瞧人。”施世纶接过眼镜,戴上一试,顿觉周围景物清晰,毫发可辨。接过紫姑递来的茶水,说道:“四爷,你这份心……唉……我就不说什么了!今儿我来见十三爷,可不是为了报喜,也不为谢二位爷的提携。昨日我进毓庆宫,太子说宫里事忙,既然清理已见成效,得见好就收,太子爷要把陈嘉猷、朱天保两位召回去。求二位爷进去说说,外头封疆大吏还有一千多万银子没有索回。这些人个个都有功劳,位高名重,很得圣眷,太子还得把这事管下去才成啊!” 胤禛、胤祥都没言声。施世纶来前,他们二人已经议过这事了。胤禛沉思半晌,问道:“老施,据你看来,这些欠账的总督,将军们如今打的什么算盘?” “据我看嘛,”施世纶摇头道,“这里头的缘由各不相同。有的确实还不起,有的是想拖,有的是瞧风色想赖账,要等别人还了他才肯出血。”胤禛问道:“都有谁家还不起,你说几个我听听。”施世纶笑道:“广州将军武丹,欠着十万,已经还了七万,我发文催促,他说,‘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户部难道叫我刮地皮收贿赂还债?’还有穆子煦、魏东亭欠债最多,两个人还了四十五万,还欠一百多万。” 胤祥猛然悟道:“四哥呀!我知道这些刺头儿们想些什么了!” “我也知道太子想的是什么了!”胤禛喟然说道。 施世纶却有点懵懵然,他不明白,何以说了几个人名儿,两个阿哥就都明白那么多的事,遂问道:“四爷,十三爷,怎么了?你们都明白了些什么?只剩下三二十个人,再催催他们,还上来就是了!” “没那么容易。”胤祥冷笑一声道,“要肯还,不早就还了!他们是在瞪着眼儿瞧魏东亭。魏东亭呢?又根本还不出来——听说,他借这些钱都是支应万岁爷南巡用的,你想想这事容易不容易!” 施世纶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到清来清去,清到了皇上那里,这几个刺儿头可怎么剃?正沉思间,见胤礽从外头进来,几个人忙都垂手立起。 “老施啊!”胤礽摆手示意免礼,沉着脸坐下说道:“听陈嘉猷说,你不叫他和朱天保回来?这是为什么?”施世纶忙道:“臣岂敢违命?不过太子当初有话,亏空要一清到底。如今还有一大笔款子未清回来。太子若要抽走了人,恐怕动摇了人心。臣的意思是再请示一下太子和四爷、十三爷,果真是宫里急需,二位大人自然是要回去的。”胤礽见他先来与胤禛、胤祥商议,心中已是不快,却不便发作,勉强笑道:“账该要只管要着,他们在部里快二年,也该回宫了。要依我说,五千万银子的亏空,已经讨回了三四千万。下余的人确有难处,也不能逼得太急了,稳住如今的库存也就罢了。” 胤禛知道,单凭胤祥和施世纶无论如何拗不过太子,遂欠身说道:“这就好比推车上山,最后几步最难,一停下来,只怕车子还要滑到山底下。太子,这时候不能抽柴呀!” “老四,”胤礽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是刚刚儿从养心殿过来。魏东亭递了折子,他家已经清得只有一百多两银子了!清理亏空以来,官员死了三十六人,你说怕人不怕?要是真的把穆子煦、魏东亭这些人也逼死一个两个,那……”他打了个寒噤,没往下说。 胤祥的心陡地向下一落,问胤礽道:“皇上没说什么?”胤礽道:“没说什么,只脸色阴沉得难看。我也没敢问。还是按我原先说的办,见好就收!” “你想过没有,太子爷?”胤禛皱着眉头,深沉地说道,“就这样糊涂了账,不出三年,国库仍会被借空了,而且再清起来就更难!” “下令封库,”胤礽咬牙沉思着道,“一文也不借了!” 胤祥噗嗤一笑,说道:“早就有旨封库了,再下令封库,那是什么章法?”施世纶不安地挪动一下身子,说道:“那些还了钱的定要觉得吃亏,定要拼命刮地皮捞回来,这岂不是前门拒狼,后门入虎?” “你说的又是一码事。”胤礽见几个人都不同意他的主张,有点上火,不耐烦地说道,“他刮地皮,我清吏治,拿他开刀问斩!”胤祥冷冷顶了回来:“要账尚且半途而废,刷新吏治就更难了!”胤礽强按着火气笑道:“你有什么高见?”说罢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胤祥见他如此无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太子,不是我们不遵钧旨。你得仔细思量。我们已经落了个刻薄虫名声,如果不把事情办利索,一垮下来就会变成可怜虫!依我愚见,还按万岁的原旨办,一清到底。最后确有困难的,万岁自然也要恩开一面。” “既然你们要干到底,我也不拦你们。”胤礽强忍着没有暴跳,红着脸,对胤禛说道,“朱天保和陈嘉猷两个也可暂不回宫,有了成效,我不抢功劳;出了大事,我也不担待责任——如何?” 三个人听着这话,都觉承受不起,忙都伏身叩头不语。胤礽长叹一声,说道:“唉……原来就不该接这差使啊!——你们——好自为之吧!”竟自匆匆而去。 胤祥一边起身,一边向胤禛说道:“怎么能撂下这么两句话,就撒手儿走了!” 胤禛太熟悉胤礽了,胸无定见,极容易动摇,且不敢为下属承担责任,但这些想法他都说不出口。良久,胤禛才道:“他有他的难处。你们只管去做,出了事我一人承担。只要做出成效,太子爷也会……”他不再说下去了。 “四哥,”刹那间,胤祥涌出一个从没敢想过的念头:要是四哥是太子,那该——他没敢往深处想,却道:“从今儿起,我以为你倒该收敛些,回避着点。户部我是钦差,你也撂开手,让老施只遵我的令旨行事。这样,万一有个好歹,不至于叫人家一锅端了……” 至此,施世纶的满腔热情都化成了冷汗。他冷淡地说道:“四爷,十三爷,要没有别的事,下官先告退了。” “好,你先回去。”胤祥端起了架子,提足了精神,身子一仰说道,“用我的钦差关防,提调各省欠款未还的总督、巡抚、布政使以上的官员,务限三个月内一体到京。我要当面催债——你怔什么?去吧!” 胤禛看着施世纶远去的背影,悄悄说道:“老十三,方才你叫我收敛些回避点是什么意思?施世纶在这里,我不便驳你,这么多豺狼虎豹张牙舞爪的,你一个人顶得过来么?”胤祥叩着茶杯,说道:“情势不很妙,四哥!不得不留一手呀。太子大约在皇上那里闻到什么味儿,要舍车马保将帅了。你我都是他棋盘上的子儿,我看他根本没有什么兄弟情分。与其让人家一窝端,还不如能保一个是一个呢!我和十四弟情形差不多,左右是个破罐子。你要也搭进来,岂不连根儿叫人刨了!”胤祥淡淡说来,胤禛却听得五内俱沸:这个小弟弟竟如此披肝沥胆,侠义勇为!胤禛的脸色异常苍白,细米一样的牙齿紧咬着嘴唇,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凶险了一点。据我想来,魏东亭他们几个,当债逼到紧处时,皇上会替他们垫出来的!怕只怕太子这么釜底抽薪,慢了自己的军心,助长那干刁吏的气焰。你这样待我,我只能情领,不能实受。” “四哥,你听我说!”胤祥的泪水突然涌向眼眶,打着转儿,却不肯让它们淌出来,“我越想越觉得应该这样。我是光棍一条,怕怎的?大不了圈禁起来!要是连你也保不住,谁肯出来为我这没人疼的说话呢?四哥你依了我的话,就是疼你的十三弟了!”说罢泪如雨下。 胤禛舒了一口气,过来抚着胤祥的发辫儿说道:“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我们兄弟俩怎么尽说丧气话,说得心里起栗儿。别要杞人无事忧天倾了。你如今还打着光棍儿。不知有没有中意的?你说出来,我替你回奏万岁。”此时,紫姑正好提着个茶壶进来,怔了半日,给两个人续了茶,又默默退了出去。 胤祥破涕为笑,抹了一下眼睛道:“四哥,我相中了一个姑娘,只是太寒贱,怕惹四哥笑话儿!”胤禛仰着脸想了半日,问道:“可是方才出去的那个丫头?”胤祥摇头道:“你问的紫姑?那倒不是的,我已收了紫姑,过几天就开脸封她为侧室,我说的是正正经经的夫人!” “寒贱倒没什么,”胤禛沉思着问道,“旗人汉人?” “……汉人。” “不行。” “我晓得你要说不行。”胤祥忽然调皮地一笑,“不过这人你认识!” 胤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回忆着摇了摇头,笑道:“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胤祥笑道:“不和你打哑谜儿,我相中了那个泼了我一身洗澡水的阿兰,我还曾救过她,你不记得了么?半个月前我游潭柘寺,恰好八哥的戏班子也去进香,阿兰就在里头!如今因都在谪仙楼学戏,还没进八贝勒府。如若一进去,再说就难办了。”胤禛一边听着,一边笑着摇头,说道:“我看你是看戏看得着了魔,一个金枝玉叶,娶一个戏子来做福晋——” “随你怎么说。”胤祥笑道,“你帮帮这个忙吧!” 胤禛见他认了真,倒犯了踌躇,思量了半晌,安抚道:“不是我不帮,这太难了。丢开身份不说,她还是个汉人,事隔两年多,她又在——那边,你晓得她现在变没变心?有祖宗家法管着,怎么敢弄个汉人做阿哥福晋!” “我朝有过这样的事。”胤祥呆呆地望着外头明媚的春色,缓缓说道,“也是一位阿哥,康熙四十年奉旨出巡直隶河工。他中了暑,住了黑店,一个乐户女子救了他,触了族规,被绑在木头桩子上活活被烧死……”胤禛听着,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这说的正是他自己! 胤祥继续说:“……那女子一头乌发在红焰中飘着,她那临死前的目光,叫这位阿哥终生终世难忘!这阿哥原来性情也很柔弱,经了这事,他如大病一场,疯疯癫癫的,连皇上都说他变得喜怒无常……却不知他经此事变,变成了铁石心肠……” “别说了!你想剁碎我么?”胤禛怒吼了,挥手打了胤祥一个清脆的耳光! 胤祥并不护痛,扑通一声长跪了下去,泣道:“四哥,我说这话剜了你的心——难道你要叫我也和你一样么?” “我打痛你了吧?”胤禛回过神来,见他如此,也觉伤情,深沉一叹,说道,“容我设法先给她抬个旗籍,赎出身子,再办下一步。你晓得,咱们都是朝局中人,万目睽睽盯着我们。今非昔比,有人恨不得我们今日就死!不能不缜密些呀……”(未完待续) 第十一回 抗还债流言满天飞 倒肠胃臭气溢 二十天后,欠债十万两银子以上的三十二名外省武官陆续入京。这些丘八爷们在京都有公馆,先到的各自走门路,拜阿哥、会同寅;后到的观望风色,打探消息;一个个都怀着鬼胎;说什么“傻子过年看隔壁”。他们抱定了主意:瞧着三大户——魏东亭、穆子煦、武丹。直到四月二十三,胤祥接到南京巡抚衙门递进来的禀片,说魏东亭患疟疾,病情沉重,危在旦夕,实在不能奉召入京。六部官员们纷纷传言,说魏东亭是因朝廷逼债,忧急交加病倒了。接着第二日,又接江南巡抚急报,说穆子煦启程的前一日暴病而亡! 消息传来,京官们立刻大哗。由王鸿绪,阿灵阿、揆叙挑头儿,连章弹劾施世纶。有的说施世纶有心乱政心怀叵测;有的说施世纶逼良为娼——逼迫下头官员贪污受贿,刮地皮。接着大理寺、鸿胪院一窝蜂起,奏章雪片也似飞进大内,京城官场立时气氛紧张,虽说没敢明指钦差胤祥;其实谁都知道,轰倒了施世纶,胤祥、胤禛这两个庙主也就没了香火。 接到穆子煦亡讯,胤祥心下也不免着慌,但他拿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交待施世纶稳住神,预备着督抚会议,自己抽身赶往西华门入大内来见胤礽。 “如何!惹出麻烦了吧?”胤礽正和师傅王掞下棋,一见面就埋怨道,“我最怕的就是出人命,如今穆子煦死了!刚才万岁叫了上书房的人,还有礼部尚书,正在养心殿给穆子煦拟谥号,真是件头疼事啊!这样吧,你先回户部把人召集起来,午时过了我去户部。” 胤祥出了毓庆宫,觉得两条腿都是软的,在乾清门的天街,正碰上胤禛从永巷踱出来,便停住了脚步。 “我刚从养心殿出来。”胤禛见他脸色不好,便道,“你拿稳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差事出了差错,都是我的干系,不干皇太子和你的事。你去见皇上么?武丹在里头,他已经答应还债呢!”胤祥听了,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了。正要进去,胤禛把他叫住了:“老十三,给你这个。”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来。 胤祥接过看时,却是一张正黄旗旗主签了名的空白单子,下头还加盖了内务府的关防。他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这给我做什么用?”胤禛呵呵一笑。胤祥这才想起阿兰的事,腾地红了脸,拂了拂折起来塞进袖子里,想说句感激的话,又觉无用,只深深一躬,昂然而去。胤祥来到养心殿,康熙正和武丹说话。 “你来了,且站一边。”康熙吩咐道。 “魏东亭的病不知怎样?”康熙擤了一下鼻涕,又道,“你路经南京该去看看他。若没有穆子煦这事,朕还不担心,如今倒真的也有点恐惧了……”武丹感动得浑身抖动,理了一下苍白的发辫,颤巍巍地说道:“这是奴才疏忽。藩司衙门催着奴才北上,没有顾上。”康熙听了,呆呆出了一阵子神,转脸一笑,问胤祥:“清理亏空大总管,你瞧着这事该怎么办!” 胤祥低头略一沉思,笑道:“账,恐怕还是应该还。儿臣也晓得,魏、穆、武三位老臣,功高望重,深得圣眷。唯其如此,更应为百官表率,成全主上至公至明之心,如实在力不能及,似亦应定出还银日期,以杜绝小人之口,使清债差使得以圆满办妥。将来皇上施恩,恩出自上,也不至于就牵扯到目前大局——这是儿臣的一点小见识,请父皇圣裁!” “哦?”康熙盯视胤祥移时,突然哈哈大笑,“恐怕这是老四的见识吧?张廷玉,马齐,方才胤禛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马齐道:“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说的都是正理。不过目下群议纷纷,连章弹劾施世纶,施世纶的日子很不好过。听说他把家小都送回家乡了:预备着谪戍。虽是说弹劾施世纶,其实也就连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这局面也就令人可虑。奴才以为似应从缓办理,稍过些时日从容去做,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胤祥浓眉一挑,说道:“皇阿玛,这时候一步也不可退,退则全功尽弃——这是儿臣自己的主意。魏东亭诸人是忠良,儿臣心里十分明白,但众人都在看他们,若不清理,全盘儿就得翻转!目下不少人恨不得拿儿臣食肉寝皮,儿臣也顾不了这许多。”康熙眯着眼欣赏地看着胤祥,陡地想起太子前几日吞吞吐吐想甩手儿不管的话,心中升起一阵不快,旋又笑道:“《水浒》上有个拼命三郎,朕看我家老十三算得上是个‘拼命十三郎’!既然你是舍生取义,不必顾忌,只管按你的本心去做。太子有些顾虑,这不要紧,明儿朕见他自有道理。至于魏东亭几个人欠债的事,你催只管催,朕看他们不至于叫你这小子为难。”胤祥听着这话,果然有从大内为魏、穆等人垫付的意思,心中不由暗喜,便叩头要辞,康熙笑道:“朕代武丹向你讨个假,他今日就不必去户部听你教训了。朕要出宫走动走动——如今这几个侍卫,就刘铁成、德楞泰还算有个样子——一个粗鲁一个憨,像鄂伦岱那起子人,只晓得狐假虎威,令人望而生厌。武丹进京不容易,让我们主仆在一起畅谈畅谈,你去吧!” 胤祥兴冲冲来到户部,还差一刻不到午时,便命众官都到大堂集会,几十个官员一齐躬身叩头,齐呼:“恭请十三爷金安!” “众位好!”胤祥似笑不笑答应一声,命众人两侧坐了,自己居中坐了,将方才在养心殿讲的那番道理又详述了一遍,又鼓励道:“诸公在外带兵,都是国家柱石,人中之杰,响鼓不用重槌。方才在万岁跟前武丹老将军一口承诺,所欠银两今秋一体交清。他还给魏东亭打了包票,也在今秋交还完毕。——你们怎么办?大家说说看。” 他尽自讲得口干舌燥,无奈这些人深知魏、武等人的家底,根本不相信。胤祥又问了两遍,福建提督左振邦干咳一声,说道:“欠债自然是要还的。十三爷明鉴,下官每年只一百六十两俸银,又比不得文官,能从赋税里头抽火耗。喝兵血的事我不敢做,不瞒十三爷,如果不吃几个空额,连师爷、书办都请不起。还银子的事,是否多限些日子——比如说五年如何?” 他这一开口,众人便七嘴八舌地接了上来。有的说:“谁愿意背债谁是龟儿子养的!有什么办法?”有的说:“我这次进京盘缠,还是向人家借的哩。”有的还说:“不瞒十三爷,我京里没公馆,是饿着肚皮来户部的!”在京有公馆的立刻反驳:“有公馆又怎样?我也是饿着肚子来的,家人都被我撵走了,少一张口就少一项支出……”这干子翎顶辉煌的将军,也是欺胤祥年少,料他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愈说愈把自己说成一群叫花子。 “真的到这份儿上了?”胤祥灵机一动,叫来施世纶,悄悄吩咐了几句。 施世纶脸色陡变,轻声问道:“使得么?” 胤祥沉着脸道:“出了事都是我的。”施世纶离去。胤祥又转向众人,脸上毫无表情,冷冷说道:“我们吃茶说话。凡有揭不开锅的,今日就搬进我的府里住,我先养起来!来人,献茶。” 没有人答话。 衙役将茶端上来了。众人唏嘘啜茶,饶有兴致地听着胤祥说话。“——何至于就到这般境地?”胤祥说道,“我虽年轻,下头的事也略知一二。年俸固然不多,可有谁是指望年俸过日子的?一是地方官有规例银子,春夏秋冬四时不断;二是军饷空额;三是遇有盗案劫案,朝廷有额外补贴,下头军官孝敬的也不在少数……”他历历数来,如说家常。众人听了无不目瞪口呆。 听着听着,众人一个个都坐不住了,人人都觉得肚里倒胃——却不知是茶中用了药,——先时还撑着忍着,都憋得脸色发青。左振邦挑头儿“哇……”地呕吐出来。早晨在六合居吃的黄焖鸭,羊乳炖鸽蛋……一股脑儿吐个罄尽,还夹着酒气酸液。 “哇……” “哇……” 左振邦一开头,众人哪里还忍得?一个个弯腰躬背,吐呕不止。把个户部大堂,弄得臭气四溢。站在一旁的户部吏员、衙役人人掩鼻,个个攒眉。 “哼!”胤祥款款起身,绕室走了一遭,虎视眈眈望着众人,问道:“哪位大人吐的是萝卜白菜,出来说话!我胤祥立刻奏明圣上,免还国债!” 众人此时才回过神来,知是中了这小子的计,心中无不大怒,恰巧,这时胤礽提着袍角拾级进来,一进门就被熏得一怔,掩着鼻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大的味儿?” “太子!”左振邦却认为这出戏是太子一手安排的,见他装模作样,由不得光火,一步离席叩下头去,恶狠狠说道:“左某是个带兵丘八,不懂什么礼数。爷要是瞧着我们不地道,一刀宰了就是了,用不着这么糟蹋人!” 胤礽愕然看着众人,说道:“我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是出生入死为国家效力的人,谁会糟蹋你们?” “您问十三爷!”左振邦说道,“您问问在座的人,我们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被逼得如此走投无路……在这里受训吃苦……”说罢放声大哭!众官员此刻才回过神来,黑鸦鸦地跪了一片。听左振邦放泼号啕,哭得十分凄恻,其余的人都低头啜泣不语。 胤祥一笑下座,说道:“太子爷,是我在茶里放了点药,大家都装穷,其实吃得脑满肠肥,泻泻火也好——” “昏聩!”胤礽眼一瞪止住了胤祥。他今天到这里,为的就是替胤祥解困,贯彻他“缓讨债”的宗旨。停了半晌才道:“众位起来吧!十三爷年少气盛,得罪了你们。他有他的难处。——此事做得孟浪了些儿,瞧着我的脸,不要计较了。”众人这才知道,今日出丑,不干太子的事,全是这个荒唐十三爷耍的把戏,一时俱都无话。胤礽又道:“各位所欠的亏空是一定要还的,这是圣谕,我与你们相约,以十年为期,清完这笔国债,如何?” “太子千岁圣明!” “太子如此体贴,奴才在外头卖命流血,肝脑涂地也情愿!”众人面露喜色,啧啧颂圣,到头来,只胤祥做了头号恶人,坐不是,立不是,脸上一青一红,头嗡嗡乱叫。待众人纷纷辞出去,胤祥一跺脚便要离开。 “回来!” 胤礽叫住了胤祥。他原想发作,见胤祥气得浑身发抖,愣怔了一会儿才温声说道:“你看看你办的这事儿,瞧着吧,不出明日,便轰动京华!那干子御史们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呢!这岂不是授人以柄?” “我不怕!”胤祥项间青筋突突直跳,“只可惜我辜负了皇上一片心意,将这个差使弄砸了!太子您也瞧着吧,不出半年,国库又要大大掏空,到那时看怎么填这个饥荒!” 胤礽知道胤祥脾性,倒不在乎他直率粗鲁,最使他心中不快的是,老四说一句,胤祥行一句,遂近前一步,安慰道:“这都是老四把你纵容坏了?” “我不管什么老四不老四!”胤祥梗着脖子回道,“所言是,盗跖之语不能为非;所言非,尧舜之语不能为是!”胤礽冷笑道:“我不和你怄气。告诉你,治国如烹小鲜,细嫩的小鱼,你放在锅里乱翻,没有不坏事的。父皇春秋已高,有些事他老人家精神不济,我们得多想想!这朝廷、这江山,早晚有一日由我来管,这会儿子弄乱了,将来怎样收拾!孔子以仁为治国之本,忘了这根本,就要坏事。” 胤礽说罢,看了一眼满脸不高兴的胤祥,不再说什么,径自去了。(未完待续) 第十二回 弱女子翻脸拒旧情 老年汉变成青 胤祥仿佛被人重重击了一闷棍,呆呆地站在空落落的户部大堂上,思绪乱得像一团麻似的。他脸色惨白,踱出大堂,一阵清风吹来,胤祥觉得发烫的脑门好受了一点,见院里的衙役官吏都愣怔着瞧自己。施世纶、尤明堂都站在东廊下,见他过来,上来要说话时,胤祥摆摆手止住了,说道:“什么话都不用说,库、账都封好造册,呈圣上御览。有什么事,还可到我府去问。我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你们相信十三爷这颗心就是。”说罢,也不知哪来的精神,腾腾几个快步出了户部仪门,厉声叫道:“马——我的马呢!” 胤祥打马扬鞭一阵狂奔,赶至西华门,立刻请见康熙。小太监王狗出来回道:“万岁爷用过早膳就出宫了,武大人陪着。十三爷明儿再请见罢。”胤祥听了回头就走,却又止步问道:“你是在养心殿里侍候的?太子爷今儿可请见万岁了?” “没见太子爷请见呀!”王狗见胤祥神色不对,诧异地说道,“听说万岁爷见了爷,就随武大人出去了。” 胤祥已经明白,胤礽压根就没有请旨,独断专行处置了户部的事。寻思良久,胤祥长叹一声,一口气松下来,索性连康熙也不想再见了。他赶走了随从,独自来到逢春阁,左一杯,右一杯,直吃得申末时牌醺醺然出来,连马也忘了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方过宣武门,胤祥听到从内城墙根一带传来一阵丝竹之声。闪着醉眼看时,沿街一带粉墙耀眼,红漆大门上黑匾金字,大书“太白风节”四字,门旁两侧的楹联有一笔工整的楷书: 豪饮鲸吞 原是燕赵慷慨遗风 浅斟低唱 亦多吴越倜傥雅调 胤祥打了个酒嗝,不禁自失地一笑:“真是走顺了腿儿,跑到八哥教习歌伎的谪仙楼来了!”正自徘徊,却听有人叫: “那不是十三爷么?” 胤祥扭头看时,却是原先谪仙楼妓院的王八头儿,老远堆着笑脸过来,一边请安,一边说道:“你老人家好一阵子不来了,兰姐儿都快急疯了……哎呀呀,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只是锁着眉头出神儿,敢怕不是念叨着爷呢!”一边说着,一边引胤祥上楼,口中高喊道:“吴家的!十三爷来了,告诉大茶壶,备点醒酒汤,叫兰姐儿预备着给爷唱曲儿?” “怎么——呃!八爷的戏班子还接客?”胤祥猛地想起那张空白抬籍文书。忽听楼上琵琶铮铮,歌声悠扬,阿兰正在弹唱,遂冷笑一声说道:“你们背着八爷,拿他的戏班子招揽生意,是活够了么?”“放心!”王八忙赔笑道:“小人哪敢呢!是咱们总头儿任老板来了。任老板上回还说,既然十三爷瞧中了兰姑娘,得便儿回明八爷,干脆送了十三爷,另找一个姐儿顶上。您放心,兰姐儿是童身,没人敢招惹!”胤祥大咧咧坐下,酒劲儿涌着,脱掉了靴子,双脚跷在桌撑上,笑骂道:“偏你娘的话多!快滚进去告诉姓任的,叫阿兰过来,我有要紧事!” 那王八诺诺连声去了。偌大雅座间只胤祥一人,酒冲得心头突突乱跳,因嫌燥热,又起身一把推开窗户。见窗外竹树摇曳,风尾森森,碧绿一片,不禁深深叹惜一番。正没奈何处,隔壁乐声又起,是阿兰仍在弹唱: ……盼不到皎月同步踏苍苔,听不见软语温存解闷怀。焦桐儿不成调,玉镜儿落尘埃,柔肠儿百折千转结难开!问一声老天爷,甚时候日头出来?也只索罗绡披身耐着性儿挨…… 隐隐便听有人击节鼓掌大说大笑。胤祥心里焦躁,趿了靴子就要闯过去,却没了声息。又过了一阵子,只听到脚步声,帘栊一动,阿兰怀抱琵琶,已经挪身进屋,遥遥向胤祥深深蹲了个万福,说道: “……爷吉安……”【注释1】 胤祥上下打量时,阿兰出挑得越发水灵,穿一件石青罗坎儿,下头藕荷色百褶裙掩着小脚,刀裁鬓角,蓬松刘海下眉目如画,只脸色看去有些苍白。 “你就说个吉祥也没什么。该吉祥自然吉祥,该不吉祥仍旧倒霉。”胤祥不知怎的,每见阿兰,总觉心胸舒畅,一腔心事早就撂开,拉她挨身坐下,笑道:“脸色这么不好,累了么?——今儿我可不是听曲子来的。我费了多少精神,总算能讨了个如愿。你看——” “爷!”阿兰一口截断了胤祥的话,微睨了一下门口,轻声说道:“您甭怕累着了我,我兴致好着呢——您就是不想听,我今儿也得给您唱个……最好的——您可得留心,您这会子醉眼迷离的,我真怕您听不进心里……” 胤祥哈哈大笑,说道:“天生的冤孽,我就爱吃你这风流甘蔗棒,就再浇我一头水也没干系,何况是听曲儿?你要唱就唱,我听着呢!” “是。”阿兰轻声应道,俯首垂目,调了调琴弦,削葱似的五指一抹,清冷幽悒的琵琶声铮然而起,口中唱道: 王孙归去,山中不可以久留!莫说那毁身的色,伐性的酒,红粉髑髅,梦酣青楼——只这夕阳山枫,野藤境幽,伏几多吮血豺虎!张罗捕雀,牙机暗隐,专待硕鼠!……归去耶,归去耶!明春三阳开泰时,再请重拂广陵柳,烟波湖上载莫愁…… 唱罢,伏身埋首几上,竟自浑身发抖! 胤祥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只觉得阿兰声气颤抖,容颜有异,还当是真的病了,上前摸了摸她的前额,并不热,良久才沉吟道:“莫不成是受惊了?明儿我叫个太医来给你看看。今儿且告诉你——抬籍文书,我给你弄来了!从今日起你就放了脚,学着做旗下大姑奶奶吧!”万万没有料到阿兰听了,一把推开胤祥,冷着脸儿说道:“我没有病,你也不用这么费心!十三爷,你是有身份的人,要听个曲儿什么的,我不敢不从。要说到别的上头,叫人听了什么意思儿?”胤祥不禁一怔,忙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谁敢和爷玩笑?”阿兰正色说道,“我已经有了人家,进八爷戏班子,只不过是为了抵债,说好了的过二年就放我南去。莫不成,凡是王子就好夺人之妻么?” 真似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胤祥从头凉到脚跟。脸上肌肉急剧抽搐了几下,正要说话,外头任伯安笑嘻嘻进来,看了阿兰一眼,伏身给胤祥磕了个头,道:“小人任伯安给十三爷叩安!” “嗯。”胤祥坐着没动,阿兰方才突然翻脸,他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他在户部两年,闲时常说起这位“老任”,早已耳熟,却还是头一回见面。上下打量时,只见任伯安五十多岁,胖圆脸,慈眉善目,只单泡眼略略浮肿。胤祥有点不明白,这么块料儿,何以有那么大的神通,六部衙门可以进出自如,办什么事说一不二!想着,问道:“你就是有名儿的‘掐不死’任伯安了?阿兰该多少身价银子,你说个数,这个人我要了!” “看看爷说到哪去了?”任伯安起身笑道,“爷这样的贵人,巴结还没处巴结呢!银子是不敢要的。人,就算小人孝敬十三爷。这会子您就带她走,伯安若皱皱眉头,就不是条汉子!”胤祥身子一仰,说道:“北京城谁不知道十三爷?从不沾人一分恩惠,别人也甭想沾我的光。公买公卖,你说个数儿!”任伯安忙一躬身,赔笑道:“爷说到这份儿上,小人也就不敢回话了。阿兰身价是二十两,加上教习、膳食、妆束费,爷赏一百两就是了……” 两个人正说着,阿兰插进来道:“姓任的!你仔细想想,我是插草标卖给你的么?文契还在我家收着呢!教习、唱戏,是我们乐户本行,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你想卖就卖么?——十三爷,我实话实说,想听曲儿,什么时辰来,我什么时辰侍候,要买我进你府,不能!我还指着唱两年戏回家去呢!”“不行也得行!”任伯安陡地阴沉了脸。在这一霎间,胤祥才看清这人的真面貌,“别说这是在京师,就是在苏州,乐户一百四十七家,谁敢不买老任的账?”阿兰一哂,说道:“我敢!我就不允你卖我!姑奶奶不愿意,你怎么着?说个章法我听听!” “罢罢!”胤祥忽地起身,一把推开椅子,恶狠狠说道,“给脸不要脸!怪不得二哥说,娼户乐籍那些妖精沾惹不得——我算瞎了眼,白认得你了!”说罢“唿”地一掀帘子,沿楼梯通通通下来。便听上头“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接着便听一个人倒在楼板上。胤祥暗自切齿道:“贱骨头——活该!”因见管家赵福兴进来,便问:“什么事?” “好事!”赵福兴笑嘻嘻道,“七爷在春香居请客,叫奴才送帖子呢!说专从扬州叫来的厨子,爷吃了准高兴!” “高兴个狗屁!” 胤祥一掌掴将去,把赵福兴打了个愣怔。 康熙并不知道儿子们在户部这场纠葛,用过早膳,便叫了武丹,主仆二人换了便衣要出宫游览。刚出西华门,便见佟国维和马齐两个跟了出来,因见二人也都身着便衣,康熙便笑道:“武丹,糟了!叫这两个奴才盯上咱们了,真是一刻儿自由人也做不成。一向听说白云观新住持张德明很有点道行,咱们权作香客去游游,看他是什么门道儿,如何?” “主子!”马齐一向憎佛排道,不想让皇帝沾惹这些人,再者,白云观在西便门外,人烟稀少,自己文弱,武丹老迈,出个差错怎么好?因笑道:“路老远的,步行太累,骑马坐轿又招人眼。您不过是想出来换换口味,得往热闹去处。不如到正阳门外蹓蹓,下午早点回来,歇了中觉,太子那边奏事匣子也就转过来了。”武丹笑道:“热闹是热闹。刚才进宫时,我见那边贴有告示,今儿要杀人。怕败了主子的好兴致。” “杀人怕什么!”康熙哈哈大笑,“你这个马贼头儿,没罪的还不知道杀了多少呢!如今当了广东提督,倒怕起杀人来了?杀这些恶人,倒看也不敢看了?走,去正阳门!”说罢,拔脚就走,几个人只好跟着。康熙边走边说道:“太平久了,人都怕见血——还有个笑话呢,上回畅音阁演《铡国舅》。一铡下去,红水流了满台,胤礽妃子石氏当时就被吓得晕了过去。胤礽也吓得魂不附体。朕——我当时就申斥了他!我八岁就杀人,十五岁又大砍一批;西征大开杀戒,人头滚得满地都是,才有今日太平世界。像他这么小胆子,万一再出鳌中堂那样的人,他胤礽可怎么办?” 一行人说笑着,已到正阳门南。这里与康熙初年已大不相同。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到处人头攒动,一不小心就要踩着别人的鞋。大廊庙沿街都是新起的铺子。什么故衣、当铺、绸缎、瓷器、粉坊、油坊、染坊、棺材铺子、茶楼、酒店应有尽有,用竹竿挑起的幌子一直伸到当街。街旁夹道卖菜的,卖油糕、烧卖、馄饨、大饼、水饺的小吃担子排得密密麻麻。本来就不宽的街面更挤得水泄不通。远近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人们的说笑叫骂声……比起静若古寺的紫禁城,确是别有洞天。 几个人一步不离地紧紧护卫着康熙。康熙看了一会耍百戏,又站在关帝庙旁四福堂茶楼边听陈铁嘴说书,吃了一串冰糖葫芦,买了一幅《诗竹图》拓片,兴致勃勃地说道:“这儿离琉璃厂不远,咱们去书市上走走,看能弄到董香光的字画不能。”说罢挤出人群。刚出四福堂,便见远处白汪汪一群人,手举灵幡,抬着棺材。马齐手搭凉棚瞧着,诧异道:“这家子出殡,怎么连响器也没有用——又不像是小户人家!” “当然不是小户!”康熙看了看灵幡,笑道,“马齐也是个书呆子。这就是今天要杀的邱运生家,预备着给他收尸的。这会子人没死。自然不响乐器——哼!六十岁个老棺材瓤子,糟蹋佃户家十六岁黄花闺女,逼得女孩用剪刀自杀——要不是他老婆吃醋骂出来,这案子至今也未必就破了呢!”佟国维这才想起,这邱运生被判为斩立决的罪,还是马齐拟的票,遂叹道:“可惜这女子被糟蹋了才自杀,要不然礼部报个烈女,也是满够资格的。” 说话间,驮着槛笼的牛车已经过来。顺天府尹隆科多是监刑官,昂首骑马。后头刑名师爷擎着朱红令箭。两行士兵在前头推搡着围观的人群,为行刑队列开道。槛车前两名刽子手喝得满面黑红,一个斜背鬼头刀,一个手执亡命旗,随着牛车缓缓走来。人们先是一阵兴奋地鼓噪,接着又是一片窃窃私议,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不少人便赶着拥往西边菜市口占地方儿。康熙冷漠地看了一眼行刑队伍,正要挤出人流去琉璃厂,却被武丹扯住了说道:“主子稍候,等一会人少了再走。”旁边的佟国维却惊呼一声:“呀!犯人怎么这么年轻?” “真的!”康熙看时,也不禁大吃一惊:这犯人哪像六十岁的“棺材瓤子”?顶多不过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头和手都夹在囚车外,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拖在后头,脸上倒没有惧色,闭着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康熙犹恐有误,又看看亡命牌,千真万确,赫然写着:“斩立决顺天府图奸害命人犯邱运生!”康熙没有言语,冷森森的目光扫向马齐和佟国维。 马齐和佟国维已吓得呆若木鸡,面如土色。因监斩的隆科多就是佟国维的远房侄子,自知干系重大,佟国维半晌才讷讷道:“天,这是怎么回事?万——主子你略等一下,我去问问!” “唔?”康熙脸色冷峻,像一座石峰,咬牙轻声说道,“忙什么?我们到菜市口去看看。” 菜市口早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刑场铁桶似的密不透风。挨刑场的几家店铺都是楼,在这时辰要价极高,二两银子才能进门,不是豪富人家谁出这冤枉钱看热闹?四个人连挤带拥,弄出一身汗,才把康熙撮弄到店铺门口。武丹掏了十两一块大银,才得进去,都吁了一口气。康熙阴沉着脸登上楼,在一间雅座里临街窗前坐下,一声不吭。马齐和佟、武两人站在对面。一会儿看看刑场,一会儿看看铁青着面孔的康熙,也都不敢说话,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一时犯人押到,皂隶们“咔”地开了囚车,把犯人架出来,拖到桩子旁牢牢缚定。监斩官隆科多从芦棚里踱出来,升座,朗声宣读了案犯邱运生的犯由状。康熙耐着性子听时,情节无误,只把年龄由六十岁改为二十九岁。毫无疑问,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脚!佟国维和马齐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康熙不发话,嗫嚅了几次没敢出声。正没做理会处,便见隆科多命人给犯人赏辞世酒。猛听观众们呐喊起来: “喂!你这脓包,怎么一声不吭?” “唱一个给我们听!” “嗐,”有人说道,“没味儿,是个哑巴!” 那犯人喝了酒,激得满脸通红,在桩子上仰着脖子大叫一声道:“你爹才是哑巴呢!老子懒得说话!” “好!”人们立时轰地一阵哗笑,喝彩道:“再来一句儿!” “再来一句就再来一句!”犯人又叫道,“二十年一轮回,一百年也是死。早死早托生,晚死没孝子!” 人们又是一阵鼓噪,一片声儿哄然叫妙。 此时天近午时,早秋的太阳缓慢无力地爬到正南,柔和的阳光洒向杀气腾腾的刑场。隆科多掏出怀中的表看看,立起身来向御笔勾决的犯由行状,虚行一礼,取过亡命牌,毫不迟疑地用朱砂红笔一涂,大喝一声:“午时已到,刽子手!” “在!” “行刑!” “喳!” 【注释1】“安”避“祥”讳。(未完待续) 第十三回 宰白鸭五哥遭奇冤 审囚犯皇帝知 两个黑大汉走向犯人身边,一个提着辫梢,一个举着鬼头刀,单等隆科多挥袖发令。 “慢着!” 马齐真的急了,票拟是自己写的,人头一落,死无对证,浑身是口也说不清,因见康熙仍兀坐不动,急忙从窗口探出身来,大叫一声:“刀下留人!” 下头人群立时炸了营。护场士兵以为有人劫法场,“呼”地一声,有的卫护监斩官,有的护住犯人。几十名戈什哈“噌”地拔出刀拥进楼来。武丹一个箭步跃到楼梯口,上来一个扔下去一个,因见佟国维和马齐发愣,急得怒喝一声:“日娘的,你给主子惹事了!快想办法!”还是佟国维来得灵醒,爬到窗口扯着嗓门叫道:“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国维,佟中堂!马中堂也在!畜生听见了么?命你的人滚回去,你给我滚进来!” 康熙原是怀疑马齐受赃卖命,所以抱定冷眼旁观。待马齐喊出来,才放了心。此刻见两个人都发了急,佟国维又是“滚出去”,又是“滚进来”叫得语无伦次,倒忍俊不禁。早见隆科多提着袍角,一溜小跑儿登上楼来,“叭叭”打了马蹄袖,跪倒在楼板上,喘吁吁道:“卑职叩见佟中堂、马中堂——三叔,您老人家……” “你叩见我们做什么?”佟国维断喝一声,“万岁爷在这里!” 被弄得莫名其妙的隆科多此刻才看见在武丹侧旁稳坐不语的康熙。顺天府不同外省知府,系皇帝亲自遴选的要员。天子脚下的府尹,最难当,也最易升官。隆科多见康熙皇帝也在这里看行刑,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叩头道:“奴才隆科多叩见圣驾,不知主子何事召臣?” 康熙阴冷的目光紧盯着隆科多。他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几曾见过,许久,才说道:“你是由武职改任文官的吧?做到首府,不容易,这个前程,不出差错,熬个督抚也不难,是吧?” “是……”隆科多有点不知该怎么说好,瞟了康熙一眼。第三次御驾亲征准葛尔时,他是御帐亲兵,曾救过康熙。但年深月久,贵人忘事,康熙既不说起,他如何敢提?因摸不清问话的意思,只好权且应着。忽地听见外头一阵骚动,马蹄嘚嘚,马鞭子甩得山响,百姓们乱哄哄又吵又嚷,却听不清出了什么事。靠窗站着的武丹忙笑道:“主子放心,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赵逢春。这边法场有事,他自然得来——正撵那些看热闹的呢!”说着,九门提督赵逢春已经上了楼。 赵逢春是武丹的老部下。因见他佩剑,来见康熙,武丹拉下了脸说道:“逢春,主子在这里,你不奉召上来做什么?剑解下来,你退出去!”带他上来的顺天府亲兵张着手笑道:“我说皇上在这,军门不信嘛!怎么样?” “逢春留下,不必退出。”康熙吩咐道,对跪在前面的隆科多说,“朕的意思,朝廷并不曾亏待了你隆科多。为什么你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偷梁换柱枉杀无辜?讲,你受了人家多少银子?真邱运生现在窝藏何处?” 隆科多被这话问得一怔。他和这位身居相位的“三叔”是心有芥蒂的。当日父亲去世,他在嵩阳书院就读,族中人觊觎他家一块风水地,逼得寡母几乎悬梁自尽。佟国维虽然没有插手,作为族长,他却隔岸观火听任几个本家吵闹。直到自己做了县令,三叔才认这个侄儿。面儿虽没什么,可这点子旧事他又如何能忘?他盯了佟国维一眼,忍着气说道:“万岁不要听信谗言——这话奴才领受不起!奴才也有点不明白,难道这犯人——不是邱运生?”佟国维自然一听就明白,心中不禁大怒,涨红了脸别转过去,一声也不言语。康熙也没料到隆科多这么胆大,不禁一笑,对武丹道:“你听听,他倒‘不明白’,还要问谁进了谗言,去叫人传这犯人上来!” 犯人很快就提上来了。两个戈什哈将捆得米粽似的“邱运生”架过来,向腿弯处猛踹一脚,犯人已长跪在地。楼上楼下几十号人,立时寂静无声。茶肆掌柜的原躲在雅座后偷听,此时一探头,被武丹一巴掌打了个趔趄。康熙喝道:“武丹不得无礼!他是东家,我们是客官嘛——来来,老板,过来坐这边!”店老板抚着发烫的脸颊,小心翼翼斜签着屁股坐了。听这半晌,他已经知道这个瘦老头儿就是“康熙老佛爷”。想不到有这缘分对面并坐,不禁暗道:“祖上有德,这一巴掌是前世修来的!”康熙这才问犯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话,”犯人并不害怕,直挺挺跪着答道:“邱运生!” “什么地方人?” “密云县人。” “家里都有什么人?”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 “没有孙子么?” 犯人迟疑了一下,说道:“有的。”邱运生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岁,他很怕康熙问这事。康熙没有纠缠这事,一哂问道:“被你逼死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把她叫到你家的?”“邱运生”不安地倾了一下身躯,大声道:“这都问过几百遍了,我死还不行吗?事到如今还啰嗦个什么屌?”马齐听他无礼,在旁喝道:“放肆!仔细掌嘴!” “你口音不对!”康熙止住了马齐,又道,“你是山东人,在密云冒名顶替邱运生,为什么要替别人去死?邱运生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犯人吃惊地张大了口,一时竟答对不来。半晌才讷讷说道:“我就是邱运生,反正我是邱运生……”“你不是邱运生!”康熙一口截断了,“邱运生所奸民妇黄英娥,是邱运生孙媳妇叫进府做针钱的。你有孙子媳妇么?你今年多大?” ………… “邱运生已年届花甲,你装得成么?”康熙格格一笑,说道,“年轻人,好生实话实讲!你心甘情愿替人就刑,必有根由,说出来,我才好救你呀!”但那犯人却低垂了头,一声也不吱。康熙正焦躁,店老板在右旁抚膝叹息一声,胆怯地看了看康熙,说道:“万岁爷,这事一清二白,是宰白鸭!罪过呀……阿弥陀佛。” “宰白鸭?”康熙打了个愣怔,问道,“什么叫宰白鸭?” “小人这楼底下杀人多了,宰白鸭的事不稀奇。”老板苦笑道,“有一等大户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买个替身,从部到县一齐用钱买通。那些个刑名师爷有的很神通,若是人犯没捉到,悄悄儿叫白鸭顶个名字换进去,或自动投案。若是本主已拿到狱里,就破费得多了,一层层都喂饱了银子,乘着送饭或探监时,暗中换了,这就叫宰白鸭!有的监斩官临时发现,心里明白也不敢声张——嚷出去,就要得罪一大片人。”说罢长长叹息一声,念佛道:“这位兄弟,不定家中出了什么事,出来替人家顶罪就刑!真造孽啊,有的因遭了年馑,出一个‘白鸭’,可换个一家活命;有的是父母妻儿有病,卖命救人……儿生父母养,来世上不容易,落难到这地步儿,也真是不得已哟……” 那犯人起初还硬挺,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听了老板这番话,触动情肠,渐渐地浑身抖动,终于忍不住“呜”地号啕大哭。因双手反剪,只用头猛撞楼板,“爹爹……我的老爹爹呀……儿子不孝,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我的苦命的老爹爹……”他喉头仿佛哽着什么,嘶哑凄厉的哭叫声刺得人们心头一酸一颤的。康熙原被老板那番话气得浑身发抖,眼见这个刑场上硬铮铮的汉子这样绝望地大哭,惊得跳起身来,扶着椅背,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良久,才结结巴巴说道:“你……你……不要这样。你只管说实话,天大的事有朕做主。你晓得么?我是皇帝,是当今天子!”说罢命人松绑。 这一声立时震得囚犯止住了哭声,泪眼模糊地望望康熙,抚着身上勒得深深的痕印,叩头泣道:“万岁爷做主啊!我爹张九如现在被扣在密云邱家。邱家要晓得小人不死,爹爹就得叫人家勒死……求万岁……” “知道了。”康熙拈须点头,转脸冷冷对隆科多说道,“这是顺天府的事。把邱家收尸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扣起来!死了张九如,朕拿你抵命!”隆科多“喳”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吩咐亲兵:“分成三拨,一拨快马去密云封了邱家,捉拿正凶;一拨扣押这里人员;一拨在京师路口堵截邱家的人——听着,这差使要办砸了,万岁要我的命,我先拿你们垫背!”说着匆匆下楼去了。康熙这才笑对犯人道:“这下放心了吧?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替人赴刑?讲讲看!” 原来这犯人就是张五哥。他原是山东新城人,父亲一辈弟兄十人都是武林高手,开着一家镖局。康熙二十年后天下渐趋太平,镖局生意萧条,遂弃武就农。自有两顷田土,也算小康人家。后来分家,张九如因不善务农,家道中落,又遭了回禄,一把火将家产烧得精光。张五哥无奈,约了几个本家兄弟出外捣腾私盐。皇阿哥们离了桐城,施世纶奉旨离任,魏老九这个盐商立时得势。迫得五哥弟兄几个走投无路,又闻得山东大旱,寸草不生。因惦记着家,兄弟几个星夜兼程赶回新城时,张家偌大家族,已是饿死得仅剩两人。 “怎么会饿死这么多!”康熙骇然道,“这不是真话!这事朕晓得,当时是——阿灵阿去放赈的嘛!” “万岁爷,您最圣明:放粮的事门道多着呢!十成皇恩百姓能得两成,就算烧高香了!”张五哥道,“我们那村里只剩下孤老婆子四婶和我爹,见我们回来,抱头大哭一场,埋怨着我们‘年轻、不懂事,不该回来送死’——那惨得真像做噩梦啊!” “那时正逢三月,外头的雪还没化净。我们爷们跌跌撞撞回到家,在油灯底下正哭得凄恻,金大胖子一脚踹开门,传话说县太爷有令,凡流亡在外回来的,一概不许再出去。上年欠的赋一年之内一概还清!” 康熙沉思道:“这事朝廷有旨意。你们那里逃荒的那么多,地总得有人种,所以不宜再放人出去,不过赋是免了的呀!即使不免,按‘永不加赋’也使不了几个钱哪!” “万岁!有‘永不加赋’,自然就有‘永不减赋’……”张五哥叩头道,“父亲兄弟十个,十份人头税,还有二百亩地的粮税,就累死我们爷俩也缴不起呀!金大胖子开生药铺,瘟疫越大他越发财!说是代我们完了地亩税,折银一百一十七两。又说我们在外头挣了大钱,要立即还清……”康熙听了不禁沉吟,金大胖子虽然不仁,却依的是国法,也真叫人无可奈何,便问:“后来呢?”五哥低垂了头,半日才道:“我爹向他要凭据,他拿不出来,变了脸,就叫人抢我们的行李包裹,一棍子打得爹晕死过去,脖子鲜血直冒。我恼极了,冲上去一掌打得他……断了气。” 康熙听了默然不语,良久才粗重地喘了一口气。 “当晚我们父子逃出来,”五哥也喘了一口气,“逃到淄川,在城门口见了捕拿我们的布告。可怜他老人家,又病、又气、又怕,说山东这地面呆不下去了,远走高飞吧……依着他的意思,叫我一个人走,他去自首。我说,‘爹,祸是我闯的,死活好歹不能连累你。能有个好的去处安置了你,我自己去伏法就是……’我是背着他一路奔出山东的。” “那又怎么和邱家的事连到一起的?”康熙一边听一边沉思,问道。 “唉,这都是命!”张五哥叹道,“……离了山东,我在河南、山西卖艺口。听着风声松了,想着直隶有钱人多,就又背着爹一路来到了密云,想不到被邱善人认了出来。指着金大胖子的事,勒索着把半年的积蓄都给了人家。后来才晓得,邱运生和金大胖子是姑表亲!万岁您说,这不是我们爷们时运不济么?从此日子越发难打发,每日卖艺的钱,当天就全叫他拿了去,真似钻了狼窝一般,有什么活头!”说着,两行泪水扑簌簌夺眶而出,忙拭了又道:……也是凑巧,姓邱的也遭了事。强奸佃户家的女儿,逼得人家自杀,被他大老婆当街吵骂出来,掩不住了,拿进了大狱。邱运生却熬不得刑,一问就招,定了死罪。后来不知怎么又翻供,女家接了银子,也一口咬定女儿是和家里老人拌嘴,想不开自尽的。本来事情已经完了,听说刑部王中堂查出案中有疑,一股脑儿把人全调了北京,审明问实,把邱运生打进顺天府死牢。 “他那个恶婆娘这时候也慌了手脚。不知花多少钱打通了关节,最后找着我说,‘反正你犯了罪,是该死的人。依着我,进大狱把我老头子换出来。我放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爹养老送终,都是我的事。你要不依,老娘花钱另找替身。我得首先把你们出首了,赏银差不离儿也就够使了。’万岁爷,到了这一步儿,我还能选别的路么?” 至此,替身来由已经大明。康熙注视着满脸泪痕的张五哥,心一个劲地往下沉。五哥的话若不是当面所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他一向得意*的“熙朝盛世”竟然如此,一股寒意从心底袭来。康熙不禁颤栗了一下,仔细寻思时,却又犯了踌躇:五哥原是个犯法该死的人,他想回护,却又难以措词,因问马齐:“张五哥有无可恕之情?” “回万岁的话,”马齐早已看出康熙的心思,忙笑道,“张五哥的事是大案里的小案。现今最要紧的是查明邱氏是怎样做的手脚,打通了谁的关节,居然蒙蔽圣聪,用调包计换出囚犯。事关国典,非同小可!”佟国维也道:“张五哥打死金某的起因,是金某勒索,殴伤其父,愤而失手,律无死罪。其后又为父代人入狱,分明是至诚至孝之人。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岂可杀这样的人?” 康熙听了不禁一笑,张五哥打死催科吏员,道逃在外,又代人受刑,两罪一叠,也满够处死资格,但却不愿说破这一层,因回头问赵逢春:“如今善扑营归你九门提督管么?” “明面上属皇上管,这差使一向是侍卫的。”赵逢春听得发呆,见康熙问,忙笑道,“其实自索额图败坏之后,善扑营已经指归步军统领衙门,因为是口谕,如今善扑营既归鄂伦岱辖制,也归奴才管,应卯儿到奴才那里,其实营务奴才并管不了。”“不用说了,谁考较你这些呢?”康熙笑道,“将张五哥先送狱神庙看押,待审明大案,叫他到善扑营效力。听他讲的,似乎有些武艺,朕只取他一个‘孝’字。但有罪不罚也不行。按自首的例,到营枷责三日,然后听用。”待押了五哥出去,康熙倏地敛了笑容,对佟国维和马齐道:“邱运生的死活原也是小事。他的案子既经审定御览,勾决了的人,还能做出这么大的手脚,可见吏治坏到何等地步!这才真正令人吃惊呢!传旨刑部,自明日起封印,今年秋决全国停勾,所有死囚一律重审。对刑部从侍郎到各司官,和各省按察使,要逐个查一查!王士祯这个尚书看来还是有良心的,可惜上月告病回乡了……唉,说不定也是叫人挤对走的。法制败坏到如此地步,令人可叹可畏啊!” 马齐忙道:“是!不过,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主持,请万岁降旨!” “嗯。”康熙想了想。他对马、佟二人不尽放心,张廷玉又不可须臾离开,沉吟道:“太子忙着清理亏空,四阿哥、十三阿哥都不宜动。人都说胤禩精明能干,叫他来办吧。”说着便起身下楼。佟国维等人跟在后头。马齐上前说道:“奴才今儿鲁莽,惊了万岁,请万岁降罪惩处!” “咹?”正下楼的康熙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说道,“若不叫停刑,这会子你们的顶子已经被朕摘了。协理朝政,处置机务,本是宰相的职责嘛。”康熙又转脸问佟国维,“这个隆科多好面熟,是你佟家的人吧?” 佟国维一怔,忙道:“是奴才的远房侄子。当年西征时,曾随主子在科布多打过仗。” “唔,”康熙眼睛一亮,他已经想了起来,却没有说什么。当下乘轿回宫。(未完待续) 第十四回 留后路胤祥埋伏兵 卜前程太子问 从谪仙楼出来,胤祥好像得了一场大病,浑身软乎乎的。天到了申时,才回到府中。要了酒,一个劲地猛灌。紫姑不知出了什么事,叫过赵福兴问时,赵福兴也是懵懵懂懂。紫姑赶紧叫人烧醒酒汤侍候,前来劝道:“论理,奴才不该劝爷。爷也得自己多保重些儿!酒这种东西和女人一样,不是好东西。爷还要做出幌子来,得防着有人在后头挑着爷的不是。上回爷回来说,十爷吃酒误事,让万岁爷见了,不是罚跪了半日?若真要叫爷也撞了这晦气,奴婢们脸上也没意思。” “女人?你不也是女……呃……人么?”胤祥打着酒呃说道,“莫不成,上谪仙楼,你吃醋么?放心,爷不会亏待你!只你说女人不是好东西,这话今儿算说到爷心上了……来来!喝……喝一杯!”说着就递酒,见紫姑躲闪,又笑道,“其实,也不只是女人坏,我晓得,男人他娘的更不是好……好东西!什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那是圣人编了诓世人。世人呢?对着编谎儿,对着骗!告……告诉你!骗了人发昏,他就是王侯;被人骗昏了,他就是贼!我已看破了!” 紫姑见他要吐酒的样子,忙绕到身后给他轻轻捶背。捶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发哽:“爷,既然看破了,就守在家里,别再出去管事了!什么三爷、四爷、八爷、九爷、太子、皇帝,他们的事自己料理去,爷这么热肠,到头有什么益处?”“好好!”胤祥拍手笑道,“这话说得好,我倒小瞧了你!”因见赵福兴伸了伸头,又缩了回去,便叫住道:“兴儿!你竟敢偷听爷的话!” “奴才哪敢呢?”赵福兴忙出来笑道,“施大人、尤大人带了一群人来拜,叫我进来瞧瞧。爷这会子有酒了,奴才叫他们明日再来。” “明日有明日的事,”胤祥蓦地冒出一句康熙的口头禅,“叫、叫进来!” 紫姑忙递给胤祥醒酒汤,说道:“爷呀,你醒着点神儿,方才那些话,别在外人跟前说。”说着又拿湿毛巾,又给胤祥含了醒酒石。施世纶、尤明堂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群人,足有四五十个,这些人原是胤祥奉旨进户部时,从他练兵的绿营里精选出来的军士,带进部里帮着跑跑腿儿。霎时间,把大厅塞了个严严实实,一个个都沮丧着脸儿如丧考妣似的。 “不用请什么安了!”胤祥架起二郎腿仰在椅子上说道,“坐!坐!紫姑,叫他们再搬些凳子来!”待这些人都入了座,胤祥方问道:“部里又出什么事了?” 施世纶和尤明堂两个人对视一眼,半晌,尤明堂方道:“部里倒没有什么事。我们两个刚刚见过皇上、太子,特来向十三爷辞行的……”“辞行!”胤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辞什么行?哪里去?”施世纶舒了一口气,笑道:“十三爷,方才皇上召见时,已叫上书房拟旨。我出任山东巡抚,明堂出任云南布政使,旨意很急,明日准备一下,后日一早就得离京……”言下神色黯然。 “是不是因为我用药茶的事,牵连的?”胤祥突然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赵福兴!备轿,我要递牌子请见!”尤明堂一边止住赵福兴,一边按着胤祥坐下,说道:“十三爷!我们这是平调职务啊!”说罢欲言又止。胤祥一回头道:“紫姑,你们都出去!” 施世纶见他醉中尚如此细心,不禁赞赏地点点头,说道:“这是主子保全我们的意思,十三爷您得体谅。四爷也这么说,也劝我们走。他说:‘走了、走了,一走就了——’十三爷,您想是不是保全呢?若留在户部,不用说您也明白,不久依然会弄个大亏空,那时,我们能担待得起了?”胤祥拍了拍头,说道:“黄汤灌得想不成事儿,不说这事了——谁来当这个户部尚书,没有透个风么?再说,我怎么办?” “这个还没有旨意。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想让阿灵阿来当尚书。”尤明堂说道,“至于十三爷,您就更不必担心了,皇上连我们还曲意保全呢,何况您呢?” 胤祥这才听出,这群人见自己难过,是特意来安慰自己的,心下不禁感动,默默吃了两口茶,向众人道:“你们不要这么难过,断了这路走那路,后头的事还说不准呢!别看我愣头青似的,我早也防着这一日呢!”说罢径自起身进了里屋。众人正发呆,胤祥复又出来,向左首坐着的一个官员道:“包尔赫,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递过一叠子盖有兵部关防的文书。 “委任札子!”包尔赫有点不明,欠了一下身子说道,“十三爷,您这是——” 胤祥红光满面,得意地笑道:“对了,委任札子!你,毕里塔、张雨、段富贵……还有萧英、伦尔津,你们这几十个都是爷在木兰练兵时使出来的亲兵。原想叫你们跟着我光耀光耀,得点彩头,换个文官做做。现在看来不行了,不过我已经让兵部预备好委任札子。——今儿来了几个?一二三四五……四十六——还有八个没来,人人有份,都升为千总!明儿我就见赵逢春,就近在北京补缺。”说罢哈哈大笑,泪水却从眼中进了出来。几十个人见他如此,无不感伤。张雨等人一齐都跪了下去。伦尔津道:“十三爷,您这心地……叫奴才们说什么好?当初调奴才来,奴才心里还有点害怕。如今已经想明白,十三爷你要怎样,我们跟着!” “十三爷这么重义气,我许远志跟着您走到日头黑!” “请十三爷进宫请旨,留下施大人,我们接着干!” “别犯傻了!”胤祥笑着叹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皇上晓得你老施、老尤,我就不晓得你们几个儿?何必被弄得一锅烩?” 施世纶深恐他再说些别的疯话,忙站起身来,辞道:“十三爷,我们明儿就走,还得回去预备一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不留你们了。”胤祥一手拉了施世纶,一手拉了尤明堂,环顾众人笑道:“后日启程,我亲自去送——你们切记一条,我只要不倒,还要东山再起!可话说回来,我自己完蛋不完蛋,眼下也说不准。所以你们也不必给我写什么信……明白么?”说罢摆了摆手。众人自辞了出去,心下都十分感念胤祥的仗义。 胤祥香甜地睡了一夜,直到辰时才醒来。因见紫姑进来,便道:“叫人到上书房告个病儿,我想好好歇一天。叫老赵去见见步军统领赵逢春,说我晚间要见他。”紫姑一边服侍他穿衣,一边说道:“爷心里不爽,该出去走走的。方才四爷府的戴铎来了,说有重要的事,请爷过四爷府里去。依着我说,爷去走动走动也合情理,只别忘了你自个昨日的话。这耳朵听了,那耳朵出来就是了。”胤祥漱着口,噗地喷了水,笑道:“大事小事,关你屁事!我自己还料理不清自己的事呢!” 话虽这样说,既是四哥传来的话,胤祥不能不关心,匆匆喝了一两口*,见戴铎还站门口候着,便问:“出了什么事!” “八爷今早奉旨,带人封了刑部衙门。”戴铎是个矮个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已在外头做了知府,因是胤禛门下的包衣奴才,所以进京仍住在贝勒府,还依例当差。听胤祥询问,忙回道:“八贝勒府的侍卫、亲兵、太监都出空了,还有顺天府的人。连太子爷也摸不清底细。此刻太子爷、三爷都聚在四爷府里呢!爷要支撑得住,过去瞧瞧吧……”胤祥心头不禁一震:刑部乃朝廷操生杀大权的机枢,能无缘无故说封就封了?又为什么连胤礽都蒙在鼓里?心下掂量着。 戴铎和胤祥带着赵福兴打马飞驰。在雍和宫角门蹬着下马石下来。胤祥将马鞭、缰绳扔给赵福兴,径自直奔后花园,往枫晚亭而来。胤禛的头号清客邬思道的书房就在此地。他知道胤禛的习惯,稍有要紧的事都来这里商议。折过假山,穿过一带青枫林子,果见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胤禛几个人都在暖亭上。几个人都不言声看着一个身架拐杖的清瘦书生摆蓍草布卦。戴铎道:“十三爷请,奴才只能到这儿,不听招呼不便过去。”胤祥知道胤禛治家极严,井井有条。 邬思道,有三十五六岁。此人于康熙二十三年曾带领南京五百名举人,联名弹奏贪污主考左玉兴、赵泰明二人,大闹贡院,把财神都抬了进去。后来朝廷下旨缉拿,逃脱在外。出外巡视的胤禛收留了他。名义上只是个门客,胤禛却以师礼相待。除了外面专门为他置了宅子,府里花园里还专为他建了书房。胤禛有一管家因见这位邬先生拐着腿走路,取笑他是“风摆杨柳”,被胤禛听见。这位管家被打发到酒泉去领略塞外“怨杨柳”的滋味。从此以后无论是阿哥还是王公贵族,从不敢轻视这邬思道半句。胤祥知道此人能耐,踱过来没敢惊动他。只见半瘫的邬思道一声不语席地而坐,审视良久,沉吟着缓缓道:“太子问吉凶,恕我直言,此卦不吉。按此卦象,乃是‘泰’卦……” “泰卦?”三贝勒胤祉不禁失笑,摇着扇子笑道:“阴上阳下,反复变通,泰卦为六十四卦最吉之卦!所以总辞里说,‘泰,小往大来,吉亨。’请教先生,怎么个‘不吉’法?”邬思道沉静地看一眼胤祉,说道:“三爷说的是。照常人问休咎,这‘泰’字确是无上之吉,殊不知此乃太子问命数,就要从国家社稷这个题目去想。太子,您的本命乃是火命。夏日之火旺极而生衰相,难烁秋日之金,易为冬水之侵,岂可掉以轻心?您看这巽位,蓍草多至十八根,罡风猛吹,如何了得?人都以为‘否极泰来’,盼这个‘泰’;谁能想到泰极即是否来!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凶极化吉,吉极化凶,这才是《易》经本旨之所在。” 邬思道侃侃而言,有理有据,堂堂正正。皇子们全然跟着师傅从小读《易》,却没听过这样诠释,一时连博学多识的胤祉也怔了。太子原是灵慧人,想到胤禩是水命、胤禟金命,与胤三人同恶相济,觊觎太子之位,不禁脸色发白,喟然一叹没有吱声。 “三哥,”胤祥来得虽迟,见此情景,料是他们已经议过了胤禩的事,因笑道:“兄弟反正是个破罐子,早就由他们摔了。我去阿玛那儿问问,为什么封刑部衙门连太子也不知会?我吃了钉子,你和四哥再慢慢儿进言,如何?”说罢抽身便走。胤禛急得叫道:“回来!你没事要自找麻烦?谁不晓得太子和你是一回事?” 邬思道微微一笑,说道:“十三爷少安毋躁。《易经》本旨与儒学一脉相通。我这几句危言,不过劝太子遇事谨慎而已。太子身居国储之重已有三十余年,休命在天,君臣分定,谁敢轻易危害?但自内修省,正义明德,自然泰而不否。所以孔子曰‘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换成俗话,就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那前程自然就好的。” 胤礽经这一抚慰,略觉安心,遂笑道:“这是至理名言。邱运生一案叫老八去查罢!我又没心病,怕它什么?”说罢向胤祉道:“走,看看你新编的《佩文韵府》去!”二人一揖便告辞出去。 “太子危矣!”邬思道望着胤礽和胤祉的背影,叹道,“危如悬丝,势如累卵!” 他这样冷森森一句,听得胤禛目光霍然一跳,胤祥竟不禁打了个寒颤。胤禛眺望一下窗外景致,笑道:“邬先生未免危言耸听了吧?昨晚我问了武丹。万岁派老八这差使,是因太子忙着清理亏空,顾不过来,临时决定的。何必弄得大家丧魂落魄?” “问得好——既是临时决定的,太子和几位阿哥何必张皇?”邬思道撑起拐杖走了几步,“其实四爷心如明镜,当今天子乃是千古难遇的雄杰之主,岂肯为无益之举?先前皇上已经对太子有许多不满之处,指望他此番清理亏空能抖擞精神,有所作为,不料太子措置失当,功败垂成,其失望可想而知。施世纶、尤明堂调任,显然是为国家保全精英,叫他们避祸出京。而清理刑部狱案,意在——试探八爷才具,当然不便征询太子意见。只查封刑部如此大事,连个招呼也不打,实出乎常情,君臣父子相疑乃至于此!请恕学生直言,无论四爷、八爷,皇子干政,不是国家之福——皇上天赐聪明,为什么就不敢动一动祖宗成法呢?”说罢长叹一声。 见胤禛、胤祥四目相对又闪开了去。他们都是“*”中人,太子危险,他们也安全不了。半晌,胤禛咬着牙道:“要是这样,或者按老十三的办法,向皇上把刑部差使要过来?” “国家之弊积重难返,”邬思道道,“厦之将倾,独木能支?” 胤祥笑道:“惹不起,躲得起。四哥,我们也讨清闲,来个姜维避祸如何?” “恐怕迟了。”邬思道冷冷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胤禛沉吟良久,向部思道一躬,说道:“我与先生忧患相处数十年,知心知音。愿先生有以教我!” “静观局变。”邬思道安详地说道,“子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四爷,我是有残疾的人,一生只能在四爷庇护下苟延残喘,惟有心智略有可用。您给我几天时间,容我好好筹措一下这应变之策吧。”说罢,笃笃地架着拐杖去了。 邬思道临去这话说得很淡,但却使兄弟俩掂量到了事态的严重。两个人都噤住了,许久,胤禛才笑道:“看来眼下还不至于树倒猢狲散。何必愁得天要塌似的!兄弟你宽心,保住太子无事,我们大家都好。万一有什么,别再说那破罐子的话,我是断不叫你吃亏的!” “四哥,”胤祥眼中突然涌上了泪水,强笑道,“记得七岁那年我发热,大哥说是吃饭撑着了,得败败火,把我关在空屋子里哭。是你传了孝懿皇后旨意叫即刻放人。当时您还教了我一首长短句儿,还记得么?”见胤禛摇头,胤祥遂曼声吟道: 鹡鸰原上秋草枯,碧云天哀鸿影儿孤。九曲回肠,只向篱下人儿诉:怕人间亦是黄茅凄寒、白水荻芦!自吐丝儿把自己缚,难学那多财的贾,没的长袖舞——只应萧索大地觅伴儿,共分这一掬粟。 胤禛笑道:“早忘了。你这一念,倒想起来,是《永乐大典》里载的。”胤祥拭泪道:“可就是这个话儿。若是觅伴儿,太子素来也没把我瞧眼里;八哥那里,我磕烂了头,缘法不对也是枉然,所以只能是你。你保住了,我这孤雁还可分一点粟,你保不住,咱们都得饿死!” 胤禛的心像浸在滚水里,烫得紧缩成一团。半晌自失地一笑,说道:“后头的事再说吧,谁晓得是什么结局呢——把你在谪仙楼艳遇的事讲给哥哥听听,也算件欢喜事儿。”胤祥听了,脸色越发苍白,颓然坐下,沉默半晌,才将去谪仙楼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 “物反常即为妖,这事确乎有点邪。”胤禛听得很仔细,说道,“白云观那个牛鼻子听说也是由姓任的引见到阿哥和王公贵族里头的。我的管家高福儿说他在吏部、户部都见过任伯安,任还想让高福儿带张德明来给我看相。我说我生在天家,本就不是贱命!况且我皈依佛教,素以四空为戒法,不求人间富贵,看相做么子?回绝了他。老三府里有一个张德明的徒弟,也是这姓任的介绍去的。这姓任的,一个胥吏出身,居然掺进皇族里,这点手段不能小看了!” 胤祥没有留心胤禛这些话,他的思绪又回到阿兰身上。为什么阿兰突然与自己翻脸变卦,而任伯安倒像是在促着阿兰跟自己,真是笑话。难道他任伯安想用一个女人,左右我不成?想着,自失地一笑:“既然她不愿意倒也干净。瞧如今这势头儿,我自己还不知怎么样呢?倒省了这层挂碍……”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胤禛见他痴痴的,引了一句温庭筠的诗取笑道,“温八叉可谓我弟之知己!看来阿兰似乎别有隐衷,眼下却难细查。我只劝你一句话,‘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她若真的负心,佛自然要料理她,何能伤害于你?凭着兄弟你这人品才貌,找一个比她强的女人有何难呢!”当下兄弟二人又说了许许多多体己话方才散了。 几天之后,胤祥接到诏书,户部差使停办,着由阿灵阿暂署户部尚书,仍归胤礽和胤禛节制。胤祥则被派往刑部,会同八阿哥胤禩清查冤狱。胤祥陡地想到邬思道说过思量几天对策的话,赶来四贝勒府时,邬思道已经乘舟南下。请教胤禛,胤禛笑而不答,只说:“皇上既然叫你去,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你这人什么都好,只锋芒太露,须得改掉。去吧!这一道诏书,阿玛将你也保了。刑部是你八哥坐纛儿,你不要使气,不要去争功劳。看看老八是什么章程?”(未完待续) 第十五回 奉圣谕胤禩查刑狱 掩劣迹老九使 张五哥的“宰白鸭”一案轰动朝野,八阿哥胤禩奉旨带领一班人进驻刑部。在诸多阿哥中,完全独立办差的仅此一例,胤禩自然晓得这件事非同寻常。匆忙进宫请见,皇帝面授机宜。回到刑部后胤禩命人将天牢封了,并将刑部档案一体锁锢。举朝文武见胤禩行事如此果断干练,有的钦服、有的害怕、有的诧异。第七天一早,胤禩乘轿往绳匠胡同刑部正堂而来。步军统领衙门派的羽林军已接管了刑部关防,沿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甚是肃杀严整。待稳稳落轿,胤禩一哈腰出来,便见隆科多前来打千儿道:“八爷,遵您的令,司官以上的官员齐集二堂办差,不得私相往来。这里的关防虽说都是九门提督的,赵军门都指派给奴才节制。外头的事,八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跟奴才说。” “难为你办差用心。就是武职官员,也只能这个样儿了,瞧不出你竟是文武全才!你就守这外面,有事可直接通报我。”说罢便踏上台阶。守在门口的戈什哈高呼一声:“八贝勒爷驾临了!” 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胤禩身着团龙江牙海水袍,头戴东珠冠走在中间,十六名带刀侍卫,三十二名太监跟在身后。木然呆坐的刑部官员“唿”地起身,马蹄袖“啪啪”打得一片山响,满人尚书桑泰尔、汉人侍郎唐赍成领头儿趋前一步,叩头说道:“罪臣等叩迎钦差大人,恭请圣安,请八爷安!” “圣躬安!”胤禩仰着脸答应一声。换过笑脸:“二位大人请起,大家都起来!”说罢居中案坐了,方款款说道:“此次本贝勒奉旨清查刑狱,受命已经七日,大家忙坏了吧!”他扫了一眼众人,一个个熬夜熬得脸色苍白,“国家设刑教民,以律法绳不轨之民,原为惩恶扬善,安抚百姓。使良善之民生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实在是顺天应民,养生教化之本旨。然而京师重地,居然有‘宰白鸭’这样惨绝人寰之事,堪为刑部之大耻!经本贝勒连日纠查,现有待决人犯四十八名,其中有四人验明不是正身——骇人听闻啊!所以本贝勒不能不据实奏劾!诸公食朝廷俸禄,受皇上托付,扪心自问对得起大清深仁厚泽么?对得起我皇上爱民之德意么?!”说罢翻转脸来,据案而起,将堂木“砰”地一拍,厉声喝道:“隆科多进来!” 隆科多就守在刑部签押房门口,督着亲兵搬运刑狱文稿箱子。胤禩在里头说话,听得清清楚楚。没想到“八佛爷”一旦变脸,风骨如此硬挺!听见叫进,隆科多忙几步跨进来,垂手答道:“下官在!八爷有何宪令?” “革去桑泰尔、唐赍成顶戴!” “喳!” 隆科多答应着,便向脸色煞白的桑泰尔走去。那唐赍成却满不在乎,冷笑着自摘了顶子递与隆科多。胤禩敲山震虎,见这个下马威震得众官噤若寒蝉,心下暗自满意,发令道:“其余各官自今日起,不必回宅邸,去掉补服,暂行在衙办差。但请放心,我是很宽容的,不会虐待诸位,待事体明白,自有道理。” 胤禩说罢,径自来到签押房审阅文件。刚刚坐定,便见九贝子胤禟红光满面大踏步进来。胤禩笑道:“原想着你病得很重,想把事情料理得略有头绪就过去瞧你,不想你竟来了。看气色倒不相干的,只是自己得多多保重!”胤禟只一笑,挥手令众人都退下,撩起衣摆坐下,说道:“你哥子惦记着我,我更惦记你呢!看起来,八哥你是沉疴在身啊,要不要我寻个郎中来给你看看?”胤禟素来城府深,不苟言笑。这几句话说得胤禩惊愕不已,如堕五里雾中,遂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胤禟阴沉沉一笑,说道,“八哥,你是咱们哥儿二十多个里头最得人望的。晓不晓得人们为啥子都拥戴你?”胤禩挥着扇子微笑道:“说到‘人望’,哪里谈得到?只不过我一向与人为善,仁义待人,从不轻易作践人,因此人们乐于亲近我。”胤禟盯着胤禩,说道:“但观今日情景,八哥似乎准备自毁长城了?” 胤禩听了一怔,仰脸略一沉思,笑问:“我奉旨办差,怎么叫‘自毁长城’?谁是我的长城?我又怎么‘自毁’?愿闻其详!”胤禟没有理会胤禩问话,起身向门口张望一下,喊道:“十四弟,你进来!八哥等着呢!”说完便径自去了。 十四阿哥胤系着黄带子、穿着竹青袍,大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伴当。胤禩一眼便认出是任伯安,不禁吃了一惊,却装作不留心,只向胤欠了欠身,笑道:“你回京了?甘陕那边旱得如何?” “久违久违!”胤拱手说道。他今年刚满二十,和他的同母兄长胤禛长得很像,只个头秉性却酷似胤祥,为人十分豪爽。打过千儿请了安,便摇着扇子,嬉笑着道:“八哥,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了!竟把这刑部衙门弄得个鸡飞狗跳墙!方才兄弟进来,见着刑部这干子人,平日恶煞神似的,这会子全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官袍补子都扒掉了,破烂流丢、丧魂落魄的,都成了丧家犬!”说罢呵呵大笑。胤禩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任伯安,笑道:“你和四哥一母同胞,怎么这个秉性?这个疯劲也好收敛些儿,没的叫下头人见了笑话!”这才转脸说道:“任伯安,你来刑部做什么?本来,我不该管你的事,你是九爷的人。只是听说六爷、七爷还有十五爷欠的饥荒,都是你代垫的,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如今你又来刑部撞木钟?须知我在刑部,你不免要吃亏的!”说罢便呆着脸吃茶。任伯安一躬身回道:“承爷问话,小的在云南贩药略积了几个钱,不敢称富,全仗九爷扶持。小人虽糊涂,也还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主子们得意,奴才自然好过。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的就是主子的,并没有两样儿。不瞒八爷,不但六爷、七爷、十五爷,就是十爷亏欠的十来万,小的原也要卖掉景德镇的一个瓷庄抵债来着,只是……”胤禩本想问他跟着胤到刑部的来意,听他王顾左右而言他,遂冷笑道:“倒真难为了你这片心。我真是代哥哥、弟弟们谢谢你了!” 任伯安抿嘴一笑,说道:“八爷错怪了小人。我的意思是,光凭做生意,哪能挣这么多钱?我说过,这全凭八爷和各位爷的扶持才有今日!比如说,那年八爷请张德明看相,赏了他一万银子;他主持白云观,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使?就全转送给了小人——这和八爷赏小人,还不是一样儿?各位阿哥,有的在云南开铜矿,有的在兴安岭收金矿关税,有的在柳条边外挖人参。说句难听话,若没有小人下头的人在那里维持,也是要出漏子的。几位爷借欠国债,那不过是前人撒灰,迷后人眼睛。阿哥爷们,拔根汗毛就粗过小人的腰!没有爷们的照拂,就折尽了小的草料,也还是牛马一条。” 胤禩听了任伯安这一席话,头脑一阵阵发晕。这里头举的开铜矿、收金税、挖人参以及让张德明看相的事都是自己的隐私,既违国法,又违祖宗家法。每一件都是绝不能让康熙知道的。太子居上,私自看相做什么?更何况当时还说过“王上加白”的话,一旦泄漏出去就有谋逆的罪名!胤禩眼中波光一闪:他已明白了老九称病的真意。 “八爷,”任伯安仿佛看透了胤禩的心思,谦恭地哈了哈腰又道:“小的极明白,法不传六耳!别说天家,就是寻常人家,没来由怎么敢进去胡搅?八爷,我是来给刑部的人讨个情儿,说是‘撞木钟’也没亏了奴才。您何必计较他们呢?自古以来,像于成龙、施世纶这样儿的官儿有几个?哪个不为钱?您素来有佛爷度量,最能容人的。所以满朝文武里头,十有九盼着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但如今这样大杀大砍,寒了众人的心,再暖过来恐怕就很难的了!” 他的话说得极平和,不时翻眼觑看胤禩神气。这些话既带着要挟味儿,又似乎在安慰;既像是在警告,又仿佛在劝说。胤禩越听,越觉得此人可畏,陡地一个念头涌上来:趁此时权柄在手,何不将他立斩阶前,万事一了百了? 正转着念头,杀机勃勃地要发作,外头胤风风火火进来,却没留意穿着长随衣服的任伯安,因见胤也在,只抱着胤肩头笑着说了句:“老十四回来了?”转脸兴奋地对胤禩道:“八哥呀!我去顺天府,一股脑都查出来了,并没有隆科多的事,顺天府死囚八人,竟有三人不是正身!我一恼,照这儿的样子,将府尹以下的官儿全他娘的扣了!他奶奶的,任伯安那个鳖孙看着多老实,其实那三个死囚都是经他手调换的——得想个法儿不要把九哥牵连进去。任伯安这畜生是不能留了!”正说得兴头上,站在一旁的任伯安笑道:“十爷,任伯安就在此地,十四爷已带我来投案了,专听八爷、十爷的发落!” 胤先是一怔,勃然大怒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在下头尽干这样的‘好事’!怪不得你有那么多的钱!汉朝有个任安,是个贤良的名臣。你却敢起名叫任伯安。可见你本就不是个正经东西!王八蛋,跪下!”脱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劈脸一掌掴去,打得任伯安打了一个趄趔,左颊上五个指印顿时隆起。 “十爷,头落地不过碗大疤,你何必如此?”任伯安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后退一步,脸色十分狰狞,但刹那间又恢复了安详,不紧不慢地说道:“好歹我也是为十爷效过力、卖过命的人,你就让我把话说完,不但我,就是我一家,何柱儿一家,都会感你恩德的!” 胤眉眼一瞪,冷笑一声说道:“老子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你将何柱儿也牵扯进来,是何用意!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任伯安阴笑道:“十爷怎么忘了……前年贵管家拿着您的信找我,叫我弄雪莲,说是贺孟给太子配药用。我想这雪莲一药最是燥性,除了配*,有什么用处?从何柱儿处我弄来方子一看,里头并没有这味药!尽管我心里疑惑惧怕,奴才还是竭尽全力照办不误,——听说太子爷用了这药,效果很好!这还不是为十爷您效力卖命?这事要是万岁爷知道了,灭我的九族不灭呢?”胤虽然粗鲁,却并不蠢,一愣之下,已和胤禩交换了眼色,手按着腰刀逼近任伯安,狞笑道:“你既这么有孝心,好得很嘛!我素来患有肺病,人血馒头能治,你就帮着我再配一副如何?” “慢点。”胤伸手拦了一下,笑吟吟说道,“十哥,他是九哥交待给我的,就怕有人杀他。明儿若他手下的人捅漏子,八哥补都补不及!” 任伯安见本主出来说话,刚泛起的怯色又消失了,闷声笑道:“十爷,你杀我,只当踩死蚂蚁似的,有什么打紧?别说我下头的那干子亡命之徒,只十爷你思量,*是何柱儿下的,你杀得了他么?鄂伦岱也知道收金税的事,恐怕你也难下手!你杀了我,他们只怕就不肯替十爷、八爷瞒着什么了!” 胤禩对九弟、十四弟在背后来这一手,十分吃惊。至此他已经明白,对这个任伯安暂时是不能动的。便格格一笑起身排解道:“老任,你虽然出身卑微,倒有国士风度,处变不惊,真不容易!老十只不过想试试你的胆量而已,哪有在刑部签押房就仗剑杀人的?这个地方也不宜久呆,道乏罢。至于案子的事,我们兄弟再议一下,自然有曲处。你回去告诉老九,吃罢晚饭我去拜访他。” 任伯安一出去,胤便瞪着眼说道:“老十四,这里锣鼓才敲响,你就来拆台,这是个什么意思嘛?我一向敬重你和九哥,你怎么也学得鬼鬼祟祟的?如今老二、老四、老十三在户部办砸了差使,正好是你我兄弟大显身手的机会!你们要有外心,早说明白,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分道扬镳也是稀松的事!难道今儿你们拦住了,我就宰不了任伯安这个走狗?”胤禩却没有说话,只忧心忡忡地皱眉不语。 胤嘻嘻笑道:“十哥你不要冤屈了我和九哥的心,老十三为什么办砸了差使?就因为他不自量力,硬要逆水行舟。我和九哥议了一下,要像八哥这种办法,败得比十三哥还要惨——这事比要账难得多!而且许多事涉及我们兄弟,惹翻了这些人,乱蜂蜇头,怕躲都没处躲呢!所以九哥才让我带着任伯安来报报警!” 胤禩舒了一口气,想想胤的话,确实有理,因叹道:“老九智术可谓深沉。但刑部的事真让人看不下去。这样草菅人命可怎么得了?再说我奉旨办差,毫无作为,又怎么向皇上交待呢?无论你们怎样说,我总要办他几个不可!” “要是八哥这样想,我就多余来这一趟了。”胤笑道,“您要真是刨根儿,非刨到了自己堂屋不可。”胤禩抿嘴一笑,说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替那么多人还的钱,里头就有‘宰白鸭’的收项。但这么大的事,朝野瞩目,中外关心,我若办得像温吞水似的,毫无声势、影响,十四弟,你说成么?”胤不禁咧着嘴笑道:“对了!这会子我也想明白了。雷响得大大的,地皮淋得湿湿的,把这些彰明昭著的恶棍严办几个示众,粉饰——” “你闭嘴,胡诌些什么!”胤禩低声喝道,他的脸色冷得像挂了霜,“你懂什么?这只是权宜之计!国家吏治坏到这种地步,身为皇阿哥,我痛心疾首!但是积重难返,穷究苦追引起朝局动乱,自身尚不能保,谈何拨乱反正?所以不能多办,但一定要严办几个,能对赃官污吏有所震慑,我们的差使就算成功!”胤听着不禁点头微笑道:“只是太便宜了任伯安,他方才那些屁话,哪里还有一点规矩?六部里头,十停人有四停人受他挟制,如今上头上脸的,索性连我们也威胁起来!这种没王法没上下的龟孙,我——我看一刀杀了他,也是该当的!” 胤禩“嗯”了一声,站起身潇洒地踱了几步,笑问胤:“我方才倒真的起了杀心。不过这会儿好像悟出点什么。十四弟,老九弄的那个‘百官行述’档案,是不是此人掌管的?”胤钦佩地看了一眼胤禩,笑道:“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已经差不多了,九哥说还差着几个朝官在外任时的情形弄不清楚,待誊清了就装箱密封。地方儿都选好了——任伯安,有办法!” “所以不能动任伯安。但任某以后不宜再出头办事了。叫老九传话给他,明儿晚间叫他去我府,我有话说!”说着对站着发愣的胤道,“你放心,任伯安飞不到天上去!” 正说着,却见几个侍卫簇拥着两个人进来。胤禩细看时,却是大阿哥胤禔和十三阿哥胤祥。胤禩几个人忙都起身迎接。胤禔不待他们请安问候,便道: “有旨意!” 胤禩等人不知来头,跪下叩头道:“儿臣等恭聆圣谕!” 胤禔又白又胖,天生出一副国字脸,脸上长着一片片骚疙瘩。他眯了一眼胤禩,不紧不慢宣道:“着皇十三子胤祥,会同胤禟、胤前往刑部钦差大臣胤禩处帮办刑部事宜,钦此!” “臣领旨!”胤禩、胤一齐叩头答道。胤禩等人又复向胤禔行礼请安。胤嬉笑道:“久不见大哥了。你这身膘,越发地叫人艳羡,啧啧,怎么见了咱连句热乎话也没得?我从陕西回来,可是给你带着一方澄泥秦砖砚呐!色如铜,坚如铁,声如磬!把你的陈年雨水送一坛谢我吧?” 说罢,几个兄弟相视大笑。胤祥因笑道:“八哥你又是我的顶头上司了!放心,老十三自然要给你争脸面的!”胤禩忙道:“十三弟莫说这样外道话,我最爱你和十四弟这样性情,敢说敢为敢怒敢笑——你小时不是这样的呀!”胤也笑道:“男大也会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么!” “八哥!”笑了一阵,胤祥道,“方才我在刑部门口等大哥,瞧见一个人出去,像是贵府里的任伯安!我叫了他几声都没答应,是耳朵不好使么?” 一句话问得几个人面白如纸。胤禩格格一笑,说道:“我府里没有叫任伯安的,老九府里倒有一个。听说很不安分,老九已经打发他出京了。只怕是你认错了人吧——天下相貌相近的多得是!”说罢一笑,众人又闲话一阵才各自散了。(未完待续) 第十六回 怒冲冲康熙理政务 坦诚诚天保陈 清理亏空的差使轰轰烈烈地干了两年半,胤祥一调离,就名存实亡了。入秋以后,各省都已停止催债。施世纶和尤明堂由于康熙的保护,总算落了个平安。只苦了各省原先奉差办事的小官,形势一转,竟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当然,罢免这批催债鬼时,明面上并不说是由于“苛刻逼债”。但官场上的学问大极,什么“老弱”、“疲软”、“刚愎自用”、“政绩劣等”、“人品猥琐”,都可作为罪名。不数月间,这些讨债英雄们便都纷纷落马。阿灵阿上任不满半月,便又下令开库“周济”“穷困”京官,发银十万,名为“养廉”银。数目虽不大,传到下头立即成了法规,各省藩库也是库门大开,纷纷效仿。风头一变,先是一批退籍致仕的部院大臣,异口同声上折子陈情,求朝廷宽免纳还国债。这些人有的立过战功,有的从驾多年,一字血一字泪,写得万分可怜;接着,外省督抚请求停止催缴亏欠的奏折、条陈,也雪片般飞进紫禁城。还有一些奏折称颂阿灵阿到任如何为朝廷尽力办差,使得百姓乐业,感激皇恩浩荡。虽然没人敢说胤礽什么坏话,胤礽自觉理亏,索性不再插手户部的事,胤禛、胤祥心中暗自生气。 康熙心知这件事的首尾,也不动声色。过了中秋节派李德伦到户部去问,国库已经重新亏一千四百万两银子。但是阿灵阿的官声大振,到处一片叫好声,康熙虽然心中恨极,却怕一下子拿掉他,再起轩然大波。按他原来的想法:先保持户部清欠成果,再在吏治上借五哥事件开一开杀戒,惩办一批贪官,就可为刷新弊政开一个好头。不料中秋节后的第三日,胤禩、胤禟联名奏折就递了进来,说刑部历届尚书、侍郎都是朝野瞩目的清官,直隶、顺天府及各省臬司衙门,“只有一两个小人作祟”,“遂使国家法司衙门蒙不洁之名”。