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圣少女》 序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aj 录入:zbszsr 修图:伊织 我非常喜欢暴风雨时的图书室,喜欢到近乎病态。 小学某个暑假前的星期三,我曾经因为台风来袭而被关在学校里。所有窗户受到暴风雨的冲击,发出宛如大合唱般的声响。老师们巡视校舍,对还没回家的学生怒吼:「为什么还留在学校!就叫你们要赶快回家啦!赶快打电话叫妈妈来接!」我偷偷跑进没开灯的图书室,在书本的气味之中凝视逐渐昏暗的天色。记得当时的我非常兴奋,舍不得窗户外的景色又坐不住,一直绕着沙发走个不停。 傍晚时分,父亲开车来接我。我告诉父亲暴风雨和图书室的事情之后,父亲一边凝视着拚命拭去雨滴的雨刷,一边笑了。 「我懂你的感觉,我也有那种时候,光是台风来就很兴奋。」 「爸爸也会吗?」 「对啊,我也很喜欢幽暗无人的校舍,那种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没有其他人了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时候。」 父亲确切地表达我的心情,令年幼而缺乏字汇的我非常开心。 「不过不可 以因为这样就故意在台风天的时候留在学校喔!妈妈会担心的。」 但是我和父亲不一样,不会单纯因为台风而兴奋,也不会因为留在幽暗的学校而高兴。国中的时候为了准备校庆,好几次瞒着老师在教室待到八点半,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果然还是要暴风雨加上图书室。 念高中之后,我待过四次下暴风雨的图书室。暴风雨包围下的图书室,好像是特别为我准备的贵宾席。我聆听周遭的风雨声,觉得自己好像化身为一本让人翻阅的书。 ※ 我和梅菲斯托费勒斯相遇是在第五次暴风雨的图书室。 那时候应该是高二的八月上旬,我没收到暑假讲习因为台风中止的通知,结果十点跑去学校时遇到警卫先生告诉我这件事。虽然当时的我一阵无力。不过换个念头,这也是个好机会。于是我假装回家,其实是偷偷跑进学校。 穿过无人的走廊,进入位于校舍二楼角落的图书室。虽然没有开冷气,持续的大雨让图书室非常凉爽。窗框因为风压而嘎嘎作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就像快转一倍的海浪声。 当我在图书室发呆时,风雨声听起来愈来愈像开演前骚动的演奏会场。我跟着父母去过好几次演奏会,最喜欢灯光调暗到指挥登场之间骚动的昏暗时光。我开始心跳加速。兴奋到都没想到要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就开始在书柜之间晃荡。 当我走到平常不曾接近的外国文学区时,突然注意到最上层排列有序的暗红色书背。 每本书我都没看过,却觉得似曾相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些故事。四周一片黑暗,作者的名字却莫名地清晰。 歌德。 我挺直背脊,从书柜左边开始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翻阅。第一本是笨拙又落伍的骑士故事,对于我这个现代人而雷一点意思也没有。下一本只知道书名,内容是爱上别人的未婚妻然后自杀的青年的故事。这本书我也是翻了几页就放了回去,一边想着我果然跟近代德国文学不合。 但是,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却迫使我一本接着一本翻阅着。 就在我拿出最后一本时,突然旁边出现一阵闪光。那个瞬间烙印在我的双眼,吓得我缩起身子确认窗外的景色。之后一会便雷声大作。 台风天也会打雷吗?我一边思考着一边靠近窗户,却突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赶紧转过头去确认。 结果一片黑暗当中,两道红色的光芒出现在我膝盖的高度。我只看到两道红色的光芒,是因为对方是一只全身漆黑的狗。 狗? 仔细一看,的确是条狗。这只全身毛皮黑亮到彷佛湿透的狗正仰视着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狗,不过体型看起来像狼一般威风凛凛。 为什么学校的图书室里会有狗呢? 一大堆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让我连觉得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我以为狗用后脚站起来时,狗的身体居然越伸越长,四只脚也变得愈来愈长和愈来愈粗。脸上和脚尖的毛也逐渐退缩,露出光滑的肌肤。另一方面,身体的毛发直接化为布料,头部的毛发则一路流泄……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名女子。 一头乌黑的长发,病容般的白色肌肤,红色的双眸,低胸的黑色礼服,虽然澹然毫无表情却有着蛊惑人心的脸庞。 我手上的书滑落地板,发出一阵声响。 唯一显示她原本是条狗的证据,是立在头部两侧的三角型耳朵。 对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用手抚摸耳朵说道:「啊,这个呀。」 「有些人无法接受狗在眼前变成人的事实,会大吵大闹说『刚刚的狗跑去哪里了!』,所以我才故意把耳朵留下来。我自己觉得这副模样很可爱,您觉得呢?」 我嘴巴半开呆了三秒左右。然丽女子一直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啊——啊,对啊……很可爱啊。」 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说这种话。这下子换成女子瞪大双眼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变身之后能和我正常对话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会害怕或恐慌。」 「啥?」 其实我也很恐慌,只是一时脱口而出这句话而已。 「其实我会选择变身为美丽的女性,也是希望避免大家一听到我是恶魔就充满警戒。看到您如此的反应,我真的非常高兴。」 「是、是喔?这真是太好——」好个头啦。对方刚刚好像说了很了不得的事。恶魔? 「是的。不好意思,还未向您自我介绍。」 女子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拉起裙子,恭敬地向我屈膝行礼。 「我是梅菲斯托费勒斯,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梅菲斯托费勒斯……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原来是恶魔啊。 恶魔。我的人生到底哪里出错了?回想今天起床之后的一切,所有记忆都很清晰:配着咖啡欧蕾吞下贝果,把课本塞进书包,在车站的剪票口确认电车的停驶情报。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梦呢?现实生活中的我其实还裹着毛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断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其实是闹钟的铃声。 自称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大姊,双手紧抱胸口,热切地说道: 「啊,我还是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绍,实在是太感谢了。大部分的人一听到我是恶魔,不是逃走、大哭大叫、报警就是祈祷,还有人吓到尿湿裤子。」 「因为你是恶魔啊……」要不是因为四周都是书柜,我也想逃走啊。但是背上的书柜和书的触感过于真实,让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真是可惜。 梅菲斯托费勒斯垂头丧气地喃喃说道: 「我也想和顾客建立良好的关系,您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人觉得容易亲近呢?」 为什么问我呢?可是对方含泪的双眼盯着我瞧时,「我哪知道啊」什么的我说不出口。 「……例如摆些可爱的姿势?」 听到我这么一说,梅菲斯托费勒斯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慢慢地把手举至肩膀的高度,握拳之后弯下手腕。 「喵。」 「你是狗吧?」 梅菲斯托费勒斯以手掩口,双眼含泪,肩膀颤抖不已地吐露感激之情:「您居然还能精准的吐槽我……」不,现在是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 「面对恶魔时也能坦 然无惧,甚至还能吐槽。这种人才称得上我的主人。」 「所以我不是在吐你槽,只是顺势就……」 主人? 恶魔这次换成向我深深鞠躬,黑色长发都要垂到图书室的地板了。 「根据契约,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任何事情都随您吩咐。」 「契约?」 梅菲斯托费勒斯挺起身子,捡起我刚刚掉在地上的书。 「所谓恶魔的契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全心全意地满足您的欲望,在契约完成之后就是——」 瞬间她毛发直竖,全身散发青光,炯炯有神的双眸闪耀可怕的火焰,微开的嘴唇之间可见鲜血的颜色与闪亮的锐利尖牙。我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将收下您的灵魂。」 她从牙齿之间吐出红色的舌头,彷佛镰刀般深入我的胸口。 身体被贯穿的瞬间,我丝毫无法动弹。舌尖穿过外套、衬衫、皮肤、肌肉与肋骨,直抵我胸口正中心的致命部位,回绕舔允。我的喉头发出紧张的叹息。 红色的舌头又回到恶魔的口中,转瞬间青光与火焰也随之消失。我咽了一口口水。 恶魔。这个女人真的是恶魔。迟钝的我到现在才发现对方是恶魔。恶魔、灵魂?契约? 对方话中的意义终于传递到我的大脑。 「……等、等一下!」 「请问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当然有啊!还一大堆呢!」 对方点点头说了声「啊」。 「当您需要令人害羞的服务时,可以选择是否保留狗耳朵。」 「我又没问你这个!」「难道您比较喜欢狗的样子吗?真没想到您还有这种嗜好。」「听我说话!」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性骚扰而激动,一时忘了对方是恶魔而逼近。 「契约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是我的灵魂要送给你?是谁签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契约!」 「不好意思,我忘记向您详细说明了。」 梅菲斯托费勒斯清了清喉咙。 「正确来说,和我订定契约的并不是您。」 「对嘛!我就不记得订过这种契约!」 「但是和我签约的对象希望是『我能有正值青春的年轻身体,享受世上的一切』。因此,我选上了您。接下来我将会带领您前往签约的地点,舆签约对象的灵魂合为一体。您的肉体将成为签约对象的所有物。」 「啊?」 我越听越混乱,梅菲斯托费勒斯说的话像碎片在我脑海中盘旋。黑色的狗耳朵像翅膀一股扇动着。 「简单又可爱地说就是:『我要把你掳走喔!』」 「不用可爱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是根据签约对象的需求所挑选的。」 「这干我什么事!是谁要求这种莫名奇妙的事情?」 此时,梅菲斯托费勒斯把刚刚捡起来的书举至胸前,就是我吓得掉到地上的那本书。 我发现她指尖所指的作者名称,散发着光芒。 「和我签约的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我的眼神在她的脸庞和红色书本的封面之间反覆游移。 「咦?不,可是?」 歌德是以前的大文豪吧?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接下来的发言冷漠地打断我的疑问。 「因此,我将带您回到一八〇四年的威玛。」 我因为过度惊讶而哑然无语。 「不用担心语言、离开家人与朋友或是无法适应新环境的问题,因为您将直接成为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本人。」 我变成——歌德? 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的我会变得如何呢? 梅菲斯托费勒斯露出遇到我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宛如新月般残酷的笑容。正当我以为漆黑的身影消失时,对方已经从背后抱住我。她细长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我,冰冷的双手彷佛会撕裂我的肌肤。哑然的我只听到耳边传来她的低声细语。 「您真正的名字,今后就交给我保管了。」 我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我是、我是—— ……yuki。 我的心中只传来无奈的回音。 想不起来,记忆就像笔记的一角浸了水一样消失。我的名字从记忆中淡去,只记得自己名字最后两个字音是「yuki」。 耳边传来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声音。 「我已经取得您名字的一部分,因此今后只有我会称呼您yuki大人。您的名字是我依照契约取得新肉体,并交给签约者的证明。」 我在不知打从何时包围我的黑暗中拚命挣扎。把我的名字还来! 黑暗形成长形的漩涡,最后变成隧迈。我感觉身心都被吸入隧道中,发出无声的惨叫。住手!不要!我不想去两百年前的德国!你要对我的人生做什么? 黑暗中只传来梅菲斯托费勒斯说话的回音。 ——yuki大人,您今后将成为新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大人…… ——我的主人,请您确认合约内容。 ——您可以随意地使用我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力量,满足您所有需求,享受世上的一切欢愉! ——等到您满足之后, ——也就是您相信已经享尽世上一切欢愉时! ——请您高声赞颂出《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verweile doch,du bist so s!) ——这句话表示契约已经期满,我将会收下您的灵魂。 ——如此一来,您就是我的了。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我在黑暗漫长的隧道中觉得自己被分解成粉尘,和其他东西混合之后再度构成我。过程非常痛苦,每个细胞都遭到毫不保留的敲击。最后,我勉强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只剩留在耳边的「yukl」的声响。这也许是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声音,我的声音,或是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双亲所发出的声音。 ※ 我终于感觉包围我的黑暗,转变为柔软、带有异味与湿黏的现实生活。 背后有股坚硬的触感。 接下来恢复的是平衡感,我开始明白自己目前是仰躺的状态。 一阵头痛涌上我的脑门,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扭紧我的头盖骨一般。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听到床边傅来众人的呼喊。 「——先生!」 「歌德先生!」 「喂!沃尔夫,振作点啊!」 「约翰大人!您清醒了吗?」 我在倦怠中想着:那都不是我的名字!感觉差到极点。 好不容易从恶萝中醒来,又跌落另一个恶梦。 我想张开眼睛,眼皮却痛到好像在剥开伤口的痂。模糊的视线范围中,周围几个人影映入我的眼帘。他们的脸庞、哭肿的双眼、铁青的双颊,慢慢形成清晰的影像。 我在仿佛腐烂糖蜜般的倦怠与痛苦之中转动脖子,从众人的脑袋之间看到打开的窗户。窗外圣彼得与圣保罗教会尖塔的剪影,彷佛贯穿夜空中的月亮。 ※ 这篇故事虽然这样拉开序曲,但是很抱歉,这并不是歌德的自传,也不是想不起名字又喜欢图书室的高二男孩的异世界漂流记。我是作者,同时也是旁观者。就像在河边眺望川流不息的河水,但是自己不会下去游泳一样。 这是一位音乐家的故事。 记录一位为音乐赌上人生,奋斗到人生尽头的少女。 我想你应该是为了阅读那位少女的故事而拿起这本书,我也是为了记录她而执笔。那为什么开头这么长呢?面对你的疑问,我不得不老实地告诉你事实:其实这篇故事本身,是耗费数百页,彷佛看不到尽头的冗长序文。 那是什么的序文呢? 是我自己的故事。 不是歌德,也不是yuki,而是我故事的前奏曲。 等说完后我想你应该会明自我的意思……我祈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过现在不是花时间说明的时候,因为记录少女人生的过程本身也是寻找我自己故事的旅程。 那么,让我来拉开故事的第一幕吧。 我和少女第一次相遇是在名为卡尔斯巴德的温泉乡。 第一幕 其实一开始说要去泡温泉的是同事弗里德。正当我为了刊载于杂志的评论而赶稿时,弗里德跑来书房对我说: 「沃尔夫,我受够了,温泉在呼唤我,我们走吧!」 弗里德具备一头象征德国人的闪亮金发与无用的精悍,个性热情奔放过了头。可能是因为如此,每次他一接近就让我觉得烦躁,于是我用羽毛笔搔搔眉毛问他: 「弗里德,你的稿子没问题吗?你和我合出的评论集预定下个月出版,你却到现在都还没动笔,这是怎么一回事?」 弗里德张开双臂,开始大声地演说: 「我们是自由的!身为热情崇高的灵魂之主,我们应当摆脱肉体、精神与截稿的束缚!沃尔夫,你也这样想吧?」 「没有的事,赶快去工作。」 弗里德摆出毛毛虫的姿势,躺在地板上。 「……你在干嘛……?」 「这是不去泡温泉就治不好腰痛,无法写稿的姿势。」 「我听说你昨天跑去参加舞会,腰痛还能跳舞啊?」 「啊,这是因为……」弗里德一时词穷,站了起来。「我们也应该摆脱腰痛的束缚!」 「那就去写稿。」 「不行啦,人家头很痛。」 「我的头才痛!」 我把尚未审查的论文丢到弗里德身上。 「想去泡温泉就今天把这些文件搞定!」 弗里德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刻意咳了好几声。 「我的老毛病结核又犯了……」「是是是,所以你就不龙喝酒和熬夜出去玩了。」 听到我冷漠的回应,弗里德就抱着论文,垂头丧气地走出书房了。 他的本名是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冯·席勒,是德国文学界知名的文豪之一,和歌德(不就是我吗?)一同建立威玛古典主义。面对外界的他是伟大的诗人和剧作家,对于我而言不过是爱偷懒的同事。他总是可以找到一堆藉口延后写稿的时间,跑去喝酒或是看戏。 席勒是大家比较熟悉的称呼,但是在这篇故事里我一律叫他弗里德。我跟他的名字开头都是约翰。因此为了避免误会,我们取彼此的中名昵称互相称呼。我是沃尔夫冈,所以是沃尔夫;他是弗里德里希,所以是弗里德。其他人多半称呼我们「歌德老师」或是「席勒老师」。我从没想过会在这个年纪被人尊称为老师。虽然歌德本身有一定的岁数,但是来自二十一世纪日本的我心灵还是十六岁高中生。 我放下手中的羽毛笔,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总算是习惯了这里的日子。自从被恶魔带来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月。我也习惯了在威玛假装歌德,完成每天工作的生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毕竟得吃饭睡觉才能活下去,也无法独自在异乡生活。因此我为了和大家和平共处,只好继续维持歌德的身分。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目前的我假扮歌德的确一点问题也没有。如同梅菲斯托费勒斯所言,德文就像我的母语一样。如果报社或杂志社向我邀稿,我也能毫无困难地完成文艺评论。原来我身体里混杂了属于歌德的部分,总觉得有点恶心。 想到可能回不去二十一世纪就让我想哭,所以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毕竟每天沉浸于绝望之中也于事无补。不过,我还是怀抱些许希望;毕竟,歌德就是把我叫来十九世纪的凶手,应该知道要怎么让我回去。这也是我继续当歌德的原因。只要我越接近歌德,应该就育机会想起来吧。 另一方面,我有时也有点担心哪天身心都完全变成歌德,就算有机会也失去回家的渴望。例如现在,我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这都是因为当初为了证明签约而被恶魔夺走姓名。搞不好我还忘了很多事情,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我努力抹去心中的不安,今天也继续鞭策弗里德,模仿歌德孜孜矻矻地执笔专栏与报导。 桌上的电话响起。听筒和挂钩装在优美的木雕箱中,非常复古。虽然接听时有许多杂音,不过我还是拿起喇叭形状的听筒接听。 「您好,这里是歌德与席勒事务所。」 「啊,是歌德老师吗?我是法兰克福文艺报的编辑!席勒老师,席勒老师在吗?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都没人接!我们这边的截稿日期是到前天!」 「啊——弗里德呢……」 我盯着墙壁瞧,那家伙有在认真工作吗? 「席勒老师该不会又跑去喝酒、看戏、睡觉或是摆出毛毛虫的姿势吧?截稿日期已经不能再延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虽然大致上就像对方说的一样,不过对我抱怨也不是办法。我告诉编辑会再回拨之后,挂上电话。我回想刚刚弗里德的模样,这次应该是来不及了吧。 不过,弗里德认真起来可是很了不得的。那天傍晚,正当我端出咖啡招待来访的报社编辑时,顶着一头乱发和黑眼圈的弗里德粗暴地打开接待室的门,瞪大眼睛定了进来。 「我赶完了,拿去吧!你这混帐!」 弗里德把稿子丢进满溢的纸篓子里,编辑也高兴得跳了起来。弗里德指着我大喊: 「沃尔夫,我今天赶完了!你答应我要去温泉的!赶快预约卡尔斯巴德的豪华旅馆,大玩特玩一番吧!」 「啊……真的要去喔?」 我没想过弗里德会把我的话当真,硬是在今天把稿子赶出来。我很后悔当时随便说说。 「要去泡温泉吗?那很好啊!反正我们报社的稿子也赶出来了,就去放松一下吧!」编辑也露出微笑的表情,开玩笑说道:「卡尔斯巴德现在很受女性欢迎,到处都是漂亮的小姐。两位老师要是去到那里,一定大受欢迎。」 「为了治疗腰痛去温泉乡,好像老头会做的事……」我忍不住哪囔。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是老头了!」弗里德勃然大怒。「你明明大我十几岁,却得到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我也想重享青春啊!」 我缩起了脖子。哪有得到,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体。 「歌德老师,温泉乡不单纯是治病的地方。在风光明媚的景色中散步,放松心情,创作的欲望也会随之涌现喔。这么一来,老师又会想写戏剧或是小说了啊!」 我生气地闭上了嘴,弗里德也跟着说道: 「对啊,沃尔夫,再来写原创剧本吧!你这十几年来都只写文艺评论或是政论,也不想想积欠了剧院多少稿债。不要净把戏剧的工作丢到我身上。」 「嗯……再周一阵子……」 我暧昧地回应之后,编辑客套地说着「请务必让我们出版」之后离开接待室了。大概是因为闲杂人等消失,弗里德的声音也变大了。 「喂,弗里德,要写还是小说或戏剧啊!想赚钱就要写小说或戏剧!我也写了很多东西,结果最赚的还是『强盗』和『奥尔良姑娘』等等的戏剧作品!只要作品在欧洲各国上演,年轻人多来看几次,就能赚进大把银子了!这么一来就可以玩个好几年喔!我们再来大赚一笔吧!」 我不想知道原来文豪席勒是守财奴……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读过德国文学,也称不上幻灭。 「沃尔夫,你也来写剧本吧!自从『塔索』之后,你已经十年以上没写剧本了吧?小说也很久没动笔了吧?政论和杂志专栏是赚不了钱的啊。」 「啊——」我更加暧昧地回答:「你看,我返老还童之后身体的状况一直不太好,没什么心情开始新的创作……」 我的回答有一半是谎言,其实只是因为怕麻烦而已。既然写得来评论和专栏,应该也可以创作新的故事。但是就算我是凭歌德的记忆与知识执笔,也不是睡一觉 起来作品就完成了。思考的是我的大脑,动笔的是我的手,累的人当然也还是我。完成一本小说大概比写评论还要累一万倍,所以我一直以身体状况为由蒙混。 弗里德露出一睑严肃的表情,又马上松开眉头说道: 「那就更应该去泡温泉了!」 咦?怎么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了? 「明天就要出发,赶快去订火车票吧。记得要选附餐的票喔。不过这个季节搭飞船也不错。」 「我来预约吗?」 「不是我自夸,我不会买票也不会打电话!」 既然没办法自夸就不要挺着胸膛说啊。 我叹了口气,走向二楼的卧室。拉开窗帘,望向威玛的街道。和缓的坡道上刻划了好几道马车的痕迹,两旁是亮眼的自墙所组成的住家。树木众多的中央广场上面对面的两栋建筑物分别是希腊风的国民剧场和牧歌风情的安娜,阿玛莉亚皇宫,之后那里会竖立我和弗里德的雕刻。光是想像就让人感到一股寒意。歌德像该不会被雕刻成十几岁的日本人吧? 虽然我也不是在自夸,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预约旅馆和大众交通工具。毕竟直到上个月,我都还是日本的高中生。喂,歌德,歌德先生,拜托你跟平常写稿子的时候一样,赶快想起来怎么打电话预约吧。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毕竟不是叫了就会马上想起一切。如果那么方便,在评论的执笔和温泉的预约之前,我会先让他想起来怎么让我回日本。 没办法,只好试着叫她看看了。 「……梅菲,出来吧。」 我朝夕阳低罄说道。 等了一阵子,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窗外吹进傍晚的风,把桌上写到一半的稿子吹得沙沙作响。 那家伙,果然还是没出现。来到十九世纪的德国之后,她完全不管我死活。之前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命令她吗?啊,我不是说需要令人害羞的服务喔。只是有点想去温泉,才不是希望她跟来喔。 我在心底喃喃自语一堆不知向谁辩解的藉口,依旧看不到梅菲的身影。当我决定放弃并起身关窗时,一股锐利的风声穿过我的耳边。一道不知名的小黑影飞进我的房间。一回头,就发现枕头边停了一只乌鸦。乌鸦突然在我眼前伸展、膨胀,黑色的羽毛幻化为闪亮的毛发与布料,两者之间出现肌肤。 「yuki大人,您呼唤我了吗?」 幻化成人形的梅菲,也就是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说完之后,还拍拍头顶,补上狗的耳朵。   我半张着嘴,凝视整个变身过程。毕竟我没想到她居然会为了这种理由出现在我面前。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我为了掩饰害羞而不满地回应: 「你也不想想我叫你几次了!」 其实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安心。不过,我绝不能让对方发现这点,天知道对方会怎么回应。 「咦?当初没有向您告知契约内容吗?」梅菲歪着头说道。 「你不是会听从我的命令吗?」 「不是所有命令喔,只有发自您内心欲望的命令而已。」 这次轮到我歪头了。 「不,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做的事。」 梅菲走近我,把手贴在我的脸颊上。我吓了一跳往后退,结果腰部撞到窗框。 「我的力量只有在您为了享受世上一切乐趣时才会受到诱发,所以光想是不会出动的。」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附加条件?又不是美国的保险公司…… 「那么为什么一开始都不听从我的愿望,一直不肯出现呢?」 「什么愿望?」 「少装傻!我想回日本啊!」 「这个年代的日本还是锁国时代,所以要从荷兰出发。」 「我不是说现在!我想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我明白了,不过要花两百年的时间。」 「别开玩笑了!你不想让我回去对吧?」 「正如同您所言。」 我试着深吁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自己生气也没用。 「让您回去,我就得不到您的灵魂了。这可不在契约范围内。」 梅菲虽然这么说,当初和她订定契约的人是歌德而不是我。我不清楚他们签订了什么样的契约,也没办法确认内容。就算梅菲对我撒任何谎,我也无法反驳。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跑出来了?」 「因为这次我感受到很强的欲望,让我来看看是什么样的欲望吧?」 「咦?」 梅菲用力抓住我的头部,她的脸一贴近我,蛇般的细长舌头马上就舔上我的额头。 「哇、哇!」 就算我想逃,人类的力量也抵不过恶魔的腕力。梅菲缩回舌头,终于放手。 「yuki大人,很可惜……」梅菲脸一沉说:「这个年代的欧洲没有混浴。」「你是看到什么。鬼东西!」 我推开梅菲。她用舌头舔舔嘴唇,往床上一坐。 「我本来想说终于传来足够招唤我的欲望气息,结果居然是要我安排温泉之旅……」 「安排旅行有什么不好的?我又不知道要打电话给谁。而且既然你来了,我有一堆事情想问你。」 「刚好我也有事情想请教yuki大人。」 「请教我什么?」 「我难道如此缺乏女性的魅力吗?」 梅菲突然问我这种问题,还瞬间贴近我。她的脸庞近在咫尺,又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腿。我赶紧逃开,差点摔出敞开的窗户。 「你、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yuki大人目前是十六岁的高中二年级生,应该正值那种年纪。人家本来以为您一定会天天找我服务,马上获得满足。契约早早结束,整个就是让人愉快的工作。」 我逃离梅菲的性骚扰,躲到房间角落。 「你刚刚说我是高中生对吧?我果然身心都还是高中生吧?」 梅菲的手指抵着自己的腮帮子,装出可爱的模样。 「怎么看都是啊。」 「所以说很奇怪啊!」 我拍着胸膛大喊: 「我不是变成歌德了吗?为什么外表和心灵都还是日本的高中生呢?害我根本不清楚这里的事,不明白这里的风俗,也不习惯这里难吃的饮食!」 「还是您希望我把您的人格全部抹灭呢?」 「没、没,我没这么说。」 其实我偶尔也会觉得完全失去自己的人格比较好。不过那不是真心话,就像有时候人会觉得死了就解脱一样。总之现在幸运的是除了忘记名字之外,生活都还顺利。但是,整体生活总是不方便。 「您使用德文时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现在也在说啊。 「执笔文艺评论时也文思泉涌吧。具备古典文学的常识,想写诗也能马上动笔。工作上一点问题也没有,是吧。」 「嗯、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那么您无庸置疑是货真价值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您会觉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纪出生的高中生,只是灵魂结合时所残留的记忆。无法回想起这个年代的细节也是返老还童的后遗症,毋须担心。」 我闭上嘴,威受唾液在舌尖的奇妙味道。 我的确具备身为歌德的记忆,但是记忆就像排放在书架上的书。书本的确放在书架上,但是我不知道哪个部分收录于哪本书中。如果有人突然问我以前的事,我也的确能够回忆起来。不过我无法自己主动回想,我在威玛还是失去故乡的异乡人。 面对抱着头的我,梅菲轻松地说道: 「反正身边的人也都当您是歌德,没什么好烦恼的吧。」 「这也很奇怪啊!」 我拾起头问道: 「为什么大家这么轻易地接受了呢?一副歌德返老还童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弗里德就算了,为什么连佣人、报社记者和来拜访的贵族都不觉得奇怪呢?」 「因为歌德年过七十还想和十几岁的少女结婚,是货真价实的萝莉控。所以他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还有不要说什么萝莉控!这个年代,纳博科夫和荣格也还没出生吧。 「世人都觉得凭歌德大师的功绩与性欲,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现在开始因为不一样的埋由而想回日本了。 「人类返老还童很平常吗?可是我已经不光是返老还童,根本是变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喔。难道大家都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我们恶魔的活跃,这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靠在墙壁上的我一路滑到地板上。稀松平常吗?原来是这样。 「但是不可以对外宣称是恶魔的魔法喔,务必要当作是你的功绩和性欲促成的结果。」梅菲继续毫不紧张的口气:「这个年代的魔女狩猎是很可怕的。神父会带着机关枪把我们扫成蜂窝。」 什么时代啊?哪来的机关枪? 来到威玛的一个月,我的推测逐渐由「可能吧」转变为「应该是吧」。我趁着这个机会向梅菲确认。 「这里不是我认识的十九世纪吧?」 梅菲歪着头回应:「嗯?」 虽然不懂梅菲为何装傻,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代不会连结到我原本待的二十一世纪吧?这里跟我知道的十九世纪差太多了。」 梅菲耸耸肩膀说道:「您是凭什么证据说这种话呢?」 「一八〇四年哪来的电话?」 受不了梅菲装傻的我站起来,指着电话怒吼: 「还有火车!而且居然还有飞船!报上居然还刊载照片!」 「别太在意小事,利用年轻的肉体好好享受第二段人生吧!」 「这哪里是小事!法国居然使用坦克打仗!」 我用力拍打摊在桌上的报纸,头版刊载的就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坦克击溃自莱茵河口上岸的不列颠军队的照片。虽然这个年代的坦克和我所知的以履带行进的坦克形状不同,但是具备巨大的回转炮台的车辆绝对是坦克。十九世纪哪来的坦克。 梅菲叹了口气,调整一下坐姿。 「如同yuki大人的说明,现在的确比已知的十九世纪过于进步。但是历史是一条河流,不管有多少分支,最后集结流动的还是一样的河水。yuki大人并非跳入其他的河流当中。」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吗?」 「咦?」 「您以为穿越时间的人只有您吗?」 我闭上了嘴。 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来自未来? 如此一来,他们的确可能带来原本不存在的知识,提早技术的革新。 「那是谯呢?」 「我只是告诉您一种可能性,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因为和歌德大人签约,才第一次从未来带回年轻的肉体。」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恶魔吗?」 「当然啦,整个欧洲还有许多其他不像我这么美也没我这么强的恶魔。」 我从鼻子里吐出一口气。这是什么可怕的世界? 「不过,您不需要担心这么多事情。」 梅菲眯起双眼,双眸深处发散深绿色的光芒。 露出恶魔的微笑。 「无论人类如何利用恶魔的力量,历史不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所有人都注定会死,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只有——」 梅菲望向窗外的远方。 在夕阳的照射下,圣彼得与圣保罗教堂的高耸尖塔闪耀光辉。 「天上更伟大的那位。」 窗外的景色和我来自威玛那天所看到的一样,也是歌德数十年来一直欣赏的景色。虽然我不是在这里出生与成长,也不曾在此久留,窗边的景色却深深烙印在我胸口,令人怀念不已。 ※ 来到十九世纪之后不分东南西北的我,其实是托了弗里德的福才能顺利假装歌德继续生活。 「恭喜恭喜。沃尔夫,多喝点吧。当你老迈的身躯消失在泡沫中时,我还在想怎么办。好险你回来了。」 弗里德举起装满啤酒的陶杯,向我露出微笑。被恶魔掳来威玛的那一夜,弗里德带我出门喝酒。当时茫然不知所措的我还无法接受自己发生的事情,结果被弗里德拖来酒馆。 我一边担心是否有人盯着我看,一边环视其他桌的醉汉。然后小声地对弗里德说道: 「呃,席勒先生?」 「什么啦,不要用外人一样的称呼叫我啦。我们认识十几年,你又比我大个十岁以上。」 「不是啦,叫你弗里德好像又太亲昵了……其实我不是歌德,是被掳来的。」 我拚命向弗里德说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不过弗里德居然如此回答我: 「我知道啊,从日本来的对吧?歌德呼唤恶魔,让你变成他对吧?我有看到你从泡沫里冒出来的样子喔。」 「我没育变成歌德啊!怎么看都是个日本人吧?」 「可是你德文说的很顺口啊。」 「呃,应该是有人设定成我会说德文。」 「你也记得我叫弗里德啊。」 「呃,这么说来……一部分歌德的记忆好像也转移到我身上。」 「你还记得我爱喝什么啤酒吗?」 「……烟熏啤酒。」 「猜对了,那你知道佣人的薪水多少吗?我可不记得。」 「……八基尔德四格罗先。」为什么我会知道呢?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比我还清楚嘛!那你就是沃尔夫冈·歌德了,别担心。」 「不!所以说我一直到刚刚都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你连那边的事情都还记得啊?真羡慕。对于作家来说,可以一次享受两种人生真是令人垂一涎的经验。」 「呃、呃,席勒先生?」「叫我弗里德就好,别见外。」「弗里德先生。」「你年纪比我澴大,我都没叫你先生了,你也别叫我先生了。」「弗里德!称谓这种事情就随便啦!我要问你有没有从歌德,就是从返老还童之前的歌德听说过,返老还童的方法或是呼唤我来这里的方法。」 如果知道呼唤的方法,应该就会知道送我回去的方法。我怀抱最后一丝希望询问弗里德。 「我完全没听说。」弗里德耸耸肩说道:「虽然你很喜欢魔术,但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怎么了吗?你想回日本吗?」 「当然啦!」 「真好,我也想去一次日本。沃尔夫,改天有空一起去吧。」 我无论肉体、服装还是脑袋都还是普通的日本高中生,弗里德却完全把我当作歌德一般对待。他彷佛询问好友出游的经历一般,非常好奇我在日本的生活。为了舒缓情绪和接受眼前的事实,我也开始告诉弗里德自己的故事。 「我住在东京……啊——现在应该叫江户吧?」 「不管哪个名字我都没听过。」弗里德灌下第三杯啤酒。「不过你在那里应该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吧?看起来穿得还不错。」 我看了看身上的服装,不过 就是学校制服,也不是什么昂贵的名牌。 我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是音乐制作人,母亲是钢琴家,外公是指挥家。父亲的工作因为多半属于幕后,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母亲是小有名气的演奏家,的确毋须担心经济问题。就像水鸟一出生就会滑水一样,我一出生也就沉浸在音乐的环境中。 「那你也会演奏罗?你学过什么乐器?键盘乐器?弦乐器?」 「没有,我只负责听。」弗里德听到我的回答,露出惊讶的神情。果然这个年代,音乐家的小孩通常还是继承衣钵当音乐家。 虽然我从小就看父母如同使用双手双脚般娴熟乐器,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学习的兴趣。而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以音乐评论为业的祖父。他虽然年纪一大把,喝醉之后竟然半裸站在车站前演唱咏叹调,结果被抓去派出所。但是他的文章充满智慧,具有独特的魅力。父母经常因为工作而留我独自看家,这种时候我喜欢一边聆听各种古典音乐专辑,一边阅读祖父关于乐曲的评论。大概是因为如此,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成天泡在图书室里。 「喔,所以你原本可能会继承祖父的衣钵成为评论家,难怪会成为新的沃尔夫!」 「呃,那也称不上是什么需要继承的工作……」话说回来,弗里德跟祖父有点相似。不过,主要是不好的方面。 虽然否定了弗里德,我还是开始思考弗里德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难道是因为我成天看书,才会被歌德选上吗?怎么可能?如果是这种理由,天底下还有许多人比我更适合。毕竟我连一本歌德的作品也没读过,更不熟悉诗词与戏剧。为什么是我呢?愤怒又再度涌上心头,然后在舌头内侧转变为苦涩的绝望。 搞不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可能只能在这里以歌德的身分继续活下去了。大概叹了三口气之后,无法回家的绝望传遍全身。 「身为音乐家儿子的经验吗?而且还是两百年之后的日本。真是太棒了!沃尔夫真是太幸运了,把这些经验用在下次创作上吧。」 喝醉的弗里德又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剧本改编成歌剧的时候,你就可以要求修正了。毕竟你对音乐很熟悉啊。咦?还是你熟悉的是两百年之后的音乐,所以派不上用场吗?」 「不,古代的音乐都有流传下来,我也常听。」 「真的吗?两百年之前的音乐耶!我根本没办法想像两百年之前的音乐,你听过谁的作品呢?」 我试着说出几个喜欢的作曲家:格鲁克、克莱门蒂、莫札特、海顿、贝多芬…… 弗里德十分兴奋,椅子也晃个不停。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人我统统知道,有些人现在还活着喔!」 「咦……」 对喔,现在是一八〇四年,就是那段时代。这里又是德国,这个作曲家也好或是那个作曲家 也是,搞不好会遇到本人也不一定。 不不不,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我明明处于危急存亡的关头,搞不好再也回不了家了。 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弗里德似乎很担心因为沮丧而沉默的我,整张桌子都摆满了他所点的食物。 「总之先庆祝你返老还童!大吃大喝一番吧!然后思考下一部大作!要是你的作品改编成歌剧在全欧洲上演,我们又可以大赚一笔了,好期待啊。」 「……不,我不会喝酒……」弗里德根本不管我的回应,硬是灌我酒,害我快呛死了。 「难道你返老还童就连怎么喝酒都忘了吗?沃尔夫,别担心。你现在只是因为还不习惯新身体,我会负责照顾你的。」 结果都是我在照顾弗里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每天跟弗里德在事务所相处的结果就是我发现他是比祖父更加过分的废柴。不是经常爽约,就是参加舞会时跟人妻搭讪。要不然就是没带钱包跑去喝酒,喝醉了还要我去接他。 「不过歌德老师返老还童真是太好了,之前您还抱怨过背席勒老师回家会腰痛。现在应该觉得很轻吧!」 酒店老板就算这么对我说,我也不觉得开心。 宿醉的弗里德到事务所后,倒水给他喝和煮面包粥给他吃也变成我的工作 「你返老还童之后连饭都会煮啦!那我以后连饭都要在事务所吃。」 弗里德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不过他好像截稿日近了,就无法规律地摄取三餐。加上只要有报社或是杂志的工作,就更常无法规律地用餐。真的一点生活能力也没有。当他告诉我不会打电话的时候,我还真的吓了一大眺。虽然使用旧式电话有许多繁琐的手续,不过就连我也马上就学会了。 于是我慢慢地习惯十九世纪德国的生活,正确来说是因为弗里德毫不避讳地带来一堆工作和给我添麻烦,所以我也不得不习惯。想到有着再也无法回到日本,这样哀伤的可能性,我决定先从会做的事开始着手。例如,清理弗里德喝醉睡着之后的呕吐物。 结果,温泉旅行的安排、旅馆和火车票全是我打电话预约的,就连弗里德的行李都是我收的。梅菲那家伙,只把电话查好,其他事情一点也不肯帮忙。每个人都一样。 出发前一晚,我在黑暗的房间中坐在行李上,眺望窗外的月亮,心想真的要去泡温泉吗? 歌德好像很喜欢温泉,书房的柜子一角全是他整理的各地详细的温泉记录。稍微翻阅一下就发现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好像我自己也曾经去过那些温泉还留下记录。 我的身体中的确残留了一部分歌德的记忆,虽然是以非常不完整的型态。 简而言之,我大概没有真的变成歌德。不知道是歌德本人失败了,还是梅菲的魔法出了错。因为这点错误,虽然我能在十九世纪生活,却无法忘怀家乡。要是能回家的话,我当然想回家。 不过,我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呼唤我来的人就是我,也就是歌德本人。他能叫我来,应该就能让我回去吧。要是能回想起为何歌德挑上我,又是如何叫我来,我也许就能发觉回到日本的方法了。 但是,我所期待的记忆却一直没有出现。 大概是因为没有触发回忆的契机吧。虽然其他人问我问题时就像弗里德向我确认一样都能回覆,但是我一个人尝试回想的时候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些记忆收在脑海何处吧。 如果去泡温泉,就能恢复这些记忆吗?前往歌德所爱的卡尔斯巴德,依循他的步伐,依照他的愿望,更加接近他的话…… ※ 卡尔斯巴德是位于捷克西侧的温泉乡。 由于位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正中央,又是柏林与维也纳的中间点,交通便利的卡尔斯巴德从以前就是大受欢迎的观光景点。 「哇!山羊!好多山羊!沃尔夫,你看!那边有风车,好大啊!」 坐在对面的弗里德一直呈现过度兴奋的状态,我打从心底觉得定火车包厢真是太好了。火车进入山区,盎然的绿意开始遮蔽我们的视线。兴奋过头的弗里德开始点啤酒。 「捷克啤酒真是太棒了!这都是因为捷克有很多拥有好泉水的修道院,真想天天喝啤酒!」 「你也进修道院算了。」 「我想去修女专用的修道院!不过这么一来就变成模仿莎士比亚了!我们是德国文学界的支柱,得用原创故事一决胜负才行啊!哇哈哈哈哈!喔——」 火车开进车站时,弗里德已经醉到把自己的诗集误当车票拿给站员的地步了。 「席勒老师!啊,是席勒老师!」 「哇,真的是席勒老师!」「歌德老师也跟席勒老师一起来了吧?」 等待行李下车的一群贵族少女注意到我们,骚动了起来。 「看来返老还童的谣言是真的!」「老师变成异国风情的少年了!」 她们一行人抓起裙摆,冲向我们。 「歌德老师,我读了五十次《少年维特的烦恼》!请您为我签名!」 「席勒老师也一起来我们旅馆玩吧!」 「好啊,我可爱的小猫们!」 满脸通红的弗里德兴奋过头,一边扭动身体一边说: 「让我们通霄畅饮、跳舞、歌唱和交换爱的诗篇吧!不,干脆让我们交换爱吧!诗篇就不用了!太麻烦了!」 「你这样也算诗人吗?不是说要支持德国文学吗?」 我抓住开始口齿不清的弗里德,逃离贵族少女的包围。 「啊,歌德老师!」 「老师们要待多久呢?」 「请让我们来照顾老师们!」 「我们是来疗养的,请让我们安静休养!」我一边推着弗里德的屁股把他塞进马车里,一边对少女们大喊之后,自己也急急忙忙地搭上马车。 「歌德老师一定是想和席勒老师独处。」「原来他们两个人都只对男人……」「这样反而更让人感兴趣了。」「我们来告诉记者吧!」喂,快给我等一下,正当我想拉开马车窗户,阻止无中生有的少女们时,车夫却喊了声「出发」,马儿也随之起跑。 当时欧洲的温泉乡和日本迥然不同。 欧洲人认为温泉具备医疗效果,可以治疗百病,所以第一种使用方式是「饮用」。关于泡澡的概念也和日本大相迳庭,浴场完全看不到万头钻动的景象。大家在用罗马风华丽装饰的室内,优雅地享受三温暖。烤到流汗之后冲澡,享受按摩的服务。整体疗程显得非常高雅,而且也不用脱光衣服。 但是我是日本人,这种寒冷的季节来到温泉乡只想全身泡在温泉里。好险弗里德一到旅馆就灌了一瓶红酒,已经醉倒在房里。我趁机一个人前往旅馆附设的澡堂,全裸跳进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华丽个人浴缸。在浴缸里自由地伸展四肢,忍不住发出享受的叹息。我昨晚为了配合任性的弗里德也熬夜赶稿,现在整个人都充满了睡意。 我把头靠在浴缸边,享受大理石的冰凉触感。这样的感觉真好。 歌德,你觉得如何呢?我面对水蒸气嘟囔:这里是你最喜欢的卡尔斯巴德温泉喔,赶快感谢我吧。如果泡温泉之后心情变好,就赶快出来告诉我为什么挑上我,叉如何才能回家吧? 我的疑问只是使得白色的水蒸气无意义地晃动而已。于是我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泡澡的时候睡觉会感冒喔。」 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害我吓得跳了起来。回过神来,发现身边淡淡的水蒸气后方出现一道黑色的人影。黑色的长发散落水面,透过水蒸气还可以看到三角形的黑色大耳朵抖动了几下。原来是梅菲斯托费勒斯。而且一路往下看,脖子、肩膀、锁骨、胸部——怎么看都看不到衣服?她竟然全裸出现! 「你干嘛突然跑出来?」 我赶紧把肩膀埋进水里,背对梅菲。这时,我非常感谢卡尔斯巴德的温泉是白色的不透明白水。 「恶魔也想泡温泉啊。我的故乡,也就是地狱,那里的温泉不但有硫磺的臭味还高达几千度,根本没办法放松。而且……」 温泉水晃动了一下。当我发现梅菲靠近时,不禁全身僵硬。她来到我身旁,就把光滑的手臂贴在我身上。我赶紧连下巴都浸到水里。 「这么一来,yuki大人其他的欲望也会随之苏醒吧?」 「你、你、你赶快出去!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我是恶魔,所以只有yuki大人才能看到我。现在的yuki大人看起来是独自一人却满脸通红,大声吼叫的危险人物喔。」 我赶紧闭上嘴巴,因泡澡太久而开始头昏目眩。 梅菲把手肘靠在浴缸边缘,舒服地叹了口气。别摆这种姿势啊,这不就表示胸部的位置比水面还高吗?不对,只要我不往她那边看就没事…… 「您的欲望高涨了吗?」 「不要说得那么直接!」 「哎呀,我可没说是性欲喔。yuki大人好色喔——」「你刚刚说什么?」「我是说创作的欲望。席勒大人也说过吧?泡了温泉之后有没有比较想写剧本或是小说了呢?」 我也把双手伸出浴缸,向着外面。 「弗里德和编辑就算了,为什么连你都问我要不要写剧本或小说?这跟你没关系吧?」 「不,当然有关系了。」 梅菲靠了过来,水面也跟着波动。她以甜蜜的声音说道: 「yuki大人害怕感动吧?」 明明泡在温泉里,我却打了一身冷颤。 「不但不写剧本或小说,甚至只读某人的评论。执笔也仅限于杂志的评论。净是做这种工作,都是因为害怕遇到美好的事物而感动吧?」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因为怕麻烦才不想写而已。也不想想剧本或小说等从零开始的创作有多耗费体力。反正这种不起眼的写作工作也能过日子,这不就得了吗? 我感觉背后有一股柔软贴近,原来是梅菲把身体贴上来。我的身体和意识瞬间被拉回炽热中。 「喂!住、住手!」 「返老还童并不会抹去您的文采,文学之火应该在……」梅菲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身体,手指抚摸着我的太阳穴。「您的胸膛熊熊燃烧。尽管如此,您还是不肯动笔、闭上了眼睛和捣住了耳朵,这都是因为害怕享受美好的事物之后满足的瞬间吧?」 「放开我!」 我甩开梅菲的手,深深沉入水中。香气四溢的温泉濡湿我的下唇,富含矿物质的温泉尝起来是血、汗与铁的味道。 「就算我害怕,那又怎样?这一切都不干我的事。」 就算歌德的作品就此从历史上消失,也不干我的事。我不过是被迫从日本来到十九世纪欧洲的高中生而已,德国文学只要席勒一个人摆出毛毛虫的姿势努力支撑就够了。 愈来愈浓密的水蒸气,不经意的看见梅菲笑着。 「不,您一定会拿起笔来的。因为您同时也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这项事实、渴望、热情和火炎,都无法被抹灭。艺术家是无法沉默的。就算您本人不执笔,只要沽着的一天就会因为世上的美好而心动。」 「吵死了!」 我在热呼呼的温泉中站起身来,水滴落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梅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飘荡在水蒸气之间。 去感受。 去感动。 去满足。 然后,在那高潮的瞬间呐喊吧:「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 如此一来,yuki大人就是我的了。 我的了。 我的了…… 为了确认,我在温泉中张开双手。 这是我的身体。虽然现在只想得起名字的最后两个字音,就算我现在可以使用德文毫不犹豫地执笔论文或诗句,但是这个肉体在一个月之前,确实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的十六岁高中生—— 我依旧不是歌德,我没有成为他。 艺术跟文学都与我无关,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日本。如果无法达成回家的心愿,我只好在这里勉强当作家蝴口。如果你不让我回日本,就别管我了。我也不需要你。 是说世上的美好是什么鬼东西?一定会感动又是什么意思?蠢死了。只要我决定不要感动不就得了吗?不,只要我不开口说那句莫 名其妙的话就没事了。世上哪有事情会让我感动到忘记自己的决心? 可是我错了。一切如同梅菲斯托费勒斯所说的一样,第二天早上我就遇到命中注定的人物。我遇到了那名少女——以及她的音乐。 ※ 第二天早上泡澡之后,我带着弗里德去散步,好消消他的宿醉。 卡尔斯巴德位于绿意盎然的山间,谷底容易沉降碧霭和温泉的水蒸气。早晨的卡尔斯巴德因此笼罩于一片雾气之中,泡澡后热呼呼的身体也因为秋天的空气而立即降温。 弗里德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危危颤颤地走在步道的缘石上。早晨的街道,只有我和弗里德;耳边只传来雀鸟的啁啾和附近的旅馆为温泉调节温度的水声。 「所以,我睡着的时候,你带了多少位千金啊?」 弗里德睁着醉醺醺的双眸问道: 「创作哪边不想做这边倒是干劲十足,返老还童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你酒还没醒的话,我再把手指伸进你喉咙帮忙催吐喔。」 听到这句话,弗里德马上铁青了脸闭上嘴。不过他接下来又露出奇妙的神情说着: 「不会想写篇以温泉乡为舞台的作品吗?已经来过好几次卡尔斯巴德和马伦巴了吧?」 「不……我还没有那种心情。」 「你每次都这么说,害我也提不起精神来……」 弗里德朝冰冷的晴空叹了一口气,使我感到些许的罪恶感。因为席勒不但是歌德的同事,同时也是他的头号读者和书迷。昨天我虽然对梅菲大喊文学不干我的事,我想只要我继续假装歌德的生活,总有一天得交出一篇新作。不然对不起弗里德。 「你再写篇剧本大赚一笔,我们就可以玩上一阵子了。」 「你要我写剧本是为了这种理由吗?」把我的歉意还来! 就在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践踏泥土的声音。 回头一看就发现一群充满压迫感的集团拨开旅馆之间的雾气,朝我们的方向冲来。身着镶边军服与羽毛大礼帽的禁卫军们,排成井然有序的两行队伍。禁卫军的后方是好几组的骑兵,最后方则是装饰到令人炫目的华丽马车。 「喂、喂,那个。」 弗里德咽了口口水,退到路边。我也模仿他退到路边等待。马车终于前进到我们可以看到门上纹徽的距离。 无数的盾牌保护着带了皇冠的黑色双头鹰。 这是欧洲王室中的王室——哈布斯堡家族的家徽,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标志。 「为什么陛下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弗里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更加后退。摘下帽子的他将帽子举至胸前,弯腰行礼。我也赶紧模仿弗里德行礼,等待夸张的一行人通过。让人有种等到这么长的队伍全部通过,脖子跟腰应该会很酸吧的感觉。 「——停!停!」 突然传来的呐喊让我稍微抬起眼睛偷瞄,结果发现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冲向我们的方向。 「请问是歌德大人与席勒大人吗?」 我和弗里德看看对方。 「……是没错。」 「陛下想见两位阁下,麻烦两位上车。」 「朕是阁下的大大大书迷!请帮朕签名!」 我们登上马车之后,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约法兰兹二世双眼发亮,从对面靠过来央求签名。虽然外表看来是脸蛋细长白皙的纤弱少年,今年三十五岁的皇帝毕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家长,同时也是奥地利的君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兴奋的皇帝拿出《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唐·卡洛斯》的模样一点也没有皇室的威严,不过我和弗里德还是理所当然地帮皇帝签了名。 「其实朕会喜欢温泉也是因为读了歌德阁下在报上刊登的温泉报导!没想到居然会在卡尔斯巴德遇到阁下!」 「啊。感谢陛下赏光阅读臣下的报导……」 没想到我会有要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法兰兹二世,不过以前应该在祭典时远远看过皇帝吧。当然不是透过我的双眼,而是之前歌德的记忆。 皇帝从头到脚打量我之后,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温泉的效用还真是惊人,居然还能返老还童到这个地步……」 虽然我很想吐槽怎么可能,但是被误会是温泉的效果对我比较好,所以我只好苦笑以对。   「朕也想像歌德阁下一样永保青春!朕接下来的行程是拜访卡尔斯巴德的秘密温泉,还请两位同行。」 伴君如伴虎,我不想在旅行的时候和皇帝同行。但是弗里德兴奋地搭话: 「陛下,沃尔夫这家伙返老还童之后就忘记温泉的好处了。让臣下为皇帝介绍好温泉吧。」 「席勒阁下也很懂温泉吗?难怪年纪比朕大十岁,看起来却比朕年轻多了。」 「陛下应该带了许多美人女官来照顾陛下的生活起居吧?请让臣下和陛下同行吧!陛下一定可以返老还童,就像剥了蛋壳的水煮蛋一样!」 你不用再返老还童了,那只是给全天下的女性添麻烦。 「呃,现在陛下来泡温泉没关系吗?不是还在打仗吗?」 担心时局的我还是稍微开口关心一下。 「没问题。」 陛下强势地回答我: 「朕只带了四百名护卫,军乐队的小号人员减少到三十人,哈布斯堡的家徽也压缩到一个门板的大小。而且出发前的记者会我也说过了:『朕非常喜欢温泉!但是不会去卡尔斯巴德的!』所以没有人会预料到朕出现在这种地方!」「一听就知道陛下要去卡尔靳巴德啊!」 我一时脱口而出。结果陛下露出不安的神情,拉开窗帘问马车外的侍卫:「被发现了吗?」 「被发现了。」 「居然被发现了……」那是我要说的话吧。「啊啊,糟了,真是太糟了。歌德阁下就算了,朕和席勒阁下同车的事情要是登上报纸就糟了。」 「喔,这可有点糟糕呢。」 听到弗里德的发言,我迷惑地望向他。 「我这个人呢,现在变成自由主义的代表了。所以大家误会我成天都在提倡自由。」不是每天都在讲吗?「所以法国大革命那群人擅自颁予名誉市民的头衔给我,真是找我麻烦。我说的自由可不是随便把人推上断头台的自由。」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陛下也点了好几下头。「席勒阁下虽然无辜,但是让人误会朕对自由主义有兴趣就麻烦了。」 我看了看陛下与弗里德的脸。虽然来这里之前的世界史正好学到这一段,也明白他们话中的含意,但是我完全无法体会他们话中隐含的紧张气氛。 这个时代的欧洲因为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而动荡不安。简而言之,包含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因为摸不清现在的局势与应当何去何从,因此频繁地发动战争。在一片混乱当中,各国激进派的、:一年轻人所景仰的就是席勒的作品《自由颂》(注:席勒的《快乐颂》原名《自由颂》,日后改版时改名)。 「为什么我会变成教祖呢?」 弗里德忘记自己是在陛下面前,整个人激动了起来。 「这才不是我主张的自由!有酒就喝!有肉就吃!有妹就追!有工作就睡觉!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陛下也是这么觉得吧?」 我完全不这么觉得,是说你根本应该好好工作啊。陛下也因为弗里德的发言而吓了一大跳。 「其实朕也不是很清楚自由主义,但是朕讨厌法兰西那群气血方刚的家伙。而且他们居然杀了玛莉姑姑!」 陛下愤怒地拍了一下膝盖。我想皇帝这句话说 出了当时欧洲大多数王公贵族的心声。知名的玛丽·安东娃妮特是法兰兹二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法国大革命之后,第一个向法国宣战的就是哈布斯堡家族。他们的原意并非干涉法国政治,而是想要保护嫁到法国的家人。但是法国的革命军认为是干涉内政,进而发动战争。结果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娃妮特由于勾结奥地利的嫌疑而遭到处死,法国也因此成为欧洲各国的敌人。 一股来说,法国应该会遭到欧洲各国击溃。但是,现实并非如此。 因为法国军有那个男人。 「朕很害怕。」 陛下放低音量说道: 「拿破仑·波拿巴那个男人……」 拿破仑。 从一介炮兵少尉扶摇直上,只差一步就能成为欧洲霸主的男人。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拿破仑的名号席卷了整个欧洲。 「朕觉得那家伙根本不是人。」陛下喃喃说道。 「热那亚一战,他一个人就击溃两万四千名奥地利士兵。」弗里德也说道。「而且还赤手空拳解决的。」陛下说道。我越听越起疑。 一个人打赢两万四千人? 这是指自己指挥的部队打败两万四千人吗?可是弗里德和陛下现在又在讨论拿破仑光靠一拳就打飞几千人和打沉几艘军舰。等等,我上课的时候没学过这种事啊?还是—— 「那个男人,只能叫他恶魔。」 我也觉得这是恶魔,因为这不是我学过的拿破仑。虽然拿破仑是军事天才,但是他应该非常务实地率兵打仗才是。独自一人打败万人军队的怪物事迹并不是我所知的历史。 「歌德阁下不看报纸吗?」 陛下大概是发觉我惊异的神色而询问我。 「呃,啊……我不太看战争的新闻。」 陛下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张,似乎是新闻剪报。 「阁下请看,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魔杰作。」 黑白的粗糙照片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只能勉强辨识照片上是横卧的装甲坦克。劈成两半的车体看起来好像遭到巨人之手切断,有名男子正好踩在裂缝上。 一头肆意生长的乱发,搭配倔强的神情。对方身着高领的黑色紧身军服,代替头巾的三色旗随风飘荡。 下一张照片是踩在遍野横尸上的相同男子,可以看到他脚下有折断的刺刀和沾满血迹且破碎的奥地利国旗。 我以颤抖的双手继续翻阅照片:无论是化为焦土的战场或是燃油满溢的热那亚海滩,都可以看到男子的身影。每张照片都是赤手空拳,独自一人。 这就是——拿破仑吗? 陛下所说的恶魔一词,盘桓在我内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经常发生的事。因为,恶魔是真的存在的。 「为什么陛下要特意把这种照片剪下来呢……而且照片上都是洞。」 席勒从旁边探头过来问道。 「因为在战场上也打不赢拿破仑啊!所以我每天用针戳他,诅咒他!」「是我就用钉子,反正他那么讨人厌!」 有这种皇帝,难怪奥地利永远不会赢…… 「歌德阁下……」 陛下探出身来说道。 「啊,请、请问?」 「听说阁下会预言。」 「……啊……呃,是。」 我的背上开始冒冷汗。我只知道威玛的人都晓得我来自未来的日本,没想到居然还传进皇帝耳里。 「据说阁下是利用温泉疗法,呼唤出来自未来异国的年轻肉体。这是真的吗?」 「呃,没错。」我拚命压抑想吐槽温泉疗法的冲动。 「不愧是温泉专家……那么请告诉朕,欧洲各国会伏首于拿破仑之下,遭到他的踩躏吗?没有办法可以阻止那个男人横行霸道吗?」 我咽了一口口水。 答覆皇帝的问题很简单,但是我真的可以说出口吗?如此重要的历史人物知道未来的话,难道不会改变历史吗?还是这里的历史和我所知的截然不同,所以说了也没关系呢? 正当我在烦恼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眼前。陛下身边匆地出现了一名黑衣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梅菲。虽然她还是一如往常不带表情,三角形的毛茸茸大耳朵却彷佛讽刺我似地摇晃。皇帝与弗里德似乎没有发现她,看来真的只有我看得见她。 梅菲朝我眨眨眼。 我想起她之前说的话。 ——历史不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 ——所有人都注定会死。 我小声地叹气,免得被发现。梅菲跟出现时一样,又无预警地失去踪影。 我不能相信恶魔说的话。一不小心说错话,我盼望回归的未来可能就不复存了。 但是,陛下以求救般的眼神盯着我看。既然无法蒙混,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回应。 「拿破仑,之后……会打败仗。」 皇帝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我喉咙深处的罪恶感转变为一股酸味。 「他失败之后会被流放到位于非洲海边的遥远小岛,潦倒以终,并不是每战皆捷的幸运儿。」 我说的没错,但是也等于什么都没说。身边的弗里德也露出一脸不耐的表情,他知道我说的话是如何愚蠢:谁都有失败的一天,谁都注定会死。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陆下——我在心中静静地补充:一直到输的那天,他都会一路赢下去,而且还是理所当然地赢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征服全欧洲,连维也纳都会被他攻破。到时候陛下只好无奈地解散神圣罗马帝国,成为最后一任皇帝,甚至还必须将心爱的女儿嫁给拿破仑。 我压抑心中的声音,将照片还给陛下。陛下粗暴地捏烂手中的照片,把脸贴近我询问: 「那么,接下来的战况会变得如何呢?奥地利军应当如何应战法兰西军呢?」 听到这句话,我沉默了。我对历史没那么清楚,也不觉得应当告诉皇帝详情。如果当权者惊现我还有预言的能力,一定会接二连三跑来找我。于是我思索一番之后,回答皇帝: 「详情我就不清楚了。」 我拚命地找藉口向陛下解释:毕竟我原本所在的日本距离欧洲非常遥远,没有传来那么详细的情报。陛下也不清楚日本的事情吧?陛下听了之后也说:「嗯,原来是这样啊?阁下说的也没错。」虽然皇帝接受我的藉口,不过还是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我勉强回忆世界史的课本内容,补充说道: 「……总之拿破仑过一阵子就会失败,陛下将会邀请欧洲所有王公贵族前来维也纳召开会议,欧洲也会恢复法国大革命之前的秩序。」 我下定决心,今后都要采取这种态度。如果有人要我预言,就回答不知何时才会发生的幸福结果。大家听了也开心。不管我说什么,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虽然当中也交杂了相同数量的绝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陛下点头称是。 「果然最后还是天主认可的正统血脉才会胜利。席勒阁下!」 陛下的声音变得轻松明亮,我也因为话题转到弗里德身上而放下一颗心,把头靠在天鹅绒的椅背上。 「等到和平到来的那天,有请阁下前往美泉宫一同庆贺。」 「臣下真是太幸运了!请邀请维也纳所有的美女吧!臣下会亲自指导贵妇们自由颂舞蹈和自由颂体操的!」 「那就不用了。」「为什么!」「席勒阁下的自由颂在社交界评价很差。」「怎么可能!沙龙的贵妇们不是最喜欢自由恋爱和整天搞不伦吗?我也很喜欢啊!」「因为阁下的诗现在是 革命的象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学生之间还流行搭配军乐演唱,所以我打算禁止出版。」「真的吗?那我改个标题好了!」 两人的对话我就算不想听也不行,只好拉起小小的窗帘,眺望街道、草地和森林边缘的雾气逐渐散去的模样。 「——您只说这点没关系吗?」 耳边传来梅菲的声音。 看来梅菲只是隐藏身影,并没有离开马车。 『您不用告诉皇帝之后的战况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未来吗?或是如何打败拿破仑。」 要怎么做什么的,我又不是军武宅,本来就不知道该如何打败拿破仑。而且就算我教了又如何?告诉我历史不会有巨大改变的人不就是你吗? 「结果的确不会改变。但是就如同漂流于河川的叶片一样,谁也不知道叶片顺流而下的过程。就算结果相同,抵达的过程也可能有所不同。」 我把脸贴在马车的小窗上,梅菲继续说道: 「天上的那位注定拿破仑·波拿巴会于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离开人世,但是死的时候是像yuki大人所知的死于圣赫勒拿群岛;还是在妻子与子女的包围下,将法兰西第一帝国交给皇太子之后,光荣死于凡尔赛宫就无人得知了。yuki大人拥有决定这件事的能力。」 ……所以呢?我对这又没兴趣。 「我的意思是说全欧洲的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难道您不兴奋吗?」 对我来说又没差,大家想活想打仗想死都请自便。 难道您不会被能掌控世界的欲望左右吗? 梅菲的低语消失在马车的嘎嘎声中。情势如何改变对我来说都没差。就算我每天沉浸在软弱的无力感中,地球还是会继续转动。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歌声。 我吃了一惊,离开窗户。 少女的歌声透过玻璃窗依旧清晰,车轮咿轧的滚动声和马车幽轧的晃动声都无法遮掩她清亮高亢的歌声。 欢乐、美丽的神性火花啊,来自天国的少女啊, 我们酣醉于欢乐之火,攀升进入您的殿堂, 您的魔力让世间分歧的事物再度结合, 在您温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类都将成为兄弟…… 我不经意地往上看,发现皇帝露出严肃的神情,弗里德则是嘴巴微开,两人都望向歌声的方向。 「……那不是我的诗吗?」 弗里德低声说道。 对了,这是《自由颂》的其中一段。可是,这个旋律,这段音乐…… 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最终乐章中的〈快乐颂〉。 这怎么可能。我拚命回想以前祖父所写的评论。一八〇四年应该还没有〈快乐颂〉,要等二十年之后才会出现这首歌。可是,为什么现在会…… 少女得意的歌声不知何时加入了定音鼓的节拍,我一时之间并没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 「——停!」 外头传来禁卫军的声音,马车也停止晃动。我蜷缩起身子。 「你!你这家伙!你知道来者何人吗?」 禁卫军的怒吼愈来愈大声。 「难道你没看到双头鹰的纹徽吗?居然还敢吟唱野蛮的革命之歌,还不闭上嘴乖乖行礼等到队伍通过!」 「你又是谁?」 少女坚毅有力的回应吓了我一跳。 「难道你没看到我在做什么吗?我好不容易脑中才浮现低音管的对位旋律,现在因为你们都忘光了!」 陛下也拉起另一边的窗帘,似乎是在询问侍卫情况。相对于站起身的弗里德,我打开门跳出马车外。 队伍的先导停在深褐色山脚通往坡道的起点,一群禁卫军矗立于通往树林弯道旁濡湿的泥土地上。他们包围了一名娇小的身影,可以从军服之间看到白色的蓬裙和燃烧般的红发。少女正挥动树枝,想要赶跑禁卫军。虽然口气桀傲不逊,外表看起来却年仅十四、五岁。其中一名禁卫军因为她的强势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我也因此稍微瞄到她的长相。白色的脸庞略带血色,褐色的双眸透露强烈的意志。冲向前的我在禁卫军身后停下脚步,凝视着少女。 我有种见过她的感觉,是在哪里呢? 「喂!不要踩啊!你把低音部给踩掉了!」 少女用树枝敲打禁卫军的脚。脚下的泥土上画了几条平行线,散布了许多白色的小石头。平行线应该是她用树枝的尖端画的吧? 我这才发现脚下是乐谱。 这女孩是谁呢?连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出游的队伍也毫不在乎,只在意地面上以树枝与小石头组成的乐谱。 「这条路这么宽,看是双头鹰还是三头猪,要过就过啊!我现在很忙,不要用你们不成调的沙哑声音污染我的耳朵。」 「你、你、你这家伙!」 「小女孩还这么嚣张!」 士兵粗壮的臂膀抓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你们想干嘛!」 少女露出疠苦的表情,手上的树枝也随之掉落。我忍不住把手搭在禁卫军的肩上。 「住手!」 禁卫军因为我的声音而一齐回过头来。 「你们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女孩,是在做什么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惊讶地望着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帮助她而惊讶,还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小孩居然能命令皇帝的禁卫军而惊讶。我也回望着她。 果然我曾经见过她,但是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禁卫军也以焦急的口吻向我解释: 「不好意思让老师看到难堪的场面。」「可是这个小女孩……」「居然在陛下经过的路上吟唱革命的诗句!」「所以说这不是革命的诗句,是喜悦之歌!」 弗里德不知何时走下马车来,从我背后发出抗议的声音。可是他一看到少女,表情就变了。 「喂、喂!沃尔夫,你从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小姐?什么时候遇到的?介绍一下啊!」你跑来干嘛啊?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老师了。」 禁卫军队长想把我们推回马车上,停下的队伍也愈来愈吵杂。可是,毫不在乎的弗里德走向少女的方向,握住她的双手。 「可爱的小姐,你把我的诗词改编成歌曲了吧!很棒!非常棒!我其实也想改变标题,包装成甜蜜的恋爱诗句重新出版!如果你愿意,让我们一起泡温泉谈情说爱吧。」 少女露出彷佛吞下青草的表情,挥开弗里德的手。 「你、你是谁啊?不要随便摸我!」 「我就是刚刚你唱的诗词的作者啊!」 「少骗人了!虽然我没见过席勒,但是他应该是个已经踏入不惑之年,冷静、知性、精悍又善良的哲学家。像你这种轻浮的年轻人想骗我,再练个一百年吧!」 弗里德这家伙的确既不沉稳又白痴,看起来还格外年轻。我瞄了他一眼。 「所以说我就是席勒啊!只要你和我一起泡温泉就能明白,我有多么席勒,我的身体也非常席勒!」谁会明白啊?连禁卫军看了都哑口无言。少女大概是恐惧弗里德一副色欲薰心的模样,躲到唯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我的背后。 「沃尔夫,你这个萝莉控!难道你想独占美女吗?也让我泡妞啊!在您温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类都将成为婊兄弟!」才不会咧!席勒才没说过这种话。 「这个人真的是席勒老师吗?」「嗯,我也有点怀疑。」 「可是陛下说他是席勒……」 禁卫军也悄悄地谈论起来。就连身为同事的我有时候都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文豪席勒,更何况这些禁卫军。 就在此时,少女 突然离开我身后,跑向树林的方向。 「……小鸟的歌声。」少女喃喃自语。 「咦?」 「鹟和斑鶫的叫声!我是为了把鸟叫声谱成曲子才来这里的!可没空陪你们玩!再见!」 少女拉起裙摆,冲向树林,爬上满是枯叶的山坡,三两下就消失在树林之间。 我的背后传来禁卫军惊讶的声音: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名侍卫从马车的方向跑过来,质问禁卫军的同时也对我们说道:总之请两位老师回到马车上吧,陛下不是很开心…… 「啊——啊,难得遇到美女……」 弗里德怨恨地望向树林的方向。 「她应该是观光客吧?总不可能年轻女孩一个人来这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她?沃尔夫,我们再停留一星期吧。沃尔夫?喂!沃尔夫!」 「……咦?啊、啊啊。」 弗里德喊了好几声,我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我一直望着她消失的树丛深处发呆。 「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萝莉控吗?」 「我才不是!而且那个女生明明跟我的肉体年龄差不多!」 「你原来是为了这种藉曰才返老还童的啊……」 我踩了弗里德一脚之后,走回马车。弗里德一边露出疼痛的表情,一边单脚跳过来。 「可是我好久没看到你那么惊讶的表情了。你最近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哪有……」 不过我沉默了。弗里德的确说得没错,我已经很久都不关心外界的事了。我是的确很在意少女的外表,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她的歌声和她的音乐。 「原来连那么年轻的女孩也知道我的诗!虽然我不知道那首歌的旋律,不过这下可让我下定决心重新出版了。哇哈哈,这次会卖几本呢?」 你当然不会知道。 可是我知道这首歌,我知道这首还不存在于世上的歌曲。因为我来自未来。 她到底是谁呢? 她的歌声和双眸中的熊熊火焰,一直烙印在我的胸口。 ※ 结果接下来待在卡尔斯巴德的三天,我再也没遇到那名少女,反而是和弗里德被迫与法兰兹二世泡了三天三夜的温泉,整个人简直就像烫熟的章鱼一样。回到威玛之后,我觉得三年之内都不需要再去温泉乡了。 恢复日常生活之后,我依旧无法忘怀少女的身影。我后悔了好几次,早知道当初问清楚她的名字就简单多了。我们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我才来到十九世纪一个月,应该是歌德以前的记忆吧? 歌德的记忆。 我打开矗立于事务所书房一角的细长书柜,里面都是歌德的着作。我先从温泉相关的记录开始翻阅。如果我们之前就在卡尔斯巴德见过的话,细心的歌德应该会有所记录才是。 结果我放下手头的工作,翻遍了温泉记录,还是没找到任何相关的片段。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我在日本时的记忆,而非歌德本人的记忆。 这也有可能。梅菲也说过,来自未来的人不只我一人。也许那个女孩也是来自未来的世界,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知道连贝多芬都还没作曲的〈快乐颂〉了。 如果和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人类,也许她知道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方法。 想到这里,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虽然还不确定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但是无论是我还是歌德的记忆,我都得赶紧想起来才行。 随意翻阅几册日记和散文之后,我拿起了一本剧本.那是放在剧本类最左边的作品。 标题是《铁手骑士格兹·芬·贝里兴根》。 我知道这本书,就是我遇到梅菲那天在图书室拿起来翻阅的第一本书。那时候,我觉得是篇非常无趣的作品。 但是,我抚摸封面的题字时,感受到脑中歌德的部分开始蠢蠢欲动。对了,这是歌德的出道作,也是当时年少的他第一部问世的作品。 于是我翻开了书本。 这明明是戏剧,不可能记载和少女有关的任何情报。但是这点并不妨碍我继续阅读。打开封面的瞬间,身边的空气顿时失去了颜色与温度。我首次开始品尝来到威玛之后,彷佛进入台风天的图书室或是开演前的演奏会时那股带给灵魂甜蜜束缚的感觉。 我把书本拿到点燃蜡烛的书桌前,坐在椅子前端,开始读了起来。 等到我回过神时,朝阳已经从敞开的窗户流泻进来。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失去光热。冬天的寒意让我缩起身体,脉搏却强烈到令身体疼痛,我的手甚至无法放开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书本。 我花了一整晚阅读自己创作的剧本。心中的歌德告诉我,这的确是我创作的剧本。但是,这是我所不知的、崭新的、热烈的故事。彷佛比鲜血还重要的不知名液体,从灵魂的破洞汩汩流出。为什么呢?我在学校图书室看也看不懂的故事,来到这里竟然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阅读原文的关系,还有更强烈的理由;歌德就住在我心里,所以我能感受到他起笔时的苦恼,执笔中高昂的饥渴和完成后的喜乐。这份奇妙、扭曲,但是又无可取代的读书体验,是无论何时何地出生的人都无法体验的感动。只有我能体会,只有跨越时代取代歌德本人的我才能体会。 就在此时,我听到窃窃的笑声。 「……梅菲?」 我小声地呼唤恶魔。 「我就在您身边。」 恶魔愉悦的声音,出现在我脖子附近。 「您觉得时间停止了吗?」 我没有回头确认恶魔的存在,只是将恐惧的情绪和苦涩的唾液一起咽下,点了点头。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呢?居然小看了梅菲的力量。不,应该说是小看了歌德的力量。我从未想过世上真的存在期望时间停止的感动。 「yuki大人,您现在很幸福吗?」 梅菲低声问我。 「幸福到觉得现在时间停止了也没关系。」 我拖着身子站起来,把书本大力阖上之后放回书柜并且锁上玻璃门。掌心放在心脏的位置,都还能感受到强烈的鼓动。可是不行,我还不能说出那句话。现在的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光是阅读自己以前的作品就如此激动,倘若接触新的刺激不就更危险吗?喂,歌德,你是多容易感动啊?你这种人还敢签下这种契约,不是对梅菲超有利的吗?你这白痴,开什么玩笑啊?你可能是随随便便签下合约,但要被带走的却是我的灵魂啊。烦躁的我,踢了书柜的木门一聊。 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阅读歌德的作品,更别说是提笔发表新作了。虽然对不起弗里德,但是我的灵魂更重要。我今后也不再出席任何戏剧表演或是演奏会了。避免外出,关在家里,为心灵装上牢固的门锁;不看,不听,把心灵禁锢在铅块中。 ※ 两星期之后,出现一封来自维也纳的信。法兰兹二世大概很满意与我们共度的温泉之旅吧!陛下在信上如是写道: 「朕任命歌德阁下为温泉大臣,倘若前来维也纳,必厚遇之。待与法兰西的战争结束,反革命的潮流平缓之后,朕亦预定招待席勒阁下前来。」 我看完弗里德拿来的这封信,就把信往桌上一丢。 「什么温泉大臣啊?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向王公贵族介绍温泉就能拿到薪水,很不错的工作啊!」 「哪里不错了?我怎么可能去做这种——」 「刚刚维也纳那边打电话来,我已经跟他们说歌德充满干劲,马上就会前往维也纳。」 第二幕 高中的世界史老师是个有趣的人,他教导我们关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时告诉我们: 「十八世纪的法国有位很爱讽刺的学者,叫做伏尔泰。他批评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不是帝国』。这个说法有多过分呢?以他的说法来形容东京迪士尼乐园就是『既不在东京,华特·迪士尼早就死了,乐园也不过是一般的游乐场』。」 我们听了之后都大笑起来。老师又继续说道: 「长久以来,学者们对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评价一直都像我刚刚说的一样差劲。帝国内的小国一点也不团结,输给拿破仑之后没三两下就解散,完全不成一个国家的样子。而且帝国存在的时候,皇帝也没什么权力统领每个小国的领主,帝国内的居民对于帝国也没有任何的爱国心。可是,这是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名字过于雄伟,所以后代的人才擅自想像它是很了不得的中央集权政府。皇帝其实并非国王中的国王。日本历史中最接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人,大概是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注:日本最有影响力的工商企业协会)的会长。」 我听过关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评价中,就属这位老师说的最贴切了。 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是从大企业的社长当中投票选出,神圣罗马帝国也是从有力的君王中投票选出。因此当选的君主原本就具备王权和领地,兴帝国本身没有关系。 「神圣罗马帝国没有明确的首都。」老师继续说道:「这也是它不被当作国家的原因之一。选举制度导致皇帝宝座不断易主,因此当时皇帝的所在地勉强算是帝国的首都。到了帝国后期,选举制度形式化导致哈布斯堡家的一家之主成为世袭的皇帝。哈布斯堡家族在西班牙、义大利、匈牙利等各地都有领土,不过家族中心主要是奥地利。所以,帝国实际上的首都可说是维也纳。但是——」 老师环视我们一圈之后,放低音量说道: 「神圣经马帝国的首都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会挺起胸膛回答:『罗马』。因为这就是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不是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之所以能够延续千年的理由。」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下课钟声响了。老师有点可惜地抬头看看时钟。这段话和课本没有丝毫关联,老师大概也不想因此耽误下课时间,于是就这样走出教室了。 结果在意原因的我因而跑去办公室,问老师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为何是罗马。罗马不是教宗的领土吗?义大利还曾经脱离帝国吧? 老师把椅子转过来,很兴奋地问我: 「你觉得神圣罗马帝国为什么会诞生呢,又为什么可以维持千年呢?」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老师拿出新的问题问我。 「你知道为什么历代的皇帝就算帝国只是各个小国的聚集,没有统领的实权也不受民众重视,还是拚命延续神圣罗马帝国吗?」 我歪着头回想课本的内容,老师举起手来加了一句话。 「不需要告诉我继承东法兰克王国或是为了对抗鄂图曼帝国这种标准答案,这种程度的答案看课本就可以了,说说看你自己的想法。」 这个老师真是个怪人,其他老师也都露出「真是拿他没办法」的眼神。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追到办公室来,不过还是拚命挤出答案。 「……因为很帅气吗?你看,又神圣又统领罗马的皇帝……」 我本来只是想开玩笑蒙混过去,可是老师却用快把裤子弄破的气势,拍了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 面对兴奋的老师,我倒退了几步。 「我觉得延续帝国的原动力就是对于古罗马帝国的憧憬。帝国的命脉就是查理曼大帝的梦想,也就是皇帝一人掌握欧洲的天主教世界。梦想与憧憬是永无止尽的!所以历代的皇帝都梦想能掌握罗马,期望自己所在的城市有一天能成为新的罗马。神圣罗马帝国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因为浪漫而成立的!(注:日文中罗马与浪漫的发音相近)」 老师真是太会说话了。 ※ 我眺望笼罩于冬日夕阳下的维也纳街景时,一定会回想起世界史老师说的那番话。 梦想成为罗马的都市——维也纳。 耸立于夕阳残照中的是位于旧城区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南塔,宛如直指天空的巨人手指。教堂下方是沉睡于黑暗中的住家、黑色多瑙河隔开了灯光闪耀的新城区。往左方看去,可以在暮色中看到感恩教堂的双塔。 多瑙河延伸进入旧城区的运河沿岸有些定期往返的短小光束,应该是路面火车吧。望向对岸,可以看到浑圆的飞行船从位于广大沙洲的机场起飞。 窗外冰冷的夜晚空气带来不知来自何方、佣懒甜美的小步舞曲节奏。维也纳是每晚都在举办舞会的热闹城市,而且皇帝所居住的霍夫堡皇宫拥有优秀的宫廷乐团。这应该是他们的演奏吧。 我回想起在威玛的时候,傍晚已经寒冷到得拉起百叶窗。维也纳的冬天如我所料,比威玛温暖多了。 可是,我的心还是一样冰冷。 来到繁华的都市,每天和一大堆人会面,受到众人吹捧之余又一直签名。这一切都让我好疲倦。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原来我如此怀念与弗里德在威玛的日子。 弗里德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废柴,和他在一起却很轻松愉快。仔细想想,他是唯一把我当作沃尔夫而不是文豪歌德的人。来到十九世纪之后,我只有和他聊天的时候才能放松。帮他煮饭和照顾喝醉的他,也是少数让我觉得回到现实生活的机会。 我现在才开始后悔为什么让他离开了。 结果害得我一个人待在这个彷佛梦幻般的不夜城。 「老师,我写完了!」 少女轻柔的声音呼唤我回到现实,转过头去看她。 手拿课本,站在书桌前方的少女有着一头带银白色的金发,身着巴黎风格的露肩奶油色性感洋装,绑起来的头发上戴着淡紫色的花朵。这可不是参加舞会的打扮,而是一般居家的穿着。不过没办法,因为她是皇族。玛莉·路易莎公主,也就是法兰兹二世的长女。今年虽然才十二岁,对于日本人的我而言看起来却非常成熟。不过一开口还是符合年龄的天真烂漫,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本来觉得抄写拉丁文很无聊,可是老师创作的韵文很有趣,光是抄写也很快乐。」路易莎公主笑着说道。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 其实我只是把音乐课本里的歌曲〈昂首向前走〉翻成拉丁文而已,要谢就谢永六辅(注:〈昂首向前走〉的作词者)吧。 我检查完路易莎公主所写的拉丁文之后,一边夸奖她做得好,一边打了个大勾。 我当初虽然是以温泉大臣这种愚蠢的名目来到维也纳,实际的工作是担任公主与王子的家庭教师。每天大概花两个小时,教导他们古典文学和历史。 「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接下来!」 路易莎公主把椅子拉到窗边,坐在我身边。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期待说道: 「今天也跟我说说日本的事吧!」 我叹了一口气。 之前公主拜托我说一些有趣的事,于是我告诉她在日本的高中生活。听了之后,觉得非常有趣的公主开始每天央求我告诉她一点日本的生活。 「……昨天我说到哪里?」 「昨天说到郊游的时候装病请假,结果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听音乐。」 「啊,是……」这种话哪里有趣了?我虽然心里这么想,还是继续说我喜欢的cd和尚未出 现于这个时代的音乐。 公主听了之后,露出陶醉的神情。 「日本真是一个美好的国家,不需要乐团也能听到喜欢的音乐。」 我心想两百年之后的奥地利也能做到一样的事,爱迪生是什么时候发明了唱片呢? 不过公主又露出黯淡的神情,也放低了声音。 「父亲大人一直不肯让我去参加演奏会,宫廷乐团又老是演奏一样的舞曲,我都听腻了。」 法兰兹二世不同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其他男性,子嗣众多。但是好几名公主都在婴儿时期过世(这个时代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于是他非常溺爱健康成长的路易莎公主。公主光是从离宫美泉宫移动至霍夫堡皇宫,法兰兹二世就会出动一个装甲骑马大队护卫。如此一来,公主当然觉得很厌烦。 「反正我总有一天会因为政治婚姻而嫁到国外。」 路易莎公主的双眸突然黯淡了下来,凝视窗外闪耀的夜景。 「因为哈布斯堡家族的女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挣脱父亲大人的束缚,好讽刺啊……」 这不是十二岁的女孩应该说的话,而且我还知道公主将来会嫁给仇敌拿破仑·波拿巴。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和祈祷公主转换话题。 「既然找非得嫁去其他国家,那……」 公主的声音稍微变得开朗了些。 「我想要去有趣一点的国家。例如,嗯……老师的故乡日本之类的。」 我抓了抓头,果然我说得太夸张了吗? 「……没有啦,其实也没有那么有趣啦。」 这个时代的日本还是江户时代,而且还厉行锁国政策啊。 「不是那个意思啦。」 公主低下头去,可以看见发红的耳朵在金发中若隐若现,又不停上下挥动双手。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歌德老师在吗?」 「哥哥?」路易莎公主先跑向门口的方向。 走进书房的是身着军装和大衣的金发少年。他和路易莎公主宛如双胞胎,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姊妹一样,但是男孩子。欧洲的美女和美男子真是可怕。他是鲁道夫殿下,算起来是法兰兹二世的弟弟,也就是路易莎公主的叔叔。法兰兹二世是上一任皇帝的长男,鲁道夫殿下是老么,所以两人相差了二十岁。今年十五岁的他只和路易莎公主相差三岁,难怪公主会叫他「哥哥」。 鲁道夫殿下不是出现在历史课本上的重要人物,所以我并不清楚他之后的人生路程。他也因此成为宫中我觉得最能轻松相处的人物,当然我们年龄相仿也是理由之一(我不是说歌德,是和身为高中生的我)。 「老师,您不是和我约好要一起去听演奏会吗?」殿下跑了过来。「我把您的大衣拿来了,赶快走吧!马车正在等我们。」 「哥哥,你太狡猾了!」 路易莎公主鼓起腮帮子,拉住我的手臂。 「你明明早上就一直让老师帮你看功课,连晚上都想独占老师。人家也想跟老师一起去听演奏会,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啊!」 请不要说得一副好像我跟殿下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的样子。 「因为陛下不准你出门啊。」 鲁道夫殿下轻抚公主的秀发。 「我也想让你听听最新的音乐啊。宫廷乐团的乐手只会弹奏一些适合沙龙的无趣乐曲,可是你接下来要上社交课吧?」 「是没错啦……可是人家不喜欢上社交课,我根本不懂那些练习有什么意义。」 「因为一点惊吓而马上昏倒又不会撞到头可是身为贵妇必备的技巧,你也得早点学会啊。」 原来贵妇们经常昏倒也是技巧之一,公主们可真辛苦。 「我想到一个好方法了!」 路易莎公主露出可爱的表情,拍了一下双手。 「就让哥哥代替我去上课吧!我跟老师一起去听演奏会。」 「我怎么可能代替你?」 鲁道夫殿下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们两个交换衣服就好啦,反正哥哥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不会有人发现的!」 公主一边说,一边就要从肩膀拉下洋装。我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公主的手腕。公主反而抓住我的手说: 「人家不知道怎么脱衣服,请老师教我!」穿脱衣服都让佣人帮忙的皇族真是羞耻心薄弱!我来维也纳可不是成天在做这种事!是说鲁道夫殿下不要光看,也一起阻止啊! 可是鲁道夫殿下双手抱胸说道: 「你的头发颜色比我浅,我们不可能交换的。」 「还有更多理由吧!」声音跟身材也不一样吧!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打扮成男人,老师一定肯多注意我的……」 不知为何公主肯定地说道: 「听说老师喜欢男性,和席勒老师交情匪浅。」「等一下!」为什么这种没凭没据的谣言居然传到维也纳了?难道社交界的圈子这么小吗? 「老师,我们快走吧。」 鲁道夫殿下拉着我的手走出书房,算是救了我一命。 虽然我自己也觉碍现在才问很奇怪,不过当我穿上外套、搭上马车之后,忍不住问了隔壁的鲁道夫殿下。 「……我们今天有约吗?」 「有啊!您居然忘了!」 鲁道夫殿下鼓起腮帮子的模样和公主一模一样,我开始觉得苗头不对了。 「我跟您说买了两张票,结果您不是说没兴趣吗?」那我们今天根本没约啊。我居然被骗了……「您明明来到维也纳之前还寄了封信来,指定要听哪些钢琴家的演奏。所以我才拜托宫廷乐长,好不容易拿到今晚演奏会的门票。」 「呃……」 我不记得我有写过那种信喔?而且我连在威玛的时候都一直拒绝演奏会的邀约,怎么可能要求参加音乐之都维也纳的演奏会呢? 梅菲,是你搞的鬼吗?我一边瞪视窗外的路灯,一边在心中暗骂。那封信是你捏造的吗?你就这么想让我感动吗? 一名女子的侧面映照在黑暗的玻璃小窗上,毛茸茸的黑色三角型耳朵还晃了晃。梅菲瞄了我一眼,露出贼笑。果然是你的阴谋吗?我感谢到都要流泪了。 「所以到底是谁写的呢?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呢。」梅菲轻声低语。「也许是您无意识地写了那封信喔?稿子不是也常常不知不觉地就写好了吗?搞不好是您身体里的歌德擅自写的喔?」 梅菲这段话让我不禁毛骨悚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歌德就是逼我签下这种莫名奇妙契约的凶手,一个重视享乐胜于灵魂,轻轻松松就输给恶魔诱惑的家伙。 其实,我也因为演奏会的诱惑而稍微动摇了一下。 我把视线转移到门票上。这个时候的维也纳流行的演奏会形式是招集几名演奏家,互相竞赛。门票上也注明了今晚的演奏家:魏尔夫、舒泰贝尔、胡梅尔,最后一位是——贝多芬。光是抚摸这几个字,就足以让我兴奋得窒息。 是的,这个人,和我活在同一个时代,而我接下来就要去听他的演奏会。我当然想听他的演奏,想听得不得了。糟了,我己经掉入恶魔的陷阱了。 「呃、呃,老师?」 我大概表情很可怕吧?殿下很担心地望着我问道: 「对不起,我不应该硬逼您来的。」 「咦……啊,啊啊,没事。」 我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试着平静一下情绪。 其实我本来就是为了贝多芬而来到维也纳的,因为他可能认识我在温泉 乡遇见的少女。这都是因为我想回到未来,绝不是以乐迷身分去见鼎鼎大名的音乐家,当然也不想听什么现场演奏。所以我应该要感谢殿下给我这个机会才是。此外,身为作家的歌德也许容易因为小说而感动,音乐就不一定了。稍微听一点也不会怎样吧?如果觉得危险,只要走出会场就好了。我拚命对自己找藉口,心里却非常渴望聆听贝多芬的演奏。殿下因为我的沉默而不安,一边偷瞄我一边对我说: 「我真的非常想和您一起参加演奏会。您总是很忙,所以没什么机会和您两人单独见面。我没想到您会如此生气……」 「没、没有,我没生气。」 「还是像路易莎说的一样,我和她交换衣服比较好呢?」 「……啊?」 殿下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听说老师喜欢少女,我还是打扮成女人……」「所以不要再增加奇怪的谣言了!」 哈布斯堡家的人脑子里都有一口温泉吗? 钢琴在乐器当中,历史尚浅。它发明于十八世纪初,于十九世纪初期进行巨大的改革而进化为现今我们所知的横跨七个半八音度、共八十八个琴键的现代钢琴。身为音乐评论家的祖父说钢琴在「产业的发达与钢琴家的要求之下急速进化」,是奇迹般的乐器。我遭梅飞掳来的十九世纪,正是钢琴家与钢琴都还在进化的时代。 因此演奏会非常无聊。 这都是因为钢琴本身、演奏的曲子和演奏方式都非常古老。这个时代的琴声细小无力,所以曲子净是震音和装饰音,非常俗气。因为我妈妈是古典钢琴演奏家,今天如果是她来参加一定会(基于历史的因素)非常感动;但是我听到第三首就已经烦腻到只能欣赏会场闪耀的水晶吊灯跟壁毯。 另一方面,我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头。 原来听音乐是不要紧的啊。早知道我就不要拒绝演奏会的邀请了。温泉乡偶遇的少女应该也是音乐相关人士,想找到她就应该拜托殿下多带我参加演奏会才是。我毫不在意演奏会的内容,一个劲的胡思乱想。 「……老师,差不多要轮到贝多芬上场了。」 正当演奏会即将结束时,隔壁的殿下兴奋地对我说道.我也因此回过神来。司仪才说「马上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现场的绅士淑女们所发出的掌声与喝采就吞噬了接下来的话。终于轮到最后一位演奏者了。 我咽下口水,坐挺身子。 听了也没问题——吧?虽然刚刚那些演奏都很无聊,我的不安却瞬间膨胀好多倍。毕竟接下来即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 「——芬!」 司仪喊出了名字最后一个字,唯有这个字的声响一直残留于我耳中。喝采变得更大声了。 我和殿下的位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所以走到钢琴前方的娇小身影清晰可见。我的眼睛瞪大到快裂开一般,惊讶得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那个女孩。我在卡尔斯巴德遇到的那个女孩,口中哼唱〈快乐颂〉的那个女孩。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她的一头红发彷佛在熊熊燃烧。褐色的双眸骄傲地凝视观众,探出深红色礼服的手脚有如梦幻纤细地令人感到不安。 她不朝观众敬礼,就坐上钢琴椅。观众如雷般的掌声因为她高举的双手而嘎然而止。 我整个人坠入混乱的深渊。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不,我当然期盼过她就在维也纳。既然她知道尚未发表的名曲,可以推测她与作曲者可能有密切的关系。 但是,但是—— 我拿出门票,再次确认最后一名演出者的名字。 她娇小的双手落在键盘上。这个时代的钢琴和现代钢琴的黑白键位置相反,所以她白皙的手指仿佛蝴蝶般轻快的飞舞于黑键上。键盘上散落她所敲击出的旋律火花,而我的眼睛已经无法离开她的侧面。每一个声音都降落于我的肌肤之后又融化、滑落,彷佛置身于温暖的雪片降落的天空下。 虽然不知道她出场之前有几位演奏者出场,但是看气氛也明白现场的听众已经不记得刚刚那些演奏家了。每结束一首曲子,观众的掌声就更加热烈。 我缩起身子,心想对方究竟怎么了。在众人毫不保留的掌声与赞美中,心中的烦躁几乎要扭断我的身体。为什么她拥有如此高超的技术,却净弹一些无聊的曲子呢? 不过,我马上就明白她的用意何在。她是把之前每位演奏家最拿手的曲子,一首一首加上过多的装饰音而随兴演奏。结果就像在干巴巴的年轮蛋糕上洒满高级白兰地与巧克力一样,难怪大家如此开心。但是我越听越生气:为什么要把力量用在这种地方呢? 萨里耶利的奏鸣曲终告结束。她放下双手的瞬间就传来观众如雷的掌声,音乐厅的天花板彷佛要掀起。现场出现几名起身致意的观众,鲁道夫殿下甚至感动到双眼含泪。但是,我的心却愈来愈冰冷。 她突然转过头来凶恶地凝视观众,当时彷佛有一刻与我四目相对。 然而下一个瞬间,掌声和喝采嘎然而止。 因为台上的她正仰头朝水晶吊灯大笑。 笑声彷佛想起如何狩猎的野猫,高傲而残忍。全场的气氛也因此降到冰点。 「真是太可笑了!维也纳的贵族原来品味也不过如此!我刚刚演奏的曲子有哪里值得喝采了?不过是把敌手落伍的演奏轮流挖苦了一番。极尽可能地增加装饰音,极尽可能地拉长装饰奏,你们就像听到铃声的猫一般兴奋!所谓的音乐之都所流行的音乐不过是这点程度,真是可笑!只要舞会时听到华尔滋舞曲的节拍,就算是猴子演奏的也不会被你们发现吧?」 扫兴的沉默充斥演奏会场,听众们开始互望和低语。她又发出了一声嘲笑。 「接下来我要演奏的是真正的音乐。如果你们的灵魂还有一丝热情,就醒来接受我的挑战吧!这是宣战的钟声!」 她举起双手竭尽全力敲打键盘,开头彷佛将世界劈开两段的激烈c小调和弦,响彻我的意识深处。 我在那一瞬间顿悟了。 非常确切地顿悟了。 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极缓板—精神抖擞的快板」。一连串遭到践踏的宁静和弦,彷佛送葬的跫音。 没错,就是她,她就是贝多芬。 当第二乐章降a大调的慢板开始时,我因为无法继续忍耐而离席。我朝惊讶的鲁道夫殿下点头示意,就快速地离开演奏会场。走在走廊上时,我自己也数不清究竟有几次差点被背后传来的琴声拉回大厅。 我走出歌剧院,坐在面对黑暗路面的石阶上。 她的琴声像血浆般附着于我的耳膜上,就连我低头呼出的气息都黏着她的曲声。 我拉平在无意识中捏烂的门票。 不管我确认几次,演奏者名单最后一个名字还是beethoven。 我一边凝视倒映在莫尔道运河上的街灯,一边将白色的气息呼在自己手上。 居然是本人。 「为什么呢?」 我面对冰冷的夜空喃喃低语,白色的气息凝结于空气。 贝多芬在这个时候应该是三十岁的大叔,为什么会变成小女孩呢?真是太奇怪了。两人的姓氏相同,应该是妹妹或侄女吧? 但是,这样的自问自答也只是在我心中发出空洞的回音。因为我从心底深深相信,能够弹出如此撼动人心的琴声,又拥有贝多芬这个娃氏的音乐家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人。 「梅菲,你在吧?赶快出来。」 「我就在您身边。」 我身边传来女子的声音,视线的角落出现毛茸茸的大 型黑色狗耳朵。梅菲不知何时紧贴着我,一起坐在石阶上。明明我们的手臂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漆黑衣物,我却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那是怎么一回事?」 「问她到底是不是贝多芬吗?」 「不是,我用听的也知道她就是贝多芬。」 「果然是我亲爱的主人。」梅菲笑着说道。 「我不介意这个时代已经出现火车、飞船、坦克车、电话和收音机,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为什么贝多芬变成一个年轻的女孩了。」 梅菲露出讶异的表情。 「yuki大人,您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场呢?」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变成东洋来的少年就不奇怪吗?」 「啊……」 我捣住嘴巴,想了一会之后抬起头来。 对了,我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在找她。原来贝多芬的肉体也是像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陌生人。梅菲也说过这种事情很常见,恶魔的力量充斥于欧洲四处。 「比起这件事,为什么您半途就离开了呢?您听得见吧?安可曲好像是您最喜欢的f大调变奏曲喔。我们一起回去听吧。」 「不要。」 「为什么?」 「明知故问,不要推我。」 我推开梅菲的身体,站起身来靠在大厅入口的大石柱上。 「你就那么想让我感动吗?那么想让我赶快说出结束契约的那句话吗?那你干脆自己弹钢琴给我听算了。」 当我向梅菲恶言相向时,眼前的她竟然出乎意料地低下头,寂寞地盯着脚边看。三角形的大耳朵也随之垂下,双手不安地抱陶。 「如果我做得到,我就会去做。」 她悲伤的回应让我吓了一跳。 「如果我能主动让您心动,满足您的欲望,让您迈向那一『瞬间』,不管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但是……」 梅菲幽暗的双眸紧盯着我。 「我是恶魔。」 梅菲又低下头去。 「所以命中注定只能匍匐于地面,吞食尘土而已。」 梅菲的声音愈来愈小,让我的心情不禁动摇。正当我想安慰她而走近她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红通通的身影。原来是刚刚的少女。她推开歌剧院的双开大门,出现在我面前。身着露肩礼服的她因为走出户外而颤抖,不过还是大步朝我走来。 「你居然在我演奏到一半的时候走出去!而且还是在最高潮的时候!你到底对我的演奏有哪里不满?」 「……啊,不,我……」 我没想过对方居然会追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而且对方似乎不记得我们之前在卡尔斯巴德已经见过面了。 「我为了迎合那些程度低劣的客人,刻意把萨里耶利和克莱门蒂的曲子添加一堆装饰音,只有你一个人露出一副好像干涸井底的无聊神情。你是在等我发挥真本事吧?结果只听了一个乐章就跑掉,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咽了一口口水。慑于她的气势,我一时无法呼吸。结果就在我闭气太久而开口时,竟然脱口而出老实到近乎愚蠢的感想。 「我不是不喜欢你的音乐,其实正好相反……因为你的琴声实在太美了,我怕自己继续听下去时间会就此停止,所以才逃了出来。」 这下子轮到对方目瞪口呆了。映照黑夜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不过对方随即转移了视线。 「……你、你在胡扯什么?」 她的手心不断上下交叠,以奇特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害羞。 「我、我的确是天才,也听过无数的赞美,但这么难为情的赞美还是第一次听到。」 「有这么难为情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要是一不小心太感动,梅菲真的会停止我的时间。 「你无耻不干我的事,坐在最前面却半途中跑出去是什么意思?演奏会的紧张感都被你破坏掉了。」 「啊,那是因为,嗯……对不起,因为你——」 我紧盯着她的双手,回想那双手弹奏出贝多芬最美的旋律——〈悲怆〉第二乐章「如歌似的行板」——的瞬间。 「——真的很美,美到好像灵魂要被夺走一般,把我吓坏了。」 这都是梅菲的阴谋,不过受不了诱惑的我也有错。 这时我才发现对方的嘴唇颤抖,脸蛋也变得通红。怎么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你居然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出这种甜言蜜语!」 「没有啊,所以说我只是说出我的真心话而已。」怎么从刚刚开始就怪怪的? 「你究竟是谁?我看你和鲁道夫殿下一起来到会场,难道是宫廷诗人吗?你就靠着对满脑子只想谈恋爱的贵妇人说这种话赚钱吗?」怎么可能有那种工作。 「我是家庭教师,是鲁道夫殿下的家庭教师。」 她皱起了眉头。 「少骗人了,殿下跟我说过他新的家庭教师是鼎鼎大名的文豪歌德啊。」 啊,原来你认识殿下啊?那么应该就已经听说过了,我也不想在这里随便蒙混。 「嗯,所以说我就是歌德……」 对方嘴巴半开,一时无法动弹。最后,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开口净是谎言!像你这种小鬼怎么可能是歌德?」 你才没资格说我!我也不想当他! 「最近流行假装文豪吗?之前去泡温泉的时候,也遇到一个自称是席勒的轻薄男子——」此时她突然闭上嘴巴,盯着我的脸瞧了一会之后又张大眼睛指着我:「不就是你吗?那时候和那个轻薄男在一起的家伙!」你现在才发现啊……「所以你也要宣称那时候的那个男人是真的席勒吗?」 「啊,嗯,他的确算是。」 不过你不相信也无所谓。 「我受够了,这下子你原本就荡然无存的可信度更是摔落谷底了。不要撒这种让人火大的谎言,我可是熟读歌德的诗集到可以背诵的程度,还为他作了好几首曲子。你怎么可能是歌德!」 是的,贝多芬也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着迷于席勒和歌德,并且为他们的诗歌谱曲。不好意思,我这种家伙就是你崇拜的作家。 「而且刚刚在这里的人不是叫你别的名字吗?」 我凝视她的脸庞。 我简直不敢置信,赶紧用眼角搜寻梅菲。仿佛化为柱子隆影而直立的恶魔,也瞪大眼睛看着少女。 「她刚刚叫你yuki对吧?那才是你的名字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听得到?应该只有身为主人的我才感受到梅菲的存在啊。 「嗯?你被我的顺风耳给吓到了吗?」 她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藉由音乐让世界臣服的天才,就连地球另一边的海豚叫声都听得到!」 我哑口无言,只能呆呆站着。路德维卡……路德维卡? 就在此时,歌剧院的方向传来慌张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是少年的呼唤。 「——小路!小路!你在哪里?」 原来是鲁道夫殿下的声音。 「观众一直鼓掌,都不愿意回家呢!还说要顺便开签名会——」 敞开的歌剧院大门中,可以看到一头金色的发丝。蓝色的双眸先发现了我。 「歌德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刚刚您突然跑出去都不回来,害我好担心。」 走出歌剧院的殿下,发现路德 维卡之后瞪大了眼睛。 「小路跟老师在一起吗?」 可是路德维卡的惊讶不下于殿下,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问道: 「……殿下,您、您刚刚叫他歌德……?」 「对啊对啊,我之前有跟你提过吧!这位就是我的家庭教师,文豪歌德!」殿下得意洋洋地回答路德维卡。 「怎么可能!」 路德维卡发出惨叫声。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歌德?我绝不承认你是歌德!」 她最后瞪了我一眼,就快速地消失在歌剧院的大门后方了。最后只剩下我、不知所以然的鲁道夫殿下和白色的寒气。 「呃……」殿下看着我问道:「您认识小路吗?」 「不,我们也算不上认识……只是之前见过一次。殿下您又是透过何等机缘认识贝多芬的呢?」 「今年初我第一次听到小路的演奏,就完全迷上她的琴声了。之后我也参加了好几次她的演奏会,于是就熟了起来。」 殿下露出害羞的笑容继续说道: 「当我知道老师也喜欢小路的时候真的好高兴。可是小路很受欢迎,一直买不到门票。所以我之后想请她收我当徒弟。」 「……徒弟?」 「我没告诉过老师吗?其实我也会弹钢琴,不过还是业余的程度。如果成为小路的徒弟,不用去演奏会就能亲耳听到小路的演奏啦!」 「……啊!啊,啊……原来如此。」 我那时终于明了殿下的用意,同时也因为自己一开始没发现而难为情。 「……老师,您怎么了吗?」 因为我露出奇怪的表情,殿下担心地盯着我瞧。 「啊,没事,我没事。」 我终于想起来殿下是何许人也了——日后成为红衣主教的鲁道夫·约翰尼斯·约瑟夫·莱纳。他是贝多芬最亲密的赞助,不怎么会出现在音乐史以外的课本。关于贝多芬的文章中只要提到他必称「鲁道夫大公」,因此我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可爱的金发少年。 「对了,殿下不但会弹琴还会作曲,我记得……」 「是啊,不过小路是出了名不收弟子的。大家拚命拜托也不帮人上课,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收我当弟子。」 殿下不安地喃喃低语,然后又突然看着我。 「咦?我有说过我在作曲吗?」 「啊,没有,那是……」 我思索了一会之后发现反正是幸福的未来,说了也没关系。 「殿下会以贝多芬弟子的名义名留青史。」 殿下听完我的话,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不过原先茫然的殿下,突然瞪大眼睛,跳了起来。 「咦?咦咦咦?真的吗?那就表示,那就表示!」 殿下彷佛就要长出翅膀,飞向月球般兴奋。 「这是预言对吧?太棒了!您居然为我预言了!原来小路会教我钢琴!我得更努力练习才是!」 殿下一路兴奋地小跳步回歌剧院,只剩夜晚冰冷的空气包围着我。我将背靠在石柱上,凝视多瑙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灯光。 我重新思索原来殿下就是那位鲁道夫大公,所以今后身为家庭教师的我也会和路德维卡有所关连吗? 温度与黏度各异的种种情感在我心中融合、分离,然后交错。 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我还想向她请教是如何返老还童,又是来自什么时代和什么国家。她还记得变成贝多芬之前的事吗? 她是变成贝多芬……对吧?不过名字和原本的贝多芬有些不同,我所知道的贝多芬名叫蜷德维希。难道是因为转变为女性的肉体,连名字都改成女性的名字了吗? 一股人又是怎么想的呢?这时候的贝多芬应该已经成为知名的作曲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更换身体的呢?如果跟我一样突然返老还童,大家也能马上接受吗?如果是在这个世界,可能性非常大。 「……那名少女……」 梅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对歌剧院的大门投以热情的视线。 「她居然听到我呼喊您的名讳。」 「怎么了吗?」 「yuki是我们签约的象征,不可以随便让别人知道!」 梅菲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可是又加上这句话: 「既然如此,我只好化身为yuki大人的模样入侵少女的梦中,对她做出那种事情和这种事情。如此一来,她以后看到yuki大人就只会大喊『变态』!」「变态的是你!不要把我卷进去!」「顺带一提,女人我也行,而且最喜欢倔强的红发少女了!」又没人间你。 正当我受够了梅菲的发言,转身走向寒风时,梅菲无声地滑动,抓住我肩膀,在我耳边对我说道: 「接下来,鲁道夫殿下就会经常让您听到路德维卡小姐的琴声吧?那不是很幸运吗?我也很期待喔。嘻嘻嘻。亲耳听到贝多芬本人的演奏,契约马上就结束了。」 「哪里幸运了?这是你计划的陷阱吧?故意写信给殿下,通知他我喜欢贝多芬。」 「是吗?没证据就怀疑恶魔是不好的行为喔?」因为你是恶魔啊。 「首先,殿下成为她的弟子就不需要去演奏会。如此一来,我也不需要陪殿下去参加演奏会。你的如意算盘泡汤了。」 我不需要她的琴声,只需要返老还童的情报。我拚命暗示自己,但是刚刚听到的〈悲怆〉开头的和弦又在我耳中反覆回响,久久不断。 「您以为您和她的缘分这样就结束了吗?」 梅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风抚过我的脖子带来一股寒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我变成贝多芬的弟子吧? 我走到莫尔道运河沿岸的步道时突然停下脚步,栏杆下方是货船浮在运河上摇曳。 那个恶魔看穿我的意图了吧?毕竟诱惑人类是她的工作。 我当然想听贝多芬亲自演奏她创作的奏鸣曲、变奏曲、赋格或即兴曲。就连今天几乎完全错过她的演奏,都后悔到快印在心里了了。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没把握能战胜欲望。毕竟我身体里住着那个多愁善感的歌德。 不过这种机会不是天天都有。我没有理由打扰殿下的钢琴课,贝多芬的演奏会门票又非常抢手,这个年代也没有唱片。 安心和可惜的情绪一同咽下喉咙深处,冒出奇怪的味道。我将情绪和叹息一同呼出,走上运河旁的街道,迈向旧城区。 结果天真的我没多久就发现命运的恶意。 ※ 我在维也纳的住处是皇室为我租借的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相当于现代的三房二厅。对于单身的我而言,简直是浪费空间。法兰兹二世原本邀请我一同住在霍夫斯堡宫,我想到和皇室一同居住的拘谨就慎重地拒绝了。结果皇室为我租借了皇宫附近的公寓。据说这里是哈布斯堡家的财产,因此毋须房租。当初原本还要为我安排照顾生活起居的佣人,我也一并拒绝了。这个时代的上流阶级(我知道之后也很惊讶,原来歌德在威玛当到宰相,一路晋升至下等贵族!)雇用佣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是道地的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家里有陌生人就无法放松。打扫、洗衣和煮饭还是自己来比较好,假日也可以随心所欲的休息。 因此,当那个星期六一早,走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时,我还是继续躲在棉被里打瞌睡。没人叫我起来,也没人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吵死了,让我好好睡啊。昨天一直陪路易莎公主聊天,都快累死了。结果骚动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来愈严重。我可以感觉到有重物撞击地板,造成建筑物的 摇动。之后又传来许多粗重的说话声:「搬的时候小心点。」「这个柜子放在这里吗?」「喂,先铺地毯。」 ……好像是有人在搬家。这么说来,角落的房间还空着没人住。 由于情况不允许我继续赖床,所以我决定下床去抗议。房间虽然非常寒冷,窗帘的缝隙间所洒下的阳光却明显地落在地板上。看来已经不早了。 我套上外衣,穿上鞋子,走出房间。眼前是塞满走廊的柜子和木箱。 「喂,可以请你们安静一点——」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两名高大的男子似乎在搬运一个巨大的箱子进入隔壁房间。不,不是箱子,是个心型、折掉脚横摆的钢琴。 「当心不要撞到了!不要太倾斜!琴音会走调!轻轻地,轻轻地搬!就像搬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 钢琴后方传来少女的叫声。我一时无法书语也无法动弹。等到钢琴搬入房间之后,我们之间终于不再有遮蔽物。 路德维卡和我四目相对之后,她也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先回过神来的是她。 「……为、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想回答却呛到了。 「因、因为这里是我家啊。」 「什么?」她摇动一头红发,耸起肩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明明交代殿下要找可以信任的人当邻居的!不管搬到哪里都有剽窃的家伙!结果居然搬到你这个骗子的隔壁!」 我捣住自己的脸。据说贝多芬很爱搬家——因为曾经有过作曲中的哼唱和演奏遭人窃听且擅自出版的惨痛经验,所以变得对于剽窃非常敏感,经常搬家。不过现在我深深地觉得,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和房东与邻居的争吵。毕竟她是这种个性。接下来的邻居就是我了。原来如此,原来是鲁道夫殿下的介绍……我们居然还有这般缘分。 「我没撒谎,也不会剽窃你的作品。」 搬家工人的视线让我觉得很丢脸,所以我只好叹了口气如是回应。 「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是歌德!」 她说完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也因为搬家工人的瞪视和嫌我碍事的抱怨而不得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都还能听见对面走路、拖柜子和钉钉子的声音。 我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心还是应该警戒。如果想多问问她,成为邻居反而是好机会。 但是,我该怎么制造询问她身世的机会呢?她对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差,还说不承认我是歌德。 不过仔细回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承认我是歌德。 就算她不承认我是歌德也无所谓。我拉上床单,面对墙壁喃喃自语这句话。我既没有当歌德的自觉,也没做过什么像歌德的事。 那你呢? 你原本不是女孩子吧?你也跟我一样是被人掳来的吧?搞不好你是因为恶魔的力量,才觉得自己是贝多芬。 我想她一定觉得自己是贝多芬吧。回想起充满魄力的琴声,音乐中所饱含的热情与昂扬就是最好的证明。像我这样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人,是无法完成那样的作品的。她的琴声真的就像融化的蜂蜜般降落在我的肌肤上,甜蜜地灼伤我,撕破我的肌肤,传遍我的身体,直达我的心脏。就算我捣起耳朵,为心脏盖上盖子,她的音乐还是澡入我的体内而感动我。突强的乐声敲击我的骨髓,颤音震动我的神经。对,就像这样…… 我回过神来,挺起身子。 现实生活中,我隔着墙壁就能听到她的琴声。那个女人,马上就弹了起来。口口声声说讨厌剽窃,却一点也不顾虑邻居。我一定要去抱怨。如果不肯停止这种噪音,我就要请鲁道夫殿下把她赶出去。 可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却连下床也做不到,反而是紧贴着墙壁,入神地聆听模糊的琴声。这是——〈统治吧,不列颠尼亚变奏曲〉,而且她还不停地随兴弹奏我所不知道的变奏。这样我哪能去抗议呢?我仰视天花板,呼出炙热的叹息。停留在胸口的矛盾情绪令我痛苦万分。如果我不离开墙壁,把脸埋在枕头里又捣住耳朵,时间也许真的会就此停住。 第三幕 大家觉得一八〇〇年代的欧洲料理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一般人可能会认为欧洲料理具备悠久的历史,所以两百年前的欧洲贵族所品尝的料理应该和现代差不了多少吧?其实这都是误会,这个时代的欧洲就连宫廷料理都难吃到爆。 根据世界史老师的说法,西方的饮食文化之所以发达其实是受到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的影响。 「从法国大革命开始打破了贵族和庶民的藩篱,使得原先仅存在于宫廷的文化与技术流传到民间。这当中自然也包括饮食。在那之前,庶民根本没吃过蔬菜。宫廷料理从此一点一滴地扩散至民间,日渐精致。」 换句话说,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料理一点也不精致。我第一次看到贵族的餐桌时也愕然而惊。这个年代的宫廷料理首重外表,其次才是味道。肉类和蔬果像复古的半屏山发型一样堆得老高,上面插满不能食用的木刻、纸雕和羽毛。品尝的时候以手抓食,基本上味道冰凉清淡。 「由于民间人士展现关于料理的崭新才能,才确立料理应当味道重于外表的思考。改革之后终于得以称为饮食文化的法国料理也运用于外交上,例如为了打倒魔王拿破仑所召开的维也纳会议就是以法国料理招待欧洲各国首脑。众人赞不绝口之后,法国料理因而流传至全欧洲,更加进步。」 虽然我不觉得凡事都应该扯上拿破仑,不过现状的确如同老师所言。我身处的一八〇四年距离一八一四年召开的维也纳会议还很久,因此位于北国的德国当然是缺乏食材的美食落后国家。 我之所以搬进皇帝安排的住处时会拒绝屦用佣人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因为我想自己做饭。 ※ 「yuki,再来一盘,酱汁淋多一点。」 我唯唯诺诺地接过小路递来的盘子,盛上烤猪肉,洒上香草,最后从锅里舀出酱汁淋上。 「我看到你在烤猪肉和鸡骨,又把骨头、高丽菜和切块的萝卜丢进锅里煮的时候以为你疯了,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么好吃的东西……嗯嗯嗯。」 她三口就吞掉猪肉,又没礼貌地拿起红酒瓶直接灌酒,最后还大口咀嚼夹了起士的面包。娇小的身躯是怎么塞进这么多的食物呢……不,重点不是她的食量。 「那个啊,小路!」 「干嘛?」她忙着剥开烫过的马铃薯,看也不看我一眼。不过就算像我这么容易随波逐流的人,也觉得差不多该把事情说清楚了。 「为什么你每天都跑来我家吃饭呢?」 小路仰望着我,露出非常惊愕的表情。 「你每天不是擅自听我的演奏吗?」 「那是因为你每天擅自弹琴,而且我不刻意聆听也能听到!」 「那你擅自烹饪的香味也自然飘到我房里,我跑来吃有哪里不对了?」理由也太牵强了吧!「而且找遍全奥地利帝国也找不到比你煮得更好吃的料理。」 听到小路这么一说,我的确也满开心的。毕竟我对自己烹饪的技术还有点信心。由于这里的运输技术比我所知的欧洲历史更为发达,就连位于内陆的维也纳也能藉由发达的铁路交通获得不少食材。我煮起来也格外有劲。 ……等等,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情开心的时候。 「我在酒馆跟其他音乐家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大家也都对你的手艺很有兴趣。你干脆辞掉作家,改行开餐馆吧。」 「……然后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不要叫我yuki。」 梅菲以外的人叫我yuki就好像又多了一个梅菲一样,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小路露出冷淡的眼科叵应。 「你就是yuki,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是歌德。而且你不也叫我小路吗?」 「啊……那是因为鲁道夫殿下这么称呼,我也才跟着叫。而且路德维卡又不好念。」 现在住在我隔壁房的是音乐家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可是我也不想承认这个矮小的女孩就是那个伟大的音乐家。 「那我也要照自己的意思叫你,希望我承认你是歌德就写篇剧本来看看。现在的你算什么?只会煮饭、当家教和写音乐评论。」 虽然不想被开心享用料理的贪吃鬼批评,但是我也无法反驳对方陈述的事实。可是我哪里错了?我只是做我会做的事啊。 「那些音乐评论就足以证明你不是歌德。就算歌德博学多闻,也不可能对音乐了若指掌。你还批判了弦乐和木管的配置不是吗?」 「所以说我只是借用父亲与祖父的知识而已,因为我出生于音乐世家。」 「你看!哪有听说过歌德一家是音乐世家的!不开口还好,越说破绽越多就是指你这种人。」 看来小路似乎不清楚现在社交界的传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熟悉沙龙之间流传的闲话。因此我无奈地向她耐心解释歌德召唤两百年之后的日本十六岁男孩来到十九世纪作为自己新的肉体,但是我不仅没有身为歌德的自觉,身心也依旧是日本的高中生。 「……总之你不是真的歌德对吧?」 小路听完之后灌了一大口红酒说道。 「嗯……?你这么说也没错。」 「刚刚提到的音乐世家也是日本的家人对吧?」 「嗯。」 「那你就是yuki,把你当作歌德的那些人才有问题。」 小路的话正确到令我无法反驳。果然是这样没错,一定是其他人有问题。我发现自己原本想要说服小路,结果反被小路说服而放下心中的不安。 「可是大家毫不怀疑我的身分,看到日本人的脸孔也没说什么。所以我至今都不需要耗费唇舌跟大家说明。」 「我虽然没见过日本人,不过你的长相跟我们的差距没你想像得大喔。你应该有混到这一带的血统吧?」 「啊……是吗?话说回来,我外婆好像是匈牙利人。」 「所以啦。可是据说我所尊敬的大文豪歌德是出生于法兰克福,外表是坚毅的日耳曼风格。所以看到像你这样的小鬼说自己是歌德就让我一肚子火,为什么他不选其他人的身体呢……」 我也是这么想啊……不过这家伙都不觉得转换身体很奇怪吗? 「……问你喔,替换成别人的身体是常有的事吗?」 「你自己不就是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啊,嗯,是没错啦。」 「据说拿破仑之所以能只身与全欧洲为敌,也不需要担心暗杀者就是因为已经换了六次还是七次肉体。所以他才会被称为魔人或魔王,我真想见见他。嘻嘻嘻,他的身体里塞了几樽大炮呢?我也很想看看他实际作战的样子。」 小路简直就像孩子一样——不,根本就是孩子——流露炯炯有神的目光。 「教宗据说常常显示返老还童的神迹,印度和中国的皇室也会为了长生不老而替换身体。就算歌德做出一样的行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很奇怪吧?为什么歌德做就不奇怪呢?你以为我是魔法师吗?」 「你不是写了《魔法师的门徒》吗?威玛的家里是长了手脚的扫把帮你打扫的吧?」 「那是虚构的啦!」 小路大骂:「你破坏了我的想像了!」一般人对我的认识居然是这样吗…… 我开始凝视小路,话题终于转换到这个方向了。那你呢?虽然一副旁观者的语气,其实你也替换过肉体吧? 「喂,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啊,没有。」 我暂时陷入沉默。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开口,因为鲁道夫殿下、路易莎公主和周遭的人都不曾谈论过这个话题。大家似乎都觉得贝多芬本来就该是少女 。所以尽管当事人就住在隔壁,我却一直无法问出口。 但是确认这点就是我来维也纳的目的,不能再逃避了。 「小路,你是怎么……返老还童的?」 她的褐色双眸流露迷惘的神色,皱起美丽的眉毛。 「你在说什么?」 ……咦? 「这个以神童之名出道以来一直更新各方面最年轻的记录,人生顺遂到不行的我,为什么要返老还童呢?」 我茫然不知所措。 没有返老还童吗?我面前的少女就是那个贝多芬吗?怎么可能?这太奇怪了。 「虽然我曾经因为年幼而遭到藐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没礼貌的发问。」小路愤慨地说道。 「你几岁?」 「今年十四岁。不是我自夸,我的音乐生涯几乎和年龄等长。据说我出生时就已经在唱咏叹调了。」 我双手抱胸,回忆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经历。的确贝多芬是从一七八〇年代之前就已经开始创作,但是小路十四岁的话就表示她出生之前已经出现贝多芬的作品。难道都没人觉得很奇怪吗? 我怀抱疑问,站在厨房思索。 「非常厉害的魔法喔。」 耳边突然出现梅菲的声音。竖着黑色三角形耳朵的恶魔躲在餐具柜的阴影中,靠着柜子对我露出高兴的表情。 什么很厉害?我无声地询问梅菲。 「让路德维卡小姐化身为音乐家贝多芬的魔法很厉害。不仅当事人认定自己是贝多芬,就连周遭的记忆也一并更改了。对方是比我的力量更强大的存在。」 我凝视梅菲的脸庞。 更改周遭的记忆?改成贝多芬是十年前出道的天才音乐少女? 有人办得到吗?算了,当我来到两百年前的欧洲和拿破仑空手打败两万人的军队时,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了。可是…… 「yuki大人,真是可惜。」 梅菲的双耳尖端分别画了两个圆。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法术,不过对方高超到让路德维卡小姐都记不得一切。看来没办法成为线索了。」 我不满地心想:这家伙看穿我的意图了吗?发现我为了逃离她和回到未来,寻找与我相同经历的人。 贝多芬几乎是我唯一的线索,现在连这条线索也断了。 我举起手,放在胸膛上。 打击最大的是其实我没有那么受到打击。我写着写着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不过最能表示我当下心情的就是这句话了。我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我真的回不去了。没办法,接下来只能在这里努力活下去了。 我并没有更加绝望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并没有我想像的不便。虽然没有瓦斯炉和电灯,但是已经有火车和电话。我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瓦斯炉和电灯的生活。歌德在这里受人尊敬,也有很多人关照我,整体生活并不差。 「是啊,也有很多开心的事呢。」 是啊,还挺开心的。 「而且还可以听到贝多芬的现场演奏。」 嗯,这是最开心的事…… 我回过神来,瞪视梅菲。 该死的恶魔,居然趁机攻击我的弱点。你就希望我放弃回家,适应这个时代。等到我满足于这里的日子之后,就会一不小心说出那句话。 「除此之外,热心服务的美丽大姊姊也在您身边。」 你这家伙只会性骚扰我吧。当我差点要说出声时,小路跑来厨房把我吓得吞回这句话。 「……你在跟谁讲话?」 对了,这家伙是顺风耳,可以听到梅菲说话的声音。恶魔瞬间消失踪影。我用自言自语蒙混过去。 「嗯?」小路歪了歪头,不过又马上改变话题:「鱼煮好了吗?」 我指了指厨房角落的盖上盖子的大盘子。小路巍巍颤颤地端起盘子,放到窗边的地板上。她打开盖子之后,打开窗户。 窗外传来路面火车行驶的声音、运河上引导货船的水手歌声和教会的钟声。维也纳悠闲的午后旋律流泻而入,但是屋顶上传来一阵打乱平静的脚步声。 黑色与白色的娇小身影一一穿过窗户,冲入屋内。它们盘桓于小路的脚边,开始发出喵喵的合唱。原来是猫。 小路从怀中取出指挥棒,首先指向最大只的白猫。 「全音符(gae)!沉重的g音!」 大白猫无视于小路的呼唤,大口咬下盘中的炖鱼。小路鼓起腮帮子,接下来指向只有尾巴尖端是黑色的稍大白猫。 「二分音符(halbenote)!以d音支撑!」 这只猫儿也无视小路,冲向大盘子。小路气到抖动肩膀,指向下一只全黑的中型猫儿。 「四分音符(vierteinote)!清晰的g音!」 黑猫一样无视小路,一口咬住盘里的炖鱼。下一只是全黑的小猫。 「八分音符(achtelnote)!b音的颤音!」 小黑猫继续无视小路,冲向炖鱼。最后是一只麒麟尾的幼猫。 「十六分音符(sechzehe)!降d的装饰音!」 麒麟尾的小黑猫也只是瞄了一眼小路,就跑向盘子了。 「真是的,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小路把指挥棒丢到桌上。毕竟对方是猫啊,如果是狗还有可能。 「我已经照顾它们半年了。每次搬家都跟来,好歹也对我表示一点敬意吧。喂!那是十六分音符的份啊!全音符,你这么大只去旁边一点!十六分音符,不多吃一点怎么会长大呢?」 五只或黑或自的猫儿围着盘子,幸福地吃着炖鱼。小路目不转睛地凝视它们,露出彷佛阿尔卑斯山脉白雪融化的幸福表情。 「猫咪好可爱。猫咪和纯律是天主创造的事物当中最美的。」 「你真的很喜欢猫呢。」 「和猫咪玩起来就连截稿日都会志记……」不要忘记啊,赶快工作。为什么艺术家都这么不守信呢? 我趁小路和猫儿在地上玩耍的当儿清洗碗盘。多亏维也纳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具备完善的下水道设备,不过这也比我所知的历史普及得更早。 不知为何照顾小路和猫儿的饮食起居也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算了,反正我也没那么忙。一次煮一大堆钣,一个人也吃不完。不过最开心的还是有人夸奖我的料理。每天和小路闲聊,也许会突然想起关于未来的记忆。我毕竟还没完全放弃回到日本的念头,现在除了小路之外也没有其他线索。 嗯,所以住在小路隔壁还是好事一桩。这样对我比较好。虽然经常传来的琴声常常扰乱我的情绪,不过隔着墙壁听还没有问题。 最近我愈来愈常说些鼓舞自己的藉口,自己想想都觉得难为情。 当我回到餐厅时,小路正把猫儿送出窗户。她一边拍去红衣上附着的猫毛,一边转过头来问我道: 「yuki,赶快准备出门吧。我们要去美泉宫。」 「咦?为什么?」 美泉宫是离宫,位于维也纳市郊的丘陵。如果霍夫斯堡皇宫是政治的中心,美泉宫就是文化的中心。坦白说,其实就是为了举办舞会、演奏会或宴会的娱乐设施。路易莎公主平常住在美泉宫,但是今天不是我上课的日子。 「自从你开始写音乐评论,就出现一堆人跟我说想见你。所以我想让你见见他们,你最好趁现在了解随便插手龙蛇混杂的乐坛会发生什么下场。」 这是什么意思?音乐家找我有什么事呢? 不过……算了,同是乐坛人士,也许有人认识以前的贝多芬。搞不好我 还能遇到记得小路成为贝多芬之前的人。只要有机会,就应当试试。反正今天也很闲。 走向玄关的小路突然颤抖了一下肩膀,在大门前方止步。转过头来的她露出扭曲僵硬的表情。 「……那些家伙到走廊上了。难道他们已经发现我搬到哪里了吗?」 小路颤抖的手指指着玄关。 「那些家伙是哪些家伙?」 「我从窗户逃走!你想办法把他们赶回去,我们等会在马车站集合!」 小路说完之后真的从窗户逃跑,你是要从雨水檐槽逃回隔壁房间吧? 突然走廊冒出一阵喧闹声。 「是这里吗?」「情报是真的吗?」「没错,有她的味道。」「刚刚也目击到猫了。」「嗯。」「要冲进去吗?」 这一群男子发出的喧闹声,听起来应该不只两三个人,而且发言非常粗暴。小路的表情看起来也非比寻常。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接近门扉,转动门把。 「……请问是哪位……」 我从门缝往外瞧时,突然有股力量拉动门扉,害我差点跌出去。当我拾起头来,才发现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瞧。公寓走廊上挤满了打扮入时的男子,大家都身着当季法国格风的背心和斗篷。人员有老有少,共通点是属于贵族的高傲气氛。 站在队伍前方的高大青年突然接近我。对方端正的发型搭配精悍严峻的脸庞,宛如保护公主的骑士。对方俯视我说道: 「我是瓦尔舒泰伯爵,会员号码一号。」 「……啊?」什么会员? 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从瓦尔舒泰伯爵右后方往前站一步。 「我是里西诺夫斯基侯爵,会员号码二号。」 接下来是年老的白胡绅士从左后方往前站一步。 「我是洛布柯维兹侯爵,会员号码三号。」 他们身后的一行人也沸沸扬扬地大喊起来: 「荣誉的我们是会员号码一位数的亲卫队!」 「自豪的我们是会员号码二位数的突击队!」 这些人到底是谁…… 「所以说你们是什么会员?」 瓦尔舒泰伯爵皱起眉头大声呐喊: 「路德维卡宝贝歌迷俱乐部!」 「……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请回吧。」我完全不想跟这群人打交道,于是关上玄关的大门。但是这些伯爵和侯爵硬是推开门,擅自跑进屋子里来。 「喂、喂!不要随便跑进别人家里!」 「路德维卡宝贝真的会跑来这个房间睡吗?」 「不可原谅!好羡慕!不可原谅!」 「闻味道!」「找头发!」 难怪小路要从窗户逃走。 「我们在路德维卡宝贝大卖之前就是她的乐迷了!」「会长在路德维卡宝贝还在波昂的时候就成立俱乐部了!」「路德维卡宝贝一搬家,会长就会搜遍全维也纳!」会员每夸奖一句,会长就更挺起胸膛。这只是单纯的变态啊。警察都在干什么?啊,这个时代没有警察。 「到目前为止,所有接近她的男子都被我们围殴过!」 瓦尔舒泰伯爵指着我说道: 「就算是文豪歇德也不可原谅!你老实说,刚刚她在这里吧!」 我感受到生命的危机,简短地回答: 「她刚刚是在,不过不会在这个房间过夜,只是来吃午饭而已。」 「啊、啊,路德维卡宝贝刚刚用过那个盘子吗!」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推开瓦尔舒泰伯爵,指着盘子大叫。 「是。」我不该脱口而出的。 「让我舔!」「侯爵太过分了!居然一个人霸占!」「这是二号的特权!」「让我舔一口!」「我是第一个!」「我要这边的面包屑!」 十几名乐迷俱乐部的成员杀红了眼,冲向餐桌。已经忍耐到极限的我小声呼叫梅菲。 「你可以想个办法吗?」 「我可以把他们全杀了吗?」出现在身旁的女恶魔露出愉快的笑容,甜蜜地询问我。我差点就要说好。 「当心不要让他们受伤——」 下一瞬间,血气方刚的男子们突然一同消失了。 之后我听说那天有十几名贵族在冰冷的多瑙河中载沉载浮,最后终于获得救援。他们全体异口同声表示:「有条黑狗咬住我们的脖子飞向天空,丢到河里。」不过因为他们所有人都高烧感冒,证言完全不被采纳。 美泉宫建立于绿意盎然的山丘上,位于小路和我所居住的多瑙河岸地区的西南边,两地距离约五公里。皇宫两侧是金色的双翼,背后可见山影、蓝天与缕缕白云。原本是狩猎用的别墅经过多次增建,现在周围是广大的绿地,庭院中还附设动物园。 「我觉得宫殿就是一座动物园。」 小路从马车的小窗眺望远处的皇宫。 「贵族都跟猴子一样,你刚刚看到那些跑来公寓的家伙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想起乐迷俱乐部狼狈的模样,暧昧地回应。小路鼓起腮帮子继续说道: 「如果他们只是疯狂喜爱我的音乐就算了,还一天到晚做出那些跟犯罪没两样的行为。剽窃一定也是那些家伙的杰作。」 「咦……?」我望着小路的脸。「不,我想应该不是。」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那些家伙连我的垃圾都要搜,一定是想剽藕。想到他们在挖掘乐谱的碎片就生气。」 不,他们只是单纯的变态而已。不过想到说明很麻烦,我就放弃了。但是这家伙看来真的不知道自己对于男人而言多么有吸引力,真是麻烦。 美泉宫的角落是宫廷剧场,小路带我来到剧场的休息室。室内装潢是华丽的洛可可风格,架子和沙发都是曲线构成的美丽造型。房间角落放了一台打开顶盖的白色钢琴。 「喔,贝多芬你来了!歌德阁下居然也一起大驾光临!」 等待我们到来的是穿着高级的半老男性,看起来似乎很神经质。金色的妹妹头搭上圆滚滚的眼睛。对方走近我之后,握住我的手上下挥动。 「敝人竟然有幸能亲眼见到伟大的文豪,果然如同传言所说年轻!」 对方每句话都彷佛演戏般夸张。 「啊,呃……」这是哪一位呢?不过现在问好像很失礼,看起来似乎是身分地位很高的人。我向早就坐在沙发上放松的小路求救,她却完全没发现我的暗示。 「敝人是安东尼奥·萨里耶利。就是那位萨里耶利!」 妹妹头露出满面的笑容说道: 「敝人就是奥地利宫廷乐长,同时也是音乐学院的院长,乐坛的重镇,萨里耶利大师!胡梅尔同学、莫谢莱斯同学、苏斯迈尔同学,还有站在那边的贝多芬同学都是我的学生!」 这种事情不要自已说啊。我低头凝视褪色的金发心想:原来如此,原来这个人就是萨里耶利啊……因为描写莫札特一生的电影「阿玛迪斯」的影响,现代人只知道电影中虚构的萨里耶利。「阿玛迪斯」由于采用莫札特的曲子作为配乐,完美呈现维也纳宫廷的华丽印象和创造崭新的人物形象而红遍全世界。结果身为音乐家的萨里耶利之后脍炙人口的理由并非音乐作品,而是电影中污蔑他因为嫉妒而痛下毒手杀害莫札特的形象。其实当时的他是超人气作曲家,也是维也纳乐坛的最高权威。 「故人莫札特的儿子也是敝人栽培的!莫札特本人也可以说是敝人栽培的!敝人与莫札特真的是朋友喔!敝人是受人爱戴、受人敬重的音乐家,同时也是教育家,萨里耶利、萨里耶利,下次院长选举请务必投给萨里耶利一票!」 对方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我则是因为对方的气势而无法动弹。 「我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日本人的悲哀习性就是握了手还是忍不住要鞠躬。 「敝人拜读过歌德阁下的音乐评论,实在是太棒了!阁下的乐评可是目前乐坛的话题!」 「啊?是喔?」我当初是打算用来填报纸空间才写的。 「歌德阁下介绍的每首曲子都热卖,在销售排行榜上急速攀升!阁下真是独具慧眼啊!」原来这个时代也有销售排行榜啊……「所以,咳咳,下次请光临敝人的歌剧新作公演,敝人会为阁下准备贵宾席,麻烦阁下美言几句。」 越听越有问题喔。小路靠在沙发上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无视于萨里耶利的发言。 「阁下的评论之所以好不仅是由于文豪的优美文笔,更重要的是放眼未来的观点。身为艺术家,必须创作出能够流芳百世的作品才行。」 对方夸张的赞美让我不禁缩起身子。评论的内容不过是根据祖父的评论,而且我本来就是来自未来的人。 「敝人的众多作品在两百年之后有哪部作品受人欢迎,经常上演呢?可以向阁下讨教吗?」 哇……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拚命掩饰表情以免被发现诃穷。因为我总不能老实说只有你和莫札特吵架的谣言越传越夸张,几乎没有人记得你的作品。 「呃、呃,您的作品以歌剧居多,毕竟歌剧公演比较困难,简单的独唱曲和钢琴曲比较容易流传后世……」 「嗯?嗯……」 萨里耶利双手抱胸,露出严肃的表情。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当时他的歌剧作品大受欢迎。   「所以只演唱咏叹调吗?我还是希望能够完整地公演。」 「yuki,你就老实告诉他吧。」 坐在沙发上的小路露出厌烦的表情。 「萨里耶利老师没有任何一部作品留名历史。」 「贝多芬同学!」萨利耶利满脸通红地回过头来。「你、你、你、你毕竟还是我的学生,讲话注意一点!」 「老师虽然教导我配乐和歌曲的创作方法,却没有教我怎么创作永垂青史的作品不是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你说什么?」 「当然老师会以充分栽培贝多芬之名流芳百世,这就够了。」 勃然大怒的萨里耶利彷佛连耳朵都要冒出蒸气,我已经听不懂他在嚷嚷什么了。小路居然敢对恩师这样说话,如果不是女人应该早就挨揍了吧? 正当我觉得该介入的时候,休息室的房门猛然开启。 「请问!」 随着宏亮的声音进入室内的是一名虎背熊腰的老人。狮子般的脸庞让一头丰盈的白发望似狮子的鬃毛。 「歌德阁下在吗?」 对方扫过房间的视线彷佛格林机关枪的扫射,过于恐惧的我甚至想躲到钢琴后面。萨里耶利放弃怒视小路,转过头回应对方。 「海顿师父!您也教训贝多芬同学几句吧!对于恩师毫不抱持敬意,您究竟是怎么教育她的呢?」 老人眯起双眼,拍了一下自己壮硕的上臂。 「不用多说什么,男人就该用拳头沟通!」 「贝多芬同学是女的!」萨里耶利以不耐的口气回应。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萨里耶利身上,他刚刚叫这名老人海顿吗? 我凝视老人的脸庞,对方的确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人,萨里耶利和贝多芬也应该和他颇有交情。他就是法兰兹·约瑟夫·海顿,生涯中创作了百首以上的交响曲和八十首以上的弦乐四重奏,是开启古典派音乐的伟大作曲家。 「……您是,海顿吗?」我一边后退一边询问对方。与其说我因为遇到伟人而兴奋,不如说是看到可怕的人而恐惧。那一身超乎一般音乐家的肌肉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凝视我之后点点头。 「是的!我是约瑟夫·海顿!」啊,果然。「是一名格斗家。」 「是作曲家吧!」我忍不住吐槽。 「我发明了一百零八种交响曲型的必杀技和八十三种弦乐四重必杀技,是创立奥地利式格斗海顿流派的伟大拳师。」 海顿师父握紧拳头,热切地说明。可是我已经想回家了: 对方的拳头突然朝向我。「阁下是剑豪歌德吧?」「我是文豪。」自己讲真是害羞。「你够格当我的对手,拔出剑吧!」「听人说话!」 「你也差不多一点,师父。」小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天到晚净做这种事,当心哪天连脑浆都练成肌肉就得放弃作曲了。师父不是为了打架,而是有事想问yuki吧?」 「嗯,的确如此。」 海顿师父松开拳头,重新面向我。 「听说阁下来自两百年后,因此想请教我的——」 「海顿拳法并没有流传后世。」 我抢先在海顿师父说完之前回答。海顿一听就倒在地上。打击有那么大吗? 「我的最终必杀绝技〈灭世纪〉也没有流传后世吗……」 是〈创世纪〉吧?给神剧取这种好像遭到天谴的名字,教会会生气吧。 「早知如此,就多教一点格斗技给最心爱的弟子路德维卡了!路德维卡,为什么你不来我的道场了呢?」 小路耸耸肩膀。 「我明明是去学作曲,结果要我对着稻草人一天打一千拳,我当然不想再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海顿师父听到小路的回答,挑起眉毛。 「你这样也算男人吗?」「我是女的!」 休息室的房门再度开启,这次是一群年轻男子推推拉拉地走进来。 「歌德大师!」 「听说歌德大师大驾光临是真的吗?」 「喔,温泉的力量造就青春的少年容颜!那位一定是大师!」 看来这群人也是一票音乐家,每个人的眼睛都散发危险的光芒。 「欢迎大师莅临和评论我的演奏会!」 「我下个礼拜要出版新乐谱,请大师多多指教!」 「我希望下次能进入销售排行榜前四十名!」 「老师,我愿意支付收入的两成,麻烦您为我美言几句。」 我以眼神向小路求救,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在钢琴前方摊开乐谱,与萨里耶利认真地讨论:「所以说歌剧序曲的调性……」「老师的想法太古板了!如果是我的话……」 「求求大师帮助,我希望能推出人气作品!」 「我想大赚一票盖豪宅!」 「我想永垂青史,建立我自己的铜像!」 年轻的音乐家包围着我,你一言我一句。面对大家逼近我的热切贪婪,我感到一阵晕眩。这个年代还没有唱片,所以唯一销售的商品只有乐谱而已。要是能推出一首人气曲,不但可以出名还能拿到许多新工作,藉此大赚一笔。 「……呃、呃,海顿师父曲曲大卖,所以麻烦大家请教海顿师父吧。」 我拚命地转移众人的焦点。对方听到之后突然冷静下来,面面相觑。 「师父吗……」 「师父的确是畅销作曲家……」「呃,可是……」 「嗯,有问题就请教我。」 海顿师父以大拇指指着自己厚实的胸膛。 「那么?」其中一名音乐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什么是畅销的秘诀呢?」 「这个问题很好!秘诀只有两个。」师父用粗大的手指比了个v。「只要做到这两点,就能成为畅销音乐家了。」 「是哪两点?」「请您告诉我们!」男子的双眸发亮 。 「嗯,第一条,」师父蹲马步,手臂握拳拉回。「大方踏入对方的空间范围,打穿敌人身体的正中心!」大家想问的不是那种畅销(注:日文的畅销曲和击中发音相同),不过我大概猜到了。 「第二是并发充满气势的发声。我来示范给你们看。就是你,咬紧牙关站稳了。」 「咦?等、等一下!师父!」正巧站在海顿师父正前方的音乐家吓得一脸惨白,双手挡住睑。 「嗨——吨——!」 海顿师父大吼一声的同时,拳头也落在作曲家的肚子上。对方瞬间高高地飞向空中。 ……刚刚那声大吼是怎么回事。 海顿师父以铁拳一个一个教育想逃命的年轻音乐家时,我趁乱逃出宫廷剧场。此时已经夕阳西下,阳光隐身于美泉宫的背后。我们在广大的庭院角落等待马车时,傍晚的寒风带走我们肌肤的温度。 「怎么样?你实际感受到乐坛过度的俗气了吗?」 小路在身旁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说道。红色的裙摆随风飘扬,打在我的小腿上。 「啊,嗯……」我回想今天认识的音乐家们,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很拚命呢。」 父亲的同行聚在一起通常也是在聊钱的事情,十九世纪的音乐家比他们还夸张。果然生活很辛苦吗? 「我每次一推出新曲就是当周第一名,所以不是很懂那些凡人的心理。」小路得意洋洋地说道。就算是人气畅销作曲家——萨里耶利、海顿还是贝多芬,大家也都不是正常人。也许乐坛才是动物园也说不定。 结果今天发生太多事情,都忘记要打听以前的贝多芬了。今天一点打听的时间也没有,还是下次吧。 我们一搭上终于来临的马车,小路立刻开口: 「我还想让你见一位音乐家,我们去皇家花园吧。」 「咦——还不能回家吗……」 我疲倦的叹气消失于马车的幽轧声。 美景宫位于维也纳旧城区的南侧,宫殿后方是一片苍郁的森林所包围的大型公园,也就是皇家花园。 我和小路在公园角落的红砖府邸前走下马车。小路穿过荆棘的拱型门和庭院,打开貌似沉重的杰木玄关门。 我们前来的路上,小路一直不肯告诉我见面的对象,只说我看到对方会大吃一惊。大吃一惊?而且是音乐家?毕竟我已经过过海顿和贝多棼,这个时代的维也纳应该已经没有其他会让我大吃一惊的音乐家了。这里到底是谁的家呢? 「擅自进门没关系吗?」我担心地询问小路。 「没关系,这里对外是没人住的空屋。」 没人住的空屋? 的确屋里没有生活的气息,走廊冰冷黑暗,空气中散发稻草的气味。烛台上也没有点燃蜡烛的痕迹。 最令我惊讶的是小路从厨房的地板门直接进入地下室。正当我想开口询问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细碎的乐声传入我耳中。 楼梯下方传来钢琴的琴声。 我追逐小路娇小的背影,走下楼梯。小路打开楼梯尽头的门扉,一道温暖的光线和轻快的旋律一同流泻而出。我在楼梯上停住脚步,听到尖锐的旋律在一连串急躁的a小调和音上跳跃。 ……第八号钢琴奏鸣曲,编号k310。 小路在入口前方回头皱眉,红色的洋装在逆光之下彷佛在燃烧。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过来啊。」 我咽了一口口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啊。梅菲不是说过吗?就连恶魔也无法改变已经注定的生死。 可是和第一次听到小路的琴声时一样,我的直觉应该是对的。每个音符都刺穿我的肌肤,流入我的血管。a小调的钢琴奏鸣曲在发展部时突然转调为大调,我也跟着全身起鸡皮疙瘩。这是单簧管五重奏曲最终乐章的新变奏,但是下一瞬间又突然转变为布拉格交响曲的主题。旋律下方出现一群不应当存在的蝴蝶翩翩起舞。要是继续前进一定会完蛋,梅菲的笑容开始出现在视线的角落。我的心灵又被音乐所感动了。 「yuki!」 小路烦躁地呼唤我,我也只能屈服于诱惑,走进房间。 这是一问宽广的地下室,墙壁漆成淡奶油黄,天花板上插满蜡烛的烛台照亮整个房间。房间正中央是巨大的撞球台,老旧的沙发放置于墙边,墙壁上悬挂了大量的弦乐器与管乐器,右后方是定音鼓。我四处张望,继续寻找琴声的来源。 不断突然转调的演奏突然在一连串强烈的下协调音——大概是手肘粗暴地撞击琴键声中结束。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 原来钢琴位于房间的左后方。演奏者站起身来,从钢琴翼型的盖板阴影中冒出头。对方是一名年轻男子,肌肤紧致、五官端正。柔软的银发未经修饰,直抵肩膀。身上罩了一件宽松的浴袍,脸上浮现夸张的笑容。 「路德维卡!你今天也好可爱!看起来彷佛处女一般楚楚可怜,真高兴你一直为我保留你的第一次!」 一开口就是如此过分的性骚扰,连身为旁观者的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小路一脸淡然,指着旁边的我说道: 「我依照你的愿望把歌德带来了……yuki,你知道这个低级的男人是谁了吧?」 小路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而我则凝视男子的脸庞,无意识地点点头。虽然我的理性一直否定,但是内心深处却很肯定自己的直觉。 「喔,这位就是歌德吗?我听过传闻,不过看起来比传言更年轻。原来如此,连外表都变成东方人了。印度?中国?啊,日本?嗯,是日本对吧。日本人是怎么说?『青色的蒙古斑』吗?该不会屁股真的有青色的斑痕吧?把衣服撩起来让我看看吧!哇哈哈哈哈!」 男子走近我,毫不客气地打量我。对方毫不顾忌的失礼发言让我连生气都来不及。 「唉呀,我都还没跟你自我介绍。不过我本来就没必要特别报上名字吧?你是来自两百年之后的世界对吧?那时候的人应该还记得我是蒙受天主之爱的最强音乐家吧?」 对方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我凝视对方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眸低声说道: 「……莫札特……」 「对,我就是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歌德,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的确我已经死了十年以上了。」 莫札特躺在藤制长椅上,忧郁地告诉我。 音乐史上最灿烂的天才明星——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在一七九一年因病过世,享年三十五岁。最离奇的是他最后一首未完成的作品恰好是为了死者所做的弥撒曲〈安魂曲〉。由于长久以来这首曲子的委托人一直都是不明,甚至还流传出「莫札特是受死神委托而创作自己的安魂曲」。 「我能够复活也都是托安魂曲的福。」莫札特笑着说道。 复活……吗?虽然这个时代的确很混乱,不过发生复活这种事情也太夸张了。梅菲之前不是说生死有命,无法改变吗? 不过谜底马上就解开了。莫札特继续向我解释: 「因为天主对我说不准抛下未完成的安魂曲来到天国,要我回到人间完成曲子。」 面对仰头大笑的莫札特,我哑然无语。虽然不知道何者为实,何者为虚,事情倒是兜起来了。正确来说,梅菲当初是告诉我就连恶魔也无法控制生死,只有天上的那位——也就是天主才能裁定。 「这都是因为我啊。天主为了我所开的特例。」 是的,无论这名男 人多么低级傲慢,他都是受到天主所爱的男人(阿玛迪斯)。所以复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歌德,麻烦你别告诉其他人我住在这里。」 莫札特翻身仰躺。 「要是被人发现了,一定会有一堆人跑来。像是我太太康丝坦兹要是知道我在维也纳,一定会冲来逼我工作。我好不容易才合法地离开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另外,萨里耶利一定会跑来找我抱怨。例如叫我澄清毒杀的谣言或是要我还钱……」 「啊,我明白了。」 我环视宽广的房间,这里根本是个游戏间。房里虽然摆了乐器,但是没有纸笔也没有乐谱…誓更没有任何作曲的迹象。 「你如果想劝他难得复活了就继续作曲是没用的。」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小路似乎察觉我的视线而说道: 「我也念了好几次,因为莫札特师兄是我的憧憬、理想和目标。但是师兄现在已经没有作曲的心情,只是单纯游手好闲的人。」 「呃,啊,嗯、嗯……」 可惜的情绪和安心的心情在我心中发生奇妙的磨擦。未完成的安魂曲根据弟子和后世的研究者等音乐家增笔完成,但是没有一首作品能让听众满意。所有人都想听莫札特自己完成的版本,所以我能理解天主的心情。另一方面,听了完成版搞不好我会一不小心脱口而出那句话,导致被梅菲夺走灵魂的下场。 「我已经不想执笔,更别说是完成安魂曲了,哈哈哈!」 莫札特大笑说道: 「完成了不就得回到天堂吗?难得回到人间,又得到最想要的东西。我要一路享受到世界灭亡为止。」 最想要的东西? 「这个呀。」莫札特举起左手,弯起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之后右手的食指在圈圈进进出出。我皱起脸来。「我初恋的对象呀。」 谈到初恋的时候做出这么猥亵的动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初恋的对象?难道是—— 就在此时,钢琴旁边的小门打开了。 「沃尔夫,有客人在吗?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好寂寞喔。」 走出房门的是一名身着睡衣的年轻女性。凌乱丰盈的白金色头发围绕夺目的美丽容颜,违遢的衣物包不住她细长的手脚。对方呼唤沃尔夫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她口中的沃尔夫当然不是我而是莫札特。沃尔夫冈在德文区中是非常普遍的名字。 「唉呀!」 对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小路就挑起了眉毛,小路也吓到站了起来。 「路路你来玩啦!我好想见你喔!」 她冲过去抱住小路,脸贴脸抵着小路磨蹭。被压倒在沙发上的小路慌乱地挥舞手脚。 「你真是可爱到让人想把你做成标本!皮肤又这么有弹性!」 「放开我!我不能呼吸了!」 「不能呼吸就吃蛋糕啊。」 「你牛头不对马嘴喔!」 「牛头不对马嘴就吃奶油蛋卷啊。」 真的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我不禁凝视压倒小路又亲个不停的女子。 「玛莉,你是女生所以我才原谅你对我可爱的小路出手。不过你先把衣服穿好吧。从刚刚开始歌德就用充满性欲的眼神盯着你的美腿瞧喔。」 「我才没有用那种眼神看人!」我对莫札特怒吼。 等等,你刚刚叫她玛利?莫非这名女子就是那位—— 「我来向你介绍,我的初恋情人,玛莉·安东娃妮特。」 今天我受到无数的惊吓,但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玛莉·安东娃妮特…… 出生于哈布斯堡家族的悲剧王妃,在法国大革命时失去生命。 「……呃,你不是上断头台了吗?」 「是啊,」玛莉起身回应。「所以我脖子美丽的肌肤因此留下了伤痕。」 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上的确有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等一下,问题应该不是脖子上的痕迹吧。 「所以我们一起复活了啦。」莫札特笑着说:「我要求天主如果希望我复活完成安魂曲,就要赐给我最爱的女人玛莉。」 我吃惊到无法阖上嘴。据说六岁的莫札特入宫时对七岁的玛莉一见钟情,还向她求婚。四十年之后,居然和初恋情人结为连理。而且这还是对天主颐指气使的结果? 「沃尔夫!我好高兴你让我复活喔!我也爱你喔!虽然在那之前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 「喔!玛莉,要抱我就等到上床全裸的时候吧!因为我只对你的身体有兴趣!哇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求天主让我以二十岁的模样复活!多亏有你,我才能永保二十岁!真是太幸福了!」 「喔,我会永远爱你的身体,安魂曲什么的我一个音符也不会写的,就这样一路怠惰到世界的尽头吧!」 这对情侣到底在干嘛…… 「胡闹就到这里。」 小路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梳理凌乱的发丝一边说道: 「师兄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带yuk来这里?不是有事情要问吗?要问就快问。」 「嗯?」 莫札特从藤椅站起身来。 「是啊,玛莉你先离席一下。你太有女人味,待在这个房间只会让我讲出色色的话题。」这不是玛莉的问题吧。 「路路,来卧室吧!我找到好几件适合你的衣服喔。」 「我不是你的纸娃娃!」 「不是纸娃娃就吃千层派啊。」 「你也稍微听我讲话啊!」 「不听的话就吃牛角面包啊。」 玛莉皇后把小路拉进卧室。反正对方不会伤害小蜷,而且也终于安静下来,应该没问题吧。我转身面对莫札特,他望向卧室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小路比起小时候更加楚楚可怜,但是这十年来却连半点女人味也没增加,真希望她学学玛莉。」 「啊,对了,我有事情想请教。」 我想请教莫札特无法对刚刚那些音乐家开口的问题。就我所知的历史中,莫札特应该见过一次年少的贝多芬。 「小路,呃,从一开始……就是女孩子吗?」 这种问一半的问法连我自己讲完之后都觉得奇怪。果然莫札特听完之后歪着头问道: 「你是问我她原先就有生理期吗?」「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那你是要确认她原先就是处女吗?」「她当然是处女啊!」「你这么确定,难道你确认过了吗?」「你不要老是满脑子黄色思想!」 因为不停遭到莫札特行云流水般的有色发言打断,我意外地真的发起脾气来。我试着深呼吸,坐下来让自己冷静。 「……啊,对不起,我重新说明。」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我开始仔细地说明:我发现贝多芬是小女孩的时候非常惊讶,怀疑她跟自己一样是被召唤来的新肉体。 不过我没有告诉莫札特在我的世界里,贝多芬是名为路德维希的男子,毕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没听说过贝多芬返老还童。」莫札特说道:「她应该是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来到维也纳吧?从那时候就开始作曲,据说大说欢迎。原本神童是我的代名词,现在都被她抢走了。」 「……你在那之前不就过过小路了吗?」 「怎么可能,我在小路还是婴儿时就死了。第一次过到她应该是几年之前的事,总之是我已经死了之后。海顿师父说非常想引荐我一个人,于是带着小路来。那时候的小路简直就像天使一样,我跟玛莉都一见钟情……」 面对莫札特之后的告白,我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果然和我所知的贝多芬生涯完全不一样,而且贝乡芬也没遇过生前的莫札特。 看来历史已经大幅度更改了。 下次问问看海顿师父吧。既然他曾经教导过年幼的小路,也许会知道什么。但是海顿师父愿意听我说话吗?好像会直接马上带去道场,以比赛为名义痛揍我一顿。越想心情越沉重。 「接下来可以轮到我发问吗?」 「呃,啊,是。」 对了,小路带我来这里原本就是因为莫札特有事想问我—— 「发问是指?」 「当然是两百年之后的事。」 我也想你会问一样的问题。 「我的安魂曲结果怎么样了呢?我连一半都还没完成就撒手西归,结果发表了吗?」 「啊……呃。」 莫札特果然还是很在意。我搜寻记忆深处:最后由弟子和研究员一一加以提案补充,两百年之后也是经常表演的曲目。莫札特听完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果然我没写完也不会有事,我接下来可以毫无牵挂地继续玩耍了。」 你居然是为了这种理由向我确定,早知道就骗你说会遭到天谴。 「另一件在意的事是萨里耶利老师。」 莫札特露出更加愉快的表情询问: 「还有人在流传说我遭到他毒害的谣言吗?」 「如果复活的话,好歹帮大师澄清吧。萨里耶利老师很在意呢。」 「这就表示谣言流传了两百年的意思吧,哇哈哈哈!」 毒害不仅止于谣言,还成为电影或戏剧的情节。萨里耶利还真是可怜。 「……嗯?什么是电影?」 啊,对了,这个年代还没有电影。 就是进化的看图说故事,还有配音和配乐喔。听到我的说明,莫札特发出敬佩的惊呼。 「我的音乐用在那个叫电影的东西里吗?他们不是使用歌剧的曲子?交响曲和协奏曲也会拿来当配乐吗?嗯,可是我当初又不是为了配乐而创作那些曲子的。他们只听曲子的片段吗?两百年后的听众用这种听法还能理解我的音乐并且感动、挣扎和赞美吗?他们该不会因为这种奇怪的听法而藐视我的作品吧?」 莫札特的口气透露出执着。结果你也一样吗?我抬头仰望地下室的天花板。你也如此在意后代的评价吗?音乐家果真个个都是渴望名誉的俗辈。是时代的问题吗?还是窥视父亲、母亲和周遭音乐家的内心,就会发现其实大家都一样呢? 可是我在莫札特孩子般的清澈眼眸中看到一抹不安。海顿师父、萨里耶利和包围我的年轻音乐家也都流露相同的不安。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这么不安呢?为什么要在意死后的事情呢? 看来我是为了解决大家的疑问而来到十九世纪的小丑,所以讲一些事情逗大家开心吧。 我努力搜寻回忆,挖出祖父告诉我的逸事。 「……呃,法兰西有一位作曲冢叫莫里斯·贾尔,」 「嗯?好像没听过。」 「啊,他一百年之后才会出生。」 莫里斯·贾尔出生于二十世纪初,是知名的电影配乐作曲家,凭藉「阿拉伯的劳伦斯」等电影获得三次奥斯卡的电影配乐奖。 「他凭『印度之旅』这部电影得到第三次奥斯卡电影配乐奖,在发表得奖感言时说了这样的话。」 「好险没提名莫札特。」 ……那一年除了配乐奖以外几乎都是「阿玛迪斯」大获全胜。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札特仰天大笑。 「歌德,你真是有趣!」 莫札特以大拇指抹去笑过头而流下的泪水。诸多赞美莫札特的逸事当中,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不过有趣的是莫里斯·贾尔而不是我。 「那我得活到那部电影上映好领奖!」居然来这招。 ※ 当我们走出莫札特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府邸完全没入树林的浓密影子当中。原来莫札特为了避免世人发现,所以只好躲在地下室生活。不过食物要怎么办呢?还是因为天主已经赐予长生不老的能力,所以就不需要饮食呢? 「真是的,每次来这里就会搞成这副德性。」 小路鼓起了腮帮子。她被玛莉皇后拉走之后,被迫试穿十套以上的礼服和被玩弄发型。现在她头上还保留刚刚玛莉皇后摧残过的痕迹——红色的头发上别了白色的花朵。好险玛莉皇后品味不差,这副打扮很适合小路。 「那两个人究竟怎么过日子呢?他们说复活之后每天『做个不停』,到底是在做什么呢?难道是在演奏二重奏吗?怎么可能呢?玛莉弹奏乐器的技术又不怎样。」 「耶?」我不禁凝视小路的侧脸。喂,「做个不停」只有一种意思吧?就连身为高中生的我都知道喔。难道小路完全听不懂这类的话吗?所以面对莫札特的性骚扰毫下在乎不是因为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单纯因为听不懂吗?这么说来,她也误会乐迷俱乐部是为了剽窃而接近她。 「十年不曾走出地下室一步,难道不问吗?虽然我听说莫札特师兄很爱玩。要我每天过这种日子的话,我大概会抓狂。」 「完全不出门……吗?」 「据说完全不出门。海顿师父也是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吧。就算不想被世人发现,半夜也会想散个步或是远行好放松心情吧。 「算了,我实在不懂莫札特师兄在想什么,每次都只会说一些奇怪的笑话。」 小路一边眺望府邸,一边叹气地低语: 「那个人如果不那么低级、罗嗦、怪笑、自吹自擂、好色又可以热心工作的话就好了。」你这不是完全否定他吗? 由于莫札特家距离公寓不远,所以我和小路一同走在夜晚黑暗的街道。每走一步就觉得疲倦一点一滴渗入鞋底。 「你觉得今天如何呢?」 走在前头的小路回头问我。 「你终于明白平常你评论的那些家伙真正的模样了吧。你幻灭了吗?感受到你的工作有多么愚蠢了吗?」 「我自己也开始觉得满愚蠢的……可是为什么你要特地带我做这些事呢?」难道拖着我到处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吗? 小路停下脚步,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告诉过你吧?我是歌德的书迷,看到你把力气浪费在彷佛挖掘乐坛烂泥的工作上就生气。所以希望你赶快放弃这样转违的工作,回到真正艺术的道路。」 我抓了抓头。 「所以就说我不是歌德了,你自己不也这样说——」 「所以我叫你要赶快恢复成原本的歌德!」 小路又转向前方,大步往前。我也只好提起无力的脚步追赶。 有意见的话就去跟之前的歌德抱怨!我才想问他为什么要挑选像我这样跟诗词戏曲都无缘又缺乏文采与创作热情的小鬼当新的身体。 「你心里真的一点热情都没有吗?」 小路背对我说着: 「你难道都没有想对世界发表的歌曲或思想吗?我实在不敢相信有人能沉默地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 小路说的话当中,就属这句最刺激我。明明加快脚步就能追赶上小路,可足我却没有勇气窥探她的表情。 「和你比起来,那些俗气的音乐家好歹还为自己而活。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的作品是否流传后世呢?」 我一边前进,一边凝视小路黑暗中微微发 光的红发。照亮我们的明明只是月光而已。 「你也许会觉得他们贪图名誉或只是无聊的虚荣心。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很害怕,害怕自己的音乐被忘却,再也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作品,再也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作品而感动。」 小路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中提琴的拨奏。 「没人听见的音乐不算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 不可思议的是很久以前好像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是父亲还是母亲呢?音乐家们都思索同一样的问题,抱持同样的不安,却还是继续创作吧? 「……小路,你也会不安吗?」 我终于问出了口。 红色洋装的背影停在沿着森林铺设的道路转角,穿越树梢的月光照射在她转过来的脸颊上,散发银色的光芒。 「当然会不安啊。无论我多么信任自己的才能。」 她举起手来,放在胸口低声说道: 「就连如同大海般的巨匠约翰·赛巴斯丁·巴哈现在也已经被人遗忘,只有像我们这些音乐家才会收集他的乐谱。观众们一点兴趣也没有。一想到不管什么音乐都有风化的一天,我就觉得整颗心都要冻结了。」 小路沉默地低下头来,打了个寒颤,露出一副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种话的神情。 于是我脱口而出: 「没问题的。」 但是面对双眸往上瞟的小路,我却口吃了。 我接下来想说的不也还是转述听来的知识而已吗?就像她说的一样,我的心中没有一丝热情,也没有发表言论的欲望。我的发言没办法传达到任何人心中。 可是小路凝视我的湿润眼眸比月光还冰冷,于是我又开口了。故事内容是父亲和祖父送给我的知识。 「你不用担心。马上就会诞生一个叫做费利克斯·孟德尔颂的人,非常热心研究。他将来会召开演奏会表演巴哈〈马太受难曲〉,并且大获成功。」 小路瞪大了眼睛。 「马太……?那么难的曲子吗?」 「嗯,还因此带动全欧洲重新重视巴哈的风潮。所以音乐家是不会被遗忘的,好的音乐也不会就此消失。」 「我也想听〈马太受难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路褐色的双眸闪闪发亮,我不禁移开视线,沉默了下来。 「呃……还要很久以后,所以……你大概听不到吧。」 「嗯……是喔,真可惜。」小路嘟起嘴巴。「为什么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呢?明明好音乐一直存在,永不改变的啊。」 我思索了一会之后又开口: 「祖父告诉我音乐每一百五十年会进行一次改变……所以表示不经过一百五十年无法产生下一个世代的音乐。虽然音乐不变,但是人类会变。所以为了重新理解古老事物的价值,人类必须耗费那么漫长的时光吧。」 小路抬头仰望天空,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月光中飘荡。 「一百五十年吗?巴哈出生以来才……嗯,还没满一百五十年。原来如此,是我们跑得太快了。也许真的是我们冲得太快,不过我不打算慢下脚步就是了。我好想赶快看到之后、之后再之后的世界。」 小路凝视自己打开的掌心,又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一百五十年之后的音乐变得怎样呢?还有我的音乐又变得怎样呢?」 小路纤细的手腕紧抱自己,低声问道。 原来如此,你也想知道自己的评价吗?原来你也很不安。 我明白了。为了让你偶尔也能放松,我就继续说下去吧。 虽然这只是从某人那里听来的知识,应该是父亲认识的一位吉他手吧。 「……以后会出现一个名叫厄尔·帕玛的人。」 沉默的小路紧盯着我的嘴唇,等待我接下来的发言。 「虽然他现在还没出生,之后会成为在美国纽奥良活动的鼓手。所谓鼓手就是专职打击乐器的演奏家。」 帕马于一九四九年参与钢琴家费兹·多明诺所录制的专辑「the fat man」,他在录制时第一次敲出史上首次的「back beat」。 「……back beat?」 小路反覆念着不熟悉的名称。 「嗯,这是位于纽奥良的鼓手们发明的节奏。他们自己的叫法更简单,就是『2&4』。这个名字比较好懂,就是四拍子的第二拍和第四拍以小鼓加强。整首曲子一直维持这种节拍。」 小路瞪大了双眼。你会如此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是从没听过的音乐,你能想像吗? 「back bea一转眼间就入侵所有乐曲,不是我夸大喔,几乎所有曲子的基础都是back beat。」 「所有曲子吗?一直吗?那不会很吵吗?」 「很吵啊,可是心却会变得很兴奋喔。」 你只要听了就会明白,二十世纪的音乐为了更快速深刻地打动人心,一心一意钻研节奏。你还不知道距离现代一百五十年之后所诞生的新音乐叫什么名字,就叫「ro" roll」。 「原来如此,我都没想过。嘻嘻,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人聚集在什么灯光和旗帜下聆听那些音乐呢?」 小路的笑容彷佛河面反射的灿烂星空。 「其他呢?一百五十年之后的音乐还有其他进化吗?」 我吸了一口气,把视线从小路身上转移到公园幽暗的树林。让兴奋感消散于黑暗之中,但是另一股更加幽暗的兴奋又从更深的某处渗出。 「只有这个。」我低声说道。 「……只有这样吗?」 「嗯,唯一的进化只有这样,唯一诞生的崭新事物就只有back beat……其他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 我发觉小路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是吗?她问了我之后又转身背对我,向前迈进。我面对她的背影无声地继续说道:除了节奏之外,无论是和声、旋律或曲子的起承转合都没有任何进化。这都是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完成了一切。所以查克·贝里唱了,米克·杰格唱了,乔治·哈林斯和杰夫·林恩都唱了同一首歌——〈摇滚过贝多芬〉(roll over beethoven)。你在下一个百年和下下一个百年依旧君临乐坛,这都是因为你建立了如此伟大的丰功伟业:九首交响曲、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六首弦乐四重奏、五首钢琴协奏曲、唯一一首小提琴协奏曲跟歌剧与数不清的变奏曲、歌曲和小品。然后,然后—— 死于一八二七年的三月二十六日。 一股强烈的寒气包围了我。我拉紧大衣前襟,小心翼翼地轻声追赶小路。贝多芬离开人世的时间比歌德早很多。如果真如梅菲所言,人类的寿命在这个世界也是不会改变的。我该如何度过小路死前的日子呢?继续借用祖父和父亲的知识,撰写无聊的评论,埋没在维也纳的尘嚣中吗?小路死后我又该加何度日呢?失去说话的对象,如同残渣股的人生该如何度过呢?没人接收的话语不是语言,不过是嘴唇和喉头的震动。我能忍受这种空虚的生活吗? 唐突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涌上心头。小路之后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我,她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她连结在一起呢? 进入公寓,正要回到各自的房间时,小路从半开的房门阴影中低声说道: 「我要为刚刚的事情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咦……?」 我手握在门把上,转头望向小路的脸庞。她真的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刚刚的事情? 「我批 评你的评论只是转速听来的知识……其实你改写得很好,我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 我抓了抓头,心想:别说啦。为什么要在我心情一团乱的时候跟我道歉呢?像平常一样继续瞧不起我还觉得比较爽快。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不要再写音乐评论了。」 「嗯……」 「因为你写评论是为了避免面对音乐时太感动对吧?」 我的手心从门把上滑落,只有站在走廊上的小路双眸闪闪发光。 为什么会被你发现呢?我无声地询问。我明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为了避免梅菲接近我的灵魂,为了避免感动,我选择了评论的工作。如此一来我就能以面对玻璃柜中标本的心态接触音乐,也不需要一直拒绝鲁道夫殿下的邀约。 「只要阅读你的文章,马上就会发现了。」 小路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讲话才会如此温柔呢? 「而且……你从那之后不都没来过我的演奏会吗?」 说完之后,她露出些许害羞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啊,我怎么可能去听你的演奏会。无论我多么努力武装自己的心灵,以工作的心态去参加演奏会,都会被你优美的旋律所吞噬。其实我真的很想去,想坐在第一排聆听你的琴声。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小路似乎看透我内心的挣扎。 「既然你住在我隔壁,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恢复成原本的歌德。」 「晚安。」小路说完这句话之后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窗前有道人影。对方背对夜空,三角形的大耳朵影子彷佛寻找风声般摇晃。 「那个女孩很危险呢。」 梅菲望向窗外低声说道。坐在窗框上的她把脚挂在窗外,一阵夜风梳过她的发丝。 「她轻轻松松就踏入yuki大人不让我进入的内心……啊啊,我好嫉妒啊。请您拥抱我,镇定我的思绪吧。」 「你可以去玩水啊。现在的多瑙河应该很冰冷吧。」 我把脱下的鞋子丢向墙边,倒在床上。 恢复成原本的歌德?别闹了,不要管我的心灵了。我可不想失去灵魂。 梅菲飞到我身边,躺在我身边。 「可是不见得都是坏事喔,您也差不多该抑制不住聆听贝多芬演奏的欲望了。」 「才没这回事。」 「也抑制不住性欲——」「滚出去!」 我一脚把梅菲踢下床。 「我本来以为sm对yuki大人而言还太早,不过既然您希望的话……」「不要再来烦我!」「啊,您居然还要求放置的玩法。」「烦死了!」「yuki吵死了!」小路破口大骂,还敲了一下墙壁。我瞬间安静了下来。 梅菲窃窃地嘻笑。 虽然很生气,不过梅菲说的没错。结果我每天晚上都靠在墙壁上,聆听小路的演奏。琴声因为墙壁的阻隔而模糊不清,而她练习时经常反覆弹奏相同的部分或是突然停止。我因此无法好好欣赏她的演奏,说起来也算是万幸。 如果放弃回到日本的机会,选择居住在维也纳的话…… 总有一天我会受不了诱惑。现在的我大概就已经无法抑制坐在舞台前方聆听小路演奏的欲望了。 「如果您知道她现在创作的曲名,一定会兴奋的无法自已。」梅菲向我呢喃。 「我才没兴趣。」我对梅菲撒了谎。现在小路在写的曲子?是哪一首呢?我不是真正的音乐评论家,并不熟悉音乐家的创作经历。可是梅菲的话却令我非常在意。每次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令我介意的心情。这女人跟恶魔没什么两样……虽然她的确是恶魔没错。 第四幕 时至十二月,天气也变得更加寒冷。就在十二月某个阴天的早晨,我接到一通来自威玛时代交情不错的编辑所打来的电话。 『我终于发现关于席勒老师的线索了。』 『真的吗?』虽然还是清晨,我却忍不住大声呐喊。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洽詾相关人士帮忙寻找弗里德。 『我查询所有的铁路公司,终于找到看过席勒老师的站员。据说老师是前往格里森的方向。』 恪里森……我记得是位于喘士东边的角落。这个时代还没有瑞士的存在,总之是在阿尔卑斯山里的地区,又不隶属神圣罗马帝国。弗里德究竟去那里做什么呢?去爬雪山吗?怎么可能?弗里德可没那么喜欢户外运动。 『国外吗……接下来就很难调查了。』 『嗯,不过我会问问几个认识的人。可是歌德老师……』 对方放低音量问道: 『席勒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呢?』 『……咦?』我才想问这个问题。 『铁路公司和站员也问了我们一样的问题。据说之前也有其他人在调查席勒老师的足迹,好像是教会的人。』 『教会吗?』 这个年代的教会不是单纯的宗教团体,而是和神圣罗马帝国并驾齐驱的庞大势力。为什么他们要调查弗里德的足迹呢? 『两位老师离开事务所之后,据说教会也曾经去调查事务所。我这阵子好不容易才从房东口中问出消息。果然一和教会扯上关系,大家嘴巴就闭得很紧。』 『我完全不知情。』 如果是我还很有可能被调查,因为我无庸置疑是和恶魔签下契约的背教者。但是为什么连弗里德也要调查呢? 『是吗……席勒老师还真教人担心。歌德老师和席勒老师什么时候会回到威玛呢?我们又创立了新刊,而且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老师还会再回来的。』 我随便蒙混过去,喃喃地道谢之后就挂了电话。 对于威玛,我没有一丝留恋。毕竟当初我不是出于自愿执笔文艺评论,而且现在弗里德也不在威玛。 我望向窗外黑暗的天空,心想:弗里德,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为什么突然消失呢?又为什么遭到教会的调查呢?他当初说想出去玩,所以要去旅行。难道其实是有更复杂的理由吗?好歹打通电话给我呀。 我朝厚重的云层问道: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您想见席勒先生吗?」 梅菲在我耳边问道。视线的角落出现一对摇晃的黑色狗耳朵。看来梅菲似乎是在我肩膀高度的空中趴着休息,真是个灵活的恶魔。 「当然想,我不但有很多事情想问他,现在还担心起他来了。」我老实地回答。 梅菲把手腕和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 「骗人。」 「骗什么?」 「我丝毫感受不到您对席勒先生的友谊。」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闭上嘴巴,数了一会在运河河岸搬运货物的作业员灰色的小小身影。 其实梅菲没有说错,我对弗里德丝毫没有任何友情。毕竟我们只是一起工作两个月的同事又一起去泡过温泉而已。歌德本人和席勒的感情当然相当深厚,他们会阅读彼此的作品,互相批评影响,还一起创作。两人当时的回忆应该还残留在我脑中,不过之于我只是别人的记忆。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开始想放弃搜寻弗里德了。他就算被教会追杀,也和身处维也纳的我无关。他是歌德的好友,但不是我的朋友。既然他已经逃到国外,应该就不用找了。一不小心插手,可能还会卷入与教会相关的事件。最重要的是他说过他也不知道歌德如何呼唤我来到十九世纪。所以他应该没有任何可以让我回到未来的线索。 正好窗户左方角落出现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影子,我彷佛想躲藏般地关上窗户。梅菲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不过,教会和我不是毫无关系,反而以出乎我意料的方式踏入我的生活中。 ※ 一开始的徵兆是猫。 那阵子小路似乎一直忙着创作困难的曲子,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房间。就算我问她在写什么曲子,她也只是对我怒吼:「完成之前当然都是秘密!」穿透墙壁的琴声,总是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和弦。大家可能以为作曲是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创作,其实几乎都是在脑内完成。我父亲就曾经说过浴室最适合作曲。至于小路这种管弦音乐的专家可以自行在脑中组合各种乐器的声响,所以不管什么程度的交响曲都能在书桌前完成。 由于小路废寝忘食的埋头于创作,所以黑白猫儿就由我来照顾了。毕竟我只是义务性地喂食,所以早上并没有发现少了一只猫;四只猫儿向我投诉时,我也擅自以为它们只是比平常肚子更饿,所以就只是盛了更多炖鱼。 等到中午时分,小路摇摇晃晃地来到我房间。 「我终于完成最后乐章的结构……还差一步就完成了。我想作和猫咪玩耍的梦,床铺借我一下。」 「回自己房间睡。」床单上又要沾满猫毛了。 「我的房间堆满乐谱,连踩的地方都没有。」 「那就去外面!」 生气的小路随即转身离去,真的往玄关方向走去。因为她的脚步实在太危险,我赶紧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倒在路上,我也很头大。总之在我这里吃饱了就睡一下吧。」 小路打开窗户,发出如同猫儿一般的叫声,呼喊她的友伴。黑色和白色的毛球接二连三冲进房间,我也朝厨房走去,准备料理猫咪的饲料。就在此时—— 「……十六音符不见了!」 我听到小路近乎悲鸣的呐喊,转过头去就看到脸色铁青的她被四只猫咪包围。 「在哪里……被带走了?被谁?黑色?黑色的家伙?是人类吗?裙子?是女人?是男人?男人?」 小路把最大的白猫——我记得是叫全音符——举到眼睛的高度质问。是说小路能跟猫对话吗?不,重点不是跟猫讲话,谁不见了? 我这才发现—名叫十六分音符的麒麟尾小黑猫不见了。 「我想起来了,从早上就没看到它……」 「为、为、为什么不那时候就去找呢?」 路放下白猫,爬向玄关的方向。 「它们说十六分音符被人给掳走了,要、要赶快去找才行啊!」 结果爬到一半,小路就因为疲倦和饥饿所导致的晕眩而倒在地板上。 「就跟你说不行了!」 小路抓住我要扶起她的手,泪眼汪汪地说: 「yuki,求求你!帮我找到十六分音符!它们是我重要的朋友!而且十六分音符还那么小,呜……呜。」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找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思索要怎么找到一只幼猫时,突然一名男子打开窗户冲进来。 「我是乐迷俱乐部一号会员瓦尔舒泰伯爵!事情就交给我吧!」 ……这里可是三楼耶。接下来是天花板出现一个洞,冒出一名男子的头。 「我是乐逃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我一定会找到的!」 厨房柜子的门也被打开,跑出一名男子。 「我是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我会救出猫咪,让路德维卡宝贝感谢得抱住我!」 「……你、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跨过窗框,踏进房间的瓦尔舒泰伯爵指着我说道: 「因为我们要监视你!免得你这家伙对路德维卡宝 贝做出不可原谅的猥亵行为!」「你们才是犯罪者吧?」「剽窃的家伙出现了!」小路躲在我身后大喊,猫咪们也露出利牙冲向三名跟踪狂贵族。 「啊!等、等一下!路德维卡宝贝!」「我们不是什么怪人喔!」「我们想偷的只有你的心啊!」三个变态的辩解就在猫叫声、爪子的攻击声和悲鸣中消失了。 但是,我们现在的状况的确连猫的手都想借来用(注:日本俗谚,意指非常忙碌)。我把伯爵和两名侯爵抓出公寓之后向他们确认: 「呃,你们真的会帮忙找猫吗?」 「当然啦!」「我可以为了路德维卡宝贝耗尽所有家财!」「我可以赌上一辈子!」 听起来很可靠,不过真不想拜托三个满脸被猫抓伤的人。 「你们还有很多会员吧?如果有人有空愿意帮忙——」 「我们想有时候总会发生这类事情,所以早就叫所有人待机待命!」 伯爵的话一说完,公寓付近的小巷子就跑出了几十名男子。这类事情是哪一类事情啊?虽然有他们在的确是帮了我们大忙没错。 「瓦尔舒泰会长,发生了什么事吗?」「喔,副会长也在!」「名誉的伤痕?」「你们守护了路德维卡宝贝的贞操吗?」 我不禁觉得贵族净是这种家伙,难怪平民想要发动革命了。 「那么我回去问清楚猫的事情。」 「各位会员,组织搜索队!」 「是!会长!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房间!」「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衣柜!」「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裙子里!」「你们差不多一点,那是我的工作!」「你们才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忍不住大吼起来。 不过当小路带着停在手臂上、头上和肩膀上的猫儿走出来的时候,大街上的会员们马上安静地排成四列。小路泪眼汪汪地眚诉他们猫儿平常玩耍的地方和掳走猫儿的黑衣人的特征之后,会员们马上充满干劲地奔向维也纳的大街。 瓦尔舒泰会长带领大量的部下,抱着小黑猫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路德维卡宝贝,是这只猫吗?」 的确是这只猫。我不可能认错这条分叉的尾巴。 「十六分音符!」 小路冲出公寓的大厅,从伯爵满是伤痕的手中抱起小猫。 「啊,太好了!你没事就好……怎么全身湿漉漉的呢?要赶快擦乾啊!」 小路冲回房间,踩得楼梯喀喀作响。我代替她向乐迷俱乐部的会员致谢。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老实说,我没想过他们居然可以找到,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猫的?」 「圣卡尔教堂的池塘边。」 圣卡尔教堂位于维也纳市区的南边,是巴洛克风格建筑的巨大教堂。教堂正面有个水池,小猫湿漉漉的应该是掉进池塘里了吧? 「对我而言,追踪路德维卡宝贝附着在猫咪身上的气味可是家常便饭。」 瓦尔舒泰会长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会长,是我找到的!」「对啊!是靠我们的人海战术!」「是我们找遍了所有教堂!」 「你们怎么知道猫是在教堂?」 我有点惊讶地询问伯爵身后的部下。 「路德维卡宝贝形容掳走猫的人所身着的服装,怎么听都像是司祭的法袍。」会员号码个位数的年轻人如此回应。 「啊……的确小路有提到。」 身着黑色裙子的男子原来是指神父平日的装扮。那么小路说的是真的罗?原来她真的可以和猫对话…… 可是,神父为什么要刻意掳走一只猫呢? 「总之俱乐部的功劳就是我的功劳!」伯爵说道:「所以由我代表成为路德维卡宝贝的猫!」「会长太卑劣了!」「居然想一个人霸占所有功劳!」 会员们又开始争吵。功劳吗?我该怎么表示谢意呢?反正打扫家里地板的时候,捡到一堆小路的头发。就送他们小路的头发吧……我居然想出这种恶劣的点子,赶紧摇摇头打消念头。 「纬之非常感谢各位,改天我会请小路再向各位致意……现在她已经累坏了。」 一如往常,会员们又开始争吵要陪小路睡或是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小路。我为了把他们赶回去,耗费了一番功夫。 回到房间,发现小路已经蜷缩在地板上睡着了。红色的裙摆彷佛滴落在地板上晕开的血渍,黑猫和自猫也一同紧靠在小路的裙摆上睡觉。来自窗外的夕阳照射在小路身上,勾起思乡的情绪。 只有一只裹在毛巾里的小黑猫抬头对我小声地喵喵叫。我一方面安心到全身放松,一方面又觉得非常疲倦,于是倒在小路身边。 为了怕小路感冒和吵醒猫儿,我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小路身上。今天真是累坏了。明明不是我去找猫,却如此疲倦。 「……这张睡脸真是可爱到让人想吃掉她。」 身边突然傅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梅菲跪在我身边,紧盯小路的脸庞。夕阳下的红黑对比彷佛希腊悲剧的结尾,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真是一点戒心也没有,居然在您的房间呼呼大睡。这可是您的好机会呢!」 「什么好机会?她可是听得见你的声音,你要小心点。」 「您是要我那种时候不可以发出喘息声吗?」 「我哪有说那种话?」不要害我大喊!小路不是在睡觉吗! 「先不谈这个,」 梅菲突然朝小路伸出双手。正当我觉得不知所以,想要阻止她时,才发现她的手其实是伸向裹在毛巾里的小黑猫。恶魔的手松开毛巾,抱起微湿的小猫。 「……梅菲?」 就算我呼喊她,她还是沉默地凝视小猫的肚子。十六分音符似乎痒得扭动身子。原来梅菲可以触摸我以外的生物,我一直以为她跟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 「啊,果然不出我所料。」梅菲低声说道。 「什么不出你所料?」 「请您注意它的脖子底部,有一部分的毛被剃掉了,看得出来吗?」 梅菲抬起十六分音符的下巴,果然如同她所说,部分的肌肤因为剃毛而裸露出来。 仔细一看,剃除的部分呈现十字架的形状。 ……十字架?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检验的结果。小猫之所以会湿漉漉的也是因为被泼洒圣水,而不是因为掉到池子里。您看,身为恶魔的我出现排斥的反应了。」 梅菲将小猫丢到地板上,向我张开手心。她的掌心泛红,好几个地方还冒出水泡。 「这是……怎么一回事?」 「教会的人怀疑这只小猫是恶魔的同伙。」 我瞪大眼睛,盯着十六分音符。小猫已经走回小路的脸附近,蜷缩在毛巾上。它的麒麟尾搔着小路的鼻尖。 「因为它分叉的尾巴,所以才会引起教会的疑心。真可笑……神父们的脑袋也很可笑,居然现在还相信黑猫是恶魔的使者。」 梅菲忍不住晃动肩膀,发出邪恶的笑声。 「小心啊,我亲爱的主人。这阵子教会非常注意这栋公寓,好可怕好可怕呦……」 恶魔的声音与身影一同淡去,消失在寂静的夕阳中。哑口无语的我望着窗外染红的天空。为什么教会要注意这里呢?难道小路做了什么违背信仰的行为吗? 我翻出柜子深处的教科书,想要找出一些关于当时教会的情报。不过背后传来小路磨磨蹭蹭的声音,大概是醒了吧?我赶紧把教科书收回书包,关上柜子。 「……嗯……我睡过头了,得赶快回房间一口气完成最后的乐章才行。」 小路抓抓一头红色的长发,站了起来。她四周的猫儿也一起醒来,隔着几步的距离好像很担心地望着她。 「谢谢你们,我的朋友。十分的温暖喔。」小路环视猫儿一圈之后说道:「十六分音符没感冒吧?那么我要回去工作了。」 「你再睡一下吧……我的床可以借你用。」我如是说道。 「我不能再睡了。不赶快记录下来,充斥脑中的灵感可是会消失的。萨里耶利老师已经为我安排好乐团,我得赶快完成曲子好让大家练习。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名作,我想仔细练习之后才召开发表会。」 那么了不起的作品吗?那会是贝多芬的哪首曲子呢? 由于小路走起路来还是摇摇晃晃,于是我陪她一起走到玄关。结果发现玄关的门上夹了报纸。 我才稍微瞄到报纸第一面,就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叫声。走到走廊的小路也停下脚步看着我。 「拿破仑·波拿巴即位,成为法兰西帝国皇帝。」 硕大的标题说明拿破仑的即位,照片上是拿破仑于巴黎圣母院就位的模样。他站在罗马教皇的前方,为自己戴上皇冠。照片中的拿破仑是一名钢铁般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 原来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法国市民发动革命打倒王权后的十五年,又自己树立了新的皇帝。 我把视线转移到小路脸上。 那么,你现在要完成的是那首曲子吗? 「怎么了?」小路歪着头问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我沉默地把报纸递给小路。小路看完第一面之后,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拿破仑终于当上皇帝了吗?你看,他不是由教皇戴冠,而是自己戴上皇冠!不愧是拿破仑!果然现在全欧洲只有他堪称凯萨继承人。」 我全身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让我不禁凝视小路的侧脸。 「……你怎么了?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盯着我瞧。」小路抬起头来看着我。 「……呃,没事。」我沉默了一会,看看拿破仑的照片又看看她。「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 「拿破仑当上皇帝啦!完全打破法兰西的共和制和革命精神什么的。」 「为什么我该为这种事情生气呢?」小路耸耸肩膀。「我不是雅各宾党的成员,而且是法兰西国民自己决定放弃共和制,又不是拿破仑废止的。所以这一切都是根据法律的决定。」 奇怪,这实在太奇怪了。贝多芬这时候应该大发雷霆才是啊。这和我所知道的历史不一样。不过,这里本来就跟我所知的十九世纪历史差距甚大。 可是,这个矛盾让我觉得是致命的差异。 「小路,你现在在创作的曲子……」 「嗯?」 「……是降e大调的交响曲对吧?第二乐章是送葬进行曲,最后乐章是变奏曲。」 小路挑起了眉毛。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你偷看了吗?」 「不、不是啦!因为我……」 「啊、嗯,嗯,因为你是未来的人……听好了,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想一路保密到首次公演,好让观众吓一跳!」 「……标题是〈波拿巴〉对吧?」 「是啊,哼哼哼,我以为大家已经知道了就生气。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长篇交响曲,所以我才用现在全欧洲最权威的人物为这首曲子命名。总有一天,我要亲自把这首曲子献给拿破仑。」 我指着报上的照片问道: 「可是拿破仑当上了皇帝……你不改标题吗?」 小路的眉毛因为惊讶而皱起。 「为什么要改?他这么一来就变得更适合这首曲子啦。」 「没、没事……」 我闭上嘴巴,再次望向即位典礼的照片。 我所知道的历史是贝多芬的第五十五号作品,也就是第三首降e大调交响曲的曲名原先是〈波拿巴〉,当初预定要献给拿破仑。但是拿破仑即位成为法国皇帝之后,贝多芬因为拿破仑的行为等于是践踏革命而愤怒,于是以近乎划破纸张的力道删去标题,重新改写为—— ——〈英雄交响曲〉。 可是我眼前名为贝多芬的少女却反而赞美拿破仑的即位。 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英雄交响曲〉。 为什么呢?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点也不在意飞船、火车和坦克在一八〇〇年代的欧洲陆空四处奔驰,但是却如此介意交响曲标题和史实不同。 小路突然从沉思的我手上抢走报纸。 「……这、这边才是大新闻啊!」 她指着皇帝即位的新闻下方,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 照片里是好几名穿了礼服的人物,最左边坐在椅子上的是身着军装的拿破仑,旁边站了好几名身着礼服的女士。下面的注明是波拿巴家族,所以应该是拿破仑的妹妹们吧。其中一名女性穿着格外华丽,倚靠在最右边的男性身上。那名年轻男子身着绣有金色大钮扣的礼服大衣。 光是看到照片,我就感到一股寒意。 男子的肤色黝黑,一双彷佛利刃切刻出来的不祥的细长双眸。腋下夹着小提琴,然而支撑小提琴的手指宛如蜘蛛一般细长。 这名、这名男子就是—— 「拿破仑的妹妹很喜欢帕格尼尼,所以他一直是拿破仑家专属的演奏家。这里写说他为了拿破仑即位要举办全欧洲的巡回演奏!这个月马上就要来维也纳了!呜呜呜呜,真是太期待了!」小路兴奋地说着:「我会使尽办法拿到票,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完工才行。yuki,宵夜做多一点。」 小路把报纸塞回给我,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了。我站在阴暗的走廊上,重新凝视报上的照片。 尼可罗·帕格尼尼。 他是出生于义大利的传奇小提琴家,据说个性奇特、疑心病很重。为了避免自己的音乐遭人擅自流传,不收弟子也几乎不留乐谱。因此关于他本人的故事和演奏,有着各样无法分辨真伪的传说。最知名的谣言就是他高超的技巧并非人间所有,而是他将灵魂卖给恶魔的结果。 恶魔……把灵魂卖给恶魔? 我的脖子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听到梅菲的窃笑。 ※ 帕格尼尼下星期就要举办维也纳的演奏会了,场地是位于维也纳中心霍夫堡皇宫附近的卡伦多纳大门歌剧院,属于平民的小型歌剧院。演奏会当天,歌剧院入口从一早就挤满了人潮,还有好些摊贩。买卖门票的声音此起彼落,原来这个时代也有黄牛。 「帕格尼尼的演奏会非常受欢迎,我硬是拜托陛下才拿到两张票。」 鲁道夫殿下一边说,一边递出两张票。 「谢谢殿下!我的人脉完全拿不到半张票,殿下真是帮了大忙!」 小路拿走一张票,兴奋地转圈圈。殿下眯起双眼看了看小路之后,转向对我说: 「虽然我也很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不过这张票还是让给您吧。」 「咦?不用了,没关系。殿下就和小路一起去听吧。」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殿下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不不不,殿下好不容易才拿到票,要我无视于辛苦拿到票的殿下进去听演奏会,我才很痛苦。 「我也没那么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 我如此向殿下说明,结果殿下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其实有一半是实话。不过我不想听的理由和殿下认为的理由大概完全相反,稍微听一下莫札特和小路的琴声 就已经非常危险了,我要是听到帕格尼尼的演奏,梅菲大概就要一边大笑一边拿着契约书跑来找我了。毕竟以演奏家来说,对方是音乐史上最厉害的人。 「我明白了……老师不喜欢义大利的演奏家吗?」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还是因为担心帕格尼尼是恶魔的谣言呢?」 鲁道夫殿下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剧场前方的摊贩其实是向今晚的听众贩卖玫瑰念珠和护身符。许多民众真的认为帕格尼尼是恶魔,所以不少听众只好买护身符求个心安。烬管如此,帕格尼尼的演奏会门票还是转眼间就销售一空。不愧是维也纳的居民,果然贪图关于音乐的享乐。 「呃,对,这也是一个原因……而且我只是担心小路所以跟来而已。我会一直在外面等到演奏会结束为止,有事的话就叫我进去吧。」 这句话就不是谎言了。因为我是真的遇到恶魔,而且也在帕格尼尼身上感受到不祥的气息。对方和拿破仑的妹妹交好一事令我非常在意,来到维也纳的时机也是个问题。为什么对万要在全欧洲如此紧张的时候来到维也纳呢? 「老师很照顾小路呢。」殿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对我说道。 「因为我们是邻居啊。如果不照顾她,她就会连饭也不吃,光靠喝红酒填肚子。」 「我好羡慕。」 「羡慕我?那家伙是最差劲的邻居了。大半夜弹钢琴扰人清梦,还会在房间洗冷水澡,搞得连走廊都湿答答的。喝醉的时候又会大声喧哗,还带猫来我房间玩。」 殿下露出苦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小路——」 「殿下!我们赶快去位子上吧!我等不及要看表演曲目了!」 小路跑回来拉着殿下的手臂说道: 「yuki那种不解风情的家伙就不要管他了,居然放弃参加帕格尼尼演奏会的机会。」 我无法反驳,只好耸耸肩。小路朝我吐了舌头,便和殿下一起消失在歌剧院的门后。原本争先恐后购买护身符的观众们,也开始依序进场。 「明明只要您开口,门票马上就能为您弄到手。」 梅菲嘲笑我似地说道。她应该很清楚我非常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吧?如果反驳她就中了她的道,我只好沉默地倚靠在歌剧院的石墙上。歌剧院四周挤满了买不到票却又想聆听演奏会的维馋、纳市民,许多家伙想试试能不能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演奏。针对这种小气的客人,居然有摊贩来一卖酒、烤马铃薯和香肠。不过是一名小提琴家来访,整个维也纳市都要闹翻天了。 不,对方不仅是一名小提琴家而已。 尼可罗·帕格尼尼,恶魔的小提琴家。 「恶魔!恶魔!恶魔!」「不可原谅!」「放火烧了歌剧院!」 路上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家伙拉着布条,举着火把和高出身高一倍的大型十字架从对面走来,歇斯底里地呐喊。 「不要让法兰西来的恶魔使用我们的剧场!」 「天谴!天谴!」 只要帕格尼尼一举办演奏会,会场附近一定会出现抗议的群众。这世上当然还有许多认为驱逐恶魔比聆听美好的音乐更加重要的市民。 但是当查票员进入歌剧院,关上歌剧院大门时,原本呐喊天谴或是恶魔的民众也都铁青着脸退下。我觉得靠在石墙上的背彷佛化为冰块,挤在入口处的贫穷市民也以惊讶的表情互望。原先大声叫卖的黄牛陷入一阵沉默,就连摊贩冒出的白烟也仿佛结冻了。 帕格尼尼的演奏当然不可能穿透厚重的石墙,所有人一望即知。想到演奏会已经开场,我禁不住跪倒在地。到底我忍受了几回夹在后悔与安心之间的混乱呢?这里是音乐之都维也纳,这个时代还存在了许多古典派到浪漫派的知名音乐家。而且目前的我还住在其中一名最伟大的音乐家隔壁。 我真是个大笨蛋,如果想要维护平淡无味的生活,只要搬去四周都是山羊的乡下不就好了吗? 演奏会开始多久了呢?大马路上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马车。我和附近的市民看了之后都吓了一跳,因为马车上毫不避讳地装饰了蓝白红的三色旗,也就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旗。对方居然在法兰西最大的敌国——奥地利的首都市中心展示自己的旗帜。 马车在歌剧院的旁边停下,身着军服的护卫握着一名女子的手,引导女子走下马车。我曾经在报纸的照片上看过这名女子——正是倚靠在帕格尼尼身上的女子。我记得她名叫波丽娜·波拿巴,也就是拿破仑的妹妹。她具备惊人的美貌和红艳胜鸽血的红唇,让人觉得总有些地方不像人类。 「啊,直接看马上就知道了。」 耳边传来梅菲的低语。 「那个女人,跟我是同行。」 ……同行? 「她也是恶魔吗?」我打了个冷颤问道。 「是啊,不过她是使用非常原始的方式,直接抢夺对方的灵魂,附身于对方身上。这种连契约都不缔结的做法无法享受说服的乐趣,像我这样聪明高贵又美丽的恶魔是绝对不屑使用的。」 我一直凝视与护卫交谈的波丽娜·波拿巴。 「光凭照片无法辨识,不过波拿巴家大概还有其他恶魔的存在。如此一来,就能说明法国为何不断胜利了。嘻嘻嘻。」 这么说来,拿破仑本人也是恶魔吗?他能只身打倒万人军队,果然是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 就在我思索的当下,波丽娜走进歌剧院的后门,我也离开了石墙。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是来迎接即将结束演奏的帕格尼尼吗?现在小路和殿下都在歌剧院里,搞不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不能只是在这里乾等。心中的不安愈来愈膨胀,同时也夹杂了一丝无法否定的喜悦——这下子我就有理由进去听帕格尼尼的演奏了。 我从黄牛手上买来价钱已经降到八分之一的站票,冲进歌剧院。 冲上歌剧院内部的阶梯,可以听到彷佛在寻找法国号的开场小号和长笛的应答,之后才是小提琴开始切切地单独拨奏。 我扶着墙壁,停下脚步。明明一点也不想哭,泪水却受到乐声的驱使而自心中的缝隙掉出。我深刻地感受到帕格尼尼的琴声宛如暴力般美丽。如果有人说他是恶魔,我也会相信的。我的心脏彷佛被琴弦包围侵蚀,明明如此危险甜蜜却无法离开也无法捣住耳朵。结果我靠在通往站票位置的门扉,一边双手紧抱自己以抵抗对方的琴声,一路听到结尾的行板。直到小提琴最后的声响仿佛坠入寂静,我才终于得以动弹,打开演奏厅的大门。 可是场内却弥漫异样的气氛。站票的客人屏息凝视舞台,前方座位的上流阶级们动也不动地保持沉默。舞台上呈现扇型分布的管弦乐团正中央,是一名身着燕尾服的小麦色肌肤男子。他将小提琴拿开,把琴弓放在谱架上,对众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明明表演已经结束了,也没人敢拍手。 不仅是观众,就连担任伴奏的管弦乐团团员也受制于帕格尼尼的气势。因为这次公演而齐聚一堂的维也纳乐手们,一同紧张地凝视刚刚合奏的恶魔小提琴家。 「——很好。」 帕格尼尼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却饱满。 「我的音乐不需要赞美,只需要臣服。你们赶快逃跑回家,忘记我的音乐,发抖地入睡吧。记住我的名字尼可罗·帕格尼尼和魔性吧。」 「喔喔……」「恶魔,果然是恶魔……」「神啊……」 观众席传来各式呢喃,帕格尼尼露出牙齿笑了。 「奥地利的家伙,赶快去宣传吧!就说恶魔来了!今后 演奏我乐曲的人将会因为诅咒而腐烂痛苦直到死去,我所带来的不是音乐而是恐惧!」 当帕格尼尼大喊的瞬间,舞台四处升起熊熊烈火。乐团的团员吓得发出悲鸣,抱着乐器逃跑。原来烧起来的是谱架,团员们眼前的乐谱被烧得一干二净。 恐惧笼罩了大厅,观众争先恐后地逃往出口;乐团团员也踢倒椅子和谱架,逃往舞台两侧。帕格尼尼的笑声又长又亮,穿透了众人的哭叫和慌张的脚步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我们会瞎掉!」「神啊,请保佑我们!」 因为跌倒而遭到践踏的民众发出哭叫声,大厅后方的大门也应声倒下。歌剧院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下,彷佛整座建筑物都随之动摇。我在人潮的混乱之中,拚命地抓住门框以免被人群冲走。 我如此坚持都是因为一楼贵宾席的正中央,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红发红衣的背影绝对是小路,握着小路的手且紧贴着小路的是鲁道夫殿下。 我冲向观众离开后空荡荡的座位。小路却站起身来严肃地凝视唯一留在舞台上的小提琴手,开始鼓掌。 孤独空虚的鼓掌,响遍彷佛枪战后的会场。 帕格尼尼皱起眉头,从舞台瞪视小路。他的表情扭曲,黑色玻璃般的光滑肌肤上露幽几条皱纹。 「为什么你不逃走?」 「为什么我要逃走?」 小路立刻回答: 「尼可罗,你的演奏比传说中的更棒啊。尽管最后的一招让人有点扫兴,不过还是值得我起立鼓掌。虽然其他无礼的客人都逃走了,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让我来代替他们拍手,让你沐浴在赞美之下。」 「小、小路……没关系吗?」旁边的鲁道夫殿下担心地低声问道。 「吵死了,住手!」 帕格尼尼唾弃似地骂道,小路也因此停止鼓掌。 「哼,你就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那家伙吗?」 帕格尼尼瞪着小路,扭曲的嘴唇吐出问句。 「对了,欢迎来到维也纳。这里是音乐之都,希望你也能以音乐家的身分好好享受这里的一切。不过下次演奏会请你改成独奏或是只用钢琴伴奏。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你弹琴喔。我想要聆听你的独奏。」 「不好意思,演奏会之于我只是赚取零用钱的手段而已。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你以为我在波拿巴家族的庇荫下,只是负责演奏而已吗?我是为了震撼维也纳而来的,难道你不害怕恶魔的陷阱吗?」 鲁道夫殿下打了个寒颤,蜷缩在座位上。小路眯起双眸回应: 「我唯一恐惧的只有失去音乐,其他什么神啊恶魔啊都跟我没关系。」 「哈哈!」 帕格尼尼面向天花板,冒出狂暴的笑声。 「很好!我就是为了夺走你的音乐而来的!」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穿过坏掉的椅子,接近舞台。这是怎么一回事?帕格尼尼刚刚说了什么?他要回答之前,舞台旁先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尼可罗,闲聊就到这里告一段落。」 对方说的是法文。脑袋里歌德的部分让我理解女子的话,但是小路大概就听不懂了。 「现在先别管那个矮个女人,先去见皇帝吧。」 是波丽娜·波拿巴。如果梅菲的话是真的,对方也是恶魔。和她四目相对时,可以发现她的确与梅菲一样,眼睛深处燃烧着地狱之火。对方也闻到同类的味道吧?瞄过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特别久。 可是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去,消失在舞台后方。 帕格尼尼拿起在谱架上的琴弓,再次瞪视小路。 「我主子命令今天的演奏到此为止,不过我们之后还会见面的。下次见面之前,先把你的作品整理整理,免得死后出版社为了版权而争执!啥!」 帕格尼尼大步离去时,谱架在他转身的瞬间冒出火花,化为灰烬。鲁道夫殿下因此发出一声惊呼。燕尾服的背影消失在波丽娜等待的舞台旁。 舞台再度恢复寂静时,小路暂时瞪视了空荡荡的舞台一会。我走近两人之后,先扶起鲁道夫殿下。 「……啊,老师……对不起,明明我应该要振作起来保护小路的。」 殿下一边以颤抖的声音低语,一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正当我要呼唤小路时,她面向舞台严厉地说道: 「yuki……你也听到帕格尼尼的演奏了吗?」 「……嗯,我只听到最后的行板。」 「很美吧?」 「……我感动到几乎要流泪了。」 小路愤怒地回头,跨过损毁的椅子,大步走向大厅出口。 「这样不就好了吗?只凭音乐就好啦。什么恶魔,什么拿破仑的妹妹,什么奥地利与法兰西,为什么他不尽力让那把小提琴发出更美更清亮的歌声呢?真是太令人火大了!」 小路的声音蕴含着怒意,散发在呛人的空气中。 ※ 如同帕格尼尼所言,他在五天之后来到我们的公寓。 那时候我把自己的桌子放在窗边,利用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完成杂志的专栏。那场骚动之后,一共有三十家出版社委托我写些关于帕格尼尼演奏会的文章,当时的我还没完成所有工作。 「yuki大人,请看窗外。」 梅菲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向我低语。我放下笔,打开窗户,探出头四处张望。十二月的寒风彷佛要撕裂我的耳朵,不过我马上就明白梅菲话中的意思了。傍晚无人的街道上,走来一个细长的人影。 人影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是小提琴。 我赶紧冲出房间。 从大厅冲出大街,可以发现对方还远在两个十字路口之外。尽管我们距离如此遥远,我还是可以感受到对方异样的气息。来者是帕格尼尼。 道路两侧公寓的窗户都开了一条细缝,但是一发现帕格尼尼走来就马上粗暴地关上。原本在路边玩耍的孩子也在母亲尖锐的呼喊下回家,大家都赶紧锁上玄关的大门。大群的乌鸦站在屋顶土吵闹。 「恶魔!」「演奏会结束就马上滚回去!」 公寓的二楼与三楼传来辱骂的声音,还飞出了不知名的物体滚到帕格尼尼的脚边,化为烂泥。是泥块吗?可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前进,就算被丢掷腐烂的蔬菜、蛋壳和生锈的铁钉也面不改色。他跨过门口驱魔的十字架和护身符,跨过害怕的祈祷与低语,跨过敌意与恐怖,继续前进。 他来到我面前之后,终于停下脚步。 也许是因为身着黑色外套的关系,他看起来彷佛遭到雷击而碳化的树木。闪耀灰黑色光芒的双眸俯视着我。 「歌德,滚开。」 「……你来做什么?」 「和你没关系,为什么你老在贝多芬身边晃荡?」 「和我当然有关系,这里是我家。而且你和恶魔有关。」 「哼,服侍你的恶魔叫什么名字?你要让他和我对战吗?」 梅菲继续保持沉默,连气息都感觉不到。我握紧又松开几次汗湿的双手,想从帕格尼尼的表情读出点什么。果然你也知道吗? 「不想跟我打就让开,你好不容易才透过恶魔获得崭新的人生吧?每天泡温泉享受人生就好,干嘛跑出来自讨苦吃?」 「你问我为什么吗?」 我的声音凝结在喉咙深处。为什么? 「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我哑然无声,究竟我是为了什么跑出来呢? 「那 个女人那么重要吗?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了她。只是可能会让她再也无法演奏,对你而言正好吧?」 那句话让我全身无法动弹。 对你而言正好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你而言,又消失一个恶魔的诱惑吧?你这个胆小鬼因为害怕感动,连听我的演奏都还得隔着门听。这样对你而言不是刚刚好吗?哈,不要随便出手,好好感谢我吧。」 帕格尼尼的每句话都刺入我的脊椎,我的四肢因此僵硬,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就连对方推开我,走进公寓之后,我都还好一会无法动弹。毕竟对方说的都是实话,真相毫不留情地攻击我心中的矛盾。 「——为什么你突然跑来?」 上方传来小路的声音。我因此回过神来,奔进大厅。一路冲上楼梯,兢在三楼的走廊转角发现倒在地上的门扉。那是小路的房间,门链已经遭人切断。 「我不知道你的祖国是什么样的规矩,但是在维也纳拜访别人之前要先敲门!」 我冲进房间,看见帕格尼尼的背影和手拿琴谱的少女坐在琴椅上。遇到这般光景,就连小路脸上都稍微露出惊恐的神色。帕格尼尼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往小路一丢,纸片翩翮降落于小路脚边。 「我来宣告波丽娜·波拿巴的命令,这是法兰西政府的通知。法兰西帝国政府命令你放弃发表目前为了首次公演而练习中的〈波拿巴交响曲〉。」 我吓了一跳,望向小路。少女的脸庞也扭曲了。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法兰西政府会对我的曲子有意见?」 「因为第二乐章是送葬进行曲,那是希望拿破仑陛下死掉的曲子吧?如此一来会煽动众人敌视法兰西,所以法兰西帝国政府无法承认这种曲子,马上放弃发表。」 「蠢死了,你的主子是害怕迷信的小孩吗?」 「你这家伙才应该对自己的影响力有自觉,发表这种名为波拿巴的大型交响曲,一定会煽动民众好战的心理。」 「他们想怎样就怎样!要吵就让他们去吵!我可是艺术家,感动、骚动、迷乱、高亢人心或是带领听众脱离现实正是我耗尽血汗创作的理由。聆听这首曲子的奥地利人因此期盼拿破仑的死而怒吼,或是聆听这首曲子的法兰西人因为预感拿破仑的死期而哭泣度日,这都是对我的称赞或怒骂。我所该做的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品尝众人的评价,创作下一首作品而已。」 帕格尼尼暂时陷入沉默,我也只能茫然地站在房间入口。小路的一句一言如同嫩绿的麦叶,将我切割成碎片。 「你也一样吧?尼可罗,你也是艺术家吧?难道你不明白我刚刚说的一切吗?」 帕格尼尼突然逼近小路,单手抓住小路的领子。她娇小的身躯高高地离开琴椅,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慌慌张张地冲向帕格尼尼,抓住他的手臂。 「喂,住手!」 「一样?你说一样?」 帕格尼尼一边怒视小路,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这种人懂得我哪一点?你从一出生就受到群众的欢迎和赞美,哪里懂得我的心情!」 帕格尼尼粗暴地挥动手臂,将我推倒在地的同时将小路娇小的身躯摔在地上。 「小路!」 我爬过去,扶起仰躺的小路。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血痕,睁开颤抖的眼皮,褐色的双眸望向不祥的黑色人影。我的背后继续传来帕格尼尼的声音。 「你看看我!黝黑的肌肤、树根般的手指!生来就遭到诅咒的身体,四处都有人辱骂我是恶魔,各地的教会也都禁止我的演奏,就连听众听到我的演奏也只会发出悲鸣或祈求救赎!」 我放开小路的身体,回头望向帕格尼尼。濡湿的双眸在黑色的脸庞上燃烧着熊熊火焰。 「然后我就遇到了伟大的拿破仑·波拿巴!他告诉我尼可罗·帕格尼尼之名将一辈子遭到诅咒,死后也继续视为恶魔,所有的墓地都拒绝我的尸体。我就连死后都只能四处徘徊。」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原来拿破仑告诉了你这件事。这的确和我知道的历史一致,但是—— 原来拿破仑知道未来?所以他果然是恶魔从未来带来的人类吗? 遭受诅咒的小提琴家转而望向我。 「歌德,你也是来自未来吧?」 我轻轻地点头,努力抵抗帕格尼尼的气势。 他刚刚说「你也」,他的确这么说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刚刚说的话,也就是陛下说的话是正确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棺材在义大利各地徘徊了五十年以上。你终于得以在帕尔玛的墓地安息时,已经是十九世纪末期了。 「因此拿破仑大人要我跟随他——」 帕格尼尼的声音呈现干燥、无机质。 「拿破仑大人要我加入他的麾下,尸骨无存地奉献给法兰西!所以我将自己的一切灵魂都奉献给拿破仑大人,化身为恶魔。」 帕格尼尼打开小提琴盒,拿出散发不祥光芒的小提琴。那是名匠巴尔特罗密欧·瓜内里所制作的小提琴——加农。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它『加农』吗?」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小提琴的琴弦弹开,琴身分成两半。琴身的背板与侧板开始分解成几何形状的数块断片,重新组合于高速旋转的指板。原本是乐器的物体在屏息的我和小路面前,展现不可思议的转变。炮身散发黑色光芒,枪柄上雕刻了可怕的图案,更可怕的是如同尸体一般缠绕在炮身上充满骨节的黑色手指。 「——因为它就是加农炮!」 帕格尼尼大叫一声,扣下扳机。我抱紧小路,跳开原本所在的位置。炮弹爆裂的声音彷佛撕裂我的耳朵般向我袭来。身体因为爆炸的热风而漂浮颠倒,下一瞬间则是有东西撞到我的背部。撞击完全挤压出我体内的空气,我接着又掉回地面,手臂的骨头、肩膀的关节和背脊都因此而发出疼痛的哀号。 我抬起头来,一阵焦昧飘过我的鼻尖。 刚刚小路坐的地方,已经完全消失了。钢琴被炮弹的暴风吹倒,连墙壁也不剩。冰冷的夜空中,可以看到维也纳的路灯。我们脚下的地板嘎嘎作响。 我努力压制嘴唇的颤抖,试着转动脖子。 帕格尼尼正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大炮,大炮身上的木片又再度散开、变形、缩小、膨胀、分散、结合,最后恢复原本的曲线,再度化为小提琴的姿态。 刚刚的炮击把房间的墙壁,正确来说是房间靠窗部分的四分之一都给吹走了。我的脑袋终于开始理解这项事实,我体内的恶寒应该也不是单纯因为冰冷的夜风使然。 怀中的小路发出呜呜的呻吟,开始扭动身体。 「贝多芬,拿破仑陛下说过不希望失去你。所以我不会杀了你。」 帕格尼尼从一头乱发中怒视我们。 「但是如果你再不听从指示,最好要有觉悟。下次我会让你尝到比地狱更可怕的痛苦。」 帕格尼尼走出房间之后,我好一会儿都无法起身。小路也紧抓着我胸口颤抖,我可以一并感受到她心脏的悸动。楼下传来听到爆炸声的人们发出的谈话声,公寓的住户们也发出慌张的脚步声。 刚刚爆炸所引起的风力造成我背后传来一阵剧痛,往肩膀一看可以发现皱巴巴的皮肤,剧痛开始传至骨髓。我可以听到有人在敲门,大喊。 可是在我脑中回响的并不是帕格尼尼悲痛的呻吟,也不是加农炮的巨响。反而是小路比血液更炙热的一番话,让我无法动弹。 ——你也一样吧?你也是艺术家吧? 第五幕 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圣诞节到一月六日的主显节之间,教会不停地举办弥撒,管风琴和圣歌队也不断地上演清唱剧。在教会的月历上,这十二天是所谓的「圣诞季」。 这段痛苦的日子,我几乎都是趴在床上度过的。毕竟维也纳的纬度比北海道的稚内还高。虽然气候条件不至于到极地的地步,却也非常寒冷。大量的降雪让每天躲在被窝里动也不动的我几乎连骨髓都要冻结,加上每天都可以听到从远方传来圣诞清唱剧的清澈歌声与钟声,我的心情几乎掉到谷底。 当我终于可以前往霍夫堡宫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中旬了。 「老师,您已经可以出门了吗?不是烧伤得很严重吗?上星期去探望您时,您还趴在床上无法动弹呢。」 我和鲁道夫殿下相隔许久才终于得以在书房相遇,对方担心地问候。 「别担心,我已经康复了。烧伤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无法动弹是因为连脚底也受伤,不得已只好窝在家里。」 「原来如此,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殿下叹了一口气。「我从年底开始也几乎足不出户,完全没心情出门散心。」 殿下凝视沾满雪片的窗户说道。书房因为暖炉的火焰而非常温暖,起雾的玻璃更加强调户外的寒冷。 「教会似乎要求音乐协会暂停演奏会,我有兴趣的演奏会全部都中止了。大雪时节又不能远游……」 「教会?为什么教会会做出这种要求呢?」我开口询问鲁道夫殿下。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帕格尼尼害的吧?对方以演奏会的名义进入奥地利,还以恶魔的力量引起骚动。卡伦多纳大门歌剧院现在也暂时封锁了。」 这些事情明明跟其他音乐家应该没关系的。 「当初为帕格尼尼伴奏的乐团团员们和观众好像也都受到非常严苛的调查,似乎是怀疑当中有法兰西的间谍。老师,教会没去侦讯您吧?」 「嗯,至少现在没有。」 「而且,」殿下放低了声音。「小路透露了一点关于帕格尼尼来到维也纳的真正目的。」 「啊,是……」 帕格尼尼是来传递法兰西政府要求停止交响曲首次公演的命令。 「帕格尼尼这个人真是可惜,具备如此高超的演奏技巧,却被迫担任拿破仑的走狗,进行一些像突击队的勾当。」 「嗯……」 我闭上嘴巴,俯视自己的脚边。 他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选择这条路的。宛如爬行在黑夜中,迷失方向的入。 「小路应该不会……屈服吧?」殿下叹了一口气。 「她就是这样的人。」 小路是对于创作决不啼女协的音乐傻子,就算差点被杀也是先破口大骂帕格尼尼居然将钢琴化为灰烬。第二天她马上又添购了新的钢琴,再次构思交响曲的管弦乐部分。 可是,我不觉得事情会就此划下句点。虽然连我也觉得理由很愚蠢,但是法兰西政府毕竟是认真的。他们认真地想消灭小路的新曲。 同时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是以不同的名字出现在历史上,难道这就是妥协的部分吗?小路难道是把特定的人名「波拿巴」改成不具名的「某位英雄」才得以发表吗?关于〈英雄交响曲〉的名称逸事的确虚实交错,至今也无人能确定何者为真。结果只有贝多芬因为过于愤怒而撕破乐谱封面的夸大谣言广为人知。难道这才是故事背后的真相吗? 有人打开书房的门。 「殿下在吗?」 进入书房的是一身飘逸红衣的小路,还罩了一件看似温暖的披肩。她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衣服四处还散落了雪花。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寒冷的天气还是因为兴奋使然。 「我听说殿下买到那本诗集了。」 小路一边抖下衣服上的雪花,一边奔向书桌。此时她才发现我的存在。 「哼……原来你也在。」 她露出厌恶的神色怒视我。 「你已经康复到可以出门了吗?」 「多亏你的福。」我也讽刺地回应。 「哼。随便你!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可承受不起,会睡不好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想帮假歌德写安魂曲。」 小路的说法实在过分,让我回想起那夜帕格尼尼离开之后的事情。 ※ 「你干嘛擅自跑出来,又擅自的烧伤!」 小路一边愤慨地怒吼,一边用水瓮朝我的背浇水。冰冷的夜风毫不留情地吹袭失去墙壁的房间,身体的炙热与兴奋也随之冷却。看来应该是我保护小路时因为炮击而烧伤,遭到大火烧去衣例而裸露的肌肤在寒风中疼痛不堪。小路无情地拚命往我身上浇水。 「好痛!好痛!小路,我没事,烧伤没那么严重。」 「你干嘛擅自跑出来?你对我的音乐又没兴趣,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吧?」 「这跟音乐没关系!你差点就要被杀了啊!」 我起身抓住小路的肩膀。 「对啊,差点被杀的是我,又不是你。」小路推开我的手。「所以你不需要救我,还因为救我而受这么重的伤!」 「好痛好痛好痛!」 小路用力拍打我烧伤的双腿,我差点痛得昏过去。 「呃……对不起。」听到我的哀嚎,就连小路脸色都沉重起来。 来到我家的医生将我搬到隔壁的房间,在我背上涂满不知名的黏液之后,向随侍在侧的小路说明今后的照顾方式。因为医生的多嘴,结果医生回去之后小路居然发表了不得了的宣言。 「欠你人情也很烦,所以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我吓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做饭吧?」 「别把我当笨蛋,我也看过几次你做饭的样子,一点也不难啊。」 结果小路端出如同我想像,或者该说超乎我想像的可怕食物。我仔细凝视小路拿来床边的小锅,里面装了焦油般的液体和漂浮的骨头。 小路尝了一口之后,流泪说道: 「好难吃……」 那是当然的啦。 「骨头硬得不能吃。」 「骨头本来就不能吃。」 「那你干嘛煮骨头?」 那你又为什么觉得骨头可以吃呢? 「呜呜呜,我明天一定会煮得更好的。」 不不不,我靠面包、起士和培根就可以撑过去,拜托你去店里买来吧。 不仅如此,小路因为觉得黏答答的药很恶心,居然想叫猫帮我擦药;说洗好床单了,就把湿漉漉的床单往床上铺;因为希望我早日康复,就整夜对我唱自创的弥撒。第二天早上,虚弱的我拜托她说: 「小路,为了让我的烧伤早点恢复,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件事情只有你才办得到。」 「随你开口!」小路拍了拍自己扁平的胸膛。 「拜托你暂时先去别的地方……」 小路虽然非常愤慨,但是她的房间目前无法使用是不争的事实。在房间墙壁修补完成之前,她也只好暂时离开公寓。据说这段期间她搬去叨扰莫札特。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地上的部分还有空房间,乐器也应有尽有。虽然在莫札特家会遭到玛莉皇后的骚扰,但是考量到住宿费用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由于鲁道夫殿下经常带食物来探望,所以我一边享受相隔许久的个人时间,一边静静等待伤口恢复。 「yuki大人,我们好久没独处了。」 果然不肯放过我的梅菲,抖动着黑色的狗耳朵出现在床头附近,喜孜孜地盯着我瞧。我和帕格尼尼对决的时候,明明 一点气息也感受不到。 「嘻嘻嘻,现在的yuki大人不但无法动弹还全身都是润滑剂。」这才不是润滑剂!你这个性骚扰恶魔究竟在想什么?「您现在想做什么呢?是吃我呢?和我洗澡呢?还是享受我呢?」不都是你吗? 「赶快把我的烧伤治好吧,对于恶魔应该轻而易举吧?」我厌烦地说道。 「不行,我只能实现您的欲望。」「这就是我的欲望啊!」我最近终于发现其实你只要觉得:我的请求无趣,就会用这招混过去吧?我不会再上当了! 「真是拿您没办法。」梅菲耸耸肩膀。「我明白了,我有办法可以在十二小时之内就让您康复。」 「那就赶快动手啊!」 「您真的要我动手吗?」 「怎样啦?」 「因为这种治疗法是我十二小时一直舔吮您的伤口。」 我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反正你就是想搞性骚扰,所以才随便说说。」 梅菲又露出邪恶的笑容。 「您要怎么证明我是说谎呢?」 光看你的脸就知道是在说谎啊!可是被这样子说,我也没有打开僵局的对策。于是我只好放弃借助恶魔的力量,静静地等待身体自然恢复。梅菲每天晚上都跑来攻击我无法动弹的地方,搞不好我放弃治疗才是正中她下怀。 两星期之后,我终于恢复步行的能力而来到皇宫,也才终于遇到了小路。 ※ 「要是交给我照顾,你早就好了……」小路喃喃说道。怎么可能?「哼,算了。殿下,您之前提过的诗集……」 「咦?啊,嗯、嗯。」 鲁道夫殿下貌似抱歉地看着我,但是在小路不停地推肩催促下,只好打开抽屉。之前提过的诗集? 「到处都销售一空,打了好多通电话才终于在汉堡的书店找到两本。」 从拍屉里拿出来的是两本相同的大本精装新书,殿下将其中一本交给小路。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谢谢殿下!哇,我好期待喔!究竟修改成什么样子了呢?我已经把旧版读到破破烂烂,都要背起来了。」 「……什么诗集?」我一开口发问,小路彷佛甩动一头红发般地用力转过头来,得意地把诗集塞到我怀里。 「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诗集啊!他最近改写之前的作品又重新出版了!我一直都买不到,好不容易拜托陛下才找到的!」 弗里德改写了以前的诗集?那家伙离开威玛之后原来在做这种事。他一直逼我写原创作品只结果自己不过是改写以前的诗集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去泡温泉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要重新出版这本诗集。 小路突然回过神来,瞪了我一眼。 「那个在温泉乡的轻薄玉米男,我可不承认他是席勒!」是是是。 小路接下来又以陶醉的眼神翻阅诗集。 「殿下您看,这是我最喜欢的诗『快乐颂』(注:『快乐颂』原名『自由颂』)。」她一边把诗集递给殿下看,一边以纤细的手指一句一句地温柔地抚摸热爱的诗句。她用宛如作梦般的声音说道……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要把这首诗谱成乐曲,旋律跟和声我都已经想好了,可是还没有汇整适合这首诗的乐曲。这首曲子一定会成为我的最高杰作,我会让它成为全世界都传颂的名曲…… 小路的笑容突然好刺眼,我不禁眯上双眼。 我知道你会做到,你的第九号交响曲也是最后一首交响曲将会高唱这首〈快乐颂〉,最后这首歌会成为统一全欧洲的赞歌。(注:〈快乐颂〉目前是欧盟的盟歌与欧洲委员会的会歌。) 但是一滴不安突然滴落在我意识中,逐渐扩散。 历史真的会如此前进吗?目前在我眼前诉说梦想的少女真的能抵达音乐史的顶点吗?毕竟我根本没听过贝多芬遭受法国政府威胁的说法,历史也已经逐渐改变。不仅如此,小路还完全无视帕格尼尼的要求。 帕格尼尼说过不会夺去小路的性命,梅菲也说过人的寿命早已注定。但是我还是打了个冷颤。这不就表示除了杀人之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吗? 「殿下!您看!这本书还附签名喔!」 小路兴奋的声音打断我不祥的想法。 「在封面内侧,而且还是亲笔签名!」 「席勒的签名?真的吗?好好喔,小路跟我交换——啊,我的也有签名!」 两人一起拆下诗集的封面比对,笑着说着。仔细一看,诗集封面的确以大胆的笔触签了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是我熟悉的笔迹。 但是鲁道夫殿下却突然安静下来,盯着签名瞧。 「……怎么了吗?」小路惊讶地询问,殿下抬起头来看着我。 「席勒先生的签名是您设计的吗?」 「咦?」 「『约翰』的写法,跟老师的签名一模一样呢。」 「我跟弗里德不一样,没那么认真考虑签名的事……殿下之前看过我的签名吗?」 「没有,不过您以前曾经寄信给我。」 信? 我不记得我曾经写信给殿下过喔? 「您来到维也纳之前寄给我的信,里面写了想去的观光景点、想参加的演奏会和想参观的美术品等等。」 「啊、啊,之前殿下好像提过。但是……」 我没写过那种信,还以为是梅菲捏造的。 「信收在这里……这不是您寄给我的信吗?」 鲁道夫殿下一边说道,一边从最下方的抽屉拿出一封信。我急急忙忙抽过信来确认寄件者,结果一看到名字就停止呼吸:上面的署名的确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稍微确认信中的内容,里面的确写了一堆任性的要求:想参观哪里的宫殿和教会、想直接观赏的教会圣遗物、想直接聆听哪位音乐家的现场演奏。熟悉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这是弗里德的字。」 「咦……」殿下也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弗里德要瞒着我寄这种信给殿下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会搬来维也纳也是弗里德害的。那家伙擅自回覆法兰兹二世的邀请,我才会来到维也纳。寄给鲁道夫殿下这种信也是因为想逼我来维也纳吗?还是想让我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呢?为什么弗里德要策划这些事呢?而且计划完成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还遭到教会的调查。 遭到教会……? 我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梅菲、梅菲,出来啊!我有事情想问你,你现在马上滚出来。我虽然在内心如此呼唤,身边却感受不到一丝毫恶魔的存在。结果我的怀疑就像滴落在起雾玻璃的水滴一样,逐渐扩散。 弗里德知道我为了避免感动,刻意避开一切娱乐。所以他让我搬来维也纳,接受小路等人的刺激。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捏造假信。最后自己还失踪和遭到教会追捕。 难道弗里德知道我和梅菲之间的契约吗? 难道恶魔为了早点得到我的灵魂,和弗里德联手吗?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教会之所以会调查弗里德是因为他是恶魔的手下,所以弗里德才要逃到国外去。 怎么可能?弗里德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不是那种家伙。我的自问自答在脑海中回响。另一个我嘲弄我:你凭什么说弗里德不会做这种事?你知道他什么了?他是歌德的朋友,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我对于弗里德一无所知—— 「……老师,您怎么了吗?」 「…… yuki,那封信怎么了吗?」 我回过神来,发现小路和殿下从左右两侧盯着我手上的信。我赶紧把信塞回信封,还给殿下。 「没、没事,弗里德那家伙希望我在维也纳建立广大的人脉,所以才会擅自写这种信。」 我希望弗里德寄信的理由只是如此,但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刚刚说的话。如果只是希望建立人脉,为什么弗里德会突然销声匿迹呢?而且还是跑去无法联络的瑞士深山里。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我全身开始起鸡皮疙瘩。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前却嘎然而止。 对方敲了一会门之后,响起一名半老男子的声音。 「鲁道夫殿下在吗?听说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在这里。」 这是我们认识的声音。听到宫廷乐长萨里耶利的声音,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在是在……请进。」 鲁道夫殿下一开口,妹妹头的萨里耶利就一脸疲倦地打开房门进来。他瞄了一眼走廊,便迅速地关上房门。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歌德阁下也在啊。」 萨里耶利不安的眼神先是看着殿下,然后是我,最后才转移到小路身上。 「路德维卡同学,这里不太方便,麻烦你过来一下。」 「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现在想马上和殿下在这里召开朗诵舍,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这是急事。」 「那就更应该马上在这里说啊。」 萨里耶利的额头上冒出青筋,但是正当鲁道夫殿下张皇失措地想要制止时,他却举起手阻止了殿下。 「刚刚法兰西帝国政府正式来函通知法兰兹二世陛下。」 萨里耶利以沉重的声音通知小路这件事。法兰西帝国政府的来函应该是指〈波拿巴交响曲〉的问题吧。事情终于发展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立了吗? 「大概没多久就会直接通知你了,所以在那之前我先来跟你说一声。就是你正在创作的那首降e大调的交响曲。」 「我受够了。该不会连您都要我放弃演奏会吧?」 小路的口气中夹杂着叹息。萨里耶利露出彷佛直接喝下咖啡粉末的表情。 「……是的。」 「老师自己也是音乐家,居然对我说得出这种话。对于音乐家而言,乐曲胎死腹中是最大的耻辱。我相信老师您也懂得这个道理,还是对您而言宫廷乐长和弦乐协会会长的身分比艺术还重要呢?」 「就是这么一回事!」 萨里耶利突然激动了起来。 「我身为维也纳乐坛的大家长,有监督和保护所有音乐家的责任!我可不能像你这样旁若无人又任性,满脑子只考虑音乐的事情和擅自行动就好!」 他一边口沫横飞,一边逼近小路。 「我可不记得有拜托老师监督或是保护我了!」小路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闭嘴!贝多芬同学,你听好了,你现在逞强有什么用?现在我们讨论的可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不要让交响曲这种小事刺激法兰西。现在法兰西的苗头瞄准大不列颠王国,我国正趁着这个机会养精蓄锐。」 「那又不干我的事!」 「你是小孩子吗?」 「我是小孩子啊!」 萨里耶利脸上浮现两百种困惑的表情,之后又随着汗水一同消失。 「……听好了,贝多芬同学,我会帮你跟陛下求情。我毕竟也不是恶魔,不会叫你放弃曲子。事情总是有转圜的余地,既然问题出在第二乐章的送葬进行曲,你就把那里改成你拿手的降a大调的优雅慢板——」 「不要,别开玩笑了,老师已经看过我的总谱不是吗?那么您就应该明白第二乐章只能是c小调的送葬进行曲。如果更动了第二乐章,整首交响曲就只能当垃圾了。」 「呃、呃……」 萨里耶利双手握拳,开始颤抖。但是我和鲁道夫殿下都无法插嘴。毕竟这是音乐家之间的对话,而且萨里耶利也明白单独更换一个乐章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你就改标题吧!那样的标题不管怎样都不好。更改曲名让法兰西也可以接受如何?普通的一般名词吧!对了,歌德阁下!」 突然被点名,我也吓了一跳。 「就请我国的大文豪歌德阁下为我们想个好曲名吧!这么一来,你也可以接受了吧。接下来你和我一起向陛下求情,同时发函向法兰西解释的话,也许还有机会举办首次公演。歌德阁下有什么好点子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感受到身旁小路冰冷的视线。 为什么萨里耶利要指名我呢?难道是要我把历史拉回正轨吗?既然我来自未来,这时候是否应该开口呢?藉由我的力量将交响曲改名为隐藏辉煌名称的〈英雄交响曲〉。 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很难为情,但是我无法否定或肯定小路的有勇无谋。 「这和yuki没关系。」 小路冷漠地回应,重新面对萨里耶利。 「我的曲子由我来命名,它只能叫〈波拿巴〉,没有别的。」 「你——你还要要任性的话,就滚出奥地利!那么想演奏就去伦敦演奏吧!那里现在还没遭到法兰西荼毒!或是去美国发表!」 「才不要,我一定要在维也纳举行首次公演。老师,您听好了。选择观众与表现方式也是属于艺术的表现范围。我不会因为权力而改变自己的艺术,也无法原谅这种要求。我是才不会屈服的!」 萨里耶利听了之后露出复杂扭曲的表情,但是小路继续说道: 「我喜欢这里,也喜欢这里的观众。我说的不是满脑子只有舞会的贵族,而是就算害怕恶魔也要去听演奏会的市民们。所以我要把首次公演的荣耀献给维也纳,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为什么你那么倔强!」 「倔强!老师,我这叫倔强吗?如果我这样叫倔强的话,新生儿的哭声和死前的呕血都是倔强了!我只是想单纯以音乐家的身分,以贝多芬的身分活下去而已!」 正当萨里耶利满脸通红地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房外又传来大批的脚步聱,同样也是在房门前停住。 「……鲁道夫在吗?」 萨里耶利吓得耸起肩膀,从喉咙发出呃的一声。鲁道夫殿下也瞪大了眼睛,只有小路臭着脸盯着门扇瞧。 那是法兰兹二世的声音。 「……是,臣在。」 「萨里耶利和贝多芬也在吧。」 「是。」 侍卫打开房门,便服装扮的法兰兹二世连同大批侍卫以沉重的脚步踏入房间。才一阵子没见到还很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下垂的眼皮和眼尾的皱纹却让陛下看起来好像已经老了十岁还是二十岁。萨里耶利马上跪倒在地,鲁道夫殿下低下头来,而我则是躲在窗帘的阴影处跪下。唯有小路,正面迎接陛下的视线。 「贝多芬同学!」萨里耶利以沙哑的声音规劝小路。「你在做什么?在皇帝面前,头还拾得这么高!」 「为什么我非得跪下不可呢?」 小路冷淡地回应。 「陛下之所以为皇帝,不过是因为出生于哈布斯堡家族而已。我身为贝多芬,是以我的音乐爬到现在的地位。皇帝的宝座的确很高,而且陛下也比我高大,所以我愿意抬头仰望皇帝。但是我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朝皇帝跪拜。」 「贝多芬,你太失礼了!」 「不过是个弹钢琴的,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陛下缓慢地抬起手来,阻止激愤 的侍卫们。 「路德维卡……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陛下连声苦笑也没有,默默地低语之后望向萨里耶利。 「朕应该跟阁下说过由朕亲口通知贝多芬,阁下怎么先跑来了?」 「请陛下见谅。」跪拜在地上的萨里耶利发出颤抖的声音。 「同为音乐家的交情吗……真是肤浅。阁下不觉得这种时候直接命令还比较有人情味吗?」 陛下的视线又回到小路身上。 「朕想阁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很可惜的,那首有一个乐章是送葬进行曲的〈波拿巴交响曲〉得放弃公演。但是请阁下以国事为重,避免刺激法兰西的行为。」 罩旭是君命吗?」 陛下弯起眉毛,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是君命,朕可是皇帝。」 「既然如此,我不想听命。」 「阁、阁下在说什么?朕正以皇帝的身分命令阁下!」 「所以我才不肯听从啊,陛下。」 房间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只有小路热情的声音刺穿冻结的空气,无感情地打出裂缝。 「陛下曾经莅临过几次我的演奏会吧?我也曾经为陛下演奏过钢琴对吧?如果陛下听完我的交响曲还如此认为的话,我愿意视陛下为一名高贵听众而聆听陛下的意见。如果只是单纯的君命,恕难从命。」 「阁下明白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陛下的声音彷佛生锈的铁钉般粗糙。小路拍了一下桌子,吓得侍卫们缩起身子。 「陛下才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居然敢以君命插手我的创作。听好了,我可是艺术家。我的音乐问世,受到观众接受才觉得生命有意义。这就是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人听我的音乐,我的生命就会空虚地结束。因此我总是在自己内心的声音和观众的需求之间呻吟挣扎。我也明白那首交响曲会受到厌恶拿破仑的听众所抗拒,或是令人联想到拿破仑的死亡而受到辱骂或是不谨慎的指责。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赌上自己的性命,一个一个挑选音符与文字!我已经下定:决心利用前所未有的巨大交响曲描绘征服全欧的巨人、巨人的消逝、抹灭消逝的骚动和之后的帝都!国家又怎样!这是我的战争!」 怒发冲冠的小路逼近法兰兹二世一步,她全身散发的热气使得陛下与侍卫们表情扭曲地后退。 「如果不能征服听众,如果我的音乐无法打动任何人,那就是我的失败,也是我的死亡。如果陛下想杀死我的音乐,就以听众的身分辱骂、轻蔑、嘲笑,或是用尽一切恶言在报纸、杂志甚至是路边的石头上写满攻击我的评论。这是身为听众应该发动的战争,而我也会以新的音乐应战!但是不参与的人不该对这场战争插手!毫不相干的人不准污蔑艺术的战场!我绝不允许任何权威踏入这个战场,无论对方是国王、皇帝——还是天主!」 小路结束灵魂的呐喊之后,推开茫然的皇帝与侍卫,走出房间。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我,所以我赶紧穿过人墙追赶她。 「……小路!」 我在下楼楼梯的尽头,追上红色洋装的背影。小路猛然回头,双眼净是无法抑制的怒气。 「干嘛?你也是来叫我以国家为理由,对我的交响曲说三道四的吗?」 「不、不。」 我一时词穷,只好俯视自己的脚尖。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上来,也不知道该对小路说什么好。 我当然明白她的主张是正确的,因为我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音乐世家。但是现在是十九世纪初的欧洲,绝对王权依旧在四处燃烧仅存的火花,自由和平等的概念刚从大西洋的两岸萌芽。小路刚刚的发言绝不可能无疾而终。 然后呢? 我究竟为什么追上来呢? 「就算要我和法兰西与奥地利所有的军队为敌,我也要完成〈波拿巴〉的首次公演!yuki,就算只是仿冒品,你也是艺术家吧,过去的歌德依旧沉睡在你心中吧?难道你无法了解我的主张吗?」 我暧昧地摇头,偷偷在心里回答:我只是个高中生啊。所以如同你刚刚所说,我不过是个无法踏入战场的旁观者。 小路面对我的沉默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下楼梯。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楼梯口:心中却涌上一股热情。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小路刚刚的一席话点燃我心中的热情吗?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个无能的小鬼头,哪有什么热情会被勾起呢? 如果真是如此,肋骨内不安分的这股悸动又是什么呢? ※ 第二天终于轮到最后乐章的合奏练习。我赶在下午完成评论的丁作,搭乘马车前往维也纳郊外。目前〈波拿巴交响曲〉无法利用宫庭剧场的练习室彩排,因此只好改在郊外的古老剧场排练。 我在马车里回想昨天小路激动的模样,当时的她说就算与军队为敌也无所谓;和军队为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帕格尼尼也的确已经展现了他的武力。法兰兹二世也不是当面起冲突还能一直维持君王气度的人。如果法兰西军或奥地利军真的以武力强行阻止时,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我反刍自问,却出现小路的回答。 ——「所以你不需要救我。」 事情不正是如此吗?为什么我得为小路的生命安全和弦乐生涯着想呢?贝多芬注定在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离开人世,换句话说表示她可以平安活到那时候。如果我下定决心决不认真欣赏她的曲子,首次公演延期、中止、更改曲名或是第二乐章换成甜腻的降a大调浪漫曲也和我没关系啊。 如果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只要冲下马车跑回公寓就好。但是我却紧靠在僵硬的椅背上,拼命忍耐心中如同流动熔岩般的异物感。 合奏练习室大门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路易莎公主,她一看到我就马上从墙边冲过来。葱绿色的洋装映衬金发碧眼,楚楚可怜得令人炫目。 「老师也赶来了吗?」公主挽着我的手问道。 「呃,嗯……可是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呢?」跑出宫外没关系吗?难道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吗? 公主露出些许黯淡的表情。 「鲁道夫哥哥告诉我昨天发生的事,」公主似乎难以启齿地继续说道:「我想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小路的曲子,所以想说好歹趁练习的时候偷听。」 原来公主也是小路的歌迷。 「乐团的人好像也还不知道公演会中止,不过今天可能会变成最后一次练习。」 听到公主的解释,我不禁目光向下。虽然小路违抗君命继续彩排,一切的努力也许都会化为泡影。 如此一来,就只有来到这问练习室才能听到小路指挥的第三号交响曲了。 「老师也是因为这样而刻意来听彩排的吗?」 「啊,不是,」我想了一下藉口。「房子的墙壁终于修补好了,所以我来接小路回家。」 公主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听说老师在照顾小路的生活起居,这是真的吗?」 「咦?……呃,我是有煮饭给她吃啦。」 「你们真的住在一起吗?」 公主为什么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逼近我呢? 「她是常来我的房间没错,可是我们只是邻居,并没有住在一起。」 公主双眸含泪地踩在我脚上。 「听说你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怎么可能啊!好痛,公主,您踩到我的脚了好痛。」 「啊,对、对不起。」公主慌慌张张地离开我,整里凌乱的裙摆。「 我一时乱了分寸……特意来接小路回家什么的,就好像是家人一样。啊,我在说什么啊。」 我不明白为公主什么一时乱了方寸,不过既然迎接小路本来就是谎言,于是我想了一下老实告诉公主: 「……其实我也有点想听听练习。」 此时门后正好传来整个乐团开始激烈下降音的前奏,敲击数次之后是降b大调拉长的导音,最后导入拨奏所带出的主题。 「小路的作品中就属这个乐章我最喜欢,听了很多次。」 「咦?」公主瞬间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来的表情。「是啊,因为老师是来自未来的人。」 是的,我非常熟悉这首曲子。除了作者本人之外,这个时代就属我最熟悉。因为我已经听过非常多遍了。 「其实我喜欢的不是这个乐章,而是改编这个乐章的钢琴曲。记得应该是去年还是前年出版的……是首特别的曲子。」 贝多芬的作品35,十五种变奏曲和降e大调赋格。由于之后也用于第三号交响曲的最后乐章,因此一般通称〈英雄变奏曲〉。 当然这是我那个时代的事情,这首钢琴变奏曲在一八〇五年还默默无名,现在就连第三号交响曲能否上演都还是个问题。 「……特别的曲子是指?」 「据说是我父母第一次合奏的曲子,他们俩都很喜欢这首曲子。母亲常常弹给我听。」 我指的不是约翰·卡斯帕·歌德和卡特丽娜·伊莉莎白·歌德,而是身处日本的双亲。 「老师的双亲都是音乐相关人士对吧。母亲是钢琴家……父亲之前说是做什么工作呀?不管老师解释几遍,我都还是记不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他的工作内容,总之什么都做就是了。他出过书,也曾弹过吉他和唱过歌。」 我心中思乡的情绪随着向公主解释而涌上心头,最近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差点忘了渴望回家的心情。现在想家的情绪又再度刺激我的心头,难道是因为听到背后传来的〈英雄〉吗? 一阵接近我们的金属脚步声让我停止闲聊,望向声音的方向。公主随着我的视线抬起头来,也不禁屏息。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一群高大的黑衣男子,一共十个人——不,应该有更多人走向我们。遮去靴子的下摆和紧闭的领子呈现禁欲的气氛,也显示对方身着教会的法袍。 我的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大批的神父会来到这里呢? 同时浮现心头的是麒麟尾的黑猫和失踪的弗里德。 神父们来到我们面前之后,停下脚步。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在这间练习室里吗?」 一名戴着眼镜、看似严苛的消瘦神父站在队伍最前方以冰冷的声音询问我们。 「你们是谁?」我的声音也不输对方的冷酷。 无视于我的神父将我推开,握住合奏练习室的门把。 「等一下!现在还在练习!」面对前来阻止的公主,其他神父从两侧抓住公主的肩膀,拉到对面的墙边。 「路易莎公主请避开,等一下可能会发生危险。」 正当我转过身来破口大骂对方要对公主做什么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激烈的管弦乐巨响。神父打开房门的瞬间,正巧是最后乐章的尾声。我急忙转身,却看见黑衣神父毫不留情地踏入练习室的背影。 「我叫你们等一下!」 我穿越练习室的房门,追赶神父的背影。 以指挥台为中心,呈现扇状分布的管弦乐团正要迈向全曲的最高潮时,神父的怒吼打断了演奏。距离入口最近的几位第一小提琴手发现不速之客,惊讶地停止演奏。可是站在指挥台上的红衣女孩却毫不动摇地继续挥动指挥棒,一路带领乐团完成强劲的结束。 小路以拳头结束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挥汗放下指挥棒。全身沉浸于余韵与残响的她,终于缓缓地放松全身。团员们一边不安地偷瞄神父,一边慢慢地放下各自的乐器。 小路以指挥棒敲打谱架之后转过头来。 「我们现在在练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她凝视神父一行人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欠,但是戴着眼镜的神父却一步接着一步逼近小路。 「我们是教廷派来的宗教审判所人员。」 听到神父这句话,所有团员一同铁青了脸,骚然不安。所谓宗教审判所是隶属梵蒂冈的宗教法庭。除了戴眼镜的神父以外,所有神父都打开前襟露出胸前配挂的金属护具、腋下的手枪和腰间的刀剑,显示身为僧兵的身分。恐惧的神色开始在团员问扩散。 「……为什么宗教审判所的人员会来这里……」「是梵蒂冈派来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是来狩猎魔女的吗?」 小路环抱手臂,询问对方。 「你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对吧?」 「是啊。」 「你们现在在演奏的是名为〈波拿巴〉的曲子对吧?」 「是又怎样?你们妨碍练习了赶快滚出去。」 神父冷酷地眯起镜片后方的双眸。 「我们不能接受赞美甚至描绘信仰之敌复活的曲子。那个家伙以武力威吓教宗,逼迫教宗前往巴黎,还在教宗面前无视神权,为自己戴上皇冠,简直是侮辱教会的恶魔。我们要求你马上放弃赞美他的曲子。」 「我叫你们滚出去。」 小路的声音比砷父冰冷上好几倍。身为乐团首席的年老小提琴家原本戒慎惶恐地打算介入仲裁,也因为这句话吓得跌回座位上。小路继续说道: 「拿破仑的复活?哼,送葬进行曲之后搭配诙谐曲和变奏曲,所以你们就做出这种愚蠢的解读吗?算了,反正如何解读是听众的自由。可是教会怎样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我们之前就已经在调查你了。罪名是具有信仰异端与恶魔的嫌疑。」 神父的一席话点醒了我:难怪他们会调查小路的周遭,还掳去黑猫以确认是否是恶魔。 「去年十二月,你和崇拜恶魔的尼可罗·帕格尼尼见面了吧?」 「我们是见了面没错,但是我并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我只是以音乐家的身分和他对话。」 「狡辩!这首〈波拿巴交响曲〉已经证明你的嫌疑!混帐魔女!」 戴眼镜的神父一喊出讨人厌的台词,其他僧兵便随之拔出刀来。好几名团员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当场解散乐团,马上丢弃所有乐谱!」 我一眼就明白小路僵硕的表情之下酝酿了愤怒,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爆炸。果然她以颤抖的声音抗议: 「我再说一次,不要打扰练习,滚出去。」 「音乐重于信仰是吗?」 「当然!」 当下神父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镜片后方的双眼明显地流露狡猞的笑意。对方的视线马上又回到小路身上。一股寒气传遍我的背脊。刚刚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神父指着小路说道: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我们认定你为异端。想要辩解就等到梵蒂冈再说。别以为你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抓住她!」 黑色法衣之下佩带盔甲的僧兵们冲向指挥台,把小路拉倒在地,用刀剑抵住她的喉咙。 「喂!你们在干什么?」 我忍不住抓住其中一名僧兵的肩膀,下一瞬间却被扭住手臂,抵在墙上。左右两名僧兵以刀剑抵住我的喉头,封锁我的行动。当下沉 重的呼吸又倒吸回胸口。两名僧兵用力地抓住我的双臂,将我固定在墙壁上。 「哎呀呀,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阁下。」 戴眼镜的神父浮现小丑面具般的笑容转向我。 「阁下想做什么呢?是要包庇魔女吗?」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名僧兵拔出手枪瞄准我。 「阁下有什么话想说就对我说吧?还是阁下要向某人乞求援助呢?」 神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像是五雷轰顶般发觉了真相。 这些人的目的并不是小路,真正调查的对象其实是我。他们不光是找上弗里德,还盯上了我。也许他们已经发现梅菲斯托费勒斯也说不定。 「……你们搜索过我在威玛的事务所吧?」 听到我的发问,神父微微地皱起眉头。 「而且还调查了席勒对吧?」 「是我先发问的。」 对方的回应肯定了我的推测。但是我也只能咬紧嘴唇忍耐,毕竟忤逆这个时代的教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哼,说不出话了吧。」 神父嘲笑着我。 「阁下的作品出现许多违反伦理的描述,怂恿青少年踏上错误的道路。结果在天主的仆役面前也只能闭嘴吗?」 违反伦理?怂恿青少年?你在说什么?我瞪视戴眼镜的神父,对方露出扭曲的表情继续说道:「阁下知道多少年轻人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后模仿男主角去自杀吗?《威廉师傅的学习年代》里出现大量黝黑丑陋、贫穷低贱的人物,暴露丑恶的世界。所以我们才会锁定阁下是危险人物。毕竟您净是出版些让人心堕落的污秽作品。」 啊啊,这些家伙都是些笨蛋。被固定在墙上的我垂头丧气地开始思索:对方是在挑衅,就像刑事连续剧里经常出现的剧情。想逮捕却没有确切证据的时候就故意激怒对方,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戴上手铐。可惜我不是歌德,就算你们拚命侮辱歌德的作品也不干我的事。那不是我的创作,身为作者的歌德灵魂在我心中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撰写评论和创作诗词的残渣。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只会沉默地聆听。还是你们希望我拍手喝采比较好呢? 「因为阁下拥护宽女,我们终于有机会进行调查。《少年维特的烦恼》也得以指定为禁书了!如果阁下被处以火刑,我们会以回收阁下发行于全欧洲的作品做为行刑的柴火。」 那一瞬间,我心中涌起灼伤胸口般的疼痛。 耳朵深处和头盖骨内部充斥血液逆流的声音,彷佛有人在我身体里拚命挥拳殴打。醒醒吧!打开心房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每打一拳,疼痛就化为热情堆积在下腹。难道是歌德吗?他不甘心作品遭到侮辱和禁止令吗?罗嗦的家伙,赶快闭嘴!你不过是借住我身体的家伙而已。 可是我却无法压抑这股疼痛和冲击。感觉愈来愈强烈,我的意识也愈来愈无法忽视这股力量。 然后, ——这是你的愤怒啊,yuki。 我听到一道声音。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只能分辨发声者是一名男子。世上只有两个女人会用这个名字呼唤我,可是我的确听到「yuki」的声音在脑袋内回响。 ——这是你的情绪,不只是我的怒火。 歌德?是歌德吗?不要现在才跑出来擅自发言。 ——yuki,你和我一样都是以文笔为业。我的发言就是你的发言,受到赞美的喜悦和遭到践踏的愤怒也都是你的。 闭嘴!那些文章都是你擅自入侵我体内,利用我的手眼和脑袋写出来的而已。 ——你误会了,yuki。那些都是你写的。 你在说什么?都是要我变成你才会这样子的,可是你失败了。 ——不。 ——赶快回想起来,评论音乐的时候你是用谁的话语发表呢? 视野因为热流而扭曲,我也逐渐无法呼吸。 ——那不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会说的话。 ——那是你继承、吸收、消化来自双亲的知识加以排列组合后,属于你的美丽文章。无法动摇的证据。 ——你获得我的名字之后,产生的文章全部都是你自己的文字。 那些我被掳来十九性纪成为歌德之后,为了度日而书写的上百张零碎的评论、散文和诗词。 那些都不是其他人,而是我写的……吗? 我回想起那指尖发麻的感觉、那从羽毛笔传来感染皮肤的冰冷、消失在黎明光线中的蜡烛火焰和呛人的墨水气味。 一股火焰烧了起来,那燃起的红莲让我苦恼不已,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不会消失呢?答案早已在火焰之中。 这一切都不是别人的事,也不是什么残渣。这股疼痛、热情、回响,灵魂深处一次一次的冲击—— 是我自己的拳头 两人的欢喜与激愤分毫不差地重叠接触,接触面开始散发高温,喷发出小提琴的泛音般尖锐的歌声。 我抬起头来,怒视神父的脸庞。躺在他脚边的小路似乎从我的表情发现了什么,铁青着脸大喊:「快住手yuki!」但是看到僧兵的靴子践踏在小路头上,我心中的怒火更加熊熊燃烧。 「……的确有成千上百的人阅读《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后都自杀了。」 我的低语就像沸腾的焦油。 「混帐神父,就让我告诉你听到这件事之后我的感想吧!」 神父皱起眉头,手指推了推眼镜。 我心中幼小的部分迟疑是否应当说出真心话,毕竟我无法确定歌德是否真的作如是想。但是我已经无法分辨脑袋哪里是无能的高中生,哪里是大文豪歌德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股热情是真的,这我还是知道的。现在即将迸出唇边的激情也是真的。我已经无法再压抑自己了。 「我感动到快发抖了,你懂吗?」 周遭的神父听了之后一同皱起眉头,我在高亢的情感中笑着,你们不懂吧。我可以仅凭故事,仅仅凭藉故事的力量将人的心推向死亡。无论对方是通往至高无上的幸福或是绝望,脱离无趣现实的距离就是我的骄傲。你们是不会懂的。排列组合文字、言语或音符而已,却如此动摇心,让人热血沸腾深陷其中——这才是无可取代的奇躀。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懂的。 「……可恶的恶魔。」 神父发出一声呻吟。随便你们怎么叫。把我的书列为禁书?别开玩笑了。我们以自己的鲜血书写,读者花费金钱与时间选择我的作品。这是我和读者之间的战争。没兴趣的人不应该对这场战争插手!就像小路说的一样,毫不相干的人没有干预战场权力!无论对方是国王、皇帝——还是天主! 「把两个人都带走!」 戴眼镜的神父大喊一声之后,踩住小路头部的僧兵一把抓起她的红发往上拉。我可以看到手臂扭到背后的小路流露痛苦不堪的神情。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时间也随之冻结。 「……啊啊,真是太棒了。」 梅菲热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 「我感受到您的欲望,强烈到让我都麻痹了。」 在停止的时间当中,黑色狗耳朵的女恶魔摇曳着一头长发,在僧兵之间以宛如华尔滋的步伐穿梭。 「这就是您总有一天会抵达的世界,也就是停止的瞬间。然后您就会永远成为我的,永远、永远、永远的接受我的爱……」 见到一部分之后觉得如何呢?梅菲对我露齿一笑。 我无声地回应:一点也不可怕,不过我不会再逃避了。 所 以梅菲,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我不要让任何人再碰小路一根指头,给我完全打倒这些混帐神父的力量。 「——真的好吗?」 梅菲贴近我,用两手捧住我的脸颊。 真的。我凝视梅菲的双眸回应: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退缩了。 梅菲对我微笑着: 「想要我的力量,就必须付出代价。」 代价? 「您必须将您最重要的部分化为魔力。」 梅菲的声音好像来自毛玻璃的另一边。 「这样您也不在意的话,就让我告诉您吧!我亲爱的主人!」 梅菲斯托费勒斯的身体化为黑色的火柱直达天花板,随后就四散消失于空气中,只有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yuki大人不需要我的力量。 ——yuki大人!yuki大人的欲望!您的欲望就是您的力量! ——因为您是,因为您是……啊啊、啊啊! 梅菲的呐喊最后烧灼空气、化为火花,原本冻结的时间也开始转动,一股令人舒服到可怕的力量充满了我的身体。 我从墙边挺起易体的同时,两名把我的手臂压在墙上的强壮僧兵跟着被什么撞倒。其他人发现之后,一同露出惊愕的表情。我一走向围绕小路的一群僧兵,神父立即露出扭曲的表情。看到他眼镜中的倒影,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比谁都熟悉这副靠不住的十六岁躯体和阴沉的脸庞,然而现在只有双眸彷佛饥饿的野兽。 「……你、你终于露出本性了。」 神父发出颤抖的声音,我只是一步接着一步地逼近。 「放开小路。」 声音宛如地底喷出的蒸气一般,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声音。 「开、开、开枪!」 神父一发出呻吟,所有僧兵立刻撩起法袍,近乎同时掏出枪。我的意识因为奇妙的兴奋而离开身体,彷佛另一个我漂浮于天花板的高度俯视无数的枪口瞄准我的胸口发射的情景。就连子弹射入我的胸膛而流出鲜血,都好像别人的事一样。原始的机关枪?不仅冲击力小还只能连续发射几秒而已。你们在想什么,以为这种玩具就能阻挡我吗? 小路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蛋,呼喊我的名字。 激烈的疼痛将我的意识拉回肉体,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嘴角和胸口都汩汩地冒出鲜血。事情比我想像得严重,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一般人近距离遭受枪击,早就死了。 可是我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你们所信仰的天主注定我要活到一八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所以在那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我逼近神父,两手彷佛要压碎对方般地抓住他的脸。 「混帐神父,给我消失吧!」 我吐出了充满恶意诅咒的台词,眼前的神父一脸惶恐,嘴角冒泡。附近突然响起无数冰冷的金属声。那群僧兵吓得握不住枪,纷纷双脚发抖地后退。 「不准你们再接近小路,否则下次我就让你们连灵魂都腐烂。」 我可以感受到有股冰冷的东西从掌心汩汩流入神父的耳中。神父已经吓到翻白眼和发出呻吟的,我粗暴地将对方无力的身躯丢在地上。 我站在趴在地上的小路身旁,目送宗教法庭的祭司们爬出练习室。在他们全部离开之前,我得继续伪装成恶魔的样子。这一切都是虚张声势,跟魔法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凭藉不会死在此刻的信心和无法解释的兴奋麻痹对于枪的恐惧而已。梅菲,这难道是我的力量吗?我不过是卖弄言语的力量而已啊。就算歌德是作家又怎样?这些不过是诈欺罢了。你说我得为这些力量付出代价,代价指什么呢?喂!梅菲!赶快滚出来,我快要痛死了! 「……歌德老师。」 看到路易莎公主一脸苍白地冲进来,我当下再也撑不住,倒在小路身边。 「yuki!」 小路扑向我,抓住我的领子摇晃。好痛,住手,我的枪伤会变得更严重的。原本充满体内的热气逐渐散去,我也随之变得委靡不振。目前唯一勉强支撑我的是仅存的怒意,身心也逐渐冷却。我刚刚好像对教会的家伙做出了不得的行为。然后梅菲啊,这个伤口真的很痛,赶快治好我吧。你想性骚扰我多久都没关系。公主,不要摸我的伤口,会痛。小路,你的眼泪渗入伤口很痛,所以你别哭了。 「你、你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小路细长的手指掐住我的手腕。 「啊,叫医生……叫医生来!」 路易莎公主带着近乎哭泣的表情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颤抖而无法直立。我转过头去,发现所有乐团的团员顶着苍白的脸庞围绕着我。 「歌德老师!」 「喂、喂!看起来状况不妙,叫医生,赶快叫医生来!」 慌张的脚步声在我后脑勺发出回响。 「……没事,这点小伤。」 「哪是小伤!」那就别揍我啊。「你这家伙,为什么,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搞、搞成这样呢!我不是说过你没必要为了救我搞成这样吗?」 小路的这句话,让我的伤口最痛。 没必要?没必要?你为什么又要这么说呢?理由当然有。我抬起沾染自己鲜血的双手,抚摸小路的脸庞。她的肩膀因此颤抖了一下。其实我救你的理由很简单又很重要。 「……我很喜欢贝多芬喔。」 小路瞪大琥珀色的双眸,红晕从脸颊红到了耳朵。 「……你、你干嘛突然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公主都听到了呢!」 你才干嘛这么惊讶啊?我可没说什么令人害羞的话喔。而且为什么连路易莎公主都害羞得把脸遮起来呢?我无视于两人奇怪的模样,继续说下去: 「无论你的任何一首曲子,不管几次我都想再听。不管是你现在创作的曲子,还是之后创作的曲子。」 小路的脸蛋变得更加通红,一颈红发与嘴唇也一同颤抖。 「原来是音乐的事,早说啊!」 「我是这样说啊!从刚刚开始就怎么了啦?」 还有担心的时候,不要一直打我。 我倒在地板上,后脑勺确认地板的冰冷之后叹气说道: 「……小路,我知道的历史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小路张着红肿的眼皮,抹去泪水。 「你的第三号交响曲。内容一样,但是曲名不一样。」 我听到小路咽下口水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过到挫折、失败或是妥协而改变你现在的命名,那些怎样都好。现在的你坚强地活着,历史是能改变的。我想听你的〈波拿巴〉……也想看到这首曲子响遍全世界。」 她终于用双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我也轻轻地回握住那无力、小小的温暖。我回望那双湿润的褐色双眸,偷偷在心里继续说道: 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我的战争,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你。 第六幕 当我们看到印制完成的演奏会海报时,鲁道夫殿下满脸通红地不禁「哇……」了一声。 「哥哥,好棒喔!」 路易莎公主看到桌上摊开的大型海报,不禁发出赞叹。 美丽的金发少年坐在钢琴前面的肖像画填满整张海报,宛如浮世绘一般的彩色版画已经是这个时代所能达成的技术顶端。 「身兼乐坛的庇护者、卓越的钢琴家、作曲家三职的鲁道夫·冯·耶斯特莱西殿下首次公演!特别演奏本人创作的钢琴协奏曲!四月七日,炒热维也纳剧院!」 ……肖像画的旁边印满了丢脸的广告词。 「我现在心情好复杂……」殿下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情当然很复杂,因为这是一场用来掩人耳目的演奏会。 「做得很好啊。」 站在公主身旁的小路双手抱胸,望着海报点头。 「这种怎么看都觉得愚蠢的广告词正好,殿下的技术还无法召开演奏协奏曲的个人演奏会、了解内情的人一看海报就会知道了。」 「小路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啦……虽然事情就是如此……」 殿下垂头丧气地说道。 「看到这张海报,聪明人就会明白不是殿下的演奏会。大家都知道我和殿下交情很好,也都听说我的公演因为种种干涉而被迫取消。如果光凭这两点还无法确认的话,这张海报的构图和我上个月乐迷俱乐部的会刊封面完全一样。乐迷俱乐部的人一定会发现,消息自然就会口耳相传。」 简而言之就是小路假装放弃〈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次公演,改以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名义掩人耳目。虽然我一副旁观者的语气,其实提案者和出资者都是我。 此外,种种迹象都证明小路的推测是正确的。附赠礼物的早鸟优惠贵宾席因为限定销售一百张,在一天之内就销售一空。虽然这种说法很对不起殿下,但是业余钢琴家的第一次表演是不可能有如此高人气的。大家都发现这是贝多芬的游击公演了。 「不过乐团的人怎么办呢?」 路易莎公主问道: 「不可能连乐团的人都骗倒吧。如果他们知道要违背父王与教会的命令,大家一定会很害怕吧。」 「大家都很有干劲喔。」小路得意地挺起胸膛。「我一家一家拜访,已经说服大家了。嘻嘻,维也纳音乐协会的演奏家虽然贫穷,但是技术高超又有骨气。而且能够参与我杰作的首次公演可是机会难得的光荣。」 「要在哪里练习?」公主继续问。 「就在这里呀。」小路张开双手。美泉宫是皇后与公主的居处,同时也是夜夜召开舞会与演奏会的巨大游乐设施。宫殿里具备许多合奏练习室,所以小路和乐团如同往常借用其中一间练习室继续彩排。 「咦……」公主露出担心的表情。「在这里吗?如果被发现小路和乐团的人在一起,不就马上露馅了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特别假装是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呢?」 小路得意洋洋地说道。路易莎公主歪着头思索。 「用看的比用讲的快,殿下来吧!」 「咦?等、等一下,现在?在这里吗?」 「顺便让公主和yuki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去,快点!」 小路拉着殿下走向房间后方的屏风,公主哑然地目送两人。我们只能听到屏风后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如何?」 小路再度拉着殿下走回来,挺起胸膛问道。相较之下,殿下却害羞地低头无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两人居然交换衣服了。小路换上背心、长裤,用宽帽掩饰一头红发。另一方面,殿下换上红色的洋装和戴上发箍,合适得惊人。 「哥哥好漂亮……」 公主不禁脱口而出。殿下低头望着脚边,低声说道… 「我现在心情好复杂……」也是呢……而且一起换衣服就表示小路没当殿下是男人。小路继续得意地说道: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殿下的身分前往练习室;殿下就装成楚楚可怜的我,在庭院和猫儿玩耍,努力制造不在场证明吧。」 小路一打开门,门口就涌上一群人。原来是手拿乐器的团员们,把我吓了一跳。 「你、你们干嘛全部跑来?」小路露出惊讶的表情。「又不需要来接我。」 乐团首席摸摸地中海秃的头顶说道: 「听说鲁道夫殿下很适合扮女装。」 「对对对,所以我们就很想看看。」「既然只有我们练习的时候扮女装,不这时候来就看不到了。」 殿下涨红了脸躲在我身后。 「够了!这又不是要给你们看的!赶快去练习室!」 小路踹了乐团首席的大腿一脚,又拍了一下大提琴首席的屁股。 「殿下请您安心!」乐团首席朝我身后的殿下说道:「我们会在殿下的演奏会上好好表现的!」 「毕竟薪水加了两成啊。」「以抗命的价钱来说算是便宜的了。」「如果是两倍价钱,天主也阻止不了啦。」「话不是这样说吧!」「你们安静点!要是被发现我是贝多芬就完了!」你也闭嘴啦! 乐团的成员和穿着男装的小路一同走远之后,本来以为就此沉静下来的对话居然转变成以下这些内容。 「你看到了吗?」「那真的是路德维卡的衣服呢。」「对啊,全红的裙子。」「说实话比路易莎公主还……」「你脑袋有没有问题啊?」 殿下听到这些对话之后,朝我露出求救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好像得说点什么安慰殿下,结果居然脱口而出: 「呃……没关系,很适合。」 我干嘛赞美啊?连我都忍不住马上吐自己槽。但是殿下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道: 「既然老师喜欢的话……」我才不喜欢咧! 「如、如果,」公主也急忙说道:「如果老师喜欢的话,我也来扮女装!」 你本来就是女的啊。我已经搞不懂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 帕格尼尼寄信来给小路是三月的某个星期天,距离演奏会只剩一个月。虽然信封上没有标明寄件人的名字,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帕格尼尼。信封里硬实折起的信纸上绕了几圈透明的细线,可以发现是小提琴的e弦。 小路拿着还没拆开的信纸呼唤我,好像是因为很害怕自己拆开的样子。于是我拆开琴弦,打开信纸。 我可以听到凝视信纸的小路倒抽了一口气。 信的内容是印了鲁道夫殿下肖像画的演奏会海报。 表示公演日期的位置上打了一个红色的大叉。 「……看来被发现了。」 小路表情僵硬地说道。 「嗯。」 松开手的我把海报掉在膝盖上。 自从那天以来,法兰西帝国、教会和陛下都没和我们联络。我希望是因为谎言成功,看来不会那么便宜我们的。 「如果法兰西要求中止演奏会的话,就连陛下也会知道吧。」我对小路说道。 「是啊。」 小路叹了一口气。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小路离开我,走向窗边。带着春天来临气息的温柔微风随同教堂的钟声一同飘进房内,小路碍视万里无云的晴空说: 「不怎么办。我们也只能装死说是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法兰兹二世陛下若是下定决心要阻止可爱的弟弟举办首次公演,我们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嗯……是啊。」 「对了,yuki,门票还有剩吗?」 「有啊。」 「也寄一张给尼 可罗吧。」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信纸掉在地上。寄给帕格尼尼? 「我也想让他听听〈波拿巴交响曲〉,一方面也是去年演奏会的回礼。虽然我不觉得他会来参加。不过还是试试吧。」 这家伙真是打从骨子里就是音乐家,其实我有点羡慕。 「我知道了。我会寄的……我想对方会来参加喔。」 小路露出讽刺的笑容点点头。 就算帕格尼尼当天来维也纳出席演奏会,也一定不是以听众的身分前来。这点我和小路都十分明白。 「如果对方不想听演奏的话,我会陪他的。」 听到我这么一说,挑起眉毛的小路给了我胸口一拳。 「你还想被射吗?你这么喜欢受到枪伤吗?真是变态!」 「怎么可能有这种兴趣……」我拿开小路的手。 我被神父打成蜂窝的胸口已经完全痊愈了。之所以没有生命危险是因为子弹全打在骨头上或贯穿身体,意外地避开肺脏和心脏。老天真是太厉害了,无意义地遵守注定的命运。不过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教会的家伙们最近都没出现,如果是被我的装腔作势吓到,不敢靠近就好了。 但是帕格尼尼可不是假装成恶魔就可以吓跑的对象。 「那个男人真可怜。」 小路望向远方,叹了口气说道: 「既然有能力创造出如此美丽的音乐,其他不幸根本不算什么啊。为什么要主动去背负这些呢……最后还沦为恶魔。」 我想那是因为帕格尼尼不知道自己的音乐最后会走向何方。你也见识到那家伙的演奏会了吧?不管多有才能,那样子只会继续不幸。这样跟没人听见的音乐不是一样吗? 我想起之前缠着我想知道未来评价的音乐家。这都是因为大家很不安,因为大家很在意自己活着的证据究竟是长出新芽还是在沙中腐烂。 灵光一闪,我决定问问小路。 「演奏会的开场曲决定了吗?」 所谓开场曲是指当天演奏主要曲目之前暖场的曲子。 「干嘛突然问这个?」小路歪着头。「还没决定,毕竟也不知道当天的状况。搞不好只演奏〈波拿巴交响曲〉就得逃跑,所以我也还没确定曲目。可能会看状况从习惯的曲子里挑首序曲演奏。」 「那么我有曲子想请你演奏。」 小路惊讶地嘟起嘴巴。 「我尊重赞助者的意见,你想点哪首曲子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柜子深处拿出书包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一边祈祷一边装入预备用的电池,好险启动了。我把耳机插上智慧型手机,拿回房间给小路。把耳机塞入不知如何使用的小路耳中,为她启动itunes和选曲。曲子一开始,小路就吓得跳起来。 「这、这是什么!」 小路因为第一次接触二十一世纪的技术而瞪大眼睛,不过马上就沉浸于耳机中的音乐。她两手压住耳朵,望着前方,嘴里哼着旋律、对位旋律和低音。 乐曲结束之后,小路暂时还陶醉在旋律之中。我把耳机从她耳朵中取出。 「……这是还没诞生的音乐对吧?」 我点点头。 「琴声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和声的使用方式和乐器的编排也是。嗯……」 小路跑向钢琴,马上写出刚刚听到的管弦乐总谱。明明是才听过一次的曲子,听力和记忆力都令人折服。 「不需要用乐团演奏,改编成钢琴曲之类的也可以。」 「我喜欢交响乐的版本,会想办法全部重现的。这首曲子真不错。当然钢琴独奏的部分就由我来负责!现在我突然充满干劲了!」 小路一边写谱,一边瞄着我手上的智慧型手机。 「……那个机器真是了不起,是你从两百年之后的世界带来的吗?」 「咦?啊,嗯、嗯……我可以暂时借给你。」 如果你要写出整首曲子,应该还要再听个几次吧。 不过小路抿着嘴,摇摇头。 「我已经把曲子记起来了。而且,该怎么说呢……那么简单就能接触到音乐好吗?你那个时代的人都用那种东西吗?」 我现在才觉得这家伙果然还是十九世纪的人。 「嗯,随时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是喔,随时都可以吗?」 「就连没钱也没时间的人,都可以听到小路的交响曲喔。」 「嗯嗯嗯。」 一时之间只听得到小路记录乐谱的声音。 「我也想看看那个时代。」 小路握着笔,面向钢琴,喃喃说道: 「就算我看不到下一个时代或下下一个时代,我的音乐也能代替我看到吗?我的音乐能流传到什么时候呢?」 流传到永远喔。面对小路的背影,我无声地同答。你接下来创作的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会录音在金色的圆盘里,随着两台宇宙探测机一同飞向遥远的太空,飞向遥远的未来。就算人类全体都灭亡了,你的音乐还是会继续寻找存在于宇宙某处的听众而持续飞翔。不停地,不停地飞翔。 我走出房间,悄悄地关上房门。 历史能轻易改变,那我们能走到那个未来吗?第三号降e大调交响曲对于贝多芬和弦乐史而言都是重要的第一步,但是这首曲子已经不会照我所知的历史——也就是以〈英雄交响曲〉之名发表了。所以接下来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情节,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当然也有可能会变成踏不出那一步的未来。 我摇摇头,告诉自己别这么想。我们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未来才努力奋战的。 ※ 演奏会前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小路房间进行最后讨论时听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小路!老师!」 听到对方的声音,我和小路互相凝视。这是鲁道夫殿下的声音。 一打开门,气喘吁吁的殿下就跑来进来,哭丧着脸说道: 「陛下向维也纳剧场和萨里耶利老师下令,禁止使用会场也不准派遣乐团团员。」 好比血管中被灌入冰水一般的绝望笼罩了我的全身;面无表情的小路也脸色发青,咬紧下唇,朝钢琴的椅子坐下。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大概都是我的……」 殿下含泪说着,我拍了拍殿下的肩膀请他坐在沙发上冷静一下。 「……这不是殿下的错。」 我低声说道。 是我们太天真了。动员几十人的乐团、剧场员工和大量的听众,当然不可能隐瞒到底;没有事先思考如何应对强硬的手段更显示了我们的思虑不周。我想法兰兹二世陛下大概更早之前就知道这场公演了。对方为了让我们无法反应,刻意挑选前一天下令中止。 小路站起身来,从衣帽架上取下披肩,披在身上。 「你要去哪里?」连我询问的声音都听起来无精打采。 「当然是音乐协会!我直接去和对方谈判。」 小路大步迈向玄关,我为了追赶她也一同冲出房间。 在维也纳活动的音乐家几乎所有人都隶属维也纳音乐协会。协会的主要目的是提供会员安定的工作,会长是深受陛下信赖的安东尼奥·萨里耶利。 「我有责任要保障会员的生活。」 萨里耶刊把手抵在办公室的桌上,撑着头以苦涩的表情向我们解释。 「而且就算演奏会中止,陛下还是愿意支付大家双倍的薪水,退票的损失也是由国库买单。这一切都是陛下为我们着想的宽大对策,我只是负责通知大家而已 。」 「难道老师没有保障音乐的责任吗?」 小路以冷淡的声音质问。 「老师这样也是音乐家吗?」 「我当然是音乐家!」萨里耶利突然撞开椅子站了起来。「听好了,贝多芬同学!如果不能保全性命、吃饱喝足、睡在温暖的床上是无法创作音乐的!像你这种人经常忘记这些事情,所以才会由我来当担任会长!刚刚军方已经连络我们了。莱茵兰的机场已经出动十架以上的军用飞船,朝奥地利飞来了。」 莱茵兰是德国西部的要冲,目前属于拿破仑的领地,设置了好几个军事要塞。也就是说飞船从法兰西的基地朝维也纳飞来吗? 「报告上说可以听到飞船集团旗舰的优秀小提琴独奏〈马赛进行曲〉。」 惊讶的我看着小路的脸庞。 帕格尼尼。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了。 「你再继续坚持下去,威胁就要成真了。你懂吗?就连你都会有生命的危险。」 「我明白老师的话了,其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有的话,我就要去说服其他团员明天来表演。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啊!」 萨里耶利仿佛一根在呻吟的辣椒。小路无视于对方,走向办公室的门口时,走廊上出现一名身形高大的老人双手抱胸。原来是海顿师父。 「萨里耶利是认真地为你着想啊,路德维卡。」 师父以沉重的声音劝说小路。 「我也一样,要是你走了,谁来继承我的拳法?」 「那就去教猴子啊。明天小提琴手可能人手不足,如果是师父的话应该直接上场也没问题。可以麻烦师父明天来参加公演吗?」 海顿师父的视线移向地板。 「……我不能违背君命。陛下命令所有会员都不能参加你的公演。」 「真是可惜。」 小路穿过师父,走向楼梯。我也向师父点个头之后,就追赶小路去了。 协会是音乐家聚集的场所,大厅和无人使用的练习室当然聚集了大批的作曲家、歌手、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等人,大家谈论的话题自然是小路的公演。 「路德维卡,这是页可惜。」「别气馁。」「这毕竟是君命啊。」 大家一同安慰小路。 「为什么我要气馁呢?这样说来有人知道我的乐团首席跑去哪里了吗?中午练习的时候,他说过要回协会一趟。」 「我不知道……」 「他跟首席大提琴手一起被萨里耶利叫去骂了。」 「那之后回家去了吗?」「不知道,没看到。」「喂,路德维卡,你打算做什么啊?难道你还是想公演吗?」「法兰西的军队现在朝这里来了呢!」 小路无视于大家的询问,走出大厅。之后我和她分头在音乐协会里寻找,但是却完全不见明天预定参加公演的成员。 「我去大家家里看看,你去酒馆和剧场找找看。」 小路走向马路,呼唤路边的马车。我则朝向车站走去。和小路分开之后,无法抑制的不安和逐渐扩大的绝望取代了渐渐冷却的兴奋。 明天是交响曲的演奏会,就算只少了一部分的乐团成员也无法公演。也许这次真的没办法了。我把背紧靠在火车硬梆梆的椅子上,敲打好几次自己的膝盖好把这个想法驱逐出脑海。 夕阳西下,我和小路回到公寓集合。恰巧鲁道夫殿下也从维也纳剧场赶回来。 「我一个人也没找到。」 小路的声音透露疲倦的神色。 「都没人在家,实在太奇怪了。萨里耶利老师的动作有这么快吗?」 我也是白费工夫。循着音乐家经常聚集的酒馆、小剧场和举办室内演奏会的沙龙一间一间搜索,却完全没看到明天预定参加公演的成员。大家都不清楚他们被萨里耶利叫去之后的行踪。 「萨里耶利好像已经通知所有团员法兰西军队来袭的消息。」 我稍微观察一下小路的脸色说道。 「消息已经传到聚集在酒馆喝酒的音乐家们的耳里,他们说团员可能因为害怕法兰西军队而躲起来了。 就算演奏会中止,法兰西军队也可能会攻击预定参加公演的团员。毕竟他们都违抗法兰西帝国的命令,算是小路的同伙。大家也许是因为恐惧而躲起来了。 小路咬着嘴唇,脸色黯淡。 「维也纳剧场也不让我进去。」 鲁道夫殿下也一副垂颤丧气的样子。 「剧场的经理也说萨里耶利要求不准任何人进入剧场,我明明是付钱租借剧场的人……」 殿下表示要和陛下谈判,就冲出房间。 小路坐在钢琴的椅子上,垂头丧气地凝视〈波拿巴交响曲〉的总谱。我可以感受到疲劳与无力如同废墟大量的灰尘一般压在她的肩上。 还有二十四小时。我拚命地说服自己:躲在房间里也没用,不如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灵光一闪,我拿起部分在桌上的总谱塞进口袋,冲出房间。不知何方传来了警告的钟声。多瑙河对岸的机场附近,可以看到一些灯光。透露光线的浑圆船体相继离去,是为了迎击法兰西军队的空中布阵吗? 我转身背对河岸,跑向目的地。 「——讨厌啦,人家不喜欢做这种麻烦事。」 玛莉·安东娃妮特的口气非常冷淡。 「人家根本不认识法兰兹二世呀。我嫁到法兰西的时候,他还是两岁的小宝宝吧?」 躺在地下游戏问的长椅上,玛莉皇后缓慢地回应,一边用扇子掩去呵欠。 「可是,可是,陛下听到您遭到行刑的消息非常愤怒,要是能见到您一定很高兴。」我试着说服玛莉皇后。 「那是当然的啦,我可是哈布斯堡家族当中最闪亮的明星。法兰兹二世陛下一定从小就听到许多关于美丽姑姑的传说。」 「哇哈哈哈哈!」莫札特一个人玩着撞球笑着说:「没见过本人,只听过传闻的话,那就更容易把对方当作理想的女性了。而且还是惨遭野蛮的革命军残杀的悲剧女主角!」 「是、是啊,所以我想陛下一定会听从您的劝告的。」 为了阻止陛下中止小路的演奏会,我来到莫札特家请求玛莉皇后为我们向陛下进言。 「你想想,本来已经遭到处刑的我又恢复美丽可爱的二十岁模样去到宫廷,维也纳一定会发生骚动呀。这样我怎么可能说服陛下呢?光是会见记者就要到后天了,你也用常识想想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居然被玛莉皇后以常识说服了,这让我大受打击。 「团员不见就吃千层派啊。」 「不,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不能用剧场就吃派啊。」 既然只是浪费时间,我放弃吐槽玛莉皇后,转向撞球台。弯腰凝视撞球位置的莫札特挺起身子来。 「喔,你不只要找玛莉,也有事情要找我吗?」 「呃……」 我从口袋拿出总谱,拿给莫札特。 「你几乎所有乐器都会吧?乐谱也只要看一次就会弹。」 「因为我是天才啊。」 「就算多一个人也好,求求你来帮忙吧。」 如果有机会能和莫札特合奏,也许会有音乐家愿意违抗君命和法兰西军队也说不定。 「哇哈、哈、哈……」 耸肩又苦笑的莫札特对我说道: 「抱歉,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让人知道我在维也纳。」 我紧咬下唇,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对方就是为此刻意住在地下 室。我最近感觉有些麻木,所以才会忘记死人复活其实是大事一桩。这可是会让世界又多一个宗教的可怕新闻。 「而且我已经腻了,不想再接触音乐了。」 莫札特用撞球杆敲敲自己的肩膀。 「因为我已经抵达神的领域了。我的邱比特、魔笛、单簧管协奏曲和安瑰曲……这是目的地,同时也是终点。我的前方已经无路可走,我想你听了也知道吧?现在还参与别人的音乐,实在太蠢了。」 我一时沉默下来,一边压抑蠢动的情绪,一边凝视莫札特的脸庞。莫札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拿出另一只撞球杆给我。你会打撞球吗?玛莉皇后喜欢球也喜欢给棒子顶,但是却对撞球没有兴趣。哇哈哈哈哈哈…… 终点?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我将炙热的情绪连同乐谱一同打上撞球台,色彩缤纷的撞球因此微微摇动,莫札特的脸上也失去笑容。 「我知道了,我也不想拜托你这种人。」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的确是天才也是受天主爱护的男人,但是你没有权利嘲笑你没接触过的音乐。」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正确地传达到莫札特的内心,因为说完之后我就冲出地下游戏间了。失望和愤怒加速我冲上楼梯的脚步。 我回到公寓的房间,从柜子深处拉出书包,在暗淡的灯光下翻找。一发现音乐课本,就赶紧仔细阅读古典派时代的部分。还有什么机会吗?这个时代还有其他音乐家可以帮助小路吗?就算不是音乐家也可以,只要能影响皇帝就好。早知道我当初就更用功了。临时抱佛脚不见得有用,但是我也无法安静地等到天亮。 当我翻阅课本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我居然没办法马上读懂文章,没办法马上反应每个字词的意思。特别是文章里有汉字时,我还得想一会。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因为我天天只读写德文,所以快忘记日文了吗?怎么可能?我才来这里半年而已啊。 我一边压抑内心的不适,一边努力研读贝多芬的生平,最后却在结尾的地方停了下来。 想不起日文的不安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一整页关于第九号交响曲的记述遭人割破,那一页当然也刊载了作词者席勒的生平。看了表情英勇的侧面肖像画下方所刊载的生平,我可以感受到身体的热度逐渐流失。 弗里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难怪你不发一言地就离开我身边。 我仰躺在冰冷的地板,把手腕放在额头上。 无力感一阵阵地降落在我身上,彷佛要把我压垮。可是我却连拨开的力气也没有。 闭上眼睛,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的琴声。应该是小路的琴声吧?一个和声接着一个和声展开的简单主题,是我熟悉的曲子,最重要的曲子,父母第一次合奏的曲子——〈英雄变奏曲〉,不,今后应该会随着交响曲的标题而更改曲名吧?还是会继续遭人忽视呢?一股乡愁近乎疼痛般攻击我的心灵,现在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最深切期盼回家的一刻。小路、弗里德、与萨里耶利和莫札特发生的争执、帕格尼尼的呐喊与射击、神父们的嘲笑,所有回忆交错膨胀,压迫我的头盖骨。我累了,让我回家品尝父亲做的晚餐和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吧。 变奏曲终于进行到赋格的阶段,通过我眼皮上方的黑暗。过了一会,响起一阵敲门的声音。 「……yuki,你在吗?」 是小路的声音。我站起身来,胸口前的音乐课本也随之掉落,发出乾瘪的声音。这时候我连书包也不想藏,反正小路也看不懂。 「我在。」 房门开启,娇小的人影悄俏地走进房间。对方看到我躺在地板上,也只是稍微露出惊讶的表情,静静地走入灯光的光晕中。她在我身边跪下,红色的裙摆彷佛散落的蔷薇花瓣掉落在地板上。 「不好意思让你跑了一夭。」 「客气什么,让你道歉我还觉得很恐怖呢……结果一点收获也没有,全部都是做白工。」 说完之后,我反省了一下自己过于粗暴的口气。观察小路的表情,已经是超乎疲倦的空白。 「明天该怎么办呢?我已经想不出办法来了。」 我们也只能放弃了吧 我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告诉小路〈英雄交响曲〉的曲名,情况会改变吗? 虽然公演中止,但是还能保留曲子。等到局势冷静下来之后,再以不同的曲名发表不就好了吗?历史不就是这样吗?其实我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的啊。为了将历史导向正途。 既然如此。 当我正想开口时,却和小路四目相交。琥珀色的双眸中,的确隐含了某种情绪。那不是投射于双眼中的灯光,而是更加强烈、短暂却又确实的光亮。 于是我咬牙忍住心中想说的话。 事情不是这样子的。 没有所谓历史的正途。 所谓的历史是活在当下的众人所聚集的欲望和热情融合而成的巨大潮流。就在当下,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想法的断片彷佛伸手可及,断片之间火花四散,在意识的湖面倒映出迸溅的光芒。 「不过我明天晚上还是会去维也纳剧场。」 小路对着灯罩说出炙热的话语: 「就算乐团不在,就算会场没开,就算门票都退钱了,至少还是有一个听众会来。」 我凝视小路的脸庞,因为她的炫丽而眯起双眼,点点头。 恶魔的小提琴手将从远处搭乘敌意的双翼,朝维也纳飞来。 「只要还有听众,我就会继续演奏。」 「我知道,我会跟你一起去。」 小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凝视我。 「为什么?到这个地步只是我的任性和倔强罢了。」 小路突然回想起什么似地挑起眉毛。 「而且是那个帕格尼尼喔。难道你又想像那时候一样胡来吗?」 你明明打算一个人去,有资格说我吗? 「我是赞助商,有同行的权利。」 「又是这种歪理。」 「我觉得我快发现了。」 小路听到我的发言,歪着头看我。 「……发现什么?」 「发现我是谁。」 黑暗渗透进我的声音。 「发现歌德为什么选择召唤我和我真正的名字。」 小路不再多问,我其实也搞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单纯有这样的预感。 疲倦的小路和我一同躺在地板上,深深地陷入睡眠的世界,连一个梦也没作。 ※ 当我醒来的时候,从玻璃窗流泻而下的夕阳已经将房间染成一片红色。睡昏头的我还以为时光倒转。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发现有东西从我肚子上滚落床下。原来是小路,这家伙居然把我当枕头。 「……哇!」 小路发出一声尖叫,环视房间,又露出惊愕的表情瞪了我三次。等到她终于看到窗外的夕阳时,才从地板上跳起来。 「我们睡过头了!」 小路的呻吟终于把我呼唤回现实的世界。我们因为过度疲倦而昏睡了一天,现在已经是四月七日傍晚了。 「我去冲个澡。」 小路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我也伸展酸痛的身体,起身拍打好几次自己的脸颊好驱逐睡意。反正没人来,也没人等开演,再睡一下也没关系的想法用巴掌消灭。 有时候就算无人等待,我们也必须赴约。 小路说那是倔强,一百五十年之后会说这是摇滚。可是无 论时光流逝多久,倔强与摇滚的底层一样都是人类的热血。 就在我洗脸、准备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消失踪影。