参奏了三十余名公然纳贿草菅人命、误判错案的道、府、县官。至于“宰白鸭”一案,“经查证只有张五哥一人”。原犯邱运生“因系五门单出,其妾怀孕在身,尚不知是男是女,计出无奈,遂倾家破产贿通刑部司书何闵,擅改年龄”,“顺天府提刑官和胥吏通同作弊将张五哥换入”。至于邱运生所污女子也不是什么烈女,是佃户抵债进邱府为奴的。按律,对邱运生只能惩罚他脊杖流配——邱运生的原案几乎全都推倒了,算来只屈了“犯有贩盐前科”的张五哥一人! “屁话连篇!”康熙看完奏折,气得手脚冰凉,“刷”地扔在一边,一拳击在案上,长叹一声。踱至养心殿口,康熙手抚剃得发亮的脑门,呆呆地望着大院,向站在身后的张廷玉问道:“这个折子你们看了没有?皇太子怎么说的?还有马齐、佟国维,你们意见如何?” 张廷玉的神色很忧郁,半晌才躬身答道:“奴才们都看过了。皇太子看了没说什么,只叫转呈御览。因为委派胤禩办差是圣躬独断,太子自然是不便插言的。只叫奴才请旨,刑部的事圣上有什么吩咐,太子即刻遵谕承办。至于奴才等人,以为八阿哥办差尚属努力,这三十几个人的处置也十分恰当。只是‘宰白鸭’这件事,也太凑巧,而且几乎全案皆翻,似乎有些……这只是奴才自己想的。马齐和国维并没说什么,请万岁圣断!” “没什么未必就没想法。”康熙冷笑一声道,“哪有这样的事,朕查出一件冤狱,果然就只有这一件冤狱?朕倒不怕下头事情大,可畏的是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说实话!胤礽、胤禛天聋地哑站在一旁冷眼观望,胤祥是心里闹别扭不理事,刑部几个阿哥抱着一团儿欺君欺父,你以为朕心里不明白么?这才真叫人心寒胆颤啊!”张廷玉忙解释道:“万岁爷言重了,阿哥们怕承受不起……”康熙阴冷地一笑,说道:“朕正在想,他们这些人自幼儿生长在皇宫,都是一知事就读圣贤书的人,看去又不笨。只能说是别有用心!” “那怎么会呢?”张廷玉忙道,“皇上万不可多疑……” “怎么不会?”康熙咬牙笑着,舒了一口气。“这些事,你比朕心里更明白——哼!猫老了就要避鼠——他们是鼠欺老猫!想着朕不中用了,盼着朕早早儿归天,早早让位!” 八月的风带着凉意裹来,张廷玉打了一个寒颤,浑身猛地一缩。一时,君臣两个都没说话。西风劲吹,躺在墙角的枯草败叶,也在瑟缩地抖动着,大块的灰云在高大的殿宇上空疾驰而过,一群鸿雁传来一声悲鸣,越发显得不胜凄凉。 “万岁爷……”副总管太监邢年从东厢出来,见康熙和张廷玉怔怔站在殿口,衣摆被西北风撩起老高,忙取出一领玄狐镶边的夹斗篷过来,赔笑道:“外头风大,当心着了凉,可怎么好?万岁爷近来常这样,奴才实在担心……披上斗篷走动走动也比站着好。若是乏了,还该略歪着才是——要不要传一碗参汤来?”康熙笑着点点头,接过斗篷,又给张廷玉披上,说道:“这件斗篷赐你——在养心殿当值时也可披一披。朕虽上了年岁,身子骨儿比你张廷玉还略好些!邢年,去毓庆宫传旨,叫王掞、朱天保、陈嘉猷他们,带着太子的窗课本子过来,朕要查考胤礽的学业!” 正说话间,鄂伦岱进来禀道:“王掞和朱天保两个人递牌子请见,主子见他们不见?”康熙笑道:“你来得好,倒省了邢年跑这趟腿,让他们进来。”康熙折回殿中喝了一碗参汤,便听外头有人报说:“臣——王掞、朱天保请见万岁!”康熙略一沉吟说:“王掞先进来。朱天保且候着。” 王掞进来了。这些日子他越发显得瘦了,一进门便朝着御座行三跪九叩大礼。 “到暖阁里头来吧,朕在这边坐呢!”康熙见他近视到这样,不禁失笑道:“明儿叫李德全带你到眼镜库,挑一副合适的戴上——其实你这么大岁数,不必行这样的礼。有这片心,什么全有了。” 王掞也不禁失笑,叹道:“奴才是老不中用了。原来在部里,还能常常瞻仰天颜。如今进了宫,倒成了咫尺天涯。”康熙见他如此恋恩,自也动情,命他坐在机子上,笑道:“朕近年来也常觉孤独,总想找几个老人说说话儿。偏是这几年七事八事,心里再不得清静——你腰间的痈疽好了吧?这个病得用玉泉山水煎药洗着才好,所以朕叫他们每日赐你两担,若不够使,再加些儿也不妨,只内服不可用人参。这病忌热——看来你只瘦些,像是已经痊愈了?”老王掞欠身一躬,觉得胸膈间又酸又热,哽着嗓子说道:“老奴才没别的报答主子;只有这片心。早晚咽了气,也就罢了。”张廷玉披着康熙赐的大氅,心里也是暖烘烘的,想说什么,又不便插言,只站在一旁不言语。 “按你的年纪身子,是该致休的时候儿了,”康熙微笑道,“朕原想,按李光地的例,叫你留京荣养。太子说人手少,其实,也得有你这样的师傅在跟前,朕才能放心。所以误了你天年,这是太子的意思,你可不能怪朕。” 王掞听了一怔,正容说道:“皇上乃天下圣君,太子为国储,本是一体,岂有分开说的?皇上、太子如此知遇之恩,奴才也顾不得什么颐养天年了。”康熙点头道:“话虽如此,你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凡事匀称着做去,不必勉强。见太子有什么不是处,可直言告诉朕,由朕处置,总能圆满周全的。”王掞连着两次听康熙把太子分开来说,心中顿起疑窦,坐直了身子一揖道:“奴才方才说过,皇上、太子乃是一体!太子有不是处,奴才一定犯颜直谏!皇上的话,奴才不敢奉诏!” 康熙听了哈哈大笑,点着王掞说道:“你这个老王呀!和你祖父一个秉性!你说的当然是正理,也忒古板了些儿么!朕的意思是你也不必得罪他,君臣和谐些儿不好么!朕叫你进来,正要告诉你,今年秋狩去承德,太子要从驾,你就不必跟着了,留在京师,把病养好了。就是忠心侍主,也不在乎这一时一事。”王掞沉吟道:“奴才请见主子,倒为的另一件事。昨儿进毓庆宫,见侍卫全换了班儿。按例三年一换,至明春才到期。现在尚未到期不知是何缘故提前换防?至于去热河,皇上体念奴才老病,奴才十分感激。不知何时启程?奴才身体若能支撑,还是该当从驾的。”康熙诧异道:“全换了么?这件事是内务府办的,朕回头查查。领侍卫的内大臣是佟国维,他有权调度。”康熙召见王掞,其实本意就是为了问这件事。因太子胤礽与几个贴身侍卫几次夜间在毓庆宫聚饮,不知说些什么话,内务府怕出事,禀知佟国维,因此提前调防。从亲贵子弟中新选了一批,在毓庆宫当值。原想问一问太子结党的事,但王掞一口一个“皇上太子一体”,竟难以深谈,只好说道:“道乏吧。朕八月十九离京去承德,看你身体,断难从行。索性你到玉泉山住些日子,养养身体,你去见见马齐、佟国维,由他们给你安置。现在刑部王士祯出缺,满尚书桑泰尔也要出缺。朕想,你的太子太傅不动,加一个刑部尚书实缺如何——现在先给你这个名义,上任的事待朕从热河回来再视情形而定。”说着,命张廷玉:“把八阿哥递的折本拿来朕批。” “是!”张廷玉答应一声,忙到正殿取过稿本。康熙略一伸欠,提笔抹了朱砂,写道: 览奏心慰之至。但愿所奏是实。惟处分似觉轻缓,尔素性如此,朕不以为怪。提刑官麻进吾得赃卖命,原拟绞决,应改斩立决。司官如周德民、刘方、黄敬舟等十七人应革职永不叙用。桑泰尔、唐赍成失察之罪仅拟革职留任,亦属失当,着二人革职,发往西宁军前效力。所遗刑部尚书一差,着由太子太傅、大学士王掞实补,满员另拟。钦此!另——邱运生一案实出朕之意外,奇哉巧哉;可告畅音阁编出戏来给朕看! 轻轻吹干了笔迹,小心合起递与王掞,说道:“朕心里十分明白,户部的事没有办得尽如人意。但钱财总比不了人命贵重,刑杀失当,上干天怒下致人怨,所以要借重你这副老骨头——你主持刑部,即便不能尽查,至少不要再出‘宰白鸭’的惨剧——先养病吧,略好些就到任,有什么难处告诉朕。” 王掞心中品评不出康熙话中的味道。看来,康熙好像不要他再管东宫的事,但又说他仍是太子师傅。他接过诏书,迟疑良久方道:“《春秋》云,‘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奴才当尽全力办差——不去玉泉山了。” 王掞退出,朱天保进来。他今年满打满算才二十岁,却已经跟随太子在东宫三年了。朱天保很文静,先向御座一揖,再快步趋入东暖阁,一边行礼,一边说道:“臣,朱天保叩见圣驾!”说罢,黑晶晶的瞳仁盯着康熙,静待问话。张廷玉不禁暗赞:这人英气勃勃! “朕听说了一些事,想问问你。”康熙板着面孔,冷冷地问道,“听说五月端午和七月节,太子在毓庆宫宴请了侍卫。有这事没有?” “有!”朱天保一怔,说道,“与筵的有兵部尚书耿额、侍卫鄂善、齐世武、托合齐,并没有外臣。即耿额,也是皇上指定的太子侍卫。” “那王掞、陈嘉猷和你为什么没有与筵?” 朱天保一怔,说道:“王掞有病在身。臣与陈嘉猷在户部办差,未能回宫。”康熙笑问:“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筵宴上都说了些什么?”话语虽不重,里面却含着骨头。张廷玉前后想想康熙今日的话,不安地动了一下,心里突突直跳。朱天保忙叩头道:“太子设宴款待近臣,是情理中之事,求皇上明鉴!臣职在东宫,为太子僚臣,从未想过太子设宴有别的意思,至于在筵上议了什么,臣并未打听。皇上既想知道,臣去传他们,皇上一问便知。” “朱天保,”张廷玉不禁插话道,“这是当今万岁问话,你仔细失仪!”康熙摆手笑道:“没什么。太子虽不肖,他的这几个臣子,朕看还是正人君子。朱天保,胤礽是朕的儿子,问你这些话并没有相疑的意思。不过,今年时势略有不同,户部的事经胤礽插手,差使已经办不下来了;胤禩去刑部,听说耿额他们在下头也时有怨言。耿额是索额图的家奴,太子总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朕岂能不问?”朱天保连连顿首:“皇上天聪英明,自古人君罕有能及,岂不知父子相疑其家不祥,君臣相疑,其国多难。但臣以为,我朝皇太子与前朝确有不同,望皇上深察!” 康熙笑谓张廷玉道:“今日这是怎么了!都在绕着胤礽兜圈子!胤礽这人,柔弱有余,坚刚不足,但立皇太子数十年间,仁孝这两条,朕从无怀疑。朱天保,你说说看,朕待皇太子与前朝到底有什么两样?” “皇上!”朱天保道,“您待太子恩义深重,三十六年如一日,太子每向我们言及,情感于心,唏嘘不已。近年来不知从何处飞出流言,说太子曾出怨言:‘古来天下,岂有四十年之太子?’臣闻之,惊骇莫名!其实太子原话是‘为太子近四十年,于天下军国大事毫无建树,愧对父皇朝夕训诲’——此二语相去何等之远!”他仰身一揖又道:“事情既然过去,但既有此流言,臣就很疑心有小人从中挑拨!” 康熙目光炯炯盯着朱天保,说道:“也许是讹传吧。言者无罪,也不见得传话的就是小人,你说下去。”朱天保道:“皇太子深受圣眷,服饰仪仗,尊容崇贵,比之前朝并不逊色。然而阿哥干政,历朝不曾有。阿哥们动辄以钦差身份,或视查部务,或出巡外任,位高权重,皇太子处于参赞之位,对其并无节制之权。皇上,此乃政出多门。臣工中一旦有小人乱政,依附门墙,与太子抗衡,岂不令人忧虑!阿哥们居权日久,万一为匪类所惑,起觊觎之心,试问如何善其后呢?” 这些话确实是一语中的!张廷玉早就想说的话,却被这年轻人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康熙惊愕地看了看朱天保,说道:“你说这一条朕也想过。但朕以为,若是学前明,诸阿哥分封采邑,结果如何?试看前明皇子们除了声色狗马,什么也不会!李自成破洛阳,福王家中金银盈库,对守城将士却一毛不拔!——从长远说,依我大清祖制,让阿哥们任差办事,还是利多弊少啊!——前明用的是落水出石的法子;朕用是水涨船高的办法,试问哪个办法好些?” 这个答复确实出乎意料,不但朱天保,连张廷玉也听得目瞪口呆! “这样的办法有没有弊端呢?”康熙自设反问道,“有的!最怕的就是阿哥结党,各自为政,所以朕一面要太子用心习学古之圣君驾驭之术;一面又要阿哥们为国家办事,不忘忠君——有了这两条,则朕之身后,大清江山能日臻兴旺。假若太子无能,也不怕——反正继承大统的仍是爱新觉罗氏人,也没便宜了别人。永乐皇帝比建文皇帝强,难道永乐继了位,就不是朱元璋的儿子了?” “皇上!”朱天保听了,浑身冒汗,叩头道,“您这话听来使人毛骨悚然,虽然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但君为臣纲,不可紊乱,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靴子再新,不能顶在头上;帽子再破,不可穿在脚上。此系国之大维,皇上应当慎言!” 康熙呵呵一笑:“后头这话是朕气头上说的,还不是为了你们?你在东宫,要好好辅佐太子,不要见事有疑。朕是盼着太子做个后来居上的皇帝,做得比朕还强。至于阿哥们,当然得叫他们守臣道。有结党营私的,朕必用祖宗家法、朝廷国法治他!凡事都要有个规矩。乱了朕的章法,朕就不能容他!但照你说的也不成,阿哥们都去养尊处优,岂不造出一群窝囊废来。只留一个太子,国家一旦有事,连个好帮手都没有,乱臣贼子捣乱怎么办?你下去吧。” 朱天保退了下去,偌大养心殿,只有康熙和张廷玉两人仍在沉思默想。许久,张廷玉才问道:“万岁,启驾热河的事由奴才安排吧?” “不,叫马齐安排,佟国维留守北京。”康熙吁了口气说道,“你在朕左右处置奏折。廷玉,也许你会觉得朕今日这些话太无骨肉之情,其实,天家本就无骨肉情可言。你不在其中,不知其味。朕亲政近五十年,走过来可真不易呀!但愿后世昌荣,晚年平安!若要如此,还得再作一番努力呢,眼前的这些事实真让人可畏、可叹呀!”(未完待续) 第十七回 蛮侍卫放刁讥天颜 奸阿哥射猎动 张五哥被选为新入值的护卫。按常理是轮不到他的。他一不是满人,二不是勋戚子弟。善扑营总管赵逢春亲眼见他在刑场上蒙赦,受了康熙的特殊恩遇,老上司武丹又极口夸赞五哥忠诚孝顺。有偌大人情在,做好做歹将他补了进去。只是因不在旗籍,一时却也难得靠近皇上。 乍入紫禁城,张五哥真有点像傻子赶集,被皇宫里金碧辉煌弄得眼花缭乱,呆头呆脑地在隆宗门站了两天岗。那班子公子哥儿出身的侍卫哪里瞧得起这乡巴佬,都叫他“憨五”,苦差累差都派遣到他身上,动不动还拿他取笑开心。张五哥慢慢悟过来,既然大家都是护卫身份,为何自己要受人欺侮,心下也不免不服,只还没有破脸闹别扭。 康熙北巡狩猎,八月十九日启程。过了密云,天气变了,先是下小雨,后来变成了雷暴雨。冈峦山色一片苍茫。地下泥泞,道儿难走,人人弄得泥猴儿似的。侍卫鄂伦岱在前面开路,本来这差使自在,比在康熙身边寸步不离活泛得多。因此他讨了这差,由德楞泰和刘铁成跟从康熙。不想遇上这天气,他反倒倍加辛苦,心中有点不快,便拿这干子新选进的护卫们出气。这就更苦了五哥。前头路上雨水冲下石头,他去搬;遇有雨水冲断了道儿,他带着人去修;一时后头路滑,又叫他回去推车,竟要比别人多走两倍的路。这日行到十五里坡,几百辆车上到坡子上。张五哥推车推得精疲力竭,刚坐在路边石头上脱靴刮泥,不防被守在御辇跟前的鄂伦岱一眼瞧见,纵马过来,照背就是一鞭子骂道:“日你奶奶,我看就你最懒!起来!爷还顾不着歇息,你怎么就敢躲清闲?没见万岁的车厢板松了么?去砍个楔子安上!” 张五哥横着眼盯视鄂伦岱许久,扭头便走。至松树林子里,他狠狠劈下一大枝松枝,拖到御辇跟前,相了相,用刀削出一个木楔子,在榫子前比量比量。鄂伦岱见他不服气,越发连声催骂道:“丧门神!你磨蹭啥?快寻个石头砸呀!” “你咋呼个啥?”五哥再也耐不住了,“闭住你那臭嘴,有威风回炕头冲你婆娘使去!木楔子不比量就硬塞,车子弄坏了算你的算我的?主子就在里头坐着,轮着你大呼小叫?我是你的奴才么?”说着,将楔子用手指夹着塞进缝里,稍一使劲,那厢板“嘎”地一声,越发裂宽了许多。 鄂伦岱知道因御辇漏风,康熙早已移到郑春华车中,因此才敢在这里抖威风。见一个小小护卫竟敢如此顶撞,顿时勃然大怒,咬着牙骂道:“反了你了!爷在这里当差这些年,几时见过你这样野杂种?谁给你撑腰的?不过就是赵逢春吧?连他妈武丹算上,又该有几斤几两?没王法的王八羔子!”说着又狠狠抽了两鞭! 张五哥气得浑身直抖,拧着脸飞身一跃,已将鞭子夺在手中。看了看,是牛皮缠钢丝制成的。可用来赶马,也可用作武器,因冷笑一声道:“家什倒是好家什,只可惜你本事没有架子大!老子位份低就该白挨你鞭子?再敢放屁尥蹶子,老子也就不客气!”说罢连扯带拽,咯咯几响,那钢鞭早纷纷断了几截……一甩手扔进路边的潦水沟里。旁边站了几十号人,此刻个个吓得呆若木鸡。鄂伦岱见他如此功夫,倒吃了一惊,但当着众人,脸面又下不来。他飞身下骑,向五哥拦腰就是一脚,接着又抬腿举足向五哥脸上踢去。张五哥一闪眼见他靴子上钉着狼牙钉,竟似要取自己的性命,急忙向后跃了一步,提起鄂伦岱的脚尖只一翻,顺手一送,鄂伦岱悬空一个筋斗摔进一丈开外的官道沟里,驴粪马尿溅得满身满头皆是。鄂伦岱一骨碌跳起,抽出腰刀便逼上来,命在一旁围观的几个小侍卫:“愣什么!把这个畜生捆起来,按君前无礼处置!” “你是哪门子‘君’?” 身后忽然传来康熙的声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带着德楞泰、刘铁成,扶着太监赶来了。康熙站在濛濛雨雾中,铁青着脸道:“朕听你多时了!原以为你不过恃着是亲贵子弟,骄纵些儿,如今看来,你竟是特意地作践人!” “奴才不敢!”鄂伦岱只好跪下,却是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叩了头,别转脸说道,“总是奴才轻狂浮躁,侍候的不好,惹主子生气。” 虽然脸色不善,话总算说得没出大格。康熙气得咽了一口气,道:“朕知道你心里不服。是不是因为八阿哥荐你当甘肃将军,没有如你的意,你这副德性样儿,想和飞扬古比?你只配给他提鞋!武丹虽是汉员,做了四十多年的侍卫了,连他也不放在你眼里,你懂得王法么?是朕亏待了你了么?”“奴才没说皇上亏待了奴才!”鄂伦岱拧着脸说道,“奴才虽没战功,只是几次南巡护驾也尽了力,可从没敢想往高枝儿上攀。皇上只管放心,奴才有一分心使一分力,总要粉身碎骨报您的恩遇!”康熙品品这话,越发的出邪,但也无可挑剔,遂冷笑道:“朕也叫你放心,你有一分心就得一分报应。朕从不负人,人若负朕,也不会有好下场。滚起来!这么冷的天,车驾都停在雨地里,难道就在这树林子里头过夜?” “是!”鄂伦岱狠狠瞪了张五哥一眼,向康熙又叩了个头,口中说道,“奴才知罪了,这里是难过夜的。”便起身径去。 康熙阴沉着脸看着他去远,也不理会张五哥,径自登上御辇,催车赶行。他怔怔望着窗外肃杀的秋色,想起方才鄂伦岱那副无赖相,越想越气,掀起窗帘,命刘铁成:“你去后头传旨,叫张廷玉过来!” 张廷玉和马齐都随在诸阿哥的轿车后边,披着油衣,骑马从行。方才前头车队停了许久,不知出了什么事。听见康熙传呼,张廷玉给马齐打了个招呼,便纵骑飞驰到康熙辇前,下马攀辕,抹了一把头上的雨珠儿,问道:“万岁召臣何事?” “你上来!” “这……” “上来。”康熙口气沉闷,低声又吩咐一句,便放下了窗帷。张廷玉忙后退一步,望御辇恭肃一揖,小心翼翼地上车,侧身站在康熙身旁。 车子一晃,又轧轧行进了。两个人一时谁也没说话,只听前头八匹健骡踏着泥水发出单调的嚓嚓声。 “皇上脸色有点苍白。”良久,张廷玉方嗫嚅道,“莫不是身上不爽?再不然就是生了谁的气。要不要传太医来?”康熙摆了摆手,没言声,只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张廷玉从后窗望见几个太监靠得很近,伸出头去吩咐道:“邢年,叫他们靠后些。你在这里听招呼就成。” 康熙见他如此细心,不禁点了点头,脸上平静了些,遂将鄂伦岱惹事生非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一连多日,朕心绪不宁。总觉得这次狩猎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侍卫近在肘腋,不是马虎的事。马齐人虽实诚,只是过于厚道了。你说说,鄂伦岱今日此举,是无心还是有意?要不要即刻打发他到外任上去?”张廷玉两眼望着窗外,久久没有言语,移时才沉吟道:“鄂伦岱这个人心粗气浮,不过仗着前几次南巡护驾有功,又是八爷的表兄,论起来还是皇亲,做事就少了礼数。侍卫里头,德楞泰是个老实蒙古汉子,刘铁成是皇上一手从泥涂中拔上来的。他们都不至于对皇上有二心。所以您得宽心。鄂伦岱如此作为,奴才以为断不可再留在皇上身边。容奴才和马齐商议一下,到承德就把他调到外任去。”康熙听了,阴沉沉一笑道:“你的话说得很委婉,朕知道你对这些人也不放心。你有你的难言之处。阿哥里头的事朕心里雪亮,鄂伦岱就是看着太子这些时不得意,存了别的念头,竟在朕身边耍威风了。鄂伦岱去后,你看由谁来补缺呢?叫赵逢春上来如何?” “赵逢春……”张廷玉想了想,摇头道,“善扑营那边没有可靠的人恐怕不行。他还管着步军统领衙门,一时也离不开。要依着奴才,德楞泰可提为领班侍卫,加上刘铁成。这两个人的忠心都是靠得住的。如不敷用,再从下头简拔几个上来,就怕德楞泰威望不足,弹压不住。”“成!”康熙坐端了身子道,“弹压不住的事不必虑,还有马齐嘛!你也兼任领侍卫内大臣!再补几个年轻的进来,朕看那个张五哥就好。你们拟个名单朕来圈定。朕早就想过,善扑营和九门提督不宜一人兼任。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谁的事,这是规矩。善扑营再增一千兵额,仍由赵逢春管。步军统领衙门嘛……你看隆科多这人如何?” 张廷玉不禁呆了。撤换鄂伦岱,明显是信不过八阿哥胤禩,但升任隆科多,加重了佟国维的势力,又似乎对胤禩很有利——本来他觉得已经摸到了康熙的心思,一下子又觉得糊涂了。怔了半晌,才答道:“主上圣明!” 因道路不好走,车驾足足走了九天才到了承德。天气渐渐晴朗。内外蒙古各部王爷,十天前已经赶到,都住在自己的宅邸中等候天子车驾。这座避暑山庄于康熙二十二年踏勘,至四十三年才算粗具规模,已是气度宏伟,内设行宫十二处,西北以金山、东北以黑山为山庄屏障,正南设中丽、德汇、峰门三门,内中即是禁苑。每年夏日皇帝来此避暑,秋日来此狩猎,漠南北蒙古王公、台吉、青藏红黄喇嘛、教主及朝鲜使节,各自带人前来迎驾、朝觐。一些精明的行商瞧准了这是块风水宝地,便在山庄四周蜘蛛网似的营建起店铺房舍。十数年光景,昔日满是荒烟野草的热河之滨,俨然已成为都会之市。车驾当晚抵达,各王公俱在芦棚前侍候跪接,满街张灯结彩,香花盈巷,爆竹充耳,热闹得异常。康熙却显得很疲倦,命人去了辇上黄盖,坐在车上微笑招手示意。车驾直趋烟波致爽斋,免去朝会典仪,着太子代为接见众臣工。 热河围场设在甫田,紧邻万树园,地处山庄东北,在黑山之南,塞湖之北。其地林密草茂,山峻水阔,放养了不计其数的鹿、麋、獐、狍、熊、虎、豺、豹之类。不知是哪位雅人为其取名“丛樾”。康熙四十四年,皇帝第一次来此围猎,张廷玉为之定名“甫田”,意即天子猎狩之田。从此一般小民就无缘到此了。 隔了一宿,康熙已养足了精神,一大早起来,喝了一碗参汤,略用了点点心、山葡萄酒,便叫人去清舒山馆传了太子过来。钟敲七点,巳初时分,康熙背挎雕弓,腰悬宝刀,足蹬青缎凉里皂靴,戴一顶天鹅绒缎台冠,身穿巴图鲁背心,套石青开气夹袍,满面红光大踏步出来。胤礽率先,紧跟着马齐、张廷玉。十四个满二十岁的皇子一律戎装佩刀,黑鸦鸦跪了一地,叩头山呼: “万岁!” “伊立!”康熙伸手一挥,用满语叫起,神采奕奕扫了众人一眼,笑道:“今年人来得齐全!得玩个痛快。这苑里都是未驯之兽。儿子们,你们一是要小心,二是要争先!”说罢指了指李德全捧的一柄宝石雕花黄玉如意,道,“阿哥们无分高下长幼,谁猎得最多,这柄如意就赏他!” 众人立时一阵兴奋,阿哥们个个面露喜色,跃跃欲试。这柄如意因颜色近于明黄,一向是乾清宫的镇案珍宝——大行皇帝赏给康熙,如今康熙又要赏人了!胤礽不禁身子一颤,脸色有点苍白。胤祥用肘碰了一下胤禛,悄声道:“你瞧大哥,叫这东西勾得眼都直了!三哥假惺惺,两只手捏着,表面上似没事人,可心里也在叫劲儿呢!这回咱两人得帮太子挣回这个脸面。”正窃窃私议,却见胤禛跪前一步,叩头道:“皇阿玛!此物恐非人臣能当得起的。求万岁另选一物,儿臣们好奋力争取!” 康熙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层,迟疑一下笑道:“你们都是黄带子阿哥,那不也是明黄色?赌金子、银子有失皇家身份,也太俗气——这样,朕和太子不与你们争。君臣一分明,也就无甚妨碍了。”鄂伦岱因见张五哥新着三等侍卫服色跟在德楞泰身后,居然气宇轩昂地带刀紧贴康熙,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笑道:“可惜侍卫们没这幸运,要不然奴才也来争一争,心里才美哩!”胤禩陡地想起张德明拆字,“美”字是“八王大”,不禁心中一动。目不转睛看着那柄晶莹玲珑的黄如意。 “传旨!”见阿哥们的个个猴急相,康熙心中雪亮,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大声说道,“蒙古王公在万树园瓮城上观战!” 在临时筑起的瓮城上,康熙召见了前来朝贺的一百余名蒙古汗、亲王、郡王。挨席劝酒,间或与漠北西蒙古几个王爷说笑几句,时已午牌。早布在禁苑四周的一万余名御林军四面八方鸣起号角。分青、红、皂、白四旗,从四方擂鼓摇旗,齐声发喊。此刻,碧澄澄的天空,不时飘来一块白云。苑里的猛兽弱禽一齐被惊得乱作一团,四处奔逐、翱翔。 康熙端着酒杯,冷冰冰地瞥一眼满脸不忍之色的胤禛,轻轻叹息一声,对身旁的科尔沁王笑道:“君子不近庖厨,是怕闻哀号之声,这就是仁义。孔老夫子也真有趣,待吃肉时又讲究割不正不食!人,真乃世间第一无情之物!” 说话间,便见东边数十骑,北边一百余骑冲过来,马蹄在秋草间践踏着,掀起的枯草败叶,在半空中飞舞。康熙认出来了,东边是胤祥,北边是胤禔,胤禔带着皇孙弘昉、弘晌和门人亲兵,一个个都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草间的走兽有的血肉模糊,有的躺在草间挣扎、哀鸣,草地上汪了一摊摊血泊。东北边是胤禟、胤二人,胤疯魔了似的在前头赶杀;胤禟在后堵截,收拾猎物,将野兽耳朵割了,挂在马屁股上。其中有胤禔、胤祥砍倒在地的,自然不少也成了他们囊中之物。康熙不禁暗赞,这两个办得有章法!只是西边胤禩、胤祉毫无动静,野兽们乱过一阵灵醒过来,都发狂地向西逃窜。四阿哥胤禛信佛,守定了不杀生。只带着儿子弘时、弘历和家将牢守西北,闯入圈子的,一概生擒;逃掉的各听天命,绝不射猎。 一场围猎好似风卷残云,未末时牌便见分晓。通算下来,胤第一,胤禟次之。胤禔、胤祥杀得精疲力竭,平分秋色各得第三。胤祉、胤禛得的最少,却都是些活物,缚成串儿献上。惟独胤禩一无所得。 “朕说过,猎物最多者可得此赏。”康熙抚着如意,略一沉吟说道,“胤上来,如意赏你!”又转脸问胤禩,“你为什么毫无所得?” “皇上!”胤禩苦笑一下,说道,“尧帝捕猎,网开一面,为生灵开一线生路。儿臣愿父皇为尧舜之君,不为竭泽而渔之举。为一柄如意,与手足们争高低,儿臣于心不安!”康熙听了点头含笑。胤却道:“我没这份善心,只晓得谁的多,如意就归谁!承蒙九哥送我十只,不合占了头名,阿玛赏我,恭谢不辞了!”说着就要接如意。 胤祥突然上前一把拦住了胤,说道:“十哥少安毋躁!这是良心账,你敢大声说一句:‘我第一!’兄弟我让你!” “我第一!”胤挑着眉头大声叫道。又冷笑道,“怎么,你又想欺侮我?如今我不欠债了,你还摆什么总管架势?”说罢,“呸”地啐了一口。胤禟忙排解道:“都是亲兄弟,何必为这伤了和气?十弟既有凭据,老十三,你就别争了吧!” 康熙笑道:“亏你胤祥说嘴。读了几年兵书,这行猎和打仗相似,得用心!”胤祥也不顾胤祉杀鸡抹脖子递眼色,梗着脖子说道:“早晓得谁偷得多谁得赏,儿子宁可学八哥,歇着!可叹是,连打猎也取巧儿,使奸的竟受赏!” 康熙心里一动,略一思索,冷笑道:“你这是和朕说话?掌嘴!”“阿玛!”胤祥面白如雪,气得手脚冰凉,扑通跪下,泪水夺眶而出,“儿子反正是多余的人,人家都厌憎我,活着也没意思,就此辞了,阿玛保重!”说着抽刀猛地横向颈间。吓得刘铁成、德楞泰一干侍卫一拥而上,跪着夺去胤祥手中刀。五哥膝行一步向康熙哀求道:“主子开恩,免了掌嘴吧!奴才原没身份说这话,但随着主子看了半日,确是十三爷……”下头的话他没敢说出口。 “皇上!”胤禩跨前一步,说道,“十三弟幼年失恃,未免略骄纵些,口没遮拦。皇上别生他的气,这么多外藩瞧着,他脸面下不来,其实心里没什么。”康熙这才回过颜色,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起身便走。慌得众人忙都跟着,胤禛因赔笑道:“今儿全怪我和八弟,没有尽力,害得皇上没玩痛快。皇上若生气,请责罚儿臣。明日若还有兴致,我在狮子园北猎狼,请父皇观赏解闷儿。” 康熙站住了脚,问道:“为什么专一猎狼?”胤禛笑道:“打猎杀生太多,所以儿臣守株待兔。狼是害人之兽。去年昭乌达王爷进京,说了个打狼的法子。儿子在狮子园北修了一座土城,引狼入室,大约也有几百头,已经饿了它们几天。明日儿子陪阿玛看看如何?”说罢抿嘴一笑。(未完待续) 第十八回 察奸邪太子乱宫闱 防事变康熙急 本来好好的一场围猎,弄得不欢而散。康熙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烟波致爽斋,屏退众人,他想把白天的事好生理出一个头绪。不想错过了困头,他再也睡不着觉。起更时,外头刮起西北风来,檐下铁马叮当作响,越发没有睡意,遂披衣起身,要了一杯温茶坐着出神。邢年进来道:“太子爷进来请安,奴才以为万岁爷睡着了,就自作主张请爷回去了。早知主子醒着,还该来禀一声的。”康熙点头一叹道:“你是遵旨行事,没有错儿。这安请不请,朕也并不在乎,他能把朕交的差使办好,朕自然也就安心了。一个人若不能自立,靠着老人,终究能靠多久呢?” 邢年一声不吭,忙将各房宫嫔的签盘端了来。笑道:“皇上一个人也太闷,要不要哪家贵主儿过来说说话?翻了牌子,奴才好去传话。”康熙翻了绿头牌,上面写有郑贵人的名字。自言自语地说道:“索性到冷香亭和郑春华对弈一局,说不定岔开了思绪,还能安稳睡一觉。” “喳!”邢年忙答应一声,“奴才这就备轿!” “不用了。”康熙一摆手,披了一件玄狐斗篷出来,见刘铁成、德楞泰和张五哥三个人雄赳赳地站在楹柱旁,便问道,“鄂伦岱呢?” 德楞泰忙打千儿回道:“张大人和马大人今儿叫他过去,说要调他去广西当副将。因此夜班不值了。大约在十爷那里吃酒呢!”康熙温存地看了五哥一眼,说道:“德楞泰和五哥随朕去冷香亭,刘铁成就留这里,你们不要学鄂伦岱纨袴习气,要学魏东亭那样!鄂伦岱这样子撒野,不挫磨一下如何得了?”说罢便走。德楞泰和五哥忙赶紧跟上来。 “张五哥,”康熙一边走着,问道,“没问你斩刑时,你在刑部衙门住了多少时候?” “八个月。” 康熙“嗯”了一声,声音平和地问道:“怎么昨儿有人奏劾你,说你在狱中坐班房,还买了个女孩子?——你不要害怕,做官受弹劾是常事——说说看,有这事么?” “有这事。”张五哥补入侍卫才几天就有人做他的文章,“不过那女孩子不是买的。奴才父子在德州做生活,当地有个张从礼,因把地契明账转到本家一个贡生名下,希图逃个捐赋。谁想这张贡生不是人,黑吞他家养命的三十石田。地保催丁银,张从礼自然拿不出,一气就服毒自杀了。没银子埋葬,他女儿张小莺只好插标自卖自身。我爹瞧她怪可怜的,怜她是个孝女,就拿出几两银子葬了她爹。后来,我们到了密云,谁想这小莺也跟了来,硬要认我爹作义父。邱家的事发,我代人住进死牢。小莺带了邱家的银子到北京,探监时上下都买通了,见我就哭,说:你们这样人家不该绝后。我没本事救你,把这干净身子给了你,假如老天爷有眼,送我们一个男孩,也算接了你家香烟,报了你家的恩……”说至此,张五哥泪水夺眶而出,擤了一下鼻涕,下头的话没再说。 康熙听了不禁生气,王鸿绪为什么拿这件事,做大文章?压这个小侍卫!不由叹道:“你的身世令人心酸。人都说善心有好报,想不到天下的冤事,全落到你一人头上!”张五哥破涕为笑道:“皇上身在紫禁城,哪里晓得外头这些黑天没日头的事?光是我那个狱房隔壁,就关着两个‘白鸭’呢!要真的只冤我一个,皇上还用得着叫几位千岁爷兴师动众地去刑部?”康熙不禁大吃一惊,一下子停住了脚。 张五哥见康熙目不转睛地审视自己,以为说错了话,忙道:“主子,我这人没读过书,粗得很,不懂得规矩。说错了,请主子责罚教训!” “没什么,你说的不错。事君嘛,就得诚实无欺。”康熙按捺着心头愤怒,尽量使自己声音平和些。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远远见冷香亭灯火闪烁。康熙站住笑道:“前头宫嫔居处,你们过去不便,就在这儿守着吧。” 德楞泰突然一把抓住康熙手臂,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冷香亭的窗纸,紧张得连说话声都在颤抖:“皇上……您……您看!”康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时,并无异样,不禁笑道:“你是见鬼了么?倒吓得朕毛发直竖!你——” 话没说完便停住了,心里的吃惊比德楞泰和张五哥更厉害!——灯影下,居然有一男一女偎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康熙方镇静下来,阴森森问道:“那个男的是谁?” “奴……奴才眼拙……看不出来……”张五哥和德楞泰已经知道是谁,冷汗立刻沁了出来。 “好啊!”康熙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宫禁如此森严,竟有这种丑事!”——转身打了德楞泰一记耳光,低声怒喝道,“你们当的好侍卫!你们过去,把望风的太监捉来。他们做这种事,不会没有人望风。”德楞泰无端挨了康熙一掌,清醒了许多,暗自懊悔自己不该“先瞧见”。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和张五哥打个手势,寂然摸了过去。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守在冷香亭大院门口的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太监。一点没费事,被德楞泰从身后往脖子上一勒,五哥抬了脚,一径拖到康熙面前。放下看时,软得一摊泥似的一动不动了。德楞泰摸摸鼻息,皱着眉头说道:“万岁,奴才怕他喊出声,劲使得大了点,他死了!”“死了更好!”康熙狞笑一声,一声不吭进了园子,站在廊下静听里头声气儿,五哥和德楞泰守住东边廊门口,防着有人来。 很快就弄清了,屋里一个是郑春华,一个是胤礽,正搂抱一处说得亲热。 “天快二更尽了,”这是郑贵人的声音,“消停一下,你该回去了。你那里福晋、奶妈子、丫头一大群,叫她们瞧出可怎么好?”“你说我那石氏?她瞧出来也稀松平常!”胤礽嬉笑着道,“她除了宫里的事,啥事也不管,这上头是极淡的——”郑春华吃吃笑道:“冤家!这么脏的,你一个劲掏摸个啥?你家福晋没有么?皇上这会子要翻我的牌子,我看你往哪里钻?” 康熙的脸涨得猪肝似的,气得双手发颤。正要发作,却听胤礽笑着,说道:“钻哪里?你说钻哪里?就钻这里头,虽说女人都有,到底家花不抵野花香——你叫她脱了就脱了,叫她伸展就伸展,有什么趣儿呢?你放心,老头子来不了。我刚去请安,探了信儿,才来你这里,他已经睡了。人老怕死,财迷不瞌睡,我防着哩!” “话虽如此,你早些回去安稳。”郑春华笑着推胤礽道,“走了风声不是玩的!”胤礽抚摩着郑春华光滑滑软绵绵的身子说道:“你这么狠心!就撵了我去?唉……我这太子,也快当到头了,难得聚一处,给我唱个曲儿听听吧……” 康熙此刻早已气得浑身冰凉,正思量如何处置,听见“太子快当到头”的话,不禁又是一怔。郑春华连声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叫快到头了?皇上要逊位给你,做太上皇么?” ………… 胤礽无声叹息,松开了郑贵人:“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表妹不是在八爷府么?你问问她就明白了。来热河前我的侍卫就全换了,皇上还告诉我,要封老大、老三、老四、老八都当王爷。这里头文章多着呢!除了老四、老十三,你看看老大、老三、老八、老九,他们那个劲儿,昨天那一场围猎,各人动了多少心思,还不知后头有多少戏呢!实不相瞒,我自己心里有数,皇上早就不拿我当太子看待了……” 屋里没了声息。一阵沉默之后,方听郑春华笑道:“哪有的事!看不出你还这么多疑——说这些没影的事多不吉利哪!你想听曲儿,我给你唱个《南吕一枝花》,好么?”说罢低声唱道: 你个冤家,为什么这会子才知道怕?不记得那日宫中来吃茶。两个人情景儿难描画!欲待背转脸儿不理他,耐不住声声忘忧草,又是甚的解语花,好容易俏哥哥来寻女娇娃!——谁叫俺怨女春情锁深宫,又叫你旷男生在帝王家? “曲儿唱得蛮有情致的嘛!”康熙隔着窗户说道,“朕给你续上一句——‘偏偏是好梦不到头,鸡鸣狗盗有才华!’”说罢狂笑,回头喝道:“德楞泰,张五哥,随朕回去!”刚踅过东廊,一个宫娥端着茶盘,上头托着两碗参汤走了过来,正与康熙撞了满怀。康熙一个窝心拳,打得那宫女满地乱滚,厉声喝道:“张五哥愣什么?杀了这*货!” “喳……”张五哥略一迟疑,上前向那女子腰间猛踹一脚。那宫女嘤地*一声,顿时气绝伸腿,一缕香魂,渺然归冥。 康熙脸色铁青,扶着两个侍卫肩头,驾云似地轻飘飘、摇晃晃地回到烟波致爽斋。刘铁成等人见他兴致勃勃出去,这副模样回来,各自惊疑,又不敢问,只张罗着安置康熙歇息。邢年以为康熙中了邪,在园中撞上了什么,一边叫人出去烧纸送邪,又取安神定魂丸和朱砂来,康熙已是渐次清醒过来,只命李德全冲了一杯雨前茶吃了,方觉眩晕得好些。 “吓死奴才了!”邢年拭汗道,“来承德前,奴才去过白云观。张天师说今年太岁居青龙之地,天狼星冲犯帝座,东行恐有不利——奴才还以为真叫他说着了呢!这会子好了,不相干了,万岁爷已经回过来了!”康熙默然良久,冷笑一声道:“小人见识!朕命系于天,吉凶祸福岂是张德明之流能预料的?谁叫你问卜的?既有这些话,为什么不早奏朕知道?”邢年见康熙生怒,吓得忙叩头道:“奴才因母亲有病去白云观求符,并不敢说国家大事,是张某说闲话时说的。因主子素来厌听佛道,奴才回来没敢奏知。方才因见主子气色不好,吓懵了头,不防就顺口放屁,奴才再不敢了!”说罢,只嘭嘭地碰头。 康熙粗重地喘息一声,身子仰在椅上闭目调息半晌。正要说话,听见西配殿前一阵哗哗作响,接着便听刘铁成大声吆喝:“鄂伦岱!你要死了!没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康熙便命德楞泰,“你去瞧瞧,是怎么了,刘铁成大呼小叫的,不能叫朕安生一刻儿么?” 德楞泰还没来得及动,鄂伦岱在外头笑道:“刘铁成,主……主子不在,就轮……轮到你来教……教训我……我么?别说是……在这里,就是在乾清……清宫,阿爷有尿照……照样撒!你咬……咬我的鸡……*!”鄂伦岱醉醺醺的,正满口胡言。康熙从屋里踱出来,鄂伦岱惊得身子一晃,咧着嘴呵呵了半日,方颓然跪倒,说道:“奴才……噇了……醉了——呃,黄汤……” “醉了?”康熙冷笑道,“铁成,将他捆起来!” “皇、皇上!”鄂伦岱涎着脸笑道,“何……何必认真呢?就是真要绑,也轮不到他刘铁成!那年南巡过骆马湖,刘铁成是杀人的主儿,奴才是护驾的侍卫……要不是——” “放屁!”康熙暴怒地一跺脚,喝道,“捆结实些!拉他到后头马厩里,抽他四十鞭子!刘铁成,你不要心软,这种人不识抬举!”刘铁成和张五哥见鄂伦岱瞪着通红的眼盯视康熙,生怕他再说出更难听的,呼地扑上去,反剪了他的胳膊,连拖带拥地就拖了下去。康熙还待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心膈间一紧,冷汗浸了出来,脸色变得惨白,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吓得德楞泰、李德全、邢年等人一拥而上扶住了康熙,搀进斋内。李德全便一迭声地命人掌灯去叫太医。 “不用,不要折腾得都知道了。”康熙的神智倒十分清醒,歪着半躺在大炕迎枕上,说道,“你们也不用慌,朕不过一时心悸,明儿还要去看老四猎狼呢!把朕亲制的苏合香酒倒一杯来……”近年来康熙偶尔有头晕心悸的毛病儿,每次都是吃一杯苏合香酒也就罢了。邢年忙答应着去取了来,自尝了一口,给康熙倒上,慢慢吃了,果然一时就回过颜色来。康熙似睡不睡地躺了一会儿,一睁眼,见张五哥和刘铁成一前一后进来,便道:“铁成,你去传胤禔、胤祉两个阿哥,嗯……叫马齐和张廷玉也进来,不要惊动别人,一个一个地叫,明白么?”待刘铁成出去,康熙屏退了众人,单留下德楞泰和张五哥在身侧侍候,只是闭目养神。 良久,康熙瞿然开目,说道:“你两个跪近榻前,听朕说……” “喳!”两个侍卫躬身一礼,解了腰刀,趋步跪到康熙面前。康熙目不转瞬地望着殿顶上的云龙藻井,半晌,不胜感慨地说道:“五哥是不必说的了。德楞泰,记得你是康熙三十五年选进来的?”德楞泰忙叩头道:“是!” 康熙点头叹道,“也有十三年了……蒙古人好汉多啊!那年会盟,蒙古诸王勇士比武,记得你还是个奴隶,连败十三个武士……得了蒙古第一英雄称号——朕怕你出身微贱,得罪的人多,回去遭人毒手,赏了十二颗东珠给你们王爷,选你到朕身边来当侍卫……这些内情,你知道么?”德楞泰怔怔听着,眼中汪满泪水,哽着嗓子说道:“皇上,奴才知道……皇上您说这些往事做什么?您得好好歇息……”康熙嗯了一声,转脸看着两个人道:“不说也罢。今晚的事只有你两个知道端底,你们怎么看?” 德楞泰一愣,说道:“这事是太子不对,他应当向皇上请罪!”张五哥却道:“皇上,太子这事做得是不地道,我也想不出个好话替他圆。据奴才的小见识,这种事大家子都有,皇上你气得犯病,倒金贵了。家丑不可外扬,皇上就是处置,也只可另寻题目,保全天家体面。太子在主子跟前是臣,在别人眼里仍旧是君,题外的话,就是杀了我,在外人跟前也说不出来,连德大哥我都能作保的!” “所以,朕决意起用德楞泰为领班侍卫。”康熙苦笑道,“朕看张五哥很仁义也很通情理。你多帮着点德楞泰。小德子虽好,是直性人,对中原的事到底没有你熟。”说罢趿鞋下炕,踱了两步,说道:“今晚你们不能睡了,德楞泰持朕的宝剑,星夜赶往喀喇沁左镇,命狼瞫带三万骑兵兼程至承德驻防。张五哥,你带内务府的总管太监,悄悄去封了冷香亭。朕估计郑春华这小贱人此刻已经自裁,要是没有死,连她及所有宫人全部送回北京,一律发辛者库严加看管——事机不密,朕就按军法处置你二人,明白?” “喳!”两个人听了都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德楞泰和五哥刚刚离去,外头天井里太监大声报话进来:“皇子胤禔、胤祉,上书房大臣马齐、张廷玉奉旨叩见万岁!”康熙一摆手,说道:“进来吧!” 此时已是丑正时分,四个人见烟波致爽斋满院灯火通明,太监宫女匆匆往来,都不知出了什么事。马齐便问:“夜半召见臣等,主子有什么大事?” “大事是没有,却也不小。”康熙端坐在炕上,捧着茶杯说道,“侍卫们调整的事要立刻办。将鄂伦岱发往京师,在赵逢春善扑营授参将衔,隶赵逢春统辖。” 半夜三更把人叫来,就为这个?四个人都怔了。康熙目视张廷玉和马齐,款款又道,“领侍卫内大臣,除了你两个,再加上胤禔和胤祉,以胤禔为主。”因见四个人八目相对,愕然不知所云,康熙放缓了口气笑道:“你们不要疑心。并没有什么事。鄂伦岱这奴才吃醉了酒,顶撞了朕,弄得今夜失眠,睡不着了,想着索性办些事。就是聊聊天也好嘛!”马齐因此松了一口气,笑道:“没事最好!奴才还当有人谋逆行刺呢。”张廷玉却转着眼珠子沉吟不语——他是太了解康熙了。 胤禔却完全是另一种心思,领侍卫内大臣向来不过是虚衔儿,黑更半夜召见,巴巴儿委自己带侍卫,这本身就说明有大变在前!大变在前,父皇居然头一个就想起自己,而撇开了四阿哥、八阿哥,这里头的蹊跷太耐人寻味!他想笑又不敢,压着兴奋的情绪,低头答应:“遵旨!”胤祉却笑道:“父皇心绪不宁,请只歪着,儿臣和张中堂读唐诗给父皇听。天还早呢,不定还能安眠几个时辰呢!”(未完待续) GET /u/108/108406/34671527.shtm HTTP/1.0 Host: m.31xs.net X-Forwarded-For: 66.249.91.254 X-Real-IP: 66.249.91.254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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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快走,愣什么?”郑春华突然怒道,“这里已经是是非之地!说不定烟波致爽斋这会子已经派人来拿我了!你想滚汤泼老鼠,一窝儿端么?” 胤礽如梦初醒,拔脚便走,至门口倏然回身,咬牙道:“你要挺着些儿,我尽力救你!翻过这道坎儿,总有出头之日!” 他昏昏沉沉,梦游人似地出了冷香亭,骑上马走不多远,果见一队火把,张五哥领人往冷香亭而来。胤礽低头一想,师傅王掞不在,朱天保、陈嘉猷难近康熙,这事又不可告人。找胤禩帮忙不啻与虎谋皮。找老大,他素来与自己不睦;老三又从不出头露面。想来想去,只好调转头,奔向狮子园,来寻四阿哥胤禛。 “四哥下晚在六哥那里吃酒,酒沉了。这会子醉得泥似的。我代四哥给太子爷谢罪!”胤祥听说胤礽深夜来访,笑吟吟迎出狮子园叠翠轩,将胤礽让至大棚房炕上坐下,赔笑道:“——瞧着太子神色不好呀!这黑的天,怎的连个侍卫也不跟?这班苏拉太监,越来越没王法,就这么让主子独个儿走动?” 胤礽略定了定心神,他明白,胤祥是胤禛的影子,什么事都是这个“拼命十三郎”打头阵。明知胤禛起疑不肯见,却无法说破,只得勉强笑道:“寂寞台馆,夜凉霜重,不知怎的走了困困,想同你和老四聊聊。”胤祥见他神情恍惚,情知出什么事,心下暗自佩服胤禛用心工细,遂笑道:“太子自然晓得,我虽和四哥要好,性格却不同,素来是竹筒倒豆子!我观太子气色,一定有事,您只管说,万事无碍!”胤礽沉默良久,深长一叹说道:“兄弟你直人快语令人可敬——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这,众人都知道——恩重如山!”胤祥越发认定出了大事,便十分诚挚地答道,“当日九哥、十哥是怎样作践我来着?虽说是四哥挡着护着,后头要没有太子体恤我这没娘孩,有十个也死了五双!” 胤礽见他目光咄咄逼人,似乎仍在询问自己来意,又沉默良久,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掩面哽咽,嘶哑着嗓子说道:“兄弟,你得救我!”胤祥被他惊得身子一晃,扶着椅背愕然起身,连忙跪下,说道:“太子,你要折死我么?”胤礽泣道:“兄弟,我遭人暗算,恐怕大祸难逃!你素来仗义,不能袖手旁观!” “怎敢坐视不救!太子,有话起来说,这断然当不起。再说,外人瞧见也不好——”胤祥心里打着主意,故作惊慌地问道,“你现今居太子之位,这‘救’字——是从何说起。”胤礽慢慢起身来,脸色愈加苍白,含泪道:“皇阿玛那边传出信儿,恐怕要……废黜我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浑身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压得缩成一团。他的话,使胤祥也打了个激灵,半晌才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昨日上午,皇上还颁旨,赏你《古今图书集成》——阿哥们谁也没蒙这个恩,可见圣眷还是很好的嘛……” 这是旁敲侧击问原由,但冷香亭的事又很难启齿。胤礽嗫嚅了半日,叹道:“什么原故如今连我也不知道。总之有人对我下了毒手:好兄弟……若是虚惊一场,那再好不过;若是有事——”“君臣之分已定。”胤祥慨然说道,“真要有什么,臣自然以死相保,连四哥我都可替他打保票!” “你,还有老三、老四,我都信得过。别的人就难说了。”胤礽说道,“总请你们全力维持,胤礽虽然无能,也还不是忘恩之人!”胤祥直到此刻才真正掂量出事体重大,心下踌躇着说道:“臣尽臣职,弟尽弟道,说不上‘恩’字。太子爷,你只管放心,四哥酒一醒,我就把你这话告诉他。还有三哥,也由我去说,你府里的朱天保、陈嘉猷,你回去自己说——多联络些人,万一有事一齐来保。可惜王掞师傅没有跟来,万岁爷是极器重他的人品、才学的……”当下又说了许多话,耳听钟敲两点,已至丑正时牌,胤礽方辞了出去。 胤祥呆呆地看着他去了,方欲回内就寝,遥见远处九曲石桥上两溜黄绢灯笼迤逦而来,灯笼上写着“烟波致爽”四字,晓得是有旨意到了,想到太子方才的话,胤祥心中一紧,刚要进内去请胤禛,一转身,却见胤禛带着戴铎,早已站在栅棚门口,遂道:“四哥……你……” “我已来一会了。”胤禛平静得如一泓池水,背手儿站在石阶上凝望着,“且听听什么旨意再商量——那个骑马的似乎是李德全?”胤祥见他镇定自若,心里安定了许多,抬眼看了看,说道:“是李德全。看样子今夜是分头宣旨,连总管都出来了。” 来人果是李德全,稳稳重重在狮子园门前下马,对门上人说道:“请叫醒四爷、十三爷,有旨意。”胤祥忙迎出来,说道:“我和四爷练功夫,还没睡呢——请稍候,容我们开中门放炮接旨。” “皇上有旨,不必了。”李德全说道,“就请在栅棚接旨。”遂南面立定,待胤禛、胤祥二人前后跪定,方开读道: 奉旨:胤礽自即日起非奉诏不得见驾。着由上书房张廷玉代呈奏折。晋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为雍郡王,皇八子胤禩为廉郡王,开府办差。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着晋贝勒。钦此! 读完了,望着愕然相顾的胤禛、胤祥笑道:“恭喜四爷、十三爷高升,奴才要请安领赏了!”“拿一百两银子来给德全——我和十三爷都是穷阿哥,你甭嫌弃。”胤禛站起身来,微笑着吩咐道:“看茶!” 李德全谢了赏,却不肯领茶,匆匆就要辞去,操着一口保定话道:“奴才不敢耽误,还得回去缴旨呢!改日再领吧!”他看了看胤禛似笑不笑的神色,忙又赔笑道:“奴才晓得,四爷定是想问太子爷的事。这里头的端底,奴才委实不晓得,也不敢打听。” “你猜错了,”胤禛冷笑道,“他是太子,我拿他当主子侍奉;不是太子,我拿他当二哥看待——这是万岁的事,我不能过问。我只想知道,万岁说明日来狮子园北看猎狼,不知还来不来?” 李德全笑道:“听张大人说,皇上兴致很好,明日要猎狼,敢情是来四爷这里呀?这只是听说,万岁没给奴才这个旨意。” “唔。”胤禛点了点头,半晌才道:“你去吧。” 李德全去了。正是破晓前最黑最冷之时,寒星寥落、霜叶萧森,一阵风裹来,附近松林发出微啸,夹着夜猫子凄厉的叫声,越发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四哥,”胤祥随胤禛回到园中清虚斋,一落座便问,“你看这事是什么来头?” 胤禛望着跳动的灯烛,良久才摇头叹道:“想不到耗尽心力,他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可惜邬先生、文觉和尚他们都不在,不能听他们的高见。”“扶起扶不起都得扶!”胤祥想到太子方才那一跪,激动地说道:“他做了三十多年太子,就是刮黑风下黄雪,也是主子!这正是见骨气的时候!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就这么轻飘飘一张纸,被废了!”“胤祥!”胤禛断然喝道,“不要口没遮拦,这里不比在府里!” 胤祥住了口,抬头望望院外,没再言声。 “你说得很对,扶起扶不起都得扶。”胤禛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墙壁,“太子一倒,首当其冲与你我不利。别看老三,每日满口子曰诗云,心里未必靠得住。也别看老大、老八靠得近,一块肥肉扔出去,怕也要你争我夺!废了太子,越发有好戏瞧!我心里不愿太子倒,一是倒了未免牵连我们;二是来得太仓猝,我们连个预备也没有……”说至此,他打住了,太见底的话,即使对胤祥也难出口。胤祥却没理会,只觉胤禛分析得很透彻,只可惜了别人尚有肥肉可抢,惟独没有他和胤禛的份!想了半晌,方问道:“四哥,咱们怎么办?”胤禛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沉思了一会儿,叫过戴铎问道:“听说你在朝阳门置了一座庄子,这事外人晓得不?” 戴铎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忙答道:“是托亲戚名下代买的,因为还没成交,一直没敢禀主子知道——” “公买公卖,我不盘问你这个。”胤禛温和地说道,“我写张条子,你带着回京,让高福儿支银子,需用多少支多少——这宅子算我赏你的。” “主子!” “别忙,尚有一事托你。”胤禛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今夜就得走!回京只办一件事,把邬思道、文觉和尚和所有清客幕僚都迁移到你这处庄上——如今热河情势不明,不能不防着意外!至于钱财,暂时可以不动。”说着便起身,至几旁提笔蘸墨,略一沉思,疾书几行字交给了戴铎。 戴铎呆呆接过一看,见上头除了银钱的事,还有“戴铎已削去门籍”的话,不禁大吃一惊,愕然盯着胤禛,脱口惊讶地道:“脱籍?” “对,脱籍!”胤禛冷冷说道。 戴铎突然翻身扑倒在地,嘴一咧,嘶哑着声儿泣道:“求主子免写这一条!主子……我十岁上头插草标卖身葬父,是你救了我全家……如今你不要我了?我……要什么脱籍文书!主子……你好狠的心哪……”胤祥见他哭得凄恻,也自黯然失色。胤禛却很平静,微微叹息道:“岂但是你,我府里哪个人不是我从苦海里拉出来的?不然的话,早叫别人用钱掏买走了!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何必儿女情长呢?这不过是防个万一,要没事,自然给你恢复门籍,你打起精神,照我说的去做!” 待戴铎出去,胤禛方转脸对胤祥道:“父皇做事高深莫测,但他并不轻易杀人,何况太子、你我都是他的骨肉?但事情宁可往坏处去想,我府里的这几个幕僚都是人中之杰,万一不虞,再想搜罗,比登天还难,先护了他们,我们在这里就好放心,为太子以死力争!” “以死力争是我的事!”胤祥大声说道,“还是从前商议的,由我出头!” “不成。”胤禛绷着脸,半晌才道,“这正是我的失策之处——我们过去做得太假。其实无人不知。我们是一回事,你在台前,我在幕后——可见此计拙劣不堪!”胤祥想想这话确有道理,便道:“那咱们这回就撕破脸,一齐为太子争位!” 胤禛没言语,半晌才透了一口气,说道:“天寒上来了,这么大的西北风,说不定要下雪了!” 第二日早晨,果然变了天,先是冰冷的濛濛细雨,搅得狮子园一片凄凉,慢慢转成了霰雪,打得残枝败叶瑟瑟发抖,发出一片沙沙声响。胤禛原以为这样天气,康熙未必来了,用过早点刚要过去谢恩请安,便见太监王保过来传旨:“着雍郡王毋庸请安,朕巳时前往狮子园观猎。”说罢茶也不吃打马径去。胤禛待王保一走,当即命人把儿子弘时、弘历并几十名家丁护卫都叫到前庭,大声说道:“今个皇上赏脸,看我一家子猎狼。大冷的天儿,皇上不惜万乘之躯,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你们天天说孝敬我,我看给我争脸就是最好的孝敬!一切按原定的办法,都要奋勇杀狼,还得留几十张好狼皮献皇上——事完了我自然赏你们,明白了么?” 众人雷鸣般“喳”地答应一声,接着便给胤禛请安,致贺!胤禛只一笑,也不理会。 巳正时牌,康熙的御辇果然到了。胤禛一家早就结束齐整,巴巴儿等在狮子园门口,齐刷刷跪地接驾,听李德全甩了静鞭,一齐叩头高呼万岁。 康熙精神十分是好,穿一件酱色箭袍,外头披着石青玄狐斗篷,脸上泛着红光,在车上摆手道:“罢了。老四,这里离你的围狼土城有多远?” “回皇上的话!”胤禛躬身说道,“约有五里。但恐山路坎坷,难行车驾。儿臣的坐骑黄骝儿还是皇上赐的,十分稳当,请皇上移驾!” 康熙“嗯”了一声,扶着邢年肩头跳下车来,搓搓手笑道:“我们满人祖居北方,朕就喜欢在这雪天打猎!”见弘时、弘历兄弟二人方在总角之年,都是眉清目秀,面白如月,佩着小腰刀昂首挺胸侍立在胤禛身侧,遂问:“这是朕的皇孙?叫什么名字来着?”胤禛刚说了句:“大的叫弘时——”弘历却挺胸向前一步朗声说道:“不敢劳父王代奏,孙的名字叫弘历!” 康熙惊讶地看了看弘历,七八岁的孩子,稚气未脱,文静中带着勃勃英气,浑身上下利利落落,不觉大起好感,因叹道:“若是小家子,说爷爷不认得孙子,媳妇没见过公公,那还成什么话?可惜了国事太忙,这‘天伦’二字也真难顾全!” “皇恩雨露泽被宇宙,”弘历应口答道,“此即是‘天伦’,龙驭天道,不在区区舐犊之情!” “哦,哦?”康熙一夜的焦思,被这几句带着清亮童音的“大人话”驱得干干净净,不禁开怀大笑,上前拍拍弘历肩头,“这么大个人儿就有这么大的道理?泽被宇宙而不及自己儿孙,只可算好皇帝,算不得好祖父,晓得么?” “夫宇者,上下四方也,宙者,往古来今也!”弘历睁着大眼睛朗声答道,“孙子身在六合之中,处圣道治化之时,仰照皇恩,俯受荣宠,一身一发受之于君,公义和私情尽在其中!” 康熙目光陡地一亮,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远处渐渐发白的山峦,说道:“朕不想骑马了,左右不过四五里地,走着疏散疏散。看雪景不宜走马观花。”说着一把拉了弘历,命众人跟着,一路走,一路考较这个小皇孙,盘其学问,察其志趣,心中暗自诧异。(未完待续) 第二十回 巧谏诤四阿哥猎狼 落陷阱皇太子 围狼的土寨就在狮子园西北五里处。这里南依临山、西接塞湖、东临避暑山庄、北边山口处是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因御驾要来,围子上连夜修了女墙,只不过垛子修在里头,当作栏杆,以防人从墙上跌进下头的狼群里。从驾官员们尚不知太子已被软禁,依班在寨下请了安,有的人还拿眼到处搜寻胤礽。但皇阿哥们一个个都心中雪亮,各怀心思,按着爵位长幼垂手侍立在康熙左右,都是默不作声。张廷玉一眼瞥见鄂伦岱也混在从驾官员中,心里很惊讶,便踱到马齐身边,悄悄问道:“马中堂,这鄂伦岱是怎么回事,调任旨意没传到么?”“传到了。”马齐一边跟着康熙拾级登城,一边回道,“他今早跑到我处,说从没见过这样猎狼,想开开眼界。我瞧他挨打受黜,怪可怜的,就应允了他。” 张廷玉心知不妥,若要回报康熙,就要得罪马齐,沉思片刻,摇摇头退后两步,深悔自己多此一问。此时,康熙已经登上土围,立在黄伞盖下招手儿笑道:“你们都快上来!——这么多的狼!” 这是一座不大的土围子,依着半山修成。直径不到半里,是用茅草和泥垛起来的,高约两丈。围子里边的狼有四五百只,东一群,西一伙,一个个饿得眼红。有的卧着,有的烦躁不安地来回跑动,不时传来一阵阵嗥叫,叫得人心里发瘆。 狼喜爱群居,每一群自成体系。里头一共圈了五群,各占一方,由于饥饿难忍,看样子已经相互争斗过多次。中间有一后空场,半人深的白茅被踩得像打麦场似的。草上残留着一摊摊殷红的血迹。各个狼群职守分明,中间母狼护着狼崽子,狼崽子饿得嗷嗷叫;公狼则守在四周保护自己的家族,伸着血红的舌头,龇牙咧嘴地望着墙上的人群,眼中放射出鬼火一样的绿光。 “老三,”皇长子胤禔本来立在康熙身边,踌躇满志,因见胤祉过来,便笑嘻嘻地走过来拍了拍老三的肩头说道:“老三啊,你是咱兄弟里头读书最多的一个,听说过老四这样的猎狼法儿么?”胤祉却看不惯胤禔这副派头,遂笑道:“书上该写的东西多着呢!即便写了,天下的书汗牛充栋,我也未必就读到了。”胤禔高兴得一夜没睡,自古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长,现在“嫡”已给废了,再立会立谁呢?皇上授我护卫大权,还不明摆着,太子一位舍我其谁?满想着这个博学精明的老三会改弦更张,投到自己身边,不料他竟如此冷漠轻慢,心中不禁起火,脸色立时阴沉下来,正瞪着眼找话回敬,却听康熙向胤禛笑道:“四阿哥,看你的了!” “喳!”胤禛答应一声,回头将手一摆,府里四五个力士抬出一头缚得牢牢实实的野猪,放在女墙上,用刀割断了绳子,往下一推。那野猪也是饿了几天,壮牛似的在下头打了个滚儿,四蹄齐立,浑身一抖,尖嚎一声,就近儿扑到一群狼窝里,一口咬住一只公狼,长长的獠牙立时刺穿了狼腹,鲜血淋漓地就大口撕咬起来。 其余的狼先是惊得一退,但很快就看出这是人们喂它们的美味。几十只公狼高兴得伸长脖子长叫一声,一齐围了过来,不要命地撕咬。野猪是林间猛兽,身子涂了一层松脂砂土,坚如披甲,口中獠牙又似利剑,等闲虎豹都不是它的对手,哪里把狼放在眼里?它发疯似地吼叫着,狂奔乱拱,十几只狼立时被它咬得开肠破肚,血肉横飞! 草原上的饿狼,百无禁忌。这里有了可食之肉,五群饿狼,一齐争夺。有的红着眼围着野猪撕咬,有的扑向受伤的狼。听了狼嗥声,猪叫声,人们无不毛骨悚然。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睨视胤禛时,胤禛静静叉手而立,父子三人俱都不动声色。胤禩、胤禟、胤祥、胤,有的剔牙,有的说笑,有的怒目而视。只胤禔在康熙身后微叹一声道:“法子怕是不好?太残忍了。”康熙也不言声。 围墙下边的野猪早已抵挡不住了。脖子上的长鬃都已被拔得精光,有几处皮已经受伤出血。那畜生疼痛不过,从狼群中钻出来,瘸着腿沿墙便逃,霎时又被咬倒在地。五群狼也乱了阵,不分你我,见尸体就拖,伤狼倒地,立时就被撕成肉片……顷刻之间,围子里的狼群挤成团,滚成蛋,嗥叫声、哀鸣声响成一片。 “射箭!” 胤禛突然大喝一声:“不要让它们吃饱!瞄准狼头,狼皮留着主子赏人!”胤禛家人近百,听得主子下令,哪个不要在康熙跟前露脸?在土围上一个个弓开满月,瞄准了狼头,顿时箭如飞蝗,倾泻下来。 康熙慢慢踱至胤禛这边,见胤禛正和胤禩说话,便站在一旁观看,却听胤禩说道:“四哥,我赞赏你的用心。这些狼群不是相互咬死,就会被箭射死,何必弄头野猪?”胤禛笑道:“这不过想让皇上乐一乐,解解闷。说打猎,皇上还缺了野味?说留皮,难道皇上就缺这几张狼皮赏人?唉……我是瞧着皇上郁闷,变个法子给他开开心哪!”胤禩也叹道:“你这心自然是好的。不怕你恼——到底太残忍了。皇上一向宽厚仁慈,瞧了未必欢喜。”胤禛答道:“我只能本我的心去孝敬。这狼是什么好兽?叫它们咬一架,我看也不坏。” 在箭雨中狼群四处逃窜,有的东奔,有的西蹿,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于明令只许射头,那狼素有“铁头豆腐腰”的特点,头最耐熬,因此一直射了两个时辰,直到申牌时分,才被全歼在土围里。 “好,痛快!”康熙突然鼓掌大笑。挨身站的胤禛、胤禩都吓了一跳,忙都退后几步。康熙兴奋地说:“走,下去瞧瞧!”“阿玛!”胤禛忙赔笑道:“叫儿孙们去收拾,您在上面瞧着就是了……万一有的没死,惊了驾……” 狼已死尽,那景象也真够惨的。有的狼群互相扭在一处,有的已被撕得血肉模糊;有的小狼崽子还叼在母狼的口里……薄雪中到处是带肉的白骨和一汪汪紫黑的血块。天空中浓云密布,高墙下悲风呜咽,昏鸦盘旋,煞是凄凉荒漠。康熙带着胤禛一家,默默踏看了一遭,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想起方才群狼激斗的情景,陡然觉得胤禛此举似有谏诤的意味。自思百年之后,这群阿哥们若真的也像饿狼一样争夺皇位,自己亲手创立的大业将会是什么模样?难道临终前还要引起大乱,死都不得安定么?想着,泪水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为了不让儿孙们看见,装着揉眼,偷偷拭去。 张廷玉在围墙上看得清清楚楚。眼见康熙感伤不能自已,想到自家身处群狼之中,不知将来结果如何,不觉摇头叹息。身旁马齐却道:“皇上一向仁慈,难免感伤不已!雍王未免太残忍了些。”张廷玉听他说的不得要领,只装作没听见。 阿哥们却另是一番心思。胤禔和胤祉都装傻,指点着看热闹。胤却夹不住半个屁,凑过去对胤禟悄声说道:“万岁哭了,瞧见没有?” “瞧见了。”胤禟点了点头,“老四自己吃不到野猪肉,在变法子砸锅!”胤翻眼想了想,笑道:“用这法子拍马也算独具匠心,说不定会拍到马蹄子上,踢他个仰八叉!” 胤禩瞟了一眼胤禔,心里也在翻腾,胤禛自知储位无望,不想夺太子位,未始不是件好事,但是他担心此举也许会感动皇帝,不再废胤礽。如若这样,自己立时就会转福为祸,岂不可惧?正寻思间,忽听下头护卫们惊呼一声!原来康熙一脚踩在那只野猪蹄子上,那畜生并没气绝,狂嚎一声,竟站了起来! “啊!”站在康熙侧旁的弘时吓得一个趔趄,却被弟弟弘历一把扶住。刘铁成正要扑上去,弘历厉声喝道:“站住!你的职分是护驾!”一边说,一边挺剑上前,一步步逼了过去。八岁幼童竟有如此胆识,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那野猪已是奄奄一息,方才这一站不过是蹬腿儿挣扎。站起来后,身上被狼咬破的几处,鲜血如注,霎时间便支撑不住。它瘟头瘟脑地看了看这个逼近了的少年,再没力气扑过来,哼了一声,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四蹄一伸,死了。 “唔!”康熙跨前一步,仔细看了看尸体,踢了踢,真的死绝了气,不禁惊疑地盯着弘历,语意双关地说道:“这是司命造化安排。” 出了土围子,已是申末时牌,雪下得大了。众臣工在闸门口迎接康熙。康熙命大家散去,自带随从回烟波致爽斋。刚上马,便见东边官道上雪尘飞扬,一队骑兵足有三百余人狂奔过去,接着又是一队。胤禔见康熙在马上凝神眺望,因问张五哥,“这是谁的兵?胆敢在禁苑中放肆!你过去,叫他们为首的过来!” “喳!”张五哥答应一声纵马而去,不一时便和一个人并肩而来,下马禀道:“万岁,是热河都统凌普率军前来护卫皇上!” 康熙打量凌普,心里陡起疑云,凌普是胤礽的乳兄,此时称奉旨率兵进园,莫不是这孽障起了杀逆之心?康熙打了个冷颤。胤禔不等凌普说话便问:“凌普,谁叫你带兵进苑的?”凌普没有理会,先向康熙从容行礼,方起身道:“回王爷的话,我是奉了十三爷的指令,带兵前来护卫的。” 康熙不禁大吃一惊,脸上肌肉剧烈抽搐儿下,故作平静地笑道:“恐怕你是听错了吧?朕身边的领侍卫皇子是胤禔。十三爷怎么会叫你带兵进园?” “万岁!”凌普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慌忙跪倒在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双手捧上,说道:“这种事奴才怎敢儿戏!是鄂伦岱派人传话,带着十三爷的手谕,说老侍卫们都调走了,万岁跟前人手少,叫奴才多带些人来……”康熙越听里头名堂越多,心里愈加不安。一边示意马齐接过手谕,一边插口问道:“你带了多少人?”凌普抬起头来,脸上毫无惧色,说道:“带了一千四百七十名,我的中军营全数带来了,请皇上圣鉴:十三爷是我的旗主,又有侍卫处的牌照,他命我带兵护卫,难道奴才做错了么?” 胤禔冷笑道:“鄂伦岱已经调走,怎会派人传信?你快说实话,是不是太子府的人给了你什么信儿?”凌普一脸茫然之色,说道:“直郡王,这种事谁敢骗您,方才奴才还见他来着!再说这事与太子爷什么相干?奴才倒越听越糊涂了!” 康熙不禁又吃一惊,鄂伦岱竟到现在还没有离开!他满腹狐疑,沉吟片刻,改容笑道:“大阿哥现在掌护卫之权,随便问你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朕原曾打算召你来山庄的,不过是召你本人。承德的驻跸关防由喀左绿营接管,狼瞫的一万二千先头骑兵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你带的这些人立刻回原防地,你留下。狼瞫的兵一到,统归你节制。”说罢,又对张五哥说:“你陪着凌普,由张廷玉和马齐一块到凌普军前宣旨,叫军士们连夜赶回去。这里御林军绿营兵统属不一,闹出误会不是玩的。”说罢径自催*去了。众人知康熙心绪不好,大气儿也不敢出,只闷着头跟着。不料行至“戒得居”康熙忽然勒住了马,说道: “传旨,叫胤礽、胤祉、胤禛、胤禩、胤禟、胤、胤祥、胤八个皇子并鄂伦岱立即都来侍驾!”说罢,径自下马进了戒得居。 戒得居只是一座闲宫。四邻不靠,很是空旷。看守太监们没想到康熙会突然来此歇息,忙着点了几十支蜡烛,安置康熙在正殿东暖阁炕上歇息。康熙要来热水泡脚,慢慢吃茶。马齐、张廷玉和张五哥进来,问道:“凌普呢?他的人奉诏了么?” “顺当得很。”马齐忙道,“旨意一宣,兵士们就走了。凌普么——”他看了张廷玉一眼没做声。张廷玉笑道:“奴才想着主子今儿着实劳乏了,狼瞫的人还没到,这会子没他的事。就叫了几个侍卫陪凌普吃几杯接风酒。主子想见他,奴才这就去传。” 康熙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朕不见他。”说罢深深透了一口气,不再吭声。马齐却不知道康熙为什么突然在这里驻驾,见康熙不言语,只是出神,便问道:“皇上今晚不回烟波致爽斋了么?这地方儿太凉,夜里当心冻着了。” “叫人把这外头收拾一下,委屈你两个就在这里办事。”康熙冷笑着对马齐道:“你晓得朕为什么叫廷玉也来做这个领侍卫内大臣?朕看你这人是忠厚有余!论起体会朕意,办事缜密,十个马齐不抵一个张廷玉!到现在还说什么‘太凉’,岂不知冻死还是个全尸!”马齐惊得一怔,正要回话,便听鄂伦岱在外头粗声粗气地说道:“奴才奉旨见驾!”话音刚落,已是挑帘进来,打个千儿便退至一旁。 “你跪下!”康熙一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对张五哥道:“下了他的刀!” 鄂伦岱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待张五哥走近,自己摘了腰刀往身旁一丢,歪过脸不吱声。 康熙格格一笑,转脸对马齐说道:“看见没有?小人难养,真是半点不假!鄂伦岱祖父、父亲都是跟着朕出兵死在外头的,看着这功劳情分,就把他骄纵得这模样!天老爷第一,他鄂伦岱是第二!你是奉旨黜降的人,为什么到如今还不走?有什么大事要办!” “万岁!”鄂伦岱叩了头,说道,“奴才不是无礼,是想不通。奴才自小儿就是皇上的侍卫,是皇上看着奴才长大的。当日皇上怎样看顾……奴才来着?如今皇上不知生了谁的气,只拿奴才发作,究竟有什么不是处,说明白了,就是死了,也是个明白鬼。就算奴才奉旨降调,迟走一日,亲朋好友见一见面,又有何妨?这是人之常情么!万岁何至于就发这么大的脾气……”说着,已是哽咽得语不成声,伏地不能仰视。康熙见他这样,想起当年他父亲阿勇,身受七八处创伤战死,自己亲自吊祭、抚孤的往事,不觉眼圈一红。正要说话,胤禔在旁断喝一声道:“你在皇上跟前无人臣之礼,就是死罪!在乾清宫前撒尿,是你不是?!”鄂伦岱哪里把他放心上,盯了胤禔一眼,说道:“水火无情,侍卫不得擅离岗位,乾清宫侧旁又没茅厕,王爷知道么?说这个没规矩,那个没规矩,有人心里还藏着没王法的事,说出来吓死人!” 胤禔听了,不知自己有什么把柄攥在这家伙手里,倒气怯了。张廷玉也怕这个铁头猢狲信口雌黄,把事情搅得越发不可收拾,遂问道:“鄂伦岱,凌普带兵进山庄,是奉了谁的命,又是谁传的令?” “哪个王八羔子砸我的黑砖,指出来,我碎刀子割了他!”鄂伦岱两眼瞪得铜铃似的,“万岁爷,你只管细查,要真有这事,您剐了我!” 康熙紧张地思索着,正要说话,却见邢年进来,禀道:“阿哥爷们都到了,在斋外头候着,主子见他们不见?”康熙略想了想,冷冰冰说道:“不见!叫他们在雪地里跪着,醒醒神儿——铁成,你带鄂伦岱出去,且在侍卫毡幕中侍候!”说着便站起身来。 一大群侍卫簇拥着康熙出来,往斋后新搭的毡幕里走去。跪在雪地里的胤礽心里百感交集。自出娘胎,他就被封了太子,寸步不离紫禁城。皇帝常常把他抱在膝头逗着玩。年稍长些,皇帝就叫他学习处置政务,三十余年哪一日不见康熙三五次?父子情深无人能比,曾几何时,竟落到这般田地!方才听说凌普带兵进庄的事,胤礽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袭上心头:谁这么歹毒,制造大逆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扣!他疑惑地看了看身后的胤禩、胤禟。胤朝前跪了跪,小声说道:“二哥,祸在不测!今晚你不去向皇上解说,往后连面也见不上,那可真完了。” 胤礽目光霍地一跳:对,为什么不大胆闯过去见见父皇?双手一撑地站起身来。身子忽被人拽了一把,回头看是胤禛,胤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康熙大帐踱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回 恨难消康熙骤发病 气不平太子 昨晚在冷香亭见到太子与郑春华调情,白天又在狮子园看了一场触目惊心的猎狼,接着又发觉凌普私自带兵进驻山庄,几件事搅和到一起,使康熙心神不宁。一进毡幕,康熙立即传张、马二人进帐,并命人治夜膳,说是要议政。胤禔见他精神健旺,锁着双眉烤火,心里十分纳罕,因见张廷玉和马齐踏雪而来,便笑道:“二位中堂,请吧!今晚怕又得陪主子熬夜了。”张、马二人点头笑着进来跪了,张廷玉劝道:“主子着实劳累了,依着奴才说,今晚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也不办,甜甜地睡一觉是正理。外头的事奴才留意着呢!” “起来!”康熙笑着,说道:“朕也奇怪,从来精神没这样好过,只想做事。” 马齐知道这是情绪过于亢奋,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也劝说道:“主上,越是这样,越该调养龙体。”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家不让朕安席,有什么法子?”康熙似乎平静了些,“咱们在那边看群狼厮斗,后头有人操着杀人凶器进了御苑。正是黄雀捕螂,不知弹丸将至!马齐呀,这么多的兵不宣而至,朕焉敢安枕高卧?”马齐低头想了想,说道:“话虽如此,如今已经处置过了,出不了大乱子。奴才以身家性命担保!主子还该歇息。”张廷玉听马齐说的不得体,正要岔开话题,康熙冷笑道:“你的身家性命值多少,能担保朕的安危?实话告诉你,若不是狼瞫的兵今夜就到,朕此刻已经起驾回京了!”说着,把一张纸甩了过来,说道:“这是李德全刚从凌普那里拿来的,你们都看看!” 马齐捧起纸来,张廷玉凑近了看时,上头写道: 奉皇太子谕,皇上近侍奉旨移防奉天,着热河都统凌普率亲兵护卫进驻山庄,以资关防!怡贝勒胤祥 一笔恭楷钟王蝇头小字,颇似胤礽的手迹。马齐额上的汗立刻沁了出来,脸色雪白,说道:“皇上,太子披阅多年奏章,字迹很易模仿,求皇上圣鉴!” “你有长进。所以朕说‘有人’!”康熙咬牙狞笑道,“总而言之,是外头这七八个逆子干的,叫他们好好在那边凉快凉快,省得热昏了头!”马齐忙道:“阿哥们毕竟是金枝玉叶,奴才们在里头暖和,爷们跪在外头,于心到底不安。说句心里话,眼下虽没什么,将来里头总有个主子,奴才们岂不要落了个忤逆!”康熙喷地一笑,说道:“这话尚在情理,朕就喜欢这样的实话——放心,哪里就冻死了?当日朕西征,日进一餐,连寒衣也没,夜间冻得和马挤在一处取暖,谁心疼过朕?——至于将来,谁接了这个宝座,他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记得今日这档子事?”笑着笑着,两滴老泪滚落出来。 张廷玉见康熙感伤不能自制,忙含泪劝道:“不管怎么说,皇上今晚不要办事了。李德全,把何柱儿叫来给皇上推拿按摩。”康熙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仰卧在大迎枕上假寐。李德全和何柱儿一头一个轻轻按摩,过了一会,康熙呼吸才匀称了些。张廷玉和马齐都不敢离开,两个人亲自点了息香,用红纱罩了灯烛,自在毡棚地上盘膝养神。 大约半顿饭光景,康熙才蒙眬睡去。马齐、张廷玉轻轻起身,蹑着脚儿要退出去,却听外头张五哥和人说话。马齐眉头一皱,小声道:“李德全出去瞧瞧!” “不用瞧。”何柱儿轻声说道,“一准是太子爷。我来时就见太子爷在帐外头绕圈子,方才和直王爷说话,这会子直王爷许是离开了,五哥自然拦不住。”张廷玉暗吃一惊,和马齐交换了一下眼色正要出去制止,康熙“腾”地从榻上坐起,也不趿鞋,几步来到门口掀起毡帘,大声问道:“是谁?!”“父皇……” “啊哈?”康熙红着眼说道,“是你呀!有旨,叫张廷玉代奏嘛!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呀?” “儿臣……” “你进来!”康熙说罢,返身回去,向榻上一坐,哆嗦着手蹬上靴子,恶狠狠说道:“进来呀!” 胤礽轻轻挑帘进来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皇阿玛!”胤礽伏地叩头道,“儿子自知有罪。今晚来此,专请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说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居然有罪?看你有多孝顺,朕今晚被吓得连烟波致爽斋也不敢住!你若不孝顺,敢情把朕活活送到左家庄化人场烧掉?别做你娘的春梦,大清的曹操还没出娘胎呢!——真是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万万没有料到,会生出鸱鸮来,略大一点就啄它娘的眼睛充饥!” 久闻康熙伶牙俐齿口舌如剑,愈是危险愈见颜色,张廷玉从驾近二十年,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不假!马齐听着,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胤礽连连叩头道:“如今情势,构陷很深,儿臣辩无可辩。儿臣请见,一是领罪,二是求皇上圣鉴烛照!千罪万罪,罪在儿臣一身。求父皇慈悲,网开一面,不株连一人……”说罢伏地啜泣。康熙一听便知,指的是老四、老十三一干人,“嘻”地冷笑一声:“至今你还说是‘构陷’,朕竟不知怎样发落你才好了!你做的那些事,亵渎神明,辱没祖宗,难告天下臣民!朕即不料理,想那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上天就容了你么?你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还要顾及庙里判官小鬼?放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想拉垫背的,朕只怕还不许呢!谁要你来劝朕‘不要株连’的?”他愈说愈激动,狂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马齐见情形不对,忙上前劝他安坐,却被康熙一把推开,“快快打发这逆种走,朕看着他恶心!” 外头守着的胤禔巴不得这一声,忙带着人进来,假笑着来搀胤礽。胤礽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见胤禔一脸得意之色,假惺惺地还要给自己行礼,猛挺身“啪”地扇了胤禔一记耳光,又向康熙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胤礽,“你不必回去和阿哥们一处跪雪地,就在戒得居听候旨意。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就好明发诏谕废黜你,省得你再发太子脾气打人——你不要寻短见,只管放心,朕不要你的命!”胤礽背着身子一动不动气愤地说:“我这太子,我这一身都是父皇给的,父皇要废就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祭告天地?”说罢拔脚走了。 “你们几个都跪下,听朕说。”康熙目光变得十分可怕,“现在有几道诏书立即得拟。胤禔,你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有擅出戒得居者,格杀勿论。对胤礽虽没有明旨,朕已决意废黜,不得当他作皇太子看,连他的话也得停止代奏!”胤禔出去,康熙才转脸对张廷玉和马齐道:“不能不防胤礽作怪!要即刻将凌普拿下,派妥人送京师拘押。发廷寄给各省督抚,多余的话也不必说,只说停用太子印玺。非奉特旨,无论何人不得擅调一兵一卒。着人用快马探一下,狼瞫的兵到了哪里,他来了也不必见朕,先把八大山庄护卫住再说!”说罢,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张廷玉素来行文敏捷,办事迅速。康熙一边说,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援笔濡墨文不加点,数百言谕旨顷刻即成。康熙略一过目,钤了随身印玺,立刻就交烟波致爽斋文书房誊发。 一切事毕,天已将近四鼓。乍闻远处一声鸡鸣,康熙刚笑着说了句“闻鸡起舞……”忽然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双手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道:“朕好头疼!”……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惊得众太监“唿”地围了上去。 “皇上!皇上!”马齐和张廷玉扑上去,一边一迭声呼唤:“来人!快传太医!” 帐外守着的张五哥三步两步跨了进来,至榻前看了看昏倒不语的康熙,突然大叫一声,扑到康熙身上号啕大哭:“万岁爷……你醒一醒儿!我是张五哥……就是您在杀场上救下来的张五哥……你睁开眼看看我!你怎么了?”张廷玉见张五哥只顾咧着嘴恸哭,急得说道:“你慌什么!你的职责是守住外头!”连连催五哥出去。自己也似热锅蚂蚁般的在帐中兜着圈子等太医,一不小心,平平的毡地,居然把这个沉稳持重的宰相绊了个仰面朝天。 胤禔至戒得居前传了旨,因见大家都垂头不语,又抚慰道:“皇上说了,不株连不牵累,弟弟们不要慌张。就是胤礽,只要恪守臣道、静养思过,也没大不了的事——一切都由大哥维持,千万不要为无益之举。”胤见他得意,凑到胤禟耳边笑道:“大哥今儿吃了蜜蜂屎,你瞧他那轻狂劲儿!”胤禟微微一笑,胤禩在旁只装没听见。那胤生就惹事的秉性。歪着头一哂,上前对胤禔作了一揖,嬉笑道:“瞧这阵势,我得恭喜大哥了?如今你这么得脸,自必是另有机密,何妨漏个底儿,叫兄弟们也欢喜欢喜——喂,是不是储君有份了?” “十弟,你尽爱取笑!”胤禔假哂道,“这不是人臣论议的事,我可当不起!”胤毫不在乎,挤眉弄眼笑道:“!我又不想谋逆,也不指望那个太子位子,问一问打什么*紧!只大阿哥你如今是台面儿上的,守着父皇暖烘烘的大帐,忍心叫弟弟们在这里喝西北风?好歹体恤我们点儿嘛!我晓得你不敢做主让我们进屋里去,叫他们点堆火来烤烤,也算仁政!说心里话,我巴不得你早占鳌头呢!”胤禔本不是笨人,无奈今晚太高兴,竟没听出胤话中挖苦的意思,连声答道:“这事我做得主!传话叫苏拉太监给各位爷点火取暖——你们小心点,万岁今晚大发雷霆,连胤礽的话都不叫传了。方才我去看他,他对我说:‘父皇说我百样不是,我都可承受,但说我谋逆弑君,我连想也没想过。’叫我代他转奏。我只好说:‘这话你方才当面讲多好,此刻我爱莫能助了!’” 跪在一旁的胤禛思量了半晌,已想定了主意:与其让这干人折磨死自己,还不如咬定牙根继续保太子,左右不过是个死罢了。见胤禔如此绝情,遂冷冷说道:“都是自家手足,何必落井下石?别的话一千句也可免了,这话关系重大,你就代奏一下何妨呢?”胤祥也梗着脖子道:“大哥,天上这么多的云,还不一定是哪一块下雨呢!二哥是个落难的人,咱们得有点香火情分!” 胤禔此刻才觉出众人的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很后悔方才自己失口。扬着脸干笑一声道:“你们何必冲我来?不许代奏是父皇的旨意,谁敢抗旨?” “罢了罢,大哥!”胤怪声怪气笑道,“大人得有大量嘛!父皇只不过气头上一句话,你也忒认真了!谁没有个旦夕祸福?子曰‘嫂溺援之以手’,你何妨从权处置呢?”胤禔见众口一辞反对自己,知道自己得意招忌,心里暗自叫劲儿,口中却道:“不是我不愿,是不敢。如今案子不清,连你们都顶着罪名儿,何必大家都搅进去呢?” “你不奏,我奏!”胤禛见胤也帮着说话,更加胆壮,双手一撑地站了起来,“大哥,我如今是郡王,也有直奏之权,你到底奏不奏?”胤禩、胤禟也都纷纷起身,说:“我们大家一起去!” 胤禔原想太子倒台,至少胤禩等人趁愿,不会再和自己为难。见此情景,心里犯了嘀咕,沉思良久,慨然叹道:“你们何必这么瞪着我?老二倒霉,打量我心里好过?——既然兄弟们都说当奏,我少不得再担待一次了……”说罢掉头便去了。阿哥们谁肯把偌大人情让给这个胤禔,互相递个眼色便都跟了上来。倒是首先倡议的胤禛悄悄拉住了胤祥。 人都去了,戒得居旁四堆篝火燃得劈啪作响,虽则漫天飘雪,一点儿也不冷。 胤禛和胤祥两个人正在搜索枯肠想办法,却见胤祉、胤禩走了过来。胤祉正色说道:“你们且不要动,有旨意。”胤禩向前一步,说道:“皇上方才听了阿哥们奏陈,降旨说:‘奏的是,胤礽生死分际,在此一言之中。着胤禛与胤禔二人监理胤礽饮食行动。不可宽纵,亦不得虐待,致陷朕于不仁。钦此!’” “儿臣领旨!”胤禛心中略觉宽慰,忙叩头答道。胤祥却抬头问道:“八哥,你宣谕‘生死分际’的话,究竟是皇上说的,还是你说的?兄弟没听明白。”