隔壁房间也传来翻找衣柜的声音,表示小路应该冲完澡了。 突然一阵恶寒让我毛骨悚然,我打开窗户俯视下方的街道。果然在黑暗的街道上可以看到一定间隔的光芒在摇曳前进。 是火把。 「……啊,这下糟了。」 梅菲马上出现在我身边,在我耳边低声细语。寒气传遍我全身。 「正想着这阵子都没出现,看来对方也是来真的。毕竟前一阵子yuki大人也很粗暴地欢迎他们。」 我咽了一口口水。 黑色的法袍就算在火把的照耀下还是与周遭的黑暗合为一体,而且对方还戴了掩饰头部到肩膀的奇怪圆锥型头巾。 「真是了不得的装扮,穿成这样走在大街上不觉得丢脸吗?」 梅菲愉快地说道: 「之前被yuki大人满是鲜血的模样和虚张声势的威胁吓得逃回家,现在又重新打起精神,打扮成一副蠢样来复仇。嘻嘻,教会的人还真是有趣。」 我忙着计算火把的数量,没空陪梅菲说笑话。光是看得到的就有二十个人。可恶,这些人安静太久,害我都忘记他们的存在了。我赶紧冲出房门,敲打隔壁的房门。 「小路糟了!」 小路来不及回应,我就慌张地打开房门。 结果我和正巧把礼服套在头上的小路四目相对,刹那的沉默之后是穿着内衣的小路朝我发出尖叫和丢掷椅子。 「对、对不起!」 赶紧走出房间,关上房门都还可以听到有东西丢在门上的声音。 「小路,冷、冷静点。外、外面出现一堆教会的家伙!」 我好像听到愤怒消失的声音。 「……教会?」小路的呢喃从门后传来。 她大概跑去窗边确认吧。脚步声稍微远去,却又马上回来。房门终于再度打开,出现换好衣服和整理好头发的小路。她一边披上披肩,一边走出房间。 「那、那些家伙为什么又跑出来!」 小路愤慨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后门出去吧。」 我们急忙冲下楼梯,开启通往运河的后门时,绝望让我们一时无法呼吸。面对运河的大马路上也挤满手举火把的家伙。彷佛鬼魅的僧兵发出模糊的怪声,高举火把冲向我们。我拉着小路的手,沿着公寓跑了出去。 「追!」 「是贝多芬!」 「别让他们逃了!」「歌德也在一起!抓住他们!」 正当我想冲进小巷时,火把的火焰刺痛我的双眼。他们居然连这里也安排人手了。于是我只好转身穿过建筑物之间的垃圾场,冲向正面的大马路。但是石板路上也挤满了黑影,发现我们的僧兵发出呐喊。附近公寓的住户打开窗户偷瞄一眼之后又因为恐惧而一齐关上窗户。正当我想冲进隔壁建筑物的大厅时,对方抓住我领子后方,用力地将我摔到石板地上。 「yuki!」 小路悲痛的声音转变为悲鸣的尖叫。找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恶心的三角形头套冲向小路的方向,从背后抓住小路的手,将她的手向后转固定。我的胸膛遭到靴子践踏,从喉咙吐出血腥的呼吸。 「咿嘻嘻嘻嘻嘻嘻!」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马上明白从头上传来的奇怪摩擦声原来是他们的笑声。 「我们终于抓到你了!恶魔作家!」 「yuki——!」 被僧兵抓住的小路扭动身子,呐喊我的名字。 「混帐神父!」我也发出呻吟。「你们的目标是我吧!放开小路!」 「不光是你而已。」头巾下方传来沙哑的声音。「我们知道贝多芬和恶魔小提琴家尼可罗·帕格尼尼私通!」 「我只是寄演奏会门票给他而已!」 「你们今晚就要集合吧!现在帕格尼尼已经率领法兰西的飞船队前来,你就是呼唤恶魔的诱饵!」 「一网打尽!」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 「要辩解就等到去宗教审判所的拷问室说吧!」 喂,梅菲,你也想点办法啊!混帐!我在心里痛骂,但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知道那家伙是恶魔,不是为了拯救人类而存在,也不是为了实现人类的愿望而存在。只有在我怀抱更接近恶魔的欲望时,她才会借我力量。她也许会帮助我,但绝不是现在,也不一定会帮助小路。现在的她只是嘲笑地看着我们而已。我的欲望就是我的力量对吧?之前赶走神父不过是偶然成功的虚张声势,只懂得写文章的无力小鬼哪有—— 地面传来一股冲击,我的身体也瞬间微微浮起。 眼前出现一名僧兵的身体弹起,高高地飞向夜空。火把上的火花四散,接下来是黑色的法袍坠落地面。 「——喂!」「怎么搞的!」「那家伙是谁?」 僧兵们一同回头,全体一起倒抽一口气。对方的气势逼使他们后退,有人甚至吓得把手上的火把掉在地上。原本踩在我胸膛上的僧兵也跟着让开,于是我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挺起身子望向对方。 夜风吹起他的大衣下摆,可以看到街灯映照出身形高大的剪影。夜风包围丰盈的白发和岩石般的严肃答貌。 「……锻链得不够,穿上怪衣服还不如好好修行!」 老人开口之后,瞄了一眼包围我的僧兵。 「师父……」 小路喃喃说道。 「路德维卡,你也一样,就是因为平日都不锻链才会搞成这副德行。我今天只是为了指导你而来的,跟你的演奏会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喔。我只是来教你拳法而已,你明白吧?」 「你是谁?」「居然敢阻止我们!」 「我们是天主的代言人,胆敢忤逆信仰的保护者!」 「喝——!」 海顿师父的音量彷佛连空气都随之翻腾,同时也伸出铁拳敲击大地。师父的铁拳足以撼动太地。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撼动大地了。石板发出喀喀声响,附近的公寓随之震动,僧兵们也因此跌成一堆。 「你们居然假借信仰之名欺骗众人!我是法兰兹·约瑟夫·海顿!以拳法体现信仰!你们最好把我的神剧(oratorio)〈十字架上基督最后七言〉牢记在心!」 师父这次换成举起左手。 「第一句!『锻链!』」拳头打穿道路。 「第二句!『锻链!』」拳头挖穿石板。 「第三句!『锻链!』」拳头敲起石块。 「第四句!『锻链!』」拳头刺穿土地。 「第五句!『锻链!』」拳头挖掘土地。 「第六句!『锻链!』」拳头打破岩盘。 「第七句!『锻链!』」拳头打裂大地。 ……耶稣才没说过这种话。 海顿师父唱完之后,周遭没有人可以站立。黑色法袍的男子和熄灭的火把横尸遍野,当然我也倒在地上。 「真是太丢脸了!你们的下盘怎么这么弱!歌德阁下,我要继续锻链这些家伙。这种时候女人很碍事,您赶快带她走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赶紧起身从一堆法袍之中寻找小路的红色礼服。一把拉起小路的手腕,帮助她起身,她剧烈的咳了一下。由于刚刚神父用力固定的关系,小路的手腕和脖子上都留下了红肿的痕迹。 「喂!等筹!恶魔!」「不准逃走!」 黑 色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起身,我赶紧背起小路逃走。好险头巾阻挠了他们的视线。当我脱离包围时,听到背后传来海顿师父充满干劲的声音。 「你们胆敢背对我是什么意思?锻链!」 大地又再次撼动,我差点因此跌倒,也稍微冲淡对师父的谢意。 当我跑到与雷威格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时,夜色中可以听到背后与左手边传来追逐的脚步声,视线的角落也出现闪烁的火把。果然对方的人数不是光凭师父一个人就足以抵挡得了。我们能摆脱追兵吗?其中一名僧兵大喊: 「允许射击!」「允许射击!射击!」 喂!这里可是维也纳的大街上啊!枪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小路发出一声尖叫往前跌。我赶紧抱住她,滚向行道树下的阴影。 「小路!喂!你没事吧?」 小路的太阳穴流出一丝鲜血,直抵脖子。 「……我没事,只是稍微擦到耳朵而已。」 她的声音被接续的枪声所抹灭,被击中的树皮也纷纷落在我们头上。 「包围他们!」「再有奇怪的举止就射击!」 真是一群乱来的家伙。就算有教会赋予的特权,这里毕竟是维也纳的大街啊。我从阴影中稍微探出头来观察十字路口的状况,炮火马上就穿越夜空,打飞我们身边的泥土。我慌慌张张地缩回头时,看到火把往我们的方向冲来。数量也不是一两支而已,这下真的糟了。 「yuki!」 小路紧张得发出叫声。我看了她手指的方向也从喉咙深处发出呃的一声。朝向雷威格大道的剧场方向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火把朝我们走来,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搞不好通往剧场的所有道路都被封锁了。 「找到你们了!恶魔!」 当我抬头注视正上方传来的声音时,对方的枪口已经抵住我的脸颊。树木的黑影中陆续走出身着法衣的男子。从另一边走来的男子抓住小路的头发,将枪口抵在她的脖子上。 「呜……」小路发出呻吟。冷汗从我的喉咙一路流向背脊。 更多的脚步声包围我们,黑色法衣遮去我的视线范围。无论是额头还是胸口上都有枪口强力地抵住我。 「我们把歌德的脑袋打成蜂窝吧。」其中一个人说道。 「对啊,反正是恶魔,打了也不会死。我们就在这里确认吧。」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嘻嘻嘻!」 「你们才是恶魔!」小路呐喊之后,一只靴子踢上她的脸蛋,鲜血四散。 「魔女闭嘴!」「宗教审判归我们定夺,所以我们永远都是正确的!」 我觉得内脏一阵扭曲又蜷缩。就算歌德注定可以活到八十二岁,要是头部遭到射击一样也是会出事吧?没死也是植物人啊。如果我倒在这里,小路—— 突然响起好几声枪响,我不禁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应当伴随枪声出现的疼痛与热气却一直没有出现。 传入我耳中的反而是微弱的笛声。 金属的撞击声一时之间扰乱了清澈的笛声,但是张开眼睛时发现包围我的僧兵纷纷放下手上的抢枝,僧兵也一一失去力量倒在地上。 小路睁大眼睛,推开抓住她的黑色法衣,擦擦唇边的血迹。我抵住树干,想办法站起身来。 僧兵们纷纷发出鼾声,陷入沉睡。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一直持续的笛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环视四周,寻找笛声的来源。 笛声来自雷威格大道与凡辛耶斯大道的交叉口,接近之后可以发现一个背对路灯的纤细背影。对方正在吹奏横笛,音色让人几乎忘却一切。 「……师兄……?」 小路用近乎呼吸的声音说着。 来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的莫札特拿开笛子,开口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 对方环视四周,哈哈大笑。不仅是我们四周,路边净是倒地的僧兵和在地上滚动的火把。黑色的法衣背影微微起伏,看来都睡着了。 「好久没吹了。哇哈!果然我是天才,一吹就有效。」 莫札特走近我们,向茫然的小路和我得意地炫耀手上的长笛。 「就是『魔笛』(zauberflote)。你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对吧?看你们的表情就知道没想过魔笛真的存在这世上,对吧?」 莫札特愉快地晃动肩膀。我们当然没想过莫札特最后一部歌剧中讴歌的宝物,同时也是夜之女王的至宝居然实际存在。 「喔,路德维卡,你不用感谢我也不需要劝退我。你身边的歌德昨天跑来痛骂我一顿,所以我才来向他展现实力的。这可是我的演奏会喔。而且你看……」 莫札特指向我们刚刚走来的方向,可以看见还有一些火把朝这里靠近。 「看来又跑来许多无礼的听众了。不愧是我这个天才,引退了十几年都还有这么多听众。」 小路抿着受伤的嘴唇,站起身来。不过她马上瞪大双眼,凝视莫札特的下半身。 「……师兄,你的脚……」小路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是……透明的。」 惊愕的我随着小路的视线望去,发现真的可以从莫札特的下半身看到后面的草皮和石板路。不,其实不止下半身,仔细一看可以发现透明感慢慢渗入上半身。 「啊,这个啊,哇哈哈,本来想瞒着你们的。」 莫札特依旧大笑回应。 「其实我不是真的复活,现在还是死人。」 僵硬的小路稍微叹了一口气……现在还是死人? 「天主才没有那么亲切,祂只是希望我继续执笔安魂曲。简而言之我就是地缚灵。所以我离那栋房子越远,就会像你们看到的一样逐渐消失。接下来我还能吹几首呢?应该是没办法吹安可曲了。」 一股热气冲上我的胸口。难怪莫札特从不踏出地下室,也只能拒绝我无礼的要求。但是我,无知的我却…… 小路湿润的双眸彷佛想说什么,却被莫札特的笑声打断。 「路德维卡,你也有你的演奏会吧?」 小路因此沉默,抿住的下唇晕染了无数的情感与话语。不过她终于握住娇小的拳头,彷佛以头发斩断潮湿的空气般的气势转身离开。 正当她要离开时,莫札特最后又说了一句话。 「我看完〈波拿巴交响曲〉的乐谱了。」 小路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莫札特时,他笑着。 「你今后要走的路上已经没有我了,所以——」 他轻轻地举起魔笛。 「——随心所欲地前进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小路呐喊之后,冲向剧场。我也赶紧迫上小路。 我们背后再度传来长笛的声音——这次是强劲的诙谐曲,驱使我们迈向维也纳剧场。 夜空中可以听到穿越我们的尖锐声响,抬头发现巨大的椭圆型光影遮蔽了星空。原来是飞船。难道是法兰西军队吗?不,那是奥地利军的飞船。远方不断传来警告的钟声。 篝火映衬出剧院的威严,大厅前方聚集了大批的人群。我和小路都惊讶地一边喘气一边跑向剧场。为什么剧场前有这么多人呢?难道大家不知道演奏会中止了吗? 「路德维卡宝贝!」「路德维卡宝贝来了!」「路德维卡宝贝!」 人群看到找们就发出喧哗声。冲向我们的是身着最高级礼服的瓦尔舒泰伯爵、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和洛布柯维兹侯爵——原来是乐迷俱乐部的成员。除此之外,打扮入时的几百名男女老幼也挤满了剧场前方的道路。 小路停在冲来迎接 我们的伯爵面前,透露无可奈何的口气。 「你们在干嘛?没听说公演中止了吗?」 你自己不也是赶着公演开始来吗?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就算中止,我们也绝不会退票的!」伯爵挺起胸膛说。 「对啊!我们当然要爱惜地保管,时常拿出来舔一舔!」两位侯爵也点点头,两人身后的乐迷俱乐部成员也传来同意的声音。剧场经理穿越人群,来到露出恶心表情的小路面前。 「没有任何听众愿意退票,大家都在等你。」 小路惊讶地张大嘴巴,我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勉强开口询问: 「可、可是陛下不是下令……而且乐团的团员也……」 经理沉默地一笑,带领我们前往大厅。等待的听众看到小路都发出欢呼声。门口柱边站了好几名见过的男子,原来是乐团主要的成员们——乐团首席、第二小提琴手和法国号手。 「你、你们!」小路发出一声尖叫,我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大家不是躲起来了吗?明明陛下下令中止演奏会,法兰西军队也已经攻向维也纳,为什么大家还出现在这里呢? 「指挥,你来晚了。」秃头的乐团首席笑着对小路说道。 「我们已经先完成最后彩排了。」法国号手耸肩苦笑地说道。 「你、你们,为、为什么——」 我们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发现一位更惊人的人物在乐团成员的包围下出现——身着礼服大衣的金发妹妹头。 「……连萨里耶利老师……也……为什么?」小路的声音向烛火般动摇。 「因为这些家伙蠢到无可救药了。」萨里耶利双手抱胸,以严肃的表情说道:「陛下明明表示愿意多付一倍的薪水,这些家伙就是不肯收下。」 小路的嘴唇颤抖,我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乐团首席拍拍萨里耶利的肩膀说道: 「老师昨天还不是让我们在剧场住了一晚。」 我惊讶地望向萨里耶利的脸庞。原来如此,难怪耍下令不让任何人进入剧场。这都是为了避免有人在开演之前加害团员,所以让大家躲在剧场里。 「不要太小看我们,路德维卡。」大提琴手认真地对小路说:「你来得这么晚,是觉得我们都不会来吗?我们靠音乐吃饭可不是装模作样。难道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薪水多一倍就放弃音乐会吗?笨蛋。」 小路的肩膀微微颤抖,低下头去应该是因为不想被人看到哭泣的模样吧。 「十倍的话就可以考虑一下!」「话不是这样说吧!」团员们笑成一团。 就在此时,背后又传来令人心惊胆跳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对方是身着军服的军官和十几名配剑的部下,原来是奥地利军方。 「请问是主办演奏会的歌德和指挥者贝多芬吗?」 我全身僵直,小路也怒视军官开口: 「你要干嘛?如果你是要来阻止的话——」 军官的表情丝毫不受影响,举起手来打断小路的发言。 「陛下命令我们负责剧场的周边与上方的警戒。我们的敌人是法兰西军队而非维也纳市民,此外……」 军官转身望向剧场前方的大批观众,继续说道: 「倘若发生战争,众多听众聚集于街道上恐有生命危险。即刻进入会场!」 乐团首席用力抓住茫然的小路肩膀,敞开的大门涌进大量吵杂的听众。 「小路!老师!太好了,赶上了!」 通往大厅的阶梯上,我看到鲁道夫殿下向我们挥手。水晶吊灯映射出他闪亮炫目的金发。呼吁观众排队入场的工作人员声音,推动我们前进。 我一个人爬上通往剧场阁楼的阶梯,听到脚下传来如雷的掌声。小路差不多要走上舞台了。我仿佛可以看到她得意地环视观众席上几千几百名听众,高傲地向大家行礼之后坐上钢琴椅子的模样。 我也想亲眼看到小路登台的模样,也想坐在鲁道夫殿下身旁的贵宾席,以赞助者的身分享受演奏会。但是一走进剧院,我就感受到体内一股冲击。歌德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似乎有求于我。 有事正在等我完成。 我爬上阶梯的顶端,走出黑暗发霉的空间。从顶楼天窗爬向六楼高的屋顶花了我一点功夫。在强风的吹拂下,把脚攀上屋顶边缘往上爬的瞬间,吓得我的心脏一阵紧缩。 爬上屋顶之后,我终于能喘口气。就在此时,脚下开始传来弦乐活泼的齐奏与钢琴的乐声。a小调的主题在充满预感的第一变奏引导下,流泄而出。 梅菲,喂,梅菲。我在心中无声地呼唤。可是对方一点反应,甚至气息也没有。那家伙一如往甫,需要她的力量时绝对不出现。 我一边茫然地聆听钢琴与乐团的问答所引导出的炫目变奏,一边把手放在胸口。喂,约翰·沃尔夫冈,你在吧?你每次有事就煽动我,结果害我现在跑来屋顶吹风。 承认吧,你我不是陌生人,就老实说吧。 你有自信会赢吗?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 我觉得我快要明白:明白为何歌德呼唤我来到这个时代,明白我究竟是谁,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关键。至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答案了。就在宗教审判所的家伙跑来合奏练习室时,我就已经开始接近答案了。只要我再度进入我和歌德合为一体的状况,我一定就能明了。我有这样的预感。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家伙已经来了—— 遥远的高空上突然传来爆炸声。我抬头一看,发现星空中有几个等距的黑洞。不,那不是黑洞,是飞船的影子。飞船的左舷冒出火花,炮击的对象是来自西边的一团船队。光线闪烁的船队从西边接近维也纳。 飞船正在进行空中对战。我一时之间茫然地凝视夜空中的对战,心想军用飞船是这样战斗的吗?如果飞船破洞不就完了吗?不过这个十九世纪欧洲和我所知的历史相距甚远,也许飞船已经可以进行空中对战了。 响遍维也纳的警告钟声把我的疑问压回心中,来自西方的船队已经进入旧城区的领空了。前导部队中的一只飞船下方,冒出一颗快速离开的光点。 光点在我注目的当下膨胀,拖着火焰的尾巴朝我的方向快速下降。等到我注意到对方时,光点已经降落在另一边的屋顶,敲碎好几片屋顶了。 等到火炎沉寂,夜风带走飞扬的粉尘之后,我看到一个缓缓起身的黑影。 是人。 黑色与红色的燕尾服腰上绑的大概是飞行器具吧?腰带上固定了好几根喷射器,手上拿的是已经变形完毕的瓜内里名琴「加农」。 尼可罗·帕格尼尼挥去最后一丝白烟,怒视着我。 我用力地咽下一口口水。 为了忘却身体的紧张,同时也为了争取时间,我刻意以轻松的口气向帕格尼尼打招呼。 「……啊,你有带门票来吗?好歹你也是我们招待的听众啊。」 「为什么是你这种等级的家伙手无寸铁的在这里等我?」 帕格尼尼唾弃似地问道。我知道你不是会陪我讲笑话的人。 「如果你想当我的对手,叫你那个来自地狱的佣人给你准备个钢铁的身体还是云雾般的身体。」 不,我家梅菲根本不听我的命令喔。我在心中无声地回应。 「总之,谢谢你来。我想小路也会很开心的。」 「别开玩笑了!你们以为我是以听众的身分前来吗?那个女人居然无视于我们的警告。」 夜风的吹拂下,我在倾斜的屋顶想尽办法站稳脚步,极力以开朗的声音回应帕格尼尼。 「嗯,主题是〈波拿巴交响曲〉,但是现在还在演奏开场曲。开场曲是我指定的曲目,我也想让你听——」 帕格尼尼拾起右手,一阵强光冲向我的双眸。我慌张地跳往旁边,但是右手的袖子已经遭到炮火撕裂。跌落在屋顶侧面的我,因为背后撞击到屋顶的突起处而勉强煞住。炮击的音量让我脑中充斥令人疼痛的耳鸣。 我咬紧牙关起身时,发现站在屋顶最高处的帕格尼尼再度瞄准我。 炮火穿破黑夜,我一路滚到屋顶边缘才得已逃过攻击。一发接着一发,灼热的碎片扫过我的背部、手肘或头发。 第五次的炮火直接从正面冲来,逃到屋顶边缘的我已经无路可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尖叫声彷佛他人的声音,坠落至脚下的虚空。 现在的我两手勉强抓住屋顶的边缘,挂在屋顶边缘晃荡。当我发现这点时,身体的温度与兴奋瞬间因为夜风而冷却。我第一次尝到脚底发软的感觉。肩膀、手肘和手腕的肌肉一起发出悲呜,手指陷入屋顶的金属板,手指的疼痛缓缓地告诉我现在正一步一步地坠落。 这样下去,一定会摔到地上的。 歌德注定活到八十二岁一事已经完全无法给予我任何安慰或保障,因为现在的我很明显就要失去力量,跌落地面。就算歌德可以活到八十二岁,现在的我就要变成摔烂的番茄一样摔烂内脏了。 我心中的歌德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那个混帐!把我带来十九世纪维也纳的屋顶就消失了吗?别开玩笑了!人都带来了就要负起责任啊!看是魔力还是什么,赶快给我啊!我不过是无力的十六岁高中生,跟宗教审判所对决的时候一样赶快给我力量啊! 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我紧张地睁开不知何时紧闭的眼皮。 一道黑色的身影背对炮火交织的星空,站在我的正上方。帕格尼尼的靴子踩上我紧抓住屋顶边缘的左手,把炮口瞄准我的头部。现在我的手指已经完全麻痹,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痛觉了。 「什么嘛?」 帕格尼尼不耐地问道。 黑色的肌肤几乎融入夜空,只有两只眼睛散发憎恨的光芒。 「你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弱小还敢呼唤我来,和我作对。」 你要问就问歌德吧。然后歌德,求求你,当我跌落地面清醒时,让我回到东京的家里,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推开毛毯,按下闹钟,我父亲正好走进房来叫我吃早餐—— 「年老的歌德终于丧失性命了吗?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可以感受到歌德的气息,现在却只剩个空壳子。」 我茫然仰视格格笑的帕格尼尼。 原来如此,他一眼就发现我是歌德了。但是他现在却感受不到我内心的歌德。我心中的歌德已经完全消失了吗?所以才不回应我的呼唤吗? ……死了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心中还有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 这股鼓动、如同裸露的热块或是海面所升起的热流——为什么继续存在于我心中呢? 我心中的两片碎片就此结合,一切线索也随之连结、咬合,接着在火焰中融合,开始运转。 我终于明白了,不是我没有成为歌德。 歌德是为了成为我而召唤我。 一股甜蜜的剧痛如同灼热的电流通过我全身。我可以看到帕格尼尼咬着牙拉下保险,炮口从深处冒出光线的漩涡。 「滚开,空壳子!你之后就是贝多芬!我要在她最后一场舞台洒满火焰!」 帕格尼尼的宣言点燃我心中的怒火.我不能让你在这种时候践踏小路的舞台!我绝对不会让你接近小路!不会让你碰小路一根寒毛! 对方扣下扳机,炮口发出一声怒吼。我和他之间刹时充斥强烈的光线与热度。 但是被吹跑的是帕格尼尼。他纤细的身躯在空中飞舞,猛烈地坠落于屋顶。 差点滑落屋顶的帕格尼尼双腿用力撑住,一边喘气一边挺直身躯。他又再度弯下腰,举起大炮,瞪视黑暗。但是他细长的双眼却因为惊愕而睁大。 因为我仅凭右手的力量就拉起自己的身体,站回屋顶。 夜风吹散我身边的粉尘雾气,我拚命忍耐掌心、喉头和肺部的疼痛,一边抿住下唇,瞪视帕格尼尼。 「——你……」 帕格尼尼病态的黑色嘴唇发出呻吟声。 「你的手腕是怎么一回事?」 我踩上屋顶,一步接着一步接近他。这下子我才发现肩膀到手肘意外地沉重,赶紧俯视自己的右手。 我的手肘以下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深沉光泽的钢铁包覆着——不,是我的手直接变成钢铁。关节以螺丝固定,接缝处满溢机油,刚刚接受炮击的手掌沾满煤炭而污黑,炮击后的黑烟还笼罩在手上。我握紧几次钢铁的拳头,确认这份触感。 虽然样子完全不同于以往,但的确是我的右手。 「那是怎么一回事!」帕格尼尼以颤抖的声音呐喊。「用手掌抵挡加农?你!你这家伙不过是个空壳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力量!」 「格兹·芬·贝里兴根。」 我说出那个名字之后,帕格尼尼露出惊讶的扭曲表情。 「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最好研究一下,这是我的出道作喔。主角是十六世纪的骑士,在战争中失去右手。」 我乾瘪的声音与身体的热度散发在晚风之中,但是我失去的仅是遭受炮击的余热而已。一切消散于夜空中之后,身体中那股热意还没熄灭。 钢铁的义肢发出唧唧哪的声音,彷佛一头渴求鲜血的野兽。 铁手骑士格兹。这就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最先创造的咒文。 原来我是为了赋予他文字魔力而来到这个时代的。 我终于发现了,终于明白歌德呼唤我的理由。我再度握紧右手的铁拳。遥就是我的魔术,我的欲望所呼唤而出的力量。我实现了所有作家的梦想——故事的具现化。 我终于找到了,再也不会放手了。 「别开玩笑了!虚张声势的家伙!」 帕格尼尼大喊一声,发射手中的加农。我踢了一脚屋顶,跳起了难以置信的高度。冰冷的寒风彷佛撕裂我的耳朵。帕格尼尼以扭曲的表情瞄准我,我也看见对方的手已经扣着扳机。我在下降的瞬间转动身躯,高举右手。可以感受到一股力量涌入铁拳,视野角落的铁块也逐渐炙热并发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帕格尼尼发出野兽般的呐喊,加农炮所发射的强光与暴风从正面吞噬了我。灼伤了眼睛,撕裂了肌肤,头发也烧焦竖起。但我还是瞄准光与热的正中央,挥下充满我我全身重量的铁拳。 我从喉咙深处喊出咒文。 「——喷血倒下吧(leck mich am arsch)!」 瞬间,火焰、热度和光亮覆盖覆盖了我和帕格尼尼重叠的叫声。 ※ 警告的钟声逐渐远去,钟声的间隔也渐渐拉长。 晚风带走了血腥味、铁臭味和热气,脚下钢琴与管弦乐团融合的乐声也更清晰了。 凹凸不平的剧场屋顶像是陨石坑,满布烧焦的痕迹与炸翻的碎片。我在屋顶四处,捡拾「加农」的碎片。 当我以拳头打碎加农时,加农的确是呈现枪炮的形状。但是现在我手中的它仅存小提琴的碎片——烧焦的背板、侧板、断裂的琴栓和沾满融化琴弦的指板。 一想到魔法结束,就突然觉得更加寒冷。 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了个寒颤。 魔法的确已经消失了。我看看自己的右手,已经恢复成脆弱、容易受伤又敏感的人手。皮肤上满是机油、煤炭和鲜血的脏污。 「……对不起……这已经没办法修理了。」 我在陨石坑的正中央转头向帕格尼尼道歉。 帕格尼尼像被钉住一样,躺在破破烂烂的屋顶上。他身上的礼服大衣满是破洞和焦痕,眼神空虚的望向远处飞船队的黑影。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残骸。瓜内里是和史特拉底瓦里并驾齐驱的名琴,看来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杀了我。」 帕格尼尼喃喃说道。 他的眼神仍然望向虚空,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我没办法杀你,也不想杀了你。」 我把焦黑的碎片放在帕格尼尼的肚子上。他虽然想把碎片拨开,无力、颤抖的双手却只能停在扁平的肚子上。 「我是来杀你跟那个女人的,现在我输了。杀了我吧。」 这家伙真是麻烦啊。给我充满感谢地活下去啊。 「我是不知道你远从法兰西来是打什么主意,我跟小路只是想邀请你来听演奏会而已。杀了你要干什么?来了就听吧。」 「反正我是恶魔,之后无论在哪一块土地上都会遭人恐惧、丢石头、吐口水,死了之后也只能下地狱。现在就杀了我吧。」 我把脚伸直,靠近帕格尼尼,凝视他黑色的脸庞。 「……你不是恶魔喔。」 他的眉间皱起,彷佛擦伤的痕迹。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被恶魔附身,所以可以分辨同类。我身边的恶魔一看到波丽娜·波拿巴就知道她是,但是看到你却没说半句话。」 也许是错觉,我好像听到背后传来梅菲窃窃的笑声。 「你只是小提琴技巧高超得不得了的人而已。」 「你说谎!」帕格尼尼怒视虚空呐喊:「这肮脏的肌肤!恶心的手指!从出生以来就不断受人诅咒,死了之后也继续视为恶魔!那位大人是这样告诉我的!会弹小提琴又怎样!这个晦气的身体直到腐朽为止都会被视为恶魔——」 「你听听,现在正是高潮。这是小路为你演奏的曲子,我特别拜托她为你准备的开场曲。」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我竖起手指,抵了抵嘴唇。然后指向脚下。 炮击贯穿屋顶所造成的破洞中,传来清晰的乐声。 沉重的弦乐颤音与仿佛夜晚风雨的钢琴三连音渐渐地安静下来,直到黑暗的云朵缝隙中流泄出降d大调的旋律,彷佛询问为何流泪般的清澈。钢琴独奏的旋律逐渐高昂,甜美又苦涩的弦乐合奏继续钢琴的旋律,扩散至夜空,吹散乌云。 帕格尼尼的眼中可以看到四散的星星闪烁,同时哼唱着旋律。果然这个人也是道道地地的音乐家。 「……这是什么曲子?」 帕格尼尼低声问道。 「你的曲子啊。」 我听到帕格尼尼咬牙的声音。 「净是谎言!我才没有谱出这种旋律。」 「这是把你的a小调奇想曲的主题改成降d大调的转位。仔细听,你听得出来的。」 我想你会明白的。帕格尼尼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仔细聆听弦乐与钢琴交叠融合而成的乐声。 「这的确不是你所谱出的变奏,是一个名叫拉赫曼尼诺夫的人……不过他还没出生。」 我和帕格尼尼一同仰望天空,不知何时空中交战的战火与飞船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星空又恢复沉静。 「他是俄国的作曲家,同时也是钢琴家。他的手掌和手指跟你一样又大又长又柔软,所以跟你一样创作和演奏了许多超乎常人想像的钢琴曲。你们都罹患一种名为马凡氏症候群的疾病。」 帕格尼尼稍微瞪视了我一下。 「的确是有这样的疾病,你们打从出生起手脚和手指就非常细长,关节的可动范围也异于常人。所以你的手指不是恶魔的象征,而是普通的人类喔。」 「……你说谎。」 帕格尼尼的声音愈来愈虚弱。我的心情也不知为何逐渐平静下来。差点丧失性命,差点从屋顶上坠落都好像是三天之前的噩梦。大概是受到脚下小路温柔的琴声影响吧。 「不仅是拉赫曼尼诺夫,布拉姆斯、李斯特、萧邦、舒曼,大家听了你的演奏之后都非常感动,创作了许多变奏曲。就算你拚命烧去自己的乐谱,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了你的音乐。」 尽管你死后几十年一直无法下葬,最后才终于埋葬在帕尔玛的墓地。尽管你被视为恶魔的误会终于解开,成为可笑的迷信而风化…… 你的音乐都不会消失,一直一直会有人继续弹奏传承。因为,你的音乐非常美丽。 我坐在屋顶上,抱起膝盖,抬头望向灿烂的星空,沉醉于小路和乐团所演奏的狂想曲。最终变奏中如同猫儿跫音的终止音消失于寂静之后,我听到一阵低喃。 「你究竟是何许人物……」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破灭的泡沫。 「你是谁呢?装出诗人的模样,为什么对我如此地……」 我是谁呢?我是来自何方,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呢? 「……我是——」 我的声音在黑夜中游移,思索应当如何回答。我不是小说蒙,也不是剧作家,更不是诗人。算不上评论家,也不再是高中生。 「——魔术师。」 如雷的掌声响起之后,我听到身边传来踢蹬屋顶的声音。 帕格尼尼的身影消失了。 我朝夜空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真是可惜,居然开场曲结束就走了。接下来才是正式的表演啊。屁股下响彻云霄的掌声连我都感受到了震动,随即又沉静了下来。 算了,一个人在这个贵宾席聆听也不错。 再度笼罩我的沉静之中,我彷佛看到小路离开钢琴,站到指挥台上。她举起指挥棒,褐色的双眸凝视乐团,确认乐团的状况。全身充满力量的身影,让全场弥漫紧张的气息。 彷佛礼炮般的大合奏以和弦响彻夜空两次之后,强劲柔韧的第一主题随之流泻而出。 〈英雄〉——不,是〈波拿巴交响曲〉宏亮地唱出胜利的行进。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终于抵达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那里并非终点,而是下一个出发点。 我闭上眼睛,封闭寒冷的意识,沉浸于小路带领乐团所演奏出的旋律与和弦。 可是我突然发现身边传来一股温暖,对方把头靠在我肩上,毛茸茸的大耳朵搔动我的脸颊与下巴。现在的我只想陶醉于音乐之中,连推开她的力气也没有。 「yuki大人,继续听下去没关系吗?」 耳边传来梅菲甜蜜的声音。 「继续听下去可能会被吞噬喔?」 恶魔的声音混入了乐声中,传入我的耳朵。我明白对方不是真心询问,而是因为太高兴才想确认。于是我无声地回应:没关系,继续下去也没关系。我不会再逃避、躲开视线或捣住耳朵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家的曲子,还有幸和对方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点我得感谢梅菲才行,谢谢她把我带来这个有小路存在的地点和时代。 可是我不会输给你的。我已经决定了。 「……yuki大人,您现在幸福吗?」 还满幸福的。 「就算时间停止也没关系吗?」 梅菲的声音融化于音乐声中。 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决定了。我要和小路一 尾声 小路说她也要跟我一起去瑞士旅行。 「虽然我不想承认那个轻浮玉米男是弗里德里希·席勒。」 小路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嘟囔。 「不过诗集上的签名是不可动摇的证据。算了,我就认了吧。我也想趁机和他见面聊聊,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既然小路都这么说,我也只好带她去了。 我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才说要去瑞士,其实这个年代还没有瑞士联邦。虽然有瑞士联邦的前身,但是无论政治立场或居民本身都没有隶属同一个国家的意识。所以我跟小路正确来说不是去瑞士旅行,而是去达沃斯旅行。 我们从维也纳出发,搭乘火车、马车和驴子过了三天,终于抵达这个位于深入阿尔卑斯山脉的溪谷入口,狭长的小城达沃斯。达沃斯,溪谷中有一条名为普罗纳姆的大街,街道的两侧房屋林立。我们通过大街之后,抵达与小城同名的美丽湖畔。 弗里德接受看护的府邸位于广大草原的斜坡上,穿过达沃斯湖畔的树林,爬上山路就能够抵达。 「真是好风景。」 小路站在白雪甫化的绿色斜坡上,回头俯视苍郁的森林与反射春阳的达沃斯湖。明明已经是四月底,我们的呼吸却仍旧化为白雾。清净的空气让人以为轻轻一弹,呼吐出的白色气息就会滑向湖面。 「不过这里可真冷。偶尔来还好,长住就辛苦了。初春还这么冷,连猫咪也带不来。」 小路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紧叠穿的外套。我也点点头,望向斜坡上方。 蔚蓝的晴空彷佛能染蓝我们的眼皮,朵朵白云凝固于天际。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高耸直入云霄。由山顶往山麓望去,白雪逐渐化为象征春天的翠绿。 这栋房子建筑于和缓的斜坡上,好像近在眼前,不管怎么走都毫无进展。我们穿过融化的白雪,脚上的靴子因为雪水而沾满污泥,变得逐渐沉重。 我们抵达门口时,我的膝盖已经颤抖不已,靠在栏杆上无法动弹。毫无倦容的小路发现两头在草丛打闹的白狗,正忙着和它们玩耍。 「……你的腰腿真是意外的还挺结实的……」 「是你太没用了。我为了将鸟叫声谱成乐谱,经常爬山。」 小路一边用小草搔小狗的的鼻子,一边笑着回应。 「不过这栋建筑物可真美。」 小路回头望向府邸。往左右两侧延伸的建筑物一共两层楼,面向湖面的房间全部附有阳台,…墙面与柱子彷佛反射白雪般洁白,屋顶两侧的美丽圆顶应该是天文台吧。 「美到让人觉得有点寂寞。」小路喃喃说道。 护士带领我们穿过漫长的走廊,来到位于二楼角落的房间。 「喔……这真是叫人高兴,你们居然一起来了。」 弗里德从床上坐起,朝我们露齿微笑。他变得脸颊凹陷,肤色暗淡,从奶油色的浴袍前襟中可以发现锁骨和肋骨清晰可见。 但是,弗里德凝视我与小路的双眸还是和以前一样调皮。我因此觉得有些安慰。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弗里德耸肩说道:「我什么也没说就跑出来,而且又是跑到国外。真亏你还找得到我。」 「啊,嗯。我动用了一点关系。」 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拜托梅菲帮忙而已。她毫无疑问地答应帮我找弗里德,可见我和弗里德见面对于她而言是好事。但是我并不清楚理由。 「这里看出去的景色又不一样了!」 小路穿越宽阔无趣的房间,冲向窗边。玻璃窗外是和房间同宽的阳台,纯白栏杆的后方就是对岸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天空。 「我可以出去看看吗?我会马上就把门关起来。」 「好啊。不过天气很冷,你自己要当心。」 小路在弗里德说完话之前就兴奋地跑出阳台了。房间顿时充满冰冷的空气,不过暖炉的火焰在关上门之后马上赶走了寒意了。 「这里不会很贵吗?看起来设备不错,还有这么多护士。」 「我可是人气作家,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不过你一开口就讲钱吗?应该还有别的事情想问我吧?例如我好不好之类的。」 「啊……嗯,也是啦。」 我安静了下来。 因为不用问就知道状况不好,我毕竟是知道未来的人。 「你这个人真是不够贴心,也不想想为什么我要偷偷离开威玛。因为我不想传染给你啊!而且你查到我在哪里之后,叫你不要来还跑来。」 「我在电话里跟你说明过了吧。」 「听了也听不懂啦。」弗里德嘟起嘴巴。「什么bcg的。」 「所谓bcg预防接种……」我本想向弗里德说明,不过因为麻烦就放弃了。毕竟这个时代连巴斯德都还没出生。「总之我出生的二十一世纪有很了不得的药物,所以我不会得肺结核。」 「喔,真令人羡慕。」 弗里德的口气听起来一点也不羡慕,说完之后又把头靠在枕头上。我也朝床边的椅子坐下。 「而且只要好好换气就不会传染了,这里的护士也都是这么做吧。」 「所以我叫你不要带心爱的女人来,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弗里德望向抓住阳台栏杆、探出身子的小路背影说道。小路一头红发随风飘荡,不断轻抚外套上的帽子。 「她说有事一定要跟你说。」 因为,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虽然我说不出口,但是弗里德自己也明白吧。 我望向小路的方向,她的前方是清澈的晴空与银白色的山影。如果住在这种景色当中,就连灵魂都会被净化吧? 「……我也……」 我望着外面,低声说道: 「有话想跟你说,你觉得我这样是给你添麻烦吗?」 「你哪时候没给我添过麻烦了?我们不是一边互相添麻烦,一边过日子吗?」 弗里德这句话让我冰冷彻骨的身体稍稍感到一丝温暖。 我很希望能够像以前一样,一整天和弗里德开无聊的玩笑。但足,我有一些事情得向弗里德确认,毕竟所剩时间不多了 「你知道梅菲斯托费勒斯的事吧。」 我开口发问时,无法正视弗里德的脸。我们俩同时眺望玻璃窗外倾听风声的少女背影,任由沉默笼罩我们好一会。 「我知道啊。」 弗里德以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暖炉中的柴火传来爆裂的声音。 「因为你很得意地告诉我啊……我是说返老还童之前的你。那阵子你告诉我关于剧本的构思,还夸耀地说这会变成你最棒的杰作。」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这样。弗里德,对不起。我甚至还误会你跟梅菲连手,想把我的灵魂卖给恶魔。原来教会追赶你也只是要质问你关于歌德召唤恶魔的传言,都是我牵累了你。 「你感动就完了吧?如果觉得人生已经足够,灵魂就会陷入恶魔手中。我听你胡扯了好几次。」 「是吗?」 「所以你怕一不小心感动就会被恶魔抓去,才放弃写作小说和剧本,也不去听演奏会和看戏……这不是笨蛋的行径吗?」 「是啊。」 我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膝盖,喃喃说道。我真是一个大笨蛋。 「放弃感动是要怎么活下去?封闭自己的心灵是要怎么办?这就像是你把心灵囚禁在监狱中,根本不用恶魔动手。还自己走进监狱锁上门。」 是啊,我连这点道理也不懂,所以才会离开弗里德,前往维也纳,直到遇到小路才明白不能没有活动、跳动 、飞翔、游泳、前进。 弗里德问我在维也纳的日子如何,我才终于有勇气凝视他的脸庞。还不错啊。听到我没劲的回应,弗里德非常生气。我可是还刻意伪造文书拜托鲁道夫殿下,好让你在维也纳过得开开心心的。你有遇到很多美女吗?每天晚上都去参加演奏会和舞会吗?有跟有趣的人聊开,接触新的世界吗?沃尔夫,总之你要多动啊,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都要多动啊。停下脚步是不行的。你要写啊,写出那篇故事啊。 我点点头,正想开口回答时却因为涌上喉头的泪水而咽下。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阵冷风抚过。 「yuki,你话说完了吗?我也想赶快解决我的问题。站在寂寞的风景中,脑海中涌现的旋律多到让我受不了了。我想赶快请求席勒先生的应许,好让我赶快作曲。」 「应许?」弗里德惊讶地望着小路。「对了,小姐你口中的事情是指什么?请求我的应许?应许什么?」 小路彷佛飞翔般冲向我身边的椅子坐下。她抓住床边,贴近弗里德,炯炯有神地说道: 「我想为『快乐颂』谱曲!」 弗里德一时之间露出吃惊的神色,不过又马上开口: 「可以啊……可是我可以抽多少?演奏会的收入和乐谱的版税可以分我几成?」 「啊,啊?你明明是个大文豪,还这么贪心!我把曲子献给你就够了吧?这么一来,你也会流芳百世喔。」 弗里德露出一脸恶心的表情。 「我才不要什么名誉,又不能吃……还是你要用其他东西来付?」 「其他东西?譬如说?」 「把你的处女给我。」喂!弗里德!等一下! 「我的处女……处女作吗?」小路歪着头,露出迷惑的神情。「你只要我的处女作吗?你想要的东西还真是奇怪呢。」太好了—小路不懂什么男女之事!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头,重新坐好。 「所以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你的处女,就是那个的第一次啊。」 「你是要问第一次发表的作品吗?嗯,是哪一首呢?应该是〈戴斯勒变奏曲〉吧。如果你只要这点补偿,我当然没问题。」 「所以说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个啊,第一次啊。」 「你不需要我送给你『快乐颂』的曲子吗?我有把握这首曲子会变成很伟大的作品喔!」小路完全无视于拚命解释的弗里德,向我们说明:「主旋律已经想好了,应该会是c大调或是d大调。我计划要和另一个主旋律组成双重赋格,是这种感觉……」 小路高声地歌唱了起来。 ——众人拥抱吧,千千万万的兄弟!这个吻献给全世界! ——兄弟啊,在那星空之上,一定住着一位慈爱的父亲…… 两人终于开始认真讨论诗歌的变更处,于是我悄悄地走出病房,打算让他们两人单独讨论。我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玄关的大门。然后走过狗屋,越过栏杆,站在斜坡陡峭的起点看着山麓。 无论是蓝色的晴空、山顶的白雪、脚下银灰色的湖面、郁郁青青的森林还是直到我脚边的绿草,眼前的景色鲜明动人。 冰冷的空气刺痛了我的鼻腔,但是鼻腔深处的疼痛不光是因为冷空气而已。我回想起弗里德为我所做的一切,又想到我已经无法为弗里德尽力。此外,还有他告诉我的——不,是他让我想起来的一切,以往的我,也就是歌德一直想写却还没动笔的故事。 「梅菲……」 我的声音随着白色的气息飘出口中。 「……我就在您身边。」 温暖甜蜜的声音回应了我,转眼间一道黑影靠在我身边。微风吹拂的黑发抚过我的手臂,三角形的大耳朵正在寻找风向。 「我明白了。」 就连我这么说,梅菲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应该是露出如同往常的笑容吧?还是和我抱持同样的心情,凝视投射于湖面的阳光呢? 「我知道歌德为什么选择我,也知道我是谁,还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果然梅菲还是没有回应,于是我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歌德是个作家,对吧?他打从骨子里就是个作家,满脑子只有想着如何创造故事。所以他不是想要返老还童,也不是希望这个年轻的身体变成他的分身。我们都误会了,其实他是想变成我。这件事连你也不知道吧?」 所以他才会从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召唤我来,藉由梅菲的力量以保留他的记忆。 我身为十六岁高中生的记忆和意识之所以如此清晰,并非歌德的错误或是梅菲的失败。我现在的样子才是歌德真正的目的——不是我没有变成歌德,而是歌德还在努力变成我。 终于,我感受到梅菲望向我脸庞的视线。瞄了一会隔壁,我发现梅菲双眸湿润、双唇颤抖。 「……是的,我不知道这件事。」 梅菲的声音宛如吐气。 「歌德大人只有命令我寻找有力量的人类前来这个时代,做为自己的新肉体。」 「所以歌德骗了你。」 「主人,我出生数万年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 看来不是谎言,不过我并不想嘲笑她的动摇。 「……miyuki。」我回答道。 梅菲倒抽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是miyuki,对吧?」 她的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大,竖了毛发柔软的狗耳。但是接下来又垂头丧气地说道: 「……您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居然凭藉自己的力量就能做到如此……」 我抓住梅菲颤抖的手腕,在她手心上写了一个字。 《幸》 梅菲彷佛迷路孩子的眼神在自己的手心和我的脸蛋之间徘回,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道: 「这个字是这么写的,幸的意思是——」 我的声音带着热情,魔力渗透了一字一句。 「幸福的人,充满幸福的人,受祝福的人——拉丁语是浮士德,也就是歌德接下来想写的故事中魔术师的名字。」 我握住梅菲小小的拳头,感受她的颤抖。浮土德为了品尝世上一切喜怒哀乐,不惜以自己的灵魂与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交换。目前的状况都符合故事情节——歌德为了书写这个故事而选择变成魔术师,也就是我。 所以—— 我再度凝视梅菲。 梅菲也以湿润的双眸回望我。 「我要来写我的故事。」 我安静地宣告。梅菲眼中闪烁着光芒的颗粒。 「故事不是由你来主导,而是我。结果也是由我来决定。」 我悄悄用力握住梅菲的手。 「我不会输给你的,绝对不会把灵魂交给你。」 我和恶魔互相凝视,彼此不发一语。感情如同成千上百的丝线般搓揉成条,又被解开。直到梅菲将手腕绕到我脖子后方,抱住了我。 「……梅菲?」我有点惊异地问道。 耳边响起梅菲不成声的声音:yuki大人,您是我心爱的主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要您…… 缠绕在我脖子上的手腕又加强力道,伸入我发丝的手指开始爱抚我的耳朵,然后滑入我的领口抚摸锁骨,移至胸膛—— 「——yuki!」 恶魔的气息瞬间四散。 斜坡上的草原受到强风吹拂而发出沙沙声,我站在草地上不知所措地俯视郁郁青青的树林所环绕的湖面。刚刚的热气还在我心中缭绕,彷佛有两个心脏在我胸口跳动。 「 yuki,你在做什么!」 呼唤我回到人世的声音又呼喊了我一次。 我回过头去,发现小路在阳台上挥手呼唤。我朦胧地觉得,小路看起来好像绽放在雪地中的红花。 「你赶快回来啊!席勒大人真是个死心眼的小气鬼!现在又回头说版税的事了!你也说说他啊!」 「我马上就去!」 我一回答,就冲上斜坡,越过栏杆。两条小狗也跟着找跑了过去。 我在进门之前,回头望了达沃斯湖一眼。阳光四散于水面,附着于湖岸边缘。这幅景色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至今仍未消失。 ※ 十天之后,也就是五月九日,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短暂生涯在这天划下句点,享年四十五岁。 我们依照他的遗言,在「以戴斯勒先生一首进行曲为主题的羽管键琴变奏曲」的乐谱上写上悼辞,一同放入棺材中。如果你有机会前往威玛旅游,希望你能来席勒墓地一游。那里有两具并排的棺材,左边是我,右边是弗里德。倘若你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也许能听到右边的棺材微微传来小路的琴声。 ※ 故事就在这里先告一段落,不过还有一些事情没说。正确来说,简直跟没说一样。小路的音乐才总算抵达茂密森林的入口,拿破仑·波拿巴在经历第一次失败之前还会聆听几百次凯歌,而我也还没有打开书柜的勇气。 不过那是别的故事,我想改天再说。现在我想先跟大家说另一个插曲,当做这次故事的结尾。 ……弗里德寄了一封信给我。 那封信寄达维也纳是丧礼结束的两个礼拜后,也就是五月底。 『亲爱的沃尔夫,首先我要跟你道歉。』 信件的内容如下。 『我一直以为你小心翼翼隐藏的那个包包里放了心爱的黄色小说,所以擅自翻阅了一番。结果里面净是日文书,就连博学多闻的我也看不懂。不过我好歹看得懂插图和数字,所以就在充满乐谱的那本书里发现介绍我的页面。我的肖像画下方写了(1759-1805),最近咳嗽又混着血丝,所以我也觉悟了。好像有人说过逝者的错误大多可以原谅,所以我也告诉你我藏黄色小说的地方聊表歉意。是说要是被人发现我在看这种东西会伤害我身为大文豪的名誉,赶快偷偷帮我回收吧。我只能拜托你了,地点是——』为了大文豪的名声,我就不告诉大家了。此外,我到现在都还没回收。『我曾经想问过返老还童的你,知道身边的人何时离开人世是什么感觉。结果现在不用问,我也明白了。这种事情是无法以口头说明的。你是如何忍耐这种痛苦呢?我想应该是尽量不跟大家过分友好吧。』 就是如此,可是我也明白那是没用的。 『没用的,你就连我都放心不下,怎么可能抛下其他人?结果还是跟我建立起密切的关系,搞得心灵满是伤痕,而且还学不会教训地继续帮我做饭。你也明白吧?我说的不是跟我认识十年的约翰·沃尔夫冈,而是去年秋天才突然从日本来到威玛的你。』 我把信掉在膝盖上,又把信拿起来看了这句好几遍。心中的某个部分开始融化,情绪彷佛开始发芽的青草穿透残雪。 『虽然我们只在一起两个月,可是那段日子我非常开心。也许你觉得席勒是歌德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但是我可不这么想。我人生最后的收获大概就是认识你吧。不过,如果可以在这泰医院钓到个护士,应该也是人生最后的收获。可惜她们都非常难以亲近。』 我的喉咙深处彷佛喝了烈酒般灼热,接下来的几行因为我的泪水而模糊。 『唯一可惜的是我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你的本名。虽然沃尔夫的确存在你体内,一直叫你沃尔夫也没错。不过我想你可能还有其他更帅气的名字,是连沃尔夫都觉得很棒的好名字吧。下次我们在地狱相逢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会在地狱等你的。可别迷路跑去天国了喔。』 这种事情不会当面问啊?白痴!我的热泪濡湿了弗里德的签名,晕开了墨水。手握信纸,俯视天花板,我默默等待泪水的温度融化胸口的激动。 两个月,我们只相处了两个月吗? 我一直以为我们在一起更久,以为我们吵过很多架、借过很多次钱、斗过很多次嘴、打过很多次睹。 那不是错觉,而是属于歌德在我心中一点一滴浮现的记忆。因为不是我和弗里德一起累积的回忆,我大概没有哭泣的资格。 可是啊,弗里德。 你也没资格说我吧?你不是也放心不下我吗?都是因为你,我一开始假扮歌德才能那么自然。如果没有你,如果一开始遇到的人不是你—— 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抛下一切。 弗里德,虽然长期和你一起工作、交换作品心得、小酌、吵架、大笑的是歌德,但是我现在可以暂时把他的记忆当做自己的吧? 眼头的热气转换为心中寂静的烈火之后,我将弗里德的信放进信封后收进抽屉。取而代之的是拿出稿纸,举起羽毛笔沾墨之后,开始动笔书写属于我的故事。虽然我还没想出开头,但是标题已经决定好了。我把弗里德一直很想知道的本名,以他也看得懂的德文写在第一页。我的本名以德文来说就是—— ——《浮士德》。 (完) 后记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冢」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冢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冢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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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里就是手冢治虫的坟墓。 手冢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冢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三首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彷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百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曲目解说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欢乐颂  贝多芬 在温泉胜地的道路旁,路登场时所唱的曲子,这便是第九的合唱部分中最著名的那段旋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这一节几乎都由主和弦与属和弦构成,简洁至极而又气势恢宏。 尽管歌词采用自席勒的诗,然而比之席勒原诗所透露的政治色彩,所包含的“让我们超越等级制度,尽享欢乐”的诉求,贝多芬则将那些部分改写为更加普世化的语言,运用到曲子中来。 另外,该旋律并非在第九交响曲中首次出现,在c小调合唱幻想曲这首作品中,便已经使用过。将过去作品中的素材加以重复利用,对于当时的音乐家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这么做。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贝多芬 路在演奏会的最后,弹奏的自创曲目。让人感觉沉闷的序曲,诚如贝多芬本人,是如此悲怆。第二乐章由于被现代艺术家配上歌词进行翻唱,所以曾经听过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然而这首曲子最令人想听的部分却是第三乐章(即便抛开第一和第二乐章,也相当有名)。这一乐章的乐谱乍看之下,音符少得惊人。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细致缜密、恰到好处,或许是最接近完美的钢琴曲之一了。 ○创世纪  海顿 乃是海顿大师的终极必杀奥义。可置对手于死地。 ○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莫扎特 最初拜访莫扎特家时,莫扎特正在弹奏的曲子。是莫扎特第一次创作的小音阶钢琴奏鸣曲(另外仅有一首c小调)。莫扎特的曲子多为大调,偶尔会兴之所至谱写小音阶的曲子,怎么说呢,该说正如预期的那样吗,这必然大受欢迎。第四十交响曲也好,第二十钢琴协奏曲也好,《唐璜》序曲也好,还是安魂曲也好,都是如此。因而这首钢琴奏鸣曲也是相当高人气的作品。尽管莫扎特的小音阶曲常被形容为“恶魔般”的,然而用来形容这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恐怕才最为贴切吧。 ○马太受难曲  巴赫 走在夜路上时,路和yuki在谈话中提到的曲子。当下虽然被称作是宗教歌曲的最高峰,但曾经由于过长而又费解,致使曲子在一百年间湮没不闻,而难遇演奏的机会。一想到若非门德尔松使其重见天日,便觉后怕。 因为我不喜欢宣叙调(将歌词或解说词配上曲调唱出来的那种),只想听众赞歌和咏叹调,因而就试着去掉宣叙调,将马太受难曲编入itunes,但糟糕的是,曲子因此魅力全失。果然宣叙调还是不可或缺的。 ○roll over beethoven(超越贝多芬)  查克·贝里 同样是在夜路的谈话中提到的曲子。这次我会好好介绍,查克·贝里抱着对于贝多芬的敬意而创作这首曲子的视频。 歌词中尽管还出现过柴可夫斯基,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  海顿 海顿大师的终极灭杀奥义。可让对手跌跤。 ○魔笛(第二幕第七场)  莫扎特 莫扎特实际吹奏魔笛的曲子。从视频的1:15:00附近开始。 这出歌剧因剧本完全令人不解其意而著名。从反派手中得到的魔法笛子,不知为何成了主人公为了通过好人头目设下的考验,而借助的力量。尽管有过度解释的倾向,但我觉得弄不好只是他随心所欲写出来的而已。 ○根据帕格尼尼的主题而创作的狂想曲  拉赫玛尼诺夫 乃是波拿巴交响曲首演的序曲。以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为基础,拉赫玛尼诺夫采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量身定做成另外的变奏曲。结构十分奇异,分明是变奏曲,主题却在第一变奏之后才出来。在战斗过后,yuki和帕格尼尼谈话时流淌出来的,正是这边从6:00附近开始的第18变奏。可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价值的那甜美无比的旋律中,唯有这里时常被单独抽出,用在电影或戏剧里。尽管乍听之下,根本难以辨明究竟何为主题的变奏,但试着对照乐谱就能发现,确实将主题的i音置换为了v音,由上下完全对调的大调构成。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贝多芬 总之就是这次的主题曲。在作品中已有详尽的解说,具体请见小说。 ○基于德雷斯勒进行曲的九首变奏曲  贝多芬 是否为贝多芬的处女作……尚不十分明确,总之是最早出版的作品。将前辈的作品作为主题创作变奏曲,这在当时,对于学习作曲的人来说,算是用得较多的练习方法。因为贝多芬乃是以钢琴即兴演奏创作变奏曲的名家,写有大量此类变奏曲。这难道不是符合其创作原点的一首曲子吗? 机缘巧合的是,主题听起来也像是葬礼进行曲。 第一幕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封面:nc913414 彩图:io 修图:马甲少女a 翻译:nc913414 各位有没有做过窥探鸟类内部器官的这种举动呢? 我曾经有过几次。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 由于母亲是钢琴家,所以家里地下室放著一架三角钢琴。每当母亲演奏的时候,我就会将上半身塞进琴盖与共鸣板之间,毫不厌烦、目不转睛地盯著琴弦下方毛毡制琴锤的舞蹈。还相当幼小的我,无论母亲多少次说「那里很危险所以快从钢琴上下来」都宛如听不见。 「因为那很像生物啊,很厉害耶。」我兴奋地对母亲这么说著。母亲停止了演奏,将我从钢琴的边缘抱到她的膝上。 「真是的,就这么喜欢机械的内部吗?真是跟你爸爸一个样。」 母亲混杂著叹息如此说道。我保持著被抓住的状态伸出手脚,在母亲的脚上站了起来,继续看著钢琴的内部。 「其实钢琴真的是生物喔。」 因为母亲说的话,我稍微有些惊讶地将手从琴盖上拿开。 「古德语的称法就是"flugel",指的是鸟儿的羽翼。」 「……鸟儿吗?」 我从对角线方向凝视著那有些倾斜、闪烁著光泽的黑色羽翼。这样的话,绷紧的琴弦就是血管了吧?打键时琴锤的旋律就是脉动了吗?我不禁打颤了一下。 「嗯,黑色的鸟儿。」(神奇注:明显就是真冬在说feketerigo吧,不认识的人可以看看杉井以前的作品「离别的钢琴奏鸣曲,さよならピアノソナタ」。两者剧情没有直接关联,所以没看也无所谓。) 母亲用左手支撑著我小小的身躯,右手相当爱惜地触摸著白键。栗子色的柔软长发轻抚著我的脸颊。母亲的口吻十分温柔,看起来应该不是在说什么恐怖的事情,我稍微感到放松了一些。 「最初只是小小的茶色雏鸟。经过了两百年,有无数的职人加以改进,才变成现在这样巨大的黑色鸟儿。」 「那、这样的话,到了时候会不会也飞上天空呢?」 见我发出情绪高涨的声音,母亲露出了苦笑,接著摇了摇头。 「这只鸟儿已经没办法孕育下一代,到此为止了。」 「为什么?」 「因为会说任性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母亲在此时告诉了我关于贝多芬的事。 「他是很久以前的音乐家。所谓的钢琴,其实是和贝多芬一起成长的东西。来自各处的职人为了让贝多芬弹奏而送给他琴,贝多芬用得到的乐器创作新曲,然后为了写出更厉害的下一曲,给那些职人关于钢琴的建议……就是这样的反覆。」 说完后,母亲停下了话语,将视线往地上拋去。 「贝、多--贝多贝多先生?已经不在了吗?」 「嗯。」母亲用寂寞的眼神看著键盘。「已经、不在了。那个创作出谁也不知道的新曲的人、那个渴望著谁也没见过的钢琴的人,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所以钢琴的改进就只到这里。」 母亲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又会露出那般阴郁的表情,当时的我还不是很能理解。 「……妈妈想要见到贝多贝多先生吗?」 面对我唐突的提问,母亲咬起了嘴唇,视线在谱面台的附近仿徨游移,过了一阵子后才回答。 「不想见到,又不是特别喜欢的作曲家。反正一定是一个随心所欲、固执又自大,像小孩子一样的人吧。」 虽然一直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过母亲的推测都是正确的。没想到自己真的会遇见真正的贝多芬,年幼的我怎样也无法想像这种事吧。 不过呢——母亲还想再多说些什么。 「我想听他的演奏。之后,再让他听我的演奏。」 在那之后,母亲让我继续坐在她的膝上,再次将手放到键盘。白键静静地下沉,庄重的咏叹调(アリエッタ)旋律与变奏重叠,细化成碎裂的结晶。尽管旋律很美,却是首让人胸口不禁一揪的曲子,那时的我如此想著。在我知道那是贝多芬所留下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最终乐章时,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 看著面对钢琴的路的侧脸,就会忍不住想起母亲的事情。 从五个八度的音域谷底朝著星空奔驰而上的琶音,由少女那纤细的指尖编织而出。赤红色的头发随著旋律摆动,可以从中瞥见有些苍白而稚嫩的脸庞。 路德维嘉.范.贝多芬——这就是路的本名。 虽然已经住在同一间公寓超过半年了,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她就是那个大作曲家贝多芬。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贝多芬的肖像画,不论任何人都曾经在音乐教科书上看过吧。有些蓬松的灰发以及泛著红光的肌肤,嘴巴成「へ」字型而皱起眉,感觉有些严肃的男性——原本应该要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小女孩呢?这个世界还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话说回来,诞生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过著高中生活的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十九世纪的奥地利,也还没好好说明过。 用简而明瞭的话来说,一切都是恶魔的杰作。 「呵呵,yuki大人,现在想起了母亲的事情对吧?」 耳旁有著嗫语的声音。我跳了起来,环顾乐器工房的展示场。四周放著大大小小的键盘乐器,相当拥挤,而人影除了路以外谁也没看见。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气息在我的背后。一将视线投过去,修长的身影便将手肘绕在我的肩上。有光泽的黑色长发,以及那袭从肩膀到胸部附近都相当暴露而肉感的黑色礼服。可以说明这个女人是人类以外的种族的特徵,除了那石榴果实般的红色瞳孔外,更重要的是在头部两侧所出现,与狗耳相似的三角大耳。 「yuki大人的母亲是位轻触钢琴就会想改造的人呢。是不是很接近这个时代的琴声呢?」(神奇注:因为不是非常懂,在此给上第一句原文:ユキ様のお母様はピアノを軽いタッチ改造なさっていましたものね。) 女人看似很愉快的说著。一个往往能看穿我的内心,像是恶魔一样的家伙。……不对,她是真正的恶魔。名字叫作梅菲丝特菲蕾斯。 「而且啊,居然会回想起坐在母亲膝盖上被爱抚的事情,会因此想要回到家撒娇也是没办法的事呢。yuki大人真是,除了萝莉控以外再加上母控,太棒了。难怪会被歌德大人选为后继者。身为作家,不带有一些特殊的性癖可不行呢。」(神奇吐槽:杉井你要不要先跟一些人道歉啊?) 稍微给我闭嘴,我没有说出口而是在心中咒骂。 梅菲正是将我带到这奇妙的十九世纪欧洲的人,现在也一直紧跟著我,偶尔会做出性骚扰发言的麻烦家伙。然而,不幸中的大幸是,除了我以外的人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不……路有著顺风耳,所以好像可以听见梅菲的声音……我偷偷看向钢琴的方向,明明一个黑发的女恶魔就站在身边,视线却没离开过键盘。太好了,看起来是没注意到。我因为感到安心而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被毫不讲理地带到了十九世纪的欧洲,然而因为与路相遇,触碰到了她那颗热爱艺术的心,我很快便决定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并不是因为反正也回不去日本了这种消极的理由。因为我想要看见路的音乐究竟可以到达什么样的前方。 所以,就算偶尔会想起日本与家庭的事情,那也只是旅人理所当然怀抱著的思乡之情。也不是说现在就想要立刻回去见到母亲。可不是那种 原因喔?我在心中如此对梅菲说藉口。 路突然弹出了强烈的不和谐音,断掉演奏。 「yuki,你有在听吗!」 相当气愤地瞪著这边。 「咦?啊、唔、唔嗯。」 没想到会被恶魔捉弄,没能专注于琴声以致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暧昧地想混淆过去。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带你来这边?」路鼓起脸颊。「作为一名演奏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客观看待自己的音乐,这可是原理。明明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著要让你听的。」 「对不起,那个……」 我一边想著有什么藉口可以使用,路持续转开了对我的视线。 「够了。梅菲,你的话应该可以一边愉快地谈话,一边听我的钢琴吧?」 我大吃一惊,张开了嘴。(神奇吐槽:换成我也会吓一跳的。) 「是的,刚才有好好地听。」 梅菲对著路从容不迫地答道。 「哪台钢琴的声音最有魄力,不要顾忌地给我意见。」 「个人嗜好的话还是您最初所弹的那一台,路德维嘉大人因为那是商品,所以演奏时有些顾虑对吧?倘若不用平时那种不怕弄坏的气势演奏的话,很难听出一架钢琴音色真正的价值吧。」 「明明是个恶魔还挺会说的嘛。你才是呢,要是那个毛发浓密的耳朵不像平常一样立起来的话,也听不出音色真正的价值吧。」 「唉呀,可不是一直都立起来喔。我的耳朵只有在因为不能说的理由而情绪高涨时才会立起。」「什么,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对路德维嘉大人而言还太早了,等您再长大一些。」「别把我当小孩看!」 看著这对不知道是感情好还是坏,正在交谈的女人,我终于找回自我并切入对话。 「等、等、给我等一下!」 「怎么了yuki?」「yuki大人有什么事吗?」 鸢色与红色,四颗眼珠正在把我当作碍事家伙般地瞪著。不过现在没时间在意这个。 「为、为什么你们在对话啊?」 「我们不能说话吗?」路耸了耸肩。「梅菲活了好几万年,跟你比起来还比较能做出知性的谈话。」 「正是如此。我也最喜欢红色头发的萝莉了。老是被yuki大人独占太狡猾了。我也想与路德维嘉大人做一些痴态的谈话。」 「快点停止那种日文以外不通用的双关语——不对,呃、呃。」(神奇注:『知性』与『痴态』的日文在此平假名皆表示为ちてき,chiteki,双关语在这。原文的话,前者汉字为知的,后者为痴的。) 因为有些焦急而说不太出话来。(神奇吐槽:不会啊,你吐槽跟你爸一样自然呢……) 「为什么路也能看见梅菲?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上个月吧,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路做出感到讶异的神情歪著脑袋。我伸出手指向梅菲。 「多给我惊讶一点啊!这家伙可是恶魔耶!啊啊真是的,我明明拼上性命想要隐瞒的!」 「歌德是魔法使的事情就连小孩子都知道。跟恶魔签订契约,然后被带过来这种事没什么神奇的。没有感到惊讶或者是隐瞒的必要吧。」 「隐瞒是理所当然的吧!话说你难道忘了被教会盯上的事吗?」 「没问题的,yuki大人。」 梅菲用摇著婴儿摇篮般的方式抚摸著我的背。 「教会早已把yuki大人当作信仰之大敌,现在才想要隐瞒也太迟了。」 「你这完全就不是安慰吧!」我挥开梅菲的手。 我走到钢琴前的椅子并坐下,将脸埋进两手手心之中,企图冷静下来。 虽然我来到的十九世纪的欧洲有许多奇怪的地方,但最初所遇到的,就是人们对于恶魔的魔术居然很奇怪地有著理解。嘛,虽然说我也是被恶魔给带了过来,实际上还成了魔术师。 魔术师……。 我深深地垂下了头。父亲母亲对不起,你们的儿子是个在距离日本相当遥远的异国当魔术师的不孝子……。 不不,不是已经决定了暂时先不考虑日本的事情吗?也不晓得能不能回去,现在也没有回去的打算。而且,比起这些还有更多现实层面的问题。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看著梅菲。 「该不会和路以外的人也有交谈吧?」 「啊啊,当然。市民的各位还有宫廷的各位,为了与他们说明yuki大人是如何的萝莉控而四处来回呢。」 我更加颓丧地低下头。父亲母亲对不起,你们的儿子是个在距离日本相当遥远的异国当萝莉控的—— 「才不对!为什么要扩散那种即使在这时代不存在无所谓、从今以后不存在也无所谓的单字啊!」 「因为yuki大人明明处于性欲旺盛的高中时期,也可以随时召唤我这种美丽而大胆的大姐姐,但是却连一根指头也不碰。老是只追著无辜可怜的娇小女孩子跑,无论怎么看都是萝莉控。」 「我是追著谁到处跑了,再说我可是十六岁。」 「不,歌德大人今年五十六。」「不要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才把人当作歌德!」大约十秒之前自己才说过对方是高中生! 「你们两个,快点停止那种我听不懂的对话。魔法的咒文吗?」 在一旁站著的路双臂交叉在胸前说道。然后我才注意到自己因为太过亢奋而不小心使用了日文,赶紧佯装咳嗽想混过去。路继续说下去。 「还有啊,那个,梅菲时常挂在嘴边的『萝莉控』是什么东西?」 「咦?啊、不,那个……」原本想告诉路那是一辈子不知道也无所谓的字眼,但是梅菲却抢先一步。 「独角兽的一种。」「不要随便乱教这种难懂的谎!」「独角兽最喜欢无辜的女孩子了。」这么说起来还真有这种传说呢!「因为是独角兽,所以会接近无辜的女孩子,然后身体里有某个东西会一柱擎天——」「快给我停止这种下流的说明!」(神奇注:独角兽,uni,与萝莉控的日文皆为kon结尾的单字。) 「独角兽的角哪里下流了?」 路也不要用那么纯真的眼神质问我。梅菲用舌头舔著嘴唇,正在看对于回答感到困扰的我吧。 「是啊,请问yuki大人,这哪里下流了呢?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以我与路德维嘉大人都能了解的方式说明?」 如果是平常的话,应该会从现在开始出现无数的性骚扰连击才对。不过此时,工房的门被打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梅菲的身影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 「路德维嘉,你在吵什么啊?试奏已经结束了吗?」 进到工房的救世主,是一名有著一头俐落的短发,带著眼镜的年轻女性。她的名字是奈涅特,这间斯泰因工房的店主。用熨斗好好烫过的清洁的白色女用衬衫,以及黑色的围裙。腰上挂著刀与木槌等等琳琅满目的工具。为了可以随时方便取得而挂在身上,反倒增加了这个人身上那股锐利的气势。(神奇注:e streicher,1769-1833,19世纪时曾经受到最高评价的女性钢琴制作者。) 「哦……歌德老师也在吗?」 她对我投以怀有敌意的视线。因为路的介绍而相互认识时开始,不知为何就对我抱有警戒心。因为巷弄街坊到处流传著我那种没凭没据的流言,会被初见面的女性抱有警戒的理由要几个有几个,总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悲哀。 「打扰了。」我带著恐惧心点头示意。 「奈涅特,你去哪里了?我早就弹完这些钢琴 了喔。」 路站起身说道。由于两人早就是熟人,彼此之间的称呼也相当随意。(神奇注:呼び舍て,也就是不加「san」、「sama」之类的称谓。) 「原本想让yuki也听听看,却给我站在那里发呆,什么忙也没帮上。梅菲的话——」 如此说著的路,嘴前却突然出现了手塞住她的话语。发出「唔嗯嗯」的叫声的路耳旁出现了梅菲的脸小声说道。 ——不行哦,路德维嘉大人。希望您别轻易将我的存在说出口。 然后梅菲的身影又瞬间消失。路稍微地呛到了。 「搞什么,就算是你,果然也会像个恶魔一样在意世间的眼光吗?」 路一边发著牢骚,一边整理乱掉的头发。我也有点惊讶。搞什么啊梅菲那家伙,明明说和路以外的人也有交谈,难道只是为了让我焦急而扯的谎吗? 「你在说什么呢?」 奈涅特小姐走了过来,眯起眼镜后方的眼睛,来回看著我们二人。果然,她似乎看不见梅菲。路说著「什么事也没有」,重新坐回钢琴前。奈涅特小姐轻轻歪了歪头,用有些严厉的口气问道。 「真的已经做过试奏了吗?不是像刚才那样两个人一直在讲话?」 不只路,连我都被瞪了。我对这个人有点难以应付。总是用警戒的眼神看著我,又不只是那样。让我想起了中学时期的班导,给人一种不随时挺起背脊就不行的感觉。 「真是失礼。我可是为了买钢琴而来,才不是为了和yuki废话而来。」 路不满地说著。之后环视了整间工房里的钢琴。 「不过到最后,这里似乎还是没有我所追求的声音啊。」 奈涅特小姐咬了咬下唇。 「哦……那样子啊。连接近的也没有吗?」 「不管哪一台都跟我的理想有著距离。首先是高音键盘不足,最少也必须要到c4。」(神奇注:虽然本身是音乐中人,不过还真没认真学过乐理。c4指的是中央c,c大调的do。不过当时的钢琴难道连这么低的音都没有吗?估计路是想要更高八度的c吧,深造过乐理的人麻烦指点。) 奈涅特稍稍睁大双眼。 「需要到那么高的程度?你又要写什么不得了的曲子了呢……」 口气听起来虽然有些惊讶,不过脸上却充满著生气。作为一名钢琴的制作者,对于这位稀世的音乐家不停踏入新境地这件事情感到兴奋了吧。 「可是你作曲的时候,手边总有几台可以弹的钢琴吧?」 「都是艾哈尔社寄赠的。虽然因为声音很大声,所以我很中意,不过被帕格尼尼打成木屑灰尘了。」(神奇注:sebastian erard,1752-1831,著名的竖琴制造者,也是法国最有声望的钢琴制造者。1777年其在巴黎制造了第一台方型钢琴。) 啊啊,那台钢琴吗,我也跟著想起来了。是在路刚搬到我所住的公寓时带来的钢琴。因为强行追入室内的帕格尼尼炮击而变成灰了。记得确实是一台声音很大的钢琴。 「艾哈尔的钢琴也与我的理想有著一段差距,不过要是改造的话应该能够做出纤细的表现,说不定也能接近我的理想。原本是想给你改造的……」 奈涅特小姐稍微皱起了眉思考一下,用有些冷淡的语调说道。 「巴黎的艾哈尔工房呢。我知道了,我会去一趟法国。」 「等、请等一下!」我赶紧挺起腰椎。「那可是法国喔!交战中喔!不管是列车还是马车还是飞行船都会被『碰、碰!』的炮击喔!不可能去吧!」 「唔……」奈涅特小姐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被炮击的话,钢琴也会烧起来呢。」 才不是钢琴的问题。不过奈涅特小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又立刻开口。 「对了,记得艾哈尔转移到伦敦了呢。我稍微去一趟英国。」 「就是英国在跟法国交战啦!船会在多佛海峡上被炮击到沉船喔!不可能去的吧!」 「唔……」奈涅特小姐的脸扭曲了起来。「沉船的话,钢琴就会泡在水中了呢。」 所以说,不是钢琴的问题啦! 「没办法。如果奈涅特不行的话,只好去看看要拜托奥格斯堡的工房,或者是去法兰克福的工房找找看了。」路如此嗫语。 「不可以!」 奈涅特小姐做出可怕的表情靠近路。这举动让路大吃一惊。(神奇注:原文为『目を白黒させる』,意思大概是因为太过惊讶或者是痛苦而导致眼睛翻白又翻黑……咱自认没能力翻好,只好用同义语。) 「路德维嘉的钢琴要由我来做,由我!绝对不可以输给其他的职人。我会一辈子照顾路德维嘉的!」 接著她的目光转向我。 「我会一辈子照顾路德维嘉的!」 为什么要说两次,而且还对著我。 「都说到那种程度了,那就暂时拜托你吧。」路持续著被气势压倒的状态回答。「不过也不能一直等下去。我最近也有些停滞不前,已经很久没写钢琴奏鸣曲了。」 奈涅特小姐皱起眉,看上去有些担心。 「演奏会的时候不是也一直在休息吗?大家可是都很希望能听到路德维嘉的钢琴哦。怎么了吗?同业的各位也相当担心呢。」 「嗯……」路有些难以启齿似地开口。「只要坐到钢琴前面就老是在想那首曲子的事呢,在找到合适的音之前,总觉得没办法提起面对钢琴的精神呢。」 对于路的话语,我有些后知后觉的感到兴趣。是哪一首钢琴奏鸣曲呢?贝多芬写下第三号交响曲的前后……呃……。我拼命地来回思考音乐史的知识。因为不像祖父与父亲那么专业,没办法立刻就想起来。(神奇注:祖父桧川哲朗,专业乐评家;父亲桧川直巳,专业音乐制作人。详情前面也讲了,请看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究竟是多胡来的曲子,请让我听听看。」 我的心中正在对奈涅特小姐说著感谢。 「反正是路德维嘉的话,在自己的脑中也可以想起理想的音吧。请以我也能理解的方式告诉我,不然没办法做出新的钢琴。」 路简短地做出回应。 「已经说了吧,因为键盘不够所以弹不出来。」 「请想想办法!看是要省略音符还是降八度都可以。」 「我可不想在那种未完成的状态下演奏。」 「咦咦……」居然不弹吗,我无意识地感到失望。 仔细想想的话,最近也没怎么听路的钢琴。明明就住在隔壁,但她不练习,作曲也不需要钢琴。会让她如此停滞不前的奏鸣曲,究竟是哪一首呢?好奇心真是愈来愈旺盛了。 路突然瞪向这边。 「怎么了,突然发出那种青蛙被踩到的叫声。」 「啊、呃呃、不,那个……」被问了,真是丢脸。「刚才在想著,我也有点想听呢。」 试著带羞耻感询问之后,路撑大眼睛,之后像是有些害羞似地转开了视线。 「哼,连你也是吗?」 路咬著唇,有好长一段时间都看向旁边。最后终于才有些粗鲁地坐到钢琴椅,将手放到键盘。 奈涅特小姐用有些不满的神情嘟起了嘴唇。 「歌德老师的话,不管说什么都会听呢。」 「咦?不,应该没有那种事吧。」(神奇注:这是yuki) 「你说了什么吗?」(神奇注:这是路) 路挑起了眉毛瞪过来。奈涅特小姐用中指推了推眼镜。 「什么事也没有。路德维嘉是为了我弹的吧 ?是那样对吧?」 「……没、没错,就是这样。跟yuki才没有关系。反正他也只会发呆,都没在听吧。」 路用鼻子哼了一声,重新转向钢琴。 凛冽的睫毛垂了下来。工房的空气瞬间降温,能够感受到那股凛冽的气息。甚至连奈涅特小姐吞下口水的声音都能扰乱这份寂静。 宛如冰雕般白皙的路的手指,沉没在键盘之中。仅仅凭藉著那以八度音刻下的f小调琶音,我立刻就知道了是哪一首曲子。同时,黑暗的火炎逐渐燃烧起来,将我的心一直往底层引去。 是吗……是那首曲子啊,我的心情黯淡了下来。 是那首曲子让你停滞不前吗? 如同沉入冥想似的音型丢出质问,为了拉出答案而延长的震音。间歇泉般忽地涌出的激情。 第二十三号f小调钢琴奏鸣曲—— 以病态程度的感情振幅将音域由上而下往返的第一乐章,最终沉入了冰冷的海面下。混杂著嗫语及叹息的第二乐章逐渐扩展并摇荡著,化为泡沫后继续了演奏。再次回到宁静的主题回想的最后,路的手指奏出神秘减七和弦音的瞬间,奈涅特小姐从一旁身手遮住键盘。 「已经够了,请停止吧!」 路受到惊吓,挺起了腰。为了呼唤最终乐章的暴风而抬起的双手在空中仿徨。 「什、什么啊,不要来妨碍我,曲子才到一半而已。」 路愤然地想拨开奈涅特的手。但奈涅特小姐却丝毫不在意,而是以两手握住路的右手。用相当后悔的表情咬著嘴唇,吐出话语。 「我道歉,是我太过愚昧。已经不能再让你弹了。」 「不是你说要让我弹的吗!」 「我知道,但是,不能用这种能力不足的钢琴演奏这首曲子。说什么省略音符的我还真是肤浅。」 路有些震惊,有些不满地闭著嘴唇,随后将手抽了回来,坐回椅子上。(神奇注:毒気を抜かれる,应该是一种特殊用法。表示因为震惊而怎样等等。) 「……那种事情,一开始就给我注意到啊。」 被这么说,就连奈涅特小姐也有些垂头丧气。虽然平时是教师一样的态度,这种程度的落差还真是让人有些担心。 「这是就算我的手也没问题的曲子。……就等你的钢琴了。」 路如此说著,奈涅特小姐抬起了头。她的眼神就像在一片黑暗的天空中寻找星光一样。路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这首曲子有可能就会被放在抽屉的深处。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呢。」 从工房搭马车的归途上,在我一旁坐著的路保持沉默,视线偶尔会在我这边游移。 「……有事吗?」 「什么也没有。」路有些不太高兴地转向窗外。「只是你看起来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不过似乎是我搞错了。」 「啊啊,呃……《热情》的事吗?」(神奇注:贝多芬的第二十三号钢琴奏鸣曲,热情【appassionata】。) 重新转过来的路稍稍皱起眉毛。 「什么啊,《热情》是什么?」 「啊、啊啊,唔嗯,刚才弹的奏鸣曲的事情。」 糟糕了,我暗暗想著。二十三号f小调的热情这有名的称呼,并不是贝多芬本人亲自取的。大概是后年,出版社会擅自加上吧。 「哼,总觉得是有点现实的名称呢。」 果然,路不怎么开心地说著。 「那感觉就像是在说我只凭著感情去弹不是吗,可不是为了那样而写的奏鸣曲。……哼,不过话说回来。」(神奇注:原文,感情のままに,不太会哪) 路有一阵子都在数著马车车轮咬著地面轨迹的声音。 「那首曲子也留到了你生存的时代呢。」 我突然想起路才说过,那首曲子说不定会就这样放著也不一定。如果没有适合的钢琴的话。 也就是说,路所期望的钢琴出现了吧?在我生存的时代,那台有著八十八键的现代钢琴,是不是就是路的欲求所呈现的完成型呢。 真是这样的话—— 「所以,如何?」路小声说著。「那个……只当作参考而已。我已经很清楚你所知道的未来相当的奇怪,简直无法依靠。就你来说,那首钢琴奏鸣曲如何?」 「啊啊……」 我试著在嘴中寻找话语的头绪。 《热情》对我来说是一首特别的曲子,在不好的意义上。那么,该怎么说明呢。稍微思考一下之后我才开口。 「非常……有人气的曲子。」 变成有点模糊不清的口吻。 「在路写过的钢琴奏鸣曲中,如果进行人气投票的话应该可以拿下第一名或第二名吧。有很多人都说那是最高杰作。很特别的曲子哦。你看,这首是f小调的话,跟路最初的钢琴奏鸣曲一模一样对吧。所以啊,许多评论家都说这是回归原点什么的,或者是对自我初期冲动的回答什么的,可以算是一个里程碑……好痛痛痛痛痛!」 路捏了我的手背。有点生气地再次转过身去。到底是怎样? 「是谁要你说这种让人发睡的话了?就算你擅长东修西补地说这种混杂多人意见的故事,这水准也未免太差了。」 看来不论是我的迷惑还是打混,都被路彻底看穿了。她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看著不停流转的维也纳街景,继续说下去。 「因为是f小调所以就是特别的曲?跟笨蛋一样。我会选择f小调,是因为艾哈尔社给的钢琴,最高音就只到c4而已。把钢琴能弹出的最高音放在最后,无论如何也想弹下去所以才选了f小调啦。」 呜哇。音乐评论家的各位老师要是听到的话肯定会昏倒的理由。 「我想问的不是那种梦话。而是你的话语。在我演奏的时候,你不也是在忍耐著什么吗?老实地给我说出来。」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背靠上马车的座椅。 我知道了啦。吞了一口口水后,我下定决心。老实说出来吧。 「我不喜欢那首曲子。」 直到我说完之前,我都没有看向路的脸。舌头开始有些打结。 「虽然听过很多人演奏,但是无论哪个都难以接受。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有人气。……但是,我也没办法无视那首曲子。真的听了好几次。巴克豪斯也是,里希特也是,吉列尔斯也是,博里尼也是,布兰德鲁也是。」 (神奇注:威廉.巴克豪斯,1884-1969,德国钢琴家 汉斯.里希特,1843-1916,奥地利指挥家 艾米尔.吉列尔斯,1916-1985,俄国钢琴家 毛里齐奥.博里尼,1942,未亡,义大利钢琴家 阿尔弗雷特.布兰德鲁,1931,未亡,澳大利亚钢琴家) 明明路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尚未诞生的钢琴家,我却疯狂地说著。明明就不喜欢《热情》,我却无法自拔地一直听著。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听完一枚后便一直想著。这不是真正的曲子,真正的《热情》一定在某个地方。 结果路直到马车回到公寓为止,一路上都相当沉默。因为觉得是自己惹她生气,就连她的侧脸也不敢偷看。但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罢了。所以也不可能道歉,我也跟著保持沉默,走进公寓的入口。 在各自房间前面到别的时候,路突然开口。 「对你没有道歉这件事情,我给你好一点的评价。」 「咦?」 「你没有错,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再更早之前的你要是 看到我生气,肯定会不知所以的就立刻谢罪吧。」 「啊……果然在生气。」 「这不是当然的吗?」 路晃动了秀长的赤发面向我。就连脸颊都染成了朱红色。 「什么是不喜欢?什么是难以接受?什么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有人气?真、真亏你敢说啊,南瓜头!」 「不是你要我老实说出来的吗……」 「所以我也在老实地生气喔?」 路粗鲁地拉开自己房间的门把。 「比任何人都还要难以接受的可是我,所以才更让人生气!给我看好了,奈涅特一定会做出优秀的钢琴来,到时再让你听听会痛哭流涕的演奏!如果想道歉就给我到那时再说!」 路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我搔了搔头,也跟著回到房里。心里很老实的想著,这刚好求之不得。我也很想听。 没错,到头来还是我被吸引了。或者该说是被囚禁。被那首宛如火炎燃烧的钢琴奏鸣曲。以及它的名字《热情》。 * 到了六月,立刻就被作为皇帝居城的霍夫堡宫传唤。 因为是从公寓走过去也没问题的距离,我决定不乘坐马车。真希望可以给我一点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要是立刻就到达的话,都还没办法想好没有弄出曲目的藉口,还会变成非得见皇帝不可的状况。 从那个狂乱之夜——交响曲『波拿巴』的初演以来,完全没有来自皇帝弗朗钦二世陛下的音信。虽然当事人的路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我这一个半月来却总是提心吊胆。毕竟可是举行了完全无视法国政府与皇宫命令的演奏会。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们吧。这么久都没有联络,该不会是因为没办法决定要做出什么样的重大处罚吧?(神奇注:『波拿巴』,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英雄』,历史上贝多芬亲自命名后,由于拿破仑称帝,他愤而挖去乐谱封面的名字。) 总而言之只能坚定内心了。一边走在阳光照耀、往宫殿延伸的石子街路上,我开始告诉自己。不管是我还是路,都没有任何地方有罪。只不过是挥去了国家那种无聊的思惑,贯彻了自己的艺术而已。绝对不可以道歉喔。 ……不过我所谓的觉悟,在我到达宫殿的谒见室,看见陛下左手侧、有著魄力的军服模样后,就烟消云散了。右手侧则是站著看似老奸巨猾的贵族官僚,正在以奇异、猜疑、不信任的视线从各种角度刺穿著我。 「……非常抱歉。」(神奇吐槽:你ㄚ的不是说不道歉吗?) 我低下头,开始对自己吐槽。喂,你在干什么。不是说要坚定内心吗? 「歌德卿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听见陛下的声音,我畏惧地抬起脸来。 年轻的皇帝弗朗钦二世,看上去有些日益衰老的容貌。就像是以最上级的丝绢所制成的杂巾那般的风采。眼睛有些下垂,金发也失去光泽。我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开始寻找著藉口。 「……呃、总之是、……没有招待陛下去前一阵子的演奏会这件事。」 呜哇我在说什么啊,这听起来不就像是在挑衅对方吗?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我喊著,说的真棒,如此对著狼狈的我叫道。陛下露出苦笑。 「没关系,不用介意。如果没有招待席位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那首曲子因为人气很高,乐谱也转眼间卖完,甚至还有很多从各地来的公演依赖不是吗?」 「是的。」 原本想说是多亏了陛下,不过我还是闭上了嘴。 「所以朕到时候也被招待的话,就能够听到了吧。」 我还没办法推测陛下的用意。难道不是为了处罚我们无视命令而叫我来吗?怎么有种要赦免我们的感觉。 「唉呀,歌德卿,请不要误会。朕可不是要赦免歌德卿与路德维嘉。」 被如此告诫,我突然僵直身体。 「即使现在,朕也不认为公演中止的命令是错误的。朕是顾虑到国家而下此命令。而阁下则是比起国家,更优先选择了艺术,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那样……这样可以吗?」 不经思考地就问出这种简单的问题。 「因为朕也没有与两位做出君臣的契约呢。」 真是贵族的想法呢。真不愧是契约社会的欧洲。 「无论阁下或是路德维嘉,都没有遵从朕的命令的义务。所以朕也没有生气,朕没有生气。朕没有生气!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但是朕没有生气!」 陛下坐在椅子上暴跳如雷,这不是在生气吗?我又低下了眼睛。一旁的贵族与军人也是一脸困扰样。陛下身旁的一名看似苦工的外交官咳了一声。记得是叫梅特涅,陛下的心腹。正在无表情地与陛下耳语。(神奇注:梅特涅,奥地利首相,历史上在拿破仑垮台后重整欧洲秩序的人……诸君应该都知道吧?) 「陛下,您的怒颜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吗?」不要问我啦。我不是只能无言地低著头而已吗?「那个就到此为止。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没办法。朕决定什么事情都要正面看待。看来那晚虽然没能阻止演奏会,但是手中的兵全都过去担任了剧场的警护工作!多亏如此现在市民之间朕的人气可是扶摇直上!毫不畏惧法国也拼死保护艺术的帅气皇帝!」 「陛下,由您自己来说实在完全不行啊。」这是梅特涅首相。 「……完全不行吗?」所以说不要问我啦!更加不行了啦! 「呃、呃。……在那个方面真是非常感谢。多亏陛下从上空迎击,才能够平安无事地演出。」 「是啊,是那样啊!虽然你的道歉一律驳回,不过道谢的话就尽量说吧!」 陛下坐在椅子上自我陶醉。一旁的军人当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位皱起眉来,朝陛下耳语。 「陛下,打扰您不好意思,但是差不多该进主题了。」 其他的军人也在交头接耳。 「那家伙是叫歌德吗」「不是一个诗人吗?为什么来军队会议?」「能帮上什么忙吗?」 军队会议?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叫我来啊? 陛下说著「说的也是」,重新坐好在椅子上。朝我的方向俯身。 「那么歌德卿,朕有些事情需要你。」 「……咦?」 我直视陛下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陛下用手撑著脸,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今天找你来的要事。与法国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到现在也没办法说是因为强行举办了演奏会。就算没有那件事,那个拿破仑.波拿巴也会来进攻奥地利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总觉得事情开始有点变得奇怪了…… 「所以如此,希望阁下能将法国军队今后的动向告诉我,请务必。」 虽然知道很无聊,我还是抬头仰望著天花板。陛下的眼睛持续闪烁著光辉。 「以前询问的时候因为有些懒惰,所以没有问得很详尽。不过,希望这次可以得到您的预言,而且是至少能作为作战方式的参考。以您那满溢而出的温泉力量!」 与陛下对比,军人们露骨地蒙上了相当痛苦的表情并发出叹息。贵族们则是吃吃笑著。大概是正在想著为什么非得让作家来对军事行动发表意见吧。也就是说不欢迎我。 「呃、那个……」(神奇吐槽:够了哦,为什么这一卷一直在ええと,拿点别的台词) 一边搪塞著话语,一边思考著自己的想法。 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我,确实是知道未来的事。而且还正好刚学过拿破仑战争期的欧洲历史。 不过我作为一个 时间旅行的人,直至现在为止都尽可能努力著不要做出改变历史的事。由于大家都想知道关于未来的事,于是我只能说著一些关于未来的幸福事情来蒙混过去,并不至于对人生的选择造成影响。 而理由,说实话就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如果我有办法回到说不定还能回去的二十一世纪的话,那边要是发生了什么太大的改变可是会让我很困扰,这姑且还算是我的理由。不过这个十九世纪,在我到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十九世纪了。而且我也已经凭自己的手改写了音乐史的一页。现在才要开始担心未来的事情吗? 法国已经可以说完全是敌人了。不管是对奥地利、对我、又或者对路的音乐而言都是如此。既然这样,我现在不就应该协助弗朗钦二世陛下吗? 即使做好决心,两次的深呼吸还是必要的。 「请听我从最初说起。」 听见我的话语,陛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所知道的历史,虽然与这个欧洲大致相同,不过却在某些细枝末节有著差异。所以如果把我的话全部都听进去的话我也没办法担起责任……」 「有些部份不同是指?」 「嗯……例如说飞行船和电话,至少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还得再经过个五十年左右才会被发明。」 「现在不是已经发明了吗?」 「不,所以刚才不是说过与历史不同了吗?该怎么说呢……随著时间的流动,源泉也有可能分成许多支流,就是这样的可能性。」(神奇注:嘛梅菲在第一卷提过的话,历史的潮流终究会留向同一片大海,但是中间是如何分成支流的却没办法预测……类似这样的句子,个人挺喜欢。) 「那种稍难的句子朕听不懂!源泉?那与温泉力量有关系吗?」 「一点也没有!」这个人还认为我的返老还童是与温泉有关啊?「总而言之我希望您听的是,我的话只是可能会猜中也可能不会猜中的东西,就像占卜一样。」 「朕最喜欢占卜了!大臣与将军的人事分配也经常用占卜来决定呢。」 这个国家没问题吗?算了,现在不是注意那种事情的时候。我咳了几声,从头开始探索记忆。一八零五年……一八零五年的德国…… 「自己都说了没什么依据,那问了也是白费吧。」「说到底那种文人究竟懂什么军中的事。」「唉呀,陛下又在打什么奇怪的念头。」「真是疯了。」 军人在一旁议论纷纷。这下可不能说些太差的东西了呢,我不禁开始紧张。 如果可以回到公寓,包包的底下就藏著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教科书。不过我没有回去拿的打算。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教科书的存在。也不晓得谣言会不会从哪开始扩散。就算只是一本教科书,对两百年前的人们而言就像是炸弹等级般的知识之块。如果落到了有著恶意的人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也无人知晓。所以我一直装作未来的知识只在我的脑中。我拼命地在回想一八零五年后半的欧洲局态。 「……请问陛下知道乌尔姆这个地方吗?」 陛下看起来是不清楚,军人们瞟了一眼。 「是巴伐利亚地区的街道吧。」看起来像是将军、留著胡须的人说道。「大约是在维也纳与巴黎连线的中间点。」 「奥地利准备就要侵攻巴伐利亚对吧?大约是八月的时候。」 军人们的脸瞬间石化。说的也是,因为这可是军事机密。并不是区区一届诗人该知道的内容。 「那个,并不是情报泄露了喔。」我提醒他们。「我只是在想著,这样是不是能让各位相信我知道未来。」 「乌尔姆会成为战场吗?」 胡须将军如此说著。他与刚才议论纷纷的军人们都换上了认真的神情,等待我的话语。可以进展话题真是太好了。我微微点了下头。 「先把乌尔姆围城,呃,记得然后是想等待俄国援军的会合,但是却被拿破仑的军队打的一蹋糊涂。」 「居然敢说输的一蹋糊涂?」「不可能有这种事情。」「是在侮辱至高无上的奥地利吗?」贵族们突然间站了起来。虽然是因为我惹恼他们所以也没办法。毕竟都是些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未来事。记得原本是因为以为拿破仑的军队会从西方过来,却在北方被牵制而导致败因。不过呢…… 与贵族们相对之下,军人们的见解比较现实。 「不过各位贵卿,歌德卿所说的话十分可能发生。」「更何况现在乌尔姆确实是我们的一个据点后补地。」「既然如此,要舍弃黑森林(シュヴァルツヴァルト)方面的警戒吗?」「那个是最后的方法。」 看著这些开始交头接耳的将军,我畏惧地插嘴。 「那个,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些奇怪,不过也许事情不会发展成我所说的那样也不一定。」 胡须将军往我瞪了过来。 「让我们听听看理由吧。」 我像乌龟一样蜷起身体开始说明。与我所生活的世界的历史完全不同,这里是飞行船与铁道都已经被实用化的时代。说不定这些也可以影响军事行动。 「刚才也说过,那个,因为没有飞行船与铁道,所以会变成怎样还说不定。」「歌德卿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连你们也不懂吗!我被绝望感笼罩,继续说明下去。贵族们与军人还有陛下只是一味地点头。仔细想想的话也是理所当然。就连正在说话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历史会有所变化。 结果我还是只能做出说明。 「总、总而言之,我所说的东西就像占卜一样。并不是肯定会输。」 将军们用不安的表情相互凝望。 「意思是从正面迎击的话可能会输吧。」「不,也可能是因为包围而兵粮尽绝。」「也有被空袭而战败的可能。」 就没有不会输的想法吗? 此时,我背后传来了门以惊人的气势被打开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我全部都听到了,可爱的小猫们!」 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的身影踏入谒见室。目光炯炯有神到令人不禁想避开、金发碧眼的青年。明明是初夏却穿著高领的厚重军服,加以装饰的则是闪闪发光的勋章与纽扣。结合上宛如人偶般的美貌,简直就像宝冢的男役。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危险感的我立刻往后退去,躲到弗朗钦二世陛下的椅子后方。 「无需担心,惹人怜爱的德意志的孩子们,美丽的维也纳的小鸟们。我这冰之贵公子亚历山大,会温柔地抱住你们,给予你们保护。也就是说只要我的援军快一点到达乌尔姆就好了对吧?科西嘉岛的小猴子肯定也会咬牙切齿的。」 青年一边张开双手、一边拍著胸口、一边做出拍打翅膀的姿势往这边走来并如此说道。接著,他突然抓住弗朗钦二世陛下的右手,一边以左手撩起自己的浏海。 「弗朗钦公,相信我的援护,尽量去协助巴伐利亚的小绵羊们吧!我也会乘上东风、带著太阳、率领十万名俄国的勇士——」 对著目瞪口呆的我,弗朗钦二世陛下悄悄耳语。 「啊-、这边这一位,就是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殿下。」 这种人就是俄国皇帝……把拿破仑逼上绝路的人吗?跟这种人组成同盟的奥地利没问题吗? 突然,亚历山大陛下注意到我的存在,停下他的演说。 「你是……」碧色的眼睛打量著我,红色的唇如此嗫语。 弗朗钦二世陛下用有点担心的口气开口说道。 「亚历山大殿下,这位就是我们德意志所夸耀的大文豪歌德卿。如果是名字的话相信您应该也曾听说过。」 就算不介绍我也无所谓喔,我在心中如此责备弗朗钦二世陛下。亚历山大陛下朝我走进,赶走了一旁的军人与梅特涅宰相,然后突然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等、等等,有什么事吗」更糟糕的是后面就是墙壁。逃也逃不了。 「你,就是那个对少年怀抱著强烈之爱,于是自己也返老还童成为少年的歌德吗?」 「不,这从头到尾都错了。」至今为止所听过关于我的没凭没据的谣言中,这是最过分的一个,同时却又最接近真相,反而让人很火大。不要用手指碰我的嘴唇啦! 「真美。真不愧是那个大作家所选择的肉体。我的小鸟。」 「等、啊、那个」你的脸太近了啦、你的脸! 「对了,歌德卿,尽管放心吧。」弗朗钦二世陛下说道。「别看亚历山大殿下这样,他可是口味广泛的人,所以不必担心。」 除了担心以外什么都没了啦!什么叫作「别看他这样」啊,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啦! 「啊啊,宛如月亮里侧般的黑色瞳孔与黑发,真是太美妙了。就算拿里海所有的水来做交换也不足为惜。真想把你带回圣彼得堡。」 不知何时连腰都被抓住的我慌了手脚,此时弗朗钦陛下又开口了。 「啊,对了,歌德卿。尽管安心吧。亚历山大殿下喜欢的是年纪小的,所以无须担心。」 不安越来越多了啦!我可是高中生! 「而且男同志没办法生出小孩所以不必担——」「我认为应该先担心陛下的头脑!」 到达极限的我拨开亚历山大陛下的手并向前冲去,接著拨开完全部来帮助我的军人们,一边大喊「那么已经没有我的事了吧战争方面就请各位加油!」一边离开谒见室。 「我的小鹿!一起回到俄国吧!我会用你的名字来建立离宫——」 我粗暴地关上门,砍断亚历山大殿下的声音。 * 从我所居住的公寓窗户眺望出去,可以看见多瑙河以及岸边港町的仓库群、旧市街所组成的街道、还有鲜艳的红色与白色形成强烈对比的住家景色。 奥地利的帝都维也纳,真是美丽的街景。 刚搬过来的时候是冬初,季节又过了半轮,正准备迎接夏天。从远处眺望河面上四散的阳光与叶影交错而成的模样,就有股舒服的眠气包围著自己,意识沉浸在大自然那无情的温暖,突然有种就算不做工作也无所谓的想法出现。 ……不对,这种对自己说的无聊藉口还是停止吧。纯粹只是没有做事的心情罢了。我拿开手边纯白色的原稿用纸,将羽毛笔插进墨水壶中,叹了一口气。 自从我决定要作为歌德生活下去,已经过了一个月。 我姑且先接受了从剧场来的戏剧执笔的工作。不过才一个工作而已,帝国间却迅速流传起歌德又重新拾起了执笔欲,数十个依赖一同杀到。行程表已经排到两年后了。(神奇吐槽:卧槽,两年后啊?) 但是,我的内在无论如何都只是个日本的高中生。十六岁的小鬼。啊啊,不对,来到这里后已经要以十七岁计算了吗?总而言之,无论拥有多少歌德的知识,想要把新作从白纸状态流畅地写出来也是有难度的。 而且——我的视线落在抽屉当中。 只是写了标题就先收了起来的高级原稿用纸。『浮士德』。 总有一天非得写出来不可的,我自己的物语。 总有一天,或者该说,那就等同于现在的事。如果现在不做的话,就会一直停手下去。不行动的生命与肉体只会继续腐烂下去。这是弗雷迪教会我的事情。上个月因为结核而去世的、歌德的挚友。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我会写的哦。写下这段故事。弗雷迪的话语现在也在我耳旁回响。 歌德的『浮士德』是相当有名的作品,有名到即使是对德国古典文学毫无兴趣的我也曾听说过的程度。浮士德博士与名为梅菲丝特菲蕾斯的恶魔订下契约,返老还童,为心所欲,最后也确实遵照契约死去,而让恶魔拿走他的灵魂——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更后面的部分我不清楚。 令人想笑的是,我现在正身处那种状况。 歌德找遍古今往来的结果就是发现了我,甚至跨越时间的潮流,将我召唤到十九世纪。 所以看来浮士德指的就是我的事情。 将准备著手描写的故事的主角召唤出来,甚至将自身的灵魂与他同化,歌德的作家根性也还真是令人惊叹。 我不得不写那个故事。我不得不为了等待著结局的浮士德,将这段故事实体化。恐怕那也是唯一能够胜过梅菲,打破契约并守住灵魂的方法。 ……真的假的?靠著自己所追寻到的答案,就连自己也没有自信。毕竟又不是向歌德本人确认过,无论如何都只是我的推测。 我对著阳光照入的窗沿小声呼唤道。 「梅菲,在吗?」 彷佛要将慵懒的午后压缩起来的提问,接著有个黑色的小物体从窗外飞入。是黑色的燕尾蝶。 原本以为蝴蝶会停在桌子上方,没想到翅膀却突然开始巨大化,触角也渐渐伸长并分枝。肢体也开始膨胀,表面变化为人类的皮肤,是会让人迟疑是否应该多作描写的怪异景象。 在我转开视线的期间,黑蝶已经变化成了女性的样貌。梅菲用手拍了拍头上那蝴蝶的触角,触角变成了倍蓬松的毛包覆的狗耳。 「您呼唤我吗、yuki大人。」 梅菲跨起双腿朝我送来媚眼。 「虽然都这种时候了……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top87、under67的e罩杯。」 「谁在问你的罩杯啊!」这种毫无脉络的问答是怎么回事。 「我可是完全没说那是我的罩杯,yuki大人立刻就对号入座了呢。」 啊……可恶,被摆了一道! 「真不愧是每晚都对我的身体乱来的人呢。」 「我做了什么?就算路不在,也没有其他会听到的人,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做出这种会招来误解的言论?」 「明白了,那么这些话就等到路德维嘉大人回来后再说。」 「你给我回去!像是地狱之类的地方!」 「我可以回去的地方就是yuki大人所在之处。」 「你突然说些什么好像贤妻良母的发言?够了,我走!话说,这里不就是我家吗!」 「欢迎回来,老爷大人——」「『要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吃.我?』这种对话不需要!可不可以快点回到主题!」 梅菲用两手捂住嘴,感动似地湿润了眼眶。 「yuki大人的吐槽尖锐化已经到达了艺术的领域了呢……」(神奇吐槽:因为他身上有小直的血统啊……) 「已经够了,我有事情要问你!」 「路德维嘉大人是可怜的a罩杯。」 「我也没有问那个!你管她这么多,人也是有各种各样的!」 不行,这样下去恐怕到死都不能切入主题。我用连续咳嗽硬是遮掩住梅菲接下来的话语,像是乱啃似地说道。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梅菲是接受歌德的委托,将我带到这个时代对吧?」 因为我威胁的态度,梅菲终于回到正常的坐姿。 「是的,还真是相当辛苦呢。虽然说我原本就是狗所以鼻子与耳朵都相当灵敏,没想到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还得张开天线才能找到呢。」 「那么,也就是说——我有魔力,对吧?」 「唉呀。」 梅菲眼神一变,看来并 不是演技。 「能够靠自己察觉到,又取回名字,还能让我骇然到那般程度,是特地提醒我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吗?还真是都这种时候了呢。」 「呃呃……」 被说到那种程度还真是有点害羞,我的视线落在膝盖上。 确实在那个时候——我与路一起到瑞士的疗养所探望弗雷迪时,我自信满满地对梅菲如此宣言。我已经知道一切了,不会再被你牵著鼻子走。 不过冷静地考虑一下的话,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是我啊?诞生至现在的十六年间,明明活得与魔术这种东西相当无缘。明明也从来没想过那种东西会真的存在。 「我只是遵照歌德大人的命令,找出有那个名字的人而已。」 梅菲耸了耸肩。 我的名字。代表著成为幸福之人(faust)的一个字。 「但是,有著浮士德的名字的人应该有很多吧。不问时代不问国家的话,那数量根本多到数不完。为什么从那之中选择了我?」 「谁知道呢。我并没有询问理由。yuki大人有著那样的力量,仅此而已。」 我看了看右手的手心。 确实有著力量。尽管我的脑袋装了许多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常识,也无法否定铭刻在身上的事实。我将这只手变成了渴望鲜血的铁块,击毁了帕格尼尼的大炮。我的、也就是从歌德的欲望而引出的魔力。那是可以让故事成型的力量。 「只有那个时候而已。」 我无数次地张阖著右手,像是要确认那份锈去的热度余韵。 「只有和帕格尼尼打架的时候而已。从那以来一点动静都没有。」 「您又期望力量了吗?为什么呢?」 「为什么、吗?」 因为有很多敌人。法国的军队、教会,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和路吧。而且,比起他们更重要的是梅菲。虽然会因为她好像是我的保护者,所以偶尔差点忘记,但她可是要夺走我灵魂的恶魔。 要是继续这样傻下去的话,一定会遇到很可怕的事情,然后很可怕地死去。就算反过来抵抗,但除了小鬼以外什么也不是的我,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这个魔力了。 对于就是敌方当事人的梅菲,我无法很好地做出回答而持续沉默。她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唇,笑了出来。 「明明就已经追寻到答案了,您打算避开视线到什么时候呢?」 梅菲愉快地说著。 「现在才做出这种这种天真纯朴的举动,yuki大人真可爱。」(神奇注:かまととぶる,貌似是日文俗语来著。) 「嗯……」太过害羞,视线都飘到了地上。 「yuki大人还没成为魔术师的原因,当然是因为yuki大人还没开始著手写下那个故事。只要那个故事还没被实体化,yuki大人就会一直是可爱的孩子。」 梅菲往我的手上瞟了一眼。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只写了标题的原稿用纸现在正放在抽屉当中。 结果与我的推想一样。只要不写『浮士德』,就只会卡在现状。我不禁叹息。 为什么梅菲会这么亲切地告诉我正确答案呢。明明要是我得到力量的话就有可能毁坏契约。虽然我大概也知道那理由,不过还是天真地问一下吧。 「要怎么开始写,我完全不知道。毕竟可是从零开始的新作。」 「明明就已经很清楚了。yuki大人现在所需要的是——」 恶魔的手缓缓举起,越过我的肩膀,指向屋内的一隅。 高大的书架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玻璃的板子还是锁著的。从魏玛搬家的时候唯一带过来的家具。 「就是读书哦。」 梅菲如此细语著,消失了。 我触摸著刚才她所坐的桌子。没有留下体温。因为是恶魔啊。可恶的恶魔,我现在在心里想著,真会利用人内心的缝隙。 我站起身走向书架,屏住气息后打开锁。 要完成与梅菲丝特菲蕾斯的契约,被夺走灵魂的条件,就是我必须打从心底被感动填满。那样的预兆我已经尝过好几次。特别危险的时候,就是我阅读歌德,也就是过去的自己所留下的作品时。从那以来,我自己的作品就一直锁在这里。 怀著畏惧的心情,我打开书架。最喜欢的那种古书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图书馆的味道。 已经读完的歌德的作品只有一作而已。在书架最右上角的地方,首次的戏曲『铁手骑士葛兹·冯·贝利欣根』。 在那以后的作品——书架里面没有。 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被歌德本人亲自舍弃了。出版之后,自己读过一次,心里决定不再读第二次后就扔进暖炉中。 因为实在太过危险了。 不过确实应该有留著原稿。我打开书架下半部的门,寻找著被捆的紧紧的原稿纸张。虽然有些资料已经用线绑了起来,有些却是直接凌乱地散著。还真是有点难找。 还好排序是照著执笔时期排下来的,真是救赎。在『葛兹』的原稿旁边,我找到了那份原稿。拉出最初的第一张后,手写的标题映入眼帘。 『少年维特的烦恼』 让欧洲的青少年族群陷入狂热的热门书。描写爱上了其他人的婚约者的少年维特,因为烦恼而迎来自杀的结末。歌德在自身还有著烦恼的时候写下了这本书。那苦痛的过程狠狠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要是读了这个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而且完全不是阅读『葛兹』的时候可以比拟的程度。我体内怯懦的自己如此说著。一旦沉了进去,停止了时间,就再也无法回去。 不过我还是做了一口深呼吸,用手指抓住原稿,将其从书架中抽出。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咚、咚」作响的声音。 我受到惊吓似地环顾四周。一瞬间,连自己是谁,身处何处都完全忘记了。眼前有著高大的书架,下方的门是打开的,里面被文件与纸张毫无空隙地填满。正是我单膝跪在书架前,抽出了『维特』的原稿的地方。从肩膀到指尖,就像是打了石膏一样僵硬地麻痹了。 我将原稿放回去,放下手,缓缓地转了转头。 总觉得房间里稍微暗了下来……不,不是错觉。刚才明明还有阳光照进来,现在却是失去了色彩的东方天空在河面上扩展。风也凉爽地吹著。可以听见钟声。 已经是傍晚了。 指尖还残留著痉孪感。鼓动像是辗著肋骨似地发痛。 明明连一页都还没读,就只是拿出了原稿而已,时间却停滞了。我将书架的门关上,重新上锁。歇斯底里的手将钥匙扔到了抽屉的最深处。 没办法。这样没办法。怎么可能读啊。读完的时候灵魂肯定会被拿走的。我将背靠在墙上重整气息,用手指紧紧压著肋骨,想止住那份悸动。 再说,我是为了写出『浮士德』,毁坏与梅菲的契约,才决定要去了解歌德的。要是在过程之中灵魂就先被拿走,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总而言之现在不行。心情居然如此激昂。给我冷静,给我冷静啊。不对,这可不是心脏的声音。是墙壁。从我靠著的墙壁另外一侧传来的声音。是谁在敲门?不是我的房间。隔壁吗? 「——路德维嘉,不在吗?」 可以透过墙壁听见女性的声音。我迅速从墙壁移开自己的身体。是奈涅特小姐的声音。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我跑到玄关。往走廊上探出头,正好和奈涅特小姐面对面。平时所穿的衬衫与黑色的围裙,工具也那样放著。这个人都穿成这样外出的吗? 「原来歌德老师在吗?」 总觉得她对我做 了什么很过分的表情。 「路德维嘉在哪里?该不会——」 奈涅特小姐愤怒地朝我接近。 「该不会是在老师的房间里吧?」 我被那股气势压倒,就这样退回房内。 「没有,她现在不在。」(神奇吐槽:这自己找抽啊……) 「现在?」眼镜后方的眼睛抬了起来。「也就是说老师常常把路德维嘉带回房内的谣言是真的啰?」 「带回房内……话说,不是路自己跑过来的吗?」 「反正一定是用了什么诱饵吧。」 你那个比喻好像就是如此啊? 「听好了,路德维嘉可是年轻的女孩子哦。即使如此却进入男性的房间里,太不检点了。老师也请考虑一下自己社会面的立场!」 「那你可不可以也考虑一下我的社会立场……」这么大的声音,全公寓都会听到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路只是来吃饭的。」 「……饭?」(神奇吐槽:怀疑啊,你口中的诱饵啊。) 奈涅特小姐看了看厨房,怀疑的视线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该不会是歌德老师作的?」 「对,就是我作的。」因为这个国家的东西我吃不习惯,我把这句话吞回肚子。 奈涅特小姐的脸一瞬间青了起来。 「怎么会。路德维嘉明明完全不吃我作的东西,到底是为什么!」 我有点吓到。奈涅特小姐为路准备饭菜? 详细地问过之后才知道,路刚到维也纳的时候,曾经住在奈涅特小姐那边。是因为如此才会说过什么要一辈子照顾她吗?不过,最后还是因为料理不合胃口而离开。 「真是奇怪。路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什么都会吃。你是拿出了什么料理?」 「用钢琴线卷起来的培根与起司、煮豆的白键黑键三明治、共鸣板与谱面台的生菜沙拉。」「会离开是一定的吧!」话说回来第三项完全已经是钢琴的材料了吧!至少吃饭的时候给我离开钢琴啦! (神奇吐槽:这什么地狱般的料理……) 奈涅特小姐看似很失落地垂下肩膀。 「因为一直在做钢琴,料理的部份就比较不拿手了呢。」 这也不是不拿手的次元就是了。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让我教你料理?一些简单的应该还可以。」 奈涅特小姐抬起头了,狠狠瞪著我。 「为什么我非得让歌德先生教我料理不可呢?请教教我!」 「对、对不起——」喂,到底是哪边啊。 卷起袖子第一个冲到厨房的她突然转过身来对著我。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明明就不是来学料理的场合。」 话说这边也想问你呢。 「我是因为工作的事而来的。路德维嘉不在对吧?」 「跟猫一起去散步了喔。」 「是……这样吗。原本想到了不错的主意,想说要来找她商量的。」 现在还只有设计图,麻烦交给路德维嘉。奈涅特小姐一边这么说著,将纸堆放到我的手上。上头画著不晓得哪里才是上方的复杂奇怪图形。我叹了口气。 「这东西,路看得懂吗?」 「不,不可能懂的。就连我都不是很懂了。」 什么啊这玩意。 「是用前所未有的全新思考所想出来的乐器。用磁石来感应弦的震动,并将之转换为电气信号,然后增幅——啊,对歌德老师说这些大概也听不懂呢。」 总之请帮我转交,奈涅特小姐如此提醒之后离开房间。我因为太过吃惊,甚至没能叫住那个离去的背影。我呆站在玄关,数著她的脚步下楼时离去的声响。 我回过神来,立刻冲到了一楼。不过即使到了街上,也已经看不见奈涅特小姐的身影。正在扫除石阶的公寓管理员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著我。 往后退回公寓内,我将腹部靠在扶手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图面展开在桌上。上方四处写著的一堆专门用语还真是完全看不懂。 但是,我有看过的印象。因为父亲很擅长乐器的修理与改造,常常画过类似的东西。(神奇注:『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男主角桧川直巳,由于父亲的关系经常得修理东西,第一卷开头不到五页就有提过。) 这是——电子回路图。 用磁石来感应弦的震动并将之转换为增幅过的电气信号。她确实是这么说的。也就是说是拾音器与扩音器。能够做出纤细的表现与大音量。要将相反的两种东西以一台乐器来呈现的话,原来如此,只要将声音转换为电气信号并加以增幅就可以了。 (神奇注:扩音器很白话文,不多做解释。拾音器是一种能够引起震动的设置,常见于电吉他、电提琴等乐器,使用之后可以方便录音、扩大音量等等。) 电气?电子机器在这个时代登场真的没问题吗?汤玛士.爱迪生把电力事业化,将夜晚从地面上夺走——那是几十年后了?总之,就我所知道的历史而言实在是太早了。 不过电话不是也早就存在了吗,我这么回答自己。飞行船也在天上飞。大概,是技术提早了一百年的进步吧。有一部分连我也不清楚的技术都十分发达,八成又是恶魔的丰功伟业。帕格尼尼所使用的大炮与飞行装置也是如此。这样的话,电子乐器的出现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然而,指尖所触碰到的设计图却有某种违和感。也就是发明者是奈涅特小姐这件事。我与路身边的人正在改变历史。这件事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我还不清楚。总而言之一切都还在谜团中。(神奇注:引っかかる,照原义翻相当奇怪,估计是同义语。) 「并不是她独自一人完成的唷。」 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梅菲靠在我的肩上轻语著。 「英国早已开始了真空管的发明,只是欧陆太晚了。」 「嗯……」 光是这样的说明,并没有让不安的预感消失。就好像喉咙哽著鱼骨头一样。 「好像很在意她呢。奈涅特.修特莱雅……是吗?」 「嗯,总觉得就是会在意。」 「为人知性、态度严格的同时却有著许多空隙,很可爱呢。真想试试看多做一些欺负人的动作,让她不停脸红。」「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至今为止都不曾提过,不过不只是倔将的萝莉,倔将的女教师类型我也很喜欢呢。」「你可不可以永远闭嘴啊!」 多亏了梅菲,奇妙的违和感漂亮地消失了。我一边叹息,一边将设计图与原稿放进抽屉,走向厨房。 路回来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了。她完全没敲过门就打开我的玄关,同时脚边的五只猫毫无顾虑地擅自进来。 「yuki,我饿了!这味道真香。」 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到餐桌前的椅子。我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试著告诉她「奈涅特小姐有来过哦。」(神奇注:我が物颜,一副以为事物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模样。) 「奈涅特吗?她有什么事」 「唔嗯——工作的事情,还有料理的事情之类的。」 「你说料理?」路露骨地换上了胆怯的脸孔。「该、该、该不会是要请教料理吧?」 「倒是有做过那种对话。」 为什么这么害怕啊?我不能教奈涅特小姐料理吗?抱持著疑问的同时,我加入高汤,此时才注意到会话的奇异点。路这家伙,看来是以为我要让奈涅特小姐教我料理。 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起司与瘦肉切好并排成钢琴的形状,端上餐桌。路立刻全身发抖,躲到橱柜后面。 第二幕 歌德与拿破仑,似乎曾经是彼此的大粉丝。当时的欧洲因为年轻人都沉醉在「少年维特的烦恼」当中,所以拿破仑会是歌德的信奉者似乎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不过歌德会对拿破仑有所赞赏倒是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无论怎么说歌德可是德国人,是被侵略方的国民。但是他身为国际人的意识似乎比较高,已经超越了敌方或我方的局限,而相当喜欢精神力坚强的人。 「拿破仑最伟大的地方呢,」歌德曾经如此说过。「就在于无论胜败,他也会毫不改变地贯彻自我应该去完成的事。」 不过啊,我一边看著报纸一边想著。 这不是我认识的拿破仑吧? 报纸的头条新闻所记载的是乌尔姆之战的结果。奥地利军的败北在这里以相当悲惨的口吻叙述过去。麦克将军所率领的迎击队被法国军夹击,最后被困在笼城之内投降。 写出来的都是难以置信的报导。 法国军队有可能从北方进行夹击,我曾经这样告知过弗朗钦二世陛下。在那之后的四个月,陛下、军队的各位,还有那位变态皇帝亚历山大一世,应该有确实地演练过作战才对。实际上,只要看看新闻内容,就能知道奥地利军并没有被伪攻欺骗,而是转往莱因河方向准备迎击拿破仑的本队。 不过,问题完全不在这里。 新闻也写得很清楚。黑森林方向的法国佯攻部队有十万名以上,然而从北部进攻、横贯施瓦本,在乌尔姆地区来回的实际部队——却只有一名。 说什么鬼话,我无数次对报纸吐槽。一名? 照片上,刻画著崩坏的城墙、融解的大炮,以及被践踏的军旗如此这般凄凉的景象。人的身影却只有一个。是有著精干神情的年轻男子。肩上配著三色旗的徽章,长发在风中飘荡。 一人。一个人就从背后击败了奥地利军,还让俄国援军败逃。 记得教科书所记载的拿破仑,是头发有种脆弱感、皮肤白皙的矮小男子。这个好像好莱乌动作片明星的家伙是谁啊。虽然报导在照片那清楚地写著: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就是了。 拿破仑的拳头一击就粉碎了城墙、将炮弹打回去、吹走一整支部队、把大地反转过来云云,写著各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描写。要是有这种怪物,作战什么的都是屁话。 从帕格尼尼的话来推测,拿破仑应该与恶魔有关系。也就是说他知道未来的事情。很有可能与我一样,是从未来被带到这的人类。拿破仑可能也为了得到年轻的身体,与恶魔订下契约。是这样的话,该不会也擅长魔术吧。这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人类能办到的事。 我发出叹息,丢下报纸。 对自己当时天真的想法感到有些羞耻。弗朗钦二世陛下希望我能告诉他今后战争的展开,以及对拿破仑战的有利方法…… 仔细想想,我来到十九世纪的时候是一八零四年的秋天。正好处于战争暂休的状态。虽然有从谣言听说过拿破仑的强悍,却一点实感也没有。再一次看了战争的照片,身体不由自主颤抖。 关上窗户的话,室内的寒气会不会少一些呢。我这么想著,站起身走到窗边。时节也已经进入深秋了,到了傍晚甚至连枯叶在街路上发出的声响都能听见。维也纳的秋日很短。很快就会到那严峻的季节。仔细看向道路对面的交叉口,就能看见抱著大件行李的市民们并排在驿站旁发抖著。乌尔姆战败的新闻已经在帝国中扩散开来,还附带军队将会在维也纳投降,一路撤退到摩拉维亚的流言,造成了市民们逃亡的惊恐。 不过说起来,还是有点不合理。 为什么要特地按照史实——与其说是史实,不如说是按照我所知道的历史,分成佯攻部队与实动部队,从背后袭击奥地利军呢。独自一人就有这种怪物般实力的话,拿破仑根本可以打前锋,以最短距离突入德国。不,甚至连这样都不用,只要用飞行船让拿破仑直接降落就行。帕格尼尼也曾经从空中降落过,这应该没有什么困难。 这个乌尔姆之战,根本就没有发生的必要吧。 关上窗户后我回到桌旁,收起报纸。实在不懂。缺少的情报太多了。虽然拿破仑战是往我所知道的历史发展,但之后又会如何? 我拿出藏在书架深处的书包,打开了世界史的教科书与资料集。 「……咦?」 无论好几次眨眼,或者揉自己的眼睛,却没有改变。我看不了。并不是指无法看见眼前的东西,而是无法理解其意义。又来了吗?前一阵子虽然也会有偶尔想不起来汉字的状况,这次的情况却更为严重。每个单字不思考个两至三秒,根本想不起来。就好像一手拿著字典,阅读外国文章一样。 ……外国语? 我开始发抖。我正在忘记日文吗?是因为住在德国太久了?不对,说与听的能力会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而衰退,但是连阅读能力都会这样吗?明明才一年左右而已。 一年吗? 不是尚未一年,而是已经一年了。 即使是决定做为歌德生活在这个十九世纪的现在,想要回到日本的想法也未曾淡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去一次。要是就这样完全忘记日文的话该怎么办啊?虽然母亲好像多少会一些德文……不不,在那之前,我消失之后,父亲与母亲又怎么样了?至今为止没怎么考虑过的问题通通溃堤而出。应该在担心我吧?向警察提出搜索申请后也在找我吧?一整年没有被找到的话应该已经被当作失踪了吧?不对不对,给我等一下,就算这个十九世纪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二十一世纪又会是如何? 因为头脑越来越混乱,我决定停止思考在此以上的事情。现在眼前还有更急迫的问题,拿破仑军都已经来到眼前了。我重新把意识放回教科书上。对应该很了解却难以阅读的文字,眼睛不禁感到有些刺痛。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读完了教科书的一个段落。奥地利军的主力部队放弃维也纳并退守北东,在摩拉维亚一个被称作奥斯特利茨的地点与俄国军合流,迎击拿破仑。奥斯特利茨之战,战场上有著三名皇帝——也就是神圣罗马皇帝弗朗钦二世,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以及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三人相遇的战争,也被称为『三帝会战』。(神奇注:这战挺有名的哪,记得算是当时欧洲局势的一个转折点……) 然后,爱装傻的弗朗钦与变态亚历山大的组合,将会被拿破仑给予彻底的一记痛击,亚历山大一世会因为失意而回到俄国。真让人痛快。等等,现在可不是发泄个人不满的场合哦。这个应该传达给弗朗钦二世陛下吧? 「yuki!你看新闻了吗?」 房间的玄关突然被打开并传入声音,我慌张地将课本放回书包后,丢回书架的身处并拉上玻璃。一回头就看见路顶著一头蓬松散乱的红发冲了进来。 「拿破仑又用超厉害的方法获胜,正在前往维也纳喔!」 路用超兴奋的语气一边说著,坐到桌旁。 「为什么这么兴奋啊……你姑且也是德国人吧,我们可是会输喔?」 「高兴、悲伤、胜负什么的才不是问题点,德国与法国同样也不是!总之你先给我为跟那种厉害的巨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感到高兴!从维也纳逃走的家伙也很多,真是一点气度也没有!」 「路不避难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为什么不逃不行?拿破仑要来了哦,我这边可是要向他献上交响曲『波拿巴』。」 唉,这家伙的话会这样说也不奇怪吧。 「这样的话我也留下来,真没办法。」 「怎么了?想让拿破仑听听自己的诗作之类的吗?」 「才不是,你这家伙,已经 忘记自己被法国盯上了吗?因为不知道会被做些什么,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留下?」 路不满地咬著嘴唇。 「搞什么?一副保护小孩的样子这样讲话。不要把我当小孩。」 因为你不就是小孩吗?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人。……不对。 「不是因为路是小孩才想待在你身边,是因为我担心你。我不会再把路交给任何人了。」(神奇吐槽:yuki不愧是你爹的孩子……) 「呜呜呜呜呜呜」路的双脸突然泛红,用双手上下拍打我。「你又在接连说那种丢脸的话!」 哪里丢脸了啦!你给我担心一下自己的安全啊! 路面向其他地方突然开口。 「『波拿巴』初演的时候,那个……我是很感谢你的。没有你的话就开不了演奏会。不过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你为了打走帕格尼尼,又做了什么乱来的事吧。我对你的事情也……」 路的声音愈来愈小。此时,窗户突然打开,寒风与一个男人一同从窗外飞入。 「会员编号1号华德斯坦伯爵参上!不会让你对小路德维嘉出手!」(神奇吐槽:你们最危险啊喂) 天花板也被撬开,男人从上方落下。 「会员编号2号李希诺夫斯基侯爵参见!我会全力阻止与小路德维嘉发生的良好气氛!」 接著橱柜也气势惊人地被开启。 「会员编号3号罗布科维茨侯爵登场!老夫将会保护小路德维嘉,所以歌德卿没事就快滚蛋吧!」 又是你们这群人。路的俱乐部那群白痴贵族们。路一脸惊吓地躲到我后方。「快、轮到你出场了!」 「等等啊小路德维嘉,我们只是想要从粗野、下流又满是欲望、宛如野兽的犯罪者手中保护你而已!」那是你们吧。 这次都还没呼唤梅菲,玄关正好就有人进入。 「歌德老师,我照你的说法试著炖了一下,请替我试吃——」 是手里拿著锅子的奈涅特小姐。看见被变态贵族三人包围的我与路,奈涅特小姐挑起眉,大步迈了过来 「你们这群人是怎么回事!想对我的路德维嘉做什么!」 「你才是哪位,我们只是爱著小路德维嘉而已!」 「没错!我们只是看著未成熟的胸部与那孩童般的后背而已!」(神奇吐槽:完全的变态嘛这个) 「虽然也有想要摸摸看、想要闻闻看以及想要抱抱看的想法!」 奈涅特小姐一路殴打一名伯爵与两名侯爵直到走廊。被她拋出的锅子被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空中接触,里面还安然无恙。 「路德维嘉也请多注意一点。」 回来的奈涅特小姐整理了凌乱的头发说道。 「臭虫会靠近,花朵本身的美丽也有责任。」 「为什么是我的错,会被抄袭狂纠缠是人气作曲家的宿命!」 所以说他们不是抄袭狂啦。奈涅特小姐也放弃了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并看向我。 「歌德老师应该没有想著像那些不成体统的事情吧?」 「请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混为一谈!」 「路德维嘉如果也像以前一样,和我住在一起的话,怎么可能会让那种下流的男人接近……」 「饶了我吧,木材还有钢琴线可不是能吃的东西。再说奈涅特,你有什么事吗?该不会是要把我带回去吧?」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奈涅特小姐挺起胸膛,指著锅子。「我是来向歌德老师学习料理的。因为已经可以一个人在家做出像样的料理了,所以特地带过来。来吧,路德维嘉也请吃吃看。」 路转著眼睛,来回看著我与奈涅特小姐。自从我随便说了不如让我来教料理,奈涅特小姐认真接受之后,偶尔会在我们家教她。奈涅特小姐,因为原本在做钢琴,不然其实挺有才华吧,现在已经很熟练了。锅内的酒炖鸡肉就连路也很有兴趣。 「嗯……这不是yuki的料理味道吗?」 看见路的吃相,奈涅特小姐相当得意。 「就算说我快要超过歌德老师的也不会言过其实。这个鸡肉可是用加热的钢琴线才会有这么棒的色泽。」所以说给我从钢琴离开啦!普通的用网去烧肉就可以了! 几乎独自一人吃掉了炖煮料理的路满足地向奈涅特小姐说道: 「以后如果yuki很忙的话,就尽量拿料理过来吧。」 「要是做了那种事,我看起来不就像歌德老师的妻子吗?太丢人了!」 这什么鬼发想,丢人的是你头脑里想的东西吧。或者该说,你实际上不就拿料理来了吗? 「这只是顺便,都是因为歌德老师害我忘了正事。」 「我的错吗!」 「路德维嘉,新钢琴的琴槌架构已经有试作品了,要弹弹看吗?」 奈涅特小姐从围裙的口袋中,取出一个微小而复杂的模型。路按了按键盘,在测试反应。 「虽然没办法听声音所以说不了什么,不过这太脆弱了。没办法传达细微的音色变化。」「艾哈尔社的钢琴使用了什么样的机材?」「我只负责弹,那种事情我不清楚。」「虽然从英国那边输入钢琴可以作为参考,不过也不晓得年内能不能送到。在那之前我会先自己再试试看。」「这个玻璃管是什么?」「是真空管。最近终于维也纳有货了。」 两个人坐在桌旁,开始了围绕著试作品的专门话题。 「那个、奈涅特小姐。」 我不多作思考地加入对话。奈涅特小姐很不开心地瞪了我。 「有什么事吗?」 「拿破仑正在往这边出发喔,奈涅特小姐也不逃吗?」 「为什么?法国的各位可是要盛大地过来对吧?这是好机会,我要从中找找看有没有与艾哈尔社有关联的人。」 这个人也还是一如往常地只会想钢琴的事啊! 不过,我重新想了想,说不定真的就是这样呢。我看向窗外,眺望午后的维也纳街景。虽然驿站马车还是很混乱,不过那群抱著行李的人是一部份维也纳的市民。剩下的大部分人,将会反覆度过与昨天没有不同的今天,与今天没有不同的明天吧。拿破仑又不是要来烧了维也纳。他的敌人说穿了其实是奥地利军,还有俄国军。对这个时代的市民来说,战争就像是午后雷阵雨一样。当然也会有流血事件,也会有家园、农园甚至牲畜被烧毁的情况。不过,只要耸耸肩拉上百叶窗,一切就一如往常。高中时期的世界史老师也曾说过,战争会被所谓悲伤的色彩染上,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 别太过惊慌地去迎接拿破仑吧,我这么想著。我将会在这个世界,看著路的音乐所能到达的前方。献上交响曲『波拿巴』之后,拿破仑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也有著这种期待的心情。 * 不过,也有无法说出那种话的人们。就是王宫的贵族。 战败被报导后的隔日,我再度被传唤到霍夫堡宫。 「没能好好善用贵卿的助言就让战争这么结束,朕感到非常抱歉。」 才来到谒见室,弗朗钦二世陛下就用沉重的表情这么说。 「法国军队的动向完全就如同贵卿所说那般,我军也做出了能够应对的布阵,但还是失败了。」 「不会……」那是没办法的事。做什么都于事无补。这并不是夸饰,敌人可是魔人。 是不便来见面吗,这天的谒见室并没有军人们的身影,只有陛下与几人的随从,以及外交官梅特涅宰相而已。 「朕打算率领奥地利军本队离开维也纳,不能让这美丽的都市卷进战争的漩涡。」 「要去的地方——是奥斯特利茨,对吧?」 我一开口,陛下的表情便沉了下来。 「是的,在那里与俄国军合流后夹击法国军队的攻势……歌德卿果然也知道这场战斗的趋势吗?」 我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脚尖,嘴巴却说不出话。 陛下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 「拿破仑会赢。」 「无法改变命运吗?」 「您说改变命运……」 我搔了搔头。陛下想让我说些什么?开始感到有些焦躁。 「那个,我所知道的事情会发生,但是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也会发生许多。但是问题完全不在这里,陛下也看到那个拿破仑的战斗力了吧?」 「照片和报告书都因为太害怕所以没看,我是从梅特涅那里听说的。」 站在椅子斜后方,有著苍老脸孔的外交官梅特涅点了点头。 「他在尽可能的范围下将战况用柔和的譬喻,例如说做点心的方法告诉我了。」 什么啊,这个莫名其妙的才能。你去当作家啊。搞错重点了,陛下给我好好地看报告书啊!你不是奥地利军的最高指挥官吗? 「敌人是那种怪物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会输的。就算抗战恐怕也是徒劳吧。」 「是要叫我们和睦相处吗!」 「该说那个不实际还是……」 「在乌尔姆战败的只是一小部分军队而已,本队还健在呢!」 「所以说那个本队无论如何都会被打飞啦!」 「即使如此,男人也有不得不做的时候!」(神奇吐槽:哦哦您硬起来了啊陛下) 谁管你这种事情。话说陛下也不会直接与拿破仑互殴吧?会死的应该是军队的各位吧? 「就算歌德卿给意见到这种程度也不行。要是和平交涉的话,帝国各地的公国以及司教领土被法国军蹂躏的事,难道要朕视而不见吗!更重要的是,这样就无法与在奥斯特利茨等待的亚历山大殿下会面了!」 「那位变态放著不管不也可以吗……」因为我压低音量,陛下似乎没有听到。 「此外,朕预定在奥斯特利茨出战。军队的士气会宛如响彻云霄般地高昂吧!」陛下挺起胸膛。「躲在被炮弹打中也不会出事的钢铁马车里,高挂『这里没有皇帝』的旗帜!」 陛下突然结巴,大约思考了两秒后,陛下询问梅特涅宰相。 「都暴露了吗?」「已经暴露了。」真是够了,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有所成长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暂且不提这个,对歌德卿有事相求。」 「是的。」该不会要我参加战争吧?我最近开始觉得与其主张自己是歌德,不如更应该强调自己只是个十几岁的小鬼而已。 「朕希望能让你作为露意丝的护卫,前往匈牙利。」 「我当护卫……是吗?」 露意丝公主是弗朗钦二世陛下的长女。今年十三岁,我作为家庭教师在教导她拉丁语以及古书。陛下十分溺爱公主,任何接近她的人即使只是苍蝇都会用大炮打下,居然会让我当护卫还真是有点意外。 「如果要退守奥斯特利茨,那拿破仑军队就会通过毫无防备的维也纳。朕不可以放下可爱的露意丝不管,话虽如此也不能带她上战场,只好让她去匈牙利避难。歌德卿的话不但被露意丝仰慕,又擅长魔术,还是个同性恋,所以担任护卫也没问题。」 「总觉得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条件?」 算了,追究那里也不会变成什么好对话,所以还是住手吧。 「呃,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不能去匈牙利。」 「为什么!」陛下睁大双眼。「这可是可以随时待在朕的宝石露意丝身旁喔,就算对女人没兴趣,也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吧!」「不不,我对女人有兴趣啦。」「怎、怎么了,突然说这种羞耻的话?」「陛下一开始先说的吧!」我不想跟这个人交谈了啦! 「总而言之,先不管贵卿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为什么没有那两个以外的选项啊? 「贵卿也能够顺便从维也纳离开避难,像是搭船什么的,为何拒绝?」 「所以说,我有不能离开维也纳的理由啦。路也说了不离开维也纳。」 陛下眨了眨眼。 「路德维嘉吗?」 「是的,不能放那家伙一个人留下。」 「也就是说,比起朕最爱的露意丝,还是优先选择了路德维嘉吧?」 这什么问话的方法? 「……就是这样吧。因为,担当公主护卫的人就算不是我,其他还有很多吧?」 「擅长魔术的同性恋可没有两个人!」「连一个人都没有啦!」差不多该给我从同性恋离开了吧! 陛下将腰靠到椅子上,一脸忧郁地用手撑著下巴。 「再说了,为什么路德维嘉要留在这边?对她来说很危险吧,毕竟都那样明目张胆地反抗拿破仑了喔。要是法国占据维也纳,可不会就这样了事吧?」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她的决心相当坚定。 「路爱著维也纳,就像是她自尊的一部分一样,她还说要是拿破仑来了就要直接进献交响曲给他,让他见识自己的气度。我怎么能放著这种家伙独自去避难呢?请陛下了解。」 「好像在说朕不爱维也纳,也没有自尊一样。」 「正是如此。」梅特涅宰相多嘴地补了一句。 「唔,不过啊,朕可同时身兼奥地利的大公与帝国之长。如果是为了德意志整体的大局,也有必要一时离开最爱的城镇。」 此时,谒见室的门打开了。陛下立刻把撑著下巴的手拿开,整个人立了起来。冷静沉稳的梅特涅宰相那眼镜后方的双眼也睁开了。回头便能看见一名穿著长裙的金发少女的身影,提起她的裙襬踏入谒见室。她带著花朵的发饰,还有著与那同色的苍蓝瞳孔。可爱的面容上明显地燃烧著怒火。来者正是刚才才提到的露意丝公主。 「父王大人,人家也要留在维也纳!」 公主朝著陛下如此宣言,陛下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露意丝、你、你、说什么?」 「歌德老师要留下的话,人家也要留下!父亲就请尽情地去打仗吧!」 露意丝公主死命地抓著我的手腕,害我这边也慌了起来。弗朗钦二世陛下相当震惊,还得藉由梅特涅宰相的手坐回座位。 「好、好了,露意丝,冷静点吧,别看歌德卿这副年轻样,他可是五、六十岁了喔?比你的父亲还要更老喔?要、要是朕得到这么个比朕年纪还大的女婿,该怎么称呼他啊?」你才给我冷静。 「不管父王大人怎么说,我都决定这辈子要跟著歌德老师了。」 你有这么不想照著父母的话做啊?弗朗钦二世陛下被讨厌了吧,我开始多少觉得他有点可怜了。陛下再次从椅子上滑落,坠到地板。侍从们全都青著一张脸,上前去陛下的左右扶他起来。 「……朕,也想像歌德卿那样靠温泉返老还童……」 才三十七岁的年轻皇帝用衰老的声音如此呻吟道。 「然后想要被女儿说『最喜欢父王了!我决定这辈子要跟著父王了!』。」 「容我说句话,当陛下用那种想法说出这种恶心的事情时就已经被讨厌了,这与年不年轻是毫无关系的。」梅特涅宰相给他最后一击。这个人还真能在不做任何处罚的情况下解决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露意丝公主也有些抱歉地看著父王那蓬松的银发。我没办法插嘴。毕竟我知道公主将来会很安全,所以没有反对她留在维也纳 的理由,话虽如此,要是老实对陛下说「因为拿破仑会要求让露意丝公主嫁给他,所以法国军队不会做出任何危害,请不要担心」这种话,事实上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算因为太过激愤而化身为巨大怪兽将宫殿踩个粉碎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陛下忽然站起身,拉直了身体,转过身去面对梅特涅宰相。 「梅特涅,中止前往奥斯特利茨的行动。给法国派去敕使,朕准备在维也纳举行和谈会议,去告诉拿破仑。」 我的眼睛差点没掉下来。露意丝公主也吸了一口气。谒见室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打开,一大群男人从走廊上如雪崩般涌入。 「陛下是认真的吗?」「请再三思!」 「俄国军也会有所行动。」 「那帝国的威信该怎么办!」 是官僚以及有力贵族们。这些家伙居然听得到啊? 「若是不在此抗战,那些被法国打下的帝国领地该怎么办?我等既为帝国的构成员,就有义务守护诸国!」 年老的大臣颤抖著胡子对陛下说道。 「也对呢。」 陛下却出人意料地用冷淡的声音回答。 「只要帝国还在,朕就不得不履行义务。只要我们还渴望见到古罗马的光荣……」 那群逼近的贵族们、侍从们以及梅特涅宰相和公主,都不知不觉在吹拂过陛下脸庞的那阵荒野之风中失去了话语。 「好,诸卿都别再说了。往后弗朗钦这名字在哈布斯堡的历史中,恐怕会被写作比起帝王的矜持,更加优先了爱女安危的皇帝吧。不过,朕十分清楚。无论是拜仁,或是巴登、贝尔克,他们都是在作为帝国的一员时凭自己的意志归顺了拿破仑。为什么!理由仅此一个!比起背负著帝国千年历史威信的朕,他们更加相信仅仅二十年内掀起了革命的拿破仑!朕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不得不将这作为最后的职务,承认这份败北啊!」(神奇:这家伙,该男人的时候还是挺男人的) 「陛下……」 「哦、哦哦……陛下……」 绝望在男人们的脸上扩展开来,甚至连跪到绒毯上的人也有。露意丝公主抓紧我的双手,梅特涅宰相则是垂下了头。 那时的我,听见了历史的齿轮变化的声音。 齿轮发出的刺耳声响,或者那只是这份悸动在我的肋骨间来回作响的声音也不一定。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太快了吧,不应该是现在,我这么想著。不过现实中,就在我的眼前,拿破仑在战争史上名誉最高的奥斯特利茨之战竟未流一滴血,就这么回避了。 然后——陛下看著周遭所有人作出宣言。 还要再过几次季节轮转,在一八零六年的八月六日才应该出现的那句话语。 「告知全国——朕在此宣言,神圣罗马帝国解散。」 * 以前高中时期的世界史老师,某一天上课突然用这种话题做开头。 「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日本是一座岛国。不过假设呢,假设是位于欧陆内的内陆国的话,历史究竟会变成怎样呢。请各位试著想像看看。如何?」 就算你问如何,我们学生也只能面面相觑。 「嗯……太过困难了吗?」老师搔了搔稀疏的头发。「那么,不如先试著确认看看,日本作为一座岛国究竟有什么特殊点吧。」 老师徒手在黑板上画出漂亮的东亚地图。中国大陆、朝鲜半岛,以及日本列岛。 「各位所居住的日本,大多数都是大和民族。基本上都是使用日文,不过居住在日本以外的大和民族以及使用日文者却是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呢,所谓日本这个国家,基本上与大和民族还有日文这种语言是画上等号的。」 老师拿红色的粉笔对黑板上的地图打了个叉,回过身来靠著讲桌。 「『日本人』这名词有著日本国民的意思,也代表居住于日本列岛的人民、使用日文的人民,更是代表著大和民族。只是,日常中使用到『日本人』这个名词时,各位并没有意识到这四种人的差异,并且将这四种意义彼此重叠而使用著。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 确实就如老师所说,平时的确不会想这么多。 「然而这对世界而言是极为稀有的例子。正是因为岛国与外部的交流被极端地受到限制,才会出现这种奇迹般的吻合。那么……」 老师又以流畅的手法在黑板上画下欧陆地图,在正中央也画了一个代表日本的圆。 「来试著将日本放到欧陆的中央吧。那么会变成怎样呢?例如说人种方面?」 老师指名了就在他附近的一名男学生,他站起半身,用咕哝似的声音回答道。 「……会混血吧?」 「是的,正是如此。现实之中我们也在与虾夷民族进行著混血。也会与四周大陆的人们持续地进行混血。然后日文恐怕会就此扩散,与其他语言交杂后产生变化吧。那么国家方面会怎么样?还能建立以朝廷及幕府为主的中央集权国家吗?」(神奇注:日本北海道古称『虾夷』。) 老师又指了一名女学生。大致上是诱导询问的方式。她好几次歪了歪头后做出回答。 「呃,如果周围还有许多其他国家,可能就没办法集权?」 「这种可能性很大呢。奥州的藤原氏可能会与奥斯曼帝国做出交易,成立能够与鎌仓幕府匹敌的独立国家也不一定!萨摩藩会与英国合作,独力打倒德川幕府也有可能。榎本武扬也许会接受俄国支援,与虾夷共和国共创繁荣!」 (神奇注:藤原氏,源平之争时期定居于东北奥州;萨摩藩,日本江户时代的属地,幕末时期与四周藩属国一同组成倒幕联盟;榎本武扬,德川幕府的海军将领,是虾夷共和国的创立人。) 老师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不过他似乎发现自己有些脱线而赶紧用咳嗽蒙混过去。 「说到底,其实欧陆本身对国境这一概念,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的。因为在不停延伸的大陆上有著各人种与多样的语言彼此混杂,也时常发生战争,夺取土地、被夺取土地、得到土地、让出土地。日本要是存在于欧陆的话,所谓的日本国究竟从哪开始、又到哪结束,也无法好好地定义日本人,以日文为母语的人们也会四处扩散,也就是说日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持续在谁也无法定义的状态吧。各位有办法想像那样的日本吗?」 怎么可能。教室再次流入沉默的气氛。 不过老师却笑了笑后说道。 「没办法对吧?也没有必要去想像。事实上,这是存在的。那样的国家、那样的民族、那样的语言,实际上在欧陆是存在的。那就是接下来我们要教的德国。」 * 坐在公寓房间的窗户旁,看著记载神圣罗马帝国解散消息的报纸,我想起了那堂课的事情。 德意志到底是什么? 要是当时可以向老师多问一些就好了,不过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 话说回来,我又想到了还在日本的时候所读过一些可笑的事情。德国的电视局发出「直至现在最伟大的德国人是谁?」这样的调查,遭到奥地利大使馆的抗议。因为在候补者名单中出现了莫札特。大使馆表示,莫札特在萨尔茨堡,在维也纳活动,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德国人,而是奥地利人。电视局则是做出以下这种反驳。莫札特活著的时期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而非奥地利。而且还做出更进一步的反驳,要是那么说的话歌德虽然也进入候补者名单,不过也是活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所以也不算德国人——之后演变成了争论。直到我成了当事人的现在,又更加倍地觉得实在很像笨蛋。 德意 志到底是什么,就连当事人也不是很清楚。二十一世纪的感觉也是如此。因为奥地利的官方语言也是德文。我们难道不是德国人吗,同时也觉得自己是奥地利人。就连瑞士人也有一半以上在说著德语。另外一方面,例如说德国内部拜伦州的独立气氛相当强烈,总是主张著他们所说的不是拜伦方言,而是拜伦语,拜伦是独立国家。从岛国的日本人感觉来看,实在是莫名其妙。 无论如何,德国这个概念,从过去开始就是种众说纷纭的东西。 所以神圣罗马帝国的解散,并没有造成什么大消息。 再说,帝国末期的德意志联邦的企图早就能看穿了,他们纷纷脱离帝国,成立同盟国。虽然从日本人的感觉来看就像是背叛者接二连三地出现,但在契约社会的欧洲而言,替换应该效忠的君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将原主人拋诸脑后也不会受到任何责难。神圣罗骂帝国会渐渐崩坏,现在只是弗朗钦二世陛下承认了这个众人皆知的事实而已。社会上的反应相当冷淡。 最为震惊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我。 早了一年。飞越了战斗,也飞跃了在那之后会发生的各种事,历史在加速。 这会变成什么样,我又会改变历史吗?要是再反覆发生这种事情,这个世界的文明与技术难道会提早一百年吗? 我收起报纸。 现在还有更现实的问题逼近眼前。下个月,十一月的时候,拿破仑将作为战争的胜利者来到维也纳。 要是放路一个人留下的话会担心,所以我也留下——虽然说了这种大话,现在的我却也没有任何魔力。只是个被期限追著跑的作家而已。要是他拿出实力怎么办啊?虚张声势总有一天也会露出破绽。 不过,也并不总是令人不安的事情。拿破仑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波拿巴』交响曲演奏会的邀请。为了和睦协议而特地来临的国宾,演奏会是以国家主权展开,邀请也是用弗朗钦陛下的名义,虽然说这些可能才是他接受的原因。 拿破仑会不会意外的是个明理人……我开始有了这种天真的想像。 「yuki,在吗?」 转过身就看见路进入我的房间。老样子还是不敲门。她看上去好像要外出,穿著深蓝色及白色的礼服,头发也用缎带别著。 「跟我一起去乐友协会。」 「为什么?」 维也纳的乐友协会是帝都音乐家所集合而成的组织。我除了评论以外基本上与乐坛没有任何关系。路用有点抱歉的表情看著我。 「希望你可以当赞助者,乐团团员不够。」 乘坐马车前往的路上,路才对我一一说明。 「虽然说是和睦,不过因为害怕而逃跑的贵族还是有一大群。」 她的话语混杂著一半惊讶、一半嘲笑。 「不过更让人困扰的是,将我的信弃之不顾的音乐家有大半都被那些怯懦的贵族们给雇走了。大概是要一起避难。所以迎接拿破仑的演奏会才会人手不足。」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在这之前『波拿巴』初演时明明都无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现在却听令于那些贵族?」 「这不是当然的吗?」 路用对这问题本身感到意外的表情回答我。 「你究竟在说什么?皇帝陛下并不是雇主,所以他们没有遵从命令的义务,但是与雇主间有著契约的话,无视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吧?」 「啊—嗯,这样啊,也是呢。」 我心里想著,又是契约吗? 来到十九世纪的欧洲已经过了一年,我还是没办法习惯这种彻底的契约社会。因为我是普通的日本人,从小也看著那种只要见到德川家御纹就不问是非,一定要趴下身去的时代剧长大。所以我一直认为君主就等于最大的领主,任何人都非得绝对服从不可,但是看来欧洲并不是这样。就算在自己主君以外的谁的底下工作,那两人的关系也与其他细节毫无关系,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解释。皇帝的威信完全落在地面。 「难得拿破仑要来,我明明想著要拿出最好的演奏,还真困扰。你有很多的储蓄对吧,再帮我出一点吧。」 「那是可以啦,不过维也纳市内已经聚集不到音乐家了吧?你要去其他地方找吗?还有那种地方吗?」 「嗯……说的也是……」 路抱起双臂开始思考,过了一阵子后突然敲了一下手。 「对了!我们去布来梅吧,我听说那边有驴子、狗、猫组成的乐队,和猫打交道可是我的拿手技!」「那是童话吧!」请给我回到现实。(神奇注:bremen,德国的童话小镇。) 路的眼框溢出泪水瞪著我。 「……那、那都是假的吗?我明明已经为了鸡与猫还有狗以及驴子写好了十首左右的弦乐四重奏!我明明这么期待充满了汪汪与喵喵叫声的豪华演奏会!」 因为想不到安慰的话,我只好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意识放到马车摇晃的节奏。 萨利埃里老师在维也纳乐友协会的会长职务室等待我们。将那头黯淡的金发剪短的中年男子,虽然外在看不出来,不过他可是维也纳音乐协会的最高实力者,这个协会的会长。 「哦哦,贝多芬,还有歌德先生!」萨利埃里老师站起身。「虽然我从昨天开始在试著去说服各位贵族,不过看来希望渺茫啊。他们对拿破仑的恐惧根本不言自明。」 「还真希望他们可以学学市民们!这次的会场比较大,没能听见初演的人们也能入场,我还想著整条街都会欢欣鼓舞呢。」 「庶民们只是群悠闲的人。帝国解散后,议会和法院也没了。就算没有拿破仑,这也是大事件。」 「好像贵族一样的口吻呢。萨利埃里老师难不成也打算逃跑吗?」 「别把我看扁了。」萨利埃里老师撑起鼻子。「我可是协会长,直属于皇帝陛下。绝不会离开维也纳一步。」 「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因为路这种突如其来的率直,就连萨利埃里老师也不由自主放松了表情,不过很快又回到险恶的模样说道。 「考虑一下现实问题,贝多芬。因为不确定能不能聚集到乐团团员,现在程序也是停止中吧。虽然不晓得主要乐曲能不能上演『波拿巴』,不过前菜先给我拿出些简单的东西。」(神奇注:前プロ,如果有哪位知道正确的中文音乐用语麻烦告知,咱真心不是专业理论派的……) 「简单的东西是指什么?」 「听说拿破仑对你的钢琴技巧有著相当的兴趣。独奏也好,多重奏奏鸣曲也行。」 路的表情僵硬起来,从萨利埃里老师移开了视线。 「我……不弹钢琴。」 我看向路侧脸的阴影。 「现在不是能够弹钢琴的状态。」 「手指受伤了吗?」萨利埃里老师皱起眉,路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这是心情的问题。因为写了一首有点难的曲子,现在有些迷惑。在我找到答案之前,时在涌不上弹钢琴的气力。」 我想起了奈涅特小姐。她和现在的路有著一样的眼神,都是在追逐著自己的人。真是一群笨拙的艺术家。 「是那首f小调的奏鸣曲吗?」萨利埃里老师说道。老师也知道吗?我有些吃惊。不过仔细想想,因为是路的老师,会看过出版前的乐谱似乎也不足为奇。 「那个是……嗯……我也不是很清楚。特别是那个第一乐章,怎么也弹不起来。这样要怎么弹?再说现在维也纳有的钢琴无论如何都无法演奏吧。」 「所以我在等待乐器的改良。」 「还真是任 性……现在欧洲的钢琴职人都束手无策吧。总之我瞭解事情了。既然如此该怎么办?没办法法决定好前菜对吧?」 「虽然我早就已经决定了,不过还在等海顿师傅的回应。」 「海顿大师?怎么回事——」 萨利埃里老师话说到一半,职务室就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萨利埃里阁下,听说路德维嘉来了。」 可以听见低沉的老人声音。萨利埃里老师回应对方「啊啊,请进」之后,一个巨大的身体就踏入了职务室。险峻的脸庞旁是宛如狮子鬃毛般的白发,还刻著几道伤痕。宽松的长袍下是经过锻炼、不知衰老为何物的肌肉。来者正是刚才提到的约瑟夫.海顿——战斗的作曲家。我反射性地向后退去。海顿大师先看了我后,大步跨过来。 「哦哦,歌德阁下也在吗?」 海顿大师那有力如铲子的双手将我抓起。 「老夫已经听说了,那个夜晚的大战!好像是在屋顶上迎击法兰斯的恶魔,用一击正突拳将他屠杀了对吧,真不愧是老夫看上的帝国第一豪杰!」 「不,那个……」因为大致上都是真实,所以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老夫的血也沸腾起来了!现在就来互相厮杀吧!」 「才不要!那种吵杂的事情请去找军队!」 「毋须担心,老夫的拳头虽能粉碎岩石、炸开大地,但被打到的人类却不会死。」不,会死的吧?你刚刚不是才说要互相厮杀吗? 「师傅,比起那种事情,已经先考虑过我的请求了吗?」 路朝我伸出了援手。 「那种事情是指什么事情,路德维嘉?」海顿大师愤怒地抖著肩膀,转向路。「已经忘记老夫所教的吗?音乐家的本质第一是拳头,第二还是拳头!」 「不管第一、第十还是第一百全都是音乐!请不要转移话题。」 「唔嗯,这样,你拜托老夫的事情吗?」 「你拜托了什么?」我试著询问路。不过海顿大师先回答我。 「在演奏会的前排让老夫与拿破仑较量。」「这绝对搞错了吧!」虽然不知道事情原委,但我还是带著自信吐槽了。 「我拜托师傅担任演奏会前菜的指挥。」路说。 「特地拜托海顿大师?」萨利埃里老师说道。「是什么曲子?」 「『上帝啊,请保佑吾皇弗朗钦』。」(神奇注:1797年首演,是皇帝赞歌,奥地利帝国以及奥匈帝国的国歌,作曲者就是约瑟夫海顿,首演那日是弗朗钦皇帝的生日。) 萨利埃里老师瞬间石化了。 那是由海顿作曲,帝国时代的奥地利国歌。虽然歌词改变,不过我所知道的现在德国国歌也是这首曲调,对德国人而言就像是象徵「君主时代」的一首歌曲。 「等、等等……你是认真的吗?」 萨利埃里老师来回看著路与海顿大师的脸问道。我很清楚他慌张的理由。这可是要在敌国法国的皇帝跟前,演奏奥地利的国歌。不过被怀疑决心的路用有些遗憾的表情回道。 「两位皇帝可是要见面。如果要演奏『波拿巴』的话,另外一曲除了『弗朗钦』以外不做他想吧。」 「但是,可不能惹恼法国那边啊。」 「老师又是这句话吗!他们可是为了和睦协定而来,演奏了象徵双方国家的曲子究竟哪里有问题?如果真的不行,我也想演奏『马赛曲』就是了。」(神奇注:马赛曲,法国国歌,同时也是法国大革命时的革命歌……) 「那、那首也不行!」 「要是那样的话就会破坏演奏会的平衡,而且似乎会拖长时间呢。总之曲目已经决定了,就只等师傅的回答,要试试吗?」 「虽然老夫已是引退之身,还稍稍有点犹豫,不过就让老夫来吧。」 「这样吗!谢谢师傅,真令人高兴。果然那首曲子不让师傅来指挥不行呢。」 「两个人都给我等等。」萨利埃里老师从办公桌站起来。「即使如此,乐团团员依旧不足,要演奏国歌的话就需要合唱团了吧?你打算怎么办?」 「嗯……那也是个问题……」 路困扰地抱起手臂思考时,海顿大师开口了。 「演奏者这边老夫应该能想想办法。何况今日也下定决心接受指挥者的身份了。」 「真的吗!」路的脸庞如向日葵花般绽露出光芒。 「老夫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吶,似乎可以把他的弟子借给老夫。」 说到约瑟夫.海顿的弟弟……「是米歇尔.海顿先生吗?」(神奇注:johann michael haydn,约瑟夫海顿之弟,作品数量不及其兄,主要以宗教音乐为主。这人咱听得比较少就是……) 「没错。歌德阁下也有所耳闻吗?真令老夫骄傲。」 虽然不及兄长,但也是位有名的作曲家。记得是活跃于萨尔茨堡一带。萨尔茨堡是奥地利的中央往西的都市,是莫札特的故乡,盛行著音乐的城镇。 「米歇尔虽然在萨尔茨堡有设立道场,不过因被法国军队占领,所以全带著去避难了,现在似乎正于各地辗转。那种事情要是早点告知老夫肯定会被老夫怒骂一顿。他们好像即将抵达维也纳了。」 「这样啊,不过,道场的门下弟子这种粗犷的人们与演奏会有什么关系?」 我才问出口,海顿大师就换上打从心底感到意外的表情。 「因为是海顿流,所以与武道共同休息音乐是理所当然的啊!」 虽然我不觉得是理所当然(武道方面)…… 「米歇尔门下的学生们被称为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在萨尔茨堡可是一流的乐团。」那根本就不是乐团的名字吧!「因为战争而失去活动场锁,实在可惜。希望能以这次作为机会,让他们在维也纳能有个工作。」 「那群人的话就技术上是没问题,」路说。「米歇尔老师会来一同练习吗?方便的话想请他担任合唱指挥者。」 「米歇尔在借住的地方弄坏了身体,貌似全身动弹不得。这次恐怕也无法前来。」 「那就伤脑筋了。那个肌肉乐团不管是我或是师傅都没办法控制吧。」 「毋需操心,他似乎已经将乐团交给了第一弟子。」 米歇尔.海顿的第一弟子?谁啊?总觉得好像是什么挺有名的人。 「第一弟子,是指那位玛丽亚吗?嗯……」 路换上思考的表情。是认识的人吗?名字是玛丽亚,所以是女性吗? 「让她担任领导者的话,感觉只会让那群肌肉笨蛋们更加兴奋而已,不过也没办法了。没有其他适任的人。」 在那之后,路一直向海顿大师刨根问底地询问者关于那位玛丽亚近来的状况。从他们的对话判断,似乎是路以前恰巧遇见的一位相当亲密的对手。从她的语气听来,两人岁数应该也相差不远。不过米歇尔.海顿的实力弟子是女性吗? 「这下程序与人员都搞定了呢。yuki!」 「……咦?啊、啊啊、什么?」 「你可以回去了。」 我当场傻住。就好像两腕从肩膀突然脱落一样。 「……什、咦?」 「已经不需要资金援助,所以可以回去了。我之后还要与萨利埃里老师商量一些细节,你也有原稿的工作要忙吧?」 「等等,虽、虽然是那样……总觉得这有点、搞什么啊!」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啊!我把这种心情混在话语之中。 「想要让我摸摸你的头吗?」「才不要!」「猫明明就会很高兴。」「我是人类还真是抱歉啊!」 「要 是让粉丝俱乐部的会长这么作,明明他也会高兴到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就是因为作了那种事才会变跟踪狂啦! 「也就是说要用更显而易见的方法来表达这种感谢的心情吗?」 「啊?不用啦,我也不是要什么答谢。」 路稍微沉思了一会,之后用得意的表情开口。 「好,今天的晚餐就让我来作。」「真的很抱歉,惟独那个请饶了我。」「为什么是你要道歉?」 路与萨利埃里老师开始商量演奏会的细节后,我的确就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所以我决定回到公寓。(神奇吐槽:yuki说到底是个只有$的男人吗……) 「歌德阁下,让老夫送你到马车站吧。」海顿大师这么说,跟著我到了走廊。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不顺便来进行我们之间的决斗吗?」 「我才不要!」 「那么就用彼此的拳头来决斗吧。」「那只是纯粹的互殴吧!」 我拼上性命地转移话题焦点,离开了乐友协会。太阳已经倾斜,铺著白石的街道浸蚀在公园的树林所拉出的柔和长影中。心急的马车为了招引客人,已经点上了灯,露天商贩为了将商品卖完而拼命叫喊。我甩掉海顿大师,准备踏上街道的时候,听见了大地震颤的声音。 畏怯地回头后,可以看见从道路的另外一端有某个被尘埃包围的物体正往这移动。是清一色穿著了深蓝色军服的强壮男子们。充满压倒力的面容与步伐都让人联想到大猩猩。路人们都因为害怕而让开了路。 接著,带头的几人注意到这里。 「哦哦,那位是——」「约瑟夫师兄!」「是师兄!」 他们异口同声地喊著并冲了过来。大地颤抖地更加激烈。我畏首畏尾地打算逃走时,却被海顿大师从背后抓个正著。 「师兄,好久不见!」 「能见到您真是光荣!」 「能让我们前来真是十分感激!」 我与海顿大师立即被巨大身体形成的墙壁给包围了。 「哦哦,你们这些家伙,已经到了吗?长途旅行辛苦了。」师傅一这么说,我便注意到这群人大概就是被称作烈士团的乐团。这种大猩猩可以一边弹著乐器、一边唱歌吗?我在心底想著。要是他们握著小号或者小提琴之类的乐器,不会立刻就被弄坏吗? 「师兄也在的话真是令人相当放心!」「我们是最强的!」「不可能输!」 「拿破仑什么的根本算不上对手,揍扁他!」「把法国军队全宰了!」 咦?给我等等,这群人在说什么? 「你们等等。」海顿大师也一脸狐疑。「你们没听说吗?这次可是为了拿破仑的演奏会才让你们来的。」 「遵命!我会用弦乐杀法彻底宰了他!」「用我的击灭发声法将他杀了!」「绝不忘记萨尔茨堡的仇!」「别让他活著回到法国!」 「一群蠢蛋!别把音乐与战斗混为一谈!」虽然我觉得师傅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斗魂烈士团的巨汉们有如没听见海顿大师的怒骂,擅自情绪高涨起来了。往来市民们的视线刺得好痛。这可不是演奏会,要是在乐友协会的正前方这么吵闹,还被萨利埃里老师听见的话—— 就在那时。在我一不留神的时候,一个白色的细瘦人影进入我的视野。就像吹雪之风一般,毫无声响。 他举起手,朝正面的烈士团员的后脑杓打下一记手刀,接著顺势跳起,用脚踢了一旁男子的脸,还在跳跃之中又再次转身,逆脚踢了更旁边的男子后头部。完全只是一次呼吸之间的动作。三人翻白眼之后倒地不起。围观的人们全都退了一步,开始嘈杂起来。 那男人瞪了剩下的人后,说了一句「没什么好看的,快离开」。那是如同用砂纸磨过般、不自然的嘶哑声音。路人一哄而散。 年纪大约二十岁前后,外貌即使被称作少年也不为过的年轻男子。声音与口吻虽然有些不协调,但面容却相当有气度,目光如同寒冬时期的月光那般锐利。整齐的白金色头发就像冰柱。全黑的衣服上毫无任何装饰。唯一惹人注目的,是挂在腰带上的毛瑟枪。短小的枪身上雕著复杂而美丽的纹样,就像会将他人的视线自然吸过去。 我的背后不寒而栗。 因为那男的正在瞪我。 视线才刚交错,我就被夺去了呼吸。男人很快又看著烈士团的人们。比男人还要高出两颗头的大猩猩们,一被他瞪后却一同整好姿势,直立不动地站著。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这里可是维也纳的大街上。我们在此不过是外人,给我安份一点!」 他一提高那沙哑的嗓音,声音就如同大气里,产生龟裂的声响。 「十分抱歉!」「十分抱歉!代理师傅!」 开始聚集的大猩猩们全低下头。当中也有先前被打到头的家伙。代理师傅?我看向那名男子伶俐的侧脸。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到海顿大师,轻轻低下头。 「师兄,许久未见。我们家的山猿在此说了蠢话,真是抱歉。」 「啊、啊啊,唔嗯,好久不见了,卡尔。」 海顿大师点了点头,接著皱起眉。 「你的声音……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男子唐突地回道。「被烟呛到了而已。」 「……这样吗?」 大概是判断别继续追问会比较好吧,海顿大师的声调出现变化。 「虽然老夫想你应该已经从米歇尔纳听说了,这次就麻烦你了……不过弟子们没问题吗?老是在说些逞凶斗狠的话。」 「十分抱歉,都是我的教育不足。」 「那个,代理师傅。」他背后一名巨汉畏畏缩缩地开口发问。「我们不是为了揍拿破仑而来的吗?」 提出质问的男子被揍倒了。 「没听清楚话吗?是因为工作而来的!」 之后他又立刻向海顿大师低下头。「我会清楚告知的。」 「很好,这下安心了。原本还以为会伤害到陛下的信用。」 在一旁的我不禁松了口气。登场的方法虽然很乱七八糟,不过似乎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从刚才的话来看,这个人就是米歇尔老师的第一弟子。海顿大师刚才喊他卡尔……咦?男人吗?不是叫玛丽亚吗? 接著,我注意到男人的视线又往这里过来,不禁颤抖著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怎么感觉他对我怀有一些敌意啊?刚才也被他瞪。 「对了,卡尔,这就是那位有名的歌德阁下。」海顿大师说道。他眯起眼睛,金属质地的视线开始歪曲。 下一刻,他的嗫语又夺去了我的呼吸。 「哼,你就是浮士德吗?」 留下呆立在原地的我,他转过身,对烈士团们发下「走了」的命令后便往乐友协会的玄关走去。虽然海顿大师告诉我,接下来要带他们与萨利埃里老师见面……但我却几乎没能听进去。耳朵的血管沸腾起来,传达著开始高涨的鼓动。 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个名字? 「玛丽亚!已经来了吗?老样子是群吵闹的家伙们,就连三楼都听得到。」 回过头就能看见玄关那有著红色头发的身影。路跑下楼来了。 「究竟要我说几次别叫我玛丽亚,你才听得懂?」他骂道。 「玛丽亚,那个奇怪的沙哑声是怎么回事,喝太多酒烧坏喉咙了吗?」 「啰唆,关你什么事。我们家的这群人就拜托你们了。」 「遵命!」「要拜托路老师照顾了!」「多多关照!」 巨 汉们一起朝路深深地垂下头。 「给我停止这种丢脸的事情。赶紧去向萨利埃里老师打声招呼,尽快商量练习的细节。距离演奏会只剩两个星期了呢……」 路与那个男人并肩走入入口。在那其后是海顿大师以及乐团团员。我还是站在石路上目送著他们。 此时,身旁出现了气息。长长的黑发碰到了我的手腕,是梅菲。 恶魔看著消失在乐友协会敞开的大门之中那黑色的身影,相当愉快地开口。 「呵呵,yuki大人也注意到了吗?」 我的喉咙有种哽住的感觉,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呼吸。但是,梅菲想说的事情我很清楚。这种感触、这份战栗。 「那个男人,有恶魔跟随呢。他是——契约者。恐怕那把枪也是魔道具。」 枪。恶魔。卡尔……玛丽亚…… 大门关上的瞬间,我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名字。 「……韦伯。」 没错,梅菲笑道。 卡尔.玛丽亚.范.韦伯。浪漫派先驱者的作曲家之一。他在往后所发表的歌剧,在很大意义上被歌颂为确立了德国国民音乐的金字塔。我在自己的记忆中,反覆确认著那应该尚未诞生的歌剧名字,以及那份冰冷的金属触感。 ——是《魔弹的射手》。 第三幕 「歌剧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理所当然地用义大利语来演出。」 音乐评论家的祖父在很久以前曾经教过我。(神奇吐槽:哲朗终于登场了啊!) 「原本就是义大利的东西嘛。虽然维也纳是奥地利的首都,但是有人气的歌剧作曲家从大师萨里埃利开始,大多都是义大利人。凯鲁毕尼与罗西尼也都是义大利人。德国作曲家写歌剧时也是用义大利文来写脚本。」(神奇注:路易吉·凯鲁毕尼,1760-1842,在法国生活的义大利作曲家;乔奇诺·罗西尼,1792-1868,义大利的歌剧作曲家。) 「好奇怪,明明就不是自己的语言?」 我心想,这样去作曲不会很困难吗? 「才没这么奇怪。j-pop偶尔也会在歌词里面混入英文歌词吧?」 「……真的耶。为什么?」 「大家都是听了正统的摇滚后,感到憧憬而开始创作的,才会在旋律当中加入英文歌词。所以日本的音乐人都打从心底想著『不是英文的画总觉得跟不上潮流啊』。就算自己没有这么想,却也是听著有那种想法的日本人所作的曲而长大,这会遗传的啦。」 是这样吗?爸爸听到会不会生气啊?虽然我这么想,不过仔细想想其实父亲平时听的摇滚也都是英文。(神奇注: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男主角虽然会听古典乐却是个摇滚少年,与钢琴少女的女主角基本相反……) 「歌剧也是这样。当时的想法就是,如果用德语演出歌剧的话会有种『总觉得跟不上潮流啊』的感觉。老是听著义大利语的歌剧,这也是当然的啦。」 「可是也有德语歌剧吧?」 「有啊,莫札特跟贝多芬都会写。评价还不错。但是德国歌剧界的主流还是义大利语,这点没有改变。」 「为什么?」 「接下来的说明都是我喝醉后的说明了,如果写在音乐考卷上的话会被处罚的哦。」 「中学不会出这么难的问题。」 话说祖父已经醉了吧。我把桌上放著的威士忌偷偷换成乌龙茶的瓶子。他完全没有发现,将乌龙茶一饮而尽后开口。 「德国人啊,明明自己连什么叫做德意志都不清楚,却总是希望能够有『德国感觉』的东西。但是十八世纪的音乐家却没有人能够给出回答。不管是泰勒曼、海顿、莫札特,又或者贝多芬都是如此。但是民众们还在渴望。拥有德国味道的厚重感、高洁感、鲜明感,又能兼备苦涩的味道,深远而纯朴,还有魔术与伦理。总之有日耳曼精神就很帅……民众们都在等著这样的歌剧。」 「出现了吗?」 祖父乾了第二杯乌龙茶,用力地点头。 「出现了。一八二一年的柏林。听了之后,造成一大群的德国人狂热起来。我们想要听的、想要演的、想要继续下去的就是这个,做出如此决意的人都朝著音乐家迈进。我啊,完全不觉得那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歌剧!要是在cd解说写下这种东西的话,原稿依赖的工作就不会来了,所以我没写过,总而言之我不喜欢!但是!」 祖父让沙发发出嘈杂声后站起,用跌跌撞撞的脚步走到音响前,放入一枚唱片。 那是宛如从森林深处渐渐渗出的雾一般的管弦乐齐奏。接著是与之呼应的号角旋律。最后颤音的雨和低音提琴那拨奏的步伐一同逝去。一呼吸的空档过去后,c小调的主部开始行进。管乐与弦乐的战斗渐渐昂扬之时,祖父也高举他的玻璃杯。溶化的冰块发出声响。 「即使如此,每次听这个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想握紧拳头。你也试试看吧,很爽的喔!这么作的话就可以理解了吧,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这就是德意志。就是那群家伙所憧憬的超帅德国歌剧,没错,就是憧憬啊!无论何时这都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有那个就能够创造时代!给我记住了,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光是名字就已经有德国味道了,所以超帅吧!」 吞噬了祖父的声音,《魔弹的射手》序曲又再次高昂起来。 * 十月最后的星期五也到来了。 欢迎拿破仑一行人演奏会的会场,是美泉宫的宫廷剧场。美泉宫,是建立在维也纳西方边缘的一座离宫。每夜都会举办舞会,是让宫廷文化崛起的中心地。这次被选作拿破仑与法国宾客的居留地,正面广场上除了黑与黄的奥地利帝国旗以外,还有法国的三色旗在随风飘扬。 演奏会的一小时前,我被传唤到美泉宫。在四周墙壁都以沉重的绯色及金色的窗帘围起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圆桌,还有围绕著桌子的五张看上去坐了不怎么舒服的豪华软垫椅。蜡烛的火看似不健康地照耀著桌上的花瓶。弗朗钦陛下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就像头会折断般地沉下下巴,忧郁且沉默地等待著我。室内没有其他人。 「……已经将歌德老师带来了……」 替我带路的鲁道夫殿下,畏怯地告知陛下,因为没有回应所以不安地看著我。 鲁道夫殿下是路的挚友,同时也是比弗朗钦陛下小二十岁的弟弟。与疲劳的兄长不同,是会让人感到弱不禁风的少年。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所以也不是很认识自己的哥哥吧,他的表情充满紧张。 「……鲁道夫吗?你辛苦了。」 陛下还是沉著脸,如此咕哝道。 「可以退下了。」 「……是的。」 殿下像是想说什么似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因为彷佛能看见陛下所怀著的沉重空气,我硬是挤出笑容。因为这样就安心了吗?殿下也回给我一个笑容,之后从房间离开。 我重新转向陛下。 从做出帝国解散的宣言以来,不过也才经过两星期,陛下看起来却更加衰老,从外观来看就像是五十岁左右一样。 碧下已经不是神圣罗马皇帝弗朗钦二世了。那个国家——或者该说原本就不存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为将自己的手所能触及范围内的领国,再次编入奥地利帝国后的皇帝。虽然是很无聊的话,不过因为成为了初代的奥地利皇帝,所以他应该是『弗朗钦一世』。虽然已经有一位神圣罗马皇帝弗朗钦一世(他的祖父),不过因为怕混乱,所以今后开始就只称呼他为弗朗钦陛下。 「知道朕现在在想著什么吗,歌德卿?」 弗朗钦陛下说。 「拿破仑很可怕吗?」 「这么明显吗?」 「是的。」桌下的脚在颤抖。 「接下来可是非得坐在那个魔人的身旁听演奏不可啊!那之后终于是和睦协议,唔唔唔唔唔唔好不安好不安好不安胸口好痛苦,今早除了一支烧鹅翅以外什么也没吃。」那纯粹是因为消化不良的问题喔。担心的我真是亏大了…… 「呃,没问题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试著说出口。 「虽然我不晓得和睦协议会如何,但至少演奏会是没问题的。」 陛下终于抬起脸来。嘴唇像是纸黏土一样龟裂开来。 「这可是那位海顿与贝多芬哦。一定会成为让人忘记自己身旁坐的究竟是谁的演奏会。只有这点我可以做保证。」 那乾裂的嘴唇终于稍稍地倾斜,陛下笑了。 「真不愧是文豪啊,安慰的话也能说得如此有趣。」 虽然我不是打算安慰陛下就是了。陛下转了转背部并做出伸展。 「话虽如此,不过歌德卿就不害怕吗?居然拜托朕替你制造两人独处对话的机会,朕听到的时候甚至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呢。」 没错,今天会被叫过来是因为陛下接受了我的任性。无论如何都想与拿破仑说话。我想确认的事情堆得 像山一样高。那个男人确实知道未来。此外,恐怕也知道这个奇妙十九世纪的秘密。想知道一切的心情比起其他感觉都更加强烈,几乎感受不到恐怖。 「真了不起,歌德卿也是用一拳就把恶魔给殴飞的豪杰嘛……」 「不,那个也没什么。」现在也没有魔力。 「拿破仑那边也说,务必想与歌德卿对话,这对事情进展帮助很大。」 「那边也是吗?」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此时,房间的门响起敲门声。虽然一边说著不害怕,却还是冷不防地颤抖了一下,进来的人是梅特涅宰相。 「陛下,这是从梵蒂冈来的书信。」 梵蒂冈就是教会的最高权力者,教皇的居所。为什么从那种地方会有书信来? 陛下所接下的书信封蜡上,确实是教皇的印章。打开之后快速浏览过的陛下叹了一口气。 「总算赶上了吗,教皇圣下的使用许可下来了。梅特涅,快回到霍夫堡宫,以防万一先把惯例的那个准备好。」 「谨遵吩咐。」 梅特涅宰相接下书信后,快步走出房间。我从陛下的口吻中感到这不是什么普通的事情,所以试著开口问问。 「现在从教廷过来的,那是什么?」 该不会和我还有路有关吧?从那以来毫无动静,可是又不认为他们会放过我们。 「不用想得太深,与贵卿无关。」陛下用苦涩的声音说。「听了之后大吃一惊吧,霍夫堡宫的里面可是保管著超兵器。」 「……啊?」超……兵器? 「贵卿现在在想『这家伙是白痴吗』对吧?」「不不,怎么会。」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特别敏锐。「是真的,超级最强的武器。因为使用后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才需要梵蒂冈的使用许可!可以的话朕也不想使用,但万一和睦协议破裂,法国军对改采强硬态度,只好将他们歼灭。与魔王拿破仑相等的一击。歌德卿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朕吗!」 「咦?嗯,呃。」要人信服实在很难。使用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跟核武器一样,要是有这种厉害的东西,为什么不早一点用啊?反正一定是叫作圣水喷射器,就像水铁炮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道具,这时的我如此想著。(神奇吐槽:圣、圣水喷射器这名字总感觉很白痴……) 在那之后的我,之后那个超兵器的真实之后对自己的肤浅感到羞耻。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算了。朕也祈祷著可以不使用就结束这次协议。使用者也不会全然无恙的。」 陛下说完后就中断对话,因为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陛下……已经将拿破仑.波拿巴大人带来了。」 那是军人般坚毅的声音。陛下拉了拉腰并直起身来。 「进来吧。」 门打开后,进来的是两位奥地利军的两名中年将校。无论哪边都青著一张脸,胡须不停颤抖。 随后踏入房内,著军服的年轻男子,完全不看著乱紧张一把的弗朗钦陛下,而是直直地朝著我看。一股宛如将全身毛孔内的汗水冻结的寒气往我袭来。啊啊,难道我是无药可救的乐观人吗?居然想跟这种人对话。真的是魔人。除了杀气以外什么也感受不到。比真正恶魔的梅菲还要更像恶魔一万倍。眼神中毫无一丝光芒,钢色的头发好像只要指头一碰触到就会被切断。 「那、那么、那么、那么。」 陛下一边往后退去一边说道。 「拿破仑阁下,谨在演奏会会场等待光临。」 大门关上,将陛下与两名将校的身影吞噬其中。 我持续站在圆桌旁,可以感受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悲鸣。说实话,我想逃走。因为我啊,虽然太看重自己魔术师的力量但却什么也用不出来哦?现在此时只是个高中生而已,现在要是拿破仑突然殴打我的话,那好像可以一拳击沉战舰的拳头会直接揍向我喔? 不过拿破仑终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我感到头部下方的筋骨都松了一口气般。为了不让他注意到我吐出气而煞费苦心。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自己的身体会怎样都无所谓,彷佛在这么说著一般的冷静。 「用德语可以吗?」 他用那沉静的声音说道。最初,我还没意识到那就是他的声音。比起他令人联想到无数英勇事迹的的脸庞与目光,那是更为纤细而柔和的声音。 「……咦,啊,好、好的。」 自己的声音相对之下显得粗了许多。喉咙又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 「坐下吧,这样很难说话。」 一边偷偷看著拿破仑藏在浏海下的眼晴时,我也坐到椅子上。看起来好像没有敌意,但还不能安心。为了随时可以逃到房间入口处,我采取倾斜的坐姿。 「先完成你的疑问吧。」 还是那无表情的口吻。就好像原本以为是起风的大海,但走到岸边一看才发现是玻璃一样的怪异。明明再多拿出一些威压感或敌意的话,对他来说也比较轻松。他究竟在想什么,我实在读不出来。 再说,为什么他会答应我的会面? 不对,是对方也想要与我说话。为了什么?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决定停止考虑对策。完全还不清楚这个人。乾脆直接问吧。 首先是比起其他事情都还更重要,不得不问的事。 「对路——对贝多芬做出威胁的,是你的命令吗?」 「那是波利娜擅自做的。」拿破仑冷静地答道。 波利娜.波拿巴。 拿破仑的妹妹,根据梅菲所说,是肉体完全被恶魔取走的女人。是啊,帕格尼尼的确也说过是波利娜的命令。 「既然如此,往后你也没有危害路的打算,对吧?」 「往后的事情我不清楚。那个女人有著奇妙的影响力。」 「那路往后不管做什么也不会责怪她吧?就我所知,她已经不会再写以你为题材的曲了。」 「所以说,往后的事情我不清楚。可能性有好几种。」 我吸了一口气,将背往后靠著。 拿破仑那毫无感情的每一句话,只有一点,奇妙地贯穿著每一句话。很麻烦的样子,很累,很憔悴——没错,他很厌倦,这是最适合形容他那些话的表现。这个男人,打心底觉得厌倦。为什么? 「你想问的只有那个吗?」 拿破仑一说,我连忙大幅度的摇头。 「不,还有很多。」 不得不好好整理思绪、选择话语。我也还不确定自己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究竟是谁?是我的敌人,还是对路而言也是敌人?」 结束话语,偷偷看著男人的表情。之后我吞了一口口水,用那致命的一句话刺穿他的喉咙。 「你不是拿破仑吧?」 男人的表情似乎有些许动摇。 「从别的地方被带过来,成为了拿破仑。是这样吧?」 「你不也是如此吗?」 被这么反问,换我沉默了。 当然,歌德将别人的肉体召唤出来后取而代之的传言,早在国内传得满天飞,就算传到拿破仑耳中也没什么稀奇。但是,刚才的问法有著不同的涵义。 他知道我还有另外一个真正的名字。 「我究竟是谁,我自己也很想知道。我——不是拿破仑。不是应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只有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想从这里离开。」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屠杀了数万人的手。 「尝试了很多,好几次、好几次。不过,全都不行。我还是在这里 。」 「尝试……?」 好几次,是指什么?我一无所知地凝视著他侧边头发。 「照波利娜,死于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呼唤了我。为了让一切重来。你大概,也对我直接进攻乌尔姆抱有疑问吧。我是为了让拿破仑的战争全部重来一次。波利娜是这么说的。只要让一切照著历史走,最后胜利的话就可以从这离开。所以我才要战斗。无数次的重覆著历史,直到滑铁卢之战。」 滑铁卢。拿破仑最后的战役。在那里他将会战败,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失去一切之后死去。 「但是,赢不了。一定会到达圣赫勒拿岛。然后——一张开眼——又从最初开始。我又要重覆一切。攻击议会,成为执政官,最后当上皇帝。践踏西班牙、义大利、奥地利、普鲁士、波兰、俄国。明明就有这样的力量,也知道一切的结果,却发生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不知哪里的技术在追赶著我。每次重复,新的技术就会诞生。就好像是为了将我打败一样。」 全身上下就像被细微的泡沫包覆住,油然生起一股骇人的违和感。 毫无限界、不停反覆的拿破仑的一生。每过一轮就会稍微进化的世界。是为了让拿破仑照历史那样战败?那就是这个世界歪曲的理由? 「我已经,厌倦了。」 终于从他的声音中听见些许感情。同时,包覆在他身上那冰冷的杀意之膜也淡了一些。然后,终于能直视他的我,发现他居然意外的年轻。大概才二十岁左右吧。有著少年的面貌。但是那份年轻,却只是表层而已。就像冻结乾燥的植物一样。很年轻,却逐渐乾涸。 那乾燥的脸歪斜了。 「已经记不起来究竟重复了几次。在来到这里之前,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只是不停战斗、战斗、战斗、战斗……」 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人已经活了数百年、数千年吧。而且那些年月的绝大部分,都花费在已经知道谁会死去、谁会获胜、谁会战败的战争当中—— 明明很年轻,看上去却是枯老的容貌。换成是我,大概早就发狂了吧。 「你是从这一轮开始出现的。」 他突然抬起头说。至今为止所说的话都像是自言自语,总算朝我发言了。我这么想著。 「我……吗?」 首次出现。虽然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却需要花上一点时间。 「至今为止数百次的轮回中,从来没有发生过歌德返老还童的事情。你是怎样?就是你吗,这一轮当中会打败我的就是你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火热。 「就是你吧?与恶魔签订契约,得到力量,要是有可以击退帕格尼尼的力量,那样的话也能打倒我吧?」 「我——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 我睁开眼。他站起身,用手扶著圆桌靠出身体。 「……咦?」 「现在在这里杀了我。不让一切再重复,完全地、连灵魂一起毁灭掉。你的话应该能办到吧。」 「你、你在说什么?」 我推开椅子,抬起腰向后退去。他眼中散发出的寒气浸住我全身。 「办不到吗?」 「这种事情我才不知道!」 体表开始绽起违和感的泡沫。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与这种男人对话,这种疑念从肌肤上滑落。 「如果你不杀了我,我就杀了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我在威胁你,你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不知道吗?」 虽然我踢倒椅子想逃跑,他却先一步抓住我的肩膀。不知何时他已经绕过桌子站到我身边,指甲深深地刺进我的肉。 「如果你没办法完全杀了我,那就跟至今为止是一样的。为了在滑铁卢胜出,我要将会妨碍我的东西全部毁了。」 「反、反正——根本杀不了吧,不管是我还是你。」 因为感到疼痛,我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人什么时候会死是已经决定的事,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你应该也很清楚。」 「是恶魔这样说的吗?」 他抓住我另外一边的肩膀,将我拉到眼前。视线与他的双眼对上。 「是把你带到这的恶魔这么说的吗?是那样吧?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正是如此。无论重复几次,无论是谁都只会在决定的那天死去。死去的方法虽然有很多种,只有死去的那一刻丝毫不差。不过,我跟你可是不一样的。」 「咦……」 「就算是我,也没有全盘相信波利娜的话。也曾经从法国逃走。也试过停止埃及远征队,拒绝皇帝即位,也有过直接进攻英国的事。结果最后都战死了。因为我做错了。你懂吗?拿破仑确实会活到一八二一年的五月五日,但是我原本就不是拿破仑。如果没照著他的足迹走,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 热度灼烧著喉咙与胸口,穿破肌肤。他的话语从那渗入我的身体。 要是走错了路——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 「因为你的关系,奥斯特利茨之战已经没了。我已经走错路了。你又如何?跟我差不多吧?」 注定可以活到一八三二年的三月二十二日的人是歌德,如果我不是他,宿命就会瓦解。会来访的是我本人的死亡。 「要试试看吗?」 抓住我肩膀的手指加强力道。我被强大的力量抓起,脚已经离开地面。肩胛骨不停发出悲鸣。然而喉咙却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 「不想死的话就杀了我,完全地杀了我。如果是你就应该能办到。」 「才……才做……不、到……」 此时,背后的门被敲了敲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少女的声音将吞噬我身体的热度一吹而散。我持续被拿破仑抓住的状态,硬是转过头。视线的边缘出现红色的头发与缎带。是路。另外一边的金色头发是鲁道夫殿下?为什么在这? 「把、把yuki给我放下!」 住手,别过来。我用无法成声的话语喊道。拿破仑的话语再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路说不定也是如此。如果她是被谁呼唤而来到这,已经脱离了贝多芬生涯的她就无法保证能够活到一八二七年了。也有可能现在就被这份暴力给—— 在我失神的时候,抓住我双肩的力量突然消失。我落到绒毯的地面上。 「yuki!」 路跑了过来。我咬了咬下唇后抬起腰,瞪著拿破仑。把抱著我的路推回房间的门口。他是来真的吗?真的要杀了我吗? 「拿破仑.波拿巴,你是宾客吧,难道这就是法国的礼仪吗!」 耳旁是路的哭声。 「别喊了,路,不可以靠近那家伙。」 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我的眼光没有从拿破仑的身上离开一厘米。这家伙不算敌人。是一种更难以言喻的什么。如果是敌人可能还好一些。这家伙是在我脚下所敞开的巨大深渊。 不过突然间,拿破仑眼神中的杀气消失了。视线也从我的身上离开。 他在看著路……? 「贝多芬。不弹钢琴吗?」 从拿破仑口中发出的,是难以置信的问题。我知道路还在发呆。因为她的手从我的肩膀无力地落下。钢琴? 「我听说是你企划的演奏会,所以才想著说不定会有钢琴演奏,但是节目表内却没看见。你不弹钢琴吗?……不,是不能弹钢琴吗?」 为什么啊,我就像被苍蝇群般的 违和感包围著想道。为什么要在这里问这种问题?怎么一回事?有什么意义吗? 拿破仑更进一步的询问,更加深了我的违和感。 「你所期待的钢琴,还没出现吗?」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因为你可是军人吧,跟路的音乐有什么关系吗?钢琴的进化、奈涅特小姐、以及《热情》,他与这些有什么关联吗?太奇怪了,有什么东西被扭曲了。有什么不该被连接在一起的东西被接起来了。 路纤细的手指搔著我的头。 「……那种事情与你无关吧。」 拿破仑沉默地用锐利的眼神看著路一阵子,移开了视线。 「没出现吗……那就好。」 他走过倒在地上的我以及抱著我的路旁边,打算离开房间。站在门外的鲁道夫殿下往后退去时撞到墙壁上。与拿破仑擦身的时候,我听见了他的嗫语。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会杀了我的人。不过,只是个普通的音乐家。除了在曲子以外,根本杀不了我。」 「给我站住!」 路用她凛然的声音喊道。拿破仑在门前停下脚步。 「你在说什么——虽然不知道你和yuki作了怎样的对话,但是现在的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没错,我只是个普通的音乐家。音乐家没办法杀了任何人。就算你在哪里的战场迎接死亡、沉睡在棺材之中、深埋于沙地之下,甚至于骨骸都渐渐腐朽,你也会活在我的交响曲当中、永远活著。」 那时拿破仑微微地转过头,用侧脸向著这边。 笑容,却也不是这种东西。只是,那是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见些许的光芒。那是在乾涸的大海底下被残留的盐粒所放出的光辉一般,相当无力而悲伤的光芒。 「这样吗?我会很期待。虽然已经重复了几百次——但我还是第一次听那个。」 拿破仑以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步伐离开。路颤抖著嘴唇目送他的背影,之后转向我,脸颊上满是怒气,红发全竖了起来。 「yuki!你、你这家伙,又作了什么没大脑的事!才想著你最近比较安份了,居然又提出会面的要求?你到底在想什么,打算申请跟他决斗吗?」 用小小的拳头无数次打著我胸口的路,眼眶浮出泪水。 「抱歉,因为很在意老师的事,所以就告诉路了。」 进入房间的鲁道夫殿下蹲下身来说道。 「没事哦,路,我没事啦。没有被做什么。」 「这不是被做了什么吗!要是你有什么万一的话,我、我——」 「路会……怎样?」   (神奇吐槽:不用等到一八三二年了,yuki现在就下地狱吧。) 是对这种白痴的问题感到生气吗,路双颊的红潮扩到整张脸庞。 「什、什么都没有!呜呜、对、对了,这样下去我会没有赞助商,你的钱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给我好好思考后再行动!」   (神奇吐槽:这话也很有问题呢……) 是我一个人的啦!搞什么啊,是因为担心钱才赶来的吗?   (神奇吐槽:真的不用等到一八三二年了,真的。) 「老师,您的肩膀没事吗?拿破仑的手听说连铁块都能撕碎,应该没有进到老师的骨头里吧?可以动吗?啊啊,整个红掉了。」 鲁道夫殿下脱下我的衣服,检查我有没有受伤。我扶著两人的肩膀站起身来。 「都说了没什么啦。只是稍微说了点话。刚才的那个也是,嗯,军人流那类的粗鲁交涉。」 「你真的很不会说谎!不是都说什么要杀不杀的吗!」 看著两手不停拍打我胸口的路,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老实说出来会比较好。要是可以相信我就好了。 「那个人……想死。」 路沉默下来,只是微微皱起眉。鲁道夫殿下则是用疑惑的目光来回看著我与路。 「一直持续在战斗,感到疲劳,所以想逃走。所以,他在找可以杀了自己的人。」 自己这么说听起来还真像笨蛋。只要把军服和皇冠扔掉,逃到美国就好了吧,无论怎么说逃走的路都有好几条。路大概也想著同样的事情,「他是笨蛋吗?」如此不开心地说著。但却不是如此。因为没办法好好说明,只好暂时先隐瞒路。 ——『因为走错了路』。 那个人无法逃离作为拿破仑的命运。 ——『然后——一张开眼——又从最初开始』。 人活著时所会感到的最深的绝望,聚集了数百数千后合为一片黑暗。那就是充满在深渊之下的物体的真面目。多么令人畏惧的永远。 「……真是个奇妙的男人。」 路看著敞开的大门嗫嚅道。 「与想像中不同。我还以为是更加内心坚强,能够不受到任何事物迷惑,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的人。」 那大致上都一样,我无声地回应。那个人很坚强,能够不被任何事物迷惑,去贯彻自己所该完成的事情。但是,那不是内心。只是个空壳。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那个人不是拿破仑。只是追寻著他的足迹。 追寻著足迹。 我忍住寒气,看向路的侧脸。 路又是怎么样?已经离开了贝多芬所活过的路吗?交响曲的名字已经改变了。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吗?其他类型的曲子又如何?钢琴奏鸣曲——《热情》确实有诞生。但如果今后她所渴望的钢琴并没有完成,就不会再延续著史实了吗?还是说要看奈涅特小姐?话说回来奈涅特小姐有办法完成吗?如果不是法国与英国的钢琴工房,应该很困难吧?总之贝多芬在追求音量够大的钢琴,所以才会醉心于艾哈尔社的钢琴。奈涅特小姐虽然使用了真空管这种不应该存在的技术来增幅音量,但那种东西原本就不是这么简单便能完成的—— 音量? 血液的声音在耳中吵杂。 是啊,贝多芬一直都在追求音量大的钢琴。要说为什么,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就渐渐失去了听力。因为太过绝望甚至连遗书都准备好了。据说晚年甚至完全丧失了听力。 路又如何?路的耳朵也生病了吗? 「——yuki,我要走啰,差不多要开演了。」 丰厚的红发与赤红色的礼服消失在门的另外一侧。足音渐渐远去。鲁道夫殿下对我说著「老师,我们也走吧」一边拉起我的手。 一边反覆著还没到达终点的思考,我走向走廊。 路的听觉是正常的。或者该说实在太好了。刚才她不也越过门扉,听见了拿破仑那安静的声音吗?贝多芬的耳朵开始恶化是从何时开始?至少我的记忆是在维也纳活跃的时候,写下第三号交响曲与钢琴奏鸣曲《热情》时,大致上就已经听不见了。 梅菲说过。路也是被谁的手所呼唤到这个世界的替身。 失去了声音的贝多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绝望,与恶魔签订契约,召唤年轻的肉体……? 实在不清楚,纯粹是推测而已。总之路正在渐渐地离开正确的道路。要是耳朵能听见的话,贝多芬就能写出更多不一样的曲子。现在的路还是照著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的创作历程。但是,总有一天、有一天—— 她说不定能让其诞生。贝多芬的新曲。 背脊的颈椎一带开始发抖。我因为喜悦而颤抖。我所不知道的贝多芬的曲子有可能会诞生。是交响曲吗?还是钢琴奏鸣曲?抑或是歌剧? 不过那是—— 热度逐渐散去。只剩下鲁道夫殿下与自己的脚步声空虚地回荡。 不应该存在的曲。要是写了那个,她将 会决定性地离开历史。 命运已经不会保护我们了。无论何时死去都不奇怪。那份颤抖立刻转为了寒气。现在的我一点力量也没有,就连像当初那样虚张声势地用身体去挡子弹的勇气也不复存在。我很有可能就在刚才那间房间被拿破仑杀了。一这么想,颤抖就传到了膝盖一带。 我的坐位在鲁道夫殿下的旁边,将宽广歌剧场的舞台作为正面、左手边的高台席。隔墙的座位则是主宾席,因为拿破仑会在那边,但我却不觉得可以集中在演奏会上,不过谁叫我都对弗朗钦陛下那样夸大了。 吊灯下方的一般席,早已被市民们埋没。随著交响曲后合唱团的出场,嘈杂声更加沸扬。因为台上全都是几乎要把舞台服装撑破的壮汉。拥有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这种完全不配的合唱团名称的这群家伙,该说不愧是海顿大师亲弟的弟子吗,似乎从早到晚都不曾忽视锻炼。听说在拿破仑军进攻萨尔茨堡的时候还挺身在前线保护民众。当中一名女人也没有。女声部分也是由大猩猩漂亮地用女高音来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始在合唱团之中寻找卡尔的身影。 不在。这倒也是,因为那个人是合唱团指挥者。合唱指挥者只担当合唱团的练习,正式在舞台上时是不会出现的。再说他的声音也乾成那样,大概无法演唱吧。 但是,我很在意。 卡尔.玛丽亚.范.韦伯。还有他腰上所挂的妖枪。 那个人为什么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为什么啊?在那之后,不管是合唱团、乐团还是路都沉浸在练习当中,我几乎没有与卡尔见面的机会。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问过他理由,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觉得问了很可怕。虽然觉得他不是敌人,但如果梅菲所言为真,他就是恶魔的契约者。完全不晓得他会做什么。 那份不安与拿破仑的话语重叠起来。 ——『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 「——yuki大人。」 耳旁突然出现梅菲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隔壁座位的鲁道夫殿下吓了一跳并看著我。遮住殿下脸庞的女恶魔那身黑色礼服与白皙肌肤进入我的视野。虽然她是恶魔,所以殿下看不见,我还是慌了手脚。 「yuki大人,在那边。」 无视我的慌张,梅菲用手指著高台席的另外一侧。 「咦……?」 我看向她所指的前方。对面的高台席有个空座位,但却能看见深处的门是打开的。我将观剧眼镜拿起后探出身体。从门扉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的是黑色的人影、白金色的头发、以及—— 发光的枪口。 是卡尔。他举著枪,蓄势待发。 「原本就觉得他是血气方刚的人,还真的是。真不够高雅呢。这明明就是yuki大人难得能够在特等席,听见路德维嘉大人以及海顿生演奏的机会。」 他在瞄准拿破仑吗?虽然对海顿大师那样说,不过他果然是打算杀了拿破仑吗?我翻过身,跑向背后的门。 「歌德老师?」陛下朝我搭声。「您要去哪?已经快要开——」 我冲向走廊,在绒毯上狂奔。要是在这边杀掉拿破仑的话,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弗朗钦陛下、还有企划了演奏会的路都不可能安然无事。当然卡尔本人也是。一定要阻止他。 我绕过巨大的剧场外缘半圈,不停地在楼梯间上下穿梭,终于到达对面高台席的时候早已经全身湿透。昏暗的无人走廊上,右手侧的门有一扇是微微打开的。 「请住手!」 我一边大喊一边冲过去,用手推开门。躲在门扉阴影、朝高台席座位探入半身的卡尔一发现我,便用手肘往我的胸口来了一记。 「——啊」 我的后背撞到走廊的墙壁。肺中的空气化为不成声的声音,我拼命地想发出声。后背在墙壁上摩擦,我顺势落到地板上,勉强才用双脚撑住。门扉大大地敞开,剧场内的热气与欢声传到了走廊上。 卡尔啧了一声,拿起枪重新面对剧场。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了。 舞台正上方有个垂吊而下的、玻璃制大吊灯。在那上面有个影子。 ……是人。穿著暴露出肩膀的煽情紫色礼服,就像蜡烛火焰持续燃烧著的蜂蜜色头发,以及血红色的嘴唇。还有那看向这边的血色之眼。 是波利娜.波拿巴。她在看这里! 「被发现了吗?」 卡尔恨恨地说道。波利娜踢了一下吊灯,她的身影就像被天花板吸进去,化为雾气消失。卡尔的右手高高举起,枪身发出脉动。 「地狱之网现在将会捉住你!(der holle z hat dich umgarnt)」 从他口中迸出咒言的那瞬间,剧场响起了撼动天地的掌声。海顿大师入场了。枪声消失在掌声之中,但从枪口射出的火焰却灼烧著我的眼睛。视线内全都是光芒,即使如此我还是看见了。从枪口放出的白色光块拖著尾巴,笔直地朝吊灯飞去。在到达不久前波利娜还在的空间那瞬间,它完全歪曲了轨道,向上刺进天花板并消失。 魔弹—— 卡尔跑到走廊上,总之先瞪了我一眼后,往左手边跑去,那是往出演者以及舞台装置待机的方向。我也在绒毯上滚了一圈后站起,追在他的后方。不是拿破仑,而是在追杀波利娜吗?(神奇注:舞台袖,专有的中文名词不清楚,不过是指舞台左右两侧观众所看不见的空间。) 从尽头的门那里跑下阶梯,到了舞台袖那片完全黑暗的空间。用布盖起的预备乐器与堆积的木箱影子高高耸立,空气中飘著尘埃与霉菌的味道。右手边可以看见舞台的光芒。 拍手声静了下来。站在指挥台上的海顿大师看了看交响乐队与合唱团。 卡尔跑到正面尽头的墙壁后,将枪收回腰带,开始爬上靠著墙壁的梯子。梯子? 现在没有思考的余地。我也追到了梯子那,将手放到生锈的第一段,把身体向上抬去。卡尔的身体简直有著让人不敢相信的迅速,就好像无视了重力,走在垂直的墙壁上。不过一阵子他就与我拉开距离,身影消失在天花板上的洞穴之中。 当我到了那个洞穴,屏了一口气要爬进去时,第二声的枪声响起,与周围的黑暗一起被吹散。 「——嘎啊」 黑暗的对面可以听见女人痛苦的呻吟。 那是正好位在舞台正上方,地面成帘状展开的空间。脚下现在正巧是海顿大师带领全乐团团员演唱到最高潮的时候。定音鼓的连打发出轰响,钹与合奏一同强烈地发出鸣响,男子们的歌声撼动著大气。 侍奉在陛下的玉座,那睿智与聪明以及贞节! 凭藉著陛下的高贵与灿烂、执行正义! 合唱的压力让皮肤战栗起来。不,不只是因为歌的缘故。黑暗的深处,那令人不舒服的影子站起身来。从下方照入的光,照出了波利娜.波拿巴那被血染满的身姿。左腹与右肩都被打穿出巨大的弹坑,最令人畏惧的是还能从从中看见对面的墙壁。右腕也垂下一块皮。我感到恶心,同时一阵晕眩,让我掉入了梯子的洞穴中,撞上墙壁。 卡尔挥去枪口漏出的烟,转过身来瞪我。 「总给我碍事。你是来做什么的,浮士德?给我回去。」 他啐了一口,重新举起枪。 波利娜的红眼发出光芒。她在笑。虽然她身上弹孔与嘴唇都在不停地流血,那些血却没有落到地板,而是化为黑色的雾缓缓散去。她是恶魔。如果是人类早就死了。 「……你是……萨尔茨堡的小鬼呢。那把……枪……」 女人的声音混入了彷佛水泡绽开的狰狞。 卡尔持续将枪口对准波利娜,一步步朝她走去。枪身再次如生物般发出脉动。 「那把枪是,萨米埃尔的魔弹吗?哼、哼——啊、哈哈哈哈哈!」(神奇注:《魔弹的射手》中,有一名年轻猎师卡斯巴尔,他将灵魂卖给了恶魔萨米埃尔。) 波利娜突然尖声高笑。 萨米埃尔。那是恶魔的名字。那么果然,那把枪就是我所知道的—— 「只要杀了你,就可以解除保护拿破仑身体的术吗?」 卡尔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保护拿破仑的术?那种说法,简直就像他以前与拿破仑战斗过。 「哼、哈哈,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 卡尔咬了咬牙,按下了击锤。脚下再次传来弦乐高昂的声音。小号的猛吠与男人们豪朗的歌声融合在一起并逐渐膨胀。在那其中也与卡尔纳生锈般的声音重叠起来。 「汝等于黑暗之中煎熬的灵魂啊——(ihr geister mit dunkel besgt)」 波利娜充满狂气的尖锐声音遮盖了咒文。我有一瞬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卡尔的背影突然大大地摇晃,像是要捡起落下的枪。女人那艳丽的笑声漂在合唱团的歌声中。 正在大笑的波利娜——她的右手,不见了。 卡尔跪到了地板上,发出苦闷的呻吟并扭曲身体。从他右侧的腹部,长出了什么潮湿而阴暗的东西。不——不对。我屏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胃袋翻转过来的嫌恶感迅速增加。并不是长出来。是被刺到了。以惊人的气势被投掷过来的波利娜的手腕,大约有到手指根部的长度,深深地刺了进去。 「啊哈、哈、哈。真难看呢,为了再充填子弹需要一首一首地唱歌吗?小鬼,这伤势的赔偿金可是很高的哦。」 波利娜的两眼发出灿烂的光。她举起剩下的左手。歌声再次高昂。 看看他们啊,拥有著兄弟的羁绊,站在他国国民的面前! 然后再次听见的,是墓地边缘那孩子们的赞歌歌声…… 原本应该因为害怕而愣在原地的我的身体,却在这时无意识地动了起来。我跳过卡尔的背后,用左手抱起卡尔并打出右手。视线的一半被炽热的光覆盖,从指尖到手肘都流窜著麻痹的感觉。突然出现的魔力化为快感遍布全身。葛兹·冯·贝利欣根的钢铁之腕发出嘎吱的声响,一阵冲击落入了掌心。是以炮弹般的速度打过来的波利娜的左手。 「——啊啊啊啊」 铁腕以好像肩膀都要被扯下的力道,撑住地板挡了下来。钢铁之掌所挡下的能量渐渐膨胀、扭曲,最后化为漆黑的粉尘散去。扩散开来的黑雾对面可以看见波利娜的脸因为惊愕而歪曲。 「什——你、你居然」 那一瞬间,还在我腕中的卡尔突然抬起头与右手,将枪口指向波利娜。定音鼓的连打与交响乐队的上升音型从黑暗的深处开始燃起烈火。咒文被号角的呼唤声吞噬。钹、大合唱与枪声毫无混乱地同调演奏。 上帝啊,请保佑吾皇弗朗钦! 保佑我等那优良的皇帝弗朗钦! 白光流窜,贯穿了波利娜的喉咙。呻吟声、诅咒声、落到地面的枪所发出的声音、还有强而有利反覆不止的赞歌声音都消失了。波利娜最后用她那赤红色的眼睛瞪了我,从地面一跃而起。女恶魔的身体化为流动的黑雾,被吸入天花板的一角后消失。 在我的眼前,包覆著右手的钢铁也化为雾散去。出现的是因为想起那份恐怖而颤抖的手指,以及那纠结的现实感。同时,左手也感受到一股沉重。往下一看才发现卡尔筋疲力尽地倒下了。刺在他腹部的波利娜手腕已经消失。从手上传来的温热感,可以知道他的伤口正在不停出现。 「卡尔、卡尔!」 在盛大的拍手声与欢呼声中,我不停喊叫。没有回应。抬起他的脸才发现他的瞳孔无力地闭上了。 「梅菲、喂、梅菲!快帮他止血!」 「……唉呀,可是碰触到其他人的肌肤,yuki大人会忌妒——」 「现在是说蠢话的场合吗?好了啦快帮忙、快点!」 皇帝陛下与海顿大师,听众们赞扬两位弗朗钦的声音再次高起时,我手中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神奇注:弗朗钦.约瑟夫.海顿,这是全名来著。) * 因为父母都不怎么喜欢歌剧,所以我实际上并没有看过《魔弹的射手》。只有从祖父那里听过一些而已。虽然是很朦胧的记忆,那是个这样的故事。 某个叫波海米亚的森林村子,有位名叫马克斯的猎人。身为射击名手的他,陷入了瓶颈,已经一个月没有捕捉到猎物。但是,射击测验就在明天。要是无法合格,就不能成为森林保安官,也无法与婚约者完成仪式。伤脑筋的马克斯,最后去找身为同伴的卡斯巴尔,两人一同前往狼谷,与恶魔萨米埃尔做出交易。 两名猎人最后拿到手的,是七发《魔弹》。据说在那其中的六发,将会命中猎人所希望命中的目标,而最后一发将会命中恶魔所渴望的人…… * 「为什么要让他睡在我的房间?」 在横躺于床上的卡尔面前,路相当愤慨。因为才刚从演奏会回来,所以还是穿著舞台用的红色礼服,那样看上去好像她的愤怒增加了两成。 「因为我房间的床都是猫毛啊!」是哪一位的错啊?「不能让受伤的人睡在那里啦。」 「嗯?唔、唔嗯。」 路弯起手臂,再次看向卡尔。在烛光的照耀下,那肌肤的颜色就像老掉的蜡一样。因为大量的出血。他还没醒来。因为衬衫都染满了血,只好脱下来,用撕成薄片的布袋替绷带替他包扎。虽然是很乱来的应急处置,但是因为梅菲有替他止血,所以应该可以暂时安心。一这么想,疲劳感就从全身上下的毛细孔涌出,我靠在墙壁边缘的地面。 总觉得是发生了很多事情的一夜。被拿破仑抓起才不过是数小时前的事情,真难以相信。 我看了看自己张开的右手。 确实有留著魔力。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时候会突然出现。是因为当时处于生死边缘吗? 「……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路说完,走向被乐谱的山所埋起的桌子旁坐下。 「你跟玛丽亚打架吗?就算合唱指挥者在正式演出时很闲,这也未免……」 还真是个悠闲的家伙,我不禁叹了口气。还有,用中间名叫卡尔实在会让人产生误解,所以可不可以别这样叫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才想问。但是也不能毫无说明就这样占领路的床。我试著自己整理了状况,慎重地开始述说。卡尔拿著枪躲在高台席,攻击躲在吊灯上的波利,还有差点在天花板里被波利娜杀掉的事情。 「你又一头栽进这种事情了吗?」 路的红发就好像带了静电一样竖起。 「把我开演前说的话都忘了吗?你的头脑连鸡的头脑都不如吗?」 「因为那种事情又不能告诉别人吧。他可是带著枪,而且对方是波利娜喔,照梅菲所说,她可是恶魔喔?」 「不管是恶魔还是什么,全都交给玛丽亚不就好了吗?玛丽亚可是海顿师傅的弟子,跟那群人是同类,是格斗笨蛋。」 还真是有够过份的说法,虽然事实就差不多是这样。 「她可是潜入了舞台上方喔?也有可能是为了搞砸演唱会,也有可能是想对路不利。」 「对我不利?……嗯、嗯……」 「拿破仑也说过,让帕格尼尼来找碴的是波利娜的独断。稍微给我有点自觉,路已经被人盯上了。」 「那群家伙在警戒的,是路德维嘉、你的钢琴。」 听见了沙哑的嗓音,我惊慌地转过去。 卡尔坐在床上打算起身。 「那、那个,还是躺著会比较——」 「我的枪在哪?」 我指了指枕头旁,卡尔拿起枪后放到腰旁。 「玛丽亚,你现在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钢琴?」 「我已经说过别叫我玛丽亚了吧!」他搀扶著床边缘的木框。 「用玛丽亚来称呼玛丽亚有什么错。比起那个,钢琴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似乎有很多人在会场四周调查,演奏会是不是有使用钢琴。我有让我们那边的家伙警备。听说是法国腔调的人。大概是军队。」 路露出臭脸,转了转眼珠。 「又是钢琴吗?拿破仑也很在意。我的钢琴到底有什么事?」 我也怀抱著的那个疑问,又再次增加。不只是拿破仑个人,就连法国军队与波利娜也是,为什么要警戒路的钢琴? 「不知道。该不会是你又写了惹恼法国的曲子吧。」 「我可不是为了跟法国吵架才作曲的!哼,真是给人麻烦。居然在我指挥的时候,在正上方做那种野蛮的打架。」 之后路大概在反省自己说的话有点过分,稍微闭上了嘴。 「……看来我当时好像处在很危险的状况,就这点而言要对玛丽亚道谢。」 「才不是为了你。」 卡尔啐了一口。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要杀了拿破仑。」 我吸了一口气,看著卡尔那沉在影子中的脸。 这个人果然打算杀了拿破仑。为什么? 「波利娜在保护拿破仑,所以先攻击她。仅此而已。」 「真受不了,果然你也和烈士团的大猩猩是同类吗?」 「我们乐团的白痴只会有勇无谋地冲进去送命而已。所以我要自己来。」 为了做到这点——甚至与恶魔签下契约吗? 「我的声音是被拿破仑弄成这副德行的。」 空气中突然飘著冷峻的沉默。路一动也不动地将视线放到卡尔的侧脸。我也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萨尔茨堡因为爆击而陷入火海。我们的剧场也被烧了。因为奥地利军已经溃不成形,只能够靠我们自己来阻止。就在那时,那家伙来了。」 卡尔瞳孔的深处,被风吹起的火炎在侵蚀黑暗。 「完全无力反抗。那是怪物。但是拿破仑没有杀了我。就放著无法动弹的我,这样消失了。」 在燃烧的建筑物旁失去意识的卡尔,一整晚都倒在那里。虽然是令人感到讽刺的奇迹,他从死神的手中被保住了。隔天早晨,被市民们从废墟中救出的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失去了歌声。 「因为吸了一整晚的烟,喉咙都乾了吧。」 卡尔摸了摸自己喉咙一带。 「街道上几乎都是灰。我们乐团也有几个人被干掉了。明明是那样,我却活了下来。」 一个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卡尔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就算杀了拿破仑,萨尔茨堡那美丽的街景,还有你那美妙的男高音也回不去了。」 「我很清楚。那又如何?」 路咬了咬唇,轻轻地吐出气息。 「如果是因为了解而作,我也没办法像这样跟你说道理了。」 卡尔瞄了路一眼后,目光很快又离开。他将枪举到胸前,用手扶著木床的边缘站起来。但却因为疼痛而皱眉,失去力量,再次倒在床单上。 「都说了不行啦,肚子可是开了一个洞耶!」 我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回床上。想将我推开的手几乎毫无力气。摸了摸他的额头,可以感受到热度,毕竟都受了那样的伤。 将湿布放到他的头上后,虽然他好像还在嗫嚅著什么,不过终于闭上眼睛。狂乱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我坐到床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看起来是睡著了。性命好像没什么问题,太好了。 过了一阵子后路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那真的是很美妙的声音。」 我没有回话,只是低著头。 「玛丽亚看起来活不了多久呢。明明作为指挥者很有才华,真可惜。」 「……作曲呢?」 我突然一问,路歪了歪头。 「没看过他在写曲呢。」 这样啊。十九岁的卡尔.玛丽亚.范.韦伯,还没踏上成为作曲家的道路。只是才刚失去了歌声,被复仇心支配罢了。 总觉得明白了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明明自己的脚动弹不得却会去帮他,以及魔力只有在那个时候回来的理由,我也知道了。恶魔的契约者、又或者他知道我是浮士德,都与这些事无关。那是因为只有我能听见,失去歌的这个人内心当中,还潜藏著许多的歌曲。 「话说回来,我应该去哪里睡觉?」 路突然混杂著哈欠说出这句话,刚才听见的歌声消失在夜晚的空气之中。我搔了搔头。 「没办法,就用我房间的床吧。」 「嗯?这倒也是呢。但是这样你该睡哪?」 「yuki大人当然是要与路德维嘉大人同床共眠。」 喂,梅菲,不要突然出现说些奇怪的话! 「一起睡?为什么?不会太挤吗?」 我在心里感谢著路的纯洁,然而,明明要是就这样的话可以和平结束,梅菲却站到路的背后,将两手放上她的肩膀,笑著对她耳语。 「这样好吗,路德维嘉大人?男女同床共眠也就是指……」 「可不可以拜托梅菲你住手啊?」 路的脸在听到梅菲的话后,从夕阳的颜色变成了辣椒的颜色。 「yuki、你、你居然、在想那种事情吗!」 「才没有,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是啊,路德维嘉大人,不好好亲口说明是不行的。」只是你想让她说吧?可不可以不要再引她中计啊? 「在我睡觉的时候,要是你敢踏入房间一步,我绝对不原谅你!」 路将披肩脱下后往我丢过来,大步离开房间。门碰地一声关上。我摇了摇头,之后怯怯地看了看床上。卡尔发出了有些痛苦的呼吸声。太好了,没有被吵醒。要是被听见那种白痴的争吵就太丢人了。 梅菲的气息也突然消失。那个恶魔,真是有够不正经。非常需要借用她力量的时候都不出现,但只要有性骚扰的好机会就会不请自来。 看来今晚不在这边看护卡尔不行,毕竟也可能突然又恶化。我一边这么想,在路已经离去的沉静之中将背靠在冰冷的墙壁。睡意突然袭来,一下子就将我拉入泥沼。 * 隔天早上先醒来的我,确认卡尔还在睡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早餐。在那时还穿著睡衣的路一边揉著眼睛,一边说著好香的味道、我肚子饿了,给我快点之类的话。她看上去好像完全忘记自己昨天说过,要是我踏入房间一步就会生气的事情,这真是帮大忙了。人类啊,只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把肚子填饱后,大多数的事情都能解决。 我将早饭拿到隔壁寝室的时候,卡尔已经醒来了。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检查枪枝的分解点。一注意到我就立刻把枪组好,站起身来。 「……那、那个,早安。早饭——」 「受你照顾了。」 卡尔瞪了我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感受不到诚意的道谢 「我不打算再继续欠你人情。」 那时的我很难得地感到不爽,我对著推开我后走向玄关的卡尔说了句「请等一下」,然后将装著早餐的器具伸出去。 「人情什么的我才不知道。我已经做好了,你不吃的话我会很困扰。还是说你要我留著当午饭吃?这种冷了就不好吃的料理?在这个连微波都没有的时代?」 太得意忘形了。连微波都说出来了。那个才是卡尔不知道的东西。他一直背对著我。惹恼他了吗?我开始感到不安,在思考是不是该道歉的时候,手上的盘子突然被拿走。 卡尔回到床边坐下,粗鲁地开始吃起三明治。不过他的手很快就停下,不停眨著眼睛,小声说道。 「维也纳的家伙都一大早就吃这么奢侈的东西吗?」 不,大概只有我们家吧。看起来很合胃口,让我有点高兴。 「伤口还好吗?」 我试著从普通的事情开始问。 「已经可以走了。」那个我看就知道了。反正明明很痛却在勉强自己吧。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想的一样。我叹了口气,开始寻找理由。 「我跟路也都被拿破仑盯上了。这跟卡尔往后打算做的事也不是毫无关系吧?」 卡尔很不开心地吃掉三明治并吞下去。 「首先要确认波利娜的状况。然后重新拟定作战。可以杀死拿破仑的机会已经所剩不多,不能浪费。」 「是指子弹只剩下三发的事吗?」 他如同锉刀般的视线刺向我的脸颊。 「……还有四发。」 「最后一发打不到拿破仑的。」 卡尔几乎没有表现出惊讶。不过他瞳孔深处确实冒出了火焰。 「……这样吗?因为你是魔术师,就算知道也不奇怪。混蛋。」 没错,首先是这个。总算有机会确认了。 「为什么——你知道浮士德的事情?」 瞳孔中的火焰在摇晃。 「从萨米埃尔那里听说的。」 萨米埃尔。魔弹制作者的恶魔? 「歌德已经不是歌德了,而是名为浮士德的魔术师。所以如果要去维也纳得当心,可能会被他妨碍计画。……哼,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种小鬼。」 「……为什么说我会妨碍?」 「你不是妨碍了吗?」 被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讲。我确实阻止拿著枪的卡尔潜入高台席。 「但是,那是因为我担心演奏会会变得一蹋糊涂。」 「跟你本人的想法没有关系。大概。照萨米埃尔所说,我要杀拿破仑的话,你一定会妨碍我,就是这样的命运。」 「要是被妨碍的话对萨米埃尔有什么困扰吗?契约是这样说的吗?如果没能杀掉拿破仑,契约就无效?」 「怎么可能,契约已经成立了。发射子弹、杀死拿破仑,然后我会走向死亡。我的灵魂会成为萨米埃尔的东西。」 内脏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怎么会——这样真的可以吗?」 「你是指什么?」 卡尔将盘子放到床单上,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因、因为这样的话,要是复仇成功的话卡尔也会死去的吧。这样有什么意义吗?」 「路德维嘉已经说过了吧,就算杀了拿破仑,我的声音也不会回来。再说那一天我早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宛如不管如何的热度都不会融化的冰一般,他的理由堵住我的喉咙,我失去了话语。就是如此,理所当然。复仇原本就没有意义。记得卡尔.玛丽亚.范.韦伯大概也是活到四十岁左右。但是与恶魔订下契约并不会违反这个宿命。我也是还在活著的状态被取走了灵魂。在禁止的时间中,被囚禁在恶魔掌心的永远里。 「那位萨米埃尔在哪里?可以把他叫出来吗?」 对于我的问题,卡尔险恶地皱起眉。 「我才不知道。偶尔会擅自出来。知道这种事情要干什么?」 我闭上嘴往后退。知道了后打算干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想到就问了而已。 「一开始也是擅自出现在我的梦中。从萨尔茨堡逃走的那晚。我在马车里睡著了,醒来之后就如同契约那样,握著这个东西。」 卡尔拿起了一旁的枪。 「我记得很清楚,是自己订下了契约。没有任何人对我说。」 我也没有阻止他的理由。拿破仑对我与路而言都是个危险的对手,要是可以由别人来解决他不是刚好吗?内心的自己虽然也这么说著,但那份疑惑的心情并没有消失。 卡尔从床上坐起,越过我的旁边走向玄关时,脚步声与门打开的声音响起。进来的人是路。 「玛丽亚!已经可以走了吗?」 「打扰了,我要回去了。」 「海顿师傅有打电话来哦,有告诉他你在这里。大概很担心吧。」 卡尔张大双眼。 「你——你这家伙干了什么!你让师兄知道了?」 被那气势压倒,路愣了一下。 「怎么了,为什么我要被骂,你把别人的亲切心当作什么了。」 「蠢蛋,我们家那群团员都住在师兄那,要是被知道的话你以为会怎样!」 会怎样?我也不敢问出口。因为我听见楼下传来的巨响,还有正在上楼的粗暴脚步声,以及「就是那里」「尽头的房间!」这样的粗犷叫声。门以让人担心链条会不会坏掉的气势被推开,如雪崩般闯入屋内的是身著深蓝色制服的大猩猩们。十人,不对,还有更多吗? 「代理师傅」「代理师傅,没事吗?」「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干的!」 路吓一大跳,退到墙壁边。男人们总算注意到这里。 「代理师傅!」「你们看,代理师傅没事。」「已经能走了吗!」「腹部被开了一个洞是真的吗!」「我们都因为太过担心而爆睡到刚才!」 围绕著卡尔的大猩猩们,这次一同看向我。 「博士、谢谢你!」「听说是博士替代理师傅治疗的!」 「博士是我们的恩人!」「真不愧是博士!」「这个三明治也很好吃!」那是卡尔吃剩的,别吃啦!不、不对,呃? 「……那个博士的称呼是怎么回事?」 「是叫作多克托尔.浮士德的拳豪对吧,我们从代理师傅那里听说了。」(神奇注:多克托尔,与doctor发音相似。) 「第一次见面就能感受到博士的厉害啊!」「全身的气都开始兴奋了!」少骗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不是完全无视我吗? 「那个,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主要治疗他的人是梅菲。「还有,会吵到其他的居民所以能安静点吗……可以的话希望你们离开……」 「叫作拳骨博士吗?光从名字就觉得是最强啊!」「请给我们锻炼!」 记得德语中 faust 确实也有拳头的意思,我深深地恨著这个巧合。 「接下来要演唱庆祝代理师傅平安无事,以及赞赏博士伟大的一曲。」 不准唱,现在马上给我滚。 「整队!」「给一个a的音。」「可以先做发声练习吗?」 「你们这些家伙也差不多——」卡尔一打算怒骂,大概是因为腹部的伤口又开始影响而发出呻吟。咦?这样有点困扰耶,你如果不揍他们,这群人真的会唱出来喔? 「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路大声叫道。 「路老师也请听听看,把气势混入曲子中!」「遵命!」「展现男子 气概!」 将我们从这绝望的惨状拯救出来的,是一名意外的人。 「——你们是怎么回事。」女性的尖锐声音在玄关响起。「想对我的路德维嘉做什么,你们这群罪人。」 从壮汉之间,可以看见整齐的纯白衬衫与黑色的围裙身影。皮带上满载的工具闪烁著光芒。是奈涅特小姐。 「你又是哪位?」「你也听我们的歌吧!」 「请给我离开。」 奈涅特小姐仅凭自己一人,彷佛进入了无双状态,一个也不剩地将他们赶到走廊。 「那群男人是怎么回事,从哪里的动物园逃出来的吗!」 奈涅特小姐关上门,一边发著脾气朝这走来。 「啊啊路德维嘉,没有被做什么吧?我已经来了所以不用担心哦。」 她抱住太过惊吓的路,然后瞪了我。 「歌德老师怎么还在?随随便便进入女性的房间,太不检点了!」 在我一旁的卡尔已经进入将双拳举到与脸同高的战斗姿势了。眼中闪著杀气。 「你这家伙,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我们家那群人一个也不剩地……是哪里的流派!」 看来身为海顿流格斗家的血已经燃烧起来。明明才一大早,却觉得已经乱七八糟。奈涅特小姐一边保护著路,一边说道。 「维也纳式斯泰因流派。」这是指钢琴的事情。 「斯泰因流派?那是怎样的技术!」 「反覆以低打点得出正确的打击。」这是指钢琴的琴槌构造。 「看来不是泛泛之辈……让我看看那种打击!」 「好吧,看仔细了,就是这个。」 奈涅特小姐将从口袋取出的琴槌构造样品放到卡尔的面前。 为什么会变成我被卡尔揍了一顿。 「如果是钢琴职人,一开始就给我说清楚,王八蛋!」 太没天理了。大概是因为搞错就已经很丢脸了,要是对奈涅特小姐与路抱怨只会让丢脸更加一层,所以才找我当出气筒吧。不过,得知这个人也有与年龄相符、孩子一般的举动,让我感到比较安心一些。 「斯泰因是指那位斯泰因吗?约翰.安德烈亚斯……」 「是的,那是我父亲。」 我想起了母亲所教过我的钢琴历史。这样一想,那不是我知道的名字吗?奈涅特小姐的父亲约翰.安德烈亚斯.斯泰因,是当时音乐界无人不知的名匠,也是维也纳式钢琴的制造先锋。奈涅特这个名字好像也在母亲的历史讲义中出现过。 「你也是钢琴家吧?钢琴职人这种身分麻烦一眼就看出来。」 奈涅特小姐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道。靠在墙壁的卡尔那皱起的眉毛更加险恶。 「为什么知道我是钢琴家?」 「只要看手指就知道了。」 我不禁发出感叹。还真了不起。虽然以前只看到奈涅特小姐那奇怪的一面所以毫无实感,但她确实是一流的。卡尔用鼻子哼了哼。 「比起那个,所以你现在正在制作路德维嘉的新钢琴吗?」 「是的。」奈涅特小姐挺起胸答道。「我会证明除了我奈涅特.修特莱雅以外,没有人可以做出路德维嘉所追求的钢琴!」 「……也就是说根本还没做出来吗?」 「……正是如此。」奈涅特小姐突然就消沉了。 此时,正在玩弄钢琴与琴锤样品的路突然抬起头来。 「奈涅特,这东西是什么?看起来不像琴弦。」 奈涅特小姐凑到路的身边。 「啊啊,那是拾音器的配线。虽然也有带来扩音器的试作品,不过还发不出什么好声音,还没——」 一看见她从口袋中取出、混杂了玻璃管与铜线的机械,卡尔迅速跑到一旁。推开路的肩膀,眼神死盯著那个机械。 「怎、怎么了,玛丽亚?」路发出抗议的声音。奈涅特小姐因为惊吓而缩回首,但卡尔却伸手抓住。 「有、有事吗?太不知耻了!」 「这个——是你做出来的?」 听见卡尔那认真的声音,奈涅特小姐眨了眨眼镜后方的眼睛。 「……没、没错。」 「这是从英国来的输入品吧。」 「是那样没错。有什么事?你想说什么?」 「这个机械的组合是你的想法?」 「那是当然的,我可是维也纳第一的钢琴职人。从刚才开始就在问些什么问题。」 卡尔站起身来。看了看路,又看向我。眼神中闪烁著金属般的光芒。 「就是这个。」 我的背部因为他的声音而发抖。 「有什么问题吗?」 我拼命忍下那份恶寒询问他。卡尔看了看在路与奈涅特小姐之间的地面上,那不怎么好看的金属与玻璃的集合体。他沙哑的嗓音刺进地面。 「这是拿破仑在找的东西。」 第四幕 演奏会过后五天,维也纳的市民们怀抱著复杂的心情,目送往东北方离去的法国军队。 如果报纸新闻属实,法国军队的目的是为了威吓以维也纳为目标、正在进军的俄国军队,希望能将他们赶回北国去。明明奥地利都已经脱离了对法同盟军,各家新闻皆异口同声地说难道俄皇亚历山大一世是白痴吗?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唯有这回不得不感谢俄国的愚蠢举动。拿破仑会从维也纳离开,确实是因为感到犹豫。 卡尔的行动实在很快。迅速地就将奈涅特小姐工房里的设备全都搬移到郊外的房屋中避难。 那个家位在距离维也纳的中心地约一个小时马车的车程,是葡萄田与漆黑的厩房屋顶不停延伸出去的郊外地区。原本好像作为藏酒还是什么的用途,用石头建造了坚固的两层,地下室与地上部分有相同程度的宽广,适合进行秘密作业。 「原本是为了让我们家那群人,在维也纳有个能住的地方才准备的。」卡尔说道。「因为去师兄的宅邸受他照顾,所以就没用上了。」 还真是个未雨绸缪的人。 「为什么我非得躲起来不可呢!」 最初奈涅特小姐虽然有满腹不满,不过当她听见,同为同伴的钢琴职人们的工房一间接一间地受到法军调查,就闭上嘴听从卡尔的指示了。说是要她将工房的业务暂时交给业务员,让她在隐藏的那间房子专注在钢琴的开发。 因为不能被法军发现,试作品的确认程序就交给路轮流以列车与马车运送到隐蔽的家中。该说是顺便还是什么,为了教奈涅特小姐料理,我也一起同行了。 「喂,浮士德,你的本业到底是什么?」 卡尔不耐烦地问道。 「厨师?还是家庭主妇?你不是歌德吗?写作的工作丢哪去了?」(神奇吐槽:轻小说男主角人妻化现象……) 因为很久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对我吐槽,我稍微缩了一下。 「喔……那个,虽然有很多执笔依赖,不过没什么进度。」 没什么进度,不如说根本毫无进度。因为这边的事情跟路的音乐相关,不知不觉地就跟著路过来了。 地下室那临时赶制而成的工房中,使用了真空管制作的扩音器试作品排成一列,在从取光窗照耀而入的光芒下发光,那是十分幻想般的景象。 「然后,为什么法国军队要阻止奈涅特开发新的钢琴?」 坐在被无数玻璃管包围的作业桌旁,路开口问。 「没错,拿破仑到底想干什么,我只会为了路德维嘉工作而已,军人什么的我才不管。」 一边做著发电机的调整,奈涅特小姐不开心地说道。卡尔用直言不讳的口气回答。 「所以说,你正在开发的那个技术,对他们而言一定会造成什么麻烦。萨尔茨堡的钢琴职人也彻底地接受了调查。法国军会到维也纳来,也是因为路德维嘉的钢琴曲成了调查对象。」 「那是什么?明明就是还没完成的曲子?真是意义不明。」 「我才不知道,去给我问拿破仑。」 「就为了这种不明确的理由,非得离开工房吗!」 我畏畏缩缩地插嘴。 「那个,我觉得应该就跟卡尔所说的差不多。」 奈涅特小姐那险恶的眼神越过眼镜射向我,卡尔也不甘示弱地看了过去。我缩到桌子的一角,继续说了下去。 「拿破仑曾经说过,他害怕新科技的出现。」 那时的会谈他说过,他知晓未来、拥有超人般的肉体,却还是战败——因为他被科技的进化给追著跑。 他对囚禁著自己、那绝望的『反覆』感到无力。我有种感觉,他似乎只有对我说过这件事情。所以,我没办法很好地传达拿破仑那份对科技的恐惧是正确的这件事。卡尔与奈涅特小姐,还有路都用讶异的目光望著我。 「呃、也就是说……奈涅特小姐正在研究的新技术,在这之后,很有可能会被军队使用。成为可以对抗拿破仑的兵器或者某种东西。」 「为什么乐器的技术会变成能够对抗拿破仑的东西?」 「真空管原本也是电灯泡吧,但是制作电灯泡的那群家伙,恐怕根本没有想过这会变成增幅器吧?技术不就是这种东西?」 「还真是知道的很清楚呢……」奈涅特小姐的态度稍微软化了。 「只要有在调查拿破仑的动向,这种程度的事情也会知道的。」 稍微移开了脸的卡尔说道。看起来好像在害羞的样子。 「总而言之,对我而言拿破仑会怎么样都无所谓。一切都是为了路德维嘉。只要路德维嘉在的话就好,没错,路德维嘉就是我的一切!啊啊,路德维嘉、路德维嘉!」(神奇吐槽:该吃药了) 「怎么了?就算不这么大声叫,我也在这里啊。」 「啊,也是。路德维嘉,为了你,我一定会完成你渴望的钢琴!」 「关于这件事呢,奈涅特。」 路露出有点难以启齿的表情,用食指搔了搔脸颊。 「能在拿破仑回到维也纳之前作出来吗?」 奈涅特小姐吃惊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呢?」 「我想让那个男人听听看。」路凝视著从取光窗照到地面上的菱形。「因为他也想听听看呢。毕竟之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那并不是想听吧。」我脱口而出。「那只是想确认新钢琴的技术究竟完成了没。」 路浅浅地笑了。 「你听起来是那样的意思吗?我、还有我的耳朵,听见的是他心底发出的声音呢。那股渴求著音乐的声音。」 她望向远方。 「他不是我想像中那样的英雄。但是,他的伟大却超越了我的想像。虽然我觉得会是太阳那般的形象,但却是更巨大的。那是——宛如夜空一样的男人呢。怀抱著一切的黑暗。」 你全都知道吗,我感到一股寒意地想道。 「所以我想试著让他听听看。我想确认自己的琴声究竟会在那片黑暗之中发出怎样的回响。」 卡尔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朝著向上阶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留下持续进行著试作品改良的奈涅特小姐,我们三人回到一楼。距离来迎接我们的马车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 这个隐密之家的宽广餐厅,也放了几台钢琴。是为了当作开发的参考,而从其他工房借来的制品。但其中却没有路所说,声音最大的艾哈尔社制钢琴,无论哪一台都是德国的产物。看琴盖上面盖满了灰尘,应该是因为无法作为参考,就这样放置著吧。 「不觉得那种制作方法,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吗?」 卡尔看著路说。 「为什么?」回问的路的声音听上去相当没有精神,是因为就正如卡尔所说吗? 「因为,不管是你还是那个女的,根本就完全不清楚怎么样的音才是自己的理想。只是做出试作品,让你试奏,一次又一次地说著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你们打算花上几千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因为被彻底反驳而沉默的路。卡尔耸耸肩,坐到钢琴前的椅子。因为还是下午,外头十分晴朗,十一月的阳光从窗户照入,甚至还能听见急著迎接冬日的鸟儿鸣声,但只有钢琴的周围像是蒙上了乌云。 「我真的不知道。」 路靠近了别台钢琴,用虚弱的声音小声说道。 「那该是台怎么样的钢琴?我的脑中只有火热的乐音像漩涡般打转。但每当奈涅特将那化为现实,却总是有哪里出了错。也许我不应该写那首奏鸣曲。」 「并不是连其他曲子的音都无法接受吧?那么,你为什么不弹钢琴了?把那种麻烦的曲放下,去写其他曲,不就好了?」 「只要我坐在键盘前,就会没办法去思考其他曲子的事情。」 我想对疲惫的路说些什么。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我总觉得,她会将视线从钢琴上移开的理由,与我无法面对原稿的理由是一样的。而且,我是知道的。在贝多芬实际的奏鸣曲作曲历程上,《热情》写完后,整整空白了四年。直至那之前她都不停写著,贝多芬而言也是最亲近的一种表现法的钢琴奏鸣曲那脉流,第一次出现了龟裂。 那样的曲子——具有魔性的《热情》,路却想要写出来。 「真是啰唆,到底是怎样的曲子?已经出版了吗?让我看看。」 卡尔毒舌道。 「还没有,那种未完成的东西怎能拿到人前。」 「别管那么多,快给我出版。距离上一曲奏鸣曲,都让人等多久了?」 路微微地歪头。 「让人等多久?什么意思?玛丽亚买了我的奏鸣曲吗?」 卡尔闭上了嘴,转开脸。 「……当作练习用。」他毫不友善地回答。路露出心怀不满的表情。 「什么叫作练习用?你还真是失礼。老实说是我的粉丝不就好了吗?」 「你说谁是粉丝!以前的曲子因为太过简单,已经不能练习了!最近可以成为我练习用曲子的小有难度的作品,就只有你在写而已,我是逼不得已才买的。到现在为止的二十一曲都已经可以轻松弹出来了,所以我才要你快点把下一首出版!」 「这是种毁谤!你还真敢说,可以轻松地弹我的奏鸣曲?全部二十一曲都行?哼,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当然已经把所有乐谱都记下来了对吧?」 「这不是当然的吗?」 「那现在开始就立刻给我弹出我指定的乐章,我会立刻让你后悔居然敢说那种胡言乱语!」 「求之不得。」卡尔打开琴盖。我总感觉变成了什么奇怪的发展。 不过这里我却有著一个疑问。……二十一曲? 「吶,路。」 「yuki先给我闭嘴。嗯嗯,要从哪一曲的第几乐章开始呢……」 「二十一曲?钢琴奏鸣曲只有这些吗?」 「从刚才开始就怎么了?」 「《热情》是第二十二首吗?」 (神奇吐槽:话说回来不是没有订上这个标题吗,为何yuki还是对路用这个称呼,虽然马车上有提过,但感觉路不是很满意这名称。) 「要是出版的话就会变成那样吧。」 好奇怪。我所知的《热情》是第二十三曲。还差了一曲。在《热情》之前的f大调奏鸣曲还没出版吗?我才正这么想著,卡尔就在路的催促下以高速弹出了那首f大调的第一乐章小步舞曲。咦?这样的话是哪里差了一首?……差了一首?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那细微的疑问,被路的声音切断了。 「好。先给我从第十四号升c小调的最终乐章开始弹起。」 卡尔停下手,稍微动了动椅子,闭上双眼。那眼睛张开的瞬间,上升分散和音的激烈风暴从正面往我袭来。像是要直冲天际般地绽裂,又像是从大地的底部开始隆起而碎裂,导音如火之细雨般四散。甚至连休止符都完美计算好的旋律之刃将我的皮肤撕裂。甚至连喘息都无法。 啊啊,这个人——我深痛地感觉到他是一名音乐家。到现在为止都在不停战斗与奔波杂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即使失去了歌声,他胸中的律动也不会停止。只要像这样出现了切口,那股热情就会随之溢出。无论作什么都无法停止,这不就是音乐家吗? 卡尔挥洒著额头上的汗水,壮大的华彩乐章雪崩般地进入了尾声。八度琶音从天顶被拉至地面时,以主和音的二连打——第一次高亢地叫著,第二次则是踩踏著大地回应——猛烈地斩断。 残响之中,我在终于来临的静寂里找回了自己的喘息。偷看路就能得知,兴奋的神色染满了她的脸颊。 「嗯……下一首就第七号d大调的慢板到小步舞曲!」 卡尔的手指再度沉入键盘。朝著深邃的泉水底部而去,炽热的块状物开始渐渐融解并沉下去。数量愈来愈多、愈来愈多。而我就这样沉浸在许久未尝到的那份感觉之中。时间冻结了。映入眼中的一切都化为结晶、闪著光芒。音乐跨越了漫长的暗渠,在清澄的森林空气中被解放而出。小步舞曲那毫无边界的简单旋律飘散在朝雾中。路所说的话的意思,我已经听不进去。我只知道那是渴求著下一首音乐的声音。又或者那是我自身无法成声的声音。 所以,音乐戛然而止的那时,有种独自站在倾盆大雨中,目不转睛地盯著天空等待放晴的感觉袭向我。从脸庞到下巴,朝著颈部落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抑或是汗水,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路大大地喘了口气,用有点难看的姿势坐到餐桌旁。 「……真是输了。还真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擅长钢琴。」 卡尔将手从键盘拿开,用有些得意的表情面向这里,擦起汗水。 「要是知道的话,就快点给我出更难的新曲吧。」 「不管哪个演奏的水准都不错。玛丽亚居然是我这么热忱的粉丝呢。」 「所以我说了才不是粉丝!无论哪首都至少花了一个月研究,所以弹得还不错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这不是热忱的粉丝以外的人了…… 「不过既然如此,那更不能让你看那首f小调的奏鸣曲了。」 「为什么啊!让我弹会有什么损失吗!」 「因为可以弹出那首曲子的钢琴还不存在啊,要是你的话绝对会不满的。」 卡尔避开了路的视线,小声说著。 「我才没有对你的曲子没感到不满呢。要是没有不满的话,乐谱买了之后顶多看一看就了事了。」 我在这句话中,嗅到了并非隐瞒自己的害羞,而是真实的味道。路大概也一样吧,她认真地生气了。 「什么叫不满!不过只花了一个月来研究我的曲的人在说什么,那种夸大的话,等你继续弹到成了一个一首歌要花三年的老人再来说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快点把要让我花上三年的新曲交出来吗!」 将两名音乐家那毫无进展的对话给中断的,是在窗外响起的马鸣、车轮声,以及男子的豪壮声音。 「代理师傅!」「我们来接您了!」「斗魂——!」「路老师久等了!」 卡尔一往窗外跳,就将刚抵达的蓬马车驾驶座上的斗魂烈士团大猩猩给踢倒。 「别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你以为我们是为什么要躲起来,混帐东西!」 围成两圈的巨大团员们一踏上地面,卡尔就用锐利而低沉的声音说道。为了别因为被法国军尾随而造成奈涅特小姐的开发环境被泄漏出去,特地用了自己的马车来接送。要是发出巨大骚动的话,一切就毁了。 我们三人坐到货架上,马车一向前出发时,同乘的一名烈士团团员立刻朝卡尔耳语。 「拿破仑的妹妹似乎回到巴黎了,说是有严重的情况。」 卡尔的眼中散发著冷峻的光芒。 「可以掌握拿破仑大约多久会回到维也纳吗?」 「虽然还得看俄国军,不过目测应该是今年年中。」 卡尔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手摸了摸腰间的枪。我打了一个颤。完全无法想像他与数分钟前和路一起愉快地碰撞著彼此对音乐那股热情的音乐家是同一人。 我偷偷看了看路,她也是一脸 想说什么的样子看著卡尔。但她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在蓬后之间隐约可见的葡萄田的土色。马车晃动的节奏,让我不禁想起卡尔所弹奏的d小调快板中,那毫无停息的三连音的流动。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要与恶魔订下契约啊?明明就如此会弹钢琴。明明就如此深爱著路的音乐。明明胸口就隐藏著难以表现的热情。 * 奈涅特小姐与拿破仑两人都离开维也纳后,我空出了许多时间。以前明明几乎每天都会教她料理,但到隐蔽之家避难后,却只会每几天一次和路一起去探望她。现在也没有因为拿破仑的事情而被弗朗钦陛下传唤到宫殿。 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坐在房间靠窗的桌子前,面对一片空白的原稿。羽毛笔的尖端搔著墨水壶,却还是什么也想不到,在第一页写下的『浮士德』这标题似乎正在哭泣。 不得不写下这个故事,这份焦躁感随著日子逐渐增强。 冷静之后仔细想想,当我混入波莉娜与卡尔的战斗,还真是有些危险。幸好『葛兹』的铁腕有出现。如果没有出现的话,我已经死了吧。而且最后赶走波莉娜的,也都是多亏了卡尔的魔弹。真希望可以有其它保护自身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拿破仑所说的话一直梗在我的喉咙深处。要是从作为歌德的道路上离开的话,就会没有性命的保证这件事。 我说啊,歌德,我在心中不争气地呼唤著他。果然选上我是一个失败吧?在这个广大的地球某处,应该有更接近你、有经验、有教养、又有文采的浮士德在吧? 没有回答。约翰.沃尔夫冈已经存在我的体内了。(神奇注:这句真心有点卡,ヨハン.ヴォルフガングは、仆の中に染み込んでしまった后だ。) 要是还在日本的时候有读过『浮士德』的话该有多好,我已经不知道这样后悔几次了。就算不是原作、看过漫画或电影也好。把『浮士德』作成歌剧的是夏尔.古诺吗?因为不怎么喜欢歌剧,所以完全没看过啊。(神奇注:charles-fran?ois gounod,1818年6月~1893年10月,法国的作曲家。) 明明要是可以知道一点头绪,只将那些写出来就可以完成了。 因为束手无策,我只好走向书棚。 这边我常常读过的是歌德的日记。因为是个很爱记叙的人,从魏玛带过来的大约有占了两层书柜的量的日记本。上头写著一堆本人以外根本看不懂的略称、记号,而身为本人的我并没有阅读困难的困扰,偶尔会为了想找找作品的点子而来读这些日记当作参考。『浮士德』好像是相当年轻时写下的故事,我正在期待里面可以留下一些情节或是其他的什么。 不过却没有找到,又回到了原点,我疲累地将日记本放回去。 一回到椅子上,就有种酸苦的违和感从腹部的底处传来。 有什么搞错了。 有一种我搞错了什么的感觉。 拼死地朝著没有陆地的方向前进,有种模糊的恐惧预感。 『不觉得那种制作方法,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吗?』 『你们打算花上几千年?』 卡尔的话语——明明就不是对著我说的——现在却在耳中回响。 此时,窗户突然发出噪音。 因为不断地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我抬起头来一看,窗户的对面有著小小的白色身影。是猫。全身雪白而肥满的猫正从窗外使劲地推著。是路养的猫。不不,也不是养的,原本就是野生猫,而且给它饲料的人是我。反正只是因为肚子饿了才过来吧。 由于现在没有心情想陪猫,所以我放著不管,但过了一阵子,传来的噪音却更大。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小猫爬到最初的那只猫上头,发出刺耳声音地刮著窗户。就在厌烦的我持续看著时,又有一只黑色的登场,爬到更上面。刮擦声变成了三倍,第四只的黑色小猫突然又出现在最上面开始碰撞窗户。看著第五只,也就是最小的一只、有著分岔尾巴的黑猫十分辛苦地打算爬上猫塔时,我终于有了打开窗户的念头。 猫儿们一边喵喵地叫著,一边进到房间里。这大概就是路深信布来梅有著动物乐队的理由吧。 「你们肚子有这么饿吗?好啦好啦,等我一下。」 我点起火,将锅内温度提高时,第六只的大只红色猫咪从玄关进来了。是路。 「好香的味道!难道你知道我什么要回来吗?」 我实在很想说难道不是你闻到味道,所以才回来吗。路与五只猫瞬间就将我拿过去的料理扫平。看著趴在桌上的她发出「呼……」的声音,看上去很困的样子,以及她脚边那群已经睡著的黑毛与白毛,一种「该不会这六只都是我养的猫吧」的可怕想像突然涌出,我赶紧收拾餐桌。 「快累坏了,今天一整天都在弹奈涅特的钢琴。」 将脸贴在桌上的路筋疲力尽地说道。 我没有询问成果。如果我有点反应的话,路应该会比较高兴吧。 路微微地将头从桌子抬起,看向我这里。 「……怎么了?」 「……没有。」 虽然她觉得难以开口,不过最后还是问了。 「在你原本身处的时代,钢琴是什么样子的?」 「……啊……」 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与其说是对问题本身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到了现在才被问这问题,更令我感到意外吧。 「是要我告诉奈涅特小姐,未来的钢琴是怎么样的吗?这样做好吗?」 「嗯,说的也是呢……」 这么不乾不脆的样子,说实话很不像路。但我知道理由。 「这样就好像告诉她正确答案,应该会伤害到奈涅特小姐的自尊吧。」 「我就是这么觉得,才会想著还是别问你好了。」 路让自己的头在桌上转来转去,蓬松的红发晃动。 「不过想想的话,奈涅特应该也不介意这种事情吧。以她现在的技术,都可以把父亲的钢琴拆掉后再组回去,也常常进货其他公司的钢琴,然后分解并研究吧。」 这样说也对啦。毕竟她说过想要艾哈尔社的钢琴啊。 我弯起手臂,虽然还有点困惑,不过还是试著想起现代钢琴的模样。 「……首先,键盘还要更多。有八十八个。」 路抬起脸,睁大双眼。 「……八十八个?」 路所使用的艾哈尔钢琴,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最新技术了,即使如此键盘数却连七十都不到。八十八这种数字完全是在想像范围外吧。 不过从此开始,我的声音又逐渐说下去。 「一个音有三根弦,踏板有三个,制音器是毛毡制,还有呢,呃」 到了琴锤的构造,我还真是完全不清楚。 「想不起来更能作为参考的细节吗?」 「嗯……」 我一边想著,一边看向路所坐的椅子下方。五只猫叠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地正在睡觉。 「啊,对了,跟这个时代的钢琴相反,白键是在下面,黑键在上。大概是这种模样。」 我指著猫群,路也看著自己座位的下方,然后立刻又抬起头。 「这种模样?是拿猫当作键盘吗?」「我才不是这样说!」「难道是那种踩下去后就会发出喵喵叫声的钢琴吗?这不是很可怜吗!好可怜……好可爱!好想要!」到底是哪边啊! (神奇注:日文当中,可怜与可爱的发音皆为kawaii。) 「材质是木材与金属,跟这时代没什么差别。」 「……不是拿 八十八只猫排在一起吗?」 差不多该给我忘记那个了吧!别一副要哭的模样啦。 「抱歉,专业的部份我不清楚。大概帮不上奈涅特小姐的忙吧。」 不过小时候,好像有过去打扰分解钢琴的母亲,结果惹恼她的事情。要是再更有勇气的去偷看就好了,我现在才这么想。 「嗯……这样啊。」路稍微思考了一阵子继续说道。「不过,你是用魔术,才从两百年后的世界来到这里吧?」 「是那样没错。」更正确地说是被歌德召唤出来的。才不是因为想来而来。 「这样的话,不就可以用同一种方法,将两百年后的钢琴带过来吗?」 我靠在墙壁,刻意叹了口气。完全没有去考虑这个可能。 「要是我知道穿越时间的方法,早就回到日本了。」 我用厌烦的口气这么说道。一说完,就发现路突然用深刻的眼神看著我。 「要、要回……去吗?」 「咦?」对著路那就像在暮色之中迷茫的猫一般的声音,我吃惊地反问回去。「这件事的话,要是可以回去,我当然是想回去」(神奇吐槽:小光明星系统的男主角绝对智商都不高,笨过头了。) 「呜……这样吗。毕竟你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嗯……」 「我回去的话会很不妙吗?」因为觉得路的样子很奇怪,我试著问问看。她的反应就好像那头红发瞬间变成烈火一样。 「你说谁!是、是谁说只要你不在的话就活不下去!」除了你以外没人这样说了。冷静一点啦。「就算你不在,我也能自力更生!只要我哭一下的话,想照顾我的人就会有数十个飞奔过来!」「这不是自力更生吧。」 奈涅特小姐的料理也相当不错了,大概会跑去那个人的家里吧。就算变成如此也没差就是了。 「我也没有说现在就要回去吧,又不知道方法。」 「哼,问问梅菲不就好了吗?」 看上我灵魂的梅菲不可能告诉我回去的方法,不过我并没有对路说明过与梅菲的契约。毕竟因为说明很麻烦,而且她也与梅菲不知不觉间交情变的不错,就算不说也无所谓吧。 「……呃,你想让我回去吗?」 「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真是莫名其妙。再说我早就决定好了。要看著路的音乐所能到达的前方,就算要回去也是在那之后。就算回到日本,说不定我也会变成浦岛太郎的状态。反过来只有我一个人的年纪变动的话,周围的人可能也认不出我吧。我作为日本人的人生早就已经没了。不过,关于这件事情,我并不恨歌德与梅菲。因为如此我才会在这。待在最喜欢的那位音乐家的身旁。 「不过,你也不是我的家人,就算回去也没关系。」 「不不,已经很像家人的感觉了吧?」每天都来我这里吃饭,还说这种话。「没关系啦,我是因为喜欢才跟你在一起的。」 路盛大地让椅子发出噪音并站起身来。脸色就好像泡在热水里的番茄一样。猫儿们也因为惊吓而看著她。 「你、你又、又又又又说那种丢脸的话!」 「哪里丢脸了啊。」因为喜欢才待在维也纳,这哪里错了吗? (神奇吐槽:所以才说你是呆子啊) 不过路抱起最小的两只黑猫遮住脸,说完「真、真是够了!我吃饱了!」之后就离开房间。剩下的三只也尾随在后,玄关的门关上的那刻,寂静来到了我的房间。 搞什么啊。因为话题好像变得很脱线,感觉都要忘记是什么了。 对了,是钢琴的事。路的提案是从二十一世纪将钢琴召唤过来,让奈涅特小姐当作参考。确实这么作的话,开发进度可能会有剧烈的进展。 不过,我想著。 假设真的能够如此,我还是觉得有哪里出错了。那是与奈涅特小姐的自尊心不同的问题。虽然没办法好好地化为言语,但我知道这种感觉。没错,这与我自己所怀抱的是同一种东西。与我在日记本中寻找『浮士德』的情节时,所尝到的「有什么错了」的感觉是一样的。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与奈涅特小姐,都有著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达到自己所渴求的作品这种强迫观念吗?不过,自己的力量又是什么?钢琴的制作技术是靠著无数的改良堆积起来的。即使是歌德,也是从希腊文学或者莎士比亚等等他人的作品中进行研究,再生出自己的作品。完全没有校仿其他人的作品是不存在的。所以我才会想著,什么叫作自己的力量。 既然如此,这种在满是水藻的泳池当中游泳所感到的触感是什么?有一种这是核心的预感。是重要的钥匙。 钥匙? 什么的钥匙? 我的胡乱猜测,因为门被粗暴打开的声音而中断了。 「yuki,你看到新闻了吗?」 跑进来的人是路。刚才的红脸不晓得跑去哪里,现在则是青著一张脸并拿著报纸戳我。 「拿破仑封锁英国了!」 「咦……?」 我看向报纸的头条。法国对英国的贸易全面禁止,想要用大陆封锁的政策来孤立英国……上头如此写道。 这个在学校有学过。对拿破仑政权下的法国而言,最大的敌人就是英国的经济能力以及工业能力,所以才要禁止贸易,强硬地将欧陆的经济中心拉往法国。 不过我记得,这个确实是有破绽的吧。欧陆如此广阔,北欧、俄国、德国北部、荷兰、西班牙,大家都是与英国有著持续贸易,要是叫他们停手会造成困扰的。最后大家还是无视禁止令,擅自开始了贸易,拿破仑为了贯彻禁止令而在欧陆掀起战争。 「然后呢?这个怎么了?」 这是需要慌张地跑过来给我看的新闻吗?路抬起眼睛说。 「真让人惊讶!你到底有多么悠哉!不管是真空管还是艾哈尔的钢琴,都没办法进口了喔?」 「啊……」 对啊,不管哪个都是英国的输入品。 要是禁止输入的话,奈涅特小姐的钢琴制作就要被迫停止了。 * 久违地回到工房,看了新闻的奈涅特小姐,显得相当失落。 「虽然听说英国那边出现了许多新的技术……」 坐在被分解的钢琴前的作业椅子上,奈涅特小姐倏地垂下肩膀。工具也好像要从手上滑落的样子。是在熬夜赶工吗,脸色看上去很差。 「除了英国以外,就没办法买到真空管了吗?在奥地利做做看呢?」 路一问完,奈涅特小姐就虚弱地摇头。 「现在,真空管的制作技术,除了英国以外没地方有了。」 不过她却立刻紧握拳头说道。 「既然如此,只好盖一间可以自力生产真空管的工房了!」 (神奇吐槽:不愧是这角色啊……) 我觉得卡尔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要是在的话,他大概会用比「打算花上几千年?」还要再辛辣十倍的言语表现对奈涅特小姐这么说吧。 「师傅,擒纵装置的调整就拜托您了。」(神奇注:擒纵装置,貌似是一种用在时钟里的零件。嘛钢琴构造的专业部分咱个人不熟就是。) 年轻的见习职人从工房伸出探出头来说道。虽然奈涅特小姐也很年轻,但却是这间工房的师傅。要是只顾著替路进行新钢琴的开发,工房可能会就此倒闭,所以偶尔似乎还是会到工房来,只进行一些重要的工作。 「还有啊,师傅,果然还是有许多客人希望能让师傅来修理……」 见习生用一张困扰的脸离开作业厂所,将顾客管理用的档案交给奈涅特小姐。奈涅特 小姐叹了口气,立刻开始看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因为要将一切都奉切给路德维嘉,所以不要再给我新的工作依赖了吗?」(神奇吐槽:你也没救了) 「虽然师傅说过,但是师傅老是在说那种话,所以客人们都当作是平常那样,大家都无视掉并提出依赖。」老是在说那种话?到底是谁太过放松啊,真是的。 「奈涅特,要是你继续把普通业务丢给其他人的话,维也纳当中上百位的钢琴家就得继续弹上未经调整的钢琴好一段日子喔?虽然很可惜,不过还是给我好好工作。」 真是过份的说法。奈涅特小姐垂下头。 「但是,就算继续下去,也因为禁输而无法得到材料。开发会没有进度的。其他的工作根本也无法进行。」 「嗯……关于这件事,奈涅特。」 路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 「独占你那样的技术,害我都有些罪恶感了。」 「没有必要因此而感到罪恶,路德维嘉的罪就是一种魅力!」 这对话没有接起来对吧…… 「啊啊,因为太爱路德维嘉,都感觉头晕目眩、肚子也咕咕地叫、身体都使不上力气了。」「这只是睡眠不足还有空腹吧。」我将手上的包包拿给她。「我带了午餐过来。因为听说奈涅特小姐最近太集中在工作,都忽略了饮食。」 「呜哇,传说中的歌德老师的料理!我开动了!」见习生很高兴地从旁将包包拿走。奈涅特小姐红著一张脸生气了。 「这、这是什么!这样不就好像歌德老师是我的情人一样吗!」我没有这种意思。 「情人是指什么?」(神奇注:这是路说的。老实说「通い妻」咱不太晓得要怎么翻,意思大约是非正式的妻子。) 「路就算不知道也——」「就是路德维嘉大人也在作的事情唷。」喂,梅菲,不要又出来啦!「有两位情人呢,这是重婚,是犯罪。」「什么、yuki你、你又!」 我还在想怎么让暴跳如雷的路安静下来,庆幸的是工房门口的铃声响起来了。是客人。 「慌迎官零。」(神奇注:欢迎光临。) 见习生吃著我作的三明治,双颊鼓鼓地走向工房门口。客人是二人组,穿著年轻服饰的男性。是有看过的脸孔。 「这不是胡默尔大人与修泰贝尔德大人吗?许久未见。」 见习生一说完我就想起来了。两个人都是在某次的竞演大赛中,在路的面前弹钢琴的钢琴家。 「听说今天奈涅特师傅有来?」 「希望钢琴可以重新调一次音呢。」 「果然那种高价物还是想让师傅亲自检查呢。」 两个人一边说著,走入了放置著各种钢琴的展示空间。 奈涅特小姐一副冒犯到人的模样看向工房入口的方向,对路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路德维嘉」后,就穿过各台钢琴之间的缝隙,往展示间过去。 「两位,欢迎光临。」 「嗨,奈涅特小姐,最近似乎很忙呢。」 「果然我们还是决定要这里的钢琴,已经试弹过很多种的了。」 两人忽然间停下脚步,因为注意到了从作业场中露出脸来的我和路。 「……哎呀,路德维嘉也来了吗?」 「喂,路德维嘉!你最近完全都不参加竞奏会,赢了就想逃跑吗!」 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走到展示间。 「是谁逃走了?赢了就逃这种事情,是赢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胜算的弱者才会做的事。就算你们将无聊的人生中一半的时间都奉献给练习,也赢不了我的一个音符。」 「咕呜呜呜呜呜」「还还还还还真敢说啊!」 胡默尔氏与修泰贝尔德氏两人因为太过愤怒,整张脸看起来就像虾子一样。 「别瞧不起人了,路德维嘉!我可不是完全没有对策的!」 胡莫尔氏指著路喊道。 「每天用手指伏地挺身五百回、还仰卧起坐一千回、甚至编出了大回转演奏法、跃动的虾奏法以及爆炎连击奏法!下次的竞奏会,我绝对能胜出!」啊啊,记得这个人确实也是海顿大师的弟子吧。维也纳音乐界的未来真是一片黑暗。 「哼?既然敢如此夸下海口,那就在这里弹给我听吧。」 「求之不得!」「可别吓到了!」 两个人一打开手边最近的钢琴琴盖,奈涅特小姐的声音就飞了过来。 「请不要擅自乱来。」 胡默尔氏与修泰贝尔德氏两人缩起来了。在别人店里擅自开始钢琴决斗的话,店主会生气也很正常吧……我才这么想著,奈涅特小姐就指向展示间角落的钢琴给胡默尔氏。 「胡默尔先生按键较重,而且是装饰音偏多的演奏方法,所以请弹这台99年型的钢琴。修泰贝尔德先生擅长细微的经过乐句,所以是04年d型!请不要乱决定自己要弹的钢琴!如果想更接近路德维嘉的技术,请照我说的作。」 为什么你兴致这么高昂啊。好像变成奇怪的发展了。不过胡默尔氏与修泰贝尔德氏的演奏,前一阵子就已经听过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就算再听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原本这么想的我,却在流泄而出的钢琴声不禁屏了口气。 一瞬间,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胡默尔氏所弹的钢琴。但是,在键盘上舞动著手指的确实是他。曲目也与当初那场竞奏会相同,是克莱门蒂的奏鸣曲。然而,为什么会如此澄澈而鲜明呢?就宛如每一个音符都化为湿濡的火花,一个接著一个绽向空中。正在演奏的胡默尔氏脸上也泛起红潮。乐句法更添鲜艳,装饰音变得更加华丽。即使如此,和声的流动却依旧没有生出一丝缝隙。 总觉得我已经懂了路为什么会选择奈涅特小姐。她真的、真的是一位相当特别的制作者。无论在多么深重的迷雾之中,都能替人照耀出几公里后的路。 一鼓作气弹完第一乐章的胡默尔氏喊著「怎么样啊!」,一边看著路。 「哼,只不过是变得比较像样了而已。」路走向胡默尔氏。「是因为奈涅特的钢琴很优秀,跟你的技巧没有关系。这台钢琴给你弹实在太浪费了,我来让你见识一下。」 「哦哦!你终于要露一手了吗!」 因为路一股干劲满满的模样,事情又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就连奈涅特小姐都打算阻止的时候,工房门口的铃声再度响起。 「奈涅特小姐,听说今天您在!」「奈涅特师傅,啊啊太好了您在啊,想拜托您帮忙修理」「奈涅特阁下!我可是等很久了,今后的型号想要一个也不剩地全买下来,所以请务必告诉我往后的行程表!」 不管是音乐家还是业余者,一大群人如雪崩般涌入工房。奈涅特小姐瞪大双眼,向后退了几步。 「您看,师傅,太久没回来就会变成这样喔。」见习生耸了耸肩。「只有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正忙于路德维嘉的工作,才没有修理或者接受预约订作的空闲——」 电铃毫不中断地响著,客人一个接著一个进入电脑,一发现奈涅特小姐就大声喧哗。 「奈涅特师傅!」「想请您帮忙把钢琴漆成红色!」「拜托您制作一台可以提高财运的钢琴。」「可以变得受女孩子欢迎的钢琴也——」 奈涅特小姐的背颤抖了一下。 我还想著难道她要像平常一样,将客人全部打出店外吗,但却并非如此。她拍了拍柱子,大声叫道。 「请排成一列!」然后又对见习生喊著。「把订购单与报价单给我!」 我愣在一旁,看著奈涅特小姐那惊人的待 客手法。订购单与行程表一瞬间堆了起来。见习生正在将客人用马车载来的钢琴搬入作业场。最后,奈涅特小姐对著站在一旁好像很闲的我说。 「歌德老师,仓库里的存货确认就拜托了!」 ……咦?我?为什么?虽然有著疑问,我却没有问出口。被奈涅特小姐的气势压倒,我开始拿著帐本,无数次往返仓库与工房。趁机瞄了一眼路,她还在与胡默尔氏他们高谈阔论著钢琴,似乎没有帮忙的时间。 客人逐渐减少,我开始收拾乱七八糟的作业场时,奈涅特小姐将画得一片黑的行程表留在备忘栏上,趴在桌上。(神奇注:原文是cork board,直接翻软木板似乎有些奇怪,于是这大概是那种可以用小钉子钉些纸条上去一类的东西,咱就这样翻了,有更好的翻译欢迎指教。) 「……我又来了……明明还在忙路德维嘉的事,又接了一堆工作……」 我看向展示场。路还在与两名音乐家同僚切磋钢琴。还真不会腻。 「没问题吗?这样的工作量。」我畏怯地问。奈涅特小姐在几乎没有空白的行程表上,又追加了自制发电机与自制真空管的行程。看起来完全没有打算减少路那边的工作的意思。 「我会减少吃饭与睡眠的时间!」 「对身体不好,不行啦!」 「不然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将我在床上看著路德维嘉的照片翻来覆去的时间给减少吗!」先给我减少这个啊! 对著筋疲力尽的奈涅特小姐,我再次悄悄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紧紧地逼迫自己呢?」 最初,我只是以为她因为太喜欢路,喜欢到束手无策而失去基本判断能力而已,不过看了今天的状况似乎并非如此。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逼迫自己呢? 「钢琴如果只是钢琴的话,那样并不算完成。」 奈涅特小姐就这样趴著脸小声说。 「……咦?」 「如果只是放著的话,钢琴就只是木材与金属块而已。要交到客人的手上、确实调好音、让客人弹,这样才是确实完成。如果只有我的话是不行的。」 虽然奈涅特小姐的回答好像跟前面的话题接不起来,不过我大概知道她想表达的事情了。这个人与路是一样的。是一名艺术家。将火焰传达到人们心中的喜悦,比任何一种麻药都还要更加强烈、更加甘甜。只要尝过一次这种味道,耳旁那渴求的声音就不可能停下。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奈涅特小姐太过耀眼了。她已经决定要将自己的生命的一切,燃烧在钢琴之中。那是祝福,也是诅咒。但是,却没有人可以要她别这么做。因为这就好像叫她别活了是一样的。 所以,我能说出口的,就只有一句无聊的话。 「……我明白了。我会尽量做一些有营养的食物带过来的。」 「非常谢谢。我对歌德老师的炖南瓜其实相当喜——」说到一半,奈涅特小姐突然站起身。「您、您都让我说了些什么!这样子歌德老师不就好像我的情人吗!」又来这个啊! 离开工房时已经过了中午。虽然天气晴朗令人开心,但划过耳旁的风却坚硬而寒冷。德国那一点也不温柔的秋天已经早一步来到了维也纳。 「真是的,原本只是来和奈涅特说几句话,时间还过得真快。」 路说道,一边围起围巾向前迈步。就在我正打算追上她的时候,身边突然飘出一阵气息,黑发在秋风中飘荡,碰触到我的肩膀。是梅菲。 「奈涅特.修特莱雅大人……一如既往地是一位可爱的人呢。」 梅菲回头看向工房说。在玻璃窗的深处,隐约可以看见作业场里的黑色围裙身影。恶魔发出色情的笑声。 「太过紧绷而有些脆弱的人呢,真想好好欺负一下。」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才问出口,梅菲就消失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像烟雾一般消失了。 「梅菲说了什么吗?」 路皱起眉,看向前一秒恶魔还飘浮著的空中。现在只剩下冬日那冻结的晴天。 「因为是恶魔,所以喜欢看人类烦恼的模样吧。奈涅特小姐没问题吗?看上去很疲弱的样子。」 「我也有点后悔说了那种好像要她赶进度的话。」 「路没必要为此后悔吧?毕竟你是客人,决定要不要接受工作的又是奈涅特小姐。」 「嗯……虽然是那样没错……」 我们通过满是枯叶的街道,走向运河的方向。倾斜的阳光将两人长长的影子往石路面拉了过去。 「看到她这么紧迫的模样,就有种想要取消委托的想法。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蹋糊涂了,而且要是被法军知道,好像又会变成麻烦的事情。」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一边看著自己影子的边缘,一边配合路小小的步伐,踩著枯叶向前踏步。马车追过我们。运河的船坞传来了通知到港的声音。 「当然,现在也不可能取消委托了。这是矜持的问题呢。」 路嗫嚅道。 就算可能会牺牲些什么,也贯彻著自己音乐的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正在做著相同事情的奈涅特小姐。 吶,也就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停滞了脚步吧?我不出声地询问。因为,就拿钢琴曲来讲,最近不是连一个音符都没有写吗?是《热情》让你停滞的吗?是打算用奈涅特小姐做不出钢琴为理由,让那首鬼子一般的曲沉入湖底吗?(神奇注:鬼子,查到的意思只有不像双亲的孩子、以及诞生时就有牙齿的孩子等意思,这边大概懂意思却不晓得怎么翻比较好,日文高手麻烦指点。) 我的确讨厌那首奏鸣曲。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默默看著那首曲子被这样舍弃。为了路也好、为了奈涅特小姐也好,我应该还有什么可以做到的事。因为我知道未来。要是有什么……可以想起来的话…… 我弯起手臂,一边踏步一边翻搅著记忆,那段母亲所告诉过我的钢琴制作历史。 「……啊。」 我突然想了起来而停下脚步。路回头看著我。 「怎么了?」 「我想到一些事情了,还有其他地方要去,你先回去吧。」 「跟奈涅特的钢琴有关的事情吗?」 「是那样没错。」 「那我也要去。」 「等等,路还是别来会比较好吧。因为我要去玛莉那边。」 路立刻露出了「呜欸」的表情。(神奇注:总之想吐吧) * 维也纳旧市街的南方,有著名为美景宫的、美丽的夏色宫殿。这个宫殿的后面,有一座名为史怀哲庭院的绿色公园。从我们居住的公寓前往,大概是十几分钟的距离。 在显眼高大的树木生长茂盛的角落,有一间用红色砖头盖起的屋子。门上蔓延著藤葛,庭院的草更是茂盛得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来是人住的地方。基本上也不会有访客。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里的居民是幽灵。 不过那一天,我在门的对面看见了人影。我弄响玄关的门环,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在满是杂草的庭院的绕来绕去。那是曾经看过的身影。穿著衣领很高的黑色衣服,以及那白金色的头发。 在我朝他搭话之前,卡尔先注意到了我的气息,转过头来瞪著我。 「为什么你这家伙会在这?」 那句也是我的台词。 「卡尔才是……怎么了吗?找莫札特有什么事?」 「这里果然是叔父的家对吧?」 「叔父?」 「莫札特的老婆是我堂姐。」 「咦……啊。」 对耶。莫札特夫人康斯坦的旧姓是「韦伯」。原来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的亲戚吗? 「家中那群老头老是对我用『伯母』来称呼康斯坦。年纪也有点差距。我也一直以为莫札特就是叔父。」 「啊、没有见过面吧?」 「接下来就要初次见面了。真的住在这里?虽然照师兄给的地图,的确就是这里没错,但是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住在地下喔。就算敲门也听不到吧,大概。」 我脑中想著卡尔究竟有什么事要来,一边带他进入屋内。 从厨房的地板进入下方那漆黑的楼梯,打开尽头的门后,立刻传来簧风琴那不规则的乐音。 「……玛莉,键盘与踏板的配合再好一点。从刚开始就乱七八糟的,难以入耳。」 「啊嗯,沃尔菲,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不如自己踩踩看。」 「喂喂,我的脚消失之后可是还没回来啊,虽然玛莉重要的第三只脚早就复活了呢,呀哈哈哈哈哈!」 「真是太棒了,沃尔菲,不过要是你这样从后面恶作剧的话,就没办法踩踏板了唷。」 我与卡尔两人呆站在门前。 大量的灯光所照出的是一间游戏室。桌球台有两桌,桌子与松软的沙发,藤制的摇椅并列在一起,墙壁旁还有好几种乐器。定音鼓、钟琴,挂在墙上的小提琴与中提琴,占据角落那小台而美丽的钢琴,在那旁边则是脚踏式的簧风琴。 风琴前的椅子上坐著一男一女。蓬松的金发摇晃。女人坐在男人的膝上,好像是让女人踩踏板,男人来弹钢琴的样子。我还以为这就是刚才声音会零碎成那样的缘故,但看来原因不只如此,男人将手从女人长袍的接缝中伸进去,好像在摸著什么的时候,就会有甜美的娇喘声—— 「哦呀?是客人呢。怎么办,玛莉?要停止演奏吗?停止互相爱抚吗?」 「啊嗯沃尔菲,别停。反正都已经不当人类了,乾脆什么都别停吧。」 「先停止那猥亵的谈话吧。」我不自觉地应道。 「呀哈哈哈哈,这不是歌德吗,好久不见了呢。」 男人轻轻地将女人用双手抱到长藤椅上,朝我走来。不管是那头银发,还是浴袍一样的衣服,都十分凌乱。这位看起来好像二十岁左右的轻浮男,就是(已故的)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 「好久不见。虽然想问问近来状况如何,不过看刚才那么精神的样子,似乎是完全没问题了呢。」 莫札特在路的演唱会那晚因为太过乱来,而差点完全消灭。我把视线转向他的脚下,长袍下透过凉鞋看到的脚尖虽然还有些透明,不过想到他是下半身几乎完全消失,这样看来应该是回复的差不多了。 「多亏你,让我跟玛莉可以再两天内做大概七次呢。」莫札特猥亵地笑道。 「那还真不错呢……」要是完全恢复的话,他的性欲会变得怎样啊?会成为造成公共危害的等级吧? 「沃尔菲才厉害呢。」 在睡椅上一身凌乱的女性笑著说,她是莫札特的爱人,那位有名的玛莉.安托瓦内特。 「每个晚上都汇爱抚人家唷。好几次都差点升天了呢。」「早就升天了吧。」 这两个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如果要省略一些详细过程来说明的话(或者该说其实我也只略知一二),就是由于神明的特别允许而让他以灵的模样回到地上。这件事,卡尔已经从海顿大师那边听说了吗?我这么想著,往背后窥去,他从最初的惊愕恢复并将我推开,站到莫札特面前。 「呃、这位是是卡尔.玛丽亚.范——」 在我介绍完毕前,卡尔先开口询问了。 「就是你吗……你就是莫札特吗?沃夫冈·阿玛迪斯?」 「正是如此。为神所爱的史上最强音乐家。你是?这样看上去,好像是因为失去声音,而专注于钢琴及指挥的一名音乐家的样子。」 卡尔惊讶地说不出话。我一边吃惊于莫札特的眼力,一边想著就算别这么明白说出来也可以,然后悄悄地看著两人的脸。 「我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倒是你。」 卡尔立刻又重新站到莫札特面前。 「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并没有活著喔,这没有实体。」莫札特指了指透明的脚。「所以不管怎么和玛莉干翻天也生不出孩子,哈!正合我意!」 「不是能碰到乐器吗?」 「那又如何?」 「那就作曲啊!」 莫札特睁大眼睛。我也吓了一跳,看著发怒的卡尔的背。 「因为听说你是死人,还以为你只能像骷髅一样卡搭卡搭地说话,不过这看起来不就是人类吗?活蹦乱跳的啊!既然如此就给我搞音乐,给我完成安魂曲啊,新的歌剧也快点写出来!」 有话想说的莫札特眨了眨眼,耸了耸肩,重新坐回风琴前的椅子。 「为什么我非得这样被你说不可呢?」 「都是因为你早死,德国歌剧的发展才陷入停止。看仔细了,现在的歌剧界全都是义大利人。」 「我才不管这些呢。而且路德维嘉不是也在写歌剧吗?」 「那家伙本身就不是一个歌剧的作家,你也知道的吧。就算写了也不过是一两出而已。」 事实上,贝多芬最后完成的歌剧,只有之后所写的『费德里奥』一出而已。一名音乐家应该可以好好地看出来,她究竟是不是在往歌剧发展吧。 ……话说,那个啊卡尔,你现在是在说什么?是为了对莫札特抱怨而来的吗? 「你写的才是最正统的。要是你写的话,国内肯定会欢声雷动。」 「我已经写了『魔笛』吧。那可是凡夫俗子花上一百年也无法彻底理解的杰作,给我就此满足吧。」 「脚本莫名其妙,大规模的合唱也太少,从你死掉的时候就这样被说了。」 「唉呀唉呀,真是任性的少年。光是僧侣们的大合唱还不满意吗?要是你这么喜欢德国的话,我的义大利歌剧不管哪出都好,都用德语演出吧。」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因为你用义大利语作曲,要是转换成德语的话,在韵律之类的地方都一定会出现漏洞的吧。那首『女人皆如此』,脚本没有个明确方向,换成德语之后整个不堪入目。」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毒舌又热心的粉丝呢。真是太有趣了,好希望生前能遇到你啊。」「谁是你的粉丝!除了你这家伙以外没有其他人的德国歌剧能让我更广阔涉猎,所以才把你所有作品都研究过了而已!」不,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大粉丝吧。 「总而言之,因为很麻烦所以我不写。我可是引退之身。」 卡尔咬了咬牙。 「我还真没想到叔父居然如此固执……」 「沃尔菲不写的话,那你来写不就好了吗?」 玛莉小姐,能不能别突然说出这种正解呢? 「我不是作曲家。」卡尔说道。「……有试过写了几曲,但却无法成形。」 「那真是可惜啊。呀哈哈!比起憎恨我,不如先埋怨自己的无才吧!」 「要是没有才能的话,吃巧克力不就好了吗?」(神奇注:名句,应该不用特别讲了吧?) 卡尔一脸被冒犯的样子,沉默了一会。 「你的要事只有那个无理的宣称吗?是这样的话就快给我回去。」 「……我忘记正事了。」卡尔抓了抓银发。 「居然另外还有正事吗……」莫札特叹了口气。 「在叔父认识的范围内,帮我弄来一张 贵族之类的有钱人的介绍书。伪装成遗言书,这是为了让我们乐团可以快点在维也纳接到工作。」 我吓了一跳,看向卡尔的侧脸。莫札特也楞在原地。因为突然被要求这么麻烦的事情吧。 「……介绍书?……虽然这样的贵族我要找几个有几个,不过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麻烦的事情?再说你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介绍的吧,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当然有。你是我的堂兄弟。」 莫札特稍稍挑起了眉。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吗?我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 「韦伯……」 注意到这点,莫札特张大眼睛。 「你的女人是我的堂姐,既然义理的堂兄弟,替我介绍也可以吧。要是了解的话就快替我写。」 「什么,打算威胁我吗?要是不帮你写的话,就要对康斯坦斯告状吗?想告诉她我还在维也纳的事情吗!」 「我并没有那种打算,只是想让你帮我写而已。」 「这不是拜托人的态度吧,这是威胁吧,是吧!」 「我打从生下来就没有那种圆融的社交性,好了,快点帮我写。」 「虽然表面上说这种话,其实康斯坦斯早就知道了对吧!」 「不可能吧,根本就没见面。」 不晓得平常那傲慢的态度跑去哪了,我用冷淡的眼神看著狼狈的莫札特。看来是个很严重的妻管严。只是他和玛莉同居的这个状况,难道不是不伦吗?因为基督教的婚姻是「直到死将两人分开」为止,实际上又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婚姻关系结束……我思考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莫札特用求救的眼神往我看来。 「对、对了,我先听听歌德的要事吧,很重要的事情对吧。」 「啊……」 完全忘了。又不是特地为了替卡尔带路才来的。 「不过,我的事情是要找玛莉小姐,不是莫札特先生。就请专心在那边的事情吧。」 我带著欺负人的口气说道。 「找玛莉?为什么、这到底?」「好了,纸张我也拿了过来,快点给我写。」卡尔把莫札特往桌子那拉过去。 我看向躺在寝椅上的玛莉。 「……魔法师先生有什么事情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会应对这个人。而且我也确信未来直到永远都会一直不擅长应对她。 「呃,有些想要请教的事。是关于玛莉待在法国时的事。」 「还真是让我不太想想起的事情呢。是什么?想知道被断头台斩断头的那瞬间的感触吗?」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个。 「你知道艾哈尔社的钢琴职人吗?」 玛莉歪了歪头。「钢琴职人?」 「是革命前的事情,被玛莉选进宫庭里的御用职人们。还记得吗?」 「……艾哈尔、呢……这么说的话,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想著「到手了」,一边探出身子。刚才注意到的就是这个。我曾经从母亲那里听过,艾哈尔是因为在宫廷中受到玛莉.安托瓦内特的赏识才能闯出一番事业的。 「因为人家多少也挺喜欢的,所以就让他把许多钢琴当成礼物了呢。」 「对,没错,就是那个人。那个,有办法取得联络吗?」 「不可能的吧?人家啊,又想不起那一位的长相,也不确定是不是有对话过呢。要是哪一位随从的话应该会知道吧。」 这倒也是。 「这样的话,那,从艾哈尔那里有拿到钢琴对吧?有带到维也纳吗?」 「人家吗?那个在法国被处刑后,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与沃尔菲两人都在维也纳醒来的那个人家,要怎么样才能把钢琴带过来呢?」 也是呢……我深刻地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神奇吐槽:那你恐怕得羞耻到死了) 因为我的事情不过才三十秒左右就结束了,之后就只好在原地看莫札特一边哭喊著「真的没有对康斯坦斯讲对吧?话说回来她会愿意与你见面吗?那家伙像野猫一样很敏锐的!」,一边写著介绍书。 离开时,十一月那短暂的白天已经化为一片黑暗的落日了。史怀哲庭院里巨大的树木影子覆盖住道路。这里离大街的路灯光芒还有一段距离。 「受你照顾了。」 卡尔收起卷成束状的介绍书,走到街上,跟我是同一个方向。因为突然有个疑问,走在他旁边时我开口问道。 「那个,为什么介绍书是必要的呢?」 卡尔锐利地瞪了过来,害我吓了一跳。 「啊、不是,那个、也就是说,海顿大师之类这种还活得好好的、也可以写介绍书人不是有很多吗?为什么还特地要装成遗言书的模样?」 「已经从师兄与萨里埃利老师那里拿到介绍书了。」 「这样啊。」 「光是这样可能还不够,所以才去找叔父要。」 「还不够……?」 「我们乐团的家伙没有人可以去找到工作吧,都到了像这样的连接有多少都不够的程度。」 我有一下子不太能理解卡尔说的话。直到通过大街的交叉口,街灯的光芒照在脸上的时候,我才理解了。 这个人,只是考虑到自己离开以后的乐团,所以趁现在全力协助关于工作的事情而已。 「……真的打算要杀了拿破仑吗?」 「又是这件事?」卡尔咂了咂舌。「看来是说了太多事情了,这跟你没关系吧。」 正是如此。我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理由。再说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照卡尔说过的契约内容来看,他的灵魂无论如何都会是萨米埃尔的东西。交给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即使如此我也该说出口吗?放弃杀了拿破仑、别再使用魔弹,随便扔到海里也好,直到寿命结束前都别终止无法歌唱的人生,这些话,我说得出口吗? 用余光瞪著沉默的我的卡尔开口。 「比起我的事情,先关心你那边吧。拿破仑已经发布大陆封锁令了吧?」 「……呃,是啊。」 「这就代表贸易路线全部都被控制了。法军也有可能经由真空管的购买途径来查出奈涅特的所在,小心点。」 对耶,我都没想到这。 「奈涅特那里,我会派两个人随时跟在一旁护卫。」 「为什么有做到这样的必要?又不是奈涅特小姐的亲人或什么。」我脱口而出。卡尔沉默了,过了一阵子才开口。 「……那是、……那个,要是那女人能开发出吓死拿破仑的技术的话,也能帮上我的忙吧。」 这个人还真不擅长说谎啊,我这么想著。你早就已经预订在那之前就要从这世界退场了吧?你只是希望奈涅特小姐的钢琴可以完成吧?只是想要听路的新钢琴奏鸣曲吧。 为什么啊,看著大街那侧卡尔逐渐远去的身影,我差点大喊出口。明明这么喜欢音乐,为什么要将灵魂交给恶魔而去复仇啊。为了其他人而那么努力著,为什么自己的事情就能够轻易舍弃呢? 但是我却没能将其化为言语。 歌手丧失了歌声。那究竟是何等的绝望,我完全不清楚。我没有说出口的资格。我目送他越来越小的身影。就在他转过路口而看不见的时候,一股寒意突然朝我接近。我拉起大衣,蜷起身子。吸了口气后转过脚步,往公寓的方向前去。 就是在我踏入史怀哲庭院的树木们所围起的那片黑暗时。树梢突然开始骚动,冷峻的风就好像要撕裂我的耳朵。寒气穿进了大衣底下,直接刺痛 著我的肌肤。 我的背后有著什么,我十分清楚。但我却没能转过头去。那个东西的影子笼罩住我,皮肤可以感觉到,脚完全动弹不得。震慑住我的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为原始的、从生命直觉所发出的警告。 有敌人。 就在我打算吐出气而开口的瞬间,难以想像是自己声音的咒文从喉咙深处溢出。赤红色的光灼烧著视野,好像要将肩膀扯下的重量出现在右腕,手肘的前端覆盖著炽热的钢铁,葛兹的铁腕由于我无意识下喊出的咒文而具象化了。 我屏住气,转过身。 那家伙就站在我的正后方,还没失去热度的铁腕所放出的光芒,将他那细长的身躯从下照耀出来。 是男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异型。身上满是好像小丑一般、浓绿色与金色的豪华装饰,衣服的表面偶尔会有火焰流过,不停闪烁。土色的险峻面容上,两眼散发著不吉的青白色光芒,竖起的头发用扇状的帽子装饰,像是要威吓一般。 喘息在我的喉咙深处扭拧著,刺穿我的肺。 男人的嘴咧到两耳附近,露出锐利的牙齿。他在笑。 「你好,浮士德。老朽那可爱的卡尔受你照顾了呢……老朽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好像刮擦著生锈的银器一般,让人不愉快的声音。浮士德。他知道我的名字。还有『老朽可爱的卡尔』。这样的话,这家伙是—— 「……萨米埃尔……」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恶魔这次清楚地笑了出来。绿色的鳞装饰像羽毛一样发出波动。这模样害我全身寒毛直竖。 「作为一名地狱的住人呀,自己的名字能被人知晓,既有喜悦、亦有悲叹。真不愧是穷尽森罗万象的博士——是想这么说的。」 萨米埃尔的身影撕扯著我的肌肤。 「有储存起来的只有知识吗?嘻嘻嘻嘻。」 奇妙的笑声穿刺著耳朵。下个瞬间,围绕著萨米埃尔的绿色与金色的火焰遮盖住视野。我的背部撞到树木。 「——啊!」 从喉咙里吐出有著铁味的吐息。萨米埃尔的指甲刺入喉咙与肩膀。恶魔一般灾祸的双眸就在我眼前,流动著青色的光。 「还真弱吶、好弱、太弱了。所谓的魔术师也不过是名大于实的小鬼头吗?」 指甲撕裂皮肤,我感受得到血流了下来。耳朵满是恐怖,呼吸也停了下来,肺好像被烧灼一般。混杂著杀意、有著硫磺臭味的吐息扑面而来。会被杀。为什么?为什么魔弹的主人要杀了我? 「现在那只啰嗦的小黑狗可不在呢,乾脆痛快地杀了吧。」 黑狗——是说梅菲吗?我用无法成声的声音呼唤梅菲,却连气息都没有。明明平时都只会在没必要的时间突然出现,这种时候却不在。我尝到一种血液都要冻结一样的感觉。 「浮——士德,你在阻止老朽将可爱的卡尔榨乾至尽吧?嘻嘻嘻嘻、不会让你得逞、不会的哦。」 这段话语,将热度带给了快要崩溃的我。 我举起有著沉重铁块的右手,总算抓住了萨米埃尔的手,将那抓著我喉咙的手给压回去。即使是葛兹的铁腕之力,在真正的恶魔之前也如同洗衣夹一般无力。我的肩膀开始发出悲鸣。 即使如此,我还是看著恶魔的两眼。说出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语。 「……卡尔的命是你救的对吧?」 看来并没有想著这样的事。抓著我的手,可以感受到流入了一股唐突的感觉。萨米埃尔眯起眼。 「哦,你知道吗?虽没有力量,却有著小聪明的浮士德。」 血色的舌头舔了舔薄唇。 「没错。老朽从很久以前就想要可爱的卡尔.玛丽亚了。不停地等、持续地等。这十九年间一直看著他。嘻嘻,然后那个战斗的夜晚终于来了!老朽救了倒在火焰与浓烟之中的卡尔,救了他哦,虽然只有命呢。」 萨米埃尔扭了扭身体笑道。 「绝望让人类的心乾枯、使之僵硬,再将微小的希望从那龟裂放进去。然后灵魂就会到手上。这是老朽们常用的手段。老朽可爱的卡——尔,是自己决定、自己订下契约、将灵魂交出来的!」 所以那又怎样。我忍著拼死要将他的手给压回去的疼痛,顺势瞪了萨米埃尔。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早就从卡尔那听过了。 「不过啊,浮士德。光是得到手而已,你以为就能让老朽满足了吗?」 萨米埃尔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浮起了青黑色的血管。 「与那只黑狗订下契约的你应该知道吧。所谓的得到灵魂,就是永远在停滞的时间中滞留。既然如此!当然要将其冻结在最棒的瞬间啊!懂了吧?」 恶魔的声音满是兴奋。虽然不想知道,但我知道萨米埃尔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与梅菲斯特菲蕾斯是一样的。就像那家伙要将我的灵魂在得到绝顶满足的瞬间给拿走一样,萨米埃尔他—— 「老朽要将卡尔的灵魂推向绝望的深渊。朝著憎恨的拿破仑击出子弹,将他打到地面,瞄准了心脏,不给藉口的杀了他——但却没能完成而败退,被自己的魔弹给贯穿的瞬间,老朽就是想要这个啊!就好像虫子被关在琥珀中的那个瞬间,永远地将其放在掌心中爱抚!嘻嘻嘻嘻嘻嘻」 恶魔锐利的牙齿之间,充血的舌头蠢动著。 「浮士德,你可在阻止老朽的愿望啊。」 我的喉咙发出声响。 「……所以就要杀了我吗?」 「你的死,对老朽或是对老朽可爱的卡尔来说都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啊。卡尔也说了你很碍事吧?」 被说出这种不想想起的事实,替我的愤怒点燃了火。我紧咬臼齿,瞪著萨米埃尔的双眼不放,将全身的力量聚集到右手。钢铁再次发出热度,灼烧著眼睛与肌肤。好像只要继续握著就会崩溃一般。折断他的手腕、将他打到地面,杀了他—— 恶魔的身影突然间消失无踪。 我粗鲁地大口喘气,离开那棵树木。左肩的疼痛与右边的沉重混杂在一起朝我袭来。有一股好像肉烧焦的味道。紧张一解除,汗水就涌了出来。萨米埃尔怎么了?跑哪去了? 「——真是弱呢。真弱、真弱。」 我的背脊冷不防地颤了一下。声音是从正后方传来。但我连转过头去的空闲都没有。被绿色火炎装饰包覆的两只手抓住了我,长长的指甲刺向我的喉咙。 「那就是葛兹·冯·贝利欣根的铁腕吗?打倒了帕格尼尼,所以就相信它吗?嘻嘻。」 萨米埃尔的声音直接流入耳朵,我又感到一股恐惧。心正在逐渐枯萎。覆盖著右手的炽热重量——葛兹的铁腕正在蒸发。 「想杀了恶魔吗?恶魔就是靠著纯粹的欲望而存在、而存在、而存在的啊!杀不死的,杀不死的哦。会死的人,是你,浮士德。」 萨米埃尔长长的手指刺入我的气管。血缓缓流下的感触,好像要将我的灵魂扭来捻去。会被杀。会被杀会被杀会被杀—— 就在这时,从眼前的黑暗,以好像要将天空劈开的气势分奔而出的黑影,掠过了我的脸颊,贯穿了在我后方的萨米埃尔的脸。抓著我身体的恶魔的手终于拿开,化成绿色的火焰散去。取回身体自由的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转过身去看。浮在空中的萨米埃尔的身体化作数千的火粉,被风吹走,散落在黑暗之中。 「……十分抱歉,yuki大人。」 耳旁传来声音。我的喉咙发出感到安心的感觉。真没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声音而感到如此放心。 黑影进入视野。长而柔顺的黑发碰触到我的手 第五幕 拿破仑率领著从俄国追击军队脱离的其中一支师团,朝著维也纳前来,从鲁道夫殿下那里听见了这样的情报。是在我作为家庭教师教他读书时的事情。 「虽然原本将军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过当我将手像这样合起来,用快要哭的脸对他说『拜托』之后,她才终于告诉我。」 ……总觉得会作出这种事情的殿下也是个相当狡猾的人。明明是个男孩子,却拥有能与露意丝公主匹敌的美貌,要是他自觉到那份可爱而拿来作为武器使用,能够抵抗的对手应该不存在吧。 「然后呢,因为和睦被打破的关系,鹰派大臣们就开始强硬起来,变成一种要迎击拿破仑的感觉。」 「这样的话……嗯,很糟糕呢。」 维也纳宫廷中十分不可思议,官僚们是鹰派,军人们则是稳健派的构图。也就是说,在战场上实际体会到拿破仑那怪物般可怕的将军们,自然会强烈地诉求和平,而为了国家面子的大臣们则只会说些有勇无谋的话。 「拿破仑,大概什么时候会到达维也纳?」 「十二月二日,将军是这样说的。」 那不就是后天吗? 「那个,拿破仑怎么了吗?路最近也很忧郁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吗?」 殿下这么一问,我什么都说不出。这不是可以立刻作出说明的事情。殿下又不认识奈涅特小姐,当然也不晓得我被名为梅菲斯特菲蕾丝的恶魔给附身的事情。 「……她拜托订制的钢琴,因为拿破仑的大陆封锁令而拿不到材料。是因为这样才失落的。」 我不带谎言地说明。鲁道夫殿下很复杂地笑了。大概是没办法接受,不过却察觉到有什么复杂的事情吧,他的注意回到了书上。 结束家庭教师的工作后,我立刻走向宫廷剧场的练习场。因为路昨天没有回到房间,我在想会不会是来这里了。 (神奇吐槽:你怎么知道路没回房间的?) 练习室前的走廊上,站著已经看习惯、穿著军服风衣服的巨汉。是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的团员们。 「……第68小节这里还是加入喘息比较好吧?」「在句式的方面会与弦乐不合吧。」「又要全体鞠躬被代理师傅骂了。」「在歌进来前都用强音带过的话还不赖吧?」 他们手上拿著乐谱与各式乐器,好像很认真地在讨论著什么。看起来是在烦恼著乐曲的诠释,看见这个场面,就让人觉得这群大猩猩果然也还是音乐家。 「哦,博士!」「博士,您辛苦了!」「辛苦了!」 被发现了。我立刻被全身脏乱的大汉们团团围住。 「我们的团员没能干好事情真是抱歉!」「只要发现抓走奈涅特师傅的法国军混帐们,一定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我实在说不出抓走她的就是我们家的恶魔。而且,在那之后梅菲就不怎么现身了,要把她打得满地找牙也是没戏吧。 「那个,这个话就先到此为止。话说回来,你们有看见路吗?」 「我们对路老师也很抱歉!」「我们会全员剃光头谢罪!」 听我的话啊!还有要是剃光头的话,恐怖会变成三倍,还请你们住手。 此时,练习室的大门打开了,全身是汗的团员们拿著乐器走了出来,看上去很疲累的模样。 「到其他房间再开始分部练习!」「昨天已经整晚没睡了啊。」「嘴唇都乾裂了。」「指定曲还有十二首呢!」「靠气势来!」「斗魂—!」 团员们拿著管弦乐器来到走廊上后一哄而散。指定曲?没有睡?为什么这么专注练习? 练习室大敞的门内传来沙哑的嗓音。 「你们这群家伙有长耳朵吗!最初的三个是清晰的强调音!不是只要怒吼就好,把音给我强调出来!低音部!就算声音太低了也不准马虎r的发音,给我确实唱好!好,再一次从练习编号k开始!」 钢琴声响起。铿锵有利的合唱声从中流出。我悄悄窥探练习室内部,其中只剩下合唱部的团员们在房间的角落张开著乐谱,以及站著弹钢琴还一边指挥的卡尔。 有著足以震撼人体魄力的男声四部合唱持续了一阵子。卡尔突然停下钢琴,也放下指挥中的手,合唱团所有人绷紧了脸,歌声突然中断。 「完全不成样子,男高音是在边睡边唱吗?三连音的上面有著附点节奏,别搞成五个,头脑里要一直有著四拍的节奏。还有歌声再出来一点,就像挂钟的钟摆一样!」 「有问题!代理师傅!那个我们完全不了解!」 「连一点想像力都没有吗!真是够了,我来示范,就像这样——」 卡尔在钢琴上按下一个沉重的和音,拉直背脊,张开嘴准备大声唱歌。不过,从那喉咙出来的只是听来疼痛而歪曲的声音,以及咳嗽声而已。卡尔弯下膝,将两手放在钢琴上,像是要呕吐一样的咳著。 团员们动也不动地沉默著,看著卡尔的样子。我注意到这点,也跟著看像卡尔的背影。 他打算唱歌——以已经失去的声音。 过去曾经还在的歌声,就好像消失在虚空中一般,在那之后只剩下令人不悦的沉默在纠缠著。卡尔重新站起,咬著唇,盖起琴盖。 「……休息三十分钟。给我好好看看歌词。」 他以好像笔尖在纸上刮擦的声音说完后离开了钢琴。走向练习室的门时终于注意到我,立刻皱起眉头。 「你是来做什么的,浮士德?」 「没、没什么」 我向后退开,空出道路。卡尔用鼻子哼了一声,瞪了走廊上那群管弦部的团员们。 「别瞎混在一起,快去给我个别练习。还有两天就要把全部曲子都给熟练。」 「了解!」「十分抱歉!」 我大吃一惊,来回看著走廊另一端远去的卡尔,以及拿著乐器、重新注入气势的乐团团员们。 「……代理师傅,为什么这么著急呢」「才两天就要练完一年份的颂歌,也太强人所难了」「你们这群白痴,应该要心怀谢意啊!」「从教会得到颂歌工作的话,当然会加紧练习的吧!」「代理师傅好久没有这么认真的教导了。」 团员们交谈的话语,害我差点叫出声来。还有两天。步调过急的课程。 我在走廊的转角处叫住卡尔,朝他跑去。 「干什么?」 「……那、那个,还有两日是指」 打算询问的我把话语吞了回去,要是搞错的话该怎么办?要是这与拿破仑再访维也纳无关的话。拿破仑会回来这件事情不能让卡尔知道。 「如果是拿破仑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卡尔就像是看透我的不安一样,突然回答。 「所以才要鞭策那群巨大的家伙,要将维也纳流的华丽颂歌展现给那家伙看,已经没时间了。」 「……拿破仑要是回来的话,是打算杀了他的吧?」 「废话。」卡尔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到墙上。「波丽娜还在巴黎,她这次也知道拿破仑的目的地。」 「……咦?」 「当然是来杀奈涅特的。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咦、怎、这是怎么回事」 卡尔感到很厌烦地咂了咂舌。 「你是白痴吗?连想像力的一点碎片都没有吗?你以为为什么拿破仑要在这种时候回到维也纳来?当然是袭击了隐蔽之家的那群家伙连络拿破仑的。告诉他打算搜索的那名钢琴职人,因为与恶魔订下契约而被关在玻璃管另外一侧的异世界当中。普通人没办法出手。所以他本人才会脱离俄国战线,特地回来。」 为了毁坏那个,由恶魔梅 菲斯特菲蕾丝的力量所创造并围起、让其停滞的空间。 要是被唤作魔王的拿破仑,就会——有办法吗? 梅菲。喂,梅菲,怎么样啊?卡尔所说的事情是正确的吗?我在胸中呼喊著。但周围连气息都没有。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思考出答案。 确实卡尔所说的事情不无道理。两天后的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就会到那个郊外的隐蔽之家。而且守护他的恶魔波丽娜.波拿巴因为身受重伤而待在巴黎。是绝佳机会。卡尔只需要装好魔弹,等待著那个时候的到来就行。 然后,无论拿破仑的命运如何转折,卡尔都会落入地狱。落到萨米埃尔的掌中。还有两天。所以他将在维也纳工作需要的曲子教给被留下的乐团团员,将他们锻炼到即使自己不再也能好好工作——喂,这算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替别人著想,却做出不惜将灵魂卖给恶魔,也要杀了拿破仑这种事?把你那清晰而精于打算的头脑为自己使用啊。我的脑中,一股无责任感的怒气开始膨胀、破裂,随后消失。 这是他决定的事情。我没有插嘴的理由。 「对了浮士德,在这等等,刚好有东西要交给你。」 突然转换话题的卡尔害我发出「……咦?」这种发傻的声音。留下一个人呆站在原地的我,卡尔快步消失在走廊那侧,过了约五分钟后回来。 我打开那个被强塞的大木箱盖子一看,里面整齐排列著发亮的金属。是各种形状的刀。我吓了一跳,盖上盖子,推回去给卡尔。 「这、这什么鬼啊!是要我去刺谁吗!还、还是你要跟我挑起决斗?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笨蛋,你在看什么。」被揍了。「这是菜刀。」 我愣了一下,又畏畏缩缩地再次打开盖子。 ……确实是菜刀。光是这样看上去都能知道是有著漂亮制作工夫的厨房用菜刀。我用困惑的脸看向卡尔,他却不知为何好像很害羞似地转开视线。 「被你请了早饭,在叔父家也受你帮忙。这是回礼。」 「……咦……咦咦咦?」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你用的不是像样的菜刀吧,切面包的方法大有问题。」 确实我是想著应该要有更好的调理器具。不过我又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以得到这种回礼。 「只是因为欠别人东西的感觉很不舒服而已,拿了之后就快消失。」 卡尔好像很生气地说完后,就离开了走廊。我好几次来回看著他的背影与这个木箱。刚才那股好像要炸裂开来、不停膨胀的激烈感情,又在我的胸中开始沸腾。 欠别人东西的感觉很不舒服。 其实是因为快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不还回去不行。 给我住手啊,我将木箱紧紧抱在胸前。这不就好像什么信物一样吗?拿到这种东西的我该怎么办啊?不可能在你消失之后还一脸轻松地在厨房前使用这个吧。根本不可能的吧。不舒服的是我啊。我绝对要丢掉。 离开霍尔夫堡后,我沿著运河方向往公寓走过去,可以看见中洲的军事训练场里整齐地站著士兵们。以一丝不乱的动作,作著一起射击的训练与炮击手顺序的再确认。再仔细就能发现,穿越运河的船上货物,无论哪一个都盖上了有著奥地利政府印记的布,吃水线也在船缘边界,可以知道那是很沉重的货物。大概是弹药与炮身之类的军用品吧。准备带去训练场。 真的打算迎击拿破仑吗?明明弗朗钦陛下都以那样的觉悟选择了和平。鹰派贵族的发言力就有这么强吗?皇帝的威信就这么荡然无存吗?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十二月二日这个日期。总觉得有什么的感觉。我曾经读过什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加速步伐,脸颊承受著吹拂过运河那湿冷的风,在街道间穿梭,踩著石阶上的枯叶,到了公寓后又往楼梯直冲而去。 我飞奔到房间,将寝室书棚最内侧的书包拉出来。一打开世界史的教科书,大量不习惯的文字流入视野中,造成我一阵晕眩。是汉字、平假名与片假名。明明是已经使用了十几年的母语,却在逐渐忘却。这算什么?不不,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场合。我放弃从文字寻找,而是直接看数字与相片寻找著有可能的页数。一八零五年。有了。十二月二日。 是奥斯特利茨之战的日子。 应该已经被回避的,三帝会战的那日。 我手中的教科书落到膝上,愕然地看著天花板。脱力感从肩膀开始向下堆积,我跌坐在地上。 就是那个吗?还有两日就要到了吗? 确实。没有搞错。拿破仑会在十二月二日到达维也纳,奥地利军将会迎击他并带起战争。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只有人会在注定的那天死去这件事情不会被改变。十二月二日,在这天不得不死去的人有数千个、有数万个。是奥地利军、法军与俄国军的士兵们。是在我所熟悉的奥斯特利茨之战中,会失去性命的那些军人。就算因为路意丝公主与弗朗钦陛下而让奥斯特利茨之战发生扭曲,那数千万的死亡也不得不在他处发生。 所以,俄国军才会如此愚蠢的没有回国。法国军也才会追击他们。奥地利军也在进行著迎击的准备。一切都是为了神所订下的道理。 拿破仑他——应该已经知道这个了吧。还是说没想到会被命运这么牵著走呢?不过……那家伙有为了不离开拿破仑的人生而做努力吗?是这样啊,对他来说,奥斯特利茨之战要是消失了也会很困扰。 没办法。反正死去的都是些不知道名字、没见过脸孔的人。 此时的我,抱持著如此天真的想法。即使知道谁会死去,也没办法阻止,所以只能够放著不管吧。 在我知道自己的天真思考时,又是之后的事情了。 总之这时的我,除了奈涅特小姐与卡尔以外的事情,完全都没有去想。无论哪边都不是死了。不,甚至连死都做不到,应该这么说才对。总而言之,神所决定的宿命并不是他们的对手。而是与恶魔的契约。既然如此,总会有—— 我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倾斜的阳光正好从窗户照入,照得我的眼睛与脸颊一刺一刺的。你是笨蛋吗?我这么问自己。要是恶魔就会有办法?甚至连萨米埃尔都碰不到的我? 我用双腕遮起脸,遮住阳光。寒冷又加倍了。 地面的摇晃把我拉了回来。 「……别撞到啊。」「好,抬起来!」「往尽头的房间。」「还有四个啊。」「这全都要进来吗?」「好了好了,快走。」 可以听见数名男人的声音、无数的脚步声与什么东西在地面摩擦的声音。我站起身来走向玄关。虽然打算看看走廊上的状况,不过打开的门外面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只有约十五公分的缝隙而已。好像是有什么很大的东西在运到路的房间内。 我不得已地关上门等待,终于外面的吵闹静了下来,随之而后的是已经习惯的少女声音。 「排在墙壁旁边,每一个立刻就要能够弹!没地方放?床和书棚都可以拿开,不要在意,动作快!」 是路的声音。这次是从她的房间断断续续传来家俱移动的声音。最后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时,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了。 即使作业们全都从楼梯离开了,我还是出不去房间,因为玄关前的地方依旧被占据。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可以听见钢琴的声音。c的低八度音先是一次。又来一次。还有一次。 这不是什么曲子。过了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一直都是同一个音。 声音变了。我注意到这是别台钢琴。从她念著还有四台、全部之类的话来看,她到底是买了多少台钢琴?不过,她弹的 东西却没有改变。都是c的低八度音。稍微中断后,别台钢琴又会开始响起一样的声音。改变强度、改变乐器,改变著节奏,但是音程却完全一样。 这下连我都能知道她在干什么。很清楚地知道。 这是《热情》最初的一个音。 我拼命敲门、不停地敲、一直在敲,但是门还是打不开,连最初的一步都踏不出去。 已经数不清敲了几次门,终于钢琴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悄悄地推开门来到走廊上。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 「……什么事?」 可以听见路轻轻说话的声音。我小力地转开把手,拉开门。 她蹲在玄关前,猫咪们围绕在她身边。白色的两只大猫摊在路黑色的裙子上,比较中等体型与小只的黑猫重叠在一起趴在她的膝上,然后最小只、尾巴分叉的黑猫坐在路的肩膀上,用鼻子搔著她的耳朵。 里面的房间,已经差不多是没办法给人站的程度了。五台钢琴被硬是塞进去。最里面的两台就连能不能坐下来弹都让人怀疑。 「你在笑我又乱买东西了对吧。」 路用手指搔著最大只白猫的耳朵说道。我暧昧地哼了几声。 「……没有那种事啦。……不过,买了这么多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 路将小只的黑猫紧紧抱在胸前。 「我想说只要先试试看各种各样的钢琴,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但果然不行。我了解到的,只有自己的愚蠢。」 「愚蠢……?」 「我已经,将我的音乐交给奈涅特了。就好像背负著自身的灵魂一样。直到出现正确的钢琴为止都不再弹琴什么的……」 我朝路靠近一步后弯下腰。 「奈涅特小姐的事情,不是路的错哦。」(神奇吐槽:小光的男主角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温柔,又不科学的蠢) 「这种事情我知道。」路回道。