“自然是皇上的话!”胤禩见这个不安分的老十三挑刺儿,心中不快,冷冷说道:“你跪稳些,皇上还有话问你!胤祥手谕调兵凌普进苑,经查证,所谓‘奉皇太子谕’显系伪造。经皇子胤禔、胤祉、胤禩、胤禟、胤、胤共同辨认,手谕原件系胤祥亲笔。有旨问胤祥:朕看你素日尚属诚信,为何丧心病狂,擅自调兵进苑?尔此举意欲何为?着胤祥据实回奏!” 仿佛晴空一声焦雷,胤禛、胤祥两个人的头“嗡”地一响,脸色都变得惨白如纸。(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回 回龙驾忠臣保太子 说天变王掞 伪造胤祥手谕的,正是胤禩本人。他密地里和十四阿哥胤商议,仿了胤祥的笔意要凌普带兵开进山庄。胤禩却假惺惺地叹道:“十三弟,唉!我怎么说你呢!你忒过分了!这种事岂是儿戏的?你想活,赶紧供状认罪,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若一味支吾,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你——”胤祥气得浑身颤抖,猛地昂起头咬牙惨笑道,“好!八哥,你这么悲天悯人,我真的要好好谢你!不过对不起,这个账我不买!你照我的原话回万岁,要杀要剐都由他老人家:调兵文书,不是我写的,我压根儿就不晓得!告诉你,人死无知,万事俱休;若死而有知,我必为厉鬼,谁干这件事,栽赃陷害我,我叫他全家鸡犬不留!”胤禩微微一笑,回头对侍卫们说道:“搀起怡贝勒,暂时到配殿歇息——十三弟,你静静心,别发威。或许你是喝醉了酒,听哪个小人挑唆写了那件东西,你的那笔字,众人一眼都认了出来,叫我们说什么好?——四哥,请!你先去见见大阿哥,胤礽和胤祥两个人都交给你了。” 胤禛心里急速翻腾一阵子:胤祥胆大是不假,却从不胡来。如此大事,他不会不和自己商议就贸然行事。敢做这事的,非胤莫属。胤禔是鬼迷心窍,只是胤祉为什么也跟着他们整治胤祥?但变起仓促,事体不明,自己也无从说话。他沉思着慢慢起来,揉着发酸的膝盖盯了胤祉一眼,恰胤祉也将目光扫过来,目光一对火花迸射,忙都闪了开去。 废太子的明诏虽未颁布,北京城里已是谣言四起。王掞起初只一笑置之,后来接到停用太子印玺的诏书,方才慌了神,连忙赶至上书房请见上书房大臣佟国维。 “皓翁,”佟国维极客气,连忙命人,“把我的那碗参汤端来——你气色不错么!这阵子太忙,本想到府上……”“佟中堂!”王掞清癯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这病不能用参汤,你自己喝吧。我来见你,不为这个。我想知道,太子在承德究竟出了什么事?” 佟国维略一迟疑,亲自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说道:“皓翁,其实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这几天老同年、老朋友常来问这件事,我都不知该怎么说好了。你要是问‘佟中堂’,我只能说这些。要是问‘佟国维’,我们私下交心,我看太子肯定出事了。”王掞见佟国维笃定的神色,半晌才叹道:“你这是知心之言,我谢……谢你了。”说罢低垂了头。佟国维不言声,也在沉思默想,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胤禩身边的书办差不多三天就有一封厚厚的信,评述承德事变的情形。胤禩还特别关照他要抚慰王掞。这里头的意思不言自明,王掞门生极多,虽没有权,却有人望,拉住一个,就等于拖住了一群。 “皓翁,”半晌,佟国维才道,“我并非瞎猜,这事你得早打主意。太子的事不小。半月前好端端地废了郑贵人,送回京里,我已经动了疑。后来从兵部知道,皇上密调狼瞫喀喇沁左旗的兵护卫承德——承德现有兵,是凌普统率,为什么会有此举?接着又命停调兵员,停用太子印玺。这些事连起来一想,或者出了宫闱之变也未可知!”他侃侃而言,只字不提密信里的消息,说罢一叹,问道:“王公,你是太子师傅,我很为你担忧,你有什么打算?或者我能帮你点什么忙?” 王掞干咳一声,说道:“这件事,我没什么打算,我尽我职,我尽忠心罢了。”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纸递给佟国维。佟国维展开看时,是三张薛涛笺,密密麻麻,写着人名,上至尚书,大理寺光禄寺卿,下至科道司官。有的认得有的不认得。佟国维不禁一怔,问道:“这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正文是什么?”王掞啜了一口茶说道:“里头一大半是我的门生。他们都是保太子的人,正文没有拟出来,是因为消息真假不定,还没有明诏,一旦朝廷颁旨废黜胤礽,我即刻拜发!” “你是想让我也签个名?”佟国维一笑,极干脆地答应道,“成!”说罢至案前提起笔,不假思索就在头一张王掞的名字旁边签了字,把纸还给王掞,笑道:“昔日高祖欲废太子,张良出主意请出商山四皓。我如今也跟着皓翁沾个便宜!等马齐、廷玉回来,我料他们也会签名保本的。”说着,口气一转道,“不过,这个本章不能上得太早。太早,皇上会说,我还没废胤礽,你们上什么保本?弄得不好,我们先就灰头土脸,有什么意思呢?”王掞原没指望他签名,见佟国维如此爽快,高兴地说道:“佟中堂,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豪气肝胆!我原想佟氏一门,与八爷素来交厚,你能持中不发,就算不负皇上栽培之心——世上的人,可真难看透!你放心,尽管你签了字,这事领头的还是我!我这么一把子年纪了,有什么怕的?死前办好这一件事,就可见地下先人了!”说着,几乎坠下泪来。 王掞刚辞出去,隆科多就进来了,佟国维笑道:“你来了!我这就要下朝回府呢!又有什么事情?”隆科多打了个千儿请安,说:“三叔,刚才接到马齐的廷寄,皇上已经启驾回銮,十一月初三巳时入京。我来请三叔示下,迎驾的事如何安排——我刚才去了三叔府上,人多得很,大约都是打听承德消息的。依着我说,三叔竟不必回去。不然,你连饭也吃不安生。” “唔?”佟国维皱了皱眉头,又慢慢坐下,叹道,“这些个人真难打发!他们也没想想,圣上没旨意,这么大的事。我就是心里有数,能告诉他们么?”说着便不言声。其实佟国维心里还有一层不快:皇帝廷寄谕旨给大臣,原没什么说的,但如此军国大事,自己身为宰辅坐镇北京,为什么常常隔了自己向下头部署?想着,透了一口气,道:“我这个上书房大臣,当得窝囊啊……”隆科多在他对面坐着,沉思半晌,说道:“三叔,承德有信没有?”佟国维一笑,说道:“方才老王掞也来问这事。昨天何柱儿递来有信。张廷玉起草了祭天文告。皇上一到京,立即明发天下。事情已经定局了。” 隆科多冷冷说道:“事情既已定局,但谁是新太子?三叔,你想过没有?”佟国维笑道:“不想这事,我还算什么宰相?我想,我们佟家受压几十年,这次或者要翻翻身了。这个——”他竖起了拇指,“——在承德已经封王,掌握了宿卫大权。可笑三爷八爷心里还像热炭儿似的!”隆科多稳重地摇摇头道:“掌握宿卫大权,也不见得就能立为太子!三叔,京里的风声不大对,百官里头,十有六成都传言八爷要入继国储,这种危疑之时,我们宁可把路想得多一点。” “你不要瞎想,”佟国维道,“自古立太子,有立嫡立长两种办法。如今嫡子被废,立长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在这关头,我们无论如何得把持定。如今再想奔八爷门路,弄不好扁担没扎,两头打塌。”隆科多叹道:“因为咱们向着明珠,大阿哥素来和我们交往较密。我和三叔一样,巴着他当太子最好。只你漏说了一条,除了立嫡立长,还有个‘立贤’呢!咱不能孤注一掷,宝都押在胤禔身上。一着不慎,永无翻身之日!”佟国维目光一跳,说道:“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真不含糊!王掞方才拿了个保太子名单,我签了。就是要看看风色再说。据我看太子只在三爷和八爷之间。要不立胤禔,八爷就是头一个。四爷为人太苛刻,五爷一味老实,又没名望,九爷太阴沉,未必能中万岁的意。你既心中有数,倒免了我再费唇舌了。”说罢莞尔一笑。 隆科多含蓄地点点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九爷也该打进去,九爷稳沉有智,十四爷精明豁达,待人也都不错。我们都算到了,通盘去想,就不至于棋错一步满盘皆输了。” “就这样。”佟国维立起身来,“我这就去礼部,叫他们拟接驾方案。你好自为之,这样做去,将来熬个中堂不是难事,也给你的寡母争一口气!” 十一月初三,康熙车驾返回北京。 康熙坐在三十六人抬的乘舆里,隔着玻璃窗格子,半闭着眼,望着外头整肃的仪仗,神情多少有点痴呆。去的时候,车驾后一百多个皇子皇孙,乘兴而去;如今回来,后头却囚着皇太子和十三阿哥!废黜太子会引起什么后果,他不知已经想了多少遍,仍觉难以预测。连着多少天的颠簸,加上冒了风寒,康熙眩晕得只是想合眼休息——他委实觉得太疲累了。 “皇上……”侍立身旁的邢年眼见圣驾快到午门口,黑鸦鸦一大片臣子跪下请安,见康熙似睡不睡地毫不理会,忙凑前一步才说道:“皇上,佟国维带着百官请安呢!皇上要是不见,奴才是否出去传个话?” “唔!”康熙瞿然开目,突然意识到,这会子如不露面,立即就会引起百官更大的猜疑。他忙挺身起来,将大髦向后一退,探身出了乘舆。寒风袭来,康熙打了个寒噤,他打起精神,摆手微笑道:“起来吧!朕安!这次巡幸承德凡事顺利!京师各衙门的要紧奏议朕都看了,差事办得都甚好,朕心甚慰!这么冷的天,难为大家在这里侍候了……” 乘舆后的马齐和张廷玉听着康熙嗓音,有点发颤,对视一眼没吱声。佟国维却觉得和何柱儿密信里说“龙体甚弱”的话相去太远,因进前一步笑道:“皇上一路劳顿,看上去有点清减,气色精神似乎比离京时还好些,真乃社稷之福!” “有钱难买老来瘦嘛。”康熙笑道,“朕是有点乏,歇息几日自然就好了。诸臣跪安吧,回去好生办事!”说罢便要启驾入宫,却见王掞跨前一步欲言又止,便笑着问道:“老王掞,朕不在京。赐你的玉泉山水可都照数给了?” 王掞没想到康熙会先开口问自己,一怔之下,忙回道:“照数给的。万岁在车驾风尘之中,还惦记着奴才,圣上如此隆恩,臣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万一!”康熙笑着点点头,未及说话,王掞却道:“万岁,何以不见太子爷?” “太子?”康熙早知王掞决不会对这件事沉默,却不料这倔老头子这么早就发难,呆着脸笑道:“你问他做什么?”王掞盯着康熙,说道:“奴才忝为太子师傅,太子于百官有君臣之义,理应请安!” 这件事风风雨雨,多少天来牵动满朝文武的心。王掞直言相陈,众人的心一下子提起老高,一个个竖着耳朵,目不转睛地看着康熙。康熙睨了众人一眼,一时倒真的犯了难。太子被废尚无明诏,王掞请见当然理直气壮。若让胤礽露面,又恐招惹无尽的麻烦——明知王掞是出难题给自己,却拿他没办法!半日,康熙才慢慢说道:“你且跪安。太子的事不日就有旨意。皓翁,你是学富五车的人,说话做事要慎独,要讲大局。朕在这里,胤礽不宜接受百官朝贺!” “奴才不曾说请太子受朝贺。”王掞寸步不让,也不理会康熙凶狠的眼神,只顾说道,“日前京师谣言纷起,说太子在承德出事。出了什么事奴才不晓得,只求见一面,以释群疑!” 王掞这样穷追苦问,挤对得康熙毫无退路,不由一阵光火,遂冷冰冰说道:“明说了也不妨。胤礽不仁不孝,已经拘禁。此刻不能见!” “万岁!”王掞扑身跪下,泣声恳求道,“原来竟是真的!奴才冒死陈言:太子在位已三十六年,敦厚仁孝,天下共知!……一旦为小人所诬,仓猝废弃,必招人怨而致天变!”说罢连连叩头。 他说话语气极重,刚回京的康熙本就不高兴,一时气得发怔,盯着王掞竟说不出话来。佟国维以下百官,个个吓得脸色苍白。 “看来你是一刻也不想叫朕安宁了!”康熙涨红着脸,格格笑道,“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就敢张口胡言?‘人怨’,能怨朕什么?上天又有何变?” “昔日高祖平天下,诸功臣坐沙滩窃窃私语,张良奏高祖谓之‘众人谋反’,”王掞从容说道,“今北京流言四起,一日数惊,百官纷纷聚议,为太子鸣不平,即是‘人怨’!” “嗬!——天变呢?” “万岁启驾北巡,天清气和,今日回銮,却霾云四起,悲风如泣,黄沙蔽天,日月晦光,此即是天变!” 康熙仰头看天,果真阴得越发沉重了。灰褐色的云块低低地压下来,在大风中飘荡不定,和黄沙尘障几乎搅为一体。康熙心中不禁一动,旋即定住了神,冷冷说道:“这算什么天变!当日吴三桂造反,地震几乎毁了太和殿!王掞,你回去好生再读几本书吧!”说罢大喝一声:“启驾!”径自入内。 上书房大臣都跟了进去。由于没下旨意,百官不敢散去。官员们在风地里一直等了两个时辰,偏又下起了雪,真个苦不堪言。一群群人跺着脚取暖,有的装作漫不经心地踱至王掞跟前,却不言声;有的抚慰“天威难测,皓翁留意”;还有的说“皇上圣明,未必加罪。我辈臣子皆当自爱”。更有的装迷糊,说:“老师,这是怎么了,皇上真要废太子?”王掞心里雪亮,从袖中抽出那几张薛涛笺,大声说道:“你们不用担心,这几张纸干系多少人身家性命,我这就毁掉它!”说罢掀髯大笑,把具保名单嚼得稀烂,一伸脖子咽了。众人才松一口气。 直到未末时牌,正门大开,一群太监簇拥着李德全出来。众官眼巴巴儿望着,只见李德全脸上似喜似悲,走至正中南面立定,口宣:“有旨!”官员们齐呼一声万岁,听他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虐众,暴戾*,詟辱廷臣,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予此人!着废去胤礽太子之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钦此! 众人听了,先是一阵死寂,接着一片声叩头称是,默然起身。只有王掞俯伏不动,浑身抖着,先是一阵呜咽,接着竟号啕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大家更是心乱如麻,手足无措。有哭丧着脸来劝的,有心里暗骂的,也有的假惺惺呆着脸,心里叫劲儿称愿的。王掞边哭边道:“奴才老了,对不起太子爷,对不起啊……要是奴才也跟着去了承德,宗庙社稷何至于就遭此大变……”那边跪的赵申乔、朱天保、陈嘉猷一干人听着越发难过。朱天保哭得噎住了气,竟一头栽倒,昏厥在冰冷的午门前。 “王大人,”李德全怔着看了半日,合起诏书,上前含泪轻轻劝道,“您甭哭了,叫人心里怪凄恻的!万岁爷有话,叫您回府歇着。还说‘让王掞别听旁人闲话,言者无罪嘛’!”说罢便叫,“王大人的轿子呢?搀老爷子上去,你们好生侍候着!”(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回 恨不肖洒泪废太子 惧宫变面谕 李德全转回养心殿复旨时,马齐和佟国维几个长跪在丹墀之上,殿内殿外鸦雀没声,却见何柱儿闪身出来,小声道:“主子正养神呢,等会再进去吧。” “李德全么?”里头康熙早已听见,大声道,“进来。”李德全忙进去,见胤禔、胤祉、胤禛都在御榻旁,将方才午门传旨的情形禀报了。康熙怔了半日,长叹一声道:“也须得有王掞这样的!纵观史籍,太子一旦被废,墙倒众人推,常常不得好死。朕何偿愿意废他?也是不得已啊!”说罢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张廷玉已经写好制诰,听康熙这样说,目光一跳,将稿子双手呈上。康熙颤着手接过来,拭泪看时,上面写道: 总理河山臣爱新觉罗玄烨谨奏昊天上帝、太庙、社稷:臣祗承丕绪,四十七年矣。于国计民生,夙夜兢业,无事不可诉诸天地。稽古史册,兴亡虽非一辙,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臣以是为鉴,深惧祖宗垂贻之大业自臣而堕,故身虽不德,而亲握朝纲,一切政务,不徇偏私,不谋群小;事无久稽,悉由独断。亦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位一日,勤求治理,断不敢少懈。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不孝不义,暴虐慆淫。若非鬼物凭附,狂易成疾,有血气者岂忍为之?胤礽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废黜,勿致贻忧邦国,痡毒苍生! 看罢低头沉吟,索了纸笔要写,手却抖得厉害,仍交给张廷玉,说道:“写得也罢了。朕还有几句心里话,你来拟文。”张廷玉答应一声“是”,接过稿文退至殿角,援笔在手。康熙沉痛地说道:“朕八岁丧父,十一岁丧母,一片诚心只可告之上天。唉……朕的这二十多个儿子,说来是不少,竟都远远比不上朕!若是大清国祚还长,请上天延朕寿命,朕必定更加勤勉,善始善终;如我国家无福,上天要降祸,那就早早死了算了,也算成全朕一生令名……你写吧。”说至此,心中一阵酸热,垂了头哽咽不能成语。 胤禛陡地想起那年八月十五拜月,康熙愿意减寿,以成千古完人的祈祷。才两年过去,大变骤至,又请延寿,使天下有济。景虽各异,情则如一。胤禛虽是冷心人,不禁潸然泪下。胤禔和胤祉都是一腔心事,木着脸垂头不语,张廷玉心中一热,忙含泪写道: ……臣自幼而孤,未得亲承父母之训,惟此心此念,对越上帝,不敢少懈。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终始;如我国家无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臣不胜痛切,谨告! 至此,祭天文告已成。康熙展阅了,默然良久才道:“朕一直奇怪。胤礽这孩子平日温文尔雅,怎么会变得这样?据朕想,莫不是中了邪祟!废是废了,朕心里一直放不下。把他暂关咸安宫,好生看顾。陈嘉猷和朱天保还留他身边侍候。太子妃自然也要废了,但也不要难为她——朕头疼得很,你们下去吧!” 胤禔和胤祉对视一眼便辞了出来。胤禛不安地动了一下,轻声道:“阿玛,您这样子,儿子心里怪难过的,回去也难安生。可否允儿子在这侍候着。您老安睡了儿子再走?”康熙看看胤禛,点头道:“难为你这片孝心,就这样吧——廷玉,你也乏了,回去吧……” “臣请旨,”张廷玉小心翼翼地说道,“这祭天诰制……” “后天,”康熙昏昏沉沉地说道,“你……代朕去天坛……”说罢一摆手,大殿又恢复了寂静。 废黜太子祭天文告颁布半个月,两广总督武丹奉旨回京。因此时京师情形极为复杂,武丹没有拜会一个人,在自己私宅里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起轿直趋西华门递牌子请见。 刚递过牌子,便见里头出来一位将军,官袍翎顶,腰佩宝剑,也有六十多岁,却大步带风,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那人一出来,见武丹站着,先是一怔,忙跨前一步,双手一拱道:“这不是武老将军!久违了!” “你是……狼瞫!”武丹一定睛便认了出来,拍着那人肩头哈哈笑道,“狼瞫弟嘛!你拍我的马屁做什么?什么‘武老将军’?我这武丹名字,还是先头娘娘赐的。我们几十年老兄弟了,你高兴,仍叫我犟驴子吧!”狼瞫是个精细干练的人,不似武丹豪爽,遂笑道:“在承德听万岁说你要来。我算着你三天前就该到了,上次你进京,我就想着也进京来看你,后来听说你又回去了。怎就走了这么多日子?莫不成走了水路?” 说走水路,自然要过南京。武丹过南京,必见魏东亭,狼瞫问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武丹笑道:“我是走的水路,如今时局如此,我不能不请教一下这些老兄弟。唉,虎臣这人什么都好,只是心细如发这一条害了他,身子是越发不济了……我瞧他瘦得怪可怜的,心里真难受——不谈这事了。邸报说,你不是护驾来京的么?二十多天了,还没旨意叫你回去么?”狼瞫左右顾盼,见没人,方道:“我得回承德守避暑山庄,恐怕你老兄未必能回广东了。”武丹原抱定了快去快回的宗旨,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沉,想问,又知狼瞫一向谨慎,只好打个干哈哈,说道:“那……那是再好不过——你如今在哪住,回头我去看你。” 狼瞫笑道:“我带着一万多兵,不在城里住,回头我来看你。你见着万岁就知道了。”正说着,见邢年出来,便笑道:“主子传你了,快些进去吧!” 邢年过来见了礼,带着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侍卫一直进了养心殿的垂花门,方赔笑道:“武制台,万岁有旨,您不必报名。奴才就不进去禀知了。您请……”武丹点点头便一步跨了进去。 乍见康熙,武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年不见,康熙仿佛老了十岁。在东暖阁里,康熙兀自穿着酱色江绸面中毛羊皮袍,略带浮肿的脸上满是刀刻似的皱纹,佝偻着身子歪在大迎枕上,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看着康熙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面容,武丹鼻子一酸,伏地哽咽道:“老奴才武丹谨叩……万岁金安……刚刚儿半年多光景,主子身子骨儿怎么就瘦得……” “是武丹呀……”康熙转过脸,惨淡一笑,“快起来坐着——何柱儿,赐茶!”又问:“朕看你神采奕奕,令人羡煞呀!记得你比朕还大着六岁……”武丹强忍了泪,赔笑道:“主子龙体一向康泰。眼下不过一时调养不周,瞧着清减些。静养几日自然就会好起来的。老奴才还要陪主子到木兰围场,看主子再射几只猛虎呢!”说着勉强笑一笑就拭泪,康熙笑道:“你这老货,是来安慰朕,还是勾朕伤心呢?” 武丹忙笑道:“奴才着实惦记主子,不知怎地就止不住流泪!奴才越老越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这次召你来京,朕不放你回广东了。往后就能常常见面了。”康熙坐起来,正容说道。见武丹睁大了眼注目自己,又缓缓说道:“你来任直隶总督。北京的拱卫交给你。狼瞫在承德驻军,想见面,也很容易。人老念旧,最怕寂寞,你在这里,朕心里安帖……”说罢垂头叹了一口气。武丹情知康熙是对政局不放心,所以调了自己来,这自然是绝大的信任,但想到魏东亭说的“京师如今好似龙潭虎穴”,不禁袭上一阵寒意。正寻思如何回话,康熙又道:“先前在承德,侍卫们都交了大阿哥。他是皇子,于身份不合;还有胤祉,又做王爷又是侍卫,于体例上也不妥。本来想叫魏东亭来,他身子骨儿又太差,想来想去,只好这样,你不可推辞。” 武丹心念一动,觉得康熙对胤禔似也不放心。忙道:“只是奴才也老朽了,这差使要紧。侍卫得侍候站班,外头直隶总督衙门事情也多,奴才又是个使力不使心的,恐怕顾不来。有个闪失,奴才获罪事小,只怎么对得起主子几十年的洪恩呢?” “放心吧!”康熙笑道,“京畿防务你不过挂个名儿。朕听说直隶衙门的山向,于总督不利,已命钦天监去看,说衙门口正南正北,不利主官,朕叫他们赶着改造。收拾好了,你就放心住进去。朕心里并不糊涂,你武丹必是见了魏东亭。怕沾惹上阿哥们的事,朕方才已经训诫过阿哥们,不许任何人擅自到你那里去搅和。你是有旨免死两次的人,怎么生出这个怕事的念头?朕并不要你进来站规矩,只借重你的名声,替朕弹压好这个北京城。”武丹听康熙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万般滋味齐涌心头,想说什么,嗓子哽着说不出来。半晌才道:“主子这么信任奴才,奴才就是死了,磨成粉也是报不了恩。奴才出身绿林,不过一个马贼,能有今日,还不都是万岁给的?主子既这样说,奴才在京,总不叫万岁为紫禁城防务操半点心!”“就是这个话。”康熙点头笑道,“你是出了名的魔王,就在这养心殿院里,你杀了多少人!就取你这份狠心,这里的太监们听见你名儿都怕,京畿多少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属,只怕还镇得住。”说罢,又叮咛了许多保重的话,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满心凄楚退出殿外,见李德全手里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药罐子从垂花门那边过来,胤禛走在前面,便迎上前,正要请安,胤禛一把扶住了,笑道:“我可不敢受你的礼!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武丹说道,“四爷是侍候皇上用药的吧?奴才代尝一口如何?”胤禛笑着点点头,看着武丹喝了一口,问道:“你现在去哪里?”武丹抹了一把嘴,满不在乎地说道:“去大阿哥那里。他领侍卫的差使交给我了!”胤禛收了笑容,说道:“他刚刚回去。皇上今个发落怡贝勒,他掌的刑。唉……老十三这四十杖可怎么受啊!”武丹想了半日,不知该怎么回这个话,只好说道:“十三爷是金枝玉叶,要是奴才这粗皮糙肉,就一百杖也稀松。奴才那里倒有好棒疮药,回头给十三爷送一点。” 胤禛叹道:“他拘押在养蜂夹道,怕送不进去。这样吧,你叫人送到我府里,我代你转送就是了。”武丹实在怕沿着这种话题谈下去,趁着话缝儿,便告辞道:“四爷没别的事,奴才就去了。”胤禛却叫住了,“别忙嘛!我又没叫你结交我,你怕个什么?”一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胤禛问道:“听说三爷府的孟光祖在南京,你见着没有?” 武丹诧异地看了胤禛一眼:诚郡王胤祉的门人孟光祖,何止到过南京!由四川而云贵,还到过两广。武丹在南京,早听魏东亭说了。只是胤禛消息这样快,实在叫人纳闷。思量半晌,武丹方道:“四爷,这事我委实不知端底。我在南京燕子矶只逗留了不到两个时辰。根本没下船。只会了会魏东亭,恍惚听说三爷府有人在南京。是不是孟光祖,我没问。虎臣这人四爷知道,事不关己,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只听说那人到南京才三天,我一路不停,就来了北京。” “你回去吧!”胤禛淡淡一笑,“我们改日再谈,别忘了药。”说罢弹了弹袍角,一点头便进殿去了。 武丹如释重负,出了西华门,已是午牌时分,倒犹豫起来:这时候拜会直郡王胤禔,正赶上午餐,必定留自己吃饭,吃是不吃呢?迟疑了好一阵,决定还是先去直隶总督衙门接印,安置好了,再从容去和胤禔办交接。刚要上轿,远远见诚郡王胤祉出来。武丹绝不想再见这位阿哥,便慌忙上轿,吩咐道:“起轿,去总督衙门!” 诚郡王不同于平日温文尔雅的风度,脸绷得铁青,手中紧握着一柄湘妃竹折扇,踩着积雪一路带风出来,站在西华门口,一脚跐着台阶,大声喝道:“我的轿呢?” “千岁爷,奴才们在这儿候着呢!”管家就守在门北的大石狮子旁,他从没见过他主子这般气势,忙不迭连声答应着跑过来,赔笑道:“爷进去这半日,定必饿了,快给爷看轿!”胤祉冷笑一声,说道:“别看这半日,长了多少见识!万岁爷差点没把我的心扒了!”他顿了一下,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便放缓了口气又道:“叫人回去传话给陈梦雷、魏廷珍、蔡升元、法海四位先生,原打算请他们吃饭,现在有事回不去。叫皇孙们都去陪着,代我谢个罪儿!”管家听一句答应一声,又道:“请爷示下,如今打轿去哪儿?”胤祉一哈腰进了轿,大声道:“直郡王府!” 直郡王府坐落槐树斜街。原是前明福王京邸,最是轩昂壮丽,明珠未坏事前就住这里。康熙二十九年明珠被抄家,举族搬了出去,渐渐冷落。大阿哥被封贝勒之后,便占了这块宝地。胤祉到府前,气嘟嘟地下轿,也不叫人通报,竟自直趋后堂。胤禔正和福晋吃饭,几个侍妾立在旁边侍候,不防胤祉一头撞进来,吓得众女人一个个避闪不及。 “老三,是你来了?”胤禔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变得和颜悦色,叫住了妻妾们,“是三叔来了嘛,你们躲什么?老三,坐嘛——添一副杯匙来!” 胤祉潇洒地将辫子向脑后一甩,一撩袍子坐了,说道:“我饱得很,不用饭了。叫嫂子这边吃饭,我有话和大哥说,那边书房里谈,如何?”胤禔将眼风一扫,福晋章佳氏忙起身笑道:“我早就饱了。你们哥俩边吃边唠吧!”说罢领着家人都退了出去。胤禔放下筷子问道:“老三,你这么风风火火的,不像平日气色,出了什么事?” “我来向大哥领罪!”胤祉别转脸哂道,“出了什么事,大哥不比我更清楚?” 胤禔一怔,打量胤祉移时方笑道:“你这么葫芦不是葫芦,瓢不是瓢的,叫人怎么说话?”“好说!”胤祉冷冷一笑,说道,“今儿皇上批下来个条儿,叫我明白回话,我背给你听听——据江南巡抚马军奏,有孟光祖者,自称诚邸门人,游说于陕川广鄂之间,传播内廷新闻,语多隐晦,称道诚郡王。近日来宁,曾赴总督佟某府,将军年某府,提督薛某府,代王赐送绸缎、马匹等物,且至臣府馈赠如意。臣思我朝国法,凡过往官员均须有关防勘合,各官方可接待。该员系诚邸门人,通行数省而无执照,甚属可疑。臣惊骇之余,思及诸阿哥差人赐外官物件,依律合应具奏圣躬,遂冒不讳具此密折,六百里加急请旨应如何处置孟某。谨奏,不胜悚惶!——如何,我背得可全么?” “久闻三弟有过目不忘之才,果不其然!”胤禔听着,心里已是了然,遂温语说道,“不要听马军放屁!他虽是从我府里出去的,历来撒野不成体统。三弟你这样的君子,我断不信有这样的事!要真的是孟光祖冒充你的差遣在外招摇,三弟,你得把这事在万岁跟前撕掳开了,我自然要替你说话!”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胤祉眼中冒火,“你的门人柳凤鸣在外头不在?还有薛占魁,你以为我不晓得?要不是你指使,马军他有几个胆子,拿我来作伐?” 胤禔忽地拉长了脸,“砰”地拍案而起,“老三,你还有点规矩没有?什么柳凤鸣、薛占魁?我不知道!你的人在外头捣鬼,被人举发,你缠我干什么?可见你自己就不正派!真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胤祉勃然大怒,扇子一摔也霍地起身:“别以为太子废了,你就是主子!事情还不一定呢!实话告你,我也不是省油灯!”“你省油不省油关我屁事!”胤禔吼道,“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 “好……”胤祉气得无话可说,半晌才当胸一揖,恶狠狠笑道,“勿悔勿悔!”一跺脚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回 虎视眈眈手足相残 趁火浇油心 胤祉刚出去,十四阿哥胤后脚便进来。见胤禔站在窗前发愣,胤笑道:“大哥吉祥!方才眼一晃,像是三哥上轿走了?” “嗯。”胤禔答应一声,问道,“你是从老八那里来的吧?有什么事么?”胤道:“要紧事是没有的。二哥和十三哥的事发落下来,总算清静了。二哥不说,他拘在宫里,除了不得出来,什么也不缺。十三哥挨了四十板,听说着实打重了,又拘在养蜂夹道。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所以我和八哥合计:无论怎样,总是自己兄弟。八哥想送几个粗使丫头,去服侍他,我也想送点行头过去。这是个担嫌疑的事——显着只有我们知道照应兄弟。大哥面子大,再找上三哥、四哥、五哥给他送去。大伙儿把十三哥安顿好——皇上见咱们兄弟情分好,也不会降罪。”胤禔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想了想,说道:“与其这样,我这会子就递牌子进去。光明正大地奏了,皇上也未必就驳回——你去不去?” 胤忙笑道:“那是!我当然陪着大哥去。有你在,胆子也壮些。”胤禔被他捧得高兴,一边叫人传轿,口中说道:“你是极伶俐的,只是太胆大,也有叫我壮胆的?老十四,你精明外露,这一宗儿不好,其实有些事别人瞧破了,不言语就是了。那年太子打纳尔苏王爷,纳尔苏哭着找我,说是十四爷挑唆的,叫我按住了,才没有捣登出来,不然可怎么了得?”这一打一拉,胤很为感动,抿嘴儿笑道:“大哥教训的是!其实那回平郡王是太没规矩,该敲他几板——大哥您眼见要做太子了,得有度量。有您这话,我就知恩感愧了。”胤禔笑道:“这话是你说的,我可不敢想,你也甭哄弄我!我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舟。能当好这个长兄,一生也就足了。” 康熙正在养心殿召见三位上书房大臣,忙了一天,他已乏得满脸倦容。太子一旦废去,三个上书房大臣不得不照康熙三十五年之前的例,把各地奏折写成节略呈送御览。康熙由于重新料理政务,精神体力便觉难以支撑,几天下来,方知太子原是少不得的。 胤禔和胤进了垂花门,见胤禟和胤祉都已先来了。胤搪便赶着过来给胤禔请安,胤也忙上前与胤搪、胤祉见礼。胤禔和胤祉二人只冷冷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胤禟素来话少,不阴不阳站直了身子,只说了句“万岁这会子不让进。咱们先等着吧”。 等了一会,见上书房三位大臣鱼贯退出,胤禔便道:“我先进去,问问皇上见不见,兄弟们且候着。”说罢自踏上丹墀。李德全忙挑帘报说:“皇阿哥胤禔请见。” “进来。”康熙半躺着闭目养神,听着胤禔请了安,方道:“见着武丹了么?”胤禔且不提外头还有三个阿哥等着求见的事,因见康熙困顿劳倦,赔笑说道:“武丹还没去见儿子。直隶衙门的事大约也得两日才料理得开。——有句话儿子想了许久,本想早就奏知皇上的,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康熙原本以为他不过请安,见他郑重其事,奇怪地看了看胤禔,道:“有什么不当讲的?你说吧。”胤禔轻咳一声,说道:“皇上这次乾纲独断,毅然废去胤礽,天下臣民无不举手加额相庆。但太子毕竟在位三十余年,平日又颇有仁慈虚名,百官里头有些人要图谋东宫复位,为日后得一个拥戴大功……”说至此,却嗫嚅了。康熙瞿然开目,听他顿住了,便笑道:“你奏得好。这事朕知道,王掞就是个头儿。别的还有些什么人?” “如今外头谣言很多。”胤禔受到鼓励,索性放胆说道,“胤礽囚在咸安宫,仍在大内里头;十三阿哥是胤礽死党,仅处刑四十杖,暂时拘禁。知道的,说皇上宽厚仁慈;一起子小人,以为圣心尚在犹豫。各位阿哥中也有人怕太子复位,争先恐后给胤祥送人送东西,给自己留后路——连朝鲜使臣金中玉也说,太子虽废,圣上还留恋他,将来还要复位的——人心越发不安定。” “你以为如何?” “圣上,俗话说:‘一兔脱网,万人空巷。’”他不往下再说。 康熙当然知道这话的用意。一只兔子逃逸,满街的人都会兴奋得齐声大叫“捉兔子”;待有一个捉到手,其他的人也就不理会了。康熙坐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比方得是。只是胤礽到底是朕的骨肉啊!能把他怎么样呢?先头你太祖母最钟爱的就是他,他母亲赫舍里氏是在宫变中因护驾受惊而去世的。所以朕不能不多担待他些——人,最怕的是宠坏了啊!” “儿臣明白皇上慈悲之心。”胤禔顿首道,“但孟子云‘社稷为重’——儿臣斗胆冒死陈言,胤礽在一日,其党羽断无根绝之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为国家计,求皇上当机立断,忍痛割爱。赐帛,令其自尽,以绝*羽非分之想……”康熙此刻恨不得一脚踢死胤禔,听他兀自说得振振有词,反笑道:“你的办法好呀!只是,这样做千年之后,朕将会落个什么名声呢?”胤禔哪知康熙心思,见说得投机,索性大着胆子道:“儿臣也常念手足之情,但为朝廷安宁,儿臣不怕担恶名,愿为皇上去此隐忧。” 康熙听了格格一笑,浊气涌了上来,突然觉得一阵头晕,身子不由一晃。胤禔忙起身来扶时,却被康熙轻轻一推,说道:“朕没什么,外头都有谁在?叫他们进来。”胤禔的密奏还没有完,见康熙又要叫人,不禁一怔。守在门口的张五哥早答应一声出去了。 胤祉等三人进来,见康熙面色潮红,不住咳嗽,大口大口喘气,不由都慌了。胤祉原是专为寻事而来,便黑沉了脸大声问胤禔:“皇上方才还好好的接见大臣,你进来说了什么话,把皇上气得这样?”胤禔莫名其妙地瞪着眼道:“这方才皇上还笑呵呵的——我何曾说什么话*上来着?” “你……你两个畜生!”康熙半日才透过气来,指着胤禔、胤祉怒喝一声,“都跪下!” 自废太子以来康熙虽心情不好,但从没发这么大火,一时众人都吓愣了。连胤禟、胤都站不住,直挺挺跪了,含泪劝道:“父皇,天大的事,身骨儿是要紧的……求父皇息……怒……”暖阁外面的侍卫、太监、宫女见阿哥们受责,扑扑腾腾都一齐跪下。 “你们都看看这两个皇子!”康熙指着胤禔、胤祉骂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那是祖龙死后才有的事!如今朕还健在,天下太平鼎盛,只不过废了个太子,他们就都红了眼!这个胤祉,读的书倒不少,可学问都吃进狗肚子里,竟然派门人出京,四处联络外官。那个胤禔,更是无耻之尤,居然要加害胤礽!不谙君臣大义,不顾父子之情,不念兄弟之谊,三纲五常竟统统不要!你今天要害太子,到明天不就要加害朕了!原来你们是打定了主意,自己要当‘万万岁’!……”他双眼发直,手剧烈地抖动着,声音越发越不连贯,侍候在养心殿配殿的太医院医正贺孟闻讯赶来,还没站定就被康熙轰了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朕有什么病?只要这些孽障们不来气朕,朕寿限长着呢?” 所有的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四个皇子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只一味听康熙咆哮:“……朕自登极,历尽人间沧桑,功名勋业将要载在史册!有什么事瞒得过朕?朕为什么要调武丹来代你,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要胤禛监护胤礽,你想过没有?你胤禔自承德领侍卫内值,就有了非分之想!你照镜子看看,一身贱骨,愚顽浮躁,轻狂自大,朕这江山能交给你么……”他训斥了足有半顿饭工夫,才渐渐发泄尽了,颓然坐在大炕上,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天作孽,犹可活;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都出去,好自为之吧!” 四兄弟对视一眼,想起身又都不敢。胤禔面如死灰,叩头道:“儿臣原是愚不可及。有各位弟弟作证,儿虽不肖,断不敢觊觎皇位,自干罪戾。儿臣方才的话虽错了,望父皇谅儿苦心,只为安定朝廷,并非对胤礽有私仇……父皇洞鉴万里,明察秋毫……儿臣也就知足……”胤禔越说越痛,肩膀抽搐着,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胤祉却要落井下石,在旁冷冷道:“大哥要我作证,我是不敢的。不怕你怪我,你这人一向办事是太绝——岂不闻过犹不及?——怎怨得父皇如此生气,连我也里外不是人:你将二阿哥整治得太子做不成,如今又要杀他,真应了一首古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你的心肠也太狠了!”胤禟、胤原也想在火上多浇点油,又怕胤祉装好人,听他竟先发难,都把眼瞪得老大。 康熙听胤祉话中有话,撑着劲儿颤巍巍坐起来:“胤祉,你在朕面前讲话,不要躲躲藏藏的!” “儿臣闭门读书不问外事,下人们希图荣贵,不知天高地厚,出去给儿臣招祸,父皇生我的气是该当的。”胤祉从容说道,“大阿哥图谋东宫,早就有了这个心!儿子那里存着好些珍版秘书。大前年,大阿哥曾去我那里查阅过《烧饼歌》、《乾坤万年歌》、《黄蘖师诗集》这些星命书,还抄录了刘伯温对朱洪武的奏辞,以及魇魅之术——儿子原以为他不过是好奇,后来听何柱儿说,大阿哥查了胤礽的玉牒,写了什么东西藏在毓庆宫……”“老三!”胤禔脸色陡地变得又青又白,形同鬼魅,“你……你血口喷人!” “放肆!”康熙断喝一声,身子一倾问道,“胤祉,你只管讲!”胤祉睨了一眼胤禟,一时竟有点犯踌躇:帮胤禔行妖法的张陵,是白云观张德明的弟子,扯连这条线,立时就牵到胤禩一伙,这就很要掂掂分量,因叩头道:“父皇,详情儿子实在不知。要不是父皇旨意里疑到胤礽有‘鬼物凭附’,儿子就一千年也想不到这里。这事何柱儿最知端底,把他叫来一问便知!”康熙没听完已是气得面白如纸,急忙叫传何柱儿。 何柱儿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早吓得走了真魂,连滚带爬地进来,捣蒜似地磕头,结结巴巴道:“……奴才也知道的不多……三爷说的是实……前几年常见大阿哥往毓庆宫走动,奴才有点疑心,就叫小苏拉们留神着。后来果然在太——胤礽的褥缝里找出一张《乾坤十八地狱图》……上头写着二爷的生辰八字——险些儿没把奴才吓死!” “你真反了!”康熙勃然大怒,“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回奏!” “奴……奴才不、不敢……奴才真的是吓晕了头。”何柱儿浑身发抖,语不成声地道,“……奴才当时想,这事告发出来,万岁准得要了大爷的命;要不告,一旦捣腾出来,奴才也活不成。想来想去没法子,只好去见大阿哥,劝他别老往内宫跑,奴才说,‘您虽是阿哥,到底有君臣名分,宫里女眷多,也得避个嫌疑……’大阿哥当时发了脾气,说奴才离间他们兄弟关系,还要掌奴才的嘴。没奈何奴才又说,‘自古邪不胜正,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爷做得出了格,万岁在上头,您老可怎么得了?’……总之,是奴才说怕了他,他才没敢处置奴才……”他说得声泪俱下,满殿的人听得毛骨悚然,“……自打那日,凡大阿哥的东西,奴才连水都不敢喝一口,为的就怕他要了奴才的小命儿……” 其实,这些话只一半是真的。后头“劝”胤禔的全系伪造。胤禔脸上全无血色,昂着头听完了,竟一句也分辩不来! “这张图还在么?”康熙已经相信何柱儿说的话,何柱儿头皮碰得乌青,抖着手撕开袍襟,取出一张黄裱纸,胆怯地看了胤禔一眼,膝行几步捧给康熙,说道:“这是奴才的性命,怎么敢丢了?” 这张纸只有绢帕大小,上头用水墨绘着日月星辰,中间画着山河大地,站着一个人,面目不甚清晰,下头便是十八地狱,鬼魅魍魉七拐八扭挤在一处,伸手要拉那人,画面很是阴森可怕。中间有一小块空白,写着“甲寅、庚午、丙寅、甲戌”正是胤礽的年庚八字。日月之间还题着《推背图》里的一首诗: 天长白瀑来,胡人气不衰。 藩篱多撤去,稚子半可哀。 甚是细微难辨,戴上老花镜检视时,一目了然,正是大阿哥一手漂亮的精瘦小楷。 康熙痴痴凝视半日,突然仰天狂笑:“……好,妙!……君臣……父子……兄弟……哈哈哈哈……”将那纸轻飘飘礽在地上,撇下众人,踉踉跄跄出殿,径自向乾清门上书房奔来。 乾清门已经掌灯,马齐等三人还没有退去。因在养心殿议政没得结果,几个人都没兴头。恰武丹进来递送直隶军需清单,一边说些没要紧话,审阅着加盖关防。见康熙摇摇晃晃闯进来,后头跟的刘铁成、张五哥也都神色慌张,连忙上前扶着康熙坐下。佟国维赔笑道:“五哥,你怎么这么粗心,主子穿得这么单薄,——有事叫奴才们过去不是一样的?” 大约经冷风一吹,康熙似乎清醒过来,长吁一口气说道:“你们都没走,很好。朕想了想,有几件事立即要办!”四个人听他口气严峻,忙都跪下静聆旨意。 “一、”康熙说道,“朕明晨移驾,在畅春园过冬,武丹调三营绿营兵防护,原来的羽林军调喜峰口驻扎。” “喳!” “二、即刻囚禁大阿哥胤禔。令善扑营抄捡胤禔府邸——不必惊动家属——有违碍物品,一概进呈御览。” “三、”康熙目视张廷玉,“明日召集文武大臣,你三个宣明旨意,由百官推荐皇子入东宫。众意是谁,谁就是太子!”说至此,冷笑一声道,“都自作多情,以为能当太子!胤禔整日自吹有老八的风度,如今看来,猪狗不如之小人!”说着猛地击案,桌上的茶具叮当作响!(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回 受刑杖佳人侍汤药 猜酒枚策士 内务府打板子是极有讲究的。这里的人都是前明东西厂锦衣卫和十三衙门老吏的子孙,家传手艺,人人有一套绝活。有的打得皮开肉绽,看上去血淋淋,煞是吓人,其实只要三包外敷金疮膏,管你没事;有的打完了连皮也不肿,如不用药,五毒攻心,连命也保不住——练板子的用绵纸包了稻草,里头的草打得稀碎,外头的纸都不破——因监刑太监都是胤禟的包衣旗奴,所以打胤祥便都使足了阴劲,四十小板本是寻常的廷杖,却把个筋强力壮的胤祥打得七魄不全三魂飘渺,昏厥不省人事。不晓得的还以为这个皇子养尊处优惯了,皮肉娇嫩不禁打。有的太监还放出风声,说胤祥装可怜相儿叫人看。 胤祥昏昏沉沉似梦似醒地躺了一天一夜,醒过来时,紫姑正给他用白药水搽洗臀部。见他醒来,紫姑忙又倒了一杯温水,喂他服下白药保命籽儿。其时已是申牌,一抹斜阳从养蜂夹道洒落下来,透过天窗照在胤祥脸上。胤祥哼了一声睁开眼,见紫姑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便问:“这是……养蜂夹道吧……” “嗯……”紫姑的喉头有点哽咽。 “就你一个人在这?”胤祥无力地晃了一下脑袋,“……倒难为你了……” 紫姑用小匙调着水喂胤祥喝着,抽泣了一下说道:“十三爷别想那么多。小人们就这个样儿。赶明儿你回府,他们依旧又回来了。府里的蔡管家,还算有良心没有走,在府里维持着。三爷、八爷、九爷、十四爷瞧着主子……可怜,又送了几个丫头来……您放心,虎毒还不食子呢!万岁爷早晚还要放你出去……”她好像隐忧很重,一边说一边想,抽泣着欲言又止。胤祥闪眼看时,果见在房角还立着一个丫头,便道:“你过来替替紫姑,看她累得什么模样了!紫姑,这里有你们歇息的房子么?啊,有的,那就好,你去睡睡吧……”紫姑“嗯”了一声敛衽默默退下。胤祥闭了眼,但觉两股像火灼似的热辣辣的疼痛。 “十三爷,十三爷……”一个女子的声音哽咽着叫道,“……您醒醒儿,醒一醒……” 胤祥听着声音好生熟悉,迷惘地睁开眼,盯了那丫头一眼,不禁浑身一颤,原来是阿兰!犹恐是幻景,揉了眼看时,鹅蛋脸儿柳叶眉,颏下一颗朱砂美人痣,不是那个阿兰是谁!阿兰看去也是几夜没睡,眼圈儿熬得发青,见胤祥醒过来,忙不迭将桌上一个碗端过来,轻声道:“这是三爷送的玫瑰薄荷露,已经调好了。十三爷,您用一点吧……”说罢长跪下去就要喂胤祥,胤祥却抖着手接过了碗,仿佛不认识似地审视阿兰。移时,尽力一泼,将那碗露汁全泼在阿兰脸上身上! “我知道爷恨我……”阿兰抹一把脸,泪水夺眶而出,“我不识抬举,怨不得爷恼。可这里头的事三言两语又说不清,天地日头都在,早晚有一日,爷总能知道我的心……” 胤祥静静听着,他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负心,才自暴自弃,事事出头。经历了这几翻几覆,他才领悟到胤禛为什么心冷如铁。小时他怕鬼,胤禛告诉他,鬼没什么可怕的,人才最可怕。这番遭际,才知道竟是真的!胤祥听紫姑说,阿哥们送了不少丫头来,知道自己一行一动都在人家掌握之中。他嘴唇嚅动了一下,听天由命地说道:“反正我是穷途末路的人了,八哥想怎么样,你阿兰安什么心,都随便……” 话刚说完,外头一个年纪稍长的艳色女郎挑着帘子一步跨进来,见阿兰跪在床前,怔了一下,清脆地格格笑道:“哟!十三爷!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呀?一个跪着,一个躺着,就这么四目相望——是梁祝楼台会呢,还是梁鸿砸了孟光案呢?” “乔姐!”阿兰见她进来,站起身勉强笑道,“十三爷刚刚醒过来。你回八爷府取衣裳,这里几个小丫头没人管。钻沙的钻沙,挺尸的挺尸。只一个紫姑姐姐,熬得受不住,十三爷叫我替她服侍一会儿,不想就失手撒了玫瑰露,正在这替十三爷收拾呢!”乔姐抿嘴儿甜甜一笑,从壶中又斟出一碗,过来身子一歪,偎在胤祥身边,手脚麻利地替胤祥掖了掖被角,啧啧叹道:“一碗露值什么,我瞧着十三爷倒像恼了!十三爷,你这几日可是从鬼门关挺过来了——几乎没把人吓死!这班没天理的杀才,怎么就把人打成这样儿!别说紫姑,就是我们,也瞧不过眼去……”说着,又笑又抹眼泪儿。 “你们?”胤祥被她柔软的身子偎得暖烘烘的;她那甜蜜蜜的话儿,黑漆漆的瞳仁儿,都给他一种亲切的快感,心中不由一动,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谁叫你们来侍候我?”乔姐笑道:“我们么——哪里来的都有,她叫阿兰,是九爷府里的;我是乔姐,是八爷府里的;那叫翠香,是三爷府里的,阿宝她们三个是十四爷送的,乌豆她们三个是五爷府里的。我们都是奉旨来服侍您的!您放心,别想着我们都是歹人。阿紫姐姐像防贼似地看着我们。要是害你,这会子有十个爷也早……”说到这里,眼圈儿红红的,又爽气地一笑,道:“等您星灾退了,要留要打发,都是您一句话,你也别以为我们是到您跟前卧底来的!”阿兰在旁听着,只是垂头不语。 正说这些没要紧话,狱神庙执事笔帖式匆匆进来,刚说了句“乔姐——”因见胤祥醒着,便请安,禀道:“十三爷,四爷瞧您来了!”见胤祥面带诧异之色,那笔帖式又道:“十三爷别犯疑,奴才是四爷门下的。奴才不能连这点子事都不通融。”说着便见胤禛背着手神静气闲地踱进来,那笔帖式忙躬身退了出去。 “十三弟,”胤禛踱至床前,注目良久方道,“身上好些了?”“好多了……”胤祥答应一声,不知怎的心里酸酸的,眼圈已经红了,待要挣扎着坐起,胤禛忙上前双手按住了,轻声道:“我刚从潭柘寺回来,特意儿瞧瞧你。看来竟不相干了。只现在身上热毒没有散,好好疏散疏散,过几日再用补药,也就好了。”说着扶他躺下。胤祥觉得身上似乎塞进了什么物件,硬硬地硌着腰,不禁一怔,忙点头微笑:“叫四哥惦记着了。”胤禛吁了一口气坐下,端起阿兰递过的茶呷了一口,说道:“你的案子一时还明白不了。不过你也知道,八爷平日最有涵养的,而且素日敬重你为人爽直仗义,断不会叫你吃亏的。” “八哥!八哥怎么了?” 胤禛稳重地点点头,说道:“你自然不知道,举朝文武上表推荐,要立他为东宫太子——所以,这对你是个喜讯儿。”胤祥的心像从百丈崖头猛地跌落下来。他有一种直觉,这次被诬下狱,幕后的主使就是这位八皇兄!胤祥毕竟机警,略一沉吟,笑道:“这自然是喜讯——万岁爷的意思呢?”胤禛笑道:“还没旨意。不过这几日就会下旨的。思想起来,我们竟都是痴人,为什么要跟着胤礽,效什么愚忠呢?唉,蠢哪……” “哦……”胤祥弛然而卧,心里紧张地琢磨着胤禛的话意,却道:“你痴,我不痴!万岁这会子降诏杀我,我也要说,保胤礽是堂堂正正的事。”他用手触了一下那个硬包,长长的,约有五六寸,仿佛裹着一柄匕首,不由打了个寒颤。乔姐忙问:“冷么?”便要替他整被子,胤祥忙道:“不要紧。晚间再加一床被子就够了。” “你们谁是头?”胤禛站起身来,冷冰冰看着乔姐窈窕的身材,问道:“是你么?叫什么名字?”乔姐忙叩头道:“这里的八个奴婢是几位阿哥爷送来侍候十三爷的,还有个紫姑,原就是十三爷的人。十三爷今儿才清醒些,还没指派谁是头。里头是紫姑,外头是我们几个……奴婢叫乔小倩,原是十四爷的人,后来跟了八爷……因为略年长些,她们都叫我乔姐儿。”胤禛一时没说话,只把目光扫来扫去,半晌才道:“你是十四爷的人。知道我和十四爷是什么情分吗?” 乔姐尽自泼辣伶俐,也被胤禛的目光慑得不敢正视,只低头答道:“奴婢听说过,四爷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和别的阿哥情分不同。” “知道就好。”胤禛面若冰霜,睃了阿兰一眼,道,“紫姑我是知道的。我这十三弟,要担待在你们身上。色乃伐性之斧,我兄弟身子骨儿不好,我看你们几个都十分娇艳,若是狐媚他……哼!我是阿哥里出了名的冷面人,十三弟出了事,我一定活殉了你们几个!”说罢也不告辞,竟抬脚去了。把个阿兰、乔姐臊得满脸通红,讪讪地侍候胤祥吃过晚饭,悄然退去。 胤祥待更深人静,才从身子底下取出那个包儿,在被窝里就灯影儿看时,是一方丝绢裹着一张纸,还有一柄银匙。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却不是胤禛的手迹,写着: 世上有一人爱你,你就不该去。 胤祥揣摩着这话的意思,把字条放在口中嚼咽了。他已完全明白,外头情势严重,四哥怕他寻短见,特来安抚。这把银匙,自然是怕有人在饮食上做手脚,赠他试毒用的。胤祥心下感念,听着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不禁凄然泪下。 胤禛走出养蜂夹道上马,天色已经黑定,天空飘起零星柔软的雪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很适意。走到胡同口,他迟疑了,袖子里还掖着一张胤在五福堂请客的柬帖,去不去,他拿不定主意。 大阿哥一夜之间被圈禁在高墙里边。他的惨败,胤禛并不像别人那样感到意外。此人的人缘素来平常,办事没章法,即使没有魇昧的事,想当太子也是一厢情愿。自从在承德他受命监护太子,他已经看出了康熙的意思,只是没想到,满朝文武,连同李光地等在京致休的元老重臣,竟一边倒地推荐胤禩——这么大的势力实在令人心惊!佟国维和马齐以上书房大臣之尊,竟也为之奔走于六部九卿中。胤禛觉得自己处境最难:投靠胤禩,只能做个三等角色,还得对胤礽反戈一击;再保胤礽,眼看是毫无指望。在安慰胤祥时,别看他似乎胸有成竹,该轮到自己抉择时,也犹豫不决。正思量着,身后的戴铎将鞭子一扬,说道:“四爷,到家了。” “是啊,到家了……”胤禛喃喃自语着下马来,因见弘时、弘历都躬身站在门口,温和地点点头,问道:“有客人来过没有?”弘时忙道:“没有客,只邬先生、文觉禅师、性音和尚后晌结伴来了。听说父亲去了潭柘寺,就要走,被儿子们留住了,在后头枫晚书房吃酒,哦,方才十叔府里来人,说请王爷去五福堂,问帖子送到王爷手没有。”胤禛将缰绳丢给戴铎,一边进门一边问:“你们怎么回话的?” 弘历笑道:“帖子是交给戴铎的,儿子们不知道这事,只好含糊说,父亲一早就出去,不知到哪个庙去了。这黑的天,又下了雪,怕不能赴十叔的宴。要是父亲回来得早,必定是要去的。”胤禛无声一笑,这孩子回话还算得体,因道:“也罢了。你们回你娘那里去,告诉一声我回来了。”说罢便向花园走去。远远听到从书房里传来大呼小叫,热闹非凡,还夹杂着性音破锣似的歌声: 讨不来柳中调莺、松下邀友;讨不来画里磨诗、壶中酌酒!拼着折断了腰,才换得米五斗。东篱采菊梦正好,醒来此身在黄州。倒不如来也一扁舟,去也一扁舟,清风明月拂照燕子楼…… 胤禛放轻脚步,隔着玻璃窗悄悄向里看时,果见是文觉、性音两个和尚和邬思道猜枚吃酒,正在兴头上。性音淋淋漓漓双手握着一只狗腿,啃得满嘴流油,转脸对邬思道说道:“瘸子,只管靠着你的拐棍儿出什么神?王爷今晚不回来,明日必定一早就回来了,你急个啥?”邬思道素来是个冷人,极少笑语,此刻大约吃得半酣了,脸上泛着红光,一哂道:“偷嘴和尚,你以为我不会唱么?”遂似吟似哦,敲着菜盂唱道: 惜乎哉!千金卖赋司马相如!空怀了贾生雄心做宰辅!纶巾羽扇今何在,风流一去能回否?——换得了一斛珠,浑家把了去当垆;挨近了君前席,问的是渺冥路;五丈原前秋草黄,白教后人嗟魏吴。吃进的酒,泛上来是醋。论些个痴人事,常叫人笑破肚——这的确是天老爷懵懂,安排错了造化数! 唱罢笑道:“拇战我战你们不得,只好赔个曲儿。若是射覆,你们必定输我!” “我不信!”性音将酒葫芦一推,顺手在盒子里抓一大把围棋子儿问道:“你猜是多少?猜!” “三八之数!” 性音将子儿“哗”地向案上一撒,一五一十数了,竟真的是二十四个,不禁鼓掌大笑。连几个扇炉烫酒的僮儿也看呆了,性音便饮了一杯。却见文觉伸手又抓了几个,伸过臂来问道:“你说是多少?” “三八之数!” 众人不觉诧异,文觉撒开看时,却是五个,问道:“老邬,你输了。”邬思道抿嘴笑道:“八去三难道不是五?你喝了罚酒罢!”一个总角童子笑着过来道:“邬先生,你是神仙么?这真奇了!这回您猜中了,我吃三大杯!”不料刚抓起一把,邬思道又笑道:“还是三八之数!”那童子把棋子摊在桌上一数,居然又是十一枚!众人不禁哄然喝彩。 “诸位好自在!”胤禛暗自骇异,笑着推门而入,手伸向棋盒子里悄悄取了四个子攥住,伸出手去道:“请教邬先生!”几个童子见他突然进来,忙都垂手儿退至壁角。两个和尚却只起身一揖为礼,胤禛安详坐了,只笑着看邬思道。不料邬思道略一沉思,改口猜道:“四爷是九五之数!” 胤禛的手一抖,四个子儿滑落出来。他倒不在乎被猜中罚酒。因《易经》“乾”卦系辞有云“九五飞龙在天”,“九五”历为帝数,贵不可言。邬思道信口拈来,似庄似谐,难道有什么深意? 胤禛端起杯来,那酒碧澄澄的是上好的长白山葡萄酒。不知怎的,却难以举杯,叹息一声,放了杯子沉吟不语。 “这酒四爷须得吃了。”邬思道早已洞悉胤禛心思,朗声笑道,“不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乎?”胤禛心事重重地一饮而尽,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说道:“太子被废,大阿哥被黜,三阿哥遭斥,十三弟幽禁,手足相残,骨肉分离,我没有心情吃酒啊!”文觉笑道:“四爷,你怎么一味是想别人,难道你自己就不愿位登九五么!”性音也道:“世人生在烦恼丛中,好为无益之忧。我们局外人却看见,他们废的废、黜的黜、囚的囚。正是天授大位与你的大好时机!” 胤禛还从未认真想过这事,乍闻这些话,竟从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他的脸苍白了。 “看看外边有人没有!”邬思道挪动一下身子说道。性音冷笑道:“有狗肉头陀在此,二十丈之内有人,我必知之!”因见胤禛诧异,又道:“四爷你来时走的是偏门,在门外屏退了小厮,绕过小花篱,穿过竹林到这檐下,隔玻璃看我们猜枚儿唱歌,可是的么?”几个人只知他素来武艺高强,不知耳目竟如此灵动,众皆骇然。邬思道这才身子舒适地向椅背一仰,说道:“苦待多年,蓄而不敢发,今日可以直言。四爷你天子有分!” 胤禛的头嗡地一响,屋里的人霎时都变得十分陌生,半晌才吃力地说道:“你……你们醉了吧?” “醉?”邬思道的脸白中泛青,“真正醉的是八爷!四爷,据你看,这次令诸臣推荐太子,万岁自己心里属意谁人?” 这件事胤禛还真没想过。思索了一阵,说道:“三阿哥揭露大阿哥魇镇的事,接着皇上就下了这个旨意,或许是想为太子昭雪……” “着啊!”文觉一拍大腿说道,“皇上想的是太子,找这么个台阶,竟无一人举荐,皇上能不失望?而八爷这次锋芒毕露,百僚共举,如此声势,又全出圣上意料之外,岂不危哉!”戴铎起先也十分惊愕,听到这里,喜得拍手笑道:“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都垮了,八阿哥夺嫡势头这么大,皇上自然要疑心他早有预谋的!” 邬思道道:“八爷势力如此之大,太是骇人听闻。放在当今主子跟前,太过分了。皇上常讲,天下大权,唯在一人,不许旁落。八爷若为太子,旁落不旁落?这是八爷致命失策之处!所以,目下是个群龙无首的局面。据我看来,圣上为了不乱局,或者要推出一个皇子为太子。但只要不是八爷,朝中再不会有一日之宁。我也不是劝你学八爷,你心中无数,一味地只想别的阿哥才配当太子,总有一时悔之不及。” 显然他早已仔细推敲过了局势,说得十分严密。但胤禛听来,句句心惊肉跳,他一时还接受不了,遂蹙额叹道:“先生们若是玩笑,就此而止,若是认真的,胤禛实难承受!” “王爷!”邬思道架起拐杖,漆黑的瞳仁闪烁着幽幽目光,“你错了!”他笃笃走到窗边,望着暗夜中纷飞的大雪,缓缓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皇帝只是代天行命。几位阿哥的争斗,为的是自己一党之私。四爷有志改革弊政,刷新吏治,这就是天心之所在。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您贵为皇子,为什么不敢自立,出来一试牛刀!四王爷,他们两个是和尚,我是残躯不堪进用之人,我们都没有做官的野心,你待我们恩重如山,如无希望,我们岂忍置你于不测之地?”他说得深沉激昂,句句掷地有声,屋里的人无不动容。 胤禛慢慢起身,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沉吟着。只轻声说了句:“我……明白了。”便自开门,独自踏雪而去。远远听到四人酣歌之声,却唱的是黄蘖师的四句谜诗: 有一真人出雍州,鹡鸰原上使人愁。 须知深刻非常法,白虎嗟逢岁一周。 “雍州”!胤禛听着这首流传百年的预言诗,不禁呆了:“我不是雍郡王么?‘鹡鸰原’说的是兄弟相残,我又素有‘刻薄’之名,莫非天意……”想到此,脚下似乎有力了些,大踏步向东院正房走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回 荐东宫胤禩反遭斥 护皇父胤禛 在拥戴胤禩的狂潮席卷宦海的日子里,确乎只有雍王邸里这几个方外人见事透彻。按照康熙的设想,胤礽再不济,是做过三十多年太子的人。他的失德被黜既是因大阿哥行妖术魇镇所致。现在事体查明,臣工们理应举荐胤礽复位。但是除了王掞、朱天保等十多名*仍持旧见,一窝蜂儿全是保奏胤禩入继东宫——一个排行第八的皇子,平素没有单独办过要差,又没有野战功勋,凭什么邀买了这么多的人?他先是惊愕,忡怔了几天才定下神来。康熙以身子不爽为托词,所有奏折一概留中不发,命诸皇子都入内侍疾。 张廷玉在上书房听五哥传了圣谕,叫人知会各位王爷和贝勒、贝子,跟着五哥去养心殿给康熙请安。 康熙毫无病容,坐在暖阁里吃茶,待张廷玉叩过头,含笑道:“朕要给你晋两级。论起来你在上书房办差已有十多年了。如今马齐和佟国维都是正一品,你得和他们并肩才是。”张廷玉没有言声,他觉得这两级品位来得蹊跷——无论如何,先辞为佳,遂笑道:“虽说主子恩典,奴才却实不敢当。奴才小吏出身,并没有寸功建树,升官已经极快。留着这两级,以为进步余地,如何?”康熙道:“你为朕处置机务,多年如一日,从不懈怠,这就是功!你看看佟马两位,这几日竟像疯了似的,请过安就走了。也不知在下头做了些什么!你不要辞,这是该当的!” 张廷玉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康熙是不满佟、马二人,遂连连叩头,说道:“皇上若如此说,奴才越发不敢当。总求皇上成全奴才!” “你是怕得罪姓佟的吧?”康熙笑道,“佟家一门都是八阿哥的人。马齐是因朕偶然夸了胤禩,就跟着人家瞎张罗。如今胤禩是等着要做太子的,你没有跟着众人起哄巴结,再受晋封,越发招怨,是么?” 这是洞穿肺腑的诛心之言,把张廷玉说得出了一头汗,嗫嚅半晌,只好如实说道:“臣这点私心,难逃圣鉴,总求万岁体谅。奴才没举荐八爷,也不是以为八爷不好。只因前太子刚刚废黜,君臣分际久了,不忍骤然再举新人……”康熙感慨地抚着前额叹道:“好!这是坦诚相见嘛……”因见何柱儿端茶进来,便道,“给张廷玉搬个座儿来。” “喳!”何柱儿忙答应一声,把一个天鹅绒绣金凤墩搬过来,拂了一下说道:“张相,您坐!”康熙问道:“何柱儿,据你看,八爷当太子,好不好呢?”“敢情是好!”何柱儿挑着眉头说道,“打灯笼难寻这么贤惠的王爷!又仁德,又大方,又和气,爱读书,也体恤下人。难怪大人们都举荐八爷——主子这二年没微服私访,您要换件衣裳到市面上走走听听,几乎人人都夸奖咱们八爷从不寒碜!”康熙笑道:“既这么着,自今儿起,你就去廉郡王府为差,昨儿胤禩要你,朕已赏他了。” 何柱儿早就私下求过胤禩,巴不得康熙这句话,心里欢喜,口中却道:“侍候谁,都是皇上的奴才。奴才先侍候三爷,后来回万岁爷跟前,又侍候太子,才上来,又要侍候八爷了。乍一听说,奴才还有点舍不得主子啊!”康熙笑道:“八阿哥那里缺个太监头儿,你去吧。”何柱儿连声诺诺退下。康熙转脸问听得发愣的张廷玉:“你看朕的这些孩子,哪个是最好的?” “都是好的。”张廷玉毫不犹豫地说道,“人各有所长,难言哪个最好。” “油滑!” “臣焉敢!”张廷玉欠身答道,“昔人有论三国者,以为孙刘曹三家俱有开国气象,惜乎同生一时。三班人马之一若移于六朝或五代,皆能一统天下。虽不同事而同理,今皇上诸子个个龙骧虎步,英姿勃勃,学术才具出类拔萃!所以,选太子乃是精中选精,英中选英!” 康熙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外头李德全进来禀道:“各位阿哥,还有上书房马齐、佟国维都在西华门递牌子请见。”康熙“嗯”了一声,见李德全要退出,便叫住了,说道:“让皇子们一律在乾清门跪着,待会儿朕命张廷玉草诏给他们——马齐、佟国维不必入见,令他们回府,也有旨意。”李德全惊讶地看了看康熙,半晌才答道:“啊——奴才明白!”张廷玉顿觉气氛不对,忙起身道:“万岁有何旨意。请宣明,奴才这就起草。” “别忙。”康熙冷笑一声,“他们结实着呢,多跪一时何妨?累不死他们!——你且说说,八阿哥这人到底如何?” 张廷玉的心狂跳几下。他摸不清康熙的底细,字斟句酌地回道:“八阿哥聪敏好学,宽厚仁德,礼贤下士,诸臣工有难处,肯予帮忙,因此人缘极好。但似乎柔过于刚,精于处人而疏于理事。臣所以不敢随众推举,也是见其稍有缺憾——” “什么稍有缺憾?”康熙一哂说道,“他联络的都是些大人物,于他攀龙附凤有益,这不叫结党营私么?朕已暗访,宰白鸭的绝非张五哥一人,你都看见他是怎样的糊弄朕——倒是保住了几个当道者的衣食,那些‘白鸭’们呢?他就撂开手了——这可以叫‘仁德’么?胤礽、胤禛和胤祥清理亏空,他替亏空皇子、官员还账,这是什么意思?阿哥们年俸都一般多,他从哪里捣腾来这么多钱?你先写对他的旨意!” 尽管张廷玉已经预感到了,还是被康熙咄咄逼人的问话吓得一头冷汗,疾步趋至案边提起笔来。 “你照这个意思润色,”康熙铁青着脸说道,“胤禩生母良妃是辛者库中贱奴,胤禩与诸皇子相较,出身卑微,毫无功劳。惟知追逐虚名,邀结人心,且与大阿哥胤禔过从甚密。这样的人,断难入选东宫!”张廷玉手腕抖了抖,觉得这些话实在难于形诸文字。康熙见他为难,便问:“怎么了?” “回皇上的话,”张廷玉乍着胆子说道,“记得当初皇上曾有明谕,‘由诸臣工荐举皇子中堪为太子者,朕惟众意是从’,言犹在耳,今胤禩罪未昭彰,这样下旨恐难服众心,也无法记档。” 康熙不禁一怔,他素日并不讨厌胤禩,只是见胤禩崛起太过突兀,料必是在下边做了手脚,所以想明旨降罪,杜绝胤禩妄想,其中也不无保全之意。听张廷玉说得理直气壮,康熙一时倒无言可对。半晌才道:“你没有推举胤禩,有资格说这个话。但胤禩朋党势力如此浩大,不绝了他的念头,将来祸不可测啊!这样,把方才的意思口谕廉郡王,申明朕有保护之意,叫他安守王位,别再尖牙利爪地来抢太子之位,朕也就不再难为他了。” “喳!”张廷玉忙答应一声,“如此,天家骨肉幸甚,臣亦幸甚!”说着便要退下。 “慢,”康熙思索着说道,“这差使要得罪人,你不宜出头,回头叫简亲王去传旨。朕最寒心的是佟国维和马齐,这两个奴才朕是怎样待他们的!身为上书房大臣,竟甘违国法,与阿灵阿、王鸿绪、揆叙一干子王八蛋四处串连,为八阿哥说项。传旨:即刻交部议处,应得什么罪,议过之后再定。” 张廷玉见康熙连给胤禩传话这样的小事,都体贴到自己的难处,感动得几乎坠泪,遂勉强笑道:“八爷尚且不加罪了,何在乎这几个奴才?万岁最是仁慈大度的,依着我说,竟不必交部,严加申饬也就是了。”康熙道:“不是这一说,这里头有个区分。马齐是糊涂得不识大体;佟国维是蓄谋已久。你看看他的奏折,朕病得七死八活,他不来抚慰,反而危言耸听,威逼要挟。这样的东西还能留在上书房吗?”说罢将一封黄绸包面的请安折子向张廷玉眼前一推。请安折子照例只是外省疆吏恭请圣安的例行公文,内廷机枢大臣天天见面,还递折子,这就有点出奇。张廷玉没想到佟国维还有这一手,忙展读时,折子密密麻麻足有数千字,中间有几句康熙用指甲掐了印痕: 皇上办事精明,天下人无不知晓,断无错误之处。此事于圣躬关系甚大,若日后易于措置,祈速赐睿断;或日后难以措置,亦祈赐睿断。熟虑后施行为善。 张廷玉急看折后日期,心里推算,这折子正是康熙在上书房大骂胤禔的第二日,心中不由佩服康熙心细如发,看朱批时,却是一笔狂草: 尔之肆出大言激烈陈奏者,系何心也?诸大臣之胤状,朕已知之,不过碌碌素餐,全无知识。一闻尔言,皆欲立胤禩为太子而列名保奏矣……此事关系甚重,乱臣贼子,自古有之。尔闻外边匪类妄言,理应禁止,尔今倡造大言,惊骇众心,有是理乎? 张廷玉边读边想,心里愈来愈吃惊:这“难于措置、易于措置”的话,简直就是暗示应除掉胤礽!想不到平素稳稳重重的一个人,在康熙气得发狂时,还要趁热打铁!但若交部议处,这折子也理应一并立案,那肯定要兴大狱,株连许多人!发了一阵子呆,张廷玉道:“国维不知体统,其罪甚大。念其为国戚,求皇上免交部议。和气致祥,此时不宜兴大狱,求万岁宽容究治,是为国家之福。” 康熙听着,只是吃茶出神,半晌才淡然笑道:“着佟国维致休。马齐——铸一级,罚俸三年,仍在上书房行走。唉……” 张廷玉心里七上八下地跪安出来,刚出大门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看时,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竟是前太子胤礽在丹墀下候旨!张廷玉脸色雪白,嘴唇抖了半日,迟钝地打了个千儿,说道:“二爷……您吉祥!” 胤礽是奉旨从咸安宫过来的,乍从冷宫出来,听着熟悉而遥远的请安声,看着一张张既熟稔而又极陌生的面孔,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早已听小苏拉太监递话儿,知道外头只有张廷玉、王掞等十几个人一直顶着不保奏胤禩。回思往日:真是十二分感慨,默默看了张廷玉半晌才道:“起来,该办什么事就去吧。”正沉吟间,张五哥迎出来,躬身一让,说道:“二爷,皇上叫进呢!”胤礽点点头,正了正衣冠,跟着邢年走了进去,伏地叩头道:“罪臣久违慈颜,不孝通天,儿胤礽叩见皇阿玛!” 父子二人咫尺山河,已有数月不见。一个形容枯槁、苍老疲惫,一个是满心凄凉、憔悴落魄。二人凝视片刻,胤礽已是满脸泪光,康熙也是暗暗垂泪不能自已。 “起来吧,”良久,康熙才拭泪说道,“身子骨儿还好?” “儿子还好。”胤礽颤巍巍起身,哽咽着道,“只是阿玛,数月不见,看去是苍老多了……” 又一阵沉默过后,康熙方款款说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见你身子还好,朕也觉安心。你受了人家魇昧,行事昏迷,按说朕不愿再说你什么。但朕实有话,你得记在心里。”胤礽原就压根不信什么魇昧的鬼话,他满心都是仇恨。胤禔的狠毒心肠、胤祉的狼子野心、胤禩的绝情负义都刻在了心里,但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好说道:“阿玛只管教训,儿子句句铭心。” “你该想想,你自幼在宫中毫无依靠。朕于千难万难之中将你拉扯大,扶持着你,保护着你,是多么不容易!为的是你母亲有功于社稷。你年幼失恃,所以无论明珠当年怎样难为你,或有小人在后头说你的坏话,朕从没有想过动你的太子之位。”康熙悲戚地说道,“虽说有人用妖法治你,那都是些鬼蜮伎俩。当日太祖、太宗、世祖朝里都出过这种事。为什么旁人都不昏乱,偏你就克制不了?妖由人兴,厚德载福,你承受不了人家魇镇,其因只在你自己不立本,德量不足,也不能全怪老大。” 胤礽只好垂下眼睑说道:“父皇圣训极明,儿子的病根就是德不胜妖。” “所以,”康熙说道,“你现在还不能复位。什么时候复位,复位不复位,要视情形再定。克己复礼为仁,不能克己也就无所谓仁。你若总想着别人的不是,甚或有报复之心,仍旧要走进魔道里去。放你出来,不是要惩戒旁人,是要你能安生悔过。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全在于你一己之念了。” 胤礽虽觉康熙这些话有些文不对题,但细思起来,句句都为自己着想。遂答道:“是。儿子一定细参前哲之言,养性修心,努力明德。”“明德,只是做个好人。”康熙又道,“致治之道仅有这还不够。朕观你从前行事,软弱处柔若烂泥,暴戾时又似顽石。昏乱迷惘,进退都没有章法。这都是不学无术之过。既出来了,好生读点书,不要结交外臣,受人挑唆,自作罪孽,就无可挽救了。”说罢,厉声说道:“去吧!” 诸阿哥清晨奉旨入宫,说是侍疾,又不许入内,巴巴地候在乾清门外,一个个跪得腰酸腿疼。末了才见御史阿灵阿陪着简亲王勒阿布从乾清门内的批本处出来。阿灵阿涨红着脸在月台上站了,口中说道:“诸皇子听简亲王宣谕!” “万岁!” 八阿哥胤禩情知有变,心头打着鼓随众人叩了头,听着须发皆白的叔爷,口不关风地宣道:“奉上谕:胤礽前受胤禔魇镇,行事不端,前在热河已行废黜。今胤禔阴谋败露,罪恶昭彰。胤礽着即释放,赐第读书。乃有皇八子胤禩,乘主危国疑之时,广结党羽,妄蓄大志,侵欺皇权。朕受命于天,抚有华夏于兹四十余年,天下大权,惟一人操之,岂可姑息养奸,因爱废法?着革去胤禩郡王爵,锁拿宗人府,查明结党情事,尔后处置。钦此!” 众人先是听得呆若木鸡,到后提及胤禩,如同听了雷惊的孩子,竟一个个面如土色。胤禩的脸苍白得没一丝血色,许久才把持住。待老王爷读完,方伏地颤声说道:“臣……胤禩,领旨……”阿灵阿陪在勒阿布旁,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门前的汉白玉石栏上。但他知道,自己作为副宣诏使,一不小心,等于给胤禩加罪名儿,只含悲饮恨,茫然地看着远处,熬到勒阿布念完,机械地将手一招,张五哥便带两个校尉上前,搀起胤禩,把一根裹了黄绫的锁链轻轻套在胤禩项上。 “慢着!”跪在胤禩身后的胤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等我见了父皇,连我一齐锁拿!”说罢双手一撑起身便走,胤禟不言声地也站了起来。胤瞪着眼大叫:“这是哪个攮的在皇上跟前下的蛆?我们大清如今成了混账世界!阿哥们犯了什么罪,一个个都没好下场?我要请见父皇,看明个儿轮着谁了!”一时,胤祚、胤祐、胤禌、胤祹等也都站起身,立在乾清门前议论纷纷。 胤禛见邬思道等人的分析立地兑现,先是精神一振,见诸兄弟无论真心假意,一概都要去为八阿哥鸣不平,心中不禁失惊:我怎么了?连这份机灵都没有!打着主意,装作悲痛不堪的样子勉强起身,沉痛地说道:“大哥、二哥、三哥都不在,这里我是最年长的,我劝兄弟们这会子不要闹。父皇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在病中,这会子又在气头上,我们成群结伙进去折腾,如何使得?” “哟嗬!”胤嘻地一笑,“这里还剩一个孝顺儿子啊!你是美得疯迷了吧?打量着八哥败了,就该轮到你了?”胤禩忙在旁喝道:“老十,你胡说些什么?你要累死我么?” “你打算定个什么年号呢?嗯?”胤气得五官不正,盯着胤禛继续讥笑,“胤禛——允真?拥正?哈哈哈哈……天子一‘允’,你就‘真’了,大家一‘拥’你不就‘正’了?”胤禟、胤,还有十七阿哥胤礼听了,都是一笑,却假意来劝胤。 “你过分了。这会子你失心疯,我不计较。我等着你自个后悔。”胤禛话中带着骨头,却说得十分诚挚,“此刻是我居长,有话还得说。回头到我府,哪怕拆了我的万福堂呢!这阵子闹,不行!”他目光闪烁着,寒凛凛的,众人都安静下来,胤禛方又道,“由我和五弟、九弟同去见驾,保八阿哥,咱们走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回 停摘瓜挥泪放阿哥 怀忌心借琴 康熙处置完释放太子、囚禁胤禩的事,心里略觉平稳,歪着身子看了一会儿书,忽见张万强进来说道:“万岁,总这么歪着,好人也得闷病了,还是走动走动罢?” “好,”康熙微笑道,“朕也想透了,事不烦人人自烦,其实都是自寻不快活。前儿还和张廷玉说,明年要去江南走走。这里的家务闹得朕焦心死了!”说着便同张万强一齐出来,也不叫从人,径向慈宁宫踱去。 天色很昏暗,宫中的地面似乎也不平。远近的灯烛鬼火儿似闪烁。不时传来太监的吆呼声:“下钱粮——小心灯火了!”康熙正寻思,倒没想过宫中锁钥为什么叫“钱粮”,回头看时,不见了张万强。正自徘徊,那边过来一队宫灯,导引着一乘肩舆迤逦过来。康熙定睛一看:呀!上头居然坐着皇后赫舍里氏! “哎呀!”康熙惊喜地扑上去,扶着轿杠喊道:“怎么是你?你这一向到哪儿去了?”赫舍里氏呆笑着不言语,康熙似悲似喜地说道:“皇后,你怎么不理我?我们自幼一处,在你府听伍先生讲课,看蚂蚁拖苍蝇、编蝈蝈笼、斗蛐蛐儿、捉萤火虫……你说话呀!” 赫舍里氏垂着眼皮,半晌才道:“你是皇帝,没听说母以子贵?胤礽不是太子,我也就不是皇后了。皇上,咱两个没缘分了!”康熙也不知怎的,悲从中来,流泪叹道:“你别说这种话。胤礽不孝,辜负了朕的心。你都看见了的,为这事朕六天六夜没合眼……这不是已经释放了他么?你下来,咱们下棋去,斗牌也成!”说着去扯赫舍里氏的手,却见孔四贞和苏麻喇姑两个携着手过来,后头还跟着太监小毛子,众人看都不看康熙一眼,径自进了慈宁宫。 康熙心中迷惘,跟着他们进去,宫中人或坐或站,都不理他,远处似雾似幔,中间坐着祖母孝庄太皇太后,也是阴沉着脸一声不吱。正迟疑间,又见伍次友和苏麻喇姑扯着手走过来。见到康熙,伍次友打一稽首,笑道:“龙儿别来无恙?记得昔年山沽居讲学,曾论及古之贤帝王。臣以为一代令主,立国易,治平难;治平易,理乱难;理乱易,择储难——今竟如何?”说罢扬长而去。 正悚然间,康熙突然想到,今儿见的怎么都是死去的人!急挥手道:“张万强,带朕回去!回去!”那群太监宫女霎时间化作牛鬼蛇神,有的狂跳乱舞,有的嘻嘻偷笑,有的张牙舞爪扑过来,又见鳌拜满脸横肉,眼中滴血一步步逼了过来,急得康熙大叫:“魏东亭,你这杀才在哪里,怎么不来护驾?快快!” “……万岁,万岁!”守在御榻旁的邢年见康熙在梦魇中,慌忙上前轻声说道,“奴才邢年在这侍候着!四爷、五爷和九爷请见呢!” 康熙一下子睁开眼,但见窗明几净,日影斜照,依旧身在绮罗丛中,繁华世上。想起梦中情景,兀自心头突突乱跳。半日才定住了神,问道:“他们有什么事?叫进来吧!” 胤禛弟兄三人在丹墀下对望一眼,鱼贯而入,行了礼,一齐躬身侍立在旁,一时谁也没吭声。康熙看他三人时,胤禛面带愁容,胤祺一脸窘色,胤禟沉思不语,请安不像请安,奏事不像奏事,不觉好笑,“你们这是怎么了?” “回阿玛。”胤禛说道,“阿玛身子欠安,儿子们原来不该来奏事。但此刻内务府已拿了八弟……”康熙不禁怔住:怎么,你老四也出头说情?遂冷笑道:“朕还道是你们动了孝心,来看你们的病阿玛呢!原来是怕老八委屈着了!自朕身子不适,算来也半月有余,除了你老四给朕尝过两碗汤药,二十四个儿子都似没事人一般!老八一出事,就一窝蜂儿都来了!” 三个儿子“扑通”长跪下去,大气也不敢出。胤禛只默默垂泪。五阿哥胤祺结结巴巴地说道:“父皇责的是,儿子不孝!不过儿子们都看胤禩怪可怜的,特推我们三人来向老爷子讨个情儿……”胤禟也道:“总求父皇大展慈怀,网开一面,饶了八哥……” 康熙眼见三人伏首垂涕,十分诚恳,不觉动容。正待说话,听外头一片吵嚷声,似乎有什么人要进,被五哥挡住了,只听“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接着便是胤的声音:“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和我拉拉扯扯?混蛋,这是我的家,里头住的是我父亲,你懂么?”又听五哥说道:“我只知道里头住的是天子,这是有规矩的地方儿!十四爷,您就杀了我,不奉旨我也不能放您进去!”康熙前后一想,顿时明白:儿子们又要闹事了,浑身的血涌上,脸涨得紫红,大吼道:“武丹,武丹!” “奴才在!”武丹因皇子打了侍卫,正不知如何处置,忙进来说道:“十四阿哥……” “你叫那畜生进来,”康熙哑着嗓子说道,“听听他放什么屁!” 十四阿哥胤气宇轩昂,雄赳赳拧着脸进来,气咻咻跪了,指着外头道:“请父皇治张五哥擅阻皇子进见之罪!” “他阻了你的大驾么?”康熙气得浑身直抖,“……好,就算是吧!你强行闯宫见驾,有什么贵干呐?”胤看也不看康熙,梗着脖子道:“儿臣想请问父皇一件事。” “咹?” “八阿哥胤禩身犯何罪,铁锁加身?” “诏谕你没有听么?” “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何以服天下臣民?” “何以……见得是‘莫须有’?” “回皇上话。”胤从容说道,“父皇在热河亲口赞许八阿哥‘识大体,得人心’,在上书房还当众说八阿哥气度宽宏,贬斥大阿哥时又说了八阿哥好。举荐一事,上有父皇明谕,下有群臣举荐,奏牍在案。难道满朝文武都是奸佞?八阿哥因受荐而得祸,儿子实难明白!” 康熙被他凌厉的言词噎得愣住了,半晌才怒喝一声:“你狂妄!” “夫物不平则鸣,父皇平日如此教训皇儿。”胤叩头道,“虽狂,但不妄!” 康熙脸色变得青红不定,狞笑一声道:“好一个狂而不妄——”不言声回身向壁上摘下宝剑,手一挺,向胤逼去。满殿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胤祺老实巴交,却灵醒得快,哭喊一声“皇阿玛”,扑身上去,双手搂定康熙双膝,仰面泣道,“……儿等不敢指望您老赏脸,只望看在太皇太后的面上……十四弟是在老佛爷宫里养……大的……” 胤在旁被他逗起隐疼,索性放声大哭:“叫皇上杀了我吧……人活着真没意思……” “罢了罢了……”康熙面色蜡黄,撇下长剑,颓然倒在榻上,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一时养心殿暖阁里父子君臣俱都失声痛哭。宫人们也垂泪凄恻。 良久,胤禛方泣涕奏陈:“万岁,八弟真的是无辜的。若要治罪,须得罪名昭彰。昔日天后杀子,百年遗恨,当时曾有一首歌,‘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万岁,您已经‘摘’了太子,又‘摘’了大阿哥、十三阿哥,还要再‘摘’八阿哥和十四阿哥么?” 胤禛此语,康熙竟从未听说过,细细品味,真个百味俱全,一腔躁怒都化作冰水。他心灰意懒地摆了摆手道:“……朕一个瓜也不摘……除大阿哥改为囚禁读书,其余的……都放了吧……”言毕,泪如雨下。 不管阿哥们各自意愿如何,太子复位的消息日盛一日。他在朝阳门内新赐宅邸里“读书”一个月,康熙便连连召见了七次。每见一面,父子间的感情便加深一层,康熙身体精神也迅速好转。到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底,康熙索性下诏命胤礽入宫养疾。所有的人都感受到,复太子之位已是早晚的事了。 胤礽奉命重入毓庆宫,望着那只重逾万斤的大铜鼎呆呆出神。据说,四十年前康熙擒住鳌拜,就是把他缚在鼎足上等候九门提督吴六一入宫接应的。悠悠岁月如梭,这段史实愈传愈神,已经很难再弄清当日的真正情景了,小太监们甚至传言,是这铜鼎显灵护驾,在鳌拜行刺康熙时突然倒下,砸昏了鳌拜。看着鼎耳上那块疤痕,胤礽不禁一笑,舒了一口气喃喃道:“久违了,毓庆宫!托祖宗在天之灵,神器又将归我了!” “二爷,您说什么来着?”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胤礽回头看时,却是朱天保和陈嘉猷两个伴读陪着王掞来见他。五个多月不见王掞了,乍见这位危难之时独持正义,拼死力保自己的师傅,胤礽心头一热,竟一个千儿打下去,哽咽道:“师傅……您看去老多了!”王掞也是十分感伤,忙双膝跪下,两双手紧紧握着,只说了声:“可见着二爷了……”老泪已是无声而出。二人相扶着起身,胤礽说道:“我最惦记着你。天保和嘉猷都告诉我了,主子没难为你,这就好!过几日我再给施世纶写封信,来京时顺便一叙……共事有日,一旦离我而去,着实叫人惦记……” “二爷,”朱天保不同陈嘉猷,陈嘉猷是一味忠诚,朱天保却肚里藏不住话,“爷目下还不宜给外臣写信。万岁叫爷读书,不如还请皓翁回宫,安生读书为好。” 朱天保虽未明说,其实是在劝谏他不要轻举妄动邀结人心。胤礽听了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只淡然一笑进了书房,向榻上坐了。因见王掞在腰间掏摸,知道他要抽烟,忙将火摺子晃着了,替他按烟点火,说道:“老夫子只管坐。您是被赐为紫禁城骑马的,往后见我一切礼数全免——天保的话我也明白。但我这回吃亏是太老实胆小。过去我办过多少好事,老八出去都说是他办的,白手买人心;办错了的,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我竟毫不分辩!我一片血诚,辛辛苦苦,却都是为他人作嫁。如今九死余生、虎口逃出的人,我是什么也不怕了。再说,就是老四的话——怕有什么用场?” “天保说的还是对的。”王掞喷了一口浓烟。胤礽这番话他还没有细细咀嚼,但似乎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遂缓缓道,“君子养德,求之于己。所以格物治平,最要紧的是慎独二字。能慎独则百邪不侵。二爷,今非昔比,你万不可存恩怨心,外间情势已全然不同于半年之前。你不能再出事,再有祸起萧墙,恐怕难挽狂澜。” 陈嘉猷这些日子一直觉得胤礽身上滋生出一种乖戾之气,遂忧心忡忡说道:“二爷,王师傅说的是。