「奈涅特是赌上了自己身为职人的自尊,与恶魔订下契约的。我没有需要感到责任的理由。这种事情我很清楚。不过,我应该还可以再做到什么事才对,而不是舍弃钢琴。正确的答案应该靠我自己找出来!对吧?」 猫咪们不安地看著路。 「我的脑中,应该早就想好了那首f小调应该有的模样。没能够将其传达够奈涅特,是我的怠慢、我的无能、我的失败。」 我感到一股违和感逐渐扭曲。路所说的事情有哪里错了。有哪里很奇怪。不管是她所说的正解、还是应该有的模样。应该有哪里搞错了吧。虽然我没办法很好地说出来。 取而代之,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语。 「也不是说已经回不来了吧。」 路抬起了湿润的眼睛。 「只要钢琴完成了就好。虽然……梅菲说那是不可能的。」 「有详细问过梅菲了?」 我摇了摇头。 「在那之后就没出现过了。」 「这样吗。明明我也有很多想说的话。」 因为她没办法在我们面前现身吧。毕竟她都对路的朋友出手了。说实话,其实这样对我而言比较轻松。在那之后虽然有试过几次呼唤梅菲,不过对于毫无反应这点我却感到安心。因为,要是见了面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就像她说的一样。不知何时,我居然忘了她的身分。就这样天真地看待她。最后想著反正是我的伙伴、不会伤害我周遭的人、如此单方面地认为。但是,她是恶魔。欲望的集合体。彻底感受到这点的现在,完全不晓得遇到她的话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突然抬起头。 感觉好像听见了女人忍住笑声的声音。在哪?是错觉吗?虽然是从路蹲著的地方传来的,但却不是路的声音。 然后我才注意到。在路的肩膀上,被丰厚的红发所埋住,有著分叉尾巴的黑猫在看著我。它的双眼,直直地朝著我。 ——眼睛是红色的。 「——梅菲?」 我半信半疑地喊著,朝路走近。路十分讶异地看著我。黑猫舔了舔舌,用身体不停搔著路的耳朵并一边躲到红发底下去时,我的疑问终于转为确信。 「你是梅菲吧!喂!」 路睁大了眼睛。 「yuki,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在她耳旁的黑猫身体突然开始膨胀。毛发宛如细长的河流般开始伸长,或者该说是穿出了肌肤,蜷缩的前脚渐渐变长,脚掌变为五根脚指,指甲抓著路的胸口。 完全回到了平时那种女性姿态的梅菲,在路的正后方从下面伸手抱住了她。下巴靠到了路的肩膀上,用鼻尖搔著她的耳朵。 「呀、等等、梅菲、这样很痒」(神奇注:这边有路很慌张的插图) 在恶魔的怀中拍打著手脚的路求救似地看著我。四只猫早就逃之夭夭,在远处观望著。 「是你变成的猫吗、什、什么时候开始的?十六分音符,我的十六分音符去哪了!」 (神奇注:希望各位没忘记,这是猫的名字) 路拼命地喊著猫的名字。 「唉呀。真正的猫好好地在这呢。」 梅菲从黑色裙子的底下取出小团的黑色毛球。是有著分岔尾巴的小猫。路的眼睛湿了。 「十六分音符!」 她抱紧小猫,用脸颊摩擦著猫小小的头。 「啊啊,我明明就是因为想让路德维嘉大人对我这么做才变成猫的,结果最只能磨蹭耳朵呢。可惜。yuki大人麻烦请学会看气氛。」 「谁管你啊!再说为什么要变成猫?」 「因为对两位友人的奈涅特大人出手了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没什么脸去见路德维嘉大人。」那就给我露出更抱歉的表情啊!不要再性骚扰路的胸部了! 「梅菲、给、给我、给我离开!」 路翻个身,从梅菲的手中离开,弯起身体将手向前,与梅菲之间取出距离。 「你一直都在附近吗!给我普通地现身啊!」 「但是这样的话,路德维嘉大人就会因为奈涅特大人的事情责备我吧。就算是恶魔,要是承受了喜欢之人的愤怒也是会感到哀伤的呢。」 「为什么我非得责备你不可呢?」 「……咦?」 「你是恶魔吧。因为是恶魔所以才诱惑人类吧?这跟猫会磨指甲是一样的道理。要是用指甲去抓我最重要的钢琴……呜、呜,虽然会有点生气,但是斥责猫它也听不懂。因为指甲的锐利就是身为猫的骄傲。」 梅菲愣了一下,然后用满脸感动的表情抱住了路。 「哇」路不停拍打著两手。 「啊啊,路德维嘉大人、路德维嘉大人!最喜欢您了!」 「我不是说了快走开吗!很难过啊!」 「顺带一提,如果要说我是哪一边的话,我还是狗的。」 「无论哪个都无所谓啦。」我将梅菲从路的身边拖开。「比起那些,我有想要问的事情。」 「猫咪y的选项也会列入检讨的。」「我没有问这个!」虽然是预料中的反应。「y是指要演出什么东西吗?」「路不知道也没关系啦!」「那个就是呢」「yuki,你究竟知不知耻!」梅菲除了『那个就是呢』以外什么都没说吧!我累了啦,每次都是这种循环。偶尔老实地让我问完话好不好啊? 「奈涅特小姐真的无法完成钢琴吗?绝对?」 我一问,梅菲的表情就完全消失并回答道。 「是的,绝对。」 「那不可能。」路用两手敲了梅菲的膝盖两三次。「奈涅特可是维 也纳第一的名匠。就是看上了她的技术才拜托她的。」 「正因为是名匠。」 梅菲用无机质般的红色视线回应路。 「正因为是名匠,要是做不出完美的作品,就会无法认同自己。正是在理解这一点的情况下与我契约的。」 因为,要永远地去追求,谁也不知道正体的『完成品』。 「而且,现在那个停滞空间还没被解开,就是永远无法完成的证据。因为在那里面有著无限的时间。玻璃管的外侧过了短短的一瞬间,就能在里面换来想要的岁月。」 也就是说,要是现在无法完成,将来也永远无法完成的意思吗。 「呜姆姆姆姆」路低嚎著。「你还真是个恶魔呢!」 「是的。就是恶魔。」 「真的没有把奈涅特从那里放出来的方法吗?」 「在契约已经成立的现在,没有。」 梅菲乾脆地说完之后,又小声地附加道。 「……要是拿破仑,说不定就有办法呢。」 恶魔红色的瞳孔转向我。 「还有两天就要回来了吧?」 「嗯、嗯……」 「对我来说,那个男人的力量也是未知数。说不定他能将围绕著那个空间的时间停滞防璧给破坏也不一定呢。」 「要是这么做,奈涅特会怎样?」 「谁知道呢。大概无法安然无恙吧。就算活著出来了也会立刻被拿破仑捉住,这是一样的呢。」 「那、那就不得了了!不赶快把那个玻璃管移走的话!」 「这是白费力气唷。因为时间静止了所以无法移动。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个入口,奈涅特大人并不是在玻璃管里面。她所在的是玻璃管另外一侧的另一个世界。」 「嗯?」路让黑猫坐到自己头上,歪了歪头。「太难的话我不懂。」 「总之请安心。无论如何拿破仑都碰不到奈涅特大人一根手指的。」 「嗯、唔?怎么回事?」 「路德维嘉大人拜托了奈涅特大人对吧。在拿破仑回来之前完成钢琴。」 「确实是这样,但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只要奈涅特大人没能够完成钢琴,那个期限就绝对不会到来。这样能理解吗?我所提供的,是只要她期望,时间就会持续停滞的空间。奈涅特大人的灵魂,绝对不会到十二月二日。直到时限之前,那份时间都会无限地持续分解,继续停滞下去。」 这算哪门子安心啊,我在心里对梅菲吐槽。 梅菲所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无论拿破仑将奈涅特小姐怎样——大卸八块或者是刺穿——那个灵魂也会回到拿破仑到来前的时间上停置著。永远不可能会成为梅菲所有之物以外的东西。 「你还真的真的是个恶魔呢!这个恶魔!」路生气地说道。黑猫从她的头上滚落。 「是的,就是恶魔。」 「虽然刚才那样说过,不过还是很让人火大!」 「也是呢。因为就是这样的命运啊。」 接著,梅菲露出了宛如黄昏的微风都能够吹散的微弱笑容,用手摸著路的脸颊。路眨著眼,正打算说些什么而开口的瞬间,恶魔就化为无数的黑色粒子飞散,留下淡淡的麝香味消失了。猫咪们也吓了一跳而跑向路,瞪著直到刚才都还有黑色人影的虚空。 路的叹息渗入我的胸口,我坐到地板上。因为寒气太重,我抓了白色的大猫到怀里放著。虽然猫露出困扰的表情,却也没有跑开。胖嘟嘟的身躯就停在我的脚上。路也沉默著,被剩下的四只猫围绕。 奈涅特小姐是凭著自己的意志,到了悠久的另外一侧。我们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无论是手还是声音都传达不到。而且还有两天,拿破仑就会回到这个街道,到时梅菲所设下的陷阱就会完成。奈涅特小姐的灵魂会落入恶魔的手中。 如果变成这样,路的钢琴会怎么办?《热情》呢? 我打了个冷颤,抱紧膝盖。腹部那边被挤压的白猫发出抗议的声音。事情都演变到这种事态了,我居然还想到音乐的事情,不禁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一股寒气。但这却是毫无虚假的本意。比起奈涅特小姐无法回来,我更害怕路会持续放著那首钢琴奏鸣曲不管,就这么放弃它。不,不只是《热情》。甚至连路从今以后完全不写钢琴曲的可能性也有。因为历史会朝著各种方向产生改变。此外,线在的时间点上,路已经出版过的钢琴奏鸣曲比起我所知的贝多芬还要少了一曲。 回过神来,才发现从窗外照入的阳光已经变成了熟透的番茄色。为什么冬日的白天这么短呢。就这样不停地侵蚀著我们所剩不多的时间,以及奈涅特小姐所坠入的永远。 然后,我跟路一起走到了同一个答案。 「……yuki,我有事情要——」「吶,路,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黑暗之中,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彼此的眼神对上之后都停下话语。猫抖了抖背。路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脸。 「怎么了,有想说的话就说到最后吧,这样不是很不舒服吗?」 「路先说也可以喔。……是关于我的魔术,对吧。」 「呜」 路稍微停了一下,不过还是再次开口。 「……就是那样。你……是歌德,从两百年后的未来所召唤出来的新身体对吧?」 「嗯。」 「如果可以用魔力飞跃时间的话,有办法回到奈涅特与恶魔订下契约之前吗?只要我在那时对她取消委托,奈涅特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我咽下有些苦味的口水后答道。 「现在没办法。之前也说过吧,我几乎忘了身为歌德时的事情。」 路的脸立刻蒙上超越了窗外黄昏的黑暗。 「不过,总可以想起些什么吧?」 「总可以?」 这种方法,我早就已经确信了。只是至今为止不去正视而已。就是阅读。去读歌德的故事。拿起『少年维特的烦恼』,打开、沐浴其中、将其饮尽。那是以歌德自身的骨头所削成的笔、还有歌德自身的血所化为的墨水,去点缀出来的、歌德本人的物语。我必须去接受那一切、更深层地靠近歌德。这是为了取回魔力。 「我有想拜托路的事情。」 我重复了一次先前讲过的话。大概是因为我的表情很认真吧,可以听见路咽下口水的声音。 「我有可能回不来。那个时候,不管是打我还是拿水泼我都没关系,我希望你能把我叫回来。」 「叫回来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去哪里?」 对耶,还没跟她讲过。歌德与梅菲丝特菲蕾丝的契约。那是束缚了我的心的东西,同时也是我有一天必须打破的诅咒。 我吐出凝固的叹息,坐在路的旁边,将一切娓娓道来。梅菲曾经对我说了什么。还有最初阅读『葛兹.冯.贝利欣根』时又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害怕听到路的音乐。以及弗雷迪为我做了些什么。全部都说出口了。 「……蠢死了。」 听完后的路露出厌烦的表情说道。害我有点尴尬。 「……是这样吗?」 我完全没想到她居然对这些感到不以为意。为什么说很蠢?因为这些可是好几次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的体验。 「什么要是尝尽了这世界的一切?被事物满足的灵魂会被拿走?然后你甚至连从墙壁传过去的我的琴声都害怕?我真是打从心底感到愚蠢!」 「咦、咦,你为什么这么」 「都说到这了还不明白吗?如果你身上还有艺术家歌德的灵魂碎片,要满足你就是不可 能的事!」 「……咦……?」 路朝我靠近。猫咪们被那股气势吓到而一哄而散。 「你以为为什么我们要创造歌、创造诗、创造故事?就是因为绝对无法被满足啊。就像即使知道喉咙正在被灼烧、血液也已经腐去、认为海水能够为自己解渴的漂流者一样,我们是因为永远都没办法被满足,才会持续创作的!」 我被路瞳孔中那股绽放著火花的光辉给吸引。 因为永远都不会被满足——所以才持续创作著。 这话语动摇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这就是一切的钥匙。最初始的祈祷。我所失去的地方。这样的思念渐渐清晰。 不过,路的拳头强烈地冲击了我的胸口,让这份感慨化为雾散去。 「连这种事情都不清楚,就是你身体里连歌德的一点渣渣都没有的证据!会拜托你的我真是个笨蛋!你就算读了『维特』也没有用,还是放弃吧!」 「可是,为了想起回溯时间的法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喔。」 「没办法?因为没办法而去读那样的伟大杰作,对巨匠来说简直失礼至极!」 虽然确实可能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总之绝对不行!给我住手!你根本就完全不是歌德,所以只是以一个无知读者的身分去阅读『维特』而已,要是这样一定会因为太过感动而下地狱的!就算我把你叫回来,你这种容易随波逐流的家伙也会因为感受到太多东西而跑去自杀也不一定!」 「虽然你替我担心我是很高兴啦——」 「谁、谁担心你了!」路的脸整个涨红,头发都竖了起来。生气了。「你是说谁担心你了!不过、呃呃、要是你被梅菲抓走的话,谁来做我的饭!」你在担心饭啊! 「不试试看的话也不知道吧。毕竟又想不到其他方法,也没什么时间了。」 「你、你要这么说的话,就随便你!我不管你了!」 路站起身,走到更里面放满了钢琴的房间后关上门。 猫咪们一被带走,寒冷的感觉又上来了。已经是十一月尾了。严酷的寒冬将会来访维也纳。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看窗外蓝色的暮光,感觉寒气增加了。 我在暖炉里点火,点亮灯,披上棉被等待房间变暖的时候,来到了书棚的前面。从下面拿出了一束原稿。好沉重。就好像能感觉到纸张吸了鲜血一样。 我将它拿到桌上,坐到椅子,将灯拿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将体内的气吐出后,重新将目光放回原稿。 『少年维特的烦恼』。 总感觉这个手写的标题名称正在看著我。 写下这个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三十年前,约二十五岁的时候。歌德的记忆在我的胃翻搅著。 歌德写下『维特』并出版,自己也只读过一次,并下了不再读第二次的决心。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这是剧药。 不过,现在的我,还是翻开了最初的一页。 * 这是一个很小的故事。有一名名为维特的年轻人,在画作与诗作上十分出色,故事是从他在一个田舍中逗留时,遇见了一名叫做夏洛特的美丽女孩开始的。 开始? 才不是,朝著某处踏上旅途、到达目的,这才不是会结束的故事。他与夏洛特的相遇,既是开始也是结束。维特连一步也无法离开,在那里迎来了最后。用手枪对著自己的头扣下扳机。 歌德自己也这么说过。 『我会诞生、爱人、然后烦恼。』 啜饮著歌德胸口的血液而孕育出来的这部小说,换句话说也就是这样的故事。无论是谁都会诞生、爱人、烦恼著,维特也是如此。歌德还这么说过。『这部小说表现了所有人类都应该曾体验过一次的感情。』 无论对谁来说都有可能发生、宛如四季的纪录一样,维特在全欧洲卷起了一阵热潮。你说为什么?歌德到底做了什么?照我所想,他所留下的最大功绩并不是创造了名为维特的人物,也不是因为违反了基督教的伦理而勇敢地迎来自杀的结局。而是他在人们的心开了洞。要是那个洞穴可以小上哪怕那么一点也好,恐怕也不会下起任何一滴雨吧。但要是洞穴稍微大了一些,名为维特的人恐怕就会因为内压而化为粉末。歌德以笔尖所凿出、拥有完美形状的洞穴,从那之中喷涌而出的是维特的热情,化为风暴、化为冲动,席卷整个欧洲。无论是谁都沐浴在其中去感受著。这是为了自己而写的故事。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点。这就是我,我的故事。在实际的意义上,『维特』就是歌德本身的故事。这是歌德将曾经体验过的,与那名叫做夏洛特的女性那段无法完成的恋爱,还有名为耶路撒冷的朋友同样因为不伦之恋而自杀的事件结合在一起而描绘的个人小说。他们诞生,恋爱,然后烦恼。 不过,随著页数翻动,冬日也随之而来,随著维特的死期逼近,一股违和感又在心中涌起。错了。不应该是这样。如果是我的话不会写成这样。看完了维特打穿了自己的头的我,原本因寒冷而麻木的手指反而握住了笔。这是错的。不是我的故事。为什么夏洛特明知维特会自杀,还将手枪交给了他?太奇怪了。我的手追溯著时间。直到十一月三十日的场面,故事又重复了一次。那是与今天同样的日期这种巧合,我都没注意到。十一月三十日。维特在河边与一名奇妙的年轻男子相遇。果然是个无法实现与夏洛特的恋情、又失去职务,甚至连心都病了的可怜男人。 「你在找什么?」维特问道。 「花儿。」男子回答。「无论在哪、无论在哪也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花。因为是冬天。找不到。到底在哪?我的手指又开始翻弄著笔,到达了维特的死亡。不对。应该要有其他的结局。我的手指又再次回到了十一月三十日。我的灵魂就在十一月三十日与维特的死之间仿徨著。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 可以听见声音。 是相当熟悉的声音。是谁的? 「——ki!yuki!你听不到吗?」 在呼唤著我。我知道这点。我听的到喔。就算我打算回答也发不出声音。眼前是一片黑暗。发生了什么事?身体超痛的。就好像整整两天都被塞在铁板与铁板之间的三毫米一样疼痛。有谁在敲打著我的胸口。就好像要闯入裂缝一般。 「yuki!yuki、叫不起来吗!要是你就这样睡著了我可不管你了,把你丢到河里喔!」 是少女的声音。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温热的水滴一粒接著一粒落在我的脸颊上。……泪水? 「yuki、笨蛋!要是你回不来的话,还、还有什么意义!快点给我起来!」 不不,所以说啊,我不是起来了吗?只是想不起来移动身体的方法而已。 「yuki!算我拜托你!快点张开眼睛!」 「会员编号1号华德斯坦伯爵在此推参!」 「紧接著是会员编号2号李希诺夫斯基侯爵登场!」 「剩下则是会员编号3号罗布科维茨侯爵出现!」 「什、什、什么啊你们这群家伙,是从哪里进来的!」然后是猫咪们的怒鸣声。 「哇、等、等等小路德维嘉!我们不是奇怪的人!」「没错,我等不是侵入者!」「因为打一开始就在房间里了啊!」「给、给我出来!」「听我们说吧小路德维嘉,要是我等的话,就可以让歌德卿醒过来!」「……真的?」「就是因为猜到会有这种事情,所以也把亲卫队与突击队带来了!」「会长,您叫我们吗!」「小路德维嘉发生什么事了吗?」「全 员把歌德卿打到醒过来!」「对我们来说小菜一碟啦!」「哦哦,不管怎么说对歌德卿可是有无止尽的怨恨啊!」「老是在跟小路德维嘉卿卿我我,真是让人羡慕!」「把他打到再也没办法睁开眼睛!」你们不是要让我醒来啊!等等,不是吐槽的时候。危机感流窜神经,我张开眼睛。 「——呜哇啊啊啊啊啊?」 我滚到地板上逃过一劫。就在几秒前我还躺著的地方,有无数的拳头与靴子像雨点般落下攻击,房间甚至摇了起来。接下来则是无数的咂舌声。 「居然起来了。」「混帐,明明是个好机会。」「要是可以一辈子别醒来就好了。」 「yuki——」站在我身边的路脸上满是泪水,啪搭啪搭地打著我的胸口。我整理了一下慌乱的呼吸并站起身,看向四周,打算掌握状况。 是在我的房间,曾经看过的天花板。不过,在这边的并不只是路与猫。还有穿著看起来好像很上等的大衣的男人们围著人墙堵著我。从年轻到老,所有人身上都飘著贵族特有的气息。都是我看过的脸孔。是路的粉丝俱乐部的各位。不如说,要问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也未免太蠢了,我问不出口。 「既然yuki已经醒来了,你们就快点出去!」 路用险峻的声音说道。 「是我等让他醒来的,如果可以给点什么谢礼」 「没错!给点什么吧。」 「小路德维嘉用过的旧毛巾之类的也可以哦!」真是够了快滚出去。话说也不是因为你们才醒来的吧,你们不是打算杀了我吗? 结果又如同往常,将粉丝俱乐部的众人赶出去的是猫咪们。爬到他们的身上然后刮他们的脸,即使是这些壮汉跟踪狂也不得不逃走。 房间终于又恢复宁静,我坐到椅子上。 桌上的『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原稿分成两座小山放著。左边那座厚山是已经读完的页数,右边的薄山是剩下的。 看了看翻起来的页面,是歌德被埋葬的场面。 对啊,我读完了。 从十一月三十的场面开始直到最后,无数次无数次地反覆阅读、又再次反覆、再继续反覆。我想——大概,是在途中耗尽力气而从椅子上滑下来了吧。 去看了看走廊上情况的路回到房里,看上去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坐在我对面。猫咪们就好像回巢了一样,直到刚才的喧闹宛如谎言,寂静充满整个房间。由于兴奋与急遽的运动而累坏的我的身体也正在缓缓失去温度。 「……让、让你照顾了。幸好有你在。」 变成了微妙的说法。 「你指什么?」路看向其他地方。「我什么都没有作。不是只说了随便你去吗?」 「不是啦、因为,你不是来叫回我了吗?」 「呜呜、那、那是、因为隔壁太吵害我没办法集中精神,想说要到这边来看一下,就发现你在地板上打滚还说著奇怪的梦话,才决定要让你闭上嘴!」 「给您添麻烦了……」 沉默稍微持续了一阵子。我将木材丢到暖炉中,也在灯里补充一些油。无论哪边都消失了。现在是几点呢,应该已经过夜半了吧? 重新坐正后,路用有点生气的声音问道。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是指什么?我差点就这样回问她。要是说出口的话,她说不定会拿椅子丢我。 所以、发生了什么?我这样问著自己。视线落到了张开的手。 失败了。无论哪里都感受不到魔力。『葛兹』具象化时可以感受到的炽热高昂,无论在身体的哪处都没有出现。我的意识中只剩下读到一半时的那股违和感。明明就感受到了那股剧烈的热情奔流,但我却没能接受『维特』。所以我才能够回来,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呢? 「失败……了吗?」 路用好像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失败了。就像路所说的,白费功夫。什么都想不起来,力量的发出源也无法抓住。 不过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 是原稿的山。右边的薄山、未读的部份,很奇怪。为什么留下了这些页数?明明维特都已经举起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脑浆四逸而亡,被法务官检定过后埋葬,为什么还会留下这么多的页数? 我翻了翻原稿。手写的标题出现,我倒吸一口气。 从书棚拿出的时候,我确实与下一部作品的原稿一起拿了出来。然后,啊啊原来如此,确实在歌德的记忆里有著这段。我在『维特』之后,立刻就写了这个。 ——『浮士德』。 歌德在年轻的时候就构思了浮士德博士的故事。二十岁的时候也曾经一度写下了戏曲。那是未发表儿被封印的原稿。 那也就是指我眼前的这个东西。 因为悸动而感觉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我持续翻著页面。 似乎只是收集了草案而写下,所以上头一堆订正,顺序也乱七八糟,故事无法连接起来。不过,这确实是浮士德的原型。梅菲丝特菲蕾斯也有登场。关于交出灵魂而订下契约这件事情也有。我的手指沮丧地翻著纸张。 然后,来到了我所追求的场面。 我用手指著纸上的台词一边读下去,旧记忆开始压榨著、疼痛布满全身。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味道。充满在地下室的那股药味一般的臭味。在旺盛的火焰上沸腾而冒出蒸气的汤。而在那之后的则是用粉笔在石地面刮擦的声响。指尖所指的则是如同沙子一般、好像要崩坏的古书。 故事与身体里染上的记忆彼此重叠,最后终于爆发性地将世界染上了色彩。 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是魔女之厨。」 对于我的细语,路皱起眉头。 「……什么?」 「是雄与雌的长尾猴哦。还有那个很像锅子的炖物,映照著女人的镜子与魔法阵。在那之后、在那之后……啊,是咒文——魔女的九九。」(神奇注:魔女的九九详细是啥其实咱也不清楚,浮士德没看过,或者说看不多所以没看到这……貌似是一个九宫格方阵来著,在原作中有出现过。) 「你到底在说什么yuki,又开始说些神智不清的话了吗?」 「所以说!是回溯时间的魔术啦!」 我将原稿丢到桌上,看了看路。 「那是歌德召唤出我的仪式。」 结果晚上就在四处打电话,希望可以弄到需要的物品。因为是深夜,所以常常打不通、给对方找麻烦、或者是被怒吼,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因为没时间了。还有许多难以入手的材料。像是猴子的头骨这种东西,除了给美泉宫的动物园打电话以外,我实在不晓得要找谁。 结束了一个阶段后,我放下话筒。可以感受到惊人的疲劳渗入了全身的骨头。我就这样坐在电话前,好一阵子动弹不得。 应该就快要黎明了,外头却仍一片黑暗。我感到奇怪而打开窗户一看,寒冷的空气就贴上肌肤,也能看见白色的颗粒在黑暗中飘舞。其中一个停在我的鼻尖上,留下了刺痛。 是雪。 维也纳也迎接冬天了。 我回到寝室,路躺在我的床上用毯子盖著睡觉。因为没有抱怨的力气,我就在床铺旁边的地板坐下,用两件外套代替毯子。(神奇吐槽:你ㄚ的这样还能抱怨) 「这样会感冒哦,yuki大人。」 对声音做出反应,我抬起眼睛,在黑暗之中竖立著一个细长的影子。可以看见黑发在空中飘荡。双眼中的赤色火焰就好像在恶作剧般地闪烁著。 「 就让我赤裸裸的身体来给予您温暖吧。」梅菲笑道。 「你才没有体温吧。」 我很累了,拜托让我睡一下好吗? 「话说回来,还真是可惜呢。」 梅菲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将头靠到我的肩膀上。狗耳那蓬松蓬松的毛搔著我的耳朵。 「可惜是指什么?」 「是指『维特』唷。难得yuki大人都鼓起勇气来去读了。明明时间也停止了。看起来没能让您满足呢。」 「啊啊,嗯……」 是啊还真可惜呢,我注意到打算这么说出口的自己,赶紧闭上嘴巴。这哪是什么可惜的事。不如说太好了。到底有什么好可惜的啊,明明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拿走了。 不过,那却是毫无虚伪的真心。碰触到了从维特的内面直接喷涌而出的热情之火,我却没办法将其作为自己的东西去感受,实在感到非常后悔。 「yuki大人作为一名魔术师,还差得远呢。」 「吵死了。只要可以做到路拜托我的事情就够了。」 对梅菲确认好像有点危险呢,我这么想著,还是对她开口询问。 「应该可以做到吧。要是用那个方法……就可以穿越时间吧?」 「是指魔女之厨的事情吗?」 梅菲可笑似地用脸颊磨蹭著我的肩膀。 「歌德大人也是用那个方法打开门的。虽然不晓得现在魔力很弱的yuki大人能不能做到一样的事情,总而言之方法是那样没错。」 「这样啊。……既然如此,这样就够了。差不多该让我睡了吧。」 「不过,yuki大人。您打算拿拿破仑怎么办呢?」 拿破仑? 「会来到维也纳对吧?为了在奈涅特大人的永远上开出裂缝。」 「啊啊……」 我低下头。身体与意识都逐渐沉入憔悴之中。 「现在的yuki大人是打不赢的。打算怎么办呢?」 不管怎样都好啦。反正什么都做不了。对了,要是卡尔的话应该可以想点办法吧。让卡尔,用魔弹…… 寒气刺穿了外套那厚重的材质,直接刺入我的肌肤。 那个时候,那个人就会被永久所禁锢。不管是赢了拿破仑还是输了拿破仑,那个人都会成为萨米埃尔的饵食。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我可以做到的事。比起这些,我好困。虽然离黎明只剩一段时间,但是不睡不行。因为只剩一天了。 我闭上眼。梅菲的气息也随后消失。 * 电话的铃声响起。四周还是暗的,路也静静地睡在毯子之中,害我无法分辨是夜晚还是白天。甚至连头痛与铃声的区别都无法准确把喔。我从好像要让皮肤裂开般寒冷的地面站起并离开寝室,走到电话台前,用恍恍惚惚的手拿起听筒。 『用电话真是抱歉了,歌德卿。』 这个沙哑的声音,我有一瞬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的。 『因为朕也有自己的立场。因为强硬派的大臣们与诸侯对贵卿有些怨言,只好这样以电话连络。』 「——陛下?」 确实是弗朗钦陛下的声音。 『拿破仑的事情、以及军队会有所行动的事情,鲁道夫都告知了吧?』 「……咦?啊,那个」 我用拳头敲打著神智不清的头脑打算蒙混过去。 「不用打马虎眼也无所谓的。是梅特涅特意让这件事情泄漏,以看歌德卿会有什么动作。毕竟贵卿与拿破仑之间似乎也有不浅的因缘。」 呜哇。那个外交官的大叔,居然下这种策略。 『大概是认为贵卿会为了和睦的交涉而对军队的动作感到可惜吧。』 「不……哎、呃,那个呢」 『不过,无视了和睦协议而再次向维也纳挥军而来的,是拿破仑那侧。朕也无法坐视不管。』 这样就够了。因为没办法。最一开始命运就是这样被决定的。虽然打算用敷衍的心情回答,但话语却被我压回了胃袋的底部。命运是什么。也太失礼了吧。大家并不是因为被命运决定而去战斗的,也不是照著神的记事本而死去。而是凭著各自的根性、信念,也为了生活而拿起枪去射击、被射击,全身都是脏污也被血渍弄脏全身而一路爬来的。因为没办法是什么鬼话?(神奇注:此处原本是『神様のスケジュール』,也就是神的进度表,但进度表听来自己感觉很拗口,请各位原谅我私心翻译成神的记事本。) 『军队会为了不让维也纳的市街成为战场而努力的。』 「……是的。」 『然后,歌德卿。』 陛下的声音失去热度。 『有一件想要询问的事。关于拿破仑的目的地。』 「是什么?」 陛下究竟知道到什么程度呢。奈涅特小姐的事情也知道吗?该不会连梅菲订下契约的事情也知道吧? 『可以掌握到地点。因为驻留的法军士兵好像在调查什么。那个古老的屋子,也许是谁为了什么而借来的,现在明明无人居住,拿破仑却朝往那边,贵卿又似乎在准备著什么,这是不问自明的吧。』 我吐出乾硬的气息。这不是全部都泄漏了吗?陛下继续了话语。 『回答一件事情就好。那边是否有著奥地利的国民?』 我从陛下的声音感到明确的意志。原来是在问这个。 应该守护的人,是不是就在那里。 「……是的。」 『好。那么朕就不会让军队靠近一步。为了让民众们能够感谢我这位将民众看得相当重要的帅气皇帝弗朗钦!』 电话切断了。 我将莫名感到沉重的听筒挂回钩上,看著自己张开的手心。大家都为了各自的战斗而努力著。陛下也是、卡尔也是、拿破仑也是、小说里的维特也是。最后被命运这种莫名奇妙的东西搞得晕头转向的人不就是我吗? 就算如此询问,手心中也只剩下与刚刚还握著的话筒中留下的手汗。无论在哪都感受不到手枪的感触。 第六幕 光是在维也纳四处搜集必须的材料就花上一整天。哥德作为一名生物学者而广为人知的这件事意外地帮上了忙。搜集猴子的头骨、鸟血还有红色粉笔时,就算被问「要做什么用?」,只要回答「有些研究需要」,就会得到「真不愧是歌德老师,真是博学啊」如此这般的认同。 雪依旧下著。街道染上纯白色,只有有著复杂分支的多瑙河依旧映照著天空的灰暗。 我在日落前将借来的马车停在公寓前方,准备要去搬物品时,穿著大衣、戴上毛皮帽的路从大门出来,拍了拍马车座位上的雪,坐了上去。 「啊—……路也要来吗?」 「这不是废话吗!」路将厌烦与生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说道。「这可是我委托的工作,如果不是我的话就不行。」 不是只要我去就好了吗?虽然我这么想,因为也理解她所说的话,于是我闭上嘴,坐到她旁边的座位。 「要不要进到里面?在这里会被雪淋湿喔。」 「你是要我和那些味道很臭的东西待在一起吗!」 也是呢。猴子的头骨之类的就完全裸露在外。 在这之后,我们朝隐蔽之家的方向出发。在地下室,奈涅特小姐被关在由梅菲所创造的牢笼之中。 去到那,让我来使用歌德曾用过的魔术,歪曲时间,将现在与过去接续起来。这里的声音,应该可以传达给过去的奈涅特小姐才对。传达给与梅菲订下契约之前的她。只要可以这样来取消钢琴的制作委托,历史就应该会改变。 会改变……吧? 我这段充满不满的自我询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我拿起缰绳,要马向前开始行走。因为雪而变得沉重的车轮也回转了起来。 一介高中生的我当然是不会驾马。这是歌德所持有的知识与经验。看来我的身体里,歌德的成分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来得多上不少。但是,最重要的事情却偏偏没有。无法创造故事——《作家》这个成分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我,真的能够只靠著模仿来完成魔术吗?有一种搞错了什么的感觉。在看不见光芒、一片漆黑的夜路上一直朝著错误的方向前进,我有这种可怕的预感。 「……说不定,有什么搞错了。」 隔壁座位的路突然吐出的话语,与我的想法重叠了。我吓了一跳,缰绳也从手上滑落。 「……是指什么?」 「只是说有什么而已。我不清楚。就是有那种感觉。我不想失去奈涅特,因为是重要的朋友。不过,真的这样就好了吗?」 在两人都抱持著相同悬念的情况下,我无法回应。我用鞭子轻轻地打了马儿的屁股来加速。压著雪的车轮发出了噪音。雪粒不停刺著脸颊。刚点起火的街灯在白雪形成的薄膜另外一侧,一盏接一盏地从我们眼前流逝而去。寒冷与黑暗都在增加。 * 因为雪的关系而无法使用平常的道路,由于绕远路,等我们抵达时已经是半夜了。我将马车停在葡萄田前,把冻僵的手指从缰绳上拿开。路最后还是受不了寒冷而进到马车里面去了。 我从座位上跳下,在提灯那微弱的光芒下,替马儿们将身上的雪给拍掉。身体感觉到一股好像有铅流入骨头里一样的疲劳。马大概也累了吧。 「呜呜呜、好像差点就要冻死了……」路一边用好像要哭出来的声音说著,一边从帐篷里走出来。 隐蔽家前面早已经停了两辆蓬马车。 「——已经确认地图了吗?一间房子两人一组,有养马的人家也很多,要确实让他们避难。」 玄关大门对面传来的声音,是年轻男子的沙哑嗓音。 「了解!」「会彻彻底底完成!」「斗魂——」 随著声势浩大的回应,门扉敞开,巨大身体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玄关前面的庭院。人手一盏提灯,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可怕。是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的那群大猩猩们。最后出来的人,是整齐地穿著皮制大衣的卡尔。腰上挂著那把有著宛如灾难般雕刻的魔枪。 「喔?路老师?这不是路老师吗!」 「博士也在!辛苦了!」「辛苦了!」 注意到我们,团员们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博士也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吗?」「这下我们无敌啦!」「就算拿破仑变成五十个也不会输!」 「够了,快散开去做各自的事,你们这群家伙。在明天的日落前,尽可能闪远点。」 卡尔用不安的声音说。 「明白了!」「博士、路老师,代理师傅就拜托了!」「我们也去展现男子气概!」 巨汉们各自问候著并低下头,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缓缓降下的深夜之中。我跟路都还不清楚状况,只能彼此互看,再偷偷看著卡尔的脸。 「果然还是来了吗?」卡尔瞪著我们,有些恨恨地说道。「所以你们有什么事?」 「要把奈涅特小姐从那里救出来。」 我用冻僵的声音回答。卡尔大概花了十秒来回看著我与路。他没有问我们要怎么做还真是帮大忙了。毕竟现在的作法也没有自信,只是觉得应该没有搞错而走到这一步而已。 「别碍我的事。妨碍到我就揍你。」 丢下这句话,卡尔回到屋内,我与路跟随其后,进入玄关。 「那群大家伙是来做什么的?」 路拍打著帽子上的雪,一边问卡尔。 「去协助这附近的居民避难。虽然我打算自己一人过来,但那群白痴很烦人。因为没办法才给他们点事情做的。」 路用有些复杂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著卡尔腰上的枪。 「……一个人……你打算杀了拿破仑吗?」 「不管几次我都会这样回答。你有什么怨言吗?」 路哀伤地摇了摇头回答。 「没有。我只是一介音乐家。我没有可以交给复仇者的话语。玛莉亚,我没有对你的生存方式或者是死法抱有怨言的理由。」 听起来简直就像不是对卡尔、而是对我说的一段话。为什么呢?要是我的话就应该可以说些什么、是这意思吗?快住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是。魔术能不能顺利完成都不清楚。戏曲也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日文也不晓得为何一直在不停忘记。这样的我可以对卡尔说什么?不可能用那种天真的伦理观念要他停止复仇。那种话语,只会哪里都传达不到,就这样在喉咙的深处溃烂、落入肺中、甚至让心脏腐烂而已吧。 我背对两人,再次走向下著雪的庭院,从马车的后方拿下道具。 总之现在该注意的,是奈涅特小姐的事。 地下室杂乱的惨状与那天看见的一样。钢琴线与木材散落的石地板上,已经累积了不少的灰尘。墙壁旁排列的、五脏六腑都散出来的钢琴看上去十分疼痛。 路走向在地下室角落的空中漂浮的玻璃管,就好像整个人冻结了般地站在那。她的背影,一直看著总觉得会愈来愈渺小,我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重新把意识集中到作业上。把道具运下来之后,还得把地板上的垃圾往旁边扫,清出空间来。 「路,帮我一下。」 我对穿著大衣的背影说。过了都可以叹气两次的时间后,她才缓缓转过来。害我有种时间的流动变得奇怪了的感觉。 「嗯。」 微弱的、甚至不成话语的回应。 「帮我忙。要画一个圆才行。」 我说著,一边感觉到路所怀抱的疼痛一点一点地传达给我。 她当然也很后悔。因为自己的委托而让奈涅特小姐落入恶魔的手中,她为此而自责。无论嘴巴上用怎样的口气掩饰,只有心是 无法伪装的。 不过啊,路。如果站在那里一直看著奈涅特小结冻结的容貌,疼痛只会变多而已。所以现在必须展开行动。就算只是遗忘一下子也好。 我让她拿著线的另外一头,代替指南针,在地板上用红色的粉笔画了两个圆。接著是内接的正三角形,还有希腊文字。 听见粉笔在地上刮擦的声音,就感觉真像笨蛋。居然在画魔法圆。我到底在干什么。待在这里所感受到的那股违和感又再次开始蠢动起来。 画完魔法圆后,我把猴子的头骨排好,点起火来煮沸锅。路因为骨头阴森的感觉与锅内恶心的味道而皱起脸,又躲到了玻璃管所在的角落。 记忆大致上变得很清楚了。在魏玛的自家石室中,歌德也是这样准备魔术的。创造出名为魔女之厨的空间,站在药汤的味道之中咏唱咒文。这段现在也可以清楚地想起来。 要是继续照这样追溯记忆的话,能不能想起一些歌德所构思的『浮士德』呢?没错,不只是『维特』而已,再阅读更多的其他作品,一点一点想起自己还是歌德时的事情。居然觉得那不是自己写的书,这不是个无聊的主观问题吗?总之把『浮士德』写出来这件事情很重要对吧? ——不对喔。 对回荡在屋内的某人的声音,我缩了一下,开始环视四周。 声音的来源,是我的身体里。头盖骨的内侧。……是歌德吗?喂,在那之后就完全消失了,现在才出现啊。不对是指什么,什么意思? 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可恶,喂,约翰.沃尔冯刚!要是在我的身体里还残留著你的话,我叫你的时候就老实出来啊!都是因为你留下了一堆奇怪的谜题还做了一堆不必要的事情,我才会老是四处奔波寻找解决方法啊! 我无数次用拳头敲打著自己的后脑杓与胸口。因为已经听不见声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听见刚才那句话。 「……yuki,怎么了?」 不安的声音唤回我。 路用双手捧著玻璃管,就这样看向我这里。 「啊、啊啊、嗯。没事。只是在想顺序所以发愣了一下。」 我边打马虎眼,摇了摇头想把声音的事情拋到脑后。说不定只是错觉。再说也没时间了。非得成功不可。总之现在要先进行眼前的作业。 我跪在地上,在魔法圆的另外一次凝视著赤褐色的小小头骨。反覆进行了三次深呼吸,我一句接著一句,将想到的咒文念出口。 汝得领悟! 由一作十, 二任其去, 随即得三, 你则富足。 将四失去! 由五与六——女巫如是说——而得七与八, 如此完成了、而九即是一,而十是零号。 这是女巫的九九! 咏唱结束后,有一阵子什么反应都没有。可以听见的只有锅子底下木柴燃烧的劈啪声。路用好像想说什么表情四处看来看去。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出来也没关系。」 我一这么说,路就有些迷茫地开口。 「那是什么,刚才你念的那些好像笨蛋一样的东西。」 「这么老实地说出来还真是谢谢……」其实我自己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魔术就是这种东西吗?虽然刚才一直忍耐著在看,但是你这完全就是在骗小孩吗!给我认真点作呀,再说——」 就在路生气地朝我走来,通过魔法圆另一端的时候。一阵卡塔卡塔卡塔卡塔卡塔的乾枯声音突然响起,路发出「咦呜?」的叫声并跳了起来。(神奇吐槽:大概就是像爱莉丝被吓到那个样……脑补一下岸田的人设其实这动作挺可爱的。) 是猴子的头骨。明明就不是会动的东西,小幅度颤抖的牙齿却在石头地面发出声响。虚空的眼窝竟然放出了光芒。路整张脸都青了,躲到我的后面,十分害怕地看著头骨们的合唱。 「那、那、那是什么!」 开始了吗?魔术发动了吗?我倾听著骨头们的噪音。好像正在逐渐变成什么话语。 ——这就是世界、 ——繁荣、接著衰败、不停循环、 ——宛如玻璃般鸣叫、最终崩坏…… 声音包围了整个地下室,渗透到墙壁、地板与天花板里。就好像某种无机物所歌唱出的声音一般。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视野的角落可以看见星星开始闪烁。甚至霎时间忘记了寒冷,脚下燃起火焰,空气的粒子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沸腾。 回过神来,才注意到魔法圆的对岸隐约可以瞧见黑色的人影。是梅菲。她看著猴子的头骨,不停地发笑。在魔法圆上垂下的黑色长发,就好像因为地面发出了蒸气而让其在空中飘浮著。 「十分精采呢,yuki大人。」 梅菲用笑声说。 「虽然没有文采,但是凭藉著诗才就能够让时间扭曲……真不愧是我的主人。」 我屏著慌乱的呼吸,瞪了梅菲。 「应该不是打算来妨碍我们的吧?」 我与路接下来就要去夺回被梅菲拿走的奈涅特小姐。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也就是说。 「并不会。」梅菲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要看看而已。yuki大人的欲望、还有路德维嘉大人的热情,转变为力量的时候。」 路踏出充满不确定感的脚步走向魔法圆,靠近了浮在黑暗虚空中的真空管。抬起头来看著那侧脸。 「……奈涅特!」 路小声地喊道。我也能看到。小小的玻璃管对面,应该静止了的奈涅特小姐的像,不知从什么之后开始居然发生了变化。她现在将脸朝向我们。一点一滴地,融解的时间开始移动了。 「啊啊,时间接上了呢。真是美妙。」 梅菲兴致高昂地说。我想起了自己身体被湿滑的空气所包住的感觉,想起了被拉入时空隧道的那一刻,身体不禁颤抖。 不过此时,路失去力量,跪在地上。 「路?」 我赶紧跑过去。她整个人摊在地上,抬头望著浮在头上的真空管。从她痉挛的嘴唇所发出那不成形的话语,彼此推撞后落下,就这样消失了。 终于,有一句话传入了我的耳朵。 「……在笑。」 我蹲到路的身旁,看著她的脸。鸢色的瞳孔还是持续盯著真空管。在笑? 我抬头看。 薄薄的玻璃管的对面,是有著淡淡色彩的停滞时空。以及些微面向我们的奈涅特小姐的侧脸。她在笑。确实在笑。那是无论寒冷、骨头的话语声、有著药味的蒸气、一堆灰尘的黑暗,全部都可以一次打散的笑容。 「……奈涅特、在笑。」 路茫然地嗫语。 「那是当然的。」梅菲的声音听来好遥远。就好像是在头上远方的水面一样。「我所想要的,是充满了绝顶幸福与愉悦的灵魂。」 恶魔的声音渗进了皮肤。因为绝顶般的幸福而冻结的灵魂,路就这样抬头仰望著。奈涅特小姐的额头上流著汗水,拿著设计图与工具,一边擦拭著脸上的油污,在笑著。她是幸福的。在那持续停滞的时间之中。 我的魔术,现在将会停止那份永远的幸福。 手腕感到一阵疼痛。路用力地抓著我双腕。 「——我、搞错了。不管是什么。」 路用疼痛的声音说。我看向她好像无数泡沫都被打散的脸庞。 「说要帮助奈涅特什么的。说因为找不到正确答案而要取消依赖什么的。我全部都搞错了。这是何等的愚昧,真想骂死自己!」 「路?你在说什么——」 她将我推开,相当痛苦的蹲下身去,吐露著话语。 「正确答案算什么!那首奏鸣曲应该存在的型态,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为什么我会不明白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要为了那种无聊的幻象去委托人!我到底是谁?难道我忘了吗?因为天空被云朵遮住而去向其他人寻求到路吗!明明、必须要自己蹬著枝叶、不停拍著翅膀去寻找才对的!」 路四处乱扑。她踢散用粉笔所画的魔法圆、点起火的锅子、还有猴子的骨头,走近了墙壁旁的钢琴。狂暴地按著键盘,翻弄著已经四绽的钢琴线。从地上四散的工具中拿起调音锤,开始调整弦的音程。 「路,你在做什么。」 我走向她的背后询问她。结果路推开我的身体,全心专注在钢琴上。 「这不是看就知道了吗,我要弹钢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 「可、可是,全部都坏了。」 「发音的地方都还在,只要有三台钢琴的话音域就足够了。」 我终于知道路在做什么了。她是为了让三台钢琴的键盘都能在手所能触及的范围内而四处移动。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行啦。」 「就算不行也要行,时间已经快要歪曲、与过去连结起来了吧?声音会传达给奈涅特对吧?既然如此,我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就算翅膀断了也要飞给她看!」 路的话语有如从地表喷涌而出的熔岩,灼伤了我。我只能屏住气息,向后退去而已。被拉在一起的钢琴所发出的噪音,不知不觉中与远方传来的撞击音重叠。接著是很明显的地面晃动,路小声地发出悲鸣后差点摔倒。我慌张地撑住她小小的身躯。 之后可以听见的,是从头上的彼方传来的爆裂声,与炮击声的融合。皮肤因为战栗而起了鸡皮疙瘩。 战斗开始了。拿破仑已经来了。日期已经改变了吗?路的呼吸慌乱,推开我后又再度开始钢琴的调整。我只能来回看著通往一楼的楼梯与路的背影。 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虽然不晓得路究竟打算做什么,但没有我能做到的事。再说拿破仑——不,虽然他恐怕也什么都办不到。总之要先去看看上面的情况。 爬上楼梯的时候,我还在不时看著路。她注意到了什么?说不定一切都搞错了。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她的话语在我的肋骨间来回穿刺,疼痛不停流入心脏。 ……搞错了?是指什么?也许全部都搞错了?皮肤的底下窜起违和感,几乎要引起疼痛般地来回。我也是这样吗?说不定搞错了什么? 一楼一片黑暗,看不见卡尔的身影。楼梯的上面可以隐约看见光芒,我往上跑去,看见了坐在窗沿的卡尔。满是雪的强风吹入屋内。炮击声又有两三声响起,让窗外的夜空一瞬间明亮起来。那时我看见了,浮在云朵之间的影子。 「来了。法国的飞行船。」 卡尔拿下望远镜,瞪著空中说道。 「飞行船?在这种下雪的日子开出来?」而且还是深夜。 「因为法国的飞行船很优秀啊,奥地利的船对这种天候恐怕就不行了。虽然准备好了一些高射炮,不过地面上也有战车队过来。究竟可以撑多久呢。」 在相当近的地点发出了爆炸声。大地的震动都能传过来。从窗边下来的卡尔手边往外看去,就能看见对面的两个山丘燃起了火焰。军用锣激烈地鸣打著。我从卡尔手上拿走望远镜来看。切开了暗夜的光之尾巴又再次冲击山丘,与轰炸声一同引起爆炎。甚至能看见粉碎的炮身与车轮将士兵们卷入的画面。 是巡航导弹。法军的技术到底进步到什么程度了?这样下去只会单方面挨揍的。不,不只这样。使用飞行船的意思就是没有可以阻止他们接近的手段,只要来到上空后让拿破仑降落,一切就结束了。 不过此时,卡尔用不吉的声音小声说道。 「浮士德,去给我躲起来别碍事。接下来是我的战斗。」 「……咦?」 卡尔拿出腰上的枪。用手指摸了摸上头的雕刻,笑了。 「拿破仑,你的误算就是小看了《魔弹》的射程距离。哈!打了波莉娜三发让她再也无法讲话看来还是有价值的。」 朝著夜空伸出的那只手前方,从枪口到枪身的雕刻发出了奇怪的脉动。卡尔开始从口中念出咒文。 「——戴鸢的右眼球、与大山猫的左眼球!(das rechte auge eines wiedehopfs、das linke eines luchses!)」 枪发出咆哮。我因为冲击而被弹了出去。背部撞上了楼梯的扶把。可以看见被射出的魔弹在黑暗的天空中闪耀著光芒向前奔去。光之轨迹在夜空描绘出复杂的图形,就在我我以为那被黑暗给吸收进去而消失的下一个瞬间,真空中发出了宛如太阳一样的暴发。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一直散发出气势惊人的轰炸。 船头打头阵的其中一艘,从船尾喷出了火焰。被吐出的物体后方也能清楚看见一道黑烟。细长的船体被挤压,开始膨胀。 开始膨胀?不,不对。是在靠近这里。被魔弹贯穿引擎的船只,正在一边吐著火焰与烟雾一边降落。从远处可以断断续续听见奥地利军的欢呼声。锣的节奏高昂起来。我缩了一下。胃袋好像要翻过来一样。船只还没失去推动力。还在朝著这里——这样下去会撞上屋子! 那宛如火球般巨大化的飞行船填满了夜空,遮住了从窗户所能看见的所有风景,在我的头上发出破碎与爆裂声后就这样通过。窗边火炎的颜色已经消失,雷鸣般的爆炸声也逐渐远去,在我的背后炸裂开来。激烈的摇晃朝整栋建筑袭来。我慌忙跑向楼梯,抓著扶把稳住自己。柱子与墙壁都发出了悲鸣。 坠落了。要是再差一点的话,就会完全撞上这个家了。光是想著可能会变成这样,心脏就好像要从肋骨之间蹦出来。 影子穿过我的手边,往一楼冲下去。是卡尔。手上拿著的枪拖著光与烟雾的尾巴扬长而去。玄关的大门将他的身影给遮住了。 我回过神来,跟在他后面跑下阶梯。走到一楼的地面上,突然想起了还在地下室的路。不,应该没事吧,就只是摇了一下。比起这个,不先确认外面的状况可不行。 我推开大门来到外面,接著,好像要将耳朵切开的寒风往我袭来。臭味混杂在风中。 黑暗的对面,在隔著数片葡萄田的地方,有一个从底到头都被火炎包覆、巨大的影子屹立著。是飞行船。船首朝下宛如林木一般竖起地坠落了。下方的树木都被火焰卷了进去。描绘著大三色旗的船身开始扭曲。 不知何时开始,雪停了。大概雪云被地面上的火给蒸发了。因为这样,大气中的寒冷反而有了一股刺刺的感觉。穿越天空的锣的连打与炮击声,一直都在清晰地刺激著耳朵。 跑到葡萄田边的卡尔怒视著飞行船,举起枪的左手无数次抚摸著枪身。纤细的雕刻又彷佛有了生命般发出脉动。 从那传来、听来让人感到疼痛的噪音开始变大声。被火炎包覆的船体看起来好像变大了,还在加速。它倒了! 卡尔用枪与手腕遮住脸。我也将手交叉在脸前遮挡爆风。巨大的船体发出了致命的噪音而崩毁,将雪、火炎与黑烟卷起并打击大地。火花、热风与地震应该在那瞬间传来,我缩起身体。 不过,冲击的瞬间却没有来。 因为完全倒下的攻击而压毁的船只,被雪覆盖著而以与地面间还有些距离的角度停止了。 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 卡尔拿下双手,站在田亩间看著黑暗。我跟到他的身后屏起气息,凝视著同一个方向。 飞行船稍微浮起来一点。船首的正下方有人影。 人影——居然是站著的。 用一只手支撑著船。宛如鲸鱼的巨体,居然只凭一人之力就举了起来。战栗传遍全身上下。那个人将举起的手挥了一下。满是火焰的飞行船发出比刚才还要多上好几倍的噪音翻滚,将树林压扁后,这次终于落地了。 飘舞而上的雪花、呛鼻的烟、还有强烈的火焰,那个人影背对这一切朝我们走来。凌乱的钢色头发在风中飞舞。肩膀上的三色旗在火焰照耀下飘扬。 拿破仑.波拿巴。 魔王。之前他在演奏会的那个夜晚所让我看见的软弱,这份记忆在我看到眼前这凛冽燃烧著的光景后就烟消云散了。 我可以感觉到卡尔的背在颤抖。 「……啊,说的也是。你这家伙才不可能这样就死掉吧。」 右手握著的枪,丝毫不差地对准了影子。感觉到憎恶化为热度的我只能屏住呼吸。 从他口中流出的咒文,因为一阵突然吹起的风而没有听见。从枪口吐出的强烈光芒灼烧著我的眼睛,我不做多余思考地用手遮起眼来。从手指的缝隙之间,确实可以看见。被射出的耀眼魔弹击穿了黑暗,贯穿了拿破仑的胸口。 但是——魔人,并没有倒下。他的身体甚至没有半点摇晃,也没有停下脚步。明明可以清楚看见三色旗的白色已经被染上了红色。 从卡尔口中说出的话,混杂了歪曲的诅咒,无法将其作为言语来厅。就像是野兽的低嚎。不过魔力又再次变强,流入了他手上握著的枪,从枪口前喷射而出。我被强光逼迫,向后退去。 拿破仑的半身再次被光吞噬。 肩膀上开始绽血。已经焦掉的三色旗边缘、被切开的军服肩章、焦黑的头发,都在风中散去。 「……啊……」 卡尔的声音枯了下来。枪从原本紧握的右手手中滑落。 拿破仑还站著。即使右手与侧腹都染上了血。 闪烁著赤铜色的魔王的眼睛,看著魔弹的射手。 「这样就结束了吗?」 拿破仑混杂著血的嗫语,明明就隔了一段距离,却清楚地刺入耳朵。卡尔的膝盖开始发抖。 「既然如此,就消失吧。你不是可以杀了我的人。」 明明是对著卡尔说的话,却贯穿了他的身体,刺入我的胸口。膝盖好像要不禁跪了下去。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跑出来,这种寒冷的疑问刮擦著我的背骨。明明只要躲在路的旁边发抖就好了。现在快点躲进房子!赶快卷起尾巴逃走、难道我想死吗!我好几次对自己喊著,但彷佛冻结的膝盖却完全没有移动。 「才没有结束。」 扼杀了自己颤抖的卡尔吐出这么一句话。左手又再次碰触枪身。表面的纹路令人不安地开始脉动。应该已经结束了。已经射了六发了吧?那个留著枪里的最后一发不一样。不是要拿来成为你的道具的。是萨米埃尔,那个混帐恶魔为了打穿并嘲笑你,再从那个空洞取出灵魂而准备的。 不过卡尔跨越田间,向前走去。我这下明白了。他的复仇心究竟找到了怎样的答案。 就算弹丸会因为谁的意志而决定要射往哪里—— 最后也还是,得从枪口射出。 「让我来直接帮你开个洞。」 卡尔嗫嚅道,踩著雪向前走去。不行,就算射出第七发之后拿破仑不晓得会怎样都还是结束了,不阻止他不行。 阻止……? 我在想什么白痴的事情。就算我过去了也做不到任何事情。再说难道我忘了拿破仑的话吗?不是歌德的我已经没办法遵照命运,所以他会杀了我。会被杀啊。会死啊。颤抖传到了颈部。赶快回到地下室抱著路逃走。在卡尔争取时间的时候。 将卡尔当成诱饵。放弃卡尔。 从喉咙窜出的吐息零散一地。我的内心中恐惧与热度正在互相争执,彼此摩擦而发出杂音。 要对那个人见死不救什么的——才做不到。 我用指甲往自己的膝盖使力并奋力站起,用脚踢开雪。 「卡尔——」 此时,惊人的沉重从我的正后方击中了我,堵住了我的话语,我就这样倒在地上。视线开始模糊,甚至吃到了一些有土污的雪。什么都搞不清楚,激烈的头痛在脑袋里流窜,视野的角落可以看见绿色的火焰。 「……才不会让你阻止老朽可爱的卡——————尔呢。」 好像混入了石灰一样,听来令人不快的声音落到耳旁。全身的毛都开始骚动起来。抬头往上就能看见以焦黑的夜空为背景,用鸟的尾羽当成发饰、看上去很下流的土气笑容。 「咿嘻嘻嘻嘻!真惨啊浮士德!」 萨米埃尔。可恶,偏偏在这种最高的时候——死恶魔! 「……唔……咕」 因为太过疼痛而从喉咙发出哀嚎。 「你只需要在这看著老朽宝贝的卡尔在完成复仇前都还抱著期望,最后伏倒在地、在污辱之中被冻结的模样就行了。」 萨米埃尔让火焰的羽毛骚动起来笑著。我将意识从疼痛上拿开,而是看著卡尔跑去的方向。他的背影,渐渐走向被土覆盖的雪白与被火焰烤得焦黑的黑夜这两者形成的接线。 「浮士德。如果你也是与恶魔相关的人,可别因一时简单的情感而露出自己的丑陋面。」 萨米埃尔笑道。 「为何要考虑著阻止卡尔?当然是因为美丽的灵魂被绝望给削著,发出悲鸣的那瞬间,才是我们恶魔的喜悦啊!」 在他的爆笑之中,我咬著牙。简单的情感?为什么要阻止卡尔?这种事情,就算是我—— 萨米埃尔的脚踩著我的头,我深深地沉到了湿软的土里。 这时——我听见音乐。 是钢琴的声音。 从地底传来无数的冰粒,化作泡沫般的钢琴声。确实可以听见。一个接一个穿过土块的和声,溶化后形成的水流替换成八度音的旋律,染上了大地。 这首是——《热情》。 彷佛要寻找水脉深度般的降a大调第二主题。 是路所演奏的钢琴。不会有错。受伤了的、只有三只翅膀的鸟儿们将断翼聚集在路的身边所演奏,断断续续的音。由坏掉的共鸣板、断开的琴弦,以及有著裂痕的琴键所编织而出的悲哀声音。不过我打从心底知道,这是我至今为止听过的哪首《热情》。 没有其他的理由。 我微微动起左手抓住地面,抬起头来,将视线凝聚在黑暗之中。野兽的咆哮与路的钢琴重叠,撞击了在远方的复仇著与魔王的身影。我用不成声的声音喊叫著他的名字。因为他是卡尔.玛丽亚.范.韦伯。不需要其他的理由。我曾经听过的序曲,女孩子们的歌、猎人们的合唱、都骚动著我的憧憬。而且你——好像要将音乐给燃烧般地爱著音乐,悄悄地爱著人们的你,将会不让那样的音乐诞生、放著仰慕你的人们不管、在我的眼前往地狱走去。 可以阻止的是我。 我——不想失去你。 「没用!没用哦!咿嘻嘻嘻嘻嘻」 萨米埃尔的声音响起。 「看哪浮士德,只要蹲在这里看著就好了,看著老朽可爱的卡尔的最后!你这种只要那只黑犬不在便什么也做不到的虫子,就尽管流著眼泪来取悦老朽吧!」 我看著。在黑暗的彼方,拿破仑的右手以闪电般速度挥出,贯穿了卡尔的侧腹,血液四散,卡尔原本打算指著拿破仑三色旗 伤口的枪被拿破仑的左手弹开、被闪躲过去,徒劳地指向了夜空—— 然后第七发的、最后的子弹,被射了出来。 「——成了!成了!成了!」 萨米埃尔的声音高亢地歪曲。光之子弹以繁星为目标,高高地朝著天上射去。 「第七发!是老朽的!最后的魔弹!来吧,轨道快弯曲吧,贯穿吧,将老朽可爱的卡尔的喉咙给贯穿!浮士德,只要啃噬著自己的无能与这意外的幸运看著就行了,这可是最精采的事啊!」 萨米埃尔的嘲笑与无力感共同从我的耳朵与嘴唇流入我的意识中。在恶魔的脚下,我翻转身体呈仰躺,看著子弹的光在高空之中描绘著弧状。被弯曲的魔弹所瞄准的前方,卡尔全身是血地与拿破仑扭打著。他抱著侧腹被贯穿的魔人锁住他的行动。抬头看向天空的猎人用眼睛在黑暗中寻找魔弹的去处。我尝到了脏腑彷佛被冻结的感觉。那个人早已经想到了事情会变成这样。第七发的魔弹会打到自己吧——即使如此,也要完成复仇 魔弹开始撕裂夜空朝下射去。为了将射手与拿破仑一起贯穿。 「卡尔、卡尔、卡——————尔!你真是美丽,水银般的强韧与绝不曲折的精神,澄澈的灵魂,要变成老朽的、永远变成老朽的东西!」 恶魔充满愉悦的声音将热度从我这里连根拔起。除了看著以外什么都做不到了吗。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吗。手指白费力气地在空中抓著。 但是这时—— 时间冻结了。 萨米埃尔维持著将要发出充满精神的笑声,张开了口的样子固定了。飞舞而上的雪就好像镶嵌在空中。满身是血的两人头上的远处,静止的魔弹就像伯利恒星一样。 无论何处都十分澄澈的宁静之中,只有钢琴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 这并不是受伤的鸟儿们在悲歌。 这是什么声音呢?琶音的互相撞击、颤音与八度音的问答、以强音敲打的激烈上升和声,无论哪一个都点缀了夜晚的漆黑、最后渗透进夜幕之中消失。我倾听著音与音之间那摇晃的歪曲与噪音的律动。 啊啊,这个是—— 电子琴啊。 路的手指所编织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毫不保留地透过磁与电的变换而增幅,再次化作乐音并解放到大气之中。就好像在黎明时刻绽放的树冰之花一般。这与至今为止所听过的每台电子琴都不同,是更加锐利、纤细、斑斓的声响。被脆弱地打碎,散成数千的细小结晶,继续闪烁著残存的光芒。在我所知的技术历史之中,并没有可以做到这种音的技术。不管是芬达、乌利查、山叶都没能做到的声音。(神奇注:fender,1940年代起家的乐器制作公司。wurlitzer,似乎是电子琴起步时,发展电子琴的一间公司。山叶,yamaha,诸君都懂的。) 是谁做出这个的? 当然我很清楚。好像要被欢喜的心情给冻结起来的灵魂十分确信。是奈涅特.修莱亚。她完成了。魔术将过去连结起来,路演奏的《热情》传给了停滞之前的她,深深地打了进去,那个瞬间改变了历史。奈涅特小姐创造了路所追求的钢琴—在遥远的过去——被这样替换的时间的潮流改变了现在。在路的手中,受伤的鸟儿们重生了。现在响起的这确实存在的声音,是现实。 不过,是为什么?不完全的、落了许多碎片的路的《热情》,为什么会将奈涅特小姐带向这种音色?路所想的正确答案什么的,《热情》应该拥有的形状什么的,明明不可能用那三台已经不堪入目的钢琴来完全表现才对。 但我却微微想起记忆里路曾经说过的话。 正解什么的——应该存在的型态什么的,这些都不可能存在。 只是凭著各自的欲望,还有被引导而成形的激情,那拨弄了某人无法被满足的心意,而在那份乾渴里住入盐水。灼烧般的憧憬又更进一步燃起了欲望。 是憧憬。 因欢喜而让心有所感触,但无法被满足的人们,身上却烙印著憧憬。 因为那份美丽无法让他们感到满足,要是其他的人也无法满足自己,我们就会拿起笔,将白纸摊在眼前,用自己的手来写出。就像祖父曾经教过我的一样。只要有憧憬就能创造时代。 「啊啊……」 带著热度的声音从我的唇间漏出。与飞散的雪花一同飘落。时间又开始再度溶解。因为我还没被满足。约翰.沃尔夫刚,我终于知道了。我确实搞错了许多东西。想从你所描绘的记忆中找出如你所想的物语并照其写出来,这完全是大错特错。 现在的话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维特』是你为了我而写的故事。所有的读者能够接受是因为那是由你所写的。即使如此我也没有被满足,更渴望著往后的东西。那就是我魔力的真相。 时间开始移动了。身体被压倒在地面所感到的雪的寒冷又再度回来。毫不中断敲打著的军锣、爆炸声与战斗的声音,玷污了路的钢琴声。抓入我胸口造成这种疼痛的是萨米埃尔的脚。被绿色的火焰包围的恶魔,更加用力地踩著我,我看向空中,当作发饰的羽毛又立了起来。 「——来吧,坠落吧!第七发的魔弹,将卡尔的希望与生命一同击穿!将其体无完肤地打碎吧!」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压在身体下的右手抽出来。扭著身体变成仰躺,用右手往萨米埃尔的胸口打去。 「伊嘻嘻!怎么了浮士德,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就老老实实地——」 我可以做到什么? 什么都能做到。 就如同你所称呼我的那个名字。 我是浮士德——饮尽了万千世界一切的魔术师。 魔力流入全身,化作奔流聚集在右手的前方。萨米埃尔的脸僵了起来。我手中的光芒开始涌起,化为漩涡固定。我握住枪把,拉开击槌,将手指放到扳机上。 在掌中显现的——用淡红色的线装饰的小手枪——毫无疑问,就是由我的欲望而实体化的故事。夏洛特拍了拍灰尘,交给维特的那把手枪。 我轻扣扳机,枪声甚至像针折断一般,毫无声响。 萨米埃尔的脸些微扭曲,用手摸了摸子弹所射入的胸膛,视线回到我身上。嘲讽的笑声混入了一些焦急。 「……这是,什么」 我将力道使在踩在我胸口的脚上。甚至连咳嗽都做不到。身体沉入烂泥之中。 「别笑死人了!那种玩具般的无聊东西能够对老朽做什么!愚蠢、太愚蠢了浮士德!兴致都削减了,在得到卡尔前先杀了你——」 萨米埃尔的话语只说到一半。 他注意到胸口的内侧开始发出一股蠢动的违和感。郑在磨擦著被射中的胸口一带。没有伤口。那是当然。因为我瞄准的并不是身体。 「……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染上农农土色的脸开始歪曲,萨米埃尔俯视著我问道。 「只是用摸的是不会明白的。我在你的心上开洞了。」 「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会死的是你,萨米埃尔。」 「别说傻话了小鬼,像你这种人也想杀了恶魔吗」 「不是我杀的。」 我用与正常呼吸般没两样的声音回答。可以感受到手上的枪在消失。 「是你杀了自己。」 「——什……」 淡红色的线从枪上脱落,缠在我的手指上。我想起了梅菲曾经说过的话。由纯粹的欲望所构成的恶魔,无法经由他人的意志被杀害。既然如此。 「《维特》的子弹就在刚才打穿你的心了。让 你只能够将杀意对著自己。」 恶魔的眼睛好像要裂开似地张大,喉结上下起伏扭动,不停发出哀嚎声。 没错萨米埃尔,如你所说的只是个无聊的玩具。没办法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因为维特就只有那种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走出一步的微小力量。 但是—— 我与恶魔同时仰望夜空。可以看见青白色的光芒在空中歪曲了轨道。 现在你的心,将会杀死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萨米埃尔两眼充血地嚎叫。青白色的光之尾巴切开夜空落了下来。我视野的上半部被青白色的光遮住。因为光压而被往后推,倒在都是雪的大地上,即使如此我也看到了。化作闪光之枪的魔弹贯穿了萨米埃尔的喉咙。深绿色与黄金的火焰随著血而爆裂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嘎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惨而恶心、走向末路的恶魔化作异形的血潮洒在雪地上。火焰在舞蹈著、蠢动著,将腐臭的酒味卷入漩涡中。带著绿色光芒的羽毛落在地面与我的背上,留下了毒辣的热后蒸发消失。 我趴在融解的雪地上,拼死忍住胃袋里那股想吐的感觉。从耳朵、眼睛以及喉咙,体温彷佛都在向外流出。代表魔力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背后那股寒气。 死了。 萨米埃尔——死了。 心脏的声音在耳中引起反响,变成了如同定音鼓敲打般的头痛。 死了。可以感觉到。拥有著惊人重力的欲望集合体在我眼前逐渐消失。一边卷入周围的热,朝向虚无被压毁。 打算撑起上半身的时候,才发现手腕失去力量。碰触到肌肤的雪、土、还有空气都在吸收著生命。我用伸出的右手抓住地面。不行。不能闭上眼。会被拉走的。 勉强将我抓住的,是耳朵贴在地面上所听见的钢琴。还在演奏著,路的《热情》。 这是何等讽刺啊,我想著。 无论是至今所听过的哪一首《热情》,与现在这个相比就如同生了锈的八音盒一样。路所演奏的乐段一句接一句直接通往我的心脏,化成甘美的麻药溶在血液中,在身体里奔走,让我麻痹。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将身体交给这至高的幸福。因为我没有被满足。所以只能抱住这微小的生命。 zu、zu,某个东西被拉动的声音唤回我的知觉。我抬起头来就感受到颈部的疼痛,而皱起脸。终于想起了自己倒在地上的事情。(神奇注:原文就是ず,真心不懂怎么翻译) 我站起身,回过头看,就在眼前有著巨大的影子。我吸了一口气向后退去。一往上看,就看见了没有光芒的两眼。 拿破仑停下脚步向下看著我。徽章与肩膀上的三色旗现在黑红色的血染成一片。因为燃烧的飞行船在后,看不清楚胸口上的伤口。右手抱著的是失去了力气的卡尔。脸被蓬乱的白金色头发遮住而看不见。甚至连活的死的都不清楚。我在冻僵的指间拼命寻找剩余的魔力。但却找不到。已经消失了。拿破仑的杀气好像就要将我压倒一样。 但是,不能移开视线。因为路在。而且,就算魔力已经一点不剩地散去,我还有话语。 「……已经,迟了喔。」 我只能用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细小声音说。忍耐著喉咙的激烈疼痛。 「可以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拿破仑眯起眼,我用祈祷的心情寻找接下去的话语。 「路已经改写了奈涅特小姐的过去。这样可以理解吗?可以打倒你的电子技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开发出来了。奈涅特小姐的钢琴会在维也纳中扩散出去,就算现在才要拿她下手也已经迟了。」 这有一半是装腔作势。魔女之厨的魔术究竟让时间回溯多少,路的演奏在过去发生了什么作用,还有我所在的现在究竟有多少被改写。这个时候的我完全就不清楚这些事情。 我不觉得拿破仑无法看穿这些。 不过,他两眼中的杀气消失了。拿破仑将带来的卡尔的身体往我拋来。 「——哇!」 我吓了一跳伸出手,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接住,支撑著他。疼痛在身体里的骨头与筋之间传播开来。 卡尔在我的手中弯著身体,发出很痛苦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还活著。 「……歌德。我放你一条活路,只是为了让你找到可以杀了我的方法。那家伙,还有贝多芬也是。给我记好了。」 拿破仑那无表情的声音撕裂了我的脸。我抬不起头来看他。 为什么没有毁掉呢,我重新思考。他要毁掉对自己有威胁的东西,却又在等待著可以杀掉自己的人。这种令人束手无策的矛盾,为什么没有让他的心裂开崩坏呢? 是因为,他,太过坚强了吗。 我像是要保护卡尔一样抱著他,一直沉默著,最后拿破仑终于转过身去。邋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低下眼。寂静终于回到四周,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悸动终于冷静下来。 我脱掉卡尔的外套,将被血染的湿答答的衣服撕开,确认伤口的状况。没问题,没有很深。只是手刀稍微切进了肉里而已。我替他止血,用布将伤口缠起来。 锣的声音正在靠近。是奥地利军的锣声。就在拿破仑的船停下的地方。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我已经累到无法分辨现在究竟会不会冷。接下来,就等待军队到来吧。 卡尔睁开眼,很痛苦似地瞪著我。我一打算说些什么,就推开我的胸口,硬是想起身,因为疼痛而扭曲著脸,最后仰躺在满是脏污的雪地上。 「……为什么」 他细微的声音朝向黑暗的那方。 「为什么我还、活著啊」 可以听出里面混杂了一些愤怒的情绪。 「因为萨米埃尔……已经死了。」 我老实地回答。这是他应该也知道的事情。在他右手上还握著的枪,发出咻咻的声音后逐渐透明,画作金色的烟雾飘散在大气之中。 「为什么杀了他。……老给我找麻烦。」 卡尔看著上方宽广的夜空,咬著嘴唇。 低垂下来的厚雪云,不知何时已经被完全吹散。星光耀眼地令人眼睛疼痛。 「……可以听见钢琴呢。」 我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卡尔皱起眉。我再也撑不住满是疲劳的身体,躺在他旁边的地面。音乐透过大地传达给肌肤。降d大调的神秘主题,如同浸泡在水中的雪块一样,一点接一点地分解,只留下刺人的寒冷并逐渐扩散。应该与水同化的纤细音符,却形成了旋律的轮廓。这是何等能完美操控纤细声音的钢琴。 「这就是卡尔想听的,路的f小调奏鸣曲。」 没有回应。但我还是补了一句。 「这样听就满足了吗?」 他几乎到了觉得就算死也无所谓的程度。 没有等待答案的必要。就算不问我也清楚。卡尔的左手手指正在无意识地寻找著不在这里的键盘。就像路曾经说过的一样。被满足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光是接受就能感到满足的人,打一开始就不会自己去唱歌。只有怀抱著其他人都无法使其疗愈的渴望之人,才会朝著这片荒芜之海启航。 火烧般的铁锈味刺激著鼻子。卡尔手中的枪已经完全气化,化作赤茶色的烟雾散去。卡尔用颤抖的手指握著那残渣。紧握的拳头悲伤地颤栗著,最后终于失去力量而落入泥土中。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卡尔用空洞的眼神嗫嚅。 我拉起自己的膝盖,忍耐著背部的寒冷摇头。希望他不要说这么悲伤的事情。 不过,在那之后的事情我却没能转为话语。只能在胸口中小声说而已。 你将会写下那个。写下在你右手中消失的那个。就算被先人所留下的东西无数次震撼心灵,即使如此却也满足不了的话——真正渴望的东西如果无法由其他人给予的话,就只能够靠自己去创造。这种单纯的循环不停在历史重演。光是有著憧憬就能创造下一个时代。你会写的喔。新的歌剧,将那其他人都无法使其成形的德国歌剧,会由你写出来。写出《魔弹的射手》。 没能——化成言语。 为什么呢?至今为止,明明都能得意地说著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成形的历史,让人感到安心与不安心。 ——那是因为啊…… 我的身体里响起了曾经的声音。 已经可以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了。那就是我自己。 ——因为那不是我的故事。 路所演奏的宁静的变奏曲,终于在湖面扩散开来,并在那不可思议的波纹中投下减七和声。接著猛烈窜高的火柱映照在湖面上。绷紧的导和声无数次地敲打著虚空,最终乐章的微快板开始疾走。 不过,就算是路也不会被满足。我很明白。她后来所写的第二十九降b大调奏鸣曲,终于超越了极限。无论是那个时候存再的任何一台钢琴、又或者是任何一位钢琴家都无法完成的曲子,她写了出来。 然后憧憬将会驱动人们。新生代的音乐家与乐器追赶著路,她要再更超前、往下一个时代、还有再下一个时代—— 我偷偷看向横躺在旁的卡尔。他只是在那听著,令人头晕目眩的声部替换进来并如暴风袭卷著音域的《热情》。 我就这样看著。不说一句话。 因为,这是你们的故事。 终幕 听说卖出去的只有三台。 「赤字。这是大赤字。继续这样下去工房就要破产了……」 奈涅特小姐悲伤地哭著,拿下眼镜擦著眼睛。但是,特地跑到我的公寓来哭诉这点也让我有点困扰。 「没办法了。」 隔壁的路开口。 「毕竟所谓的新艺术就是从最初开始便不被理解的事物啊。」 「不,大概是因为价钱太高了吧……」 这是在讲奈涅特.修特莱雅所制作,那个革命性的电子琴。除了乐器本体,要是没有扩音器与扬声器的话就无法很好地发出声音,对低收入的家庭来说那是可以买一栋房子的价格了。 距离那个法军袭击的夜晚以来,已经经过两星期了。又下了好几次雪,更加感受到寒冷。透过窗户能看见的天空染上了一片鼠灰色,时间也差不多将近圣诞节,街上开始逐渐有了圣诞的感觉。 奈涅特小姐这段时间一直窝在工房进行电子琴量产化的试行错误,终于能够普遍地贩售。但是从结果来看,事前预约却只有三台。 「三台……」 奈涅特小姐沮丧地靠著墙壁。 「只是事前预约而已,才正要开始啦。不如说,光是预约就能卖掉三台呢。是谁买的?」 「有一名以匿名给了订金,就在史怀哲庭院。在那种杂草丛生的空屋,信上写说会放在庭院里……还真是个奇怪的客人。」 我与路四目相交。这不是莫札特吗?那个变态地缚灵,明明总是表现出现在已经对音乐没有兴趣的态度,却还是很快地先行预约了最新的钢琴吗? 结果那个人,死的时候是音乐家,死了之后也是音乐家。 「还有一台,是美泉宫的宫廷剧场!」 奈涅特小姐突然很有精神地挺起胸膛。 「问了一下才发现是海顿大师的推荐。真不愧是名巨匠,就算引退了也还会注意我这名维也纳第一音乐职人的作品!」 感觉购买者都是认识的人啊。 「也就是说,第三台会送到路这里吗?」 「嗯?你在说什么?才不是我的房间,是这里。」 路指了指脚下——也就是指了指我房间的地板,惊讶地睁大眼睛。 「……咦?不、等等、你说什么?我的房间?你在说什么鬼话?」 此时,我听见房间外面传来了众多的脚步声,玄关的门被粗暴地敲著。 「……呃、歌德老师!请问这里是歌德老师的家吗!」 打开门一看,站在走廊上的是在修特莱雅工房实习的那名男生。从他背后陆续出现了身穿工作服的男性。走廊上放了三个巨大的包裹物。见习生注意到奈涅特小姐后开口。 「啊,师傅,您先来了呢。是这里对吧,要搬进去啰。」 「咦、等、等、给我等等!」 我的吶喊谁也没有听见。房间立刻被电子琴、扩音器、扬声器以及简易发电机给占领了。 「真不愧是王立公寓。」奈涅特小姐感叹地说。「把钢琴器材全部放进来了居然还有空间。」 「只剩下可以睡觉的空间吧!」就算是我也生气了。「为什么要放到我房间啊!这不是路买的东西吗!」 「因为我的房间,放满了前一阵子自暴自弃买的钢琴啊。」 「给我丢掉或卖掉啊!」 「要是有很多台钢琴,要堆积乐谱跟书就很方便了,你不知道吗?」 「买个书架、然后培养整理的习惯,不是更方便五百倍吗!」 「整理你不是会帮我做吗?」 因为感觉很累,我决定不再抗争下去。 「话说回来,路德维嘉。」 奈涅特小姐突然开口道。 「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钢琴?难道是不相信我能完成吗?」 虽然口气听起来很平稳,不过眼镜之后却是严肃的表情。 「嗯……也不是那样,只是因为房间有点寂寞而已。」 路转开视线,蒙混过去。 「路德维嘉可是天才!如果是半吊子的钢琴不如没有乐器比较好,路德维嘉如果开没有乐器的钢琴,我也可以听上八小时十小时!」 那只是纯粹的互看吧。 「可以那么精彩地演奏出不存在的音,就只有路德维嘉能办到哦。多亏你在提出委托的时候让我听见那个,我才能快速完成这钢琴。」 对于奈涅特小姐自夸的神情,路只能用复杂的眼神看著放在床前的电子琴。我也叹了一口气,坐到书桌前的椅子。 过去被这样替换了。 奈涅特小姐不记得与恶魔契约的事。不,并不是从记忆里消除,而是事实本身就消失了。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路穿越了时间让她听见《热情》。聚集了被弄毁、被弄的肠穿肚破、被掠夺而满是伤痕的三只鸟儿,路让它们歌唱。有好几个无法发出声音的键盘。高音部也完全不足。但是这不足却由路的热情来弥补—— 不,大概并不是这样。 「……那只是你擅自听了而已,奈涅特。」 路的声音听来后悔,又混入一些自嘲。她用手指摸著闪著光的琴盖,继续她的话语。 「这不是我所期望的声音。而是你想听到的声音。然后,这同时也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只是用那七零八落的演奏,在你的欲望上点了火而已。路淡淡地笑了。奈涅特小姐只是感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总有一天。」 路指著奈涅特小姐说。 「这台钢琴一定也会不再能满足我,因为我会再写更厉害的东西出来!」 奈涅特小姐笑了。 * 卡尔终于恢复到能够起身走动,从海顿大师那边这样听说,所以决定跟路一起去探望他。 持续了数日的雪将维也纳的街道染成纯白色,十二月的太阳毫无顾虑地撒在空气之中。无论是哪条街道,都能看见孩子们大声吵闹著、四处奔跑,或者是打雪仗。还能听见被铲雪的老人怒骂的声音。 「玛莉亚一定很失落吧。」 在马车里,路叹息地说。 「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夺走了他报仇的机会对吧?」 「唔……嗯。」 说是夺走了,又觉得好像有搞错什么,不过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样。 「他说不定会因为失去了活著的目标而卧床不起。不是很想看到这样的玛莉亚。」 到了海顿大师的大宅邸,从道场那边传来了沙哑的怒骂声。 「你们这群家伙要说几次才会懂!这不是演唱会要用的歌,而是教会!再把声音拉高!就像软木塞栓那样!」 「了解!」「了解了!听不太懂!」「软木塞栓是什么!」「不懂的话就不要给我回答!」 因为听见了打击声,甚至还有墙壁摇晃的声音,我畏畏缩缩地打开道场的大门。 里面是杀风景的宽广大厅,斗魂烈士团的团员们身穿练习服,整齐站在比屋外还要寒冷的木头地面上,而钢琴前则是上半身全用绷带包起来的卡尔正在发出怒骂。 「清唱曲中的赞美歌那一段,有部份会变成管风琴,你们脑袋这么空,应该可以很简单地做到。好,再从练习曲g号开始——」 「你没有失落和卧床不起吗?」 路突然暴怒,把我推开后踏入道场。巨汉们也一起转向这里。 「路老师!」「博士也在!辛苦了!」「辛苦了!」 你们这样一堆人聚起来,像树林的树木好像一起倒向一样,因为很可怕所以能不能住手啊。 卡尔锐利地瞪了我们。 「你们来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是探望,明明还想说你会不会因为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成天窝在床上哭著度过余生,你这是怎么了,不是生龙活虎吗?替你担心真是吃亏了!」 「居然把我当笨蛋?现在哪有睡觉的闲时间,直到年初都有工作,这群家伙也松懈了一阵子,差不多该锻炼了。」 「博士,那晚感谢了!」 「感谢博士!」 大猩猩全部围著我。 「听说博士单手接住了落下的飞行船,还帮助代理师傅!」 才没有。是谁捏造这种听起来很具体的谎话啊?然后,另外一只大猩猩又插嘴。 「你们是白痴吗,博士才不可能做那种事。」没错!再多说一点!「博士是在下方用百拳连发让飞行船在空中就被彻底打坏!」 「要是有这种空闲的话,不如快点逃走会比较好呢……」 ……我在干麻,为什么要认真指摘啊。 「你们这些家伙,给我回去练习!」 卡尔不耐烦地说道,视线接著转向我。 「浮士德,都是你的错,害我又要回来保护这些猴子的生活。……杀死拿破仑的方法也是,再不快点想到不行。真令人火大。」 对于他恼火的话,我只能苦笑。 「这份人情我绝对会还。给我记好了。」 「……咦?啊,不是,那个、不好意思、我道歉,拜托请饶了我。」 「为什么你要道歉啊!我杀了你!」为什么更生气了?「不是那个意思,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情、王八蠢蛋。」 我眨了眨眼。真正意义上的……呃,也就是说,是那个意思吗?  (神奇吐槽:基油的意思?) 不过、哎——总之,很有精神就好了。从他那边拿到的菜刀因为心里感觉有疙瘩所以一直放著。不过要是对他说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的话,感觉好像会惹他生气,还是算了。 「真是的。没想到就连我,也会误算呢。」路耸了耸肩。「不可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失落吧。你可是这群猴子的老大,要把这些巨大家伙聚集起来可需要很大的胆子。」 「吵死了。」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代理师傅最强!」 「最强的斗魂烈士!」 「可以指挥我们的只有代理师傅了!」 「伤口才刚好而已吧?明明继续去躺著睡就好的,居然马上就开始合唱练习,你也真是个音乐白痴。」路看著卡尔与大猩猩说道。 「你说谁?别把我跟你算在一起。我可不是喜欢才做的,这是工作。清唱曲的委托像山一样多。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话,谁要——」 这时,道场的门打开了。 「卡尔,在吗,宫廷剧场的委托来了。」 穿著好像很高级的长袍、满是肌肉的巨体,以及如同狮子胡须的白发。是海顿大师。斗魂烈士团的人全都变成直立不动的姿势。 「哦哦!歌德卿,你来了吗?」 大师大步走来。 「前几天的战斗里似乎又有卓越的表现啊,老夫听说光是用鼻子吹气就将坠落的飞行船给吹走,还救了卡尔。」流言的出处就是你吗!「也让老夫向你道个谢吧!那么,都特地到了道场,就来比试一番吧!」「才不要啦!」 「师兄,那个家伙怎样都无所谓,比起这件事,刚才是不是说了有什么连络?」 卡尔可以把话题拉回去真是帮大忙了。 「啊啊,唔嗯。是从剧场来的电话。似乎是你拜托的钢琴到货了啊。」 ……钢琴?然后,我跟路一同看著卡尔。他一脸苦瓜样。 「师兄,这件事等等再说。」 「你都说著务必去拜托对方了,想必是很厉害的钢琴啊。应该也等得不耐烦了?对方也说请快点去试奏看看。」 「所以说,这件事等等再讲。」 「搞什么。预订了奈涅特钢琴的人就是你吗?想弹的话根本不用特地向宫廷买,明明我们家就有一台。」 「谁说想弹了!」 卡尔咬著牙生气道。因为知道要是吐槽他说有讲的话一定会让他生气,所以我选择闭嘴。 「总之你们快给我回去,妨碍到我练习了。」 「对了,代理师傅!」斗魂烈士团的一人突然说。「路老师跟师兄都特地来了,就让他们听听代理师傅的新曲吧!」 「……新曲?」路歪了歪头。 「白痴给我闭嘴!」卡尔的声音充满了野兽的杀气。「那还不是能给人听的东西。」 「好像是受伤在休息的时候写的!」 「代理师傅的第一个原创作品!」 「超帅的啦!」 「肯定会大轰动啦!」 「哼。嘴巴上那样说,结果还是涉猎作曲了吗?」 「……啰唆。只是因为很闲而已。」 「卡尔的曲吗?唔,老夫也很想听听看啊。好,让老夫见识见识你们的斗魂吧。」 海顿大师一说,团员们立刻双眼发亮,喊著「了解!」「了解了!」开始整队。 「你们不要给我擅自——」 卡尔还来不及阻止,团员们就在无伴奏的情况下开始歌唱。一丝不乱的勇壮男声合唱立刻响彻道场。 「够、够了,你们快滚出去!这还不是可以让人听的水准!」 我与路都被推到道场外。「你在干什么这个野蛮人!」路愤怒地喊著,道场的门关起来了。 只是,斗魂烈士团那惊人的歌声还是穿过墙壁与门,在冬日那寒冷的大气之中和谐地响著。静静地听著,就会感觉从腹部涌起一股会让人紧握拳头、将全身交给旋律的欲求。呦呵、塔啦啦塔啦啦塔啦啦、每次到了这里,我就会不自觉地跟著哼出口。 「……是你知道的歌吗?」路抬头看著我的脸问。 「咦?啊、啊啊。嗯。……我知道哦。」 「哼。」路又看向大门。「那个玛莉亚居然会作曲!嗯,虽然是首还不坏的歌,但要是加上伴奏的话又会变成怎样呢。要是弄出了交响乐的谱就来好好替他删减一番吧。」 她背对门,转身离开。踩著还留著雪的庭院垫脚石,与那合唱的旋律。我一边偷偷看著道场,追在她的身后。 「怎么了,还真是不乾不脆。是这么特别的曲子?」 路停下脚步,惊讶地回头看著我。我搔了搔头,立刻追到她的身旁。 「嗯,对啊。……是很特别的曲子。」 只说了这句,我就加速脚步。男子们的歌声下,似乎真的能够听见号角的声音。 是一首特别的曲。与我所期望的未来相连结的曲子。总有一天,将会变成卡尔所写的那部歌剧的第三幕吧,猎人们的合唱。 就是这样的曲。 (神奇注:以下硬翻,查不到原文或翻译歌词,诸君见谅) 世上的猎人并不轻松。 生命是为了谁而满溢。 听著号角响起、浮在草丛中、渡过沼泽、追逐鹿群 这正是至上的喜悦、男人的希望、锻炼身体、食を盛り立てる 四周的树与岩石若能发出回响、让酒杯因自由与欢喜而高亢 呦——、呵——、塔啦啦、塔啦啦、塔啦啦…… * 十二月转眼就过了。 新闻连续数日都报导著与法国的交涉。两边都互相将十二月二日那场凌晨开始的战斗的责任推诿给对方。照法国政府所说,奥地利完全无视于和睦协定,与俄军私通从后方夹击我 军。而奥地利政府的说法是,如果要这么讲的话,是因为明明就已经成立了和睦协定,法军却朝著维也纳进军,所以才会迎击。 真实的其中一面,我是知道的。 那是因为拿破仑不得不在某处引起奥斯特利茨之战。 另外,在奥斯特利茨之战将会死去、数万的法军士兵、奥地利士兵与俄军士兵,也不得不在某处死去。实际上,法军的追击队,在那天被撤队的俄军追上,引发了大规模的战斗,出现了不少死伤。但只是如此而已的话,奥地利军的死伤就会不足。 所以,拿破仑才特地率领一个师团回来。如果只是要停止奈涅特小姐的新技术开发,其实拿破仑一个人来就已足够。事态会发展成这么严重,都是为了配合无聊的命运。光是这样想,身体就感受到沁入脾肺的寒冷。 拿破仑他——装成是拿破仑的那个男子,今后也打算继续配合这种空洞的答案吧。配合这至今为止已经重复了数千回、染满血的轮回。 同时,等待著某个能够停下这一切的人。 在那之后,第二次的法奥停战协定我几乎没有关注。因为感觉事情好像变得白痴了起来,也是因为忙碌。 ……在忙自己的工作。 在圣诞节前一周的早晨,我的原稿终于写到了结尾。将笔插到墨水壶中,仰望著天花板。因为通宵赶稿导致腰酸背痛,视线感觉都在闪烁。因为冬天的气候,墨水很难乾,桌上都被摊开的原稿给占满了。我叹了口气,大大地伸了个腰,打开窗户。虽然刺骨的寒风直接吹到背上,但因为睡意而垂下的眼睑却因此而感到相当舒服。对面公寓屋顶的雪将朝阳反射过来,光是看著好像都会流眼泪。 啊啊,现在充满在全身的这种充实感是什么……我如此感慨著。我将身子探出窗外,让白色的气息漂在大气之中。有一种想在维也纳大喊的心情。大喊我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但是,在充实感的深处却有宛如细沙般的不安。 突然,对面的屋顶可以看见几个黑影。是乌鸦。是在找食物吗。那湿滑而艳丽的黑色羽毛,让我想起了梅菲。 这么说起来,那晚过后就没看过她了。虽然也可以说是因为这边没有事情要找她。 我关上窗户,重新看向桌上的原稿。 ……嗯。梅菲也好。 「梅菲?」 「在您身边。」 「好快啊喂!」 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黑衣的恶魔优雅地坐在琴盖上。 「许久未见我很寂寞呢一直在想著如果yuki大人没有呼唤我那我这欲火焚身的身体该怎么办」(神奇注:原文就没有任何顿号,为了表达出梅菲说话快速的感觉,这边遵照原文,希望不会造成阅读困难) 一边快速地说著,梅菲在空中滑了过来。我抓住她的后脑杓,往床的方向丢了过去。 「粗鲁的yuki大人也很美妙呢。而且还特地把我扔到床上,也就是说终于有那种意思了。」 「你好吵啊!才想著你好不容易出现了!」 「是的、是的,我当然明白。」 梅菲咳了咳,用手整理著凌乱的黑发与狗耳,站直了脚后重新面对我。 「也就是说需要我吧?」 眼神突然变得很认真。 「嗯……算是那样啦。」 「在这个房间就可以了吗?不像样的声音会被路德维嘉大人听见的,还是找找哪里的旅馆吧。」 「别把话题带回性骚扰啦!」你五秒前那毫无意义的认真表情算什么啊。 「不是在讨论想去旅馆沉沦在我这欲火焚身的身体吗?」「不用勉强说日文的双关语也没关系啦。」现在也不会这么想家了。在德国的生活也很让人满足。(神奇注:咱自首这句翻得不好。双关语的部份推测是"镇(しず)めたい"与"沈(しず)めたい",原文的意思应该是去旅馆让身体镇静下来,不过我决定改成性骚扰的那个意思。) 梅菲突然露出了很少见的表情。耳朵垂了下来,还咬著嘴唇。搞什么?该不会在闹脾气吧? 「不能性骚扰的话,那接下来我就要说抱怨的话了。」 「……抱怨?为什么?」 「yuki大人与路德维嘉大人不是共谋夺走了人家的娱乐吗!啊啊!难得可以得到这么可爱又有欺负价值的女性!」 梅菲的后悔看起来好像是认真的。 「而且、而且啊!yuki大人的魔术可是改变了过去,将契约的事实从根本给消除,奈涅特大人完全不记得我的事!」 「啊啊……」 这样啊。原来会变成这样。 「我为了可以与奈涅特大人进步到能商量契约的关系可是付出了不少努力!小步地踏著阶梯,从让她习惯一点点又迂回的性骚扰开始!」 「可是性骚扰这算是什么努力吗。」你平常就在讲啊。 「只是,再一次对奈涅特大人作出同样的过程,这也挺让人心动呢。」 「振作好快!」 真是令人讨厌的正面。真不愧是欲望的集合体。只是,我在梅菲的话语中,找到了没有出现的感情的味道。 那是,我在那时听著路所演奏的《热情》时所想到的事。 「虽然路德维嘉大人这次说不定真的会恨我……呵呵,梅菲斯特菲蕾丝这名恶魔,即使在恶魔的业界中也是以不懂放弃而闻名的。这次一定会让奈涅特小姐变成我的东西。」 看著干劲满满的梅菲,我就想说这应该不用说出来也没差吧。但是看著结束了话语、看向窗边的梅菲,风从缝隙吹入的时候,我还是说出了口。 「……梅菲,其实啊。」 「是的?」 「你应该是为了从法军手中保护奈涅特小姐,所以才订下契约的吧?」 我的话语,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传达给梅菲。她淡淡地笑了,用一个很故意的角度歪了歪头。 「您是指什么事呢?」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后继续。 「当时要是继续那样,奈涅特小姐就会被法军袭击。所以,梅菲才交奈涅特小姐关在静止的时间中保护她,不是吗?」 等答案来的时候,又过了让人以为是不是时间禁止了的一段。 「怎么会呢。」 梅菲的脸上还是挂著笑容。 「您又忘记了吗?我——」 她的表情染上了一点阴影。 「——可是恶魔哦?」 我屏住气,与梅菲的视线交错,在那红色的瞳孔之中寻找谎言。不过,当然读不出来。与梅菲已经待了一年,我知道了一件事情。恶魔不会说谎,只会不说出全部的真实。 「……嗯。这样就好。」 我将胸口积起来的气全部吐出。 「只是稍微有那种感觉而已。」 「只是为了问这种话而叫我吗?」 「不是。那边只是顺便。我的主题是这个。」 梅菲看著我所指的书桌。上面都是被文字填满的原稿。我从抽屉中拿出至今为止所写的份,将墨水已经乾了的十几张重叠起来,缠上线。 「您在写什么吗?」 「新的戏曲。」 我可以感受到梅菲稍微睁开了眼。我走近床边,将原稿放到她的膝上。 「因为从剧团那边来的委托很多呢。总之姑且先从小规模的开始,即使如此也花了半个月啦。是一出短剧。以布来梅的音乐队为基础的喜剧。打算先写几本以童话为主题的。」 梅菲眨了两三次眼。 「……怎么会。」 从她淡 色的嘴唇漏出了空虚的声音。 「这样的作品,歌德……不应该会写才对。」 是啊。因为是格林童话集都还没出版的时代。活在我所知的历史中的那位约翰.沃尔夫冈,绝对不会写这种戏曲。所以—— 「所以说,是我写的啦。」 梅菲的眼睛,在我的脸与原稿无数次仿徨。我坐到她的身旁。 「总觉得我好像懂了。」 我看著自己张开的手嗫语道。 「为什么非我不可。」 歌德渴求著我。 那是除了我以外谁也写不出来的。只属于我的『浮士德』。 接触众多令人心动的物语,将其饮尽,被其动摇,即使如此却也无法满足——无法与真正渴望的故事邂逅,只有抱持著这种渴望的人,才会用自己的手开始编织故事。用憧憬来孕育船帆,以不晓得是不是存在的新大陆为目标出航。 「这是路说的。为了想起魔术而去读『维特』,对歌德来说简直就是失礼。还真的是这样呢。感觉自己有点丢脸。」 我自嘲著。 只有因为想读所以才该去读。让故事震撼自己的心灵,但光是贪求文字、将其嚼碎,品尝著其味道也不会被满足,许下了希望能让其成形的愿望——那样的憧憬与愿望,就是我的魔力。 如果路没有教会我这件事,我根本不会发现。 「所以呢,梅菲。」 彼此的视线交错。 「我已经,不会害怕了。歌德剩下的书我也会一本不漏地读完。将全部的著作饮尽。与你的契约我也不会害怕。因为,其他人根本无法满足我。」 就算饮尽了世界的一切,也根本不会被满足。这也是路教会我的事情。 不过,梅菲的脸上又重新挂回了虚幻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您自己创作的物语,就有可能满足自己对吧?」 我眨了眨眼。梅菲的表情又变成了恶魔的笑容。 「啊啊。……呜、嗯。谁知道呢。」我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要是路的话一定可以断言吧。就算是自己创作出来的东西,也绝对不可能满足自己。所以才会持续不断地创作下去。 但是,我只不过是只才刚完成了出生以来第一作的雏鸟而已。所以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yuki大人。我很幸福。」 梅菲那意外的声音温柔地刺入我的胸口。 「可以有著如此优秀的主人,贪求著彼此、争夺著彼此。真的、真的是名非常幸福的恶魔。」 「什么啊,这种说法。」 虽然很想放声笑出来,但却做不到。因为有点害羞。取而代之的是转开了视线。梅菲重新看著原稿。 「那么,为什么要让我读呢?是想让我看看yuki大人作为新的歌德,究竟有多少力量吗?」 「咦?啊啊,不是这样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我两手手指一直动来动去的。 「不是那种事。虽然也有一点啦。……只是单纯地,想让梅菲第一个看而已。」 我祈祷著她不会再问一次「为什么?」。因为,这个答案连我都不清楚。只是希望她可以看看,成为第一个读者,只是这样想著而已。 含蓄的笑声搔著我的耳朵。 「可以在这里读吗?」 因为没办法松一口气,我慎重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梅菲一直都可以看透我,我的焦虑这种东西,她说不定早就已经知道了吧。 梅菲的手翻开了原稿最初的一页。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手。我从床上坐起,回到书桌前。胸口身处痒痒的。因为有期待、不安与焦躁。因为我的碎片第一次飞向外界。 我从抽屉拿出白纸的原稿,映入眼帘的,是只写了题目『浮士德』的一叠纸。 突然想到。 总有一天,我会写下除了我以外谁都写不出来的『浮士德』吧。那大概,会是由梅菲开始,也会由梅菲结束。所以说,大概吧。所以我才会选她当作最初的读者? 我不知道。将原稿放回去后,我关上抽屉。 从窗户照入、温柔的冬日阳光温暖了我的手。教会的钟在远方响起。睡意又冲上眼睑。毕竟通宵工作,还是小睡一下吧。梅菲的手指翻著原稿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摇篮曲…… ……在那样的气氛下,要是可以就这样落幕的话就很美妙了。但是我朦胧的睡意被敲门的声音给彻底打坏。 「——yuki?饭还没好吗?白天都过一大半了!」 冲进房里来的理所当然是路。在阳光下燃烧著的红发,暮红色的洋装,在充满睡意的眼睛看来都好刺眼。作为附带品,她的脚边还有白色与黑色的毛团在嬉闹。睡意被因为饥饿而鸣叫的猫的声音给赶走。 「梅菲!你在吗,最近完全没看到你是为何——你在看什么?……新作?歌德的?……不,也就是说是yuki的?我知道了。呜呜,我也要读!」 路毫无顾虑地跳到了梅菲旁边的床上空位。 「恕难从命。我要第一个读。」 「太狡猾了!你以为我到底有多期待歌德的新作!」 「那就把我已经读过的页数给你,请从那些先开始看起吧。」 「已经看完了!梅菲快点、快点给我下一页!」 「还不行。因为我正在细细品尝呢。」 「呜呜呜呜呜呜真是讨厌,让我先读,梅菲等一下再看!」「不,那也办不到。yuki大人说最初的读者是我,所以无论是谁我都不会交出原稿的。」「梅菲这小气鬼!恶魔!」「是的,正是恶魔哦。」 听著两人的争吵就害我头痛,我逃到厨房。一离开椅子,猫咪们的合唱就追著我而来。 在我把手放到门把时—— 身体突然变得好轻。钟声、猫的歌声、都开始被拉至高处。我转头一看。在钢琴的影子对面,在床上互相争夺著页数的两人,动作开始变得缓慢,最后终于完全冻结下来。我吸了一口气。 时间,在停止。 这是我至今不曾体会过的事情,一股温柔而暖和的喜悦包围我全身。并不是因为燃起的欲望而带来的喜悦。是更微小的、但却也甘美到让人感到危险的感觉。 啊啊,这个是。 作品被阅读的喜悦啊。由自己所放出的自己的碎片,确实地传达到某人的心里,并共鸣的奇迹。 因为太过耀眼,我眯起眼。温柔的火焰就好像在一根接著一根侵蚀我的血管。 我甚至一瞬间想要将身心交给这种感觉。会杀死我的——会将我打败,将我关入永远的,说不定就是这份喜悦。 不过—— 我闭上眼。等待著冬日的阳光,在眼帘的外侧散碎化为温暖的粒子并散开来。 张开眼睛,我就知道在床上的那两人终于又开始动了起来。路从梅菲的手中夺走原稿。梅菲大大的三角耳开始拍动。大只的白猫踩著我的靴子,小只的黑猫则是飞到我的脚上。 还没呢。我对著开始融解的声音不说出口地嗫嚅著。你的美丽,永远都传达不到的。 我背对两人。将我推入时间中的乐园之霭开始崩坏。我再一次握住门把,转动,推开门。寒冷的空气触碰到鼻子。在门扉的对面无限延伸的,是将会孕育出我接下来不得不写的数千个故事、那骚乱、繁忙、无情却又令人爱惜的世界—— 那是幸福、喜悦、暴力、无理、眼泪、谎言,无论是什么都会多到令人数不清的,现实的世界。 《乐圣少女第二卷 完》 后记 这正好是由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书。算上其他出版社的恰好四十本。 正是由于这值得双重纪念的一册,发生了一件作家生涯中初次碰到的事情。说是给我三页用于写后记。说到后记,通常也就两页或四页。还未曾写过奇数页。 写三页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虽然这篇后记之后紧接着就是著作列表,但因为总著作数超过了三十六,结果溢到了第三页上。留一页空白也着实浪费,于是就让我用奇数的后记补白。 可我的后记风格已经特化为了要么两页,要么四页。一旦要写奇数页,还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一阵手足无措之际,甚至忘了后记的第一页必定要胡扯些假话的老规矩。 ……以上这些话本身就是假的,在其他出版社早就写过奇数页的后记了。 一直想问一问有孩子的小说家或漫画家,关于“说谎”,他们是怎样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的。虽说一般人也许是单纯地告诉他们“不可以说谎”,可我们就是干说谎这份营生的。要是谎言等于邪恶的伦理观扩散开来,会令人非常为难。我想大声宣言。真正不好的是欺骗他人而并非说谎。因为即便不说一句谎言也能欺骗他人。比如那有名的欺诈手段老鼠会,就完全无需谎言。真是叹为观止呢。令人崇拜。我也想凭借一己之力想出那种聪明的欺诈手法。啊,抱歉。真心话暴露了。像这样不说谎反倒有问题的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的,不知您是否能理解。 然而,即便不曾想要骗人,但既然说了谎话,就一定会有人被骗。以这个系列来说,比如上一卷里写到的“贝多芬之后的音乐,除了节奏就没有进步了”这句,与其说是容许范围境界线上突发不安定性夸张表现,倒不如说就是句谎言,就连轻易相信了这句鬼话的自己,也吓得直发抖。话虽这么说,但我是不会反省的。咱吃的就是这碗饭。 要是被小孩子问起,小说和欺诈究竟哪里不一样,我想我会引用史蒂文·金的话来作答。 “孩子们啊,小说指的就是那虚构中的真实。” 真是美妙的语言。金如是继续说道: “这本小说的真实是如此单纯—— 魔法是存在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拥有那样的魔法。 所以,由于截稿期限迫在眉睫,尽管实际尝试了一下本卷中登场的时间倒流魔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这次也承蒙岸田梅尔先生寄来漂亮的插画。特别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让我尤其中意。虽说路的插画“正如期待的那样”,但梅菲那边因为提了不少要求,结果诞生的画作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最初看见草图时“就是这个!”的那种震撼,至今也难以忘怀。非常感谢。而对最大限度做了细微修订的责任编辑汤浅先生,也借此机会致以深深的谢意。 二〇一二年七月 杉井光 这正好是由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书。算上其他出版社的恰好四十本。 正是由于这值得双重纪念的一册,发生了一件作家生涯中初次碰到的事情。说是给我三页用于写后记。说到后记,通常也就两页或四页。还未曾写过奇数页。 写三页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虽然这篇后记之后紧接着就是著作列表,但因为总著作数超过了三十六,结果溢到了第三页上。留一页空白也着实浪费,于是就让我用奇数的后记补白。 可我的后记风格已经特化为了要么两页,要么四页。一旦要写奇数页,还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一阵手足无措之际,甚至忘了后记的第一页必定要胡扯些假话的老规矩。 ……以上这些话本身就是假的,在其他出版社早就写过奇数页的后记了。 一直想问一问有孩子的小说家或漫画家,关于“说谎”,他们是怎样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的。虽说一般人也许是单纯地告诉他们“不可以说谎”,可我们就是干说谎这份营生的。要是谎言等于邪恶的伦理观扩散开来,会令人非常为难。我想大声宣言。真正不好的是欺骗他人而并非说谎。因为即便不说一句谎言也能欺骗他人。比如那有名的欺诈手段老鼠会,就完全无需谎言。真是叹为观止呢。令人崇拜。我也想凭借一己之力想出那种聪明的欺诈手法。啊,抱歉。真心话暴露了。像这样不说谎反倒有问题的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的,不知您是否能理解。 然而,即便不曾想要骗人,但既然说了谎话,就一定会有人被骗。以这个系列来说,比如上一卷里写到的“贝多芬之后的音乐,除了节奏就没有进步了”这句,与其说是容许范围境界线上突发不安定性夸张表现,倒不如说就是句谎言,就连轻易相信了这句鬼话的自己,也吓得直发抖。话虽这么说,但我是不会反省的。咱吃的就是这碗饭。 要是被小孩子问起,小说和欺诈究竟哪里不一样,我想我会引用史蒂文·金的话来作答。 “孩子们啊,小说指的就是那虚构中的真实。” 真是美妙的语言。金如是继续说道: “这本小说的真实是如此单纯—— 魔法是存在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拥有那样的魔法。 所以,由于截稿期限迫在眉睫,尽管实际尝试了一下本卷中登场的时间倒流魔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这次也承蒙岸田梅尔先生寄来漂亮的插画。特别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让我尤其中意。虽说路的插画“正如期待的那样”,但梅菲那边因为提了不少要求,结果诞生的画作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最初看见草图时“就是这个!”的那种震撼,至今也难以忘怀。非常感谢。而对最大限度做了细微修订的责任编辑汤浅先生,也借此机会致以深深的谢意。 二〇一二年七月 杉井光 这正好是由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书。算上其他出版社的恰好四十本。 正是由于这值得双重纪念的一册,发生了一件作家生涯中初次碰到的事情。说是给我三页用于写后记。说到后记,通常也就两页或四页。还未曾写过奇数页。 写三页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虽然这篇后记之后紧接着就是著作列表,但因为总著作数超过了三十六,结果溢到了第三页上。留一页空白也着实浪费,于是就让我用奇数的后记补白。 可我的后记风格已经特化为了要么两页,要么四页。一旦要写奇数页,还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一阵手足无措之际,甚至忘了后记的第一页必定要胡扯些假话的老规矩。 ……以上这些话本身就是假的,在其他出版社早就写过奇数页的后记了。 一直想问一问有孩子的小说家或漫画家,关于“说谎”,他们是怎样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的。虽说一般人也许是单纯地告诉他们“不可以说谎”,可我们就是干说谎这份营生的。要是谎言等于邪恶的伦理观扩散开来,会令人非常为难。我想大声宣言。真正不好的是欺骗他人而并非说谎。因为即便不说一句谎言也能欺骗他人。比如那有名的欺诈手段老鼠会,就完全无需谎言。真是叹为观止呢。令人崇拜。我也想凭借一己之力想出那种聪明的欺诈手法。啊,抱歉。真心话暴露了。像这样不说谎反倒有问题的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的,不知您是否能理解。 然而,即便不曾想要骗人,但既然说了谎话,就一定会有人被骗。以这个系列来说,比如上一卷里写到的“贝多芬之后的音乐,除了节奏就没有进步了”这句,与其说是容许范围境界线上突发不安定性夸张表现,倒不如说就是句谎言,就连轻易相信了这句鬼话的自己,也吓得直发抖。话虽这么说,但我是不会反省的。咱吃的就是这碗饭。 要是被小孩子问起,小说和欺诈究竟哪里不一样,我想我会引用史蒂文·金的话来作答。 “孩子们啊,小说指的就是那虚构中的真实。” 真是美妙的语言。金如是继续说道: “这本小说的真实是如此单纯—— 魔法是存在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拥有那样的魔法。 所以,由于截稿期限迫在眉睫,尽管实际尝试了一下本卷中登场的时间倒流魔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这次也承蒙岸田梅尔先生寄来漂亮的插画。特别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让我尤其中意。虽说路的插画“正如期待的那样”,但梅菲那边因为提了不少要求,结果诞生的画作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最初看见草图时“就是这个!”的那种震撼,至今也难以忘怀。非常感谢。而对最大限度做了细微修订的责任编辑汤浅先生,也借此机会致以深深的谢意。 二〇一二年七月 杉井光 这正好是由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书。算上其他出版社的恰好四十本。 正是由于这值得双重纪念的一册,发生了一件作家生涯中初次碰到的事情。说是给我三页用于写后记。说到后记,通常也就两页或四页。还未曾写过奇数页。 写三页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虽然这篇后记之后紧接着就是著作列表,但因为总著作数超过了三十六,结果溢到了第三页上。留一页空白也着实浪费,于是就让我用奇数的后记补白。 可我的后记风格已经特化为了要么两页,要么四页。一旦要写奇数页,还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一阵手足无措之际,甚至忘了后记的第一页必定要胡扯些假话的老规矩。 ……以上这些话本身就是假的,在其他出版社早就写过奇数页的后记了。 一直想问一问有孩子的小说家或漫画家,关于“说谎”,他们是怎样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的。虽说一般人也许是单纯地告诉他们“不可以说谎”,可我们就是干说谎这份营生的。要是谎言等于邪恶的伦理观扩散开来,会令人非常为难。我想大声宣言。真正不好的是欺骗他人而并非说谎。因为即便不说一句谎言也能欺骗他人。比如那有名的欺诈手段老鼠会,就完全无需谎言。真是叹为观止呢。令人崇拜。我也想凭借一己之力想出那种聪明的欺诈手法。啊,抱歉。真心话暴露了。像这样不说谎反倒有问题的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的,不知您是否能理解。 然而,即便不曾想要骗人,但既然说了谎话,就一定会有人被骗。以这个系列来说,比如上一卷里写到的“贝多芬之后的音乐,除了节奏就没有进步了”这句,与其说是容许范围境界线上突发不安定性夸张表现,倒不如说就是句谎言,就连轻易相信了这句鬼话的自己,也吓得直发抖。话虽这么说,但我是不会反省的。咱吃的就是这碗饭。 要是被小孩子问起,小说和欺诈究竟哪里不一样,我想我会引用史蒂文·金的话来作答。 “孩子们啊,小说指的就是那虚构中的真实。” 真是美妙的语言。金如是继续说道: “这本小说的真实是如此单纯—— 魔法是存在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拥有那样的魔法。 所以,由于截稿期限迫在眉睫,尽管实际尝试了一下本卷中登场的时间倒流魔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这次也承蒙岸田梅尔先生寄来漂亮的插画。特别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让我尤其中意。虽说路的插画“正如期待的那样”,但梅菲那边因为提了不少要求,结果诞生的画作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最初看见草图时“就是这个!”的那种震撼,至今也难以忘怀。非常感谢。而对最大限度做了细微修订的责任编辑汤浅先生,也借此机会致以深深的谢意。 二〇一二年七月 杉井光 这正好是由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书。算上其他出版社的恰好四十本。 正是由于这值得双重纪念的一册,发生了一件作家生涯中初次碰到的事情。说是给我三页用于写后记。说到后记,通常也就两页或四页。还未曾写过奇数页。 写三页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虽然这篇后记之后紧接着就是著作列表,但因为总著作数超过了三十六,结果溢到了第三页上。留一页空白也着实浪费,于是就让我用奇数的后记补白。 可我的后记风格已经特化为了要么两页,要么四页。一旦要写奇数页,还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一阵手足无措之际,甚至忘了后记的第一页必定要胡扯些假话的老规矩。 ……以上这些话本身就是假的,在其他出版社早就写过奇数页的后记了。 一直想问一问有孩子的小说家或漫画家,关于“说谎”,他们是怎样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的。虽说一般人也许是单纯地告诉他们“不可以说谎”,可我们就是干说谎这份营生的。要是谎言等于邪恶的伦理观扩散开来,会令人非常为难。我想大声宣言。真正不好的是欺骗他人而并非说谎。因为即便不说一句谎言也能欺骗他人。比如那有名的欺诈手段老鼠会,就完全无需谎言。真是叹为观止呢。令人崇拜。我也想凭借一己之力想出那种聪明的欺诈手法。啊,抱歉。真心话暴露了。像这样不说谎反倒有问题的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的,不知您是否能理解。 然而,即便不曾想要骗人,但既然说了谎话,就一定会有人被骗。以这个系列来说,比如上一卷里写到的“贝多芬之后的音乐,除了节奏就没有进步了”这句,与其说是容许范围境界线上突发不安定性夸张表现,倒不如说就是句谎言,就连轻易相信了这句鬼话的自己,也吓得直发抖。话虽这么说,但我是不会反省的。咱吃的就是这碗饭。 要是被小孩子问起,小说和欺诈究竟哪里不一样,我想我会引用史蒂文·金的话来作答。 “孩子们啊,小说指的就是那虚构中的真实。” 真是美妙的语言。金如是继续说道: “这本小说的真实是如此单纯—— 魔法是存在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拥有那样的魔法。 所以,由于截稿期限迫在眉睫,尽管实际尝试了一下本卷中登场的时间倒流魔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这次也承蒙岸田梅尔先生寄来漂亮的插画。特别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让我尤其中意。虽说路的插画“正如期待的那样”,但梅菲那边因为提了不少要求,结果诞生的画作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最初看见草图时“就是这个!”的那种震撼,至今也难以忘怀。非常感谢。而对最大限度做了细微修订的责任编辑汤浅先生,也借此机会致以深深的谢意。 二〇一二年七月 杉井光 这正好是由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书。算上其他出版社的恰好四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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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好是由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书。算上其他出版社的恰好四十本。 正是由于这值得双重纪念的一册,发生了一件作家生涯中初次碰到的事情。说是给我三页用于写后记。说到后记,通常也就两页或四页。还未曾写过奇数页。 写三页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虽然这篇后记之后紧接着就是著作列表,但因为总著作数超过了三十六,结果溢到了第三页上。留一页空白也着实浪费,于是就让我用奇数的后记补白。 可我的后记风格已经特化为了要么两页,要么四页。一旦要写奇数页,还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一阵手足无措之际,甚至忘了后记的第一页必定要胡扯些假话的老规矩。 ……以上这些话本身就是假的,在其他出版社早就写过奇数页的后记了。 一直想问一问有孩子的小说家或漫画家,关于“说谎”,他们是怎样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的。虽说一般人也许是单纯地告诉他们“不可以说谎”,可我们就是干说谎这份营生的。要是谎言等于邪恶的伦理观扩散开来,会令人非常为难。我想大声宣言。真正不好的是欺骗他人而并非说谎。因为即便不说一句谎言也能欺骗他人。比如那有名的欺诈手段老鼠会,就完全无需谎言。真是叹为观止呢。令人崇拜。我也想凭借一己之力想出那种聪明的欺诈手法。啊,抱歉。真心话暴露了。像这样不说谎反倒有问题的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的,不知您是否能理解。 然而,即便不曾想要骗人,但既然说了谎话,就一定会有人被骗。以这个系列来说,比如上一卷里写到的“贝多芬之后的音乐,除了节奏就没有进步了”这句,与其说是容许范围境界线上突发不安定性夸张表现,倒不如说就是句谎言,就连轻易相信了这句鬼话的自己,也吓得直发抖。话虽这么说,但我是不会反省的。咱吃的就是这碗饭。 要是被小孩子问起,小说和欺诈究竟哪里不一样,我想我会引用史蒂文·金的话来作答。 “孩子们啊,小说指的就是那虚构中的真实。” 真是美妙的语言。金如是继续说道: “这本小说的真实是如此单纯—— 魔法是存在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拥有那样的魔法。 所以,由于截稿期限迫在眉睫,尽管实际尝试了一下本卷中登场的时间倒流魔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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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的真实是如此单纯—— 魔法是存在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拥有那样的魔法。 所以,由于截稿期限迫在眉睫,尽管实际尝试了一下本卷中登场的时间倒流魔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这次也承蒙岸田梅尔先生寄来漂亮的插画。特别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让我尤其中意。虽说路的插画“正如期待的那样”,但梅菲那边因为提了不少要求,结果诞生的画作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最初看见草图时“就是这个!”的那种震撼,至今也难以忘怀。非常感谢。而对最大限度做了细微修订的责任编辑汤浅先生,也借此机会致以深深的谢意。 二〇一二年七月 杉井光 第一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io 录入:zbszsr 修图:工口枫 不用说也知道,我有两位外公祖父、四位曾外公祖父、八位高曾外公祖父,再上去又有十六位父亲……每回溯一代,祖先的数量都会分毫不差地倍数成长。若如此任思绪顺着广大族谱奔腾而上,会有种地球从前到处都挤满了人,之后代代减半,到了现代集约成我一个的错觉,但实际上恰好相反。感觉真是奇怪。 我对任何事都会认真听完的外公这么说之后,他思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告诉我: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想法大致上并没有错。」 这回答使我错愕地张着嘴抬望外公的脸。 「只要是人就难免一死,地球其实到处都堆满了死人;只是他们都已经归为尘土,没人注意到而已。」 我心里一寒,不禁低头看看脚底。当然,那里只有铺了地毯的客厅地板,没有沙尘,更没有骨灰、尸骸。 「外公只是想说,死人远比现在活着的人要多上太多太多而已啦,不用怕。」 外公似乎是被我害怕的样子吓着了,稍微放柔语气如此补充。我抬头再问: 「所以外公才老是指挥死人的曲子吗?」 听我这么问,身为指挥家的外公表情看来极为苦恼地说: 「……算是吧。嗯,死人写的曲子比活人多很多,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也不全是这样。」 外公皱着眉,一下叉手一下开掌地摸索合适的词句。 「管弦乐这种音乐形式已经不合时代潮流了。你知道以前的曲子为什么都那么长吗?因为那个年代没什么娱乐,也没有录放音机。办一场演奏会,对乐手和听众都很花成本;要让双方都能尽兴,就只有尽量拉长演奏时间,让音乐渗进每一个人的细胞才行,但时代已经不同了。」 我的亲戚多是善于论理的人,而外公更是其中翘楚,对仍是小学生的我说话也是这种论调。当时我能听懂的,连一半都不到。 「所以呢,只为创作而创作管弦乐的作曲家愈来愈少,因为那赚不了钱。因为这个缘故,我的曲目就渐渐变得全是死人的曲子,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外公最近不是都在指挥电玩游戏的音乐吗?我也有去听喔。好想再多听一点喔。」 外公苦笑着回答: 「那些啊……被乐评之类的批得可难听罗。」 「他们说外公的坏话吗?」 「就是啊,报纸和音乐杂志上都有。」 「可是大家都拍手拍得很高兴耶?」 外公眯起限摸摸我的头。那是皱纹密布、凹凹凸凸,单凭一枝指挥棒就征战国内外管弦乐团数十载的有力的手。 「没错,这样就够了。我就是为了这样才指挥乐团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骂外公?」 「因为那也是乐评的工作呀。」 真是奇怪的工作。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的祖父正好就是外公口中的音乐评论家,而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世上有能说的坏话和不能说的坏话,有钱拿的才是能说的;你现在还没有那种本事,所以不可以骂人……如此。 「谁教我说电玩游戏的bgm是不折不扣的现代音乐。靶子这么大,不被打才怪。」 我不解地歪了头。 「可是那是现代的音乐没错啊?」 「就是啊。那些曲子都是用继承欧洲传统音乐的手法和乐器写成的,本来就是现代音乐嘛。现代的有能管弦乐作曲家想一展长才,都只能替游戏、动画或连续剧这些有影像的东西写曲,因为其他领域不需要他们。其中最大宗的,就是游戏。演奏管弦乐需要很多的人,以前只有能够请来一整个乐团的作曲家才有办法创作管弦乐曲;但现在有了电脑,每个人都能在自己桌上生出一组管弦乐团。多亏了电脑的进步,新时代的才华才能从我们想也没想过的土壤中萌芽。不对,应该说我所认知的现代音乐,就只存在于那片土壤之上。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我的想法,就是一些死巴着『古典』两个字不放的人。」 这番话别说一半,就连两成我也不懂,但我仍能感受到外公的热情话语隐含几分哀愁。 「唉,全都死啦。」 外公的呢喃中有一种使我发凉的情感。抬头一看,他深邃的眼眸里,荡漾着夕阳西沉在即的海色。 「音乐厅就是一切的那个年代的音乐家全都死啦,那样纯真的音乐形式也跟着一起死了。可是,我们的眼里不能只有那些故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留给我们的遗产都还活着;那些遗产没有形体,纯粹是音乐本身,而且万世不朽。其中,他们的思想、呼吸和层层堆砌而成的技术都活在我们心里。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敞开心胸接受那些音乐,以现在所能的方式演奏它们而已。」 说到这里,外公终于放松他严肃的神情。 「……这些话对小幸来说,大概有点难懂吧。」 我也放松紧绷的心,点了点头。我已经开始担心外公是不是忘了,他的对象只是他念小学的孙子。外公如岩石般粗糙但温暖的手又在我发丛间援弄。 「不好意思啊,外公话说得太多了。既然是音乐家,就该用音乐来表达才对。下次外公也会请你们来听演奏会,这次有你妈妈最喜欢的理查·史特劳斯和亨德密特,一起来听吧。希望到时候,你能够了解外公想说的话。」 我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到最后,我还是不懂外公的意思。忘了是何原因,我没办法去那场演奏会;后来买了亨德密特的cd,但怎么听也不喜欢。 只知道,外公的话至今仍在我心中流连不去。 那是一段关于由故人们所遗留,现在依旧活在人们心中的遗物的话。 ※ 来到维也纳第二年的冬天,简直冷得不像话。无论在火炉里塞进了多少柴火,寒风仍不停从门窗缝溜进屋里。 若说日本冬天的寒冷像是划破皮肤的钩爪,在奥地利的寒冷就是刺进肉里的利牙了。在室内,即使是穿着外套也无法忍受,到头来还是得从体内弄暖身子。于是我到厨房炖煮猪肉、豆子和南瓜,却使得一股揪心的乡愁涌上心头,满锅的蒸气薰得我都要掉泪了。 好想回日本啊。维也纳没有柴鱼、没有昆布,酱油、味噌、茼蒿、香菇、白萝卜全都没有。我真正想吃的,是日本的火锅啊。 但如此突发且实际的思乡之情,全都在肉炖出美妙香气时缩回了心底。饥饿真是不幸的最大根源。将菜肴盛盘、撒上胡椒时,我已将日本的种种抛到九霄云外了。 盛好另一盘后,我不经意看看房门。 平常这种时候,早就有人顺着菜香过来缠人了,不过这两天都静悄悄的。吵闹的邻居突然静成这样,实在教人担心。那家伙该不会还在沮丧吧…… 我将盘子放上餐盘、进到走廊,踏过冰得彷佛结了冻、每一步都可能踩出裂痕的地板,到隔壁房间敲门。 「……小路,你在吧?」 没人应声,不过我能感觉有什么在里头蠢动。于是我将餐盘摆到门孔边,好让肉汤的味道流进房里。 「中餐做好罗,你早餐都还没吃吧?」 「自己进来。」 听见少女烦躁到极点地这么回答,我便转开门把。 光是捧着餐盘穿过堆满乐谱、几乎无处可踩的房间抵达最里头的寝室,就差点把我累死。床上有座形状诡异的毛毯山,裹满毛的白色粗尾巴、黑色细尾巴和大把红发从毯边露了出来。 「都中午了耶,你想睡到什么时候?」 「睡到我高兴为止啦!」 毛毯山如此回答,最近她都是这个样。嫌麻烦的我不打算多费唇舌劝她下床,掀开毛毯一角就直接将餐盘塞了进去。 「你做什么啊,野蛮人!」 毛毯一部分隆起成头的形状。 「竟然这么乱来,你就这么想用食物引我上钩吗?真是太天真了!太天……不会太甜也不会太咸,松松软软又很香浓,唔、嗯、嗯嗯嗯,这个好吃。」明明就整条上钩了嘛。 这时,外露的尾巴全都缩进毛毯,底下传出喵喵喵的喧闹声。 「啊,慢着,你们这些猫怎么会想吃这么烫又味道这么重的东西呀!喂!你还舔,猫不是怕烫吗!」 五只猫和一只女孩在毛毯下抢汤的画面浮现在我脑中。没多久,小路掀开毛毯一角,探出她红发的头,接着将见底的盘子一把搁在枕边。 「别以为再给我一、两盘就能骗我下床喔!」 想再吃就直说嘛。 当我从自己房间端回重新盛满的肉汤,五只猫咪已经全出了毛毯,在地上坐成一列等我,并在见到我时合唱乞食之歌。幸好我早有准备,在地上摆条鱼乾就一口气堵住了五张小嘴。 这次小路将毛毯整个掀开,从我手上接过第二盘大口啃食。她的睡衣和红发都乱七八糟,明明睡到了大中午,黑眼圈还是那么深。 这就是我的邻居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就是在我所学的历史中,名叫路德维希的那个乐圣贝多芬。在我读过的所有传记里,这位乐圣都是个情绪起伏剧烈的人物;认识小路后,我才深深明白完全就是那么回事。无论是发怒、欢笑或是沮丧,她都放开煞车猛踩油门,让人很担心她的精神状况。 「吃饱以后,要不要出门散步透透气呀?虽然很冷,可是天气不错喔?」 听我唯唯诺诺地问出如此小市民般的提议,小路立刻撇过头去。 「散步哪有办法消除我的悲伤啊。太阳那种东西干脆就这样结冻算了,哼!」 小路又扫空了汤盘,毛毯一盖就睡起回笼觉。我叹了口气,在猫群边蹲下 「一直难过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那又不是你的错。」 床脚边正好有张被揉得皱巴巴的传单。上面印着一对男女在牢笼背景下互相依偎的老式插图,顶端的标题是「fidelio」。 ——〈费德里奥〉。 那是小路所作的第一部歌剧,于去年年底首度公演。由于评价极差,使她心情跌落谷底,结郁到现在,即使过了年也不肯下床。 「你想想,那些观众都是法兰西官兵,德文歌剧当然得不到共鸣啊。」 说到去年年底,维也纳曾遭法军占领了一段时间。 那个十一月的大雪夜,拿破仑率领法军航空舰队进攻维也纳,将奥地利军打得落花流水。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这就是著名的奥斯特里茨战役。这座城市就此落入敌军掌控,直到翌年。 ……话虽如此,维也纳也不是每个路口都有重装士兵驻守、市民买个面包都会被枪抵着追查身分的戒严状态。十九世纪正要开始。即使战争尚未结束,街上也还是飘散着悠闲的气息,市民像平时一样工作、饱餐、买醉、为舞会或音乐会奔波。因此,小路的〈费德里奥〉首演也只有稍微延后几天。 问题是这场意义重大的首演是在占领期间开幕,所以台下坐的几乎都是法军将校级人物。 「……下次观众就应该都会是德意志人,放轻松嘛。」 听我这么说,小路掀开毛毯跳了起来。 「少不经大脑乱安慰一通!哪里是语言的问题啊!」 小路怒发冲冠的模样彷佛那头红发吸满静电浮了起来,就连陶醉地啃鱼干的猫咪们也吓得转头查看。 「在维也纳上演的歌剧到现在也几乎都是义大利文啊,德意志人还不是看得很开心!」 「啊……嗯,这个嘛,说得也是……」 我支吾其词,想找话解释。 「可是啊,大家对那些知名歌剧的情节早就熟得会背了,就算听不懂也知道在演什么嘛。」 「〈费德里奥〉的原着可是法文小说,而且是在法兰西家喻户晓的畅销书!少用那种烂藉口哄我了!」 「这样啊,嗯嗯……」 我何苦编这些话来掩饰小路的失败,再被她自己一一戳破呢?我心里不禁冒出这种疑问。 「我已经明白失败的原因了,我可不只是白白包在毛毯里哀号而已呢。经过了这一个月的反省、呻吟、苦恼,绞尽脑汁的我终于——」 「嗯嗯,大概是因为剧本太冗长,缺乏张力吧。」「你、你既然发现了问题就早点说嘛!」 小路满脸通红地在床上跳来跳去,使得弹簧歇斯底里地惨叫。她怎么没注意到啊?真的整个月都在想这件事吗? 「呜、呜呜呜呜,我只是音乐家,对剧本根本是大外行。」 「可是你对剧本倒是挺挑剔的嘛。」 经常有剧院派人来请小路为他们的剧本谱曲,但她大多只是翻个几下就扔到一边。 在我所知的历史,贝多芬完成的歌剧就只有〈费德里奥〉这么一部;但这并不代表他轻视歌剧,写到一半就扔在一旁不管的断尾剧本像山一样多。歌剧,是尝时艺术的结晶。在这个音乐逐渐步入市民阶级的十九世纪初,创造出能在大剧院上演的精彩歌剧,对于任何作曲家都是最大的梦想,而贝多芬当然也有这种野心。至于为何只完成了这么一千零一部—— 「因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理想中的德意志歌剧嘛。」 年少的贝多芬回答得相当简单。 「你理想中是怎样?」 「当然是兼具高贵、真诚和写实的故事啊!」 小路在床上手叉腰跨腿而站。但这个小不点就算垫了张床也没比我高多少,毫无魄力可言。 「像时下流行的义式喜歌剧那样胡搞瞎搞的剧情,我已经打从心里看不下去了。就连莫札特师兄的歌剧也只有曲子动人,剧情却都糟到极点。想用我的曲子,当然非得是高洁、严谨又厚重的故事不可啊!」 「厚重……嗯,剧本的确是很厚重没错啦。」就物理性质来说。 「没错,想打动观众就一定得具有榔头一般的重量……不对啦!」 小路气得往自己大腿用力一拍。我实在没想到她也会玩唱和吐槽。 「不准趁机扰乱我,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替你送午餐啊……」 「唔……对喔。再给我一盘。」 「好好好。」 同样一晃眼就清空第三盘的小路终于下了床。说了那么多,见到她离开那张不健康的床铺,我也就放心了。或许是我多心,她的气色比原先好上不少。人的一天果然要从填饱肚子开始呢。 「我不能一直这么消沉下去,今天就开始修改剧本。」 「怎么个改法?」 「这个嘛……就是改得更精彩啊。」 「所以说具体上要怎么做?」 「还不就是那样,要磅磅磅磅地华丽、咻咻咻咻地流畅又咚咚咚咚地波澜万丈——」 「难怪你到现在只完成一部歌剧……」 「你那是什么意思!」 气得龇牙咧嘴的小路只是个音乐家,剧作不在她的专门领域;就算将她倒过来摇一摇,合适的剧本改法也不会掉出来。 相反的,我可是靠剧作吃饭的。即使我只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日本高中生,在这个世界,我同时也是文豪歌德。 话说回来,要修改那部剧本啊…… 我开始回想首演那夜,我在 侧台观赏〈费德里奥〉的情况。至于待在侧台,是为了监视观众席,以防企图对小路不利的人混在满厅的法兵里。因此,我的心根本不在歌剧上;但是无所谓,没什么大影响。故事大致上是这样的—— 一个名叫佛罗瑞斯坦的政治犯,被囚禁在赛维亚的某国立监狱中。这里的典狱长皮沙罗是个典型的大坏蛋,佛罗瑞斯坦是因为打算举发他才遭诬陷入狱。其妻蕾奥诺蕾知情后,为解救丈夫而女扮男装,潜入监狱当见习狱卒,当时她所使用的假名就是剧名「费德里奥」。这男装一扮,就装扮了整整两年。认真的工作态度使她不仅赢得狱卒的信赖,还赢得他女儿的芳心,甚至有意嫁给她…… 想不到,小路的歌剧竟然傻傻地将中间这两年完完整整搬上舞台,真是蠢毙了。原作是小说当然无所谓,在歌剧这么搞,无论观众是法兰西人还是德意志人都会无聊到睡着。 说到那份糟糕剧本该修改哪些地方,我倒是能提出好几个。不过见到小路坐在床边抱胸甩脚苦思的样子,我想还是别开口的好。 「哎呀,为什么呢?」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使我吓得缩起脖子。不觉间,有种感觉倚上我的肩膀,长长的黑发在我眼角流泄而下。是梅菲斯托费勒斯。这位缠上我的女恶魔每次都像这样神出鬼没。她彷佛将我们的对话全听在耳里,面露贼笑地说: 「路德维卡小姐困扰成这样,您却袖手旁观?居然看路德维卡小姐的愁容特别可爱,就故意欺负人家……yuki大人难道是无节幼虫→眼幼虫→糠虾幼虫吗?」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yuki大人难道是三级变态吗?』的意思。」 「我不想听那种必须具备甲壳类幼体成长相关知识和日语能力的艰涩双关语冷笑话,没人叫你啦。」 「不喜欢还吐槽得这么仔细,yuki大人就是这点可爱,让人家突然有种甘愿为您做任何事的感觉呢。」 「那你可以闭嘴闪一边去吗!」 「你们两个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原本沉思不已的小路正凶巴巴地瞪着我们。看来我和梅菲对话时,会下意识地使用日语。 「既然梅菲也在,就别管什么yuki了,帮我想想办法嘛。」 「我明白了。为了路德维卡小姐,我梅菲斯托费勒斯就暂时忘了自己是个恶魔,化为诗神(muse)吧。您有何吩咐?」 「这个嘛——唔,先等一下!」 路德维卡打断自己的话。 「你该不是想玩文字游戏骗我订契约,要强占我的灵魂吧?就像娜奈特那样!」 要不是小路自己先开了口,否则我也想插嘴提醒。无论梅菲多贴心、外表多像人、平常和我们如何亲近,她还是个恶魔。 但这位恶魔却宜截了当地回答: 「不必担心,我是无法向路德维卡小姐出手的。」 「为什么?」 「因为路德维卡小姐的心,已经签给其他人了。」 「唔、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说得太暧昧了吗?我的意思是,您恋爱了。」 小路的脸顿时红得不输她的头发。 「我、我恋爱?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没错,而问题就在这里。」 对于逼上前来的小路,梅菲突然正经八百地回应: 「路德维卡小姐对恋爱认知尚浅。〈费德里奥〉是描述夫妻之爱的故事吧?不了解夫妻之爱的您,怎么写得好这部歌剧呢?」 「嗯嗯嗯嗯嗯……」 小路的脸愈来愈纠结。将鱼乾舔得只剩骨头的猫咪们,全在这时一脸风凉相地列队离开寝室,大概是察觉气氛不妙吧;我也在梅菲的严肃表情下窥见一张邪恶的笑脸。这家伙又想让话题歪到没营养的方向去了…… 「既然如此,就请您向我学习什么是夫妻之爱吧。」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首先是基本中的基本——迎门。『亲爱的老公欢迎回来呀。想吃饭、洗澡,还是——』」 「做菜我可不会,yuki不准我煮。」 「因为你只会把食物烧焦……」 「我也不会准备洗澡水,yuki不准我弄。」 「因为你让二楼底下的房间都淹水了……」 「真没办法。」梅菲皱起眉,但她愉悦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这么一来,您只剩第三个选择『想·要·我?』了。」 「那是什么?」 果然是这个方向。梅菲当着无言的我的面与小路耳语,只见小路的脸逐渐转成鲜红色,有如深秋的王瓜。 「什么!yuki,你你你竟然还在想那种无耻的事!」 「跟我没关系吧!」 「由于这情境需要男性角色,所以我就借yuki大人一用了。」又这么鸡婆! 「再说天气这么冷,全身上下只围一件围裙会冻死吧!」梅菲小姐,请问你到底灌输了什么鬼知识? 「所以,剧本就从让蕾奥诺蕾这角色只围一件围裙上台开始改起吧。」「你居然在这个节骨眼扯到剧本上?」「女扮男装在监狱工作,穿那样不就直接泄底了?」问题不在那里好吗!是马上会被关进疯人院吧, 「我第二个不满意的,就是高潮的部分。」 梅菲装作没听见,继续聊修改剧本的事。 「你是有哪里不满意!那明明是最感人的一幕,我还觉得只有那里没必要修改耶!」 「问题就在那里,那一幕证明了路德维卡小姐不懂夫妻之爱。皮沙罗就要对佛罗瑞斯坦下毒手时,费德里奥挡下了他,表明真身说:『我是他的妻子蕾奥诺蕾,要杀我丈夫就先杀了我!』可是呢……」 「这不是很感人吗?」 「这一点也不写实。这对夫妻可是分别了好几年才重逢喔?正常人才不会做那种事。」 「不然会做什么事?」 「传宗接代。」「最好是啦!」那可是生死开头耶!「面临生命威胁,会激起人类想留下子孙的本能。」「应该是先激起生存本能吧!」 「那里又没有甘蓝菜田,要怎么生小孩呀?」 就连堂堂的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也不禁看了小路两眼,而我亦然。甘蓝菜? 「……路德维卡小姐……您晓得夫妻之间是怎么生出小孩的吗?」 「我才没那么无知。不就是在夜里一起向上天诚心祈祷,然后天一亮就到甘蓝菜田里找最大的甘蓝菜剥开找小孩吗?」 没想到她的性知识会贫乏到这种地步。不过仔细想想,十九世纪的性教育都是由谁来教导的呢?母亲?学校?教会?当我如此掩面哀叹时,梅菲又将嘴靠近小路耳边低声说:「小孩子是这样来的……」小路的脸很快就像山间的落日一样红。 「yu、yuki,你你你竟然都都都在想那种无耻的事!」 「就叫你不要拿我当例子了嘛!」 「可是我和路德维卡小姐又生不出孩子。」「这和拿我当例子无关吧?」「如果是我和yuki大人,那或许还行。」「这已经跟现在的话题完全无关了吧?」「yuki,你、你竟然都和梅菲做那种事……」请不要跟着一起离题好吗! 「拿身边男性来比喻才能让路德维卡小姐尽快了解夫妻之爱,否则无法突破创作瓶颈。」 「少胡扯,你只是想性骚扰人家吧。」 「够了。反正我根本不懂什么夫妻之爱啦,我又不打算结婚!」 小路气冲冲地转过身去,但恶魔的呓语没放过她。 「可是您现在不是和结了婚没两样吗?」 「你在说什么?」 「哎呀,还想装蒜。有人为您烧菜、打扫房间、准备洗澡水还喂小猫——」 「扯、扯到yuki做什么!跟跟跟跟他无关吧!」 「我又没说是yuki大人。」 「什么!」 「我又还没说是谁就自己想到yuki大人,表示您也有这方面的自觉嘛。」 「笨、笨蛋!我哪有那样想!yuki他、他就像是没有血缘的家人一样——」「没有血缘的家人,头一个就属夫妻呀。」「啊啊啊啊啊!」 接连自爆的小路羞得满床打滚。 「再说,能够在女性穿睡衣时进她寝室的男性,也只有丈夫而已喔。」 「怎么不早点说啊!」你现在才计较这种事不嫌太晚吗?「你、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 小路抓了汤匙、枕头就扔,我赶紧逃出寝室,梅菲也窃笑着浮空跟来。 「……你又对她开那种无聊的玩笑……」 我一踏入冷冰冰的走廊就叹了口气,瞪梅菲一眼。 「我其实挺认真的呢。」 「所以感觉才更恶劣啊!」 「有什么不好的。就算我再怎么觉得路德维卡小姐可爱,也无法对她的灵魂出手;这样的小玩笑就请您闭一只眼吧。」 我停下前往自己房间的脚,回头对梅菲问: 「那是……真的吗?」 梅菲露出讶异表情。 「您是指什么呢?」 「没、没什么,就是你说小路的心已经签给别人的事。」 「哎呀呀呀。」恶魔的表情立刻转为贼笑。「您很在乎对方是谁吗?」 「不是那样。呃,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说好玩的。」 「那可是事实喔。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路德维卡小姐和yuki大人一样,是藉由某个恶魔的力量来到这个时代的异邦人。」 「这个,嗯……」 经梅菲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 「换句话说,那个恶魔已经签下了路德维卡小姐的灵魂。契约详细内容虽无从得知,但为了避免一魂二契,我是不会出手的。」 我翻舌搅动苦涩的唾液,打开自己的房门坐上书桌前的椅子,没看梅菲是否也进了房就问: 「你确定小路接触过恶魔吗?」 「是的,就只有这点能够确定。」梅菲点点头说。「看情况,路德维卡小姐本人并不记得,疑似遭到了范围极广的强效记忆窜改。只可惜,我对对方是怎样的恶魔完全没概念。」 记忆窜改—— 当一个人藉恶魔之力将灵魂移置到另一副年轻肉体中,那个人的过去并不会因此被抹消。以歌德为例,周遭的人都还记得变成我这模样前的那个半百文豪是怎样的人。 但贝多芬呢?小路自称十四岁,音乐生涯几乎和年龄等长。周遭的人对贝多芬的认知,都是非常年幼就在音乐之都维也纳粉墨登场的神童。换言之,在这个世界的十五年前,贝多芬是不存在的。 与贝多芬相关的数千数万人的记忆都遭到了窜改。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等同于完全成为了新的贝多芬。施了这种术的究竟会是多强大的恶魔呢? 梅菲能一眼看穿波丽娜·波拿巴本身就是恶魔、萨米尔缠上了卡尔,但想不到这样的她也看不出谁是小路的契约对象。 「我想,那个恶魔很可能无时无刻不跟在路德维卡小姐身边。」 「就像你缠着我这样?」 「没错,只是我完全察觉不到任何动静。」 「哦……」我望向灰蒙蒙的阴寒天空。「算了,就这样吧。无论那家伙躲在哪里,至少都没有危害小路的意思。」 「到目前为止确实是这样没错。恶魔通常都会设法保护契约对象,毕竟是宝贵的顾客嘛。」 「既然这样,就不需要多操心了。如果又想到什么线索再告诉我。」 「我明白了。」 梅菲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后抬起头,毛茸茸的狗耳朵上下跳动。她在笑。 「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感觉有点奇妙。」 「什么感觉?」 「就是yuki大人对我的信赖。这攸关您心爱的路德维卡小姐,这样没关系吗?我可是对娜奈特小姐下了毒手的恶魔喔?对于我这恶魔口中的恶魔相关情报,您真的不抱一丝怀疑吗?」 「呃……」我搔搔头说:「没关系。关于这部分,我还能相信你。虽然你很爱开玩笑,但是没说过谎吧?」 梅菲睁圆了眼睛。能让这个坏心女恶魔感到错愕,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也非常爽快。 「你都跟了我这么久,这一点我还看得出来。」 那对长满黑毛的三角形狗耳夸张地拍动好几下。看她表情僵到现在,我开始有点担心了。 「……你、你还好吧?」 「没什么。」 梅菲的表情仍一样僵硬,只有两耳不定,像极了刚学飞的雏鸟羽翼。 「见笑了,我是觉得欣喜。我不太懂得如何表现感情。」 「……是喔。」应该没那回事吧,你不是经常很愉悦的样子吗? 「恶魔虽会感到愉悦,却很少有『欣喜』的情绪。毕竟我们是与幸福无缘的种族。」 我一愣一愣地眨眨眼睛。 「你在说什么啊,这没有那么夸张吧?」 「不,就是那么夸张。能服侍yuki大人,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像您这么了解我的主人,还是我出生数万年来头一个呢。」 见到我难为情地别开眼睛,梅菲才终于恢复往常的戏谵笑法。说也奇怪,这样的笑容反而使我安心。 「好了。饱尝幸福的滋味后,让我又想说些话逗逗yuki大人了。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你要回到哪一段?」 令人心跳加速的微妙气氛就这么毁了。 「就回到我问您为何不帮路德维卡小姐改剧本吧.」 「喔,嗯……」 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让我晕了一下。 「yuki大人,您不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剧作家歌德吗?区区的歌剧剧本,您应该三两下就能改完了吧?」 「应该是不只三两下啦……如果她开口,我就会帮。」 「那么不开口就不帮了吗?」 「也不是那个意思。嗯嗯……」 坦白讲,这实在很难简单说明。不过就某种程度上,我的想法和梅菲之前揶揄的一样,希望小路多头痛一点。 「你对〈费德里奥〉了解多少。」 「请恕我才疏学浅,几乎是零。」 「这样啊,呃……」 我尽可能回想祖父和外公告诉我的各类音乐故事。 「〈费德里奥〉是贝多芬费煞苦心才完成的歌剧,中间经过十次以上的修订。我记得要等到很久以后,这部歌剧才真正成功。」 「实际上,路德维卡小姐也下了不少苦心呢。」 「嗯。〈费德里奥〉也因此有很多版本上的差异,而且每次重新开演还会写新的序曲,所以连序曲也有四种版本。这四个版本都完整保存到了我的时代,每个版本的完整度都相当高。」 「但贝多芬还是不断改写吗?」 「因为他自我要求很高吧。」 明明与我无关,我的语气却有种自豪的味道。 「最后固定的序曲,当然就是第四号,不过最受推崇的曲子是二号,而我喜欢的是不怎么受欢迎的三号……嗯,总之就是 这样。」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梅菲略显愉悦地点点头。 「若您不让路德维卡小姐继续苦恼下去,这四首曲子就不会诞生,所以才不出手帮忙吧?」 「大概……就是那样。」 自己都没清楚意识到的事,如此由他人一针见血地代述,实在很难为情。结果梅菲乐得整个人靠过来,微笑着说: 「不愧是yuki大人。为了成就艺术不惜让爱人深陷苦痛,真是比我这恶魔更像恶魔呢。」 「不要说成这样嘛……」 「明知我会拿来当作调侃您的题材,也依然老实地把话说个明白,这样的yuki大人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呢。」 都忘了会这样,早知道就随便掰个藉口混过去了。我在嘴里反覆翻搅后悔的滋味,吐出一道叹息。 「我也是不擅长说谎啊,和梅菲一样。」 梅菲毛茸茸的狗耳抽了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什么人养什么狗』吗?」谁养谁啊? 收拾完厨房后,我穿上大衣准备外出。一开门,隔壁房就爆出猛烈的开门声,接着是粗鲁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矮小人影出现在我眼前的走廊上。那身装扮怪形怪状,害我一时没认出那是小路。她在平时穿的红色洋装外罩了件洁白的围裙,一张头巾马虎地捆在头上,但藏不住她丰盈的红发;左手拿了个小锅,右手则是握着拖把。 「……你在做什么?」我差点问她是不是哪个狂欢节到了。 「我不要脱光光穿围裙,所以就直接穿在衣服上了。」 这才是围裙的正常围法。 「做家事那么丢脸的事,我不会再丢给你一个人做了!」 「做家事哪里丢脸啦?」给我向全世界的主妇道歉。「再说,你的围裙是哪来的?」 「这个啊,嗯,就是你烧伤的时候——那、那种事不重要吧!」 小路上下交互甩起锅子和拖把。 「总之今后我们两人的家事都由我来做!」 「你饶了我吧……」 「至少我还知道要怎么收拾房间,猫咪也说要帮我呢!」 五只黑白小猫在小路的脚后跟精神饱满地齐声附和。很明显的,它们是想针对厨房的食物作重点式的「收拾」。 「是吹了什么风突然激起你这么无谓的干劲啊?」 「什么叫无谓?就是因为我把家事都推给你,才会被梅菲说我们像夫、夫妻……现在全都由我来做,这总行了吧!」 她到底是从哪块田挖出这种想法的啊? 「若由路德维卡小姐来做家事,就更像夫妻罗?」 臭梅菲,干嘛突然跑出来乱多嘴!我都避免节外生枝而故意不点醒她了耶! 果不其然,小路眼睛眨个不停,满脸涨红。 「好、好像真的是这样……」 「为什么要等人提醒才会发现啊!」 「呜、呜呜呜呜呜,我被骗了!」谁骗你啊。 这时,头上传来嘎吱声,走廊天花板跟着「叽呀」一声翻开一块,一个年轻男子倒栽葱伸出上半身。 「乐迷俱乐部一号会员华德斯坦伯爵来也!路德维卡宝贝的嫩妻倩影是我一个人的!」 接着又一个中年男子从天花板的洞探出。 「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维卡宝贝应该要抛下歌德阁下,和我结为夫妻才对!」 最后是个缓缓垂下身体的小老头。 「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报到!我愿意包下整座梵蒂冈宫,举行路德维卡宝贝和我的婚礼!」 或许已不须多作说明,他们是小路乐迷俱乐部的贵族三傻。小路一如往常地大叫「有、有怪人!」猫咪们攀墙跳向三名贵族;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诡异果实,就这么带着满脸爪痕和悲惨哀号重重摔在走廊上。每次发生这种事,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公寓里其他住户。 ※ 「歌德老师,我是不是该向父王道歉呢……」 这天课里,路易莎公主突然阖上拉丁文课本,抬起哀愁的眼睛问道。 「向陛下道歉……?为什么呢?」 不明就里的我直接反问。 这位芳龄十三、与头上的花朵发饰十分搭调的可爱公主,正是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的爱女。对于陛下的黏腻父爱,路易莎总是表现出像是喘不过气般的厌恶;先不论原因,仅仅只是说出「向父王道歉」,就令我十分意外。 「父王不是因为我的任性而解散帝国了吗……?」 公主往课本封面提出了这参杂叹息的疑问,我只是说着「这个嘛……」点点头。 拿破仑去年秋天进军维也纳时,法兰兹陛下担忧战火会波及帝都,要路易莎公主到匈牙利避难,遭公主断然拒绝后,陛下竟立刻放弃抵抗拿破仑,甚至自摘冕冠,宣布神圣罗马帝国解散。 「我没想到事情关系如此重大,只想陪伴在老师身边……尽管事后安慰自己这样可以避免战争,可是维也纳仍旧成了战场……」 难怪她从去年底就显得心事重重.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那个,其实您不必自责。」 我打断了公主的话。 「陛下说他那么做是为了公主,其实是装的。那单纯只是藉口。」 「咦……?」 路易莎公主不禁侧首,眼中漾起疑惑的涟漪。 「帝国这个组织,可没有简单到让陛下因为这点理由就解散啊。其实陛下很早以前就下了这样的决定,应该吧。倘若陛下执意守护帝国这个框架,就非得在欧洲各处一次又一次开战不可;诸侯将因此渐渐脱离帝国,加入拿破仑麾下。」 「所以父王他……」 公主含泪低语。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保护整个奥地利才解散帝国吗?」 「正是如此。」 尽管我答得铿锵有力,但这也是谎言。你三十秒前不是才说,帝国这个组织可没有简单到让陛下因为这点理由就解散吗?我不禁如此吐槽自己。 不过,我想陛下确实很早就考虑过解散帝国。无力转圜的事情太多,令人心力交瘁,无论对陛下、国家或人民都是。 公主的任性只是一个引爆点。我实在忍不住猜想,陛下是为了封住拥帝派的嘴,干脆利用自己溺爱女儿的形象,以「担心公主安危」为由强逼大臣们接受他解散帝国的决心。 「那么,我该怎么、怎么向父王道歉才好呢?从那天之后,父王与我一句话也没说过。」 那实在有点可怜,陛下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听说最近父王每天都会关在寝室里两个小时,练习怎么和我开口说话呢。」 那是脑子有病。不对,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让我也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父王太过分了。」 见公主颓下双肩,我连忙安慰道: 「没这回事,是陛下自己太恶——」我赶紧把「心」字吞回去。糟糕,那可是人家的父亲,还是一国之君啊。「太、太有爱了,就是……对孩子给予了太多的爱;会造成公主反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是吗……无可奈何的事啊。就是说啊,谁教父王那么恶心。」你不要自己说出来啦!白费我拚命掩饰! 「总而言之,我想道歉只会让陛下更不知所措.」 「老师是指,我应该从表达感谢做起吗?」 「不,也不是那样。」 路易莎公主直接拒绝了父亲为她准备的安排,道谢反而牛头不对马嘴。 「虽 然可能看不出来,但法兰兹陛下是真心为奥地利国民和维也纳市民着想的好皇帝;所以就是,如果能自然地表现尊敬应该比较好。」 「您、您说尊敬吗?」 公主不掩困惑,两手捧着脸颊支吾说了。 「那我该怎么尊敬父王呢?」 会问这种问题,就表示你从来没尊敬过吧! 「所谓凡事都要由浅入深,就从简单的几句话开始吧。我想想,比如说司父王终日公务劳神,真是辛苦了』怎么样?」 路易莎公主吞吞口水,一脸认真地复诵: 「父王终日公务繁忙,真是恶心。」「暂停暂停!真心话跑出来啦!」「咦?奇怪?」 我不禁用手扶着额头。前途堪虑啊。「另外就是『假如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父王尽管吩咐。无论何时,我都愿意为您效劳』等等。」 「假如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父王尽管吩咐。无论何时,我都……觉得恶心。」 「你又说恶心了!」「咦?奇怪?」 根本不行嘛,再简单一点好了。 「那就只说『父王辛苦了』吧。」 「父王辛苦了。」 「表情有点僵硬喔。」 「父王辛苦了!」 「语气再温柔一点,就像安慰病人一样。」 「父王辛苦了~~」 「用黏在朕身上撒娇的感觉试试。」 「父~~王~~辛——父、父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陛下?」 我和公主同时吓得又叫又跳。法兰兹陛下悄悄站在窗帘后面,不知已经在书房待多久了。 「可别小看朕了。」半个身体藏在窗帘后的陛下高挺胸膛。「可爱的路易莎无论在哪个房间,朕都能无声无息地潜入!」 「就是这样才会被嫌恶心啦!」 「父王是大笨蛋!」 又惊又气的公主羞红了脸离开座位,一溜烟冲出书房。枯井般的绝望在法兰兹陛下的脸上扩散开来。 「朕为了保护亲爱的路易莎,特地修练潜行技巧,以便随时在她身边暗中监视,这样哪里不好了!」 「感觉会很恶心啦!」 我甚至忍不住想,有这身无谓的高阶潜行术,干脆直接去对付拿破仑不就得了? 「呜呜呜呜。歌德阁下,快告诉朕,要怎样才能像阁下一样受路易莎仰慕、让她拥抱,还跟她一起洗澡呢?」「我才没那么做咧。」这个人把自己女儿当成什么啦? 我搔头叹息,注视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男子。奥地利皇帝法兰兹一世,他那了无生气的略灰金发、眼角的无数细纹和窄小的颓肩,全都散发着接近退休年龄的万年小主管气息,不过他只有三十七岁。 「朕只是因公积忧,想找路易莎散散心啊。」 「假如陛下不要多嘴,或许就能如愿了吧……」 「阁下是指不说话继续潜伏就行了吗?真是失算啊。」才不是那样咧。 法兰兹陛下走到书桌前,在公主刚坐的位子坐下。 「没办法。朕不是只为了女儿一个人而战,有时不受谅解也是难免。」 「要是不搞跟踪,这句话还挺帅气的。」 最近和这个人对话时,我好像已经完全不想注重遣词用字了。 「话说,来自未来的歌德阁下居然不明白朕为何解散帝国,实在教人意外呢。」 「的确。这……请原谅臣下的无知。」 「其实朕也不太清楚。」帝国不就是你解散的吗? 陛下仰望天花板说: 「不过认输之后,朕确实觉得快活不少,处理起奏章也轻松多了。坦白说,实际损害也没那么大。」 「是这样吗?」 我对那之后的败战处理一无所知。虽记得陛下和外交官梅特涅等帝国重臣,都忙着处理与拿破仑的停战协议;但其中订了哪些条目、奥地利的立场变得如何,我实在没概念。对于现况,只知道去年整段占领期间都将维也纳街道当自家厨房般阔步的法兰西官兵,在年后走得一个也不剩。恐怕和大多数市民的认知程度差不了多少。 「奥地利脱离反法同盟,从此完全不参与反抗拿破仑的战事,还有承认义大利王国独立、割让领土、赔偿四千万法郎。」 「这不是亏大了吗?」 「比起可能让维也纳烧成灰烬,这样好上太多了。」 「这……的确是。」 「朕还以为他们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可是拿破仑本人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没有出席和平会议。听梅特涅说,我方在会议上其实占了不少便宜呢。」 我回想起那场雪夜的事。法兰西军的坦克部队和航空舰队兵临维也纳城下,奥地利军奋勇抗战,而我也在那片战场上。当法军舰队旗舰坠落并撞击地面时,我也亲眼目睹了「魔王」拿破仑毫发无伤地从烧成火球的飞船中走出的画面。 伤了魔王的,并不是人类的武器。 「关于这件事,朕有个问题想请教阁下。」 法兰兹陛下沉下声音说: 「听说——阁下也在战场上?」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总觉得陛下的问题,我不会喜欢。 「伤了拿破仑的——是阁下吗?」 「……不是。」 「否则会是谁?若是大名鼎鼎的魔术师歌德阁下出手,就连魔王——」 「臣下是办不到的。」 这句回答之快,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的确,我现在有时候能做出一些有如魔术的事……但不到那种程度。我并没有能力杀死拿破仑。」 我无法举证,不过这种事靠直觉就够了。若说我的魔力是源自我的欲望,那么我是杀不了拿破仑的,因为我实在不认为自己会恨他或希望他消失。我甚至认为,这个和我有过两面之缘的神秘男子有种特殊的魅力吸引着我,彷佛一个无底的黑洞将我吸引过去。 「那么会是谁?是阁下认识的人吧?」 我吞吞口水,脑中跟着迸出踹了铜锣般的巨响。 怎么办?该照实回答吗?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请问陛下为何想知道?」 「当然是因为说不定能成为以后对付拿破仑的手段呀。」 我悄悄吐出哽在胸里的气息。 奥地利的反法战争并未就此结束。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这张和平条约不用几年就会遭到单方面毁弃,双方再度交火。法兰兹陛下的战意尚未止息。 若为了如此现实迫切的理由,说谎或打马虎眼多半会造成反效果——吧。 「……他名叫卡尔·马利亚·冯·韦伯,是个音乐家。」 陛下蹙起眉心。 「没听过这名字。音乐家?」 「他是最近才从萨尔斯堡来到维也纳的。」 「嗯……朕想聘他加入我军——」 「啊,请等等。」我急忙向前倾身补充:「已经不行了。」 「什么意思?」 「卡尔能和拿破仑拚战,是因为有一把和恶魔订契约才得来的枪;如今这把枪已经因为击发完契约所给的子弹而消失了。」 陛下失望得双肩一垮。 「这样啊……」 如此乍听之下荒诞无稽的事却是彻头彻尾的事实。或许是我正经的态度让陛下相信了吧。 法兰兹陛下用掌心使劲揉揉眼睛,憔悴地呢喃: 「看来想对抗那个魔人,果然不能只靠人类的力量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无论拿破仑重复其人生多少次,都一定会以败战告终;无论历史 如何演变,终究会有人击垮那个魔人。不是藉科学之力,就是魔力。 「那么,假如未来有个不得已,朕就只好和他同归于尽了。」 我错愕地抬起了头。陛下表情满是苦恼,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同归于尽? 「朕以前也提过吧,霍夫堡宫里其实藏了超级兵器。」 「……咦?不、不会吧,陛下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梵蒂冈不会因为虚张声势或发神经就限制朕使用那个兵器吧!」 陛下的怒喝使我缩回脖子。 「可、可是,既然那么厉害的东西真的存在,为什么不早点用呢?」 「据说使用者会葬身地狱之火啊。」 我不禁愕然。 「不过,身为皇帝的朕恐怕没有其他选择。兵器会藏于霍夫堡宫为的就是这个。这是我哈布斯堡家族所背负的责任和义务。」 「那——那是怎样的兵器?」 陛下眯起眼朝我瞪来,接着是一段令人难耐的沉默。 「……就朕所知,阁下曾为了保护路德维卡的艺术而不惜与教会为敌吧?」 虽感到唐突,但我还是点了头。 「阁下不怕天谴吗?不怕遭教会放逐,从此落入地狱吗?」 「我原本就不是信徒,也不信奉任何神只。」 陛下退身靠上椅背,压得椅子嘎吱作响。 「这样啊……」 陛下的声音混浊得如同流过雨檐的水。 「那么,这件事或许也该让阁下知道。」 「请问,是什么事?」 我的问声也变得沙哑。陛下究竟想让我分担什么呢? 陛下没回答,只是站起身说: 「随朕来吧,歌德阁下。」 我到现在才知道,皇宫礼拜堂的圣坛后藏了一段阶梯。陛下在礼拜堂内巡视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别人后打开上掀式的门,踏进充满黑暗的阶梯;并从我手中接过提灯,示意要我跟上。 刚踏下第一阶,黑暗便如冰冷的水草缠上我的足踝,吓得我差点失声。见到陛下的提灯光芒愈沉愈深,我才强忍寒意连忙跟上。鞋底像是踩着碎石,微微刺在脸上的不知是霉屑还是灰,有种奇异的气味。一阶、一阶又一阶,每走一步,现实就彷佛离我脑后更远一点。 我感到有人不断呼唤我的名字、搔弄我的颈侧,但我无心理睬,只管注视陛下的提灯举步前进。两人的跫音有如节奏滑稽的轮唱曲,将黑暗缓缓踏碎。 最后,阶梯结束在一扇似乎很厚重的老旧木门前,提灯映出了木门正中央的十字纹徽。 「阁下千万不能将这地方泄漏出去。」 陛下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 「朕是相信阁下,才透露这个秘密的。」 「……陛下为何如此信任臣下?」 这里冻得我嘴唇都裂了,光说这么几个字就阵阵作痛。 「因为阁下不怕与教会为敌。对奥地利而言,教会实在称不上盟友,甚至可能变成比法兰西更棘手的敌人。」 陛下的面容在逆光中没入深沉的阴影,让我看不清表情。 「这扇门后的东西绝不能交给教会,因为那是我们这些凡人最后的手段。朕希望当哈布斯堡家族有个万一时,能有个人替朕处理掉那东西;只不过,朕的心腹都是教徒,无论平时再怎么信赖,都可能在紧要关头为教会倒戈。」 所以才——找上我? 陛下是将我这成长于二十一世纪的无神国度日本、与信仰无缘的异邦人视为最后的保险吗? 那会是什么?这扇门后究竟藏了什么? 陛下推开门扉,铰链发出有如猫头鹰遭到绞死时的最后惨叫声。门后更浓厚的窑暗逐渐吸入了摇晃的提灯;当我举步跟上时,那唤着我名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梅菲。 「不要啊,yuki大人。」 恶魔的声音彷佛只剩最后一口气。 「不要碰触这里头的东西。」 梅菲是怎么啦?怎么突然这么害怕?恶魔也会害怕? 「我……啊……我不能再陪您前进了,就让我在这里候着吧。啊啊、啊啊,请您……千万不要碰那东西。」 「怎么了?歌德阁下?」 陛下的问声将我拖进门里。 冷冽的空气和陈年的油臭顿时包围了我。我来到一间很高的细长石室,灯光不及的深处似乎还有空间;许多五十公分见方的空洞等距排满了左右墙面,其中都有些拳头大的阴影。 我很快就发现——这里是墓穴。 脚步声和光线渐行渐远、剧寒紧逼而来,迫使我赶紧迫上陛下的背影。 「阁下应也想过——」 陛下的低语在无数骨位中返响、扭曲。 「我帝国冠上『神圣』之名,是一种虚荣吧。」 我开不了口。 「其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查理大帝取得它之后,就随帝位代传至今。」 陛下站定双脚,高举提灯。 提灯照亮的是墓穴最深处的墙;墙上的大壁宠中,挂了一副直立的完整人骨;连结关节的黄金锁具一锈未染,反映着提灯的光芒。我不觉得恐怖。不,是还来不及那么觉得,眼睛就被人骨双手护在怀里般的细长物体所吸引。 那是个竹叶形的金属刃器,约有人骨手肘至指尖那么长;刃身沾附薄霜,寒光闪闪。 啊啊,那是「真的」——我的灵魂如此确信。 连恶魔都畏惧的东西,我只想得到那么一个。这不是任何修辞或颂赞,是真实的神圣力量。那是当年耶稣基督在各各他山丘上受十字架刑时,刺进其腹侧、沾染奇迹与赎罪之血的刃器。 法兰兹陛下以死灵般的语调说道: 「——这就是圣枪(longinus)。」 第二幕 收到从耶拿大学寄来的信,已经是冬寒渐缓的三月中了。信是由小路代收,再特地送到我房间的。 「奇怪,你最近怎么老是关在房里?」 「啊,对喔。嗯,抱歉,你午餐也还没吃吧?」 「我可不是来讨饭吃的。」小路噘起啃说:「我跟你才、才不是什么家人喔!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不可能没有!」 所以是怎样啦。两边都被你否定了,谁听得懂。话说回来,她怎么还把梅菲的玩笑放在心上?明明从那之后,她的三餐和家事都还是由我一手负责啊。 「最近你做的菜味道有点差,打扫时也心不在焉,常常踩到猫咪的尾巴,表情也凝重很多。到底是怎么啦?」 「不好意思,害你担心了。」 「我、我才没担心呢!我是要你把菜做得像以前一样好吃而已!」 小路慌得手足无措,啪睫啪嚏地拨去肩上的红发。 「没什么,就是工作堆了很多,没什么心情注意那些。」 「我看你都只是在胡思乱想吧。」 她的话使我绷起了脸。她说得没错,法兰兹陛下向我透露礼拜堂地下的秘密后,我的心思就全在那上头,一月时几乎动不了笔;时隔至此,每当想起那浮现于墓穴浓密黑暗中的枪尖,我仍会不寒而栗。那是沾染耶稣之血的圣遗物之一,朗基努斯之枪。若只是听人提起,我或许会当作无聊的宗教故事一笑置之;但我亲眼目睹了它,又亲耳感受到梅菲斯托费勒斯的畏惧,使我相信它确实具有打倒魔人拿破仑的力量。 圣枪为何会在维也纳?不是该由教会保管吗?使用前需要经过梵蒂冈批准,就代表有部分管理权在他们手上吧?说是不打算交给教会,所以是打算在有个万一时要我怎么做?再说,为什么要由我来分担这个秘密?我是不晓得歌德这个文豪的名号究竟有多响亮,但他到底还是与奥地利政治无关的第三者吧?而且等于歌德这个人的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鬼耶……诸如此类的问题成天在我脑袋打转,使人家托我写的剧本迟迟没有进展,拖稿招来更多的拖稿,导致现在排程乱成一团。这几天我忙得房门一步也没出,自然不知道邮差都送来了些什么。 「你看,堆了这么多信。明明部是你打混害的,为什么要我来伤脑筋啊!」 小路将一大捆信件推到我的怀里。虽然小路说得像是我的错,不过她平常就不收信,都是我帮她分类或拆封;我稍微放空几天就这么伤脑筋,完全是她自作自受。 「都是管理员把我们的信全部混在一起保管才会堆成这样。真是的,每个人都把我们当家人看待……」 小路念念有词,隔着堆积如山的信件和我一起动手分类。寄给我的信稍微多些,都是报社或出版社的邀稿,以及一大堆笔迷来信。尽管觉得可能对不起原来的歌德,不知该不该由我拆封,但不拆封也很失礼,我只好硬着头皮简单浏览一遍。小路的信也差不多,有各国音乐协会或剧院等的作曲请托、帐目出入资讯和同样一大堆的乐迷来信,让我深深体会到生活在没有网路的时代,通信是怎样的感觉。 「嗯?从你的老巢那边寄给你的耶,真是难得。」 小路从桌子另一头扔了一封过来。老巢? 那是一只边缘印上精致花样的高级信封,花样中带有耶拿大学的标章。「耶拿大学啊?」我点点头说了。 耶拿邻近我过去居住的威玛,是个学术之都。当歌德还不是我、致志钻研政治时,曾受当地领主请托补强耶拿大学师资,而介绍了席勒(就是那个弗里德)等友人入校执教。因为这样的因缘,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还拥有荣誉教授的头冲。 我翻过信封,就看见了寄信人的名字。 弗里德里希·黑格尔。 「是黑格尔寄来的耶,什么事啊?」 「黑格尔?」小路抬起了眼。「你说的黑格尔就是那个黑格尔?哲学讲师那个?」 「你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啊!」 小路两眼发光,猛然站起。 「我读了不少他的论文喔。他在大学开的课好像吸引了很多学生嘛?」 真教人意外。黑格尔在我生活的二十一世纪虽是名留青史的著名哲学家,但在这时代应该还是个几乎没着作可言的年轻大学讲师,想不到领域完全不同的小路也会这么清楚。 小路冷冷地眯着眼问: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音乐以外的事什么都不懂吧?」 「咦……?啊啊,嗯,我……」就是那样没错。我支支吾吾的态度让小路愤而拍桌,信封散落一地。 「没礼貌!你给我听好,一味闷头创作是写不出好音乐的。怀抱宽广的求知欲加深自身涵养,也是必要的一环!」 「结果还是不知道小孩子是怎么生的呢。」 「梅菲给我闭嘴!」「梅菲你别来凑热闹好不好!」 被我和小路同时一骂,刚露脸的梅菲又化为一缕黑烟消失无踪。那个女恶魔从慑于圣枪威严以来销声匿迹了将近两个月,怎么一有性骚扰的机会就跳出来啦?受不了。 「总、总而言之!」耳朵稍微发红的小路一边捡信一边说。「就算是我,对哲学论文也有一点涉猎。」 「抱歉,是我有眼无珠。」 这么诡来,身为音乐评论家的祖父好像也说过,贝多芬虽然没受过正式教育,却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之类的。 「我还很想找机会去听听黑格尔的课呢。信上写什么呀?该不会是他要来维也纳,当哪个学校的客座讲师吧?」 小路都探出身子这么问了,我便拆封抽出信纸并读出声音,让小路也听见。 「……歌德老师尊监。近来绝对精神的酷寒日子自意识地持续,不知老师是否非同一性地无恙?听闻老师以统一概念再度执笔创作根源理型的剧本,可扬弃出老师日益表现出积极的精神现象。不久后的十月,敝校将因形而上的——」「你、你先等一下!」小路七手八脚地打断我的朗读。「他他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黑格尔平常说话都是这样子啊。」 「他的哲学论文还比较好懂耶!」 「嗯……这样啊。大概是每天听他这样说话,早就习惯了吧。」 话虽如此,和黑格尔熟稔的是召唤出我之前的歌德;我现在这样怀念过去,感觉颇为复杂。 「所以他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我看看……」 我翻过两、三张信纸说: 「他说……为悼念伟大文豪兼敝校中心指导者弗里德里希·席勒于去年不幸病殁,耶拿大学将改名为『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学』,以赞颂他的伟业。」 「嗯?」小路露出怪异的表情。「我对他的伟业是没有意见啦,可是一想到那个色老头的名字会永远成为大学校名,感觉就很复杂耶。」 深有同感。 「信里还问我要不要参加十月的改名典礼。」 「十月?不是还有半年多,不嫌太早了吗?」 「嗯,是啊……」我翻到最后一张信纸。「然后,他请我考虑顺便搬回威玛。我的房子被教会强制搜索后荒废了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帮我整修一番了。」 不需要这么费心吧?当我一面这么说一面折好信纸塞回信封时,信山约有一半崩塌、掉下桌子。是小路吓得身子一仰,手肘撞到桌缘所导致。 「怎么啦?」 「没、没什么。」 她急忙将信封捡回桌上后问: 「那么,你、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喔,嗯。都离开威玛那么久了, 我就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好了。」 这次信山几乎全崩落到地上。小路整个人跳了起来,腰狠狠顶了桌子一下。 「你、你又怎么啦?」 「没没没没什么啦!」 她急忙将信封捡回桌上后大声说: 「这样啊,那我以后就清静多了!刚好最近我开始觉得房间有点窄,想把隔壁房间当仓库用呢!呜呜呜,你这种人走了也没关系,我才不会为你掉眼泪咧!」 「呃,我没说要搬家啊?只是回去和大家见个面而已。」 小路的表情先是傻住,然后烧得通红。 「这、这种事你不会早点说喔!」 「是你自己要乱想的吧!」 「呜呜呜。刚才的不算,快点给我忘记!」 「不会为我掉眼泪啊,有点伤心耶……」 「你你你你突然说什么东西啊!」 「你放心,我不会搬家的。我是喜欢才住在这里的呀。」 小路这才坐回椅子上,重复几次深呼吸后盯着自己的膝盖喃喃: 「……这样啊……我也……喜欢。」 「嗯,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嗯?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喜欢维也纳这座城市吗?」 「够了。」 小路嘟起脸,继续做信件分类;我也略歪着头,将手伸向信山。 当信山终于削减到看得见桌子轮廓时,其中一封信使小路脸色铁青、大为沮丧;看她差点就这么一头撞上桌面,我赶紧扶住她的肩。 「你、你怎么了?」 小路无力地拿起握在手中的信,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 寄信人是维也纳剧院的经理,小路也常在这座乐都维也纳的代表性表演厅演出,〈费德里奥〉的首演就是在那里举行的。 「……他说不会再上演我的歌剧了……」 小路以悲叹也不足以形容的音调说了。 「为什么?风评有这么差吗?」 「因为我和他因剧名吵了架。经理擅自把剧名改成〈费德里奥〉,我气得去找他理论,结果他就直接拒绝上演了……」 这让我想起祖父曾告诉我,关于贝多芬唯一的一部歌剧(费德里奥〉的一些麻烦小插曲。 原作小说本来名为《蕾奥诺蕾》,也就是女主角变装前的本名。 《蕾奥诺蕾》十分畅销,曾无数次搬上歌剧舞台,而且都是以原名演出;维也纳剧场经理为了避免观众将其误会为原作歌剧,并突显那是贝多芬的全新作品,才将剧名改为女主角为掩饰身分所用的男性假名——费德里奥。 「女主角是蕾奥诺蕾,所以剧名本来就该是蕾奥诺蕾啊!」 小路愤然抬头激动大喊。吼我也没用啊。 「可是经理只会票房长票房短的!这个人不仅对艺术一无所知,现在还敢拒演我的戏!」 小路将信摔在地上,额头靠着桌缘发愁。 「呜呜……怎么办?不会再有其他地方愿意接手吧……」 演出歌剧需要大量的资金和人手,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易地重演。 然而对于失望透顶的小路,我不仅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心里甚至还浮现出阴暗的肯定。这就对了,贝多芬就是该这样,为琢磨其生涯唯一的歌剧受尽挫折,并于苦斗过程中创造出不同版本的序曲。 虽然有些对不起她,但我实在期待得不得了。 ※ 转机从意外之处降临。在暖和不少的四月天某日上午,小路带着一封信冲进我房间,乐呵呵地将信纸在准备午餐的我面前摊开。 「我的歌剧好像能在柏林开演了耶!」 柏林?我将信仔细看过一遍。 天呐,这竟是普鲁士王妃的亲笔信。王妃在信上写道,她在里西诺夫斯基侯爵的推荐下拜读了乐谱,恳请小路将歌剧带到柏林演出……大概就是这样。 「里西诺夫斯基侯爵,不就是乐迷俱乐部的……?」 「就是他。还以为他只是想找机会剽窃我作品的坏蛋,想不到他在普鲁士面子这么大,这次真是帮了大忙。」 就算是变态,到底还是个贵族嘛,这次终于做了件后援会会员该做的事。说起来,如果他们不是变态,真的都是很棒的乐迷,演奏会每场必到呢。 「可是我摸摸他的头褒奖一下,他就从耳朵喷出蒸气,到大街上乱跑了。」 「我想那种事还是少做为妙……」 被变态缠上的人也有责任——我倒是不至于这么说。 「话说回来,这真的是太好了。柏林是个不输维也纳的大城市吧。」 在这个时代,普鲁士王国是与奥地利对分德意志人口的大国,而柏林是其首都,应该像维也纳一样,有一大票耳朵相当挑剔的听众吧。 「得卯起来修改乐曲和剧本才行!yuki,帮我做很多让人精力旺盛的午餐!」 小路神采飞扬地迈向我的房门,但是还没碰到门把,门就自己开了。 「你果然在这里啊,路德维卡。」 将头探过门缝的,是个身穿军服样黑色大衣的白金发青年。那对彷佛将苍炎冻凝其中的锋锐眼神,虽然看起来不像正派人士,但他还是个音乐家。他是卡尔·马利亚·冯·韦伯,使魔王拿破仑身负濒死重伤的男子。 「怎么啦,马利亚?难得看你跑来我家,有急事吗?」 「这里不是你家。」你就是常说这种话才会被梅菲调侃啦。 「别叫我马利亚,要说几次你才会懂?」 卡尔臭着一张脸说。不知为何,和卡尔有过几年交情的小路都用马利亚这个教名称呼他,很容易让人误会。 「言归正传。你收到普鲁士的信了吗?」 小路听了相当诧异。 「是收到啦……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收到了。」 事情愈来愈难懂了。卡尔见小路想歪了头,急躁地主动解释。 「也就是说,普鲁士不是请你把歌剧搬过去表演吗?需要另外找乐团吧?所以普鲁士就找上我们——」 「那、那个,在外头站着不好聊,进来坐坐吧。」 我从小路背后插嘴。 「还有,午餐就快做好了,干脆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我又不是来吃饭的。」 卡尔拉下脸来,但小路却说:「那我们边吃边讲吧,我好饿喔!」就迳自坐到餐桌边并招手。「马利亚,来嘛来嘛。」卡尔只好不甘不愿地进了门。 我端上三人份的面包和肉汤,卡尔在清光他自己的份后才惊觉回神。 「我不是说我不是来吃饭的吗!」 「吃完了才说这种话不太对吧。」 「还不都是你做菜太好吃的错!」 「生这种气也不太对吧……」 卡尔或许也发现自己莫名其妙,闭起嘴仰头饮尽咖啡,回到话题上。 「就是关于普鲁士寄来的信。」 「嗯嗯,怎样怎样?」小路粗鲁地嚼着鼓满腮帮子的面包搭腔。 「在柏林演出歌剧,需要另外找交响乐团和合唱团吧。因此,普鲁士王妃指名了我们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 「指名?」小路皱着眉将满嘴的食物吞下。「既然是赞助者的意思,我也不好说什么。嗯嗯嗯?现在是没和我谈过就先问了马利亚的意愿吗?感觉怪怪的。」 「不过烈士团的技术完全没问题,和我们认识的人合作也轻松,这样不是很好吗?」 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是卡尔所领导的大猩猩军团——更正 ,是由一大群勇猛男性组成的乐团。他们的歌手阵容十分充实,演起歌剧想必会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小路还是一脸不悦。 「不是那个问题。演员这种事,应该是由我这个作曲者来决定,可是他们问都没问就直接挑了,所以我才生气。」 「我还没答应他们的请托。」 我和小路同时转向卡尔。 「你不想接吗?感觉是个好机会耶。这样烈士团的名声也能够在普鲁士打响吧?」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缺乏危机意识。就我看来,他们是另有企图。」 「企图?」小路不解地侧首,卡尔眯起眼说: 「招聘函上还写了和音乐无关的问题,例如烈士团在去年底有何行动、我的伤势如何、我们使用了怎样的武器等。」 见我眨眨眼睛没领会他的意思,卡尔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 「你还没听懂啊?说到这个普鲁士王妃,她可是普鲁士有名的强硬派人物,恨不得现在就和拿破仑开战。这样的人想调查我们在战场上做了什么,还叫我们整团到柏林去,不会只是想听我们唱唱歌剧吧。」 「这个嘛……所以是想招揽你们加入战力?」 「多半是吧。」卡尔不太高兴。「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我和拿破仑对战的事告诉皇帝了?」 「呃,我……对不起。」 「我又不是在生你的气,这件事大概是透过皇室傅到普鲁士的。现在奥地利脱离了反法同盟,普鲁士就成了拿破仑下一个目标,他们自然急需向直接与拿破仑交手过的人吸收经验。若以招军名义聘请,必定会刺激到法兰西,这时为路德维卡的歌剧招募人马就成了自然的好藉口。尽管不知普鲁士会要我们直接出战或只是问话,总之他们要的不是乐团,而是我们武团的另一面。」 「亏你考虑得到这么多。」我不禁赞佩。不过,和拿破仑相关的欧洲局势也会直接影响到我,我真的也该多了解一点就是了。 「马利亚一直都很爱想伤脑筋的事呢!」 小路一口饮尽红酒,「噗哈」地吐口气说。 「真搞不懂你是音乐家还是打手。」 「两者皆是。米歇尔师父都是这么教诲我们的。」 「这位米歇尔师父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呀?」 米歇尔是斗魂烈士团的师父,全名为约翰·米歇尔·海顿。没错,他就是那位格斗作曲家法兰兹·约瑟夫·海顿的亲弟弟。既然是培养出卡尔和烈士团的人,一定和哥哥一样是个满身肌肉的战斗狂。 「师父他应该还在林兹的医院里休养。」卡尔说道:「撤离萨尔斯堡那时,师父一不小心累坏了身子。」 林兹是介于维也纳和萨尔斯堡之间的大城市。斗魂烈士团在拿破仑攻陷萨尔斯堡时撤退到了维也纳,然而年岁已高的师父却途中患病,不堪舟车劳顿,只好留在林兹。 「米歇尔师父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再做什么武侠音乐家这么累人的事嘛。有这么一群严守训示、天天锻链肌肉的徒弟,唉呀,海顿流的闷热和汗臭一定能流传万世,可以放心退休啦。」 「喂!路德维卡,就算是你也不准侮辱师父!」 「所以一如师父所望、在音乐厅和战场都能大显身手的你们,想趁这么刚好的机会应邀到普鲁士去吗?」 小路酸溜溜地这么问,让卡尔像是被踩到痛脚似的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了,我还没决定。」 「哎呀,为什么?」小路更不怀好意地追问。 「第一,现在的我没能力打赢拿破仑;再者,我不喜欢音乐遭政治利用。最重要的是——」 卡尔稍微停顿,吁口气放松肩膀说道. 「帮助普鲁士并不等于能够取回萨尔斯堡,我不想打没意义的仗。」 听他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 卡尔拥有魔弹时,虽然像现在一样聪明懂得计算,却是个有点自暴自弃,只要能对拿破仑复仇,自己怎样都无所谓的人。但现在不同。虽然他对拿破仑的敌意依然未减,却已经知道放眼未来了。 「你在偷笑什么?」 被卡尔用力一瞪,我赶紧端着空盘逃进厨房。 ※ 「普鲁士真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国家。」 高中历史老师在进度上到神圣罗马帝国崩解后,突然停下写板书的手这么说道,并遥望天空的另一头。台下学生见状都知道老师又要长篇大论而兴奋起来。打开话匣子后的老师说话非常有趣,很受学生爱戴。 「当然,地球历史上的每个国家都有其不可思议之处,不过普鲁士可是不可思议到会弄哭社会科老师的程度,老师也曾为怎么上普鲁士的课而伤透脑筋。至于为什么这么难搞,原因在于『普鲁士』这个词有两个涵义。来,那个同学。」 老师就近点了个女同学起来。老师在完全记不住学生名字这一点也是很有名。 「『普鲁士』指的是什么?想到什么就回答什么,不用想得太难。」 她惊讶地转了转眼睛,推开椅子慢慢站起,忐忑地回答: 「就、就是……以前位在德国北边的王国。」 「好,可以了。」老师笑着说:「如果只是照世界史课本念书,任谁都会这样回答。换句话说,一般学生对『普鲁士』的认知就是『普鲁士王国』,日后将成为德意志邦联的盟主国,接着成为德意志帝国的发展基础。因此,普鲁士被认为是德国的前身,也是情有可原。然而,普鲁士原本并不是国名。」 老师跟着在黑板上画出欧洲地图。 「普鲁士这个词,起初是泛指现代波兰和德国国界这一带的称呼。原先长年在这地区生活的先民信的不是基督教,而基督教徒当时的正义就是以侵略手段教化异教徒,所以波兰自然盯上了这块地方。问题是,波兰没有兵力打进普鲁士,所以后来有个波兰国王就向等同武装修士会的条顿骑士团求援,靠他们强大的武力平定了普鲁士地区。」 老师说到这里环顾教室一圈,接着说: 「没错,普鲁士并不是德国。只要先有了这样的概念,要弄懂普鲁士就会一下子简单很多——普鲁士其实是波兰。」 当然,无论我怎么翻课本都找不到这样的记述。这表示老师的个人秀就要进入高潮。 「可是,如此依赖他人的做法,并不能让普鲁土地区乖乖成为波兰国王的领土,因为替他们打胜仗的条顿骑士团当然会要求划分领地。之后,普鲁土地区的统治权就在波兰、立陶宛和德意志之间摇摆不定。而且先民遭到驱逐后,这个地方彷佛真空地带,一下就吸引了一大堆周边国家的移民。虽然德意志人占多数,但是代表德意志文化中心的奥地利离这里太远,所以形成了一支和德意志实在不太一样的独特文化。」 老师拿起蓝色粉笔,在黑板上地图的德国北部画上许多斜线。 「十八世纪后,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一世征服了普鲁士地区并作为自己的领土,普鲁士王国就此诞生。这个布兰登堡选帝侯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重点干部之一,可是普鲁士王国并没编入神圣罗马帝国之内,很奇怪吧?居民说的几乎都是德文,领主也是帝国干部,普鲁士却被帝国挡在门外。其中原因当然很多,但如果从『普鲁士其实是波兰』的角度去想,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它不属于德意志嘛。当时的德意志人也是这么想的,普鲁士是普鲁士,是个位在边境的独立国家,不是德意志。」 老师的手不断撇动,蓝色领地逐渐扩大。 「所以所谓的普鲁士,在原先的居民消灭之后,一直都是『住了很多德意志人的波兰』。尽管颔主没事就换人,这点也不曾改变 。证据呢,是有的。十九世纪后半,以普鲁士为中心的德意志帝国即将成立时,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曾经对着德意志帝国皇冠感叹地说:『普鲁士就要被德意志吞并而消失了啊!』」 画技还不错的老师用巧手在地图边画了一个哭哭脸的翘胡子老爹,惹来班上一阵爆笑。 「很奇怪吧?老师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完成德意志的统一霸业是天大的喜事啊?可是,只要知道普鲁士其实是波兰,不是德意志,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德意志帝国的成立和威廉一世所感叹的一样,是实为波兰的普鲁士遭到德意志吞并的大悲剧啊!」 老师彷佛威廉一世上身,激昂得随时都可能泪洒教室。 「正由于普鲁士本来就是波兰,所以德意志帝国在一次大战战败后,波兰才会二话不说抢下普鲁土地区。因为那里本来就是波兰的国土,所以要求归还名正言顺。问题是,对于认为普鲁士是德意志领地的人来说,这简直是种屈辱,而这也是二次大战的起因。希特勒重整军备后头一个就侵略波兰,根本就是为了夺回普鲁士地区。在梦想复兴德意志帝国的希特勒眼中,普鲁士是德意志不可或缺的心头肉。而这一切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普鲁士、普鲁士、普鲁士惹出来的问题。」 听了这堂课,学生们都有种把这辈子的「普鲁士」全听完了的感觉。 「这一切过错可以归咎为那些人缺乏正确观念,不把普鲁士当波兰所造成的。假如威廉一世能够硬起来,将德意志帝国改为普鲁士帝国,那么波兰在一次大战后的要求就会因缺乏正当性而失败,希特勒的野心也失去了动机,也就不会有二次大战;所以老师的祖父母不会在满州相识,老师的爸爸跟老师也不会出生了吧!」 你问我我问谁啊。全班同学都在心里这么吐槽。 ※ 小路和卡尔回去后,我从柜子深处挖出世界史课本,在腿上摊开并一递又一遍地翻,最后对天花板吐出死心的叹息。 我终于完全看不懂日文了,日文字词的相关知识已从我脑中消失殆尽。可以想见我很快就会再也说不出、听不懂日文,也无法吐槽梅菲的双关语冷笑话。 被带到这十九世纪的世界以来,我很少让乡愁占据我的心,但这次真的很震撼。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中,语言占了很大一部分。如此直接体会自己愈来愈不像自己,我实在平静不了。 难道是因为我离开日本、以歌德的身分生活,使得日本人的部分日渐稀薄吗?可恶,梅菲那家伙怎么没告诉我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我低头再度看看摊开的课本。 能看懂的只剩下图片和数字。一八〇六年——也就是今年,拿破仑进攻普鲁士,似乎还和我所学的史实相符,但结果不得而知。多半是法兰西会赢吧。 「……yuki大人,需要我代读吗?」 有声音扑上我的耳边。刚回神,那柔软的躯体已经紧密贴上我的背。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梅菲。 「不了,不需要。」 我叹着气阖上了课本。 「反正我也开始认为,预先知道未来或许不是件好事。」 「有道理。毕竟此后的未来,不一定和您在二十一世纪所学的历史相符嘛。」 「嗯。」 「而且您自己的人生也开始起变化了。」 课本滑落我的腿,叩响地板,舌头在口中僵结。回头时,恶魔已离开我的背,坐在窗台上面露蛊惑的微笑。她的黑发在春意甚浓的艳阳中显得透明晶亮,随轻徐的风微微晃荡,但我却感到沁骨的寒气。 「……你说……我的什么?」 「我说yuki大人的人生已经被逐渐改写了。」 「什么,你说什么?」 「您不是快忘光日文怎么读了吗?」 「那一定、一定是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太久的缘故。」 梅菲嘴角浮现恶魔的笑餍,眼中燃起血色火光。 「那么,您能想起父母的姓名吗?」 「怎么可能会忘——」 我说不出话来。 想不起来。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长相——还可以。我屏息思索,还能想起他们对我微笑的脸,但思绪就断在这里,我连他们的声音都忘了。怎么会——就这么多?我已经被侵蚀得这么严重?我顿时彷佛站在冬天的及膝海水中,冷得t意识抓住自己的双手。 「没错,这就是力量的代价。」 梅菲语带笑意地说。 代价……? 「yuki大人第一次向我寻求力量时,我应该向您说过,力量是需要代价的。能代表您这个人最重要的部分将化为魔力的燃料。」 「是记忆吗?魔力需要用我的记忆作为代价?这、这种事你怎么不一开始就——」 「并不是这样。」 梅菲不改悦色,只是稍微皱起眉说: 「yuki大人的力量是『故事』本身,是经过推敲、润色、修整后的现实。这样的动作对于来自未来的yuki大人而言,就等于改写了过去。」 「过去?我、我哪有改写我的过去啊?我只影响到小路、卡尔或拿破仑这些人的历史吧?」 「这句话真是轻率得不像是连时间都能操控的魔术师所说出口的话呢。」 梅菲弓唇而笑。 「时间是一条连续的线,蝴蝶拍拍翅膀就会引起暴风雨哟。」 「可是这——」 「yuki大人不是助路德维卡小姐一臂之力,使原该改名〈英雄〉(erioica)的交响曲以原定的标题发表了吗……您就是从那之后开始读不了日文的吧?」 我倒抽一口气。 回想起来,事实正如梅菲所言。在教会僧兵大闹管弦乐团的彩排之前,我都能毫无窒碍地阅读课本。 「来,请您试着回想吧。您忘了〈英雄〉这名称对您的双亲有多重要吗?」 我的父母,还有〈英雄〉……? 「……啊……啊啊……」 乾枯的惊叹泄出我的咽喉。eroica。eroica! 那是由于主题和第三号交响曲相同,便以其标题命名的第35号降e大调钢琴变奏曲——〈英雄变奏曲〉。 据说那是我父母首度合奏的曲子。 我改变了这一段历史,这首变奏曲不会以「英雄」为名。那么、那么—— 我父母的相识经过也不再是我所知的那样……? 「正是如此,yuki大人。」 梅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舔舐我的耳壳般低语。 「yuki大人您亲手改变了您双亲的关联。事到如今,您将渐渐不再是他们所生的孩子。」 我将辛辣的气息勉强推回肺里,对梅菲追问: 「是怎样?什么意思?渐渐不再是他们的孩子?」 「是的。因为您的双亲结婚的可能性会愈来愈低。」 「既、既然这样,那我就不会出生了吧?我不是会消失吗?现在是怎样,为什么只有记忆出问题而已?」 梅菲的掌心紧贴上我的脖子和脸颊,传来一阵冰凉。 「时序已经遭到扭曲了哟。yuki大人,您已经是确实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了。您认为当历史变动、因果错乱时,时空是如何调律的呢?会直接消除您的存在粉饰太平?不是的。」 我顶着满脑子头痛般的激烈困惑,回视近在咫尺的恶魔之眼。 「自然的法则是以更单纯、残酷、有效率的方式运作,只会切断原因和结果的关系。因此,yuki大人只会丧失记忆、过去或家人——最后成为 一个谵也不是的人。就这样,仅只如此。」 梅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重击着我。 我不会消失,将继续存在,成为谁也不是、没有父母、不是我自己的我。冰冷的血液在全身窜流,在耳里激起一次次的响声。 若是说我会消失,那我还比较好受一点。 「消失比较好?不是这样吧,yuki大人。」 看透我心思的梅菲显得极为愉悦。 「怎么可以深陷感伤就欺骗自己呢。yuki大人应该是感到放心,觉得这样比消失好,太好了、得救了——您的心是这样说的才对呀。」 「闭嘴。」 「如此变得谁也不是、彷若空壳的yuki大人,将会有如乾透的砖头转瞬间就吸干水一样渴求替代的过去。是的,就是这样。为您量身打造的替代人生不就在您手中吗?现在,yuki大人总算是要被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同化了吧。捏造过去、强除矛盾、让一切看似合理——」 「叫你闭嘴没听到吗!」 「如此一来,啊啊,如此一来,歌德大人就能完成他的魔术了。过去歌德大人所渴望的事物都将化为yuki大人所有;而yuki大人也将主动寻求那值得永远存绩的短暂狂喜,并为其高呼『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veweile doch, du bist so s!)吧!尔后,您就是我的了、我的了、我的了……」 这时,我做了从未做过的事——一巴掌甩向梅菲的脸。当然这一掌只是扫过什么也没有的空气,恶魔早已消散无踪。 我只好握起挥空的手,捏碎无处宣泄的愤怒。 感到放心?渴求替代的过去? 就是那样,全都被你说中了。我真是安心得松口气就差点吐出五脏六腑、渴得想饮尽整片地中海啊。我现在的感觉真的真的糟透了。 ※ 在心情低落的影响下,我迟迟没发觉小路那年春末的异状。 最早的徵候是出现在饮食上。她变得很没食欲。率领猫部队杀进我房间、将厨房粮食洗劫一空的事不再发生;将餐点送到她门口后一个小时过去回收,餐盘上的面包和汤常剩一半以上。 「我就是没食欲嘛。」 小路回色憔悴地说。 「去看个医生吧?」 「麻烦死了。」 她要任性的方式也逊色了不少。 「我还在忙着改歌剧,如果没改到无法挑剔,我可没脸去普鲁士;再说,我有生以来从没生过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生以来—— 小路的话勾起了我的疑心,不禁问道: 「你之前说你十四岁嘛?」 「已经十五了啦,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在哪里出生的?爸妈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是在维也纳土生土长,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没什么印象,听说他们都是音乐家就是了。」 双亲过世后,就在海顿师父、萨里耶利老师或钢琴工匠娜奈特等各地亲友家中借宿,最后平安长到这么大。 「你有兄弟姊妹吗?」 「你今天是怎样,想身家调查啊?一个也没有啦……该、该不会是嫌照顾我麻烦,想把我推给别人吧!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对我唯命是从的怪人了啦!」 仔细想想会发现小路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我几乎没听进去,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她的过去。 真的是被窜改了——我是这么想的。 贝多芬出生于波昂,且兄弟众多;尽管大多不幸早夭,但还是有两个弟弟长大成人。 我想起梅菲的话。 成为谁也不是的人。 然后渴求替代的过去。 捏造过去、强除矛盾、让一切看似合理—— 路德维卡这个少女会完全同化为贝多芬……? 若从这角度想,就能解释小路为何摆明和我一样是某个人的替代品,却没有自觉,为何周遭的人都认为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就是贝多芬。 我所知的历史中,这时的贝多芬大约是三十岁过半,而十五年前正好和他离开故乡移居维也纳的时间一致;因此,小路才会被当作是在维也纳出生的吧。这是召唤出年轻肉体的现实,和过去相互磨合的结果,所以在波昂的那段日子才会变成没发生过。 我望着小路走回钢琴边的背影,在心里暗问——你真的把亲生父母、手足、过去居住的城镇和街景都忘了吗?你不因此哀伤吗?我会不会也变得像你一样,能不假思索地抱着自信以他人的名字称呼自己呢? ——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声膏从我肺叶底下汩渗而出。 是我自己的声音,是确实存在我心中的自弃式现实想法。假如在自觉上也化为歌德本人,不就轻松多了吗?反正我根本没有回日本的方法,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自答使喉咙阵阵刺痛。 不是纠不纠结的问题,那可是我的记忆和过去,是我自己啊,就算会让自己痛苦也不要紧。自己的父母、在日本生活的种种,我都要记在心里永不忘怀,时而乡愁缠身在维也纳生活下去。 将苦涩推回咽喉深处后,我捧着餐盘出了小路的房间,倚着门板吁了口气。不一会儿,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那不是在弹奏什么曲子,而是为了作曲摸索拼凑着旋律的片段。听得出来那是〈费德里奥〉序曲的元素。已经修改到曲子上头啦? 这个少女将以贝多芬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与「自己或许将不再是自己」的恐惧无缘的她,能够在贝多芬的人生路上全力迈进,那我该跟进吗? 怪异的矛盾感使我久久离不开门板。为什么呢?是什么使我如此挂意? 对了,是钢琴。 小路弹奏的旋律了无新意。喂,你真的想在好不容易复演的第一部歌剧上用那么老掉牙的序曲吗?仔细一听,连第一号交响曲和第三号钢琴奏鸣曲里的旋律都出现了,让我有点担心。现在不是搞怀旧路线的时候吧?做了那么多跨时代创举的你,怎么现在突然来这套?难道是缺乏灵感,不小心栽进死胡同了吗? 我甩甩头,用手肘抵着门推开我的背。 为她的作曲穷紧张也没用,那不是我这个外行人该担心的事。 不过,使我的背僵在门上的矛盾感其实非常紧要,我应该早点察觉这一点的。 ※ 隔天起,小路没事就往外跑。 刚开始时还为她高兴,以为她不再茧居了,但这份喜悦没持续多久。她的样子不太对劲,每次回来都抱着一大箱东西。有一次,内容物顶开了盖子散落一地,帮她收拾的我发现那全是乐谱,而且每张都是潦草的简略随笔。 「……这是什么?」 「我以前随手写的啦。」小路将谱纸随便塞回箱子里。「因为我经常搬家,很多东西就干脆放在以前住的地方不搬走了,我想趁现在做个总整理。」 所以你才会拼凑那些老掉牙的旋律吗?我差点就老实这么问了。 「你怎么会想用以前的乐谱?」 「我一向是这样做的呀。」 小路表情稍显意外地说。 「我想到什么旋律都会先记下来再反覆检讨,有了整体概念走后才顺着写下去呀。」 「嗯……可是,怎么突然这么大费周章?」 「因为这是我的第一部歌剧啊!我从出道以来就一直酝酿写歌剧的构想,不知道写过多少笔记,一定有很多有用的材料等着我发掘呢。」 我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将捡起的乐谱塞 到小路手里就转身回房,结果预感立刻就实现了。 「yuki,你应该看得懂乐谱吧?」 「呃……」傻傻在门前驻足回头就表示要倒大楣了。「还算看得懂。」 「那你就来帮我整理乐谱吧。」 我就知道!饶了我吧! 尽管如此,能够亲眼目睹贝多芬作品完成前的乐曲片段,对我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一进到小路房间,就看见塞满乐谱的木箱叠得和她差不多高,让我有点软脚。 就算要整理,那些都是小路顺手写下的乍现灵光,根本不知该以什么基准分类。明明她本人都不太清楚,我姑且分为钢琴谱、歌谱、风琴谱,却被她抱怨:「不对啦,你完全不懂嘛!」这真是够了。 电话一响,我便藉机逃出了乐谱山。 『路德维卡吗?是我。』 话筒里传来老年男性的声音,音调威严厚重。是海顿师父。 「啊,我是歌德。小路现在在忙,不方便接电话。」 『是歌德阁下啊。那刚好,我们差不多该决一死战了吧?』「就说我不要了嘛!」『路德维卡托我整理的旧乐谱已经清出来了,有一整辆货车那么多喔。』 对喔,小路也说过她以前受海顿师父照顾了一段时日。 转告小路后,她理所当然似的回答:「那你就去帮我拿吧。」 「……我去?」 「每次去那里都要被一大群斗魂烈士团的猴子弄得很烦,我不想去。」 「我也不想啊!」 「你要继续整理还是去搬乐谱,自己选吧。」 「我去就是了嘛。」投降的我离开了公寓。不过仔细想想,为什么只有这两个选项? 「博士,您辛苦了!」 「好久不见!」 「我期待好久啦!」 一踏进海顿府邸,身穿黑色道服的彪形大汉们立刻涌出道场包围我,从四面八方投以炙热的问候。这些人都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的成员,尽管团名和成员的肌肉至上主义都不像是以艺术为业的样子,但他们确实是个乐团。 「听说今天终于能见识博士和师伯用真本事对决了!」 「我从刚才就兴奋得一直做发声练习,把玻璃都震破了呢!」 「邻居也来抱怨了!」自制点好吗?不对不对……对决? 大汉们就这么一路推着我,将我扔进道场。这个宽敞得夸张的木板地大堂虽称为道场,但平常墙边排列着钢琴、指挥台或椅子等器具,也就是合奏练习场,这天真的成了道场。斗魂烈士团全员在道场左右跪坐成两列,在正面底侧抱胸挺立的是个体格比其他人壮了一圈的老人。他四散的银发有如狮鬃,略黑的脸上满布皱纹,但不让人觉得衰老,反而压迫感十足。 「你来啦,歌德阁下。」 老人脱下袍子袒露上身,发达的肱二头肌有我的腰那么粗,简直全身都是凶器。可是不管信不信,这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音乐家约瑟夫·海顿,古典派巨匠兼维也纳乐坛权威。 「那么事不宜迟,拔吧!」拔什么啊? 「不好意思,小路又这么任性。」 我完全无视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先低头道歉,想来招相应不理来应付。不过海顿师父的无视功力比我更为高深。 「没时限、没规则、没投降,至死方休,行吧。」 感觉有点各说各话,但我装作没听见。 「我一个人搬不回去,可以借我一辆马车吗?」 「不需要这么谦虚,你我出手都不必客气!」 虽然感觉微妙地搭上话了,但还是要装作没听见! 「那个,如果您想找人对打,旁边不是还有几十个跃跃欲试的烈士——」 「我超尊敬博士的!」「竟然敢和三十秒不到就能撂倒我们全部的约瑟夫师伯单挑,太崇拜了!」「而且还空手上场,超强的!」「我会忍住瘀伤和骨折的痛苦,从头到尾跪着看完的!」快去医院啦——不对不对。 「我只是来搬乐谱的,没听说什么比赛啊!」 「不是比赛,是死斗!」怎样都行啦!不对,都不行啦! 「不好意思,先听我说一下。」我耐着性子向海顿师父解释。「我真的完全不懂这种动手动脚的事,实力连路边的小混混都不如,绝对不是师父的对手啦。」 「我明白了。」 「您终于明白了吗!」 「我就破戒使用海顿流奥义禁术吧!」 到底是明白了什么啊! 「那个,我、我就自己到住家那里搬罗,搬完就马上回去。」 「你无论如何都不想死斗,只要搬行李吗!」不然咧。「那我有个条件,打赢了我就放你走。」「还不是一样!」 这时,道场的门开了。 「浮士德你来啦?你还是一个样,成天被路德维卡使唤。喂,东西我都搬到门外了,自己看着办。」 进门的是卡尔。这个人和道场中其他人相比之下实在是绝顶正常,我总算松了口气。 「谢、谢谢你的帮忙,那我先告辞了。」 「慢着,歌德阁下。你想溜吗!」 「能再麻烦你陪海顿师父过招吗?我真的不行啊!」 我拚了老命缩在卡尔背后,惹来他的咂嘴。 「一想到被这种软脚虾救了两次,我就火大……」 「对不起,救了你……」 恐慌过头的我一不小心就道了奇怪的歉。 「原来如此,歌德阁下。你意思是要我先捏烂卡尔这种货色吗?之后你就肯跟我打了吧?」 请不要起郡种让人有后顾之忧不敢走的误会啊! 「真是的,师伯您在做什么啊?」 卡尔打从心底无奈地叹息。 「其实我也无时无刻不想和约瑟夫师伯切磋切磋,可是您别忘了,我现在是米歇尔派的代理师父,没有米歇尔师父的允许,不能和师伯死斗。」 「……唔唔……是这样吗……这样子我不就无法和歌德阁下死斗了吗?」 是这样吗?虽然不知道这些武斗家的脑筋是怎么转的,总之是得救了。是订过规矩,禁止同流派内的师父级人物擅自对战之类的吗? 「才没有那种规矩,是我临时编的。还不快滚啊,笨蛋。」 卡尔如此低声说道。尽管说得好像有点难听,我还是心怀感谢地开溜了。 跟我出了道场的卡尔接着问: 「对了,为什么路德维卡需要那些东西,那不都是她很久以前乱写的吗?」 「这个嘛,她说是想趁修改歌剧的机会……把以前累积的灵感小笔记做个总整理。」 卡尔听了从鼻子哼出一道细长的气。 「看来她很着急嘛。这表示她答应了普鲁士的邀演吗?」 「那你最后决定怎么做呢?」 「我还没决定。」卡尔朝道场瞄了一眼。「我们这里养了那么多人,有一大笔收入当然是好事。但他们出资如此慷慨,就几乎能确定他们的目的不只是音乐。为防消息走漏,他们自然不会写在招聘函里。不过要是什么都没准备就到普鲁士去,一定会被逼着参加作战会议或练兵。」 他也真会操心——我不禁这么想。虽然换个角度来看,可说是深谋远虑就是了。 「普法之间已经是一触即发。普鲁士国王虽是稳健派,却被强硬派的王妃踩在脚下,国民的声势也大幅倒向王妃那边。我看,今年之内就会开战了吧。」 「你对国际情势还真了解。」 「我是以拿破仑为敌的人,当然得搜集这 些资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不是能预知未来,所以兼任皇帝的顾问吗?」 「咦?没有没有,真的不是。」 我对未来才不清楚,那只是都写在课本上而已,而旦我已经完全看不懂了。会被认为是皇帝顾问,真是教人意外。虽说我的确提供了不少建议之类的啦。 「嗯?」卡尔怀疑地揪起眉间。「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人。见到你之前,传闻都说你是很勇猛的魔术师,还以为你会是什么怪物。结果见了面才知道原来只是个干巴巴的小鬼。」 「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的时候也一直道歉。」 「对不——」 我赶紧将到口的话吞了回去。我突然觉得自己真如卡尔所叹,经常向别人道歉。 「东西拿了就快回去吧。记得替我转告路德维卡,叫她在普鲁士局势明朗前别轻举妄动。」 卡尔说完就回道场去了。门缝关起前传出了烈士们的呼喊、痛苦的哀号和惨痛的打击声,大概是海顿师父在和他们练习吧。我感谢卡尔为我挡下灾难后,转身就跑。 走出府邱玄关前,我听见一道尖锐的声音。电话响了。 这时代的旧式电话铃声非常刺耳,但广大的海顿府邸里没人帮佣(大概全都吓跑了吧。原因就不赘述了),大家又全都在道场里,没人接听。 就这么回去会让我心里不太舒服,所以我就进了玄关右边的客厅接起电话。 「你好,这里是约瑟夫·海顿的——」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吓死人的巨大音量从话筒灌进我的耳内,将我如字面一般轰到了走廊上。 『大哥!大哥?怎么啦,为什么不回话?是怕了我吗!』 垂挂到地上的话筒彷佛一条搁浅的鱼,不停跳动并发出巨响。我爬回去战战兢兢地抓起话筒,尽量远离耳边大声问道: 「请、请问您是哪位啊——?」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刚才就说过了啦,又被轰走了啦。我按着刺痛的耳朵,将话筒踢开并躲到房间另一端避难,然后更用力地大声询问: 「海顿师父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是哪位啊——!」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大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好久不见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明声音只是来自电话话筒,却能将客厅的家具和吊灯震得不停抖动。 ……大哥? 『你听见了吗我是米歇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米歇尔……米歇尔! 当我理解对方是谁时,浩大的脚步声冲进了客厅。 「师父!」「是师父的声音!」「好厉害,不愧是师父,竟能隔着电话和博士对战!」 是那些烈士,而且每个人都一脸脑充血的样子。 「两边都好厉害啊!」「攻防快得我都看不见了耶!」因为我啥都没做啊。 卡尔也拨开大汉组成的厚墙冲进客厅。平时冷若冰霜的他也在这时候表露出些微的情感。他一把舍起掉在地上的话筒就问: 「师父!是师父吗!我是卡尔,是的,嗯……约瑟夫师伯很照顾我们,不必担心。师父您自己呢?身体不要紧了吗?」 整个背被挤在墙上的我动弹不得,只能听卡尔讲电话。「请师伯过来!」某个人这么喊,接着好几组脚步声离开客厅,很快就成倍地回来。 「是米歇尔吗啊啊啊啊啊啊!」 海顿师父冲进客厅就从卡尔手上抢过话筒。 『大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米歇尔师父也不甘示弱地在电话另一头大喊,喊得橱柜玻璃爆裂、烈士团壮汉们高声喝采。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啊,不过先来决个胜负吧!」 『求之不得!』 咦……要……要怎么做啊? 「我上啦!海顿流最终破灭奥义〈暴风雨〉!看招——————!」 『小意思!海顿流最终必杀奥义〈第一戒律〉!去死——————!』 兄弟用恐怖的音量隔着电话开始共鸣,整间房子震颤起来;天花板嘎嘎作响,每根梁柱都在哀号,吊灯掉下来砸烂长桌,橱柜纷纷倒塌,窗帘有如遭龙卷风吞噬般全扯了下来。要不是卡尔将我丢出客厅,我早就被直滚而来的沙发压扁在墙上了吧。 我逃到走廊就抱头趴下,海顿兄弟的歌声便如飓风般从头上呼啸而过,将家里摆设吹个东倒西歪。 一段时间后,暴风雨终于平息,四周恢复寂静。 我拨开崩落的天花板小心翼翼地起身,四处查看。卡尔跟着在我身边坐起身,蹲在四周的烈士团员也慢慢抬起头。 「……好久没唱得这么尽兴啦,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海顿师父一脸满足地走出客厅。 「能和我全力过招的人果然只有米歇尔一个,真是通体舒畅啊。就像有一阵能刮跑天花板和墙壁的风吹进来了一样。」 「能刮跑天花板和墙壁的风真的吹进来了啦!」 「嗯?你们怎么啦?是谁让你们这么狼狈?」就是你啦,是你! 「请问,师父说了什么呢?」 卡尔扶起四周的团员之余,以疲惫不堪的声音询问。海顿师父歪了歪头说: 「他说了『既然这生命是造物主与大地一同赐予我们的,那何不尽情欢喜、嬉笑、舞动、筑梦呢』。」 「那是歌词吧?」即使与我无关,我还是吐槽了。 「他还说他也受到聘请了,会一起去普鲁士。我想那没什么重要的,就直接把电话挂了。」「很重要啊!超级重要的好不好!为什么要挂掉啊!」 回到公寓的我发现木箱已经堆到走廊上,装不下的乐谱散得地上到处都是。看来她又从其他地方回收了更多的旧笔记。 靠近以后,我发现箱子后头有个人影。他在小路房门前来回走动,不时敲敲门,并一再重复以上动作。这个身穿老旧宽松上衣和长裤的微胖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请问,你找小路有事吗?她不在吗?」 男子随问声转头,一看见我就跳了起来。 「歌德老师!啊啊,太好了,终于得救了。」 男子跑近后,我才看出他是谁。他是受小路委托编写歌剧剧本的剧作家,名字记不得了。 「我照贝多芬老师的要求改好了〈费德里奥〉的剧本,打了电话通知却没人接,我就自己送过来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敲都没人应门。」 「是不是出门啦?」 「不是,房里有钢琴声,应该有人在才对。」 真的耶。虽然大量堆在房里的箱子削弱了音量,但门后确实有琴声。 「我已经敲了很多次门,但她就是不出来。我想再敲下去会骚扰到公寓其他住户,可是又不敢把剧本留在门口就走,幸好过上了您。可以请歌德老师代收一下吗?」他说着递来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袋。 「嗯,可以呀,当然无所谓。」 真奇怪。那家伙对声音很敏感,门敲成那样,无论作曲再怎么专心也该应个声才对。 「……贝多芬老师最近是不是不太对劲呀?」 剧作家突然说出我所想的事,让我吓了一跳。 「……你是指?」 「就是,这个。关于这个剧本啊……」 他指着推到我手上的信封袋说: 「我知道当面向您这样的大师讨教很没礼貌,但不知您是否愿意过目一下呢?」 我错愕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大叠稿纸。「是关于最后一幕的部分。」听他这么说,我便从最后几张翻起。 「我照贝多芬老师的要求改写了结局,但无论怎么改,我就是无法接受,至于来看戏的观众会怎么想……」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蕾奥诺蕾为了拯救蒙受不白之冤的丈夫佛罗瑞斯坦,女扮男装化名费德里奥潜入监狱。当典狱长皮沙罗扬起凶刀要杀佛罗瑞斯坦灭口时,蕾奥诺蕾所扮的费德里奥舍身掩护佛罗瑞斯坦—— 「死神将会诅咒你。」 费德里奥如此咒骂皮沙罗。 「既然你要与这人共享此生,那干脆也共享死亡吧!」 皮沙罗残忍地回答,一刀劈下。费德里奥的胸口就这么被皮沙罗的刀划开,一命呜呼。 接着,舞台在悲叹的歌声中闭幕。 我将这一幕反覆看了三次才抬起眼,看看剧作家的脸。他的表情和我一样困惑。 「……就这样没了?」 「是的。贝多芬老师希望我写成这样的结局。」 「可、可是,这……这样不行吧?主角不就死了吗?」 「或许是想写感人的悲剧吧……其实我也为了让观众看完以后不会不舒服,绞尽脑汁一再推敲了台词,不过这样真的好吗?难道普鲁士那边比较喜欢这种剧本?」 最后,他留下「总之,就烦劳您交给贝多芬老师了」这句话就下了楼梯。我捧着原稿在走廊中间呆立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才含蓄地敲醒了我的意识。 我再次检阅蕾奥诺蕾倒下的叙违。她挺身而出,代丈夫而死——然后呢?搞什么啊?拜托,这个结局到底是在搞什么? 无论如何,先交到小路手上再说。于是我转开了门把。 她就坐在最里头房间的钢琴前,表情黯淡;右手拿着羽毛笔,在空中晃来晃去;左手在琴键上漫爬,谱架上的随笔稿被画得黑抹抹的。 「小路?你果然在嘛,剧本送来罗。」 即使出了声,她还是没反应。等到我走进钢琴房,她才吓得跳了起来。 「你、你干嘛啊!进人家房间至少要敲个门吧!」 「我敲了很多次啊,你没听见呀?」 「唔……」小路的表情突然忸怩了起来。「那是因为,我……作曲作到忘我了。」 连我进门都没发觉?看样子没有专心到那种程度啊?想归想,真的说出来恐怕会惹她发脾气,还是憋在必里的好。我接着将大信封袋放在琴盖上。 「你请人改的剧本已经完成了,刚刚他自己送过来的。」 「这样啊。受不了,在修稿上花太多时间了。」 稍微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一问。 「……我已经看过了一点点。那样的结局真的好吗?」 「你、你怎么自己偷看啊!」 「不是啦,是剧作家向我徵询意见才让我看的。」 「嗯嗯嗯。居然在文坛权威面前刻意表现,他也是个庸俗之辈嘛。」 我想他应该没那个意思。 「那个结局是我指定的。因为是我的歌剧,我就要他写一个最能烘托我的音乐的结局,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我也不是要插嘴啦。」 再讲下去恐怕没完没了,我便打住这个话题。 「海顿师父那边的行李我都放在楼下了。量还挺多的,等你这边整理完再搬上来吧。」 「辛苦啦。对了,你有问卡尔后来打算怎样吗?斗魂烈士团去不去普鲁士,直接关系到我该怎么组乐团,愈早决定愈好。」 「啊……嗯,关于这个——」 小路一听说米歇尔·海顿师父来电的事就瞪大了眼睛。 「米歇尔师父也要去普鲁士?听说他身体变得很差,已经没事啦?」 「岂止没事,根本是没事过头了……」我回想起轰飞我整个人的声压。 「可是,普鲁士王妃为什么连米歇尔师父都邀了?」 「这个嘛,卡尔是这样想的——」 由于斗魂烈士团迟迟没有回音,所以普鲁士可能利用徒弟会义无反顾跟随师父的心态,改从米歇尔师父下手。 「原来如此。米歇尔师父是比他哥哥更夸张的武斗狂,知道去剑拔弩张的普鲁士就有机会对上拿破仑,多半会乐得一口答应吧。」 「嗯。事实上,卡尔也因此答应了。」 「那真是个好消息。好,这下得打起精神认真改稿罗。」 小路说完就回到了钢琴边。尽管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想和她多谈几句,但我也不希望打扰她工作,便转身走向门口。 经过厨房时,我不禁停下 流理台上有个干净的小纸袋和褐色小瓶,几个蚕茧似的球形棉块散在袋口边。 ……药? 胸中忽然一阵骚然。我几近下意识地走进厨房、拿起纸袋,袋子另一面有像是医师写的使用说明——以棉球蘸取药水塞入耳道,每天换药一灰…… 「你在做什么!」 一只手伴随突如其来的吼声从我的手中抢走了纸袋。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的小路一脸激动地将小瓶、棉球和纸袋一并塞进抽屉再用力甩上。 「快、快点出去啦你!」 「小路,那个药是……」 「没什么啦!」 小路焦急地这么说并抓住我的手臂,又推又拉地将我赶到走廊且狠狠摔上门,震得更多乐谱飘下堆高的箱子。 随着寂静回填这个空间,我耳中粗重的回音愈趋鼓噪。 ——是心跳。 耳朵的药? 不会吧?可是,啊啊……所以她才没发现我敲门跟进房吗?为什么?为何会在这时候…… 梅菲的话语又在脑中绕转。历史、命运和现实会彼此搓合。 小路将如我所知的贝多芬,渐渐丧失身为音乐家最重要的感官。 第三幕 某次观看地图时,我发现维也纳的构造很像东京。 双方都有条由北流向东南的河川,维也纳是多瑙河,东京则是荒川。大部分人口同样集中在河川以西。另外在这时代,以圣史蒂芬大教堂为原点扩散的维也纳核心地带周边,有为防范鄂图曼帝国侵略而建的城墙和护城河,这部分和东京的皇宫也很像。在土地面积上,维也纳大致和东京二十三区去掉南方突出的部分后相仿。 由此可见,维也纳是个很大的城市。 在东京住了十六年的我,东京二十三区有一半以上我一步都没踏进过,更别提这个我只搬来一年半的维也纳了。我认识的只有多瑙运河中段的极小范围,对于其余的绝大部分一无所知。到了郊外,三百六十度除了树还是树,找不到几栋建筑,几乎会让人忘了自己身在维也纳。 这天,我来到的是维也纳北部名为海利根施塔特的村庄。 这里位于多瑙运河和多瑙河的分流口一带,近在我们公寓北方约五公里处。造型典雅的房舍错落在道路两侧,气氛闲静,即使夏日将至也相当凉爽。刚下马车时,一阵风掠过我的后颈,冷得我不禁打了哆嗦。眼中的浓绿和晴空的蔚蓝,感觉都和不远处的维也纳市中心相差甚远。住家之间的小山坡上是大片的葡萄田,横跨在大道尾端的白色石造建筑应该是公众浴池吧。这个海利根施塔特村由于掘出了温泉而获得二度开发,吸引大批维也纳贵族在此建造别墅。 小路——贝多芬也非常喜爱温泉。 我一面寻找小路之前的住所一面沿着步道观览。明明是大白天,街上却没什么人。 小路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何听力会在这种时候开始减弱?我来到海利根施塔特就是为了找寻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回想起向小路询问病情的经过。 「我只是有点听不清楚啦!」 小路这么坚称。 「大概是碰了太多旧乐谱,耳朵被灰尘塞住……或是感冒之类的,一定就是那样!而且我药都拿了,不用紧张,不需要你来担心。」 从来没听说过尘埃或感冒会导致重听。再说,小路替代的是乐圣贝多芬,在我所知的历史中,他是个完全丧失听觉也继续燃烧生命作曲的人,这不可能毫无关联。 「你、你听好,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小路气急败坏地说: 「我现在是超级大红人,耳朵出问题的事被人传开就惨了。要是市民和贵族都跑来看我,不把这间公寓压垮才怪!这、这种小毛病一定马上就会治好,所以不要乱来喔!」 我当然不打算告诉别人。找相信小路的比喻不是自夸,到时真的会有几百人杀过来看她吧。 然而,我可没乐观到无凭无据就相信她的重听能快速痊愈,便从症状最早是何时发生的开始问起。 「大概是上礼拜吧。对,就是从我回收旧乐谱那天开始,那边积了好厚一层灰。嗯,一定是被灰塞住了。」 我才不管什么灰,但旧乐谱倒是引起我的注意。倘若其中有些与过去的贝多芬相关的东西被小路无意间碰到—— 「可以具体举出你以前住过哪些地方吗?」 「嗯?就是各地的公寓或剧院、贵族家里之类的。」 「全部告诉我,详细一点。」 「你、你怎么又在做身家调查!我哪记得那么多,我已经搬了几十次家了耶!那些旧乐谱几乎都是请我每次都找的搬家公司收集,我自己搬的其实没多少。为什么老是问我这种事情,欠你的吗?」 我立刻联络搬家公司,请他们送来小路的搬家履历。幸好这时代并不注重个人资讯隐私,真是感激不尽。 之后,我在表单中发现了「海利根施塔特」。 一个讲述贝多芬生平时必定会出现的地名。 那是——他写下遗书的地方。 我在一栋宽大的白色二楼建筑前止步。 灰色屋顶上长了不少青苔,白色墙上有着等距排列的窗户。穿过拱门进入铺了石板的中庭,一名穿了半身围裙、正在打扫的中年男子发觉我的到来而抬头,讶异的表情很快就转为笑容。 「喔喔,歌德老师!您是歌德老师吧,是我,接您电话的那个。」 原来是这房子的管理员。 「不好意思,突然做出这种要求。」 「哪里的话,这不算什么,反而是我的光荣。能够帮上大名鼎鼎的歌德老师的忙,够我回去和亲朋好友吹嘘好一阵子呢!哎呀,想不到歌德老师会想为贝多芬老师写传记,她不是才十四、五岁而已吗?当然,年龄不是问题,她的经历一定丰富得足以写本传记了,真让人期待啊。来,从这条楼梯上去,二楼就是贝多芬老师住过的地方,那首d大调交响曲就是在这里写的喔!我好喜欢那首曲子的第二乐章啊。」 这男子和他看似老实木讷的外表不同,一开口就说个没完。他对我为了调查这个房间而在电话中编的藉口似乎深信不疑,以后该不会真的年年苦等歌德所着的贝多芬传记出版吧?真是对不起他。 他带我来到的房间,摆设多得不像是搬过家。右侧墙边是钢琴和文件柜,窗边有书桌和抽屉很多的矮柜。 「我想贝多芬老师随时可能念头一转又搬回来住,所以这间房一直保持她离开时的模样。」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进房就开窗换气,接着瞥了管理员几眼后稍微含糊其词地说: 「那个……就是,我想一个人构想一下……」 「啊!好、好好好,您瞧我多不机灵,多多包涵啊!」 他又留下一句「我就在中庭打扫,有事随时叫我」就出了房间。我在窗边饱览海利根施塔特的绿海景致后做个深呼吸,将窗户关了回去。 接着从我带来的手提包中抽出一张纸。 正确而书,那不只一张,是三张紧紧黏贴在一起的纸。能勉强看出是五线谱,但看不出谱了些什么,因为整张纸几乎沾满了某种红褐色的物体。 我用手指抹过绷得硬梆梆的纸。 这恐怕是——血。 我在来自海利根施塔特的箱子中发现了它们。虽没找着遗书,却发现了更骇人的东西。要沾满这么大张的纸,需要不少血量。 「那个就丢了吧。」小路是这么说的。「我怎么看也看不懂,大概是泼到咖啡之类的吧。」 小路似乎已经摸过了,而且没发现是血,我也没告诉她。那或许关系到某些重大的记忆。 记忆……谁的呢? 我将染血的乐谱收回包包,环顾房间。由于长时间没人使用,即使换了气还能闻到旧木和漆料的味道。 「真是奇怪。」 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 「你也注意到了?」我转过头对那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紧依着我的黑衣女子这么问。 「是的,那个柜子的位置不太对劲。」 没错,不对劲,太靠近钢琴了。弹奏低音的琴键时,左手很容易撞到柜角。我走近柜子跪下,贴近地板仔细查看。 有拖行的痕迹,且柜子后的墙颜色不太一样。 可见柜子原本离钢琴比较远,是后来有人移到这个位置的。 ——为了掩饰什么? 我下意识向门看去,确定没人、没任何可疑动静后,我钻进钢琴和柜子之间,双手按着柜子侧面用力推。 柜子发出比想像中更令人难受的刺耳声响后被我慢慢推开,露出后头墙上的一大片黑色污痕,使我大吃一惊。于是我更加屏息使劲把柜子推走。 柜子遮住的墙和地板都被染上了同样的黑色污痕,早已乾透。恐怕是 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yuki大人。」 我顺着梅菲指尖看向地板,黑影般的血迹有处较淡的长方形区块。将包包中的染血乐谱再度拿出来比对,发现大小正好一致。表示某人捡起落在此处的乐谱并晾乾,再收回乐谱箱里。 流了这么多血,当时究竟是如何的惨况?想到这里,迟来的寒意才裹覆了我的身躯。我只是来找小路重听的原因,为什么会发现这种东西?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血这么严重……多半是死在这儿了吧。」 梅菲在血迹旁蹲下这么说。 死了。 「……是谁?」 「天晓得。」 恶魔若无其事地起身,绕着房间走。 这个房间是贝多芬写下遗书的地方。 他——自杀了吗?因为对逐渐丧失听觉的自己过度绝望?所以引来恶魔,为寻求一副能继承自己音乐的新肉体而召来了小路? 这推测不太合理。首先,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贝多芬在全聋之后依然努力不懈地持续创作,因为所有作曲的必要元素都已深烙在他的脑子中;第二,虽然我只是在某本书上稍微看过所谓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但我记得遗书里提过他已放弃自杀的念头;第三,想藉恶魔之力召唤新的肉体并不需要自杀。 当我抬眼默想时,梅菲将手放上琴盖。琴盖似乎上了锁,打不开……上了锁? 「需要我替您打开吗?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梅菲侧眼看着我说。 「你今天怎么这么配合?」 梅菲的态度使我有点不安,不禁一问。 「恶魔也是有好奇心的喔?」梅菲装可爱地歪歪头。「只要是关系到可爱的路德维卡小姐,无论什么事我都想知道。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让这个世界如此认知路德维卡小姐的恶魔。他究竟会是谁?是如何造成这么大规模的窜改记忆?这间房里又发生过什么?」 听她这么说,我才松了口气。 「您听,是不是不太对劲呀?」 梅菲手扶琴盖摇了摇,听见的不只是木头的嘎吱声,遗依稀有某种轻薄物体晃动的摩擦声。 「里头似乎藏了些什么喔?」 「……打开它。」 「我明白了。」 恶魔勾唇一笑,一撮乌黑的长发跟着弯起,发梢硬化成凹凹凸凸的复杂形状。一插进钥匙孔,「喀嚓」的金属弹击声立刻传来。于是我吞吞口水,靠近钢琴掀开琴盖。 几张折叠在琴键正中央的信纸跟着飘落地板。 舍起信纸的刹那,我感到电流窜过我的指尖。当我摊开信纸、看见那排列紧密的草写体粗犷字句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就是这个。千真万确,不会错。这的确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我以发颤的手拉平皱褶的信纸并按在谱架上,逐行检视。贝多芬的血彷佛尚有余温,随着遗言一字一字渗入我的体内。 给我的弟弟卡尔和   贝多芬 你们认为我是个暴躁、顽固有孤僻的人,对外也如此评论我,但那全是误解。你们并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隐情造成了我今日的印象。从小,我的心灵就满怀善意的温情,无时无刻都渴望缔造一番成就。可是你们想想,六年前我罹患恶疾,那群庸医更使它愈加恶化,痊愈的希望一年比一年渺茫,最终我终于不得不接受那是个不治之症…… ……跌落绝望深渊的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亲手了结自己——能让我挽留生命的只有艺术。没错,我能感到心中有许多跃动的念头,在它们全部化为现实之前,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因此,我才能有力量忍受我可悲的生命…… ……若有哪个不幸的人读了这封遗书,希望你能从我身上获得慰藉。因为我同样遭逢厄运,却能不屈于自然的障碍,尽自己每一分所能,最终成功跻身于受人尊敬的艺术家或伟人之列。 ……我的弟弟卡尔和 啊,你们要在我死后立刻请托舒密特医师记述我的病状,并于我的病历中添上这份遗书。至少,这能让我在死后获得世人的谅解。同时,我在此宣告你们两人都是我微薄遗产的继承人,务必公平分配…… ……唯有美德能使人幸福,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谈。在万般不幸中,是美德支撑着我。多亏了美德与艺术,我的人生才能免于以自杀作终……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 我将写满三张信纸的遗书一口气读完。三张?不,最后还有一张。这张像是后来补记的,日期不同,横写在主文的余白部分同样注有收信人。「给我的弟弟卡尔和  。在我死后,照遗书所言行动。」整体而言,给人在情急中匆忙写下的感觉。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我将与你们就此告别——我现在是多么地心痛——是的,我当初是如此怀抱易碎的希望——到这里尽可能取回我原来所有——但我已不得不将它半分不留地舍弃,如秋叶枯朽般凋零——我将带着与来时几乎相同的躯体——离开这里——就连那高尚的勇气——使我在那艳夏奋起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读完这段补记,遗书留在我体内的亢奋骤然降至冰点,在皮肤结上一层荆棘般的霜,使我浑身打颤。 我反覆将信纸折起、打开,文字有如在我眼前躁动。 我所知的贝多芬,也就是名为路德维希的乐圣,确实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现由小路取代。这封信就是确证。 问题是,这实在太古怪了,不管怎么看都是疑点。 指示弟弟财产该如何分配的部分的确很像遗书,但内容明显不是那么回事。不仅明言自己放弃了自杀念头,还充满了跨越绝望后充满力量且清晰的诗意语句。没错,遗书里有种诗意。一个即将投身死亡的人会写下这种文章吗? 在我眼里——这甚至彷佛一篇小说。 另外,遗书里提起三次弟弟,且卡尔之后的另一个名字三次都留了白。我记得他另一个弟弟名叫尼古拉斯,所以留白处该填的就是这名字吧?但他为何要这么做? 还有,最后一张在遗言主文四天后写的补记已经不像遗书,而是纯粹的感情随笔。整份遗书中只有这一段充满绝望和死亡的预感,若只看这一张,会以为贝多芬是自杀而死也不奇怪。喔,不,那也不对。文中写到「我将带着与来时几乎相同的躯体——离开这里」,换言之,贝多芬只是来海利根施塔特疗养,并带着没有好转的病体离开。这段是他回维也纳前愤而写下的,不是寻死前的遗言。 没错,海利根施塔特不是贝多芬的殒命之处。 我所知的历史也是如此。他死于一八二七年的维也纳。 我望向墙上的大片渍痕。所以,这些血迹是哪来的? 「……路德维卡小姐会『那样』——」 梅菲突然如此低语。 「想必是因为碰触了这些血吧。」 「……血?」 我从包包抽出染血的乐谱,摆在血迹的方形浅印上。 「原本,过去的路德维希不该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从人们的记忆里永远抹消。但路德维卡小姐意外碰触了这些血,使那些记忆藉由她的肉体而苏醒。就连一度移除的病状也一口气回到了她身上。」 我凝视着血迹说: 「那么这些血……真的就是贝多芬的……」 「没错,否则你认为还会是谁的呢?路德维卡小姐的肉体记忆逐渐恢复,即可证明这些是贝多芬的血。」 梅菲靠在我身上,将视线灌注于我紧握在手里 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假如她读了这个,或许记忆就会完全恢复了呢。」 我几乎要将遗书撕烂似的折起,塞进口袋。 「一旦恢复记忆,就能知道这房间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事了……」 「我怎么可能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而伤害小路!」 只有记忆就算了,连耳疾也回来怎么得了? 「哎呀,yuki大人不想知道吗?」 我一时语塞。 这里在四年前——一八〇二年的十月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想知道。但那是为了解决小路陷入的困境,和纯粹好奇的恶魔不一样。 「您不想知道吗?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他——为什么,又被什么人——杀害了呢?」 我错愕地抬眼,瞪视梅菲魔性的微笑。 「……杀害?」 「是的。您瞧这里。」 梅菲走进染上黑渍的墙边,弯腰伸手。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血迹中央腰部高度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孔。梅菲灵巧地将食指和拇指指甲插进孔中,然后抽出。 夹在她指间的是个扭曲的小固体,像是生锈的金属。 「这是子弹。」 我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路德维希——在这里遭人枪杀? ※ 此后一连好几天,我四处联络、奔走、翻阅书籍,调查贝多芬的过丢。 遗书中提到的「舒密特医师」是小路的主治医师,所以他也是贝多芬的主治医师吧。据说他医术了得,在维也纳也颇富盛名;与他会面并询问小路的病情时,遭到他以「医生有义务为病患保密」为由断然拒绝,反而让我感到放心。可见他是个很有操守的医师。 「可是,我和小路就像家人一样。」 我抱着些许罪恶感强辩: 「她的三餐都是我在打理,而且小路那样的人绝不会把自己生病的事老实告诉我。所以能请您特别通融,告诉我她的病情吗?」 舒密特医师叹口气说: 「其实我也曾耳闻路德维卡小姐是歌德老师您在照顾。既然您本人都来了……那好吧,我就简单说明一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时常利用歌德的名气,一股无名的歉意油然而生。 医师接着描游小路的病情。她是为了治疗重听和慢性腹痛,从上周起开始来诊。我立刻决定以后要为她准备更柔软、容易消化的食物。 「现在还不清楚原因。怪的是,路德维卡小姐年纪还轻,而且过去从未罹患可能留下后遗症的病……」 看来医师的记忆果然也遭到窜改了。若照〈海利根施塔特遗书〉所言,舒密特医师也曾诊治路德维希这本尊贝多芬的耳疾,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我离开了医院。 贝多芬的么弟尼古拉斯·约翰是维也纳一间药房的职员,我也到那里走了一趟。 「歌德老师?您该不会是歌德老师吧?」 一进店门,在柜台整理帐本的约翰立刻就看出了我是谁。当个名人就是这点方便。尼古拉斯一如他圆眼镜加上落腮胡的造型,风趣亲切。 「……请问,你是尼古拉斯·约翰·冯·贝多芬吗?」 「是啊!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着端出事先准备的故事——住在我隔壁的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听说有个和她同姓的人在这间药房工作,觉得很好奇,我就代她来看看了。尼古拉斯一听大笑起来。 「对呀对呀,常常有人误会,以为我是那个贝多芬的哥哥或亲戚!更麻烦的是,我还真的有个哥哥在维也纳剧院当乐师呢。哎呀呀,不过他只是个小小的钢琴老师,和大名鼎鼎的路德维卡妹妹完全不能比,哈哈哈。多亏了我这个哥哥,让误会我的人更多了。很可惜,我们兄弟俩和路德维卡妹妹非亲非故,是波昂出生的乡下人,后来才到维也纳讨饭吃呢。」 我不禁打了冷颤。 记忆窜改的影响竟然深到这种地步。和路德维希同个娘胎、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手足,如今却嘻皮笑脸地说着这样的话。 之后,我来到维也纳剧院。路德维希的二弟卡斯柏·安东·卡尔·冯·贝多芬,也就是遗书中数度提起的「卡尔」,目前在剧院空房借宿。他身材不高,长相和肖像画中的贝多芬神似,感觉有些神经质。 「……歌德老师?找我有事吗?」 带着一身酒臭下床的卡斯柏·安东·卡尔将手探进襟口,边搔胸脯边问。看来他也记得我的长相,不过我都出入这剧院那么多次了,这也当然。我将告诉约翰的故事对卡尔重复一遍,却惹来他一脸火大。 「是啊是啊,常有人搞错呢……以为我是那个贝多芬的哥哥或亲戚。」 回答和其弟尼古拉斯雷同,语气却非常不悦,连我也跟着上火了。 「简直是无妄之灾。一堆人来找我学钢琴或作曲,结果一听到我和她无关就摆个死人脸给我看,而且老有人说我同样姓贝多芬,琴就该弹得一样好,真是够了。早知道就别来维也纳了。」 我简单道个歉就匆匆告别。这个人的个性似乎相当阴郁。无论如何,我可以确定他的记忆也遭到了窜改。 尽管愈查愈灰心,我还是来到了维也纳音乐协会,申请进入存放法务相关文件的资料室,想找找关于卡斯柏·安东·卡尔接收他人遗产的纪录。与文件堆经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搏斗,仍是无功而返。 最后,我身心俱疲地回到公寓。 躺在床上的我感到脑浆被乱糟糟的思绪打成一锅热汤,在头颅里对流,辗转难眠。于是我勉强自己做几个深呼吸沉淀心情,整理至今所获的资讯。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确实曾存在于这个世界,遗书上的署名就是铁证。四年前,一八〇二年的十月,他在那间海利根施塔特的租屋遭人枪杀。若由能够引发小路的肉体记忆复苏来看,几乎能断定留在柜子后方的血迹属于贝多芬本人。 而现在,名叫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的少女取代了他,并且住在我隔壁。 之后的事全是问号。 是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他? 事后搬动柜子掩饰血迹的是谁?是凶手吗?他想隐藏自己的罪行吗?那又为何特地将染血的乐谱晾乾,放回乐谱箱?掩饰痕迹的人和留存乐谱的人难道是不同人? 我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如此自答。 现在重要的是小路的身体状况。在这个医学不够发达的时代,小路就要步入和路德维希同样的可悲命运,我该怎么办? 我又翻回正面喃喃: 「梅菲。」 「在。」 梅菲就坐在床边我腰部的位置,长发垂放在我的手臂上。 「治好小路的耳朵吧,你要我怎样都可以。」 恶魔大大的狗耳抖了一下,肩膀垂了下来。 「治是治得好,但请恕我难以从命。」 「为什么?」 连我都感到自己的话声愈来愈带刺。 「不为什么,因为您并不是真心希望治好她。」 我坐起身,瞪视梅菲转过来的那张蛇蝎般的微笑。 「你——在说什么?不是真心?怎么可能,小路的耳朵可能会聋掉耶?快点治好她啊。」 「错了。要诚实面对自己的真心才行喔,yuki大人。」 梅菲的指尖点在我的胸口,以撩人的动作一路滑到脖子上。 「yuki大人应该明白,您的双亲或祖父曾告诉过您,贝多芬的晚年是达到了如何孤高的境界 。他之所以能达成同时代的任何一人都无法赶上的极致音乐,得归功于他的失聪。」 我哑然无语。梅菲的话彷佛深深刺进我的脑髓,使我的意识从创口汩汩泄出。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我想起祖父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小幸啊,你知道贝多芬的九首交响曲之中,哪一首在他生前最受欢迎吗? 我稍微想想后回答:「英雄或命运吧?」 祖父贼笑起来。「答错了,正确答案会让你吓一跳喔,是一号。那明明在现代被评为不够成熟或是模仿海顿风格,一点也不受欢迎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当时的听众而言,贝多芬的曲子太前卫了。没错,从听力开始恶化的那时候开始,贝多芬就踏入了超越常识、前无古人的境界。像他后期的弦乐四重奏,即使是现在听起来也很疯狂,可能永远都会那么前卫吧。你知道他为何写得出那种曲子吗?因为他厅不见了。贝多芬无法和外界接触之后,就只能直接面对自己心里最深处那团滚滚沸腾、尚未成形的混沌音乐。」 我沉默不语、左右寻思,接着问:「既然这样,那他耳朵没聋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祖父稍微歪头,面露讽刺的微笑。「不知道,天晓得,但他一定会是个不一样的作曲家,或许不至于成为创造新时代的大师吧。至少你喜欢的钢琴奏鸣曲三十、三十一号或弦乐四重奏十五号都不会出现了。」 假如贝多芬没聋—— 我回过神,紧抓住梅菲的手腕。一股辛辣的气涌上咽喉,怒气使得视野闪烁不定。 「你说我……你、这怎么、怎么可能……」 不是真心?我不希望小路痊愈?我想看她就此丧失听觉、永远囚禁在自我世界,创造出一首又一首谁也无法触及的神域乐曲? 我—— 我放松了手,梅菲立刻从我的指间抽出手腕,使我的手像乾瘪的枯枝落在腿上。 没能再多说什么,代表我默认了。我已无法继续对我的欲望撒谎。然而,我怨恨侵蚀小路的病魔,这是千真万确。 一阵寒意爬上背脊。纵然夏日夕阳映了满窗,地上的阳光却彷若假象,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梅菲已在不觉间失去踪影,我再度倒进床的怀抱。一闭上眼睛,海利根施塔特的黑色血迹就在眼皮底下幽幽浮现,使我难以成眠。血已深深渗入我的意识之中,怎么抹也抹不去。 ※ 进入八月后,小路的病情日渐恶化。常在深夜时分听见她痛苦呻吟,睡到中午的次数也增加了;食量愈来愈小,甚至吃了就吐。尽管我让她吃的都是面包汤或蔬菜泥汤等容易消化的食物,但她的肠胃已经虚弱到连那些也负荷不了。 「唔、嗯……一定是熬夜害的。」 面容憔悴的小路仍坚持主张。 「我的〈费德里奥〉改得正顺手呢!之前跟普鲁士夸下海口说盛夏期间会完成,还让他们等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可以松懈呢。」 就算要她别勉强、多休息,她也不会理会。如果弄得到中药,就能偷偷掺在三餐里替她调养,但这里是十九世纪的奥地利。什么忙也帮不了的感觉实在令人烦躁,再加上被梅菲看透我那可悲的自私欲望,每次见到小路,我都倍感惭愧。 干脆直接问她哩。我不知有过几次这样的念头。 问她对于路德维希这男子能想起些什么、记不记得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 可是,一想到这些问题可能唤醒更多小路的肉体记忆、加重她的病情,我就怕得不敢开口。 卡尔也时常来电或直接上门找我,向我确认歌剧修订的进度。 「米歇尔师父每周都会从林妒的医院打电话来。」 卡尔以由衷折服的表情说道。 「歌剧改完了吗?什么时候要去普鲁士?再拖拖拉拉下去,我就要先去柏林,用海顿流锻链那些普鲁士兵啦——都是说这些。」 「他不是身体状况不太好吗……」 「就是因为状况不好才只打电话。」 卡尔耸了耸肩。 「如果师父健康状况良好,现在早就到柏林操翻那些普鲁士兵了,哪会等我们。」 哇啊,谢谢你说服力十足的说明。 「师父没有先走,就表示他身子骨真的变得很弱。我是希望他老人家能在医院里多疗养一阵子,不过像这样能卖普鲁士人情的机会非常难得,他是绝对待不住的……」 对于誓言夺回萨尔斯堡的米歇尔师父而言,普鲁士的军事助力实在求之不得,所以才等不级地展开电话攻势,问弟子们何时出发。卡尔原定歌剧一改好就离开维也纳,到林兹和米歇尔师父会合再一起去柏林,可是小路迟迟无法完工。 「小路现在身体不太好……进度变得很慢就是了。」 「叫路德维卡先把改好的部分送过来吧,我们也该开始彩排了。」 米歇尔师父催卡尔、卡尔催我、我催小路,这样的流程似乎有些无谓。 「怎么不让米歇尔师父直接打来这里呀?」 我一这么说,卡尔就狰狞地瞪了过来。 「你傻啦,你想让路德维卡每个礼拜都接师父的电话吗?这样的普通公寓一下子就会被师父的超级大嗓门轰垮啊。」 「啊……对喔,对不起。」 原来卡尔是特地替我们居中缓冲啊。居然没注意到他的用心,我真是太愚钝了。 「再不赶快,拿破仑就要攻进普鲁士了。若师父等得不耐烦,小心他亲自杀到维也纳来。」 「怎么可能。」我一笑置之,卡尔只是想吓唬我吧。当时的我作梦也没想到,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了。 ※ 那是八月中一个无风的大热天。我像条煮热的红萝卜,软趴趴地写着戏曲剧本时,走廊上有道脚步声愈来愈近。那明显不是小路,属于一个体格更壮硕的人。 「——有人在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巨吼震得我滚下了椅子。 「歌德阁下!德意志第一豪杰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阁下住在这里吗啊啊啊啊啊啊!」 我爬到门边战战兢兢地打佣,看见一名高约两公尺、满身肌肉的老人站在门口。白发长髭鹰勾鼻,长袍似的轻薄衣物裹着古铜色的四肢,苍蓝的杀气之火在眼里熊熊燃烧。「你搞错了这里没有什么歌德去问别人吧。」我曦哩呼噜这么说完就想关门。 「怎么这么吵啊!」 这时小路从隔壁房探出头来,见到老人就睁圆了眼。 「……这不是米歇尔师父吗!你什么时候来维也纳的?你不是住院了吗?」 米歇尔?我仔细端详老人的脸。这么说来,他的五官—— 「喔喔,这不是路德维卡吗!你果然住在这里。奇怪了,我听说歌德阁下就住在你隔壁,他怎么说我搞错啦?」 「才没有。或许很难相信,不过那个窝囊的小伙子就是文豪歌德。」喂!我好不容易才混过去的耶! 「是吗是吗?我就知道!那么歌德阁下,和我决斗吧啊啊啊!」 「决斗?你、你是哪位啊?」 「我是约翰·米歇尔·海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声炮整个轰在我身上,将我吹进房里。 「人称萨尔斯堡猛虎的海顿流名誉九段拳士啊啊啊啊啊啊!」 「那为什么要跟我决斗?」 「只要能宰了大哥打不死的豪杰,我就能一举名震天下,慕名加入斗魂烈士团的人也会翻倍,离夺回萨尔斯堡就更进一步啦!来吧,歌德阁下,为我的壮志而死吧!」 「我才不要!」 「我可是为达目 的不择手段的米歇尔派创始人,和大哥不一样,才不会等你亮家伙!」「我本来就没有家伙可以亮啊!」「我和大哥不一样,不会听你多废话的!」「你哥也不听啦!」「海顿家的人自古以来就是以不听人说话出名的,因为我们的嗓门都很大!」既然知道就克制一下嘛。我立刻跳上前去关门上锁,瘫坐在床上喘气。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总之是捡回一条命了…… 「天真,太天真啦!」一声怒喝砸在我背上。「我早就把窗框拆下来,确保入侵路线啦!」「你干了什么好事啊!」「而且还从里面把窗户装好啦!」「那真是谢谢你啊!」 我十万火急地开锁,踉跄冲进走廊,结果这次米歇尔师父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 「天真,太天真啦!我早就发现走廊天花板上的秘道啦!」 「你是从门走会死喔!」还有,请不要那么有效地利用那些跟踪狂贵族开通的秘道。 「这就是海顿流米歇尔派的真髓!」米歇尔师父摆出谜样的战斗架式并贼笑着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事先布下天罗地网,滴水不漏、深谋远虑、纵横无阻、临机应变!」 「我看是有害无益加白费功夫吧……」多选选手段啦。虽然事实上我的确是愈来愈无路可逃,但那和战略无关,完全是因为米歇尔师父可怕的体能。 「师父,你该不会是因为我一直没改好歌剧,才特地跑来维也纳催我吧?」 小路在隔壁房门口抱着胸没好气地说。这意外的救兵使我松了口气,趁机悄悄远离米歇尔师父,躲到小路身边。 「唔……对喔,差点忘了!」 米歇尔师父一个转身,用力指向小路。 「我一直耐着性子等你前进普鲁士,可是现在都八月啦!你到底还想拖多久啊!」 「师父也是音乐家,应该知道这种事不是想赶就赶得来的吧。剧本还有不满意的地方,花了很多时间。就是大坏蛋典狱长皮沙罗想杀佛罗瑞斯坦时,费德里奥应该怎样冲到他们中间……」 「如果我是费德里奥,就一脚踹死那个皮沙罗。」你想毁了这出戏吗? 「还记得米歇尔师父之前想在神剧里写耶稣基督把比拉多总督揍倒的段子呢,真是的……」 「……那个,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我怯怯地插嘴。 米歇尔·海顿是那个约瑟夫·海顿的胞弟,也是卡尔·马利亚·冯·韦伯的师父,因此和贝多芬相识并不奇怪,但我从未听说他们有过交流,所以有点意外。 「要说直接见面,就只有我去萨尔斯堡玩那一次吧。」小路为我说明。「米歇尔师父没事就会和他大哥通电话。我还住在海顿家那时就常常接到他的电话。他就算只是打电话也能够搞破坏,和直接见面没什么不一样。」 「啊,我也过过那种电话……」 「我的技术还不只那样子喔!」「那样就够了啦!」 「话说回来,这些事打电话讲就好了吧,为何要跑来维也纳?师父之前说过不喜欢大城市,还听说大哥找你来维也纳发展,可是你热爱萨尔斯堡,对维也纳没兴趣,就拒绝他的好意了。」 「嗯。因为我这趟来,还另外为了几件事。」 米歇尔师父又转向了我。 「头一件呢,就是请歌德阁下描游描述我家弟子的表现,特别是和拿破仑对战时的情况。 「这样啊,我当然很乐意。」我歪着头问:「不过那用书信就能解决了吧?」 「有些事就是要当面说才有临场感。」 「那倒是……」 「首先就请你用正拳突刺来重现拿破仑的飞船坠落时的冲击吧!」 「原来是指这个意思喔!」去打你自己啦。 「师父还是一个肌肉狂啊。你又不是只教马利亚他们打架,不问问音乐方面的事吗?马利亚最近开始作曲罗?」 小路又将话题拉回正轨。米歇尔师父清咳几声,沉声说道: 「嗯,是有这回事没错。我在电话里听说他最近做了一首合唱曲。」 「对,就是啊。那首曲子气势非凡——」 「那就请你用正拳突刺重现那首合唱曲吧。」「怎么可能啊!」可以不要再正拳了吗? 「你就自己去听嘛。」小路说道。「大家都在海顿府邸喔,你不去看一下大哥吗?」 「要是和大哥见了面,我们一定会大打出手,让维也纳毁于一旦。」 小能笑笑就算了的玩笑话才是最恐怖的。这对兄弟真的可能办到。 「再说,作师父的不能对弟子太好。他们几个要是见到了我,就会以为至今在维也纳的努力总算能获得回报而松懈,那怎么行。他们从今以后也必须时时上紧发条来面对每一次的挑战。」 怎么说得像是想划清界线?「从今以后」四个字让我很在意,彷佛卡尔他们未来活动将与米歇尔师父无关似的。露个脸无所谓吧?斗魂烈士团的人若见到住院的师父这么有精神,想必会很高兴才对。 「他们今后也必须负起夺回萨尔斯堡的责任,与拿破仑奋战到底。假如没了我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可就糟了。」 「你还真冷淡,稍微见个面又没关系。那些猴子一定会开心得像猴子一样猴叫猴跳吧。」 「天真天真太天真!路德维卡,你就是常说这种话才无法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 「我天生就是女人啦!」 这种对话,我之前也看过一次。这对兄弟真是一个样。 「……好了,还有一件事。」 米歇尔师父又沉下语气说: 「事情是卡尔告诉我的,听说沃尔夫还住在维也纳这里?」 「沃尔夫……?」 我侧首寻思,马上就有了结果。沃尔夫冈·阿玛迪斯—— 「您指的是莫札特吗?」 「正是。卡尔说歌德阁下曾带他到沃尔夫府上拜访,可以也为我带个路吗?」 维也纳市中心南侧的壮丽离宫美景宫后方,有座名为瑞士花园的宽广绿色公园。米歇尔师父随我来到的这间老屋,就位在公园角落。会让人在夏日午后也觉得阴森,并不是因为爬满藤蔓的门柱和荒乱庭园等外在形象,而是有如浓雾般缭绕整座房子的骇人氛围。附近居民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免经过这里,门前街道上一个孩子也没有。 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是货真价实的鬼屋。 「所以小路你为什么跟来啊?」 开门前,我才回头将早该问的问题说出口。一左一右站在我背后的,是一头白发犹如雪山的老巨汉和洋娃娃般的娇小红发少女,这恐怕是我所能想到最没关联性的组合。从公寓来到这里的路上竟然没引来任何路人的异样眼光,真是让我困惑得不得了。 「我就不能跟吗?」小路不满地瘪嘴。「纯粹好奇啦。」 明明她最近眼神总是黯淡无光,却在这时候透出某种期待的光辉。 「好奇什么?」 「因为平常很难看到那个莫札特师兄对人鞠躬哈腰的样子呀!」 鞠躬?那个狂傲到骨子里去的莫札特? 不会吧,他对萨里耶利老师这个乐坛权威和海顿师父都没表现过半分恭敬耶? 我颔头走进厨房地板下的阶梯,推开地下室的门。 「莫札特,好久不见,我是歌德……」 门后是塞满乐器和撞球台等器物的游戏间,弥漫着奇妙的香气。一名穿睡袍的年轻金发男子佣懒地躺在后方的躺椅上。 「哎呀?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歌德?嗯,路德维卡也来啦?该不会是那个吧,想充实路德维卡的性 教育,就带她来观摩我和玛莉行房——」 虽然莫札特一开口就秀低级,但在见到米歇尔师父跟着小路进门的瞬间便跳起来立正站好。 「米歇尔老师?好久不见,您、您怎么会来维也纳呢?真想不到。」 我的嘴巴张得像条鱼似的来回看着他们。莫札特怎么会这么慌张,还叫人老师! 「搞什么啊,沃尔夫!变得这么年轻啦!」 米歇尔师父推开我,大步绕过撞球台到莫札特身边,「砰」地朝他的胸板一拍,立刻令他狂嗽不止。 「我听说你死而复生,原来是真的。既然都恢复健康,就该好好锻链锻链,保持下去啊。」 又一拍、再一拍,吓得莫札特满脸惊恐。 「不、不了,我现在是灵体,不用练也能永保健康。」 「蠢材!你就是常说这么不知长进的话才会早死啊!」 米歇尔师父突然停手歪唇而笑,莫札特也跟着笑开,两人双手紧握。 「……老师,您终于也来到我们这边啦。」 莫札特握着米歇尔师父的手感叹地低语。 「嗯。其实我也不想那么早来,但事出无奈啊。」 听了两人的对话,我想起莫札特也是出身于萨尔斯堡。年少的天才来到维也纳展枝扬叶,老江湖则留在萨尔斯堡继续扎根。他们已经几年没见了呢? 「沃尔夫啊,看来你在维也纳成天放纵,满屋子都是女人味,一点笔茧也没长。音乐家到死都是音乐家,死了也是音乐家。首重锻链、次重锻链,我平常不是这样教你的吗?」 「就说我已经是灵体,再练也没用啊。」 「喝!问题不在那里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莫札特缩起脖子惨叫。 小路在一旁笑着说: 「莫札特师兄是个孤傲的天才,独自开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境地——外面的人都这么夸张地称赞他,可是啊,呵呵,其实那完全是受到米歇尔师父的影响喔!而且,师兄以前接工作都不看日期,赶不上期限的时候都是请师父代肇。所以他才那么乖,根本抬不起头。」 「臭路德维卡,我都听见罗!不要跟歌德乱多嘴!」 莫札特噙着泪水这么说,但立刻被米歇尔师父揪住耳朵拉了回去。 「我还没训完啊,蠢材!我说沃尔夫啊,你还在战斗吗!有每天都让你的宿敌求饶吗!身为男人——」 「怎么啦?沃尔夫?有客人吗?别管他们了,快回床上继续嘛。」 游戏间后方的小门随着一道媚声开启,一名睡袍松垮、丰胸半露的白金发美女探出头来。是玛莉·安东娃妮特。 「啊,老师,这位就是我最近的宿敌,我每天都有让她求饶。」 莫札特腼腆地笑着这么说,却惹得米歇尔师父大为光火。 「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压将莫札特轻飘飘的灵体吹得在天花板和地面间弹来弹去。玛莉皇后见到爱人的惨状,却只是说声「哎呀呀,真是可怜」,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 「喔,路路!你来啦!」 玛莉皇后一发现小路,就飞过撞球台抱住了她。 「怎么啦?路路?肤色这么暗沉,表情也像死人一样。真糟糕,让我仔细疼爱疼爱你吧。」 「做、做什么,我又不是来让你乱搞的!我只是连续几天没睡觉而已!」 「没睡觉就多吃点巧克力嘛。」 「不要抱那么紧!更不要用你的乳牛胸部挤我!」 「没胸部就多吃点乳酪嘛。」 「……这样就能长大吗……不对!我又没问你!我对那种事没兴趣!」 玛莉皇后又像之前那样,将七手八脚挣扎的小路拖进后头的寝室。 「对了,沃尔夫。」 恢复平静后,米歇尔师父在沙发上坐下说: 「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啊,那个,可以请您高拾贵手吗?我以后一定会加紧锻链。例如把玛莉放在腰上上下抬放,锻链肌肉。」那才不是锻链肌肉,而是你每晚都在做的事吧? 「别说锻链了,我待会儿会替你开张每日训练单。至于你那个什么灵体的……」 「什么?」 「你这叫做地缚灵吧?」 「似乎是这样没错。」 「碰得到东西吗?」 「刚开始完全不行,不过要摸和我一起变成灵体的玛莉倒是很简单。反正也没其他事好做,我们就整天都在做了。」 莫札特又挨了米歇尔师父的拳头。 「你都躲在这间房子里,是因为每个人都看得见你吗?」 「不是的,大多数的人都看不见我。刚开始看得见的只有海顿帅父和路德维卡。呀哈哈,不过那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啦。」 「那你为什么不出门?太不健康了吧!」 「灵体哪有健康问题……而且那很麻烦……啊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哎哟,不要打人嘛。其实是只要离开这间房子太远就会消失,我是地缚灵呀!」 「嗯嗯,离开自己依附的地点就会消失啊?能离多远?能撑多久?」 怎么问得这么仔细啊?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我不禁觉得奇怪。 「呃,咦?这个,我没仔细研究过……毕竟要是结果出来了,我就要再死一次……不过呢,极限差不多是维也纳边境,时间嘛,嗯嗯,大概几个小时吧……」 米歇尔师父边听边点头,同时在不知从哪取出的几张纸上作笔记。 「嗯,我知道了。」问话告一段落,米歇尔师父将纸张整理好。 「老师,请问您在写什么?」莫札特问道。 「给你的训练单。知道那个灵体什么的有多少能耐以后,我才能帮你安排项目嘛。看来在持久度上面比活人逊色不少。」 「啊?」 「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写的都很轻松。这点程度就算是虚弱的灵体也死不了吧。只是每天慢跑一万公里和百米冲刺两千次而已。」 哪里轻松啦,就算是活人都会被你搞死。 之后,米歇尔师父说:「我来帮你排个最强的特训单!」就一股脑儿写个没完。哭着抱怨「我怎么这么倒霉」的莫札特吃了一拳之后,不甘不愿地帮忙准备纸墨。小路一直没出房间,只是门缝一直传出令人想入非非的呻吟,让我尴尬得躲到游戏间外透气。 无事可做的我来到庭院的树荫下,为杂志社要的诗拈拈思绪。靠笔杆吃饭的行业好就好在空手出门也能工作。如此盛夏中,鬼屋周边的神秘阴凉真是美妙极了。 或许是因为环境舒适加上文嗯泉涌,我完全没感到时间流逝。等到小路蹒跚地走出大门,我才发现阳光已经斜一大半。 「她把一堆来路不明的黏答答的东西涂在我身上,还做了奇怪的按摩……我感觉就像变成一头准备进烤箱的猪。」 浑身无力的小路皮肤是多了点光泽,但她糟糕的气色还是没好转,或者该说看起来更惨了。 于是我笃定决心问: 「小路……你出问题的不只是耳朵,连肠胃也愈来愈差了吧?」 小路跳了有差不多二十公分高,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这家伙还真好懂。 「……你在说什么啊?耳朵?肠胃?」 「少装傻,我都看见你耳朵的药了,再装也没用。」 「嗯,唔……你在说什么啊,听不太清楚耶。」 「你看,耳朵果然有问题!」 「啊!糟糕,刚才的不算,其实我有听见。」 「所以你还是听见了嘛!摆 明在装傻!」 「啊!糟糕,刚才的不算,其实我没听——」 「你看,耳朵果然有问题!」 「不要再重复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啦!」结果我反而被她吐槽了,可惜我不能当笑话看待。 在我曾待过的世界,贝多芬的胃非常虚弱,甚至因此而死。倘若这样的记忆也投射在小路的肉体上,难保没有生命危险。 「你又不是我的主治医师,只不过是个煮饭的,少管那么多。」 「煮饭的?算了,现在这个不重要。你听好——」 这时,米歇尔师父走出大门,迫使我停止谈论小路的病情。米歇尔师父一直走到外门才回看鬼屋一眼,喃喃说道: 「和沃尔夫这么多年没见,让我激动得一不小心就帮他写了够练一辈子的训练单呢。」 什么一辈子,人家都已经死了啦。 「尽管现在这么说也没用,不过还真是天妒英才啊,虽然他现在也像是活着……我应该在他生前多锻链他的。要是我有那么做,现在他的武术应该在大哥之上了吧。」 「呃,那个,莫札特可能是个超一流的音乐家,但是师父这样的臂力,恐怕……」 「歌德阁下不是音乐家,或许很难理解吧。」 米歇尔师父突然用力挺胸握拳。 「所谓的音乐力,就是胆力臂力腿力!」 「可以不要把所有音乐家都混为一谈吗?」 听不下去的小路直接泼他冷水。 「路德维卡,我是很想也为你编特制训练单,但你总归是大哥的弟子,不能随意插手……」 「不用你鸡婆啦!我才不想变成你们那种肌肉怪猴呢。」 「而且,我也该启程了。」 我和小路一起呆望米歇尔师父的脸。 「找来维也纳的目的都差不多达成了,不想再拖延下去。歌德阁下,代我向卡尔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去普鲁士。」 「咦?咦?你真的不见他们就要走了吗?」 「你不去大哥家里看看呀?既然你老是嚷嚷锻链锻链的,怎么不去找好久不见的马利亚他们对练一下。他们都在等你耶。」 「我没那种时间。」 米歇尔师父冷冷拒绝。为什么?卡尔他们那么担心你耶?既然来了维也纳,就去露个脸让他们开开心、安安心嘛。该不会还想搬出会演变成和哥哥海顿师父对打这种蠢理由吧? 米歇尔师父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表情凝重地继续说: 「我不是来和弟子叙旧的,拿破仑军已经行动了。」 「可、可是,那又不会——」 「好了,歌德阁下。我来到维也纳,最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处理。」 师父眼带杀气地凑上来,使我把话吞了回去、后退一步。 「……什、什么事?」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听说,你和卡尔联手对付过那个波丽娜·波拿巴是吧?」 我错愕地眨了眨眼。怎么突然扯到这里来? 「……呃,对啊。所以……?」 米歇尔师夫露出整排牙齿。我立刻感觉造成那种表情的不是笑意,而是高涨的战意。 「那么,你就钜细靡遗地告诉我吧。你的拳头是怎么剜开、刺入、贯穿她的肉骨,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啃噬、削切、撕裂你的身体。用足以让我感到血气和血温的文字,把你们的战况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我吞下一口苦水,再退离米歇尔师父一步,背脊发凉。这股狂热是怎么回事?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那个女人已经在巴黎养好了伤,回归战线,一定会跟随拿破仑进攻普鲁士。如果不宰了那个魔王的守护恶魔,我们绝无胜利可言!」 所以和她直接交过手的你就把波丽娜的武器和弱点统统告诉我吧,这就是我来维也纳的最大目的——米歇尔师父话中的温度愈来愈高,但从我脚底蔓延到头顶的寒意却使我听得朦朦胧胧。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 波丽娜是个危险的敌人,既然她会参与进攻普鲁士,就可能对上她。现在没有卡尔的魔弹,届时我和小路恐怕很难全身而退,可是——问题不在那裎。我不知怎地心乱如麻,小路也吓得在我身旁呆立着。为什么会这样?不太对劲。 没错。使我如此战栗的不是女恶魔的可怕,而是眼前这个人。我们的身体正因为米歇尔师父一身暴戾的热气而亟欲退缩。 「那个女的,就是烧尽我们萨尔斯堡的恶魔。」 米歇尔师父的狂热终于从他的齿缝间露出真面目。 那是高燃复仇之火的憎恶。 「我非亲手宰了她不可。」 第四幕 舞台上一排排身穿囚衣的男人彷佛入夜的白桦林,他们合唱的歌声是抚过树梢的风。气氛在阴郁的弦乐伴奏下更显晦暗。 最后,男声合唱像没入黑暗似的结束。待寂静将残响吸收殆尽,舞台前方辟出的一大片半地下乐队池错落地传来咳嗽、翻乐谱或拉椅子的声音。 不过,指挥台上的娇小红衣背影却仍沉浸余韵之中,摇着指挥棒,没有其他动作。乐团成员们见状开始交头接耳,对年少的指挥投以担心的目光。 「……喂,路德维卡?」 卡尔看不下去,从侧台跳进乐队池,跑向指挥台。 「已经结束了,你还发什么呆呀?」 即使卡尔这么问,小路仍是闭着眼继续为延音下指示。人在观众席的我也急忙进乐队池抓住小路的肩膀。 「小路,整首练习已经结束了。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小路被我碰了才猛然睁眼,尴尬地面对周围斗魂烈士团员的疑惑视线,然后做作地咳了几下,将指挥棒置于谱架。 「嗯、嗯,今天彩排就到这里为止吧!我们就要到普鲁士去了,各自回去准备准备!」 小路说完就下了指挥台,团员也纷纷起身整理乐器。卡尔对各部首席迅速下达个别练习的指示后朝我们走来。 「我再跟你确认一次。」卡尔用手背拍了剧本封面两下。「你真的打算用这样的结局吧?」 「你有哪里不满吗?」小路噘唇回嘴o 歌剧结局最后还是依照小路的要求,决定是费德里奥(蕾奥诺蕾)为丈夫挡刀而死。看来卡尔是因为剧情太过绝望而怀疑。 「我知道作品是你的,我没有插嘴的立场……可是,就算普鲁士气候再怎么阴凉,他们也不会接受这种一点阳光都没有的作品吧。」 「你还是插嘴了啊!」 我也趁这个机会丢出一直开不了口的疑问。 「剧名真的要用『费德里奥』吗?」 「主角都叫费德里奥了,没其他选择吧。」 这说词很是矛盾。没其他选择? 「小路,你之前才为了把剧名改回『蕾奥诺蕾』而和剧院吵架吧?公演不也是因为这样才像停止的吗?」 「唔,唔唔?这个……是没错。」 小路皱起眉,低头看着剧本说: 「可是,蕾奥诺蕾在戏里一直扮成费德里奥……」 小路嘟哝着翻阅剧本最后几页。在我心中,矛盾开始转为寒意。之前小路听力正常时,为了剧院擅自将〈蕾奥诺蕾〉改成〈费德里奥〉而火冒三丈的事,我记忆犹新。 小路现在是怎么了?和那时候相比——简直是变了个人啊。 卡尔或许是听出我的心事,没好气地对小路说: 「既然剧名已经没有争执了,就干脆在维也纳演出嘛,还是你要说现在已经没法拒绝普鲁士的请托?就算这样——路德维卡?喂,路德维卡,你在听吗?」 我这才回神点点小路的肩,她完全没听见卡尔说话。小路跟着抬头,露出「糟糕!」的表隋,用剧本掩嘴。 「路德维卡,你最近是怎么搞的?」卡尔抱胸说道:「是不是耳朵——」 「总而言之!剧本这样就行了,我已经决定了!」 小路蛮横地打断卡尔的话。 「马利亚你是合唱团指挥就专心做自己的事,不要管我的剧本。独唱歌手是柏林那边准备的,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你可要把合唱团训练成能够快速配合人家才行喔!我要回去了!」 小路劈哩啪啦说完就大步离开剧场,好几个猩猩烈士都忘了收拾,错愕地目送她的背影。卡尔「啧!」地咂嘴,拨拨他白金色的头发后朝我瞪来。 「那家伙的耳朵这样多久了?」 「啊……你发现啦?」 「那还用说吗?你把我当外行人啦。」 这倒是,毕竟是用耳朵的专家。 「已经发病一段时间了,之后愈来愈差……应该是有定期看医生啦。」 「为什么事情都那么明显了,那个笨蛋还想隐瞒啊。那可是耳朵耶,对音乐家而言可是比丢了双手还严重啊!」 卡尔即使责怪小路执意隐瞒,也机警地压低音量,不让周边团员听见。 「这明明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还演那种烂戏……」 「可是就算知道了,我们也帮不上忙吧?」 「帮不上吗?」 卡尔将声音压得更低,狠狠瞪着我。我看那不是单纯提问,只好紧张地解释: 「……对、对啊,我们又不是医生或科学家。」 「那你为什么要丢着自己的稿子不管,整天跟着小路看她彩排?」 我不禁吞了口水。 「应该是——有什么方法吧?所以你才到处找线索?」 这个人真的很敏锐,但我实在不知该对他坦白多少。 方法我没有,只是心里对原因有个底罢了。而且,我不太想说出来。我所寻觅的是正牌贝多芬——也就是路德维希这男人未经窜改的过去。假如让这世界的居民知道这件事,就等于唤醒了遭隐藏的贝多芬相关记忆,路德维卡可能因此被路德维希侵蚀得更严重。 因此,当时我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对卡尔多说。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笨蛋。」卡尔一口骂来。「如果不能说,就给我好好藏在心里,我才不想问那么多。只是你最好干脆一点,不能说的事就直说『不能说』啊,混蛋。看你这么忸忸怩怩,我也很烦耶。」 「对不起……」 「所以要去柏林吗?」 「咦?你说小路?她不是会担心身体就放弃公演的人——」 「笨蛋,这种事情还需要问吗?我是在问你自己去不去。」 「喔……」 卡尔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犹豫。 当初知道能去柏林演出时,我确实有同行的念头,现在却给不出果断答案。卡尔又咂了嘴。 「快点决定,小鬼是一个还两个,对我们的护卫安排都有影响。」 我担心小路的状况,当然想在这趟远行中陪着她;但另一方面,我反而可能加重她的病情,因为我知道遭到窜改前的贝多芬。换言之,我的存在对路德维卡是一种毒。我摸摸胸前的口袋。从发现〈海利根施塔特遗书〉那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随身带着它,怎么也丢不了。遗书上一字一句都发自路德维希灵魂深处,即使明知烧了它对小路好,我也不忍心。 若要使小路远离有关路德维希的一切,以免她恢复更多记忆,那我就是头一个非离开她不可的人。 可是…… 「我知道这种话不好听,但是你对我们是有利用价值的。」 卡尔突然这么说,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嘴。 「法兰西已经准备进攻,只要普鲁士在谈判中稍微出点差错就会直接开战,而且非常可能波及我们。」 我用力吞口水后点点头。 「波丽娜·波拿巴的伤势完全复原的消息看来是真的。如果她也到普鲁士,就算是米歇尔师父也赢不了她。无论多强,凭人类的肉体伤不了恶魔,而我也没有魔弹了。」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卡尔言下之意。 「……咦?我、我?你是要我对付波丽娜吗?不可能,我不行啦。」 「哪里不行了,你不是杀了萨米尔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掌。 「那股力量早就消失了。」 自从手枪「维特」使恶魔萨米尔自灭后,就不曾在我的掌中显现 。我很明白「维特」已经不存在于我心中任何角落,故事完结了。若说我的魔力是来自使故事具体实现的渴望,那我对「维特」已经无欲无求。 「你的魔术还真是难懂。」 卡尔忿忿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说穿了,就是帮不上忙吧?那就不要跟来,省得麻烦。」 「就是啊……」 卡尔见到我的颓丧样,又烦躁起来。 「你白痴啊?想跟的话,不会趁现在随便编个藉口吗?你这样也算作家?没见过像你这么不干脆的人。」 我被他说得愈缩愈小。 「受不了,你这小鬼明明这么不可靠,怎么还有一堆人想找你帮忙啊。」卡尔叹了口气。「连师父……来了维也纳也只见浮士德一个……想问波丽娜的事,怎么不直接问我呢?」 我很明白他为何牢骚。上个月,米歇尔·海顿师父悄然现身维也纳,却不见任何斗魂烈士团团员,事情办完就到柏林去了。卡尔身为他的爱徒,会不满也是当然。 这时,听见我们最后几句话的猩猩团员都围了过来。 「师父一定是认为我们还不够格和他对练啦。」 「对呀,像对上拿破仑的时候,到最后还是得靠博士帮忙。」 难得猩猩开口说了人话,让卡尔「唔……」地纠结着脸。不过,猩猩终究是猩猩。 「所以只要我们打赢博士,师父就肯和我们对练了吧!」 怎么会变成这样? 「博士,拜托您了!」 「照顺序指教我们吧!」 「我们都是来真的,博士千万别留情!」 「我才不要咧!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喂,博士怎么可能有那种闲工夫和我们一个个练习啊!」 对,就是这样,猩猩中还是有些懂事的嘛。 「当然得全部一起上啊!」「对喔!」期待猩猩的我简直是白痴! 「不愧是博士!」 「我们四十个都会一起上,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兄弟们,博士要陪我们练习了,还不快布阵!」 「立体包围!」 奇怪,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该不会就这样被他们挤成肉酱吧?我对卡尔投以求救的眼神,却遭到冷冷无视。面对步步逼来的肌肉堆,冷汗直流的我拚命瞎扯。 「那、那个,呃……我就是都用魔术战斗,听见我念咒会有危险,所以请先捣住耳朵吧。」 「都给我捣住耳朵!」 「还会喷出毒气,所以鼻子也要捏好!」 「都给我捏住鼻子!」 「要怎么做啊!」 「手只有两只啊!」 「喂,用布袋盖住头就好了!」「你脑筋真好!」 「呜喔!博士消失了!」「我看不见啦!」 「好厉害的魔术!」「不愧是博士!」 幸好他们都是笨蛋。我马上蹑手蹑脚地开溜,卡尔的视线差点没刺穿我的背。 一回到公寓,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异常粗暴的钢琴声。那真的是小路弹的吗?该不会是猫咪吃坏肚子,在琴键上乱跳吧?虽然这么想,琴声却毫无失误地串连成完整的曲子,只是音量很不优雅。 进房后,我肯靠着墙,感受那灼烧皮肤的钢琴声。她的听力究竟已弱到何种程度?能够弹琴表示还不算太糟吗?不对,可能只是记得指法而已。 光想也于事无补,不如做晚餐填饱肚子。我进厨房蒸马铃薯,用培根和剩下的蔬菜煮汤。 之后我端着汤来到小路房门前,开了一条隙缝,用手将汤上的蒸气瘘进去。 「你在做什么啊,yuki?」 「哇!」 门后突然冒出小路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打翻餐盘。 「直接敲门就好了嘛,何必多此一举?想用味道引我出来,你当我是猫还是狗啊?」 「呃,这、这个、就是,我怕你听不见嘛。」 「不需要操那种心啦!」小路气冲冲地推开门,一把抢走我手上的餐盘转身就走,我怯怯地跟她进门。小路一在桌上放下餐盘就抓住汤匙,横眉怒目地说: 「而且这个马铃薯是怎样,竟然煮得这么松软……唔、唔唔,嗯嗯,嗯嗯……很好吃嘛!」那你抱怨什么? 「我看你肠胃有点差,所以煮得比较烂一点。」 「哪有差,只是没食欲、觉得涨涨的又上吐下泻而已。」根本是差得乱七八糟。 两人都用完餐后,小路臭着脸对打算整理餐具的我问: 「……yuki,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僵住了。这反应明显得让我觉得自己很不会说谎,但手还是下意识按住胸前口袋里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我没有瞒你什么啊。」 这谎就像说地狱深渊也有黎明之时一样假,让小路的表情更难看了。 「应该是……我的未来吧?所以你最近才会四处奔走。」 「呃……啊。」 小路算是说对了,但她也有所误会,以为来自未来的我晓得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会遭过何种不幸。错了,不是那样。我知道的未来属于已经从这世界消失的路德维希,并不是你。我对于你将在自己的路上面对何种命运,其实一无所如,所以我才会这么不知所措。 「你就老实说吧,我的身体……会变怎样?」 小路对我投以寄托的眼神,我却只管摇头,甚至不知自己在否定什么。 「不是啦。我不知道,真的。」 我拚命找话搪塞。 「你的,应该说……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的人生和你差很多,所以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小路彷佛感到我没说谎,接受了我的暧昧回答,然后别开眼睛轻轻点头,喃喃说道: 「最近都没看到梅菲耶。」 「……咦?」 听小路冷不防提起梅菲,我一时接不下去。最近的确没看到梅菲,不过她本来就很随性。明明应该和我形影不离,但总是只为捣蛋而现身。 「现在不是大好机会吗?呵呵,要是能治好我的耳朵,灵魂卖给她也无所谓。」 这让我倒吸一口气。 原来对音乐家而言——听不见声音比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更难受。 「我现在一躺下睡觉,就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全身被滑溜溜的虚无包起来、浮在半空中,彷佛全世界的一切都不见了,让我很害怕。所以我最近几乎没睡。」 小路的话使我想起路德维希在〈海利根施塔特遗书〉吐露的绝望,令人头皮发麻。喔,不,那不只是绝望。小路继续说下去: 「奇怪的是,那让我心里只想得到音乐。音乐比以前更猛烈、火热地涌出,渐渐构成一种我从来没想过的概念。现在我就是紧抓着那样的音乐,一直撑到现在。可是,只要想到假如那种音乐没有出现……灵魂什么的对我也不重要了……」 就连小路在绝望崖边止步的原因都和路德维希相同,一如遗书。若没了音乐—— 这时,一团黑光在小路背后闪现、立起、凝缩,化成人形。 黑发女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两手撑在小路座椅的椅背上,面无表情地侧眼看我,摇了摇头。小路已和其他恶魔立契,无论小路本人知不知情,契约都不会消解,所以梅菲不能出手。但如果没了这份契约,梅菲会怎么做?会二话不说治好小路的耳朵、取走她的灵魂吗?我不知道。在我眼中,梅菲脸上同时有着出于无奈 而无法行动的哀伤,以及不必烦恼是否该依恶魔本分诱惑小路的安心。 ……想太多。我暗白嘲笑自己的直觉。梅菲怎么会有那么不像恶魔的想法。 小路抬起头,对我挤出笑容。 「开玩笑的。」 她没察觉梅菲就站在身后,接着说: 「梅菲虽然是恶魔,还觊觎娜奈特的灵魂,但她还是我珍贵的朋友,我不想让买卖灵魂的问题破坏这种关系。」 令人惊讶的是,梅菲什么也没说就消失了。不留一点气息,倏忽而逝。 前一瞬,她脸上浮现的表情是那么哀伤。为什么呢?她不是恶魔吗?以人类刹那的快乐和永恒的痛苦为食粮的恶魔,为何如此伤悲? 小路站了起来,看着脚下怅然一叹。 「好啦,该准备行李了。可能需要在普鲁士待上一阵子呢。」 并将视线慢慢抬到我的胸口。 「那么……你,那个……」小路欲言又止,双手指尖反覆相碰、交错、松开。 她好不容易才敢看我的眼睛,我也看出了她眼中的疑问。问题是,我事到如今仍在犹豫,不知该不该为了防止记忆继续回流而远离小路。 这时打破尴尬沉默的,是到处聚集而来的轻小跫音。有黑有白的绒毛球接着缠上小路的脚。是猫咪。 小路双肩一垮,以日暮时分的火车汽笛般寂寥的声音说: 「……我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猫咪喔。」 我心里突然一急,不禁抓住她的肩。她睁大了深褐色的眼睛。 「你、你干什么啊?」 小路扭身,但没甩开我的手,因为我的唇间溜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我也要去。」 「咦……?」 「我也要去普鲁士。」 小路的眼眸在清池中晃荡,使禁锢我心的玻璃箱震出裂痕,最后粉碎。我的回答其实并不意外。我一直有这个念头,只是我找了很多藉口逃避而已。 为什么?因为就近看着小路受苦,我也倍受煎熬,只是这样。但我已经不想再找藉口了,我不会离开小路。 「你、你跟来做什么呀!」 小路红着脸上下甩手,声音都变尖了。 「你说说看呀,你是打算做什么?」 「……既然你不让我去——」 「又没人说不让你去!」 小路对我一吼就蹲进猫堆里。裙摆轻飘飘在地上开成一朵花,黑白毛球急忙走避。接着小路抱起最小的麒麟尾黑猫,按在胸口上。 「只是,那、那样会让人以为是我要你一起来的嘛!马利亚和团员他们一定会这样想!」 「这有什么好怕的吗……不想让他们乱猜就解释清楚呀,说我想跟你去不就好了。」 「你不觉得那样也很丢人吗!」 哪里啊?否则你还想怎样? 「对、对了。」小路以刻意到不行的动作拳掌交击。「大学不是邀你出席什么纪念典礼吗!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吧,你就说是为了参加那个才跟的!」 我错愕地眨眨眼。对喔,几个月前确实收到了邀请函。 「听好,你是刚好有事才跟来的!不、不是怕我会孤单,还是害怕什么才来的喔!」 满脸通红的小路说完就把自己关进寝室。留在原地的猫咪都抬起头,眼神疑惑地看着同样留下的我。 ※ 最后,我们决定将猫咪交给海顿师父照顾。 「好,包在我身上。」 海顿师父一看我们带着五只小捣蛋进门,就「砰」地拍了自己厚实的胸膛一口接下。 「我一定会在两位回来之前,将它们训练成五头狮子!」最好是啦。虽这么想,不过海顿师父好像真的办得到,实在很恐怖。 若问我为何要将猫咪托给这个貌似最不适合的人,是因为之前找的对象,它们都不喜欢。 最早是请公寓管理员照顾,但一进管理室,它们五只就张牙舞爪地警我,根本不行;它们也不愿亲近钢琴工匠娜奈特,还恐怕会将用来卖钱的乐器抓得伤痕累累,乐迷俱乐部的贵族就更别提了(每见必抓);带到皇宫,它们五只却当天就溜了回来。我和小路整天东奔西跑,不知敲了多少门,想不到唯一能让猫咪安分待着的就是这间海顿府邸。真是搞不懂,该不会是只接受音乐家吧?可是我和它们也很亲呀? 「我可是人称维也纳狂狮的拳士,猫当然爱我。」 道理在哪啊? 「这么说来,米歇尔师父好像是萨尔斯堡猛虎嘛?」 难道是海顿兄弟都有猫科动物的感觉吗?从徒弟来看,不管怎样都只想得到大金刚就是了。 「话说,日前米歇尔来到维也纳,是歌德阁下陪着他吧?」 师父一面说一面以意外熟练的动作逗猫。 「这……对、对啊。」 到头来,米歇尔师父还是没和徒弟或大哥见面就先一步前往柏林了,不知道作哥哥的会是什么感觉。 「是认为歌德阁下的武技更胜于我吗?可恶的米歇尔……」 「不是吧,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呢?」 「立刻和我较量一场!」 「不要乱来,吓到猫咪了啦!」 我跳起来连声恳求,海顿师父才解除战斗架式坐回沙发,将猫咪放在他的双肩和头上。看来他真的很喜欢猫。由于这画面实在很滑稽,我也坐回椅子,稍微别开视线。 「我和米歇尔的想法从以前就很不合啊……」 师父口气阴郁地说。 「两位感情不好吗?」 「没那回事。我们兄弟从小感情很好,常常没日没夜互殴,打到两边都站不起来为止呢。」「在旁人眼中,根本糟到极点吧。」「我们还一起发誓,要成为能一拳劈山破海的音乐家。」 音乐家,嗯,这怎么会是音乐家?事到如今,我已经懒得吐槽了。 「可是,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米歇尔的观念和我有根本性的抵触。」 「这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明明是个音乐家,却太偏武斗了。」 「他一定不想被你这样说吧!」绝对是这样! 「就拿钢琴锻链法来说吧。我是用五指倒立挺身在弹,米歇尔却是左手举起钢琴,只用右手弹啊!」根本半斤八两好吗?说起来,压下全身重量的你还比较容易弄坏钢琴吧。 「而且,米歇尔一点也不注重自己能在乐坛造成多少影响力。」 「影响力是指?」 「他一本乐谱也没出版过,我好几次邀他来维也纳发展,他也不理我。就像觉得乐坛怎样都不重要一样。」 的确,米歇尔·海顿留存后世的作品,与他那历史定位为古典派巨匠的哥哥约瑟夫·海顿相比,实在少得惊人。 「歌德阁下,在两百年后的未来还能听到米歇尔的作品吗?较常演奏的是哪些?是不是弥撒曲、清唱剧或安魂曲之类的?」 「啊……」 虽然难以启齿,但我想还是照实说比较好。 「到那时候,几乎没人在演奏了。我知道的就是c小调安魂曲和g大调的交响曲……好像是二十五号吧。」 「二十五号?」师父歪了头。「一时想不起来。那曲子这么特别吗?」 「关于这个嘛,我会特别记得是因为——」 由于原因难以启齿,我不禁舔了几次嘴唇。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曲子都被误认为是莫札特的作品。」 这样的误解是因为莫札特在米歇尔·海顿所作的二十五号交响曲加上自作的前奏还 签了名。后人推测,那恐怕是为了补足演奏会长度,才拜借了米歇尔师父的作品。两人曲风相近这点(莫札特受了米歇尔师父极大影响,这也是当然),反而造成了负面影响。 能让这样的误解延续这么长的时间,可见米歇尔师父对出版自身作品多不重视。听我这么说,海顿师父失望地叹息。 「我实在搞不懂,那么有才华的人为何不在宣扬自己的作品上多出点力呢?」 听见米歇尔师父的乐才受到大哥认同,让我有点为他高兴。 「如果他也来到维也纳,我们兄弟就能联手将整个奥地利的乐坛塞满肌肉了。」 幸好他没来,真的。 「我之前和米歇尔师父稍微聊过以后,感觉他是把从法兰西手中收复萨尔斯堡放在第一位,不太计较自己的音乐未来如何。」 「对,就是这样。」 海顿师父表情凝重地频频点头。 「所以弄到最后——我成了格斗音乐家,而他成了歌唱格斗家吧。」 这次,我无法吐槽两边都一样了,因为我渐渐明白海顿师父的意思。 「而且,他到最后都不肯见弟子一面啊……」 「我也觉得那对卡尔他们好像太冷淡了点。」 「的确是很有他的作风。」 海顿师父深深坐进沙发,猫咪在椅背上跑来跑去。 「他对莫札特问了很多问题是吧?」 「是的,说要做一份灵体也能做的训练单……」 「之后——米歇尔就走了吗?」 海顿师父粗壮的大手在正好偎过来的白猫背上慈祥地来回抚摸。 「我也好想再见他一面啊。」 日后回想,这时的海顿师父几乎已经看透一切了。每当我思考何谓真正的坚强时,总会想起师父搔弄白猫下巴的温柔动作。 ※ 到了十月,启程准备告一段落后,我也必须向皇宫告假了。毕竟我仍是皇室的家庭教师。 「您说普鲁士……是吗?果然歌德老师也要去啊。」 出发前最后一堂课,鲁道夫殿下不舍地说。殿下是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的么弟,也是长相和侄女路易莎公主十分接近的美少年。在他担忧的眼神注视下,浓烈的内疚阵阵刺痛我的心。 「小路也不需要在这种时期到柏林公演什么歌剧呀。现在我国脱离反法同盟,拿破仑的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普鲁士,战争很可能就在老师们滞留普鲁士时爆发啊!」 「这个……或许吧。」 不是或许,而是肯定。即使我已无法读懂世界史课本,我也如此深信。我和小路正愈来愈接近战争、接近拿破仑。虽然此刻我不太想用这个词,但我想这确实是命运使然。那指的不是必须面对从天而降的无奈问题,而是现在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行动所招来的。例如我和小路都成了波丽娜·波拿巴的眼中钉,也被拿破仑本人盯上了;无论去到哪里,都必定会卷入战争。 「放心吧。」 我彷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安抚鲁道夫殿下。 「卡尔他们斗魂烈士团会陪着我们。对于那种危险的事,他们都是非常可靠的人。」 「唔唔……就算真的是那样……」 殿下忸怩地轻点手指说: 「可是小路的身体不是变得很差吗?就是……耳朵。」 「殿下也注意到啦?」 「对。她最近都不肯替我上课,所以我之前就硬请她来一次,结果她样子很怪。」 这也难怪。殿下是小路屈指可数的学生,一上起钢琴课,再怎么不愿意也会发现。 「假如她勉强自己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公演,我很担心病情会更加恶化。应该找个宁静的地方疗养吧?」 「她不是那种会听劝的人,更何况歌剧的公开演出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呢。」 「对了!由我来代替小路吧!」 那样有意义吗? 「我穿小路的衣服刚刚好,而且我也很会模仿她喔!」 「说起来,殿下还真的做过这种事呢……」 殿下穿女装的适合程度已经到了有点危险的境界。 「老师也把我当成小路,对我做您平常会对她做的事吧!」 「我听不太懂。」会对小路做的事,是指送饭给她、拖她下床、帮她清理头发上的猫毛之类的吗? 当殿下想继续说下去时,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鲁道夫殿下,请恕小的打扰。」 是侍从的声音。 「请问歌德老师人在这里吗?」 「他在呀,请进。」殿下一这么说,门就静悄悄地打开,进门的是个年纪一大把的侍从。他向殿下和我默默行礼后,向背后的门瞥了一眼。 「沙皇亚历山大陛下有意和歌德老师会面——」 亚历山大? 鸡皮疙瘩旋即唰唰唰地爬满全身。尽管很久没听见这名字,但我不可能忘掉。那个变态俄罗斯皇帝找我干嘛啊!俄军之前不是被法军追击得一场糊涂,逃回故乡了吗?怎么他还在维也纳?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亲爱的小鸽子!」 门扉再度敞开,一个金发辉煌的年轻男子推开老侍从大步进房,满身金线刺绣的深红军服绚烂得刺眼。 「我终于找到你了,好久不见啦!还没忘记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甜蜜夜晚吧?」 我倒是很想完全忘了你这个人啊…… 「呃,老师?那、那个,甜蜜夜晚?」 你看你看,害鲁道夫殿下误会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啦,快住口! 「喔?」 亚历山大陛下一看见鲁道夫殿下就睁大了碧眼,察觉危险的我立刻用窗帘盖住殿下,但为时已晚。 「想不到我的小猫也在这里!嗅,这样的你居然会是法兰兹陛下的弟弟,俨然是哈布斯堡家族血脉的奇迹啊!瞧你那蜂蜜般的金发和奶油似的肌肤,让人好想一口吃了你!」 亚历山大陛下紧紧搂住鲁道夫殿下的娇小身躯后,侧眼对我说, 「该不会这位可爱小王子是我可爱小鸽子歌德的可爱小猫吧?」「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先放手再说。」 「就、就是啊!」 鲁道夫殿下也架起双手,逃出变态俄罗斯皇帝的怀抱。 「歌德老师什么都还没对我做呢!」什么「还没」啊! 「别担心,我可爱的小猫和小鸽子。」 亚历山大陛下矫作地拨起他金黄的卷发。 「俄罗斯正教当然禁止重婚,但是男人几个都行,没问题的。」 「问题大了吧!你到底有何贵干,如果是要我跟你回俄罗斯,那可免谈,快快请回吧。」 陛下眼带哀愁地摇摇头。这个人的动作怎么都让人这么火大。 「你是要我如何空手而回呢?那不就像是夸下海口率军远征欧陆,结果被拿破仑压倒性的战力打得溃不成军又被迫得落花流水,只好夹着尾巴逃回去吗?」「整件事不就是这样吗!」 陛下的脸至此才总算卸下温柔,裸露出因创伤而凶性倍增的王者自尊。 「哎呀呀,不过我还是有收获的。呵呵呵,歌德啊,我爱你爱到时时派人监视你,总算是有了成果。」 我错愕地凝视陛下的脸。监视? 「你和拿破仑的对决跟有关你魔术的报告,我全都研究过罗。真是太美妙了。」 「呃,那、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呢,我有件事想趁归国前问个明白,就将我热切的爱压抑在心底,过来见你了。」 亚历山大陛下接着弹 响手指。 书房的门随之敞开,接着进来的是身穿红色军服的魁梧俄罗斯禁卫队。原本尚称宽敞的书房,一转眼就被这群大胡子巨汉塞得令人喘不过气,而最后—— 某种「喀、喀、喀」的声音溜进了房间。 「嘻、嘻、嘻,失敬失敬。」 那是个裹着白色头巾和毛皮大衣的男子,肤色略深、年龄不详,有双混浊的鼠眼。那道等间隔的持续响声,是来自男子挂在脖子上的小机械。向上的摆锤左右摇晃,以一定的节奏发出喀喀声响。 ……节拍器。 难以名状的恐惧使我不禁后退,一屁股撞上书桌。「老师?」鲁道夫殿下担心地抬头看来。 他是什么人物?节拍器?还有—— 男子手上还有东西。那是一个拳头大的玻璃管,里头有三根电极。那不是娜奈特所用的真空管吗? 「哎呀呀,今日有幸拜会举世闻名的魔术师歌德阁下,小人真是光荣之至、光荣之至啊。」 头巾男语气谄媚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小人只是个名叫内波穆克·梅智的卖艺人,不值得歌德阁下留意。」 梅智。 我听过这名字。没错,他是以发明节拍器留名音乐史的人物。 「梅智博士最近担任了我军的工学顾问。」 亚历山大陛下得意洋洋地说。 「能够借用博士的长才以及见识你的魔术,就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这趟远征,绝没有白费力气。」 「我……的魔术?那个,那是什么——」 「正是正是正是。」梅智逼上前来。「小人有一事不明,还望歌德阁下赐教。」 「什、什么事?」 「小人将歌德阁下对战拿破仑的那个地下室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连地板缝都没放过;然而很可惜,法军占领时将那里破坏得很严重,魔术的痕迹几乎一点儿也不剩。」 寒意顿时倍增。 那间位在维也纳郊外的屋子是娜奈特遭到囚禁、完成钢琴的地方,而我在那里的地下室使用秘术「魔女厨房」回溯了时间。「见识我的魔术」指的就是这个吗?亚历山大陛下对我的监视,让他知道了回溯时间的魔术? 还有,这名叫梅智的男子搜寻地下室——为的又是什么? 梅智舔舔唇说: 「由于现场还留有些微粉笔痕迹,小人就对魔法阵的图形做了点解析。知道粉末之中含有猿猴的头骨,锅里所用的材料也查得差不多了,还从新型钢琴残骸尽可能回收了所有零件。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我屏着呼吸,看了看梅智的脸。 「就是咒语。怎样的语句具有回溯时间的魔力,只有这点无从查起。能请您告诉我们吗?」 在字句之间规律作响的节拍器喀喀声,敲得我寒毛倒竖。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反问得一点力道也没有。 「我不会说的,那不是可以轻易透露的事。」 「别这么说嘛,拜托您通融通融吧。」 「不行就是不行,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用在坏事上。」 梅智又逼近一步,我跟着后退。我的拒绝一半是出自直觉,或者说是生理性的厌恶。我不能告诉这家伙,无论如何就是不行。 「我们是为了维护世界的正义,不会给歌德阁下您添麻烦的。」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是模仿形式,没有梅菲的话——」 「梅菲?」 梅智眯起眼睛。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赶紧闭口。 「嘻、嘻,那是歌德阁下的使仆名字吗?」 我默默回瞪那张褐色的脸。 我不知道他为何调查回溯时间之术,但直觉告诉我,这家伙有种危险的气息。 梅智捻了捻他的八字胡,转身说道: 「陛下,我们走吧。小人话都问完了。」 「他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呢,这样就够了吗?我的皇家爱抚马上就能让小鸽子意乱情迷,什么话都能毫无遮拦地说出来喔?」 「不了不了不了,歌德阁下什么也不会说的。嘻嘻,能说上那几句,小人已经心满意足。」 梅智瞥了我一眼,露齿而笑。 「那么歌德阁下,后会有期。敬请期待小人更上一层楼的发明和表演啊。」 亚历山大陛下也点头致意,跟着梅智走向门口,并在踏出书房前回头对我骄傲地笑着说: 「我冰雪贵公子亚历山大,必将以机械力和财力击败拿破仑!待胜利的曙光升起,我会再来迎接你。届时就让我们高举美酒,沉醉在爱之园里吧。」 随之离开书房的禁卫队雄姿逐渐遮住亚历山大陛下细瘦的背影,最后老侍从也一脸复杂地默默鞠躬告退。我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才敢呼吸,但即使恢复了寂静,节拍器的声响犹然在耳,挥之不去。 我身旁的鲁道夫殿下身子一瘫,垮坐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啊?」 殿下如此呢喃。 「那个……那个戴头巾的人,总觉得……让人非常不舒服。」 我光是点头附和,紧绷的咽喉就痛得彷佛要扯破了。 击败拿破仑?他哪来的胜算?梅智又是哪来的真空管?难道和娜奈特所造的电子钢琴有关? 这时,我想起拿破仑的自白。 ——总是会有科技追上我。 ——出现新的技术。 ——简直就像为了打倒我…… 他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拿破仑曾企图阻止娜奈特开发新钢琴,是由于害怕其间诞生的新科技会导致他的败亡;而那个名叫梅智的诡异机械工匠打算造出能够击败魔王的武器,将他的恶梦编织成真吗? 回到公寓,我立刻向史特莱夏工坊打电话确认。 『钢琴?你说订购电子钢琴的客人吗?』 娜奈特在电话另一头不解地问。 『歌德老师怎么突然问这种事呀?』 由于她知道的也不少,我便照实回答: 「有人想把你用在钢琴上的技术用在军事用途上,所以我想他们可能直接跟你买了一架。」 话筒接着传来叹息。 『军事用途?你是指什么人呀?』 「我想,是俄罗斯人。」 『上个礼拜的确有个叫亚历山大的用现金买了一架回去。』 「对!就是他,不会错的。」 『老师问这个要做什么呀?』 这问题使我陷入沉默。我究竟想做什么呢?而且我有什么好慌的呢?亚历山大陛下和那个自称卖艺人的头巾男都不是我的敌人,若同样以击败拿破仑为目的,更可说是盟友。会这么焦急只是因为——一个不好的预感。 『别管那个了啦!』 娜奈特急切地说。 『老师真的要让路德维卡在这种时候到普鲁士去吗?您怎么不阻止她啊,卷进战争里怎么办!现在应该好好休息呀,路德维卡的耳朵可是至宝耶!啊啊,路德维卡完全不听我的劝,让我真的好担心好担心啊。路德维卡,啊啊!』 我随便编了个藉口敷衍感伤至极的娜奈特就挂上电话。我当然也想阻止她,但她根本不听我的话。 话说回来,这表示娜奈特也知道小路耳朵出问题了吧。身为钢琴工匠,的确很容易和小路在处理乐器时察觉异状。 我叹口气,坐在床上呆望着墙。深深射入窗口的夕阳将泛黄的壁纸抹成一片朱红。墙后不时传来拖拉声、柜子的开合摩擦声和轻小的脚步声,大概是小路开始整理行李了吧。 对,娜奈特说的没错,我应该将心思放在小路的病情上。现在不是在意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男人会做出什么武器的时候,况且能否完成都是未知数。 若只是傻傻跟去,我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绊脚石。得从能做的事做起。 我低头看看脚边鼓胀的行囊。 里头装的全是我这几天跑递维也纳搜罗而来的健康食材;有乾姜、药草和凭着模糊的中药知识挑来的香料。旅途中,我非得尽量确保小路的饮食健康不可。 不过这治不了本。假如她的听力和消化病状真的和贝多芬的记忆有关,只会愈拖愈严重。 「梅菲。」 回答泠不防从耳边传来。 「我在。」 一转头,鼻尖就撞上一丛松软黑发,吓得我倒退。梅菲已经坐在我身旁。随传随到是很好,但每次都这样吓人,对心脏很不好。 「我想问你一件有关小路的事。」 「请尽管问吧。」 「为什么……恢复记忆会伤害到她的耳朵和内脏?」 我指着自己的下腹继续问: 「像我也有歌德的记忆,可是身体完全没怎样。我记得歌德有肾脏病,如果只要继承记忆就会让身体状况变得跟那个人一样,那肾脏病早该发作了吧?」 「这个嘛。」梅菲点点头。 「路德维卡小姐的状况是源自于她本身的期望。」 我一时听不懂梅菲所谓何事,错愕地眨了眨眼。 「期望……咦?不会吧?那是——什么意思?」 「您不了解吗?那和yuki大人是相同的理由。」 「你……你在说什么啊,解释清楚一点好吗?」 我反射性抓住梅菲的肩。只见她起身退开,坐在窗台上勾起唇角说: 「我之前说过,yuki大人心里深处是期望路德维卡小姐失去听力,让疾病将贝多芬的音乐推至神的领域。」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梅菲的话像块烙铁,将我的话压了回来。「路德维卡小姐也是一样,即使自己没有确实想过,但她却下意识感到在丧失听觉、脏腑出毛病、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般的孤独和痛苦所构成的黑暗中,会诞生新的音乐——任何人都不曾接触过的未知音乐。唯有遭受过肉体的磨难、心灵的煎熬,才能烧出空前的音乐之火。」 我凝视梅菲,两肺痛得彷佛有只手狠狠压住,难以呼吸。梅菲的意思是小路为了创作音乐,在无意间选择让自己患病吗? 「你——」 你骗人。我好想这么说,但我想起了小路之前说的话。 ——那让我心里只想得到音乐,音乐比以前更猛烈、火热地涌出…… 那是有生以来首度因歌剧而挫的她意外获得的答案——只要跳进黑漆漆的井底就能不被光害所惑,清楚窥见头顶上的星空。所以——小路才甘愿受这样的苦……? 我只手掩着半张脸靠墙蹲下。 小路的确可能这么做。若是为了音乐,她连也敢惹. 这么一来,小路和我不就实际上都不希望治好她的病吗?太糟了,这要我怎么办啊? 「您还能找出那个恶魔呀。」 梅菲淡淡的回答使我抬起脸。 「……找出什么?恶魔?」 梅菲歪唇一笑。 「就是带路德维卡小姐来到这个世界、与她订契约的恶魔。」 她蛇一般的舌顺着血红的唇爬了又爬。 「若是那个恶魔,或许就能拯救路德维卡小姐。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应该办得到。」 我将梅菲的话想了一会儿,愈想愈觉得只有这个办法。 「问题是,那个恶魔又在哪里?路德维卡小姐情况都这么严重了,为何还保持沉默,不愿现身呢?」 梅菲望着窗外渐暗的余晖说: 「弄不好,连他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呢。」 「……咦?」 「那个恶魔对路德维希·冯·贝多芬施行了连我也无法想像的大规模记忆窜改;所以他也可能不小心改写了自己的记忆,忘记自己和路德维卡小姐订了契约,甚至忘了自己是个恶魔,像个普通人出现在路德维卡小姐周遭呢。」 我吞吞口水,凝视隔开我和小路的墙壁。 忘了自己是个恶魔——像个普通人? 在小路身边的人吗?会是谁? 「那只是一种假设喔。」梅菲隐笑着低语。 「……这么一来……不就几乎不可能找出他了吗?」 「是的。」 梅菲站起身,背对满映夕阳红的窗口轻展双臂,找寻风向似的转了一圈。她的黑发因而扬起,在落日中描出剪影。 「现在能做的只有询问路德维卡小姐本人,探寻她的记忆了吧。无论范围多广的记忆窜改——喔,不,正因为范围很大,破绽也相对地多。yuki大人您已经在海利根施塔特发现了路德维希曾经存在的证据,一定还有更多。能将您导向路德维希的契约对象的线索,就藏在路德维卡小姐的记忆中。」 我嚿着唇,逐字咬碎、筛滤、细想梅菲的话。 「……可是那样子很可能会让小路恢复更多记忆啊。」 「没错。」 梅菲对我回以彷佛混合了二十种悲切与愉悦的奇异笑容。 「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想了解更深就得接触更多。哪怕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污损、伤害、破坏您心爱的东西。」 她显得十分愉悦,果真是个恶魔。我叹了口气,在夕阳下将脸别开。 而我的预想很快就成真了,快得令人绝望。 ※ 「……我看过这里。」 小路在我身旁的座位,脸贴着车窗看着川流不息的窗景之余突然喃喃。由于铁轨声不停持续,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听错了。 「什么?」 「我看过这里的景色。」 小路的鼻子和额头都贴在玻璃上,两眼扫视着一去不回的寒冬枯丘和黑压压的森林坡面。我们搭乘的火车已在一成不变的风景中奔驰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差不多到哪里了?我们离开维也纳两天,穿越布拉格、横跨捷克、进入萨克森后通过了德勒斯登城,所以应该快到莱比鍚了吧。 「在德意志不是一离开市区就都是这种景色吗?」 我隔着小路的肩头眺望窗外,殊不知她这时的话有多重要。 「嗯……是这样没错啦。」小路暧昧地嘟哝。她上路以来一直心不在焉,一句话也没说,能看见她稍微打起精神,我不觉得奇怪,反而高兴。 「其实,我也记得这附近的样子。到处都是小湖泊吧,还有小小的聚落,表示莱比锡就快到了;在那边换车以后,下一站就是威玛。我到维也纳时坐的就是这条线呢。」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啦,我不由得深深感慨。当时弗里德不告而别,我就一个人收拾包袱、搭上了前往维也纳的火车。感觉就像上个月的事。 「嗯,我也一样是坐这班车到维也纳的。告别了波昂……」 我睁大眼睛,凝视小路低语的侧脸。她没察觉我的视线,恍惚的眼神仍在窗外飘移,双唇继续碎动。 「孤单的我只带着自己和心里燃烧的音乐,就来挑战维也纳这个大城市。既没有钱,也没有依靠。」 「小路,你在说什么?小路!」 寒意顺着我的手臂、腹侧、背脊直窜而上。小路的出生地是维也纳才对。告别波昂来到维也纳?那应该—— 是路德维希的记忆。小路依然无神地说着: 「刚开始 我作的曲子一直得不到认同,所以首先拚命推销自己的弹奏能力,因为维也纳没有其他人能做到那样热情激昂的即兴演奏。之后,我慢慢地——」 「小路?喂,小路,别说了,清醒一点啊!」 她完全听不见我的呼喊,褐色的眼中只有隔着玻璃飞快流逝的阴寒枯槁旷野。 「我慢慢发表钢琴曲、室内乐、协奏曲……等规模较大的乐曲,让维也纳市民也渐渐认同我的作曲能力。至今我仍无法忘怀,首度发表c大调交响曲时沭浴在掌声和喝采中的感觉。呵呵……那证明我已经成为一个谁也撼动不了的大作曲家。然后就这样,现在终于接近歌剧了。」 小路的语气彷佛发了烧一般升温。 「那可是歌剧啊。身为一名音乐家,至少要创造出一出杰出的歌剧才算站上顶点。我究竟为这一刻等了多久呢?我一直渴望赌上人生的一切,创造出能撼动众生灵魂的德意志歌剧啊。」 小路的声音突然在这时中断,火车辗过铁轨的声响将现实带回周遭。她慢慢转向我,难以言喻的不安和困惑在脸上交杂成一片迷蒙。 「……我、我……」 颤动的唇抖出细小的声音。 「我刚刚……都在说什么?」 除了抿嘴摇头,我什么也做不了,连哄骗也办不到。小路给我的感觉就像某种膜突然崩解,使内容物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泄而出,造成致命伤害——而我却哑然无语。 「我——」 小路干涸的声音揠着她的喉管。 「我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我会记得这种事?不对,这些景色、这条路线,我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啊?」 我不禁扶住小路的肩。她吓了一跳,反射性拨开我的手,并将毛毯盖过肩膀,在座椅角落缩成一团。 「没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不禁喊出声的我尴尬地左顾右盼。尽管这里是双人包厢,同一辆车上还是有许多一般乘客。 「不用紧张,我休息一下就好。我真的没事。」 小路抱住头缩得更小了,似乎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绝望打碎了我的膝盖,使我跌坐在与小路对角的座位上,恍然地看着她露在毛毯外的红发随火车阵阵晃动。 从路德维希的记忆中找寻线索——开什么玩笑? 我竟然受到梅菲怂恿,和她在出发前讨论这种事,真是可耻。这样不行,她的记忆恢复得愈来愈多。没错,贝多芬若要从出生地波昂前往维也纳,搭的应该就是我们现在这条铁路,其间也亲眼看过同样的窗景。现在路德维卡正在倒行这段旅程,前往遭层层掩埋、改写的——过去。 不行,要赶快让小路下车、让她回到维也纳,别提什么歌剧公演了。 我才正想动身,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浮士德在吗?」 同时门轻轻叩响。没等我回答,门把已迳自旋动。卡尔探进头来,身后跟着两位烈士团团员。卡尔隔着我看见路的样子就揪起眉头。 「怎么啦,路德维卡?她不舒服吗?」 「呃,对呀。就是,有一点。」 我该怎么说明呢?事到如今,我该继续隐瞒小路的记忆对她的影响吗?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含糊带过。卡尔疑惑得眉间皱得更紧,但似乎决定不予深究。 「事情不好了,跟我过来。你们两个,顾好路德维卡。」 「是。」「是!」 不停回头看看小路的我就这么被卡尔抓着手臂扯离座椅、拖进走廊。卡尔将我带到车厢间的联结处,倚着扶手探出上身,顺着火车去向指过去,白金色发丝在剧烈逆风中狂舞。 「在那边,看见了吗?」 我也紧抓着扶手,怯怯地将头伸出车厢之间,风立刻砸了我满脸。 前方远处铁轨边有些东西沿着斜坡藏在绿树之间。地平线上凹凹凸凸的彩块应该是莱比锡的建筑,其前方的绿色斜坡上则有些排列整齐的黑色物体。那是人和……马……而那些大上好几倍、棱棱角角的影子是…… 「……坦克?」 「那是普鲁士军。」卡尔严肃地说。「他们很可能命令火车停驶,到时候你们都别出包厢。我们可保护不了两个不听话到处乱跑的小鬼。」 「保护?」我转向卡尔。「普鲁士军不是敌人吧,是他们邀请我们的耶,为何需要保护?」 「真是不知死活。你以为他们是特地派坦克到莱比锡欢迎我们的吗?再说车站还远着呢。」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一定是出了不好的事。」 卡尔几乎完全猜中。火车在根本看不见车站的荒野中停下,乘客开始嘈杂。小路仍用毛毯包住全身,缩在座椅角落。我从窗口查看外面情况,身穿黑衣、形似军人的斗魂烈士团团员纷纷从后方的货车厢走来。他们为了节省车资,和乐器等行孪一起挤在货车厢里。在卡尔带领下,一伙人朝车头走去。 左边传来引擎声,一辆坦克辗散枯草驶来。 「站住,站住!」 从坦克探出头的普鲁士军官向卡尔等人大喊,同时坦克在卡尔鼻尖前停下。尽管只要煞车踩慢了就可能遭坦克辗毙,卡尔也不改颜色,直挺挺地抬头瞪视军官。 「我们受命必须封锁这条铁路,这班车将由军方接管,不准进入莱比锡!所有人都给我下车,下车!」 这番话立刻引来乘客从车窗口骂得口沫横飞,但被坦克后骑兵队的枪一指就全都噤了声。 「简直乱七八糟。」 卡尔咬牙切齿地驳斥。 「这辆火车属于奥地利的运输公司,你们没权力接管吧!」 「住口。现在是非常时期,谁管那么多。再说你们又是谁,这里没有黑帮说话的分。来自维也纳的乐团立刻派代表出来,我有话要通知你们!」 「你说的就是我们啦!」「我们就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 猩猩喧嚷起来,但普鲁士军官完全不买帐。「你们哪里像乐团,少跟我胡闹!」 「喂,快给我解释清楚!」 卡尔进一步逼向坦克,立刻遭士兵举枪包围。 「我没有话和你们说。」军官摆个脸色后转向火车。「乐团的人,派代表出来!」 「就跟你说是我们嘛!」「要不要我们在你耳边合唱整首谢恩赞美歌啊!」「小心我把你们肠子挖出来当弓弦拉合奏啊!」「你们敢再靠近代理师父,我就把你们的手扯下来敲定音鼓!」 愤怒的团员使普鲁士军紧张地抬高枪口,气氛紧绷得稍有冲突就会造成流血事件。我赶紧从小路的行李翻出邀请函,跳出车窗。 「博士?」护卫团员的惊呼跟着从后上方传来。虽然在落地时膝盖发出哀号,我还是跑向了坦克边的卡尔。 「什么人!」 一名士兵把枪指向我。 「我是沃尔夫冈·歌德!」 普鲁士军的表情骤然一变,对我投以讶异的眼光。 「……歌德?」「他就是那个歌德?」「对了,听说他返老还童……」 谢谢你,歌德!幸好你这么出名! 「你出来做什么啊?」我在一脸不悦的卡尔身旁停下,将邀请函举到坦克上的军官面前。 「这是普鲁士王妃路易丝·奥古斯塔殿下的亲笔邀请。我们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的随行乐团,要应邀赶到柏林去啊!」 军官的表情转为苦涩。 「……歌德老师,您说的我都知道……虽然我不知道歌德老师为何同行,总之这邀请已经撤 销了。」 「……撤销?」 军官总算是下了坦克,从怀中取出令状在我眼前摊开。 大意是不准让贝多芬及其同行者进入莱比锡以北地区。 署名是——腓特烈·威廉。 我错愕地看着军官。腓特烈·威廉三世,不就是普鲁士国王吗?为什么会下这种命令? 「国王是怕了吗?」 卡尔如野兽般低吼唾骂。我看着卡尔更显凶暴的侧脸,心里相当纳闷。 「找我们来的是强硬派的王妃,而保守派的国王还想和拿破仑议和,所以禁止我们入境。竟然会在这种关头出乱子。」 我将视线移回军官。 「是、是这样子吗?」 军官稍微别开眼睛,沉下脸说: 「我身为一个军人,只懂服从命令,无法回答问题。总之——」 他握紧拳头。 「我奉命排除所有可能伤害普鲁士和平的人,就这么简单。」 这回答简直印证了卡尔的说法。我将捏烂的邀请函塞进口袋,卡尔咂了嘴,想推开指着他的枪,使士兵脸上添了更多紧张。 这时—— 「博士!」 一道尖锐喊声射中我的后颈。回头看见的是一名将身子探出车窗的烈士团团员。那是我刚刚跳出的车窗。只见他脸色铁青,怀中有个小小的红头。是小路。 「路老师她、她出事啦!」 我还来不及问就发现答案,整个肺都冻结了。 团员的胸口和小路的嘴角都沾上了黏稠的暗红色污痕。 ……是血。 第五幕 满头白发的医学教授将医务室门开出一条缝,走进阴暗的走廊。在他顺手带上门的前一瞬,我从门缝间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娇小身体、染血的红发和发问的耳朵。 「吐血的情形暂且安定下来了。看来,她的肠胃恶化得相当严重……」 教授表情沉痛地说: 「坦白说,状况不太乐观。我们已经注射安眠药,让她睡着了。」 「这样啊。」 我放松了肩膀。在这一刻涌上的疲劳,几乎要将我两条胳膊拽下肩窝。将小路扛下火车后,我们用搬运乐器的马车将她送来耶拿大学。其问我随侍在侧,清除可能噎呛她的积血,喂水、搓背。虽然那全都无关紧要,但我就是想做点什么来忘却高涨的泪意。 「现在只能一步步来,为她做最好的处理。明天我们会再看看状况,清理她腹部的积血。」 「谢谢你们的帮助,真的感激不尽。」 见到我低头道谢,教授摘下眼镜搔了搔头。 「款,快别这么说啊,歌德老师,太见外了吧。我们耶拿大学永远都是您的家呀。」 听他这么说,我更抬不起头了。 歌德的确为增强耶拿大学师资而招来席勒等各界菁英,贡献极大;但那都是召唤出我之前的事,我一点自觉也没有。因别人的功劳受到如此满怀敬意的欢迎,感觉五味杂陈。 当然,若是个毫无瓜葛的年轻人突然将病人送进大学医院,肯定得不到如此殷勤的治疗。这一切也得归功于歌德的人脉。 「歌德老师!」 走廊另一头有几个人随着这声呼唤匆忙跑来。带头那个手按着差点滑落的学士帽、双腿翻扬着沉重黑袍的男子就是黑格尔。脸型略长、下睑松垮的他有张实在不像三十四、五岁的老脸。 「路德维卡小姐情况怎么样?是唯心论又绝对主观又法哲学论地吗?」 黑格尔青着脸来回看着我和医学教授。虽然他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为小路着急。 「好像已经安定不少。抱歉惊扰各位。」 「这样啊。」黑格尔松了口气。「听说老师送来全身是血的路德维卡小姐时,简直太包括哲学和精神现象,让我差点就扬弃了呢。」 「真的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不好意思,害你操心了。」 听到黑格尔怪异的说话方式,才让我真正感到自己回到了耶拿大学。费希特等教员听了医学教授对病情的说阴后,也都摸了摸胸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形下和歌德老师重逢。」 黑格尔一脸复杂的表情说。 「虽然是件喜事,但现况不允许我们额手称庆呢……」 「不好意思。这里要……举行政名典礼吧。我是收到了邀请函,但没有出席的意思,现在还厚着脸皮求你们帮忙。」 「哎哟,这里是歌德老师的学校啊!」一名教员挤出笑容说。 「就是啊,请您千万别客气。」 「我们留了一间日照最好的房间,给老师当文学教授室喔。」 「典礼就在明天,请老师务必出席!」 我承受不了他们闪亮的眼神,低头看着脚边。 「……那我……就先谢过各位的厚爱,在这里叨扰一阵子了……直到小路状况好点为止。」 「请尽管放心静养吧!」 「静养啊,或许有点困难。普鲁士军似乎已经将我们视为麻烦了呢。」 黑格尔绷起脸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就到讲堂再说吧。听说韦伯阁下也在不久前光临本校了呢。」 耶拿是个以耶拿大学为核心发展而成的学术之都,位在森林之中,地势略高,与莱比锡和艾福特这两个大都市有段不短的距离。大学医院就在校区中央,放眼望去尽是红瓦绿叶连绵的优美街景。夕阳就要没入西山,我在走廊窗边望向火红的晚霞。想到威玛就在那团朱焰之下,心里突然有种游子的乡愁。 黑格尔似乎发觉不禁驻足的我所望何方便问道: 「歌德老师,能请您认真考虑来这里定居吗?」 我茫然转向黑格尔。 「我想老师或许不适合维也纳那样极限认知、自我膨胀又过度表象的城市,而且这里离耶拿镇上或威玛都很近……」 「这……是没错。」 