虽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总觉和气能致祥。不知您想过没有,这次出事,并不全因为万岁不满您懦弱。我看倒是万岁看出您仁厚,无故受屈,才又释放出来。” “我明白。”胤礽冷森森一笑,“要是我毫无作为,不定活活儿叫这些弟弟吞吃了。想做隐士,想当个富家翁,都是不能够的!”说至此心里一灰,早又落下泪来。 “——当初清理亏空,我若振作起来,少些儿优柔寡断,连老八在柳条边外偷挖人参、私收金税一股脑儿查处,哪里会有后来的事?” 这两件事三个人都不晓得,乍闻之下不禁骇然。私收金税固然犯罪,就是人参,顺治年间律令明载,人参为国家积银禁物,无论何人偷挖者死!朱天保抽了一口冷气,说道:“怪不得八爷那么多的钱!” 又说了一会话,天近午时,胤礽猛地想起约好了去见胤祥,只怕已经等急了,便说自己出宫有事,要三人自留宫中赐膳。三个人谁肯在这里拿捏着吃饭,当下便一齐辞了出去。 十三贝勒府离四牌楼不远。胤礽还是头一回来。这里的人色很杂,原先贝勒府的人因胤祥出事,如鸟兽散。胤祥回来一个也不收录复用,全是新招的。领头的老文见胤礽腰间系着黄带子,知道是宗室亲贵,忙过来弯腰请安道:“文七十四叩爷金安,爷吉祥!” “老十三在么?” 一句话问得众人面面相觑,越发不知来头。文七十四忙赔笑道:“请教爷台甫,在哪个府里恭禧?”胤礽一笑,道:“我么?哪个衙门也不是。你进去通禀一声,说胤礽来访就是了。”“哎哟!是太——二爷您呐!”文七十四吓了一跳,忙磕头说道:“我们十三爷一大早就去四爷府了。听说四爷奉旨有什么差使,叫他帮着料理,只怕就在那吃饭了——二爷,您请先进去,坐着吃杯茶,奴才这就叫人请去。” “我来原想扰他一顿饭的,”胤礽笑道,“不想他倒去老四那吃饭了。既这么着,我就回去了。”文七十四一听他还没吃饭,哪肯放他就走,一迭连声吩咐:“给二爷做去,不要多,清淡干净些儿——进去禀了紫姑娘,带二爷去十三爷书房歇息!”一边说,满面堆笑地向里让胤礽:“您老一向没工夫来,今个空着肚子回去,十三爷回来,怎么交待?好歹赏奴才个脸儿,十三爷就回来的!”说着便引导着往里走,让进书房,拂椅抹桌,沏茶端点心,紫姑已带着乔姐和阿兰进来侍候。 胤礽拈着盘中荔枝品着,便盘问府中情形:“七十四!您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字?”文七十四笑道:“奴才宝德人,随了蒙古俗儿,爷爷七十四上头有我,胡乱起名儿叫七十四。嘿嘿!”“宝德?”胤礽皱眉想了半日,“是河套宝德吧?靠着河曲县,也难为你大老远的进京来谋营生。”文七十四一边帮着阿兰等人布菜斟酒,赔笑说道:“说出来辱没先人。年景不好,打康熙三十年就把地划名给牛老爷,希图人家那块进士牌子,想免了丁亩银子。谁想牛爷去世,大少爷没良心,黑了这块地。告没告处,活没个活路,这就进京谋营生……在十三爷府快十年了,前阵子爷受屈,人都走了,只小人没去,十三爷见小人还有良心,回来就抬举做个管家……”胤礽却无心听他唠叨,端起杯呷了一口,说道:“好,地道的三河老醒!”因见紫姑三个,一个端丽庄重,一个恬静俏丽,一个体态妖娆,便笑道:“想不到老十三倒会享福,才放出来几日,就置买得醇酒美人俱全!” “二爷真能取笑,我们都是村姑出身,是哪门子的美人?”乔姐儿斟酒笑道,“就是紫姑姐姐原是十三爷跟前的,我和阿兰是九爷、八爷送给十三爷的粗使丫头……” 胤礽一听,顿时意识到胤祥这里人色很杂,面上嬉笑自若,却不肯再随便说话。一时便见胤祥提着袍角快步进来。胤礽未及说话,胤祥便道:“嗐!我早惦记着二哥要来,偏是四哥那里来客,缠着要留。我说二哥说好今儿要来,他们还以为我诓他们逃酒。亏得家里去人,要不还不得脱身呢!”胤礽一边让坐,一边问道:“是谁来了?” “年羹尧嘛,四哥的门人,又是他大舅子。”胤祥满不在乎地坐了对面,端酒“吱儿”一饮,笑道:“四哥也是的,见他来,先发作了一顿,说年某带的礼不成敬意,又说不该先去吏部才去见他四王爷,都是鸡毛蒜皮小事。把个杀人不眨眼的年魔王骂得顺头流汗。后来又摆酒相待,说家常话,弄得我站不住,走不开。”胤祥说笑着,夹着菜送到胤礽碗里,笑着吩咐道:“难得二哥来,说句难听话,趁着你暂时没复位,我先巴结巴结——阿兰,乔姐!你们怎么叫二爷和我吃寡酒?来个拿手的曲儿!”胤礽笑道:“你仍是素性不改,我就喜爱你这爽气!这三个女孩子是难中服侍你的,你如今已经脱了灾,何不索性给她们开了脸?”紫姑听了只不言声,阿兰、乔姐羞得满脸飞红。乔姐儿调筝,阿兰摘下壁上琵琶调弦。 须臾,那阿兰手挥五弦,目送秋波,款步起舞,唱道: 妾薄命!烟花关山几万重,残妆零落为谁容?叹是杨花浑无力,无语脉脉随东风!阮郎不解天台意,任是明月也伤情。 歌未毕,那乔姐按弦接口唱道: 妾薄命!武陵即是紫台宫,马上琵琶曲未终。奈何梁园景致好,不如采菊卧篱东!一曲侑歌一断肠,敢怨王孙不痴情? 琴歇歌止,余音犹自袅袅,两个人俱已眼含泪花,胤祥陡地想起那年夜宿江夏的往事,急闪了阿兰一眼,见阿兰和乔姐正互相审视,忙收摄了心神。却听胤礽叹道:“歌能穿石,舞似天仙——久不闻此雅音了。” “二哥,今世岂有高山流水?”胤祥冷冷笑道,“唱得虽好,逢场作戏而已,你又何必多情如此?”抿嘴儿又一笑,吩咐道,“我和二爷要说事情,你们都退出去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回 谋灭口胤礽丧天良 图储位老八 胤礽挪了一下椅子,靠近了胤祥,体贴地说道:“这几个女子都不错,又与你患难相处,可你待她们未免有点薄情了吧?” “薄情?我就是要拿她们开心儿,明儿就册正了紫姑,叫她们再喊‘妾薄命’!”胤祥咬牙笑道:“吴王夫差倒是痴情人,一个西施,一个郑旦就断送了他!二爷,你我蒙此奇耻大辱,岂能在这些婆娘手里再栽筋斗?” 胤礽上下审量胤祥,良久才郑重说道:“吾弟真乃大丈夫!这一番囹圄之灾得大于失!你能如此我真欢喜!有你和你四哥这样的人,真是朝廷之大幸,胤礽之福!”胤祥道:“大家心里亮堂,您请放心,四哥还是过去的四贝勒,我还是昔日的十三弟——您有什么事,尽情吩咐就是了!” “那好!”胤礽敛了笑容,目中闪着寒光,凑近了胤祥,“知道郑贵人么?”胤祥点点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胤礽没吱声。胤礽额头肌肉迅速抽搐了两下,又道:“知道她为什么被打到浣衣局么!” 胤祥从没见过胤礽这样鬼火一样的目光,诧异地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胤礽阴狠地咬着牙,说道:“要不是她,我这次废不了!” 胤祥愕然立起身来,细细回想在热河狩猎那惊心动魄的几日,他何等伶俐,立时便明白了“就是因为她”的意思。胤祥烦躁不安地踱了两步,问道:“二哥,你明白说,要怎样?” “要她——”胤礽拖长了声音,从齿缝里又迸出一个字:“死!” 胤祥目光霍地一跳:胤禛方才说,胤礽释放后变了性儿,他还不信,一霎儿工夫就得到了验证!胤祥额上青筋暴起,绕室一周,倏然问道:“灭口?” “是!”胤礽眼中满是杀气,“这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胤禩他们知道,终究祸患无穷——连老四也不必叫他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胤祥冷冷说道,“你何必告诉我?”胤礽默想一阵,格格笑道:“我信得过你嘛!送佛还盼你送到西天!这事我苦思数日,若有半丝妇人之仁,非坏事不可。要有半点觊觎东宫之位的人,我也断不肯托他!” 胤祥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扫得打了个寒噤。原本温柔敦厚的一个人,竟变得如此残忍绝情——刚刚儿还满口怜花惜草,说自己“薄情”!胤祥紧皱眉头盘算许久,突然一笑,说道:“想不到二哥经一番劫难,变得如此英睿果决!” “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胤礽却听不出话中揶揄的意味,“她如今在浣衣局为奴,生不如死。与其活着两人一齐完蛋,不如让她保全体面,我保全身份?十三弟,你须知我连苍蝇也不肯轻易打死的,这是事出无奈!” 一旦发现自己崇拜尊敬的人原来是个卑污不堪的小丑,*的身份也就化作粪土。胤祥睨了一眼胤礽,见他兀自跷足而坐,一脸的悲天悯人相,不由泛起一阵憎恶。许久才拿定了主意,胤祥叹道:“既然二哥挑明了,我也实话实说,这事有伤阴骘啊!浣衣局领事的是我门下,只要舍得用工夫,杀她不难。但眼见你是太子了,将来圣上龙归大海,焉知你不会再杀我灭口?” “这——”胤礽被这直透骨髓的话顶得怔住了,突然哈哈大笑,“……说你心直,原来心里头也是千门万户,别犯傻了,我真能有那一日,要杀的也只是奸臣。连老大、老八,我也视为手足,岂肯为一个浣衣女奴难为你?”胤祥咧着嘴跟着干笑,说道:“只要你不叫我做七步诗,这点子小事包在兄弟身上了。只是你性急不得,眼下皇上要稳定朝局,调了施世纶回京任户部尚书,派我和四哥清理刑部,连带户部,露头的大案全都要重新处置,有什么案查什么案,这自然也冲着老八——我不能老往畅春园浣衣局跑。皇上今秋要南巡,大约那时你的太子位也复了,必定是你留守北京,我就好便宜行事了,你看怎么样?” 胤礽点点头,呷了一口茶起身道:“那就拜托了。须防老八,他耳目极广,就连你在家中也得一步一小心。宁可不做,决不能让他们再抓住把柄。”说罢便走。胤祥笑着送他出了二门,望着胤礽潇洒的背影,“呸”地啐一口回身便走。 耳房里隔窗望着的阿兰不禁一怔,回头看时,乔姐也正在眺望,正好四目!相对,都避闪开了。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九,胤礽复位东宫的诏谕重颁天下。一废一立,恰恰一百七十天。这半年间,大阿哥胤禔翻身落马一蹶不振,三阿哥如惊弓之鸟,十三阿哥险遭不测,四阿哥胤禛待人处事格外小心,落了个孝悌名声。受刺激最大的还属八阿哥胤禩,乍喜乍惊、乍欢乍悲,像打摆子似的,热时好似坐在蒸笼里,冷时又像卧在冰凌上,每天与胤禟、胤、胤并王鸿绪、阿灵阿、揆叙一干人日卜鹊噪、夜参星斗,苦苦折腾半年,赔进去一个佟国维,捎带了一个马齐,依旧是镜花水月。朝命一下,大学士温达、李光地为特简正使,左都御史穆和伦为副使,率着手持黄钺节的仪仗队浩浩荡荡来到毓庆宫宣旨,加冠授册,祭天地、告太庙、拜社稷,热闹得如鼎沸之油。八爷府却像死绝了人一样冷冷清清,凄凉阴惨。也亏了胤禩和胤禟、胤,尚能咬牙忍疼,强打精神,随班朝贺,在众人面前挺直腰板儿装得若无其事。那胤却生性装不来假笑,告了病,在家摔杯打盏,寻太监家仆不是,整日毛板子噼啪山响,打得鸡飞狗跳,人人都怕见他。 这日胤把家中长随统统叫了来,指着院里一株老桧,说“碍眼”,命人锯掉。自绰了一把椅子,坐在一旁瞧着。何柱儿从外头进来,胤没好气地问道:“你不在八爷府挺尸,来我这里有什么屌事?” “回十爷话,”何柱儿原瞧准了胤禩稳当太子,自愿跳槽去了廉王府,没想到竟跳进火坑里,这些日子也似滚油煎心,因见胤拧眉斜眼,赔笑道:“九爷请爷过去呢!八爷、十四爷都在那等着,说请爷过去赏牡丹。”胤一愣,将杯子一掼,拔脚便走。 胤禟府确实在赏牡丹。新从洛阳运来的一色十二个大瓷瓮,什么重楼、叠翠、魏紫、姚黄、二乔、金钗……齐整摆在院里大合欢树阴下,有的含苞未放,有的蕊瓣半开,也有的怒放如盌,刚淋了水,鲜灵灵、颤巍巍十分精神。胤禩、胤禟、胤、王鸿绪都穿着便服,摇着扇子细细玩赏。阿灵阿脸色苍白,坐在廊下石阶上发呆。旁边还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胤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任伯安。胤远远见他过来,招手儿笑道:“十哥,老闷在屋里有什么趣儿?这是九哥从洛阳弄来的,要分送我们,你也来挑几盆!” “我要这黄子做用?”胤哪有这种闲情逸致?看着任伯安说道:“又是你这老王八,拿牡丹花溜须拍马?”任伯安忙打千儿请安,笑道:“倒叫十爷猜准了,奴才到洛阳进货,顺便捎回来孝敬爷的。”胤扑扇了一下扇子,说道:“你八成是见四爷、十三爷又到刑部清理案件,施世纶这老杂毛又回来了,沉不住气,捣腾这些花草来撞木钟的吧?这马屁在我这里拍不响,这些花我一样也看不中。” 胤转脸笑谓任伯安:“你回去吧,用不着怕。四爷最谨慎,没有把柄不会抓人。倒是你那个杂货铺,该盘就盘了吧!” 任伯安在京师蹚得开,一是靠了胤禩、胤禟两座山,更要紧的是,处心积虑二十多年,密建了百官的官箴册,几乎一人一个档案,藏在公主坟北的杂货铺里。被胤一语点破,任伯安吃了一惊。抬头看胤禩时,胤禩毫无表情,只胤禟微微颔首,便知他们兄弟已经通了气,一颗心放下来,躬身说道:“爷说的是,这就回去处置,迁到齐化门外老当铺,和八爷对门儿。”说罢见众人无话,匆匆去了。 “老十,”兄弟四个走进书房,隔窗赏花,胤禩落座,说道:“我听说你这些天发疯,在府里天天打人,这可不成啊!打死奴才固然不叫你偿命,也有干例禁!”胤端起酒,叹道:“八哥说的倒好,这口气那么容易咽的?人家往死里掐我,我不掐把自己的奴才,难道憋死不成?”说着从后摆里掏摸出一个小包,打开了,说道:“你们认得这物件么?”阿灵阿浑身一颤:“水莽草!十爷您……” “对了,又名断肠草!”胤收起包儿,阴森森一笑,“别看我粗,心里明白着呢!什么时候善扑营来拿我,我就嚼吃了它!”连这个“二百五”也动了真情,说出的话动人心扉,众人无不黯然叹息。 胤禩满脸戚容,半晌才道:“其志可悲,其心可悯哪!谁料是这种结局来着!我原也想死,后来想,未免太便宜了胤礽、老四和老十三!如今看来,我们还没到那一步。我得瞪眼看着胤礽是怎样登极,怎样做皇上!人心在我这边,有这一条就有指望!” “咱们这回是挨了一闷棍。”胤禟道,“可回头冷静想想:咱们吃什么亏了?” 究竟吃了什么亏?几个人都没想过。掂量起来,太子原本就是胤礽,不能算吃亏;胤禔两面三刀,本不是自己一伙,拿掉了等于去一政敌;经过这一折腾吓退了胤祉的觊觎之心,岂不是好事。说受惩处,除了胤禔,就是胤祥,余下的连根汗毛也没掉,只好似到口的肥肉又掉了,有点遗憾罢了。 “九爷这话有醍醐灌顶之效!”王鸿绪是今日“赏牡丹会”的倡议人,听胤禟一语反诘,知道火候已到,将辫子向椅后一甩,朗声说道,“我们根本没吃亏,只是欲速不达,没讨大便宜,自己觉得吃亏罢了。这次朝野倾动,都知八爷人心所向,万岁虽然没有采纳众议,总不会看不见!听说又要晋八爷亲王,这就是好兆头!” 阿灵阿突然抖起精神,眉头一挑道:“上书房马齐是我们的人;张廷玉手无实权,模棱两可;九门提督隆科多是佟家人,八爷一个条子,叫他胤礽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胤禩目光一闪,良久才说道:“谈得太深了吧?我可无意做永乐皇帝!诸臣工都推荐我,原出我的意料,更没想到自己会上了火炉子,烤得如此难受!现在皇上既然指了胤礽仍当太子,等着瞧罢。他有德,我就辅佐,他无德,那天也不容他久居尸位——我束发受教,魇镇的事我不干,也不信。更不信一个有道的君子会魇得与母妃通奸!现放着一个郑春华还在,将来好便好,不好时,这就是人证!一股脑儿翻出来,有热闹看呢!”众人品着胤禩话意,不由莞尔而笑。胤起身笑道:“看来这*倒成了宝贝!得防着胤礽杀人灭口。可惜浣衣局掌权的不是我们的人,得想个法子买通了,把这婆娘弄出来养着才好!”当下众人又说了些没要紧的风话,方才各自散了。 太子废而复立,遍天下人人皆知,只是对浣衣局的贱奴和幽闭的宫人照例从不宣旨,她们依旧蒙在鼓里。郑春华被贬在此,已近十个月,这地方处在畅春园东北,环境却也幽静,每日由苏拉太监督着,浣洗衣物帐幔,干不完的粗活,饮食既不好,动辄又得挨训受罚。她一个弱质蒲柳,倒硬挺了过来。郑春华当日发落下来,口传谕旨也只一句话:“着郑春华至浣衣局当差”,太监们既不知她身犯何罪,也不知她能否起复回宫。过了七月七,康熙皇帝南巡,浣衣局领事太监文润木召集宫人传话,命众人将宫中所用褥、被、枕、帐、纱幕、毡毯清洗洁净,回銮时要一切齐备。又指着一大堆衣物道,“这是毓庆宫的物件,趁着天热好洗,不要混了,这是太子爷的东西。” “太子!”郑春华仿佛被电击了一下,脸“刷”地白了,半晌才问道:“文公公,哪个阿哥是太子?”文润木已得着胤的话,叫好生照料郑春华,扯着公鸭嗓一笑,说道:“就是二爷呗!二爷已经复位了——这些活计不用你干,你依旧在西配房只管收叠洗干了的东西。你身子单弱,缺什么东西找我,黑心厨子做的饭不中吃,你以后就搭在我的伙上去。” 后头的话郑春华都没听见,她脚步虚软,驾云似地回到西配间。看着十几个忙着叠衣服的宫女,说了句:“我有点头晕,先歇息了。”便踅回下房,把草褥子理理,窸窸窣窣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了看时,是雪白如粉的药,约有一小匙——那是早就预备好的上好砒霜——抚弄着药包,心里翻腾了许久,将砒霜倒进碗里,兑了茶水,用调羹慢慢搅动。 这是一只美丽的手,皓腕如玉,削葱一样的指尖细腻得柔荑一般。此刻却在毫不迟疑地调制死亡……眼看着那些雾状的*渐渐融化了,郑春华理了一下头发,将身上衣裳扯平整,将碗放在床头小桌下,半躺了下去。又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纽扣——那是胤礽和她*时遗落在她房里的,自囚禁以来,她一直贴身藏着——把玩着,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讷讷道:“总算到时候儿了。” “什么到时候了?”文润木一脚跨了进来,呵呵笑道,“郑家的,听说您身子不好,要不要寻个郎中来?前日十四爷亲口对我说,您没大罪,叫我好生照应。这不,十三爷也看您来了。我瞧呀,您灾星退了!”说着便见胤祥挥着扇子,一晃一晃地走了进来。文润木忙道,“爷,郑主儿在这屋。请进!”一边忙着倒茶,一边口中笑道:“万岁爷出巡。老大的排场,我想着您得一程子才得来呢……这里什么好的也没有,怎么侍候爷呢?” 胤祥“嗯”了一声,注视着发呆的郑春华,笑道:“都是些虚热闹,送主子出了正阳门,我就退了下来,不失礼就算尽了孝道。我赏了文七十四一处宅子,你回去看了没有?” “见了!三进三出,卧砖到顶的宅院。这是在北京,要到外州外府,人家看着就是乡宦了!”文润木忙道,“我要过去磕头谢赏,我爹挡住了,要给爷立个长生牌。爹也不叫。老头子说了,报恩不在这上头。我们文家能有今日,是由祖上的庇荫才遇上了十三爷。不出死力给十三爷卖命,下辈子也还不清爷这个恩债!”胤祥点头暗忖,怪不得四哥从不受别人荐的人,一律自己物色,若早就这样办,我府里也会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遂笑道:“我能指望你们报个什么恩?只要你有了这片心,天不辜负你,我也不亏待你——我是奉了太子爷的命过来给郑主儿传句话。你有事只管忙,待会儿过来,我还有话说。”文润木忙打千儿答应着退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回 探冷宫胤祥用真情 慰县令天子 郑春华起先想趁着人们不留意时,喝下那碗砒霜,瞥眼间,见桌上放着两碗茶,一模一样,竟忘了哪一碗是自己的,不由一阵慌神。后来听胤祥说太子有话,反沉住了气,起身蹲了个万福,说道:“请十三爷训示。” “没什么‘训示’,我是哄文润木的。”胤祥盯着郑春华缓缓说道,“二爷已经复位,你晓得么?”郑春华脸上没点血色,小声道:“奴妾是今儿才知道的……”胤祥端起茶,又顺手放在桌上,背着手踱了两步,倏然回身问道:“听说十四爷来过了?” 郑春华见他端茶,吓得心中狂跳,好半日才语无伦次地说道:“十四爷没来——不,我没见着十四爷,文公公说十四爷叫奴婢好生调养,不定哪一日……万岁还要传奴婢回宫……”胤祥不禁一笑:“不要吓得失魂落魄的!太子有话叫我转告,你得活下去!” “十三爷!” “你听我说,”胤祥摆手道,“此地不是善地,你得防着有人加害于你!” 郑春华猛地抬头,惊愣道:“我?!” “你!”胤祥冷冰冰说道,“你应当明白,你一身系太子之安危,社稷之祸福!” “太子他……他不是已经……” 胤祥低头一叹,道:“不错,是复位了。但如今封了一堆王。你娴熟史籍,明代诸王都封在外郡采邑,无事不得擅离藩国。如今的王爷都在京师,个个手握重权,人人一套班底。二爷有多大的势力、能耐,大约你比我还清楚。”郑春华默默点头,沉默良久,退至床边,腿一软坐了下来,沉吟着问道:“十三爷的意思我该怎么办?”胤祥左右一看,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十三爷真能取笑!”郑春华突然失态地格格笑道,“你是鼓儿词听得入迷了吧?别忘了这里是禁苑,里头有太监监视,外头有羽林军看守,一层一层困得铁桶似的,就是真的插翅飞出去,又投奔哪里?”胤祥出了一阵子神,端起茶碗正要往嘴边送,郑春华却失声惊呼: “别!” “什么?” “我说……茶凉了。”郑春华支吾着过来,“给您换一杯热的……”“失惊打怪的吓我一跳!”胤祥笑道,“凉了正好,我不耐烦喝热的——”郑春华慌乱得不知怎样好,忙上前双手捧住碗,眼中满是惊恐和悲哀,颤声道:“这茶……吃不得!” 胤祥诧异地松开手,怔怔看着她泼了茶,又重新换了一只碗冲茶端过来,良久,突然恍然大悟,惊呼一声:“你——你要……” “是的,我要下阿鼻地狱去了……”郑春华喃喃道,“该走的时候就得走……”她突然有些哽咽,“造孽这么多,我也晓得死了得上刀山下油锅。但在这世上活着,不也是零刀子割肉地慢慢熬煎?不如就此撂开手——刀山油锅算什么?一霎儿工夫就赎了罪。”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愁云漠漠,凉风飒飒,院中一株白杨哗哗作响,活似一群人在拊手哗笑。胤祥但觉阴惨惨的。毛发森竖,止不住打了个寒噤。郑春华却仍在忏悔:“……我出身书香门第,蒙皇恩选在宫掖,不能守身如玉,反而贻害太子……祖父从我知事就讲红颜祸水,毁人社稷。当时听也切齿扼腕,没想到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天爷天爷!你为什么叫我是个女人!”她浑身痉挛着,强抑着不肯放声,已是满面泪珠滚流…… “你……你不要!”胤祥被她的神气惊呆了,怔在当地,但觉心燥如火烤。这事他和胤禛商议再三,既然胤礽是这种德性,不可得罪,也犯不着替他害人。原想把郑春华弄出去交给胤礽发落。即便杀了她,自己没沾血,至少良心过得去。现在看来,这样做似乎更残忍!胤祥木头一样站着,思量了足有一袋烟光景方拿定了主意,说了句:“你记住我的话,千万别死!一切由十三爷办!”说罢大踏步出来,站在树下,兀自心跳不止。 文润木知道,阿哥看望被黜宫嫔,有干例禁。虽说太子传话,但并无凭据。正心里打鼓,见胤祥出来,忙迎上去笑道:“十三爷,完事了?赏脸到奴才房里吃杯茶罢?” “你跟我来!”胤祥铁青着脸说了一句,便背手儿往闸口旁一座凉亭走去。文润木呆了一下忙跟了过来。七拐八弯地直到凉亭西假山旁,胤祥方站住了,望着一潭碧波,说道:“文润木,方才我听你说,你们爷们都是有天良的。我如今倒真的有事想叫你办,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爷说哪里话?”文润木傲然挺胸,说道,“我只是净了身,心却是全的,也是七尺丈夫!” “那好,”胤祥从怀中取出个包儿,递给文润木,“这包药,你悄悄儿给郑宫人吃了。” 文润木额上沁出了汗,抖着手接过来问道:“这是……”胤祥冷冰冰说道:“这是鸡鸣五鼓返魂散。她一用下去,你就报她个暴病而亡。验尸太监由你打点。左家庄化人场那边由我打点。要多少银子,一总儿叫你父亲在我府账上支出。你明白么?”文润木好似在梦里,半晌才嗫嚅道:“奴才……奴才……” “咹?” “奴才是叫爷弄懵了……”文润木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再说,十四爷那头怎么交待?” 胤祥冷笑道:“你别问原故,知道得多了对你没好处。十四爷胆大,我是‘拼命十三郎’!我只叫你知道,你办这事是义举!十四爷能把你怎么样?大不了走门路撵你出来!那更好,我给你一家出了奴籍,你父亲、母亲、哥哥、妹子,一大家回宝德。十顷地、五千两银子——这辈子够用了吧?”这话带着极大的诱惑,但更多的是压力,他一家生死予夺,全在十三阿哥手里! “十三爷既然指了明路,”文润木咬着牙,横了心说道,“奴才办!人吃五谷杂粮,得病、暴死,我文润木有什么法子?办了!” “你很聪明。”胤祥点了点头,一挥手拔腿去了。 康熙南巡车驾七月十六离京。照老规矩,先到五台山,然后东行登泰山,沿运河乘龙舟南下。刚出京时,康熙心情不快,一直寡言罕语。 看看将至骆马湖镇,康熙兴起,索性将后边官舰上的张廷玉叫到御舟上弈棋作耍,说说往事。当年第一次南巡,在皇商韩春和家遇盗,能婆子韩刘氏大展才智,收服了水盗刘铁成。康熙神采焕发,回头问刘铁成:“朕一直想问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韩刘氏那么几滴泪,就哭得你认了姐姐?” “奴才当时也是迷迷糊糊。”刘铁成想起往事,也不胜感慨。因见康熙欢喜,忙道:“起初我也懵了——怎么这么巧,做案做到姐姐家了?但韩氏说得有板有眼;又一想,就算是假的。有这个‘老姐姐’也不错,如今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这都是主子的洪福啊!”张廷玉乘便谏道:“圣天子百神相助,这是自然之理。不过万乘之君轻涉险地总归不宜。奴才后生小辈,没赶上万岁当年艰难历程,只听高士奇说过这事。万岁当年闯鳌拜府、访吴应熊家、山西沙河堡遇刺、骆马湖逢险化夷,至危至险,那是不得已儿。愿皇上此番出巡,垂拱九重严加宿卫,似不宜再为此举。” 康熙一边着子儿,说道:“廷玉此言差矣!微服私访有什么不好?没有沙河堡微服夜访,朕难知人间难;没有牛街寺之变,何以安定天下回民?朕以百姓为干城,从不作践子民,哪有那么多的人害朕?怕就怕——”他突然打住了,原想说“祸起萧墙之内”,但他不想谈这些烦恼事,遂咽了回去。张廷玉的棋比康熙高出几着,一边煞费苦心投着黑子要弈成和局,口中说道:“万岁说的是。陆陇其原也喜欢微服,因吃过微服的亏,后来绝少私访。奴才半月前见了陆陇其,他因纵囚脱逃,部议革职。”听说陆陇其,康熙心头一沉,这是有名的清官,耗羡只收到四分。纵囚的事他也明白,是犯人王秋生欠了生员褚新荣的债还不起被告入狱,陆陇其将王放走。本来极小的事,胤礽听了山东臬司殷诚的话,执意要革职拿问——还不是因为殷诚跟着王掞保过太子!想着,康熙的脸阴沉下来,冷冷说道:“前面就要到济源了,叫人下船骑马传旨,着陆陇其一体接驾!” 龙舟当晚酉末时分进入济源境。康熙从舱中踱出来。见濛濛细雨中,岸边芦棚一溜儿点起十二盏红纱宫灯,在粼粼波光中闪烁。秋风卷来,将康熙苍白发辫撩起老高。岸上一大群文武官员,缙绅耆老望船叩下头,一齐山呼万岁。康熙拈须含笑,命龙舟抛锚暂停,向岸上问道:“谁是济源县令?” “万岁!”那县令杂在府道官员中,原说御舟过境并不停留,磕头送行完事儿的,没想到康熙竟停船指名问话,不禁受宠若惊,头重重磕了三下,大声回道:“奴才万炳辉,山西太原人氏,现年四十一岁。康熙三十九年三甲赐进士出身,现任济源县令,叩请万岁金安,万岁万万岁!” “好生做官,”康熙见他啰嗦,一笑说道,“你的前任陆陇其虽说犯事革职,你要学他清廉。陆陇其来了没有?” 岸上灯影里人群一阵交头接耳,正左右顾盼,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膝行数步,叩头答道:“罪臣陆陇其在。” “你上来。”康熙吩咐了一声便自进舱来。 陆陇其上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张廷玉,刘铁成挑起帘子道:“请进吧。”张廷玉随着也进了舱房。陆陇其是个十分清癯的老者,棉布袍子青布马褂洗得泛白,脚蹬一双“气死牛”布鞋,像个乡村老学究。康熙遂含笑道:“起来回话吧——几时离京的?” “罪臣七月初八回县。”陆陇其谢恩起来,躬身答道,“部议着臣往西宁军前效力,因本地士绅百姓罢市,恐生意外,着臣回县安抚之后再行启程。” 康熙沉吟了一阵,济源百姓因陆陇其去职攀辕罢市强留,他已从奏折上知道,遂笑道:“部议是部议,朕还没说话嘛。西宁苦寒,你这身子骨儿不宜去了。可笑你这个人,竟不会做官!人家是越做越大;你倒好,越做越小。朕没记误的话,你是二甲传胪进士,由翰林院外任分湖盐道,后降为凤阳知府,再黜济源县令,如今索性什么也不是了!”陆陇其略一沉思,答道:“万岁觉着可笑,臣却觉得可悲。得罪了盐枭,道台做不成;没钱送藩台,知府做不成;放走孝子,知县做不成。岂不可悲?” “唔!”康熙目光灼然,踱至陆陇其身边拍拍他的肩头道,“朕明白,你清廉公正是个好官,只是过于清高,犯了读书人的通病。有些事,得变通处置嘛。”陆陇其听着,眼中已满是泪水,却抗声道:“请皇上明训!”康熙呵呵笑道:“瞧不出,你倒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朕所谓变通,不是要你贪赃枉法。比如王秋生一案,你何必私放他出狱?天下县令要学你,不就乱了?于成龙也为这种事受过处分。部议并不冤枉你。王秋生欠债不还,依律流配一千里,你想照顾他,拿到县衙,枷号三个月,不也完事儿?再看,你是父母官,找着原告说一下,免告也可。或者交待衙役们,索拿不到案,也可完事?犯得着你自己也跟着犯法?” 陆陇其听了,觉得虽然有些匪夷所思,细细想来,流配一千里与枷号三个月确是可以代换之刑,自己本是老官熟牍,怎么就想不起这个聪明办法?不由钦佩地看了康熙一眼,肃然说道:“罪臣不熟律令,自投法网,万岁所责极是!然而万岁说的第三个办法,臣亦不敢苟同。” “你这个人呐!”康熙一笑,“要朕怎样说你才明白?楚辞中所谓‘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真的贤良之臣,得有明哲自全之道!你有报国之志,却没有虑事之智。身命尚且不保,怎样效忠朝廷?论起来这都是汉人积习,喜邀忠烈之名,其实无补于社稷。李泌处唐屋将圮之际,处身危疑之中,匡扶庸主致天下于衽席之上,这叫忠而且智。逄龙、比干一味愚忠,自己千古留名,置君父于不义,哪个好些?你看看这个张廷玉,就明白这个道理。” 一席话说得陆陇其低头沉吟,心下暗服,只低声回道:“是。”张廷玉心里却是五味俱全,自己也曾模模糊糊想过这些话,却不料康熙说的比自己想的,更其深刻,更其清晰!听康熙话中“庸主”的意思,一下子联想到胤礽,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康熙在失望之时,竟用这种办法保全一批臣子,不禁又泛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你跪安吧。”康熙叹息一声,“趁着罢官无事,将息些日子也好。朕随后还有旨意。” 船启锚开动了,随着船下潺潺的水声,张廷玉心潮起伏痴痴地站着沉思,忽听康熙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是个能员。”张廷玉忙道,“似乎古板了些。”康熙却摇头道:“朕多少有点失望,他身子太弱了,也太老了点,朕不明白,何以这样一个人,胤礽就放他不过!太子——历事识人,差得太远了。”他目光炯炯,望着一跃一跃的烛光,久久没再说话。 ……第二日,天蒙蒙亮康熙就起来了,趿了鞋踱出舱外看时,雨已经停了,瞭见前头乌沉沉一大片房舍,隐隐传来河啸之声,遂问道:“前头就是骆马湖镇了吧?”身后的刘铁成对这一带极熟,不假思索地说道:“是!前头就是骆马湖。万岁爷听见黄河啸声了吧,这时候秋汛下来了,响得五里外都能听见。要不是靳中丞活着时开了中河,咱们恐怕又得在这儿耽搁了。”康熙没有理会他的话,沉吟片刻吩咐道:“停舟,朕要沿堤走走。你传旨张廷玉,还有你,都换了便衣跟着。”说着自回舱里更衣,换了一身竹青夹袍系着腰带出来,顺着桥板走上岸来。张廷玉身着宝蓝长袍,刘铁成扮着长随,在后跟随。康熙拊掌笑道:“说你是赶考举人,你往南走;说你是做生意的,又一脸书卷气。哪里来这么一对主仆?” “咱们是赶南闱的。”张廷玉微笑道,“主子还是不听人劝!昨儿还说不可微行的事哩!”刘铁成道:“怕什么鸟?如今不比当年,盗匪是没的了。就有个把地棍,不用抬主子招牌,说我是当年刘大疤,就吓酥了他!”康熙笑道:“这会子说嘴!要不是朕,你这阵子不知在哪个乱葬坟里埋呢!” 一边说一边走,镇子已近。此刻朝阳刚刚升起,四面八方路上肩挑车推,满载着鹅鸭肉蛋鱼菜,络绎不绝。有两口子赶着牲畜的,有村姑们结伴而行的,嘁嘁喳喳、叽叽格格打着趣,笑语不绝。久处禁宫,为儿子们争权夺利弄得头昏脑涨的康熙,一踏上这湿漉漉的黄土堤,看着这欢笑的人群,真觉耳目一新。因见一个推米的老汉上了坡,坐在独轮小车帮上歇脚,康熙便踱过去搭讪道:“老哥!粜米去呀?好大的一车,亏你推得动!儿子呢?” “啊?啊……”老汉耳朵多少有点重听。眯缝着眼看看康熙,用破草帽儿扇着凉道:“你买米呀?不成啊!这米我们少东家已卖到河工上了。我这把老骨头还结实呐!”康熙听了一笑,原来是佃户给田主粜米的,又大声问道:“这米卖多少钱一斗?”老汉伸出个巴掌比了比,说道:“陈米三钱,这是新米,五钱一斗!不瞒你说,这一场秋下来,我们东家可发了。那制钱哪,成车子往家推呀!” 康熙听了便看了看张廷玉。张廷玉心里也一沉:河督上报户部,米价都在八钱一两之间。不问可知,多出的银子都被私吞了。但现任河督丰昇运是胤门下,自己又怎么敢招惹?遂抓了一把米在手中看成色,一声不敢言语。康熙也抓一把米在手心里搓着看,赞道:“黄灿灿金子似的,真是好米!你们东家有多少地?怎么就成车往家推钱?” “有名的张阁老嘛!”老汉自豪地说道,“那地还少得了?这个数。”说着,把大拇指和小指比了出来。康熙一边寻思一边道:“哦,六百亩地。”“你真是个外乡人!”老汉呵呵一笑,“六百顷!加上我们佃户的地,合下来一千多顷呢!” 康熙懵懂了:“佃户有地还当什么佃户?佃户的地为什么要加在阁老的地里?”正要问,张廷玉却问道:“老人家,你自家有地,怎么又给人家当佃户,出这把子冤枉气力?” “按万岁爷的规矩,‘举人阁老,秀才尚书’,都可免税。”老汉认真地说道,“我弟兄三个,就一个独根苗苗。我们三兄弟一归天,三个人的丁亩税,将来都得砸到我那独苗苗身上。你合计合计,是当佃户好,还是自家种合算?人哪,得认命,得知足。没有人家这棵大树,咱爷们就得在毒日头底下流油儿了!”说罢叹息一声,用粗糙的手打火镰儿抽着了旱烟,品味着没再说话。(未完待续) 第三十回 坐茶肆天子逢寒士 住驿馆康熙惩 康熙默默地离开老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泛上心头,他已不再像方才那样愉悦欢喜。张廷玉深知他的心思,却不敢说破,只道:“爷,进镇子了,人多,留点神,车挤马碰的。”康熙会意地点点头,街上景致,与二十五年前并无多大变化。不过房子多了些。人头攒动,摩肩擦背,嘈杂的叫卖声此伏彼起,热闹异常。过了一会儿,听见镇北咚咚咚三声炮响,接着隐隐传来乐声。人流唿地向北拥去,挤得大人叫孩子哭,都说:“皇上的御船已进镇北码头了,快去看哪!”康熙只一笑,回头对刘铁成道:“那边茶馆里还略清净些,过去坐坐吧。” “三位老客!里头坐——”因人们都去看御舟,茶馆里剩下没几个人,只南边桌上一个中年汉子,衣着齐整,喝着茶,漫不经心地吃着芝麻饼子;临河西窗下还有三个老头摆龙门阵,说得十分热闹。伙计笑嘻嘻地迎他们进来,拖着长声说道:“这三位——靠河那边景致好——老客放心,皇上龙舟早晚得从这里过,少不了您瞧的!要点什么茶?雨前?龙井?毛尖、普洱都有!点心来点?” 康熙心不在焉地说道:“随便来点吧,什么都成——我坐这里,廷玉你这边坐。”刘铁成站在一旁侍候着。康熙起先只看景致,后来听隔座一个老者说得有趣,竟听得入了神。 “你知道吧?官员顶子,讲究多啦!”那老者戴着一顶旧西瓜帽,尖嘴猴腮,长着几撇老鼠须,眼睛灼灼有神,说道,“单是红顶子,就有血红的、银红的、笺红的、老红的、喜红的,各色名目不一。”旁边一个胖子摇头道:“只要有两万银子,我能弄一顶戴戴,没有什么稀罕的。” 老鼠胡子龇着板牙一笑,说道:“你说的那是银红顶子,拿银子换的嘛!”旁边一个白净脸的中年人捋着八字须笑道:“老欧阳,那血红的顶子自然是有战功的了;这笺红的,不才揣摩出来了,定必是撞了当道大老的木钟,拿了荐书弄来的,所以叫‘笺红’;只不知‘老红’、‘喜红’的由来,愿闻其详。”欧阳老头子“嗞儿”呷了一口茶,哂道:“立了战功有什么说的?那叫‘正红’!这血红嘛,给你打个比喻吧,像吴天钧军门剿乔仲甫这股子海匪,其实正经水匪不过三十来个,可他在烟台一下子杀了八百多!割掉人头就是功,这就叫血红!——喜红是个巧宗儿,瞅准了哪位王爷办喜事,如孩子过生日,在汤饼会上做文章;王爷要讨小儿,在彩礼上做文章。做得好,自然要给你一个红顶子。这就叫‘喜红’顶子。至于老红——”他叹息一声,抚着又尖又秃的脑门子道,“不管京官外官,少操心办事、多保养身子,可劲儿熬资格,头发白时顶子也能红。” “你到底见过世面,我们比不得。”胖子不胜感慨地说道,“像我,从十二岁头次进场,如今斑了头,还是个童生,可谓‘老童’了!”康熙不禁抿嘴一笑,却听那位苍白脸老人道:“欧阳宏说这些,据学生看,似乎还没说全。更有一种,就拿咱们丰督帅说吧,谋这河督一差,先求了十四爷,后求吏部邱尚书。邱尚书,是福建人,好男宠,丰帅便送了八个娈童过去;夫人何氏还拜了沈英大学士为干爹;他的小妾叫袖翠儿,也送了十爷。你老兄有捷才,说说这叫什么红?” 欧阳宏垂了眉毛,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半晌,将桌子一拍,叫道:“有了!此可谓之‘肉红’也!”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刘铁成笑得弯着腰道:“这糟老头子好口损!”张廷玉一阵笑过,却又皱起眉头。康熙正要说话,却见独坐一旁的中年汉子走过去,阴沉沉地站到三个人跟前,半晌,说道:“你们三位,跟我走一遭吧。” 众人听了都不禁一怔,苍白了脸。那个叫欧阳宏的却颇沉得住气,三角眼一翻,问道:“你先生贵干?素不相识,要我们跟你到哪里去?” “我是河督府的戈什哈。”中年人说道,“你们方才说丰督帅是什么‘肉红顶子’,我想请你们去见见我们大人。”欧阳宏笑道:“阁下弄错了吧,河督府在清江,离这里几百里,这盘缠谁出?就是该吃官司,没有府县牌票,恐怕你也难拿人。”戈什哈冷笑道:“我早看出你是个挑头的,瞧你那副尊容,就知道不是好东西!丰帅就在此地接驾,不用去清江——识相点,免得善请不动,只好恶请了!” 康熙听得正有趣味,冷丁插出个败兴物,不禁勃然作色。张廷玉怕他发作,待要起身过来解说,却被康熙扯了一把袖子,只好坐了回去。那个胖子却慌了神,忙起身来,从腰里掏摸半日,掏出二钱一个小银角子,赔笑道:“别见笑,都怪我今个儿噇了几盅黄汤,说话没深浅……些须小意思,您吃口茶,平平气……” “不要给他!” 那戈什哈嫌银子少,板着脸还要讹诈,欧阳宏却大声说道:“二钱银子能买两只鸡,黄鸡下老酒,够我们再打一顿牙祭了!”他翘着老鼠胡子对戈什哈又道:“没有县里的牌票,我们哪儿也不去!丰昇运是肉红顶子,肉红顶子!”那戈什哈气呆了,口吃半日方骂道:“一世发不了迹的老穷酸!丰大帅一开口,别说你这骆马湖,说是安徽巡抚也得买账!爷爷今儿奉着宪命,就为访查你这号大胆放肆的狂徒——你说老子治不了你?”说着来到店门口,手一摆,对面就有五六个汉子凑了过来。戈什哈见老板的脸吓得煞白,过来要劝,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又冲张廷玉喝道:“没你们的事,你们出去!” 张廷玉怔了半晌,才想到是说自己,忙转脸看康熙。康熙倒平静下来,跷起二郎腿啜茶不语。那戈什哈便叫道:“聋啦?说你们呢,快滚!” “你才聋了呢!”欧阳宏扣着茶碗,神定气闲地说道:“——你听听那边的鼓乐声!皇上的御舟就要过来了,你敢动粗?”众人一愣,果然听见阵阵细乐声,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拥了过来。不少人埋怨着今儿没福,那么多的大官在镇北接驾,皇上也没露面……欧阳宏嘿嘿笑道:“听见了吧!你有种就来。御舟一到,我放嗓子喊冤!咱们当着万岁爷辩辩,姓丰的顶子是什么颜色!” 康熙没想到这个丑八怪老头能如此急中生智,反仗自己的势力压河督府,不觉暗笑。心想:只可惜老了一点。 这一招果然管用,戈什哈不禁一愣:此刻动手倒也来得及,只是若被这糟老头子一嗓子喊出去,势必惊动御驾,这个麻烦就大了!思量着,冷笑一声道:“算你是个角色,我服你了!店家,这店我包了,我付账!外头人不准进,里头人不许出!”说罢坐了,端起一碗凉茶咕噜噜灌下,阴笑着道:“我们一道看御舟,好么?” “如此更佳!”欧阳宏嬉笑道,“一会儿这里水泄不通,到处是人,趁着人多我们走路。你敢拦,咱照样儿喊。只怕皇上的侍卫不认识你仁兄,拿住当强盗办了也未可知——老板!我们的茶账由他付了!” 戈什哈想想,竟拿此人毫无办法!起身一跺脚便走。康熙一努嘴,刘铁成早扑了上去,一把扳住他的肩头:“日你奶奶!说过你付账,怎么不言声就走?”说着一掌掴将去,那戈什哈左颊顿时紫涨起来。外边人一看这里打架,顿时将店门围了个密不透风。戈什哈真的慌了神。此刻若被御前侍卫拿了,岂不有惊驾的罪,自己如何能当得起?戈什哈白挨了一耳光,嗫嚅半晌方切齿笑道:“刁老鼠今儿咬了猫!咱们走着瞧,水过石头出,放屁手儿掩,你们一个也走不脱!”丢了一块银子给掌柜的,带着几个从人挤了出去。 “几位尊兄也走吧!”欧阳宏见康熙拊掌大笑,遂道,“看你二位,似乎是赶南闱的,我也不是此地人,一走就了!现在他拿我们没法子,圣驾一过去,可就难说了。”康熙兴味盎然地笑道:“你的话我还没听够呢。怕什么?天下者乃康熙皇上的天下!山东刘宫保,安徽尹制台都是我的好友,十四阿哥也与我颇有渊源,丰某算什么?你客居于此,如蒙不弃,随我到驿馆一叙,如何?”张廷玉会意,默默点头,便退出去安置。 三个人听了这才恍然,欧阳宏遂笑道:“足下原来是致休大臣,怪不得气度如此雍容,落落大方!这样吧——黄魏二兄,你们原说今儿北去,方才一叙就算了却了多年心愿。过桐城时,请二位给我家带个平安信儿,说我过两个月就回去——拜托了!”说罢三人举手一揖带过,康熙一行由刘铁成带着往驿馆行来,一路谈笑,十分欢快。 “大人!”欧阳宏眼见驿馆已到,驿丞已迎了出来,向康熙问道:“你我名位悬殊,却是臭味相投!说了半日尚未请教尊姓、台甫,敢问老大人原在朝内官居何职?” 康熙微笑道:“我么——姓龙,名德海,字秉政,官倒也不大,因得罪明、索二相,早已无心仕途——”正说间,张廷玉从驿中出来,一揖说道:“少保,里头已经收拾出来,极干净的上房,长随们也安置了,请放心住下——欧阳先生不知怎样安排?”康熙笑道:“欧阳先生,我们抵足而眠,剪烛论文如何?” “快哉!抵足而眠、剪烛论文,豪士高风也!难怪明珠、索额图猥琐之辈不能容君!”欧阳宏鼓掌大笑。笑着,心里忽地一沉,喃喃道:“龙——德海!字秉政——嗯……‘秉政’……”康熙知他天分高,怕他起疑,忙岔开话题道:“走,咱们进去弄半斤酒,一只黄鸡——你不是想吃鸡么?” 那驿丞是纳捐新补的九品官,十分勤谨却不通仕路高低,带着他们直入中堂,因见天色渐晚,命人掌灯,又打来滚热的水给他们烫脚,口中不停说着:“方才张大人带着县里的人来说,您是东宫洗马。俗话说宰相府里七品官,您在东宫洗马,那少说是六品了,皇上跟前的人嘛!今个呀,外头那么大的排场,可惜我奉了宪令不许去看——怕皇上万一要住——这可好,皇上连面都没露就走了,丰督帅和道府的老爷们慌得了不得,怕是什么事惹了皇上不高兴,说要坐轿再送一程。今晚这儿是没人再来了。您真有福气,我竟为您忙了整整七天——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您想来点什么?”他絮絮叨叨说着,听得几个人都暗暗好笑。 “要几只黄焖鸡。”康熙双脚在热水里对着搓着,说道,“再弄点好酒,比如玉壶春、口子酒、三河老醪、茅台都成。”驿丞答应一声,脚不点地去了。不一会,酒菜便端了上来。康熙坐了主席,张廷玉拿捏着右侧相陪,欧阳宏坐在客席,刘铁成掇把椅子坐守在门口。 那驿丞一头布菜斟酒,笑嘻嘻问道:“龙大爷,虽说有大有小,咱们到底都是侍候人的差使。我不懂规矩,您既是‘洗马’,怎么方才张大人又叫您‘烧包’(少保)?这可不怎么好听呀!东宫里头的马,还要洗呀!我弄不明白,是天天洗呢,还是隔几日洗一次?一次您洗几匹马呢?”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康熙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手抚桌,一手捂着肚子;张廷玉一口酒“噗”地喷了出来,欧阳宏笑岔了气,不住捶打胸部。驿丞瞠目问道:“难道我问的不是了?” “很是很是!”康熙大笑道,“东宫的马不同凡马,自然是洗的。总共是二十四匹马。我要高兴,一天就洗它两遍三遍,要没心绪,几天也不洗一匹。要是千里马,就洗得仔细点,其余的弄桶水浇它一下也算洗过!”说罢众人又捧腹大笑。康熙陡地想起胤礽:这个逆子,能算一匹千里马么?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良久,竟轻叹了一声。驿丞呆呆地听完了,啧啧赞叹。“到底是宫里的人,差使松活,想干就干,想歇就歇!” 欧阳宏却心中犯疑:太子师傅,本朝有限的几个他都知道,并没一个姓龙的。这个龙德海自称得罪明珠、索额图两大权相被黜,那至少也有十年了。十年前何来二十四个皇阿哥?再看一眼沉吟不语的康熙,欧阳宏忽地升起一个念头:莫非……不由一阵慌乱,举箸时竟将身边茶几上摆的一个无锡泥塑不倒翁碰落地上。那物件却做得结实,在地下东倒西歪打了几个旋儿,依旧站稳了,仰着脸神气地盯着康熙。康熙心中一动,笑谓张廷玉:“玉臣,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就这个不倒翁,能咏几句么?” “秉政!”张廷玉乍着胆子称了一句康熙的假字,笑道,“要是做八股,我还能将就凑合,即席咏物,我可没这个捷才。”康熙含笑看着欧阳宏道:“欧阳‘老童’,你怎么样?” 欧阳宏暗自拿着劲,捋着胡子说道:“一时之间,恐怕难出佳句。不过吃闷酒终归没意趣,我先献个丑吧!”一仰首,吟道: 头锐能钻,腹空能受。 冠带尊严,面和心垢。 状似欲倒,其实不仆。 “妙!”张廷玉喝彩道,“寥寥数语,骂倒天下赃官污吏!” “嗯,不错。”康熙满意地拈须微笑,又道,“方才欧阳兄说的,枯酒难吃。我们用四书打谜赌酒如何?”欧阳宏见康熙如此随和,放开了胆,笑道:“不瞒二位,若论这些玩艺儿,恐怕难不倒老欧阳。” 张廷玉道:“圣道渊深,岂有止境?你不要吹,我先出一个——青宫——请猜。”欧阳宏笑着将杯一推,说道:“请吃罚酒——青宫乃四书中‘君子居之’一句!”张廷玉只好笑着饮了,却听康熙说道:“长明灯!” “不息则久。”欧阳宏闪着椒豆似的小眼睛答道,“我也问一个——‘偏讳’是什么?” 康熙沉吟着答道:“可是‘名不正’?”欧阳宏笑道:“是。我们各输一杯,谁也不用喝酒。”张廷玉身子一倾又问:“枕流是什么?” “其耳湿湿。”欧阳宏应口答道,“这是《诗经》里的,不在四书。”话音刚落,张廷玉又问: “纪程新咏?” “为此诗者其知道乎!” “皆坐而谈!” “妙哉!”欧阳宏豪兴大发,拍案回道,“无与立谈者!” 康熙见他应对如流,更觉欢喜,笑道:“真个敏捷,我再问你——农之子又务农?” “耕者不变。”欧阳宏一笑,“请问,‘吃烟’是什么?” 康熙歪着头想了半日,笑问:“可是‘食在口而吐之’?” 三人斗谜吃酒,康熙和张廷玉翻箱倒柜,反复问难,欧阳宏来者不拒,信手拈来,回得恰到好处,一旁坐着观战的刘铁成却听得迷迷糊糊,如堕五里雾中。正热闹间,康熙转脸见驿丞进来,便道:“天早着呢,不叫你不用进来。” “回‘洗马’的话,”驿丞不安地说道,“恐怕列位爷得挪个地方儿。” “此地很好。”康熙仰脸想着出题目,口中道,“你去吧。”驿丞噗嗤一笑,说道:“此地当然‘很好’。原说就留您在中堂歇息。偏偏丰督帅来了,一脸的不自在,说没见着皇上,在河边干侍候了几天,真晦气,回来要住驿馆。”康熙听说丰某这么无礼,脸上登时变色,待要发作,又忍住了,冷笑道:“他来了,我就得腾房?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说的?” 驿丞赔笑道:“是丰帅的话,我说有个六品京官住下了,叫人家腾房,怪不好意思的。就这一宿,请大帅将就一下……大帅当时脸拉得这么长,骂我攮的不懂事,二品六品谁大谁小都不省得……”不等他说完,康熙已站起了身,笑谓众人:“那自然,六品是不及二品大,咱们挪西配房。欧阳先生,咱们走!”张廷玉暗自为丰昇运捏了一把汗,只好干笑着附和:“咱们走,咱们走,给丰大人腾房子!” 四个人刚进厢屋,外边河督府的仪仗卤簿就进了院,几十盏灯笼照得院子里外通明雪亮,闹嚷嚷的呼唤声,把个驿丞支使得晕头转向。接着,几十名戈什哈簇拥着丰昇运直趋上房。佩刀碰得叮当乱响。那个日间在茶馆挨打的戈什哈一眼看见刘铁成站在西屋门口,打了个怔,铁青着脸不吱声过来,隔窗看了看屋里,突然大喊一声:“丰大帅!” 丰昇运已经登上当屋石阶,被他吓了一跳,回头断喝道:“你炸什么尸?”康熙望望张廷玉,张廷玉只点点头,不言声向院外走去。那戈什哈指着厢屋向丰昇运说:“就是这几个人,今儿在茶馆里作践您,说您是……是肉红顶子!那个老鼠胡子丑八怪,阴损之极!这黑大汉还掌了我一个嘴巴!” “唔。”丰昇运含意不明地一笑,踅过来,背着手思索一阵,朗声笑问道:“房里是哪位老兄?请出来相见。” 没有人应声,康熙和欧阳宏目光灼灼地对视着。半晌,欧阳宏说道:“龙兄,是我惹的事,我出去见他。”康熙一把按住了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丰昇运又问了一声,见仍没人应声,便凑了近来,刚要进屋,却被刘铁成铁钳子似的手抓住了膀子,阴沉沉道:“督帅,孟浪了吧?” “孟浪?”丰昇运后退一步,哈哈大笑,“我既是你说的所谓‘肉红顶子’,好歹就是封疆大吏!一个小小的部曹要挡我的驾?哼!”说着脸一沉,大声吩咐道:“来啊——拖开他!” “喳!”戈什哈们轰雷般应了一声,捋袖挽臂地就要动手。忽然大门口一阵喧嚷,张廷玉头戴珊瑚顶子,身着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外缀仙鹤补子,带着德楞泰等一干侍卫一拥而入,见里头双方僵持,剑拔弩张,张廷玉大叫一声:“圣驾在此,谁敢无礼!” 这一声如同平地起炸雷,震得院里院外廊上堂下所有众人个个面如死灰,呆若木鸡,驿馆大院顿时一片死寂。 康熙弹衣起身,拍了拍怔在椅上的欧阳宏肩头,踱至门口,哼了一声问道:“丰昇运,你强行见朕,有何事要奏啊?”张廷玉见丰昇运木立不语,知道他吓呆了,便喝道:“丰某,你死了么?皇上问话为什么不回?!” “皇……上,”丰昇运抖着嘴唇蹦出两个字来,仍旧一动不动,忽地,扑通一声就倒了下去。 张廷玉上去试了试鼻息,抬头看着康熙道:“主上,这……” “他是吓破了苦胆。”康熙冷冷说道,“这样的东西,朕见他也无话可说。拉出去喂狗吧。”刘铁成答应着,叫人下了河督府众人的兵器,统统赶到后院马厩里囚起来。德楞泰便叫过驿丞,问驿馆里有狗没有。康熙兀自恨恨不已,回身进屋,一边说道:“不要饶他!连那个戈什哈也拖出去剁了!” 欧阳宏早已俯伏在地,连连顿首道:“万岁!您英明一世,何乃出此亡国之音?” “唔。唔?”康熙笑问道。“朕何尝有过什么‘亡国之音’?倒要请教你这老童生!”(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回 收智囊康熙交名儒 惩墨吏胤礽 欧阳宏俯伏叩头,朗声奏道:“恕臣死罪!前明一代君主,有法不循,常以非刑加于臣工,动辄剥皮喂狗,滥施刑罚,置六部于无用之地。此乃亡明败政,所以臣谓为亡国之音!”康熙格格一笑,说道:“前明之亡,亡于东西厂匪人横行,阉官专权,与皇帝惩贪除暴有什么干系?倒是闻所未闻。”欧阳宏道:“惩贪除暴国家自有法规。草莽绿林中何尝没有杀暴安良的,朝廷岂可自降身份,与他们为伍?请皇上睿断。依臣之见,将此国蠹交付部议,依律明正典刑,晓示天下臣民。如此,则贪官震慑,不敢妄生侥幸之心,亦可免史官称我主以非刑杀人,岂不善乎?” “唔!”欧阳宏没有明说,康熙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样杀丰昇运,与绿林好汉劫富济贫并无二致。起居注上一写,自己倒落个非刑杀人的名儿。更有一宗儿,后世子孙循例仿效起来,岂不又要导致东厂之类恶徒猖獗,那可真是遗患无穷了。就凭这点远见,身边的张廷玉就不能及!康熙遂笑道:“防微杜渐,尔言之成理。不过这话只可你讲,张廷玉处身其间,说出来就不免嫌疑了。” 张廷玉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听康熙为自己争脸,心中不由一阵感动,奏道:“万岁,欧阳宏才识过人,臣不能及,应简拔出仕为国效力!”康熙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说话,欧阳宏浑身一抖,叩头道:“臣躬逢盛世,际遇天子,以布衣之身亵万乘之尊,已是旷世隆恩。断不敢再作非分之想,腼颜侧身庙堂。万岁垂鉴!” “人家都巴不得做官,”康熙见他推辞,不像是做作,遂笑道,“你有福见朕,错过如此机遇,岂不可惜?”欧阳宏叩下头去,浑身颤栗着泣道:“实不相瞒,臣不姓欧阳,也不叫宏,为了逃罪,用了假名……” 康熙和张廷玉都吃了一惊,对视一眼,张廷玉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罪臣……方苞……万死!” 康熙的心猛地一沉:下头跪着的,竟是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的罪犯,正犯早已处决,因方苞才名冠世,几个皇阿哥和上书房大臣说情,放免回籍,不想竟在此邂逅相逢!康熙目光望着外头漆黑的夜,一时没说话。只听一阵秋风过去,满院杨柳婆娑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半晌,康熙才说道:“你是朕特赦出来的,又何必改名换姓,吓得像避猫鼠似的?”方苞叩头道:“狱中并未传特赦之旨,当时只听说朝廷要清理刑狱,查处‘宰白鸭’,狱中连夜放人换人,罪臣以为他们错放了,所以连夜逃出,万岁不说,罪臣至今仍以为朝廷尚在缉拿……”康熙也觉好笑。因想到方苞出狱时的情形,康熙又感到可怕,叹了一声,没再言语。 “我也是桐城人,拜读过你的文章。当时赦你,我还去寻你来着,你却走了。”良久,张廷玉才道,“我很奇怪,你如此学问,为什么不应试做官,反倒跟着戴名世胡说八道,谬解圣人经义?”方苞苦笑道:“问及我犯罪情由,一言难尽。我倒是应试了几次来着,康熙二十六年南闱拆卷,我是解元。后来拜见主考左玉兴,他皱着眉头说:‘这活钟馗模样,怎么去见圣驾?’把我黜到最后一名。一气之下,我就拂袖……” 康熙叹道:“你不必说了,考官得罪了你,你也犯不着跟着旁人骂朕嘛!这件事截至今日,休要再提——你且暂退,朕和张廷玉有事要议。”眼见方苞走了出去,张廷玉踌躇着问道:“万岁,您看这事……”康熙半靠在椅上,呆望了一会,良久,吁了一口气道: “你传旨,叫他即日入上书房侍候。” 张廷玉愣住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康熙此刻的心思!上书房总揽六部,乃是中央机枢之地,官无分大小,一踏进上书房,百官即视为宰相。他嗫嚅许久,张廷玉方道:“主子,这……” “有什么不合适的?”康熙坐直了身子,冷冷说道,“明珠有多少才学?在上书房秉政近二十年;高士奇也是没功名的,在上书房不挺好?你要知道,如今还有一干子文人在下头骂街,说朕不能容纳汉人,朕就是要叫他们看看朕的器量!上书房上书房,毕竟是书房嘛,养不起个文人?朕幼年没设上书房,只有一个伍次友先生朝夕相处,蛮好!他也不过是个举人。你难道及得上伍先生?——叫他进来吧!” 这话问得很重,张廷玉没敢再回一句话,默默一躬,退出去带着方苞进来。方苞跪着听张廷玉宣了旨,似乎并不吃惊,眼眶中泪水旋转着,叩了头,叹息一声道:“罪臣已是明日黄花,恐难符皇上厚望……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康熙接口吟道。他也很感慨,沉吟着道,“朕又不是叫你猎豹捕熊,何必作此司马牛之叹?朕叫你入上书房,不同于张廷玉、马齐。你还保留你的布衣本色,朕不打算封你的官!”听到这话,张廷玉不禁睁大了眼,却听康熙深沉地说道,“人为万物之灵,但谈起做人,那真是不容易。文武百官,富室巨贾,谁没个书房?谁家书房像朕这里,高居九重。臣工们到了朕这里,一见面就是‘皇天圣明,臣罪当死’!”他苦笑一下,“朕老了,既无泉林可退,也没有家人天伦之乐。你们想不出朕是多么的凄凉寂寞——孤家、寡人。总而言之是独自一人罢了……”说着,竟双目含泪,泪光滢滢。 张廷玉和方苞一时都痴了,一齐低垂了头。康熙这番独白,发自内心,句句都是实话。既无言可劝,谏亦无处可谏。正发愣间,康熙问道:“廷玉,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奴才……明白。”张廷玉不知怎的,喉头也有些哽咽。 康熙点点头,打起精神笑道:“明白了就好——方苞,张廷玉年轻,叫他跪着。你是朕的朋友,起来坐着!这回南巡,你陪着朕多走几处,咱们痛痛快快地乐他几日!”方苞此刻领悟到康熙命自己白衣入上书房的真意,十分感动。因见康熙高兴起来,叩头起身笑道:“臣虽不敢妄攀陛下为‘友’,勉从圣命为皇上磨砚洗笔,作个布衣之客。”说罢与康熙相视莞尔一笑。 康熙车驾往临南京的第二日,胤礽收到张廷玉从骆马湖发来的廷谕,才晓得新任不久的河督丰昇运已被革拿。看着诏谕,胤礽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丰昇运的官位是纳捐保举上来的,虽说是经十四阿哥的手,但胤礽本人也得一千两黄金的好处,因此心里颇不自在。踌躇良久,胤礽命人将诰制发送马齐,交批本处用玺明发,将张廷玉参劾丰昇运贪贿、克扣工银、媚上求荣的细目发至刑部。 王掞和朱天保、陈嘉猷三个人都在毓庆宫写节略,看折本。听到胤礽要出宫去四爷府,王掞起身问道:“太子,施世纶户部那边一大堆事情没办清爽,原约他今日进来见你。这辰光去四爷府有什么事?”胤礽脸一沉:怎么这老头子事事都要管?但王掞是他“复位”的第一功臣,又不好怎样,遂道:“施世纶和老四、老十三他们,还不是一回事?没准儿这会子都在雍王府议事呢!这一去就可以都见着了?” “太子爷,”陈嘉猷也起身道,“您传四爷,我去叫他进来。”胤礽笑道:“就这么几步路,我也想走动走动。我去、他来还不是一样的?” 朱天保挺直了身子道:“那当然是不一样的!三爷、四爷、八爷如今都晋了亲王,太子总往四爷府走动,别的阿哥们会怎么想?君臣分际大礼所在,太子得详虑。”胤礽听他们说的,也觉得不无道理,但为这点子小事几个人都煞有介事地反对,面子上却下不来,遂冷笑道:“你说这话便该掌嘴!八爷府我没去过么?我和八爷有什么过不去的?和四爷也没有格外的亲近。我们兄弟连句私房话都说不得么?” “什么私房话?”朱天保硬硬地顶了回来,“储君乃天下公器,与臣下有什么私房话?” 朱天保语气似近无礼,却有成典可依。当初汉文帝继位,未入宫前陈平夜间私谒,文帝近臣挡驾说,天子无私事,有公事到朝廷上说。胤礽当然熟知这段故事,但他的自尊心却承受不了,正搜肠刮肚地寻理由批驳这三个人,却见胤祥提着袍角,急匆匆地向毓庆宫走来,几个太监忙不迭地请安迎接。胤礽咽了一口气,换了笑脸道:“老十三,你这么急脚猫似的,有什么要紧事?” “回太子话,”胤祥进来,打千儿请安道,“四王爷方才在吏部签押房接了旨意。原想是头几日拟的革职人名单批下来了,看过才晓得是丰昇运坏了事。我特来请示,问一下名单的事。” 胤礽笑问道:“这是四爷的主意呢,还是你的?保不定是施世纶撺掇着你来问的吧?”胤祥揣摩着他的话意道:“是我们三个合计的。这次查出贪贿坏法的革员有四十一名,虽说查得扎实,十停倒有九停是道员以下的,总觉有些不足以震慑视听。皇上既要查办丰某,这就有了个二品大员,加上户部两个员外郎、礼部的黄庾申、罗思洁凑成一批,一齐锁拿大理寺,声势也就可观了。” “先不忙,我好好想想。”胤礽摆了摆手坐下,转脸对王掞三个人笑道,“你们坐了大半日,也好松泛一下了。到上书房去见马齐,把各省的折子清理一下。凡有准葛尔部阿拉布坦的军情,六百里加急的发往南京请皇上处置。有关河务、漕运的也一并送呈,余下的分门别类带过来,咱们好参酌着办。” 见胤礽摆谱儿叫回避,王掞三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想不到胤礽如此不光明正大,王掞坦然离座,对脸色铁青的朱天保和陈嘉猷道:“走吧。”于是三人一躬怏怏而去。胤祥诧异地问道:“我说的都是正经差使,正好一处集思广益,你怎么反倒支开他们?” “不要管他们。驭下之道在于恩威并用。我们商量了再和他们参酌。”胤礽示意胤祥坐下,屏退太监,方问道,“我上次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胤祥心里一阵光火:巴巴儿把几个办事的人都撵了去,一大堆的棘手公务不说,只问自己的私事!想了想,淡然说道:“办了,挺干净的。我在左家庄给她找了块坟地,把骨灰埋了。提起这事,我就心里难受……太子,有道是钢刀虽快,不杀无罪之人呐……” 胤礽目光兴奋地一闪,又黯淡下来,低头沉思许久才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都是让人逼的……李隆基何尝愿意杨玉环——”他忽然想到唐玄宗是亡国之君,觉得不吉利,便改口道:“她为我死,也算殉社稷,死得其所。至于她的身后名声,得到我能做主的时候再说了——老八,我饶不了他!”胤祥想起乔姐、阿兰,这两个碍眼物,自己不也想寻机会除掉么?听胤礽痛心疾首,哽咽不能自制,也觉其情不无可悯,叹了一声出神不语。胤礽走至案边拿起厚厚一叠卷宗,掂了掂,笑道:“不说这事了。这是你要的名单和罪由节略,我批了,有增的有减的,都是我精心裁定的,你先看看。” 胤祥扫了一眼卷宗,头一页上便写道,“着将范修同等五十名贪墨犯官革职,锁拿进京。由刑部、大理寺会同谳审,取实供后报圣上批处。”细看时胤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案中涉及亲太子派官员的名字一概删去,新增进去的都是胤礽平日说起的“八爷党”!胤祥心下踌躇,问道:“这个名单马齐和王师傅他们看了么?” “马齐那里不过是走过场。”胤礽不凉不热地说道,阴冷的目光竟使胤祥无端打了个冷战儿,“王掞他们毕竟不是廷臣,参与政务不可过深。我想先给你和老四看看,有什么不妥,我们商量了再说。” 既是有商量余地,胤祥略觉放心,他很清楚:不要说批出去,就是露点风出去,这个名单立时要引起反过太子的官员极大的惶恐,胤祥怔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太子爷,既是还要商量,我不必忙着带出去。我还得到后头德主儿那儿代四哥请安。回头我传谕,叫四哥、施世纶进来,您当面吩咐,可成?” “也好。”胤礽笑了笑,抬手道,“道乏吧。” 胤禛和施世纶还在吏部等信儿,胤祥慌忙赶回来,一长一短说了名单的事,施世纶头上立时沁出冷汗,说道:“十三爷,亏了您没带那个名单!您要抱了这个红炭团子来部里,咱们几个可要烤一场好火了。”胤祥道:“我是多了个心眼儿——其实你老施也犯不着害怕,冤有头债有主,哪里就轮到你顶缸了呢?” 胤禛在旁边烤着火一直没言语,用火筷子把一盆焚了百合香的炭拨得起旺焰儿,红光照着他沉思不语的面孔,看去十分安详,只额角上的肌肉偶尔抽动一下。许久,胤禛把铁箸一扔,说道:“这么不醒事,我看不是事儿。办砸了清理亏空的差使,已经跟着他吃了挂落,这是瓜青水白的事,不能再像上回——查实了,无论与他与八爷有恩有仇,都得一律处置!要是胡来,只好各自干各自的,横竖上头还有皇上呢!” “四爷,”施世纶嗫嚅道,“您别忘了,太子是在北京坐纛儿的呀!”胤禛冷冰冰说道:“他没坐纛时我已经是钦差,我向皇上负责,他毕竟不是皇上。”说罢,站起身来,朝外喊了一声:“来!” 戴铎就守在门口,听见招呼一步跨进来,说道:“四爷!” “传吏部侍郎温瑶珍进来!” 戴铎答应一声去了。胤祥笑问道:“四哥还想盘出任伯安?我说,竟别费这个心,温某死也不会攀他的。你何必替旁人砍这榆木根呢?” “我有利器,不怕它盘根错节。”胤禛脸上毫无表情,“这件事你两个都不要管!”施世纶皱眉道:“四爷,您要动刑么?温瑶珍是大臣,有干例禁,四爷得三思而行。”话音刚落,吏部侍郎温瑶珍已跟着戴铎进来,施世纶便住了口。 “瑶珍,”胤禛和气地说道,“本藩奉旨来查吏部,您是头一个被革掉顶戴的。记得革你顶戴那日,我们曾促膝交谈,有言在先,只要你说出来,你为什么给任伯安三万银子,天大的事,都是四爷维持。——你如今想好了没有?” 温瑶珍答道:“有四爷维护,犯官自然十分感激。三万银子是任伯安在吏部借用的。犯官实难推辞。” “哼!”胤禛阴森森一笑,“你是朝廷二品大员,为何‘实难推辞’!如今又愿意垫付出来,岂不是咄咄怪事?你和他是什么交情?抑或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温瑶珍被这充满威压的问话问得一怔,忙叩头答道:“任某虽然久已黜退,因他是京师人,常回部里走动。他做生意有时挪借不开,向部里借贷是常有的。四爷明鉴,京官们清苦,一年只一百多两的俸,犯官也是希图他的三分利银,不合借了。总是犯官糊涂,求王爷明察!”胤禛听了,点着温瑶珍笑道:“十三弟,你听听这奴才利口!” 胤祥一笑,道:“他前头供词我也看了,像是临时编的,驴头不对马嘴,倒是这次‘想’了多日,编出来像煞有介事。” “求十三爷明断!”温瑶珍叩头道,“奴才不敢编假话。”施世纶审案老手,抓住话柄问道:“老温,借给任伯安银子前半个月,你还新开了一座当铺,底银十万。既说清苦,此银又从何而来?”温瑶珍被问得一愣,只装聋不言语。 胤禛起身踱了两步,含笑问道:“你是汉军正白旗的吧?”温瑶珍诧异地看了胤禛一眼,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好答道:“奴才是正红旗的。”胤禛嗯了一声,说道:“我来告诉你,你已经不是正红旗的人了!我日前在内务府办了票拟,把你的旗籍转到我管辖的正白旗下。自今而起,你就是我的旗奴。跟着我这个主子,如何?”说罢竟将一张转籍文书从靴页中取出递了过去。 “这……”温瑶珍只瞥了一眼,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慌乱地叩了个头,语无伦次地说道:“有四爷照应,奴才……感激不尽……不知我本主九爷认可没有?奴才知道……四爷是最体恤下人的……” 胤禛得意地扫了一眼胤祥和施世纶,说道:“这是内务府的事,与九爷什么相干?你知道我素性,恩怨分明,你要真有这点虔敬之心,就得敬重我这癖性。不是有旨不得刑讯大臣么?好!我行正白旗家法办你,如何?” 谁也没料到胤禛不哼不哈,暗度陈仓,使出这一杀手锏,一时都是目瞪口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回 侦机密胤禛使权威 布网罗胤祥 温瑶珍面如死灰,浑身都在颤抖,强抑着极度的惊恐,叩头道:“奴、奴、奴才有……罪,求四爷超生……” “我说过,我维持照应你。”胤禛不动声色,“人都说我刻薄,其实我并不寡恩。年羹尧投我门下才几年,如今是四川巡抚!李卫顶撞过我,如今是知府;黄克敬做到云贵布政使;戴铎眼见也要放道台!别的阿哥都是赏门人钱,我不,有点出息我就叫他做官为朝廷办事儿。只是有一宗,门下奴才若有对我不忠的,我也会狠狠惩办。我曾保过梁皓之做河南臬台,可这没人伦的东西,竟把我说的闲话传出去,如今他在哪里?在乌里雅苏台!你给四爷挣体面,我就有本事放你出任巡抚;若故意惹我心烦,我也会叫你一家子去给披甲人为奴;或把你装进铁笼子里饿死——我也知道,这毛病儿不好。但我改不了!”款款言罢,啜茶不语,冷冷盯着温瑶珍又是一哼,哼得胤祥几个人心里起栗。 温瑶珍被胤禛这番话吓呆了,趴在地上大汗淋漓,颤声问道:“四爷,您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胤禛悠然跷足,喝了一口茶,“任某住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多的大员怕他?” “老任——任伯安住在左翼宗学胡同。”温瑶珍咽了一口唾沫,“不过一年里头通共在家住不上一个月。他外头铺子极多,不但在京师,就是南京、汉口也开着二十几处大店。如今风声一紧,难说他住在哪里。至于大家都怕——”他抬头看一眼众人,嗫嚅了一下,胤禛笑道,“十三爷是我的换命兄弟;施大人是有名的正臣,我的好朋友;戴铎是我的奴才。你只管说,全由四爷担戴呢。”温瑶珍方道:“任某是康熙十五年副榜贡生,进吏部当差二十年,管着考功司档案。百官的大小过错,他都另备了一册,自己保存起来……” 胤祥不禁笑道:“他抄了这些有什么用场?” “好十三爷哩!”温瑶珍苦笑道,“您金枝玉叶,哪里知道!考功司档案是密件,不奉旨是不能调阅的。二十多年前的州县官,只要熬过来,如今都是朝廷和各省的台宪大吏,升官的心正盛,如今的官各有门路,又各有对头,谁愿意将把柄与人?所以先就怯了他。他就以此要挟着当事人提供新闻,详加记载,分门别类往里头填——光他雇的抄手书吏就有二十多个!他库里存的档,比吏部的档还详细!” 三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心头又是一震!胤禛心下顿时大怒,想了想,问道:“难道举朝都是贪官,人人都怕任伯安?那么多御史竟无一人举奏朝廷!难以置信!”温瑶珍连连叩头,泣道:“到这份儿上,我还敢欺主?任伯安在几个阿哥府里都蹚得开,如今皇子爷们又像是闹家务,京官们谁敢蹚这浑水?外头大员们只是述职偶尔进京,有的不知底细,有的知道了惟恐避之不及。连刚直廉正的,没有实据谁敢妄奏?其实前些年于成龙、郭琇这些名臣在时,任伯安做事还小心,这几年才越来越胆大。加上他是八爷的文——”他突然惊恐地捂住了嘴,改口道:“……奴才再不敢欺瞒四爷一个字!”胤祥听他说得蹊跷,眼一瞪问道:“你怎么说半截话?他是八爷文什么?”温瑶珍汗下如雨,捣蒜似地磕头:“奴才昏了头,胡说走了嘴——没八爷的事……”胤祥还要问时,见胤禛扫过一个眼风,便住了口。 胤禛脸色冷峻得像结了一层冰,细牙咬着,看去十分狰狞可怖。半晌,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听见了吧?北京城藏龙卧虎,暗中还有一个朝廷!我们居然都蒙在鼓里!” “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胤祥问道。他两次见任伯安,只晓得他和胤禩等人过从甚密,没料到这个面目和善的老头子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儿!前后一联想:莫非温某是想说‘他是八爷的文班底’?那就是还有一个武班底!这事体真叫人惊心动魄!正胡思乱想间,温瑶珍叩头道:“奴才在康熙三十九年中的进士,因想补个好缺,送了两千两银子,索中堂坏事,抄出这份贿单,任伯安叫吏部扣下来,买了去……从此越陷越深——天地良心,奴才真是切齿恨他,却又拿他没法子:他一翻手,奴才就得被当做索额图的党羽!” 胤禛默不作声,站起身来,凑近了温瑶珍,声音变得嘶哑低沉:“他的档案库设在何处?说说看——咹?!”温瑶珍如遭蛇蝎,惊恐地摇头道:“动不得,四爷!要是能动,大阿哥早就动手了!” “为什么!”胤祥兴奋地一跃而起,逼近温瑶珍道,“是龙潭虎穴?”施世纶蹙额沉吟道:“莫非在哪位阿哥爷府里?” “那倒没有。”温瑶珍慌乱地说道,“不过也差不多——就在……八爷府错对门儿,靠着朝阳门码头的万永号当铺。字号是任伯安的,真正的铺东是八爷,由九爷的管家经管——奴才也是才听说。原来不在这里,前年大阿哥就撺掇着顺天府试着去了一趟,门口一站上兵卒,八爷府里的太监侍卫们就过来护持。” 胤禛沉思良久,换了笑脸道:“爷今儿只想知道这些,你说出来,这就好。还有更大的事你且存在心中,用得着时我再问你,用不着就叫它烂在你心里。记住一条,我的奴才只要有忠心,虽有大过,我必定保全;跟我使小聪明,即是小错,我也难容他。你再想想,今儿这些供词有没有出入?改口还来得及!” “四爷如此体念,奴才不敢使假。”温瑶珍这次十分干脆,说道,“奴才虽笨,素来知道四爷秉性,言必信,行必果,泾渭分明、恩怨不爽,最是圣明仁德……”接着又说了一车颂圣的话。胤禛却不理会,摆手道:“你去吧,装成没事人回你书房‘闭门思过’。这里几个人我敢打保票。若走漏一点风声,都是你自己招祸——我用铁笼子活活烤熟了你!” 温瑶珍诺诺连声退了出去。房里一时谁也没说话,互相交换着眼神。移时,施世纶道:“既如此,四爷,由您来定夺,世纶跟着您顶到底了!” 胤禛咬着嘴唇沉吟道:“……这事大得出人意料,你的身份办不了。我来设法。办成了你和十三爷审;办不成,你两个只推不知道就是了。老施你整一份笔录,后半夜送我府,誊清后原稿当面销毁。对这个温某,要想法子保护住,你明日依旧审他,只装没有今日这事!”说罢便与胤祥联袂而出。 天已经很晚了,黑魆魆的街上店铺里早已上板关门,远近星星点点的“气死风”灯一晃一晃,传来夜市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叫卖声: “酥油——桂花糖,炒虾仁五香瓜子儿!” “谁买——饸饹、馄饨啦!” “芝麻烧饼!豆沙馅汤圆儿!” 兄弟二人并辔而行,胤祥凑近胤禛,小声道:“四哥,你为什么不叫我问那事?” “眼下力量达不到。”胤禛半晌才回答,“其实就他说出来的,办起来也是很难的。”说罢深长地舒了一口气。 胤祥想着,一笑道:“四哥心事何其重也!其实用不着犯愁,实在办不下,咱们就掩了这事。若你一心要办,这差使就交给我,保管马蹄刀在葫芦里切菜,汤水不漏!” “一定要办。”胤禛说道,“我回去思量一下分寸,咱们再计议。”胤祥勒住了马,说道:“这会子反正没事,请四哥到我府,再不然我就去你府,商议了,还是我出头干,如何?”胤禛拍拍他肩头,笑道:“不要性急。说不定这会儿子后头就有别人跟着!你府里现放着两个狐狸精,我那里也难说没有人家的人。所以这事你暂时忘了最好。等哥子的话吧。”说罢一松缰绳径自带着从人走了。胤祥知道事关重大,四哥是怕再连累自己,心中感念不已,驻马怅望良久,方郁郁回府。 万永号当铺就设在朝阳门运河码头边,后门临水,前门靠街,所有进京的船只满河皆是。一条大街上不断头的是车马人流,是京师最热闹的所在。当铺隔街斜对门就是壮丽宏伟的八王府,一个招呼那边都听得见。 半个月后,戴铎奉了主命,和性音两个人出齐化门前来查看,见迎街口不远,一个高高的布幌子挑着斗大的一个“当”字,下缀“万永”两个小字。戴铎便道:“性音,咱们进去。你只查看,我和他们周旋。”说罢两人挑了棉帘进来。 当铺里人很少,前头几个人有的拿着古玩,有的带着衣物来当,都因成色不好,给价太低没有成交。几个伙计穿着皮袄,高高坐在柜上吃茶说笑。戴铎叫了几声,才有个朝俸剔着牙问道: “当什么?” “不当什么。”戴铎说道,“我是雍亲王府里的,到这有事要见掌柜的。” 朝俸听说是四爷府里的人,倒也不敢怠慢,在柜上探身一躬,笑道:“掌柜的四月间就回南去了。我叫柳仁增,是这里打头的,您有什么吩咐,告诉小的就成。” “四爷府前日晚遭了贼。”戴铎扬着脸道,“你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气,差点没把一家人的魂都吓掉!已经报了顺天府,一定要我们把贼拿了,他亲自问罪。没说的,帮个忙——这是丢失清单,撂给你这一份,要有人来当这些东西,你把他稳住,悄悄通知四爷府的戴总管——就是我——老兄,办成了,我送你一千两银子!” 柳仁增接过清单看了一眼,满脸堆下笑来,“来历不明的物件我们从来不当。您老放心!这当然得效劳,就怕他不来,来了就走不了!” “那就拜托了。”戴铎说罢,对站在角门旁的性音摆摆手,说道,“胡家的,咱们到别家当铺再走走。” 柳仁增看着他们出了门,说声:“慢着点,走好!”拿起那份清单看了看,撮着牙花子沉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进去给任伯安看。几个伙计在旁听说这事有着落,就能私分一千两银子,巴巴儿望着他。一个伙计笑道:“我说打头的!嫌银子扎手么?多一个人知道,就得多一个人分那一千两呐!”柳仁增笑骂道:“攮的,就你自个儿聪明!这是什么地方儿,出了事了得?你不生孩子不知道疼,万一砸了锅,看你们上哪找这么好的营生?”一句话说得众人瞪眼,柳仁增自拿着清单进去讨主意。 任伯安就在店后仓房边的一间精致书房住着。自从胤禛二返吏户二部。照胤禟指示,他一直没敢出这个大门。整日守在屋里看《金瓶梅》、《*》。听柳仁增说了门面上的事,任伯安接过单子仔细看了,足足有几百件金玉古玩,价值约在十万金上下,沉默许久,轻咳一声道:“你禀得好。这事应该叫我知道。要真有一千两赏银,我也不要一个子儿。”说罢长吁了一口气,扬着又青又白的脸幽幽地望着窗格儿。柳仁增赔笑讨好儿道:“任爷,您老这么闷着也不是事。不如出京走走。您又没犯王法,怕他们什么?”任伯安叹道:“好孩子,你哪里知道:这地方是八爷、九爷的盘底,一旦有失,就有塌天大祸呀——八爷今儿去了九爷府,你走一趟,把这档子事禀了他们,看是什么主意。”说罢摆了摆手,弛然卧倒。 胤禟府在西直门内,柳仁增直到未末时牌才赶到。偏胤禩和胤禟、王鸿绪、阿灵阿、揆叙请李光地在书房吃茶下棋。他这人物儿上不得台盘,直等到日头落,才见王鸿绪和揆叙一左一右搀着李光地出去,这才进来回话。 “你先出去,一会儿叫你。”胤禟瞥了一眼清单,吩咐柳仁增道。又问胤禩:“这些日子老四在吏部闹得鸡犬不宁,也没听说问出个什么名堂。莫非嗅出了什么味儿,要在这间当铺上打主意了?”胤禩把玩着汉白玉扇坠儿,闭目沉思许久,方笑道:“隆科多昨日早晨就到我府去了。老四家中失盗是真的。那贼看来是高手,也不止一人,偷的都是御赐物件。老四气得脸色铁青,还骂了顺天府是废物——知会当铺防着销赃,也是常情,看不出是做什么文章。再说,老任那里紧挨着我,只小心点,不会有事的。”饶是胤禟城府深,思量半日,看不出蹊跷来,遂笑道:“这就是报应!要不他一门心思出风头整人,好好守在家里,怎么会出这种事?” 胤禩也是一笑,说道:“说虽如此,还是小心为上,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嘛!老四心地瓷实,老十三精明过人,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胤禟嘴角掠过一丝阴笑,说道:“胸无大志,光是瓷实精明有什么用?八哥虑得是,过了这阵子,那东西得换个严谨去处。小心没过逾的。真的露了底,就叫任伯安一把火全烧了它!”胤禩沉吟道:“还没有败退八公山,不要风声鹤唳。只叫任伯安把你我写的手迹烧掉再说——来啊,叫万永号那个人进来。” 一连又是半个月,并没有什么动静,任伯安提在半空的心渐渐放下。康熙的车驾从南京巡幸扬州,即将取道水路回京。消息传来,从胤礽到胤禛、胤祥几个管事的皇子越发忙得乱麻一般,一直捣腾了三四天,才算把接驾事情料理停当。胤礽便下令各省按名单锁拿犯官入京;叫胤禛休息三天,专心预备这次大会审。胤禛好容易忙中偷出闲来,便下帖子请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禟、胤、胤祥、胤一干兄弟过府小坐消寒。众人难得他这一请,却不过情面,只好如约前来。恰这日纷纷扬扬下了入冬头场雪。冰妆玉雕,琼瑶遍地,坐在轩敞暖和的万福堂吃酒赏雪,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此刻,七八个壮汉用驮轿载着五六个大箱笼,冒着一天大雪迤逦赶到万永号当铺“吁——”地一声站住了,七手八脚将货卸下来就抬了进去。打头的五大三粗,山东口音,一进门便喊:“喂,铺上的谁在?” 下雪天人稀少,没什么生意。柳仁增和几个伙计都在柜后向火。听见有人咋呼,一个伙计伸头出来,问道:“当什么?” “你下来瞧瞧吧,一车硬货!”大汉笑道,“是集宁黄泉铺的货。原想进京捐官使的,如今四爷在吏部,暂停捐纳。存在店里又怕出个闪失,叫寻个当铺先放着,用时再赎——你愣什么?下来看看呀。” 那伙计向柳仁增挤了挤眼。柳仁增便起身开了侧门下来,见一溜排儿五个大箱子都打开了。什么金自鸣钟、貂皮、玄狐皮、珠、贝、圭、璧、元宝、金银瓶……分类摆着,雪光里明亮耀眼,正是胤禛丢失清单上那些物件。柳仁增不禁陡地一阵慌乱,心里打着鼓,好久才按捺住了,一边装着看货,一边问道:“当多少?” “值十二万。”大汉笑着敲了敲一柄玉壶,“掌柜的说,一般当铺一下子怕拿不出,当个八万也就行了。横竖个把月就赎的。” 柳仁增仰着脸想了想,叹道:“好大一个财神,只是我们没福啊!实话说吧,账目昨个才盘点过,银子已送到浙江钱庄去,要进一批瓷器预备宫里差使,一时哪里弄这么多钱?三万吧!”大汉笑道,“我也实说了吧,我指望着这钱进点京货哩,一个月正好来回,也不耽误我们主子的事。三万够做什么?你也忒贪心,七万五!” 两下里都是假意讨价还价,一时哪里能成交。柜上伙计,足足争了一顿饭光景,才定下来五万银子。柳仁增又进去请示了任伯安,才出来向伙计们道:“这是大顾主,先请诸位稳坐,吃杯茶,大张子去西店取银子,快着点,听见了?” “你亲自去。”任伯安突然挑帘进来说道。他一直在隔板后听着,料定是盗贼来销赃的,忙命五十多个伙计严加戒备,防着走了贼,雍王府来了人不好交待。柳仁增自然会意,出店来一溜烟直奔廉王府。不一时就传出话来,说:“八爷、九爷都在四爷府吃酒,你去那儿寻他吧。”柳仁增一想,这倒也好,遂从府里借了一匹马飞也似地去了。 胤禛一干兄弟此刻正吃得酒酣耳热,赌唱曲儿。胤笑道:“我也有个曲儿唱给你们听听!”遂捏着女人腔唱道: 才夸了声东邻翠儿容颜好,不防婆子醋坛儿倒。吊梢眉儿挑,皱皮嘴儿瘪得似个破荷包——骂一声老不死的,你吃了什么药,恁地骚?抓起牛笼嘴儿硬往脸上套——我叫你孬,我叫你孬!这一阵胭脂虎啸,吓得俺魂灵儿出了窍:乖娘娘,你是活观音,老嫦娥,西王母,生就的老来俏!看你饶不饶?看你饶不饶? 曲儿没唱完,众人已是笑倒了。胤禛劝酒道:“老十,真不含糊。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才情!八成是在春柳巷胡大姐那学来的吧?”那胤乜着眼,声音已是发涩:“你也听着好?可见你素日也是假道学——我还有好的呢!”说着又要唱。这时戴铎匆匆上来,向胤禛耳语了几句。 “居然真的露头了,也真够胆大的!”胤禛眼睛一亮,笑谓胤禩,“老八,有一干子贼,销赃销到你门口了,真是忒煞地大胆!十三弟,我这会子陪客,你带几个人把贼拿了送顺天府,去吧,不耽误你回来吃酒!” 胤禩等人不禁愕然相顾。眼见胤祥和戴铎出去,胤禩忙道:“……就从我府带人——我跟你一起去拿贼!”说着便要起身,胤祺、胤祐一干人不知就里,以为他逃酒,一齐来拖住道:“几个毛贼,十三弟都办不了?放心吧,十三弟必定办成了!” “就是这个话!”胤禛兴致勃*身道,“难得我们兄弟一聚,谁也不许逃酒——高福儿,将各位爷的轿马都给我锁起来!——我这酒令大于军令,今日要一醉方休!”(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回 捉社鼠平地掀巨澜 破大案宴中 但这酒胤禩和胤禟已经吃不下了。两个人满腹狐疑地坐着,只是出神。胤兀自在旁发酒疯,嚷道:“我唱得略好一些,你们就要说我剽窃!我还有好的呢!”遂又扯直了嗓门五音不正地唱道: 传言郎至,特娇痴。耐笑欲头低,听得娘呼,还理针线,托故出来迟。瞥见旋转整罗衣,默默坐多时。待得无人,偷来槛外,私语定归期。 胤禛哈哈大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道:“这首《小阑干》何其雅也!只怕是老八的手笔吧?” “啊?啊!”胤禩正呆望着雪景想心事,不防提及自己,吓得一哆嗦。十四阿哥胤料是他酒沉了,便过来插科,一声不言语,将一把削苹果小刀递给胤。 胤莫名其妙地接过来,问道:“你这是……”“你把我杀了吧!”胤笑道:“我宁死不敢听你唱曲儿——哪里是唱,竟活似宰猪!还自得其乐地现眼呢!”一语说罢,众人已是笑得前合后仰。胤笑骂道:“你那嗓门好不到哪里去!老鸹落到猪身上,只见人家黑!”胤笑道:“十哥,许是我真的小看你了。既然有才情,我出对子你可对得来?”胤摇头晃脑地说道:“不干不干!那些个风花雪月,都是旧套子,你们自以为雅,其实是臭美,附庸风雅,有什么趣儿?” “不说风花雪月。”胤笑道,“就是京师的实事实物。比如说‘单牌楼’对‘双塔寺’。如何?”胤祺、胤祐一干人也来劝,撺掇道:“怕什么?和他对!我们帮衬你!”胤清清嗓子道:“谁要你们帮!保你们输不了!”便听胤道:“香山寺!” 胤一拍手笑道:“这个不难——臭水塘!” “珍珠酒?” “琥珀糖!” “对得好!”胤赞道,“再说一个‘六科郎’,六科郎对什么?” 胤一时语塞,胤祐笑道:“六科郎对‘四夷馆’!”胤道:“七哥代对的不算。我且问十哥,我们去年在四牌楼吃香椿饺儿。这‘香椿饺儿’对什么好?”众人一时都难住了,胤禛从旁代对道:“似乎对个‘桃花烧麦’就行。”胤急道:“不行!光是你出题难为我。我也出一个——细皮薄脆!” “多肉馄饨。”胤用扇背打手笑道,“你难不住我。”胤瞪着眼,大声道:“别吹!京城里外巡捕营?”胤一时倒被问了个怔,胤禛却笑道:“十四弟,应对‘礼部南北会同馆’嘛。”胤笑着起身道:“我再出个‘*府’,嗯?” 一直没言声的胤祉冷冷笑道:“我对个‘勇士营’!”众人不禁鼓掌大笑,胤也笑道:“不见得我就吃了亏,阴阳阴阳,阴在上阳在下么!” 大家开怀吃酒说话。胤禟有心思,向外看,一时发愣,一眼瞥见西廊下站着柳仁增,混在雍王府的下人们中间杀鸡抹脖子地比划,说声方便就退了下去。刚踅过西山走廊,柳仁增已追了过来,也不及行礼,跺着脚儿说道:“我的好爷!我已来一袋烟工夫了。巴巴儿瞧着爷们快乐,禀没法禀,回没法回……”“你啰嗦什么?!”胤禟低吼道:“快说事吧!”柳仁增忙道:“店,叫十三爷抄了!” “那些当东西的贼呢?”胤禟身子一晃荡,几乎滑倒,“十三爷去拿贼,为什么连店都抄了?”柳仁增又急又叹,说道:“哪里是什么‘贼’!这是早串通了的计,咱们着了人家的道儿!我跟着十三爷,一进铺子就动了手。东西,全拉走了;人,全拿了!十三爷说事体重大,骇人听闻,一股脑儿都送了顺天府!” 胤禟像被雷击了似的,僵立在雪地里。良久,才吃力地问道:“任伯安呢?他没有躲出去?”柳仁增道,“里头外头围得水桶似的,哪里去逃?任爷听风声不好,从后窗翻出去,跳到船上。谁知船上人家也早就埋伏有人,一下子被捆得像粽子似的——我跟着出来,见他们乱哄哄的,一边喊着‘拿任伯安’!悄悄儿从人堆里混出来……”胤禟听出一身冷汗来,已断定中了胤禛的调虎离山计。但此刻仓猝变起,一时也无计可施,思量一阵,狞笑道:“好一个老四!王八吃秤砣铁心要保老二了!——你赶紧从后门走!躲到我府里,回头还有话问。过几日风声松了,我再设法送你出京!”说罢也不“方便”了,径自快步踅回万福堂。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万福堂气氛已经大变。十三阿哥胤祥满头满身的白雪,站在廊下,端一大碗热黄酒喝着取暖。众人目瞪口呆,都似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盯着胤祥。天井院里跪着任伯安,却是一脸狞笑,梗着脖子问道:“我犯了什么罪?”恶狠狠注视着胤禛。胤禟心中已经有数,也不慌乱,只住了脚,诧异地问道:“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 “你还敢问我‘犯了什么罪’?”胤禛眯着眼,摘下廊柱上挂的鹦鹉笼子架在手上,调弄着,慢条斯理说道,“不说你纳赃行贿、残害良民,也不讲你要挟大臣,擅挪库银。仅私建朝廷大臣机密档案一条,达于天听,你难逃一剐!” 任伯安并不畏惧,冷笑一声别转了脸,说道:“那些东西是写着玩的。游戏笔墨!《大清律》并没说不叫民间写字儿!我在吏部多年,目睹耳闻下头官员卑污行径,随手记下来,想着得闲了写一本书,其名就叫《官场百丑图》!既然没犯法,四爷就把我拿了,岂不是不教而诛?即便该拿,四爷、十三爷又何必设圈套儿?不经顺天府,私自抄搜民宅,与匪盗有什么两样?” “你放肆?”胤禩忽然大怒,将案“砰”地一拍,戟指骂道,“四爷奉旨佐理政务,以钦差身份清查六部,凡有奸宄,均可查拿!怎么是‘私自抄搜’?你素日装得十二分本分,往来于王府,本王还以为你是个地道商人,原来竟如此无法无天!讲,你受谁的指使,擅录百官档案的?”任伯安看着盛怒的胤禩,突然噗嗤一笑,说道:“八爷还有这副嘴脸?你少安毋躁,听我说——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缠臂壮士断腕!我任伯安从不受人指使!——八爷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胡咬乱攀?” 胤禟仿佛此时才听出眉目,阴着脸哼了一声,说道:“人是苦虫,不动刑谅你难招。来!” “喳!”九贝勒府的长随都在东廊下侍候着,听主子招呼,齐声答应道。胤禟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来,“打!” 胤禛呵呵笑着摆摆手,说道:“九弟,和死人生什么气?祥弟就是怕囚在顺天府折腾死了这宝贝,才自行监押的。火到猪头烂,忙什么?——带下去!”看着人带走了任伯安,胤禛又是一笑:“想不到请兄弟们赏雪吃酒,倒演了一出五堂会审,太扫兴了!如今这事尚未禀知太子。我倒想听听兄弟们的高见。” “没有什么‘高见’。”胤禩的脸白里透青,已全然没有酒意,斜靠在椅背上道,“就按四哥的话,着实拷问他。不信就寻不出后台来!” 胤禛皱眉说道:“八弟,你想过没有?任某在京惨淡经营二十余年,威严足以挟制紫府台臣,这后台能是小可之辈?我仔细思量,任伯安乃城狐社鼠,为朝廷一大害,那是非除掉不可!但又恐打老鼠伤了花瓶儿,不能不心存疑忌……”说着便是一声深长叹息,言下颇觉为难。胤禟不觉心中一动,欠身笑道:“四哥,你虑得极是!挑明了说,这‘花瓶儿’不定是我兄弟里的哪一位,确有投鼠之忌。我也以为不宜像八哥说的那样硬追穷寇。主事儿的是你,你素来刚健稳重,主意拿得定,还是四哥斟酌,我们是悉听尊便!”胤禛想了想,说道:“九弟聪明,这话说到我心里头了。实不相瞒,这案子审得太马虎,父皇那里交待不了;审得太扎实,恐怕就闹出大清开国第一丑闻来!书之史册、传之后世都不好听,就眼下说也不好办。九弟,你既虑到这里,很好。我想禀明太子,审任伯安的案就交给你,如何?” “什么?”胤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地睨了胤禩一眼,因见胤禩微微颔首,忙道,“只怕我不能胜任吧!四哥难道不怕我就是‘花瓶儿’?”众人听了不禁都是破颜一笑。胤祉、胤祺、胤祐想搅和,自在一边说笑;胤、胤原来蒙在鼓里,此刻也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遂都撺掇着胤禟接这差使。胤祥原是一门心思要大出风头,听胤禛改口叫胤禟管,有些不快。此刻已经明白,这案子是热汤圆儿,弄不好就要得罪一大批人,便也道:“九哥素来有成算,工心计,接这个差使最好!” 当下众人略觉放心,接着又吃酒行令。胤禛、胤祥破了这个巨案,又把火中栗夹给别人,自然心中熨帖,频频举杯劝酒。其余的人各怀鬼胎,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直到天黑,众人方都冒雪辞去。 胤祥却留下来,把抄店的情形备细告诉了胤禛,又问:“四哥既把差使交了九哥,那些箱笼是咱们留着,还是一并连人交过去?” “东西封起来,连你我也不要看。禀明太子,看他是什么章程!”胤禛拊掌微笑,说道,“祥弟,亏你这计!干得漂亮!我们这一炮把他们所有人都轰懵了!叫他们坐蜡吧,咱们吃亏也吃到头了!” 任伯安案,丰昇运案,加上清理贪贿案一齐发作。大理寺、刑部、顺天府犹如热油加水,炸锅般热闹起来。司官以上的昼夜不停地办理票拟。京师缇骑四出发文各地提拿人犯,真个倾动京华,震撼朝野。*大臣们见胤礽一改昔日柔弱,大奋雄威,竟有要将八王党一网打尽的气势,真个人人志得气扬,个个精神抖擞,今日一个条陈,明日一个弹章,雪片似的飞向毓庆宫。但昔日保奏过胤禩的人毕竟更多,俱都惊慌不安,纷纷到上书房寻马齐,有的请病假,有的要告老。都说:“皇上既然不要我们了,求中堂好事做到底,恩准还乡,以全残生……”还有一等两不相干的,趁热闹起哄儿,走宫串衙,察颜观色,打听信息,或在朝房内说风凉话,打太平拳。马齐深悔当日不老成,弄得如今代人受过,皇帝、太子都得罪了,又应付不了门生故吏一哄而起日夜搅扰。自谅去和太子说不中用,遂在上书房拜折,陈明老年昏聩,不堪任事,求康熙恩准退归泉林。横了心,也不禀太子,径在上书房用六百里加急直奏扬州康熙处。 康熙是十月初七自南京东下的。由魏东亭和江南织造司曹寅陪同,携着方苞玩了个痛快。什么梅花岭、瘦西湖、香雪居、古渡桥……凡有好景致的无不巡幸。魏东亭在金山、焦山、高旻寺、天宁寺为康熙修起四座行宫。在名山古刹、清丽园亭中遍植奇卉异草,极为奢华。 这日康熙游过高桥,已是申末时牌。一行人在马上放辔而行,但见村树渐老,堤草一碧,楼影入湖,斜阳残照,渔船往来于烟波之中,雁行翱翔于青霄之上。采菱女隔湖而歌,放鸭人泛舟击柝。康熙不禁慨然说道:“此处野趣甚浓,朕看比行宫还好些。这左近有没有驿馆?宿在这里多好!” “回老主子话。”魏东亭似乎心思很重,在马上欠身说道,“天宁寺那边御膳已预备好了,这里并没有驿馆。”曹寅在旁笑道:“主子一定想在这里过夜,奴才的茶库就在附近,只是事前没有准备,怕委屈了主子。”康熙兴致勃勃地说道:“何不早说?咱们就住这儿了!” 于是一干人又跟着曹寅向东。紧挨瘦西湖畔有一座木桥,过了桥有乌沉沉一大片房舍。门前头立一块虎头牌,上头写着“内务府江南织造司库署,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库司一见本主儿到了,屁滚尿流地撵起全库执事人丁,又是收拾房子,又是打扫庭院,张罗着茶饭。一大群人昏天黑地只围着曹寅巴结。方苞笑道:“老曹,看来是不怕官,只怕管呐!今晚你倒成了正经主子了。” “方先生这笑话我可当不起。”曹寅见康熙并不介意,遂笑道,“这些杀才狗眼窝儿浅,哪里瞧得见主子的主子呢?”说罢叫过库司来,吩咐道:“这几位是北京内务府的长官。他们住上房,我住东厢。饭菜不必多,收拾洁净点。好生侍候,完了我自然赏你们。”那库司才明白,来的这群人,竟是曹寅的官最小。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 吃过晚饭已是酉时,眼见金乌西坠,落日照在湖面上,散金碎银般荡漾。康熙散穿一件银灰宁绸袍,带着方苞出来,见湖边三个老汉在大槐树下吃茶下棋。一个丫头在棚下扇炉子烧水。槐树上挂着个布幌子,写着“乔婆子茶”四个大字。康熙招呼方苞,踱过来听老汉们摆龙门阵。 “喂,康老二,回车吧!”一个老头子神气地挪了一步马,说道,“铁门栓,高吊马,嘿!还有救儿么?乔妮儿,叫你康二爷开茶钱,他输了!” “忙什么?”康二爷皱着眉头想招儿。这老人有点输不起。旁边观局的老头子见他为难,急忙插言:“退马,退马!你退马呀!他将个狗屁!”说着提起康二爷的马就挪到相眼上:“叫你吹——宋老大,你将呀!” “你是哪路神仙?”宋老大的棋也很危急,缓一步就要挨闷宫。无可奈何地回车挡炮,口里不干不净骂道:“丧门星!有种,你罗锅子下场来!”罗锅子却不理会宋老大,依旧直着脖子叫:“康老二,上马踩炮,你踩呀!吃了他当头,非叫宋老大掏茶钱不可!”说着又要伸手捉棋,谁知刚落子儿,早被宋老大“啪”地一炮吃了,死死捏住子儿不放。 这一来康二爷也不满意了,仰起脸道:“罗锅子,是你下还是我下!*毛炒韭菜——乱七八糟!你这走的是什么臭棋?”说着便要悔子儿,宋老大哪里肯?罗锅子看了看棋盘,不言声又提起康二爷的黑马,一个卧槽,红帅竟被憋死在宫里出不来。几个老汉立时又是一阵大吵大嚷,把个康熙笑得前合后仰。方苞也笑道:“观棋的家儿忠心保国,吃没趣也面不改色。有意思!” “不下了,不下了!” 几个老汉原是朋友,争了半日也觉好笑。罗锅子一边乱了局,一边笑问宋老大:“你是皇帝么?只许赢,不许输?”宋老大拈着山羊胡子笑道:“我要是皇帝,还会和你下棋?这会子正叫孙女儿给爷爷端一盘子芝麻糕吃哩,爷不耐烦顿顿吃糙米白薯!” 康二爷笑道:“你好没见过世面!皇帝天天都吃油货!我要是皇帝,床头上支起油锅来,炸汤圆儿、炸鸡蛋饼、炸油条、炸馅饼儿、炸年糕!吃腻了就炸莲藕、菱角!”康熙忍俊不禁,“喷”地一笑。罗锅子揶揄道:“二位真有学问,皇帝就你们这副馋相!”那扇炉子的乔妮儿银铃铛儿似的格格一笑,说道:“爷爷们别吵了!好好积德,下辈子也当个皇帝!咱们康熙爷也吃茶,稳稳重重,哪有你们这德性样?” “这小丫头。”康熙原本要走,听见这丫头夸自己“吃茶稳重”不禁一笑,“你倒伶俐,你见过皇帝么?” 罗锅子笑道:“你可别轻看乔家。先头势派着啦!乔妮的奶奶见过康熙爷,还讨了一张诏书回来呢!” “是么?”康熙见他说得郑重,仰起脸来,却再想不起有这档子事。宋老大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康熙爷还说要来吃乔婆子的茶来着——可等到今天也没见过皇帝来喝茶——今儿散了,明日再战三百回合!”说罢,下棋的、观战的纷纷离去。康熙正冥思苦索间,听乔妮儿甜甜叫了一声:“奶奶,我收了幌子就回去,您又来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回 遇故旧喜吃乔婆茶 讲陈典方苞 康熙转脸看时,一个约五十岁上下的老妇挎着个空篮子,拧着小脚走过来,身上的月白大褂儿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因见康熙和方苞站在树下发怔,乔婆子一边放篮子,一边笑道:“妮儿,还有两位客,怎么就收摊子?还不赶紧沏茶来!”康熙向方苞一点头,二人便在小茶桌前坐了。 “老人家,”方苞心下疑惑着,笑道:“我们可是慕名来访啊!乔婆子的茶在这一带名气很大咧!听说你——见过皇上?”乔妮子手脚麻利地布碗儿倒茶,说道:“见过皇上又怎么?可是该受穷的富不了!”乔婆子嗔道:“死蹄子瞎说什么?菩萨在上头,不要胡说!皇上待咱家恩重如山,没有皇上哪来的你?受穷是自己的命,碍皇上什么事?” 康熙死死盯了乔婆子一眼,细眉大眼,颧骨微微高出,除了颏下一粒美人痣略觉眼熟,再想不起何时见过面,又如何“恩重如山”!遂笑道:“你敢怕是茶肆生意不好做,编出个故事儿招徕顾主儿的吧?你什么时候见过皇上,他长的什么样儿?” “也难怪你不信。”乔婆子舀水向壶中续着,叹息一声道,“这是三十多年的老话了。我娘家住杭州,种着几亩茶园。吴三桂起反头一年,他女婿王永宁就住在西湖边。三月三踏青,郡主郡马带着家丁横冲直闯,把我娘家爹爹、哥哥都挤进湖里淹死了,弟弟也叫人家撞死在桥石上。我到州里、府里、省里都告遍了,一听是吴家郡马王永宁的案子,没一个人敢管!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撇下老祖母,一个人讨饭卖唱到北京,告御状。那年,我才十二岁……” “哦!”康熙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这个半老妇人,居然就是当年告状不准,被顺天府以“秽言惑众”罪名查拿的卖唱小姑娘!遂问道:“你是不是叫小红?”乔婆子惊讶地问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的?我在娘家的小名儿叫小红。”康熙笑道:“你一说我就知道了。那年你在江浙会馆唱曲儿,我听过你的唱,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呀!” 乔婆子闪了康熙一眼,似乎也在追忆什么,但岁月毕竟已过三十六年,眼前这个须发苍白的老人,和她当年见到的潇洒倜傥、翩翩少年康熙爷相去太远了。良久,她才叹息一声道:“万岁当时说了,几时南来要到我家吃茶。这几十年过去了。皇上南巡五六次,苏州、扬州都走遍,也没见来。我怕皇上早就忘了,我也没再存那个妄想,可心里一直放不下,年年预备好茶叶……”乔婆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康熙心里深受感动,端茶啜着只是出神,方苞笑道:“你太痴心了,贵人随便说说,你就认了真!”乔婆子拍手叹道:“这不过讲的是心;如今说不得了,家也败了,茶山也卖了,只留了一株君山‘吓杀人’的种,没舍得丢了。一旦万岁真的来吃茶,就送给他。” “乔婆子,”康熙眼眶中涌满了泪水,装作眼酸揉了揉,问道,“我听说皇上有旨意叫地方官照应你,怎么会败了家呢?”乔婆子苦笑道:“照应归照应,也得自己命强!康熙十六年我嫁到乔家,他们兄弟七个,日子过得倒红火!没料到一场水灾淹死家里四十多口,如今只留下我们祖孙三个,得多完六个人的丁银。我再有本事,也只将就糊口。” 康熙听完,无声透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方苞忙也起身道:“天黑了,不能多坐了。这一两银子你收着,明儿添置点茶具——”说着便跟着紧走几步,追上了康熙。默默走了一程,方苞问道:“主子,怎么瞧着你不欢喜?” “不是不欢喜,是在想事情。”康熙说道,“这次南巡所见所闻,有点出乎意外。在北京紫禁城听不见这些话,看不见这些事呀。苛政猛于虎,朕焉得不惊?” 方苞正寻思如何安慰康熙。康熙又道:“回去叫东亭再来一趟,向乔婆子说明,朕已经吃了她的茶,资助些银两吧!” 张廷玉在门口西瓜灯下躬身迎候康熙,说道:“太子爷送来了请安折子,还有京师邸报,来人等着主子的旨意呢!”康熙没有留意张廷玉紧张严峻的神色,“唔”了一声跨进大门。 康熙刚坐下来要看张廷玉送来的折子,魏东亭进来。康熙猛地想起,扯过一张纸来,端正写了“乔婆子茶”四个字递给魏东亭,说道:“待会儿你去乔婆子那,把这几个字赏她。”魏东亭笑道:“奴才已经去过了。送了三百两银子给她。再加上这御赐的招牌,乔婆子的生计是没事的了。”说着一招手,两个侍卫抬着一口雕花瓷缸,里面栽着一株碧青油绿的茶树——轻轻放在当地——这就是乔婆子送给康熙的“吓杀人”茶。康熙沉吟道:“这茶树长得如美人发髻,朕看就起名叫‘碧螺春’吧!” 康熙看了一会折子,突然变了脸色,“啪”地将手中奏议节略向桌上一甩,站起身,背抄着手不停地来回踱步。方苞也不安地站了起来,众人都屏了气,目不转睛地望着康熙。 “不像话!”半晌,康熙方道,“朕之所以不在骆马湖杀掉丰昇运,是要昭示天下,明正典刑!丰昇运在北京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部议只定了流配三千里?还说什么‘恩自上出’,意思还要朕从宽!这不是放屁么?还有流放锁拿贪贿的名单,怎么瞧怎么不地道!当太子的,怎么能如此偏私,不光明正大!大清天下——”他本想说“非坏在此人手中不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张廷玉见康熙尚未看到任伯安一案,虽知道一说出来不啻火上浇油,但这事,责在宰相,断不能缄口,见康熙气略平了点,方趁机道:“四爷、十三爷很是谨慎,档案全封了。这件事牵涉很广,下头臣子很是慌乱,有人说——”话未说完,看看康熙脸色,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 “——奴才该死!”张廷玉自知失口,嗫嚅一下扑通跪倒在地。康熙冷笑道:“说朕宽纵胤礽?”魏东亭吓得脸煞白,忙也跪下道:“这话是奴才听来告诉张廷玉的。太子惩处贪官原没有错,只是……只是……审量不当,人心浮动。如今主子春秋已高,下头私议皇上身后的事,说如今跟着主子,将来难免一死;如今跟着太子,眼下难免一死,两处总是一死,想来令人胆寒……” 康熙气得身上发颤,说道:“怕死就别当官!这话只怕是你魏东亭参禅悟道悟出来的吧?”“奴才焉敢捏词妄言?”魏东亭连连叩头,“皇上一看邸报就明白了。两个多月有七十多名部院大臣和封疆大吏上折告病请假!奴才身为皇上包衣家奴,为皇上而死乃是本分……”他下头的谢罪话康熙已无心听了,呆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道:“胤礽已经把生米做成熟饭,不能不保全他的体面。任伯安不必说,断无可恕之理,只刑部议丰昇运一案,要严加驳斥!” “这件事奴才想了很久,”张廷玉道,“丰某冲犯御驾,按律只能流徙三千里。刑部引张释之判冲犯御驾例,认为皇上若当时执而杀之亦可,既发有司议处,当然应律之以法……”康熙道:“张释之不足为训。”张廷玉忙道:“张释之前汉名臣,执法如山。既有成例,即使要驳,也得寻个恰当的名义才能服人心啊!” 方苞听了冷笑道:“看来倒是我高看了刑部诸公!丰昇运献媚当权者,侵吞国帑达数十万两,为什么避开主罪,只讲他无礼于君?诸公自许为大清之张释之,孰不知张释之本人就是沽名钓誉之辈。皇上说他‘不足为训’,真正是一矢中的!”张廷玉一听,这话连自己也扫了进去,腾地红了脸,却不便当面回驳。康熙笑道:“朕说张释之不足为训,是指臣工不得妄引成例,你说他沽名钓誉,倒是闻所未闻。”方苞见张廷玉难堪,忙解说道:“张释之为廷尉,对周勃的冤狱,他未有一言达于帝听。周勃在狱,连辩冤的奏折都递不出去!张却在‘冲犯御驾,盗高庙玉环’琐碎小案上饶舌陈言,这还不是沽名钓誉?《汉书》用的正是春秋笔法,可惜竟瞒了世人一千多年!”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下暗服。张廷玉遂笑道:“周勃冤狱确是张释之手里的事,方苞奏的是。诸大臣避重就轻,为丰某说项,邀直臣之名,应该痛加驳斥!”康熙笑谓方苞:“请君入瓮!”方苞忙道:“廷玉从政几十年,勤慎恭谨,日理万机中偶有不留心处。皇上因此改由我加批,非待国士之道。况我是布衣之臣,身在帝侧,不过陪伴圣躬调侃翰墨,悠游山水而已。大事还得由廷玉去做!”方苞其貌不扬,用心却工。这番话既表明自己无心从政争权,又替张廷玉遮了丑,娓娓动听又堂皇正大,说得张廷玉心里折服。康熙笑道:“如此很好,还是张廷玉办吧。” “皇上,”魏东亭见康熙颜色渐渐霁和,乘便劝道,“快交子时了,明儿还要巡幸平山呢!”康熙叹道:“不唯朕,恐怕你也累了!唉,老了……原想高兴几天的。谁知就不能如愿!你看看,才出来几天,北京就闹得一塌糊涂,还有什么兴致观景?明日哪儿也不去了,登舟北上回京!”(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回 宦海炎凉群臣告病 世情险恶紫 康熙回到北京,第二天,便召见胤礽、胤禛等人询问丰昇运和任伯安的事。这两件事康熙在扬州批过,不但刑部被驳得魂飞魄散,连太子也是灰头土脸,早已遵旨办理过了。这会子丰昇运和任伯安人头都臭了,怎么还没完?众人摸不到康熙的真意,一时都不敢回话。半晌,胤禛跪前一步,说道:“丰昇运一案是刑部一时糊涂,施世纶因跟着儿臣查账,也有失察之过,都是儿臣的不是。圣旨一到,当日就腰斩于市,已是结案了……” “结案了?”康熙端茶一啜,又道,“你奏下去!”胤禛怔了一下,沉着地叩了头,又道:“任伯安一案前奏已经说明。人犯是儿臣拿的,因忙不过来,儿臣自作主张请九阿哥胤禟审结,也已遵旨凌迟处死,于十月二十九日行刑。”康熙点点头,问胤礽:“刑部量刑失当,应自请处分,何以不见奏章?听说任伯安凌迟处死,是一刀剜心毙命,是什么缘故?那任伯安盘踞北京,制约官场达二十年之久,到底私下陷害了多少人性命?又是谁在保护他?难道朝中无人撑腰,他一个撮尔小吏就能如此张狂?你说说,你和马齐怎样商议的?朕想听个明白!” 胤礽口中嗫嚅道:“儿子前一阵有病,办事有些着三不着两的。只顾了清理贪贿几十个案子,想着四弟、十三弟和九弟精明强干,必能料理妥当。至于刑部请罪折子,因皇上不日就要回京,是儿臣留下来没有发。阿玛既要审阅,明日就恭呈御览。”康熙呆着脸道:“马齐,太子身体不适,有些事你这上书房大臣就该料理。怎么不见你有本章?反倒递了一份告病折子,这是什么道理?” “皇上!”马齐一肚子的委屈,只是没地方诉说,见康熙严词质问,忙连连顿首道:“奴才确实患有心疼病,有太医院脉案为证,焉敢诈言欺君!虽然如此,朝政失缺,大臣之过,奴才难辞其咎。总求皇上重重治罪……”说着,泪水夺眶而出,衰弱不堪地伏在地下。张廷玉不住摇头,只是暗自嗟吁:想不到留在北京的几个人竟是群龙无首,各行其是! 胤禛心一横,又道:“任伯安所抄档案即有三千余斤,实在骇人听闻!据儿臣拙见,若一一查实,必定株连数百名大臣。圣上不在京都,岂可草率?因此没敢拆封细查。儿臣若处置失当,求万岁训海,档案俱在,铁证如山,尚可挽回……” “你也病,他也病,朕在江南,就知道如今是告病成风。”康熙淡淡说道,“真有病的自然也有,朕若认起真来,下旨着太医院一一密陈,只怕有些人难当其罪!据朕看来,有的是害了情思不振的病,有的是忧谗畏讥的病,有的是畏难避祸的病。感极而悲,悲极生疾,害的都是心病,可见范仲淹的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说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众人听着,不禁羞惧交加,却又无言可对,只都伏身连连顿首。方苞见满殿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自觉不妥,袍子一撩长跪在地道:“据臣看来,四阿哥处置任伯安一案很是妥当,锁拿贪贿官员已经震惊朝野,任伯安一案若再仔细审理,定会引发百官忧惧之心,甚属可虑,臣以为任氏所立之伪档,应一火焚之,或可安定人心。” 这就是说,康熙离京期间,处置得最好的案子是胤禛办理的。胤禛不禁大起知己之感,刹那间,他觉得这老人有点丑得可爱。康熙笑道:“方苞你不知底细。朕心里生气,不在这上头,吏治如此败坏,却还要掩饰,太不成体统了。”方苞心知康熙为贪贿名单一事不满,便含糊劝道:“此类事,治世也常有。大抵太平日久,吏治就要生事。应先安定人心,再徐图更张。求之过急,反而易生不测。” “朕是不中用了!”康熙怔怔盯着殿外,浩叹一声道,“东亭是晓得的,朕在当年,早就把这些事办了!阿拉布坦屡次东侵几次派兵竟无功而返,要依朕年轻时的性情,何至于如此呢?偏这几个犬子,连京师这点子细务都七颠八倒,岂不令人可畏可叹?” 魏东亭一生最是精细,生怕自己也卷进这令人胆寒的漩涡,思量着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主子说不得当年的话。依着奴才见识,几位爷差使办得也罢了,还查出一件巨案。既要理事,难免小有失误,得罪人也是少不了的事。”康熙无可奈何地一笑,起身伸欠一下,说道:“胤礽,朕不是一回来就寻你的晦气,实在为你担忧!朕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这祖宗基业,得放心看着你能够拿得起来呀!你自个看看,你定的这个锁拿名单,是出于公心,还是发泄私愤儿?姜宸英一个老名士,状元出身,为二十两银账,你革他的职;何怀顺是出了名的清官,仅有一个告刁状,你也锁拿他进京——真正成千累万行贿受贿的,你偏偏不拿!——你是怎么了?是不是还在算老账,凡推举胤禩的,都要一网打尽?你不够精明呀,胤礽!这样行事,叫臣工们怎么不怕,怎么不告病?”他微微喘了一下,又道:“事情既然办出来了,要好好善后。你拟的那些锁拿名单上的官员,人既来了,要好好甄别。案子不清的,不许随便处置。朕尽力成全你的体面,但冤枉了人,不行。”说着又叫过马齐,指着方苞道:“你带他去各部看看,还有侍卫们,都见见。他初来乍到,人不熟。任伯安抄家清单上有几处宅子,由着方苞挑一处合意的。要是因为是布衣,你们轻慢了他,朕是不依的。” 胤祥退出乾清宫回到府邸,已是申末时分。文七十四带着二管家贾平正督率着长随们出来扫雪。一群人拿着扫帚、木锨推板出来,见胤祥兴致勃勃地下轿,忙都躬身行礼。胤祥笑道:“老文,这些事你管它做什么?雪一概不要扫!你进去告诉紫姑,弄点好酒,正好赏雪嘛!”贾平忙道:“门前的雪还该扫一下的,溜滑儿的一不当心就会摔倒。”胤祥道:“你才从庄子上来,不懂爷的脾性,瞧着这雪,我心里安逸。你一扫,就败了爷的兴。这天还要下,等再下雪时你们再扫,懂么?” 贾平道:“奴才懂了!这是主子体恤我们!这雪白乎乎的有什么看头?”胤祥啐一口,笑骂道:“你懂个狗屁!爷就爱着雪,你扫得黑洞洞的,还有什么趣儿?还不快滚蛋!”说完,背着手儿径直来到上房屋里。 “十三爷回来了!” “嗯,回来了。”胤祥随口答应一声,抬头看时,却是廊下架上鹦鹉在招呼,不禁失笑。上前逗了逗,见阿兰、乔姐过来,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不见紫姑?”乔姐盯着阿兰说道:“紫姑回家去了。说她娘发热厉害,人恐怕不中用了,大概再过一时就回来了。酒已经预备下了,爷是在廊下吃,还是在屋里呢?”胤祥笑道:“就在这堂屋吃,你们两个下围棋,我吃酒观战!” 阿兰听了便命人收拾炭火,乔姐抱着云子盒儿和棋盘过来,笑道:“爷今儿真好兴致!”胤祥擎壶倾酒,饮了一口,似笑非笑道:“是么?我今儿确实高兴!”为什么高兴,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自乾清宫回来,心头极为轻松。 阿兰的棋力很弱,饶四子的棋,走了三十余着,已经渐落下风。乔姐毫不容让,一边着子儿,一边笑道:“你只顾杀我,没见自己尽是漏着儿。角上这‘大猪嘴’你不补,我一个子儿就点死了你!”阿兰笑道:“要杀你就杀。我是个拼死吃河豚的,输光了,这块大棋我也得保住!”说罢向乔姐阵中落下一子,两个人又归沉默,皱着眉头想招儿。胤祥在安乐椅上端杯沉吟,两个姬侍对弈。这两人一个是黛眉弱质,一个灵秀妖娆,都是秀色可餐。胤祥不禁暗想,可惜了两个美人胎子,竟受人指使,甘心潜在自己身边给人家当坐探,还以为自己不知道!正想着,见紫姑带着两个小丫头揣着手炉进来,便坐直了身子问道:“回来了?你娘身子骨儿怎么样?要不要我去请太医?” “十三爷回来了。”紫姑的脸色很苍白,像是刚哭过。因见胤祥看棋,在旁蹲了个万福,勉强笑道:“我娘的病是不中用了,只一时还咽不了气。我是哪牌名上的人,敢劳动御医!”胤祥见她头上有雪,便替她拂了,道:“外头又下了么?你脸色很不好,回房歇息着吧。要用什么药,明儿告诉贾家的,到万生堂去抓,那里药全。”紫姑“嗯”了一声,似乎有点哽咽,噙着眼泪去了。胤祥因见两个人的棋越发下得七颠八倒毫无章法,便乱了局道:“你们回去吧,都是臭棋!明儿我来指教你们一盘。” 阿兰带几个小丫头在隔壁暖房里歪着听招呼。空旷的上房里几盏烛灯似明似灭地默默燃着。胤祥倚着大红引枕,半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一时想到康熙对自己和四哥办差满意,甚感欣慰;又想这次自己办差得罪了八哥他们,不禁惕然;转思胤礽如此小人心性,将来不知如何?对胤禛甩开太子独自为政,又觉不可思议。忽而又想起一生坎坷的母亲,这大雪天里在塞外皇姑屯独对青灯古佛,是何等凄凉,不禁又滴下泪来。耳听着大自鸣钟沙沙作响,连撞了十一下,方蒙眬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房中“砰”的一声,仿佛摔碎了茶杯,胤祥陡地一惊。靠丫头坐值那边帷幕旁一丈红上的花盆竟也无缘无故掉了下来,摔得稀碎! “怎么了?”胤祥双手一撑坐起身来。迷迷糊糊说道:“地震了么?”定睛看时,并无异样,只见紫姑呆若木鸡,端着个茶盘发愣地立在当地,胤祥笑道:“原来是你!”他陡地收敛了笑容,想起那花盆,怎么会无故就摔下来?当下不及细想,回身拽了件大氅披上,趿了鞋下地来,睨一眼面白如纸的紫姑,没言声。 帷幕后的丫头们早就惊动了,阿兰带着出来,见主子披衣趿鞋,紫姑捧茶侍立,都羞得红了脸,却不敢取笑。紫姑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讷讷说道:“敢怕是猫蹬翻了花盆儿?吓死人了……请……爷用茶……” “嗯。”胤祥竭力保持镇静,端过茶,看了看,并无异样,目光闪了一下,吩咐道,“猫就在我炕上,捉过来!这茶虽好,只是我不渴!”说罢,将茶杯放在桌上,迅疾反手一把拧翻了紫姑,紫姑被甩出五六尺远,额角登时碰出殷红的血来!胤祥大喝一声:“搜她!” 几个丫头先是惊呆了,略一迟疑,便上来围住紫姑,扯腕掀衣,一阵混搜。忽然一声惊叫,一柄雪亮的匕首“当”地落在地上!丫头们如见蛇蝎,“妈”的一声四散逃开。 “是你喝呢?还是灌猫?”胤祥凶狠地盯着瑟缩成一团的紫姑,把正呼呼“念经”的猫抱在怀里抚着,口气却十分冷静,“只是这只波斯猫,怀着崽儿呢!” 紫姑慢慢抬起头来,盯了胤祥移时,突然一阵哈哈大笑,伸手就抓地上那把匕首!胤祥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踏下,那只细白如凝脂的手立时血肉模糊……顺手提起又是一掼,狞笑道:“好一个红颜荆轲,巾帼聂政!若不是上苍佑我,我此刻已在鬼门关了!说,谁指使你的?” “没有人指使。”紫姑咽了一口血唾沫,惨笑道,“我和你前生有缘,想共赴黄泉……” 此刻连乔姐等睡在厢房的人都惊动了,拥进来侍候胤祥。胤祥睥一眼乔姐、阿兰,阴沉沉笑道:“你并没有古押衙、红线女的手段,却想杀我。恐怕没有同谋不成吧?”他的满腔愤怒突然爆发出来,“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众人都在这里,你当众说说,我十三爷什么地方对你不住?你居然对我下这样毒手?你只说一件我的不好处,我立刻放你走,胤祥若有半句虚言,就不是大丈夫!” “你知道,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嘛?”紫姑抚了一把蓬乱的头发,“我爹爹犯了死罪,任爷替我救了出来;我娘病死,是任爷帮着发送的;……他叫我跳舍身崖,我也决不迟疑片刻!你能杀任爷,我自然也能杀你!”她凄厉地笑着,平日那种温柔,恬静的神态一扫而尽。胤祥听得身上汗毛森竖,脸色又灰又青,半晌才道:“你母亲……早已死了?!你一向说归宁,都去了哪里?今日又在何处?任伯安早已死了,必定另有他人指使你!我劝你,还是说了的好,免得天明送刑部——奴才弑主,依律该凌迟处死——受三千七百刀鱼鳞剐,这可甚难消受啊!”紫姑一哂,脸一扬说道:“你自作多情,谁要你可怜!我为报恩而死,忠孝两全,见了老娘,依旧团圆了——别说三千七百刀,就是三万七千刀,我要叫一声疼,死了下阿鼻地狱!” 在场的人听她慷慨陈词,人人震惊。胤祥倒抽一口冷气,盯视紫姑良久,忽地想到那年自己在狱神庙被折腾得七死八活,紫姑昼夜服侍汤药的往事,心里也上下翻腾,五味俱全。沉吟良久,胤祥方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他黯然伤神,低了头摆手道:“你……去吧!” “什么?” 众人无不大吃一惊,瞠目望着这个青年主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兰、乔姐料定是放长线钓大鱼,不禁对视一眼。紫姑先是一愣,旋又冷笑道:“你打谅我是个傻子么!你想派人盯梢我么?别做梦吧!” “你去你去!”胤祥烦躁地摆手道,“阿兰,你带她去贾平那儿,支二百两银子,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说着跺脚道,“你走,你快走!我永远不要见你!” 阿兰呆了半晌,才醒过神来,踱至紫姑身边,轻声道:“主子饶了你,快走吧!我给你收拾几件衣裳去……”紫姑不言声站了起来,茫然扫视一眼众人,梦游人似地跟了出去。廊下鹦鹉见她出来,跳了一下叫道:“紫姑,给我添食水!” 紫姑惨笑了一下,一阵寒风袭来,激得她浑身一颤。突然之间,她醒悟过来,浑身热血一涌,紫涨了脸,咬牙切齿向天骂道:“老天爷!你是睡着了,还是死了?你为什么发落我来这世上!既来了,为什么又安排我这样的命?你……你好狠的心!”说罢,一手挽发,扑身撞在院里的石锁上。“噗”的一声,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一大片雪地,双腿一颤,已是香魂出窍。 胤祥赶出一步,站在廊下,好一阵子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想得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回头向着做噩梦似的众人道:“好生……埋了吧。她虽害我,却是忠孝两全的烈女,你们该学她为人。唉……” 这里刚收拾完,天已大亮,那雪越发丢絮扯绵般纷纷落下。贾平从二门外进来请安,因见胤祥和内房姬侍丫头都呆呆地站在檐下出神,扎了个一千道:“爷起得早!您爱看下雪时候儿扫雪,奴才这就叫他们进来扫。” “唔。”胤祥看了看雪景,忡怔半日方缓缓说道:“备轿,去雍亲王府。”(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回 思黄袍兄弟各离心 用谋略难辨 紫姑撞石而死的这天早晨,胤奉旨入宫。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康熙召见了他。胤原以为是十三阿哥在吏部寻到了他的什么毛病,怀着鬼胎,反复掂量着他以前托吏部给自己安置门人的几档子事,寻思着康熙如何问,自己怎样答,又想着从哪里下茬儿反咬胤礽、胤禛一口,既然你不叫我活得舒服,那咱们谁也别想安生!及至叩见了,才晓得康熙是要把兵部交给自己。又因去岁秋汛,黄河下游几处决溃,命胤出京实地调查一下,到底淹了多少田。春荒要用多少粮食赈济,从哪里调粮为宜等一应事体,写一份切实可行的札子交太子阅处,再由康熙定夺。因太子、方苞、马齐、张廷玉都在,又议了许多政务,康熙方命他:“去吧,既是尽臣道,也是尽孝道。好生为之,不要学老八,事事瞻前顾后。” 胤低着头听完,恭恭谨谨退了出来,绷着脸,按捺着内心激动,稳着步子往外踱,心里真是快不可言:一手抓兵部,一手抓钱粮!皇上今儿是怎么了,会想起我老十四了?正走着,却见邢年带一群小苏拉太监抬着几篓子炭进来,因见胤低头攒眉的,似乎不欢喜,忙侧身站了,极熟练地打个千儿,小心地说道:“奴才给爷请安了!”胤站住脚,舒展了眉头看看邢年,说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邢年忙道:“天冷,我老娘气喘病又犯了,赶上下大雪,越发不好过,主子准我天天回去看看。十四爷是贵人,忙得脚不落地,还惦记着奴才!” “看你不出,还是个孝子!”胤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邢年:“这个赏你。要用什么药,你到爷府里寻张管事的。”邢年扫了一眼银票,竟是一张一千两的龙头大票,喜得忙不迭揣起,趴下磕头。 出了东华门,胤一声不吭,上马便奔廉亲王府。因见何柱儿督着府里的人在门前空场上堆雪狮子、雪象,都弄得一头一脸的雪。何柱儿见他来,忙迎上来请安,笑道:“十四爷来得不巧,昨晚八爷就出门,到大觉寺给卫主儿祈福,怕是被大雪隔住了……”胤听了,连马也不下,掉头儿便走。何柱儿忙道:“恰好府里也有点事要回,我也得去接我们爷,我陪着十四爷去吧!”便叫人进去牵了马,二人一同迤逦向西行去。 因雪下得大,城里街道上行人很少。胤似乎心不在焉地盯着远处,说道:“只你当日喝了什么迷魂汤,放着养心殿的副总管不做,来八爷府堆雪狮子?”何柱儿心中一动,叹道:“十四爷这话,想想真没法回,总归奴才是侍候八爷的命罢咧!”胤笑道:“也难怪你,谁不爬高枝儿呢?当时就那个情势嘛。” 何柱儿心里绕着弯儿,说道:“十四爷圣明,奴才有什么瞒得过您老的?奴才走这一步儿,说不上后悔,八爷待人厚道,对奴才没说的。就是您老的话,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也是天理人情,您老说是吧?”胤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道:“命好不好在天,识时务不识时务在人。你是个伶俐的,自然参得透——不是去大觉寺么?怎么要去西便门?” “这是奴才使了个心计,得给十四爷请罪。”何柱儿忙赔笑道,“八爷实是去了白云观,方才人多耳杂,不得已儿诓了爷。所以奴才亲自领路……”胤点点头,道:“我明白。” 二人又赶了一程,白茫茫雪地里矗着的白云观已是到了。胤还是在总角少年时,常来白云观玩。听师傅说起,康熙初年宫里不安全,皇帝曾扮作索额图的弟弟在这附近读书。因为有这“圣迹”,康熙四十五年拨发巨额内帑大加修葺,早已不是旧时模样。 因雪天无游人,前院灵云殿只有一个小道士坐在蒲团上,别的人大约都回房向火去了。胤正要问,何柱儿道:“他省得什么?我们爷准在云集山房——您跟我来!”遂带着胤穿玉皇殿、老君堂,绕过四御殿,果见月台高处一座小殿,黑边白地的匾上,写着“云集山房”四个大字,煞是醒目。门口檐下雄赳赳站着两个道士,一个道士跨步上前,稽首说道:“这是天师参真重地,何居士,请带客人前头三清阁用茶!” “这是十四爷!”何柱儿笑道,“你们规矩再大,连个高低也不识?”正说着,便听里头胤禩的声气:“老十四来了么?进来吧?”接着棉帘一响,正乙真人张德明神采奕奕,头戴九阳雷巾,身着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健步迎出,一揖手说道:“无量寿佛!十四爷、何公公请!九爷也在里头呢!” 两个人跟着进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暖融融的,浑身感到说不出的松乏舒适。何柱儿便忙着替胤拂雪脱衣。胤定了定神,才见胤禩、胤禟坐在八卦雕瓷座儿上端着热茶下围棋,因道:“这屋里不生炉子,又是薄纱窗,竟这么暖和!”胤禟扣着子儿道:“别小看了老道,比我们龙子凤孙还会享福呢!这地下是掏空了,火从下头走,连墙都是热的。” “这是贫道幼年在中山王府学到的法子。”张德明拈须微笑道,“那辰光徐达爷刚刚过世……”“别吹牛了,小心吹塌了云集山房!”胤笑道:“你练了铁布衫功,刀枪不入我信。有点道术也不假。要再吹是神仙,我把你架柴山上烧了,看是羽化不羽化?”胤禩笑着投子儿,道:“你也精明过头儿了。岂不闻‘盗亦有道’?何必揭得淋漓尽致?” “你从哪里来?”胤禩漫不经心地问道,“倒难为你又来寻我。”胤便笑着将康熙接见的事备细说了,却回避了康熙“不要学老八”的话。胤禩静静听完,说道:“看这意思,皇上兴许放你出去带兵也未可知。”胤禟一笑,说道:“如今要用兵,自然是冲着阿拉布坦。好老十四!带十万八旗劲旅,西出嘉峪关,够演一台戏的!只是你可别学赵匡胤,来一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啊!” 胤吓了一跳,忙嬉笑道:“九哥别取笑!就是有黄袍,我也只能给八哥披上,我只求挣件黄马褂,赏个铁帽子王是了!”话虽调侃,胤禩听着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口气却甚平静:“其实,这黄袍无论是你十四爷,还是老九、老十穿,我都心甘情愿。这一条我说到做到!当日情形你们都知道,皇上有旨意,群臣有公论,太子位儿又不是我伸手要的——凭什么他一复位就一味欺压我?此人没登位就这么个心性儿;一旦得志,左有四哥,右有十三弟,你我兄弟还有什么活头!” “弟,”胤禟皱眉看着棋盘,沉吟道,“皇上还有什么旨意?”胤笑道:“别的倒也没说什么。他们在那里议政,我听着是要下旨,普天下三年一轮蠲免钱粮。胤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沉着个脸,谁欠他二斗米钱似的!” 胤禟笑道:“他当然不愿意,这是情理中的事。如今皇上做得到,他将来未必也做得到。偌大人情皇上做了,他将来继位,怎么再加恩?”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这是对胤礽的诛心之语,说得鞭辟入里,透彻清明,众人无不默默点头。 “真有意思。”半晌,胤扑哧一笑,说道,“大雪天的,我们兄弟几个聚到这里说话,倒忘了问,是什么风吹得你们都来了?” 胤禟睨了一眼胤禩,因见胤禩微微点头,便住了棋,说道:“这早晚紫姑早该有消息来了,怎么连个报信儿的都没有?别是出了意外吧?”“不会的。”张德明道,“她是个稳重姑娘。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府里又乱着,也得避避嫌疑……”胤诧异道:“你们打的什么哑谜,紫姑是什么人?” “紫姑是老十三的克星,追命的阎罗!”胤禟眼中幽幽闪光,从齿缝里崩出几个字来,“又是任伯安的养女。几经周折,数年谋虑,安置在怡贝勒府。这根炮捻儿已点着了,你懂么?” 胤被他的口气吓呆了,身子一抖,紧盯着胤禟道:“你是说……” “要是有人对你说,十三弟今日回归极乐世界。”胤禩慢吞吞说着,双目发出似灰似绿的光,“你不会伤心吧?” “……你们——你们……说的是真的?” 胤禟叹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十三弟不要我们活嘛。一个任伯安不算,刑部的人透了信儿,他带着四哥府里的一个和尚到这里来过。他对这里也有了兴味,胃口如此之大怎么得了?” 胤至此才明白,原来这两个人说的是真话!看何柱儿时,脸已被吓得蜡黄。胤讷讷道:“这太……” “太狠了,是么?”胤禩的声音有点暗哑,“你不要忘了,他是个‘拼命十三郎’。任伯安这一闷棍,打得我们狠不狠?可有半点骨肉香火情分么?他眨眼工夫就挖掉了我们财源。断了我们的耳目,又要动手砍我们的臂膀手脚了!”胤禟点头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胤从心底里打了个寒噤:他倒不是心疼胤祥。眼前这两个人从容闲适像个没事人一样,竟是在等着亲弟弟的死讯!这心地,这手段,太令人心悸了!正发怔间,胤禩目光睃了过来,问道:“怕了?还是割舍不得?” “不是怕,也没什么割舍不得的。李世民不行玄武门之变,哪来的贞观之治?”胤心头狂跳,极力掩饰着慌乱和不安,说道:“太突然了,迅雷不及掩耳,一时回不过神来。记得老十三蹲狱神庙,你就往他跟前塞人,敢情早有绸缪!”胤禩呵呵大笑,说道:“你是说阿兰和乔姐?胤祥每日防贼似地盯着她们,怎么能成事?君不闻‘防于此,必疏于彼’么?亏你熟读兵法,竟不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他把心思用在防备乔姐、阿兰身上,那就恰恰中了我的计!”胤禟抿嘴儿一笑,说道:“这是兵法上有的!守如处女,出如狡兔,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正说着,便听外头道士说话:“来了么?几位爷都在里头!”话音刚落,一个人满头满脸的雪闯了进来,却是胤祥府的贾平,一进门便道:“爷们,完了,完了!” “完了,完了!一完就了。”胤禟冷冷说道,“这也值得慌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府里走不开么?”贾平抹了一把流进眼里的雪水,急忙说道:“好九爷,完是完了,只是完的不是十三爷。是他娘的——啊嚏!我也说不清,总而言之是紫姑死了!” 一句话说得房里人人脸色焦黄,云集山房顿时变得像荒庙一样死寂! “紫姑……紫姑死了?”胤禩脸色惨白,双手神经质地抖着,颤声问道,“她……没有动手?”贾平顿足叹道:“我就是为打听这事,到这时候才来!——动手是动手了,丫头们说十三爷福大,暗中有神灵佑护,摔了杯,又推倒了一丈红,折腾得炸了营,十三爷醒了……”遂口说手比,满嘴白沫地说了个备细,“……只紫姑不逃,自己撞死,奴才实弄不明白是什么缘故。”胤禩霍地站起身来,突然一阵眩晕,又颓然坐下,抚着脑门子沉思良久,头也不抬说道:“此人与四哥一样,刁蛮恶赖,刻薄待人。神明有灵,也决然不会佑护这样的人——看来,是有人暗中保护!” 胤禟一阵心乱如麻,突然惊慌起来,蓦然说道:“八哥!大事有变,白云观会不会出事?”胤自觉有点像局外人,木着脸说道:“要是出事,这会子早已出了!紫姑如果招认了什么,就不至于自尽了。” “老十四说的是。紫姑断然不会讲什么的。”胤禩渐渐恢复了平静,脸上也有了血色,“我待她恩情非同一般。她父亲是我救的,她母亲是我送的终,她头插草标自卖自身,我买下来交给任伯安,相待如女,照看两年有余——是孝女,就不会有卖主的事。我只奇怪,十拿九稳的事怎么就办砸了?”胤禟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居然有人摔杯报警!连几十斤重的一丈红都倒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的目光陡地一亮,若有所思地住了口。 张德明在一旁一直闭目沉思,见几个人议论纷纷,瞿然开目说道:“阿兰、乔姐最可疑!”胤禟恶狠狠说道:“对,准是这两个狐狸精变了心!她们全家性命都不要了?——贾平,今天就叫她们来,爷下令她们动手,看是如何?” “情势变了。”胤禩脸上毫无表情。“原想除掉十三阿哥,镇住胤禛,胤礽就丢了膀臂。这个无能太子,差使办一件砸一件,形势自然转过来倾向于我。这样一来,不但十三阿哥,连四哥都有了防备——所以眼下不能妄动!乔姐她们要变了心,拼着身家不要,你下令杀人,立刻就要倒霉。如果没有变心,还得靠她们帮衬,暗访一下究竟是谁报信儿。所以现在什么差使都不能给她们。” 胤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最难查清的。依我说,左右是左右,饺子也是馄饨馅,干脆一锅烩了他们。夺了毓庆宫,再来一次玄武门政变!人死如灯灭,谁和谁讲什么鸟道理!”众人一听便知“人死如灯灭”是连康熙也在内。这个胤真有亡命徒的性格儿!立时之间,都觉毛发森立!胤禟的脸阴沉得可怕,阴森森问道:“兵部听你的?九城兵马司听你的?大内侍卫如何对付?弑君登极,下头臣子们服你不服?就是永乐皇帝,也没敢打朱元璋的主意!”胤禩摇头说道:“要这样,你十四爷来当皇帝,我是断然不敢!这身后名声就叫人吃不消!” “名声?”胤一哂,说道,“秦二世堂堂正正继位,如今有什么好名声?赵匡胤陈桥兵变,犯上篡位,谁敢说他不好?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你把天下治好了,自然有人捧场,自然有好名声!”他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且来算算兵力,善扑营赵逢春有四千人加上大内护卫侍卫,不足六千,都算他们的,加上直隶总督衙门的兵,满共不过一万。西山锐健营六千人是我的,加上我们三个府里和十哥府里的人,差不多八千。九门提督隆科多,手里有两万人,也不指望他帮忙,只要坐山观虎斗就成!我以勤王清君侧为名,调锐健营入城,肘腋火起,顷刻大乱。乱中只要封了养心殿,攻下毓庆宫,挟天子令诸侯,谁敢放个虚屁?你们听我说,我没说弑君,他老爷子坐了四五十年江山,让他去当当太上皇吧……” “你昏聩,住口!”胤禩勃然变色,一拍桌子低声吼道,“万岁是何等样人,你敢打这种算盘?武丹来北京是做什么的?九门提督府还有你的那个锐健营的牙将们,哪个不是他使出来的人?”他放缓了声气,又道:“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十四弟,你那些想法都是白日做梦!” 胤禟开头已是动了心,一改平日深沉稳重的风度,起身快步踱着,及至听了胤禩的分析,更觉有理,便站住了,一字一板地说道:“八哥说的是。十四弟你太莽撞了。当务之急,只要拿掉胤礽,八哥德高望重,太子位还得归咱们!” “你也错了!”胤禩一甩辫子,目光炯炯道,“当务之急是十四弟好好办差。拿稳了兵部,要能带兵那更好!这是一。皇上不是准了胤礽的本,按清单拿我们的人吗?只管叫他拿就是!越这样干,只能把人都推向我们这边!十四弟下去就是钦差,瞧准几个赃官,又与胤礽走得近的,查得结结实实一搞到底,胤礽不臭也得臭!到臭不可闻时,仍旧还得废了他!” 一场精心的计议结束了。大家乍惊乍喜,紧张得出了一身汗。贾平突然说:“我出来没给文头儿请假,别叫那老贱骨头起疑儿。”便忙着要走。 “我们都走。这个地方暂时都不要来,谅胤祥一时也查不出什么名堂。”胤禩啜茶起身道,“何柱儿回府去。我们兄弟三个冒雪造访十三弟,给他压惊。”胤一边穿油衣,笑道:“十哥今日没来,一大憾事。”胤禟笑道:“就因为他那张嘴不主贵,没敢惊动。原说皇上见你,你来不了了。谁知你自己找了来!”说罢,三兄弟一齐出了云集山房,那雪已下得盈庭积尺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回 谋夺位太子暗招兵 起疑心康熙 胤礽的确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虽有王掞等一干人竭尽全力扶持,无奈他性情变得十分执拗乖戾,竟是一言不纳,弄得几个人灰心丧气。惩办贪贿官员,专一严办胤禩党羽,朝臣中早已流传各种议论;加上他又明磨暗抗反对康熙轮免赋税,更是弄得物议沸腾。康熙四十九年到五十一年间,胤礽主管上书房票拟批红之权,将齐合托、耿额、罗信、詹明祐一干包衣家奴分派外任掌管军事大权,连连升官;又一口气锁拿了蔡经、万新民、冯韵春等几个封疆大吏。这些人都是马齐的门生,越发惹得朝野侧目。却不知康熙是怎么想的,奏一本准一本,竟似视有若无,全不理会。“八爷党”的胤却在兵部埋头整饬部务,出外巡视河务漕运,精心办差。凡在管辖之内,无分哪个阿哥门下的私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贤明之声日噪雀起。胤禛、胤祥明面儿上帮胤礽料理部务,一边兢兢业业办差,不知不觉的已将年羹尧晋为四川巡抚,门人李卫、岳钟麒,升了外省布政使,戴铎也放出去做了福建漳州道。胤礽、胤禛、胤禩三足鼎立,其余阿哥又自有主意,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时值重阳节,北京城风雨满城。往年这时分,家家户户携酒登高。今岁天气不好,但为了消寒辞秋,不免也有设家宴小酌的,胤处置完了部务,便令各官早早散去,亲手整理了文书,正要回府,却见“职方”司官任文玉抱着一叠子军报进签押房,遂笑道:“你怎么没回去?这早晚还送公文,倒是实心办事,可惜十四爷没工夫赏识你。我还得进宫请安呢!”任文玉呈了文书,一躬笑道:“这是藏王杜尔伯特的表章。十四爷一来兵部就吩咐过,无论何时,只要有西疆的军报,哪怕半夜也得叫醒您。司里哪敢耽误了?”胤正打量任文玉,听见是这事,忙拆开看,却是满、藏、汉三文合璧,译好了的一份折子,抬头写着:“为策零阿拉布坦属下策零敦多布率兵袭藏事,臣藏王杜尔伯特奏请万岁,速发天兵安藏保疆……”胤不禁精神一振,敛了笑容说道:“好!这么快,难为你连译文都译妥当了,这差使办得漂亮!”说罢挟起折子,拍了拍任文玉肩头,径打轿直趋毓庆宫来见胤礽。刚过景运门,便见几个太监撑着伞,三阿哥胤祉和十七阿哥两个人踩着泥履,说笑着过来,胤站住了,待他们过来,只向胤祉打个千儿,笑道:“久不见三哥了,你和十七弟这会到哪去呢?听说《古今图书集成》已经付印。我可有言在先,书出来,得送我一部!”因见胤礼给自己请安,忙扶住了笑道,“你甭弄这虚文糊弄我。人都说你好打马虎眼儿,其实我最清爽,你伶俐着呢!我们忙得沸反盈天,你却在三哥府博览群书,学棋学画,怕不几年就要才高班、马了吧?” “你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儿,眼红我们什么?”胤祉多日不见,越发显得举止潇洒,只瘦弱些,脸色有点苍白,“书给你一套,成!不过你也得给我点什么。我瞧着你红果园那处别墅不坏,山亭池榭,小巧玲珑,地道的江南格调。赠了我如何?——你别笑,此书六编一万卷,六千一百零九部,集古今学问大成,载宇宙知识纲纬,拢共才印六十五部,抵不过你一个小花园?我要来打算酬谢陈梦雷先生。万岁爷三次亲临松鹤山房,一编一编的目录都看了的!”胤心下暗自惊讶,笑道:“我又没说不肯,是叫你吓呆了!这值什么,你明儿就叫陈先生挪进去就是。”兄弟三人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子话,胤禵便邀胤祉同去见太子。胤祉笑道:“不敢。道不同不相与谋。阿玛因问起《洪范》一书里的几句话,我一时记不起来,刚刚去文华殿找书,还得去畅春园复命呢!”说罢便和胤礼去了。 胤望着胤祉背影,不禁升起一种羡慕之情,自己若不卷进这可怕的党争漩涡里,难道不也和胤祉一样,身居华堂心在泉林?何至于怀中早晚都揣着一包鹤顶红!三哥夺嫡,一击不中不再试,退而著书,真是聪明人啊!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进了毓庆宫。 毓庆宫里煞是热闹。胤礽居首而坐,胤禛、胤祥打横儿,下边马齐、张廷玉、王掞、朱天保、陈嘉猷依次坐着,桌上摆着细巧宫点,正谈得海阔天空。远远便听胤禛笑说:“方才十三弟唱的曲子,究竟是南曲呢,还是北曲?”胤祥笑道:“我只拣词儿好的就唱,也没听说过南北曲有什么异同!但是异曲同工,即是婉转妙音!” “那是不同的。”胤禛剥开一个松子品着,说道,“南曲有四声,北曲只有三声。北曲里的入声派入了平上去三声,你晓得么?” 胤忙进来见面请安,在胤祥下首坐了。胤禛说道:“这不过是个趣味就是了。三声四声,只要好听,就是好曲子。你没听说笑话儿,老六家一只狸猫,叫老鼠咬伤了鼻子,抱着猫去老八药铺里寻药治伤,说是这猫温柔,怪疼人的——这样的猫再好看,有什么用场?”他没说完,众人早已哄堂大笑。 胤笑得打跌,说道:“这是实有的事,四哥并没诓人。那只猫从不捕鼠,还有个名号儿叫‘佛奴’。我见过,样子爱人,斑斓如虎,终日憨卧,喃喃讷讷,如宣佛号——却被老鼠咬了!”朱天保笑着道:“学生闻所未闻,杜撰一篇《讨猫檄》,太子可愿赏听?”遂轻咳一声,朗声诵道: 捕鼠将佛奴者,性成怯懦,貌托仁慈,学雪衣娘之诵经,冒君子之守矩。花盆昼懒,不管翻盆;竹簞宁慵,由它爬壁。六贼戏弥陀之座,而犹似老僧入定,不见不闻,傀儡登场,无声无臭。优柔寡断,姑息养奸,遂占灭鼻之凶,反遭磨牙之毒!阎罗怕鬼,扫尽威风;大将怯兵,丧其纪律…… 未及诵完,众人已是哄然叫妙。胤礽不知怎的笑着笑着阴沉了脸,淡淡转了话题:“好,我们玩得痛快,该干正事了。老十四,有什么事么?” “那是自然。胤无事不登三宝殿,扰了太子爷清兴了。”胤却听这《讨猫檄》怎么都像是说胤禩,正想着怎么也编个玩艺儿回敬,听见胤礽问,忙起身一躬,把带来的奏折双手递了过去。胤礽翻着看了半晌,皱眉说道:“说起这阿拉布坦,朝廷待他何等恩厚!要不是皇阿玛三次亲征,珍灭葛尔丹,能有他的今日?早先几年他只是不安静,在喀尔喀和西蒙古王汗争草场,想着忍一忍许就好了。如今竟闹到兴兵进藏,作逆造反,真不知是吃了什么药!”胤笑道:“这真是‘六贼戏弥陀之座’,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儿了。说句难听话,我们这弟兄二十四个,难道都是‘佛奴’不成?” 大家这才知道是西陲青藏出了大事。虽说这件事扰攘数年,并不意外,但出兵放马,国家重务,也都不敢轻慢,纷纷离座起身,恭肃站立。马齐便道:“军情不可延误,得立即奏明皇上,钦定领兵统帅,商议出兵的事。”胤礽沉吟道:“说声出兵容易,军备不整,粮饷不调,万里奔袭,难操胜算啊!皇上问起来,我们不能用空话敷衍。谁当将军,调哪里的兵,饷源、粮道,都要思量备细。奏明了,请旨施行才好。”张廷玉见马齐难堪,知道他的处境,在旁点头道:“依臣之见,饷源自然还要从东南出。但从漕运弄到直隶,再分发甘陕,似乎慢了些。不如请旨调集山东、山西、河南、甘、陕诸省库中存粮,榆林、延安几处设的厅、卫,也有不少陈粮,一并调西宁备用。漕运来的新粮源源补入。这样,库粮也更新了,军粮也可应急,岂不周全?” “托合齐古北口的驻军,太子原来已令调入顺义驻扎。”马齐一直对那次调营犯嘀咕,认为离京城太近。听至此,忙乘机说道:“这一万五千人虽说在口外驻扎到了轮换期,但原就是为防备蒙古有事练的兵。顺义原来的驻兵按例到明年才能移防,何必如此麻烦,惹得下头骂街?照我看,不如把托合齐部直接调函谷关待命,才是正理。”胤礽“嗯”了一声,道:“用兵西北的事是大局,这是按例调防嘛!如果调顺义不合适,就调丰台吧——你把人家从古北口调到函谷关,一时又打不起来,一样的塞外,一样的苦寒,那才招人骂呢!”马齐的这一番动议,未获准反而要把托合齐调到京郊,不禁一怔,心想还不如不说,因又道:“丰台是近畿,这件事得奏明圣上,有旨意才成啊!” “是么?有这个成例么?”胤礽一笑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啊?那年皇上西征,我调四万绿营兵进驻西山,也没有请旨。”因见张廷玉嚅动着嘴也想插话,便道:“这事就这样吧,回头再议。我想,阿拉布坦作乱,若放在早年,父皇一定要亲征的。子代父志,千古一理,父皇春秋已高,西征的事我应该亲往。我年轻少历练,这正是个机会。” 谁也没想到胤礽会提出自己亲征,一时都愣了。马齐原怕将托合齐的兵调得近了惹出是非,太子既要出京,看来倒是自己多疑了,一时倒放下了心。张廷玉却越发满腹疑云,丰台乃京师门户,太子自己将兵十万,一旦乍变骤起,那真是不堪设想了!良久,舒展了眉头说道:“太子,您是国储。青藏有事,毕竟不比当年葛尔丹。这差使派一上将就能办下来,何必劳您亲征?” “张中堂说的是!”胤朗声说道,“由我办这差使最好!皇上委我治理兵部,兵饷的情形只怕谁也没我熟。我愿立军令状,牛刀小试,如果割不了策零敦多布的首级,就提自己人头来见!”胤祥早就听得心痒难搔,接口说道:“这差使我要办!老十四,别以为就你懂军事,我也不含糊!十四弟你只要把饷供上来就成,别学——”他突然打住了,不再往下说。 但在座的都知道,“别学”的是索额图。当年康熙西征,索额图心怀叵测,梗阻粮道,延误军机,几乎把康熙饿死在戈壁滩。但索额图就是胤礽的外叔祖,胤祥自知失口,便啜茶掩饰过去。 “这件事算议而不决吧。”胤礽仿佛没听见胤祥的话,起身道:“马齐、廷玉,我们三个这会子就去畅春园,看万岁怎么定,回头听旨意就是了。” 看着他们兄弟一径出去,王掞默然良久,起身来,冷冷看了一眼陈嘉猷和朱天保,叹息一声,道:“我身子不爽,得回去了。太子回来,替我禀一声吧。”说罢蹒跚而去。 方苞在畅春园陪着康熙,因天下大雨,整整闷了一日没出门。先是演练数学,下了一阵子棋,又写了会儿字,眼见天色仍不转晴,便要辞出来回城。恰这时李德全走来禀道:“万岁,太子爷和张廷玉、马齐在东门递牌子请见!” “方苞,你不要回去了。园里虽不便留宿,园子外的菩提寺,叫人去吩咐一声,你今晚就住那里。”康熙看着殿外的大雨,说道:“李德全去传旨,叫他们几个在松鹤书房候着,朕一会儿就过去。” 方苞笑道:“皇上,王法无亲,臣虽布衣,既是上书房的人,也该过去侍候才是。再不然,叫他们过来岂不便当?也省得万岁冒雨过去了。” “不要理他们。”康熙说道,“你坐下,有件事早想听你的意见,只是朕还想再看看,再想想——一说出来,就泼水难收啊!”方苞见康熙神色异常庄重,疑惑地斜签着身子坐在对面,正想问,却听康熙突兀道:“方先生,设如今日有人要陈桥兵变,你看看有几分把握?” 方苞吓得一跳,胡子急速地抖了几抖,目中射出贼亮的光,惊呼道:“焉有此事?焉有此理?焉有此情?” “有的。”康熙平静地说道,“已经有人背着朕,从古北口调一万五千兵,要进驻顺义。锐健营背着兵部,铸红衣大炮十门——已经磨尖了牙齿,要咬过来了!”方苞打了个冷颤,盯视康熙移时,身子微微向椅背一靠,说道:“兵者,凶也!皇上疑得极是!不过据我看,别说那才一万多人,就是四十万,也是徒劳!因为形势与柴世宗时已大不相同。赵匡胤当时已经掏空了朝廷兵力。而今之世,权柄在人主之手,登城一呼,顷刻瓦解!”康熙冷笑道:“是嘛!可怜有人利令智昏,硬要鸡蛋碰石头,朕有什么法子?可惜这造逆的,又是朕的骨肉,这就颇有为难之处啊!” 方苞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吱声,事关国运,连着天家骨肉,他不能不多想想。沉默移时,方苞方苦笑道:“臣已知道皇上指的是谁了。这种事,要趁着尚无实迹之时赶紧处置。一旦酿成大变,皇上虽然仁慈,恐怕也难免得依国法动用刑典!君臣大义、父子之情就不能两全。唉……天下储君,一废而再废,终非社稷之福……” 康熙的心情也很沉重,深深吁了一口气,“朕已经是仁至义尽。他要罢谁的官,朕就替他罢;他要升赏谁,朕虽不愿,朕也替他升赏。如今他又想要朕的命,难道也依着他?”方苞急急道:“皇上既不愿按谋逆治罪,臣请皇上宽怀,不要总这样想。若偶露一句,便会惹出大事!再说,忧虑伤肝,于龙体也甚不利。”康熙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遂起身喊道:“更衣,到松鹤书房!方苞你不要去,回避一下。” 方苞忙躬身道:“臣既许身于君,不应事事回避,只求一身安全。再说,这些日子臣一直陪驾,此刻回避,反增人疑心。臣请随驾前往!” 胤礽等人在松鹤书房早等得不耐烦了。远远听雨地里邢年吆呼:“万岁爷启驾了!”忙都走出廊下一字排开跪了。待康熙上了丹墀,胤礽忙顿首道:“儿臣胤礽恭请皇阿玛金安!”方苞跟在康熙身后,只向马齐等人注目会意,便跟了进来。良久,方听康熙轻咳一声,吩咐道:“都进来吧。” 众人鱼贯而入,见康熙头上戴着青毡缎台冠,石青缎面小羊皮褂套着酱色江绸棉袍,脚下一双青缎凉里皂靴蹬在木杌子上,端庄凝坐在大炕茶几旁。大家不免纳罕:又不是朝会,何必穿戴得这么齐整呢? “下这么大的雨,难为你们进来。”康熙仿佛什么事也没出,和蔼地说道,“有什么要紧事?”胤礽忙把方才在毓庆宫议的事一一奏明,又道:“儿臣与胤祥、胤都愿亲统大军西征。儿臣幼长深宫,素乏历练,愿借此机为国家立功,求父皇定夺!”康熙静静听了,一笑说道:“都是有大志的人啊!但恐你们纸上谈兵、临阵未必中用。据朕素日看,对将军一道,似乎胤稍有成见,你说是么,马齐?” 马齐忙道:“是。十四阿哥曾在奉天练过绿营兵,搜剿长白山土匪,颇有章法。这两年管兵部,亦很见成效。不过据奴才愚见,藏王虽然呈请兵奏折,似乎有未雨绸缪之意,事态并非十分险恶。我军闻惊即出,胜不足以昭示武威,偶有小挫,反为外夷所轻。所以应该慎重从事。以期全功!”“你长进了!”康熙笑道,“朕原看你粗心浮躁,只取你的‘忠心’,真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件事现在不宜大动干戈。朝廷应派一上将,至甘陕一带阅军,盛陈威仪大张声势。策零敦多布若知难而退,那最好不过,要一意孤行,朝廷待准备好了,再行征讨不迟。”胤礽听了,知道自己没指望,便道:“父皇圣明!既如此,请皇上降旨,着兵部尚书耿额前往西宁!” “耿额?”康熙突然仰天大笑,“耿额贪贿的案子,你保了下来,如今又要保他去带兵,可谓用心良苦!”胤礽一听口风不对,忙叩头道:“耿额一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他毕竟几次出兵放马,如今能领兵的将军已经不多了,儿子保他并无私情,求父皇圣鉴!”康熙哼地冷笑一声道:“什么神明圣鉴?你嘴里说的赛似蜜甜!在下头做了些什么事,想来令人心寒!” 这已经不是议政了。除了方苞,众人俱都骇然变色,不知康熙何以突然震怒,而且骤然而来,事前毫无征候!胤礽被问得目瞪口呆,许久,才痴痴地说道:“儿子在下头并没有做非礼越轨之举,请父皇明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事自己晓得!”康熙格格笑道,“《尚书?洪范》中有‘五福’之说,朕专叫三阿哥去查看了,这五福之内的‘寿’字,朕有这把子年纪,够得上了;‘富’字,朕有四海,也不消说得;这‘康宁’二字,虽小有遗憾,也还过得去的;这‘攸好德’,朕之德政也很看得过去——在这五福之内,朕为什么要把‘考终命’放到最后呢?朕看这‘得善终’是最难的。汉质帝聪明灵秀,难逃毒饼之劫,赵匡胤英雄一世,临死烛影斧声,竟成千古之谜!朕虽不敏,前辙俱在,岂能轻易堕入鼠辈之手!”说罢,狠狠地朝胤礽啐了一口,起身猛地推开门,竟自扬长而去! 一阵啸风裹着雨点扑进书房,胤礽等人伏在地上惊得半身麻木。(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回 天威不测重废太子 皇心难度再 康熙这次废黜太子,行动迅速得惊人。当日晚他冒雨从畅春园返回大内,立即传旨,命令胤礽不必回宫,就在畅春园听候处置。内务府堂官带着一群太监至毓庆宫,搬走了存在这里的全部文书档案,将朱天保、陈嘉猷送交刑部暂时软禁。同时,下令锁拿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都统鄂善,副都统悟礼、托合齐。一夜之间,形势大变,刚刚新建起来的*几乎被一网打尽。王掞因请病假在家,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第二日听家人说太子出事,他还不信,但这一来,在床上躺不住了。起身出来吩咐:“备轿,我要进宫!”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云层却没有散,浑圆的太阳毫无生气的在云缝中游动着,不时给大地掠过一片日影。王掞坐在绿呢官轿里不住地皱眉沉思。他身上有病是真的,但也多少是因为有点气恼,借题发挥。胤礽再立东宫,本来就十分勉强,王掞十分清楚。按他的想法,康熙对太子是期之过高,恨铁不成钢。太子为人并不笨,只要审时度势,小心守成,大约总不至于出大的差错。处置贪贿官员,他曾力谏太子不能以私情意气用事,无奈胤礽压根不听他的,一不请旨,二不与上书房大臣马齐商议,悍然决定锁拿一百四十三名犯官入京,引起朝野震撼。胤礽私自与耿额、托合齐、鄂善等人饮酒聚会,也背着他,不知都议了些什么事。王掞问了几次,胤礽只含糊说是“取乐儿”,弄得王掞干气没法子。待到从陈嘉猷处听说胤礽私调古北口军入京,王掞意识到要出大事。本想趁昨日重阳节,在饮酒席间,痛陈利弊,不想胤礽又请了那么多不相干的外人在旁边,大谈什么“四声三声”曲子,王掞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只好告病。“这倒好!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王掞舒了一口气,微叹一声,“白日不照吾精诚——有什么法子呢?” 在西华门递牌子,一点没费事,王掞就进了大内。从隆宗门进天街,便觉气氛不同。六部九卿的官员们几乎都来了,站在乾清门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眼见王掞面色苍白,翎顶辉煌地过来,大家无言地闪开一个胡同。王掞情知传闻不虚,心里格登一声,也不理会,登上丹墀向里窥望。因见十几个封了贝子、贝勒和亲王的皇子和胤礽都跪在月华门前,却不见胤禩在里边。李德全、邢年等几个太监来去匆匆,也都不交一语,里里外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王掞看了看,一提袍子便要进去,门前守看的侍卫五哥过来,说道:“王大人,请留步。” “我要见皇上!”王掞的脸陡地涨得通红,“你放我进去!”五哥一手拦住了王掞,说道:“你安生一点儿,一会就有旨意。”王掞连着挣了两挣,恰如被铁钳子夹着,哪里得动?正在此刻,远远见康熙从月华门进去,身后跟着张廷玉、马齐,还有穿着黑缎棉袍的方苞。胤礽等皇子一齐叩下头去,康熙将手一甩便径往乾清门东暖阁迤逦而去。乾清门口的官员们立时停止了议论,面面相视,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不一时,便见上书房大臣马齐和张廷玉从乾清门联袂而出,都是脸色铁青,至月华门前说了句什么,胤礽、胤祉、胤禛、胤祺、胤祐、胤禟、胤、胤祹、胤祥、胤、胤禑、胤禄、胤礼等皇子一齐叩头说声“领旨”,便一溜儿齐跟着两个人出了乾清门,在大金缸前垂手立定。 “有旨意,”马齐在门下朗声宣道,“各文武官员跪接!”几百名文武大员听了这一声,一阵袍靴窸窣声,黑鸦鸦跪下叩头,呼道:“万岁!”一位理藩院的老先生,竟因紧张过度,叩下头当场晕厥过去!马齐也不理会,只在手中展开诏书,屏住气,干巴巴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之兴必有令主,国祚绵长储君至重。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本期以自新改过,勉可托付大事。岂知伊自释放,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胤礽于朕虽无异心,若小人辈,希图拥立之功,如于朕有不测之事,则关系朕一世声名矣!前释放时朕已有言:伊善,则为皇太子,否则复行禁锢,今观其行毫无可望,祖宗弘业,断不可付予此人——故仍旧废黜禁锢。诸臣工体念朕心,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国法俱在,朕虽欲不诛,岂可得乎?钦此! 群臣伏地静聆,待念完时,又一叩头山呼:“万岁!”早有两个太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胤礽走去,默默打了个千儿。胤礽面白如纸,不言声摘下缀有十二颗东珠的大帽子双手递过,两个太监跪接了,又磕头回去缴旨。早有刘铁成带着两个侍卫过来要搀扶胤礽。胤礽一把推开了,站起身昂着头跟着侍卫去了。这里众官方各散去。王掞偏着脸不忍见这情景,已是老泪纵横,因见马齐和张廷玉也要退回去,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姓马的,姓张的!请转奏万岁,王掞跪死在这里,也要见见皇上!” “是王掞啊!”张廷玉的声气却很平和,见王掞激动得浑身乱抖,淡淡一笑,说道,“你何必这样!万岁已有旨意,宣过旨后,传王掞进来。你进去吧!”王掞哽咽着说了声:“臣……领旨!”起身摘了大帽子,踉踉跄跄走进了乾清门,这边马齐和张廷玉对视一眼,走到众皇子面前,对胤祥说道:“有旨问你的话!” 胤祥早已料到,自己难免池鱼之灾,将头一碰,说道:“问吧,胤祥听着呢!”旁边的胤禛转脸说道:“胤祥,不得无礼!”胤祥只一哂,没再言声。 “丰昇运一案是皇上亲自过问,”马齐问道,“原说交部严议,后来仅发落流配二千里,当时刑部是你主持。皇上问你,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上书房大臣马齐就在北京,为什么不向他咨询?”胤祥听了不禁一怔,显然,他没想到会问这个,遂答道:“刑部尚书齐世武已经拘押行在,这件事他清楚。处置丰昇运时我在吏部查处任伯安一案,没有到部。但皇上既把刑部差使交给了我,我难辞其咎,无话可答。”马齐翻着眼想了想,也道:“请张中堂代转,当时十三阿哥专在吏部查任伯安一案。” 张廷玉点了点头,又问道:“任伯安私卖人命达数十条,你到刑部因何不一一清理?而转在吏部清理其贪贿。事发之后,仍以私藏档案结案,皇上问你,是何居心?”胤祥一听,顿时气得浑身乱抖,自己冒着风险,费尽千辛万苦为朝廷清除了这一隐患,想不到如今要治自己的罪,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伏在地下喘了半日粗气,硬邦邦答道:“我与任伯安是一党,因此避重就轻,庇护他!求皇上重重治罪!” “老九!”旁边的胤禛听胤祥任性使气,答话极不得体,遂转脸盯着胤禟厉声说道,“你是角色,该站出来替十三弟说句公道话!”胤禟却只一哂,别转了脸,说道:“四哥,皇上没有问我话,叫我怎么答对呢?”胤禛见他如此无赖,也不理会,跪前一步叩了头说道:“求张中堂代奏,任伯安一案,从抓人到审理,是胤禛一手指使。臣胤禛以为十三阿哥有功无罪,请皇上明鉴,要治罪,治臣胤禛的罪!” 张廷玉点了点头,又突兀问了一句:“皇上问你:郑宫人是怎么死的,你要据实回话!”郑宫人与胤礽的事,众皇子中有的知道一点影子,有的并没听说过,听张廷玉问到胤祥,连胤禛也觉愕然。胤禟等人这才晓得原来是这个愣头青先下手,郑宫人才莫名其妙地死了,不由得都竖起了耳朵。 “郑宫人?”胤祥有点迟钝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张廷玉和马齐,说道:“我不知道郑宫人,她是哪个宫里的?请万岁明训!” 但张廷玉不答话,也不再问了,只向众人一摆手道:“各位爷请起——今儿万岁爷不再见你们了。十三爷,你也请先回府。我和马齐只是奉旨问话,皇上叫你停办差使,闭门思过,回头一定有恩旨的。这边的事但凡能照应的,一定照应!”胤祥却不买账,冷笑道:“我有什么事能劳动你们照应?你不用可怜我,也不必自作多情——”他扬着脸还要挖苦,胤禛急得在旁大声道:“你还不谢恩!”胤祥方才极不情愿地磕了个头。张廷玉和马齐也不计较,向各皇子躬身一礼便回了乾清宫。 “回来了!”康熙在东暖阁的炕上端坐着,见他两人进来,说道,“免礼,到那边和方苞一处站着。老王掞正和方苞口辩呢!”张廷玉便把方才问话情形一一奏明。 “臣不是口辩,”王掞直挺挺跪在地上,分辩道,“皇上言之凿凿,说得这样凶险!托合齐循例换防,说有不测之心,究竟太子是否参与,又语焉不详!太子自请将兵西征,也疑他要拥兵自重,奴才听着,总像是‘莫须有’之罪!方苞你以布衣之身忝在帝侧,自古受恩谁像你这样重?当此国疑事危之时,不能助君明察秋毫,只用空言搪塞,难道你不是个奸邪小人?” 方苞眸子晶亮发光,一口顶了回来:“皇上废黜太子,是为保大清天下万世相传,实实在在的一件事,怎么是空言?太子本来就有罪,复位之后不思改悔,变本加厉,会饮聚议,结党营私,打击异己,事实俱在,你王掞也直言不讳!就这么一个人,难道能受任于天下,拯庶民于衽席?说太子有异动,是皇上的话。我虽不敢断言,察其言,观其行,这会子也觉甚属可疑!天下之主是当今万岁,你王掞扪心自问,你一味保胤礽,是出于公心,抑或以死力争,邀取不贰臣之名?”这番话,句句落地有声,王掞先是浑身一颤,接着伏地号啕大哭:“……太子并无不臣之心,求皇上不要误听他人谗言……”他不再称方苞为“小人”了,方苞见他如此凄恻,也不由动容,叹道:“王掞兄,你也不用这样,太子一废再废,国家难免要伤元气,皇上也痛心呐!但为社稷,不能以私情废公啊!太子没有不臣之心,皇上的诏书里也说了,其实这样做,也是为太子好——” “就是这个话。”康熙也凄然一叹道,“朕一生做事,毫无遗憾,只这个胤礽,自小儿看他长大,朕心里最疼怜他,可怜他的母亲还是为他难产而死的……朕到地下,难见祖母和皇后啊!”他拭了一把泪,又道:“看来这个太子当不好,也不全怨胤礽,皇子们管着八旗,建牙开府,各有属官,各有所主。不同于前明各皇子只有世爵,不管实事。太子是个为头的,想保住位置,不能没有自己的人马。左右群小,希图恩荣,又防着别人来夺,结党就势在必行的事了。既然如此,立谁为太子都不好。看来只有暂时不立太子了。” 这件事马齐、张廷玉、方苞等人虽然没有议论过,来来回回,心里不知折了多少个过儿了,太子结党被废,再复位,仍是以结党被废,很是耐人寻味——天下早晚是他的,何苦要结党呢?康熙寥寥几句,就明白道出了底蕴:有八旗制度,便有太子结党,想在太子位上坐稳,没有一帮人拥护不成;要想太子不结党,除非废除诸王八旗制。但动摇八旗制度,等于解散满族主体,去掉这个“祖宗家法”谈何容易!一时众人俱都哑口无言。 “所以,”康熙说道,“不能事事依着汉俗,得照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确立大计:自今而始,休言立太子之事——直至朕死!” 众大臣不禁瞠目结舌,太子制度,汉唐以来沿袭数千年,虽然时有废立,却从无中断——至死不立太子,那谁来继位?马齐当先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望万岁慎虑而后行!恕奴才孟浪,总有一日万岁要龙驭上宾,若天下无主,何堪设想!” “马齐所言极是!”王掞原还怔怔地听,至此觉得自己不能缄口,遂道:“国无储君,一旦有变,纷争乍起,人臣谁能收拾局面?” 康熙目光炯炯地看着殿外,慢吞吞说道:“是啊!齐桓公英雄一世,首建五霸大业,身死之后,五公子纷争百日不发丧,尸首都放出蛆来,朕焉得不惧?但立太子的又谁有好下场?你们都是饱读史书的人,不晓得玄武门之变?不知道永乐胤难?胤礽若是不立为太子,焉有今日之祸?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朕已仔细想过了。太子,决不可再立!”方苞原听康熙说不再立储,也觉不妥,及至听了康熙这番话,很快就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正要说话,却听张廷玉道:“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大清太祖、太宗皇帝也没有预立太子,国家反而日臻隆治,奴才以为皇上想得很对!” “很对?”王掞反唇相讥。他不能苟同张廷玉的“高见”。他的祖父王锡爵是明万历年间的首辅,曾连章奏请册立神宗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反对立宠妃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恂,得到成功,而声震天下。康熙为了使他好好辅导胤礽,曾赐王赐爵“懋勷贻范”匾额。康熙的话,张廷玉的话,在他听来都是对他的嘲讽,叩头说道:“张廷玉身为首辅,当面阿谀君主应该诛之,以谢天下!”康熙见张廷玉面红耳赤,要驳斥王掞,便止住了道:“王掞,你虽然言语激烈,但朕知道,你辅佐太子,并无不循规矩的事。所以朕不怪罪你。朱天保、陈嘉猷是另一回事,所以他二人已经被拘押软禁,审明之后还有旨意。你是有岁数的人了,肝火不要太旺,回去息息火,静养几日,至文华殿任大学士,有咨询你之处,朕自然召你——来人,扶王掞下去,他跪的时间太长了……”王掞被康熙这番不软不硬、似体贴又夹着恫吓的话弄得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话,半晌,方咽了一口唾沫,无可奈何地说道:“臣——领旨!” 康熙眼看着太监小心地扶着王掞出去,方叹道:“难能可贵!惜乎辅佐非人啊——像十三阿哥,是个敢作敢为的……”遂转脸问众人道:“你们还有事么?没有就散了罢。” “万岁,”马齐说道,“十三阿哥虽有党附胤礽的事,但据部里官员说,办事很尽力,且甚清廉,是不是……”康熙脸上毫无表情,沉吟良久,说道:“照胤礽的例,筑高墙圈禁起来!” 高墙圈禁,在宗室亲贵中是极重的处罚,鳌拜、索额图谋反,也不过如此,现在太子的案子尚未审结,就把“从犯”胤祥先行圈禁,而且方才的话里还透露出赞赏之意,怎么一霎工夫就变了?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康熙,觉得眼前这个皇帝越来越难侍候,越来越莫测高深。只方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颔首不语。 “你们放心!”康熙笑道,“朕必定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人做你们日后的主子!” 第二次废黜皇太子后,朝局似乎比第一次要平稳些。皇子里除禁锢了胤礽和胤祥外,再没有进一步的株连,下边臣子里监禁扣押的清一色是*人。只有宗人府、刑部大理寺最忙,日夜审讯,夹的夹,打的打,一连半个月,才算将案子谳定了,内阁会同各官合计,着都统鄂善、副都统悟礼革职,发奉天军前效力;着托合齐腰斩;着齐世武绞刑,收监候处。兵部尚书耿额是索额图的家奴着令圈禁。下余的沈天生、伊尔赛、朱天保等人则请旨斩立决。直忙到十月中旬,才算各事就绪。各省督抚原都心惊肉跳,生怕卷进这天字第一号官司里,至此,倒都安下了心。 但此刻的京师,情势恰如冰封了的永定河,上头平静如镜,下边激流如湍。胤禩在废太子的当日就卧病在家,静观事变,等着康熙下令再行举荐。胤禟、胤、胤装作优哉游哉模样,今日访友,明日会文,出入于方苞、马齐、张廷玉,甚至告老致休的李光地、梁清标、伊桑阿的庭户之间,却绝口不谈朝务,很是安分守己。处置胤礽党羽的事,直到十月十九,才颁下朝令。胤立刻来见胤禩。躺在床上的胤禩一跃而起,高兴地说:“如鸟兽散,真一大快事!”胤也道:“正是如此。这一来*再无翻身之日了!我只奇怪,怎么推选太子的事至今连一点信儿也没?” 胤禩淡然一笑,说道:“岂有不下这个诏旨的道理?皇上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在下头运动罢了。其实就是上次,也是你们冒头,话说得太露锋芒,这次我不吭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看看万岁是什么章程?等着看吧!”(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回 识真局清客举胤禛 蒙迷雾忠贞 胤祥被禁锢,去掉了胤禛一条臂膀,一堵屏风。一连多日,这位王爷闭门不出,徘徊中庭,恍惚失神。家下人知道他性情乖僻,谁也不敢拍马屁讨好儿自寻晦气。胤禛几次想和文觉、性音深谈一次,都是欲言又止。这两个和尚也怪,明知家主有心事,也不来相劝。偏邬思道自六月就离京,带着两个小奚奴出游去了,胤禛几次派人打探他的信息,都是败兴而归。恰在这日接到处置胤礽党羽的邸报,胤禛仔细看了半日,越发不得要领:若说胤祥是*,至少邸报上要带一笔,若说不是*,就该和自己一样,根本就不应处置。要是推举太子,这阵子早该有旨意了,要是不推举,难道就让储位空着?胤禛盘膝坐在万福堂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心里一片茫然。