不知为何,黑格尔的提议让当时的我感到十分切实。是由于这图林根地区令人缅怀但不具一丝温暖的晚霞使然吗? 「这里不也很适合路德维卡小姐养病吗?这里空气清新,本校也以具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自豪咒。」 其实不错。小路比我更应该住在这里,维也纳太吵,到处都是可能让她触及贝多芬记忆的人事物。这里环境和我的故乡很像,保证她住起来恰然自得。 故乡啊。我心里突然一寒。 我几乎忘光了与日本有关的事,连父母的名字都想不起了,沃尔夫冈·歌德的乡愁却在我胸中发胀。 空白的我——会就这么被已不在这世上的男人渐渐侵蚀吗? 「老师请看。」 另一名教员费希特开了窗,向下指去。在满颊冷风中俯视的我,发现宽广的中庭躺了一块不小的长形物体,周边有几个人正为它盖上布幕。宽约两公尺,长度或许超过十公尺,像是金属所制,整个夕阳都清楚映在上头。 即使隔了这段距离,其上浮雕的文字也清晰可认。 ——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学耶拿。 「那是本校新制的大校牌。」费希特骄傲地说。「它将高悬于正门之上。教授和学生合力扛它到门边装上的过程,相信会是明天典礼的重头戏。」 辉映朱红夕阳的故友之名使我不禁看得出神。 难道,弗里德也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吗? 「我们走吧,老师。」在这句话驱使之下,我继续向走廊彼端走去。 独自等在小讲堂内的卡尔一见到我和黑格尔等其他教员进来,就抬起他烦躁的脸。 「路德维卡呢?」卡尔没好气地问。 「状况暂时安定了,正在睡。」 「能动吗?」 「……咦?」 「我是问你能不能用马车之类的载回维也纳。」 我摇头否定。 「她现在禁止下床,明天还必须动手术呢。」 卡尔叹口气后瞪向黑格尔等人。 「那几个是谁?」 「啊,他们是这里的教员。这位是黑格尔,然后是费希特……」 「这样啊。我家团员受各位照顾了。」卡尔立刻起身鞠躬。真搞不懂他礼貌的标准在哪里。 「那个,其他团员呢?」我环视空荡荡的讲堂。我还以为全都会跟过来呢。 「他们去四处侦查了,军队的部署范围好像挺广的。」 「您说普鲁士军吗?」黑格尔问道。 「法兰西军也是。」 教员听了开始交头接耳。 「法兰西军?不是还在谈和吗?法兰西怎么还跑来这种地方?」 「两边这么早就布阵,当然是为了谈判破裂时能抢得先机啊。这里也不安全,不管我是哪边的指挥官都会先攻下这间大学当据点。这里视野不错,又有飞船起降场和补给点,再好不过。」 卡尔的话使黑格尔等人相当激愤。 「这里可是学术的园地,和暴力是绝对理性且辩证理性地无缘啊!」 「没错,我绝不允许王权和军事干涉我们崇高的学府!」 「绝不允许!」 「允不允许又怎样?无论你们 多有骨气,军人还是会尽自己的本分。不想死就早点收拾行李逃难去吧。」 「逃走就代表理智败给兽性啊!」 「纵然大炮轰响、军马嘶鸣、战舰咆哮,我们也要继续授课和研究!」 卡尔一副有理说不清的样子,「哼」了一声就离开讲堂,我连忙跟上。 「那些蠢学者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路德维卡在哪?」 「在二楼病房……」 也许是因为受了气,卡尔下楼得飞快,光是不跟丢他就很勉强。终于追上他时,他正在病房门口逮了个白袍男子问话。 「让我直接见她,听不懂啊?我要亲眼看看她的情况!」 「不行,现在谢绝会客,禁止打扰!更别说是像你这么粗暴的人了!」 「搞清楚,你以为我是来玩的吗?要是法兰西军有什么动作,我们也得跟着走啊!」 「我就说禁止打扰了!」 「又不是稍微碰一下就会死!」 「就是会啦!」 卡尔气得咂嘴搔头,背靠在走廊墙上沉默不语。这时,另一个穿白袍的医务员打开病房的门探头说: 「病患刚刚醒了。」 我和卡尔都立刻冲上前去,让他错愕得眨眨眼后继续说: 「意识还不清楚,不过她想找一个叫『yuki』的。」 「就、就是我!」 两名职员都露出疑惑表情。 「那是指……歌德老师吗?」 「拜托,可以让我和她说句话吗?」 两人默默对视,大约交换了三轮犹豫的眼神后才一起颔首。 「只能待五分钟喔。」 「限歌德老师一个,韦伯先生不能进来。」 病房光线昏暗,左侧窗户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穿过帘间细缝的些许夕阳宛若渗出伤口的血痕,令人不寒而傈。 贴着前方墙壁的病床上有个薄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毛毯堆;要不是床头散着红发,或许我不会发现那里躺了个人。这让我再次深溧感到小路的身形是小得如此脆弱,彷佛呼吸就能将她吹散。 红发动了一下,露出一张憔悴的脸,两眼微张。 「……yuki……?」 我点点头,拉张椅子到床边坐下。小路嘴唇发紫、眼神飘忽。都坐到她面前了,也看不出她看的是不是我。 我将手伸进毛毯,找到小路冰冷的手然后握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在哪里出了什么错? 说不定什么也没做错,这一切只是弥补过去某个错误的必经历程。应死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的贝多芬,早在那之前就在海利根施塔特遭到杀害。所以小路是被召唤来延续他的人生、承继他的生命、病痛和苦楚吗……? 这想法虽然可怕,但流出小路唇间的话却描绘着相同的轮廓。 「……yuki……你早就知道……路德维希的事了吗?」 我的意识吱嘎作响。 遭掩藏的死者之名由最不该知道的人说出口。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我找到好几张纸和墨迹都很旧的乐谱,明明没有印象,可是、可是,上面的旋律确实是我的东西。」 导火线果然就是那些乐谱。它们是放得太过零散以致无法完全抹消的路德维希的碎片。尽管每一件都只代表一个小小的问号,但经过累积层叠,总有一天会戳破假象的壳。 「路德维希,路德维希,那才是我的名字,我想起来了。那我又是谁?」 小路虚弱地回握我的手。「不对。」我说。「你是路德维卡,叫路德维希的人已经死了,不是你。」然而我的声音已无法清楚传进她的耳里。小路的视线穿过我的脸,投向远处的虚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会是谁呢……想不起来,怎么想都是路德维希的事……我、我……我什么也不是。我不要,好恐怖、好冷、好冷喔。为什么我会、我会……」 小路尖声哀诉,指头在什么也没有的空中抓探。 「……我……所以我非得成为路德维希不可,所以才会召唤我……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办不到的事,要我代替他来做。路德维希……救不了她,所以我绝对不能……失败。」 她?那又是谁?救不了?我在小路耳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她的指甲抓在我的手背上。 「路德维希没能保护她……在海利根施塔特,最后的殒命之地……就这么力竭而死……而我、而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就算要我舍弃自己的性命!我的歌剧,呜呜,我的歌剧啊!他完成不了的〈费德里奥〉,我、我……我一定,要替他完成,费德里奥非得保护佛罗瑞斯坦不可!然后、然后……路德维希……我的……」 小路的话逐渐丧失热度和力道,揠住我手背的指头也突然无力垂下,手臂差点滑出床外。那对了无生气但寒光慑人的褐色瞳仁,也已经盖在眼睑之下。 在回填的寂静中,只有小路断断绩续的痛苦鼻息。 寒意和战栗顿时包覆我全身每一个角落。 刚才——小路到底说了什么? 没能保护她?在海利根施塔特?力竭而死? 「她」是谁?四年前十月的那一天,路德维希遭到枪杀时,那个房间——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她」——是这样吗? 路德维希是为了保护她才中枪身亡……? 背后传来开门声。 「歌德老师,请别让病患太过激动!」 即使被拖出了病房,我仍一片茫然,小路恍惚的呓语有如一团在我脑中涡漩的泥浆。很明显的,小路意识不清,刚恢复的路德维希的记忆、她自己的意识和歌剧情节全都搅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不过,我知道在泥浆深处沸腾的危险高温并不假,小路吐露出的只字片语都染上了确切的真实。那天的海利根施塔特,路德维希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个女性。她会是谁?那个凶手又为何要杀害路德维希?还是说凶手是要杀「她」? ……我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在浑水之中。 「浮士德,你没事吧?」 直到卡尔的问声传来,我才发觉自己瘫坐在走廊墙脚。 「怎么一脸病恹恹的,发生什么事了?路德维卡对你说了什么?」 我不敢看卡尔的脸,用膝盖磨额头似的摇头。 「不知道……我真的听不懂。」 我的声音甚至不像来自我自己。无力地看着医务员的白色身影在病房进进出出时,又吐血了、发高烧、睡不着……等类似的话语依稀钻进耳里。 我扶着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起沉重的自己。即使不知该如何说明,我都得向卡尔做个交代。正当我要开口时—— 突然间,卡尔转向病房门口,眼中迸出刀一般的杀意。他从口袋中取出指挥棒划破空气一掷,让门口的医务员惊呼并吓呆,但指挥棒的目标并不是他。上方传来有如撕裂麻布的刺耳哀号,某种拳头大的东西摔在门前地板上。 医务员们全都吓得倒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地仓皇后退。 「这……」「这是什么?」 我也屏气凝视那团在地上蠕动的东西。 那东西全身都是柔软的金色长毛,折断的指挥棒就刺在毛丛中……刺在不断开合的眼睑问、充血得发红的眼球上。没错,就是眼球,那是个具有眼球和金发的肉块,彷佛是从人类头部右上角挖了一块下来。它让我毛骨悚然,一阵恶心涌上喉头。那是什么? 卡尔还来不及一脚踩烂,那团恐怖的肉块就在鞋底下猛然爆开,化为四散的黑雾、聚成焦血般的腥臭黑风, 掠过仰身的我的鼻尖穿窗而去。 等耳鸣止息后,我看向地板,那里除了指挥棒什么也没有。 「……啊、啊……」 其中一名医务员吓得一屁股跌坐下来,嘴巴张张合合地看着窗口呻吟。卡尔转动视线追向黑风的去处,用力咂嘴。 「被它逃了……」 「……那、郡、那是什么东西啊?」 我连话也讲不顺,就像舌头被干涸的口腔黏住了。卡尔不甘地咬牙作响,捡起指挥棒说: 「我们被看见了。路德维卡人在这里的事曝光了。」 「咦……被、被看见了?」 「还不懂啊?你不是和她打过一次吗?就是波丽娜啊。」 我睁大了眼。波丽娜……波丽娜·波拿巴!对了,我和卡尔在剧院阁楼交战的女恶魔有着彷佛含有剧毒的耀眼金发和红眼,还能将从自己身体分离的一部分当器具使用。所以,刚刚那正是波丽娜的一只眼睛吗? 她是为了——确认小路的所在地而派出眼睛吗?这么一来—— 「喂,我再问你一次,给我老实回答。」 卡尔扯住医务员的领子拉起腿软的他,等他一站定就直视他的双眼低声问道: 「能把路德维卡移到其他地方吗?」 脸色苍白的医务员嘴唇抖得出不了声,好不容易深呼吸后双眼重拾光芒,直视卡尔回答: 「要是勉强移动她,让她明天没办法动手术,很可能就救不了她了。身为医疗人员,我绝不允许你们移动病患。」 卡尔松了手,医务员跟着弯身咳嗽。 「这样啊……那就只能在这里动手了。」 困惑不已的我喊住卡尔离去的背影。 「你说动手……你是要干什么?」 卡尔顿足转身,投来焦躁的凶暴视线。 「波丽娜会来找路德维卡,否则就是你,也可能是我……总之地点在哪里都无所谓。」 卡尔转回走廊彼端继续向前,并回头冷冷地说: 「只能和她一战了啊。」 ※ 时过夜半,普鲁士军的坦克队在轰隆地鸣中现身,一如卡尔所料占领了飞船起降场和大学主楼等设施。我从小路所在的医院二楼走廊窗口眺望步步逼近的大群军方灯火,隐约想起普鲁士国王是以担心破坏谈和为由拒绝小路入境。结果还是开战了呢。 奇怪的是,留在校内的不只是教员,还有大批学生,总共有好几百——不对,有近千人吧。他们聚集在放置新校牌的中庭,对普鲁士军你一言我一句地叫喊。 大学受战火波及,是因为我们来到这里吗?我只能蹲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吗?一旦波丽娜来袭,无论多少兵马也挡不住她。我已经没有武器了,尽管或许还能使出格兹的铁手腕,但那天夜里波丽娜差点就在剧院要了我的小命时,已证明铁手腕对她毫无作用。 梢微开点窗,冷冽的空气就沾上我的皮肤,怒骂声从底下传来。 「滚回去!」「这里可是神圣的学术殿堂!」 「该滚的是你们!」「这里就要变成战场啦,平民少来碍事!」 「跑来就想赶人,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明天还要举行典礼耶!」 「死学生,就这么想找死啊!」 「我们不怕你的恫吓!」「死守学术自由!」 我对黑暗吐出一口白气。军方尽管蛮横,但学生的坚持更不讲理,使我有些同情那些只是奉命行事的军人。待法军真的打来,身陷炮火、爆炸和硝烟中时,他们还有心情高喊相同说词吗? 我从包包抽出世界史资料集。为避免我不在维也纳时让人发现这些教科书,所以我全都带出来了。即使现在见到日文就发晕,我还是靠数字和图片翻找下去。十九世纪初欧洲史,拿破仑的战役…… 文中很快出现1806、10、14的数列。若这是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就是明天了。旁边解说的地图上有几条指向德国中央的红蓝箭头,中心点——不就是耶拿吗? 应该不会错,这是普法两军的路线图。双方明天就要在耶拿开战,这所大学不会平安无事。 这时,我忽然想起米歇尔师父的话。 波丽娜是烧尽萨尔斯堡的恶魔。 我怦然一怔。法军对平民出手时也许还会犹豫,但波丽娜才不管什么学生教授,全都照杀不误。这都是因为我们的出现,既然无法阻止,至少——我站了起来。歌德说的话,他们应该听得进去吧。 我将书本塞回包包背上屑,奔下楼梯冲进中庭。拳头、提灯和火炬高举于黑暗之中,人们的呼吸驱走了冬寒。墨蓝的学士帽和披挂将刻了新校名的巨大铭牌围得水泄不通。 「就算业火焚身,我们也要贯彻学术精神!」「没错,野蛮人滚回去!」 「吵死人的臭小鬼们,干脆在法兰西攻来之前就先把你们辗成绞肉!」 「敢辗就试试看啊!」 学生和军队僵持在中庭入口处的大石拱门下争吵不休。我在人群中钻动,尽量往那里靠近。 「请让个路,让一让!」 我被四面八方推挤得晕头转向,最后跌了个踉舱,才发现面前已全是拿枪指着学生的军人。 「你想干什么!」「哪来的小鬼,退回去!」 双方骂声立刻涌来。我揉着因叫嚣和寒冷而刺痛的耳朵,站起来转向学生。 「请听我说,法兰西军真的会来,他们明天就要攻进耶拿了!」 气得眼中满布血丝的学生们瞪向我,但随即一个接一个注意到我是谁后恢复正色。 「……歌德老师?」 「是歌德老师!」 「是他没错,听说他变成了东洋少年的模样!」 「对了,之前黑格尔老师也说过这件事。」 「歌德老师,您也来了吗!」 「您是来出席改名典礼的吧?席勒老师一定会很高兴!」 学生们一时兴奋团团围上,我急忙喊出声避免被声浪掩没。 「话、话说,你们都知道我去过未来吧?所以我知道,明天法兰西就要攻击耶拿了。」 背后的普鲁士军听了一愣,议论纷纷。「我就知道。」「就在明天啊。」相较于实际的军人,学生的狂热不减反增。 「有歌德老师在,我们就不会输!」 「他们要打仗就到城镇外去打嘛!」「没错,怎么能让大学沦为战场,想都别想!」 不理智的学生让我头都昏了,实在很想当场将包包倒个精光,直接指着课本告诉他们德意志诸国会怎样惨败在拿破仑手下。 「你们这些小鬼说什么蠢话啊!」普鲁士军也恼火了。「要是没了我们,法兰西马上就占领这里,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德意志地区的军人几乎都是佣兵,不是制式军人,语气愈来愈差。 「你们看,他们承认自己和法兰西一样都是侵略者了!」「绝不允许军队蛮横霸道!」「滚回普鲁士!」「有歌德老师站在我们这边,任何事都压不垮我们!」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他们当成旗帜,使我慌了起来。 「不、不是的,你们都冷静一下,事情不是那样——」 「歌德阁下!」一名年轻军官跑来,抓住我的肩膀。「你的出现反而会煽动那些学生的情绪,变得更难以控制,麻烦请别来搅局。」 「你想对老师做什么!」「老师可是全世界最有才华的人啊,你懂吗!」 我接着被军官粗壮的手臂拉离现场。学生的怒号和设骂仍在夜空下燃烧。 「歌德阁下,请把刚才你 说的话解释清楚。」 刚才的年轻军官将我带到中庭外的坦克队之间,口气强硬地问了起来。从别在胸口的黑鹰大勋章看来,他多半是这支队的指挥官。这名俊美青年长相柔和得不像军人,反倒适合在沙龙里优雅弹琴,但口气却如武士般严肃。 「法兰酉明天真的就会进攻吗?」 我怯怯地点头。 「可是,我也只知道这么多……真的。」 「愚蠢的学生……」一名系紧铁盔的魁梧士兵回望中庭唾骂。「就这么想为学校陪葬吗?」 「干脆就趁现在把他们全都辗平了,省得明天碍事。」 其他士兵也发着危险的牢骚。指挥官皱眉对我说: 「那些人根本不愿听劝避难,就算问这里由谁负责,他们也只会回答『席勒就是我们的名誉校长』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席勒……那些人竟然搬出死人的名号,是集会造势的气氛冲昏了头吗? 「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地方?我听说你在莱比锡就遭到驱赶了,怎么还没回维也纳?你原本不是专程来参加典礼什么的吧?贝多芬人呢?贝多芬也在这里吗?」 我的腹中突然一阵燥热。 「我来这里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的语气稍微带了点刺,但也不晓得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确定与普鲁士军的粗暴和学生团体的愚昧无关。即使如此,我还是停不下来。我将小路的病情、明天要动手术、波丽娜·波拿巴会为袭击小路而来、我们离不开这里等事全都向年轻指挥官说了个明白,让他讶异得不禁后退一步、抿住了嘴,四周士兵面面相觑。 「……他说,波丽娜?」 「那不是拿破仑的——」「对,他的妹妹。」 「她好像也是个恶魔耶。」 「听说她还带了另一个恶魔,让整个维也纳都陷入恐惧啊。」 「连萨尔斯堡也……」 士兵们的窃语随夜风片片飘散。 「贝多芬……被她盯上……了吗?」 指挥官表情凝重地低喃,望向灯光稀疏的医院。 「殿下,这可是大好机会啊。」 一名中年士兵对指挥官进言。看来指挥官是皇室出身。 「这样他们的动向就容易预测了,我们就用医院里那个丫头作诱饵吧。可以将部队布署在两个区外的位置,从旁侧击。」 「也可以让那些死学生们挑衅法兰西军队,等他们进了中庭就从后面断了他们的退路,一举歼灭。」 「够了,歌德阁下都还没走呢!」 指挥官喝止之后,士兵们才发现自己失态而闭嘴。 见到周围士兵频频使眼色,我才明白那应该是不能让我这外人知道作战计划的意思。我留下一句「我回医院去了」之后,就离开了。 不熟悉地形加上夜色昏暗,我很快就迷了路。我背靠不明建筑的冰冷砖墙听着远处的喧嚷,无力得彷佛全身骨骼都融成了细枝。我到底是出去做什么的?怎么不乖乖蹲在小路身边呢? 找紧拉外套裹住颤抖的身躯,扶着墙壁慢慢前进。 这时,我听见了音乐。 那是节奏急锐的弦乐合奏,以及庄严又确含热情、高低交融的混声合唱。在法国号的引领下,铿锵有力的女高音独唱于暗夜之中,洒下跃然舞动的装饰音。 我听过这首曲子——莫札特?不对,不一样。很像,但不一样。 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c小调安魂曲第二号〈震怒之日>(dies irae)。旋律强劲,彷佛冷冽刺骨的夜风都会为其迸裂。在哪里、由谁所唱?这附近有乐团和合唱团吗?难道是斗魂烈士团他们?不对,他们应该正忙着迎战,没那种余裕。那么—— 我终于发现了。 音乐是来自我侧背的包包。 不会吧?我怀疑地放下包包拉开拉链,有个东西在紧密排列的课本、资料和笔记之间发光一是我的智慧型手机。它响了,音乐是来电铃声。怎么可能?我不记得自己存过这首曲子,而且它早就没电啦? 我取出那个萤幕发光、不停歌唱的小机械。它真的在我手里震动,来电号码为「无来电显示」。我犹豫了很久才将它举到耳边。 「……喂?」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吼霎时撞上鼓膜,吓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手僵得差点弄掉手机。 「……米歇尔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疑问在我脑中盘旋。为何米歇尔师父能打通我的手机?他是怎么办到的? 『没错,就是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恐怖的音量吼得我耳朵嗡嗡发疼。 『听说波丽娜会到你们那边是吧,我马上就过去!要是敢抢我的猎物,就算是你也绝不放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件事?」 满头问号的我逐字吐出疑惑,脑中冷静的部分却责怪我现在不该这么问。这是怎么回事?米歇尔师父在哪里做了什么? 不对,更重要的是—— 「你到底是谁」? 『我是萨尔斯堡猛虎,海顿流名誉九段拳士米歇尔啊。』 师父在电话彼端呵呵笑道。 『事情早就被我看透啦。我已经早一步到柏林,现在马上就赶丢你们那边,给我等着啊。』 「等等,先等一下。您怎么——」 『记住,她是我的猎物!开打时一定要叫我啊!知道了吗!』 电话就这么切断了。 我注视着掌中失去光芒的平板机械好长一段时间。无论按了几次电源或首页键,也没有任何反应。被我暂时遗忘的寒意又从后颈和两胁窜上来,使我浑身一颤。 我在医院门口碰见了卡尔,几个烈士团团员跟在他背后。 「你出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好好陪着小路吗?」 他一见到我就揪眉责难,但似乎是见我脸色不对,随即收起怒气,快步走上前来。 「……出了什么事?」 他声音压得很低,依稀带点体温。我低头按住胸口装着手机的口袋,感受我的心脏了无意义地捶打着那冰冷沉默的固体。 「……我接到了米歇尔师父的电话。」 卡尔两眼暴睁,后面的团员也呼吸急促地围上来。 「真的吗!」「师父人在哪里!」 「他说他在柏林,现在要赶过来……还晓得波丽娜会进攻这里。」 「师父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卡尔的声音压得更阴更沉。果然不是卡尔告诉他的,那他的消息是哪来的? 「电话?他是打大学的电话吗?」 我没自信编出圆融的说词,只敢暧昧地点点头。卡尔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但猩猩们没察觉我们之间气氛紧绷,兴奋地聊自己的。 「只要师父来了,我们就天下无敌了!」「就算是拿破仑自己来也没问题!」「干脆直接杀进法兰西,把他们全都揍扁!」「话说法兰西在哪边啊?」「应该是左边吧。」「左边是哪里?」「右边的相反啊,笨蛋。」「右边又在哪里!」 卡尔一转身就同时揍倒了五、六个人,让他们全都闭嘴。 「别耍蠢了,快回各自岗位。」 「遵命!」「看找们表现吧!」「师父要来了,说什么都不能丢脸啊!」 烈士团团员雄伟地高声应答后在黑暗中散去,沙尘随风飘扬。 「……岗位?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刚刚还没问完呢。」卡尔冷 冷地丢下我的问题。「为什么师父会知道波丽娜要来?」 我被卡尔瞪得不禁垂下视线。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袋一团乱,真的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卡尔抱胸,恶狠狠的视线在我胸口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呼——」地吐了一大口气。 「那真的是米歇尔师父吗?」 我半张着嘴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卡尔。 「……咦?」 还发出可笑的疑问声。 「你之前没见过师父吧?打那通电话,还有之前到维也纳的,真的是师父吗?」 「可、可是小路也见到他了啊,还有莫札特。」 「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师父了,就算有什么不对劲也看不出来吧。我一直在想,师父到底为什么不肯到我们这儿来,反而去找你。」 卡尔的声音愈来愈冰冷,一点一点结冻。 「也许是为了避免让我们看见他的样子,因为我们很可能发现不该发现的事。这样想就说得通了。」 我的背脊骤然一颤。 会有什么不该发现的事?难道会是他其实是另一个人之类的?那么来到我们公寓的老人、打通我手机的声音又是谁? 「那只是我的假设。」 卡尔接着提醒我。 「你一副冻死鬼的表情,就别想那么多了。」 听他这么说,我立刻用双手用力搓脸。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又累又狼狈,但没想到那么难看。 「总而言之,你现在算不上战力,只是个没用的拖油瓶。」 的指头使劲地顶在我胸口上。 「所以不要到处乱跑,老实待在路德维卡那里。我不知道波丽娜会从哪里打来,要是你们分开,我们根本忙不过来。」 「……对不起,没想到还要让你花力气保护我们。」 卡尔连咂了两次嘴。 「你哪只耳朵听到是为了保护你啦?」卡尔一脸恼怒地说:「我和波丽娜也有过节,我那是为了亲手打败她,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已经没有魔弹了,要怎么打败她?」 「我还在想,不关你的事。」 卡尔按着我的背将我推进医院大门,就奔向依然吵闹不休的中庭。看到他在墙角拐弯不见,我霎时觉得气温骤降一倍。 我回到病房,小路仍在浓浓的黑暗中沉睡。邻接医务室的门缝透来些许光线,以及细微谈话声和金属摩擦声。医师们正在准备明天手术的器具吧。 我弓身蹲下,背靠床脚。才离开这问病房没多久,各种问题就接踵而来,脑袋乱得令人反胃。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会怎么样?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将智慧型手机收回包包时,我突然有个想法。找出音乐课本,在医务室门缝的光下翻阅。我在最后一部分排满各大作曲家简史的页面上,找到了我要的记述并一再确认,然后望向天花板。 啊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对这一战的执着深到这种地步吗? 课本滑落两腿之间,虚脱感如潮涌来,节节淹没我的趾尖、大腿、肚腹。 我再度将手机放在掌上,不断按压电源键。确定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听不见歌曲和话语后,我才死心地把它收进胸前口袋。 大家都在战斗。士兵、学生、教授、音乐家甚至恶魔都在战斗,只有我不知所措。假如波丽娜真的来了,连卡尔也阻止不了她,我和小路都难逃一死。但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 「yuki大人。」 细语声在黑暗中柔柔地烧灼我的耳朵,使我讶异地抬头。面露蛊惑笑容的女子就倚着我坐在一旁,银河般流泄的黑发蕴含微光,两眼的红火愉悦地闪动。 「……梅菲?」 你出来做什么?我将这刺耳的话吞了回去。 「您想要力量吗?」 梅菲的耳语有如直接流进我的血管。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彷佛呼吸只要稍有差错,她就会取走我某些致命的部分。 「……力量?」 「是的,连恶魔波丽娜·波拿巴都能打倒的力量。凭我的能力是能提供这种力量,让身为魔术师的您更为强大。」 我强逼自己挤出笑容。 「你在说什么?你之前不是说我的魔力不是你提供的,而是来自我写的作品吗?」 从那之后——「维特」具有形体之后,我读了无数歌德的着作,但没有任何作品能深深打动我的心、让时间就此停止,我也没有使其具体化的欲望。再说,我的灵魂已经被交易,没什么能拿来换取力量。 但恶魔却以她鲜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微笑着说: 「的确没错,所以正确而言,我不是提供,而是用点手段帮助您获得力量。无偿喔?」 她说「无偿」的语气魔性似乎特别重,使我寒毛倒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yuki大人您正逐渐失去记忆,其空隙将由约翰·沃尔夫冈的部分来填补,灵魂的比率会慢慢逆转。」 梅菲的指尖在我胸口画了几个奇异的图形,搔痒难耐。 「不过,现在yuki大人的部分还是很强……因为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名字。 我的真名——幸(faust)。 「因此,我只是要让事情回到刚签约时的样子,也就是由我单独收藏『yuki』这块碎片作为立契证明的状态。届时,yuki大人就会更接近歌德,应该能想起许多更具有力量的作品。」 「让我再次忘记自己的本名……就这样?」 梅菲的笑意达到最高峰。 「当然不只是这样。」 她的红眼转向了病床。 「知道『yuki』这个名字的还有一位呢……路德维卡小姐也必须遗忘『yuki』这名字,忘了『yuki』这个人。」 我旁徨地顺着恶魔的视线看去,注视卧床不起的少女盖在红发下的耳朵一带。 要小路忘了我…… 「这没什么好难过的。」梅菲的气吹在我耳上。「即使她忘了yuki大人,还是会记得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因为她是您的大笔迷嘛。就算需要暂时分别,日后也能依照您所知的历史,在一八一二年到温泉乡卡尔斯巴德以歌德的身分与她重逢。这样不就好了吗?」 真是个恶魔。 梅菲斯托费勒斯确实是个恶魔,我已经体会过这种感觉好几次了。先让人心因绝望而龟裂,再假惺惺地倾注虚假的希望。她究竟用这一招将几百、几千人拐入无底深渊之中了呢? 「我能明白您为何迟疑,毕竟这几年——」 「好啊。」 我答得几乎不带犹豫,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要照你的话做,我就真的能消灭波丽娜吗?」 梅菲眨了眨眼,接着点头。 「小路的病……也能治好?」 「或许可以。」 「你就做吧。」 梅菲真的不会说谎;若是会,多半会直接回答「治得好」吧。可是她还是个恶魔,只会将现实煮得甜美糊烂来诱惑人心的恶魔,所以——我要相信梅菲,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她。 梅菲起身对我深深鞠躬,乌黑的发梢在地板上盘绕。 接着她挺直了腰,走到病床边跪下,贴近小路的脸。不想目睹这一刻又想看她最后一眼的感觉在我心中抵触,摩擦出难熬的高温。最后我没别开眼睛,下意识又靠到床边,凝视持续昏睡的小路枯槁的容颜。 梅菲的唇在小路左 右眼睑上各点了一次,并将她苍白的手盖在小路额上。 甘甜苦涩的感觉填满了我的肺腑。 和她邂逅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弗里德也在。当时她在温泉乡卡尔斯巴德郊区的森林边缘,嫌皇帝的列队太吵而挡住了路。之后我们在维也纳的钢琴演奏会上重逢,被她听见梅菲以本名称呼我,此后她也管我叫yuki。然后我们成了同一问公寓的邻居,一起生活—— 啊啊,不行,不能回想这些事,太催泪了。和小路共同经历那么多蠢事、苦事、生死关头,现在脑里却只有欢乐的时光。和猫咪到处打滚、大半夜想到杰出的旋律而闯进我房间哼唱起来、东西堆太多遮住窗子而跑来我房间晒太阳、想早点看我新写的剧本而每隔五分钟就来吵我…… 没错,贝多芬一直没遇见歌德,长久以来一起生活的都是路德维卡和yuki。她那么称呼我,我也那么称呼她,我们共度的时光是那么那么地宝贵,无可取代。 啊啊,正因如此——这样的丧失才能成为无上的祭品。牺牲时的泪愈热、血愈浓,得来的魔力也会烧得更猛更烈。 我,就要失去了。在这里——失去小路。 「——路德维卡小姐?」 突然间,黑暗中响起梅菲紧绷的声音。 我睁开在不觉间闭上的眼。由一圈微光勾出身体轮廓的梅菲就在床前,小路抬起了手,抓着梅菲的手腕。我咽口气贴近病床,深深注视着小路的脸。 她眼睛微张,琥珀色的火在其中燃烧。 「路德维卡小姐,请您放手,这样我无法消除记忆。」 梅菲压低声音说道。 「……我不要。」 小路残烛般的声音使我的胸口痛得像是两片肺揪成一团,一口气都吸不了。 「我不要……我不要放手,那是我的。」 她两眼无神,声音带着高烧般的热度。 「那都是我的……我绝对,不要忘记……yuki,我……」 小路突然痛苦地蜷身。她听见我和梅菲的对话了?她都昏迷了,还听得懂我们的话?不对,可能只是发现魔爪就要触及她的记忆而本能地拒绝了吧。 驱使她反抗梅菲的,是绝对不愿割舍、不愿忘却的执着吗?我紧捣着嘴起身,梅菲满眼哀怜地看向我。她的哀怜是为了我——还是她自己? 「我才不要忘记……yuki,我、我……因、因为有你……我才……!」 小路的声音愈来愈激昂,最后猛咳不止。我推开梅菲,抓住小路想拨下毛毯的手,拍拍她的上胸安抚她。即使闭上眼,鼻息还是一样急乱干涸,在喉管中东碰西撞。 我瘫坐在床边,地板的寒气缓缓渗入无力的身体。 「……为什么?」 接着对病房地板吐出哀怨之语。 「小路,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拒绝了什么、舍弃了何等的可能性吗?我是为了挽救你的性命,才会、才会—— 炙热的指尖绕上我的手腕。我吞口气回头,只见闭着眼的小路伸手抓住了我。尽管那五只指头虚弱得似乎不具任何力气,却烫得令人心痛,彷佛她抓住的是我的心脏。 「我不要……不要,绝对不要……我要……保护你……那时……我失败了,所以这次……」 小路混浊的意识已经和路德维希的记忆搅和不清。焚身烈火般的意志使两名贝多芬的渴望相互交缠,再融入〈费德里奥〉的情节化为一体。不可以,这样不行,如此产生的热和矛盾会将小路的身心都扯成碎片啊。 当我以颤抖不已的手回握小路时—— 第一声炮响击穿了夜的寂静。 第六幕 冲上走廊之际,第二、第三声炮响撼动大气,闪光烧过窗外黑暗的天空。我愣了一下,立刻跑到窗边。 中庭的人影更多了。即使过了午夜还到处都是火堆,人们肩并着肩眼垄炮声来源,还有不少学生高挥手臂大喊着。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些什么,这可是战争耶? 走廊不见半个人,卡尔到哪里去了?说什么要直接保护我和小路,那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又在哪里? 惊觉自己竟如此暗怨时,我心里凉了半截。平时受了他那么多帮助,却只因一次见不到他就发怒,这样的自己真是恶心。 断断续续的炮击声再次撼动夜空,地鸣和撞击声盖过学生的叫喊;爆焰接连轰散黑暗,使我不禁抱头趴下。 炮声结束后,无数引擎声和军釭声取而代之。我爬了起来,害怕地回到窗边,并想起之前普鲁士兵们的话。以这栋医院为陷阱进行侧击,用吵闹的学生当诱饵将法军引进中庭再截断其后路……若他们真的那么做,毫无防备的中庭入口早就遭到突破、遍地血火了。 我从窗口向下窥探。景物没有改变,火堆依旧高燃,深蓝色的学士帽和披肩还是那么多。法军还没攻进来?那坦克声是怎么回事? 察觉中庭拱门外光点的动向时,我傻住了。 为什么…… 我奔下阶梯、冲出医院,混着点点星火的冷风吹在脸上,呼吸难受得几乎要将我折成两截。还有几百名学生聚集在中庭中央,围着大学的新校牌鼓噪着,还有人唱起了校歌。 「歌德老师!」 「老师也来帮我们了!」 「再大声一点,赶走极权的暴虐走狗!」 「让开,请让一让!」 我钻过亢奋的学生群奔向中庭拱门,很快就看见一列列坦克尾和随夜风飘扬的普鲁士军旗。 「约有二十辆法军坦克进入第四区!」「蓄水池旁的校区遭到突破!」「后方有敌军部队散布!总数不明!」「绕过去!」「先从侧面轰垮步兵部队!」 传令及号令顺着废气浓烈的风捶打着我全身上下,远处响起的炮声又烧红了夜空。 「喂!死学生不要过来捣乱!」坦克边的士兵指着我大喊,车上的人影转过头来并瞪大了眼。「歌德阁下!」是那名年轻的指挥官。我架开制止的手,奔向坦克;指挥官也下了坦克,站到我面前。 「你出来做什么,你不是波丽娜的目标吗!」 「你、你们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以呛了烟似的声音回嘴。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同时我环顾坦克队。炮口不是指向中庭,而是渐渐推近地鸣的黑暗远端。它们背对拱门排成横列,筑起一堵墙。 「不是要引法军过来一网打尽吗……」 「德意志军人怎么可能拿同胞当诱饵!」指挥官厉声喝斥,士兵们也垮着脸瞪视我和我背后那些中庭里的学生。 「就算那些学生再笨再该死,也都是德意志同胞。没办法,只能当一回保母了。」 话中掺了许多咂嘴声。搬运炮弹、燃料或沙包的人、骑着机车到处传令的人、摇晃信号灯传递指示的人,每个人都隐忍着情绪,致力于自己的工作。 「阁下也快点回去吧。」指挥官说道:「有很多路线都能接近医院,不可能每条都守!我们出去反击之后,这里的防御也会减弱几成。」 指挥官抬望一片漆黑的天空说: 「如果守在原地不动,等对空防线一破,这里马上就会变成空中支援的现成标靶,因为只有这里有火光。如果不分散战区,多制造一点火光,这里一定会遭受集中轰炸。」 「可、可是其他校舍还有很多人啊?」 我担心地这么说,却惹来指挥官眉头一皱。 「其他地方都已经做好疏散准备了。」 「咦……?」 「韦伯阁下很早就指示那些萨尔斯堡的人到各院所去,疏导平民到校外或地下室避难了。他没告诉你吗?」 风在我耳中轰轰作响。 不对,不是风声,是我的脉搏。 「殿下,已经准备好了。」指挥官听士兵这么说就回到坦克上,布下进攻命令。 原来卡尔他们都在疏散学生。当我蹲在小路的病床边不知所措时,斗魂烈士团正四处奔波,传递卡尔的意念。虽然他总是口口声声说要为自己报仇,彷佛不顾一切只管前进,却没有舍下危在旦夕的无力群众。拿破仑进攻维也纳时,卡尔就是如此,现在也—— 无数坦克排气声吹在脸上,炮声已经拉近不少,使我耳鸣作痛,还有阵阵火药味。眼前的坦克队从右端开始向黑暗迈进。我全身骚然,分不清心里温度是冷是热。在士兵们带着怒气的喊声和充斥硝烟味的风挤压下,我往中庭步步退去。 一道特别大的爆炸声响起,强光灼烧我的视野,爆风刮起我的到海。对面区域的校舍后方出现了几个小山似的物体,并在爆焰的光芒下闪现真身。它们是一大群具有厚实装甲和巨大炮台的凶恶自走兵器,与普鲁士的坦克截然不同。 见到炮口喷出火光,我转身就跑。爆炸震得我差点跌跤,同时中庭传来阵阵仓皇喊声。 「——歌德老师!」 许多人影从中庭其中一处火堆跑来,带头那个拚命按着学士帽不让风掀翻的男子是黑格尔,后头还有几位教员。 「危险啊,歌德老师,请别靠近坦克队!」 「说再多也没用,他们完全不打算离开!」 「不过我们不会退缩,要在这里抗争到底!」 深觉白费力气的我就地瘫坐。说再多也没用的是你们吧——我好想这么说。喔,不,早知道就干脆说出口了。我对黑格尔等人一语未发,简直像拖着脚走向火堆。 「是歌德老师!」「老师也来帮我们了!」 「好,从头再唱一次校歌!」「再加多一点柴火!」 学生们也在寒风、星火和不定的爆炸声中着了魔似的脸颊发红,眼神激奋,使我的虚脱感更为膨胀。 我环视陆续涌来的学生和空虚地猛烈燃烧的火堆,以自己都会发寒的冰冷声音说: 「——请快去避难。」 靠近的学生应该都听见了,显露错愕的表情,不过大部分脸上还是充满恶心的昂扬与希望。我吞了口水舒缓乾痛的喉咙,继续说道: 「现在已经没时间离开校区了,快到建筑物里面。医院有地下室吧,请你们快去那里避难。法兰西军的坦克队很快就要来了,普鲁士军正在应战。」 三、四次炮响正好在这时划过夜空为我的话背书,学生脸上的疑惑逐渐传染开来。 「……歌德老师?」「您这是……」 「大家待在外面只会妨碍他们作战,快进去避难。」 「您在说什么啊,老师!」 紧跟上来的黑格尔激动起来。 「我们怎么能不奋战下去呢?难道要眼睁睁让暴力践踏学术自由吗!」 「就是说啊!」其他教员跟着附和。「只要我们守在这里继续发声,就算是法兰西军也应该不敢打进来。军人也有良心,无法残害只是唱颂学术赞歌、毫无抵抗的学生吧!」 学生也高举拳头同声应和。 「我们坚决不逃!」 「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抗战!」 「没错!我们要不流一滴血地迎接黎明,将席勒老师之名、我伟大母校的新校名和太阳一起高挂!」 「请别再说这些傻话了。」 我无力地说: 「等到坦克真的进来这里,你们就说不出这种话了。而 且来的恐怕不只是军队,还会有真正的恶魔。快点进去避难。」 「那您要席勒老师的名字怎么办?新校牌搬不进校舍里,是要我们丢下不管吗!」 「怎样都无所谓,那只是一块铁板啊。」 「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歌德老师?那可是席勒老师的名字啊!」 「逃跑就等于向暴力屈服,等于学府的挫败啊!」 「您这是要我们发着抖躲在洞窟里迎接我们大学迈向新时代的日子吗!」 「就是那样!」我也不禁疾声回应。「再无谓坚持下去可是会死的啊,你们想放弃求学吗?再说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普鲁士军应战啊!」 这时一个涨红脸的学生指着我大叫: 「你、你才不是歌德老师!」 众人听见这句话,气氛顿时扭转、扩散。 「歌德老师才不会说那种话,才不会舍弃勇气和自尊呢!」 「就是啊,歌德老师一定……」嘈杂声也在学生间蔓延。「不会说那种话。」 「他返老还童之后——」「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竟然对席勒老师的名字毫不在意地说那么无情的话……」 我感觉到意识吱嘎作响地歪曲。不行了,说什么也听不进去;要死就去死吧,勇气和自尊又怎样? 「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守护这所大学!」 「我们早就做好觉悟,死也要奋战下去!」 满腔淤黑的愤怒滚滚涌上。什么叫守护?什么叫死也要奋战? 你们这群只会叫嚣的学生凭什么说这种话?你们这些对战争和死亡一无所知、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无力蝼蚁,凭什么把「觉悟」挂在嘴上?简直可笑。死也要奋战是吧,真正死也要奋战的人,我就知道这么一个。相较起来,你们算得了什么?明明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办不到!一点力量也没有,也感受不到四散在战场上的烈士们作何心情,只会在病房缩成一团、连舍弃记忆也办不到…… 我对自己和学生的愤怒有如相互交杂的岩浆,几乎要涌出耳喉。 这时,一道耳鸣似的尖锐声响掠过我的头顶,许多人跟着望向空中。昏暗的空中多了个更黑的洞,像张大嘴,周围还有闪烁的光点——不,那不是洞。 是巨大的船影,航空战舰来了。哪一方的? 还来不及看清,耳鸣声已以可怕的气势高响坠落,将一株中庭外缘的云杉炸成木屑。爆焰立刻延烧邻近树木和墙边的推车和柴堆,照亮了学生们愕然的脸。 法兰西空军已经突破对空防线,开始轰炸了! 「还不快逃!」 不用我喊,离火堆较远的学生已经冲向医院入口。第二、三次轰炸将中庭入口的石拱门炸个粉碎。上空的舰影随高射炮喷出的火光慢慢回旋,但轰炸没有停息,火雨不断朝留下防守的普鲁士军坦克队倾注而下。 「快点!快去避难,随便找个地下室躲起来!你们还在发什么呆,这么想死吗!」 我对表情死僵地仰望法兰西军舰的黑格尔等人大喊,他们才回过神,踏着摇晃的脚步走向中庭中央。他们十几个人围在地上那块巨大铭牌边想抬起它。傻眼的我跑上前去,扳着黑格尔的唇让他转过来说: 「你、你们还在干什么?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 「可、可是,我们总不能丢下它不管吧!」 「那是我们大学的全新象征,是席勒老师的灵魂啊!」 我恼怒得眼前发红,右手抓住黑格尔等人企图扛起的铭牌边缘,炙热的手臂焚起衣袖,指缝间涌出的魔力从指尖往手背、手腕、手臂逐渐固化。黑格尔等人见到格兹·芬·贝里兴根的铁手具体化,无不瞠目结舌。我使劲扣下化为钢铁的手指,开口说: 「弗里德的灵魂才不在这种东西里。」 手指插进铭牌,烧出阵阵白烟。 「……他已经死了,弗里德已经死了,不在任何地方。这只是块写了死人名字的铁板啊!」 划破夜空而来的炸弹剜过背后校舍的墙炸开,将路树轰上空中。黑格尔等人吓得缩起身子,但视线没从我脸上移开。 「其实你们心里都明白,应该要放下那种愚蠢的坚持,赶快去避难吧?可是你们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没有脸一轰炸就逃之夭夭。就是因为这么无聊的自尊心,所以、所以你们才会慌得做出这种事情,好多多少少安慰一下自己!」 我一诉不止,舌尖热得彷佛随时会溶解。这根本是自虐,自己骂自己。我是受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待在小路身边,才会跳出来想做些什么。你看,格兹的铁手自己跑出来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只是想找个藉口—— 尖锐的破空声刺进我的背脊。好近,几乎就是正上方。 「——快趴下!」 大喊的我立刻掀起铭牌蹲下,爆光跟着盖过在视野边缘就地扑倒的黑格尔等人。巨响和冲击正面轰上铭牌,震得我肩膀痛苦不堪。但我仍伸直右臂,拚命撑住这面肩,并感到铭牌在爆风与高热中逐渐扭曲。我只要稍有松懈,我们就会跟着这块铁板一起弹开,撞在背后校舍墙上吧。 不知耳鸣占据了我的听觉多久,我完全听不见爆炸声。一个恍神,压痛我臂骨的力量已经退去,铭牌跟着倒下,在地上砸出震耳沉响,扬起大量灰烬和尘埃。 趴在地上的教员和学生也纷纷带着连肺都险些要翻出来的剧烈咳嗽起身。 「……啊、啊啊……老师的……呜……」 黑格尔拨着焦掉的头发哀叹。倒在脚边的巨大铭牌因正面受击而歪曲、熏黑,几乎认不出上头浮雕的文字。 「……席勒老师的……名字……」 费希特也失魂似的这么说。 见到他们随时会掉泪的脸,我很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我也差点陷入同样的感伤。是弗里德保护了我们— 不对,那只是一块铁板。 我一脚踩了上去,擦去唇角血痕,同时挺起身子。 「……快点进去。」 我吐出掺了血丝的声音。黑格尔也咳嗽着起身。 「歌德老师,那您——」 「还不下去!」 巨大的破碎声盖过了我的话。有东西撞垮了围绕中庭的墙,在茫茫烟尘中现身。轮廓粗犷的铁块转动炮台、压碎瓦砾,一辆接一辆逼近。 那是法军的坦克队,表示普鲁士坦克队防线已遭瓦解。炮管扫过中庭的模样简直像是盯上猎物而舔舐嘴唇的野兽。 「……咿!」 黑格尔立刻跑向医院,其他教员及学生接连跟上;我也回过头,看着原先气焰高张的数百人逃得不剩几只小猫,只剩被炸散得到处都是的火堆余烬熏烤着地面。 等到火气从脑中散尽,我才想起耳边的风冷如刀割,格兹的铁手关节生了锈似的磨响。 当我又转向坦克队,带头的已将炮口直挺挺对着我。车轮将砂石辗得愈来愈响,蚕食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恍惚地注视堆积在炮口的黑暗,一句句回想自己之前竭力嘶喊的话。刚刚不是还能厚着脸皮教训别人吗?现在又是怎样?想靠一条满是锈蚀和油一污的铁手和坦克对打吗?那只是想做个样子,只是一时脑充血、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你看,全身都冻成这样,还想起自己是该害怕而手脚发抖;想逃也没力气,做什么都来不及。等白先再度掩没我的双眼,一切就玩完了。 对不起,小路…… 震耳欲聋的轰声震撼了我的头盖骨,带着焦铁味的风正面灌上我的脸,但我没感到更强烈的温度或痛楚。 我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并为眼前光景倒抽一口气。 带头的坦克已侧翻不动,黑烟高升;炮管扭曲破裂,前端熔得瘫软。我原先以为是发生膛炸,但明显不是。因为我看到有个人影跳离翻覆的车体,在暗夜中穿梭。 人影跳上为闪躲前车而急转弯的后续坦克,更想不到的是,人影竟然将手塞进了炮管。炮管在人影蹬车跳开的同时爆炸,折了鼻的坦克就这么翻覆、撞上前车。并行在其右侧的坦克也迸出爆焰,挣扎似的蛇行,轰隆一声向侧翻倒。 而我只是半张着嘴,凝视眼前难以置信的画面。 人影登上一动也不动的坦克,扫视后方突破校舍而来的坦克队。夹在右手指问的扇状物体多半是柄式手榴弹;黑色军服下摆随风飘扬,舔食外漏油料的火焰熊熊燃起,由下照亮人影白金色的头发。 「……卡尔……」 呢喃钻出我的唇间。 卡尔在坦克上转身,高举单手,彷佛是个对合唱团下切入指示的指挥。 「——攻击!」 炮声几乎在卡尔号令并飞身而下的同时塞满了整个空间,使我不禁交错双臂掩住了脸,但炮声不是来自法军坦克。左右窜来的火光痛击了坦克队,将其吞噬于爆炸之中 背后传来雪崩般的脚步声,吓得我回头查看。大批漆黑的高大身影扛着闪耀火光的反坦克火箭筒直奔而来。 「——博士!」 「博士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顿时遭人墙团团包围的我错愕地环视烈士团团员的脸。 「那些臭学生很难赶,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可以打烂那群法狗了!」 「拖拖拉拉地做什么!」卡尔的怒骂投来。「用倒下的坦克当掩体,分三班轮击,一辆也不准放进中庭!」 命令一下,大汉们便触电似的再度迈进。有人为反坦克火箭筒填弹;有人殴倒爬出翻覆坦克的法兵;有人从车后炮击接续而来的坦克。带沙的爆风不停刷过我的脸和头发。 卡尔跑来揪起我的领口,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不是叫你陪着路德维卡吗!」 被近在咫尺的骂声一轰,我整个人缩了起来。卡尔「哼」了一声就把我扔到地上。 「炮弹根本不够用,这里是守不久了。法兰西的坦克还会像蚂蚁一样涌上来。」 我咬着牙回望背后的校舍。烈土团的集中炮火确实让直接撞破校舍而来的部队迅速撤退,但另一头——医院和相邻的校舍之间又传来轰隆声。 「波丽娜还没露面吧?」 见我点了头,卡尔咬牙切齿地说: 「她到底会从哪打来?能尽可能远远地收拾她就好了。」 「代理师父,又有一队从法学院那里来了!」 一名团员在坦克后回头大喊。 「用四炮轰下联络空桥,当成墙来用!」 团员立即以炮声回应。在炮声结束后潜流而来的冷冽沉默中——持续不断的地鸣声、坦克引擎声和瓦砾崩碎声之间,还有个令人惶恐的持续低音。 我和卡尔同时望向上空。 挖穿夜空的巨大黑洞又多了一个。又是航空战舰。漫漫而下的低吼是战舰的引擎声。又来一艘做什么?坦克队都开始突袭了,应该不能再以轰炸支援,为什么要停在我们上方? 「——想直接空降吗!」 卡尔的忿声也让我注意到,舰底像是吐出了某种暗红色的小点,朝我笔直坠落。刮削金属般令人难受的笑声,使我全身毛骨悚然。 「浮士德!」 卡尔抓住我的肩,一手护着我跳开。当背摔在地上时,我看见了。有个影子不及掩耳地坠落,刺在我前一刻所站的位置,大量土块为之迸散。 掩着我扑倒的卡尔弹身站起,燃起满眼怒火回头。我也忍着肺叶烧成焦炭般的痛苦滚到一边,口中虽然进了沙,总算是撑地起身。 冉冉土烟正中央,有个人影缓缓站起。 是个女人,身穿犹如病唇般的紫色阴沉晚礼服,蜂蜜金的发丝上系了黑色孔雀羽头饰。从双肩袒露到胸间的肌肤如新月般白皙,两眼含着黏稠的红光。那是我在梅菲斯托费勒斯眼中见过无数次的血色火焰、恶魔的证明。 波丽娜·波拿巴——魔王的妹妹。 日前遭魔弹轰出的孔洞已找不到一丝痕迹,皮肤细致柔嫩,四肢姣好纤长。 血色的唇上有条更红的舌头滑润而过。波丽娜傲然笑道: 「萨尔斯堡的小伙子,这里没你的事。」 我感觉到卡尔因这句话而全身紧绷。 「你已经没有萨米尔的魔弹了吧,没有虚张声势的必要。」 女恶魔动作淫亵地舔吸自己的指尖。尽管全身都要我快逃,我的视线却离不开波丽娜。 「就个人而言,我是很想陪你玩玩啦,毕竟你欠了我那么多……呵呵,但是我喜欢把甜头留到最后再享用。」 蕴宿红光的眼转向了我。仅是和她对上眼,背脊就绷得发痛。 「所以呢,浮士德,首先是你。」 我吞下满口酸沫,后退一步。猛烈的炮声又在背后往来,普法两军的坦克队正在交火,但我对波丽娜的注意力连一毫米也不敢偏移。 「第一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没用的小孩呢。」 现在也是一样啊。我以沉默回答。 「真是太小看你了。你有妨碍哥哥生命无限循环的危险,我绝不会纵容你。绝不、绝不、绝不、绝不!哥哥要不断散布霸道与破灭,我会随侍在侧守护他——直到永远、永远、永远……」 波丽娜有如括弹金属弦的刺耳声音愈来愈尖。我眯起眼,压抑在腹底蠕动的恐惧与呕意问: 「……把那个人召唤来这里订下契约、让他成为拿破仑的,就是你吗?」 现在真的不该问这种问题,这可是生死关头啊,可是我就是想问得不得了。一想到那个男人被迫无限重复拿破仑·波拿巴的痛苦生涯.我就忍不住想趁现在问个明白。 可是波丽娜摇了头。 「错了。」 我瞪大了眼。错了? 「我的契约者……是我自己。我为了永远跟随、服侍哥哥了将这副躯体和灵魂都献给了恶魔,与其同化。」 我屏住气息。 对了,记得梅菲说过,波丽娜可能是直接遭恶魔侵占了身体,没订契约;原来不是侵占,是她自己双手奉上,好超越时空、守护哥哥拿破仑吗?那么,如此一来—— 将那个男人召来拿破仑的病榻前,让他成为拿破仑、回溯时光、更将他关进无限循环的牢笼以扭曲历史的——又是谁? 拿破仑身边还有另一个恶魔,不只波丽娜吗? 「你猜呀,就算知道是谁又怎么样?」 波丽娜略歪着头勾唇而笑。 「反正你都要——死在这里了。」 一道黑影窜进我的视线,遮住了波丽娜。是卡尔的背。波丽娜微微皱眉。 没有一句话、没有前置动作,更没有预兆,卡尔已将手上的反坦克火箭筒抵在波丽娜腹部直接击发。爆光烧白我的视野,波丽娜的躯体在四散的紫色碎片中高高弹起。卡尔扔下火箭筒,换了支新的立刻击发,使波丽娜的躯体在空中再次翻腾,第三发也在空中逮中了她。 但波丽娜曳着尖笑的身影散发出紫金光芒,在空中骤然而逝,并于下一瞬间忽然出现在卡尔背后。恶魔细臂一振,将手刀刺进卡尔左肩,血沫横飞。 卡尔在倒地同时换上第四支火箭筒,用力扣下扳机。喷出炮口的火光霎时轰散黑暗,将波丽娜紫色的剪影烙进我眼底。 然而—— 「……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暗夜中爆出一阵阴湿的讪笑。 耳鸣和烟尘跟着散去。 波丽娜踩着卡尔的肩部创口,紫色晚礼服大半成了飘摇的火焰,烧出浓浓白烟,而握在左手的炽红铁块—— 是炮弹。 她用一只手就接下了。 她将铁块捏碎成火花和蒸气,数度开合手掌,陶醉地朝烟的去向看去,然后低头望向脚边。 「……你这小伙子真是可爱,你以为人类的武器对我有用吗?」 波丽娜脚尖使劲一扭,倒趴在地的卡尔咬牙苦撑,无数脚步声从后接近。 「代理师父!」 「你对代理师父做什么!」 波丽娜抬起眼,眼中红光烧得更烈。我立刻触电似的全身紧绷,来到我身旁的烈士团团员也都呻吟着跪地。恶魔施放出惊人的压迫感,光是看见就令人痛苦不堪。 「找死的人还真多。呵呵,如果在萨尔斯堡烧死你们,现在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了对吧?」 波丽娜扫视周遭后,又将视线转回卡尔身上。 「小伙子,那天我真是应该把你烤成焦尸。是萨米尔帮了你吧?你以为得到了那么穷酸的力量、被狠狠玩弄一番之后就杀得了恶魔吗?好可怜啊,小伙子。真让人受不了,我还是——」 野兽般的笑容在波丽娜脸上扩散开来。 「我还是该第一个杀了你才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咽喉迸出凶暴的嘶吼,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踩蹬地面、扬起右臂,扑向波丽娜。熄火边缘的魔力再度涡集于我的右手,形成烧红的钢铁,炙烧我的眼角余光。 波丽娜脸上浮现出短暂的惊愕。 我灌注全身力量和体重,往她的脸槌下格兹·芬·贝里兴根的铁手。白星四散、火尘飞舞,激出碎肉挫骨的沉痛金属声。 但我体内高燃的热气全在下一刻转成了绝望。 遭到拧扭的肌肉使我的上臂和肩头都凄声哀号。残弱的火焰彼端,是波丽娜弯翘的唇瓣。原该砸碎恶魔头颅、捣烂五官的钢铁之拳,却被波丽娜轻轻抬起的左手心挡下,红铁和肌肤间冒出阵阵青烟。受阻的力量顺着手臂反馊,使我全身各处隐隐作痛。 「别傻了,浮士德。」 波丽娜嗤笑起来。 「凭你这点只配打倒尼可罗的魔力,能在我身上留下半点伤痕吗?」 「啪滋」的感觉蔓延而来,接着是彷佛骨头遭她握碎的痛楚。钢铁义肢在波丽娜手中满布龟裂,喷出锈屑及火尘,铆钉腐朽而落—— 格兹的铁手在刹那间彻底粉碎。 只留下带着血腥的暗红烟雾,不剩半点形迹——其下显露出的是我苍白的孱弱手臂。 波丽娜的手指伴随烧烫般的刺痛绕住我的手腕,但我叫不出声。她彷佛就要从我们相触的部位吸尽我的血和体温,龇露整排鲜红牙龈的诡异笑容掩埋了我的意识。 「不错嘛,真是美丽的友情。你想先死在我手下吗?」 波丽娜缓缓举起右手,四支指头渐渐伸展成刃形。尖端反映着远处焚烧不息的林木,散发妖异的美丽光辉。 「晓安罗,浮士德。」 在耳语和满身无力感之中,我极力凝视着她挥下的锐爪。啊啊,我就要这么死了。遭到机关枪近距离扫射和单手吊挂在剧院顶端时,我对死亡的感受都不如此刻浓烈。时间有如收汁的芡汤愈发黏稠,波丽娜的锐爪朝我的心脏慢慢落下。死了会怎么样呢?我会在图书室中醒来,发现这世界原来是场梦;还是会就此消失、归于虚无呢? 无论如何—— 啊啊,我都不要。我不想就此结束。 我不想留下那么多宝贵的东西,一个人走。 虽然已无力回天,炙热的悔恨却顽固地留到最后一刻。我还不想走,因为我—— 「——yuki! 」 我听见了声音。熟悉的声音捣浑我几近液化并沉淀的意识。我原以为是错觉,是悔恨所造成的幻听,但就在这时,某道红色的影子由左方侵蚀了我的视野。有人将手绕上我的颈子,压上温暖和重量,把我的手腕扯离波丽娜的左手。 我在无限延伸的时间中目睹化为刀刃的恶魔之爪穿过蓝布和柔软肌肤,深深刺进少女的胸口。涌出的鲜血沾湿了波丽娜的手,以及我抱住少女的手臂。 热血融解了时间,少女的重量落在我身上。我不成声地叫喊,同时将她娇小的身躯护在怀中,整个背摔在地上,痛楚顿时将现实的速度和感觉拉了回来。 「……小路!」 光是喊出她的名字就快要扯碎我的喉咙。我按着她的伤口,不停涌出的鲜血濡湿了我的衣袖。她真的是小路,难以置信、不想相信,但在我怀里的确实是穿着住院袍的小路。 「你、你、你怎么、怎么会……!」 虚弱的小路试图抬起头。嘴角带着血痕,无力的眼皮只开着一条细缝;从那之间,我发现她褐色的瞳仁透露着笑意。 「……太好了。」 小路喃喃说着,话里掺着血泡。 「哪里好啊,笨蛋!为什么!」 她抬手托着我的脸颊,抹上尚未失去温暖的血,接着眼睛转向愕然伫立的波丽娜。爪尖还滴着血的恶魔正以燃着鲜红火焰的眼俯视我们。 接着,小路说出了令人全身发寒的那句话。 「死神将会诅咒你。」 战栗与绝望扭曲了我的意识。「不要!」我以枯哑的声音如此大叫。下要再说了,那是……那句话是—— 是费德里奥的遗言啊。 那是费德里奥为保护佛罗瑞斯坦而舍身挡刀后,最后留下的话。 夜空的黑在这时化为血色,我感到某种猛烈的奔流逐渐缠绕住我、小路以及波丽娜。 波丽娜舔了爪上的血回答: 「既然你要与这人共享此生,那干脆也共享死亡吧。」 典狱长皮沙罗的台词加速了奔流。「不要啊!」我再次大叫,用力得几乎喊破喉咙。但从我体内汩汩流出的魔力仍未停止,就要化为现实。魔术师的渴望为〈费德里奥〉的情节赋予了实体,要将它完成;藏在我心底的危险欲望要用小路的血为这出戏写下休止符。现在我才明白至今一切的铺陈,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恐怕从小路写下那样不祥的悲剧结局开始,我和她一直都身在歌剧〈费德里奥〉之中。路德维希复苏的记忆也更着实地招来费德里奥最后的遭遇,并转刻在小路身上。三者的命运彼此交缠、重合、同化,朝这样的场面堆砌现实。波丽娜高举鲜血淋漓的手,犹如待望终幕而高响的号角,沸腾般昂扬的绝望充斥我全身各个角落。 在最后拉住我的——让险些被故事吞噬的我站定双脚的,是小路依然在我胸膛扩散的热血。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结局? 「没用的,浮士德。」 波丽娜嘲笑道: 「现在的你毫无力量,也不再有任何能让你具体化的故事,乖乖接受这个结局吧。」 恶魔的话打垮了我。我确实毫无力量,什么也创造不了、什么也捏塑不了。染血的刀刃再度挥下,要将我和小路一并贯穿,而我只能闭眼等死—— 这时,我听见了歌声。 在冻结的时间中,狂风暴雨般的混声合唱在交响乐团的庄严步伐支撑下沁透了我的意识,洗去血腥。定音鼓和法国号不断捶打我的心脏和记忆,要我回想、要我呼唤而一再强烈地捶打。音乐近在咫尺,就在我胸前的口袋中鸣放。是我的智慧型手机。 〈震怒之日〉。 他在呼唤。呼唤着我,要我回应,要我将他也唤来身边。 我朦胧地感到原来那都是为了这一刻。 所以你才谁也不见,专程找上我一个吗?为了让你最后的意志拥有形体,名为「你」的故事再度于这世上化为具体的现实…… 这么一来,真是——糟透了。恐怕这会是歌德至今所编、未来所撰的故事之中最糟的一个,所以力量才会令人绝望地强大。我再也压抑不了那股脉动、茌深处躁动的压力,那就像井水一样无论如何都会源源不绝地涌现,对吧?若非经过绝望和丧失,炙热得能够消融、重塑现实的殷切悲愿就不会诞生。 因此—— 我呼唤了他的名字。 血液在我耳中血管冲出狼号般的声响。暂时拦下时间之流的疮疤随痛楚撕开,让伤口内的一切狂泄而出。我睁开下意识闭起的眼睛,注视波丽娜正要挥下的刃爪。 一只刚劲的大手抓住了波丽娜的手腕。 恶魔睁大了眼。我能清楚听见骨头吱嘎磨响,能感到小路在我怀中扭身抬头。蜷缩的我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紧贴着我的巨树般的躯体。 背后跟着传来无数咽息、惊呼、深叹,以及—— 「你终于——肯呼唤我啦,歌德阁下。」 米歇尔师父在我身旁如此说道。 不知为何,事后我回忆那个当下时,印象最鲜明的不是米歇尔师父的侧脸,也不是小路苍白沾血的脸,更不是卡尔刷白的脸,而是波丽娜·波拿巴的脸。 当时她惊愕得睁大了眼,流下泪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恶魔哭泣。 事到如今,她当时作何想法已经不得而知。所以这只是我的推测,或许也能说是——愿望吧。编写故事时,这两者几乎没有分别。 我想,波丽娜应该是一见到眼前黑色军服的老人就明白了。 明白自己将会死在他的手下。 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以像永久冻土上的冰一般纯粹的杀意作答。锐爪削破厚皮制军服,在米歇尔师父四肢留下道道血痕。驱动米歇尔师父的已不再是复仇心。他的拳一次又一次打垮波丽娜,破身碎骨,将她紫黑色的血递洒暗夜。其间米歇尔师父声声哼唱的不是〈震怒之日〉的激烈旋律,而是〈神的羔羊〉(agnus dei)充满宽慰的独唱曲。 手足碎裂、肚腹残破的波丽娜终究倒卧大地,裹覆在白焰之中。火焰从她血肉模糊的躯体渗出,慢慢烧穿肌肤、熔蚀骸骨。我再次感到萨米尔死时那股吸引力,那是一种某个在这世界造成强力歪曲的东西消失时,周遭空间为填补虚无而涡漩的强大吸力。 白焰高高燃起,灼痛了我的眼。 燃尽前一刻,她将手伸向黑暗的天空,短短低喃一声: 「……哥哥……」 火焰旋即吞噬了她的咽喉。 我紧抱着小路愈来愈冷的身体,凝视眼前的景象。即使听见群众跑来,眼睛也没离开冒烟的尸骸。能清楚辨认的只剩波丽娜蜂蜜金的头发,掺着火星悠悠飘落在我和米歇尔师父的屑上。 我放任刺痛的双颊吹着冷风,茫然仰望虚空。直到许多急促的脚步声包围我,我才愣愣地左右张望,看见一个个白袍身影。 「——老师!」 「歌德老师,快送路德维卡小姐进去啊!」 「快点,不赶快止血就糟了!」 「准备手术!」 医务员们脸色苍白纷纷叫道。对喔。我以失焦的眼低头看着小路心想。我还在做什么啊?小路她再这样下去,小路她: 「老师,我们对不起您!」 其中一名医务员呜咽地说。 「我、我完全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想不到,她竟然、竟然还能跑出去,都已经昏迷了……」 我无力地摇摇头,想说「不是你们的错」但发不出声音。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才会让小路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性命垂危。 现实感从我心中整个崩垮,不知自己是为寒冷或其他理由而颤抖,也听不出敲个不停的尖锐金属声是来自军钲。我抱起轻得彷佛不存在的小路放上担架,看着医务员送她进医院,让我的心好痛好痛,忍不住别开眼睛。 「你们也都退下。」 低沉的声音接着响起。 我和按着血淋淋的肩站起的卡尔,以及分散在远处的烈士团团员都望向声音的来处。 残破不堪的黑色军服、树干般的四肢、白雪似的发须——米歇尔师父全身上下都沾满了自己暗红色的血和恶魔的紫血,波丽娜的锐爪撕裂了他的右眼,伤口窜出阵阵白烟。 「师父……」 卡尔悲痛地低语。 凝视师父的团员脸上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清一色都是深切的哀凄。 「你们没听见吗?敌人要来了,快退下。」 我顺着再度高响的地鸣查看远处的黑暗。 无数车影从医院与校舍之间直驱而来,在风中搅揉的(马赛曲)旋律传进耳里,大面三色旗竖在领头的坦克炮台上快速翻动。法兰西坦克队再度突破普鲁士防线攻来了。 「我来挡下他们。你们的战技还不成气候,弹药也不够了。就退到后方见识见识海顿流的真髓吧。」 「师父已经在『那里』了吗?浮士德……」 卡尔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而我除了点头,什么也做不到。卡尔紧紧咬牙,用力抓住双膝。 「为什么啊?师父?为什么……」 猛然高涨的激动让卡尔再也说不下去,团员们也咬着唇、甚至跪倒,因为他们只能听见米歇尔师父的声音。而就连声音也彷佛那么遥远,随时会在风中消散。在我眼中,米歇尔师父的身影也稀薄得就要溶入夜空。 「师父要你们退下,听不见吗!」 米歇尔师父厉声一吼,坦克的喧嚣在远处膨胀。这件事应该由我画下句点,因为赋予这故事形体的人是我。 「……够了,请您住手吧,米歇尔师父。」 我以几乎无异于自呓的语调说道。米歇尔师父蹙眉瞪来,使我抱着为灵柩上钉的心情说: 「您已经死了。」 焦风吹过我和死者之间。 「约翰·米歇尔·海顿已经在一八〇六年八月十日去世。您来维也纳找我时,就不属于这世界了,会立刻向莫札特问话也是因为这点吧。」 当时莫札特说—— ——老师,您终于也来到我们这边啦。 原来他的意思就是那样。真相一直都是那么单纯坦然地明摆在我的眼前,是我没察觉罢了。 「我想,您是被强烈的恨意拘束在萨尔斯堡,所以才向同样成为地缚灵的莫札特问清楚自己的能耐吧?」 明白自己能离开根据地多远、需要用上多极端的手段才能踏上战场后,他利用了我的魔力暂时取得实体。由于不再属于人界,他的拳才能连恶魔波丽娜·波拿巴都能摧毁。 「所以,请您住手吧,都已经结束了。」 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奈的悲痛。 「请快回去萨尔斯堡。再这样下去您会消失,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啊。」 米歇尔师父在这时初展笑颜,咧嘴摇肩说: 「回去?为什么?」 师父背对我们所有人踏出一步。 「我已轰轰烈烈地过了一生,锻链、战斗、歌唱无不尽情。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为战而生、为歌而生、为拳而生,激斗、燃尽,然后消逝—— 「师父……」卡尔颤抖着说:「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请师父教我啊……」 「自立点啊,卡尔。」 那是米歇尔师父的最后一句话。脚步声溅沙远去,被吞没在逼近的大批引擎声中。卡尔下唇咬得渗出血丝,转身向后。 「——撤退!」 破哑的号令响递中庭。 「动作快!堆起障碍,不准让法狗踏进医院一步!」 「遵命!」「遵命!」「遵命!」 「斗魂!」「斗魂——!」 泪洒如雨的团员们彷佛要摆脱余念似的疾声回应,一个接一个转身奔向医院大门。我也压下淹到喉头的喊声迈开步伐,追随卡尔的背影没命地跑。我现在该把心放在还活着的人、命系一弦的小路身上—— 背后远处跟着响起撕裂〈马赛曲〉旋律的爆炸和破碎声,加速催促我们的步伐。 ※ 耶拿全境的普鲁士军在天色将明时开始撤退。 在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爆发的这场大规模战争,日后被称为「耶拿战役」,以普鲁士军完败作收。 躲在大学医院的我们全然想像不到败况有多凄惨。之后我才知道在战况激烈的大学校地内,普鲁士军为死守医院而几乎全灭,甚至没有像样的部队能够撤退。 所以,我们才能迎接没有轰隆炮响或引擎嘶鸣的平静黎明。 满映明朗朝阳的走廊上,为小路的手术忙了将近四个小时、全身血迹斑斑的医务员们不顾形象地东趴西躺、鼾声雷动。我从空病床找来几条毛毯为他们盖上。 我好想现在就见见小路、和她说话、听她的声音。但手术才刚结束,麻醉还没退,也需要时间观察术后状况。我坐在地上,背倚冷冰冰的走廊墙壁,叹气的气息自两腿间穿过。现在的我只能祈祷,连后悔或自责的力气都没了。 我往脚步声来源抬头看去,只见卡尔扛着火箭筒从走廊彼端走来。他停在病房前,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和房门。 「……路德维卡怎么样?」 「……手术刚刚才结束,还没醒。」 卡尔微微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在我身边坐下。 昨天实在发生太多事、失去太多东西了,不是太阳转了一围就能整理成一句话来抒发怀想。因此我也没说话,坦率地感谢卡尔的沉默。 经过一段时间,透过窗口洒落地面的阳光稍微改变了角度。 卡尔忽然开口: 「屋顶的哨快交班了,你要去吗?」 「……咦?」 「我们的人已经忙了一整晚。你经常通宵写作,应该很习惯熬夜,就跟他们换吧。」 卡尔跟着将火箭筒推给我。好重啊。 「战争应该结束得差不多了。一个小时就好,你快去。」 我来回看了火箭筒和卡尔两轮,然后点头起身。 卡尔或许是想这里只会愈待愈难受,要我出去吸点新鲜空气。我最近开始发现他其实很为人着想,只是无法直接说出口而已。 一到医院屋顶,纯净的冷空气就沁入我的鼻腔,刺痛得很爽快。金黄色的太阳在左方地平线上的漆黑森林后探出脸来,要驱散黑夜的残香。 「博士!」 在栏杆边抱着火箭筒发抖的烈士团团员们转过头来,穿着厚厚大衣的样子像极了红毛猩猩,鼻头都冻得红通通的。 「博士是来轮班的吗?谢谢博士!麻烦您了!」 我目送他们缩着身子跑进门的背影,到栏杆边了望底下宽广的大学校区和外缘的耶拿市镇。在如此冷冽的黎明空气中远眺,昨晚受军队蹂躏的耶拿犹如梦境一场。但只要采出栏杆看向街道就是满目疮痍,到处是焦黑的民房、坍崩的砖墙、圮倒的路树、烧光的仓库和翻覆后就没人动过的坦克,全都充满经过漂白的死亡气息。 随着开门声转头的我,见到一名身披墨蓝长袍、按着学士帽的矮小男子小跑步过来。那个头发卷得像鸟巢、下眼睑挂满疲劳般松垮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黑格尔。 「歌德老师!」 黑格尔见到我手上的火箭筒,表情一僵。 「老师,那个……是……您是在做什么呢?」 「我在站岗啊。卡尔要我来的。」 「这样啊。」黑格尔一脸复杂的表情点点头,腼腆地倚上栏杆。 「那黑格尔你又是为什么跑上来呢?你应该没睡好吧?这里有我看着,你就放心休——」 「不是的。」 他面色凝重地摇头。 「我也是来『看』的,不过看的是所谓战争的结局。」 黑格尔胸靠扶栏,在从旁射来的眩目阳光下眯起眼,望着焦痕累累的街道说: 「昨晚真是在歌德老师面前丢脸丢大了。看来……我对人们为何而战,是什么在吸引、推动、堕陷、焚烤、戮杀人们,实在一无所知。」 那种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你想太深了啦——我很想这么说。那种事怎样都好,大家只是为了求生存而死命挣扎罢了。 「现在这样,不知道大学何时才能正常运作……」黑格尔往扶栏外叹口气。「今天原本是我们亲爱的母校迈向新时代的日子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中庭中央那片半埋在沙尘中的歪曲大铁板。只能熔掉重铸了吧,不过这样也好。 死者的名字就该归于尘土。 活人不该为那种玩意儿流血。 一会儿,背后高空传来沉重的低鸣。我和黑格尔都转过头,在稀疏的云间找寻声音来处。 蓝天上有三个孤单的黑影排成三角形逐渐接近。是战斗飞船。 三团影子到达大学上空后放慢速度且愈来愈大。它们正在下降。从旁射过来的朝阳将绘于船底的巨大蓝白红三色旗照得有如火烧。随一定间隔鸣响的钲声和洪亮的〈马赛曲〉弦乐合奏,在当时的我们耳中简直是送葬曲。 三艘巨大飞船掠过我们头顶就向邻区的起降场缓缓飘去。在领头的旗舰上,我看见了。 是人影。 有个人不惧来风,挺立在没有步道或扶手的飞船最尖端。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我也能看清他被风吹乱的铁灰色发丝、缠成披肩的三色旗,甚至满漾绝望的红铜色眼眸。 「那是……」 黑格尔似乎也看见了。他半张着嘴,呆望飘过头顶的飞船。 「……那就是,魔王……」 「对。」 他知道妹妹已经不在了吗?是知道才亲自来到耶拿吗?我不晓得。 「歌德老师您……一直都在和那样的怪物战斗吗?」 黑格尔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不是的。」 我想我们之间没有战斗,他不是我的敌人。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这么觉得。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乖乖投降。最重要的是让小路安全地静养。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夜夜不断的恶梦吧。一闭眼入睡就会现身,躲也躲不掉。但说穿了还是梦境,无论再怎么令我煎熬,都不会有实际上的损失。所以我觉得他不是敌人。 「您说……梦吗?」 黑格尔追望三色旗的轨迹说。 「的确,从他出现以后整个欧洲就像陷入一场不会醒的梦,频频发生难以置信的事呢。」 「是……这样吗?」 我还没想那么远,那纯粹是我一时的感慨。 「假如,只是假如。」黑格尔的语调逐渐升温。「假如这世界只是某个人的梦之类的——」 飞船的引 擎声刮削我们的意识顶层,缓缓划过天空。 「那个人,魔王他——会不会是代表……作梦者的精神呢?」 我抿着嘴注视这位年轻哲学家的侧脸一会儿,接着视线转向即将接触大地的飞船背影。 循环的历史、永远受困的灵魂、夜夜重复的相同梦境……? 我不懂事实究竟如何,至少现在还不懂。只知道睁着眼感受吹过鼻尖的冷风、望向东方天空耐心等候,就一定能盼到黎明。 后记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在我笔电的文件资料夹中,有个叫做「保留箱」的资料夹。 只要我想到了暂时无法成形的企画或点子,都会写下来丢进去,所以里头通常有三、四个档案。幸好我工作范围颇广,保留箱里的想法大多都能以某种方式具体实现。应该说,我这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来自保留箱。其中还有过原本是小说企画,可是怎么也写不顺就一直摆着,结果两年后用在漫画的原作上。 若要说我不够大器,爱留东留西,或许就是吧。但知道贝多芬也做过类似的事后,我还挺高兴的。 论出版曲数,贝多芬是个产量非常少的作曲家,编上号码的自信作品仅有138首。与同时代留下数百首的海顿或莫札特相比,真是少得惊人。 不过呢,若将没有编号的作品或不完整的片段也算进去,还是高达七、八百首。138这个小数目代表的不是作品少,而是他有副独特的作曲风骨。 贝多芬总是随身携带谱簿,一想到新旋律就写起来备用。他不会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旋律组成完成品,而是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玩一玩、延展、扩大、一段接一段,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统整成一个粗略的形象。所以由他亲手挂上贝多芬之名的完成品,和他留下的片段或材料之间,才会有那么悬殊的差距。 在他以前没有一个音乐家是以这种方式作曲。在我眼中,比起创作音乐,那更接近故事创作。将灵感收进「保留箱」,有机会用上时就拿出来整理成完整企画、制作大纲、写出稿子。但那并不是代表我和贝多芬的做法相近,而是贝多芬的创作方式或许比较像个小说家。 如果贝多芬是个小说家……?我偶尔会这么想。 从文书字句上,我们能看出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他现存的书信几乎都是发牢骚、请求资助或情书,本来就是会放感情去写,后人才会有这种错觉,可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等文书中又充满了自我陶醉的用词。很明显的,贝多芬绝不是空有热情,还是个善于自我推销的人。若他改行写小说一定能留下世纪杰作,而我也不用写《乐圣少女》了。感谢贝多芬坚持音乐家之路,我今天才能多混口饭吃。 堪称是他文艺作品之一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终于在本集登场。为了配合路德维卡的语气,我参考了《员多芬传》(maynard solomon着/德丸吉彦·胜村仁子译),以及《揭开贝多芬的假象》(武川宽海着)之译文。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一并向汤浅责编及插画家岸田メル老师致上我诚挚的谢意,非常感谢各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  杉井 光 曲目解说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菲岱里奥序曲 贝多芬 贝多芬唯一的歌剧完成品,及其序曲的变迁。歌剧本身的解说就交给正篇了。 如果将这四首序曲按照已知的作曲顺序清楚排列就是: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第三莱奥诺拉→菲岱里奥序曲 ……就是这样。对比莱奥诺拉第二和第三首可知,将第二首的冗长部分精炼压缩后便是第三首。 ○第二莱奥诺拉序曲 这就是1805年年末,在全是法国兵的剧院首演失败时的版本所使用的最初的序曲。因为和提升了完成度的第三首十分相似,所以在四首序曲中压倒性得不受欢迎。即便有以序曲集这种形式和第一或第三首共同收录的唱片,却并没有第二首单独收入唱片的吧。 ○第三莱奥诺拉序曲 这是首演后第二年,即1806年春再演时使用的序曲,在四首当中最有名,作为音乐会曲目也经常被拿来演奏。然而沿用该序曲名的歌剧《莱奥诺拉》却仅仅上演了两次便戛然而止。贝多芬与剧院老板有所争执这一说法较有说服力。 ○菲岱里奥序曲 而这首居然是首演后过了九年,即于1814年以《菲岱里奥》之名复活上演时的序曲。时至当代作为序曲使用的也正是这首。很明显是四首曲子中性格迥异的作品。其他都是c大调,惟独这首是e大调。 ○第一莱奥诺拉序曲 ……那么,这首又是什么呢? 详细情况实际上并不清楚。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贝多芬尚在世时的演奏记录里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作曲时间不明。说起为什么题为“第一首”,是因为乐谱的出版社在初版时将作曲年份标为了“1805年”。如今,它在四首序曲中属最后作曲的说法最具权威。 ○康塔塔《暴风雨》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的最终破灭奥义。能毁坏房屋。 ○清唱剧《第一戒律的责任》 米歇尔·海顿 海顿师傅的最终必杀奥义。能毁坏房屋。 三部构成,分别由三位不同的作曲家完成。乐谱只有莫扎特写的第一部保存了下来……米歇尔·海顿就是位受到如此冷遇的作曲家。 ○c小调安魂曲 米歇尔·海顿 在与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米歇尔·海顿的代表作。请将它与莫扎特的安魂曲对照起来听听看。尽管我并不认为两者有那么相似(本来同时代的人使用相同歌词创作相同目的的曲子,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经常被介绍为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借以参考的曲子。 恐怕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里在现代最常被演奏的一首了。 ○g大调第二十五交响曲 米歇尔·海顿 同样是在和兄长海顿的谈话中提到的交响曲。百见不如一闻,还请听一听吧。“喂,一上来就是主题啊?”是否有这样的印象呢?而这也是长期被认为是莫扎特第三十七交响曲的曲子。正如您所听到的那样,米歇尔·海顿的第二十五仅仅安了个慢板前奏而已。略能理解莫扎特想添加个前奏的心情。 为了莫扎特的名誉附记一下,二人是挚友,反过来米歇尔在来不及创作时,莫扎特也曾提供曲子给他,二人之间曲子的借还是常有的事。后世之人经常会有误解,并非就是莫扎特剽窃他人作品。 ○e小调第五十三钢琴奏鸣曲 约瑟夫·海顿 海顿师父弹奏的追悼曲。对方已经死了。 ○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 yuki初次演奏的曲子!解说在作品中已有,这里省略。 ○andante favori(心爱的行板) 贝多芬 yuki母亲弹奏的曲子。虽然是作为上述奏鸣曲的中间乐章创作的曲子,但也独立出来单独出版。 一般而言,作曲者一旦大幅修订这类乐章,甚至于达到整章替换程度的话,就会出现“按照作曲者最初意图来弹!”这样的乖僻之人。(贝多芬的第十三弦乐四重奏曲就是著名的例子)但惟独这首钢琴奏鸣曲没有见过这类乖僻的演奏实例。有谁来尝试一下呢?果然这么沉重的演奏起来还是太累人了吧。 第一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恐怕没几个为命运这个问题认真伤过脑筋。就拿我来说,若不是被扔到不断重复著如此诡异历史的十九世纪欧洲,也丝毫没想过命运的存在与否。 「命运?哦?你又在想那种蠢事啦?」 想听听小路的看法,结果她却红发一晃,深褐色的大眼睛朝我瞥了一下这么说了。 她的全名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就是那个以乐圣之名广为人知的大作曲家。 当然,一看她黄毛丫头的外貌就能知道她不是贝多芬本人。她和我一样,是被带来这个世界当替代品的人。看来,以为她境遇与我雷同就会抱有类似感慨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蠢事……会吗?这和我们不是没关系吧?」 「蠢事就是蠢事啦。简单来说,所谓的命运就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以后会发生什么,没有改变余地的东西吧?」 「嗯……算吧。」 坐在钢琴前的小路转过圆椅对我说: 「所以,你认为人有可能事先预知那种东西吗?」 「既然有我这种意外从未来跑过来的人,应该是有可能吧?」 「能事先知道不就代表改变得了吗?不管命运会是从天使嘴里说出来还是全写在厚厚的书上,只要不照著做就行了。」 「嗯……这个嘛……就算能知道,也不会细微到那种个人行为就能改变的程度吧。」 「如果只是一知半解,那不就是单纯的『预测』吗?就连我也办得到啊。比如说,明天大概是晴天。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诉你,我只要看看猫咪的胡子就能知道明天的天气喔。这种小事有必要用到『命运』这样严肃的字眼吗?」 我听得交抱双臂沉默不语。想不到这家伙这么能言善道……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这样。先假定未来会发生的事都已经决定好、不能改变好了,能够全都知道,也就是可以知道关于自己的事,等于能够改变命运;如果不能全部知道,那就跟没有决定好没什么两样了。就结论来说,思考命运存不存在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不管存不存在,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一句话也回不了的我愣愣地坐到床上。小路说的的确一点也没错,让我挫折感十足。这时小路露出看我可怜的眼神,稍微沉下声音问: 「你是怎么啦,没事提到命运干嘛?」 「……这个,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 我从摊在地上晾墨水的数张乐谱当中捡起第一页,上面写的是管弦总谱。那弦乐五部和单簧管齐奏的八个音符,顿时在我心中肃然鸣动。 「我是看到这个想起了一些事。」 「……我正在写的交响曲?跟命运有什么关系吗?」 「在我那个时代,这首曲子就叫做〈命运〉。」 小路立刻摆出露骨的厌恶表情。 「什么跟什么啊,这曲名是从哪里来的?」 说出来一定会惹火她吧。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把以前在乐曲解说书上读过的内容告诉她。据说当年是贝多芬自己指著这首c小调交响曲开头八个音符告诉秘书──命运会像这样来敲门。 「再蠢也该有个限度吧!」 小路果然晃动她那丰厚的红发怒骂。 「只有讨债的才会四次八次地敲门啦!我怎么会下那么低俗没内涵的解释!」 「骂我也没用啊……那你自己说吧,这个主题代表什么意义?」 「意义?音乐哪需要什么意义?真是蠢上加蠢。我只是把我一时想到的音型写上去而已啦!你们这些凡人不对音乐加一些象徵或暗喻之类自以为崇高的解说就听不下去了吗?」 「对不起啦……」 我将乐谱摆回地上。说的也对──我在心中如此叹息。贝多芬是个对于世人如何认知自己的曲子非常在意的作曲家,就连出版社只是把曲名从德文改成法文,他都会写信抗议。假如这首第五号交响曲的主题真的象徵命运,贝多芬应该会亲自将它命名为〈命运〉才对。 「受不了。那种一点品味也没有的称呼怎么会流传开来啊,太侮辱人了吧。」 小路似乎气还没消。仔细想想,对还没发生的未来这么愤慨,感觉还真妙。 「怎么说呢?就是……应该是因为这首曲子真的很有命运的感觉吧。很多作曲家都深受它的影响喔。」 「哦?」 小路歪了歪头。 「可是那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主题呀。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小调交响曲,写得有点辛苦就是了……怎么,这曲子这么受欢迎啊?」 岂止受欢迎而已,〈命运〉交响曲可是人类史上最广为人知的乐曲。然而听了我这么说,小路却摸不著头绪地嘟哝: 「唔唔唔,感觉好复杂喔。只会写杰作的我受到全世界赞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啦,可是我对这首曲子根本没投入那么多心血,而且没用上多少新点子,写得很节制呢。」 「好了,你别再说了,我对它『历史性大作』的印象都要幻灭了……」 「话说你为它伤什么脑筋啊,作曲的可是我,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吧。顶多只有弄弄三餐、用汤药按摩我犯疼的腰、整理乐谱、几乎靠自己一个人照我说的写完全部的谱、在我懒得动手只想哼曲的时候记录曲调、午睡时帮我搧风……」 「这样哪算什么都没做啊!」不是我自夸,贡献可大了好吗! 「你只是做了邻居该做的事而已吧。」 「有没有搞错啊!那是我要自谦的时候才会说的话耶!而且我也不想这样说!」 「真是的,这阵子你老是跑来看我作曲还没事献殷勤,原来是为了这么回事啊。你想见证这历史性大作诞生的那一刻吧?看来你也挺庸俗的嘛。」 话锋急转直下刺中我要害,让我咳了两声。 「这个嘛,我是有那个意思啦,可是也不全然是那样。光是你能继续作曲,我就……很高兴了。我之前还很怕你不会写这首曲子了呢。」 「不会写?为什么?」 「这该怎么说呢……」 由于会触及相当敏感的问题,我一时为该不该解释犹豫了起来;但心念一转,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已经突破那一关了。 「你耳朵不是好了吗?」 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那又怎么样?」 我接著说下去。第五号c小调交响曲本该是路德维希罹患耳疾、经过万般痛苦才创造出来的乐曲。而现在,小路身上已没有能造成她煎熬的听觉障碍,说不定就写不出那么充满懊恼的曲子──我一直很担心这点。 说完以后,我战战兢兢地等待小路的反应。只见她叹口气,双手抱胸说: 「你是认为,我是苦于耳朵生病才会用小调写出阴沉沉的曲子吗?」 「大概吧,简单来说算是这样。」我嗅到气氛有点危险,故意回答得不清不楚。 「在我痛骂你之前,我先问你一句。」 「你要痛骂我啊……」我不禁缩起脖子。 「这个看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引用别人的话?」 「未来乐评的看法差不多都是这样啊。」 「真是的,乐评这种东西真的不管哪个年代都是一群废物耶!」 小路的怒吼将她正在写的乐谱从谱架上震落,我急忙在散乱前接住。 「说我是内心苦恼才会写出阴沉的曲子?我听了都要吐血了。头脑简单也不是这样吧?路边的猫猫狗狗还比他们明理呢 。」 全世界的乐评们,真是对不起,小路她……搞不好真的有恶意。这让我想起我那位钢琴家妈妈也说过,很多乐评往往只是听了演奏就认定演奏者当时怀著怎样的心境或思想,但说对的一个也没有。 小路的手背在墨水刚乾的乐谱上「啪!」地一拍并说道: 「我只是想把心里涌现的c小调旋律写下来而已,事情就这么简单。无论身在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写下这首曲子。」 「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啦。」 我摇摇手抵挡小路的责难。 真是惭愧──我不禁自省。都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未来小路的音乐之路多么背离我所知的贝多芬作曲历程,我都要陪伴她到最后一刻,结果一知道她著手编写第五号交响曲还是兴奋成这副德性。 而且── 我捡起脚下的草谱,不禁会心一笑。谱上写满了我所熟悉的f大调旋律片段,且不存在于第五号交响曲中。 「啊,那、那是──!」 小路从我手中抽走草谱,藏到背后。 「……是下一首交响曲吧?」 「对啦。一直重复纠结在同一首曲子上,让我闷得想透透气,就一点一点帮下一首曲子打稿了。现在还不能拿出去见人,你不要乱看啦!」 这时小路看著我的脸,疑惑地歪著头问: 「……你在贼笑什么?一脸痴呆样很恶心,快点收起来。」 「啊,嗯、嗯,别在意。」 表情真的那么明显吗?如此反省的我用手掌搓了搓脸颊。在创作〈命运〉途中就已起笔的f大调新作,无疑就是第六号交响曲〈田园〉。 我还是欣喜不已,同时也松了口气。这两大历史名曲无一夭折,而且即将诞生在我眼前呢。 「我又不会到处乱说,借我看一下嘛。」 「不、不行就是不行啦!」 「为什么?你还不是问都不问就自己把我还没写完的原稿拿去看……」 「唔、唔唔,那是因为──」 「刚开始脱衣服的时候被人看见不是很害羞吗?道理是一样的。」 「脱完以后更害羞吧!还有梅菲你在那里多久了啦!」 回过神来,小路背后多了个黑黑的人影紧靠著她。胸口大开的暴露黑衣、乌黑的长发,以及头部两侧如实强调她不是人的毛茸茸狗耳。她就是我的契约对象,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 「梅菲也不可以看啦!」 小路身子一扭转了向,把草谱抱在胸口遮住。 「我可是恶魔耶,当然早就知道路德维卡小姐您在害羞什么啰。」 「你、你说什么!」小路羞得耳朵都红了。 「什么意思?」我转向梅菲问了。 「谱纸背面写了诗喔。」「哇──!臭梅菲!」 小路扑向女恶魔想捂住她的嘴,却又失手让她藏著的草谱掉落在地上。背面真的有段潦草的随笔。 「居身林中……幸福将我围绕……群木纷纷向我低语……啊啊,多么神圣的一刻,多么神圣的一刻。」 原来如此,是诗没错。 「写这种诗没什么好害羞的呀。」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了吗!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小路火冒三丈地大吼起来,吓得我急忙端起空汤盘夺门而出。没错,我原本就不是特地来偷看小路正在写的乐谱,而是来替她送早餐的,结果却被她扫地出门……算了,害怕抒发情感的文字被人看见的感觉,我也不是不能体会。 我和小路在同一间公寓隔墙而居。从乐都维也纳中心地带沿著运河向东南走一小段路就能看到公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开窗户,在秋天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在上面往来的细长货船剪影便映入眼帘。 「……最近还真是和平耶,去年明明弄得那么鸡飞狗跳。」 梅菲将脸颊靠在我肩上陶然说道。恶魔的躯体有形无实,感觉不到任何体重或体温,但这样的动作还是让我不太自在。 「yuki大人和我齐心合力打倒了魔王,拯救了整个欧洲呢。」 「不要随便捏造历史啦。」 「然后我们还结了婚,共度幸福的一生──」 「不要连不是历史的也一起捏造啦!」 恶魔嗤嗤笑了笑就离开我身边,这时我才发现她手里拿著一本书。书名字体奇特,我已经认不得了。但我对于封面印的某金字塔和人面狮身像仍有记忆,所以知道那是世界史课本。梅菲运指翻了几页说: 「一八○八年,法兰西帝国正忙著全力推进西班牙战线,让奥地利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呢。」 「嗯……我记得后来奥地利又开战了,好像就是明年的样子。」 我想起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尽管被迫签下有辱国家颜面的和约,他也没因此失去战意。这时候的欧洲不管哪一国都是这种调调,想合力围困法军这头凶暴的猛兽,一直重复伸手被咬,等不痛了又学不乖地伸手挑衅的循环。 而我知道身在这场动乱中心的男子是什么人。 拿破仑.波拿巴。 就像我和小路一样,他也是个替代品。他虽缺少前世的记忆,却很清楚自己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异界人,所以他并不是为了建立理想国家或独掌霸权的野心而战。 他的敌人,没错──就是〈命运〉。 不知拿破仑如果听见了小路对命运那番豪爽正论,反应是笑是怒,还是会当做没听见呢。 他正一再重复著拿破仑的生涯──那名男子是这么说的。 那名人称魔王、屡战屡胜的男子终将败于滑铁卢、流放至圣赫勒拿岛,之后必定会在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死亡时回到过去,重领法国大革命、登基为皇、战遍全欧,然后败战、流放,死于五月五日…… 简直是时间的牢笼。无论是谁,都会将这称为命运吧。为了逃离这痛苦的轮回,他挣扎不已。就算跟他说:「那才不是命运~~只是单纯的『预测』喔~~你看,不是还能改变一些细节吗?」也改变不了他在夹缝间无止境地奋战。 不过,那或许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或许能让他的痛苦减轻一点点。 我不禁这么想。 我想帮他吗?即使他曾想杀害小路、卡尔和我? 不,并不是那样。我自己很快就发觉我只是想再和那名男子说说话,想更深入地了解他是如何接受被迫背负比我残酷许多倍的「他人的人生」──抑或是从未接受过。对于小路简单以天气预报比喻的「命运」,他又是如何称呼的? 「你想再和那个男的见面吗?」 梅菲看透了我的心这么问。听得出来她笑得很温柔,不带平时的嘲讽。 「唔……嗯。」 我注视著窗口那一头的耀眼河面含糊回答。 「像我自己,到现在也还无法完全接受自己必须扮演歌德的角色,所以我很想和那个人聊一聊。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他就像是我人生的前辈。」 「yuki大人才十七岁而已嘛,拿破仑他……大概还不到二十五岁,而且在这世界生活的经验恐怕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呢。」 对喔。每天都在和小说、剧本或评论的截稿日赛跑,差点忘了我还是个乳臭未乾的十七岁高中二年级生。 「……嗯?」 高中二年级生?十七岁? 我的唇不由自主地半张、颤抖。 「怎么了吗,yuki大人?」 就连朝我看过来的梅菲的脸,起初也失焦模糊不清。 「……我……应该不是十七岁 吧?你是一八○四年带我来到这里……然后过了四年……所以,我、我快要二十一岁了?」 事实从自己的嘴巴说出来更是使我错愕。我低头看看张开的双手,再用掌心摸摸脸颊、额头和下巴,彷佛在找寻年轮的起伏。 二十一岁,我已经成年了?真是难以置信,我一点自觉也没有。我跑到橱柜边,用玻璃门当镜子观察自己的脸,结果一点改变也没有。 「您为何要如此慌张呢?」 梅菲侧著头凑了过来,我跟著转身大叫: 「我怎么完全没变老啊?感觉还是个小鬼,脸和身体也跟我还在念高中的时候一样,长、长大成人真的是这样子吗?」 梅菲在慌乱失措的我面前眨了眨眼,然后回答: 「……不,长大成人得先从计算排卵期开始。」 「不要开那种低级玩笑啦!」 「不过我是恶魔,随时都能配合您的要求改变日期喔。」 「什么日期?不要闹了,听人家说话啦,先达成我这个要求就好!」 「对了,yuki大人。很久以前有件事就让我非常不解。」 梅菲突然板起面孔靠得更近。 「……什、什么事?」 「您不觉得『安全期』听起来比『危险期』更危险吗?」 「怎样都好啦──!」 「怎样都好,是表示您不打算区分安全期和危险期吗?这样没办法节育喔。」 「关我什么事啊!不要离题啦!」 「再说yuki大人现在当爸爸还嫌太早,才十七岁而已嘛。」 「就说不要──」……奇怪? 「我尽可能自然地把话题拉回您的年龄上了。」 哪里自然啊,只会让人误会而已。 「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您还是十七岁没错。」 梅菲断定的说法使我眨了眨眼。 「……不对吧,从数字上来看──」 「无论是数字上还是肉体上,您都是十七岁。」梅菲如此断言。「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并不是yuki大人该生存的时代,除非回到原来的时代,否则您的时间将不会流动,会永远保持十七岁的身体。」 疲惫的叹息自然而然地溜出我的嘴。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就是这样。路德维卡小姐和拿破仑不也是如此吗?」 「啊……」 我半张著嘴愣了一会儿。梅菲说了我才发现,小路跟我与她邂逅那时丝毫没变,还是个小不点;拿破仑也该四十岁了,报章书籍照片上的他依然是英姿焕发的才俊青年。之前听过传闻说魔王是不断更换肉体才能保持年轻,原来单纯只是年龄不会增长。 「这样啊。嗯嗯,那我的想法好像和高中时完全没变,也是时间不会流动的关系吗……」 「不,那只是因为您有个小孩脑袋而已。」 「啊,是喔,这样啊?」我也有这种感觉。 「如果您还活在二十一世纪,我想到死为止都会保持十来岁的精神年龄吧。」 「不需要补这一句啦……」 父母和外公、祖父他们感觉也差不多,或许是家族血脉使然吧。 「所以,歌德大人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而选中了您。无论年纪多大,那位老爷子也依然有颗青春洋溢的少年心呢。」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一点了。」 「那是就算过了八十岁,也会对十几岁的小女生发情的少年心喔。」 「说这个干嘛!全都被你毁了啦!」 午餐时,我将刚才那些对话告诉小路。梅菲不知又躲去哪里,害我一个人说明得有点吃力。就算是我,对原因也不是很懂。 「……嗯嗯嗯?所以呢?」 小路一边将我做的加了义大利面疙瘩的炖肉汤塞进嘴里,一边皱眉问道。 「你是说我以后完全不会长大吗?」 「嗯……除非你回到原来的时代。」 「原来的时代啊,真伤脑筋。我根本不知道变成贝多芬以前的自己是什么人耶。」 变成贝多芬以前的自己啊…… 小路几乎是个完美的替代品,不仅全然遗忘了来到这时代前的记忆,就连周遭的人也被植入了「乐圣贝多芬本来就是个小女孩」的假造记忆。 但现在那完美的伪装有个小小的缺漏。 那是去年的事了。一个不起眼的意外使小路听觉产生障碍,胃也痛得死去活来。那不是路德维卡自己的问题,而是原本的贝多芬──名为路德维希的男子存在逐渐显露并侵蚀了小路。 与病魔搏斗的过程中,小路知道了曾有个名叫路德维希的男子,也知道谁是窜改众人记忆的恶魔,如今的她很明白自己是正牌贝多芬的替代品。然而,关于自己在替代贝多芬之前是什么人的记忆还是没能恢复。 这让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并开口: 「没有记忆不会让你觉得害怕吗?」 大口嚼个不停的小路歪头反问: 「为什么?」 「呃,就是……比如说……那个……『自己』的概念会变得很模糊……」 「那和没有记忆是两回事吧?」小路吞下嘴里的东西后耸耸肩说:「我对自己出生至今,以天才少女音乐家之姿在维也纳乐坛留下灿烂足迹的这十几年,都记得很清楚喔。」 「喔。嗯,可是那些……是伯爵他……帮你安排过的吧……」 我不敢当著她的面直说「你的过去全是假的」,于是选了一个暧昧的词。结果小路不以为意地回答: 「是人家安排的也无所谓吧,过去这种东西就只是为了未来而存在的啊。人们认同从过去走到现在的我,才会送钱过来期望早日听到我的新作;我也对从过去走到现在的自己感到骄傲,所以能满怀自信地写下新曲。过去在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意义,只是让我能放心创作的基础罢了。就算我的过去虚构不实,也不会阻碍我继续创作音乐。不管是花圃还是没人探访过的森林,里面的土壤都一样能让种子发芽开花,不是吗?」 我一时无法反应,只能叹息。 「……小路你真的很厉害耶。」 「怎、怎样啦,没事感慨什么?」 小路有些害臊地拿餐巾擦去嘴边的汤汁。 「我觉得你真的好坚强喔。我大概没办法像你那样想。」 「哼。谁教你老爱把那些无聊小事当工作一样闷著头胡思乱想。」 小路损我一句并转向旁边,脸上多了些许色彩。 「比起过去如何,对我来说以后不会长大才是个大问题呢。难怪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完全没长高。人家已经十八岁了耶!」 小路气得鼓起了脸。十八岁。我看著她稚嫩的脸庞心想。根本看不出来。她被带来这世界时应该是一八○二年,也就是路德维希在海利根施塔特写下遗书却遭某人枪杀那年,距今已有六个年头。所以小路的年纪从那一刻起──就停在十二岁──再也没有成长。嗯,她那样子的确是十足的十二岁。 「以后都得保持这个十二岁的五短身材,谁受得了啊!」 「……你会在意这种事啊?」这让我有点讶异。 「那当然啊!」 小路愤慨地挺身。 「现在的新型钢琴愈做愈大,手和手指不长一点的话根本弹不下去。」 原来如此,果然是为了音乐,令人深刻感受到她从骨子里就是个音乐家──在我这么想时,小路又羞红了脸转向一边。 「……而且,我还问过梅菲。」 「……咦?」梅菲?问了什么? 「梅菲是恶魔,所以可以随自己高兴改变外貌吧。」 「嗯,要变成狗还是乌鸦都可以。怎么了吗?」 「她说她那个样子,就是……唔唔唔,就是配合主人的喜好而塑造出来的。」 我眨了眨眼。小路双手按著胸、垂著头,连耳根子都红通通的,不知道在羞些什么。 「主人?你说我?哎哟,又不是我要梅菲变成那样的。再说那跟你不会长大有什么关系?」 「唔、唔唔,就是、那个……」 这时窗户猛然打开,一个顶上稀疏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 「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维卡宝贝就是不会长大才好!」 一名白髭老贵族也跟著露脸。 「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报到!路德维卡宝贝永远的十二岁就由我来守护!」 「你、你们又来了!给我滚远一点!」 小路尖声一吼,在我们脚下大啖午餐的黑猫、白猫们就朝那两名入侵者的脸扑过去。两个大叔马上就被抓出满脸红红的爪痕,拖著渐远的惨叫声从窗边消失了。这里可是三楼耶……不由得担心起来的我跑到窗边向下查看,只见两名侯爵尽管蹒跚,仍从小巷一步步地走远。 「真是打不死耶,受不了……」 同样将身子探出窗口看状况的小路喃喃说道,侯爵他们的对话也顺风传来。 「……只有我们两个,实在不太起劲耶。」 「不知道怎么搞的,直接守护路德维卡宝贝明明一直都是我们两个的工作,可是,唔唔唔……我心里就是觉得还需要再找一个。」 「阁下也这么想吗?我也有这种感觉呢。」 我将唇抿成一线,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后偷瞄小路的表情,她眼中果然也蕴含了一股沉光。她是在想已经不在的一号会员吧。 「看、看什么?」 小路用手心用力擦了眼下。 「我才没在感伤喔。」 窗户一关,那春光也只在她下眼睑留下微微一抹。猫咪们跳下窗台,再度包围装了白煮鱼的盘子,我们则是回到餐桌上继续吃午餐。运河上来去的船夫吆喝声从玻璃窗另一头远远传来。 ? 在这世界正常生活的人们和我们不同,年龄会理所当然地增长。 「这样啊,原来我的年纪已经比歌德老师大了……」 将我肉体的时间停滞的事告诉鲁道夫殿下后,他表情复杂地这么说完叹了口气。首度见面时还是个小少年的殿下如今一十有九,超越了我向青年迈进。尽管如此,他那张花样少女般的脸孔依然未改,与侄女路易莎公主站在一块儿就像姊妹似的。 「这、这么说来……我也和歌德老师一样岁数了吗……」 路易莎公主也怅然低语。刚认识那年,她就像个娇弱的花苞,而现在已是盛开在即的明艳花朵。和我同年,十七岁。也对,这年纪的女孩成长本来就是如此急遽,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小路的反常呢? 「这没什么不好的啊,长大成人可是件喜事呢。」 我来回看著殿下和公主这么说。任职两人的家教而出入这霍夫堡宫已有四年,鲁道夫殿下已是个英挺的亲王,路易莎公主也成了一位翩翩佳丽。尽管我教的课没什么了不起,但仍为他们感到骄傲。 「而且两位将来还要成为奥地利的栋梁呢。」 「一点都不好!」「我才不想长大呢!」 两人激愤的抗议把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这个,为什么?」 「歌德老师不是喜欢年纪小的吗!」「现在就对我完全不感兴趣了,再长大还得了啊!」 「先、先冷静一点!两位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那、那个,说我喜欢年纪小什么的,全都只是谣言,再说那和两位没关系吧?」 「怎么会没关系,老师您……」 路易莎公主说得泪眼婆娑,鲁道夫殿下跟著搂起她的肩安抚她,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坏事。 「……那个,不要难过嘛。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很乐意当两位的家教。」 「路易莎你听,老师都这么说了呢。」 「可是、可是哥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想长大。」 路易莎公主将双眼压在鲁道夫殿下的胸口磨蹭。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听我这么一问,公主扭头离开殿下,从书桌探出身子紧紧抓住我的手,豆大的泪珠几乎要把瞳眸都化开了。 「老师您想想,我可是哈布斯堡家的女人,迟早要为了政治联姻和某个王亲贵族结婚啊!」 这种时候总会让我自问,如果我是个能够厚著脸皮说谎的人,不知道人生会过得多顺遂,但此刻的我只能哑口无言、别开视线。路易莎公主知道我是来自未来且记得大略的历史,我的反应使她的泪珠一滴接一滴滑落哭红的双颊。 「啊啊,我就知道……真的是那样没错吧?我……」 「不、不是的,那个──」 「老师,我最后到底会嫁给谁呢?」 我岂说得出口。她将来要嫁的可是奥地利的宿敌、全欧战祸之源──魔王拿破仑啊。话说回来,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她会接受「我不太清楚」这样的答覆吗?或者,我非得说些更有说服力的话不可呢? 尽管放心,我不会让您嫁给任何人……这种话又不是我该说的…… 「尽管放心,朕不会让你嫁给任何人!」 耳边忽然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吓得我立刻回头。 「父、父皇!」 路易莎公主也失声尖叫。不知何时现身的皇帝法兰兹陛下正幽幽地站在我背后。 「您、您是从什么时候躲在那里的啊?」 公主的问声都发抖了。 「约莫一个小时前吧。路易莎,朕无时无刻都会陪伴著你!尤其是洗澡和更衣的时候!」 「父皇大笨蛋!变态!」 公主将抓得到的文具全都往父亲的脸一股脑地猛砸,并满脸通红地奔出书房。 「路易莎,等等啊!」 鲁道夫殿下也连忙冲到走廊追了过去。在两人远去的脚步声中,法兰兹陛下瘫坐在地,贴在他泼满墨汁的脸上的白纸和羽毛笔凄凉地落下。 「朕是为了路易莎著想才跟著她的啊……」 跟踪狂在法庭上都会这样说喔。 「而且朕怎么可能把亲爱的路易莎嫁出去呢!」 陛下激动得甩动他乱糟糟的头发大喊。 「如果谁真的有资格娶路易莎,也只有那么一个。」 「……请问是谁呢?」 「当然是朕自己!」 那是犯罪吧。 「呜呜……朕真是憎恨身为基督教徒的自己。如果能像歌德阁下那样生在日本就好了。」 生在日本也不行啦,那是你的亲生女儿耶。这个人要是知道自己的爱女会被拿破仑夺走,一定会口吐白沫当场昏倒。不对,与其等事情真的发生,提早告诉他是不是能多少减轻一点打击? 法兰兹陛下长吁一声,在路易莎公主之前坐的椅子上坐下。 「……说实在的,难道就没办法不让路易莎嫁作人妇吗……」 「哎呀,想不到陛下原来这么冷静。」 「在路易莎看不见的时候爆发父爱也没用嘛!所谓的帝王就是要在女儿面前盛燃爱火,私底下冷若冰霜。」 反过来绝对比较好吧。 「说到 这政治联姻,可是我们哈布斯堡家的传统呢……」 这年代的王宫贵族对血统极为注重,总会尽可能多产子嗣,藉著让他们和各地诸侯成亲的方式拓展同盟关系,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更是其中典型。至今其政治联姻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嫁入长年宿敌法兰西皇室的那个玛莉.安东娃妮特;接下来,路易莎公主就要变成最知名的第二个例子。我虽不记得她和拿破仑成婚的正确年分,但应该就快了。 「朕……朕可爱的路易莎啊……」 陛下双手摀著脸悲叹道。 「……她怎么能成为其他男人的东西……朕、朕、朕、朕绝不允许!那个人是谁啊!羡慕死朕了!跟朕交换!竟敢和朕最爱的路易莎结、结、结婚!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个姓!唔叽叽叽叽……」 气恼地扭身的陛下忽然有所发现似的换了张表情说: 「等、等等,现在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个姓的男人,不就是朕吗?朕在不知不觉间和路易莎结婚了吗?别、别、别急著怪朕,这一定是某种陷阱。冷、冷、冷静点啊歌德阁下!」 「你才该冷静。」 我一掌甩在陛下脑壳上,假发应声滑落。最近我决定不再跟皇帝多客气了,反正我只是个永远十七岁的异邦人,立场没什么好顾忌的。 「唔,朕居然慌成这副德性。」 法兰兹陛下清咳一声后戴回假发,把屁股拉回椅子上。 「话说现在……关于路易莎公主的亲事,是否已经有具体进展了呢?」 我回想起公主泫然欲泣的面容,即使有所犹豫还是这么问了。 「还没。不过,梅特涅那边应该有些打算吧。」 陛下一脸苦闷地回答。梅特涅是个历练深厚的奥地利官员,现以外交官身分跑遍欧陆各国,摸索对抗拿破仑的策略。历史课本上将他形容为精明的调停者,时常提起他的名字。对他而言,帝国的公主也不过是政治策略的一枚棋子吧。 「朕很希望路易莎能够得到幸福,但她到底是个皇家女,逃不过为维护欧洲和平而充当润滑油的命运……」 命运一词在这时出自陛下嘴里,只给人自圆其说的感觉。把公主当做政治工具的不就是你们自己吗?假如我是命运女神,一定会抱怨一句:「不要把什么事都推到我头上啦!」 「在普雷斯堡议和以来──已经过了两年多啦。」 法兰兹陛下忽然带著遥望天边的眼神嘀咕。 拿破仑的航空舰队突袭维也纳后,遭受重大威胁的奥地利最后在匈牙利一个名叫普雷斯堡的城市签下和平条约,退出反法联盟,而我就是在那场战斗中与拿破仑正面相对。自从那充满雪花、火焰和热情的夜晚至今已经两年,对于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欧洲而言,这是一段很长的和平。 「可是,战争很快又要开始了吧。现在的和平恐怕过不了三年呢。」 「请不要说得像是别人害的一样。」 我忍不住插了嘴。就算陛下怒眼瞪来,说出口的话也吞不回去了。 「开战的是陛下自己啊,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错。假如冀求和平,不要打仗就是了。我这并不是想劝陛下别向拿破仑宣战,我很明白陛下绝不可能把国土拱手让人;可是,假如一国之君都把战争视为他人所逼,那么陛下是要教士兵和百姓为何而战、为何而逃、为何而亡呢?」 陛下面色凝重地瞪了我一会儿,我也拚命忍下别开脸的冲动与他对视。我什么也没说错,不必道歉。 不久,陛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胆子大了不少嘛,歌德阁下。」 「……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 我才不管什么皇帝的权威,只要是该说的,我就直说。 「好一个局外人。能像你这样和拿破仑直接对局到现在的,也只有你一个啊。」 「这也不是我愿意的。」 「哼,朕何尝不是如此。不过,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 法兰兹陛下起身离开书桌边。 「『奥地利』这几个字早已不是单纯的地名,这点你也很清楚。」 很明白陛下在说什么的我跟著点了头。陛下的家族统治了这片土地数百年,如今会以「哈布斯堡」这原来的家名称呼他们的已经寥寥无几,几乎都改用国名代称──也就是「奥地利家」。 「奥地利就是朕,朕就是奥地利。这一次的确与他人无关,是朕自己的战斗。」 如此低语的陛下彷佛直接在我面前又老了一岁般憔悴。堆在他肩上的,是身为皇帝的职责、贵族的无谓坚持,还是神圣罗马帝国千年历史的余烬呢?无论如何,他都得背著自己的包袱继续走下去。 ? 短暂的宁静和平也确实造访了我们的公寓。 说到作曲,很多人脑中都会浮现出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在五线谱注记音符的画面吧。但事实上大多数的曲子都是只靠想像力完成的,需要调和多种乐器的管弦乐曲更是如此。一流的作曲家能够在脑中重演任何乐器的组合,所以失去听觉的路德维希.冯.贝多芬才能依然孜孜不倦地写作;所以现在仍保有听觉的小路才能几乎分毫不差地写出本该由路德维希写出的曲子吧。应该是这样没错。 不仅是作曲,文字创作者工作的方式绝大部分也是只靠脑袋。若你认为作家都是整天握著笔爬格子,那可就错了。其实他们工作时几乎都是对著空白的稿纸苦恼并一阵一阵地呻吟,或是在窗边来回踱步。 于是,我们两人比邻而居的三楼一角这阵子是安安静静,顶多三餐时间吵闹一点,其余都是两人各自关在房里呢喃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就连猫咪们也不知是识相还是吓著了,每天吃完饭就排成一列溜出窗口。 从小就看著父母的我自认为十分明白缺乏灵感的艺术家会散发出多么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息,却没想到甚至连恶魔也会收敛。 「yuki大人,怎么样?原稿有进展吗?」 那是六月的一个晴朗下午。我坐在书桌前拿羽毛笔搅弄墨壶时,梅菲现身这么问了。令人讶异的是,她还不知从哪弄来一个装了冰茶的马克杯递给我。 「啊,谢谢。」 苦甘兼具的滋味沁透了我乾渴的喉咙。这个时代并没有冰茶,所以对喝现代日本清凉饮料长大的我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 「怎么啦,梅菲你竟然会为我奉茶?」 「哎呀,我是yuki大人您的使仆,天天服侍您是应该的呀。」 有问题。虽然我都把茶喝光了,但实在很有问题。她一定有所企图。 「你又想对我性骚扰了吧。」 「哎呀……」 梅菲眼神无辜地握拳捂著嘴边说: 「我是诚心诚意在服侍您啊,怎么可以一听到『服侍』就想歪呢?」 「哪有什么办法,你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前科。」 「最近我心态有所改变,对于yuki大人您的性骚扰也只限于一天一次呢。」 「那也很多啊!你都在什么时候对我做了些什么!」 「呵呵呵呵。我会趁您晚上睡觉的时候,『呼~~』地这里吹吹、那里吹吹喔。」 ……恶魔该不会都这么闲吧。 「够了够了,我不想听你说那种事。」 「不想听我说吗?如果知道了我那甜美温热的吐息究竟灌溉过哪里,您应该是怎么也静不下心吧?」 「唔。」我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感兴趣了吗?请放心,我吹的并不是直接和性相关的位置。」 「不、不要闹了,所以是哪里?你……就说 吧,我姑且参考看看。」 一阵难为情的我不敢直视梅菲,但还是问了。 「主要是左脚中趾和无名趾中间那一带。」 「这么偏执的位置是怎样,太莫名其妙了吧。」 「然后是左脚大拇趾和右脚大拇趾中间那一带。」 「还不是直接和性相关!晚上就让我好好睡嘛!」 我激动得抓起马克杯,却在丢出去之前被她一把夺去,一摆手又将它斟满送还给我。泄了气的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坐回椅子上,再把茶灌进喉咙里。 「其实我一直很小心,尽量不打扰yuki大人您写作喔。」 梅菲这么说之后,从堆在桌边的原稿中拿起最顶端的一叠。 第一页上头有我亲笔写的标题。 ──《浮士德》。 「您终于开始写它了,而且第一部都完成将近一半啦?呵呵呵,这下我得到yuki大人的日子又更近了呢。」 我从梅菲身上别开视线。 我偶尔会忘记自己──应该说歌德──和恶魔签了约。不用说也知道,恶魔的契约就是要在愿望达成的那一刻,将灵魂献给恶魔的交易。而那个愿望就是尝尽世上一切欢愉,体验内心激奋得希望时间就此停留的感受。 时至今日,愿望即将达成的徵候曾出现过许多次。魔术师浮士德指的就是我,我现在所写的也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有预感,当我画下最后一个句点之际,多半就是达成契约条件之时。 「无所谓。」 我半逞强地回答梅菲。 「《浮士德》确实是歌德的遗作,或许也是他的最高杰作。然而我还是我,不会只满足于这部作品。」 梅菲翻了翻原稿浏览了一会儿。 「的确,这和约翰.沃尔夫冈大人遗留的《原浮士德》相比是有不少差别,所以您现在才迟迟无法下笔吗?」 她的视线移到了我手边空荡荡的稿纸上。 「魔女之夜这一幕啊……歌德自己写的感觉就是不太对。」 我朝梅菲瞄了一眼问道: 「梅菲,你知道魔女之夜吧?」 「是的,那当然。我有很多老朋友在那里,每年都会过去露个脸呢。」 「瞧你说的,像中元节回乡探亲一样。」 「事实上就是那样。」梅菲微笑道:「我到底是诞生于地狱,比起人界,地狱更让我感到自在。像那样两界微微交错的宝贵夜晚,我当然要过去活络筋骨啰。」 魔女之夜是欧洲各地行之有年的民俗传统,将从四月最后一天入夜一直持续到五月首日日出,焚烧篝火驱赶死者及魔物。人界与地狱的交界将在那时变得模糊,遍地亡灵,女巫聚于山中狂舞。在《浮士德》剧中,浮士德博士在梅菲斯托费勒斯的邀请下参加了这场盛会,见闻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我也想好好地描写这一段,但怎么想都很空泛。 「而且四月三十日也已经过啦……否则我很想亲身体验看看呢。」 「我能带您穿越时空回到那一天──我是很想这么说。」 「嗯?」 「但我办不到,因为yuki大人您并不是真心期望我这么做。」 「不是真心期望……真的吗?」 梅菲虽是我的使仆,却不是有求必应。她曾说驱动恶魔的力量其实是源自于我心中的渴望。 「可是,如果不把这一段定下来,我后面也写不下去啊。就连要用什么角度来写,我也完全没个底。」 「直接删掉不就好了?」 梅菲说的话使我有些错愕。 「您写好的部分不也把约翰.沃尔夫冈大人的草稿删减了不少吗?」 「嗯……这个……我是把不太懂的部分都删了没错啦。」 「您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就表示您不懂沃尔夫冈大人加入魔女之夜那段有何用意吧?不如就乾脆删个乾乾净净嘛。」 有道理,可是我无法乾脆删掉它是有原因的。 「我就是忘不了它。虽然我不懂这一幕有什么意义……假如只是要暗示女主角的未来,写在其他篇章里也未尝不可;但我总觉得歌德留下的这个场面有种特殊的热情,删了很可惜。」 「不过,这可是您自己的《浮士德》喔。」 梅菲将原稿归回原位。 「倘若yuki大人也找不到自己想写这一段的原因,写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创作上被恶魔指正,真是作家之耻。 「我就是为了找出那个原因,才想亲眼见识魔女之夜嘛。」 「所以除非您真心渴望写下那一段,否则我是无法带您去的。」 怎么说了一大堆又兜回原处啦,是要我怎么办才好?心里别扭的我将笔往墨壶一插就懒洋洋地靠著椅背往后仰,望著天花板做作地叹息。 梅菲上下颠倒的脸跟著进入视野。笑得还真愉快。 「既然如此,yuki大人,这样的情节怎么样呢?」 「嗯?」 「心爱的梅菲斯托费勒斯回老家过中元节,于是不堪寂寞的浮士德忍不住在魔女之夜寻找她的身影──」 「不准。」我一脸烦躁地回答。 「为什么?这样的故事不是很赚人热泪吗?」 「我怎么会去找你啊,你可是觊觎我灵魂的敌人耶,有点自觉好吗?」 「怎、怎么这样?」梅菲眼中泛泪,一时说不出话来。「yuki大人,您竟然把我说得跟恶魔一样……」 「你就是啊!」 「差点忘了。」梅菲厚脸皮地吐吐舌尖。「可是yuki大人,如果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 「发生什么?」 蜂蜜酒般浓稠的笑容在女恶魔的脸上化开。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您还是会感到寂寞吧?我们总归是命运共同体嘛。您愿意到地狱的尽头来找我吗?」 「才不会咧。拜托喔,我可是天天都在想要怎么赶你走耶。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真是谢天谢地,灵魂终于得救啰。」 「哎呀呀,您只是嘴上这么说,事实上──」 梅菲的声音忽然中断。不只声音,人也消失了,吓得我在房里左右张望。 这时听见门外有一阵脚步声。 「──浮士德,你在吗?」 接著有人在敲门的同时这么问了。是卡尔。所以梅菲才躲起来啊?那家伙虽是恶魔,却很清楚恶魔不该明目张胆地在人界现身。除了我和小路,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来了来了。」我跑到玄关推开门,见到一名高瘦的男子站在走廊上。看似军服的黑衣;白金发;眼神如冰──他名叫卡尔.马利亚.冯.韦伯,是与我相识的音乐家,也是格斗家。由于我们交情已有段时日,他毫不顾忌地进了我房间。 「你在工作啊,抱歉打扰了。」 卡尔见到写作桌上满满的原稿,淡淡地道歉。 「没有,你别在意,我正想休息一下呢。」 我到厨房备茶,并想起中午吃剩的三明治还堆得像山一样,便一起端出来。 「……我又不是来你家吃午饭的。」 卡尔看见三明治就绷起了脸。 「啊,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做太多了,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吃一点……」 结果盘子还来不及拿走,就被他一把抢去。 「你不会早点说啊……没办法,我就帮你吃了吧。」 卡尔一转眼就把四个三明治扫得乾乾净净。 「我还是想不通你这味道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你该不会也对料理下了魔法吧?」 他话虽这么说,但那应该是一种夸奖。卡尔就是这样一个难搞的人。 「对了,卡尔你们那边平常三餐都怎么做?」 「嗯?我们三餐都是团员轮班处理。」 「团员……」 卡尔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这么一个光看名字就搞不懂音乐要素在哪的肌肉乐团领导人,底下数十名团员都是一副大猩猩样的巨汉。让那群人轮班做饭啊?我光想像就鼻酸了。 「所以……他们做的,就是……很粗犷的菜吗?」 「每餐都是马铃薯、肉和豆子吧。」 我想也是。不是我要替猩猩团员们说话,这个时代普通人的餐桌都是这样清寒,难怪寿命普遍不长。 「既然这样,就让我帮你们做做饭吧?」 我一时兴起就直接问了。卡尔嘴半开著注视我的脸几秒钟,接著不悦地将视线撇向窗边。 「别傻了。要是让大文豪歌德干那种粗活的消息传出去,在等你写新作的书迷不气疯才怪。如果有闲功夫帮佣做饭,不如去写你的稿。」 「不会啦,要不了多久的。」 「再说啊,要是知道你想过去我们那边做饭,那些笨蛋一定会说『我也要我也要!』高兴得吵个不停。他们一个人要吃五人份,总共有三百人份,你弄得了吗?」 「……对不起,我不行……」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啊。现在听卡尔这么说,我才开始想像斗魂烈士团的用餐情景。他们一定一次就要吃掉一斤面包,火腿切也不切就直接拿起来啃,把带壳的水煮蛋塞得满嘴都是,汤锅捧了就灌,无论刀叉匙盘还是桌椅都会吃得一乾二净。太可怕了,根本处理不来。 「我问你,你在成为歌德之前都在做这种事吗?」 卡尔看看清空的盘子和我的脸这么问,让我眨了眨眼。他对「我」,也就是对不是歌德也不是浮士德的「yuki」感兴趣,这或许是第一次。 「不只是做饭,你对怎么照顾人好像也挺习惯的嘛。是在孤儿院还是哪里工作过吗?」 「我只是个学生。因为我爸妈的工作时间都不固定,所以家事大多是由我来做,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学生?」 卡尔眉头一蹙。 「那你对战斗为什么那么习惯?」 「呃、咦?我习惯战斗?不、不会吧,哪里啊?」 「事到如今还需要装蒜吗?你可是单枪匹马就和拿破仑跟波丽娜.波拿巴干起来的人耶,就连萨米尔也被你给宰了。」 「哎、哎哟,那个,我是……是那样没错啦,不过怎么说呢,我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周围不太像现实,或者说脑袋热得发昏,反正我做的那些都只是一时冲动,并不是真的想打──」 「那就是习惯战斗。」 卡尔沉沉地打断我的辩解。 「在生死交关的时候,想活命就非得拋下现实、让脑袋热得发昏,豁出去主动出击不可,同时在脑袋的某个角落一定要抱持对死亡的恐惧。而人就分为办得到和办不到两种。不知道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属于前者。」 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帕格尼尼、波丽娜、萨米尔等魔物;法军的战车队、烧穿天空的战斗飞艇、雨点般的火星与炮弹,还有拿破仑。数度掠过我眼前的死亡暗影如今仍历历在目。 我并非不会害怕。诚如卡尔所说,我意识中最偏远的一块是又冷又怕,瑟缩著发抖。但是,每每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激昂推著我的背,将我送上死地。 到头来,这还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性命──说不定是这种想法让我一再罔顾性命,即使伤痛流血的依然无疑是我的肉体。 「我真是搞不懂你,也想不通你是强是弱。不对,也许是因为弱才强吧……」 卡尔一脸不耐地将右拳砸在左掌上。 「我还被你救了那么多次,想到就有气。」 「对不起……」 我缩了缩脖子。 「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 卡尔咂嘴。 「我欠了你一屁股人情债还不了,有需要就赶快向我说一声。我们那边的人都很单纯,只要是你的请求一定两肋插刀。」 「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份心意,可是我至今也受了你很多照顾,我还觉得自己对你有所亏欠呢。比如说,我们到普鲁士那时候。」 「我做的那些都是为了路德维卡,才不是为了你。」 「唔……」 「对了,我不是来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是关于路德维卡的事。」 卡尔愤愤地在大腿上捶了一拳。 「虽然隔壁这么安静,不过她在吧?」 「呃,对啊,应该吧。」 「那家伙的交响曲新作首演要交给我们乐团来做,可是我到现在连一张谱也没看过。她电话又打不通,所以我就直接过来看看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怕直接到隔壁敲门会惹小路不高兴,所以先到我这儿来观察情况──结果不小心和我聊多了。 「她好像是在管弦编曲上卡了一阵子。」 由于每天三餐我们都会见面,我就趁那时候和小路聊聊彼此工作的进展,而最近总是听她抱怨:「一点进展都没有……」 所谓的管弦编曲指的就是编出脑中构思的音乐,将材料视效果分配给各种管弦乐器并做成总谱的工作。外公告诉我若以绘画比喻,那等同于实际将颜料抹上画布;称为音乐三大要素的曲调、节奏与和声,其实不过是草稿,管弦编曲才是最考验作曲家的技术,也是最花时间的阶段。 的确,我在小路身旁看她作曲的这些年来,思路严重堵塞大多发生在管弦编曲时。尤其这一次,她手上同时有两首交响曲大作。 「嗯,我也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 只见卡尔粗鲁地猛搔头。 「可是最近出了点事,下个月就要在某个贵族家里办私人首演了啊。这下怎么来得及?」 「你说首演……是两首同时吗?」 「没错。我们也需要足够的练习时间,我不会因为是私人场合就敷衍了事。就算只是目前写好的乐章──不对,草谱就行了,有多少我就带多少回去。」 「那个,你该不会是要我帮你拿过来吧?」 「你当然办得到吧?要是由我说出口,一定会被她抓得遍体鳞伤。」 「我也会被她咬烂啊!」 作曲不顺的小路脾气就像早春的猫一样暴躁,想拿还没完成的乐谱绝对会惹她发飙。 「我又不是要你空手硬跟她讨。我帮你准备了糕点,看能不能哄哄她。」 卡尔取出的纸盒中飘散出甜美的香气。别看他这样,他其实是个挺细心的人。 「唔嗯……既然这样,我就试试看吧。」 当我要接下纸盒时,走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门接著被粗鲁地打开。 「yuki,我决定了!终于决定了!」 冲进来的正是小路。通宵好几晚的她发散衣皱、脸色黯淡,黑眼圈也十分明显,只有眼珠子生气蓬勃。 「马利亚!这不是马利亚吗?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小路穿过房间跑过来。「马利亚」这称呼让卡尔摆起臭脸。不知为何,只有小路一个人用教名称呼他。 「刚刚才来的。喂,你的乐谱什么时候──」 「嗯?那是什么!味道好香喔!」 小路眼尖地发现纸盒就抢了过去,然后三大口就把里头的蛋糕给吃光,并以握拳的小手抹去嘴边残屑后,整张脸往卡尔探过去。 「马利亚,你们乐团有固定吹长号的乐手吗?」 卡尔眨了眨眼。 「……长号?没有固定耶。」 「嗯嗯嗯,这样啊,那就要赶快找一个来了。短笛和倍低音管的部分可以换著吹,不过长号就不行了。呵呵呵,这将是前所未有的编曲喔。」 「喂,路德维卡,你这是什么意思?管弦编曲的部分决定了吗?长号?你该不会想用在交响曲上吧?」 「就是那样!啊啊,为何天上的缪思们不早点将这灵光赐给我呢?害我白绕了那么一大圈。现在我心里就像阳光切开了乌云,曲子的全貌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眼前啦!接下来我要继续通宵一口气把它写完,马利亚你就快帮我准备一个长号手吧!」 小路说完便跟来时一样一阵风就离开了房间,留下愕然的我和卡尔。 「长号……?那家伙是认真的吗……?」 卡尔望著门扉大开的玄关喃喃低语。这时的我还丝毫不明白他感到惊讶与不安的原因。 ? 感觉对了的小路运笔如飞,之后才两个礼拜就完成了两首交响乐的管弦编曲。虽然我只是将她誊好的总谱大致看了一遍,仍能看出那确实是我所知的〈命运〉与〈田园〉,且两首的第四乐章都有长号的部分。 我努力回想任职乐团指挥的外公说过的话。记得这时代的管弦乐法仍未成熟,几乎没人会在交响乐中用上长号,所以卡尔才会那么惊讶吧。 不过,他的神情不只是惊讶,怎么说呢──还像是为小路忧心。 忧心?为了什么? 「帮我把总谱送去音乐协会,我要睡觉。」 摇摇晃晃的小路对我这么下令后,直接爬到我床上倒头就睡。虽然想叫她回自己房间,但她一转眼就发出深沉的鼻息,从窗口进来的五只小猫还陆陆续续围在她身边缩成一团,画面和平得让我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由于亲笔稿相当贵重,绝不能有万一,我便亲自送到维也纳音乐协会。 「贝多芬出新作了!」 「交响曲!」「居然一次两首!」 「把能抄谱的全都找来!」 协会霎时举众哗然。全维也纳最顶级的当红作曲家发表新作,反应不热烈才怪。从我手中夺走的总谱一送进充满墨水与咖啡味的抄谱室,抄谱员就如饥饿的鱼群般围了上来。 「那么乐谱就麻烦各位保管了。做好分谱以后,请用最快的速度送给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我这么交代后便离开了协会。 眼见音乐史上辉煌灿烂的两大交响曲终于就要成形,我喜不自胜地在回程路上买了些高级红酒、腊肠和起司。返回公寓时,看见小路仍在呼呼大睡,我就在围绕著猫咪的她身旁独自偷偷乾杯庆祝。 翌日早晨,我的兴奋之情却被意外的访客敲个粉碎。 「贝多芬同学!贝多芬同学你在吗!」 走廊传来又急又尖的喊声,重重敲响隔壁房门的震动甚至传进了我房间,吓得我跳了起来。看来我是喝乾一整瓶红酒就坐著睡著了,现在冷得直发抖,剧烈的敲门声刺痛著我醉意未消的脑袋。我站起来四处查看后,发现小路仍缩在被窝里沉睡,不见猫咪的踪影。 「贝多芬同学!你不在吗?还是在隔壁?歌德阁下,歌德阁下!」 敲门声跟著移动到我的房门。我急忙整理仪容,跑到玄关转开门把。 「喔喔,歌德阁下,您在啊。不好意思!」 站在走廊上的,是有著黯沉金发和寒酸凸眼睛的半老男子。 「萨里耶利老师?您怎么来啦?」 安东尼奥.萨里耶利这音乐协会会长居然亲自登门,看来事情不小。 「贝多芬同学有没有来您这里呀?」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感到背后有某种东西扭动起来。 「……什么事啊,这么吵?」 转头一看,小路正揉著眼睛向我们走来,解开缎带的红发又蓬又乱。 「嗯?这不是萨里耶利老师吗?早安呀。yuki,我肚子饿了,拿早饭来。」 「现在还吃什么早饭!」 萨里耶利老师脸色大变,一脚踏进我房里,使我不禁后退一步。 「两首新曲我都看过了,你想用长号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啊。我的曲子无论如何都需要铜管的厚重中音,非长号不可。萨里耶利老师你听过就知道了啦。」 「又不是听了就能怎样的问题!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老师逼近到小路面前大骂,而我还是愣在一旁。怎么啦,用个长号问题这么大吗?需要会长一大早上门骂人? 「那个,老师,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用了新乐器,也太夸张了吧?」 萨里耶利老师眼中因我的插嘴而燃起怒火,但很快就随著耳朵喷出的烟消退了。 「……对……都忘了。歌德阁下是异教徒,所以不知道吧?」 异教徒怎么啦? 「在教会的观念当中,长号表示著『天使吹奏的号角』,而且还名言禁止赞颂神以外的乐曲使用啊!」 这时我的情绪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天使吹奏的号角?这开的是什么玩笑?不过萨里耶利老师的眼神甚为严肃。 「蠢得可以。」 小路粗鲁地代我说出了想法。 「那种迷信才阻碍不了我的音乐呢。」 「不是那种问题!」萨里耶利老师面红耳赤地大吼:「你、你给我听好,贝多芬同学。上次︿波拿巴﹀交响曲的时候是教会自己找碴理亏,所以事情才不了了之,但这次不一样!这是明确的违律,被抓了可是要受宗教审判的,你到底懂不懂啊!马上把乐谱拿回去重写!」 面对老师咄咄逼人的样子,就连小路也吞了口水,但很快就顶了回去: 「你少管闲事。」 「这才不是闲事!」 萨里耶利老师吼完转身就走,颤抖的背影渗著懊恼。 「──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上火刑台。」 第二幕 「天使」一词是来自希腊语中的「angelos」,原意是传令者或使节,也就是天神的信使。因此,世人自然会认为其持用的乐器应是号角。吹奏声音洪亮的铜管乐器宣告使者到来,确实是有点道理。小提琴或长笛之类的作为信号太过优雅,钲啊鼓的又不太像样,钢琴或管风琴也没办法带著走。 「还真的耶……天使都是吹号角。」在教堂内张望的我这么低语。 我和小路这时来到了维也纳中心地带的圣史蒂芬大教堂,令人目不暇给的奢丽雕刻、壁画和彩镶玻璃围绕著我们,到处都能见到手持号角的天使像。 「他们吹的全都是原始的角笛嘛,又不是长号。」 小路不开心地噘起嘴唇。 「我特地为你们这些偏执教士实际带了一支长号过来,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 小路从提箱中取出一支小型的中音长号,伸到排成一列的祭司面前。 「这是要像这样扛在肩膀上吹的,有看到管子一直延伸到脖子后面吧?天使吹这种东西会撞到翅膀,不是很碍事吗!」 小路的态度是很勇敢,但不知认真反驳这种事究竟有无意义的我,只能尴尬地扫视那些教士。他们都配戴著表示遣自教宗厅的金银钥徽章,在法袍前襟上闪闪发光。全是宗教法庭的人。 「问题不在那里啊,路德维卡。」 一名祭司浅浅地微笑说道: 「将那奇特的号角,也就是长号的醇美声响献给主、赞美主,此外不拿来作为任何用途,正是信仰的表现啊。」 「要现自己去现啦,蠢到极点。」 小路发了声牢骚就把长号收回提箱里。 「前一阵子不是还在歌剧上用过吗?莫札特师兄的〈唐.乔望尼〉也大剌剌地用了啊。」 「那只用在恶人遭受天谴而被拖入地狱的场景,所以教会特别批准。」 「〈魔笛〉也用了啊!」 「那本来就是正确信仰战胜低劣邪术的故事,目的同样是在赞美主。」 「歪理连篇。其实你们根本是要来找我交响乐的碴吧?」 「请注意你的用词,路德维卡。我们并不是禁止你使用长号,只是想告诉你,要用就得用在能够符合天使乐器的形象、具有神圣色彩的曲子上。譬如,把那首c小调的曲子改成描写基督受难与复活升天──」 「我才不要。我的音乐要歌颂什么,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听了小路的不逊回应,教士们只是浅笑。应该是早就料到她会反弹吧。 交响曲完成没多久,小路就收到了教会的传唤。我出于担心也随行而来,但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我全面赞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请别忘记,我们现在是满怀慈悲地在给你忠告啊,路德维卡。」 祭司眯著眼冷冷地说。 「只要我一声令下,马上就能把你抓去受审喔?」 「哼,要抓就抓啊,我才不会屈服于那种威胁呢。」 小路转身就悻悻然步向教堂出口。不知道那群祭司态度有多认真的我再次扫视他们。 「我还以为经过〈波拿巴〉交响曲事件后,你们已经学到教训了呢。」我刻意以嘲讽的口吻这么说。「教会也真清闲。」 祭司们跟著对我展露出绝不会出现在小路面前的狡猾笑容。 「我们可不只是玩玩而已喔,歌德阁下。」祭司向我走近一步说:「我们宗教法庭也做了不少研究,不仅是针对你的魔力,还有你那可憎的使仆。」 我想我应该是成功地面不改色让这些话溜过我耳边了。梅菲若也跟我来到这里,或许会有所反应;不过她讨厌大教堂的庄严气氛,自个儿留在外头等候。 「……我还想听听各位究竟研究出了些什么呢。就连我也对自己不怎么了解啊。」 原想挖苦他们,但说出口才发现部分是我的真心话。而他们的回答让我心里凉了半截。 「阁下『维特的枪弹』已经在对战萨米尔时用尽,『格兹的铁手』也被拿破仑的妹妹破坏了,现在应该是一点魔力也没有。」 这次我再也无法佯装镇定,凝视祭司黑色法袍的胸口。 ……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见到我的反应,他们愉快地交头接耳起来。 「倘若阁下想以您擅长的骗术与我等教会的威光作对,那我还真想看看呢。」 「哎呀哎呀,我们这些忠告只是希望将路德维卡.贝多芬导向正确信仰啊。结果她这种态度摆明是在挑衅我们嘛。」 「哈哈,真糟糕啊。」 「歌德阁下是德意志第一贤人,一定会做出正确选择吧。」 背后满是祭司们的冷嘲热讽,我离开了教堂。 「真慢,你在拖什么啊?」 来到洒满阳光的庭园,小路就在不远处等我。 「和那些家伙还有什么好说的啊?」 「唔、嗯……」 原本我是想多说几句,套出他们对我所知还有多少。但我却反而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最后落荒而逃。 当我们走向正门大道时,有道声音喊住了我们。转头一看,发现一个穿著红色法袍的老人带著两名年轻辅祭跑了过来。那个剃了光头的面熟老人是这间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大家长,维也纳总主教。 「贝多芬小姐、歌德阁下!」 总主教一追上我们就弯低身子,喘个不停。 「什么事啊,主教?年纪一大把了,不可以跑这么急喔。」 小路抚著总主教的背这么说。这言行真令人搞不懂小路是尊敬他还是怎样。 「你们和教宗厅那些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总主教挺直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著,听得小路眉头紧蹙。 「该不会连主教也要来责怪我用长号的事吧?」 「唔、唔唔,不是。那个……」老主教开始支支吾吾。 位居中央的罗马教宗厅和分处地方的各地教区关系有些复杂。中央尽管握有主教任命权,也不敢随意找个完全漠视当地居民感情的人,大多选自当地的有力人士。我眼前这位维也纳总主教原本是名为豪恩华伯爵的奥地利贵族,想法不同于梵蒂冈,更倾向我们这些维也纳市民,也想助小路一臂之力。 「不用全说出来我也知道啦,主教。在立场上,你也没办法违抗那些教宗厅的大人物吧。」 我回头望向大教堂大门。原本为了与我们会谈而紧闭的门扉,现在已不再阻挡民众,信徒们鱼贯而入。 「你真的不打算重新编曲吗,贝多芬小姐?」 总主教惶恐地问,小路则是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不打算。我身为音乐家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屈服在那种烂理由之下。如果长号是天使的专用乐器,人类就废话少说,直接带天使过来当面跟我抗议嘛。不过就算那样,我也不会答应就是了!」 小路气冲冲地从总主教等人面前走开。总主教肩头一颓,对我投以求救的眼光。 「歌德阁下,希望您能谅解,我也很想帮她,可是……」 总主教偷偷往背后看了一眼。几个不祥的灰色身影出现在教堂大门前──是宗教法庭的祭司。他们一个个朝这里瞪过来,然后成列绕到备了马车的教堂后侧。我对总主教深感同情。 「会把小路传唤到这种地方,也是为了表示宗教法庭权力在维也纳总主教之上吧。」 「就、就是这样啊。既然歌德阁下能谅解……能否请您劝阻贝多芬小姐呢?我也很想保护她,但现在能够阻止宗教法庭的,恐怕只有教宗圣座了……」 「那么, 现在就连神也阻止不了小路了。」 总主教听了我的答覆更是沮丧。 「话说回来,宗教法庭那些人说的话简直让人听不下去。教会真的有那种律令吗?」 「这……」总主教低下头。「既然宗教法庭那么说,那就是律令。」 我想也是。我抱著绝望感受仰望大教堂的冲天尖塔。所谓宗教,就是这么回事。 「那我就直接找教宗圣座谈。只不过是弄点音乐,他们也能掰那么多理由到处找麻烦,谁受得了啊。」 「如果能这么做,我早就写陈情书交上去了。」 「……咦?」 「圣座现在见不了任何人,我也是昨天才听说这个消息的。由于法军接收教宗领地,圣座便亲上巴黎直接抗议──」 我讶异得不禁插嘴: 「找拿破仑?直接?」 「是的。」总主教的脸沉入黑暗当中,莫名坚毅的声音说了:「结果,被他们抓走了。」 ? 高中世界史的老师以异于平时的凝重表情和严肃口吻开始了这天的课程。 「今天要上的是拿破仑的对义政策;不过在那之前,老师必须先从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跳过的难题开始讲起。」 装模作样地慢慢环顾整间教室是老师的习惯。尽管他每个动作都夸张得像演舞台剧,但他的娇小身材和日益稀薄却梳得整齐服贴的头发,有种昔日喜剧演员的味道,并不引人反感。 「那就是罗马教宗。换言之,问题在于基督教。」 老师从手边高高堆起的课本和资料集最顶端拿起最厚的一本。是圣经。 「基督教啊,无疑是人类创造的五花八门的宗教中最有力、最有趣,也是最重要、危险、美妙的一个。如果老师想把基督教的一切都告诉各位,恐怕就算霸占整整三年国英数的时间都讲不完。所以老师等一下要讲的,只是为了帮助各位理解而整理过的东西,就像是方便各位吞下基督教这巨大冰山之一角的小碎片而做的刨冰一样。」 老师拿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大的女用长靴,并在鞋尖补了个大石头,可见是义大利半岛的地图。 「罗马教宗是掌管天主教会,也就是欧洲西半部所有教会的强大领袖;这是来自他『神的代理人』之称,以及『绝罚』这项传家宝刀。遭到教宗绝罚,就等于被关在天神的国度之外,对当时的人而言比死还要可怕。不过呢,难道每个人都肯无条件折服于教宗权威之下吗?当然没那种事。教宗没事就会和民间的领主起起冲突,今天你占我的地,明天我占回来,和一般王侯没什么两样。像英国就反过来把天主教会扫地出门自创国教,即是教宗权威并非绝对的最好证明。各位一定很好奇,教宗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吧。」 老师接著在义大利旁边画出日本列岛。他那高手级的随笔地图简直可以登台表演了。 「用百分之百的日本人观点来看欧洲历史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特别在基督教的异质性、神秘难解的特性上,若不拋弃我们的常识重头学起,很可能会造成极大的误解。可是话虽这么说,各位总归是日本人,上课时间也有限,所以就请各位记著风险的存在,像平常一样把事情套到日本身上来看吧。」 我差点就拍手叫好了。我们也不想听太多难懂的故事。老师总是能将艰深知识处理得简单明瞭,应该没有学生会在他的课堂上打瞌睡吧。 「那么,日本有没有罗马教宗那样的宗教领袖呢?日本史上有许多类似延历寺、兴福寺或本愿寺等像领主般拥有权力和武力的寺院,然而他们的精神影响力并没有遍及全国。就算被本愿寺的显如上人指著鼻子说『你会下地狱』,对于不信净土真宗的战国武将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要用武力镇压一向宗的僧农起义也不会手软,完全比不上掌管全欧教会的教宗。神社就更别提了,不仅多得数不清还种类繁杂,既不强迫人民信仰,也没掌握任何权力。这么说来,日本难道没有立场相当于教宗的人吗?不,这样的人确实存在。无论哪个时代的当权者都对其怀有一定的敬意,时而警戒、漠视、迫害,同时广受人民敬畏,拥有领地及财产,世世代代一脉相传。大家一定都知道这号人物,有人想到了吗?想到的举手。」 这次很难得的,举手的人还不少。老师提示得这么仔细,连我也明白了。老师点了一名男同学,他接著挪开椅子稍微起身回答: 「……天皇?」 「就是天皇!」 老师铿锵有力的回答畅快地响彻教室。 「请各位回想一下日本的历史。政权从藤原转到平家、源氏、足利,再经过战国时代传到德川……随著时代不断交替,但皇脉却不曾断绝。当然,天皇的力量在武家社会中相当衰微,但人们对于皇脉的尊敬仍持续不断。请各位想想为何会有像征夷大将军这样实际上是最高掌权者,形式上却是天皇家臣的职位存在;想想战国时代诸位大名为何都想往京都前进;想想明治维新,新政府为何利用尊皇思想凝聚民心。」 教室各个角落都传来翻书声。明明是世界史的课,大家却拿出日本史课本猛查。 「常有人说,就算以全世界皇室而论,日本的天皇家族还是十分稀有。他们不仅拥有现存最古老的皇脉,还不曾断绝或交替,一直延续到现代。与其他文化相比,更是能凸显天皇的特异之处。譬如中国政权易手就等于改朝换代,皇脉也换了一套。杀死前任君王并根绝其族的人就是下一个君王的轮回,构成了整部中国史;欧洲各国也时常易主,子孙死光、打了败仗而让新的血脉成为皇室的事到处都是。像日本这样一个王朝连绵不绝,只有为政者不断改变的构造,其实是非常奇特,常让外国人感到匪夷所思。」 这么说来,确实是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我那拥有一半匈牙利血统、从小在欧美飞来飞去的母亲对天皇有何看法。 「不过,他们会感到混淆是因为误将天皇当成了国王。若以教宗来想,立刻就能理解了。」 老师转回黑板,在日本列岛的京都和义大利半岛的罗马一带都画上星号。 「天主教会虽然是以选举决定领袖,和天皇家的世袭不同,但历代为政者们对天皇或多或少依然敬畏,都没想过要灭掉他们,两者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没错,最大的重点就在于『敬畏』。以历届教宗个人来看,有的领地被夺、有的被逐出梵蒂冈、有的遭到俘虏,各种下场都有,却没有出现哪个君主企图毁灭教会、废除教宗;反而大部分都请罗马教宗执行加冕仪式,以搏取诸侯认同其为实至名归的帝王。就连和教宗大吵了一架的英国也不打算铲除基督教。英国国王所做的,只是从教宗手中夺取英国教会的营运权,仍保护其教会和信仰本身,而这是出于敬畏的表现。对神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于基督教圈的每个人心中。」 老师将圣经封面朝向我们,「咚」地一声立在讲桌上。 「同样的,日本史上也没有人企图消灭天皇家。即使天皇有遭到攻击、流放或被迫出家并遭人顶替的例子,也没有人跳出来想断绝皇脉,而这也是出于敬畏。对皇脉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于日本的每个人心中。」 真的吗?我头还来不及歪,老师又紧接著说: 「『真的吗?』身为日本人的各位一定会这样怀疑吧。」 我们不禁与隔壁座位的同学面面相觑,腼腆地笑了笑。 「不过各位可以想想看,假如各位看到报纸上出现非议天皇陛下的报导,会不会立刻有一种『我自己是无所谓,可是右翼分子一定会认为失当而气得跳脚吧』的感觉呢?」 这是很正常的。老师点了两次头后说: 「马上就会有这种推想的反应本身就是出于『敬畏』。担心一旦反叛就会招来信仰坚定的人们反感,这样的『恐惧』也是出于『敬畏』。所以欧洲的君王们并不尝试攻击基督教,而是反过来加以利用,就像日本的将军们利用皇室一样。所以皇脉相当于日本的基督教,天皇就相当于教宗。」 老师每次都说得天花乱坠,而我们也似懂非懂地接受了老师的看法。这时,老师的语气忽然转沉。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 由于老师说话的氛围改变得太过急遽,大家都错愕地望向讲桌。只见老师垂下哀凄的双眼,视线落在圣经封面上。 「老师刚才说没人想毁灭基督教,现在需要更正一下。西欧历史上仅有这么一个掌权者实际企图毁灭绝对不可侵犯的基督教。这个人物也曾出现在老师的课里,各位还记得吗?」 老师环视教室一圈后点中我,吓了一大跳的我立即站起来,做个深呼吸,回想这几个月来的上课内容。 「……呃,那个……是罗伯斯比吗?」 「正确答案!」 正面听了老师这么一喊,使我不禁跌回椅子上。 「在法国大革命中具有领导地位的罗伯斯比曾企图扫荡基督教,另创新宗教。奉人类理性为圭臬的他,一定很难容忍充满迷信和旧弊的天主教会吧。可是他在政治斗争中落败,遭到反对派处死,欲以自然神论建立国家的野心也跟著破灭。很遗憾的,罗伯斯比这样的角色可说是并不足以破坏既强大又历史悠久的基督教。可是老师认为,他的意志在法国大革命这个巨大潮流中依然残存了下来,静待更有力的君王出现……」 老师感慨万千地背对我们说: 「没错,拿破仑正是最佳人选。老师相信假如拿破仑一次也没战败,一路在霸者的道路上前进──他终将向神拔刀,作为他的最后一战。」 ? 「朕昨天也接到报告了。」 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沉沉地说。 「据报,可恶的拿破仑是把庇护七世圣座囚禁在萨沃纳的法军基地。只有不知敬畏的恶魔才会做出这种事。」 从维也纳总主教得知教宗遭掳后,我立刻乘马车独自赶到霍夫堡宫询问详情,而奥地利军的情报网似乎比教会更快,连监禁地点都查到了。 「这手段真是强硬得令人费解呢。」 跟在陛下身旁的梅特涅说道: 「在这时候刺激教会,对拿破仑而言应该是有害无益啊。」 梅特涅虽然是个身材细瘦又有点阴沉的不起眼中年男子,事实上却是将全欧洲操于指掌之间的谋士,日后将成为拿破仑心腹大患之一。既然这样的人物都认为费解,拘捕教宗一事应是真的出乎意料。 「那可恶的魔王,该不会真的把歪脑筋动到天主教会上了吧。」 「陛下是说教会吗?这么说来,波拿巴家可能是想藉由挟持教宗控制教会……再不然……」 陛下和梅特涅视线交错并沉默下来,使我感觉他们是想到了同样的事,但害怕对教宗不敬而无法轻易说出口。他们臆测的,恐怕就是拿破仑毁灭教会整体的可能性。他在法国大革命中确实有过反教会的举动,难怪会猜到这里来。 「朕是很不愿意认为魔王会如此大胆……」 「一旦庇护七世圣座不在其位,教会的力量就会大幅减弱吧,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所在。」 「以目前情势而言,能统领教会的也只有教宗圣座了……」 「教宗是那么伟大的人物吗?」 我忍不住问了个相当失礼的问题。 「执行拿破仑加冕仪式的,就是教宗圣座本人呢。」陛下回答:「这表示就算是拿破仑,也无法忽视圣座的威信。」 立场有如拿破仑教父的庇护七世之后仍不时对拿破仑强硬的外交态度提出劝戒,其不畏权势的态度更博得了全欧的尊敬。 而这次终于触及逆鳞,才会遭到拘捕。 「一旦少了圣座的力量,我们也不得不重新构思以教会为核心组成反法同盟的路线,教宗厅这阵子也会化成一盘散沙吧。」 梅特涅这么说之后转向我。 「宗教法庭对贝多芬的无理取闹,也是由于圣座不在,导致下面的人专断独行吧。圣座是个凡事以情理为重的人呢。」 「话虽如此,我们也只能寄抗议信呢。」 「毕竟对方有圣座当人质,轻举妄动又容易违反和约……」 眼看这事件就要酿成重大国际问题,关于长号如何,我实在难以启齿。 ? 翌日,我来到海顿师父家徵询意见。 供斗魂烈士团员们吃住的海顿府邸有座宽阔的道场,同时也作为合奏练习场之用。当我蹑手蹑脚地进入道场时,看见那一整票黑色军服猛男所组成的乐团正在练习第五号交响曲第三乐章的谐谑曲,由卡尔指挥。一丝不苟的生动演奏几乎令人忘了这是练习。虽然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是个猩猩集团,一旦面对乐谱就会摇身一变,成为顶尖乐团。 然而,唯独不见长号的踪迹。〈命运〉和〈田园〉都是在最终乐章才需要长号,就算没有长号也能进行大部分的演练。 或许是发现我在乐团中寻找长号的影子,交抱双臂站在门边的海顿师父沉重地说: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神。」 师父的视线落在他脚边最终乐章的谱上。 「无论路德维卡如何声张自己的理念,倘若长号手心中的神要他们别在交响乐当中吹,他们就算想也不敢吹吧。」 「这……果然就是这么回事啊。」 至于没参与合奏练习的小路去了哪里── 「我听说路德维卡最近也到处打探各个教会长号手的意愿,但应该只是白费力气吧。」师父眉头深锁地说。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呢。」 她现在正忙著在奥地利东奔西跑,寻找肯为她演出的长号手,但谁也不肯答应。与其说他们害怕梵蒂冈──感觉上更接近是单纯害怕将「天使的号角」使用在交响曲上会对神不敬。 〈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演虽也是违逆教会的中止命令强行演出,但当时找来的是一群硬骨气的乐手。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责任得以分散的缘故;反过来说,由于整个乐团都是共犯,个人受教会责罚的程度也会相对减少。可是这次不同,长号乐手将会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教会供养的长号手势必会当场拒绝。 「就算抽掉长号,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大部分的乐章。路德维卡真的不打算重编吗?」 谐谑曲正好在这时随著卡尔的指挥棒引导而诡异地激昂、充满力量,但一眨眼就忽然消声无息。尽管〈命运〉交响曲采取的是从第三乐章高潮不断地直接进入最终乐章的全新构造,可是接下来需要长号,以目前的乐团组合无法演奏。寂静之中,我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如肥皂泡泡般飘散。卡尔闷闷不乐地放下指挥棒,各自放下乐器的团员们脸上也笼罩著无处宣泄的不健全能量。 我侧眼看看海顿师父,并将地上的最终乐章乐谱捡起来,递到他面前。 「假如您就是在这里加入长号才能编出之后一连串曲子,您有自信去掉长号重新编排吗?」 「……唔唔唔。」 师父抱起树干般的双臂,露出一张苦瓜脸。即使已经退休,师父还是个音乐家。一旦想像过长号在这激情终末拨云见日般的合鸣,多半是想不出其他替代方案。 「另外,我今天是有事想请教师父才来的。师父您也认为将长号用在宗教乐曲以外是一种亵渎吗?」 「不会。那是他 们毫无根据的强辞夺理吧。正确的信仰并不需要用这种事来表现。」 「太好了。那么师父,我有一事相求。」 一听到我这么说,师父的眼睛就露出凶光。 「你想和我决一死斗吗!」怎么会转到这里来?我们之前说那么多到底算什么?我还很高兴难得能和师父正常对话耶。 「不是决斗啦,是希望师父能在报章杂志上表示一点自己的见解──」 「博士终于要和师伯决斗了!」「真的假的!」 结束演奏的猩猩们全都兴奋地一窝蜂围上,四周气温一口气飙升了三度左右。 「好!我来当裁判!」「我来当解说!」「我来负责惊讶!」 「博士!请把师伯痛扁一顿!」「能和师伯单挑的就只有博士了!」 「不了,我没有要打啦。」 「我好想看师伯的铁拳轰炸啊,都兴奋得像猴子一样了!」 你们本来就是猴子吧。 「想吃铁拳就自己上嘛,可以零距离观赏耶!为什么要推给我啊!」 「因为我们需要博士!」 你们需要的是医生吧。脑科或耳科。 「而且被打会痛,我不要!」「我只想看人被打!」 