想到自己年过而立,事业受挫,惨淡经营多年,毫无建树。太子无份,不禁感到一阵落寞凄凉,和外边枯枝插天的冬景一样萧索荒寒。正沉吟间,见弘历从外头进来,胤禛没好气地说道:“你也一天一天长大了,竟不如小时候!君子守中不务外,你成天跑什么,要学你那个不成才的哥哥么?” “父亲怎么忘了?”弘历笑嘻嘻打千儿道,“昨日儿子已经禀过的,和谢嬷嬷一道儿去大钟寺,她是去还愿,儿子去临碑帖。本来午间要回来,恰又遇见邬世伯,约着一同进餐……” 胤禛眼睛一亮,双腿已挪了下来,问道:“邬世伯?哪个邬世伯?”弘历笑道:“儿子有几个邬世伯?就是邬思道先生嘛!”胤禛腾地下炕趿了鞋。“他在大钟寺?你叫他们给我备轿!” “儿子已经请他回来了。”弘历从未见过父亲这副猴急相,要笑又不敢,只敛眉答道,“他腿脚不便,还是坐儿子的轿子呢!” 胤禛赏识地盯着弘历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戴上青毡帽便迎出来,早见邬思道架着拐杖从二门进来,包了铁头的拐杖在水磨青砖的院里点地有声,的笃的笃直到台阶下,方站住了,深邃的目光盯视胤禛许久,方道:“久违了,四爷!” “噢!”胤禛心中一热,跨前一步,又矜持地站住了,转脸命弘历,“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搀扶着点!” 弘历扶着邬思道在安乐椅上坐下。出京游历数月,邬思道皮肤晒得黝黑,精神好多了,坐在椅上打量胤禛移时,方道:“四爷身子还好?”胤禛笑道:“你有残疾,走这么远的道,着实叫人惦记着了。这话该是我来问你的。”邬思道笑道:“如今天下承平,风不鸣条,雨不破块,又没有响马,怕什么?至于几个小小诈财捻秧之辈,何足道哉!” “这么说你还是碰到匪人了!”胤禛惊问道,“性音的徒弟黄安不是跟着你么?没有吃亏吧?”邬思道莞尔一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只能与人斗智,不能斗力。倒也亏了黄安帮着,不但没吃亏,还给四爷带回几个人,虽然都是鸡鸣狗盗之徒,都还略有些本领。四爷,你是非常之人,当此非常之时,应有非常之备。性音虽有本领,毕竟是个和尚,不能朝夕跟着你呀!”胤禛叹道:“先生是有阅历有心智的,再受磨难依然达观,令人可敬!不晓得我在京里,似热锅蚂蚁一样!又像夜里独自走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胡同,四周静寂得古庙一样,还有豺虎恶狼潜在暗处磨牙吮血!——你想想,我是何等况味!”胤禛说着,嗓音有些哽咽,便打住了。 他极少这样动感情。邬思道知道,不是苦闷到极处,胤禛不会这样。因见院外人来人往,便沉吟道:“四爷,这里太气闷,我坐不惯,不如到园子里去吧!” “成。”因为这个智囊回来得如此及时,胤禛一天郁闷扫尽,显得神采奕奕,起身吩咐弘历:“弄一桌席面进去,给邬先生洗尘。”又要叫人搀扶邬思道,邬思道却不肯,笑道:“我需要走动走动,只一味安乐,离死也就不远了。” 于是二人离了万福堂,出月洞门径往枫晚亭而来。走至一片茂竹旁,邬思道忽然支住了拐杖,头也不回,说道:“四爷,方才你说的走黑胡同,我听着有意思——叫我看,你已经走出了胡同口,只是天太黑,你什么也看不见,还以为身在胡同内。天太黑了!是么?” “你说什么?”胤禛吃了一惊。 “我说,”邬思道转过脸来,“实言相告,我回京已经五天了!这五天里头,我也像堕进庐山雾中,万事纷绪扑朔迷离,总瞧不破皇上的心思!今儿邸报出来,我才明白,皇上变了法儿!放鹿中原,叫高才捷足者去争!”他嘿然冷笑,又道,“劈破旁门见明月,谁能堪透此中三乘妙义,这莲座就是谁的了!” 胤禛倒退一步,脸色异常苍白,惊讶地说道:“你……这几日你不来见我,是在精研时局?”邬思道默默点头,笃笃踱了两步,“是啊,四爷心里闷,我也懵懵懂懂。若来见四爷,也不过对坐愁肠,有何实益?我得给你拿出应变之策啊!”胤禛呆了半晌,叹道:“胤礽失位,祥弟被拘,得意的是老八,我有什么办法?” “皇上已经决策不立太子了!”邬思道目光闪烁,“头一次废太子,第二天就下旨举荐,这次只见拿人、谳狱,国储之事讳莫如深,足证皇上已经另有图划!”胤禛眼光一闪,随即黯淡下来,说道:“这个我倒想到了,或许圣躬独裁,不再征询臣工意见了呢?”“断乎不是。”邬思道摇头道:“立国储乃是极大政务,前明昏君还知道征询臣工意见呢!何况康熙爷,他是何等样人!”说着嗟叹不已,“可惜我学生命数不偶,不得一睹圣上风范!” 胤禛笑道:“说实话,若我是当今,就不这么办,二十四个阿哥,明摆着胤禩出尖儿,把太子位给了他,何等稳当?”邬思道点头道:“症结恰在此处!四爷这是真心话,但万不可再对人说。这事我不知颠倒想了几百次了!八爷为人、秉性、才干,处处学万岁,孰不知他只是学了万岁的形,没有得其神!如今天下贪风炽盛,党结如茧,赋不均,讼不平,大治之中隐忧重重。得有个能杀伐整顿之人来接位,皇上绝不要守成之主。八爷是个守成的材料儿,所以万岁看不中他!”胤禛听得怦然心动,良久才笑道:“你心思如此灵动,令人可畏!这话若叫外人听见,传播出去,恐怕你首级难保!” “阿弥陀佛善哉斯言!”竹林外传来一声念佛声,把正说得入港的邬思道和胤禛都吓了一跳,“贫僧文觉、性音在此听了多时!”二人出了竹林,邬思道举手一揖道:“二位秃驴!莫不是闻到席面的酒香,馋涎欲滴,耐不住了么?”性音笑道:“狗肉和尚给你钻天入地打探消息。又和文觉穿针引线,马不停蹄忙了五天,难道吃一桌席面还不应该?” 胤这才晓得,这三个人几天来一直秘密地联络着替自己办事,惊讶之余又觉心慰,只矜持地一笑,摆手道:“请,有话席上说。”于是四人一同走进枫晚亭,坐下开怀畅饮。 “四爷,”邬思道惜福养身,从不暴饮暴食,只拣着清淡的略用几口,问道,“收到戴铎的信了么?” 胤禛正啜茶,手举在半空又停住了。戴铎九月下旬确曾寄来一封密函,说在武夷山遇一奇道士,能知过去未来。戴铎暗以胤禛生辰八字卜算,道士说是“万字号”的,怎么邬思道突然问起?邬思道笑道:“这不是妄弄的玄虚,这些话早该明说,又恐你心里震惊;不说,又怕你失了信心。远处和尚好念经,近处和尚难为之处也正在此。记得那年猜枚吃酒说过的话么?”胤禛因戴铎说得神乎其神,如何得遇异人,又怎样演算神数,及至点破,仍是邬思道的策划,不由兴致索然,遂苦笑道:“测字打卦,知命君子不为,这都不过是笑谈。休提当年的话。如今情势,皇上不治我的罪就是福,再起非分之想,我是断断不敢的。” “是么?”邬思道神秘地一笑,“我倒觉得当年猜枚所言已经应验,到了旧话重提的时候了!” 性音和尚啃着一块骨头,油腻腻的手一摆,说道:“富贵逼人,只怕四爷你推不掉!”文觉笑着一探身道:“四爷听我说,你的八字乃是戊午、癸亥、丁酉、甲子——居于长生之地,土坐四位,周观景星,元武当头,御朱雀之屏,将青龙白虎之神。推之于《易》,则为‘风山渐’,袁天罡所谓‘凤凰御临西岐山,长鸣几声达九天。文王在此开基业,挣得社稷八百年’!推之于数,则为二四一二——合为九,拆为偶,贵极而不可言,这都从天意中来,和尚是编不来的!” “天意是一回事,人事又是一回事。”邬思道沉吟道,“若不尽人事应天命,到头依旧水中捞月。刘秀的哥哥刘也是极贵之命,因不尽人事,反遭荼毒。当日更始在南阳设筵,要杀刘,席间十分凶险,但始终未能下手,刘就自以为天命所归,毫无防范,终于死于竖子之手,千载之下英雄扼腕叹息!四爷!你若不以此为鉴,想做富家翁也是个难!” 胤禛已是听得血脉贲张,闲来无事,他何尝没有想到这件事?也几番查阅星命性理之书,只没有他们几个见得透彻,说得玄奥详明。正要说话,性音将手中骨头一扔,摆手道:“禁声!有人偷听!”说罢起身,一晃便消失在竹林之间。 众人不禁一呆,胤禛一惊之下,已是勃然变色:他这里不同胤祥府,胤祥那里开府不久,迭遭变故,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他选人极严,不曾受他重恩的绝不录用,更不能进二门里头做事。而今居然有人敢潜入园子偷听机密!胤禛什么话也没说,眉棱骨一挑一挑的,眼中陡地射出寒凛凛的杀气。移时,性音回来,一边入座,笑道:“是高福儿送酒来了,一场虚惊!” “小心点没错。处君子易,处小人难。”文觉道,“难就难在小人贪利,易为人用。对这些人一千个恩,他未必知报;一件事做得不周,就要心生怨尤。四爷以天下为家,不能不多破点财,维持好眼前服侍的奴才。事机不密,关系匪浅啊!”邬思道格格笑道:“言之成理,但也不无偏颇。处小人难,处君子其实更难!当今万岁天赐之资,处起来难不难?” 性音不禁鼓掌笑道:“要言妙道发聋振聩!和尚愿闻其详!” “处庸平之父子容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手足易,处众多手足难——何者?”邬思道反诘一语,俯身以筹划酒,说道,“在万岁跟前,你不显才,皇上用哪只眼瞧你?你锋芒毕露,又要招疑!兄弟多了,这个吹一口好箫,那个弹一手好瑟,各擅其长,一角高低,出了尖儿有人掐,不出尖子有人压。你们想,相处起来难不难?又有哪个是得罪得起的?”文觉接口说道:“岂但父子兄弟,就是皇上跟前的阿猫阿狗,你得罪一下试试!今年夏天宫里就有传言,说‘二阿哥如今只是作践人,要当了皇上,这些阿哥们可怎么得了?’你说他受这些话背累没有!” 胤禛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不言声。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娓娓而谈,谁也没说是在帮他出主意,但题中之意已是心照不宣,自己该怎么办呢?正沉思间,又听邬思道笑道:“要依我看来,好好相处当然要紧。但刻意地去奉迎那些小人,似乎不必!四爷的本色,堂堂正正,为人刚直诚孝,这个本来面目就是立身之本!人若改常,不病即亡,二阿哥就是个例。他以为万岁瞧着他懦张。复立之后强自振作,大寒大暑不伦不类,结果如何?谁当大位,要看谁得圣心。皇上是至死不让权的,虽然放鹿中原,要看你怎么个‘逐’法。有的人大喊大叫,有的人围追堵截,有的人红着眼看,其实都错了!” “这可是人家说的,”性音笑道。看着外头高福儿叫小厮把酒送进来,返身出去,这才又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亏你还是个佛门弟子。”邬思道冷冷说道,“禅语都不懂,岂不知不逐是逐,逐是不逐!” 一句话说得胤禛如醍醐灌顶。康熙几次说过:“国家惟有一主,大权所在,何得分毫假人!”却又不立太子,让儿子们争,是什么意思,太难捉摸了。“逐是不逐,不逐是逐”真是点石成金!想到康熙不惜用骨肉相残,坐观成败,如此择储的用心,即心如铁石的胤禛也觉胆寒,竟无端地打了个冷噤!胤禛盘算着,已经有了主意,遂笑道:“你们的话我都明白。做皇帝是人间一大苦事,我避之惟恐不及!我要有这心思,也犯不着跟着胤礽蹚浑水了!雍亲王难道就不能自立门户?所以虽然都是金石之言,于我却没用处。你们放心我,我也放心你们。今日一坐,闲话所及,往后不再提起,好么?” 明明都听在心里,还要假撇清,但又是题中应有之义,邬思道也不禁暗服这位主子聪明伶俐,只是吃茶不语。文觉也自会意,性音到底是个武僧,只道是真,笑道:“四爷没这心,就当我们闲磕牙罢了。”胤禛一笑起身道:“你们吃酒吧,我得去看看朱天保和陈嘉猷。这两个人当初是我荐到胤礽那儿的,如今出了事就撒手不问,太不义气了。”说罢径自辞了出来。 刚到园门口,便见弘历、高福儿远远过来,见了胤禛,都毕恭毕敬站住。弘历说道:“方才内廷老胡来,说朱天保和陈嘉猷赐自尽,今日处刑。儿子回说您不在……”“我正要去石牌楼看看他们。弘历和我一同去。”胤禛说着,又向高福儿道:“家里奴才要管紧些,各人守好各人职事。我说过,这边园子还有性音住的粘竿处,是我悟道、参禅清心寡欲的去处,除了我指定的人,谁也不许擅自入内——我说话从不吩咐第二回,今日对你破例儿,再若有人不守家法,你不要后悔!”高福儿尚未及答话,胤禛已是去了。 胤禛父子二人更衣出来,翻身上马,踏着细碎的残雪一溜小跑,半顿饭工夫便到了石牌楼朱天保和陈嘉猷的住处。因见门上已换了内务府慎刑司的人,胤禛心里一沉,踩着下马石下来,踱至门旁,木着脸问道:“认得我么?”两个内务府的笔帖式正烤火吃茶,见是胤禛,慌得一齐起身行礼,笑道:“是四爷呀!瞧朱大人和陈大人的么?请,请!”胤禛也不理会,带着弘历就进去了。 这是个只有一进的四合院,朱、陈二人都没带家眷,长随们大概早已遣散,偌大院落只有两株高大的酸石榴,叶子已经脱尽,满树挂着红玛瑙似的浆果,阒无人声,只上房偶尔传来棋子落盘的声音。胤禛轻轻移步进来,果然见是朱天保和陈嘉猷两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对弈。胤禛没有打扰他们,示意弘历站在门口,独自慢慢踱至陈嘉猷身后观战。 盘上疏疏落落只有百十个子儿,倒是朱天保的优势,只他黑方西北角生出一个至关重大的“天下劫”,收不收官子儿已经无关大局。但自方只有一个连环劫,劫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陈嘉猷紧张得鼻子尖儿冒汗,冥思苦索咬牙硬挺。良久,朱天保笑道:“陈兄,这边我又打出个连环劫,这盘棋恐怕永生永世下不完了!”陈嘉猷细看时,果见朱天保打劫造劫,已成不可开交之势,不禁颓然叹道:“到底是你棋高一着——呀,四爷来了!” “是我来了。”胤禛见这二人死至临头尚不自知,兀自弈棋谈笑,心中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脸上却笑道:“你们好安详!”朱天保和陈嘉猷也不行礼,只将手一让,请胤禛坐了。朱天保说道:“四爷,你来得正好,我有一句话,正怕传不到你耳中呢!”胤禛忙道:“你们如今在难中,有话尽管说,能办的我决不推辞。” 朱天保仰天长叹道:“可惜我朱天保,空有满腹文章,却不识时务变通,以至有今日之难,辜负了四爷举荐之恩!——设如有一日四爷得志,好歹照顾一点你那糊涂的二阿哥……”说罢泪如雨下。陈嘉猷也道:“二阿哥虽有过失,但你们毕竟有过君臣情分。四爷,天下只在你和八爷之间,但得一日遂心,莫忘二阿哥勺水之情……”说着,也是哽咽不能成语。 “你们……”胤禛原以为他们要托自己家小,不料异口同声都为胤礽讨情,不禁大吃一惊,口吃地说道,“……这个话我如何当得起?但我想,无论谁为君,再难为二阿哥怕也太过分了吧?” 朱天保起身来,对陈嘉猷庄重地说道:“陈兄,该上路了,别等那起子龌龊小人来催!”遂向桌上掀起一个黄袱盖着的盘子,取出两杯酒,晃一晃,金光灿然——递给陈嘉猷一杯,方转脸说道:“可惜不能让四爷了!”说罢,二人将杯一碰各自饮了。只顷刻之间,两个人身子一晃,扑倒在地,软软一翻身,再也不动了。 胤禛和弘历都惊呆了,两个人都是脸色雪白,如处噩梦之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胤禛才迸出一句:“英雄!可惜我没早看出来!”点头嗟讶着出门,却见五哥也来了,怔怔地呆看着屋里情景,手中一纸赦免诏书飘然落地。(未完待续) 第四十回 议蠲赋康熙勉为难 试圣意胤禩再 胤禩装病在家,耐着性子静观多日,终于销假上朝了。这一阵子,他也有一种身在庐山的感觉。太子之位一直空悬,康熙如果立长,此刻叫人担心的就是立胤祉。若胤祉死灰复燃,胤禛必定改弦更张,投靠过去。若是立贤,那就非自己莫属,但也得提防野性难收的十四阿哥胤。因此,他一面仔细打听胤禛动向,一边密令自己的奶公雅布齐夫妻至肃州,明是采办毛皮,实则联络自己所辖镶白旗军,牢牢控制肃州大营,即便胤将来能带这支兵,也握不到实权。同时召来隆科多,让他“瞧着点九爷”,里里外外安排扎实了。朝臣们已经私下串连着再次推举胤禩,只等康熙一封诏书,算得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但这“东风”却一直不吹。胤禩百思不得其解,决定亲见康熙摸摸底细。因此,一用过早点便至东华门,递牌子径往乾清门。 胤禩到时,胤禛和胤祺、胤都侍候在东暖阁。康熙和上书房几个人正在说免征赋税的事宜。按张廷玉的意思,天下财赋三分之一出在江南一省,既然试行,得稳着点,保住这块根本之地,先从其余省份开始免起。但马齐和方苞二人异口同声:“既然蠲免,当然先免江苏、浙江。这两省几十年支撑朝廷财用有功,百姓们盼免赋,如大旱之望云霓,不能让他们失望。”三个人各执一理,争得面红耳赤。 “二位先生!”张廷玉说道,“免税容易增税难,你们想过没有?别的地方早就是时免时不免,无关大局。先从江南免,一旦财用不足,你向谁去讨?老百姓尝了甜头,你再想增税,比从铁公鸡身上拔毛还难呢!”马齐冷笑道:“廷玉还是没信心。这是皇上决心已定的事。据我看,如今家国用度,三年一轮免,还是游刃有余的。” 张廷玉听着,有用康熙压自己的意味,不禁脸一红,但他毕竟久居首辅,器量深闳,只一笑,淡然说道:“多虑一点有什么坏处?皇上昔年三次亲征,每次都要耗两千万石粮。如今西藏的事还没有平定,也不敢断定策零阿拉布坦就不从青海东进。手中粮少,临头必定捉襟见肘。江浙虽然苦,比起山左山右,恐怕还是稍好些。江南富庶之地,民智开化,民风刁顽,免了再增,其善后将更难!” “你的话有点自相矛盾。”方苞不紧不慢说道,“又说江南出力大,又说江南不该免。我认为正因西边要用兵,所以应该先免江南。眼下没有大举进兵,豫陕川晋的粮尽可应急,待将来用兵,恰恰轮江南缴赋,不正好源源相济?朝廷说话算数,老百姓没有不通理的——当年用兵准葛尔,于成龙在江苏加赋一倍,并没有反起来嘛!” 康熙细思,觉得还是方苞、马齐说的实在,但张廷玉老成谋国,也不无道理。一抬头,见胤禩从隆宗门直趋而入,无论朝臣太监,个个弯背躬身,如迎大宾,康熙不禁皱了皱眉头,吩咐李德全:“胤禩来了,叫进来吧——你们还争嘛,朕听着呢?” 但胤禩不同胤禛等人,几个大臣已无心再争了。众人看着“病”了多时的胤禩,步履潇洒地进来,干净利落地行礼,风度翩翩,不愿再说下去。 “四阿哥,”蓦然间,康熙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只向胤禩点点头,笑谓胤禛:“你看他们谁有道理?”胤禛目不斜视,躬身平静地说道:“儿臣听起来,觉得似乎都有理。不过万岁免赋乃是既定国策,应当义无反顾,示天下以信。所以应从江浙免起为更有利。但廷玉所虑也不应忽视。据儿臣之拙见,应下诏江南士民,申明朝廷爱民之至意。如此,万一急需,请百姓乐输军粮,就不至于引起震动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头一亮!四阿哥这法子既护了大体,又防了日后之患,眼前三个上书房的人,却一个也不得罪,亏他顷刻之间就想得如此周全! “嗯。”康熙微笑颔首,转了话题,问胤禩道:“你病好了么?朕前几日着人看了,赐的人参,用了吗?还好吧!” 胤禩一门心思是来试探康熙对立储的主意的。前头大臣们那些话没往心里放,只觉得胤禛说的四面净八面光,心里有点好笑。因康熙问及病情,忙道:“儿臣因调养不周,头略晕眩些,并没有大病。加之二哥出事,儿臣也心绪不宁。前头万岁赏的药,用过之后觉得好多了,身上也受用了,特地进来请安谢赏。” 这些话和前头议政气氛悬殊太大了。不但康熙,其余的人见他无故提起胤礽被废,也觉压抑难忍。康熙心境本来颇好,被八阿哥几句话勾得浑身不自在,笑道:“你这话奇!朕不明白,你的病居然与二阿哥相通?他出了事,你‘心绪不宁’是怎么了?”这话说得很重,康熙眼中冷光也使众人不寒而栗,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阿玛!”胤禩也没想到,鬼使神差的,一开口就说冒了头儿,忙跪了道,“是儿臣不好,不该说方才的话。” 康熙哼了一声,“言为心声,朕倒以为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为二阿哥出事心绪不宁,常情中的事嘛,做什么要认错儿?你必是想着,上次太子被废,你受举荐,结果讨个大没趣。这次他又废了,你大约觉得又该举荐你了,可是的么?”这些话句句诛心,康熙说得又快又响,连珠炮似的,殿上众人呆若木鸡,头震得嗡嗡作响。 “阿玛圣鉴!”胤禩心一横,索性磕了头说道,“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儿臣都没有暗中运动!儿身在危疑之中,自然心中不安,这都是儿臣不学无术之过。”康熙啐道:“放屁!上次朕有旨意,叫百官推荐,这次并无旨意,百官也没推举什么人,你何以自感不安?”胤禩俯伏在地,哽咽道:“父皇如此说,儿死无葬身之地了……扪心自问,儿光明磊落,于父皇并无一丝一毫不敬之心!不知何故,失爱于父皇,竟至疑心儿臣到这个份儿上……”说着再忍不住,呜呜咽咽,竟自失声痛哭! 康熙见他这样,设身处地为胤禩想想,不觉灰心,遂叹道:“你也不用这样,一般儿是朕的骨肉,你但凡能恪尽人子孝道,人臣忠道,朕为什么叫你过不去?只你今日无端挑起来,说什么废了二阿哥你心绪不宁,借题发挥,试探朕意,岂不叫朕寒心?”胤禩此刻已冷静下来,他为试探而来为,这些话听去仍是难以捉摸,遂道:“父皇既疼儿臣,儿臣心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不过如此——如今处在两难之地。想办差使,或者出去带兵,恐人说儿子揽权自重,心怀异志;想削发披缁,入山避世,又恐横招物议,有伤父皇仁慈之心;思来想去,总无十全之道。请父皇允儿臣告病静养,以表心迹!”康熙本已平缓了情绪,听胤禩绕弯儿,仍是百折不挠地试探,不禁又来了气,冷笑一声道:“你可真是锲而不舍啊!看来今日打定主意,要讨个底儿?朕只能告诉你,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心地光明正大些儿,安分做你的‘八爷’,办差、带兵都无不可。要一味试探,做和尚也由不得你,装病也由不得你!” “皇阿玛这话太过分了。”胤心中打定主意,要气气康熙。听到此处,扑通一声跪倒,仰脸说道,“说这话比剜心还难过!虎毒还不食儿呢!可怜八哥素来人望好,倒吃了牵累。这次胤礽出事,越发吓得一人不敢见,二门不敢出,不得已儿来向阿玛讨个全生活命之道,这不可怜么?如今既然连装病出家躲灾都惹万岁生气,那还不如一刀宰了他,何等省事……”他夹七夹八得意洋洋还要往下说,旁边的胤禩已被吓得面无血色,只叫了一声:“十四弟,你少惹祸!你不叫我活了么?”说完身子一晃,已是背过气去。殿上众人早已吓得木雕泥塑一般,竟没人敢来扶一把。 康熙气得脸如金纸,身子一仄要倒,邢年、李德全忙抢上来扶掖,不料康熙腾地跃起,每人劈脸就是一掌,打翻在地!方苞刚说了句:“万岁仔细龙体!”也被康熙断喝一声:“你不要管!”康熙浑身剧烈地抖动着,狞笑一声,用呆滞的目光四处搜寻。良久,一跺脚跃至壁旁,摘下那柄嵌珠镂金的天子剑——素常是摆样子的,或奉有专旨钦差,出兵放马赐与大臣便宜行事时才用——抖着手看了看,“噌”地一声拔了出来,见了寒森森的剑光,众人无不吓呆!张廷玉大叫一声:“万岁不可!”俯伏在地连连顿首,马齐一边跪下,一边回头对胤喝道:“还不赶紧谢罪?” 胤高傲地昂起头,不屑地瞥一眼宝剑,说道:“有死而已!”康熙叫骂道:“好畜生!”待要过来,却被胤祺死死搂住双膝,哭着哀恳,“好万岁,好父皇!您……您……”五阿哥素日忠厚朴讷,拙于言词,此刻又急又惊,越发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说话间,康熙暴怒地一脚踢开胤祺,挺剑要刺。方苞情急,大喊:“胤,小受大走为孝【注释1】!还不快跑?”喊着扑到康熙面前,扎煞着手拦着,大哭道:“皇上!您醒醒神儿,从容处置不迟……”那胤早叩了头,一溜烟儿走了。 康熙看看晕在地下的胤禩,又怔怔望了望殿外,忽然“当”地弃剑在地,仰天连叫:“大帝大帝!你不爱朕,为什么叫朕功成名就?你爱朕,何苦又降下这群猪狗来折磨朕?”他迷惘失神的眼睛里,泪水直往外涌,又讷讷道,“伍先生,你在哪里?你告诉龙儿,该怎么办……怎么办?……” “伍先生”是康熙幼年启蒙师傅伍次友,康熙一生事业学问奠基于此人。康熙小名叫“龙儿”,也只有他奉了特旨有权如此称呼。此事已过三十余年,除了马齐、张廷玉影影绰绰知道一点内情,别人都不晓得康熙是什么意思。胤禛见殿中还躺着个胤禩,康熙不发话,大臣们不好处置。他忙吩咐邢年:“寻个春凳儿,把八爷抬回府,再到太医院叫医正给万岁看脉;另叫个御医去廉亲王府……”众人七手八脚将气得半死的康熙扶到炕上,为康熙抚胸、捶肩、捏腿。口中轻声慰劝着。 康熙半躺在大迎枕上,闭着眼只不言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深深吁了一口气。张廷玉略觉放心,上前含泪轻声说道:“主子,您得保重。今儿这事,都是话赶话,急不择言,忙不择行,都怨奴才侍候不周。十四阿哥说话浮躁孟浪,也怨不得您生气。知其子莫如其父,十四阿哥直人快口。您得体恤他,更得体恤自己。皇上万金之躯,气着了,不是臣子之福。您要有个……叫奴才们怎么办呢?” “轮免赋税的事,你们参酌着拟个诏书,明发吧。”康熙喝了一杯热酒,精神渐次恢复过来,只是身上没有气力,咳嗽了两声又道,“还有陆陇其的奏议,丁银田赋合一,允其试着办。天下这么大,各处人事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至于胤,你也不用劝。朕方才气昏了,拿着他发作,其实主谋还是胤禩!朕素日其实倒欢喜十四阿哥敢作敢为的……” 胤禛不禁呆了:父亲方才震怒得痛不欲生,竟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他捶腿的手顿了一下,又轻轻揉按着,说道:“阿玛这会儿别想事,劳神太过有伤龙体。可是廷玉说的,您老人家有个长短,儿子们可靠谁去?今儿差点没吓死儿子……”说着泪水走珠儿般落下,擤了一下又道,“就是八阿哥,也未必那么坏。他有他的难处……您多多体恤,儿臣们就受用不尽了……” “胤禩居心如此,真令人寒心!”康熙闪了胤禛一眼,“爪牙锋利,羽毛丰满,盘根错节,一呼百应,阴险到了极处,即朕亦觉心惊!”他怅望着殿顶的藻井,叹道:“……一个人能把众人邀买到这地步儿,也不能说不是长处。四阿哥,你素来诚孝,只是做事过刚,不避怨嫌,这一条你得学人家!”胤禛心里一热一烘,浑身的血周流冲折,哽咽道:“……儿子都记住了……” 康熙坐起来,抱膝沉吟良久,说道:“京师的营兵要调一调,外头的总督、将军也要调一调。嗯……京师调兵不调官,外头调官不调兵,可以省点钱又不致招什么风声。马齐,你写个条陈,朕亲自斟酌。” “喳!”马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是朕多心。朕不防备,日后一旦身体不支,必有人称兵搆难,逼朕逊位。其所拥立之人,必是八哥胤禩!”他扫视一眼紧张得脸色苍白的众人,叹息一声又道:“真有这种事,劝你们也不必当什么忠臣烈士。永乐靖难,死了多少直臣,几百年翻不过身来——朕垂老之人惟有仰药含笑以殁而已!”说罢潸然泪下。 众人听康熙把事态看得如此严重,细思之下,都有点不寒而栗。胤禛拭泪泣道:“阿玛这样看八哥,他还有活路么?如今胤禔、胤祥都已幽闭,胤礽更不必说,只怕今生今世难得翻身!八阿哥也不过仗着人缘好,乘着二阿哥这件事,多少有点非分的想头而已。要说他能称兵造反,儿臣愿拿身家性命担保,断乎不至于的……”马齐也劝道:“皇上,四爷说的是。奴才也敢担保,八阿哥不致有篡逆之心。奴才心想,空着太子位日子久了总不是事。早早定位,座次有主,旁人就不至觊觎了。”胤禛听得心里“格登”一声,却低头装作不理会。 “二阿哥算什么?胤礽悖乱,屡失人心,不过是个阿斗!八阿哥出身微贱,人心一结再结,牢不可破,坚不可摧,此人之险百倍于胤礽!”康熙却不理会胤禛心事,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人缘好,原是好事情,如心术不正,愈是人缘好,愈乱邦祸国!王莽不就是个例?”正说得伤心无奈,却见张五哥跨进殿来,嗫嚅了一下,默默一礼便退至一旁。康熙问道:“有什么事?” 五哥忙赔笑道:“太医院的贺孟奉命进来要给主子看脉。三阿哥、六阿哥、九阿哥、十阿哥还有十七阿哥带着十四阿哥递牌子请见,说十四阿哥今儿冲犯了圣驾,这会子后悔不迭,都在隆宗门外跪着,想进来请安谢罪,又怕主子恼着,叫奴才进来看看……”“传贺孟进来,别的人一概不见。”康熙冷冰冰说道,“朕用不着这些假惺惺,假孝敬!”方苞笑道:“父子至情,有什么怨仇!依着臣,还是叫进来的好。”康熙这才不言语。 一时,胤祉、胤祚、胤禟、胤、胤礼脚步杂沓鱼贯而入,后头胤垂头跟着。胤祉为首向上请安行了礼,阿哥们便挨次跪了。胤禛见太医来了,将身子一让,也退至皇子序中,五阿哥也忙跟了过去,跪在胤祉下首。康熙“嗯”了一声便躺下去。贺孟趋前一步长跪在地,扶起康熙的臂来放在黄袱枕上,沉吟叩诊。良久,又换了右手诊过,方叩头道:“主子龙脉左尺浮而滑,寸沉而滞,右关驳杂而数,主心悸头昏,晕若舟中,双腿浮肿。此皆肝瘀不畅,以至阳火上升,竟是个急痛涌痰的症候。幸而主子素日摄养有道,疾未攻心。奴才以朱砂、茯苓等安神镇邪之药,浅量服之,或可奏效——未知圣意如何?”因见康熙点头,便退至殿外行方。胤禛向康熙叩了头,也跟了出来,看着贺孟写医案用药。 “你们都来了?”康熙这才转脸对胤祉等人说道,“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可惜胤禩没来,有他为主,加上你们几个,这个金殿可不就翻得稀烂了!”胤祉忙叩头道:“如今阿哥在外头的,儿子年最长。千错万错,阿玛只管降罪儿臣。十四阿哥今儿犯混,惹了阿玛生这么大气,到了儿臣那里痛哭流涕,十二分懊悔——他已知过了,阿玛,您就恕了他吧!别的阿哥都去奉天拜陵,儿臣方带他们几个专门去了廉王府,胤禩也是愧悔难当,只病得难以起身,在枕上望阙磕了头,叫儿臣代为请罪……” 胤伏在地上,浑身抽搐,待胤祉说完,方道:“儿臣不学无术,气质愚鲁,已经铸成大错。也不敢求父皇饶恕,只请重重处罚,儿臣方能心安一点……”说着呼哧呼哧抽咽不止,却不敢放声儿。 “民间有句俗话,家丑不可外扬。”康熙凄然说道,“从四十七年八月十五算起,你们闹了四年有余,一天也不安生!朕有十成心,九成用在你们身上,政务都荒疏了,依旧是不中用。倒落了个不慈之名流播天下!”他自失地苦笑一下,啜一口茶又道,“昔年朕笑唐太宗不会处置家务,想起来真是愧怍无限!如此折腾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皇位?看来朕只求不做齐桓公第二,就是烧了高香了!你们也倒想想,真出了五公子闹朝的事,你占乾清宫,他占太和殿,彼夺畅春园,此居万寿山。不说祖宗社稷,也不说大清江山,史籍上写上一笔,天下后世哪只眼瞧我们爷们呢?‘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得好好想想啊……” 康熙长篇大论又比又讲,说得唇焦口燥,无奈这些爷们心里各有一把铁算盘:“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竟一个也感动不了。胤祉是不指望当太子的了,趴在地下想着晚间的会文,得请陈梦雷为新造的书屋题联;胤咬着舌头不言语,胤禟则寻思,老八不成,又该轮到谁呢?十四阿哥却一个劲地抠砖缝儿……仿佛都在专心致志地听,其实一句也灌不进去。康熙也知道,儿子们这会子好像俯首帖耳,难保过后又依然故我,遂道:“你们竖起耳朵来!不是想知道朕是什么主意么?不用费心打听了,朕活着一日,是决意不立太子了!” “什么?”皇子们听了这一句,心里一颤,不约而同一齐抬起了头。 “怎么办呢?”康熙心中又恨又笑,见胤禛进来递药方,略看了一眼,说了声“加一味黄芪”。又接着道:“朕死之日必有遗诏。弥留之际宣给你们听,谁继位自然明白——如今操这份狂心毫无用场!好好读书,修身养性,将来为君的修明道德,为臣的各安天命,只有如此,我们父子才可以相安始终。” 阿哥们怔怔听完,半晌才回过神来,一齐叩头道:“儿臣遵旨!”改药方回来的胤禛,心里佩服邬思道真是料事如神!口中却笑道:“阿玛今儿着实累了,这会子就别说了。儿子送您回养心殿,就便儿侍候汤药吧!” 【注释1】小受大走:大禹接受父亲处罚,小的承受,要命时逃跑,以免陷父亲于不慈。所以称“小受大走”为孝行。(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回 烽火起西疆报边警 施烟幕康熙 岁月往苒,光阴如梭,弹指之间已到康熙五十七年。西疆策零阿拉布坦与西藏喇嘛之间政争教争愈演愈烈,终于酿出大变。康熙五十六年,阿拉布坦遣准葛尔部将军大策零率兵大举攻略青海,杀死大藏汗,大军入藏占领拉萨城,囚禁*喇嘛,事情终于到了非管不可的时候了。凶信传至北京,康熙勃然大怒,于康熙五十七年二月命传尔丹为振武将军,祁德里为协理将军,出阿尔泰山,会合富宁安军,严防从准葛尔入寇,只遣西安将军额鲁特督兵入藏平叛。 初时倒也顺利。五月,两路大军次第渡过乌鲁木过河,准部兵马一触即退,捷报传来,康熙的加封诏书尚未发出,六万多名清兵已经中了诱敌深入之计,被困在喀喇乌苏河岸。几次突围,竟被困得水桶似的滴水不漏。彼地水寒草薄,粮道又断,不数日间准兵四面聚集,一阵攻击,可怜六万大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接济无望,遂不攻自乱,全军覆没。 这是康熙登极五十七年来空前未有的大败,急报入京,立即引起举朝震惊。兵部尚书鄂尔泰刚刚上任没几天,接到败报还摸不到头绪,骑着快马赶至畅春园报警。 这时的北京已经很热了,鄂尔泰心急火燎打马一路狂奔,待到畅春园东门双闸口,恰是巳时,待下马时,已是通身大汗淋漓。守门太监见他递牌子,笑道:“你急什么?皇上正进御膳,等一会再说吧。” “不行!”鄂尔泰说道,“我有急事,得立即面见皇上!”太监听了只笑着摇头:“你再急,也得等皇上用过膳!”鄂尔泰知道他是敲竹杠,一摸身子却没带银子,不禁急了,说道:“我告诉你,我是新任兵部尚书,耽误了我的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太监见他摸不出钱来,越发扫兴,板了脸说道:“大人,你是兵部尚书,我不是兵部司官,挨不着你管!这地方儿,就是亲王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两个正拌嘴,却见一乘杏黄大轿从北路清梵寺过来,在双闸口落轿。胤禛躬身从轿内出来,大热的天,还穿着四团龙袍,亮纱冠上缀着十颗东珠,十分齐整。胤禛见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拌嘴,便背着手踱过来,问道:“什么事?在这儿大呼小叫的!”鄂尔泰一见是胤禛,忙道:“四爷,您给他说说,叫奴才递牌子进去吧?”说着,将军报递过来道:“您瞧,这事可耽误得么?” “唔。”胤禛接过军报,只扫了一眼,立即神色大变,忙递还了鄂尔泰,说道:“你还呆什么?还不快进去?”太监刚才说了大话,不想就真的来了一位亲王,见胤禛径自批准鄂尔泰入内,忙打下千儿道:“四爷,不是奴才驳您的面子。今春上书房定出规矩,奉旨照准,无论王子大臣,不得擅自请见。万岁这几年龙体不爽,内务府也有指令,天大的事不能扰了万岁睡觉用膳。就是四爷,奴才也得委屈您稍候片刻……”胤禛一直微笑着听,至此问道:“你是新来的吧?” “是!” “你叫什么?” “秦狗儿。” “保定人?” “是!” “你原来就姓秦,还是入宫改的姓?” “回四爷,原来姓胡。” “你知道为什么改姓秦么?” 秦狗儿莫名其妙地看着胤禛,摇头道:“奴才不晓得。”言犹未毕,左颊上“啪”地一声,早着了胤禛一掌!趔趄几步才站定了。 “因为秦桧姓秦!万岁爷为防内阉专权,自康熙五十二年之后入宫太监一律改姓秦、赵、高!”胤禛瞋着眼骂道,“四爷赏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连我也敢拦,你是什么东西?我不但是亲王阿哥,还是皇上的侍卫,王八蛋,你懂么?” 秦狗儿被他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四爷,奴才吃屎,瞎眼儿不懂事,您说个章程,奴才遵命!” “这还算句人话。”胤禛已恢复了平静,因见里头几个太监出来,便努努嘴,吩咐道:“你们几个带鄂大人进去,看上书房谁当值,禀一声儿,鄂大人得立刻见驾!”眼见鄂尔泰进去,胤禛方笑道:“起来吧,这里当差得有眼色!没听人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没长眼的?”遂从袖中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扔给秦狗儿,也不吱声儿径直进了园子,把个秦狗儿搓弄得直愣神儿。 胤禛一进园,立时觉得清凉宜人,一路竹树掩映,石冷苔滑。因见十几个太监举着竹竿,四处寻找知了,有叫的,便用面筋粘了。园内越发显得幽静,胤禛不禁暗叹:“到底是皇上,这里连知了也不许叫!”因思及西部军事,不由想起胤祥,十三弟读过那么多兵书,要不囚禁,兴许还能出去带兵呢!这可倒好,兵权落入十四弟手,胤禩岂不如虎添翼!胤禛胡思乱想间,已走近澹宁居,便加快了步子,到了丹墀下,李德全见他来,忙双手挑帘,报说:“四阿哥胤禛见驾!”又小声笑道:“四爷,万岁方才还夸你来着,说你识大体……”胤禛知道,这是上次打发李德全二百两银子的功效,一笑便进了去。 御膳还没有撤,看样子康熙没用完饭就被惊动了。胤禛看时,马齐、方苞、张廷玉一个不缺,都侍立在康熙身边,鄂尔泰直挺挺地跪在地下。 “没想到事情竟至于此!”康熙稳坐榻上,两只手把折子打开合起,神情甚是踌躇,“祁德里不去说他,传尔丹和额鲁特都是跟着朕西征过的,怎么把仗打得如此一塌糊涂?” 张廷玉躬身说道:“记得当日皇上下诏,曾有确保粮道,万勿轻躁冒进的话。边将贪功,忘掉主子叮嘱,以致有此败局,甚属可恨。以奴才愚见,此数名丧师辱国之将,不应赐谥号,以示惩处!”马齐蹙额道:“战败受辱回来,即使杀了也可。但他们宁死不屈,援绝而尽,虽不成功,却成仁。要不赐谥,不足以激励后人啊!”方苞叹道:“马齐说的是。谥,还是要给的。打仗的事奴才不懂,但自古无常胜将军,如今徒自懊丧是没用的,得想法子挽回。” “你呢?”康熙盯着鄂尔泰问道,“你是兵部尚书,朕想听听你的?” 鄂尔泰叩头道:“据奴才看,此次失利,缘故很多。绿营兵多年练兵,无实战经验,这是原因之一;其二,统军将领无帅才。他们当年追随万岁打仗时都不过是营哨管带,并没有统筹全局之才。更因昔年连战连胜,有虚骄之心,不学无术,又不读书,胸无兵法,这怎么打得赢阿拉布坦?而阿拉布坦部却一直都在打仗!” 康熙默然颔首,良久才说道:“说的是。但老将如图海、赵良栋、周培公辈早已死了,还有像狼瞫、武丹这些人都已年迈。若要派将西征,谁可当此重任?”众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其时康熙朝一代名将已经孑遗无存。打这种仗,不同内地剿灭小股绿林土匪,西北乃广袤之地,水寒土瘠,到处是戈壁滩,沙漠瀚海,阿拉布坦游牧部落,强悍难敌。万一荐人不当,再弄出像喀喇乌苏河这样的事,不但荐举人难当其咎,即便以公心出之,朝廷这一仗也实在是输不起了。康熙见众人哑口无言,不禁神色黯然,怔怔地望着外头。想起当年自己亲统三军,三次出兵放马,长驱万里,打得葛尔丹魂不附体,计穷自尽。如今垂垂老矣,竟连个料理军务的将军都选不出来!想着,举拳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腿。 主忧即是臣辱,众人扑通一声都长跪在地,方苞正要劝慰,康熙却抬起头来,眼中泪水直打转儿,讷讷说道:“……第二次南巡,朕视察河工,与于成龙同乘一叶扁舟,于狂浪滔天的黄河之中悠游自在,一点也不觉得怎样。今年六十五大寿,坐龙舟泛昆明湖,竟然头晕目眩,几乎不能成礼!即便退回十年,这点子事朕自己就料理了,想不到就这么难为了你们!”他说的是实情,他在位五十七年,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力排众议决意撤藩;三十二岁收复台湾,连同三次亲征,大大小小亲临七十余战,从没有吃过谁的亏。如今一个小小的阿拉布坦发难,却奈何不得了!方苞沉思良久,说道:“万岁不必伤感。臣不知兵,却知道兵是带出来的,将军也是打出来的。据臣所知,靖西将军岳钟麒、四川巡抚年羹尧都是骁勇善战的悍将,只缺一个统驭全局的大统帅。既然一时想不出合适人选,何不从皇阿哥里挑出一个来,赶赴西宁节制各军。如一时没有全胜之道,且扼好甘陕门户,相机待变。阿拉布坦胸无大志,不过撮尔跳梁小丑,无论国力、军力、后援粮饷,根本不能与我匹敌。相持日久,一定能生出机会灭此丑类!” “儿臣愿往!”胤禛突然心头扑扑乱跳,血涌上来,脸涨得通红,膝行一步说道:“儿臣虽不知兵,按方苞所云,这个差使儿臣能办!有儿臣谨守西疆,父皇可安枕高卧!”康熙的眼神看去似乎有点疲倦,盯着胤禛只是沉吟,半晌才道:“四阿哥,朕知道你。你年轻时喜怒不定,在阿哥里头并不出色。许是这些年读书养气,刚毅之性不改,却稳沉持重多了。只你这些年办理户部、吏部差使多,娴于民政,不可弃长就短。”胤禛得此奖慰,心中十分感动,叩头泣道:“知子莫如父!儿臣年轻时确有此病,如今已深自反省改过。父皇若允儿请缨出征,更当惴惴小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再有一请,儿臣既已改正,求阿玛恩免记载当日‘喜怒不定’考语,儿臣不胜战栗,深感父皇高厚之恩。” 康熙笑道:“这有什么?叫李德全去把起居档里这一段话抽去就是。不过朕还是不能允你去西宁。朕的这些儿子中,好武的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十三阿哥不去说他了,十四阿哥管着兵部,筹饷的事也是熟手,朕看就暂定胤去吧!” 其实康熙说着,众人心里已猜到他要定胤出征了,大家对望一眼,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胤禛虽不愿意,一时间也找不出话来驳回,思索良久,才道:“十四弟性气高,到底没有带兵实战过,此事父皇还须深虑。”正说着,见礼部尚书尤明堂进来,康熙便问:“什么事?” “回万岁话,”尤明堂由户部几经辗转,晋为礼部尚书,都是胤禛一手扶植,此时却要避形迹,目不斜视地答道,“今年秋闱的主考都点了,南闱应天府是谭畏主持,请主上赐下考题,他就好登程南下了。”康熙笑道:“刚议军政,你又叫出文题!一时竟寻思不来什么题目——朕看,就出个‘放太甲于桐宫’吧!按五行说这个题目占了青龙之位,可以冲淡一点西方的兵气。” 出题目考试是小事,出“桐宫”题较为生僻,也容易量才。众人都不觉怎的,方苞却一颤,想说什么,又顿住了,只低头不语。尤明堂又道:“富宁安、额鲁特府邸都在北京,如今他们战死,部里以为丧师有罪,节烈可嘉,不知该怎么好,求万岁赐旨,奴才遵命承办。” “按殁于王事从优抚恤吧。人都死了,还计较他们什么罪!”康熙说道,“你们礼部的人先去看看他们家眷,有什么请求再来奏朕。至于谥号,上书房拟过就发给你。”尤明堂领旨,忙却步退出。 “告诉那个谭畏,好生办差,要有舞弊的,朕就叫胤禛去处置他!”康熙又高声叮咛一句尤明堂,从榻上起身伸欠了一下,说道:“大热的天儿,今日就议到此吧!命将的事先不要告诉老十四,朕再想想,已经有了庞涓,别再出个赵括!胤禛,你把内务府的差使也兼起来吧。三阿哥一直忙着编书,朕身边你是最年长的,多管点琐事,不要怕麻烦。” 说罢,众人纷纷辞出去。康熙见方苞欲走又停,便道:“方先生,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万岁!”方苞看看左近无人,说道,“臣是在想,您为什么要出‘放太甲于桐宫’这个题目。”康熙微笑道:“这是《四书》里的话,难道有什么干碍?”“是有干碍的。”方苞小眼睛椒豆一样闪烁了一下,“当初商王太甲无道,被宰相伊尹放置桐宫,三年改过,又迎立为帝——莫非皇上仍对二阿哥有所属意?”“绝无此意。”康熙脱掉大衣裳,似乎轻松了许多,将案上冰湃龙眼递给方苞一盘,自己剥了一颗品着,说道:“朕已下旨,有敢言太子改过,仍应复位的,杀无赦,言犹在耳,怎么会轻易变更?朕是昨日读《书序》,里边讲到伊尹作《太甲》三篇,偶然想到的。这个题目新鲜些,想难一难这干子只知道抄袭八股的举人。”方苞眨着眼,说道:“万岁,不知你想过没有,这个题目极易启动一些人别样的心思,再起觊觎之心,又要动荡不安了。” 康熙没有答话,起身闲适地踱了几步,叹道:“方苞,你太书生气。没听俗语‘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朕把水搅浑,这也是选能辨奸之一法!你以为朕不知道时下的弊政么?朕清楚得很!你坐下,听朕说——”他双手按着瞠目结舌的方苞坐了,“一是吏治不清,天下无官不贪,好官如陆陇其辈不得升迁,赃官如丰昇运辈不得严惩,这不是要逼良为娼么?” “二、”康熙慨然说道,“官员结党营私,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一经援引即入门户,一团团一伙伙盘根错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有难八方呼应——这件事与头一件事连在一起,朕是望而生畏,焉得不惊心骇目?至于丁银田赋不均、谳狱弊端、考场纳贿、库银亏空、耗羡过重这些事,朕也是洞若观火。但朕想,天下第一要务是刷新吏治,这一关过好,百事都好办!”方苞听至此,惊诧地问道:“皇上,您既然都知道,何不大振天威,乾纲独断,痛加整饬?”康熙幽幽闪着目光,半晌,垂下了头叹道:“朕太累,做不动了。朕原寄厚望于胤礽,谁知他不争气,试着整顿两次,朕已明白,这些事朕不亲自办,断难办好,朕若亲自办……设如中途身体有变,将来连儿子们也难以为继,更会把朕一生功名事业付之东流,天下后世将视朕为玄宗,先明而后暗。方先生!你看朕难不难?” 这些话披肝沥胆,句句痛心疾首。方苞自己也是垂老之人,触类旁通,不禁潸然泪下,啜泣道:“皇上,臣都明白,明白了……” “所以朕想五福俱全,留下后世英名,顾不得这些如狼似虎盯着大位的逆子们了!”康熙阴狠的目光铁一样又灰又暗,“放出点‘太甲’风,阿哥们就会想法子防备他,不至于全力对付朕!你想想,内有八阿哥联络朝臣,外有十四阿哥身拥重兵,一旦大变骤起,后果何堪设想?” 一阵冷彻骨髓的寒意,袭得方苞身上一颤,晕晕糊糊地辞了出来,直到园门外尚觉心头突突乱跳。(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回 张五哥恋情说雍王 皇四子冒险 胤禛接管内务府,忙乱了几天方才妥帖,反复思量,觉得探视胤祥的时机到了。但宗人府有祖传法规,凡经圈禁之人,除了奉特旨,绝不许入高墙寸步,他虽管着这事,事到临头,还是颇犯踌躇,便请邬思道来府密商。 “四爷,”邬思道谢茶落座,开门见山说道,“上次四爷接差,我们已经议过,十三爷是四爷知心换命的手足,得去看看。”胤禛皱眉沉思着,说道:“我很后悔那日怯懦,没有请旨让万岁放十三弟出兵。至少也能探出点口风,万岁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个十三阿哥的。”邬思道扑哧一笑,说道:“看望十三爷,当然得担点风险。但这个风险值得冒一冒。现任工部汉尚书施世纶,其实是十三爷的生死之交,十三爷整饬户部,选拔好多人安置了要职。新调来的游击罗平,丰台参将萧英,都司葛飞熊,城门领姚林,伦尔津……都是十三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其余的还不知有多少。四爷不见一面十三爷,只能望军兴叹。如今虎囚笼中威在外,京官们又敬又怕,一旦这只虎出了笼,仰天一啸,百兽颤栗!十三爷如今被囚禁七年。原来你没机会联络,现在有机会也不设法联络,十三爷心里会怎么想?” 这是十分透彻的话。胤禛深知要做大事,手中无兵,不啻白日做梦!思量半晌,胤禛眉头一舒,说道:“好,我勉力为之!”正欲起身,高福儿从二门进来,笑道:“王爷,张军门来拜!” “张军门?”胤禛一怔,却见五哥从外头进来,便笑道:“是五哥嘛,偏这奴才‘张军门张军门’把我弄糊涂了——这阵子你去了哪里,怎么总也不见你!” 张五哥打千儿向胤禛行了礼,笑道:“因苗疆出事,烧了县衙,万岁叫奴才传旨岳钟麒,交待剿抚事宜。这一去就是半年——”他看了看兀坐不动的邬思道,笑道:“四爷看去气色好多了。”胤禛一摆手请五哥坐下,笑道:“我晓得你,夜猫进宅,无事不来,什么风吹得你到我这寒邸来了?” “四爷哪里话,真的没事。”五哥又看了邬思道一眼,“奴才听说四爷如今管了内务府,我是大内侍卫,自当来见见四爷……嘿嘿……” 胤禛哈哈大笑,说道:“——这位是邬思道先生,我的至交,有什么你只管说,不妨事的。”五哥忙向邬思道欠身道:“失敬了。四爷这么爽快,我也就直说了。我想见见十三爷!”胤禛和邬思道目光一对,忙转脸道:“五哥,这事有干例禁啊……你极受万岁宠信,又日日守护在侧,为什么不请一道旨意?十三阿哥皇上十分厌憎,就是我许你见他,不怕日后皇上知道了?” “我原是个粗人,只知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五哥说道,“我至今不明白十三爷犯了什么罪,一圈就是七八年!但我从驾侍候,从没听主子说过十三爷一句坏话,几次请旨,万岁都笑着不允,却也不恼——真奇怪!”五哥说着,捶膝一叹,嗓音中带着哽咽,“四爷知道,我是受十三爷大恩的人,偏偏十三爷出事,连一句话也插不得……那些日子像害了大病,还不敢叫人看出来!为这事我见过施大人,施大人只是抚慰我,却不肯出本保十三爷。听说您管了内务府,我想十三爷平素最和四爷交深,四爷若也不肯照应,叫奴才求谁去?”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眼下我不能答应你。”胤禛一边想,一边说道,“你知道,我才接内务府不久,而且宗人府那边也有人管着,如今的世道好人难当,我就答应你,你见了十三爷,不过尽尽情分,毫无实益,只怕你还得领受实祸——你自己想想,我这还不为的你好?” 五哥听了默然良久,长叹一声抱拳拱手,说道:“四爷不赏这个脸,也怨不得四爷,奴才告退了!” “慢!”邬思道忽然架着拐杖起来,直踱到五哥面前,说道,“你不可误会了四爷意思!连四爷本人如今也想见十三爷而不能——这事容四爷谋划精当,一定叫你如意!”五哥上下打量着这个残疾人,气朗神清,一脸诚挚之色,又向胤禛点点头,踽踽而去。胤禛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是个仗义汉子啊!”邬思道沉思着说道:“不但有情,更是有用!由此可见,你非见十三爷不可!” 第二日黄昏,胤禛从大内退值回来,连府也没回,径直从西华门坐轿往十三贝勒府而来。 正门是早已封了。原来朱红铜钉大门也未摘掉,只门外新拦的一带粉墙,因经数年风雨剥蚀,已经斑驳陆离。仪门旁又开了一个仅能容身的小门,西边一带花园女墙的雕花孔洞都填实了,上头栽着铁蒺藜。只一树老葛仿佛不甘寂寞似地挺着芽条一个劲地向外伸。守门的是宗人府的人,听见街上铜锣筛了十三响,晓得来人不是王爷就是贝子、贝勒,飞也似进去报了,驻府看守的一个笔帖式忙赶出来,见胤禛正哈腰出轿,急上前叩道:“四爷来了?奴才戴福宗叩安?” “你就是戴福宗?”胤禛早已查阅过,知道是自己旗下的,遂含笑说道,“起来吧。你四叔戴铎早说起过你。后来高福儿禀我,说遵化我的那片庄子,想叫你妻弟去管。我只答应了一声,后来竟忘了问,如今去了没去?那里一年也有一万多的进项,没的别叫肥水流入了外人田!”内务府宗人府虽说是平行衙门,却多是胤禛旗下的。别说胤禛本人,就是胤禛的几个贴身长随,平素也难够得上说话。胤禛素来是个冷人儿,众人无不敬而远之,只这么稍假辞色,戴福宗已受宠若惊,忙起身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四爷是贵人,还记得奴才们这些个小事!高爷——高福儿说了,等明年麦季过去,才叫家里的那个讨吃鬼先到庄上帮忙呢!得,有您老这句话,奴才就更放心了。”胤禛不言声,背着手在门口兜了一圈,方道:“这门,修得太窄了。叫他们翻修一下,得能过得去轿。万一里头十三爷的人有了病,怎么往外抬呢?十三阿哥不同旁人,万岁是极喜爱他的。你们既要看好他,叫他闭门读书,还得照料好了。出个什么事,你小戴担当不起。” 胤禛说一句,戴福宗答应一声,说道:“爷只管放心!万岁只说叫圈禁,没说叫难为十三爷!再说,这里守着的全是爷旗下的奴才,爷说话还不跟打雷似的?包在奴才身上!”胤禛听见都是正白旗的,顿时放了一半心,笑道:“这不是肥缺,责任大进项少,倒难为了你们!——开个单子出来,大家有什么事可去找我。就是你内弟,又何必明年夏天才能到差?呆会我写个条子,你去见高福儿——这高福儿也是的,我已经答应了嘛,怎么办事这么小家子气!”一头说着就进门,又道:“我想见见老十三,成么?” “爷,您放心!”戴福宗昨日已接到堂叔戴铎的信。胤禛一来他就猜出了是想见胤祥。但这事叫上头查出来是件不得了的事。方才说着话已是打定了主意,遂笑道:“爷还不怕,奴才怕什么?不过得叫奴才有个转圜的余地,塞住众人的口。不怕官,只怕管,这地方儿奴才说了就是章法!”说着引胤禛进了门房。一十二个宗人府的皂隶见是他来,一齐起身都来磕头请安。胤禛笑着点点头,至案边提起笔来替戴福宗写条子,只听戴福宗说道:“爷刚刚儿从万岁那儿来。万岁有话要问十三爷,又不便降明旨。四爷方才寻着我,问能进去不能。我想,这就是奉旨嘛!四爷是咱们的正经主子,又管着内务府。要是这点子事都办不下来,还要我们这些奴才做啥子?慢说四爷有一千两的赏银,就是没有,也堂堂正正——因此,老戴就斗胆应承了!弟兄们要有二话,这会子说到前头,老戴要给你穿小鞋,我是*养的!要是明着不说,背地里去什么地方献殷勤儿,你们瞅!”他将裤腿向上一捋——众人看时,古铜似的大腿上黑毛森森,左右对称六个疤——戴福宗嘿嘿地笑道:“吃青帮饭的都认识,这叫三刀六洞,全讲个朋友义气!你黑了我,没准就有人把你塞进麻袋扔进永定河喂王八!”胤禛没想到戴铎还有这么个远房侄子,见他如此做法,心里暗笑,忙添了一千五百两的银数,把条子递给戴福宗手中,却不言声,幽幽的目光盯着众人。 这群旗人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听了戴福宗的话,眼见胤禛从容不迫、不怒自威的神气,一副龙子凤孙气质,谁敢有“二话”?遂乱哄哄说道:“打不散的父子兄弟,这是天理人情!慢说是万岁差遣,就是平常要探监,也不能不叫见见……”至此,胤禛方道:“你们知趣,我自然感情。我的秉性都知道,向来有来有往——戴福宗,把这里旗奴姓名开出来,明儿直接送我!”说罢,摇着步子径自进去。 前院已经挪腾空了,是门房里那干子人住着。太监早已撤走,男丁们都移在东院窝着,里边二进院里却仍是胤祥住着。贾平正百无聊赖地守在二门口,一眼瞧见胤禛进来,吓了一跳,忙上前打千儿道:“奴才在这守了七年门,没见一个外人!四爷怎么就来了?”说着便觉眼圈红红的,又问道:“是皇上要放十三爷吧?在里真把人闷死了!”胤禛却不理会他的心情,只一点头,笑道:“闷你一下未尝不好。省了你多少腿脚,只没处诈财罢了——十三爷这会子做什么呢?”贾平向里望望,赔笑道:“方才还下棋来着,这阵没了声息,不是念书就是睡觉了。” 胤禛不再说话,一直走进正室,却见胤祥披衣坐在炕边,一脚踏着木杌子,乔姐捧茶,阿兰捶背,旁边焚着百合香,正在读一本书。听见有人进来,连头也不抬。胤禛站住脚,默默打量胤祥——整整七年了,同在京师,近在咫尺,却如隔重山!乔姐、阿兰倒变化不大,只是看去老成了些,因从不见外人,都放了脚。胤祥却已苍白了发辫,眼角起了细细的鱼尾纹,只一双虎目尚自炯炯有神。胤禛听时,胤祥正饶有兴味地念: ……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谢而翻飞,朱榭雕栏,杂珮纷其零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 胤禛不禁痴了,好半日才道:“妙哉斯文,是何人佳作?我竟没听见过!” “四哥!”胤祥一抬头,先打了个愣怔,脸上似哭似笑的,半日说不出话,忽然丢了书,起身一揖,左右顾盼,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好……四哥坐,坐……你是怎么进来的?或者皇上叫你传旨来的?对,一定是传旨,我……我得跪了……”便张张皇皇跪了。胤禛见他久不见人,连话都说不麻利,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双手搀起,忍悲笑道:“兄弟你起来,并没有旨意……我原想你不知憔悴成什么样儿呢!看来身子骨还……好——在此境遇之下,竟能,对书忘忧,兄弟真是豁达之士!”胤祥略镇定了些,起身弹弹袍子,笑道:“四哥也见老了,看上去城府越发的深——我又不是美人灯儿香草秆,‘憔’哪门子的‘翠’?阿玛恩典,乘此机会正好读点书。比方方才念的《讨风赋》,就是海内孤本,恐怕四哥书房里也寻不出来呢!”渐渐的,他说话也连贯了,只多少有点神经质,嘴唇时而抖动,看去有点可笑,“——东风虽恶,奈何我心已作沾泥之絮。管他娘的飘到哪里,得——乐一日,乐一日——给四爷泡好茶!——这地方儿关起门,我就是朝廷!这不,一个东宫,一个西宫,只差一个昭阳正院了!” 胤禛坐了,接过阿兰捧过的茶呷了一口,说道:“兄弟别说这些浑话,越发叫人心里不是滋味。说点高兴的吧,我进来也不容易。”胤祥正容说道:“浑话不浑话,这里百无禁忌,家人一个也走不出去,外人一个也进不来!我讲的是正经的话,‘东风恶’,吹的是你。我是在避风港。你能避过这顶头石尤风,就后福不浅!”胤禛原觉他有点疯疯癫癫,至此才知道他心里清明。从如今情势看,自己确乎像个操舟于狂涛的渔夫,将来能不能比得上胤祥真是难说! “太子是谁!”半晌,胤祥又道,“大约八爷已经册立了?”胤禛阴沉沉瞟了乔姐、阿兰一眼,说道:“已经有旨意,不立东宫了。”胤祥拍手笑道:“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先得!这么看才公平,谁本事大,谁接龙位!” 胤禛惊讶地看着胤祥,这么大的见识,亏他应口就说了出来?遂叹道:“我却担心,有朝一日不可开交,那可怎么好!”胤祥一哂,道:“只防着八王之乱,有什么鸟事?四哥何必杞人忧天?”胤禛不敢久坐,见胤祥不肯屏人密谈,踌躇再三,只好问道:“十三弟,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万岁那日提及郑贵人的事,到底是怎样的?” “郑春华嘛……”胤祥目光霍地一跳,半晌方道,“……这是个可怜人哪!如今还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儿呢!”“什么?!”胤禛几乎跳起来,“她……她没有……”胤祥点点头,说道:“对,没死。杀这样的人太丧天良了,我没动手……这件事四哥不提,我也要说,她现在通州吴家花园,你一定给她换个安全地方儿。” 屋里一时谁也没说话,外间茶吊子已翻滚水花,咕噜噜直响。乔姐七年前就奉胤禟之命调查这事,一直推诿到胤祥圈禁,想不到胤祥此刻毫无忌讳,一口气说了出来!想着,看了一眼阿兰,二人目光一对,顿时火花一闪,忙避闪开来。胤禛原也怪他毫不戒备,仔细一想,这里封得水泄不通,什么敌我,什么狐媚子、正经人统都一样的,便也释然。思量许久,胤禛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我知道这是胤礽作孽,你既说出来,我也直言相告,你下不了手,我代你处置好了。” “你不可如此!”胤祥先是气馁地一缩身子,只一弹又跳了起来。刚刚压抑下去的情绪突然变得亢奋不可遏止,额上青筋凸起,脸被灼得涨红起来,“你要还想要我这个弟弟,就不能杀她!你是历过磨难的人,你晓得我此刻什么心境?我如今正在难中!我的心都要裂了!我……我凄苦难当!这个囚笼,我蹲了两千五百八十天!每天只能看四方天,看青砖地,看蚂蚁上树,看花开花落,看天阴天晴!”他暴跳如雷,双手紧攥着不停地抖,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来转去,话也越说越快:“你看见过爱你护你的人被火烧死,你忘不了她临死那双眼睛,于是你的血冷了,结了冰——但我不能,不能,不能——你不用瞪我,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但她比我更惨!一个人叫人家始乱终弃,你有过么?一个贵妇人沦为洗衣奴,你家有过么?一个人吃了那么多苦,有多少罪孽也应恕过了!你杀她,不是落井下石?我和她——”他怔了一下,大叫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哈哈哈哈……”他狂笑着,“呜”地一声又哭了。 胤禛双手紧攥着椅背僵立着,满把俱是冷汗,目不转睛地看着疯子一样的弟弟,他已经吓呆了。乔姐惊得脸色惨白,阿兰一个失神,手中茶盘“当”地摔得稀碎!胤禛这才惊醒过来,他毕竟老于世故,已是镇静下来,叹息一声,吩咐阿兰:“扶你十三爷坐下。老十三,我的痴兄弟,你要吓死四哥么?”说着,泪珠已滚落出来。 一阵歇斯底里发作过后,胤祥变得疲倦不堪,浑身无力,由乔姐、阿兰搀回椅中,竟似瘫了一样耷拉下头。许久,才抬起头,眼睛已不再亮得叫人发瘆:“……四哥……你还来瞧我么?” “别说得这么可怜。好好静养,得变着法子慰恤自己。”胤禛默然说道,“有机会,我当然还要来。你又没犯大逆的罪,我要保本,连你,还有大阿哥、二阿哥都得放出去——在这活棺材里头,好人也要急疯的。”本来他进来还要问问驻在京师的军营将官的事的,见胤祥这样,只好暂时作罢了。胤祥惨然一笑,说道:“方才我是失态了,其实这里挺好,能钓鱼,能看书,能下棋,能捉鸟……四哥,梁园虽好,不是久处之地,你……回去吧。”阿兰看着胤祥颓然无力、呆滞茫然的眼神,由不得想着自家身世处境,满腹心思无处倾诉,一阵酸热,竟抽抽咽咽哭了。 胤禛起身正要走,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阿兰忙拭泪道:“十三爷的话,叫人伤心!我们女人终年不出二门,圈禁不圈禁一个样儿,像爷这样儿,生龙活虎似的,一锁就是七八年,可怎么受……”乔姐儿也泣道:“四爷您在万岁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就求您……”说着,也自哽咽难禁。胤祥眼泪几乎又要涌出来,却嗔道:“这里没你们插的口。道乏罢,四哥,我的老家人文七十四,圈禁前给他出了籍,就住在西便门内,得便儿你叫人照料一下。可怜他恋主,竟不肯回山西去……”说罢,起身一揖,带着乔姐、阿兰竟自出去,取了钓鱼竿走了。胤禛茫然出来时,天已黄昏,一轮血红的太阳一半已掩在灰蒙蒙的西山之下。(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回 投矾书胤礽谋兵权 追真情胤禛 由“*”中的胤禛主持内廷事务,圣眷日隆,已成为引起朝野注目的大事。再加上秋闱出题“放太甲于桐宫”的秘闻,在一干太监朝臣中不胫而走,“太子爷命系于天,将要再起”的流言,像瘟疫一样传遍了紫禁城。困守寂城之内、面壁七年心如死灰的胤礽,一颗冰冷的心又复苏过来,燃烧起来,咸安宫地处紫禁城的东北角,西边是贞顺门,南边是养性殿,极是僻静的一个去处。听了小太监高连晚间造膝密奏,胤礽整整一夜没睡,双目眈眈注视着东北角高矗的紫禁城角楼,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胤礽不同于胤祥,他一落地就是太子。从他牙牙学语,精奇嬷嬷、苏拉太监,就教给他养威自重,入学第一课讲的就是“明德养性”,举手投足进退有序,要养成九州万物之主的风范。数十年处于深宫,除了偶尔伴驾出巡,从未离开紫禁城一步,因而,七年囚禁,胤祥几乎要憋疯了,胤礽却安之若素。但这一串儿信息传进来,他无法再平静下去了。 惊蛰又来了!尺蠖之曲,以求伸也,蛟龙沉潭七年,“莫非上天再次赐机于我?”胤礽的眼在暗中闪着波光,死死盯着角楼,“只要我跨出这一箭之地,左有胤禛,右有胤祥,文有王掞、朱天保、陈嘉猷,武有耿额、凌普,百僚皆我旧臣,羽翼爪牙俱全,谁能与我抗衡?”但这“一箭之地”想轻易跨出,谈何容易!一是不知道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二是外边的情形一无所知。他相信这消息不会是无因而起——南闱考题出自皇上,公布天下,士民皆知,太监们捏造不来,内务府的太监、司官换了镶白旗的人,也是千真万确。但既然是真的,为什么皇帝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连老四也没有个信儿?想着,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叫过高连,问道:“你再想想,说我‘东山再起’的那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回二爷的话,”高连皱眉道,“奴才和爷一样,在这院里一步不能出去。那太监常从内务府送东西来,到门口就折回去,从不通名报姓。哦!对了,他说话的时候,八爷府的何柱儿也在。余下的奴才实在不知道。” “何柱儿?”胤礽歪着头沉思片刻,又问,“他没说什么?”“没有。”高连因胤礽已反复问了几遍,心里多少有点不耐烦,口中却道:“他只在门口溜了几圈,向院里张望张望就去了。”胤礽吁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他是想进来看我,或者想说点什么了!” 高连实在无言可对,只好磕了个头沉默不语。胤礽知道,这已是难为了高连,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眼见天色已亮,叹息一声道:“连儿起来吧,你我都在难中,火坑里一栽就是七年!想来人生一世,能有几个七年?你好歹留点心。我也不想再当什么太子,只想带你们出去,做几日自由人,所以你得伶俐点,只要能探出实信儿,我们总还有指望的!”高连没想到听来一个考题,折腾得这主儿一夜没睡,心知事关重大,听他说得伤情,不觉坠泪道:“奴才打十岁就跟着主子,落到这一步还有什么说的!主子既这么着急,这几日咱们仔细点瞧着,看有没有机缘,那人再来,奴才拼着责罚,也得多和他攀谈几句!” 但整整两天,那个说闲话的太监没再来,何柱儿也没在门口出现。胤礽、高连急得像缚索猴儿似地抓耳挠腮。胤礽几次忘情,竟一反常态,有时直踱到大门洞,被守门太监极客气却极坚决地挡驾:“二爷,今儿怎么了?似乎脸色也不好?门洞里这么大风,着凉了不是玩的!主子要用什么,只管叫高连儿他们来传,当办的奴才不敢怠慢。” “着凉了不是玩的!”这句话闪电般从胤礽脑海中划过。对这个地方不奉特旨,无论何人也不得进出,但只太医可以例外。从前几次小病,都是贺孟来,当此紧要关头,怎么就忘了他?胤礽抬头看了看天,估约是申牌时分,刚过七月节,白天的炎热余威尚在,西半天楼云峥嵘,极似要变天的模样。略一沉吟踱着方步不疾不慢地回到后殿,叫过高连道:“你别言声,悄悄弄两桶凉水,我要洗澡。” “爷,”高连说道:“再少待一时,热水就送过来了。您自小儿身子就弱。怎么敢用冷水——”话未说完,胤礽一摆手道:“去去!越凉越好,要现从井里汲,快着点!”一边说,一边脱掉外头截衫。高连忙答应着去了。 胤礽赤脚站在殿后台阶上,只穿一件小衣,双手吃力地举起一桶,“哗”地劈头浇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桶。高连发了一阵子呆,这才明白胤礽的意思。因见胤礽被浇得脸色发白,连连打喷嚏,高连一边赶着帮他拾掇,扶着他到炕上换衣擦抹,一边哽咽道:“爷何苦作践身子!报个头晕、肚子疼,神仙也断不出来!”胤礽的热身子连浇两桶井水,素来娇贵的身体果然承受不了,连晚饭一口没进,身子已热得火炭一般。高连忙到门口,把“二爷病了”的信儿传出去,叫人快请太医。门上的人见他白日还好好的,说病就病了,不免诧异。进来看时,胤礽躺在炕上瞑目而睡,呼吸粗重,脸烧得绯红,知道耽误不得,赶紧派人禀报内务府。不到一顿饭时候,胤禛便传了话,“请二哥稍耐,已经派人去叫太医了。” 天阴得愈来愈重,乌黑的浓云被压得低低的,在风中上下盘旋翻搅。突然闪电似金蛇走空般划过,石破天惊一声炸雷,撼得紫禁城不安地颤抖一下,那雨点已铜钱般洒落下来。霎时间,整个世界混沌一片,风呼雨啸像翻江倒海一样。胤礽被烧得昏昏沉沉,躺在炕上,只觉得自己像襁褓中的婴儿,在摇篮中晃动。他一时觉得好像坐在父亲膝头上,由着父亲调弄嬉笑,一时仿佛又见到了明珠,那张笑容可掬的白脸上,长着一双你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当,双手抖着掀被子,口中道:“阿玛,阿玛……在这沙漠瀚海里真难走!水……水……拿水来!”一反手便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腕子。 “二爷……” 胤礽睁开眼,烛影下却是贺孟,欠身坐在雕花瓷墩下,正在给自己看脉。胤礽一翻身,半跪在炕上,揖手说道:“孟孟,救我一命!” “不妨事的,”贺孟只道他烧糊涂了,跷着二郎腿笃定地说道,“我给二爷看了多少年病,几时骗过二爷?这病只饮食略清淡些儿,服一剂发表的药,保管就好了!”胤礽松弛地躺了下去,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我是该发表一下了,郁结得太多了。孟,近来都见过哪几位阿哥了!”贺孟不禁一愣,说道:“只见过五爷,七爷。昨个儿大爷也有病,进去略瞧了瞧,都没有什么相干。二爷,你安生养病,管它外头的事做甚?” 胤礽吃了一惊,这个胤禔,倒比自己还先“病”了!遂问道:“大阿哥害的什么病?”贺孟被他的神情语气弄得有些心神不安,也觉得这样谈话不妥,赔笑道,“病倒也不重,有点思虑伤脾,饮食不振……二爷,你好生躺着,我给你写方子……”说着便起身至案边,濡了墨就要写。却听胤礽格格一笑,说道:“只怕也是害了忧国忧民的大症候吧?” 一个明闪,照得这个冷宫殿宇里外通明,接着便是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 “说说看,”胤礽从容坐起身来,已变得神采奕奕毫无病容,“皇上出题‘放太甲于桐宫’考较天下士子,又命四爷主持内务府,与胤禔什么相干?他要装病见你,必定有所求了?” “没事……没有的事……” 胤礽又一笑,阴森森的声音使得贺孟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看,我虽囚禁在此,却并非对外间事一无所知吧?我将‘东山再起’!天公降大任于我:岂是小人辈能挡得住的?不要忘了,这个地方儿是我的四弟管着!你当年给我开的*方子还在我手,要不要抖落抖落?”“二爷——”贺孟万不料胤礽信息如此灵通,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废黜多年的太子,僵立在地! “你不要害怕,我怎肯害你?”胤礽拖沓地缓步踱着,“……我想知道,胤禔都问了你些什么话,他想叫你办什么事?我又没叫你谋反,值得就吓得面无人色?”贺孟嗫嚅良久,终于说道:“大爷问了些话,他想知道这次西征青海派谁为将,我说万岁没下旨意,只是人们风传要用十四爷。后来他又问,为什么不用十三爷。他还不晓得十三爷已被圈禁。我便说:‘这种国家大事,我一个郎中怎么懂?’没敢再多说,就辞了出来。”胤礽也是头一次知道,胤祥已经圈禁,脸上却故意不露惊讶之色,只冷笑道:“原来为了这个,大阿哥火性未除,还想再出去害人,只怕他难遂心愿!” 贺孟越听越怕,只想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见胤礽沉吟不语,忙疾笔写了医案药方,呈上来道:“二爷,天快起更了,雨大夜寒,您身子又欠安,按这个方子抓一剂药用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日就大安了。” “唔。”胤礽不置可否地接过药方,瞥了一眼就撂到一旁。却到里屋存放家常用药的小柜匣里取了一块明矾,放在杯子里用小匙搅化了,蘸了笔写了几行字,吹干了,方来到外屋,对着等得六神不安的贺孟笑道:“孟,你好人做到底,把这张纸代我送出去,赏银嘛,自然是少不了的。”贺孟惊恐地站起身来,摇手道:“这万万使不得!二爷,您是懂规矩的,这地方私自夹带片纸出宫,是死罪!”“你还算懂规矩的人!”胤礽突然纵声狂笑,“你私开*,蛊惑储君,陷主子于不义不孝,这是什么罪?在前明,就得剥皮揎草,在本朝,是凌迟处死!” 贺孟浑身都在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二爷,二爷!好歹饶了奴才……这地方进出要搜身,带上这东西,连咸安宫都出不去!” “你把它带出去,交给我的奶兄凌普。”胤礽脸上毫无表情,“我告诉你,你不过是在按天意行事!就是出事,这是一张白纸,谁能查出端倪?——至于咸安宫,我送你出去!”说罢进前一步,“啪”地就是一记耳光掴将去! 贺孟左颊登时紫涨起来,胤礽小声道:“浑虫!还不快跑?”贺孟顿时大悟,爬起身就往外逃,胤礽在后跳脚大骂:“落架凤凰不如鸡!连一味党参你都舍不得用!爷再倒霉,也是龙子凤孙!”叫骂着,已是泪流满面追出来,就雨地里又捉住了贺孟,劈脸又是两掌,啐道:“你是什么东西!撒泡狗尿照照你那副尊容!就敢来作践我……” 这一来,宫人们都惊动得跑出来,守在门口的高连心里清爽,赶着过来劝:“二爷和这种东西生什么气?他不过小人见识,墙倒众人推,赶热灶窝儿趋奉!您气着了倒值多了……”说着朝满身泥水狼狈不堪的贺孟屁股上又踢了两脚,高声叫道:“门上的人死绝了么?还不赶紧把这不识人敬的东西撵出去!”守在门口的内务府太监早已看愣了,眼见胤礽主仆又追又骂又打,忙一窝蜂出来,有的劝胤礽,有的撵贺孟,“还不快走!”胤礽被人架着,兀自“气”得发疯,跳着赤脚还要追,眼见贺孟平安出了大门,才放下心,高声道:“这叫人还能活么?先头他怎样巴结我来!如今又是这般嘴脸……我若平时一点也忍不下,早就气死了……娘啊,你怎么死得这么早,你晓得儿子受的什么罪么?”说着已是号啕大哭。众人听他如此凄恻,面面相觑无不伤情。 贺孟惊得三魂七魄不全,夹着那张纸在腑下,兀自心头狂跳不止。冒着大雨,淋得水鸡儿似的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脚从皇极殿东侧向南,尽量避开有人的去处,因不走大路,只从南三所过文华殿,从传心殿门口出来。是时天已黑定,雷鸣电闪,雨似瓢泼,宫中黑魆魆的。倒也没遇到什么人。眼见到了东华门,刚刚舒了一口气,便听门口守护人高声叫道:“什么人?” “我……”贺孟吓得打一个哆嗦,定住神看时,却是一等侍卫德楞泰,忙笑道:“是德军门呀!您不是管着西华门么?怎么又在这儿?”“如今两个门都归我管。”德楞泰审视良久,才想起来,因道:“是贺太医嘛!怎么连个雨具也不带?你进去给谁看病?记得你是从西华门进去的,怎么从这里出去。”贺孟定住了神,苦笑道:“今儿进去是给二阿哥瞧病,不想触了他的霉头……”遂将药方的事一一回了,又道:“党参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贵药,况且都用的宫中钱,我何苦替二爷省?他积热在心,不先疏散发表就用补药,那怎么得了……走西华门虽离家近一点,好德军门,你瞧瞧这天儿,满宫里鬼影憧憧,我胆小,差点没吓死,只抄着近点的赶快出宫……” 德楞泰一声不吭,只是上下打量贺孟,听他唠唠叨叨说话,言语支吾,脸色青红不定,心下暗自狐疑,便道:“贺太医,你忍耐一时。如今四爷的规矩大,凡内官、太监、医士深入宫禁,夤夜出入者,一概要搜身。对不起,你到那边耳房,趁便换一身干衣服,这么大的雨,消停一下再走不迟。”贺孟心里只得叫苦,想说话时,德楞泰已是踅过东华门外,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只好跟着太监到南耳房去。 一时,胤禛的大轿在东华门外停下,扮作长随的性音打着伞。一个小厮提灯引道拾级上来。德楞泰忙上前将胤禛扶到檐下,方躬身请安,道:“下这么大雨,我还以为四爷今晚不查夜了呢,不想四爷仍旧来了!” “查夜不查夜,也不对着你。你办事认真,我没个不放心的。”胤禛微微笑道,“我是惦记着二阿哥的病,下晚时他们禀我,说贺孟要进去。这会子想必早已走了?”德楞泰笑道:“赶早了不如赶巧了,姓贺的正要出宫,我叫他们查看一下。可怜见的,冻得不成个模样,就便儿给他换一身干衣裳。”正说着,贺孟同着两个太监出来,那太监笑道:“都搜过了,真的一丝不挂!除了一张开处方的白纸,什么也没有带。”德楞泰笑谓贺孟:“你说你胆小,却又放着乾清宫那边一路灯火大路不走,连个雨具也不带,脸又吓得死人似的,怎么怪我疑心?既然没夹带东西,你快回去拱热炕头去吧!” 贺孟巴不得这一声儿,忙不迭答应一声就要走,却被胤禛叫住了:“你回来,怎么这么忙?这一出去不浇你个落汤鸡才怪呢!”贺孟只好又站住,已被吓得脸色煞白。胤禛来回踱了两步,在贺孟面前站定了,刀子一样的目光盯视移时,方道:“二阿哥害的什么病?” “回四爷,受了寒,伤风发热。” “大阿哥昨日病,也叫的是你吧?” “是……” “他是怎么了?” “大爷是中暑受热……” 胤禛不禁噗嗤一笑,“好嘛,一个受寒,一个受热,如今的时气真是不得了,倒难为了你这郎中!寒热攻心,想必他们心里也有点什么病罢?”贺孟陡地打了个寒颤,急速看了胤禛一眼,低头喃喃道:“心里是没病,心里是不打紧的……” “心里没病,不怕吃凉药。”胤禛咬着细牙笑道,“只是大哥、二哥病得太蹊跷,我倒有些儿犯疑。《通鉴》有云,‘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那张纸呢?拿出来给四爷瞧瞧。” “……” “咹?” 胤禛的话音不高,却透着巨大的压力,连旁边的德楞泰也震得心里格登一跳,贺孟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抖着手取出那张纸,交给胤禛,说道:“奴才出来时因有些内急,带了这张纸……因天黑下雨,心里害怕,又怕在宫里拉屎叫人看见,因此就没用上。” “休怪四爷刻薄。既然人都这么说我,我越发立个刻薄榜样。”胤禛接过纸来,凑到灯下细看那纸,普普通通的一张薛涛笺,并无异样之处,只好解嘲地说道,“万岁既把这个家交给我,不能不当心点儿。出一针一线的差错,都是我的干系哟!”说罢便将纸一甩扔了回去。贺孟没接着那张纸落在胤禛脚下湿地上。 “老天爷,”德楞泰一眼看见,惊呼一声叫道,“字迹!字迹!”十几个亲兵太监听他这一叫唤,吓得一怔! 胤禛也是心中一颤,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缓缓蹲下身子,抬手叫人掌灯过来,细看那纸时,果见几行被水渍的字迹愈来愈显。这原是一封信: 凌普奶兄转王掞师傅并天保、嘉猷台次一阅:礽自幽禁,自此七载有余,囹圄望天,泣血泪干!今如昔日之非伏地无缘相见。近悉西陲朝廷有事,盼得项斯之说,使礽有补过自新之道,重返慈躬膝下,为良臣孝子。耿耿此心,唯天鉴之! 爱新觉罗胤礽敬启密书 一笔稍带潦草的楷书,字体极为熟悉,正是久违了的“太子”亲书!当场众人无不凛然。(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回 夜巡城偶遇畸零女 显武功惊退 贺孟早已吓得面色如土,只是叩头,期期艾艾地恳求道:“四爷圣明……实是二阿哥逼得无奈,做下这不是……求四爷超生……” “唔。”胤禛含意不明地答应一声,接过那封信,小心地递给德楞泰,“用炭火烤干它。小心点,别揉搓坏了。”这才笑谓贺孟:“你做下这种不是出来,那叫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叫我怎么回护你呢?”贺孟浑身筛糠,抖成了一处,只是磕头。半晌,才把方才见胤礽,怎样看病,怎样写信,又怎样把自己打发出来的情形一五一十实说了,众人听了一个个发愣。胤禛呆想半晌,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如若就这样带着姓贺的去邀功,不但*视自己为叛逆,就是其余的人也难免议论自己落井下石,是小人行径。但这事又明摆着难以隐瞒,硬压下去后果更不堪设想。待贺孟说完,胤禛已有了主意,长叹一声道:“二哥用心何其良苦!这份心智要用在忠孝上头,何至于身陷不测之地!你说是么,德楞泰?” 德楞泰哪里知道这位雍亲王一霎儿工夫已动了多少念头,忙道:“何尝不是!二爷若是想出来,光明正大地递个条陈不好么?偏要鬼鬼祟祟的,不成个体统!” “就是这个话。”胤禛点头,仿佛不胜嗟讶,“我这个人,就是心操碎了,人也不知道。其实我佛三乘妙义,归根结底是个‘善’字。论你贺孟今日行事,只要入奏,你就是凌迟处死的罪。这叫我怎么办呐?”他故作沉吟,半晌,招手叫过众人,指着贺孟道:“孟为人素来小心,就是宫里大小人儿有了病灾,他看病也还经心。我的二世子弘历幼年出天花,也是他侍候过来的。如今我想保他一条活命。你们要不愿意,我也保不了他;要愿意,我有个计较,说出来大家参酌。” 众人听了,都是面面相觑,方才搜贺孟时胤禛何等认真,这会儿怎么又说这话?一个太监便凑趣儿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没来由谁做这恶人,叫冤魂缠身呢!四爷只管吩咐!”胤禛回道:“这才是明白人呢!先头老佛爷宫里的白彩,就是叫冤鬼缠死的!二哥被囚七年,想出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该私自叫人带信,反害得贺孟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犯了重罪。我想,就算贺孟自首报状,检举胤礽,事情也就掩过了。这一来,万岁爷必定还有点赏,贺孟你再拿出千把两银子分给今夜在这里的众人,大家也得了好处,你也逃了活命——这样如何?” 一席话说得大家无不眉开眼笑:今晚差点放脱贺孟出门,查出这桩巨案,全是胤禛的功劳,赏银是不用想的了,却不知这个王爷要怎样责罚。孰料他变戏法似地出了这样的主意!顿时七嘴八舌,有的说:“四爷是佛爷脱胎,这份慈悲心,啧啧!”有的说:“我们怎么好无功受禄,倒是四爷该受奖的!”有的喋喋颂圣,有的合十念佛,把个禁苑门户,翻做超生道场。德楞泰见胤禛用眼瞟自己,忙也道:“奴才奉旨守宫,只求不出事,全听四爷吩咐。” “就这样吧,我皈依我佛,以拯救众生为怀。”胤禛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神色,“你还不赶紧谢谢大家!”说罢一径往外走,又回头吩咐道:“我要绕紫禁城巡视一遭,明日到畅春园奏明这事。你们好生守着,不许坏了我的规矩!” 此时的雨已下小了,胤禛因嫌轿里闷气,只换了双鹿皮油靴,披着鸭绒髦,笑着对性音道:“我不想坐轿,叫他们随后跟着,咱们安步当车好吗?”说罢二人并肩而行。 夜已经深了,朦朦胧胧的浓雾飘荡下来,冰冷的水气扑到胤禛有些发烫的脸上,十分清凉宜人。默默走了一段,胤禛忽然问道:“性音,你既然五荤不戒,为什么要出家当和尚?” “我练的是童子功。”性音笑道,“剃了光头是和尚,留了辫子是童身。”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年淮北夜宿贼店,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什么救我?你当时知道我是皇阿哥么?”性音在暗中抬起头来,眼中熠熠生光,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皇子,却看出你是好人,你和刘家争买那个姓吕的女孩子,我白天都见到了……我的娘也是让人卖到广东去的。我先头小时候,跟过伍次友先生,又随李云娘大侠学艺,后又从了孔四格格去广西,孙延龄反朝廷时,我就在四格格府……我是从乱葬坟里爬出来的,两世为人了……”胤禛一下子站住了脚,悚然而悟,说道:“你……我小时候听四格格说过,莫非你就是……青猴儿?” “不错,青猴儿。”性音笑道,“四爷,闻名不如见面。自小我就是顽皮猴儿,打不死的程咬金,如今是拴到你这旗杆上了!”“不不!”胤禛改容说道,“是胤禛有福,与英雄豪侠共处朝夕!”性音叹道:“我来投奔你,可没想这些个,我是想再见见四姑,不妨到京,正赶上她发丧……” 两个人又复沉默,沿着御河外沙土官道走着。许久,胤禛方问道,“你为什么又要留在我府呢?” “我这一生仗剑行义,杀人无数,原想纵横江湖,除暴安良的。”性音素来豪爽不羁,极少这样动感情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没想到太平盛世,坏人却越杀越多!后来就想,杀一人救一命,不如保个清官,至少能护一片,左审右看,毕竟四爷是个角色。所以就不想再走了。” 胤禛此时才真正明白,文觉、邬思道这干人,原先一味帮自己办差,后来又全力拥自己夺嫡做皇帝的真意,心里又感动又欢喜,又有点恐惧,不禁痴了。正胡思乱想问,性音却问道:“四爷,你吃过不少苦么?” “吃过。”胤禛冷然说道,“不过不是饥寒之苦,不是皮肉之苦。是心里的苦。我自幼原本是懦弱不堪的,世上爱我的人或死或囚,没有一个好下场,真是寒彻骨髓般的冷!这么冷,就是生炉子也得变成冰团了,所以我早就变成了石头心——你都看见了的,我不抽烟,酒肉也极少吃,内眷没有宠幸,从不寻花问柳,虽非和尚,其实也是苦行头陀。你心冷一点,恶人就得怕你!他们怕我就怕在这里。”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迸出来,铮铮然有金石之音,听得性音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 二人边说边走,绕紫禁城一周,各处平安。胤禛从怀中取出金表看时,已在戌末亥初,因笑道:“公事完了,咱们也好回去了。不出明日,贺孟的事就出来,我们静待消息罢。”性音正等答话,却听西便门内吴家酒肆中古筝叮当作响,隔着爽风秋雨,传来一个女子清冽的歌声,甚为凄楚: 徐娘蛾眉悲晓月,媳妫罗袜冷西风。 且将冰弦寄遗恨,赚得闲人泪点红。 性音见胤禛听得出神,遂笑道:“四爷,这歌有什么鸟听头?咱们快着回去吧,不定邬先生还在府里等着呢!”胤禛犹豫了一下,喃喃道:“奇怪……好像在哪见过这几句词儿……”正要走,里边又唱道: 聊将春色作生涯,阅尽园林几树花。 不愧吟香浑似我,却疑梦里度年华! “哦!”胤禛脸上的肌肉急速抖了一下,他想起来了,这两首诗,他曾在胤礽的窗课册上看到过!他一声不言语,转身就走,倒把性音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跟着。胤禛回到大轿里,脱了大衣裳,只穿一件酱色夹袍,外罩石青风毛巴图鲁背心,对性音道:“叫他们先回去,邬先生还在府里,就请歇在枫晚亭,明儿再见。咱们到茶馆里瞧瞧!” 吴家茶馆是西便门内最大的一处茶肆,原先名叫“嘉兴楼”,是金陵才女吴翠姑卖艺的地方。吴翠姑吞水银自尽时,她的一个远房侄子恰好在京,偌大的产业便归了他。改字号为“吴家茶店”。胤禛二人一进来,早有伙计迎上来,笑容可掬地问道:“二位爷台,楼上雅座请!是打茶围,还是请客?” “唔。”胤禛阴沉沉答应一声,向里望了一眼,见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双手按弦,旁边一个老苍头拍着云板,正唱一阕《春梦令》。 梨花云绕锦香亭,蛱蝶春融软玉屏。花外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迷糊一半儿醒…… 一阕方罢,众人起哄儿喝彩:“好!这曲子比方才的还好听!”还有的怪笑着打诨:“乖乖儿亲的!怎的就惊了你的好梦?”乱哄哄地一片胡嘈。胤禛见如此庸俗不堪,皱了皱眉头,一边上楼,一边说道:“我专点这女子上来清唱,你叫他们散了吧!”说罢便自上楼来。那伙计愣着未及回话,性音将一块二十两的银饼子向他手中一丢,问道:“怎么,有难处么?” 那伙计大约从未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儿,疑惑地看看银饼子,见银饼蜂窝白细,面上银筋一根到心,地地道道的台州足纹,顿时眼睛笑得眯缝在一处,道:“店里夹剪坏了,没法找,怎么办呢?”性音嬉笑道:“等夹剪修好,你找给你们掌柜的就是了。”说罢便上楼,见胤禛独坐在头一间雅座中,在灯下沉吟,没敢惊动,只站在一旁侍候。一时,那伙计手托茶盘,上头摆满了细巧京点,一路吆喝着上来,一边布茶,一边说,“爷,马上就得。掌柜的说今日盘账,叫早散了。”说罢就要退下,却被胤禛叫住了,问道: “你甭忙,我想问一句话。” “爷请问。” “这个卖唱的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回爷的话,”伙计忙笑道,“她是哪里人,小的实在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康熙五十年起的灶儿,叫文三娘,去年唱红了京城,这才知道她住在红果园。”说罢,见胤禛无话,便却身退出。 胤禛听得没头绪,呷了一口茶,正自沉吟,便听楼梯上细碎脚步声,文三娘怀抱古筝挑帘而入,蹲身低头向胤禛施了两个万福,轻声道:“给爷请安!”胤禛这才仔细打量,远处看身材,十分苗条秀气,近在咫尺审量,容貌并不十分出色,额前眼角已有密细的鱼尾纹,脸黄黄的,显得有些疲惫,只一双手,象牙雕的一般,柔腻圆润可人。那妇人被胤禛打量得浑身不自在,遂又施礼道:“爷台要听什么曲子?”胤禛心里打着主意,笑道:“听你方才唱的两个曲子,知你不是俗手。我久在京华,居然没听说过你的芳名!我有一个朋友,填了一首《南乡子》,家里班子怎么也唱不好,借你歌喉为之一咏,可好?” “唱是能唱,只怕未必能如爷台尊意。”文三娘向几上安了琴,一边敛容坐了,调弦勾拨,一边低声说道:“请爷示下歌词。”胤禛挽首略一沉思,曼声吟道: 未惯云雨乡,小鹿心头忒煞忙。饶是情郎多温存,杜鹃啼血对残妆。篱间几度说愁肠,又恐欢后别绪长,软玉慵花眠不起,好梦难全枉倚象牙床! 吟罢,一边啜茶,盯着文三娘不言语。 文三娘已全然痴了,不言、不动、不弹、不唱,呆呆地抚着琴弦,全身僵了似地兀坐着发怔。性音心里奇怪,便笑道:“喂,你怎么不唱?”文三娘陡地抬起头来,两眼熠熠放光,嘴唇微微颤抖几下,说道:“您……您是什么人,在哪里见的这首《南乡子》?”话刚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长号,那个楼下伴唱的老苍头一挑帘子闯进来;向胤禛纳头便拜,大哭道:“四爷您还认得老奴才么?” “是七十四啊!”胤禛愣了一下,半晌才想起是胤祥的管家,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用手扶了一把文七十四,道:“我在这左近找过你几次,都说你搬了家。还以为你回山西去了呢!这是怎么说的,会流落到这一步儿?我府离这里很近,有难处,怎么不找我?”文七十四老泪纵横,只哽咽着说不成话。他其实倒是去过雍亲王府的。但势败的人,胤祥又遭着官司,谁肯给他通禀!但这话却难以明说,文七十四半晌才回过神来,抽噎着说道:“都是老奴才糊涂,四爷一身干净,怕给四爷招麻烦。”胤禛笑道:“这个文三娘,是你的女儿,还是媳妇?” 文七十四泪眼汪汪地看了看三娘,摇头道:“……都不是的,说出来折死奴才……” “我明白了,你不必说了。”胤禛黯然说道:“我派人去通州访了两次,人都说十三爷坏事后,顺天府就抄了他这处宅子,还到处搜拿一个姓郑的女子,也真难为你逃出来,竟沦为卖唱女子……”郑春华没等胤禛说完,已是泪落如雨,哽着嗓子直要放声儿,只强抑着呜呜咽咽,哪里回得出话来?胤禛见她如此凄苦,想起胤礽对她始乱终弃,甚至下毒手致她于死地,而她仍然懵在鼓里,倒觉今晚处置贺孟一事心安理得。思及如何安置郑春华,一时倒踌躇不决,皱了眉头沉吟不语。 郑春华知他为难,抽泣了一会儿,说道:“四爷,昔日的事不再说它了。我是活过了头的人,并没有什么指望。听说您如今管着内务府,好歹……”她话未说完,胤禛便打断了,说道:“二哥的事你别惦记,我自然是要照应的。只你这个人,我瞧着过于痴心。我想知道你如今还有什么心愿,你自己又有什么打算呢?”郑春华沉默了。什么心愿?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盼能活着再见胤礽一面,能见到胤礽自由,东山再起。但这些事能对胤禛讲么?想了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原是最无耻的一个人。世上并没有我可走的路。大约有一日,那人出头,或者死了,也就是我的死期到了……”她说得很坦然,也很平淡,显然是思之已久的肺腑之言。 胤禛听得浑身一震,悚然抬头,盯着灯烛一跃一跃的光,良久才道:“为什么只想到死?还有别的路可走!” “别的路?”郑春华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胤禛,“入宫,是当皇妃还是王妃?是做宫娥,或还是去洗衣服?再不然索性就在民间卖唱,讨饭?”话未说完,胤禛合掌急急说道:“阿弥陀佛,罪过,岂不闻佛法无边?” 刹那间,胤禛已想定了主意。他倒不像胤祥,与郑春华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一面怜恤这女人身世凄苦悲凉,更要紧的,如今胤礽是百足之虫僵而不死,摸不清皇帝“放太甲于桐宫”究竟是什么意思,留着这女人,无异于手里多了一张牌!想着,胤禛又道:“就这样,今晚你们随我回府,明儿叫高福儿去净土庵给你办个度牒,先在我府带发修行,容我在玉皇庙那边给你造一座小庙。你安安生生在那修行下半世,管它世事如何纷扰——如此可好?” 四个人走出吴家茶馆,已近子时。雨已经停了,一天莲花云在藏青色的穹窿下缓缓东移,斜月时隐时现,照得大街小巷朦胧幽暗,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几个人各怀心思默默踏着积水走路,谁也没再说话,刚踅过金鳌玉桥,性音突然扯了胤禛一把,说道:“四爷!后头有人跟!” 几个人同时站住了脚,胤禛陡地醒悟,说不定早就有人跟定了文七十四和郑春华,单等自己上钩!今日同时拿到自己和郑春华,明日立时就是一件倾动京华的新闻——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什么就想不到这一层?他心里一惊,额前立时沁出一层冷汗。正张皇间,桥前四个黑影已经堵住去路,俱都是彪形大汉,辫子盘在脖子上,双手叉腰,一声不吱,暗中却看不见脸色! “兄弟,”性音向胤禛摆了摆手,自向前去,当胸一揖笑道,“哪个道上的?借一步光!”站在桥基台阶前的大汉将手一伸,阴沉沉说道:“别管哪条道上的,给五百银子,你们走路!”性音嘻嘻一笑,说道:“五百银子不算多。明晚兄弟亲自送来,如何?” 那大汉回头笑道:“你听听他多聪明!——你太勒啃,何必明晚?把他们三个留下,你这会子就拿去!” “要是我不肯呢?”性音刁笑一声,“我这人向来说一不二!”“那就请你吃一百拳!”大汉说着,一个冲天炮打在性音肋上,打得性音一个趔趄,倒退两步,口中却道:“一百拳就一百拳!我这人要钱不要命!” 四个人先是哄笑一阵,接着便围住了性音,噗噗地你一拳,我一脚猛击性音,那性音被围在垓心,被打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站不稳,一边“哎哟”呼疼,一边数着,“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怎么还打!你们怎么没完没了么?”胤禛先替他捏一把汗,见他如此做法,晓得性音本领高强,与几个贼人作耍,听见后边传来脚步声,不由高叫道:“性音,为什么不还手?” “不是不还手!”性音似乎无可奈何地答道,“是怕他们吃不消,我怕破了戒!”说着,猱身一纵,双手反击一拳,只见两个黑影忽地飞起五六尺高,接着“咕咚咕咚”两声响,已是栽进桥底水中,接着不知怎地身子一拧,已是一手一个捉了两个。胤禛等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眼见这和尚提着两个人上了桥头。对后边跟上来的六七个贼说道:“还你们人!凭这点本事就想走黑道儿!把这两个死尸拿回去下酒吧!”说着双手一送,两个大汉弹丸似地直冲下去,砸得几个人倒在下头直叫! 性音眼见无人敢上来动手,双手一拍道:“今晚晦气,手都弄脏了!爷,咱们走路!喂,谁要不服,看着这石狮子!”说罢,用手在一尊石狮子的项间轻轻一抹。众人起先不知他捣什么鬼,正愣间,却听“扑通”一阵响,那狮子头竟也滚落河中!几个贼打一声呼哨,早逃得无影无踪。胤禛不禁骇然。文七十四道:“你既有这么大本事,为什么不捉个活口?” “捉活口有何难哉?”性音冷冷说道:“怕是捉到了没法审,四爷反而为难!”(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回 解四书欺猫掩鼠行 训皇子打骡 康熙因住在畅春园,贺孟当夜没有回府,连夜飞骑赶到,一直等到天明,才得递牌子请见。他只是个六品供奉,官微职卑,不奉旨原是难见皇帝,但“首发”胤礽又不能让人知道,好说歹说,门上太监才进去通禀了。一时便见张五哥出来,问道:“你有什么事,急着要见皇上?” “回张军门话,”贺孟赔笑道,“事体实在要紧,待进去我再回禀大人!大人想,我一个小小六品官,除非活腻了,怎么敢随便打扰皇上?”张五哥想想这话有理,便道:“你随我进来吧。粤闽滇浙四省海关总督魏东亭犯病,皇上正召见在京的江宁织造曹大人询问病情。等一阵子问过话,我再给你禀告。”贺孟左右看看无人,忙凑到张五哥耳边,如此这般将昨夜的事回了,道:“军门,你看,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怠慢?” 张五哥忽地站住了脚,“真的?”但他从贺孟的眼神中立即断定此事决非虚假,“你就站在澹宁居阶下候着,待曹大人出来,皇上就见你。”说罢便进殿来。 “五哥,你看看这是什么?”康熙正长篇大论地说话,见五哥进来,指着殿门后十几个黄布口袋说道。张五哥愣了一下,答应着提起一袋,探手进去,摸了一把出来,却是粳米,粒儿长长的形似纺棰,微红如玉,遂笑道:“皇上,这是粳米。”“你说得对,是粳米。”康熙心情似乎有点激动,“不过你不知道,这米是由朕培育的稻种。康熙八年在北京试种,直到十七年才成功。如今在江苏、浙江、江西,连两淮也都种上了,一年两熟——这是头一季新米,你明白么?” 张五哥把米放在鼻子边嗅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不禁诧异道:“哪有这个话?淮北我最熟的,历来粳稻连作都是紧巴巴的。天爷!那不是一亩顶了两亩?” “就是要它一亩顶两亩!”康熙脸上泛着红光,得意地说道,“朕当年用‘一穗传’育种,在北京种出此稻,还做过一首诗呢!‘紫芒半顷绿莹莹,最爱先时御稻深。若使炎方多广布,可能两次见秧针?’为什么想两次‘见秧针’?朕就是想与天下群黎食此嘉禾!只皇帝一人享用,终究没什么意味!如今果然做到了,叫朕怎么能不高兴?”说罢开怀大笑。张五哥跟从康熙已有八年,极少见他这样欢喜,真不忍心把贺孟的事禀知他,正寻思如何进言,却听曹寅道:“这稻米推广数省,魏东亭出力最多。他要知道这几石米叫主子这么欣慰,必定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康熙听他说起魏东亭,脸上已没了笑容,半晌,才叹道:“小魏子忠孝两全,只是他太心细,忧谗畏讥积郁生悲,一半是身病,一半是心病——你带上金鸡纳霜回去,叫他千万不可轻用人参——把朕的这些话转告他,不就是亏欠国库七十多万银子么?想法子补上就是。他的大儿子也有十七八岁了吧?在南京再设一个织造司,叫他的儿子补上,总有法子还上的。还有你,不也是这样?反正如今欠债的越来越多,法不治众,朕总不好都捉起来逼债吧?唉,猫老就要避鼠。朕是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自己心里要明白,趁朕活着时好歹把债坑填了,将来换了主子,再刻薄一点,有些人可怎么得了?” “主子说得高高兴兴的,又说这些话,叫奴才伤心。”曹寅赔笑道,“主子既有这心,也断不会给奴才们选个刻薄主儿的。” 康熙没有理会曹寅的话,慢慢挪下炕来,缓缓踱了两步,说道:“曹寅跪安吧。” “皇上,”张五哥眼见曹寅辞出去,想想贺孟还等在外头,心一横说道,“太医院的贺孟想见主子。”康熙闪了张五哥一眼,说道:“贺孟?他有什么事?朕乏了,有事叫他去见马齐吧。”张五哥只好答应一声,走了两步,终觉不妥,遂又回身说道:“万岁,他要回二爷的事,就见了马齐,依旧要来禀万岁的。”便将贺孟揭露矾书案的事一长一短说了。 康熙顿时涨红了脸,先是暴躁地在殿里兜了两圈,倏地停了脚步,已镇定下来,只是脸色铁青,阴沉沉的十分难看,冷笑一声道:“你叫姓贺的进来,再去韵松轩,叫方苞、马齐和张廷玉都过来。传旨:带胤礽到畅春园,在京的皇阿哥也都来!”康熙说一句,张五哥答应一声,叩头出来,向脸色煞白的贺孟道:“快进去吧,皇上叫你呢!” “喳!”贺孟忙答应一声,早有李德全为他挑起帘子。贺孟虽常见康熙,但正规接见,还是头一回,踉跄进来,报着名双膝一软已经跪倒在地。将矾书递给侍卫。 康熙却不问话,只坐在炕沿上一口接一口吃茶。一时间澹宁居里静极了,只听殿角硕大无朋的自鸣钟不紧不慢地“咔咔”作响,和着贺孟粗细不匀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响起一阵脚步杂沓声,帘声响过,马齐为首,后头跟着张廷玉、方苞,还有雍亲王胤禛鱼贯而入,除了方苞,各人报了名字,在御榻前一溜儿跪了下去。康熙仍旧一言不发,神情严肃地望着窗格子不语,众人都觉得屋里气氛紧张得令人发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足过了一袋烟时间,李德全方轻手轻脚进来,向康熙一躬,说道:“书房那边邢年回话,八阿哥胤禩今儿请了病假,其余阿哥都过来了,不敢擅入,在门外头跪候。” “不敢擅入?”康熙冷笑一声,“朕居然还有这么孝顺的儿子么?快把各位‘爷’都请进来!”话虽说得冷嘲热讽,但毕竟开了口,众人倒觉比方才那种带着杀气的沉闷好受一点,都无声地透了一口气。接着,便见以胤祺为首,后头跟着胤祐、胤禟、胤、胤祹、胤、胤禑、胤禄、胤礼、胤祎、胤禧、胤祜、胤祈共是十三位阿哥,都煞白着脸,神情沮丧地进来,向康熙请过安,跪在地上。只胤、胤两个人胆大些,不时瞟康熙一眼,康熙问胤祺:“朕记得今儿是宗学里会文,如今熊赐履死了,汤斌老了,怕是谁也管不了你们这群‘爷’了吧!倒想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学问?” 胤祺原不知道康熙传见是为了什么事,一听是问功课,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阿玛,自从上回颁旨,皇阿哥无奉旨差事,一律入宗学读书,兄弟们极安分的。今儿会讲,我们请的是致休大学士李光地。讲的四书……” “四书是好书。”康熙嗯了一声,“李光地是个有学问的人,断不至讲错了。朕倒想考察一下你们究竟根底如何。胤禟,你说说看,四书是讲什么的?”胤禟不防康熙头一个就点到自己,但题出得这么泛,怎么答呢?沉吟片刻,胤禟答道:“四书是讲立德修身的要言妙道,仰之弥高,俯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但能探其本源,只讲一个根本之处,乃是仁恕之道。”康熙笑道:“你倒乖巧,朕问的泛,你对的更泛!什么叫仁?克己复礼谓之仁,恻隐之心出自天性。但要真正能使本性不迷不乱,就要讲礼,你可要记住了。” 胤禟忙顿首领教,道:“阿玛点铁成金,儿臣心领而神受了。”康熙又问道:“胤,你以为四书讲的什么?”胤被问得一怔,刚刚讲过的题,怎么又问出来?他寻思良久,方道:“父皇圣训极明,四书讲的是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是不错。但历来不少人就‘克’不了这个‘己’,这是什么缘故?”康熙转脸问张廷玉,“廷玉,你给他讲讲!”张廷玉忙向前一揖,说道:“是。不能克己,是因为人为物欲所染,不认识‘己’。不知己,自然就不知彼,以致本性迷乱。所以要克己,非在格物致知上下功夫不可!”康熙啜茶说道:“胤可听见了,你的病根就在此处,不要以为你粗喉咙大嗓子就叫豪爽,朕看那叫粗俗!”又问胤,“你说说四书到底讲的什么?” 胤至此已经明白,顺着康熙的原话答,依旧要挨碰,遂叩头道:“父皇和张廷玉讲的,儿臣全然铭记于心!据儿臣愚见,无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都讲的是上智之士的学问,儿臣学四书,为的辅佐圣主,立功名于天下,垂事业于后世。所以儿臣以为四书讲的是治国平天下之至理!” “大哉斯言!”康熙笑道,“到底你还有点志气。胤禛,你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子,他说得对么?”胤禛因是先进来的阿哥,又居长,没有随胤祺他们同跪,一直有点局促不安,见康熙点到了自己,就便儿跪倒在地,说道:“父皇最知道儿臣的,儿臣不但崇儒,而且重佛。方才兄弟们各抒己见,都有独到之处。但如六祖慧能譬讲精义,谓之‘好则好矣,了则未了’。儿臣以为无论何种学问,总以立心为本。以佛学论之,心即灵山,以儒学论之,治国平天下好比是果,如不施肥浇水,这果是结不出来的。所以无论修身、齐家还是治国平天下,总得先要诚意,不诚意不能正心,不正心不能格物,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不能修身,不修身不能齐家,更谈不上治国平天下!此乃儿臣一得之愚,未必说得是,求父皇指点!” 康熙赞叹地看了看一脸谦虚庄重的胤禛,半晌,却道:“你说的也不见得如何高明。方先生,这正该你讲讲嘛,怎么不言声?”方苞站在一旁听了半日,心中什么滋味全有。康熙待人,历来是儿子严于外戚,外戚严于侍卫,侍卫严于内臣,内臣严于外臣,他对此早就感觉到了。有时他感到康熙对儿子的冷酷超乎常情,难于理解。今日康熙借讲学问,对儿子们分别痛下针砭,方苞才知,这位年过花甲的“圣君”,真正爱的还是自己的儿子。爱而知其恶,怒而愿其争,较之常人似乎更深一层!方苞心知康熙最赏识的是胤禛的回答。但胤禛的话顺了康熙盼子成器、孝悌敦睦的心,虽不无讨好的意思,也确是无懈可击。因见康熙问及自己,方苞小眼睛灼然一闪,说道:“四阿哥说的确乎有理。其实各位阿哥所见也都有独到之处。据臣看来,做人无论立品立学立功立德,最要紧的是讲究‘慎独’二字,立于物欲之中,如能不欺心,先审己而后论事,心地才能纯洁正大,观事才能周详,循道而行,无往而不吉。万岁一边问,臣在旁一边想,其实大家都已说乏了,臣只好从空处发掘这点余意罢了。” “你们听见了么?这才是真谛所在!”康熙隔帘瞧见邢年带着胤礽到了澹宁居阶前,登时敛了笑容,睨了一眼儿子们,说道:“今日朕叫了胤礽来,请他给你们现身说法。”说罢手一摆,冷冰冰向外吩咐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胤礽穿一身灰府绸夹袍跟着邢年进了殿。他身上还在发烧,仿佛不胜其寒似地瑟瑟发抖,见了康熙,痛苦地嗫嚅了一下,颓然伏倒在地,颤声说道:“罪臣……儿胤礽叩请皇阿玛金安……”他的出现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们以诧异的神色看着这位已被废黜了七年的太子。他曾经高踞于一切朝臣之上,如今却沦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都有说不出的怅惘和感慨。 “胤礽。”康熙没想到他真的病着,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怜悯的光,但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冷冷问道,“晓得朕为什么传你来么?” 胤礽怔了一下,叩头道:“儿臣不知。”康熙顿了一下,说道:“你囚了几年,外头的事自然不知道。如今阿拉布坦的兵攻陷青海,准葛尔部大将策零率兵占领拉萨。原来你在位时安置了传尔丹、祁德里镇守阿尔泰,额鲁特守西安,朕原以为千妥万当,不料竟是一败涂地,片甲不还!六万多人战死戈壁滩,令人思之心惊!”胤礽听康熙口气并不严厉,似乎是追究责任又似乎是咨询方略,难道这么快就有人保荐了自己?想着,忙叩头道:“儿臣当初调这几个将军驻守西疆,因是他们都曾随飞扬古征讨过准葛尔,西边的情形略熟悉些。其实传尔丹为人自大浮躁,额鲁特粗疏愚鲁,都不是将才。只一时选不出人才勉强任命。今丧师辱君,都是儿子当初调度无方,乞父皇重重降罪。既然当初因儿臣之过酿出今日之乱,求父皇开一线之恩,允儿臣戴罪立功将兵出征,补过于万一。” “你毛遂自荐,勇于承当责任,这原本很好。”康熙叹道,“可惜你去不成。就因为举荐者非其人,被举者又太少了点光明正大!”胤礽心里格登一下,一时揣摩不透康熙的话意,遂试探着道:“儿臣以戴罪之身,闭门读书七年,深知昔日之非。本意只愿终生面壁思过,在父皇庇佑之下安度天年。但如今国家有事,主忧臣辱,半朽之木良工不弃,求皇上勿以昔日之非使儿饮恨终生……”说至此,不知哪一句触动自己情肠,胤礽已是泪流满面。 康熙冷笑一声道:“你未免太聪明。又装鬼又做钟馗,一个人就想演一台戏!你一辈子吃亏就在于又不老实又无能!”他霍地跳起身来,抓过那张白纸一下子甩到胤礽面前,厉声道:“上书房大臣和你的弟弟们都在这里,你大声点说,这是什么东西?”胤礽一见这纸,吓得几乎昏厥过去,伏在地上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却一句也回不出话来! “用矾水写字,用计策送信,这心思,这能耐,你们谁会?谁能想得出?”康熙凶狠地扫视着皇阿哥们,“使这种小人见识就想蒙过朕去?说什么只愿面壁思过,怎么信里又说‘囹圄望天,泣血泪干’?你想当良臣孝子,朕巴都巴不得呢,又为什么施这种鬼蜮伎俩?” “父皇!”胤礽心里又惊又悲,“儿臣实在无由自陈,不得已出此下策……” “放屁!”康熙“呸”地啐了一口,“你一言一动一饮一食,没有一件朕不知道的!有奏陈不能叫内务府代转么?就你这样的见识,朕就把兵权给你,你能称兵构难、夺了朕的基业?”胤礽吓得脸上毫无血色,连连顿首,语不成声地道:“儿臣没有这心思,儿臣岂敢……” “你当然敢,你已经敢了!你若不敢,焉能有今日?”康熙怒吼道,“你虽是庸夫,胆子并不小!” 众人此时全吓傻了,大殿被震得嗡嗡作响,全是康熙震怒的咆哮:“你以为朕出了个题目,叫‘太甲放于桐宫’,又轮到你出来张翅了?告诉你,无论是谁,只要存了枭獍之心,在朕手里就没有日子过!朕虽精力不济了,心里清明着呢!”说至此,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张廷玉、马齐早吓得长跪在地。方苞虽略撑得住些,心头也是突突乱跳,好容易见是话缝儿,忙近前一躬道:“主上,胤礽不过是笼中一鸟,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教训几句,还让他回去算了。”马齐也忙道:“请皇上保重龙体。”一时,胤禛等皇阿哥也忙叩头为胤礽乞恩。胤一边叩头,口中胡言道:“也怨不得皇上生气,其实追根儿,都是传尔丹的不是……” 当下人声鼎沸乱糟糟的,胤不过胡说八道混在里头打太平拳凑热闹儿。偏是十七阿哥胤礼有意出他的丑,待人静后方问道:“方才十哥说父皇生气怨传尔丹,兄弟怎么就弄不明白?” “传尔丹嘛……”胤被他揭得一愣,瞪着眼想了半日,说道,“我听说他在阿尔泰乱杀蒙古人,挑起边衅又应付不了,叫人家包了饺子馅儿,朝廷还得给他赐谥号。他要不激恼了阿拉布坦,哪有今日这事?”众人见他满口胡言要笑又不敢。胤礼却装作不懂,问道:“莫不成叫蒙古人多杀几个八旗子弟,占了青藏再占中原,我朝被杀得尸横遍野,父皇就不生气了?” 此时人声渐稀,弟兄二人拌嘴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想笑又不敢。康熙气得脸色铁青,大吼一声:“来人!” 德楞泰、张五哥、刘铁成一干侍卫忙上前答应一声:“在!” “把这两个畜生揎出去,每人二十藤条,狠狠打!” “喳……” 三个侍卫对视一眼,因见无人出面讨情,只好把胤和胤礼架了出去。一时便听到外头噼噼啪啪的藤条声。 “方苞说得对,你不过是一只笼中鸟。”康熙见众人无不面色惨白,毛骨悚然地偷觑自己,冷酷地一笑道:“大约这笼子是金丝所编,所以你胤礽还存着些非分之想。朕本想今日杀了你,又怕人说虎毒不食子。你死罪可免,活罪难恕。你不能住在咸安宫,因为这里‘安’不住你的心。所以,将你移到上驷院——邢年呢?” “奴才在!” “带他去吧!” 众人都散去了。康熙留住了方苞,问道:“今日这事,朕处置得如何?”“皇上打骡子惊马,用心极善。”方苞叹道,“至于马惊不惊,臣不敢断言。”康熙被他一语道中心思,目光霍地一跳,沉思半晌才道:“不谈这事了。明日你进来,叫上张廷玉,朕有密谕给你们。” “胤礽在病中。”方苞道,“皇上不宜处分过重。” 康熙略带心酸地一笑:“不要紧。上驷院其实并不坏。咸安宫到底是宫,这名字容易叫他想入非非。就是别人,朕也不要他们惊得筋软骨酥,只要知道朕这个驭手不好惹的就成了。左右是左右,谁叫朕养出这么一群孽障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回 悲前景穷庐抚琴弦 议继统深宫 因惦着康熙有密谕,方苞起了个大早,坐一乘青布小轿赶往畅春园。待到园门口,却见张廷玉已经候在那里。方苞下了轿,看看满天星斗,吸了一口清冽的寒气,笑谓张廷玉:“我以为我今日必定占先了,想不到你比我起得还早。” 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嗑着闲话,见里头两盏西瓜灯晃悠悠地出来。定睛看时,却是侍卫张五哥,张廷玉忙上前问道:“五哥,你巡夜么?晓得不晓得皇上召见方先生和我?” “你们已经来了!”五哥笑道:“我是奉旨专候的。跟我进来吧!” 张方二人跟着张五哥沿着花洞过去,见澹宁居黑魆魆地矗在远处,却没有过去,顺着殿东石栏桥向北而去,两个人也不敢问,只跟着七拐八弯地往前走。 “到了。”五哥舒了一口气站住脚,“就在这个小院里。这是宫中之宫,园中之园,我也只能到这里,前头是武丹大人管的御苑。”说罢便自去了。 方苞和张廷玉惊讶地对视一眼,张廷玉兼着领侍卫内大臣,竟也不知宫中还有这个禁地!此时天色渐明,两个人却如在梦里,抬头看时,只见这里的房舍矮小,茅屋纸窗,院中种着松柏桧竹,青幽幽碧沉沉,柏墙上结满柏籽,迎面门额上白底黑字,写着“穷庐”二字,院中上房亮着灯,隐隐传来幽冷的琴声,两个太监迎出来,打了个千儿,将手一让,示意他们进去。 “皇上已经驾临了么?” 张廷玉一边跨进,一边问。两个太监却不回话,只低头在前面带路,到阶前自躬身退下。方苞见两边超手游廊下太监来来往往,脚步轻捷,一声言语没有,只用手势互相招呼。二人正诧异间,正房里琴声又响,勾抹挑拨十分缓慢,有人低吟道: 茗冷烟消兮怅对讲筵, 台榭寂寞兮衰草陌阡。 羽毛凋零兮仰首问天! 何为流年如梭兮斯世苦短? 千古英豪兮陵阙黯淡, 西风残照兮游子留连! 正是康熙雄浑苍老的声气。方苞不禁热泪盈眶,正俯仰不能自制,却听张廷玉哽咽着轻声道:“古来耄耋天子指不胜屈,皇上春秋鼎盛之年,何以自伤,作此悲凉之语?” “是廷玉和方苞么?”康熙停了琴,微叹道,“进来吧。” 两个人答应着进来,却见康熙端坐在木榻上,一炷御烟飘散着幽香,一张古琴横在膝前,眼神中带着忧郁,却并无悲戚之感。见他们进来,康熙一边吩咐免礼,口中道:“音无哀乐,随心感应而已,朕并不伤感,是你二位自己有心事罢了。” “皇上不该起得这么早,”方苞说道,“就是睡不着,躺着养养神也是好的。”康熙淡然一笑,说道:“朕倒真有点怕死,既然儿子们不孝,自己再不善养自己,怕不早早儿去见列祖列宗?” 张廷玉料是昨日的事,康熙的气还没有平,遂道:“据臣所见,谋逆篡位的心思,阿哥们都是没有的。二阿哥久幽思动,亦是人之常情,皇上昨日已经警戒了他们,不必再生气了。” “朕不是生气,是无可奈何。”康熙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雍亲王劝朕,让大阿哥、二阿哥、十三阿哥都松动一下,朕原也有此意。只你们看看这情势,朕敢轻易放他们!胤禛、胤禩、胤,只怕还有胤、胤禟,都想带兵出征。放在二十年前,朕欢喜还来不及呢!如今你就看不透他们的心!告诉你们,朕一点也不怕陈桥兵变。怕的是他们糟蹋祖上传下的基业。十个阿拉布坦朕也不怕,只要有土谢图台吉策应一下,他就要完蛋。怕的是季孙之祸在萧墙之内呀!” 张廷玉道:“皇上将阿拉布坦富八城地域分给土谢图台吉一半,庙算高明啊!”“也没什么高明。”康熙把琴放在一旁,活动了一下身子,“当时朕就说了,这是空头人情,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土谢图台吉还是有忠心的,说起来,他还是胤祥的嫡亲表弟呢!” “既然如此,”方苞低头想了想,说道,“皇上何不赦了胤祥,索性人情做得大一点?反正胤祥也没有大过错!”“你哪里知道胤祥!”康熙说道,“他不同别人。要是五阿哥,朕早就撂开手了!胤祥有点像胤,倔强胆大,争胜好强,既然没福承位,就得好好磨磨性子:防着他日后捅马蜂窝。那时没了朕,谁能护得他周全?” 方苞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康熙,半晌才道:“臣愚昧,万岁囚禁十三阿哥,原来并非惩罚,竟是护他?既说十四阿哥也是这样,皇上何不一例处置!” “你问得好。”康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不过朕说的是‘有点像’,并没说一样。也正为喀尔喀蒙古是胤祥外婆家,所以不宜用十三阿哥。倒是十四阿哥出去,只怕还稳当些!”方苞一直纳闷,为什么不放胤祥,原来竟是怕他争这个兵权!方苞心有灵犀,顿时如醍醐灌顶:阿哥争位如此激烈,设如让胤祥前往青海,与喀尔喀外婆家联兵,万一京中有变动,那可真是……想着,方苞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帝王心术真令人可畏呀!康熙见张廷玉发呆,遂冷冷说道,“假若不在这个地方,不是你两个这样的人,这话朕是断不肯讲的。谅你们已经知道了朕的苦心,但你们不能说破了,说破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朕召你们到这里,不为这个。朕想问问你们对朕这些儿子有何看法。这地方极为机密,无论对与错,朕绝不降罪——朕要打一打遗诏的腹稿。” 张廷玉和方苞惊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一齐长跪在地!方苞脸颊急速抽搐几下,叩头道:“主上,你说的什么话!臣期期以为不可!”张廷玉也连连叩头道:“方苞奏的是!万岁方过耳顺之年,体魄强健,圣寿正绵绵无期!” “不要持俗人之见嘛!”康熙平静地说道,“你们还坐着,听朕说。大凡帝王无论庸主英主,都忌讳这个‘死’字。清醒之际不想后事,临危之时,人已经昏迷不省人事,才叫子孙寻个大臣,任意撰写遗命,语气不是本人语气,说的话也不是本人想说的,何其可悲!你们都是学穷天下的才士,想想看,这种事少吗?” 这种事当然太多了。两个人却都不敢回话,只默默不语。 “既然活着不立太子,就不能不在‘死’上多盘算盘算。”康熙沉重地点点头,叹道:“都怕死,其实谁也不能长生不老。从秦皇、汉武到嘉靖、万历概莫能外。朕不能学他们!朕两废太子,心劳日拙,已经说不上什么强健了。臣工们不敢说,朕自己知道,老病已至,无常渐近。朕坐着听臣工奏事,时候略长些,就头晕手颤,观瞻不雅……”康熙神情镇静自若,但张、方二人早已听得心旌摇荡、不胜悲凄,泪水在眼眶里直转。康熙却不理会,侃侃说道:“朕已经想定了,这遗诏要分成两层来写,立继位人是一层,无须多说,更要紧的一层,得趁着心明神爽的时候儿,把生平所为所思,披肝沥胆昭示子孙,为子孙治事垂训。所以要多说些话,用随笔的办法一条一条说清楚。不能等到不中用的时候写个条子、指个继位人完事儿!” 张廷玉流涕说道:“皇上推心置腹待臣,臣岂敢畏惧不言?据臣素日看,皇阿哥里边才德可追踪皇上后尘的,似乎三阿哥和八阿哥最好。三阿哥欠缺的是治事之才,少了点历练;八阿哥嘛,似乎对人过于迁就了一点,大的毛病儿还真说不上来。” “你看呢?”康熙转脸问方苞。 “学问,阿哥们都不含糊。”方苞斟酌着词句说道,“但最要紧的是察情识物,机断处事。唐之明皇,明之嘉靖,学问都极好,其实都把事情办坏了。从当今朝局看,若是八阿哥接位,事事无碍,人心易稳,决不至于出乱子。但八阿哥只是学了皇上风度、仪表,为人之道,并没有学到皇上为君之道。所以无论三阿哥,八阿哥,臣以为都不足取。” 他说的虽委婉,康熙却听出弦外之音,两个阿哥都没有学到康熙为君之道的精髓。康熙道:“你们只管说,像这样毫无遮掩最好。” “臣揣度皇上意思,”张廷玉沉吟道,“这次要起用十四阿哥。但十四阿哥是八阿哥左右的人。胤爽直敢为,机敏干练是个好的。这几年整兵筹饷,极见成效。但其为人处事,总透着过于胆大,不可不虑。” “你不要揣摩朕的意思。朕没有什么‘意思’,”康熙微笑道,“你只管说。”张廷玉咽了一口唾沫,躬身道:“是。十四阿哥实有不足之处。与之相比,十三阿哥似更好些。但十三阿哥仿佛无自立之力,主一方,治一事,是个好臣子,再大的担子,恐难以胜任。” 方苞道:“廷玉所见很透彻。臣以为四阿哥也该说说。四阿哥为人诚孝,是阿哥里头办差历事最多的。事无巨细,都极认真。自立心极强所以不轻易攀附别人。但其性格坚如铁石。由于过分认真,就落了个阴鸷刻薄的名儿,也不能说不是一病。” 接着,二人又议论了胤禟、胤甚至胤礼。说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康熙因见早膳时辰已到,便传了点心来,赐二人一起进餐,舒了一口气道:“说了半日,都有好处,都有不是,到底谁最好,可以把这花花江山交给他呢?” 张廷玉见康熙毫无遮掩地促膝交心,放了胆说道:“臣以为十四爷和四爷最好。” “是么?”康熙拈一块云糕,漫不经心地嚼着,笑道,“这是一母同胞,闹到一起了。朕倒以为胤禩也不无可取呢!” 方苞欠身说道:“恕臣直言。方才已经说过,八爷品貌才学气度,在皇子里确是出类拔萃的,性格宽仁平缓,很像皇上。连外国使臣也说八爷是奇人。大家正是瞧准了这一点,所以众口一辞地举荐他。但如今天下承平日久,物富民殷,已二十余年不动兵戈,文恬武嬉,积弊甚多。极需整顿,八爷似乎难以胜任。” “诚如方苞所言!”张廷玉接口说道,“因此继统之人,一定要精明强悍,能矫正时弊!一是能洞悉今日吏治民情物议;二是毅力坚强足以克难攻坚!臣冷眼旁观,皇上所不中意八阿哥者,其因正在于此!” 他话未说完,康熙已激动得站起身来,靴声橐橐来回踱步。良久,方仰天一叹道:“你等所言极是,多难兴邦,朕要个守成庸主来接位做什么?什么叫肖子,什么叫不肖子,不是看他走路吃饭说话为人,最要紧的是能不能把江山治好!你们想想,朕已经过于宽仁,胤禩比朕还‘宽仁’;朕已经过于放纵下头,他比朕还放纵,数十年后怎么得了?须知朕当年不是这样的!朕这个太平天子,是经过了多少磨难、一刀一枪、一滴血一行泪苦苦挣来的!各人功名自家挣,好儿不靠父母养,得之容易,弃之就不惜。朕决意不传胤禩,就是为了这!” “万岁圣明!”方苞索性说道,“臣以为胤禛、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是朝阳鸣凤!”康熙眼中波光一闪,刹那间又变得若无其事,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皇帝只能有一个。你们看哪个更好?” 直到此时,二人才吃惊地感到,今天的话是否说得太多了,太直了。张廷玉正寻思如何答对,却听方苞笑道:“哪个更好,圣上问得太陡然,臣从来也没想过。若论臣道,今日我和廷玉讲的都越分非礼了。这是主上乾纲独断的事,承蒙圣上垂询,臣子也不该妄言。但臣以布衣之身,受到主上亘古未有的恩宠,不能照常情回避。此二皇子,若皇上已有定见,也就罢了;若心有犹疑,臣有一法为皇上决之!” “什么法?”康熙的目光陡地变得咄咄逼人。 “看皇孙!”方苞冷然说道,“有一个好皇孙,可保大清三代盛世!” 康熙猛地想起在热河行猎时见过的弘历。康熙以手加额,刚要说:“朕得之矣!”却止住了,格格一笑说道,“方苞,你这一句话值万两黄金!有道是智过圣哲者不寿,察见渊鱼者不祥,你可得小心着点!朕看,你不必在上书房办差了。每日到这里来,这里有的是珍版秘籍,无事你就读书,有事朕就寻你,专一润色朕的遗诏。只有一条得留心,结交外人要缜密。不然,朕虽爱你,也无法回护了。” “万岁!”方苞不禁愕然,他万万没想到康熙把这么要紧的机密要务交给自己专办,慌得心头乱跳,忙道,“臣才力绵薄,恐难当此重任!”张廷玉暗暗舒了一口气,想道:这个烫死人的红炭团儿总算没塞到自己怀里。 康熙踱至窗前,推开隔扇,怔怔地望着外面,半晌方叹道:“悲哉秋之为气,宋玉不是无病*啊!园中眼见红瘦绿稀,来年枝头再发新芽,就又是一番风光了!”说罢,踱回身来,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惶惑不安的方苞和张廷玉。阴郁地说道:“张廷玉,你的干系更大!方苞帮着写遗诏,你却要保管好,一步走错,九族受祸,你明白么?” “奴才明白!”张廷玉脸色雪白,扑通一声伏地叩头,“奴才没有别的长处,事君惟忠惟谨,尚可自信。奴才以自家性命担保!” 康熙摆手命他起来,冷峻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说道:“保全朕的令名,即是保全大清社稷江山,实在非同小可!自今日起,你们自身也处于危疑之中,朕自然也要保全你们。不得已时,恐怕还要作些非常措施。现在说也无益,你们只记住了这句话就是了。” “喳!”张廷玉、方苞凛然一颤,躬身答道。两个人此时已经汗湿内衣。 康熙当下又交待了几句细务,说道:“你们两个在此谈谈,有什么补阙之处随后密奏朕。”遂撇了二人,自出了“穷庐”随步踱回澹宁居。却见是刘铁成在殿前当值,李德全、邢年站在月洞门口迎候,旁边还站着何柱儿,康熙便问:“何柱儿,你进来了?有什么事情?” “奴才给主子请安!”何柱儿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儿,小心翼翼说道:“八阿哥窜了时气,身上热得滚烫,从昨晚到现在水米不进,一个劲说胡话……八福晋打发奴才进来,代八阿哥给主子请安,说是怕八爷有个意外,想请主子得便儿能去见见面儿。八爷昏热中直叫万岁,奴才瞧着也是怪可怜的……”康熙仰着脸想想,问道:“太医看了吗,说是什么症候?”何柱儿道:“说是疟疾。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折腾了两天两夜。八福晋说……” 康熙晓得这个“八福晋”,是蒙古科尔沁王的独生娇女,又是太皇太后的重外孙女,为人很刁悍。料想这女人必是乘八阿哥犯病,打发何柱儿进来,明是请安,暗是试探自己态度,顺便给自己塞苍蝇吃,遂冷笑道:“你回去禀告你那福晋,朕这两天身子也不爽,过几日能走动了,一定去瞧八阿哥。放心,手心手背部是肉,朕没个不疼他的理。既知是打摆子,断然不妨事,不要慌张。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叫他安心静养些日子,病不好利落,不必过来请安,其余阿哥,也不必你来我往地去看,邢年,待会儿你传旨药房,给廉亲王送些金鸡纳霜。”说罢一点头,带着众人进去了。 眼瞧着李德全、邢年一干人威威势势簇拥着康熙远去,何柱儿怔怔站着,心里真是又羡、又妒、又恨、又悔。(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回 安钉子胤禩费苦心 说储位胤假 过了九九重阳节,胤禩的病终于见好,久病之下身体虚弱,脸色苍白,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康熙虽然每隔几日都叫人送药送食,但却始终没有亲临廉王府看望胤禩。其实,胤禩虽病,心里清亮,阿哥们开府封王之后,就是臣,臣工患病皇帝探视那是有规矩的,只要不是病入膏肓,没有亲临视疾的例。八福晋借故给康熙出难题,他没有拦。在他想来,按父子之情,康熙该来,但只要一来,朝臣们立时就会觉得八阿哥“重邀帝宠”,这个名声极好;康熙不来,那么就更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薄情寡义。因此,无论谁来看望,病榻上的胤禩都要说几句皇恩高厚的话,如何关爱,怎样体贴,自己怎样思念“风烛残年”的皇阿玛。谁听了谁都要感伤落泪,因此,胤禩的声望反而越发高了。 昨日内务府老赵传信来,说上书房马齐和张廷玉把礼部的人叫去,整整商议了一日,大约令十四爷出征青海的旨意快要下来了。胤禩在榻上再也躺不住了,趿了鞋,散穿一件玄色鼠皮夹袍踱出来。慢慢在西花园半月池旁转悠。是时已是深秋,一阵西风扫过,满园殷红的枯叶翩翩起舞,一涨秋水涟漪拍岸,水中的浮萍摇曳不定,久在病室床褥上的胤禩怅然若失,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八爷!”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道。 胤禩回头看时,却是王鸿绪和阿灵阿,旁边还有一个人,却是侍卫服色,细看时竟是鄂伦岱回京来了!胤禩惊讶地说道:“你是进京述职的吧?”鄂伦岱几年不见,还是老样子,只是辫子苍白了些,抢上几步深深扎了个千儿,说道:“我奉旨进京,还没见着皇上,不知道是什么事。”胤禩点点头,将手一让,一边往回折,一边问道:“在奉天还过得惯么?” “惯个!”鄂伦岱啐了一口,扶着胤禩慢慢走着,说道,“跟着张玉祥为副将会有什么好?他不过在乌兰布通打了一仗,这就傲得像开国元勋似的!汉人哪,没他娘个好玩艺儿!”他说走了嘴,回头一见王鸿绪抿嘴儿笑,忙加了一句:“——除了老王!” 几个人不禁失声大笑。王鸿绪也不理会,说道:“八爷越发大胆了,久病初愈,就敢在风地里转!”胤禩笑道:“出来看看这天地山水,真令人万虑皆空……”阿灵阿叹道:“是啊!人生繁华世界,角逐名利场上,回头想想实在无味,不如悠游山水之间,做个闲人,没得辜负了这碧云天,黄叶地。” “庄子所谓巧者劳,智者忧,无所事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确实令人羡煞!”胤禩漫不经心地说着,又问:“你们怎么碰到一起的,倒巧!”阿灵阿道:“不但我们,九爷、十爷、十四爷都在花厅等着呢!”胤禩诧异道:“有什么事么?” 阿灵阿道:“十四爷已经得了实信儿,他要出征。恐怕圣旨一下,再来往就不方便了,所以约了九爷、十爷一道来看看您。” “唔。”胤禩目光幽幽一闪,“什么位号?” “大将军王!”阿灵阿兴奋地说道。 “大将军王,”胤禩站住了脚。望着远处的云默默沉思,突然“噗嗤”一笑,说道:“这个位号闻所未闻,太含糊了些——十四弟这几年埋头苦干,励精图治,难道比不上老四?统兵亲王出任大将军之职,何等顺理成章!”说罢又移步前行。半晌,才说道:“难为圣上一片苦心——鄂伦岱,我知道圣上召你来京做什么了。” “做什么?”鄂伦岱松开了胤禩手臂。 “叫你从军出征!” “我不去!” “你要去!”胤禩倏然转身,紧紧盯着鄂伦岱,“不但一定要去,而且得高高兴兴地去!”鄂伦岱道:“我这次见皇上。很想诉诉苦情。我不过责罚了张五哥,小事一桩,就打我下阴曹地府一辈子?”胤禩冷笑一声,说道:“诉有什么用处?要我是你,我就慷慨陈词,请缨前敌。这才是大丈夫!人挪活树挪死,张五哥、德楞泰、刘铁成如今都是一等虾,背地里还压着武丹这个老棺材瓤子,你挤到里头有什么出息?内务府又是胤禛一手抓,瞪大着眼挑人的毛病儿,这个日子好过?还是到前头一刀一枪挣个封疆大吏的好?有我们几个在北京,叙功时谁敢叫你吃亏?” 他绝口不提胤,精明的王鸿绪立时悟出其中玄奥,也附和道:“老鄂,你别犯糊涂,我是个措大,手无缚鸡之力,我还想去呢!顶头上司是十四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以强击弱,胜券在握,挣个一品红顶子有什么难处?” “鄂兄,”胤禩忽然变了口气,诚挚地说道,“你虽比我大几岁,其实我们是一块长大的。阿布兰、凌普,你和我,从小一处捉蝈蝈斗蛐蛐儿,面上有名分,骨子里我从没拿你当奴才。你读书阅世不多,得听我劝。一是要好好做事立功;二是照应好十四弟。他年轻冒失,有事情商议着,我也放心了。阿布兰已经在军中,你们凑一起,也不寂寞……” 这番话说得异常恳切,鄂伦岱不能不买账了,点头道:“我不是怕死,是争个公道!八爷处处替我着想:我在张玉祥那里,逢年过节派人去送东西,安慰我,我要不听八爷的,还是个人么?我去!好好儿给八爷争一口气!” 片刻之间,胤禩挥洒自如地把一个钉子埋在胤身边。王鸿绪不由向胤禩投去敬佩的目光,却不敢说一句露骨的话。阿灵阿也是伶俐人,却不及王鸿绪心眼多,心领神会地说道:“去吧去吧!那里的兵有一多半是八爷旗下的。你再去了,也真和八爷在那差不多了。”胤禩听了皱了皱眉没言语:这人把自己的心思猜得太透了。 四个人踅过半月池,沿石板桥走着,远远便听西花厅胤禟说话:“虽说是假王,到底是王。不怕你寒碜,你上头的好几个哥哥都还没封王呢,再说老四已经是亲王,你也进亲王,德主儿在宫里也不安,这都是万岁的好心思……”廊下站着调鹦鹉的胤一眼见他们几个过来,拍手儿笑道:“八哥!前儿见你还要死不得活的,今儿却精神大振!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真个一点不假!”屋里正说话的胤也忙迎出来,向胤禩一揖,笑道:“久违了!一向差使忙,八哥病着只来了两三回。我这一出去,不知何时能回,又惦记着你的病,眼瞧着你大安了,也就放心了。” “倒叫你挂心了。”胤禩一边与众人谦让入室,稳稳重重坐了主席,笑道:“有几个小人,早就盼着我死,偏偏阎王爷不收我,有什么法子?”便命人布茶安座,黑瞋瞋的瞳仁温和地注视着胤,问道:“已经接到诏旨了么?” 胤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茶,说道:“皇上在雨窗书房召见了我,明说叫我带兵出去。这是国家大事,礼部正筹办授印仪节,明日遣四哥代皇上告庙,告奉先殿,送我出天安门就算礼成。”胤禟在旁说道:“方才没有问及,阿玛面授机宜,想必已经庙算无遗,都是些什么方略?”胤却没有答话,出了一阵子神,笑道:“其实说破了毫无玄奥。皇上叫我在西宁阅兵,盛陈威仪,然后命军入藏,赶走策零军,接着下诏命阿拉布坦称臣入贡,视其反正与否再作道理。” “这算什么方略?”胤一哂说道,“策零撮尔小丑,孤军深入,你在西宁跺跺脚,他还不吓得屁滚尿流蹿回准葛尔?打仗的事能像麦地里逮兔子,吆喝几声吓跑完事儿?” 胤虽呆,这几句话说得入木三分,这一战,康熙的法子确实只是敲山镇虎的意思。胤禟因道:“想不到老十也有这份伶俐心思!” “你们哪里知道阿玛的真意!”胤禩叹道,“他要的是安邦定边!以皇上神圣文武,三次亲征,尚且不能全然歼灭,凭我们这些阿哥就想一劳永逸灭此朝食?西北不比东南,有大海相隔,你撵得紧了,他跑得远远的,甚或投靠罗刹国,你退回来,他仍回来作乱骚扰。我倒赞同皇上这个机宜,我虽不懂兵法。却知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以抚为主还是对的。所以十四弟,这件事你不可违旨,你年轻性傲,又懂兵法,不要想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轻举妄动!” 胤禩侃侃而言,譬喻详明,辞意十分诚恳,众人无不心服。王鸿绪不由叹道:“姜还是老的辣。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西北的事已不同于葛尔丹执政时的情形,葛尔丹是要裂土称国,阿拉布坦只是不安分,嫌地盘少。这是政治,当然以政治为主对之!皇上若是对阿哥们也这么圣明,我王鸿绪真是无话可说了!” “兄弟明白了,”胤肃然说道。其实在雨窗书房,这些话康熙都说过,胤禩竟与康熙不谋而合。因见众人缄口不语,胤知道是因王鸿绪说了康熙对阿哥们的处置“不圣明”,便道:“方才鸿绪讲阿哥的话,我还吃不准。文王拘而演周易,焉知皇上心里怎样想八哥?——如今八哥受挫磨,未必就真的不见爱八哥!” 胤身子向前一倾,说道:“老十四,你说天书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捕风捉影。”胤扫了一眼众人,“老大、老二坏了事儿,老三、老四封亲王,这不奇怪。偏偏隔过五阿哥、七阿哥,八哥又是亲王!这不怪么?我总看皇上发作八哥,雷声大雨点小,恨得好似一个窝心脚要踢死八哥,却只不肯踢!像十三弟,一丁点的错儿,就拘了七八年,要真恨八哥,那还不早打进十八层地狱了?如今八哥亲王照做,俸禄照领,病了又时常赐医赏药。明知我和八哥是“一党”,偏叫我先熟悉兵部事务,再命我为将出征,这又是什么意思?近来我常想:也许我们压根就看错了皇上!” 这话句句入情入理,众人都听呆了,胤禟、胤不安地对望一眼,一齐把目光瞥向胤禩,心里暗道:莫不成八哥对十四弟太多疑了?胤禩听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良久才道:“十四弟,不要旧话重提,我怕听这些个!昔年张德明说的什么白气紫气,这会子早就烟消云散了。你,老九、老十我们四个,知心换命,换了旁的时候,旁的人,我宁死不说这话——我看这帝王之份,非你莫属!”说罢起身一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胤惊慌地起身双手摆着却步说道:“我的见识、度量、才学,无论哪一样也比不上八哥!小时候在毓庆宫读书,我就仰慕班超,还给八哥说过,做个大将军立功万里之外,即使马革裹尸也甘之如饴!如今于愿已足,要生出别样的心思,那天也不容我!你们万万不要这样想,不然我在前头也打不好仗!皇上若真的属意于我,岂肯叫我到阵前血战,身临不测之地?” 胤禩向前又是一揖,说道:“这些话我早就想讲了,你要远行,不能不说清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假,但自今而后,我心里自任是毛,你是皮,所以你得保重!” “八爷说的是真话!”阿灵阿凛然说道,“这话八爷前年就悄悄说了,有十四爷为主,他只愿做个贤王,为国之柱石。”胤并不明白他们是在斗心思,一拍桌子说道:“我们早就有约,我们几个无论谁能承嗣,为君者仁,为臣者忠!这是怎么了,推来让去的?你也不做,他也不做,让给老三、老四么?”胤说道:“十哥别混说,这不是小事,我远在万里之外,后头不能乱了阵脚!” 胤禟理了一下袍子,将发辫向后一撩,开口说道:“听我说,你们都安坐!谁来继位,如今只有天知道。都是龙子凤孙,难说谁有份。我们只要一条心,还是维持我们的原议,大约这件事别人难争。……不过据我看,皇上如今措置,是有意于十四弟。”胤禟闲适地用碗盖轻轻拨着浮茶,就越显得城府在胸:“如今父皇年高体弱,近些年在调处侍卫上下这么大功夫,可见他心虚无力,只求平安寿终天年。阿哥里边勾心斗角,夺嫡日烈,放眼一望人尽可疑,北京不是安闲之地!昔日刘表家事不和,其子避而出走,晋之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危。若换了我,我也会想,将承统之人授以兵权,统兵在外,一旦不讳,一纸诏书通告天下,嗯,十四弟你率兵还都,谁敢抗衡?” 这几句话如天籁之鼓,字字震撼人心,西花厅一时变得鸦雀无声!胤心头怦然而动,环视众人,俱都脸色庄重地看自己,正要开口“反驳”,忽然何柱儿走来,向胤打千儿行礼道:“十四爷,贵府张斌骑着快马来,说礼部尤明堂大人在家里坐等,到南苑演礼,请十四爷火速前去。还有鄂伦岱军门,也一同去!” “没有辰光多说了。”胤起身说道,“我还是那个话:我总归不负八哥!兄弟一受命为将,绝不能爱惜身家性命,定必为朝廷立功,为八哥争气争脸!此一去山高路远,相会无期,京师风云变幻,祸福不定,诸位善自保重!——若有事变或父皇不安,好歹要传个急信给我!”说罢,眼圈儿便红红的。 “拿酒来!”胤禩起身道,“为十四弟壮行,我们满饮一杯!——何柱儿,你叫库上寻出圣上赐我的金丝牛皮软甲,用快马送十四爷府!” 满屋的人“唿”地都立起身来。 果然,第二日朝命颁下:大将军王胤即日受印出征。胤禩接到谕旨,忙穿礼服,刚要出去,却见胤禟笑嘻嘻进来,一身团龙袍褂,红宝石顶子盘两层金龙,饰着十颗东珠,煞是精神。胤禩问道:“你怎么到我这里了?何苦叫那些小人指我们脊梁骨儿。” “时辰还早呢!”胤禟坐了笑道,“我不来,人家就不说咱们是一事的了?你老八,我老九,一会儿排班,仍旧得站到一处。”胤禩方道,“那就并辔而行吧——我瞧着你像是很高兴?” 胤禟点点头,跟着胤禩出门,前呼后拥二人上马,入东直门进城。胤禟笑道:“八哥,你府里邹治平暗通四哥,去年你打发了他庄子上去。我原以为四哥府里是铁桶江山,滴水不漏,不想也有贪财卖主的!他一接内务府的差事,立即探望了胤祥,还悄悄叫张五哥去探了一回,你知道么?” “知道。”胤禩微微一笑,这会子人多,他不愿详谈,只说了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蒺藜者自然得刺!只是你我不便出面,叫老十见见他。只可赏东西,宁可厚一点,不许说四哥半个不字!你明白么?”胤禟眼睛怔怔望着远处,轻声道:“这自然。我是愈来愈有信心了。不管老十四怎么想,北京绝无意外。万事俱备,静等东风传佳音了。” 这句奇怪的话两个人心里都有数。老十四这一去,他经管兵部网络的人都要归到廉亲王魔下。胤若忠心,那什么也不必说。若有异心,身边左有阿兰布,右有鄂伦岱,兵士有一半是正蓝旗下,家属都在关内,生死存亡操于胤禩之手,怎么会跟着反叛?待他皇帝梦做醒,北京已是生米做成熟饭了!两个人在马上扯些闲话,已过正阳门,眼见文武百官一个个结束得齐齐整整,雁翅般排在金水桥东西两侧。东长安街上是三千从征铁甲军,各自站了方队,威风凛凛精神抖擞地等候大将军王出紫禁城。八十面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不气派!两兄弟在正阳门内下马,早有礼部司官过来带着他们直趋金水桥东侧,依班侍候。 巳时正牌,天安门正门哗然洞开。李德全手捧黄绫袱面诏旨,几十个太监簇拥着出来,执鞭太监“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接着黄钟大吕乐声顿起。礼炮一声接一声,几百名太监擎着明黄龙旗,御林军统领隆科多指挥着仪仗,举着金瓜、钺斧、金镫、银枪……中间拥着十四阿哥胤骑马出城,款款下马。后头紧跟着的掌印将军却是鄂伦岱,一手怀抱大令旗,一手举着金黄耀目四寸见方的大将军王印。此时百官们已是看得目瞪口呆,须臾,鼓乐变奏中和韶乐,金水桥北站着的畅音阁供奉们口中唱道: 维文武略,勋业悠崇。钦承睿算,往征不恭。扇仁风,在师中。月三捷,奏肤功…… 吟唱声中,已见康熙金辂车驾出来,由三十六名太监推着,圆盖上垂着明黄缨络,下头是方轸,四周衔着黄金圆板,前后各十二面大旗拥围,过了金水桥,康熙方缓缓从车上沿梯而下,天安门前立时山呼海啸般响起“万岁,万岁”的呼声。 “万岁!”守在旁边的胤闪出来,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奏道:“再远送,非人子臣下所宜当。请万岁留步,儿臣一去,万岁可以安枕高卧,静候佳音!” 不知是激动还是不安,胤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康熙一时没有说话,风吹得他苍白的发辫时时撩起。胤忽然觉得,父亲已是老态龙钟了。康熙略一顿,抬手叫起,说道:“该说的都说了,你要好自为之,军情大事,飞马报朕知道。不要思念朕,只要你军事顺手,朕必是高兴的。”胤听了叩头领命,起身时已是泪湿袍襟,向鄂伦岱怀中双手取过令旗,移步向南,轻轻地一挥,立时,军中大炮轰鸣震天价响起。三军将士齐声高唱御制凯歌: 偏师重进取凶残,熊蹲虎踞一当千。 如山军势原难撼,丑类空教倒戟旋…… 万古冰山雪闲,尽教职贡附朝班。 落梅何处春风笛,一路筠冲接玉关! 一边唱,三千旗甲鲜明的大将军王近卫军已缓缓出动。胤禟在人群里看时,胤祉泰然自若地站着,胤禛不知在想什么,神色似乎有点怅惘。忽又瞧见年羹尧,穿着锦鸡九蟒五爪补服,站在班里朝这边看,心里一动,忙闪开眼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回 年羹尧二心遭严斥 雍亲王沽名 (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回 忠王掞查情换门庭 智思道析理 胤禛一腔心事,跟着胤礼上轿。他很想问一下,王掞这个散秩大臣究竟有什么急事忙着找自己?但看了看胤礼脸色,又闭住了口,他有他的章程,左右一会就知道了,何必呢?胤礼已经没了在园中那种嬉笑顽皮的神气,他的眼神冷漠,还夹带着一丝悲凄,不住在向外张望。待轿子到了东四街口,胤礼蹬轿命停,一把扯着胤禛下来,回头对轿夫们道:“你们回安定门四爷府,呆会儿我送四爷回去。”说罢带着胤禛穿过一个小巷,指着个毫不起眼的门洞说:“四哥,这就是王师傅家。请!” “四爷来了!”王掞早就守在堂屋门口。他已经老眼昏花,觑着眼,见胤禛进来,忙上前就要磕头,胤禛忙双手扶住,说道:“你是我们的老师傅了,就是天子,也还有尊师之礼。你有岁数的人,德高望重,胤禛如何当得起?”王掞颤巍巍带着他们兄弟进来,分宾主坐了,说道:“这蜗居其实屈了二位爷。不过老臣实在有要紧事,四爷若不来,我就只好再到半道上等您了。” 胤禛笑道:“我倒没想到师傅这么贫寒,早该照应到的。就是我那里,您还不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有什么为难事,只管请讲!”王掞仿佛有点不知从何谈起,干咳一声,半晌才道:“我什么为难事也没有。我吃着双俸,朝见不礼,回来有子侄们侍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我听说一件事,八爷他们已经知道你府里住着一个叫郑春华的,恐怕于四爷……”他没有说完,胤禛的心陡地向下一沉,脸色立时变得异常苍白,好半日方定住神,问道:“师傅,你听谁说的?” “我。”旁边的胤礼答道,“我的一个太监和良主儿跟前的一个管事苏拉是姑表兄弟。两个出来串酒,那管事太监吃红了脸,冒出一句‘别看四爷正经,王府里窝着钦命要犯!江湖草寇,还有先头郑主儿。他这不是要谋反么?’四哥你想,良妃是八爷的娘,连她手下的都知道了,八爷能不知道?既知道了,又不举发,是为什么?” 胤禛打了一个寒噤,所谓“钦命要犯”自然是邬思道,连同他带来的武夷山的几个护卫,就是“草寇”——这些事早就回明了康熙,倒没什么要紧。只是将郑春华这个私通太子的嫔妃藏在府中,给老八他们拿住把柄,那真是自己复辟太子的铁证!胤禛细长的手指握着椅把手,捏得发白,略一沉吟,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有犯人没有贼,郑春华确实活着,就住在我府!”说着便把前头情由一长一短说了,又道:“……谁都知道,我笃信释教,皈依我佛,蝼蚁我也不肯轻易踩死,何况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王掞和胤礼两个人听着郑春华悲惨的身世,都怔住了。半晌王掞才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说道:“我是个道学家。当初教太子时,我其实知道他好色而淫,几番用天理人欲之理规劝他。可他到底不听我这老朽的话,既害己,又害了人!”说着,他动了情,脸上老泪纵横……“我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血!……不置田庄,不娶妾、不续妻,一门心思想教出一个好皇帝……全都付之东流……我好痴!我好苦的命……”他双手掩面,发出似哭似笑的嚎啕声,令人撕心裂肺。胤礼、胤禛听了浑身起栗。 “师傅……”胤礼拭泪劝道,“……别这样,听得人心里越发不好过……”王掞方雪涕道:“我早就不再指望这个二爷了,哭一哭心里倒受用。哪成想万岁圣明一世,竟养出这些儿子来!” 胤禛一直诧异王掞,为什么要给自己报这个信儿,从这几句话中若明若暗有了答复,叹息一声道:“师傅,你得好好保重身子,我们兄弟哪个不是你教出来的,终不成个个都不成才?”王掞道:“你看看,有杀兄害弟的,有逼死母妃的,有执意要气死皇上的,还有人学王莽在外头谦恭下士,骨子里想着皇位的有几个是好的?胤祥囚了,胤走了,操心天下实务的,又被那些处心积虑的人将要挤对得无处容身!”他说的“逼死母妃”,胤禛心里“明白”,除了胤,再不会有第二人!胤禛瞥了一眼胤礼,见胤礼泪水滢滢,脸涨得通红,顿时心中雪亮。 “不讲他们了。”王掞渐渐平静下来,问道,“四爷,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呢?十七爷原不叫我说,我不放心,终归想问问您。” 胤禛的两手,又湿又粘,全是冷汗,因见二人都盯着自己,便沉吟道:“我这人从不藏假,既然心中无病,我怕什么?就去畅春园,当面把郑春华的事给阿玛讲清楚,由着父皇处置。” “四爷心地光明,臣心里赞佩。”王掞思索着道,“不过这种事,不知四爷为人的,谁肯全信?万岁今年六十六岁了,到底精力衰惫,不能事事像年轻时那样洞察一切。你如今深得圣眷,说了,一时也没要紧,过后就要打折扣,若有小人在旁一撺掇,又要生出轩然大波!”胤礼说道:“这事我和师傅商议许久。瓜田李下之嫌不能不防。曾子何尝杀人?过门三呼,曾母疑而踰墙!” 胤禛起身不安地踱着,他一时也是计穷无策。王掞仰了仰身子说道:“此人若落到八爷之手,持之有据,谣言惑众,会葬送四爷的——谣言,能杀人啊!”胤禛倏地转身问道:“依着你们怎么办?” “人死如灯灭。”王掞眼中寒波一闪,“妇人之义从一而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郑氏是死得着的人。”“不行,”胤禛摇头道:“我不能做这样事。”王掞盯着胤禛,说道:“按四爷方才讲的,我也不忍这样。但她和四爷比起来,哪个要紧?国家社稷不能没有你!你操妇人之仁,别人巴不得你这样呢!” 胤禛幽幽的目光看着院外,鹅毛雪片已是纷纷落下,将地面薄薄盖了一层……沉思良久,方道:“能不能设法移出来,由十七弟安置一下?十三弟再三至嘱,要我护她周全。我怎么能下这个手?” “四哥!”胤礼跷足而坐,蹙着八字眉说道,“你先得想想,你府里有没有吃里扒外的杂种!你办事何等精细!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不是怕安置——那能花得几两银子?——你送她出来,区区一个十七阿哥,能保住她么?” 胤禛不禁浑身一震:这话和自己去畅春园轿中想的正合到一处了!想着,他的眼神变得又绿又暗,阴沉得古井一样。许久,方自失地一笑,转脸道:“师傅,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人,我是断然不杀的。他们这么久不动手,恰恰证明他们如今还不能肯定人在我府。这两年我差使多,疏于治内,看着真是不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你们好生保重自己,今日你们这份情义,我胤禛永世不忘!”说罢,一撂袍摆,双手一揖,踏雪而去。 胤禛一回府,就请来了文觉、性音和邬思道,连夜商议对策。在炉火旁,几个人都久久陷入了沉思。 “四爷!”邬思道用火筷拨着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见万岁爷的身子骨儿到底如何?每餐能进多少?走道儿方便不?起坐要人搀扶么?”胤禛听他问的走路,很是诧异,可又素知其能,不是无故发问,仰着脸想了想说道:“皇上勤躯已倦,还能勉强做事,近来进膳不香,未免伤神劳体。从去秋以来,行动都要人扶。如今一天只能坐一两个时辰听事儿,久了就看着有点手颤头摇。接见我们,他老人家还随意些;见外臣,他还是老样子,宁可听不完明日再见,决不歪着躺着。有时听得心里发烦或高兴时,就不停地踱步,看上去精神还矍铄。”邬思道道:“恕我直言,内廷有没有烧汞炼丹这类事?” 胤禛摇头笑道:“阿玛最厌恶这个。那年南巡,江南总督葛礼献延年秘书,传旨骂葛礼无耻,掷还邪书。近年夏天揆叙不知从哪弄的什么‘千年龟龄乌须药’。阿玛说,白须天子古来几人?须鬓皓然皇帝,岂不为万古美谈?叫他吃了个小小没趣。” “哲贤无伦……”邬思道怅怅地望着窗格子,喃喃道,“非参透生死大道,学穷造化的人不能为此也!”众人正在纳罕,只听邬思道口风一转,说道:“八爷如今棋步走得很缓,很稳,看似山水不露,其实比前两次废太子时来得凶险!九爷、十爷两府里昼夜接客,无论外任内任,大至封疆大臣,小到县令县丞,无不用心结纳。如今十四爷带兵出京,八爷手中多了筹码,仍是按捺不动。他既拿着您的把柄,也不发作——这都为什么呢?反常即是妖,不可不慎啊!” 这都为什么,一时谁也说不清。文觉和尚沉吟道:“莫不成他在等……”“那还用说,”邬思道思之极深,脸色在灯下泛着青光,“他当然是在等着皇上的‘那一日’!时间一到,外挟十四爷十万天兵,内领隆科多九城禁卫,登高一呼,谁奈我何!我是想,他拉人拉到年羹尧头上,对四爷又引而不发,将这些连起来一看,真乃戏中有戏!” “你是说……”性音在旁问道。 “你是要一个字一个字解说才懂么?”邬思道的目光似鬼火一样闪烁不定,“我是说,他如今还没有揣到圣意,在京的阿哥,他一概侦查,就是对十四爷,也防着一手!不然,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拉年羹尧呢?”胤禛心头一动,年羹尧驻兵西安,正是胤回兵必经要道!一边思量,一边说道:“据我看,他们几个是一体,共荣共辱,说与十四弟两路,似乎还不至于。” 邬思道盯视胤禛移时,说道:“一体是一体,只世上难得刎颈之交!远的有苏秦、张仪、张耳、陈余,近的有李光地、陈梦雷。一步之遥,为君为臣,利害攸关啊!年羹尧与您,有主仆之义,有骨肉之亲,为什么和八爷套近乎?”他身子仰向椅背,微微冷笑,“也许他们咬过指头,大约说过什么,也不难猜个大概:比如申生、重耳的故事,就是绝妙的典故儿!四爷!只要胤带着兵安心做皇帝梦,八爷的大计就有七八成把握!到时候大权在手,城门一封,明发诏令他独身来京。事实既成,十四爷就有三头六臂,无奈下头兵众无反心,家属都操在朝廷手中!乌合之众,岂不顷刻瓦解?”他侃侃而言,有理有据,细致入微,听得众人无不暗暗佩服。 “如此说来,”胤禛被他譬讲得毛骨悚然,暗自咽了一口唾沫道,“我只有束手待毙了?” 邬思道哈哈大笑,说道:“四爷不是以做皇帝为苦么?为何作杞人之忧?” “我虽不想做皇帝,”胤禛咬着牙也是一笑,“也不想叫他们作践了我!”邬思道敛了笑容道:“方才说的只是一面理。更要紧的是另一面。谁做皇帝,只有当今说了算!别的人空使劲,有什么用?八爷这番措置,看似天衣无缝,却漏算了这致命一招。他拴住十四爷手脚,四爷你少了外患,他在京只能控制隆科多,其余的也平常,内忧也没什么大紧。十三爷人虽囚禁,积威尚在,到时为你所用,又有传位诏书在手,他们再厉害,也得伏地称臣!” 这些人咬牙认定了康熙必定传位给自己,胤禛只好无可奈何一笑,算是默认,因道:“还有个三爷呢!如今你们说得佛点头,天花乱坠,到时候还不定是个什么结果呢!” “要真的是三爷,我们就辅佐您做个周公,做一代贤王,不亦乐乎?”文觉笑道。邬思道也道:“三爷是大爷坑害的,大爷是八爷的人,三爷真坐了朝,还得指望着您去拾掇八爷党。天不许这样,要真出这种怪事,自然还另有一番道理!——这都是笑话,郑春华久居在府,终归要出乱子。要她死,四爷不忍;送出去,等于授人以柄。所以,眼下最当紧的,要查出隐在府里的内奸,不然,连我们几个迟早也被一锅烩了!” 胤禛站起身来,冷笑一声道:“我一向以为自己治家有方,阿哥们无人能比,不料我收养几个人,就有人敢说出去。我巡视紫禁城,有人通风!佛虽慈悲,还设了十八地狱——你们瞧着吧!”说罢便辞了出去。性音笑谓邬思道:“我说诸葛先生,你给咱算算,谁是你说的‘内奸’?” “大约不出这些奴辈吧。”邬思道恬然说道,“这种事四爷有的是办法!他耳聪眼明,精细之处不在万岁之下!” 胤禛走出枫晚亭,已过亥时,风雪弥漫中,遥见一盏西瓜灯在园口晃动。走近了瞧时,却是书房侍候的长随蔡英,因问道:“你在等我,有什么事?”蔡英冻得牙齿迭迭打颤,唏溜着鼻涕说道:“这么多日子爷不落屋,府里有人作耗,我们书房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再不回爷,连我们也得吃挂落了。听说爷回来,偏又进了花园,雨墨、朱印他们说叫我进去见爷。我站这里想想,还是不敢……”胤禛听他啰里啰嗦,再三解释,不禁笑道:“那也分个事情大小、轻重缓急!比如这会子有人要下我的毒手,你也不进去回我不成?走,书房说话。” “书房说不成,”蔡英道,“年羹尧今儿下晌就进来,坐在书房,一定要见主子……”胤禛愣了一下,问道:“他没说什么事?”蔡英道:“他说爷对他许是有些误会,不见爷一面,睡不着觉。” “误会?”胤禛冷冷一笑,“走,见见他。然后再说你们的话。”说完拔脚便走,蔡英忙赶着上来掌灯带路。 年羹尧在万福堂西的小书房里正等得焦躁,他已来了四个时辰,既不敢去见妹子,也不敢寻文觉他们闲谈。他自幼文才武略兼备、心高气傲,且生性凶狠残忍。当年平息苗叛,寨子攻不下,他亲自督战,凡退回来的就一刀斩了。将头抛向阵前,连斩二十余名,剑都砍缺了,眼也不眨一眨,因此军中称他为“屠夫”。但他却怕胤禛。这个吃斋念佛的王爷连苍蝇也不打,只那眼中凛冽的寒气,就能逼得他退避三舍!今儿在畅春园门口,胤禛发作了他,他原想赌气不来,却是两腿不听使唤,只迟疑了一袋烟工夫,就来雍王府等候见胤禛。正急得没奈何,远远见蔡英提灯,胤禛从容过来,年羹尧忙伏在地上叩接,道:“奴才年羹尧恭候主子多时!” 胤禛没有理会他,一边叫人送热*,慢慢喝了,又要了一盆热汤,把双脚伸进去对搓着,方道:“见着八爷了?” “没……”年羹尧颤声道,“……因在兵部衙门口遇上了九爷,硬邀奴才去坐了坐,别的实在……” “我不计较你这些。”胤禛突然笑了,“八爷、九爷都是我的兄弟。还有十四爷,更是亲近。你起来——我是没器量的主子么?”年羹尧深知这主子,脸像帘子,说卷就卷起,说放就放下。最难捉摸,遂小心地起来,苦着脸道:“奴才跟了主子多少年,主子心地最是宽宏大量的!”胤禛摇头道:“你这是违心之言,我这人其实眦睚必报,心胸没有八爷宽,这我知道。” 胤禛由着蔡英几个替他擦了脚,着袜蹬靴,舒适地在地上踩了两步,皱着眉头又道:“若在小家子,你是我的内兄,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但说到底,你是我门下旗奴,有些事我就要计较。所以我当着五哥的面折辱你,你明白么?” “明白!” “你不明白!”胤禛一口截断了他的话,“如果你明白,这次回京,应当先见阿玛,见过我,然后再去看别人!” “实在是因四爷忙……” “放屁!”胤禛道,“佛在哪里?在你心中!我今日不忙么?你怎么就见着了?”年羹尧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奴才已经知过。但奴才并没有自外于主子,就是见九爷,说的也都是,今日天气好这类事儿。主子这一指点,奴才已经明白。主子并不计较奴才先见谁,计较的是心里头有谁!这会子说也说不清楚,奴才在陕西任职,十四爷就在西边,总有明心迹的一天,求主子鉴谅!” 他这样的玲珑剔透,倒叫胤禛听得一怔,随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明白呢!原来你竟是装明白!你要真为我好,根本无须存这个念头!你是我门下出去最大的官,只把你的本分差使料理好,为皇上尽了忠,就是给你主子挣了体面。你打量我是削尖了头,像别人那样儿争储位,一是你错看了我,二是足证你自己压根不是纯臣!”年羹尧明知这话言不由衷,忙诺诺连声答道:“是是!主子教训的是!奴才不敢胡想……” “你已经想了,还说‘不敢’?”胤禛冷笑一声!“你和戴铎吃亏就在不安分!戴铎要去台湾,说为我留后路。我给他讲,我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留什么屁‘后路’?!你呢,你前头信里也说‘今日之忠于主子,即为异日之忠于皇上’!年羹尧,仅这‘异日’二字,足可断送你一家性命!” 年羹尧头上蓦地冒出冷汗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前些日冒出的想头,简直荒唐透顶!且不说自己一家性命都握在这位王爷手中,即便是自己本人和胤禛的历史渊源,也早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了。胤禛铁青着脸,还要往下说时,却见蔡英进来,便问道:“出了什么事,脸色这么难看?”蔡英嗫嚅道:“四爷……北院小佛堂住的郑……大奶奶上吊死了!”胤禛“唿”地起身,阴森森对年羹尧说道:“跟我去看看!”(未完待续) 第五十回 奖忠仆警告年羹尧 杀叛奴严惩高 胤禛、年羹尧一前一后出来,才发觉雪下大了,地面上已铺了三寸多深,天空仍像丢絮扯棉般向下落鹅毛片子。高福儿带着家下几个长随已候在廊下,也不言声,掌着灯簇拥着胤禛向小佛堂走去。年羹尧经胤禛发作了一阵,这会子又叫跟着,已安下了心。他这次进京原为索饷,京师到处私下流传,万岁已经内定八爷继统,恰遇胤禟相邀,不过略坐了坐,没想到这主子就犯这么大醋劲!眼见胤禛鹿皮靴子踩得积雪吱吱作响,一副旁若无人的闲适态度。年羹尧不禁暗叹一声: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主子,鸡蛋里也要硬挑骨头!又想自己在门下多年,并没听说“郑大奶奶”。既是内眷,又为什么叫自己跟来?正自胡思乱想,高福儿一干人已停住了脚,道:“到了,主子和年军门请进。奴才们在外头候着。” “在家里他和你们一样,不要叫军门。”胤禛由人脱着油衣,在门洞里跺跺脚,下巴一扬,说道:“羹尧跟我进来。”说罢便转身进院。 院子里廊下、堂前到处是丫头婆子,几盏瓜灯吊在檐下,照得雪地通明彻亮。几个跟前侍候的嬷嬷正在抹泪,互相诉说:“头后晌还好好儿的。说走就走了!人哪,真是从何说起。” “是嘛!文老爷子出去买宣纸那会儿,大奶奶还给我个绣花针线叫我描样子呢?” “好人哪……” “敢怕是撞上什么邪祟了?” “啧啧……阿弥陀佛!”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见胤禛和年羹尧进来,顿时都住了口,几个贴身侍候的丫头、婆子个个吓得脸色煞白,躬身缩在窗下让他们过去。 “文七十四呢?”胤禛到了门口又站住了,问道。 “奴才在!”文七十四正在堂屋哭,听见招呼忙出来叩下头去。 胤禛叹息一声,问道:“今后晌还差你出去来着?她都说些什么?”文七十四道:“大奶奶要画画儿,恰宣纸使完了,后晌叫我出去买一令。我去了一趟琉璃厂,下晚回来,她还精精神神,谁知……”胤禛问道:“你回来她都问了些什么?” “她说闷得很,问了许多话。”文七十四道,“问外头市面热闹不,大廊庙花市上有什么好花……还问我见着熟人没有,外头有什么消息儿?说惦记着十三爷,不知如今放出来没?” 胤禛听着,也不得要领,想了想道:“你怎么说的?”文七十四道:“我说下雪天,我老天拔地地跑不动。只在大廊庙吃了碗豆腐脑儿。卖豆腐脑的说,十四爷带兵征西,豆子都成车送出去叫当兵的吃了,豆腐脑儿也涨价了……”胤禛听着,心不禁一沉:郑春华强撑着活下来,就是指着胤礽能放出来带兵,许是就这句话断送了她! “四爷,”文七十四看了看他脸色,说道,“奴才也是进府头一遭出去,回来话多,许是说错了,触了郑姑娘的忌讳?”胤禛原以为是府中什么人作祟,至此已松了一口气,见文七十四一脸惶惑,痛不欲生的样子,便安慰道:“这些话有什么错不错的?你放心,别哭坏了身子……”文七十四捂着脸,伤心地哽咽道:“十三爷进去,就嘱托我这一件事,我就没办好……”说着几乎又放了声儿。 胤禛向他点点头,回身问道:“谁是最后见着她的。” “我……”一个丫头怯生生闪了胤禛一眼,“吃过晚饭,奶奶叫我进去,说天冷了,明儿要换衣裳,我给她拣了几身,都嫌不好,后来挑了件红里子的,才罢了。我看她脸色不好,请她早些儿睡,我就出来了。”年羹尧道:“这事真蹊跷。你进去时她在做什么?”那丫头道:“没做什么,坐在火炉子边,我见有一堆纸灰,像是烧了什么。我还没问,她说都是旧时的鞋样子,一大堆占地方……”丫头没说完,胤禛已是进了屋,年羹尧紧跨一步也跟了进来。 郑春华头朝外静静地躺在当屋中间,头顶前点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萤光绿幽幽地微微跳动。屋里的火盆早已挪出去,门大开着,微风吹得地下的纸灰飞舞。胤禛上前揭开蒙面纸看了看,又盖上了,双手合掌默念了一阵《往生咒》又道:“大千世界路无涯,你何必如此?”他带着茫然的神色环顾四周,见屋角神龛案子上镇纸压着一张薄笺,便命年羹尧:“拿过来我瞧。” “是诗呀!”年羹尧小心地揭起看了看,忙递了过来,“指名儿给四爷和二爷的!”胤禛的手微微一抖,接过看时,上头果然是两首诗: 致毓庆旧主: 夜夜梦寻醒无着,恨水东逝已蹉跎。 枯木萎时心已死,敢怨西风吹女萝? 又致圆明居士(胤禛号): 情牵魔障原不悔,汉宫空饮貂蝉泪。 殷勤寄语书剑客,莫笑媳妫空凝眉。 畸零天涯人郑氏绝笔 胤禛看了仰首望天,脸色愈加苍白得可怕——此事已无须再查,郑春华千真万确,是绝望于胤礽的不能复出而自杀的,她活着原本就不指望着有什么福享,只盼胤礽这株“枯木”能有再荣之日,既已萎谢,那么她这缠树的“女萝”也就没有必要腆颜人世了。胤禛对郑春华原无爱憎,只是瞧着胤祥的心意周全她。对于她的死,他甚至有一种解脱感。但此时见到郑春华的绝命书,盼望自己怀书仗剑有所作为,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一股又热又酸的气浪在心头陡地泛起,胤禛不禁长叹一声,将纸送到灯前燃着,看着它烧成一片白灰方轻轻丢下。年羹尧见他只是出神,怅怅地如有所失,因问道:“写的什么?” “没什么。”胤禛脸上毫无表情,径自走到门口,吩咐道,“年羹尧,你回去吧,明儿下午去户部接我一同回府。——高福儿,你叫蔡英和书房侍候的人到枫晚亭去——不要惊动了邬先生!” 第二日,年羹尧一大早就起身,冒雪赶往户部,就在施世纶的书房听招呼——随叫随到,即便这位四爷再挑剔,也找不出毛病儿来。谁知一直等到偏晌午,连胤禛的影子也没见,绕到签押房看看,尤明堂、施世纶都在忙着接见外官,也不知该问不该问。正迟疑间,见蔡英踏雪进来,只向年羹尧一点头,进了签押房道:“施大人、尤大人,四爷刚从畅春园下来,奏对很乏,昨晚又走了困,说委屈二位老爷先把昨儿议定的事拟出票来,晚间四爷再过来……”说罢出来,才对年羹尧笑道:“年爷,主子就在外头,您请!” “外头的事不是高福儿跑的么?”年羹尧一边走一边问道,“怎么今儿是你跟四爷?”蔡英含意不明地一笑,说道:“高福儿没良心,叛了主子,昨晚露了蹄爪,跑了……”因见有人过来,蔡英打住了没再往下说。 年羹尧也没敢再问,走出户部衙门口,早见胤禛的鹅黄顶子大官轿等在那里,便上马随行。一时到了雍王府,胤禛下轿,抬头看了看天,正自纷纷扬扬一片混沌,他长长透了一口浊气,冷冰冰说道:“年亮工,今日主子给你看一出好戏!”年羹尧翻身下马,关切地问道:“四爷眼圈有点发黑,夜里没睡好,出什么事了么?”胤禛没吱声,只一点头便跨步进府。 年羹尧跟进来,一见院中阵势便吃了一惊。只见大雪纷飞之中,万福堂前偌大的天井东西廊前,一排排黑鸦鸦站满了府中长随,一个个脸色苍白弓背躬身,足有两百多人,却一声咳痰不闻,见胤禛进来,弘时、弘历两兄弟忙从正房滴水檐下趋步出来,一左一右搀了胤禛,至堂房门口站定。下头众人在雪地里“唿”地都跪下去,雷轰般齐声道:“请千岁爷安!” 胤禛脸上带着一丝冷笑,也不叫起,只朝年羹尧一颔首,徐步下阶,立在雪地里,半晌才开口道:“这几年我的差使多,顾不了家事。生受你们操持,总归还好。” “咹”胤禛顿了一下,又道,“为人无非忠孝二字。我为皇上办事认真,是忠;你们呢?是我的奴才,家务料理得好,也可谓之忠。皇上论功行赏,封我亲王。我呢,也不亏待你们——来啊!”几个贴身长随忙出来应声: “奴才在!” “黑山庄今年送来多少年例银子?” “回爷话,”一个管账老先生答道,“两万四千一百十八两。” “我要个零头过年。”胤禛无所谓地一笑。“把那两万全都搬来!” “喳!” 那老先生答应一声,忙踅回账房,取出一本册子夹着,一时二十几个伙计抬着十个大铁皮箱子出来,吃力地安置到堂前,“叭”地一按消息儿,都打开了,银灿灿白亮亮的银子立刻在雪光中放出刺眼的光芒。 “银子是件好东西。”胤禛瞥一眼箱子,不屑地一笑,“有了它,父母可以赡养,妻儿可以安居,子侄可得温饱。但四爷不吝惜它,你们安心领受,拿回去过个好年!” 人群中发出一阵兴奋的赞叹,有的人发愣,有的人偷笑,有的一副馋相,直着脖子瞪眼瞧,却都不敢说话。那老夫子戴上花镜,说道:“这银子按上中下三等。上等一百六十两,十二名;中等一百两,一百七十名;下等四十三名,各得七十两。这个册子是书房黄永振、廖德贵、尹锁柱、马方成轮流记录,经主子过目定下的,这话得当面给众位兄弟说明了。”说罢便唱名行赏。众人依次领了,抱着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眉开眼笑地归位,仍旧跪了。 “有四十三个奴才得的少了点。”胤禛坐在檐下看着发完了,弹弹袍子道:“这无须懊丧抱怨。从忠、勤、慎三个字上去想,为什么别人能得一百六十,我只得七十两?那明年你就能得一百,一百六十!你们见了,书房的人有的也只得七十两,可见公道难逃。蔡英已经暂进管家位,他的赏银是一千两——顶五个二品京官!过了年我还要荐他出去当县令!你们都看见了,这里有个年羹尧,身份和你们一样,如今是陕西的提督!” 众人都瞪大了眼,心里纳闷这主子为什么说这些话,却都提足了精神竖起耳朵听。 “或许有人问,凭什么重赏蔡英?”胤禛陡地提高了嗓子,“告诉大家,蔡英为我除了家贼!这家贼就是我素来信赖的管家高福儿!——把他带出来!” 人们心头猛地一缩,仰脸看时,四个粘竿房家丁押着高福儿从东配房,一推一搡地出来。至堂前,一个家丁朝高福儿后腿窝儿猛踹一脚,高福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弘时慌乱地看了一眼弟弟,弘历却微笑着望着二门不言语,只脸色有点苍白。年羹尧站在胤禛身后,却是神定气闲,没事人似地冷眼看着脸色灰败的高福儿。 “你们听说过中山狼没有?”胤禛咬着细白的牙嬉笑道,“东郭先生救了一只被撵得走投无路的狼,这狼得救,就张牙舞爪要吃东郭先生——此狼名叫高福儿,原是山东无赖,醉酒打死了人。是我可怜他家有老母,以误伤罪开脱出来,一步一步抬举到管家。他本来能学年羹尧、戴铎,脱去奴籍为我门下,出去做官。放着光明大道儿不走,为了八千两一处宅子还有一个引他上勾的*,与外人勾结,密地监视我,偷听我说话!尤不可恕的,他竟敢坑陷我的旗奴戴福宗,向人密告我探视十三爷!戴福宗如今被人拿了,生死不明!——蔡英,我没错说他吧?”蔡英忙道:“主子明察,他都招了的!”胤禛笑道:“这样背恩忘义的混蛋,我多年不察,算不上什么‘明察’。高福儿,你一说,我冤你没有?” 高福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顾不得满头满脸的雪,只是捣蒜似地磕头:“……奴才贪图银子和金钗儿鬼混都是有的,他们逼着……” “逼着?”胤禛格格一笑站起身来,“像我这样的金枝玉叶,八千两银子你就敢卖!你丧尽天良!来人!” “在!”几个粘竿处的护卫跨前一步应道。 “堆起雪来!” “喳!” 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心狠手辣的亲王要做什么。但他的话是无可违拗的。十几个人拿着扫帚,铁锹,雪推子一齐上,须臾之间,便垛起一个大雪堆,院子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变得荒庙一样死寂,满院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胤禛,但闻哨风穿檐而过,一声声凄厉的嘶鸣,胤禛背着手下来,围着雪堆转了一匝,满意地点点头,方道:“好干净的雪,可惜了儿的——高福儿,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话?” 高福儿早已猜出胤禛用意,吓得瘫在地上,听胤禛问,急忙膝行数步,头伏在地上,嘶哑的哀嚎道:“四爷……主子……好千岁,好佛爷……只求超生……可怜我娘八十岁,还不知道我……主子!我还不老……我有气力……我还能……”他双手反剪着,头拱着地,鬼嚎似的声音尖锐沙哑,满院的人俱都吓得腿肚子直转筋。 “难得你还记得你的母亲,阿弥陀佛!”胤禛双目望天,“这个你放心!我向来不以善小而不为。你的妈由蔡英照料!”说罢一努嘴儿,翻转面孔,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把这个作恶的奴才填进去!” 几个人“喳”地吼一声,四个彪形大汉过来,老鹰撮鸡似地将高福儿扔进雪堆,上半身立刻埋得无影无踪。 “填雪。”胤禛缓步回到檐下,向椅上一坐,淡淡说道:“使劲砸结实了,再用水泼,冻结实点!” 家丁们毫不犹豫依命而行,没头没脸地一阵添雪,也不用家什,竟十几个人排齐站上去,一脚一脚狠命地踹,添一层雪,泼了水,再添雪再踩……可怜高福儿两条腿在外,徒劳地扭动着挣扎着……丫头们躲在东西两厢,隔玻璃看着,竟有吓晕过去的。 年羹尧以“铁石心肠将军”自许,见胤禛用这法子杀人,原只是新奇。觑着眼看胤禛时,只见胤禛泰然自若地跷足而坐,像没事人一般凝视着雪堆。滴水成冰的节气,水一泼上,顷刻之间将雪结成了团。人们踩着,发出“喳喳”声……忽然,那两条腿痛苦地抖一下,脚筋一伸,直了。年羹尧突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掠过心头,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颤。 “你们见一见有好处。”胤禛见两个儿子脸色惨白,冷笑道,“不知死之悲,便不知生之欢。我不如此,人就如此待我,有谁可怜?”说罢,对满院的人厉声喝道:“还有三个人是高福儿一伙的,你们给我站出来!” 家奴们跪得双腿发麻,怀里揣着银子,心里揣着兔子,已被这个主子折腾得做噩梦似的,猛听这一声儿,不禁面面相觑,猜疑地左右顾盼,却没人敢出来。 “我的话没听清——我向来只吩咐一遍。”胤禛阴狠的目光扫着众人,“屠儿在涅槃会上放下屠刀,立地便成佛。我数一二三,你出来,不但不伤害,还有诚勇之奖!一、二、三!” 话音刚落,人群中竟真的爬出三个人来,各报自名,叩头说道:“奴才李佩孚、袁昭信、邓祺云……不合跟着高福儿……” “好了!”胤禛一摆手,说道,“你们不必说了,这件事就此完结。回头到账房,一人支十两诚勇奖银!”他轻松地笑着,抬手叫起,又道:“用心事主,安心过年。高福儿我这次是从轻发落,赏他囫囵尸首。嗯!再有胆敢暗自结党,背恩忘义的,首告的赏银三千,无分主犯从犯,我一体用油锅炸焦了他!听见了?” “喳!” “散了罢。”胤禛说道:“蔡英,给高福儿换上讨饭衣服,送左家庄化人场,看着烧了他。就说是你捡的冻殍。”说道,打了个哈欠,对年羹尧道:“跟我到书房。”(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回 贺庆典胤送陨石 千叟宴康熙染 胤出师顺利,康熙五十九年进驻西宁,一切遵从皇帝谕旨办事,在青海汇集了蒙、回、藏的兵马。阿拉布坦闻讯后,连忙带领驻扎在拉萨的兵马仓皇西逃。胤原想堵住他的归路,切断新疆富八城通往拉萨的粮道,一鼓聚歼。他转念一想,明年一开春就是康熙登极六十年大庆,各地都要向朝廷报喜,自己万一有个闪失,岂不白白辛苦二年,落个竹篮打水?加之胤禩来信,再三叮嘱,“万不可躁动,有伤圣上知人之明”,思虑再三,息了立功念头。自将“拉萨大捷”的情形修成表章,遣鄂伦岱星夜进京,一来“给阿玛请安”,二来“瞧瞧八爷、四爷他们在做什么,在西边有什么要办的事,赶紧回来报我。” 鄂伦岱奉了钧令,马不停蹄驰到北京,已是康熙六十年正月初五。满京都还是过年气象。赶到畅春园见了康熙出来,鄂伦岱连家也不回,便赶往朝阳门廉亲王府来见胤禩。 “见着万岁了!”胤禩听完鄂伦岱的叙说,默谋良久,笑道:“这一趟可苦了你了。”他这几年一直抱病在家,养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刚刚送走一干前来“探病”的大员,又见着鄂伦岱,更是十分高兴。他问道:“万岁都说了些什么话?”鄂伦岱喝着胤禩赏的参汤,说道:“主子说,这个年过得累,身上乏得一点气力一也没。还说奴才既回来了,前方又没什么大事,叫奴才开了春再回去。如有旨意,叫兵部发去就是。又夸了十四爷有出息,出去历练一番,写来的奏章看着也老成稳重多了。”胤禩说道:“别说阿玛累,就是我这个闲人,在一旁看着也替他累!那些官员们尽说些粉饰太平的假话,他就信以为真,十四爷在前方陈威,后方各省催科,报称‘乐输’军粮。这‘乐输’本是心甘情愿报效的事,田文镜在山东逼得鸡飞狗跳地叫人乐输!甚或逼得人一家跳井!如今的事真假难辨,偏四哥就爱这样的,有什么法子?” 鄂伦岱乍从苦寒荒漠的沙场回到这花花世界、温柔之乡,听着胤禩清谈高论,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种厌恶之感,忙定了定神,说道:“那是各人造化不同,所以心境也不一样。我在外出兵放马,杀得血葫芦儿似的,回到北京,觉得到处都很别扭,连路都走不好,真他娘的怪事!方才万岁说,礼部正筹备千叟宴,这可是亘古没有过的新鲜事儿,我跟万岁说了,想瞧瞧热闹儿再走。” “你得回去。”胤禩从安乐椅上坐直了身子,说道,“如今不是享福的时候儿,十四爷跟前不能没你,忘了我临别时的嘱咐了?”鄂伦岱笑道:“十四爷那里没事。雅布齐他们都跟着,能出什么事?十四爷明说是大将军王,其实除了兵,什么都有人掣肘,连粮草供应都是年羹尧一手包办,一手转运。十四爷就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又能如何动作呢?”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胤禩心中不禁一动,年羹尧这两年和自己若即若离,闪烁不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莫非连胤禛如今也做起皇帝梦来?但却不见胤禛结交人,也没掌兵权,康熙言谈里头,也只是夸他有治事之才。“治事之才”四字,用之于宰相辅臣则可,用之于皇帝……他摇了摇头,已经断定年羹尧是奉康熙之命提防胤。但也有点吃不准,因为自高福儿莫名其妙地失踪之后,相继只晓得雍王府里藏的郑春华也死了,其余的消息一点也挖不出来了。心里动着无数的念头,胤禩说道:“你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我如今沉疴在身,早没了什么雄心——我巴不得将来十四弟扬眉吐气呢?我是想,你昔年在科布多救过年的命,有这一层儿,你在十四爷营里,他安全得多。所以还是不要离十四爷的好。须知光景只在数年之间,大变在即,是什么情景,谁也说不准啊!” “八爷说的是。”鄂伦岱听他假话连篇,兀自郑重其事,心里暗笑,口中却道,“既如此,明后日我就走。还得到别的爷府里打个花胡哨儿,回去给十四爷回话。”说罢见胤禩无话,方辞出来去寻胤禛。 雍亲王却不在家,管家蔡英告诉鄂伦岱,“四爷在大内,说要有要紧人见,请往太和殿、体仁阁那里去找。”鄂伦岱只好又到东华门。好在皇帝不在紫禁城,门禁比较松,又都是熟人,做好做歹放了鄂伦岱进去,果见胤禛带着一大群太监正指挥着用芦席搭彩棚。 “那不是老鄂回来了嘛!”胤禛一头一脸的灰,正指手画脚间,一回头见鄂伦岱过来,哈哈笑道:“怎么就晒成这样了,又黑又紫,庙里的周仓似的?一路风尘,太辛苦了,明儿晚间我们抽一会空,好好聊聊!”鄂伦岱忙请了安,说道:“我才回来,先去见了万岁,又见了八爷,临走时十四爷再三叮嘱,叫回来问德主儿安,看看四爷,说平日在京,还不觉怎的,一出远门,着实惦记着四爷呢!”胤禛替鄂伦岱拍了拍肩头上的浮尘,审视良久,叹道:“谢谢他惦记着了。我手下这几个奴才,跟着我在北京办这么点差,有的就叫苦,有的就泡病!看看你,想着弟弟也必是这模样……不知怎样吃苦来!如今天正冷,前头也没有军情,你既回来了,就住些日子罢,好生滋养一下,暖和了再走——缺什么东西,跟我说一声就是。” 鄂伦岱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凡事只怕比,只这几句体恤话,怎么宽宏仁爱的八爷就没有呢?他低头沉思了一阵,说道:“万岁爷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八爷已经说了,叫我早些回去。我是他的门下,不好违拗的。”胤禛笑道:“这也用不着犯迟疑,万岁都有旨意,怕的什么?亏你还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角色!”一句话说得鄂伦岱也笑了,因见胤禛实在忙,便辞了,径自进大内去给胤禛、胤的母亲德妃请安。 礼部司官们忙了初一忙十五,接着便全力筹备“千叟宴”,走马灯似地折腾到开春三月,终于齐楚停当。这是六十年庆典里的一件大事,却是康熙自己独出心裁。年年元旦、正月十五、八月十五,全都是祭坛、祭堂子、告太庙、祭天地,受百官朝贺,听万寿无疆赋,做柏梁体诗……他已经觉得俗不可耐。如今年逾耳顺,久享太平,何不把这些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们聚到一处,痛痛快快过个生日?他原拟不过请几十个老人,随便坐坐,听听老人们叙叙家常,也是人生一大趣事。不料马齐去礼部一传旨,变成了大事,礼部立即具折奏明历来天子敬老尊贤,倡时孝道,只是说说,谁也不曾身体力行,很少与山乡野老共坐一席。康熙此举既是宣化文明,为后世垂范,就应雨露均沾。请几十个,请谁,不请谁,也难以拟定。所以礼部定下凡六十岁以上老人,在京的由皇上亲自接见,各地的由各地督抚、守牧代天子设筵款待。康熙这才知道,这种事非天子能够自专,虽觉好笑,也只好依奏照允。这一来便捣腾大了。 三月十八是正日子,康熙起了个大早,由张廷玉、马齐导引,千车万骑出了畅春园,径入紫禁城,至奉先殿、大高殿、寿皇殿行过礼,又踅到钦安殿、斗坛拈了香,便排銮舆进钟粹宫瞻仰孝庄太皇太后遗像。礼部尚书尤明堂见康熙下舆,忙上前扶着车档子躬身问道:“百官们都候在天街,请旨,是在乾清宫受贺,还是在养心殿?” “在乾清宫罢,养心殿地方太小,分着三六九等进来,说的又都是套话,不如在乾清宫,磕个头就罢。老人们都在太和殿那边等着,也少累他们些儿。”康熙说着,因见是武丹护卫,便招手笑道:“老货!你跟着朕来!”说着便进钟粹宫。从驾的几十名官员便都停住了脚,只在垂花门外侍候。 康熙不再说话,满面肃容进了正殿,向供在正中的孝庄太皇太后遗像行了二跪六叩的礼,站起来,却身又是一躬,抬起头来细细看着画像不语。 “主子,”武丹因见康熙痴痴的,脸上似悲似喜,知道在这里呆久了没好处,在旁勉强笑道:“老佛爷在天之灵,要见着主子如今功业,必定欢喜不尽!不过今儿不是祭祀日子,外头多少人等着,不如早些去。赶明儿老佛爷忌辰,老奴才陪着万岁来这痛哭一场,赶怕还好过些。” 康熙点点头回转身,扫视一眼空落落的大殿,慢慢踱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早就传旨,叫魏东亭赶来,不知来了没有?”武丹心中一沉,他从胤禛那里知道,魏东亭也已经亡故,便道:“他身子原不好,这个时候不到,那就是来不了了。”康熙也喃喃说道:“生老病死在劫难逃。是啊,但凡爬得动,他就会一定来的。老人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说着二人出来,马齐和张廷玉忙上前一边一个轻轻扶着康熙上了舆。康熙一眼瞥见王掞远远站着,便叫过来问道:“你不在太和殿等着,怎么来这里?” “臣恭逢万岁大喜,欲有所奏闻。”王掞双手捧着一个折本递上来,又道,“此乃天下第一事,敬请万岁默查!” “哦?天下第一事?”康熙一笑,接过折本,翻开一看,八分楷书恭恭正正写着:“为请立皇四阿哥胤禛为太子事:臣王掞跪奏……”康熙怔了一下,却不说折本的事,问道:“看来你身子骨儿好多了,朕赐的药用了么?” 王掞因患红痢,康熙赏的药名曰:“续断。”他就是冲着这味药,大胆建言的。因见康熙问,便道:“老臣已经痊愈,蒙圣上赐药,令臣感激之至!” 康熙语带双关地说道:“朕赏你的药是治红痢的神方,《本草》中载得明白,你要细看。此药要火候,火候不到,效用不显,你且安心吧。”说罢便至乾清宫受贺。 参与盛筵的耆老共是九百九十七名,天不明便乘轿进了大内,安置在太和殿的月台前等候,七十岁以上的设在体仁阁和保和殿,其余的都在席棚下就餐。这都是从京华近畿请来的,因怕出事,体质弱些的都由直隶巡抚代为招呼,老人们虽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都很兴奋,或坐或立,三五成群地在大月台上指点宫阙。一些做过官的乡绅,多年不见,白头相聚,叙同年,忆故旧,说得入港。还有一等士绅,头一次进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四处张望,要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在心里,打着主意回去如何写好这篇墓志铭。正乱着,见李德全、邢年一干执事太监从三大殿北过来,畅音阁供俸们在月台西向而坐,接着龙旗宝幡,文武百官簇拥着一乘明黄软轿迤逦过来。李德全待邢年甩过静鞭,便高声呼唱:“康熙万岁老佛爷驾临!” “万岁!”老人们忙归了位次,俯伏在地高声呼道。立时鼓乐大作,六十四名满装宫女,踏着节拍,挥着流苏扇载舞载歌: 中天盛世鬯安宁,瑞麦嘉禾表岁成。驺虞白象出效坰,共祝吾皇圣,嵩岳欣传万岁声……葱茏佳气满都城,万里皇图巩帝京,衣冠文物际时亨,海隅宁谧无边警,巷舞衢歌乐太平。喜今日,金瓯一统万年清! 歌舞声中康熙徐徐下轿,在太和殿檐下南面而立静听,因听到“一统万年清”,猛地想起高士奇,便转脸问身旁的张廷玉:“澹人怎么没来?” “万岁细看,”张廷玉低声赔笑道,“他在第三排,挨着白头发的是三爷府的陈梦雷。” 康熙看时,果然见了。他用目光搜寻着,方苞、李光地都在里头,接着又看见了党务礼、萨穆哈一对老搭档。想起当年三藩乱起他们两个从广州仓皇奔命回京报信的往事,康熙不禁慨然一叹。正自神不守舍,已是乐止歌歇。马齐见他怔怔的,忙道:“万岁,赐筵罢?” “唔!”康熙惊醒过来,忙点点头笑道,“朕已用过早膳,饱汉不知饿汉饥,快开宴吧!” 刹那间热闹起来,几百名太监从御膳房走来,摆着冷盘,水陆八珍布成奇巧花样。胤祉为首,下面胤祺等十七个皇阿哥执壶捧盏,先至太和殿下首席为康熙上寿。康熙因问胤祉,“怎么不见四阿哥、八阿哥?” “回阿玛话。”胤祉满脸笑容,躬身答道,“四阿哥在御茶房照料茶水,立时就过来。八弟嘛……他的病仍不见好,怕冲了万岁的喜气,请假了。” 康熙木着脸,心中一阵不快,因见冷盘中的二龙戏珠、两条龙活灵活现张牙舞爪夺那颗紫红鹅蛋,便道:“传旨给胤禛,这些时累了,不必过来站规矩——把这个盘子赏他!”又换了笑脸,说道,“这群老人家都是朕请来的客。譬如家人,你们子侄辈还该各桌去轮番劝酒——不要恃强,有用不惯大曲酒的,用点山葡萄酒也罢了——可惜朕身边共事元老,今儿来的太少了。” “是嘛!”胤一本正经地给康熙斟一杯葡萄酒,说道,“也真可惜。儿子昨儿听说魏老叔去世了。别说主子,就是我,也难过了一夜呢……”康熙只吃了半杯酒,听见这话,便放了杯,脸色甚是凄楚。胤祉随即明白了胤的用心,抬头看胤禟时,正目光幽幽地盯着康熙,胤祉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康熙早抱定了主意,决不与这干包藏祸心的儿子们怄气,倒拿得稳。因见儿子们毕恭毕敬挨桌劝了酒,便起身来,慢慢在席间踱步,招呼众人吃酒。走到后排第四桌,康熙见两个老人坐在桌边吃闷酒,他细一审量,失惊道:“这不是封志仁、彭学仁嘛!”两个人不防康熙点到名字,忙起身道:“是!主子安康,难得还记得我们!”康熙笑道:“那怎么会忘?你们两人都是治河能臣,和陈潢一起,先跟着靳辅,后跟着于成龙,黄河都治清了几次——来!朕与你们共饮此杯!”说罢,举杯一碰,饮了,拍拍二人肩头又向李光地的筵席走去。一路转过来,和二十几个故旧勋臣饮过,待转到高士奇身边时,康熙已觉步履飘忽。 高士奇也已白发苍苍,因保养得好,倒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只气质中显得十分稳沉,没了昔年那种挥洒飘逸,诙谐滑稽的神气。不知道的人,谁也不会想到他曾是与明珠、索额图并称的熙朝四大机枢重臣。高士奇见康熙过来,忙站起身,笑道:“万岁,奴才在史馆编书,不隔几日就见主子一面。主子劝酒奴才是不辞的,只劝主子别饮了……” “怎么?”康熙笑道,“你说朕的酒量不如你么?”高士奇忙道,“岂敢!主子知道,奴才略知医道,酒乃伤身之物,还是少饮为好!主子既这么说,奴才愿代主子一并喝了。”说罢,端起盅来,连斟两杯,一杯向康熙面前一擎,自饮了,接着又自吃了一盅。康熙叹道:“你精通医道,朕也不是门外汉。朕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数。既这么说,这杯酒朕就免了。”说罢便去了。 回到御座上,康熙更觉乏力,连四脚都懒得动。马齐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便拽了拽张廷玉衣角,悄声说道:“皇上气色不好,你看见了么?”张廷玉早已看见,正在想法子,遂道:“原定的申时罢宴,一定得挺住。不然要惹出许多闲事的……”马齐掏出表来看看,还有小半个时辰,便道:“能不能在钟上做点文章?” “好!”张廷王双手一合,“真有你的!我这就去安排!”说罢,转身出去,叫过拱辰房太监,小声交待几句,那太监点点头,过来请旨:“主子,申时已到,各宫内眷都在里头候着。请旨歇宴……”康熙便站起身来。月台上千余人见他起身,忙都离席俯伏,叩头道:“谢万岁恩!” 康熙觉得心头急跳,冲得耳朵直鸣,强拿捏着定了定神,爽朗地笑道:“都是有年纪的人了,相聚不易,本应多留你们一会儿,只千里搭长棚,盛筵终有期。我们一道儿努力加餐,待过七十大寿,朕再请诸位畅叙!” “万岁!” 康熙含笑点点头,由李德全、邢年搀扶着,到中和殿略事休息:这里摆着各省贡来的贺礼,他想看看。中和殿里琳琅满目,殿内四周摆着寿礼,什么琼、瑶、棋、琳、璞、璆、琬、瑜、圭、璧、璋、瑚……应有尽有,还有的投康熙所好,献的珍版书、宋纸、宋墨、董香光字画,贴着黄签,堆得到处都是。康熙看了一会儿,至南窗前,拿起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问道:“这是什么物件?” “这是十四爷献的。”邢年答道,“说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陨石,上头还有字……” 康熙戴上花镜仔细把玩。石头是铁青色,茶碗般大小。细审时,背面果有几个篆书字顺石筋突起,却是“百年长运”四字。不知怎的,他陡地想起《烧饼歌》里朱元璋的一句话“自古胡人无百年运”不禁手一抖,喃喃说道:“秦皇晏驾,有陨石落……”一句话没说完,心头猛地一悸,眼前金花四射,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吓得李德全、邢年二人死劲架着,张廷玉和马齐两个人脸色雪白,惊呼一声扑上来架住瘫软无力的康熙。一边轻声呼叫,一边架到须弥座上暂息。张廷玉向慌做一团的人们喝道:“不要乱!即刻传太医院医正,不许张扬!” “叫……”康熙神智略有恢复,脸色潮红,半倚在椅上,无力地说道:“叫……传高……高士奇也进来看……看脉!”(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回 知天命寝殿颁遗诏 护贤臣鱼眼 康熙头缠黄帕,侧身躺在烧得热烘烘的炕上,脸色已经如常,只左半身已经偏瘫,口角也有点歪斜。见高士奇进来,命众人都出去,方道:“你原是精于岐黄之术,通生死大道的。这些年你退出上书房,越发专心医理,有人说你能断人生死,灵验如神。朕因用不着,都不大理会。朕这一病,自觉与从前大不相同,想问你个实信儿,到底朕还有多少日子?你不要怕,只管往短里说,活得长了是朕的赚头,朕决不罪你。” “主子……”高士奇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连连顿首,哽咽道:“您怎么说这个话?奴才心都要碎了!那日筵宴上奴才已见主子病发在即,果然不幸料中。又见主子病势不善,最怕的是这几日。主子已经熬了出来,慢慢调治,正是圣寿不可限量!您不要多想,与性命决无干碍的!”康熙伸出右手,命高士奇起来,微笑道,“人言生死大讳,智者不为,何况于你?你这话在情理之中。但朕有许多要紧事必须处置,要安排好,不能拘于常规。事关国家社稷,你要破除俗念,最后再助朕一臂之力!” 高士奇深深低下头去,良久才抬起来,已是泪光闪闪,缓缓伸出一个指头。 “一年?” 高士奇摇头。 “一个月?” 高士奇摇头。 “那么……一旬?”康熙的脸色苍白了。 高士奇道:“逢十进一。圣上安心调治,天下苍生有福,渡得一年风险,还有十年圣寿。过此,臣不敢妄言……” “哦……”康熙沉吟了一下,心中一阵宽慰,盯视着高士奇道,“你今年多少岁数?”高士奇忙道:“奴才犬齿六十有二。”康熙点点头,说道:“算来朕身边的老人儿,你还是个年轻的。朕有意起用你回上书房来做事。你以为如何?” 高士奇早就看透朝局,连国史馆的差使都想辞去,如何肯再蹚这汪浑水?叹息一声道:“不怕皇上见笑,奴才早已是过时的人,昔年壮志都成灰烬,焉能再作冯妇,驾驭当今朝局?奴才这些年潜心典籍,已成蠹鱼之虫,万不敢腆颜尸位,误了圣上大事!请皇上龙心默查,奴才这话是肺腑之言!” “你去吧。”康熙见高士奇诚惶诚恐,确乎没了当年的灵气,不由叹道,“你有你的难处,先时佟国维在位就常难为你,倒是胤礽还替你说句公道话。如今国维虽不在,朕看和他在也不差什么!上书房乃随人事而转的去处。朕盛,它也盛,朕衰,它也衰,朕心里清楚着哩!回去安心做事,想见朕,随时可递牌子。” 眼巴巴瞧着高士奇迈着拖沓的步子出去,康熙打心里一阵惋惜:多才多艺风流倜傥的高士奇,竟会变得如此一蹶不振,可见党争之风令人可畏! 一天,马齐进来道:“皇上,八阿哥进来请安,见不见?” “不见!”康熙愤恨地说道,“——前几天要死不活的时候别的阿哥都在,偏他有病,这会子返过了神,他也好了!”马齐忙答应一声,待要出去,康熙却又变了主意,叹道:“唉……你叫他进来吧。” 好半日,胤禩才进来,他倒不是故意迟慢,从东华门到养心殿这节子路上,碰到进来给康熙请安的官员太多了。他自己也在“病”中,人人见他仍旧要请安。这些昔年他从胤礽、胤禛手里保出来的人,如今是他的支柱,又不能慢待,因此挨延了许多时间,待进养心殿,却见张廷玉跪在一旁,邢年等一干太监扶着康熙。胤禛一条腿偏跪在炕上,正给皇帝喂药。胤禩静静跪下,待胤禛退下,方款款道:“儿臣胤禩恭请圣安!”说罢从容叩头。 “起来吧……”康熙面带倦容,用深邃的目光盯着胤禩,说道,“听说你前几日身子很不好?如今怎样?”胤禩赔笑道:“儿臣犬马之疾,不敢劳圣心挂念。儿臣原本已见好的,乍闻阿玛圣躬违和,惊心煎虑,竟昏厥过去,今日才见好……”康熙点头,良久才道:“这是父子至性嘛——不知你如今用什么药?去年冬天朕赏了你的药,后来说不大合用。想再赏你,又怕不合你病情,因此不敢送去。” 胤禩听了不禁一怔,半晌,叩头道:“父有赐,子不敢辞。何况阿玛君父兼于一身!请阿玛免去‘不敢’二字。” 这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康熙顿时默然,想想,一笑道:“人说老四挑剔,朕看总不及你多心。说到九九归一,你是朕的儿子,素来伶俐宽厚,朕心里是很疼你的。既然病着,少想些杂事,如要什么东西,叫何柱儿进来奏朕就是了。”胤禩也觉无话可说,便叩头道:“外头天已热了,这屋里烧炕,越发受不得,皇上一人系天下苍生之福运,得多保重。儿子身子稍壮,自当天天进来侍候。” 康熙见他叩头要辞,叫住了问道:“你回去么?”胤禩忙回身一躬道:“儿子要进内给母亲请安。万岁还有什么吩咐?”因见康熙点头无语,方慢慢退了出去。 “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康熙看着胤禩的背影暗暗沉思,陡地想起高士奇的话:要真的还有十年之寿,一切另当别论。但高士奇“一年风险”四个字,像梦魇无声无息地追逐着他,无论怎样都驱赶不掉。康熙出了一会神,怔怔吩咐道:“回……畅春园去。” 驭手轻喝一声:“笃!”八匹健骡拉着病骨支离的康熙离开了紫禁城。康熙半躺在驼车里的软榻上,心中一片茫然,这一去不知还能回到大内么?随侍在侧的张廷玉和马齐面上佯装镇静,心中却是莫名的惊慌——御医们谁也不敢说什么,但这几天侍候下来,从人们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模棱两可的话语中,他们已是心中雪亮,大限已到,圣寿不久!皇储之位不定,思之令人胆寒,万一闹出齐桓公故事,不但此时身败,后世也要名裂!两个人怔怔地望着康熙,这位老皇帝昔日英睿的风采,明快的决断,宽厚的仁德,曾给他们多少安慰和镇定!一时之间便都化作烟云飘渺…… “停一下……”康熙说道。 “万岁!”两个人忙伏身上前,马齐道:“还不到畅春园呢!”张廷玉忙用绢帕拭去康熙口角的涎水说道:“万岁少安毋躁。回畅春园,春和景明,好生调养,不多日子就康复了。” 康熙淡淡一笑,说道:“……到了哪里?”张廷玉道:“才出西便门。”康熙微一颔首,说道:“扶朕略坐坐……” 张、马二人忙上前架起康熙的臂膀,坐了起来,康熙明亮的眸子透过玻璃窗,望了一会儿,外头秀麦吐穗,菜花正黄,翠柳如烟,忝在国家大臣,党附胤礽至死不悟,远处乌沉沉一片柏林,是白云观。再向南里许,便是康熙幼年读书之地,却被树遮住了,看不见,康熙凝视良久,弛然而卧,喃喃道:“走吧……外头好景致,惜乎朕没福消受了……” 车身一晃,启动了。康熙仰脸想着,突然抬头道:“王掞……这几日你们见着王掞了么?”马齐目光霍地一跳,忙俯身道:“主子,王掞哭坏了身子。奴才见他不济事,昨天叫人把他送回府了。”康熙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把目光转向张廷玉:“他那份折子,在你身上?” “在……”张廷玉说道:“主子要看么?” “哦……”康熙躺回去,闭目说道,“头好晕,不能看了……你把它烧掉……”马齐诧异道:“皇上,这使不得。史馆里有备案,烧掉怎么交待?”张廷玉却道:“有马兄在此,就是见证,此乃皇上特旨!”说罢,从袖中取出那份折子,也不言声,晃着了火折子,就手中焚着了。 康熙眼看着那份折子化为灰烬,冷峻地一笑,说道:“你做了一大善事。王掞尸位素餐,泰在国家大臣,党附胤礽至死不悟,朕意赐其自尽,你们以为如何?” “主子!”马齐吓了一跳,以为康熙神智糊涂了。正要谏奏,张廷玉道:“臣尽臣职,死是本分。念其效力多年,臣以为流配打牲乌拉也就够了。” 康熙沉吟良久,方一笑叹道:“他七十多岁的人了,去打牲乌拉和赐死有什么分别?罢他的官,留京待勘,从子孙里找一个人替他流配吧!” 两个人正待答话,车一晃,停了。哭得红肿了眼的方苞隔着帘子道:“主子,臣方苞接驾!——主子有特旨,不许臣过去侍候。”说罢,呜咽着伏地叩头,挑起帘子看了康熙一眼,竟止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朕才好些,你不要这样。”康熙也觉感伤不能自已。“朕移居穷庐,把那里改成寝宫,有些事得趁明白时和你们计议一下呢!” 过了澹宁居东的月洞门,里边的路不好走车了,一群人把康熙从车上架到一乘四人抬亮轿上,穿花渡柳进来。前头驻防的便是武丹统领的善扑营御林军和哑巴太监侍候的“穷庐”寝宫。马齐对这个地方一直有着一种神秘感。很想进去看看,但到了篱前,康熙便停住了,回头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马齐和廷玉先退下去,把外头的事料理一下——万事不可轻废轻兴,一切如常才是兴旺景象。”两个人只得依命躬身而退。 “灵皋。”康熙回到这里,看上去安详了许多,因见方苞兀自面带戚容,便招手儿叫到床前,说道:“你也有俗人之见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前贤说过,写在书里,就是叫后人读、后人想的。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数,已经过了头一关。第二关闯过,就好比陀螺儿,转稳了,那就还有几年好活呢!”方苞黯然道:“生死事大,其理难明。所以圣人言生不言死,何况我辈?这几天我真是又急又悲又惊!您的言谈纪要都在我手里,又没有定住哪个阿哥继位,万一出事,顷刻便是塌天大灾!”康熙道:“朕今日就想和你议一下这件事……你把那些东西……取来吧。” “东西”就放在自鸣钟旁贴金大柜里。方苞轻轻取出来,像抱着一个婴儿,不知怎的,他觉得腿脚发软,手也有些颤抖。 “这么多呀……”康熙抚着案上的文稿,随便翻看了一下,半尺厚的稿子上头还分了纲和目,政治类、天文类、地理类、河防类、靖边类……一编一编,都是平日他暇时随心而谈,方苞整理了,交他过目,每一类事例不详时,由方苞查档加注填写。各编后头都钤了康熙“体元主人”的小玺以为信凭。康熙目光炯炯地望着用龙须草编织的天棚,良久才道:“遗诏文稿就从这上头去想,不妨写得长点,有两万字就够了。……比如秋狩射猎,朕一生打死多少熊虎恶兽,这些事不要列进去——太琐碎了。” 方苞点头道:“这部书写了万岁一生辉煌事业,自当再精心编修,请万岁为它起个名字!”康熙凝神想了想,偏过脸问道:“你看叫什么好?”方苞道:“叫《圣文神武记》如何?” “叫圣武吧。”康熙一笑,“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不妨留点余地叫后人去评说,自己吹自己是‘神’未免没味儿。”方苞答应一声,把文稿轻轻叠起,问道:“还要请旨,遗诏里要不要将默定的继统人写入?” 康熙没理会这话,却转了口气问道:“你离开上书房到这里来,多少日子了?”方苞想了想,说道:“八年了吧。臣已经八年没出这园子了。”康熙心里默谋着,说道:“是啊,十三阿哥被禁之后,你就进来了。把个一代鸿儒囚在这里,不合情理啊!你要不要出去做官?”“不要!”方苞浑身一震,唏嘘道:“听万岁话音,您不要我了么?万岁……自从骆马湖一遇,万岁以友道待我,我已暗自心许……愿此生余力,为圣主竭尽绵薄。如今主危国疑,正是臣捐躯效命之秋,望万岁取臣这一片忠贞之心,留下臣吧……” “主危或是,国疑则未必。”康熙静静地说道,“朕也没说这会子就放你走。多少年来,臣子们惴惴不安,生怕朕百年之后,不能见容于子孙。这不无道理——本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朕再三至嘱魏东亭他们,要尽早补清亏空,怕的就是朕死在他们前头,他们吃不消!如今他们先去了,倒也安生。朕不选取老八,他的党羽太多,狼一群狗一窝,其中也不乏李光地这样的正人。党羽多,爪牙利,处久要生变,朕过得不宁;一旦继位,他便想振作,无奈拥立他的人鱼龙杂处,情结恩连,怎么下得了手?” 方苞至此,已经明白,康熙已决心定胤禛为嗣,只时间不到,他决不肯揭锅而已。正想着,康熙又道:“如今的吏治再不整饬,非出大乱子不可。台湾的朱一贵,几乎就平不下去!福建泉州暴民聚众数千,这起子奸徒抢掠富户,危害乡民,像兰理这样的骁将都弹压不下……山东呢?盐民暴动,竟困了兖州府,连孔府的佃户们都裹挟进去……虽说这都是些毛贼,也是官逼民反呐!平……是平下去了,纸里头毕竟包不得火,乱源不清,治世就是缘木求鱼——朕为万世子孙计,也该——斟酌出一个像样的皇帝啊……”他仿佛不胜重负般长长透了一口气。方苞呆呆地听着康熙的这些体己话,心里暗自佩服:这番思虑,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儿!像这样周密的心思,何愁不能“终考命”呢?良久,方苞才拭泪道:“臣都知道了,主上好生安歇,今个儿太累了。” “来人呐。”康熙慢吞吞喊了一声。李德全和邢年等人忙从屋外进来,问道:“万岁爷有什么差使?”康熙冷冷说道:“自今儿起,朕的寝宫就改在这里了。规矩也要加严。你们知道,武丹虽老,却是个杀人魔王,朕无论说什么,走出去一个字儿,几十年侍候的情分就一笔勾了——咹?知道么?” “喳!”二人齐应一声,“奴才没这胆子!” 康熙“嗯”了一声,又道:“出去传旨:王掞于朕六十年大庆之日,辄敢妄言,混淆视听。是不欲朕躬愉快,其心甚不可测,着革去其文华殿大学士职衔,流配黑龙江——慢着——念其年老,着由其子代其前往。本人留京闭门思过!” “喳!” “还有,”康熙阴郁地说道,“泉州府永春、德化两县聚众两千,竖旗放炮一案,朕原有旨意,这些人原非贼盗,因岁歉乏食,不得已行之耳,遣部院大臣侍卫,前往招安即可。上书房大臣马齐处置乖谬,擅自批文进剿,不但首贼陈五显逸逃,且斩杀八十余名裹挟之民,着革去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 “喳!” 方苞早已听得瞠目结舌,脸色焦黄,没点血色!他不明白:康熙为何突然大振天威,连黜两名朝廷大臣?王掞一事尚有可说,这马齐一向忠勤恭慎,为这点小过就革职拿问? “传旨,”康熙脸上毫无表情,“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随侍多年,并无善政建议。去岁朕下诏求言,该大臣敷衍搪塞,事主不诚!本应严议,念其除此之外尚无大过,着降两级处分,暂留上书房行走!” “喳,喳,喳!” 邢年、李德全鼻子尖上冒汗,因见康熙不再吩咐,复述了这三道旨意出去了,邢年因走得踉跄,一出殿竟无端崴了脚脖子,一跛一跛颠着出去了。 “万岁……这?” 康熙见方苞急得容颜改变,摆手一笑,问道:“譬如一粒珍珠,不想让人寻着,放在哪里?” “放在鱼眼睛里!” “一根木头呢?” “放在树林里!”方苞已经恍然大悟,不禁自失地一笑。 康熙伸出右手端茶呷了一口,笑道:“方才对马齐说‘终须一别’就是这意思。你的事以后再说。先到各阿哥大臣府里串串,就说替朕编的《御制乐律》已经告成了。叫十七阿哥胤礼送你一处宅子,你还可随时进来见朕——朕今儿着实乏了,再会罢。”(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回 邬思道雍府逞辩才 隆科多穷庐 接连三道谕旨,流配王掞、锁拿马齐、黜降张廷玉,从康熙八年起建立的上书房至此名存实亡。这已经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了。不料余波未息,五月端阳过后,尤明堂、施世纶亦被革职问罪,拿到绳匠胡同狱神庙囚禁待勘,人们正在懵懂中,朝旨又下,山东布政使田文镜、江苏臬司李卫,又相继入狱,连病退多年闭户读书的佟国维也未能幸免。往日,处置这些事,康熙都是反复斟酌,征询部议,驳而再复,但这些接踵而来的雷霆之怒,事前既无征兆,事后也无商量,处置的人五花八门,哪个“党”的都有,却多是平素贤声著称的能吏。所以不但阿哥们如坠庐山云雾之中,众多朝臣都是莫名惊诧,惶惶不可终日。就有人暗地里传说:万岁爷痰涌心窍,患了疯迷症。 过了七月节,北京城,凉风乍起,早已无事可干的胤禛接到谕旨,免去了内务府差事和兼管刑户二部的职事。勉强捺住心头的惊慌,胤禛从容进园请了安,拖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回到府邸,却见戴铎已等在府里,檐下堆着一坛一坛未启封的福州老烧酒,还有十几篓子福橘,码在万福堂前。戴铎正和文觉和尚对局,旁边性音和邬思道坐着观战。见胤禛进来,除了邬思道,几个人都起身相迎。戴铎忙抢着一步跪了叩头道:“奴才戴铎叩见主子!” “回来了?”胤禛瞟了一眼外头的礼物,一摆手坐了,接过长随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淡淡问道:“几时到的?”戴铎外任这几年,吃得又黑又胖,脸上泛光,本来就不高的身材,裹着一身黑缎夹袍,透着一身精悍之气,因见胤禛一脸不快,小心说道:“奴才昨个回来的,因遵主子信里的吩咐,没敢先回府拜见。先去畅春园给万岁爷请安,只问了几句话就下来,今儿一早进来,偏爷已经出去……”说着,便呈上礼单。胤禛接过略看一眼便撂到一边,略一顿,发作道:“天下至无情无义的要算你戴铎兄弟二人!年年节节,就用这些个东西搪塞,每次来信不是哭穷就是叫苦,好没意思!你真是穷到这地步儿了么?酒,我素来不吃,没有长熟的橘子,捂熟了怎么用?依着我,你拉出去,到市上卖了,回去的盘缠也有了!” 戴铎听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听他训斥,邬思道和文觉对望一眼,笑道:“四爷,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脾气,是内务府和部里的差使不顺心?”胤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颓然向椅上坐了,说道:“差使……没了。这倒正好,无事一身轻!难道我不会享福?如今的局面,真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样子,办事的人拿的拿,问的问,还能办什么事?早就无事可干了!外头有人说万岁疯了,我瞧着他倒不像,只这样料理朝政,还了得?”文觉和尚把手里念珠捻得飞快,口里慢慢说道:“四爷别性急,戴铎还有消息,我们参详参详?”胤禛心烦意乱地看一眼戴铎,道:“你主子心绪不好,发作几句你别怪。” “奴才岂敢!”戴铎略一躬身,说道,“奴才在朝房候见,安溪李相国也在,攀谈了几句。他也是进去请安的,说起几位阿哥,奴才问他,老大人以为哪位阿哥最好?李光地说,‘阿哥们都各有所长,比起来似乎还是八爷好些。’” 胤禛听得身上一震,冷笑一声道:“好嘛!你没问他一声——何以见得呢?”“奴才没敢那样问话,”戴铎说道,“奴才说:‘不是下官回驳老大人,我在下头知道的清爽,八爷得的是官望,四爷得的是民望:福建民谣说‘面糊塌,寻老八,官司清,寻胤禛’——这就是凭据!四爷刚决明断一丝不苟,待人赏罚严明,八爷是比不了的!”胤禛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李光地几时为民想过?传这样的歌谣,耳报神若告诉了皇上,不定又起疑呢!” “四爷用不着怕,如今有这么点谣言,传到万岁耳朵里,一点坏处也没!”邬思道微笑道,“李光地一生谨慎,到底没有爬进上书房,是万岁压根看他器宇不够。行止有亏!”胤禛陡地想起,李光地卖友、纳妾、匿丧三件憾事,朝野人人皆知。康熙也确乎只取他的功劳才学,所以勉为其难让他荣宠终身。胤禛不禁点头叹道:“这都是命!像他和陈梦雷,如今倒安枕高卧,偏生施世纶、彭鹏、尤明堂这样的能臣,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四爷真呆!你真的以为万岁是整治这些人的么?你这些天懊恼沮丧,为的就是这个?” “你……” “四爷!”邬思道眼中波光闪烁,“您真得好好参详一下万岁的帝王心术!”他夹起拐杖笃笃踱了几步,倏然说道:“万岁龙体欠安,已经自知不起!阿哥们各怀大志,逐鹿之争愈演愈炽。这些能员若不予以保护,难免越陷越深,各辅一主,将来尾大不掉!所以要将他们黜降了。如今——最安全之地不在上书房,不在六部,而在——狱神庙!您别忙——这是一。二、将来有一日新君登极,这些人如不去掉,难免以元老自居,使新君无所措手足,如今他们一个个‘犯了罪’,新君执政,一纸诏书赦出来,立即就得对新君感恩图报!既避免他们陷入党争,又可为新君预备了一批能臣,万岁的心思厉害不厉害?” 胤禛听得悚然惊悟,喃喃道:“噢……这实在……这太……但有些年迈体弱的,挺不住又该如何?” “这么大的善事,”邬思道略带忧郁地说道,“死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言犹未毕,外头蔡英匆匆进来,禀道:“四爷,方苞方先生来访!” 胤禛精神大振,一挥手道:“请诸位回避一下,我去迎一迎!”邬思道抚须笑道:“他们回避吧,四爷也不用迎,这盘残棋我两个接着下!久闻方灵皋大名,今日会会,也是一大快事。”众人退出万福堂,早见一个长随似的方苞进了二门。 “扰了四爷清兴!”方苞带着一个小奚奴进来,笑道:“早就想来,偏生穷忙,一直抽不出空来……”胤禛丢下手中棋子儿站起身来,向方苞一揖,说道:“灵皋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快请坐!”方苞笑呵呵坐了,说道:“我刚从马中堂那儿出来,又去看看老施,顺道儿来拜见一下四爷……”他接过奉来的茶,睨了一眼邬思道,又问道:“这位先生是……” 邬思道将废子敛入盒中,只看了一眼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布衣”权贵,微一躬道:“邬思道——敢问先生贵姓,台甫?”方苞便知这是昔年大闹南闱的主角儿,最能惹是生非的,却没想到是个残疾人,遂一欠身,说道:“方苞,字灵皋。”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张名刺。邬思道无动于衷地接过看了看,因见上头写道“桐方苞熏沐谨拜”,便递了回来,敷衍地说道:“久仰!”接着便指着棋盘道:“这盘棋四爷输了半子。” 方苞突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自康熙南巡在途中收他为布衣之后,可以说在皇帝跟前言必听计必从,大至亲王、贝勒,小至部院尚书、郎官,没有人见他不说恭维话的。怎么这个邬思道,竟似从来没听说过“方苞”这两个字?当下便觉无趣,走过来讪讪地审量棋局,半日,笑道:“邬先生!棋,刚进中盘,论胜负尚早啊!” “是么?”邬思道爽然说道,“原来方先生也精于棋道?”因见方苞笑而不答,胤禛忙道:“方先生乃儒家大宗,读尽三坟五典,识穷天球河图,极受皇上赏识!思道不可造次!方先生授四子的棋,我还下不赢呢!”方苞忙逊谢不迭道:“王爷过奖,方苞不敢领受!”邬思道笑道:“话虽如此,跛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方先生既说此局未分胜负,请代四爷走几着何妨?” 方苞本想躲开这样的轻慢之徒的,至此心头不禁暗暗上火:你赢四阿哥半子的本事,就想赢我?遂笑着端起棋盒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便投下一子,绰进黑角,暗伏了杀手。邬思道不假思索,将三三一子退尖二四谨守待机。几着下来,方苞见对手防围森严,着子若即若离,似实又虚,击左应右,视后攻前,着实不是凡品。胤禛在旁已看得茫然,全然不懂双方深义。不由暗忖:邬先生素日赢我半子,原来是煞费苦心让的! “高明!”三十余着之后,方苞始终未能挽回一先,弃子叹道:“确是要赢半子了!”邬思道也轻轻放下棋盒,微笑道:“今日过了棋瘾。君有自知之明,令人钦佩!”方苞听着这话,觉着狂傲,却无可反驳,想想终是难忍,便道:“弈棋,小道耳,就值得自矜如此?这样见识,恐怕还算不得通人【注释1】。”邬思道立即反唇相讥: “我读书万卷,何谓不得通人?” “读过《狱中杂记》么?” “书不读秦汉之下。” 至此二人已是动了意气,虽然没有怒形于色,语气都冷得结了冰似的。胤禛正左右为难,邬思道格格笑道:“方先生既是通人,请问方才名刺上‘桐方苞’如何讲!按可称为桐者,天下有五,浙江有桐庐、桐乡,安徽有桐梓、桐城,河南有桐柏,足下自称‘桐方苞’,学生百思不得其解!” “后生!”方苞被他问得一怔,端茶啜了一口,冷笑道,“读书重在养气,不是用来养舌!桐城方苞虽然浪得虚名,终归文林皆知,我用‘桐方苞’三字不过避名自隐而已,竟成了你的把柄!君名既称‘思道’,不知所思何道?” 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略一欠身,说道:“先生!你这‘避名自隐’四字,学生仍旧不懂!譬如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帝王家,还要说‘自隐’——其理难明。我这‘思道’二字本得之父母。既问我所思何道,也不妨直言相告:古之明哲之士,谦冲淡泊,不栖危楼颓垣之侧,心不存机械倾轧之地。我方才说‘久仰’不是虚词,雍王爷几次回来说先生在御书房给阿哥们讲四书,讲得好。然大学扼要在诚意,诚意扼要在慎独。君言必称循礼,果然是为养气修己,还是稍稍有点‘近名’?君引朱熹语,横批今世腐儒,听来十分痛快,但到底是为明道呢,还是有点‘好胜’呢?修己明道乃是天理,近名好胜却是人欲,私欲尚不能克服,那‘天理’是否就掺了水呢?” 邬思道滔滔不绝,侃侃而言,不但胤禛听得目眩神动,方苞也是目瞪口呆,惊讶地看着这个稳沉不动声色的书生。邬思道轻轻将手中折扇合起,放在案上叹道:“昔年我为诸生,即倾慕先生为人为文,但近年来久不见先生有好文章传于世间了。为什么?我亦不得明自!先生自思,处身于此地、此时,周旋于斯人、斯事,虽欲自全,亦恐难得,何来文思构成佳章?思道一介愚鲁,隐于四爷卵翼之下,以管窥之见,其言也直,其心也正,先生达人,谅不见责!”说罢,低下了头,看着那局残棋不语。 “谨受教!”方苞这才回过颜色,这番话在他来说真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竟一躬身说道:“实在多谢了——四爷,您有此畏友,日日在侧,真是您的洪福!邬先生,我邀您明岁桐城一游,与您重新把酒论道。告辞了!”说罢一揖便辞了出去。胤禛直送到仪门才踅回来,因见邬思道拊掌而笑,便道:“你无端惹他做什么?” 邬思道显得有些疲倦,深深透了一口气道:“四爷,您想过没有?此人中举,李光地乃是房师,李光地在万岁跟前木钟没有撞响,想求助于他,而此人却是言听计从!为此危急万端之时,四爷一针一线的差错也不能有啊……唉!对付方苞这样的人可真难啊!”胤禛盯了邬思道一眼,心中陡地生个念头:这位姓邬的心机未免也太厉害了……口中却笑道:“你劝他归隐泉林,离开是非之地,也是菩萨心肠。”邬思道怔怔地说道:“我们尽了人事,就看天命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忽然一阵风裹着星星雨雾破帘而入,袭得胤禛和邬思道身子一缩。 天命攸关,举朝瞩目,但谁也没有想到,如此重大的事务会落到小小的京师步军统领隆科多的头上。方苞赐金还山后的半个月,一乘绿呢官轿被抬进畅春园穷庐寝宫,张廷玉先从捂得严严实实的轿中下来,回身说了句:“你就在里头等候宣召。”接着便命邢年,“所有御医、太监宫女侍候人等,一概退出宫外。”说罢便挑帘进来。站在榻前轻声说道:“万岁,隆科多来了。” 康熙和衣半卧在大迎枕上,他的脸色又灰又暗,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正自闭目养神,许久,方瞿然开目,说道:“叫进来吧。”须臾,便听靴声橐橐,隆科多进来免冠叩头,说道:“奴才隆科多恭叩万岁金安!”康熙并不叫起,只微一颔首,对张廷玉道:“读给他听!” “喳!”张廷玉一躬身,从康熙案头一个金皮小匣中取出两份诏书道:“隆科多,奉旨向尔宣读遗诏!” 隆科多大吃一惊,惊惶地盯了一眼稳重自持的张廷玉,深深叩下头去,张廷玉款款读道:“查隆科多党附皇阿哥,乱政害民,着即赐死!钦此!”隆科多万没想到密召自己进宫,竟为了赐死!惊得浑身一抖,额上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半晌方叩头道:“奴才知罪……领旨!” “你怎么想?”康熙冷冷地盯着隆科多问道,“有没有可辩之处?”隆科多强自按捺着惊怒,叩头颤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岁既许奴才申辩,奴才当锥心泣血直言告主,佟氏一门确是多有党附八阿哥的,但奴才因自幼失怙,性情倔强,开罪本族,不能见容于族主佟国维……皇上西征,奴才身负皇上逃出科布多,皇上特简游击之职,因顶了临阵脱逃的佟科飞缺位,屡受排斥……这些,皇上您都是知道的……”说着已是伏地饮泣不能自已。康熙想起往事,一阵心酸,两行老泪无声地淌了出来,忙收摄心神,点头道:“这朕都知道。但这份诏书未必就用得着,张廷玉是宣诏之人,以后由他做主,诏书上空着的日子也由他填。廷玉,你再读朕的另一份密诏!” 张廷玉默默点头,又道:“隆科多听旨:隆科多着以原品进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仍领京师步军统领之职。钦此——康熙六十年十月初三。” “啊?”隆科多惊愕地睁大了眼,半晌方道:“万岁——这?” “死之悲,生之欢,朕一并赐你。”康熙的声音很低,却极清晰。说着,命张廷玉扶自己坐起,干咳一声,又道:“你当谅朕为难之处,朕为江山社稷不至堕于小人之手,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若忠于职守,谨领遗命,前一封诏书即作罢论。你若奉职无状,新君登极之日,就是你的死期!张廷玉也是一样,这样的遗诏,他也有两份!” 隆科多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钦佩,哆嗦着嘴唇,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应对。康熙却不理会,款款言道:“若在小家子,朕该叫你一声表弟,但天家之事,关乎亿兆黎庶,循不得这些个私情。当日你背着朕从乱兵中逃出,仅有一个窝头,你让朕吃了,你嚼草根,就那么一葫芦水,尽着朕用,你喝马尿。所以你这人有割股啖君之心,朕瞧着你就是本朝的介子推。仗打完了,又忘掉了,埋没你多年,是朕之过……”他话未说完,隆科多早已泪水簌簌落下。康熙叹息道:“可见君臣际遇之难!朕思来想去,无恩给你,只好下这道诏旨,你得成全朕,体谅朕,或可于后世为一代名臣,就不枉了朕一片苦心了……” “万岁爷……”隆科多一下子伏身在地,痛哭不能成声:“奴才愿替您……” 康熙略一摆手,说道:“不要这样嘛。生与死,哪有替代之理?朕做了这么多事,一辈子轰轰烈烈,没什么遗憾,就比如写完了一本书,合起来,有什么难过处?你若能助朕写好这最后一卷,就是成全了朕……”说罢弛然而卧,道,“廷玉,你们都是托孤之臣了,不妨就在这里细谈,朕乏极了,心跳难止,就歪在这里听……” “是。隆兄请坐。”张廷玉拭泪说道,“皇上的遗诏共是两份,一份是记述一生事业功勋及治世要旨的,另一份是传位遗命。” 【注释1】读书千卷的人,叫做“通人”。(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回 康熙帝寿终归渺冥 薄命女饮鸩 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季。自交十月,京师的天气几乎一直阴着,狂啸的西北风卷着雪团、雪片,没完没了地飘落下来,把这座阴沉沉的古都裹成了混沌世界。畅春园澹宁居等处行宫,挤满了六部尚书、郎官,各省总督、巡抚都住在专为他们搭起的帐篷内。他们都是进京给康熙请安的,还带着一些公事要奏。但从内廷传出来的信息,康熙的病情越来越重,时厥时醒,已经昏昏然不能理事。里里外外随时能见康熙的,只有一个张廷玉。他已经熬得眼圈发黑,失去平日谈吐从容的气度,说话又急又快,走路有点踉踉跄跄。十一月十三日,张廷玉在康熙的小书房里接见了几个外省大员,只站着交待了几句急务,说道:“这么大雪,诸位老兄暂且不必回去,皇上稍安,不定还有什么旨意呢!”说罢又到韵松轩来。 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胤裪、胤禑七个皇阿哥都坐在里头,见张廷玉进来,忙都站起身来,胤祉便问:“张相,有旨意么?” “半个时辰后,请各位爷进去请安!皇上今儿似乎略好些,想见见你们。”说罢便一径去了。 胤禩紧张得脸上有些发白。外头一切预备停当,丰台驻军统领成文运那里的三万人厉兵秣马,只待一个信息即可前来包围畅春园。隆科多那边是揆叙和阿灵阿两个联络的,虽没有应承策应,但却保证北京九城不出一兵。有这两条,可以说一声令下,畅春园即在掌握之中,单凭武丹和赵逢春那几千绿营兵,决计抗衡不了!现在园外有左右局势力量的只有一个胤禛,一旦丰台兵到,立即擒拿胤禛……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父皇……无论遗诏传谁,都是一纸空文! 康熙已经自知“好不了”。过了十月,他已全然不能起身,举手投足便觉心悸头眩。此刻,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平时虽然也说生死常事,不害怕,但倒真的要抛去这万里江山、繁华世界、富贵风流时,他仍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口中喃喃说道:“到头了,到头了……玄烨,你也有今日么?……” “万岁……” 张廷玉早就进来了,只不敢言声,听他说胡话,忙俯身说道:“奴才张廷玉在此……外头的事都处置了,人也都见了,您安心歇着……” 康熙侧转了脸,温和地看着张廷玉,说道:“粮食再多也不嫌多……暹罗国这几年米贱,还要买些;凡进内地的,免税……哦……永不加赋的诏谕再重复一下,有更动者,即不是朕的子孙……如今官员还不起亏空,就在火耗上打主意;年羹尧和噶什图的折子要严加驳斥,就说朕的话,火耗只可议减,岂可增加?老十四那边军需,实在腾挪不开,还是着落户部……”说至此,心猛地一疼,康熙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变得又灰又青,半日回过神来,却又泛上潮红。张廷玉、邢年、李德全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便见外头小太监进来禀道:“主子,三阿哥带着诸位爷进来给您老请安了……” “叫他们进来……” 须臾,胤祉带着六个阿哥鱼贯而入,就榻前一排跪下,叩头道:“给皇阿玛请安!” “唔。”康熙用目光扫视着几个儿子,问张廷玉道:“怎么,老四没接到旨?”说话问,胤禛一头一脸的雪走进来,也不敢拍打,伏身跪在胤祉身边。康熙的脸涨得愈加通红,喉头咯咯有声。半日,咳出一口痰来,待人拭去,略平缓些,款款说通:“还有几个没来……朕昨日已经见过了。朕独见你们,是心里有话:你们……要识大体……你们闹家务,汉人就会一哄而起,谁也不会有个好下场!非我类族,其心必异……我们满人……总共也没几个……所以要处处小心,辅佐新主……闹起来,不是国家之福,更不是我爱新觉罗氏的福……” 说到这里,康熙觉得气促难忍,略停了停,招手叫胤禛过来,抚着他的背说道:“你……你……你都记住了没有?” “皇阿玛!”胤禛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从康熙期待、恳求的目光中,他已完全领略到“圣意”是什么。强抑着扑扑跳动的心脏说道:“臣儿焉敢忘记?阿玛……你宽心荣养……你的病,是不相干的……”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拉住胤禛的手,使了使劲,但是无力:“廷玉,拿出朕的金牌令箭。胤禛……你带上它,把胤祥赦出来,把胤礽、胤禔也赦出来……朕要见见……都见见……” “是!”胤禛抚着那支半尺长的金质令箭,凉凉的,上边描龙雕凤,写着“如朕亲临”四字,辉煌耀目,显示着它至高无上的威权。此刻,他倒镇定下来,双手擎着令箭却身一步,说道:“儿臣……去了!”说罢转身出去,却不就走,站在檐下慢慢换衣换靴,静听里头动静。 康熙经这一番折腾,已是气微神弱,喘息移时,方道:“你们不是想知道谁来承嗣大统么?时至今日,朕不瞒你们了……”刹那间,偌大寝殿静寂得针落地下都能听见,胤禛竖起耳朵,只听康熙说了声:“就是方才出去的四阿哥……胤禛!”胤禛再不迟疑,一声不言语大踏步走了出去。 “张廷玉,”康熙翻身,仰面闭目躺着,轻声吩咐道,“宣读遗诏!” 张廷玉答应一声,向柜中取出厚厚一叠旨本,回身向康熙一躬,转脸来,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令主……” 七个阿哥全都傻了,连叩头领旨的话都说得参差不齐,八阿哥的头嗡嗡直叫,全然听不清张廷玉念了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此时,至关紧要的是出去给丰台下达指令。满指望张廷玉快些读完,无奈这遗诏竟似一部《左传》,时而旁征博引,时而详述体例,竟没有个头!胤禩心知大事不好,中了老爷子的计,急得似万蚁钻心,回头看胤禟、胤,也都是抓耳挠腮汗流满面……心一横,悄悄起身,踱出草殿。听屋里张廷玉兀自读得琅琅不绝,抑扬顿挫。胤禩脸上闪过一丝冷笑,蹬了鹿皮油靴便下了丹墀。早见李德全过来,赔笑问道:“八爷……哪去?” “我要……小解。”胤禩心头突突乱跳,说着便往外走。却被守在门口的武丹拦住,笑道:“八爷,入厕么?就在殿东后夹道——那边请!”看着这个头发胡须都沾了雪的老侍卫,胤禩恨不能一脚踢死他,口中却笑嘻嘻地说道:“老将军,这么冷的天儿,难为你挺着!”武丹也呵呵笑道:“我昨儿还给万岁说,老奴才尚属有用之物,不是全废之才……”胤禩和武丹搭讪着,眼见门洞里四个侍卫钉子似地站着,刘铁成、张五哥则在外头雪地里来回踱步。心知无望,正要走,却见何柱儿跌跌撞撞过来,被挡在门外正说什么。胤禩踱到门洞里,沉着脸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纠缠什么?” 何柱儿瞪了张五哥一眼,近前一步禀道:“天都过了午时,福晋在府里发威,逼着奴才进来瞧瞧,主子的饭是送进来,还是回去用了?”胤禩心知是阿灵阿、王鸿绪他们做法,心里一喜,怒喝一声道:“滚!到这里来现世!回去说,我不一定就死在这里了,叫她预备后事吧!”说罢气咻咻“入厕”去了。 胤禩回到殿中,遗诏已经读完,忙跟着几个人叩头,山呼:“万岁……” “你们可……听清了?”康熙在枕上问道,他的嗓子似乎堵了痰,风箱似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憋得红中透紫。胤眼见他是不中用了,乍着胆子叩头道:“听清是听清了,只怎么没有说传位给谁的话?”康熙头上的青筋别别直跳,吭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咕哝了一句:“可恶……畜生……” 胤禟在旁笑道:“阿玛别生气,老十问的是,既是遗诏,理应说一说嗣位的大事嘛……”康熙咬着牙,一脸的狞笑,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半日才恶狠狠道:“传!传……四……四阿哥立即进来!” “听见了吧?”胤禟莞尔一笑,冲着满脸怒容的张廷玉道:“皇上叫传十四阿哥!皇上真圣明,十四阿哥文才武略都是出尖儿的,咱们大清兴旺的日子有着呢!” “你……你好……”康熙牙关一咬,竟忽地坐了起来,手指着胤禟乱抖,只是说不出话,半日抓起枕边的念珠砸了过去,顿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殿内立时大乱,几个阿哥站起身来忙成一团,有的哭,有的叫,做张做智地张罗要参汤、传御医。其实御医们听到哭声,早已一拥而入,围着康熙急救。半晌,扶脉的医正松开了康熙的手,呆滞的目光盯着张廷玉,带着哭腔说道:“万岁爷……驾崩了!”顿时,殿内殿外嚎的嚎,哭的哭,越发不成章法。 张廷玉心里先是“轰”地一响,跟着哭了一阵,想起康熙前日交待的“静观泰山之崩”,旋即禛定下来,款款说道:“各位阿哥且节哀。廷玉奉大行皇帝遗命善后。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传在外阿哥进来料理。”说罢也不理会众人,大踏步走出殿外,板着脸吩咐道:“张五哥,骑快马传四爷立即进来!” 胤禛此刻正在胤祥府。他手持金牌令箭回城,一刻不停,先回雍亲王府,忙向邬思道等人说了在畅春园奉旨的情形,便急着要走。邬思道听得眼睛陡地一亮,双拐一丢几乎摔倒在地。慌得众人忙来扶时,邬思道却道:“眼下最要紧的,一是护好四爷,二是放出十三爷,叫十三爷带上令箭,先去丰台,稳住那里的绿营,叫弘时、弘历两个阿哥到西山锐健营;就说奉旨劳军,绊住他们的腿——只要稍有疏忽,一夫倡乱,万夫齐应,就是有遗命,也抗不过八爷势大!” 众人这才从欣喜中惊醒过来,经过一番紧急磋商,雍亲王府倾家出动。由性音带粘竿处护卫跟随胤禛,长随们跟两个世子前往西山,忙了好一阵,才算停当。 胤禛前呼后拥到十三贝勒府,一点没费事就遣散了看护胤祥的内务府人员,自带着性音昂然入内。 “是四哥!”胤祥正和乔姐、阿兰三个人围炉烫酒,敞着堂门赏雪,蓦地见胤禛冒雪进来,惊得一怔,忙起身道:“您怎么……” 胤禛站在漫天大雪中,上下打量着胤祥,良久才道:“我奉有旨意!”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支带着体温的黄金令箭。 “万岁!”胤祥趋步而下,待胤禛南面立定,方跪了下去,叩头道:“请四哥宣旨!”“万岁思念你。”胤禛说道,“特命我持此令箭赦你出去!” 胤祥猛地抬头,直愣愣地看着胤禛,半晌才道:“真的?皇阿玛他……”他的嘴唇急剧地哆嗦着,憋了一阵,才嘶哑地嚎叫:“万岁爷!你又想起我了!你还记得我……嗬嗬……呜……” “老十三,别这样。”胤禛被他哭得打颤,沉吟了一会才道,“如今情势……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走!到倚云阁,我有些事和你说……”说罢,一把扯了胤祥便走。 堂屋里只留下了阿兰和乔姐两个人。这两个女子跟着胤祥被扣在这小天地里已有十年,这里,没有主妇,也不分婢妾,没有主人也没有奴才。里头的人寸步不能外出,外头的消息一点也透不进来。十年熬煎,胤祥白发上头,她们倒仍是少妇模样。阿兰和乔姐两个人痴痴地对望着,刚才的一幕来得太突然,胤祥虎啸一样的吼叫吓得她们有点发懵。见他兄弟二人携手而去,都觉得有点茫然,若有所失。 “来,我们为十三爷的蒙赦,来干三杯!”良久,乔姐才回过神来,望着脸色愈来愈阴沉的阿兰道:“你发什么呆呀?今日我们要一醉方休!”阿兰举起杯来,脸色苍白,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抖得厉害,半日方笑道:“我素来不喜饮酒,今日舍命陪君子!”说罢,二人将杯“咣”地一碰,仰着脖子各自饮下。 ……一杯酒下肚,阿兰已是面红耳赤,乔姐也是酡颜如醉,起身笑道:“今日太高兴了,十三爷要出去,得好好贺一下。我还藏着一瓶茅台呢!”说罢便起身去了。阿兰急忙起身向案下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纸包向壶中抖了抖,将纸塞进袖中。见乔姐捧着瓶子过来,便又斟了两杯,笑道:“再干第二杯,我讲过舍命陪君子嘛!” “好嘛!”乔姐说道,“左右是吃酒,也不要分三河醪、茅台,兑上一起吃!”说罢便将茅台酒咕嘟嘟倾进阿兰的酒杯里,两个人头一仰,又对饮了一杯。 不多时,阿兰觉得心口微痛,知道药性已发。眼见乔姐脸也变了色,遂惨笑道:“乔姐,我是个贱奴出身,十三爷有恩于我,我却对不起他。除了跟他在这里享了这多年福,竟没个报答。往后十三爷出去做事,不知还能想着我不能?”乔姐笑道:“你这蹄子怎么了?谁是名门闺秀!我不也是被卖来卖去的?男人们——的心狠着呢——呃——谁料得住呢?” 阿兰讥笑道:“你不是受别的男人指使在十三爷这里卧底的么?乔姐,你将要为风流鬼了——你害不成十三爷了!”乔姐捂着胸口,盯着阿兰骂道:“你这个狐媚子!以为……我不知道?嘻嘻……你不是九爷派来的吗?——茅台里有点砒霜……你知道么?我不是君子,你也得舍命相陪……”说着乔姐软软地瘫倒在地。阿兰也晃了两下,歪倒在一旁…… 胤禛和胤祥两个人在倚云阁商议完出来,便见戴铎进来,说道:“四爷,有旨叫你赶紧去畅春园。”胤禛握着胤祥的手,道:“好兄弟,拜托了!”又回身命戴铎,“你跟着十三爷!”说罢拔脚便走。胤祥站着沉吟半晌,咬着牙道:“戴铎,把你的剑借来一用!” 他提着宝剑赶回堂前,远远看着,便觉情形不对,抢上阶前看时,阿兰手中兀自紧捏着酒杯,蜷缩在席旁一动不动,乔姐兀自挣扎,见他进来,睁着无神的眼睛道:“阴差阳错……我们两个好薄命……”说着颓然仆地。 “十三爷……”戴铎抢上几步,拉起两个女人的手摸摸脉,诧异道:“怎么会……都死了?” 胤祥手中的剑“当”地落在地上。(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回 拼命郎丰台戮逆臣 冷面王灵前 胤祥怀着一腔惆怅悲怆,恍恍惚惚进去换了搁置多年的贝勒服饰,又披了一件斗篷;出来时,只向阿兰、乔姐尸体行了一躬,便登骑冲门而出,刚至大门口,却见张五哥和几个太监候在门口。五哥未及请安,胤祥已经跳下马来。两个人火一样的目光,对视一眼,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十三爷稍候一下。”五哥说道,“四爷有话,怕您一个人应付着难,鄂伦岱就在十七爷府,叫人去请他们来帮办差使……”胤祥诧异道:“鄂伦岱?记得不是你的对头嘛?”五哥笑道:“他是八旗子弟,生就的少爷脾气,这些年也历练出点人味儿了……我们如今处得倒好。”胤祥不禁点头嗟叹,道:“你倒提醒了我,十年没出来,苍狗白云都在变幻;就是原来我使出来的,也难得没有变心的。这趟差使得加倍小心!”说话间,雪光中远远有一骑队飞奔而至。胤礼、鄂伦岱和一干太监滚鞍下马,胤礼一个安请下去,顿时号啕大哭。“十三哥,你让我想得好苦!” 胤祥忙上前双手搀起,一手拉了胤礼,一手扯了鄂伦岱,说道:“你得想明白,万岁若不把我藏起来,恐怕早就变成黄土一抔了!——这会子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什么话都留到日后再说!四哥已经把丰台的详情告诉了我,下头军官一多半人我都认得,上头的须要靠你们众位……”说罢,便如此这般做了一番安置。二十几匹乘骑从宣武门疾驰而出,苍茫的雪原上扬起一片雪尘。待到丰台镇前,胤祥收缰站住,沉着脸瞭了瞭。布在镇子四周的座座兵营,冷森森、黑沉沉的毫无动静。胤祥将手中鞭子一扬,说道:“太监们进去通报,说十七爷和侍卫鄂伦岱前来劳军!” 成文运刚刚听了何柱儿传来的口谕,命他率领全军至畅春园勤王护驾,他已经把文武将佐都传到中营,却迟迟不敢下令。文武百官一大半都在畅春园,顶头上司们见他举事,若问起勤哪家子的王,护谁的驾?该怎么对答?九门提督近在咫尺,万一抢先把阿哥们都劫持进城,三万人师出无名,困于冰天雪地的坚城之下,只消张廷玉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最要命的是,连何柱儿也不知道皇上是死了还是活着,万一活着,稍一露面,一指头就可把自己弹为灰烬……正躲在书房疑虑重重,听见说十七阿哥和鄂伦岱一齐来了,不由精神一振,忙带着戈什哈把胤礼迎进来,穿过正厅,直让进后堂。 正厅里几十个游击千总被主将传来,却又不发令,早等得一肚皮的怒火,东一簇、西一群地聊天骂娘。正在焦躁,忽见十三阿哥头戴薰貂金龙二层冠,身穿五爪金龙团龙褂,脚蹬青缎凉里鹿皮皂靴,大踏步昂然入内,众人不禁都是一呆。这些人差不多一半都是胤祥掌管吏部时遴选的军官,见了恩主,唿唿嗵嗵就跪了一地。请安的、问好的、庆贺的、寒暄的……什么样的全有——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大宗主是刚从高墙里放出来的。胤祥想到十七阿哥在后头已缠住了成某,不禁微微一笑,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从怀中取出那支“如朕亲临”的令箭来,回身拔掉正厅上的将令,端正插好,方回过身来。众将佐早已看得呆了,偌大厅中立时鸦雀无声。 “胤祥奉圣命前来丰台大营处置军务!”胤祥双目微睨着众人,“众将听宣!” “万岁!” 胤祥没有立即发话,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寻找自己最熟悉的官弁,半晌才道:“许远志,殷富贵,张雨——你三位游击,晋升为丰台大营汉军参将!白尔赫、阿鲁泰、毕力塔,你三位晋升为满军参将……”他一个个点着名,不到一袋烟工夫,满厅里所有军官立地都荣升一级!紧接着便分拨差事,白尔赫和许远志各带原部人马移防通州,阿鲁泰和殷富贵随自己进驻畅春园,末了,指着毕力塔道:“你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两世为人了!十年前我就想抬举你,有人说你十八般兵器件件稀松,今儿爷给你个好差使,好歹你给爷挣回这个脸来!”毕力塔脸涨得血红,“喳”地答应一声,向前跪了一步道:“请爷的令!” “把白云观给我剿了!”胤祥脸上泛着青光,冷冰冰说道,“走了张德明一干正犯,惟你是问!” “喳!” 成文运听前头山呼“万岁”,早已赶来了,一直在旁边看着,已是气得目瞪口呆,直到胤祥分拨完,才闪出来一挥手道:“慢!——十三爷,您这是?”胤祥格格一笑,说道:“喏!没见上头的令箭么?我此刻是代天行令!”成文运看着胤祥寒凛凛的目光,心里不禁一抖。但他与胤禩的关系实在太深,身家性命早就押上了。被胤祥三下五去二就解掉了兵权,心中又惊又怒,也明白了畅春园中大变在即,当此关头,荣枯存亡千钧一发。他不能不出面一争,遂冷笑道:“即使奉圣谕调兵遣将,我是主官,怎么能撂在一边?” “你忙着和十七爷说话嘛!”胤祥无赖地笑笑,“如今非常之时,我奉旨勤王护驾,名正言顺,你和我扯什么淡?” “勤哪家王?” “雍亲王!” “护谁的驾?” “当今的驾!” 成文运横下了心,哈哈大笑道:“十三爷真能取笑!事体不明成某不敢奉命,得罪了——各位暂且回营,没有我的将令,一个兵都不准出营,违令者就地正法!” “放你娘的屁!”胤祥咆哮大怒,“啪”地一拍案,说道,“——这令箭是假的?十三贝勒、十七贝子是假的?这些畅春园太监是假的?别忘了——”他咬着牙,饿狼似地盯着成文运,“老子久经沧海难为水!是出了名的!御赐封号‘拼命十三郎’!别说老子奉的是皇命,保的是社稷,就单凭你冲我这疯狂劲儿,爷就敢割了你的头!你瞪什么眼?啊哈!你终于发抖了,不是?你说爷敢不敢?你说爷敢不敢?!”他的嗓音尖锐沙哑,震得大厅嗡嗡直响。 所有的人都被他吓呆了,木雕泥塑似地跪着一动不动。成文运一阵气馁,想想还是不能示弱,煞白着脸挥手道:“十三爷犯了痰气,不要听他的,回去听令!” “鄂伦岱!”胤祥嗓门儿声震屋瓦,“你给我宰了他!” “喳!” 鄂伦岱至此品出味儿来,笑道:“奴才真瞎了眼,跟着十三爷做事儿真是妙极!”一边笑,一边“噌”地抽出剑来,不由分说,从成文运腰胯间一剑直刺过去……抽出来,那血汩汩如泉涌了出来。成文运大叫一声顿时气绝。十七阿哥吓得脸煞白,将佐们饶是胆大,也都看得五神迷乱。 “还有不奉诏的么?”胤祥恶狠狠地据案而立,问道。良久,见无答应,方渐渐气平,拔出令箭递给面前的张雨,道:“明儿你去十三贝勒府,支三千两银子送成文运家属做赙仪——这个你拿着,是凭据。哼!爷是假的?——就这么着,照我方才的话即刻分头去办!” 胤祥、胤礼率阿鲁泰部三千人马冒雪赶到畅春园,在离园二里处命令停军待命,叫胤礼守着听招呼,自带了太监们进园。太监们带他到“穷庐”寝殿门口,各自退下。胤祥便隐隐听到里头的哭声,顿时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放下一半。因见一个人背朝外在门洞里端坐,绕到前面端详半日,才看出是武丹。只见武丹白发如雪,双眼睁得彪圆盯着殿门,胸前湿漉漉的,泪水在胡须上都结了冰。胤祥心里一阵难过,晃了晃武丹,道:“是你在这儿给主子守门?好歹歇息儿吧……”因见武丹不言不动,胤祥走了两步又踅回来,诧异地细看时,武丹瞳仁都散了,身子僵硬,一摸脉息,已停止跳动!胤祥叫过刘铁成,低声责道:“你这差使怎么弄的?武军门已经成神,随主子去了。快,先把他请进房里——不许声张!”说着大踏步走进殿来。 屋子里暖和极了。因刚从雪地进来,殿内显得很暗。胤祥揉了揉眼,这才看清,除了胤裪、胤礼、胤礽和胤禔,所有的皇阿哥都在,胤祉、胤禛二人并排跪在最前头,一个伏地号啕,一个默默盯视着康熙,脸上泪水噗嗒噗嗒往下落。张廷玉早已摘掉了大帽子上的红缨,脸色苍白得像窗纸似的,见胤祥进来,忙上前来哽着嗓子道:“请十三爷去了吉服……万岁爷已经……龙驭上宾……”胤祥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半张着嘴盯视着已经移箦的康熙,浑身抖着走近了,轻轻揭开蒙面纸。 康熙皇帝仿佛睡着了似的,脸颊上还略带一点潮红,比起十年前,只显得瘦削些,颧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里,一点也看不出来。他静静地躺着,似乎只要轻声喊一句“阿玛”,立时就能坐起来说话。胤祥蓦地想起幼年,一次在毓庆宫临帖,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勒了红,恰康熙进来,把着手教他运笔,还说,“你母亲是个蒙古人,写的一笔颜书连熊赐履都夸奖,朕的字也很看得过去,你不要堕了志气……”而今,这个严父竟一去不回,再也不能……他心中泛起一股热浪,冲得满身都要爆裂开来,突然张开双臂,拥抱住一动不动的康熙,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嚎声: “阿玛!阿玛……您醒醒,啊!儿子胤祥不孝,没有侍候过您一天,还招您生气……儿子胤祥没福……临去都没见您老人家一面……您醒来吧!啊……嗬嗬……我练了十年的字,写了整整十柜子,都是叫您看的……我的字差不多撵上四哥了……你、你看看吧,我的阿玛……” 众阿哥方才住哭,哪里经得起他如此引逗,无论真心假意,遂一起大放悲声。只苦了张廷玉,一边要自哭,一边要劝阿哥,乱了半日,方渐渐止住。 “各位爷!”张廷玉从怀中取出表看了看,“且请止哀。皇上临终前还有旨意,已经晋升步军统领隆科多为上书房大臣。” 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盯视着张廷玉不言语。张廷玉脸色愈加苍白,轻咳一声接着说道:“传位遗诏放在紫禁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隆科多已经去取。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位一定,就好给万岁料理丧事了。”胤祥的心陡地提起老高,忙看了胤禛一眼,胤禛却木着脸不言声,似乎哀恸已极,只两手紧攥着,看得出心里极为紧张。 “张相!”跪着的胤禩突然问道,“怎么还有遗诏?万岁驾崩前我们都在,当面说是四哥嘛!”胤偏着脑袋说道:“是么?我怎么没听见?我只听万岁说传十四阿哥,还赏了九哥一串念珠,那不是凭据?” 胤禩一言不发,目光一睃,胤禟立即举起那串念珠,说道:“我听得最清楚,万岁是叫传十四阿哥!”胤禑梗着脖子道:“这是后头的话,万岁口齿已经不清。前头叫四哥去放十三哥,万岁明明白白说了,传位给刚刚出去的四阿哥!” “既是老四在,”胤祉突然动了心念,款款说道,“万岁当面何不就说了?如今有遗诏,自应以遗诏为准!” “是四哥!” “是十四阿哥!” 厅里顿时乱了。这场争论在胤祥没来时已经发生了,只是双方没有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几个小一点的阿哥嗅出了哥哥们话中的*味,都吓得缩在一边,胤禛只捂着脸,一边哭一边道:“你们拉扯我做什么?……”正乱着,张廷玉眼睛一亮,说道:“隆科多来了!” 隆科多在众目睽睽中健步进来。他一身戎装,带雪的马刺叽叮叽叮作响,脸板得铁青进来,只扫视一眼阿哥们,走近康熙箦床旁,默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此刻,胤祥已经想定了主意,装作无意间向门口靠近半步。只要旨意不是胤禛承位,他立即要夺路杀出畅春园! “各位阿哥,隆科多奉旨布达大行皇帝传位遗诏!” 隆科多脸上毫无表情,避开胤禩等人兴奋、期待的目光,徐徐展旨,朗声宣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皇位于皇四子胤禛——钦此!康熙六十一年正月谷旦。” 没有人应声,仿佛空气凝固了,板结了,连外边大雪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半晌,胤禟方小声咕哝了一句:“这真奇了,皇上明明有意传位十四阿哥嘛!”胤禩愤怒得眼中要冒出火来,盯着隆科多,不住地咽唾沫,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该大闹一场,还是等下去再说。 “谢恩!”胤祥头一个磕下头去,接着胤禑还有几个小阿哥也都跟着叩头奉诏。胤祉回头看一眼惊愣了的胤禛,心知如再不吱声,后果不堪设想,忙也叩头道:“臣胤祉谨遵遗命!” 隆科多因见胤禩、胤禟和胤直挺挺跪着便冷冷问道:“三位阿哥,你们不奉诏么?” “不是不奉诏。”胤禩心里燃着仇恨的火焰,强自镇定地说道:“十七阿哥胤礼没来,是否把他找来一起听旨?”胤祥嘴角闪过一丝狞笑,接口说道:“十七阿哥统率丰台大营的兵马,在园子外宿卫!” 胤禛一口气出来,几乎软瘫在地,随即就坡打滚,伏地悲恸道:“万岁万岁!您……在位六十一年,吃尽了苦,受尽了难!为什么要叫我来承当这个重任?……阿玛呀……” “万岁!”隆科多和张廷玉一齐上前扶起哀哀痛哭的新君胤禛。张廷玉一边挪过椅子请他坐,口中说道:“此乃大行皇帝深谋远虑,授您帝位。当此,宜先定大事,方可办理一应丧仪。”因见胤禛兀自掩面哭着推辞,胤祥霍地立起身来,大喝一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日之事,上有先帝遗命,下有群臣拥戴,万岁何得再辞?!”他转过脸,冷峻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拜!即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 阿哥们总算叫出了口。 “兄弟们请起来!”胤禛拭去了脸上的泪,将双手一抬,说道:“没有想到万岁把这样的担子托付给朕,既然到了这一步,只好勉为其难了。”说到这里,略一顿,又道:“目下百事待理,一时还想不出个头绪。朕想,上书房人手少,得增补几个。外头的人朕还不熟,只好请三哥、八弟进来帮着料理。里头有你们几个,京师防务暂由十三弟维持。咱们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接着再接见园里的大臣——十三弟,你去传旨!” “喳!”胤祥深深叩了头,说道,“臣,领旨!”说罢便大踏步出去。 张廷玉因见胤禛多少还有点不自然,阿哥们还在懵着,便率先说道:“皇上的主意很是。奴才以为先帝一生经文纬武,一统环宇,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应定为仁祖皇帝。” “我朝已经有了两个‘祖’帝,”胤祉斟酌着词句沉吟道,“太祖之后又有太宗、世祖奠定天下,称之谓祖亦可。大行皇帝仁孝性成,天赐智勇,臣以为应拟为‘仁宗’。” 胤禩一肚皮的火无处发作,便挑刺儿道:“‘祖’乃‘始’之意,大行皇帝乃第二代,似乎不妥。包揽不到不如用‘武宗’二字。” “武宗二字不妥,”隆科多道,“明武宗就是昏乱之君,主上岂可与他同号?听起来也不美。”胤禩一听他说话便气不打一处来,一哂说道:“武宗不好,那就‘世宗’,国祚又长远,儿孙又光鲜,岂不甚佳?” 张廷玉听着,这话暗含着对新君胤禛的讥刺,生恐皇帝听出来,忙道:“世宗也不甚美,不足以概全。” “张廷玉一派胡言!”胤禟一口顶了回来,“‘世’字不美,将我朝‘世祖’置于何地?‘宗’字不美,何以置我朝‘太宗’皇帝?” 胤禛心里雪亮,弟弟们不服自己这个皇帝。开头不打一个下马威,终究不成,遂挪动一下身躯,说道:“张廷玉,把大家拟的都写出来。”张廷玉忙至案边,援笔濡墨疾书几行递过来。胤禛接过略一看,说道:“张廷玉说得好,‘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称‘祖’未为不可;皇上一生事业伟大,难于措词,‘神化难名曰“圣”’,所以朕意定为‘圣祖’!”说罢不待众人再说,从案上取过裁纸刀,向右手中指一搪,用血写出“圣祖”二字。 “至于朕的帝号,朕想可以随便些。”胤禛立起身来,踱了两步,“朕名胤禛,取个谐音吧,叫‘雍正’就是了。其余兄弟们要避讳,一概将‘胤’改为‘允’,叫起来方便,也亲切些——”他仰起脸,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隆科多,去澹宁居传旨,朕要见见六部九卿大臣,计议大行皇帝丧事。别的兄弟随朕左右参赞朝务,朕心里悲恸迷乱,一时离不得你们。” “喳!”隆科多答应一声,却身退出。 阿哥们虽不服,但此时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见他如此专断,心里别扭着,却都深深叩下头去,高呼“雍正皇帝万岁!” “发旨年羹尧:飞马传十四阿哥回京奔丧,可带十名从人。”胤禛眼中闪着寒光,“国家大变,还要严防奸佞小人乘乱作祟,着兵部下牒将九城暂时封闭,天下兵马非奉旨不得擅调一卒!” 胤禛说一句,张廷玉提笔答应一声,走笔疾书。须臾,几道紧急措置诏书便行文明发出去。一时便见隆科多进来,胤禛略一整理衣饰,冷冷说道:“发驾澹宁居!” “雍正万岁爷发驾了!” 一声声传呼立时从穷庐递送出去。 《康熙大帝》全四卷终 1988年11月14日于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