「突然说实话是怎样!」 这时海顿师父在我眼前悄然而立,光是压迫感和杀气就让我彷佛面对雪崩前的大冰崖,背上冷汗直流。 「来吧,歌德阁下。要从哪里下手都随你。」 「就、就说我不是要找你决斗嘛!」 我不停后退之余仍死命澄清。 「我是想请师父在杂志上发表一篇完整论述,谴责教会的暴行──」 「你想看我的铁拳一次打穿一千本杂志?」才没有咧! 在这种时候伸出援手的人仍旧是卡尔。 「你们几个,谁说练习已经结束了!重新调音,从头再练一遍!」 他一声斥喝就赶跑了我周围的烈士团员,然后走到海顿师父身边说: 「师伯,他们几个还不太进入状况,可以请师伯暂代小提琴首席的位子,帮大家提振一下士气吗?」 「嗯?这样啊。没问题,我也需要找机会多拉点琴免得身手钝了。你等等,我去拿琴来。」 见到海顿师父笑嘻嘻地跨开大步离开道场,我才放心地吐出一口又深又长的气,肺差点没翻出来。 「我看你也别老是闪躲,答应一次怎么样?」 看不下去的卡尔竟然说出这种话。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只要答应一次应该就能满足师伯和那群笨蛋,短时间内不会再提决斗吧。」 「可是他们实在不像一次就能满足的人耶。再说,一次我就死定了啦!」 卡尔视线的温度突然降低不少。 「和拿破仑跟萨米尔交过手还全身而退的你说这种话,能骗得了谁啊。」 「那是因为我还有魔力……可是现在……」 思考该如何解释之际,道场另一头各自为乐器调音的猩猩群又投来期待的视线,让我慌得乾咳两声。 「总之,你来找约瑟夫师伯,是希望他能为教会禁止用长号的事发表一些看法吧?」 「对对对!就是那样。」 乐界巨擘约瑟夫.海顿也是个神剧大家,他的言论必定能造成极大回响、推动舆论,或许梵蒂冈也会因此检讨他们的暴行。身为歌德的我在各大报社或杂志社人面广,不会有欠缺发表平台的问题。 「那这件事就由我和师伯谈吧。」卡尔对我说:「你和师伯当面说那种事,只会像刚才那样鸡同鸭讲。」 欠他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正眼看他了。见到我诚惶诚恐地连声道谢,卡尔臭著脸「啧」地咂了嘴。 「我又不是为了帮你。负责演奏的是我们,我只是想把乐器编排的问题赶快处理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再次鞠躬道谢,然后离开了海顿家。 回到公寓的我正要打开自己房门时,惊闻隔壁房传来模糊的呻吟声,急忙冲进去查看。 「小路?」 只见小路以怪异姿势倒在里头房间的钢琴前挣扎著。 「yuki,我快痛死了,快来救我!」 跑近一看,意想不到的状况让我哑然无语,愣著俯视小路好几秒。三支长号和她丰厚的红发跟双手纠结得乱七八糟,整个人动弹不得。 「你、你还看什么看啊,快帮我解开啦!」 小路面红耳赤地大叫。 「啊,对喔,抱歉。」 我屈膝蹲下,将缠得像智慧环的三支长号和小路的头发一点一点地解开。若不慎挪动长号或小路的手而对其他部位造成额外压力,小路就会不停喊痛,让我绷紧了所有神经。 「……你搞成这样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当各部位处理得差不多能顺利解开时,我试著询问原因。结果小路鼓起红红的脸撇向一边。 「你该不会是找不到长号手就打算自己同时吹三支长号吧?」 「就是那样啦,不行吗!」 最后一支长号从激动的小路发中滑落。 「怎么可能办得到啊,用点常识想想好不好……」 「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可是天才耶!」 就算是天才也只有一张嘴、两只手吧。 「我把我想得到的人全都找遍了。我堂堂贝多芬可是亲自上门拜托耶,结果他们每个一想到宗教法庭就吓得发抖,气死我了!难道他们没有身为艺术家的自尊吗!」 小路说著双拳不停敲打裙襬下的大腿。 「我刚刚也去了海顿师父那边一趟请他帮忙。现在……我还没想到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可是你也不要操之过急嘛。」 「唔、唔唔……我知道啦!」 小路拋下这句话就径自肩膀上下起伏地调整呼吸,最后似乎总算镇定下来,一脸落寞地将长号一支支地捡起、拆解、收回提箱。 「……对不起,你一直在想办法帮我,我还对你发脾气。」 小路难得老实道歉,让我错愕得只能眨眨双眼。 「是怎样?听你道歉感觉很怪耶。」 「你……!我、我知道自己做错事时当然也会道歉啊!不要把我说得好像不懂礼貌啦!」 「对、对不起。」 到头来连我也道歉了,真搞不懂我们是在演哪出。 「那场私人首演,现在日期都已经定好了呢。」 小路垂著肩坐上钢琴椅。 「地点在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府上,时间是下个月。到时候那里会挤满喜欢我音乐的贵族,我也很想让他们听听我的完成品……可是时间好像真的不够了……」 小路有气无力地这么低语之后,一头趴到琴盖上。 我原想问她是否能够延期,但心念一转又把话吞了回去。这并不是时间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回到自己房间后,就算坐在书桌前面对空白的剧本稿纸,情绪仍丝毫涌不上来。小路悲凄的脸、宗教法庭的祭司们深怀恶意的眼神、长号反射的晕光等许多画面在我的意识底下打转。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最坏的情况就是来硬的,主动杀进梵蒂冈威胁他们,或是── 「请容我事先向您告知。」 「哇!」 梅菲的声音冷不防抚上我的右耳,吓得我整个人向左一歪。怎么一点前兆也没有? 「关于这次事件,我也许爱莫能助。」 梅菲倚贴在我的右肩上,以不同往常的严肃口吻这么说。 「……什么意思?」 「宗教法庭那些人不是说过,他们对我也做了一番研究吗?」 「呃,嗯……」 在圣史蒂芬大教堂里听他们那么说时,我也相当震惊。在那之前,我从没把天主教会当一回事,认为比起拿破仑等怪物,对付他们实在轻松太多了。 可是,他们却知道我和萨米尔跟波丽娜的战斗,连我的魔力特质与梅菲的存在都查到了,可见我长期活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从一开始,教会就是我们恶魔的天敌。」 梅菲挽起一把乌黑的长发,并任其从掌中滑落。 「若梵蒂冈是有备而来真心要对付恶魔──没错,只要他们用上圣遗物,我就没有胜算。」 我想起陛下在霍夫堡宫地下墓穴向我展示的圣枪,当时梅菲的恐惧非比寻常。原该散布恐惧的恶魔竟因为它而反过来感到恐惧。 「只要是为了守护yuki大人和路德维卡小姐,我自当竭尽所能,但请您切勿过分期待。」 我吞下一口唾沫,盯著梅菲的脸微微点头。 梅菲垂下视线,彷佛要摆脱缠在肩上的湿黏空气般把头一甩,随著乌黑长发飞扬而露出来的香肩,转眼又掩于黑暗之下。接著,她背对著我走到窗边。在我眼前,恶魔的背影忽然急速缩小。黑影吐出细小气泡的同时逐渐瘪缩、变形,倒竖的黑发呈片状左右延展、分成四片,毛茸茸的狗耳向正上方抽成细丝,化为触角。 完全化为黑色柑橘凤蝶的梅菲翩然穿过窗棂飘进阳光里,就此振羽而去。 自当竭尽所能── 梅菲所说的话不知为何仍在我耳内萦绕不散。或许我只是对那一刻的到来有所预感,但这时的我实在无从想像,梅菲将在长远日后向我展现的「竭尽所能」会是什么样的情境。 ? 隔天早上,刺耳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吵醒了我。 「yuki!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啦!」 搔著头和脖子的我把身体拖到玄关开门,看见小路已换上外出服,目光灿烂地对我说: 「我找到长号了!刚刚人家打电话过来,所以我要过去一趟。」 「是喔……」 睡意尚浓的我脑里只有「现在几点」、「太阳爬好高喔」、「睡过头了」,毫无思考能力。 「……那很好啊,三个人都凑齐啦?」 「不是人喔。」 「咦?」 我惊讶得发出了痴呆的声音,小路跟著得意地说: 「不过详细情形要等我过去看看才知道,总之吹的不是人就是了!」 「等、等等,什么意思?」 「打电话来的是个叫做梅智的男人,你听说过吗?他是最近很出名的机械技师哟,我也跟他买了一台节拍器,那真的很了不起耶!」 我的睡意全被小路赶跑了。梅智? 「那我出门啰。」小路这么说著把门关上,却被我在最后一刻把手插进门缝挡下,让她一脸错愕。 「我也要去。」 「……嗯?嗯?为什么?」 「我也要去就对了啦!」 卖艺人梅智在维也纳都心稍北靠运河的住宅区设了间事务所,从我们的公寓搭马车约需十五分钟。 一开门,声音的洪流立即淹没了我和小路,两个人傻在门口。 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节拍器,左边的阶梯形台座陈列著各式各样手拿迷你乐器的小型自动人偶。到处都是类似挂钟或立钟的奇妙机器,天花板还垂吊著附有大量锁链、皮带和齿轮的装置……而且每一个都动个不停,铜舌叩响铃铛、鼓风机吹鸣管笛、棒槌敲打皮鼓,乐声填满了展示室的每个角落。 「嘻、嘻、嘻,欢迎贝多芬大师大驾光临。」 一道矮小人影从房间深处走出来。那是个裹著头巾、身穿毛背心、皮肤黝黑、年龄不详的男子,垂挂在脖子上的小型节拍器一刻不得闲地敲著最急板的节奏。 「哎呀,这不是歌德阁下吗?您也一道同行吗?别来无恙?」 小路怀疑地看了看我和梅智。 「好久不见。」 我也姑且对梅智简单寒暄,并在短暂犹豫后添上问题: 「你不是跟著亚历山大陛下回俄罗斯去了吗?」 「嗯?喔,俄罗斯。俄罗斯是吧。」梅智操著令人难受的尖锐嗓音说:「小人的确受雇为俄军的工学顾问,不过据点是设在维也纳。毕竟关在圣彼得堡搜集不了情报、物资或人才嘛。」 「你们认识啊?」小路来回看著我和梅智,不解地问。 「呃,这个,嗯……」 首次见到梅智博士已经是前年的事了。朝普鲁士启程之前,沙皇亚历山大陛下在霍夫堡宫向我引见了他。当时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非常可疑。 如今再见更是确定我的感觉无误。 「我们前阵子在宫殿里见过一面。歌德阁下还对小人的研究提供了几句建言呢。」 话一说完,梅智的视线就转到小路身上。 「好啦,言归正传,请两位快来看看小人的拙作吧。」 小路雀跃地尾随梅智进入事务所深处,我也抱著难以言喻的心情跟上。 穿过木门后看到的应该是一间工坊。木屑和铁屑的气味刺痛我的肺,大工作台上遭拆解的引擎裸露出内部构造,墙上吊挂著许多工具。还不用梅智介绍,小路一眼就发现工坊角落的东西并开心地跑了过去。 「就是它吧!好厉害喔,这是三合一的长号吗?」 「是的。光这一台就能同时吹奏中音、次中音、低音三种长号呢。」 梅智捻著髭须骄傲地说。 这机器的外观比我想像中单纯得多。几根铜柱从箱形底座中伸出,金属细管重重缠绕,略高于我的位置装了三支角度各异的长号,有如一尊抽象的水仙铜像。 「……这、这真的能吹长号吗?」 小路不停绕著机器打量,眼中漾著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目光。 「嘻嘻,小人用上了最尖端的技术,就算构造简单,功能也绝不含糊。如果当它是普通的音乐盒,那可就伤脑筋了。小人的目标是为机器灌注生命,而这就是实验品之一。」 「……生命?」 我怀疑地来回看著梅智和长号演奏机。 「贝多芬大师,请您挥挥指挥棒吧。」 梅智笑著朝我瞄了一眼,接著从怀中取出指挥棒交到小路手上。 「大师只要依照您所写的乐谱上长号演奏的段落挥动指挥棒就行了。」 「嗯?嗯?为什么?」 「您挥了就知道。」 于是小路呼出一鼻子的气,大大扬起指挥棒,打下强力的第一拍。 我吓得反射性倒退一步,小路也讶异得差点丢了指挥棒。发现音调因为小路的慌乱而不稳地偏掉,更是让我们惊讶不已。 没错,这机器确实吹奏著长号。c大调温和且强力的三重奏彷佛扩张了工坊内的空间,之前从背后展示室传来不绝于耳的杂乱玩具喧闹声也被冲向遥远的彼端,配合小路的指挥调转和声。长号真是一种奇妙的乐器,那据说最接近人声的乐音在我耳里,有如穿过深谷的回音。 小路演奏完一段乐曲后放下指挥棒,转向梅智的脸上涌现红潮。 「这、这个要多少钱啊?」 并且几乎要扑上梅智似的问道。 「我还不敢说不比人类逊色,不过这台机器真的好厉害喔!我想要!」 才不只是厉害而已。我凝视著那朝三个方向开了花的自动演奏机。碰也没 碰居然就能配合指挥吹奏乐曲?就我所知道的二十一世纪科技来想,水准也是高得可怕。 等等,这是诈骗吧? 最后还是这股怀疑使我抬起了头。会不会是那箱形底座和地板相连,底下有机具和隔壁房间相连,有个监视小路动作的助手在那里配合指挥操作机器呢?他是想藉此吓唬客人,用这堆破铜烂铁大捞一笔吧。 结果我这两种小人之心一下子就被梅智同时打碎了。 「很可惜,这东西是非卖品,只能借给您──不用一分钱。」 梅智接著当著睁大眼睛的小路和我面前,将自动演奏机轻轻抬起。底座下什么也没有,和其他地方一样是木头地板。而且是免费出借? 不是──诈骗? 「这东西……」 我尽全力挤出唾液湿润乾涸的嘴巴之余这么问了。 「你是用了魔术吗?之前你──对我说过类似的事吧。」 当时梅智是说,他曾藉事后残迹研究过我所用的魔术。 「哎呀呀,阁下还记得啊。」梅智笑开了。「当然是用了魔术。虽然是不敢在当代顶尖魔术师歌德阁下面前卖弄的雕虫小技,但它还是能做到一般机关做不到的事。」 头巾底下的细眼转向小路。 「它不只看得懂指挥,还能够学习、成长呢。」 「……成长?」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是的。只要不断让这台机器演奏,它就能自动将投入感情、乐句划分和音调差异等细微的部分调整得更加洗练,还能记住贝多芬大师您的个人习惯,持续进化下去呢。」 「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小人愿意将它免费出借,是因为大师您能够亲自教育这台机器就已经等同于租金,毕竟它还远不及人类乐手嘛。嘻、嘻、嘻,天天都是研究天啊。」 小路为了借出前的细部调整而在工坊和装置搏斗,让它吹出千变万化的音调,给了我和梅智在展示室独处的机会。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说起来,梅智从未做出任何实际侵害我或小路的事,但猜疑仍不由自主地渗入我的声音。 「你想让小路做什么?为什么要像猎犬一样在我周围打转?上次亚历山大陛下说过要借重你的机器才能杀了拿破仑吧,那又是怎么回事?」 「嘻、嘻。」 梅智的笑声夹杂在无数节拍器混成的复合节奏中。他装模作样地环视展示室一周后再度面对我,刚才骄傲的光芒似乎已从他眼中退去几分。 「亚历山大陛下是有点太抬举小人了。哎呀呀,当然我这个卖艺人本来就是该尽量抬高自己的身价,嘻,可是要杀了魔王拿破仑?凭我那些机器?」 梅智刺耳的笑声填补他话语的间隙。 「小人不过是想完成某样机器而已。」 「……那是……什么机器?」 「竣工那一刻,我想替它取名叫『万乐响机〈panharmoni〉』。」 panharmoni。 我听说过。祖父跟我聊贝多芬的故事时应该提过这么一个名称奇特的乐器,不过内容我已经忘了。总之,这样的乐器确实曾出现在我所知的历史中。 「那将会是一架不需人类操纵就能自己动作,且单独奏出任何音乐的梦幻机器。让这样的梦幻化为现实,就是小人内波穆克.梅智的毕生志愿。」 「你想用那种机器做什么?」 我的声音变得僵硬不堪。 「嘻,这问题还真有意思。这可是自动演奏机啊,当然是要拿来表演、开演奏会啊!小人要在世界各地开演奏会,这么稀奇的东西无论在哪个国家一定都能吸引无数人潮,而且不必付乐团人士费用!」 梅智露齿谑笑,将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 「在这方面,也是十足的梦幻机器呢。」 他的话合乎情理,态度也不像在说谎,让我开始对仅由外貌和语气这些表面观感就怀疑他是个奸人的自己感到愧疚。 可是,梅智在我返回小路所在的工坊前吐出的陶醉呢喃,我怎么也无法忘怀。 「没错,能奏出任何音乐,甚至是仍不存在的未来音乐……」 ? 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极为热爱音乐,就连莫札特生前也受过他的资助。他同时也是路德维卡宝贝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也就是贝多芬初访维也纳那段时期所虏获的信徒之一。 「每次看到侯爵的脸,我的心情就好复杂喔……」 维也纳郊区的里西诺夫斯基府邸准备室里,刚换上鲜红礼服的小路对著镜子嘟嚷著。 「明明是个老是阴魂不散地偷听我新曲的讨厌大叔,可是我还是把好多重要的作品献给了他,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重要作品指的是第二号交响曲和〈悲怆〉、〈送葬〉等钢琴奏鸣曲吧。光从献曲列表来看,里西诺夫斯基侯爵简直是贝多芬的挚友。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他的好朋友是路德维希,才不是我咧!」 小路气得红发抖个不停。 「可是他请你到他家办私人首演,你还是答应啦。」 我故意这么说,想看小路的反应。 「嗯?唔唔唔。」小路抱著胸支支吾吾。「……就说那是……都是因为路德维希的感情还有一点点留在我身体里害的啦。」 就当是这样吧。再说侯爵缠著你不是想偷听,只因为他是个萝莉控。若是让现在的小路和侯爵恢复挚友关系,在各方面都很危险。 这时准备室的门忽然打开。 「路德维卡,我们准备好了。客人们也快等不及,都想先自己跳点舞了呢。」 是卡尔。这天他穿的不是平常的黑色军服,而是里西诺夫斯基府上提供的体面乐团礼服。 「嗯?怎么只有马利亚穿这样啊?烈士他们穿的还是平常那些脏兮兮的黑衣服耶。」 小路看著卡尔身后那群就在门外待命的乐团说了。清一色彪形大汉的斗魂烈士团每个人都是穿著平时的军装。 「因为这是私人演奏会,侯爵不希望我们穿得太严肃,可是又找不到他们的尺寸,所以就至少让我穿成这样了。」 「不错嘛,穿上这种轻飘飘又到处是滚边的上流服装,马利亚看起来也跟贵族一样喔。」 「不要叫我马利亚是听不懂啊!废话少说,快点出场。」 卡尔说完就抓起小路的手臂,把她送进沙龙。热烈掌声中,小路悠然绕过乐团来到听众面前,开始演说开演致词。 「浮士德,你不到观众席上吗?」 「啊,我在这里从后面看就好。」 手还扶在门板上的卡尔不解地揪眉,然后注意到我的言下之意,往乐团左后方──也就是离我们所在的准备室门口最近的位置转过头。 看向开在那里的三大朵金属花──梅智的长号吹奏机。 「你不放心吗?」 「是啊。我想,还是别让它离开视线比较好。」 能够自行学习成长的机器。梅智虽说免费出借是因为以小路的亲身教导代替租金,但我总觉得他另有目的。我时常在他们练习时登门观察这机器的状况,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没看出异状。 不过,事情说不定会发生在正式演出的舞台上。 「不知怎么著,我也不太喜欢那玩意儿。」卡尔也轻点个头,看向机器。 机器设置在低音提琴后面,不让听众看见。那是顾虑到假如直接摆出来,可能会使听众讶异得影响到对表演的注意力。因此我只能从这里监视。 「真没想到你们会用 这么极端的手段。教会那些人怎么都没吭声啊,我还以为他们一定会跑来阻止演奏会呢。」 我也有相同担忧,然而直到这一天,教会都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会不会真的只是想找碴,不打算实际以违律处置?」 「是就好了。他们难保不会在演奏途中闯进来搞破坏,我也在外面派几个人监视了。」 这个人真的很能干。我又稍微放下心。他连这方面也考虑到啦。 「有事就叫我啊。」 卡尔留下这句话就到观众席去了。他今天的工作比较特殊,要向贵妇们解说乐曲的意涵。 小路致词结束后,团员们各自拿起乐器,同时翻动谱架上的乐谱,掀起有如强风吹过草原的声响。即使从我这个角度,小路被宽阔的黑衣背影遮住后完全看不见,但我还是清楚看到她的指挥棒在令人屏息的寂静中向虚空打下第一拍。 命运的动机那短短四个音,当场将我拖进了纯粹的黑暗里。 每当我听见第五号交响曲的开端,我都会有一种想法。命运来敲门?才没有那么简单。小刀割断绳索,断头台刀刃应声落下──我心中只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在延长的d音停止之前,简直令人无法呼吸。 随后主题轻轻地开始,象徵命运动机的四个音在各种不同的段落中出现、重组,在填补合音的同时逐渐移转,忽然给我一种模拟粒子运动的感觉。「命运」之名的意义或许就在这里,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一个音符碰撞另一个音符,再牵连下一个音符,不断导出没有巧合介入余地的无限连续运算,组成压倒性的纯粹理论美。 啊啊,不行,不可以入迷,我正在监视呢。于是我强行将意识拉回长号吹奏机上。 完全不知道是由于什么样的原理,机器保持著沉默,纵使小路全心全意地挥著指挥棒也毫无反应。它很清楚现在不是长号出场的时候。 我为了躲避音乐的吸引,一边刻意在膝上打著不同的节奏一边观察机器的支柱和金属管是否有所变化。尽管如此,乐曲一来到第三乐章诡谲的谐谑曲通过赋格手法,使得紧迫感节节升高的部分,我还是吞了吞口水,置身于音乐洪流之中。 最终乐章的合奏迸出吞噬了我的爆炸性光辉。长号也有如重获自由般吼叫,使乐团包围在光晕之中。 即使全身昂扬得有如火烧,我仍确实地看见了。因狂喜而咆哮的三支长号的支柱和金属管忽然歪曲,这里拧扭、那里融合,开始改变形状。次中音和低音长号变成了两条手臂,与中音长号连结的管子自动增加,成为丰厚的发束── 变形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管子在进入第二主题的瞬间纾解,支柱取回直线、三支乐器被拉回原来的位置,事不关己地恢复它平时彷若巨大水仙花的样貌。 我就这么在错愕之中恍然听著最终乐章的剩余部分。曲子是何时结束,小路是何时放下指挥棒,我都没有印象。回神时,掌声已取代了乐声。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目击者恐怕只有我一个。那机器变成的,不就是……不就是── 「……您看见了吗?」 耳畔传来窃语。原来不只我,另一人──梅菲也在我身边目击了那一切。身为恶魔的她声音里竟也掺杂著惊愕与不安。 「……嗯。那是──」 「是的,就是路德维卡小姐。」 那亲眼目睹也难以置信的现象,却被梅菲清楚地说出口。直到这一刻,我才认同那是事实。 时间虽短,但那自动演奏机确实变化成类似小路的形象。 什么跟什么?那台机器是什么东西?梅智安的是什么心? 「他用的魔术就连我也摸不清呢。真是相当高明的技术。」 梅菲颤抖著唇如此低语。 「能自行学习成长的机器。原来如此,看来那个名叫梅智的男人的确没说谎,可是他也没有说出全部实情。那个机器要学的,并不是演奏技术或指挥者的习惯这些小事。看样子──」 我看向梅菲的侧脸。她黑色犬耳内侧的白毛正倒竖著,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战栗。 「──看样子那恐怕是要学习路德维卡小姐的一切,成为另一个路德维卡小姐。」 第五号交响曲结束后,小路秀了手钢琴奏鸣曲让听众纾缓一下,接著直接以第六号交响曲〈田园〉结束这天的私人首演。前来与会的贵族们纷纷为自己能见证两大历史名曲首演的奇迹而感激涕零;无论小路如何鞠躬道谢,掌声中的热度也丝毫未减。 「真是的,听众好像很满足耶!」 演奏会后,小路一边看著梅智事务所的助理们将长号吹奏机搬上马车一边鼓著脸说: 「我还是不怎么满意。虽然在正式开演前我已经调整过好几次了,音色还是没有人吹的长号美呢。」 「啊,嗯……」 「我知道那机器真的很厉害,但如果不是像这次这样有教会捣乱,应该是不需要那种东西吧。首场公演还是得找人类长号手过来才行。」 我几乎没在听小路在说些什么。我凝视著结束捆装、从马车出来的工人之一。隔著那身简朴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他的体态锻炼得相当结实,且举手投足一丝不苟,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另外,听了他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对话,发现他的德语有俄罗斯口音,表示他是俄军的人。那个长号吹奏机果然和俄军脱不了干系。 俄罗斯和梅智究竟想让小路做些什么? 我抱著复杂的心情目送运货马车载著机器离去。 演奏一结束,我就尽快通知卡尔有关机械的异状,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决定是否该告诉小路本人,直到一起坐上马车回家也仍然说不出口。 一旦让她知道机器会变形,她说不定会好奇地想再用一次那台机械,或是气得直奔梅智事务所兴师问罪。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小路和那个可疑的卖艺人再有牵扯,期盼她及早忘了自动演奏机。她不喜欢机器的演奏真是一大福音,只要闭口不提,很快就能让她兴趣全失吧。 而我的愿望就在隔天以无比惊人的形式实现了。一个令人顾不得什么机器不机器的严重问题已向我们直扑而来。 ? 维也纳音乐协会打电话过来,是在隔天早上我和小路在她的房间一起吃早餐的时候。 「……萨里耶利老师叫我过去,还找你一起去耶。」 挂上电话后,小路郁郁地说。 「……是有关长号的事吧。」 我停下撕开面包的手这么问了。最近几天一直在肚子里打滚的不祥预感,彷佛在这一刻凝结成一块。 「应该吧。他没告诉我是什么事,可是语气很沉重。」 我们就这么搁下早餐,离开公寓上了马车。 被带到音乐协会的会长办公室时,正专注地振笔疾书的萨里耶利老师抬眼喃喃说声「你们来啦,不好意思」,接著视线又回到纸面。 写完信并封笺后,老师叫来秘书交付信件,等秘书离开办公室后才终于转向我们。我和小路也感到气氛非比寻常,静静站在门边候著。 「抱歉让两位等这么久,这封信我非得尽快寄出去不可。」 老师眉头挤出的皱纹都要变成不会消失的裂缝了。 「我是为了什么找两位过来,我想两位也心里有数吧。」 「是昨天私人演奏会的事吗?」 小路开了口。从声音能听出她已经尽量克制不将烦躁表现在外。 「没错。看来我的忠告──是白费了。」 萨里耶利老师身子深深沉进办公椅,吐出长长的气。 「当时态度不够强硬,让我现在很后悔。我原本笃定无论贝多芬同学你再怎么不平,也不会有哪个长号手胆敢与教会作对、答应你的邀请,想不到会有自动演奏这招……」 「不管老师再怎么强硬,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做啦。」 小路断然回答,萨里耶利老师的叹息因此变得有些沙哑。 「我想也是,你向来都只会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可是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刚寄的,就是要给梵蒂冈的抗议函。」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给梵蒂冈的抗议函?不过是昨天的事,梵蒂冈能做什么动作? 「教宗厅已经来过电话了吗?」 「不是电话,是正式信函。这实在太夸张了,简直是未审先判。事情才发生不到一天啊,他们绝对没经过正式审理,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吧。」 萨里耶利老师将愤憾咬在牙关里,将一张摊在桌缘的纸翻过来推到我们面前。那是一张纹饰复古的信纸,右下方印有教宗厅宗教法庭的徽记。小路看得脸色铁青。萨里耶利老师的指尖指在最顶端的受状人上,写的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 「贝多芬同学,你已经被他们以渎圣之罪判处死刑。」 第三幕 奥地利是个天主教国家,首都维也纳居民几乎全是天主教信徒。 但「音乐之都」这四个字才是这里的灵魂。 「保护贝多芬!」「军队是摆好看的吗!」 「搞猎巫的败类,敢来就来啊!」「一步也休想踏进维也纳!」 「路德维卡宝贝────────!」「我们会永远追随你────────!」 聚集在公寓周边的群众吼声震得玻璃窗嘎嘎作响。我掀起窗帘偷窥外头状况,黑压压的人影挤满了整整三条街,街灯下的人头有如在巢穴中相互推挤的蚁群。 我虽知道小路是个深受人们喜爱的音乐家,但没想到光是维也纳就有这么多狂热乐迷。 萨里耶利老师转达小路的死刑判决后,这天晚上就一直是这种状况。这时代又没有网路,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啊? 「恐怕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吧。」 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同样窥视著窗外的梅菲在我耳边说道。 「他们的目的?」我转向梅菲。距离这么近,拜托不要把脸凑过来。 「就是宗教法庭那些人啊。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费心寄出判决书──而且还是寄到音乐协会,不是路德维卡小姐本人,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 「嗯,是满奇怪的。」 明明直接冲进这间公寓抓人就好,为何还刻意将消息送到音乐协会这样口耳众多的地方,确实有蹊跷。 「消息一传开就会招来大批民众,宗教法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让小路难以偷偷逃走?」 「那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为了伪装。」 梅菲驱指将窗帘拨开一些,视线扫过群众一眼就阖上。 「宗教法庭的监视员一定早就混在群众里了。因为他们过去都没将海顿先生、莫札特先生和yuki大人等超人力量纳入设想,以为人数多就能成事,最后都惨败。」 我吞下一口酸溜溜的唾液。 「他们最怕的就是在资讯不足的情况下出手而遭到反击。特别是我梅菲斯托费勒斯,一定让他们尤其警戒。」 「我这个这么受民众爱戴的天才音乐家,竟、竟然被判死刑!」 我身旁的小路气得红发乱颤,但很快就泄光了气。 「我对不起你们。」 「小路你道什么歉啊?」 「……把你们卷进来啊。」 「如果我不想被你卷进来,老早就搬家了,而且是四年前。」 「能被卷进来是我的荣幸。事实上,我一直很想和路德维卡小姐您用物理方式卷在一起呢,例如毛毯之类的。」 小路抬起被泪水染成琥珀的眼眸,接连看看我和梅菲,但很快又垂下了眼。 「你怎么可以道歉呢,这样不就像是你的错吗?要道歉的话,不如一开始就顺著教会的意思做嘛。可是那样就不是贝多芬了,你自己也不喜欢吧,我更是绝对不能接受。」 她的双肩颤抖起来,没有回答。 死刑。不管怎么说都太扯了。把我们传唤到圣史蒂芬大教堂给予口头警告时,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威吓。只是在演奏会吹个喇叭而已耶?居然一天不到就发出了死刑判决。 就算是十九世纪,基督教徒也不全是盲信者。由于大家同样认为教会的裁决不合情理,才会聚集这么多人。 判决书会不会也只是种威吓?这想法仍残留在我心中某个角落,事实就是如此让我难以置信。不对,恐怕宗教法庭也十足明白这次做法特别蛮横无理。维也纳总主教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他们是想趁少了教宗的现在,不择手段处死小路。 为什么?为了颜面?还是有其他缘故? 总之不快点想办法,小路就性命不保了。难道只剩下请求法兰兹陛下向教宗厅抗议一途吗? 小路叹了声深染憔悴的叹息。 「路德维卡小姐,您就早点回房歇息吧。」 梅菲轻轻滑过空中,挽手扶肩让小路站起来。 「无论如何,和yuki大人在同一个房间过夜实在不太好嘛。」 「唔、唔……」 小路的脸蛋稍微红润了些。用这种方式替她打气也不太好吧…… 「我会在您的房间一对一提振您的精神,特别是脖子等弱点部位。」 「笨蛋!我一个人也睡得著啦!」 满脸通红的小路冲出我房间,梅菲嗤笑著跟了过去,我则是坐回窗边的椅子上。既然有梅菲相伴,我也不必时时盯著她了。应该说,现在的我一点魔力都没有,她也只能靠梅菲一个。只不过就连梅菲自己也表示宗教法庭那些家伙认真起来十分危险。 被带来这个十九世纪后,我面临过多次生死危机。在剧院屋顶差点被踢下去、差点被踩烂脖子、全身扯成碎片……如此暴行发生时,我心底似乎总是念著梅菲。我有守护恶魔撑腰,一定能平安度过──就算没有清楚意识到这样的侥幸想法,我仍依稀感到心里有一部分还无法将自身危险视为现实。 可是,这次梅菲保护不了我。若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小路,就必须赤裸裸地面对死亡。 即使这么告诉自己,恐惧和危机意识还是涌不上来,我的心还不愿接受眼前的现实。 然而当天深夜,发生了一件令我说什么也得咽下现实的事。 当裹著毛毯的我在床上半梦半醒时,被窗口的吵闹声响吓得触电似的坐起身。当时房间一片黑,我又意识不清,起初还找不到声音来自哪个方向。溜下床后在黑暗中摸了一阵子地板,才发现有东西在拍打玻璃窗,便起身跑过去掀开窗帘。 「哇!」 一大片黑影贴在玻璃窗上不断蠢动,使我不禁叫著后退。那是只巨大的蝙蝠,左翼破了个大洞;发现它眼中带著微微红光后,我赶紧开窗。 蝙蝠跟著摔进房间,在书桌弹了一下才落地,挣扎了一阵子后体型开始膨胀,翅膀化为双臂,体毛伸长为柔亮的黑发。 「梅菲!」 我跑到恢复平时女性身形的她身边跪下。她的左臂有个大伤口,冒的不是血,而是不断冒出并汽化的黑色颗粒。 「这、这是怎样?你受伤了?」 发现自己的声音尖得超乎想像,更是让我紧张不已。梅菲会受伤? 「……是我……太大意了。」 梅菲屈身趴在地上,右手按住左臂的伤口,黑色的雾状物体仍从指缝间溢出。 「怎、怎么办,需要绷带吗?」 「不,包扎是没用的。」梅菲痛苦地呻吟著坐起身。「我的身体和人类不同,物理治疗对我没有意义。」 「那、那我该、该、该怎么办?有、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梅菲转过头来看我,黑发在地上散成不祥的模样。 「我只是个使仆……怎么能让主人反过来照顾我呢……」 「好了啦,快点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梅菲犹豫了一会儿后沙哑地说: 「既然如此……」 「什么?」 我更弯腰靠近,想听清楚她微弱的声音。 「……吻我。」 我当然觉得自己听错了。我确定自己从梅菲眼里看见的痛苦不是在演戏后,再度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什、什么?抱歉,我没听清楚。」 「请您吻我的嘴。」 这次就算想催眠自己听错也来不及了,因为我听得很清楚。 「呃、呃,什么?那个,梅菲,你在说什么?」 「主人的吻,是守护恶魔最佳的活力泉源。」 我吞下微温的唾液,然后注视梅菲略沾薄红的唇。她呼吸微弱,也不像在说谎。可是,就算这样,我也…… 梅菲难受得躺下来,从肩头裸露到胸前的肌肤,在黑暗中微微带著月光般的光芒。 「……yuki大人……」 她悲痛的呼唤使我下定决心,用手托住梅菲头的两侧。只是对上眼时,即使知道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 「yuki大人,我好痛苦啊……快……快吻我。」 「唔、嗯。」 当我缓缓将脸凑近,思考著是不是该闭上眼时,眼角余光忽然发现「那个」。 于是我绷住手臂,停下正往梅菲的双唇靠近的头。 「啊啊,yuki大人……快点、快点……」 梅菲闭眼皱眉,痛苦地扭著双肩。 「那个,梅菲小姐?」 「拜托,我好热好痛好难受啊……」 「你的手臂没事了耶。」 这话让梅菲眼睛圆圆地睁开。她抬起左臂看了看,然后猛然坐起身,用额头推回我的肩。 「真可惜,差一点就成功了呢。」 「结果你真的在骗我啊!」我一把将梅菲推开,她还故作可怜地倒在地上。 「yuki大人,就算我是恶魔,伤也才刚好而已啊。」 「啊。对、对不起……不、不对,那是另一回事,你干嘛骗我啊!」 「我看您为我那么担心,觉得利用这一点就能得到yuki大人的初吻,所以忍不住就付诸行动了。」 「真是的……」 我将背倚上床脚,两条腿懒懒地向前一伸。真是白担心了。 「可是,我是真的受了不小的伤喔。」 梅菲的右手不断搓著左臂。 「真是千钧一发。我刚刚去找应该就在外面徘徊的梵蒂冈监视员,自以为常人看不见我就直接以这个样子到处闲晃,结果是失算了。」 还有上千个硬骨子的维也纳市民聚在门外要彻夜守护小路。他们有的在路边歌唱、有的在吹嘘自己的英勇事迹,不过梅菲的伤表示宗教法庭的变装僧兵确实混在那里头。 「他二话不说就拿刀刺过来了。」 「可、可是梅菲你是恶魔,刀子应该伤不了你吧?」 我曾亲眼目睹梅菲和拥有不死身的萨米尔交手却没有结果的情境。即使她平时态度轻薄得容易使人忘记她是谁,但她仍是力量超乎人智的魔物,很难相信区区僧兵能够让她受那样的伤。 「多半是在刀里掺了圣钉吧。」 「……圣钉?」 「是的,是圣遗物的一种。」 圣钉指的就是耶稣基督受刑时将他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据说那吸了耶稣的血,宿有神圣的力量。 「只要熔化圣钉掺入金属,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能成为对付地狱居民的致命武器。只是我没想到监视员会有那种东西……实在太小看他们了。」 我凝视梅菲的左臂。她受的伤对人类而言是深可见骨的伤。纵使伤口已经愈合,但仔细想想,梅菲从刚才就鲜少挪动左手。复原的只有外观,实际功能还没完全恢复吗? 现在他们知道我没有魔力,攻击就集中到了梅菲身上。这一次,让她跟著我真的很危险。 这个决定几乎没有让我犹豫。 「梅菲,你听我说。」 「什么事,yuki大人?」 「你不适合和梵蒂冈交手。这次就别保护我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锋头吧。」 有段时间,恶魔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只有眼中的红火晃了几次。最后,她以冰寒入骨的口吻说: 「那是您的命令吧。」 虽然被她顿失温度的声音吓了一跳,我还是点了头。 「您是真心这么说的吧,我感觉得到。」 恶魔能够看透人心。契约者所说的愿望若是发自内心就能拥有力量。还不等我再次颔首,梅菲就站了起来。 「那么,我也会遵照您的吩咐,我的主人。」 她静悄悄地向后滑入黑暗,消失在邻接小路房间的墙边,没留下任何表情。我不禁想呼唤她的名字。没想到她会这么听话,消失得如此乾脆。 往后我真的要在没有梅菲帮助的情况下保护小路吗──我用力打了差点陷入这般绝望的自己一巴掌。这不是自己决定好的事吗?事到如今还想反悔吗? 我再次蹲下,回想自己对梅菲说的话。 我怎么会下那种命令呢?梅菲是纠缠著我,要取我灵魂的恶魔、敌人啊。若教会杀了她,我就能恢复自由身,应该高兴才对吧? 高兴个屁啊。我立刻回答自己的问题。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倒在我面前,哪还顾得了什么恶魔还是敌人。 尽管这么想,缠在我身上的复杂情绪仍挥之不去。 ? 隔天早上来到我房间的,是个令人相当意外的人物。 「歌德老师!老师您在吗!路德维卡,路德维卡呢?」 急促的敲门声中带著女性的叫喊。正在做早餐的我急忙关掉炉火,跑向玄关。 站在走廊上的是个短发服贴的年轻女子,穿著洁白整齐的衬衫和黑色的短围裙。 「娜奈特小姐,怎么了吗?」 她是娜奈特.史特莱夏,为小路一手包办钢琴制作修缮的新锐钢琴工匠。 「是我叫她来的啦。」娜奈特背后冒出其他声音,还穿著睡衣的小路探出脑袋瓜儿来。 「啊啊,路德维卡!你怎么穿得这么邋遢啊!难、难道你平常都是这样就跑来歌德老师的房间吗!」 「还不是因为你一大清早就跑过来,还大呼小叫的!我才准备要换衣服,谁知道你会来得这么早。」 小路没好气地说。 「只要路德维卡需要我,我都会用比音速更快的速度赶过来!」娜奈特激动地说:「我准备了一辆特别坚固的运货马车。来,路德维卡,我们快逃吧,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找我来的吧?我不会让那些脑袋有问题的狂信徒碰你的,我来保护你!」 「才不是为了那种事。」小路听得头都痛了。「我是想把yuki房间的电子钢琴暂时借放在你那边啦。未来我身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暴徒又会像以前那样闯进来,把钢琴轰得稀巴烂。我不希望因为那种蠢事失去这么贵重的东西。」 娜奈特露出明显失望的神情,垂下肩膀。 「是……是为了这种事啊……对、对了,把路德维卡藏在钢琴里,然后偷偷送出这间公寓怎么样?」 「就算我个子再小,也挤不进钢琴里吧!」 「把里面的装置全部拆掉就行了!」 「哪骗得过他们啊,外面有一大堆梵蒂冈的奸细在监视耶。你离开这里以后,他们马上就会跟过去,把你在工坊做些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这样啊……」 几个工坊的工作人员接著来到三楼,将钢琴搬出我房间。娜奈特悲恸地说: 「……路德维卡……竟然、竟然被判死刑。那、那是无效的判决吧?只要皇帝陛下或贵族们一起抗议就能取消吧?」 见小路低头不语,娜奈特急得咬著嘴唇,逼近到我面前。 「歌德老师,您一定会想办法帮路德维卡吧?我、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工匠,可是老师是法力高强的魔术师,那个叫什么来著的女恶魔也会保护她吧?路德维卡、路德维卡她绝对不能上火刑台啊!」 我也说不出话,只能从三楼房间俯视著钢琴被搬上马车,并目送最后上车的娜奈特离去。 仍保持相当厚度的人墙往左右退开,让出车道。看著这一幕,我忽然觉得矛盾。有哪里不对劲,我似乎遗漏了什么。奇怪,这感觉是从何而来? 马车很快就拐了弯,消失在街角。一关上窗帘,矛盾也骤然消失,余热滑落皮肤。 「yuki。」 同样在我身旁目送马车的小路开口问: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看著小路的侧脸。她的脸上一片空白,毫无表情。真是不可思议,她不是这种人吧。她的脸应该总是充满喜怒哀乐才对。 「我也打电话到宫里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 听闻死刑判决后,法兰兹陛下处理得实在迅速且优厚,甚至要动用军队护卫小路。 「虽然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我一样会永远陪著你。宗教法庭也把我视为眼中钉,最坏的情况,还能当当诱饵。」 「嗯……」 小路噘著唇沉思一会儿,之后朝我看过来,嘴边带著朝霞般的温和笑容。 「yuki,能认识你真好。」 我吓了一跳,不禁从小路身旁退开半步。 「……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只是说出真心话而已啊,你是怎样?」 小路不满地皱起眉,又噘尖了嘴。 「我、我是……」想不到她会当面对我说这种话。 「能够遇见你──我不是说歌德喔,是yuki,来到这个时代的你──我得到很多帮助,也得到继续战斗的力气。虽然我就是这样,可是我很感谢你喔。」 「好了啦,干嘛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那种事不是不可能吧?」 「是没错,可是……!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奥地利都要为你出动军队,不要说那种晦气话嘛。」 小路只回我淡淡一笑,然后走到进房来的五只猫咪身边蹲下,一只只地抱起、用脸颊磨蹭,彷佛万般不舍。 宫廷派出的部队是在傍晚时分抵达。 听见窗外轩然鼓噪,以及雄壮的金属碰撞声和规律的大批脚步声,我便从窗帘缝隙向下观望。枪上装了刺刀的奥地利军步兵呈四列纵队踏上了公寓前的街道;接著是夹在两部队之间,由四头军马牵著的装甲马车,阵仗严密得超乎想像。仍团团围在公寓边的群众纷纷高喊:「军队终于出动啦!」「皇帝陛下万岁!」欢欣鼓舞起来。 「小路、歌德老师!两位可以放心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鲁道夫殿下亲自上到三楼迎接我们。 「我带来的全是我军精锐部队。以后霍夫堡宫就是小路的堡垒,不会让贼寇越雷池一步!」 「殿下您怎么来了呢……护送过程中最容易遭到袭击,这样很危险啊。」 「因为请陛下派遣军队的人就是我嘛。」殿下骄傲地说:「由我代表皇宫迎接二位,是天经地义的事。」 在我身旁的小路沉下脸说: 「我很感激皇室的帮助……但对手是梵蒂冈耶,奥地利皇帝派出军队不会惹来大麻烦吗?」 今天的小路怎么思虑特别深,说话特别切实啊?的确,这已经要酿成国际问题了吧。 「不必担心这个。」鲁道夫殿下说道:「梅特涅说他已经准备好一套言论,保证我们师出有名了。现在教宗圣座被拿破仑拘捕而缺位,所以我们可以坚称这次事件是『宗教法庭私自作乱』吧,而事实上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就算真的造成问题,舆论也一定会站在奥地利这边。」 「如果事情能这么单纯就好了……」 小路含糊地这么嘟嚷后,就跟著鲁道夫殿下下楼,我也在锁好房门后跟上。 我们乘上马车时,乐迷群中爆出更热烈的欢呼。然而梅菲已亲身证明,宗教法庭的手下就混在里头。前来迎接的卫兵使尽蛮力推开人墙,为我们清出通道。 在我、小路和鲁道夫殿下上车之后,还有一位卫兵坐了进来。 「我受命与二位同行,还请见谅。」 随后马车在群众欢呼的推送下启程,喧嚣逐渐远去。 从公寓到霍夫堡宫这段路,平时搭马车只要短短十分钟,但现在前后都有护卫队伴随,行军速度快不起来,再加上我心里紧张,感觉通过一条街就要一小时之久。 「小路你看,宫殿就在前面了。」 鲁道夫殿下掀开窗帘,从马车的小窗望著外头说。 「无论宗教法庭手段再怎么蛮横,我们现在有军队保护,进了宫殿以后就能安心了。」 「嗯……」 小路声音茫然地回答。 到这个时候,我还认为自己总算是脱离了之前缺乏防备的危险状况。在〈波拿巴〉交响曲首演那夜,攻击我们的僧兵确实是来了一大群,但数量完全比不上奥地利军。再说维也纳是军队的大本营,我们也占有地利。 可是我们的天真想法就在下一个瞬间被无情地粉碎了。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 马车中响起诡异的笑声。一时间,我还没认出那是人声。坐在我面前的卫兵正翻著白眼,发出尖锐的讪笑。 「小路!」 我挡到小路身前,将她推离卫兵,鲁道夫殿下铁青著脸起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记得这笑声。愈是想忘,它就愈是在我耳里生根。这是宗教法庭特遣部队的笑法,连军队都被他们渗透了吗?不对,事情有点古怪── 「咿嘻!」「咿嘻嘻嘻嘻嘻!」 门外也传来相同笑声,马车戛然而止。 「外面怎么了!」 鲁道夫殿下对著窗口大叫,但没人回话。车内的卫兵嘴里还是吐著硬物摩擦般的笑声,不自然地把身体硬往椅背推且不停痉挛。 「歌德老师,这、这是……」殿下慌得都快哭了。 「大概是某种精神攻击吧。」小路口气僵硬地说。精神攻击? 我推开门滚出车外。我们人在宫殿正面大道途中,夕阳已经半沉。夹道旁观的民众聚成了层层人墙,但他们在街灯下的脸却都因恐惧而紧绷。 因为士兵们全都拋下了武器跪倒在地,并且「咿嘻、咿嘻、咿嘻嘻」地怪笑,脖子和手臂颤抖不已。 「你们是怎么啦!」 跟在我之后下车的鲁道夫殿下向士兵们大喊,车里的卫兵也随后带著怪笑跌了出来。 市民之中开始有人尖叫,而有一阵笑声更划破那尖叫直冲而来。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咿嘻嘻嘻嘻!」 一群黑色的怪异剪影涌出人群。那是整个头和肩膀都罩在圆锥形头巾下、手持火炬或机关枪的僧兵。 「啊、啊……」 战栗使得鲁道夫殿下的声音沙哑。 「殿下,快回马车上!」 我一把将殿下推向马车,差点和探头出来看看状况的小路撞在一起。 「小路,不要出来!」 眼角余光发现已有几个奥地利兵停止痉挛回神过来,抓回枪枝站起;但与僧兵「叛教徒!」的吼叫同时响起的枪声,却让那些穿军服的背影又整排倒下。不仅如此,大道前后都有一团身穿黑色法袍、手举火炬的人步步逼近。我下意识蹲下,从脚边口吐白沫却仍笑个不停的卫兵手中抢过了枪。我要反抗,我一定得反抗── 而我仅有的挣扎也到此为止了。 「是歌德!」 「恶魔的口舌!」 「愚蠢,没魔力还敢虚张声势!」 「毁灭吧!」「扫射圣银弹,让他就地正法!」 眼看僧兵们的影子和 火光踏散动不了的奥地利军兵愈来愈近,一个个枪口朝我指来,我却发现自己毫无动作,只感到下巴和下唇直打哆嗦,刚拿起的枪也从手中滑落。 在无数枪口包围下,我听著血液流过脑袋的声音茫然心想。 这样就结束了吗?跳脱歌德人生的我要在这种地方完蛋了吗?「歌德老师!」鲁道夫殿下悲恸的叫喊刺进耳里,小路整个人死命抱著他,不让他跳下马车。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完完全全只是个小鬼,连笑都来不及就要死了。我不要。我再也无法逞强。我不要,我不要被打成蜂窝倒在自己的血泊当中死掉。谁都好,快来救救── 枪口同时喷出了火光。 不知为何,一阵痛楚在枪声响起前袭击了我的右半身。我狠狠摔在石板上滚了几圈,撞到马车才停下,含著焦臭的血味抬头。剧烈的头痛随即搅烂我的意识,但我的手脚都还能动,留在手臂和腹侧的痛也沉钝钝的,且没有出血。 发生什么事了? 我坐起身,看见有一道细瘦的黑影立在我与硝烟袅袅的枪口之墙中间,长长的黑发如水中海藻般扩散、飘摇。僧兵们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梅菲……」 我的低语使她转过头来看看我,我也因此抽了口气。 她左半边的脸不见了。原该是左眼、左耳的位置被整个打穿,里头只有虚空。不仅如此,左肩以下也不翼而飞,只有衣袖和发丝空虚地摆荡。她是代替我受了枪击吗?气息在喉头蜷动。就算是恶魔,受了那么重的── 「yuki大人。」 只剩一只眼睛的梅菲笑了……她笑了? 「非常抱歉,我这是抗命了吧。」 这让我再也无法呼吸。僧兵们回神后激愤地大喊: 「恶魔来了!」 「换子弹!用圣遗物弹!」 数十支机关枪的操作声音几乎撕碎我的意识。梅菲在做什么?挡在那种地方,被满腔杀意的狗屎教士包围,怎么还能对著我笑?对我伸出手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有一片黑色从角落侵蚀我的视野?说啊,梅菲? 「保重了,yuki大人。」 梅菲! 我的吶喊成不了声,一阵旋风正吞噬著我。凭空涌现的大量黑色乌鸦羽毛贴在我的脸、眼、嘴上,要把我裹入黑暗,同时也引起了几个僧兵的注意。 「歌德!」「别让歌德跑了!」 「慢著,先把恶魔彻底消灭!」 视野完全被掩盖前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包围梅菲的枪口接连喷出火光,子弹击穿她的身体、溅出黑色颗粒,脆弱的细瘦背影四散而逝的那一幕。 我忍不住扯破喉咙似的狂喊她的名字,但我却连同传不进任何人耳里的嘶吼,在魔性之风的缠绕下埋入乌鸦羽毛、被吸进了虚无。 ? 忘了多久以前,我曾向梅菲问起她出生的故乡。 「您想知道地狱的事吗?为什么?」 「只是好奇嘛。」 当时我的笔正苦于描写《浮士德》开头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出场情境而停滞不前,任何见闻我都想参考看看。梅菲弯起一边膝盖坐在窗台上,长发和裹满软毛的耳朵以昏黄天空为背景轻巧地舞动著。 「那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梅菲望著墨蓝色的运河说道: 「地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一直绵延到好远好远,偶尔有岩浆或硫磺喷泉……就这样而已。真的什么也没有。」 「坏人死了不是会下地狱吗?他们咧?」 梅菲听了嗤笑起来。 「歌德这样的大文豪也会说出这么无知的话啊,请再回去多读几遍圣经吧。人类一旦死了,会留在黄泉等待最后的审判;审判结束以后,罪人才会和整个黄泉一起被扑通丢进地狱里。罪人积了一大堆数也数不完,比起一个个转监,当然是把拘留所整个丢进牢里比较省事。」 居然被恶魔呛要回去看圣经…… 「换句话说,地狱在最后的审判日之前不会有人类,只有我们而已。」 「哦……那应该真的很荒凉吧。」 「是的。所以我们才会像这样尽可能到处做生意,独力把人类的灵魂带回去。」 这让我不禁想问: 「因为寂寞吗?」 隔了一小段空白,梅菲才朝我看来。眼里不见红火,取而代之的是小狗被雨淋湿般的表情。 「……您说寂寞?我们恶魔会寂寞?」 先提问的我虽对她的反应有些错愕,但仍然默默点头。梅菲眼睛睁得更大,视线想追循风的去向般飘向窗外,指头卷著发丝说: 「yuki大人,您真的是个说话很不可思议的人呢。」 「是吗……?」 我参不透她是褒是贬,只好暧昧地回答。 「我诞生至今这几万年来,会想像恶魔心情的契约者只有您一个而已。」 「不会吧,我还以为每个人都会感兴趣耶。」 「见到我这么有魅力、胸部又露出这么多的女人却没有动作的,也只有您一个。」 「那又怎么样啊!既然有自觉,就不要穿这么露的衣服嘛!」 「如果希望我穿女仆装,能请您在签约的时候先说清楚吗!」 为什么反过来骂我? 「衣服怎样都好啦。可以告诉我,恶魔为什么要收集人类灵魂──」 「您的意思是我不穿也无所谓吗?」 「拜托你听我说话好不好!」 梅菲笑得合不拢嘴,之后用指尖点点我的唇说: 「所以,您现在是想要更深入了解美丽动人的梅菲大姊姊吗?」 「你怎么每句话都像有弦外之音啊……好啦,我是想更了解你没错,否则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干嘛笑得这么神秘啊。 「没错,就是寂寞……或许真的就是因为寂寞吧。」 梅菲事不关己地说。 「我们恶魔是被高高在上的那位指定为『永世沉沦之物』、是欲望本身,无法独力成就或创造任何事物,所以地狱自始至今都是空荡荡的──或许,我们就是因此才想要人的灵魂,想要你们的温暖、生命力和创造力吧。」 我注视著梅菲那对不知何时又陷入忧愁黑暗的眼睛,深思片刻。最后提笔沾了沾墨水,转向稿纸。 「那我就这样写吧。」 「您的意思是?」 「嗯……就是……」 我拿起一本摊开在稿纸边的老旧簿子。那是在我来到这世界前的歌德本人留下的草稿,叫作《原浮士德》。 「歌德的《浮士德》是从神和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打赌能不能让浮士德博士堕落开始的。」 「这开头有哪里不好吗?」 「我个人不是很喜欢,想换个方式写。改成我跟你刚刚说的那些。」 梅菲听得狗耳拍拍,眼睛还眨了三次。 「……您要写……我因为寂寞而诱惑了浮士德博士?」 「嗯,很浅显易懂吧。」 想不到梅菲竟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捧著脸说: 「这么一来,之后的故事难不成也都以yuki大人您和我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为蓝本吧?」 「我觉得这样比较写实啊……你在害羞什么?」 「因为,我们用热吻签约的过程也会写上去嘛。」 「谁跟你热吻啊。」别把假话说得这么自然好吗?她装害羞就是为了铺这个梗啊? 「我们在温泉全裸,肌肤相亲的事也是。」 「就说不要随便乱编──啊啊, 等等。那、那个,虽然是实际发生过的事,那也是你自己乱来啊!」 「请您一定要指定有水蛇腰、e罩杯的演员来演我的角色喔。」 才没看过选角那么啰嗦的戏咧。 当我为继续写稿而下笔时,梅菲轻轻倚上我的背问: 「yuki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怎样?」我转过头看著她的脸。 「您这样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真的好吗?您每写一笔,对自己都是一种消耗吧,作品完成时的虚脱感也更是无与伦比喔,一定会让您不禁说出达成契约的话吧。您真的愿意如此透过作品写出自己吗?」 梅菲嘴上是为我担忧,眼里却闪耀著期待的光辉,让我隐隐笑了笑。 「无所谓呀。」 我一边回答一边一字字地细心写下这幕开头的舞台注记。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作家总是尽其所能出卖自己,就连歌德也将自己的血泪写入了《少年维特的烦恼》。现在的我,终于能体会他为何那么做了。 「他并不是想表达自己或是想让别人更认识他,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写最有趣而已。写作最棒的材料就是自己,所以他用了,就这么简单。」 梅菲保持微笑,盯著我的笔尖一会儿。 「……那么,yuki大人。」 她甜美的话语吐在我耳边。 「只要您继续将《浮士德》写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现我在您心中是什么人、往后该如何看待我吧。」 我停下笔。 「什么人?那还用说吗?梅菲你── 」 说不下去的我再次甩甩头。那双微燃红火的双眸注视著我,让我几乎要窒息。梅菲在我心中──是什么呢?为什么答不出来?为什么?我不知道。 只知道当时梅菲烙在我眼里的微笑,和她被数十发圣遗物弹击穿、爆散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 清醒将我的意识拉出朦胧泥泞的追忆。我发出连自己也听不懂的声音睁眼坐起身,盖在胸上的毛毯跟著滑落,冷得我缩成一团。 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盼四周,能看到似乎价格不菲的沙发和桌子、装饰华美的钢琴和定音鼓,墙上挂著小提琴和中提琴;空气乾燥,有种枯萎花草的气味。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哎呀,你醒啦。沃尔夫、沃尔夫!魔术师起来啰!」 我听见女人的声音,接著有大把金发掠过我的视野一角,脚步声远去后增为两倍又回来。转头一看,有一对身穿宽松长袍的年轻男女站在沙发椅背后。 「呀哈哈哈哈,你睡得可真久啊。连我和玛莉在隔壁房搞了那么多发都没醒,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讨厌啦,沃尔夫,怎么能在客人面前说那么下流的话呢。顶多才七发而已嘛。」 他们露骨的性骚扰发言挤过我刚清醒的脑皱褶,一阵痛楚从深处泉涌而上。我好不容易才认出眼前的金发男是莫札特,女的是玛莉.安东娃妮特,那么这里就是莫札特家的地下室吧。 「……为什么……我会跑来这里?」 我挤出的声音就像生锈车轮的摩擦声。 「我才想问你呢。」莫札特耸耸肩说:「你昨天突然就出现在那边的楼梯上。」 然后指了指地下室的出入口。 「原本你全身还沾了一大堆黑色的羽毛,可是一下子就蒸发不见了。那应该是某种魔法吧,你是被谁传送过来的呀?」 传送……黑色羽毛…… 记忆接通电流,划破雾霭。梅菲!恶魔临终前的最后一幕鲜明地在我眼前复苏。她保护了我,以魔法传送我的同时遭到齐射──粉身碎骨。 那是现实吗?不是一场梦,而我刚刚才醒来? 手一摸上右颊,擦伤就阵阵刺痛,嘴里也破了。是现实。那是他们开枪前,我被梅菲推开时受的伤。后来怎么了?在宗教法庭的僧兵包围下,马车── 我的意识在这一刻才总算嵌入现实。 「小路!小路呢!」 「地面上好像闹出了很大的事嘛。」 莫札特气定神闲地这么说,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 「你刚说『昨天』对不对?所以我是昨天来到这里的?到底过多久了?」 我将双手撑在桌上探出上身,整张脸逼近他面前。 「冷静一点啦。我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哪能确定什么今天昨天啊。只是算起来,差不多有整整一天了。」 「路路怎么了吗?」 一肘拄在莫札特肩上的玛莉皱起柳眉问道。 「是、是啊……」 我抠抓发旋,重新挖出昏厥前的记忆。僧兵的集中射击打散了梅菲,小路和殿下人在马车里;奥地利兵全都遭受精神攻击而无力反抗,没有一个人保护得了他们。 我想从沙发上站起来时才发现膝盖使不上力,差点腿软摔倒,但我仍想爬到出入口。 「对不起,我该走了。」 「喂喂喂,我不是叫你冷静点吗?」 莫札特无奈的声音打在我背上。 「你想糟蹋那个人把你传送过来的一番好意吗?这里可是全维也纳最适合躲人的地方啊。」 蹲在地上的我僵在原地。梅菲是为了让我躲起来才送我来的? 「……可是小路她、她被梵蒂冈那些人攻击──然后……我、我什么也、什么也做不到,现在还一个人逃走……」 一回想当时,悲痛的话便不受克制地冒出来。填满视野的黑色法袍、掩盖意识的非人笑声使我五脏冷缩,只有耳朵热得发烫。小路被他们抓走了?不对,说不定被他们当场── 「你不是来自未来的魔术师吗?」玛莉忽然这么说了:「为什么没想过要先在这里探探状况再说呢?」 看不下去的她所指的方向有一具摆在房间角落钢琴后面的电话。 莫札特家的电话并没有连到电信局,毕竟已是幽灵的莫札特或玛莉跟接线生说了话会闹出问题。那么电话究竟是连到哪里呢?原来是直通海顿府上。 因此挂断电话十五分钟后,卡尔来到了地下室。 「浮士德,你这没用的东西!」 他大步走来,揪著我的衣领把我从沙发拉起来。 「有你跟著怎么还弄成这样!」 我只能别开视线。 「就算换成你,我想也是无力回天吧,韦伯小弟。」 听莫札特语气亲昵地这么说,卡尔不禁咬牙切齿,把我粗暴地丢回沙发上。 「你先把事情都说给我听吧。我成天关在地下,只知道地上出大事了呢。」 卡尔瞪了莫札特一会儿,之后吐出长长的气,在我身边坐下。 「路德维卡好像被他们带走了,鲁道夫殿下没事。这是今天的早报。」 卡尔随即扔出一团捏烂的纸。摊开一看,头版新闻的报导使我眼前发黑。 「贝多芬将于梵蒂冈遭处火刑,处刑日期已公布」。 就是后天了。尽管报导中写满了对教宗厅的批评,我仍几乎看不下去,只是再三反覆查看日期和「火刑」二字,心想著「应该是哪里搞错了吧」而拚命忍笑。别傻了,这是现实啊。 再过两天,小路就要被杀了。 不知何时来到我背后的莫札特从我手中抽走报纸,半眯著眼浏览一遍后扔给玛莉。 「现在应该刚到梵蒂冈吧。」莫札特毫不紧张地说。 「恐怕是搭飞船才会这么快。」卡尔说道。 「都什么时代了,竟然还用火刑啊。听说断头台是为了不让犯人太痛苦而发明的人道刑具, 玛莉你感觉怎么样?」 「一点也不痛喔,一下子就结束了。话说,如果也拜托神让路路回到人间,神会不会答应呀?到时候她会带著几岁的身体回来呢?」 「你们死人不要说风凉话好不好!」卡尔气得咬牙嘎吱作响。 「这里是死人的家耶。」莫札特回嘴:「要谈活人的问题就到阳光底下去谈吧。现在问题在于歌德能不能到外面走动,还有教士留在维也纳找他吗?」 「不知道,不过鲁道夫殿下交代过,说事有万一时能让他暂时躲在霍夫堡宫。就搭我的马车过去吧。」 「听到了吗,歌德?」 茫然听著他们对话的我完全没发现话题的主角是我,良久才被卡尔轻推肩膀而回神。 出门后被塞进马车时;痛哭流涕的鲁道夫殿下拥抱平安抵达霍夫堡宫的我时;法兰兹陛下一脸苦恼地为我说明状况时,我的意识都在离身体半公尺后的地上沉重地拖著走。 「如果是在维也纳境内,方法我们多的是啊,歌德阁下。」陛下说道:「然而一旦进了梵蒂冈,问题就很棘手了。现在整个义大利……都是拿破仑的领地,出动军队就等于触犯和约……」 至于陛下如何经由外交管道表示强烈抗议,恍神的我全都没在听。 陛下离开王座厅后,鲁道夫殿下带著哭肿的眼说: 「对不起。我、我明明是来保护小路的,却什么也办不到……」 「……别说了……殿下能平安无事就好。假如连殿下都有个万一……」 我尝试性地这么说,却从自己的话里感到难以置信的冰冷和虚伪。 至于海顿师父也透过总主教抗议,还有斗魂烈士团有意潜入梵蒂冈等种种报告,也沿著我的意识表面了无痕迹地滑落。 「老师也请休息一下吧,假如连老师都有个万一……」 对我关心有加的殿下将我带到客房。好不容易得到独处的时间后,我整个人瘫坐下来。 现在是怎样?我心想。 为什么我会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现在不是缩在地上发呆的时候,小路可是被宗教法庭抓走了耶,不快点采取行动就要葬身火场了啊。还有时间,时间还剩下很多很多,我一定要去救她。得想个战术,把用得上的人全找来才行。站起来,先站起来再说啊,喂!你听不见吗? 我身上一点力气也不剩了。 我对自己说的话全都只是空虚地吹过我的皮肤;即使想重燃心火,我的肉体与灵魂也已经湿透、皱成一团。 我并起弯曲的双腿,把脸埋了进去。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时候有这么脆弱的一面?我不想承认,但骗不了自己的心。 这都是因为梅菲不在了。 如今我才深深明白,从她到图书室接我的那个大雨的日子以来,她是如何片刻不离地陪伴著我。因为我全身上下都缠上了冷冽的失落感。我从未体验过这般彷佛骨头暴露在外、任北风直接刷洗的感觉。 梅菲不在了。 她在我眼前爆散的最后一幕鲜明地浮现眼前。她向我伸来的手、接受一切结果的笑容…… 颤抖从我的嘴唇开始,由下巴一直传到肩头。梅菲死掉了?怎么可能。我心中某处死命地不断复诵这句话。她可是个恶魔,不会这么轻易丧命。我想用这些话把她对教会或圣遗物的恐惧压进我的记忆最深处。梅菲怎么可能会死,她现在只是躲起来而已吧?其实就在窗帘后面看著我偷笑吧? 我不愿接受梅菲离开了我。由于感觉是那么地确实,我才更不愿相信,不愿面对在我心中挖开大洞的空虚。我怎么可能只因为梅菲消失了,身心就崩溃成这副德性。别闹了,她可是恶魔、是我的敌人啊。随随便便把我带来这个世界还觊觎我的灵魂,老是胡说八道拿我寻开心,无论我怎么苦恼也总是笑嘻嘻的,无论我怎么要她滚开也不离不弃,无论何时何地。 这样的梅菲如今已不在了。哪里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怎么呼唤也得不到回答。 我忽然想起她问过的问题。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 梅菲,你当时是抱著何种心情发问的呢?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吗?用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红火之眼预见了自己的消灭吗? ──您还是会感到寂寞吧? 少啰嗦,闭嘴。我软弱的拳在地毯上捶了好几下,但怎么捶也无法否定自己满脑子都是梅菲的事实。比起命在旦夕的小路,我心中满是梅菲抓下的无数新爪痕。因为小路仍然活著,而梅菲已经散为烟尘随风而逝,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梅菲已经不在了。 骗人。我体内深处冒出一点豆大的热。梅菲怎么可能会死。不要,我才不接受。我可是她的契约者,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死。不是说过会紧跟在我身边随传随到吗?怎么没出来?你知道我叫了你几次吗?你知道我──多想见你吗? 抠抓地毯的手一路抓上了自己的大腿。 我好想梅菲。 好想再被她调侃、戏弄得烦躁、骚扰得发火,为她偶尔一针见血的话吓一跳、胡扯闲聊── ──您愿意到地狱的尽头来找我吗? 你会在哪里?我要怎么做才能到那里去? 突然间,我的指尖碰到了异物。 是纸的触感。这里什么时候有这东西?一本陈旧的簿子被埋在地毯下,封面什么也没写,但上头的系绳散须、破损和污渍,每一个我都认得。这是歌德留下的草稿,《原浮士德》。 它为何会在这里,我不是把它留在公寓吗? 接著我发现簿子散发微光,还有点温温的,弥漫著魔力的气息。是我的欲望、魔力──将故事化为现实的力量,将这本草稿唤来这里的吗? 关键就在簿子里吗?梅菲就在这里吗?怎样都好,只要能将我导向她,无论舞台或情节如何枯燥,我都会赋予它形体和生命。 我屏住气息翻开第一页。 剎那间,某物龟裂的感觉传到手上。 我在逐渐深沉的黑暗中抬起头。空手撕裂遭雷劈中的绿木般惊悚又畅快的手感,将围绕我的世界一分为二。某处传来角笛声,然后是大批不知是笑声还是歌声的声响。簿子、地毯、床铺、窗帘、桌子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的黑暗。我感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被分割成成千上万的碎片,流入漆黑的缝隙,痛楚及原该感受痛楚的意识也分崩离析。 有什么呼唤了我。 带灰的焦风抚过我的脸颊。 肉体的感觉渐渐从指尖恢复到手臂,神经的压迫转变为痛楚向全身扩散,带回现实感。膝下压著土,鼻腔里充斥夜晚的湿润空气,眼皮上有火的炙热。我张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在黑暗中到处吞食野草的火焰,接著是远方划分夜空和大地的棱线。漫天舞动的火星中,有许多不知是鸟或蝙蝠的具有翅膀的黑影四处飞掠。 一站起身,乘风掠过焦火荒野的骇人女性笑声便搔过我的双耳。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不是蹲在霍夫堡宫的客房吗?怎么会跑来这里?这里似乎是某个山麓,有人在烧荒吗?那笑声是怎么回事?依稀能听见音乐声,会是某种庆典吗? 仰头观望天空的我倒抽了一口气。 彷佛有两个月亮叠在一起。如澄血般鲜红的圆叠在苍白的圆上,两者稍稍错开。 我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一步也动不了,汗水凝结乾涸,舌上沾满铁锈味。宣告魔女之夜开始的魔女喧笑声再度随风而来。 第四幕 拖著脚、踏著焦草盲目乱走的我最先遇见的,是鬼火。 「喔?是人类、是人类,这不是人类吗!」 我转向那尖锐的声音来源,见到一团眩目的光绕了我好几圈,不时洒下火星。那是一团浮在空中的苍白火焰,更惊人的是,声音似乎就是来自那团火。 「人类怎么会跑来这里呀?」 「……我是来找人的。」 我老实回答并仔细打量会说话的火团。 被扔进这怪异的夜晚荒野后,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我也怀疑过这只是一场梦,只是抚过皮肤的焦风、戳刺脚踝的细草、映红夜空的火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真实,不像是梦。现在遇见了鬼火,终于使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果然进入了自己具现化的故事,这都是歌德草稿中魔女之夜的场景。我记得这一幕确实有鬼火存在。 「那个,你是……鬼火吧?」 好蠢的问题。鬼火像是生了气,在黑暗里画出了好几个w字样。 「看也知道吧!」 「啊,嗯。对不起。」我停下脚步搔搔头。「对了,这里是哪里啊?」 「这里是哪里?什么傻问题啊?你该不会找人找到自己迷路了吧!」 「看来是那样没错。」 「你在哈茨山里啦。你看,那个山头就是布罗肯峰。」 鬼火没手也没脸,根本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指的到底是哪边。左右观望后,发现鬼火说的应该是前方突起的平缓山丘。原来布罗肯峰是这么矮的山啊,我还以为是遍布陡峻峭壁的岩山呢,大概是名字听起来很威严的关系吧。不过话说回来,德文在我这个日本人耳里听起来,感觉也都很威严就是了…… 「才不矮、才不矮呢!」鬼火蹦蹦跳跳地说:「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耶,人类!布罗肯峰那片像婴孩下腹一样平缓的山坡,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完啊!」 「哦……」 我姑且先朝山丘走去,鬼火在空中画了几次s字样后跟来。 截至目前,我曾以魔术将故事具现化好几次,可是规模极为有限,也只影响我个人。像这样创造出另一个世界,这还是第一次。 是为了逃避现实吗? 想逃离令人不堪面对的危急现实而唤出了这场魔女之夜吗? 我不知道。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把某个念头推到意识的角落,却想不起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为寻找梅菲而来。 鬼火熊熊燃起问道: 「人类,你要去布罗肯峰啊?你要找的人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不过,今晚是魔女之夜吧?」 「没错!」鬼火高高弹起。「今晚是一年一度的欢庆之夜,地狱和人间交错,布罗肯峰积雪初融,大伙儿能在新鲜空气和美丽月色下大醉一场!我们也能补充满满的酒精和氧气,继续狂烧一整年呢。」 你没嘴是要怎么喝酒啊?我把这问题收进了心底。或许这真的不是梦,但也不是人类能待的领域,任何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疑东疑西只是徒耗精神。 「没记错的话,布罗肯峰那里应该有很多魔女聚在一起吧。我想到那里问问看,说不定有哪个会知道……」 「哦?你要找的是魔女吗?」鬼火晃了晃。 「不是,是恶魔。叫做梅菲斯托费勒斯。」 鬼火听了四处乱飞,哈哈大笑著说: 「梅菲斯托费勒斯!你要找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吗?人类!你有什么事想求那样尊贵的大人物吗?」 「鬼火你知道梅菲在哪里吗……多半是不知道吧。」 「我哪知道、我哪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啊!梅菲斯托费勒斯可是地狱第一怪人,老是在人间跑来跑去呢。」 她现在已经不在人间了。我将到口的话忍了回去,继续前进。 我的意识有如一副枯骨,硬实但没生气;尽管焦躁尚未熄灭,但心底仍结冻得毫无动静。 鬼火说的没错,无论我怎么走,眼前的山头都没有接近的感觉。由于天色昏暗造成错觉,让我以为那是就在附近的低矮山丘,其实真的是距离非常遥远的高大山峰。 「所以我就说啦,人类。」 鬼火对喘不过气而半途停下的我说: 「山顶很远很远、很高很高,人类是走不上去的喔。你就在这里倒下、死去、腐烂,冒出一大堆甲烷变成鬼火吧。」 这鬼火怎么酸人酸得这么科学。 当我再次举足,一股吵闹的引擎声从我背后接近过来。还来不及回头,我就被无数低重音给包围了。 「哎呀,是人类呢!」「还是个孩子嘛。」「他迷路了吗?」 女人的声音从天而降。我环顾四周,但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找著。发现声音来自上方后抬头一看,发现一群白色机械接连降落。机械的外观像是雪车,却能浮在空中,驾驶的全是年轻女性,穿著缀有大量蕾丝滚边的黑色洋装。 「魔女、魔女,魔女来了!你要被吃掉啰!」鬼火雀跃地说。 魔女们骑来的七台雪车团团包围著我著地,离我最近的一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 「怎么啦,小朋友。从人间的庆典走丢了吗?」 那是个将波浪卷金发扎在脑后,以缎带和野山楂果实做装饰的魔女,约二十岁。口气很和善,但不时从她那鲜艳红唇间溜出的长舌感觉非常诡异。 「不、不是,我是自己要来的。」我回答:「我想找人。」 「人类要找人?」降落在我背后的另一名魔女疑惑地问:「来魔女之夜找人?」 「他该不会犯梦游病了吧?偶尔会有这种人呢。」 「会不会是其实早就死了,只是自己没发现的那种吧?」 「可是他肉体还好端端的呢。」 魔女们围了上来,对我摸摸额头、拉拉脸颊、扯开下眼睑仔细观察我的眼珠子。 「没、没有啦,我没事。」我缩身退开。「我真的是主动想来这里的。」 「人类应该没办法自己来到这里吧……」 「谁,你要找的是谁呀?」 「是很重要的人吗?」 「你们知道梅菲斯托费勒斯吗?」 魔女们听了眉头大皱。 「你要找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为什么?」 「小朋友,你不会是想跟那位麻烦的大人签约吧?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更划算的恶魔多的是呢。」 鬼火也是同样反应。我虽想对梅菲在地狱的评价再多了解一些,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的,我已经是契约者了。可是梅菲她不见了,所以我来找她。」 魔女们顿时脸色铁青,议论纷纷。 「契约者……?」「你……?」「慢著慢著。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yuki……啊,那个,用德文说就是浮士德。」 「浮士德!」 不同声音叠在一起大叫,几个魔女还惊讶得升起了雪车。 「他是那个浮士德?」「年纪这么小?」「骗人的吧?」 看她们错愕成这样,连我也吓到了。 「请、请问,你们听说过我吗?」 「浮士德!浮士德!浮士德!」鬼火猛然一闪,害怕得躲到最年轻的魔女背后。 「我们当然听说过你呀。」 将长长黑发系成左右两边的较年长魔女听不下去地说了。 「那可是这一带最出名的魔术师呢。」 「他真的是浮士德吗?」「啊,对了,听说他转生了嘛。」 「就 是那个。好像是被某个人召唤过来,外表很年轻。」 「你说的那个人是歌德吧。」我插嘴道。 「对对对,就是他。」「所以……」「这个真的是本尊?」 魔女们面面相觑,使我有点不好意思。很抱歉,浮士德其实是我这样的小鬼。 「能自己跑来这里,就能证明他是本尊了吧。」 金发魔女这么说之后,同伴们也彼此使使眼色、点点头,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 「那么,浮士德博士,你为什么要找梅菲斯托费勒斯呢?」 几双魔性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让我感到她们读取了我脑中浮现的梅菲身体爆散的瞬间,不禁垂下视线。 「因为她不在了……就是……被教会那些人打中。」 她们没回我「那不就是死掉了吗?」令我松了口气。魔女们交错视线,接著最先对我说话的金发魔女下了雪车向我走来。 「上车吧,小朋友──不对,浮士德博士。」 「咦?」 她指著背后的雪车说: 「你要去布罗肯峰吧?也许其他同样是恶魔的大人会知道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的下落。」 切削金属般的剧烈风声、黑暗与光明都以惊人速度在脚底下流逝。雪车踏板狭小,座位也短得不适合两人共乘,让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搂著魔女的腰直发抖。往旁边偷瞄时,发现其他魔女有的单手驾驶,有的甚至两手都放开来化妆补粉,一派轻松。 一越过峰头,山谷就随之张开大嘴。谷底雾霭瘀沉,群树间到处金光闪烁,似乎是鬼火群大批大批地涌入了森林。架在岩壁上的大型篝火烈焰腾窜,从中折断、崩落。 不久,山谷窄缩,森林变得低矮稀疏,平坦的山坡延展开来。看来是到达布罗肯峰底下了。 恐惧稍微和缓的我为了掩饰牙齿打颤而问道: 「原来魔女不是骑扫帚飞啊?」 「我记得,你是从未来被叫过来的对吧?」 魔女好笑地说。她的金发马尾在我鼻头上胡乱拍打。 「那你思想怎么这么老派,以为我们还在骑那种老掉牙的东西啊?有这么方便的机器,当然要拿来用啊。」 原来地狱也有技术革新啊。我不禁陷入感慨。既然都是要在天上飞,坐扫帚或雪车都没差吧。不过我对魔女不太了解,还是选择闭嘴。 接近峰顶时,我开始能看清庆典的面貌。山坡上到处设了舞台,以色彩鲜艳的火焰为照明。手持笛子、吉他、皮鼓的恶魔、兽神和魔女们热情地大展歌艺,周围的魔女观众们跳著煽情的舞蹈,水烟漫成薄薄的青雾。到现在我才终于看清,之前在火焰间飞舞的具有翅膀的黑影是体型硕大的猫头鹰。 这就是sabbath,魔女宴。 不过怎么说呢,这种气氛──就像户外摇滚演唱会。不对,时序反了,应该是户外摇滚演唱会像魔女宴一样。 「看来大家都玩得正起劲呢。」 「晚来了一步,希望还有我们的位置。」 飞在身旁的魔女们遗憾似的交谈。贴在我肩上的鬼火,则是兴奋地早一步对准底下的舞台跳了下去。 「我们到主场去吧,要把浮士德博士带到乌利安大人那里去才行。」 「也对。」「主场那边应该挤爆了吧。」「说他是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的朋友,应该能通融让他到侧台去等吧?」「好主意,就这么办。」 在寒冷和迎面强风让我忙著发抖时,她们就自个儿谈妥了。乌利安大人是谁?我来不及问。雪车已朝大地加速猛冲,还以为头皮会被风给掀了。我们在山顶一座特别大的舞台边著地,溅起巨浪般的飞雪,但没有观众留意。 我很快就发现乌利安大人是哪位了。 「──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台上有个抱著大提琴鬼叫的年轻男子,脚下有一群魔女也不遑多让地尖声鼓噪。 「乌利安大人──!」「乌利安大人!我要晕了!」「乌利安大人看我看我!」 「乌乌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那男子正甩动一身黑色长毛皮草疯狂高歌。那应该算歌吧,至少有伴奏。 「乌啦乌利乌利乌利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兴奋到极点时,男子一如我想像的把大提琴往地上猛砸,木片飞溅、弦线迸散。 「啊啊,乌利安大人今年也好棒啊。」 带我过来的金发魔女在侧台感动地注视著他,然后回过头来得意地说: 「那就是乌利安大人,魔女之夜的主宰者。每年只有今天晚上才有机会听到乌利安大人现场演唱喔!」 其他魔女也眼神陶醉地说: 「那声音直接传到我的子宫里来了呢!」「好像直接吻在我的鼓膜上一样!」「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只想捂起耳朵,可是刚下雪车的我双腿软弱无力,手也冻得不听使唤,光站著就很勉强。 「乌利!乌利!乌利利利利利利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一波波狂热浪潮中,乌利安高吼两三次后结束表演,向鼓掌欢呼的观众投以飞吻,然后朝侧台──我的方向走来。那副比魔女高上一倍的巨大体格明显不属于人类。能主宰魔女之夜,想必是相当有力的恶魔。 「乌利安大人您辛苦了,我整个人都麻了呢!」 貌似侍从的女人拿著水瓶跑上前去,乌利安接下就一饮而尽,然后把水瓶摔在地上砸个粉碎。之后他一边推开涌上前来的魔女一边四处张望,最后视线停留在伫立于雪车边的我身上。 我只能半笑著点头示好。 「人类为何会闯入这场夜宴呢?」 乌利安以全然不同于歌声的粗重嗓音问了。他那彷佛抹了白漆的脸、嘴唇上的口红、以金锁链装饰的黑色毛皮服装和鲜红色的耳环,全都洋溢著视觉系乐团主唱般桀骜不逊的自我陶醉,但眼里燃烧的红火没有一丝虚荣。那就是恶魔的证明。 他粗鲁地推开身边簇拥的魔女向我走来,我不禁后退,脚跟撞上雪车。 「乌利安大人,这位是来自人间的魔术师浮士德──」 乌利安侧目一瞪让载我前来的金发魔女闭嘴后,视线随即回到我身上。其威严和他「乌利乌利!」地鬼叫时简直判若两人。 「浮士德?哼,我听说过。」 乌利安来到我面前说: 「听说你在维也纳和各界音乐家都有交情,还用歌德这笔名写了不少乐评。」 「……咦?啊,是、是啊。」 不过乐评都是业余时间偶尔为之就是了。 「我的歌怎么样?」 「咦?咦咦咦?」现在是怎样?我眨了眨眼。 「人都麻了吧,很感动吧?给我老实说。」 即使对周围投以求救的眼神,魔女和乐团里的兽神也只是盯著我看,等我发表感想。 怎么办,该用场面话混过去吗?可是他叫我老实说,恶魔又能看穿我的心思…… 「……这个,是啊,我是麻了,脑袋里面。简直是音痴。」 魔女全都张大了嘴,兽神也吓得毛发直竖,乌利安则是目瞪口呆地愣住不动好一阵子。 「那、那个──」 「你说我是音痴──────────────────!」 乌利安霎时大肆咆哮,冲击将舞台、篝火、掺雪的土和魔女轰离大地,满天飞散。狂风扫过急忙趴下的我的后脑杓,无数哀号从背后逐渐远去。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死命大叫的我等到风势退去才敢抬头。 整个舞台、一旁你推我挤的观众和雪车全都不见了,只剩几个勉强来得及卧倒的魔女埋在乌利安脚下的雪堆里,崩散的篝火碎屑也被寥寥夜风一处处吹熄。 「原、原、原来我……是音痴吗……」 对不起。祖父告诉我,对音痴这样当面说清楚最有帮助──如果把这话老实告诉他大概会没命,所以我保持沉默。 「你们几个!」 乌利安一喊,被埋在地面的魔女们就弹了起来。 「你、你们是怎么想的,给我老实说,不说就得死!该、该不会都觉得我是音痴,却还是忍著听下去吧!」 吓坏了的魔女们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忐忑地说: 「……是的……那个,虽然音准差得让人头痛欲裂,可是听久了反而觉得有种魅力,就忍不住听下去了。」 乌利安把那些魔女一个也不剩地全都打飞。结果说实话还是要被打啊。 最后,乌利安坐到原本在舞台底下的石头上。 「歌的事就算了。」 并以周围空气彷佛为之带电的恼怒口气说: 「所以,叫浮士德的,你找我这音痴、残忍又强大的乌利安有什么事啊……怎么了,干嘛不说话只发抖?」 还不是你把我吓成这样的。 「人类能凭肉身『接触』这个魔女之夜,一定是拥有很强的欲望吧?难道你想跟我签约?」 我摇摇头,挤出所剩无几的勇气切入正题。 「……不是那样的……那个,我想找梅菲斯托费勒斯。」 乌利安眉间一蹙。 「梅菲斯托费勒斯不是死了吗?」 使背脊结冻、龟裂般的打击侵袭了我。为了掩饰,我缩起脖子假装是冷得发抖。 「她才没死,只是被圣遗物弹打中而已。」我以颤抖的声音拚命否定。「你也没亲眼看到她死了吧。」 「我看到了。」 我错愕地回看乌利安冰冷的双眼。 ……他看到了? 「别小看地狱的大公了。你才是在梅菲斯托费勒斯中枪时被她送走,而没看到事实发生的经过吧。」 我想回答些什么却出不了声。不,我连气也吐不了,身体忘了该怎么呼吸,好热好痛苦。梅菲死了。她死了?那种话想骗谁啊? 「魔女之夜不只是位在布罗肯峰之巅,同时也存在于全世界任何角落,所以人在维也纳的你也能『接触』这里。同样道理,我也亲眼见证了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死。」 「你……你骗人。」 「还嘴硬?那你自己看吧。」 乌利安神情阴郁地扬起一手,岩石王座边雾渐浓、凝结,白色黑暗中激出电流的火花。 我倒抽了一口气。 雾中浮现的是加装铁板装甲的军用马车,一群奥地利兵围著马车瘫成一片,再往外是包围他们,身穿黑法袍、包头巾的僧兵。我认得这画面,那不过是一天前的事,还能身历其境地回想。我甚至在马车边发现了自己的背影,鲁道夫殿下被小路紧抱在马车门边,不知在喊些什么,手持枪械的僧兵步步逼近。 阻挡在我和僧兵们之间的是一道黑影,显露在她衣发间的耳廓和肩颈白得令人心痛。 我不想再看下去,可是乌利安厉喝一声:「给我看清楚!」我的身体僵住了,闭不了眼。「够了!」这样的吶喊由内撕扯我的喉管,但一滴血也没流,更震动不了现实的空气。僧兵们的枪接连喷发火光,梅菲的细瘦躯体溅出黑色光粒,在空中拧扭、塌陷。而她脚边的我──什么也办不到的我──被裹覆无数乌鸦羽毛的旋风吞噬、沉入石板地里。原是梅菲的黑色团块几乎就是在我的头完全消失于黑暗的同时粉碎、飞散。 僧兵们的法袍剧烈翻飞,几个人的枪从手中滑脱。那些枪全往梅菲原本在的虚空飞去、摔在地上。马车也大幅摇晃,要倒向梅菲原本在的位置般倾斜。意义不明的呻吟声从我唇间一点一滴冒了出来。 乌利安的声音接著刺进我耳里。 「给我看清楚。你曾亲手杀了萨米尔,见识过恶魔的死状,应该知道发生了和当时同样的事吧。恶魔这样巨大的欲望集合体消灭时,就会引起这种气流,注满出现在那里的空洞。」 我咬住无法停止颤抖的唇不断摇头。黑色光粒涡漩、聚集,被吸向原本是梅菲的虚无,搅碎、消失。而我能做的,就只有旁观。 骗人,全是骗人的。 梅菲怎么会消失不见,怎么会离开这个世界? 浮现雾中的影像逐渐黯淡、消失,我在尚未融尽的雪上跪下,焦风掠过我的耳颊,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热或痛。 其实你早就明白了吧。 有人对我这么问了。原以为是乌利安的声音,但那地狱大公只是跷著脚坐在岩石王座上沉默无语。 看来那是我心里的声音。 yuki,其实你自己很清楚梅菲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谁清楚那种事啊。我回呛我自己。我才没接受她的死,绝不接受。你看,我有为她流泪吗? 「没有恶魔陪伴的你,竟然有办法独力『接触』这魔女之夜。」 乌利安冷笑道。 「表示你人如传闻,挺有两下子的嘛。」 不是的。我摇头否认。才不是那样,我来是因为相信梅菲还在,相信她是负伤逃回地狱──她出生的故乡。我只是单纯想见梅菲才唤来这魔女之夜。 你却说──她已经不存在了。 乌利安溜下岩石王座,向我走来。 「好表情。难怪能吸引那么多恶魔。」 恶魔伸出手,锐爪顺著我的下颚滑过,而我只能回看他燃烧红火的双眼。 「你有一双一再失去至爱的眼睛。那样的绝望和无止境的欲望对我们而言,是难以抗拒的美味啊。」 我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乌利安的手指从我脸上拨开。他的眼随即闪现怒火,粗暴地从后面抓住我的头。他的手是那么巨大,我的头就像颗苹果被他整个握在掌中;锐爪刺进我的脸颊,血痕爬出伤口。 「你已经中了『绝望』这美酒的毒,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那滋味很醉人吧?你不愿意接受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死,就是因为你想永永远远品尝耽于悲叹中的自己。」 「我、我才──」 「而且只要沉溺在绝望之中,就能遗忘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痛苦现实。」 另一个──现实? 「你躲进了这夜宴,想转移焦点、想要遗忘……不过,我乌利安慈悲为怀,会让你仔细看清楚的。」 乌利安硬生生扭转我的头,雾团再次涡漩、凝固、喧噪、蕴含电光,最后显示影像。我抽了口气。雾团浮现出的是红发、因恐惧而混浊的深褐色眼睛、扯得碎烂的衣物,以及陷入外露皮肤的锁链。 「──小路?」 我扭动身体,尝试挣脱乌利安的手。锐爪刺穿我的脸,暖暖的血味在嘴里漫开。雾中的影像愈趋鲜明。是小路没错,我怎么会忘了她?小路被梵蒂冈抓走,再过两天就要处死,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因为我逃避,企图转移焦点、企图遗忘……? 「哼,圣彼得广场啊。挑这里也太夸张了吧。」 能明显看到捆绑小路的木柱就立在那铺石大广场的正中央。围绕广场的数百座石柱和圣人像,被横躺的夕阳拉出直指小路脚下的细长黑影。大量薪柴紧密地堆积在木柱底下,因沾满油料而湿亮。蠢动的厌恶感慢慢爬上我的咽喉。 一群手持 火炬、穿著黑色法袍的男子成列进入广场,包围小路。我想转头,却被乌利安的手紧紧钳住,动不了分毫。锐爪甚至钉住眼皮,就连闭眼也不准。高举的火炬一支支都拖曳著黑烟。我不要,我不要看这个。对了,我就是不愿直视、一秒也想忘掉这件事,才死巴著曾是梅菲的虚无不放,逃进了这场夜宴。 为何我还得被逼著目睹这一切? 「这是铁铮铮的未来,是一再失去至爱的你躲不掉的命运。」 火炬同时扔出,点燃油料,小路惨叫的脸因高热和痛苦而扭曲。 「真是大饱眼福啊。不愧是梵蒂冈,对于火刑比我们恶魔要了解太多了。为了不让她昏倒、窒息,尽可能延长痛苦,那火势控制得多巧妙啊。你看,烧到头发上了。好美,太美了。她玉洁的肌肤被火侵犯、融化,爆出粉红色的肉,血和脂肪让火烧得更旺……」 「住口──!」 我使尽力气大喊,乌利安却只是更用力地抓著我的头大肆讪笑。我就这么将小路殒命、化为丑陋黑炭的过程从头到尾,伴著乌利安吟诗般的说明看得清清楚楚。当恶魔的手终于将我释放,将我丢在雪融光的土上时,我狠狠地吐了。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硬撑著等待腑脏翻腾的痛苦结束。抬起沾满胃液和泥泞的脸时,乌利安正愉悦地从爪子上舔舐我的血。 「感觉如何啊,浮士德?」 乌利安翘弯唇角问道: 「你就是为了确定自己会一再失去至爱才大老远跑来魔女之夜。怎么样,是不是很爽啊?」 才怪,我才不是为那种事而来的。 我只是想见梅菲── 「逃也没用。等魔术消解、黎明破晓,火刑的执行时刻将以现实之名而来……咯咯咯咯,不过呢,那红发女孩的死也会被你变成美酒,喝个酩酊大醉吧。」 绝望能冻结人心,让人心乾涸,一丝希望则趁隙而入──我想起了恶魔萨米尔的话。事实正是如此,乌利安的笑声在我心里震出了第一道缝隙,伤口豁然扩张,涌出鲜血。 没错,我就接受吧,梅菲的确是死了,可是小路还活著。她是我的一丝希望。 我──不是来这里找梅菲的。 我企图为挖出一条路通往魔女之夜的欲望另立名目。纵然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但仍能假造、篡改它的意涵。我不是为了梅菲,不是为了寻求死去的她这般毫无意义的目的。我拚命说给自己听。 我来到这夜宴,是为了寻求力量。 「乌利安。」 一听到我呼唤名字,恶魔就从脸上拉下笑容。即使我强忍全身痛楚起身,他的脸依然高高在上俯视著我。 「……和我签约。」 「……嗯?」 尽管乌利安因为我这句话而瞪著我逼近而来,他还是极其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毛。而我屏住了气息,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力量,所以来了。」 「太狡猾了吧,浮士德。你这次是打算利用那个红发女孩,忽视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死吗?你还想继续逃避、继续掩饰、继续造假啊?」 一点也没错,那又怎么样?你的手已经放开我的头,钉住我眼皮的爪子也松开了不是吗?转移焦点又何妨。 再怎么说,那实在太痛苦了。 「签就签吧。」乌利安微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救出小路。」 「没用的,她死定了。你不是才刚看过未来吗?」 「我不管。」 「你真的认为自己能够对抗命运?」 那才不是命遇,只不过是「预测」而已。如果雨就是要挑明天下,我只要拚个粉身碎骨,把雨云全烧光就行了。只有在抱持信念死命挣扎的时候才能忘却绝望。 「少说那么多废话,把你的力量、整个魔女之夜都给我。」 「很贪心嘛,浮士德。」 恶魔的隐笑有如远雷。 「期限就定在那个红发女孩被放下火刑台或死亡时,代价当然是你的灵魂,没问题吧?」 我颔首同意。 乌利安从自己的双耳扯下鲜红色耳环,少许白色血珠随风散去。随后两手伸来,将耳环按在我的耳垂上,一阵炙热和激痛穿过我的耳朵。 「这是立契的证明。」 乌利安说完就放开了手。我忐忑地摸摸耳垂检查,发现耳环和我的耳朵同化了。 接著恶魔将爪子刺在我的右眼上。头还来不及缩、眼还来不及闭,半边视野已经染红,但不会痛。相对的,有种脑浆被直接搅弄的恶心感,不知是呕吐还是晕眩的感觉急涌而上,使我吐舌乾呕。 爪子退开后,视野中红幕依旧。我折腰呕吐,就连自己伸到眼前的手也像是被染红了。 「那是力量的证明。」 乌利安在我眼前跪下,以爪尖挑起我的下颚。他苍白的脸上也罩著薄薄的红雾。 「你的右眼将从此属于地狱。现在你的体内混同了现世与地狱──也就是说,你自己已经成为了魔女之夜,这是你想要的吧?」 我吞下掺了胃酸的唾液,稍稍点头。 「那么,你就醒来吧。不是没时间了吗?」 乌利安用力推了我胸口一把。 仰身倒下的我发现脚下地面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周围篝火和群星光芒交杂,无从分辨。重力也消失不见,恶魔的身影扭曲变形,拉得细细长长,卷入漩涡。此起彼落的渐远尖锐声响是魔女们的歌声。 漩涡开始冲走我的意识。布罗肯峰漆黑的群木、稀疏的残雪都愈转愈小。 重力以痛楚的形式急速返回。全身摩擦作响、发出哀号,在黑暗水流中不断被向上拉去,手脚彷佛都要被扯断了。 光线紧接著刺穿眼皮,使我清醒。 ? 我在黑暗中惊惶坐起,急乱的心跳和呼吸疯狂敲打我的肋骨。 环顾四周,能看见厚重窗帘的缝隙间泄漏微光,浅浅照出床铺等家具的轮廓。在脚边摸索的指头埋在地毯中。 一发现自己回到了霍夫堡宫的客房,我就起身跑到窗边拉开窗帘,眩目的阳光刺进眼里。一时间,我看不出天上的红是晚霞还是朝霞,见到太阳高挂才发现两者皆非,是我右眼的缘故。 那并不是梦。我触摸身体四处检查。脸上没伤,手脚也不痛;唯有两处印记──耳环和眼球的红,不容置疑地证明吞噬我的魔女之夜全是现实。 整个背猛然一颤。 「只有一天的我的主人啊,时间所剩不多啰。」 吊钟般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半透明的高大恶魔飘浮在窗口另一侧。 不,错了。乌利安不是半透明或飘浮,他就在我的右眼、寄宿于我体内的魔女之夜里。全身血液彷佛都为之降温。 我以灵魂为代价和乌利安订了契约。无论能不能救回小路,都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个愚昧的选择吗?我不知道。卡尔也曾遭受类似的绝望牵引,接受了恶魔的诱惑。没办法,我是被恶魔的甜言蜜语蒙骗、洗脑了──找这样的藉口是很简单,但我自己比谁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我自己的抉择。 唇甚至被我咬出血丝。无论他人如何看我都无所谓,想后悔等到在地狱被乌利安耍著玩以后想后悔多久都行。自弃的想法反而使我的脑袋更加冷却,现在我非得全神贯注在小路身上不可。 我闭起右眼,再次窥探窗外。从阳光的角度来看,现在是上午。我究竟睡了多久?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转向门准备离开客房时,走廊传来粗鲁喧闹的大量脚步声,接著门几乎要炸开 似的猛然打开,一群看了就闷热的大汉你推我挤地成堆摔进客房。 「博士!」「博士您醒啦!」 「和我们一起杀过去,把小路老师抢回来!」 「我要把那群狗屎教士全都抓来当肥料!」「博士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啊!」 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的大猩猩们每说一句傻话,我就更冷静几分。 「……请问,你们知道小路在哪里吗?」 团员们面面相觑。 「虽然不知道,不过只要随便抓个教士过来,把他打到说就行了!」 「我要把他打到吐!」「我要把他打到说不出话!」「笨蛋,打到说不出话是要怎么问老师的下落!」「说的也对。」「那把他踢到说不出话就行了吧!」「你好聪明喔!」哪里聪明啊。 「不行这样啦,教会的人不全是坏人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小路老师是我们的太阳啊!」 「你们先冷静一点再说啦。」 「我们是要怎么冷静啊!」 「既然这样,就只能跟义大利宣战了!」 「跟他宣战!」「打死他们──」 「呃啊!」「痛啊!」「嗯嘎!」 将房间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的大汉人墙后头传来哀号,接著地板轰隆一响,人墙塌了。 踢开团员们的硕大身躯踏进客房的,是团长卡尔。他看了我的脸一眼,表情变得凝重,视线投向我双耳的耳环上。他也有过类似经验,或许看出了那是恶魔的契约之证吧。 可是卡尔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教宗被关在萨沃纳。」 他劈头就这么说,声音又小,我一时意会不过来,只能回看卡尔。 「……教宗?」 「你没听说啊,教宗被拿破仑抓走了,现在关在萨沃纳的要塞里,在北义大利。我们终于查到了。」 还记得维也纳总主教也提过这件事。不过我还是听不出话中关连,愣著眨眨眼,让卡尔叹气搔头。 「能阻止路德维卡被处刑的就只有教宗了。这些笨蛋就算了,该不会连你也以为只要杀进梵蒂冈抢人,事情就解决了吧?」 我吞了吞口水。真被他说中了。卡尔的第二声叹息重重落到我的膝边。 「如果那样做,他们只会派出更大阵仗追捕你们,你想逃到不列颠去啊?那样也不算安全。再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宗教法庭的做法太强硬了。」 「呃……这个……感觉是很强硬啦。」 卡尔「啧」了一声说: 「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吧?罪名太牵强,判决下得太快,刑期也太早了,而且为什么还要登报?不管怎么看,原因都不只是渎神。」 其他原因?为了其他原因要杀小路? 我从没想过这一点。卡尔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宗教法庭的做法不太对劲,不仅不顾一切后果似的急著处刑,还刻意藉由报纸昭告时间、地点。 「……他们是想……引出某些人?」我如此嘀咕。 「说不定就是你。」卡尔说道:「你和我们那群肌肉笨蛋一样笨,或许他们就是想用报导引你上钩,在梵蒂冈等你傻傻上门吧。」 我咬著下唇垂下头。我的确想做那种蠢事。卡尔脚边的烈士们也都抱著头战战兢兢地往我们抬眼看来。 「总之,冲进火刑场劫囚什么也解决不了。只有直接找来更大的权力才能根绝问题,让他们闭嘴。在这个情况下,就是教宗了。」 一阵虚脱向我袭来,使我不禁后退,坐到床上。 任何事都如卡尔所说。藉乌利安之力夺回小路之后该怎么办?我已经不在这世界了啊。想到这里,阵阵寒意顺著手臂爬上肩膀。停下来,现在别想那些事,只想著小路就好。 要救出教宗,用这人情请他撤销判决…… 「在萨沃纳吗!」「要杀进萨沃纳吗!」「比梵蒂冈更近耶!」 「呜喔喔喔喔喔把法军杀个片甲不留!」「教宗也一起打!」 看到大猩猩们又突然爬起来活蹦乱跳地鬼吼鬼叫,卡尔只好又把他们一个个打趴,让他们闭上嘴。 「对于萨沃纳基地的构造和驻屯兵力也调查得差不多了。」 听卡尔淡淡地这么说,我又吃了一惊。 「情报是奥地利军提供的。他们不能明著行动,只能做些谍报工作,但还是帮了我们大忙。」卡尔对倒在脚边的大汉扫视一眼后说:「而这些人笨虽笨,对于动拳脚的事倒是很能干……之后就得靠我们自己了。」 卡尔冷冰冰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你也要来吗……你应该弄到了点什么吧?」 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耳环。我用手按著右眼暂做思考。 感觉我们只剩这条路可行。就算攻进法军基地,也不是要歼灭或占领,只是带走一名囚徒而已。斗魂烈士团人数虽少,不过全是精锐;况且又有卡尔在,应该有胜算。 但是──我不禁想。 做出那么大的举动,肯定会引起宗教法庭的注意。萨沃纳基地既然囚禁著教宗,当然会受到严密看守,或许会因为察觉这边的动静而提早处刑。 「喂,浮士德,你怎么说?再不决定,我们就先走了。我们已经跟军方借了飞行战舰,现在出发的话晚上就会到萨沃纳了。」 「等、等等,先听我说啊!」 我跳下床跑到卡尔身边说出我的顾虑,他也沉下脸来。 「这不是不可能……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将拳头用力按在嘴上深切寻思。脚边的猩猩们你看我、我看你,交头接耳起来。 「喂,现在是怎么回事啊?」「博士和代理师父的对话太高尚了,听不懂啊。」「好想赶快打过去喔。」 攻打基地会引起注意,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 瞬间达成目的,向梵蒂冈传达教宗的中止命令就行了。 于是我抬起头问: 「你知道拿破仑现在在哪里吗?」 卡尔听了眉头大皱。 「现在应该在艾福特参加莱茵邦联的诸侯会议吧。」 艾福特。我听过这城市,在威玛和耶拿附近。从维也纳出发,半天就能到。 我闭上眼整理思绪。这本来就是一场恶劣的赌局,但我非赌不可。 「萨沃纳那边,就请卡尔你们先去吧。」 听我这么一说,卡尔还没回答,烈士团员就全跳了起来。 「遵命!」「我们一定会杀进去的!」「一定会把他们揍得惨兮兮!」 「请你们不要直接行动,在基地附近等我联络。我现在就去艾福特直接和拿破仑谈判,看他肯不肯释放教宗。」 卡尔睁大双眼,团员们则是更为亢奋。 「好厉害喔!」「不愧是博士!」「连魔王也不怕!」 「你……是认真的吗?」卡尔叹了口气。 只要请拿破仑联络萨沃纳释放教宗,再让教宗立即向梵蒂冈下令,就能避过宗教法庭的耳目中止处刑了。 「你要拿什么和他谈判?」 我吞了吞口水逞强地说: 「我自有方法。」 这几乎是假话。就算一跟拿破仑打照面就被他杀了也不奇怪,仍有一试的价值。我的手指摸上左耳耳环,用力扯下。在卡尔和团员们青脸瞪眼的注视下,血液沾满指间。 然后我强忍剧痛,将耳环按进卡尔手里。 「这就是我的连络方式。一旦确定无法说服拿破仑──就请你们攻进基地。」 ? 回到公寓自己的房间时 ,已经快下午了。 盖住右眼的红膜使窗外多瑙运河水面的眩目反光有如夕阳辉映,我跟著关上窗、拉起窗帘。 再看看散著未完原稿的桌面。 接著视线移到书柜。抽屉里藏著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书包和课本。 我已经回不了这间房了,一定要处理掉它们才行。即使这么想,身体却不为所动。我坐到床上放松了一会儿。 对于自己再过一天就必然会坠入地狱,感觉还不太实际。 「能有实际感觉的,也不会和我们签约。」 映在窗帘上的乌利安邪笑著说。跟了人的恶魔,每个都能看穿主人的心思吗? 「用毒品来比喻,也许比较好懂吧。」 「……我没吸过毒,不过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 「话说浮士德,你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你的心灵脆弱到能够毫不犹豫地接受『和恶魔签约』这最大最毒的毒品,同时也兼具甚至让人觉得怪异的强韧。」 乌利安向我的左耳伸出手,血已止住的撕裂伤隐隐作痛。 「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把契约的证明扯下来。你应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让契约效果减半,或是把你该付的一半义务推给那个叫卡尔的身上吧。」 「我才没想过那种事。」 我拨开乌利安的手。 「所以你说要用耳环当连络方式是真的啰?那不过是要时时提醒你有契约在身,让你难受的装饰品。就算没有耳环,我随时都能替你向那个男的传话,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我想让他直接接受我的要求,不要多问。」 我老实回答: 「我不希望他问那么多『要怎么说服拿破仑』之类麻烦的问题,想说流一点血,或许就能让他乖乖照我的话去做。」 另外,也是为了麻痹自己因为想救小路的私愿,让卡尔等人奔赴死地的罪恶感。总之,那是需要流点血的场面。 乌利安咯咯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所以世界上任何美食都无法与人类的灵魂相比。拥有这般强韧和冷静的你,现在却因为无法销毁这些纸张而发呆的事实,也非常有趣。」恶魔扫视散乱的书桌。 那也没办法,我实在下不了手。若是做了将原稿整理串册塞进抽屉,或是烧毁课本不让人看见之类的处置,就等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房间的事实。尽管承不承认,我都一样回不来了。 我拿起写到一半的原稿。那是《浮士德》,文章断在少女被关在教会的情景,下一幕就是我不知如何起笔而向梅菲寻求灵感的魔女之夜。那家伙当时是怎么说的?好像是我并非真心希望参加那场夜宴,所以不能带我去之类的。真是一点也没错。太讽刺了,失去梅菲后,我才终于能如愿见识地狱,也决定了我无法写完《浮士德》。如果小路知道不会有完结的一天,一定会很难过吧。她一直很期待我完成这部作品,只要我写了新段落都会拿去看呢。 我无可自拔地深陷回忆之中。小路和梅菲在床上排排坐,拿走我写到一半的原稿抢著看的光景。那是我已经失去的,和我即将失去的事物。涌现的热灼烧我的咽喉深处。不可以,想这些干什么。可是回忆停不下来,各种声光泉涌而出。变成黑狗的梅菲和黑白猫咪们在窗边阳光下窝在一起打盹,我望著运河上来往的细长舟影推敲韵脚;小路进房里来,将电子钢琴接上发电机和扩大器,弹起轻快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即使旋律、催人睡意的低音同音连奏、引水人的船歌、猫咪们的鼻息都犹然在耳,这一切都已经回不来了。 我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看著被染红的空荡房间。没有音乐或生命的气息,就连钢琴也没了。 钢琴。 小路买来以后擅自摆在我房间的电子钢琴。 它上哪儿去了?对,小路请娜奈特保管,以免遭到僧兵破坏。现在放在哪里呢……当然是娜奈特的工坊吧。搬走钢琴时,她说了什么话?真奇怪,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对电子钢琴的事耿耿于怀? 当时── 针在血管里流动般的战栗感觉刺进脑中。 我下意识地闭起左眼,在一片红的视野中搜寻乌利安的身影。他不在我所见范围内,但一定就在附近。 不能让他看透我的心思,但我也不能不重组思绪。 我坐到书桌前拿起笔,接著我未完的《浮士德》写下我亲眼所见的魔女之夜实境,想以此为掩饰,不让乌利安看穿我真正的用意。我躲在琢磨情境叙述和韵脚的表层思考下,将涌出记忆缝隙的片段搜集、筛选,接合成一套完整故事。「你是认真的吗?」的自问企图冷却那股热意,脑的转速却不减反增。我激动得双眼刺痛,就连简单的语词也一再写错。这行吗?这么荒唐的理由真的行得通吗? 当然可以。我自问自答。 命运算什么,失去了又怎么样? 我可是浮士德──叙说真实掩盖事实的魔术师啊。 写到我带著鬼火走向布罗肯峰的平缓坡面时,我放下了笔。右眼深处有种乌利安微微晃动的感觉。瞒过他了吗?我不知道,总之现在必须放手一搏。 于是我奔出公寓,跳上了计程马车。 我无视史特莱夏钢琴工坊门口贴的歇业字条直接进门,穿过满坑满谷的各式钢琴间,跑进后头的木工厂。 娜奈特趴在工作台上,大白天就浑身酒臭。向下一看,三支空酒瓶倒在她脚边,旁边是刊载小路处刑消息的报纸,沾满了洒出的红酒。 「……呜呜……路德维卡……我可爱的路德维卡……」 娜奈特摇头晃脑地呻吟著,哭肿的眼在酒精催化下红得夸张,没注意到我擅闯进去。 「娜奈特!是我,歌德啊!」 我跑上前摇摇她的肩,她才稍微抬头。视线在我的脸周围飘晃了一会儿,眼睛才终于对焦。 「歌德老师?」 猛然站起的她身体大幅倾倒,紧攀住上前搀扶的我。 「歌德老师!路德维卡、路德维卡她有老师陪著,怎么还要上火刑台?我的、呜呜呜、我的路德维卡……」 娜奈特大概是想揪起我的衣领吧,但烂醉的她手脚不听使唤,怎么看都是整个人抱著我。 「娜奈特小姐,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用双手捧住她沁透浓浓酒精味的脸说: 「小路请你保管的钢琴在哪里?」 「路德维卡!路德维卡……我不要这样,路德维卡……」 「拜托你清醒一点,听我说啊!小路那架电子钢琴你放在哪里?」 「呜呜呜,嗯呃、呼呜呜呜呜……路德维卡……钢琴……我再也听不到那些可爱的手指弹钢琴了……」 我死了心,把娜奈特放回椅子上,自个儿来到更后面的仓库。 我很快就发现了电子钢琴,扩大器摆在琴脚边。我跑过去,旋开扩大器背板螺丝。 卸下背板时,我心中充满了祈祷,即使我不信奉任何神祇。 里头有四支椭圆形的玻璃真空管直立并排,我小心翼翼地拆下其中一支。 「……怎、怎么了……老师拿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我向声音来源转头,只见娜奈特软趴趴地靠在仓库门边。看她戴上了眼镜,应该是醉意消了一点吧。 「抱歉,我自己动手了。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不过──」 我用布裹住真空管塞进口袋并起身,然后走到娜奈特面前,用双手按著她的肩说: 「我绝对会救回小路。」 眼镜镜片另一头堆在眼中的泪水应声晃荡。 「 你拿那个干什么?」 离开工坊时,乌利安微微出现在我的视野右端,看著塞了真空管而鼓起的口袋问。知道他没发觉我的用意,让我放了点心。 ……不行,还很难说。他是个恶魔,或许早就看穿我的企图,只是装做不知情,打算事后嘲笑我无谓的努力。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我需要这个来救小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哦?」 乌利安的声音里明显充满好奇。 我的掩饰不仅是为了「不想让恶魔发现」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也是为了另一个模糊的不安──害怕一旦说出口,我的计画可能就会因此失败,化为泡影。 「那好吧,我就不追究了。」乌利安隐笑著说:「你是第一个让我这么愉快的契约者。一想到你的灵魂就要成为我永远的玩物,我就好期待明天的到来啊。」 我用掌底用力压住右眼皮,让乌利安闭上嘴。祈求明天别来这种事对我而言,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第五幕 艾福特是个充满红色屋顶、美丽优雅的城市。我住在威玛时常来这里走走,对这里相当熟悉。幸好火车到站时天色已昏沉,否则用恶魔染红的右眼观看如此充满回忆的景物,感觉一定不怎么好。 车站外的广场停了成列马车,两道人影下了其中一辆马车就向我跑来。他们的脸都深罩在披风兜帽底下,但一经过街灯底下,我就认出了他们。 「公爵!」我也跑上前去。 「沃尔夫冈,好久不见啦!」 中段浑圆的男子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顶著卷发的油亮面容。 「久疏问候。」我也握手回礼。他是威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过去歌德参与政务时的君主兼好友,跟著他的另一个人多半是随从吧。 「你没时间了吧。拿破仑正在市政厅和诸侯个人谈话,快上车。」 奥古斯特公爵用下巴示意背后的马车。 「没想到公爵会亲自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一起上了马车后,我过意不去地致歉。 离开维也纳前,我曾致电奥古斯特公爵。由于需要一点门路,好让我在抵达艾福特后能以最快速度会见拿破仑,便请老朋友帮这个忙。但想不到他居然亲自到站接送。 「虽然我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总归是需要保密的事吧。」 公爵压低声音说: 「所以知道你来艾福特的人当然是愈少愈好,我就自己来了。」 「……公爵……真是太感激您了。」 尽管这一阵子全无往来,但公爵依然是过去那位照顾我的好君主、好朋友,我感动得眼眶都湿了。 「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是拿破仑的属下。」 奥古斯特公爵面带愁容地说。他所统治的萨克森公国如今是莱茵邦联的一员,由神圣罗马帝国权威扫地后绝望地与其切割的德意志众邦国所组成──说好听一点是如此,但实情不过是法国的附庸国。 「我现在凡事都得小心,不能让人质疑我对拿破仑有敌意。无论你待会儿想做什么……我顶多只能帮你带这条路了。」 「我都明白。」 我急忙回答。 「光是这样就非常足够了。再说我也不是来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想和拿破仑谈谈而已。」 奥古斯特公爵的视线打量过我的表情后问: 「听说你和那个魔王打过几次交道是吧?」 「是、是啊。」 「你不怕他吗?」公爵搓著自己的上臂说道:「我──和他面对面那时,吓得毛骨悚然。原因我说不上来……不是强悍或权力那种层次的问题……」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稍稍点了头。 「怕当然会怕,可是怎么说呢……用魔王称呼他似乎太夸张了点。」 见到有人站在无底洞边会心里发毛,不敢接近。我对拿破仑的恐惧就类似这种感觉。 「嗯。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沃尔夫冈你不愧是个诗人啊……」 公爵点了两三次头又说: 「但这么说来,这要比单纯只是暴虐的魔王可怕多了吧?」 「……是的。」 可是,我还是得见他一面。就算空著手来,也要让他听进我的话才行。 「只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马车在公爵这么说时猛然急停,马匹扬蹄嘶鸣。公爵吓得站起,我也开门探向车外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艾福特市政厅的雄伟剪影耸立在一街块前的右侧,各楼层都怕人看不见似的高挂法国三色旗。「还离那么远,为什么停下来了!」即使公爵如此怒骂,车夫也只是惶恐地回头看我。 挡在路中央的是一队士兵。从别上羽毛的军帽和金穗肩章来看,大概是法军的近卫兵。正中央的一人走上前来瞪著我说: 「您是沃尔夫冈.歌德阁下吧,陛下正在等您。」 我睁圆了眼,身旁的奥古斯特公爵也吓了一跳。他知道我要来? 「抱歉,请公爵阁下在此留步。」 近卫队长的口气不容任何异议。于是我下了车,临走前只和奥古斯特公爵对看一眼,什么也没多说。 我在艾福特市政厅最顶楼的办公室和拿破仑再次见面了。 他坐在背向大窗的办公椅上,在带我进门的近卫兵离开前都只是默默地瞪著我,直到关门声响起才总算站起。 那身朴素的军服凸显出他经过千锤百炼的体格;钢灰色的头发和黯淡无光的眼睛,以及有如玻璃浆制成的工整瘦脸,让我感到他真的一点也没变老。 拿破仑开口: 「你还是人类吧?」 不知为何,强烈的既视感震撼了我。我听过这句话──我心想。这句话已经向我投来无数次,且全是来自这个男人。 「在失去、交易了那么多次以后,你还是人类吧?」 我全身紧绷地回瞪拿破仑。我为什么听过这句话,为什么会清楚记得这个场面? 拿破仑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绕过办公桌来到我身旁。 「原本应该是今天的。」他说了:「你和我──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和拿破仑第一次见面,原该是今天。」 我恍然大悟。 这男人一再重复著相同的历史。时光将在他死于圣赫勒拿岛时回溯,带著所有记忆回到过去,重蹈拿破仑.波拿巴充满光荣、霸道和污辱的生涯。其过程中也包含了结识歌德。 原本今天是他们邂逅的日子,所以他才会事先知道我要来艾福特吗? 「歌德藉魔力返老还童,或是如此深入我的战斗,这些至今从没发生过,都是这一轮才有的事。事到如今,我对你依然无从计测。」 拿破仑倚著桌缘仔细打量我全身上下。 「也不知道你是敌人还是其他立场。若你只是把灵魂卖给恶魔、藉憎恶化为恶鬼攻击我,那就简单多了……可是你还是个人类。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实在不懂。」 「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无视拿破仑的抽象言词如此直言。时间不多了。 「请你立刻释放法军监禁的教宗……不对,不需要释放,只要安排他联络梵蒂冈就行了。」 死气沉沉的视线横扫过我的躯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的要求?」 他的回答在某方面使我松了口气。这反应十分正常,看来我们能继续对话。 「因为我有一些会吸引你的筹码。」 我下意识地背起手,也许是不想让他发现我掌中汗水淋漓吧。拿破仑眯起眼说道: 「我应该说过了,你还不懂吗?我要的不是一般人会追求的东西,无论弄来多少恶魔的力量,你也讨不来的。」 「我当然懂。」我先简短回答,伸舌润唇后再说:「你想脱离这个回圈吧?」 「你是说你办得到吗?」 「我办得到。」 拿破仑的视线彷佛要刺破我的胸、折断肋骨、直接接触心脏般探寻我的真意。我将淤积在喉咙的气顺著言语一并吐出: 「我……得到了某件圣遗物的使用权。」 室温似乎产生些微的改变。拿破仑的视线掺杂著惊疑,使我感到压迫感稍稍减轻。我回想起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在地下墓穴向我展示圣枪时见到的银光。使用权当然是夸大,陛下只是姑且让我看看而已,可是现在不容许我选择隐晦的词。 「你的妹妹波丽娜.波拿巴告诉过我,说带你来到这世界的恶魔并不是她。」 「那又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杀了那个恶魔。」 这句话确实让拿破仑没有表情的脸上激起了涟漪。我吞了唾液压下咽喉的刺痛,继续说道: 「只要消灭他,就应该能放你离开这个怪异的世界。这就是我能提供的筹码。」 接下来好一阵子,沉默充斥在我们之间。我将这视为一个好预兆。他考虑了,光是这样就算是进步。 「我很怀疑。」 经过一段令人开始不安的时间,拿破仑终于开口: 「杀了守护恶魔就能放我离开这个世界?那你怎么说?带你来的恶魔都被梵蒂冈的人杀了,你也没得到解放啊。」 后脑杓突然一阵火热。 「梅菲她……!」 才没死。「在这里宣泄那种情绪也没用」的想法奇迹似的阻止了我,让我即时甩头抖落接下来的话。现在要专注在说服拿破仑这件事上,说的是谎言或臆测都无妨,有多少说多少。 「……没错,杀了你的恶魔看来是不会造成立即性的影响,但应该能切断轮回。之后你就算死了,也没有恶魔会把你送回过去,到时候就解脱了。」 「就一个毫无根据的推测而言,倒是挺有趣的。」 但拿破仑的语气里就连嘲笑的意思也没有。 「可是你没有证据。难道死了就回溯过去的机制,就不会是独立在恶魔之外运行的吗?那样的话不只是我的命运不会因为恶魔的死而改变,就连能停止这机制的恶魔也没了,反而确定我将永远离不开地狱……这不是不可能。」 「可──可是……!」 可是你也没有证据这么说啊。我虽想这么说,但说了又能怎样。假如他推论正确,那么守护恶魔的死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不可能用这么危险的赌注交换教宗。 「再说,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咦?」 「不管是你还是谁,都杀不了那种东西。」 我注视著拿破仑的脸。他的眉宇之间首度显露出如此的挫折感。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战胜那种东西……你知道我这段人生已经重复几次了吗?我当然也想过杀了恶魔来切断我的轮回,可是没用的,没人杀得了那种东西。」 「恶魔──确实拥有人类远不及的强大力量,但只要用上圣遗物──」 「不是那种问题。」 拿破仑一口就打断我的话,且唇角微微弯起。他是在笑吗? 「试过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自己也不会想再说这些梦话吧。」 试什么……? 我开始听见自己的虚势崩垮的声音。他是要在这里叫出守护恶魔吗?我刚说的一切全是大话,根本没做好与恶魔对质的准备或觉悟。 「西蒙,可以进来了。」 听拿破仑这么说,我全身都僵了。 「我已经在这儿了。」 突如其来的答覆使我错愕地看向办公桌。 他在那里多久了?有个白发略长的男子跷著脚深坐在办公椅上,面容忧郁地一手翻阅腿上厚重的书,单眼镜挂著金锁链,脸上没有皱纹,五官较偏女性化,但一点也不觉得年轻,有如不少艺术家或学者等离群索居的人物那样,年龄难以猜测。 「你都听见了吗,西蒙?」拿破仑叹息道。 「是的,听了十之八九吧。浮士德提及圣遗物时,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笑出来呢。」 名叫西蒙的男子以柔软清澈的声音回答。他一点也不像恶魔,梅菲、萨米尔、波丽娜.波拿巴或华德斯坦伯爵……我至今面对过的诸多恶魔共有的那种彷佛能扭曲周围空气般的压迫感,在他身上丝毫感受不到。 他就是拿破仑的守护恶魔?我来回看了看他们。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相比之下,拿破仑还比他更像恶魔一万倍。 忽然间,我的右眼痛彻心扉,使我呻吟著缩起头。染红的视野边缘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 「浮士德,那家伙很危险,凭你是无法跟他斗的。」 乌利安扭曲至极的声音刺上鼓膜,我的四肢颤抖不已。在布罗肯峰顶狂舞的火舌、飞雪和黑暗溢出我的右眼,在办公室中肆虐;西蒙雪白的头发、披肩和桌上的文件四散纷飞,天花板的吊灯也吱轧作响。我以手掌用力按压右眼,试图阻止这一切。 这时,西蒙缓缓站起。 他下一个行动实在是非常怪异。他将桌上的墨壶、纸镇、笔筒、堆高的书等小东西各移动一点点,然后拿起水壶,在桌面上倒出几个小水滩。 那是在──做什么? 他接著又坐回椅子上,整个背深深贴上椅背。就在这瞬间,某种巨物从天花板──锁链断裂的吊灯──掉下来砸中桌缘。急忙向后跳开的我见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几根蜡烛从吊灯跳向桌面,但无一例外地全都落在他事先滴好的水上。小小的火苗接连熄灭,产生几丝白烟。 我的喉咙跟著吐出乾枯的气息。 西蒙悠然起身,以不像是刚有吊灯摔在鼻尖前的从容态度向桌面伸手,从被压碎的吊灯残骸间取出毫发无伤的墨壶和纸镇等物,看得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从魔女之夜喷流而出的魔性之风已在不觉之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充斥整座办公室的寂静。一会儿后,墙边的拿破仑不悦地嘀咕: 「……西蒙,既然知道会掉下来,你应该先处理吊灯本身吧。」 「那么费力的事,我才不想做。」 西蒙慵懒地这么说,并继续看放在他腿上的书。 「灭了火就能保住文件,之后只要买新的吊灯和办公桌就行了吧。」 即使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呼吸。 那个男人预知了吊灯的掉落。不对,那是不难预测的事,问题是他还稍微调整了墨壶和纸镇的位置,没让吊灯压毁。难道他连掉落角度,甚至所有蜡烛的散落位置都能预知? 是巧合。我几乎要这么哄骗自己。 但这时西蒙的视线离开书面,对我微笑。 「浮士德,你这么想──只不过是暴露你的无知喔。」 我抽了一口气。血液流动声在脑中回响,支配我半边视觉的魔女之夜的赤红,显示了那男子的另一种面目,使我喉管为之冻结。我看见的已与人形扯不上关系,只是一团难以言喻、不停蠢动的黑暗。 我终于都明白了。 这男人当然知道吊灯会坠落。会发生什么事,他都能清楚掌握。他事先滴水以熄灭烛火并不是因为懒惰,而是为了展示他的力量、为了嘲笑我。那是一段做作、无聊但又极具效果的小短剧,让我到现在都哑口无言。 「浮士德,我们先撤退,他不是赢得了的对手。他可是──」 乌利安继续对我沙哑地耳语: 「──『命运』本身啊。」 西蒙。 我极力翻找歌德的知识,然后确信。他是亲近拿破仑的数学、物理学兼天文学家,名叫皮耶尔-西蒙── 「……拉普拉斯。」 听见这名字溜出我的唇间,他满足地笑道: 「连歌德阁下也听说过我的姓名,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可是命运本身啊。乌利安充满畏惧的言语在我脑中空虚地盘旋。 皮耶尔-西蒙.拉普拉斯,就连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我的知识当中也包含这名字。他在数学及物理学方面都留下了稀世功绩,但他最为知名的是他所提倡的「决定论」世界观。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假如某一智慧体知道某一瞬间全宇宙所有物质的位置及动量,便能循著物理法则,透过数学计算确实预知未来。 这假设引起后人的无限想像,最后不知是谁开始的,众人渐渐地将这智慧体称为── ──「拉普拉斯的恶魔」。 我的视野开始充血、闪烁红光。乌利安仍对我不停说话,从右侧痛击我的意识。 「哎呀,乌利安将军,不需要这么紧张嘛。」 西蒙──恶魔拉普拉斯以极端沉稳的语气说: 「你的主人浮士德并不是我的敌人。无论是嘲笑还是实际上的意思都是。」 「……或许吧。」乌利安低吟:「想不到跟随拿破仑的竟然是你这样的角色。我不会让你在我品尝主人浮士德的灵魂前伤到他一根寒毛,就连万分之一的机率也不给。」 「能受乌利安将军如此重视,感觉倒也不坏啊。呵呵,命运本身是吧,的确是如此。」 拉普拉斯的视线移向我,使我喉头一抽。 「浮士德你曾和贝多芬有过一段有趣的议论吧,说命运只是单纯的预测而已。看样子,那个女孩虽然算不上聪明绝顶,但拥有能够看穿事物本质的洞察力呢。的确,命运不过是精准度高到极限的预测罢了。」 精准度高到极限的预测──假如那就是恶魔拉普拉斯的力量。 我朝拿破仑瞄了一眼,他仍旧面无表情地瞪视著我。 「所以我说你是白费力气。」 拿破仑冷冷地说道。没人胜得了拉普拉斯,任何未来都会被他预见、扭转。拿破仑是这个意思吗?他的绝望直接传了过来,让我尝到同样的滋味。 「而且浮士德,你对命运所谓何物还不甚了解。」 拉普拉斯自得其乐地笑著说: 「贝多芬也说过如果能完全预知命运,人就有办法改变,那命运也不再是命运了,对吧?」 他为何连我和小路之间的对话都知道?这样的疑问连我的意识表层也没能触及,因为他可是近乎全知的怪物啊。不过更让我惊惧的是下一句话。 「不懂命运的人才会有那种天真的误解。就让我告诉你,当人们真正得知自己的命运时会作何反应吧。」 拉普拉斯彷佛以舌尖转弄我的心脏似的说: 「──会试图顺从喔。」 不懂他言下之意的我恍惚地注视了他玻璃艺品般的脸庞好一阵子。会试图顺从? 「你就是很好的例子。」拉普拉斯指著我说。那细长的指尖彷佛贯穿了我的肺腑,使我不由得按著胸口后退一步。 「我……例子?为什么……?」 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胸口开的洞流出来似的。 「乌利安将军不是让你看过贝多芬即将被烧死的命运吗?」 「那又……怎么样?」 我一边回嘴一边为换气而喘息。太诡异了,拉普拉斯的话渗进我的皮肤,几乎融入我体内。 「你是看到了命运才会来到这艾福特,为的就是实现命运。」 我凝视拉普拉斯的嘴摇头。为了实现命运?我是为了让小路死才来的?他到底在说什么? 「计划逮捕贝多芬的人就是我。」 拿破仑的话从旁狠狠揍了我一拳。我错愕得两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毯上。 「梵蒂冈应该还没察觉,不过幽禁教宗、阻却外联,煽动宗教法庭强行采取异端审问,都是我的意思。」 「……什──」 我将不成声的气团推出咽喉,自责的情绪急涌不止。这并不是猜不到的事,拿破仑从一开始就警戒著小路,害怕她的音乐会催生某些科技,总有一天会危害到自己的生命。可是── 「有、有必要利用教会吗!」 「假如借梵蒂冈的刀宣布公开处刑的消息,躲在暗地里行动的俄罗斯或许会露点马脚。这就是拿破仑陛下的计策。」 拉普拉斯悠哉地翻著书页讪笑。俄罗斯?记得俄罗斯曾透过梅智企图利用小路,拿破仑是从中嗅到了危险,想以小路为饵引诱他们吗……? 「不过,看样子亚历山大陛下比想像中更为慎重呢。抑或是,他已经不需要贝多芬了……总之这饵钓中的就只有你浮士德一个。真是浪费了不少时间呢,我亲爱的陛下。」 「闭嘴。」 拿破仑表情苦闷地放下听筒。我瞪大了眼。他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的?打去哪里? 「再浪费时间也到此为止。那个女的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当然是打给他在梵蒂冈安插的手下下指示啊。他知道我要阻止这一切,故意提早了小路的刑期。拉普拉斯的笑容、话语都沾黏在我赤红混浊的意识上。预知了命运的人会试图顺从。 我来到艾福特不仅一点帮助也没有──还因为我的出现……而加速了……加速了小路上火刑台的命运── 「乌利安!」 呼唤他的同时,右眼喷涌出的如焰飞雪化为激流包围了我,魔女之夜膨胀的空气急速侵蚀现世。夜的黑、雪的白和灼烧眼睛的火红,瞬时掩盖了拿破仑和拉普拉斯的身影。 「飞到梵蒂冈去,赶快!」 「无谓的挣扎……」 乌利安在高卷的漆黑风中说道: 「不过,你就尽管燃烧魔力,用吞噬全世界之势散布魔女之夜吧!」 身体接著浮起,投入黑暗之中。我捏住耳环,用指尖感受它彷佛与我化为一体的脉动大喊: 「卡尔!我失败了!请立刻突击!」 声音化为迸射的电光,在黑暗中绘出复杂的几何图案飞散而去。我自己的身体则分解成千千万万颗漆黑粒子,涡漩著织入风中,窜上没有星光的魔界天空。 遥远眼下魔女们有如哀号的不协和音合唱,入耳后瞬即远去。 ──风息星儿逃…… ──哀月把脸罩…… ──魔音缭绕起,星火亿飞耀! ? 圣彼得大教堂洁白的大圆顶浮现在暗云低垂的夜空中,彷佛是代替天上失色的月亮辉映光芒的地上的月亮。面对正东的教堂展开列柱的双臂,温柔环抱椭圆形的门前广场。 立于教堂正面与列柱廊的圣人像,被下方火光烧得脸上满布跳著诡异舞蹈的阴影。广场上可见数百道手持火炬的人影在中央的方尖碑周边接力搬运、堆积著些什么。 我们在隔了一段距离的石板坡上观察著广场的状况。 永恒之都罗马──由其中心地向西越过台伯河,有个历史悠久的地带。其中城墙围起的一角──教宗圣殿梵蒂冈,就要迎接不眠的夜晚。 「这里是我等力量无法突破的圣地。」 乌利安不甘地对我耳语。 「虽然只要踏进一步,我们就能亵渎那里每个角落,占为己有;但那里总归是他们的大本营,根本接近不了,所以才会选那里当刑场吧……」 我快步前进之余点头回应。发觉夜深后仍不安宁的罗马居民们三三两两地上了街,不解地观望挤满火炬的圣彼得大教堂,我则是在围观人群的夹缝间尽快地跑。 「这样就够近了,乌利安。」 我为了掩饰自己急促的心跳刻意说出口。 「我们赶上了。那些人还在堆柴。」 魔女之夜连接了相隔约有一千公里的艾福特和罗马,移动时间应该只有几分钟。释放魔力的余波使我的右眼仍阵阵抽痛且流著血泪,头发也在整段路上被飞雪吹得结冻。 我赶上了。相信是赶上了,火还没点燃。啊啊,有根木柱高竖在圣彼得广场的方尖碑前,底下满是逐渐堆高的薪柴,还似乎能看见几撮随夜风飘动的红发在教士群的黑色法袍间错动。我赶得上,相信我一定赶得上。不抱信仰的我现在也只能如此祈祷。 「一旦过了城墙,魔女之夜就帮不上忙了,僧兵很快就会围捕你这个无力的作家。你不会不懂吧?」 乌利安在切削耳廓的夜风中说道。我当然懂。喉舌枯乾的我不作声地回答。但我非去不可。 「结果事情就是拉普拉斯说的那样吗?无论你怎么想,都会把命运推向现实啊。」 我将亲眼见证小路死于火刑的情境──那样的未来,是当时乌利安向我展示的结局。拉普拉斯嘲笑我,说人类的意志也将遭到命运吞噬。而现在轮到你也来笑我了吗?乌利安。 「无谓的坚持。你搞不好会死得比那女孩还快呢。从尸体带走的灵魂味道可就差多了……」 少废话。无谓的坚持?一点也没错。我等等要做的,是至今种种谎言、矫饰或诈术都完全无法相比的最低俗闹剧,你就乖乖闭嘴一旁看著吧。 我感到恶魔的气息忽而远离。是因为接近了圣彼得广场的缘故。右眼不再疼痛,红幕淡去、视野复明。梵蒂冈充满虔诚信仰的空气将魔物拒绝在外。 尖锐的现实感直逼而来。取代眼中炙热的,是脚蹬铺石的痛和关节的惨叫。 「怎么了?」「火刑?」「不是明天吗?」 「已经开始了?」「喂,我们去看看。」 市民一张张嘴巴说著诸如此类的话,在广场火光的吸引下陆续涌过宽广的街道。我挤开围观群众的背不断前进,前方祭司们开始齐声低咏,数百火炬朝天高举,灼烧夜空。 眼前豁然开朗。我踏进了广场之中。列柱廊向左右大展双翼,彼端融入黑夜,无法看清。这广场是如此宽阔,彷佛身处再无阻却的白色沙漠。但钟声、祭司们的唱和与火炬爆裂声将我拉回现实、不留一点余韵地刮除浅渗肌肤的魔女之夜,让我深深体认自己形同赤身裸体。 注意到耳环的脉动消失后,我才又想起卡尔。我的任性和失败说不定会害他们白白牺牲。他们已经攻进了萨沃纳的法军基地吧,就算能抵达教宗所在,若是无法脱身── 我甩甩头。别想这些,现在别想其他事。 于是我抬头大叫: 「──小路!」 架设在方尖碑前的火刑台──一根木柱矗立于规模夸张的薪柴底座正中央──缚于其上的少女身影清晰地映入我眼中。小路似乎没听见我的声音,仍低著头,脸藏在丰厚的红发里。 然而祭司们确实听见了。许多火把划出粗暴的圆,一列不祥的黑头巾直奔而来。 「咿嘻!」 「咿嘻嘻嘻嘻嘻嘻!」 头巾中不时渗出不知是笑声还是磨牙声的声响。 「歌德!」「愚蠢的东西,竟敢私闯圣地!」 「审判、审判!接受审判!」「活剥他、让主的威光净化他每一根骨头!」 即使宗教法庭的僧兵手持武器奔来,我仍是不逃也不抵抗,被打倒在地、剥去外套,头也被踩了好几下。炽铁味充斥在鼻腔深处阻塞呼吸,血和胃液抹脏了广场的铺石。 「你的妖术在这圣地是起不了作用的!」 「你那个靠山恶魔早就被我们消灭啦!」 「站起来,你这污秽的叛教徒!」 一人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扯离地面,另一个将我的手扭到背后,痛得我呻吟弓身。我就这么被拖过石板地、穿过左右分开的祭司的队列,来到火刑台前。 「──yuki!」 怀念的声音从天飘降。我勉强睁开肿起的眼睛望向声音来源,看见堆高的薪柴上以锁链缠于木柱的少女。我顿时寒毛倒竖,她衣物的裂口、锁链压迫皮肤的角度、被血黏在脸上的发丝,都和那时乌利安向我展示的雾中影像分毫不差。 「……小路……」 我想对她笑,但嘴唇几乎动不了。 「你、你干嘛到这里来啊,笨蛋!」 小路扭身扯链大骂。 「连你也白白送死不就什么都完了吗?死脑筋!笨蛋!南瓜头!」 泪水逐渐淹没了她的骂声。这时一支火炬从旁伸来,在她胸口用力一顶。 「──呃啊!」 小路顿时一昏,头重重垂下。火虽没烧上她的衣服或头发,却在锁骨一带熏出一片明显的黑。试图嘶吼些什么的我也被从旁揍倒,整张脸贴上地面的石板。 一道轻细的脚步声接近。 「吵死人了。早知道就再多教训她一点,让她再也开不了口。」 然后是老迈的说话声,朱红色衣襬在视野边角掠过。我忍痛转头向上看去,见到了一名身穿红袍、体态圆润的老人站在火刑台边。那老主教朝我一瞥,视线接著转到无力地被绑在木柱上的小路。 「她可是魔女啊,下手别客气。」 周边僧兵接连深深鞠躬。我这才发现那是枢机主教,宗教法庭恐怕就是听命于他。 「枢机主教,这是沃尔夫冈.歌德带来的东西。」 刚才一直在搜我身的一名祭司来到主教面前,呈上一支小玻璃管。枢机主教看了从我口袋没收的真空管一眼,皱起没有毛的眉头说: 「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某种机械零件……」 「检验之后,没发现任何特殊力量。」 「那当然。这里可是梵蒂冈,低贱的魔术是进不来的。」 枢机主教转向我蹲下说: 「你不会真的什么也不准备就一个人闯进来吧,是诱饵还是什么吗?这魔女的背后一定有只操弄阴谋的魔手,那些人不会不来救她的,快给我从实招来。」 「……想太多,只有我一个。」 枢机主教一起身就往我后脑杓用力一踩。我顿时眼冒金星,剧痛随后而至,某种温热的物体沾湿我的鼻唇。 「──yuki!」小路悲痛的吶喊也彷佛好远好远。 「还是别装了吧,叛教徒歌德。」 枢机主教冰冷的声音从后脑杓落下。 「服侍你的恶魔已经被我们消灭,就算你能找来其他恶魔,这梵蒂冈可是至圣之地,在主无穷尽的圣光前没有魔力作祟的余地……如此一来,你只能依赖兵力或机械了。」 枢机主教的脚拧转起来,把我的脸压在铺石上不放。 「别看扁宗教法庭了。我们早就知道有人企图把贝多芬的邪恶音乐投入军事用途,想威胁教会的威光。」 我紧咬著牙强忍痛苦。把小路的音乐投入军事用途?梅智想做的恐怕就是这么回事。想必拿破仑就是藉散布不完整的情资来引起教会对小路的猜疑,驱使宗教法庭采取强硬手段。 「还不快说,在你背后的是什么人?是奥地利,还是你和拿破仑表面装作敌对,其实私底下是一伙的?」 「……你们得到的情报都是拿破仑的陷阱。」 我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都被拿破仑利用了啊。」 「胡说八道!」 枢机主教狠狠踹了我的头。那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的脖子会就这么被扯断了。 「有种就再欺负yuki试试看啊,我一定会诅咒你们一辈子!」 小路气愤地哭叫。 「事到如今还想耍诈,少笑死人了!」枢机主教疾声唾骂。真是白费唇舌──我不禁自嘲。毕竟企图将小路的音乐投入军事用途的人确实存在,宗教法庭也确信自己掌握事实,丝毫不认为自己是遭到假情报操弄。 「枢机主教,不如也让歌德尝尝火烤的滋味,看他招是不招。」 一名祭司如此说道。 「和yuki没关系吧!」小路悲痛地喊得破音了。「你们想杀的是我、不就是我吗 !给我把yuki放了!」 火炬再度戳向小路的腹侧,使她劈头散发地惨叫。瘀黑的愤怒在我肚子里打转。我要杀光你们,让你们粉身碎骨。我几乎要咬出血地紧咬嘴唇强压激愤,让愤怒接管身体一点意义也没有。快动脑,找出语言的缺缝;找出突破口。 「我才没什么能招的。」 我含著血重申己意。 「我说过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可是魔术师,一个人要对付你们这些迷信的臭教士也绰绰有余!」 「我倒要看看你在火刑台上能嚣张到几时。」 枢机主教猥琐地露齿而笑。 「死到临头还嘴硬的罪人多得数不清;可是火焰一烧融脚底的皮,不管是谁,全都会屁滚尿流地哭著求饶,没有一个例外……」 避不开的的恐惧涌上了我的全身。 僧兵从左右抓著我的手拉我起身,拖上火刑台,把我和小路背对背绑在一起。眼看著他们在我脚下的柴堆洒油,被乾血阻塞的鼻腔却一点油味也闻不出来。 「yuki、笨蛋,为什么,笨蛋……」 背后传来小路的啜泣声。终于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了。我装模作样地确认全身的痛楚、抽搐和恐惧。失败了,要悲惨地哭叫著痛苦而死了。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才没有。我已经只剩下言语了。 「叛教徒歌德,感谢主的慈悲吧。」 枢机主教将真空管扔到我脚下说: 「我们替你消灭了你的恶魔。就算你烧死在这里,至少一时半刻,你的灵魂不会落入恶魔手中……咯、咯,不过无论如何,你都逃不过下地狱的命运。」 我闭上眼,试图感受那微小宁静的力量在胸中涡漩。 现在,我只剩下这个了。 接著我两眼一睁,编织出言语: 「梅菲还活著。你们这种人是不可能杀得了她的。」 枢机主教表情微微僵住。多半是我的语气极为坚定的缘故。 「她根本就没死,只是你们没看出来而已。」 「这样拖延时间也太啰唆了吧。」枢机主教讪笑道:「还活著?没看出来?我看不愿意承认恶魔在自己眼前消散的你,才是睁眼说瞎话吧。」 「梅菲的确是消散了。可是你自己想想,你们要对我开枪的时候,出来保护我的梅菲少了一只手臂和半颗头……不是吗?」 我开始有点感觉空气的密度有所改变。尽管祭司们整颗头都罩在头巾底下看不太清楚,我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注视,也似乎能听见枢机主教吞口水的声音。我扯动被锁链紧捆的双手,五指张开、握起、再张开,有如在聚集些什么。 「那又……怎么样?」 某个祭司压低声音反问。我强挤出笑声,继续说道: 「当时我以为梅菲是替我挡了那几枪,头和左手才会被你们轰掉,而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错了,才不是那样。因为你们第一轮射击用的只是圣银弹,还没换上圣遗物弹,所以根本伤不了恶魔。」 我感到四处传来抽气声。 「……yuki?你在……说什么?」 背对著我的小路尽全力转过头来,在我耳边吐出疑惑的低语。我没有理会,接著再说: 「所以那并不是枪伤,纯粹是梅菲把她部分身体移走的痕迹。」 「……你到底想说什么?」枢机主教以不悦至极的声音问道,我则是拚命佯装无所畏惧地拉高音量。 「我们和波丽娜.波拿巴的战斗也在你们监视之下吧。那你们不会不知道,恶魔能够割离部分身体,像另一个生物一样分别行动。你们那时候开枪轰烂打散的并不是梅菲的全部,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 喧嚣开始在火炬间扩散开来。 「你打算胡扯到底吗?」 枢机主教擦去双下巴上堆积的汗水说: 「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又怎么样?留下来的部分也应该逃回地狱了吧,完全帮不了你。」 「她就在这里。」 我的声音铿然回荡在冰凉的夜里。 「我很清楚,梅菲就在这里。」 祭司们彼此互看,枢机主教抖动肚皮歪唇尖笑。 「愚蠢,何其愚蠢!我不是说过,恶魔无法进入这圣域了吗?而且从你身上和你带来的东西,我们也检验不出一丝魔力!你的大话在主的威光面前,简直比海市蜃楼还要虚幻啊!」 「yuki,不要再说了!」小路在我耳边哭喊:「别管我了,你和这件事无关,快说你和我的罪状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否则连你也──」 「我最早觉得事情不对劲,是在娜奈特来搬钢琴的时候。」 我打断小路的话,她的困惑跟著汩汩传进我的背。 「……娜奈特?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现在终于明白当时是觉得哪里奇怪了。娜奈特她跟我说──」 ──「那个叫什么来著的女恶魔也会保护她吧?」 她不可能说这种话。娜奈特遇上梅菲、和她签约的过去已经改写,应该不认识梅菲。 那她为何会认识呢?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梅菲又接触娜奈特了。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小路要把钢琴交给娜奈特保管本身也是一件怪事。在那么紧迫的状况下,还担心钢琴做什么?」 「你到底……到底都在胡说些什么啊?」 小路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能感到黏泥般的困惑团团裹住了她。 「我现在也知道那是为什么了。娜奈特在慌乱之中随口提议的,想不到就是真相。『把路德维卡藏在钢琴里,偷偷送出这间公寓』──确实就是如此。梅菲早就和她过去对娜奈特所做的一样,瞒著我把小路封入停滞空间、变成真空管藏进电子钢琴,避开梵蒂冈的监视运出了公寓。这都是为了保护小路。」 四周寂静无声。数百支火炬的爆裂声,现在就连深夜湖面漂摇的一道道小水波也比不上。我的话语化作菌丝,在周遭空间深深扎根,夺去了每一道呼吸。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听得懂我在说些什么吧。那也无妨,因为我说话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难以动摇的事实、已然确立的世界本身,也就是「命运」。 「我带来的,就是那支真空管。小路就在那里面。」 我垂下眼。那小小的玻璃圆筒卡在我脚下的柴堆间,反映著火炬的光芒。 「我怎么都听不懂啊?我、我就在这里啊?」 少女的声音变得又尖又急。我摇摇头说: 「不对,小路人在真空管里……所以梅菲,我命令你,解除魔法。」 紧接著,是「劈哩」的声音。 某种影响重大的龟裂窜开的声音。 遍布于事实本身、世界本身、命运本身── 以及我脚下,实际存在于那里的真空管上。 玻璃碎裂,其中封冻的时间与外界接触,结晶化的空间霎时崩解成蒸气,喷发、涡漩,向四面八方展开。在数百道充满惊愕的视线包围下,白色的气漩逐渐被稀释而雾化、扩散、淡去,蹲在其中的矮小红色人影缓缓站起,随风飞舞的丰厚红发和洋装衣襬也随著雾散而静止。 少女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摸索双颊检查脸的轮廓,再以流露出疑惑的眼睛看向我们。 「有两个……?」 火刑台下有某人在呢喃。 「贝多芬……」「有两个……?」「怎么会?」「发生什么事了?」 「……yuki……我、我怎么……」 刚从玻璃管中现身、毫发无伤的小路将她的大眼睛睁得更大,颤著 唇咬断后续不成声的话并注视著我,以及和我背对背捆在一起的另一个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 我对背后的少女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小路才代替她受火刑的,可是你不必这么做了,梅菲。」 唤出的名字成为打破现实的最后咒语。她在我背后挣扎、扭身,假造的红发如火焰般翻腾、染黑、延展;手脚也发出怵耳的绞轧声重获原貌,从少女的脆弱身体化为冶艳的妖女。 令人屏息的些微抗拒感很快就变成金属声。那是扯断锁链的声音。将我捆在木柱上的锁链就此滑脱,溜进柴堆中。我怀著高涨的情绪转身。 黑发和包覆柔软狗毛的大耳朵,在她的脸孔周围轻轻浮动。 那是前不久还是小路的模样、如今终于恢复真面目的女子。对我瞭若指掌,总是扶持、保护著我的── 「──梅菲!」 小路噙著泪水投入那黑衣的怀里,梅菲也茫然无措地接受她的拥抱,转过头以像在说「终于找到我了」的眼神看过来。 「……yuki大人……您……」 这时,湿黏的杀气舔过我的颈根。 「恶、恶魔!」「恶魔来了!」「放火!」 「开枪!全部一起射死!」 僧兵纷纷开口叫嚣,无数飞来的火把烧红了我的视野。但那全都太迟了,我的右眼已烫得像熔岩一般。死秃贼,把恶魔请进这圣地的就是你们自己。梵蒂冈已经遭到亵渎,由辉煌信仰布下的绝对防壁产生了裂缝,喷出我右眼的炙热篝火、刺骨冰风和腥臭的暗夜正将那缝隙逐渐撑开。 「──乌乌乌乌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穷远处传来猖狂的讪笑,冲天飞雪一口气吹散倾注的火炬。 「太精采了,浮士德!圣地被亵渎了!来,迎接我的夜宴吧!」 魔女之夜伴随乌利安的嘶吼从我的眼珠泛滥出来,袭卷了我们与火刑台,祭司们的惊叫夹杂火星与雪尘随风翻搅。 「……yuki大人,您的魔力是什么时候……」 梅菲保护小路似的紧抱著她,环顾周遭黑暗喃喃呓语。剧燃的苍白鬼火漫天纵横,魔女们的歌声和媚笑吹袭四方。 「别怕啊,愚蠢的东西!不准退缩!」 风中传来枢机主教的细小吶喊。 「你们代表宗教法庭,是信仰的守护者!不必害怕区区的恶魔,坚守队形!」 「火不能熄!」「继续祈祷!」「别让他们逃了!」 在目不暇给的火红和喧嚣风中,一阵不祥的金属声包围我们。跑出火炬之间的僧兵,每一个手上都握著枪。 「浮士德,你还在干什么!再开大一点!」乌利安在我耳边叫嚷。「我的力量穿不过这么小的洞,再来!把缝隙整个撕开!」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扒开右眼,极力扩张梅菲这异物在神圣空间造成的风洞,而枪枝的击锤固定声企图将我的意识再度抹满绝望。枢机主教振臂高呼: 「把他们一举歼灭!让他们瞧瞧圣军的骄傲!」 就在枪口齐声迸射火光的同时,梅菲的声音刺进我耳里。 「──yuki大人!」 我们所站的火刑台顿时被轰个粉碎。原以为我们的身体也要变成血淋淋的肉块,但我没有感到任何冲击;遭扫射击碎的木片在我们身边缓缓飘落,撒在石板地上。 厚重的寂静裹覆著我、梅菲和小路,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不仅使耳朵发疼,甚至渗过颅骨刺痛脑袋。 这让我发现自己进入了停滞空间,梅菲所制造出的玻璃罩中。 「……yuki大人,这撑不了多久。」梅菲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的武器迟早会打破这个停滞空间。」 事实如梅菲所言,反手握持刺刀的僧兵们聚集到我们周边,每个都高大得像耸入云霄的巨人──不,是因为我们身体缩小、关进了拳头大的玻璃罩才会有此错觉。 一次又一次挥下的刀刃都大得彷佛足以开天劈地,没有声音和冲击反而令人倍感焦躁恐惧。 「梅菲……你的身体……」 小路口中泄出悲怆的声音,使我愕然看向她们。梅菲的右肩到手臂一带开始泛黑、一块块地崩解,化为细小碎片,然后汽化。无论小路如何拚命按住伤口,坏死也没有减缓的迹象。 「毕竟我是……大病初愈嘛……」 梅菲挤出笑容。除了头部左半边和左手,全身曾被轰得不留痕迹的她,即使外观再生得一如原貌,实际上仍未完全恢复;勉强耗用魔力正反蚀著她的身躯。 「……没办法了。一旦空间破裂,我就要送走你们两位。」 「笨、笨蛋!送走了我们,那你自己怎么办!」 「总比三个一起丧命的好。」 「可是你……!」 「梅菲,不可以,现在只能想怎么撑下去。」 手掌紧按右眼的我低声说道: 「不要──只想著我和小路。」 梅菲脸色铁青,表情凋敝。 「总之撑下去就对了。」 「撑下去又能怎么样?」 是恶魔就别用那么痛心的哭腔说话啊──我心想。你不是连神都敢嘲笑的地狱小丑吗?不是想彻底吸尽我灵魂滋味的贪心的敌人吗?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地流血流泪呢? 都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我才……我才── 「我是yuki大人您的守护恶魔,就算代您而死──」 「梅菲,那是命令!」 我弯起一支指头用力刺在右眼角边厉声斥喝。 「再也不要违抗我,再也不要。我……不想再……」 右眼渗出血来。我不想再看到那种画面。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眼睁睁被梅菲的碎片覆盖、保护,带著一身无力感看著梅菲死去的感觉,我绝对不想体验第二次。你一定不知道我孤零零地清醒、深深体会微寒自由的当下心里有多失落吧。我是在谎言上重重涂抹诡辩、欺瞒与虚言,以沾满泥泞的双脚践踏真理和逻辑,甚至连恶魔都骗了才终于把你带回来的,你还要我再失去你一次吗?开什么玩笑?相信我,闭上嘴祈祷就对了,现在的我也只能这么做啊。只能相信自己能够撬开这扇门,一边祈祷一切都来得及──一边设法连结。 右眼热得像火烧,剧痛在眼球内暴动。 这时,尖锐清脆的声响将世界一分为二。 梅菲和小路同时高仰向天,蜘蛛网般的白色裂缝爬过笼罩我们的玻璃城墙。当刀刃再度高扬而劈下,裂缝瞬即顺著墙面遍布整个圆筒,将我们围绕在积雪挤压屋顶的声响中。 第三刀劈开了圆顶,玻璃散成万千碎片。两个空间混合、延长,扭曲造成反作用力。在莫名延迟的时间中,玻璃碎片彷佛是慢慢飘落的透明雪花。梅菲将小路整个抱在怀里护著,宗教法庭僧兵的残忍笑声呼啸而至。我抬起被绝望淋湿的脸,仰望满布玻璃碎片的无星夜空,看见其中一片格外大片且闪烁火光坠落的玻璃上映入了我的身影。 终究来不及吗?我心想。惆怅爬遍全身,滚滚而上的热从脖子、腋下汩汩流出,感觉身体愈来愈冷。 到最后,我的命运就是这种下场吗?我对玻璃另一端自己的身影问道。我真的注定要一再失去吗?难道我伤痕累累地四处奔波,最后甚至来到了这种地方,就只是为了在短暂取回自己追寻的东西后,又一次体无完肤地失去吗? 眼皮有种难以抵抗的重量。 我认了,就算你们赢了吧,全都拿去。记得顺便把我千刀万剐,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悲剧重演了。 步步加速的时间中, 我忍不住要放开手里握有的一切。 可是── 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睁开闭到一半的眼睛,看见那坠落的玻璃镜面直接朝我压过来。 好不容易,我看清了。 不对,那不是反射,玻璃上的不是我的倒影。影中人同样戴著红光闪烁的耳环,在我伸出左手时伸出右手──尽管如此,那并不是我。 连结起来了。 那人与我指尖相触,回握我握住的手。我也鼓起力气将他拉近后才终于明白,那人影甚至不是映在玻璃上,而是在我的右眼里,从布罗肯峰顶染红的景象中呼唤著我。 我也呼喊了他的名字。乌利安的兽性笑声在魔女合唱的伴奏下更为猛烈地喷发,冲开通道,魔女之夜将遥远彼方的萨沃纳与这梵蒂冈连为一地。 玻璃碎片随后撒在石板地、我的头发和肩上,现实的时间开始流动,冷风锥刺我的手臂和脸颊。然而,我的视线一刻也没能离开眼前男子的精悍眼眸。 「──让你久等了。」 卡尔这么说完就粗鲁地甩开我的手。 「──博士好!」 「博士好!」 「抱歉来晚了,博士!」 粗野的声音将我围住,一闪神黑色的军服背影就遮蔽了我的视野。我瘫坐下来,抱起趴在地上的小路,梅菲已不见踪影。我放松得差点就要把胃袋里的东西吐个一地。赶上了,真的赶上了。我到现在才看见他的耳际和脖子上有一片乾掉的血污。不仅是卡尔,其他斗魂烈士团员也军服破的破、染血的染血,露出烧伤的焦黑皮肤。 「不用考虑撤退路线的突击行动真是太容易了。」 卡尔喘息著说了句逞强的话。 「你、你、你们是什么人啊!」 宽厚的人肉城墙另一头传来枢机主教歇斯底里的叫喊,但扰乱寂静的也只有那道声音而已,僧兵们充满大气的腾腾杀气如今已荡然无存。我让小路扶著我的肩膀慢慢站起,从魁梧的团员们之间窥视外头状况。层层包围我们的黑色法袍全都垂下拿枪的手,一动也不动。 「你们还在干什么!还不快、还不快点消灭他们!他们可是入侵者,是亵渎圣地梵蒂冈的叛教徒──」 枢机主教刺耳的声音在吹过广场的清凉微风中空虚地回响,但很快就被四起的沉重金属声慈悲地踏碎。僧兵们纷纷将手上的武器置于石板地,屈身下跪。 「你们几个,到、到底在干什么!想无视我的命令吗!」 只不过,枢机主教的叫骂很快就被自己下意识的抽气声打断。他也发现站得直挺挺的斗魂烈士团之间走出一个矮小的人影。 那是一名身穿简素纯白法袍的老人,白色小便帽底下钻出了几撮黑色卷发。枢机主教吓得脸都歪了。 「亵渎圣地梵蒂冈的到底是谁啊。」 一听到白衣老人这么说,枢机主教立刻在石板地上伏首跪倒。 「庄重,这里可是为人民提供安宁的神圣园地啊。」 教宗庇护七世说完环视广场,望向圣彼得大教堂浮现于暗夜中的白色圆顶,不堪其光芒似的眯起双眼。 第六幕 十月底,演奏会的广告传单传遍了维也纳。报社、杂志社和大小酒吧也都为了贝多芬要一次公开两首新交响曲的大新闻,而没日没夜地闹得沸沸扬扬,让我不禁感叹这些市民基本上真的都很闲。 「预售票半天就卖光了耶!亏剧院还把票价拉高不少了耶!」 小路顶著藏不住笑意的脸冲进我房间。 「而且加演场次也马上就敲定了,乐谱保证会大卖特卖吧!看来下个月的周排行榜都是我连霸啰!」 「是、是啊,嗯……」 我停下写稿的手,有点没劲地回看小路阳光满面的笑容。 「我开始有点想感谢梵蒂冈那些顽固教士了耶,宣传效果真是太棒了。」 「这种话不要出去乱说喔……」 前不久才差点被烧死的人居然能说出这么乐观的话,真是不简单。她说的没错,这次事件确实是绝佳的宣传。光是使用长号而遭受宗教审判且被判处死刑时的报导,就让〈命运〉及〈田园〉的名号传遍欧陆;之后救回教宗、撤销死刑判决更是让贝多芬的知名度暴涨不止。 「不只是柏林和布拉格,就连巴黎和不列颠都请我过去开演奏会呢!呵呵呵,这下要直接赚进一栋房子啰。」 小路乐得彷佛随时会当场跳舞转圈圈,小猫也彷佛感受到她高昂的兴奋,接连跳进窗口,聚在她脚下嬉闹,喵喵叫著讨饭吃。不过最后发食物让它们闭嘴的还是我就是了。 回到书桌前,我看著黑白猫咪在阳光下大啃面包。小路坐上钢琴椅眯起眼,同样观赏著猫咪的吃相。 视线移到窗外。堆积落叶的街道上,卖马铃薯和栗子的小贩推著手推车来来去去。即使阳光赫赫,吹抚窗帘的风依然凉爽。维也纳的冬天来得相当早。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两星期。 我低头看看手边的原稿。魔女之夜那一幕终于在昨天完成,现在正构思接下来牢房中的场面。说好听是构思,其实只是发呆一整天。 当时的种种彷佛都是一场梦。 尽管比喻老套,但我想不到其他词句表现我现在的心情。 无论是踏入地狱、和另一个恶魔签约,还是一晚穿梭数千公里的距离还差点丧命,都没留下任何证据。右眼的红幕已经消失,我也没受什么大伤,小路还是活蹦乱跳,可见首场公演能顺利开幕。 如此怅然若失的感觉,在我描写浮士德从魔女之夜归来的心境上会是必要的吗……我想强迫自己思考这个问题,但毫无斩获。心里纠结著很多事,要考虑的太多太散,令人摸不著头绪。 这次没有了结任何事,只有教宗返回岗位、宗教法庭不会再刁难我们而已,还不能放松。我不断这么说给自己听。 从自己能力所及范围开始著手吧。我下定决心问: 「小路啊。」 「嗯?什么事?」 不知何时又逗又摸地打扰小猫用餐的小路抬起头来。看她玩得那么开心,让人不太好意思问她这么煞风景的问题。 「那个,那个叫梅智的后来……有和你联络吗?」 「没有,他好像还把维也纳的事务所撤走了。」 小路不以为意地说。 「希望不是被我连累,害教会跑到他那边捣乱。」 我和单纯将担心的话说出口的小路不同,对那个名叫梅智的卖艺人只有怀疑。拿破仑都在提防他,害怕他开发出可能夺取自己生命的技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不可能有这种天真的想法。梅智出借自动演奏机给小路,却没说出真正的目的,换言之就是欺骗了她。我实在无法信任那种人。 万能自动演奏机,万乐响机。 贝多芬的音乐。 拿破仑…… 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连,还是我单纯多心了?梅智会不会真的只是如他所言,想以他的机械炒作话题大赚一笔?不会吧?我心肠才没好到会相信这种事。 既然他要搞消失,我就直接向沙皇亚历山大陛下打探消息算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人是纯正的变态,我实在不想接近他。 我摇著椅子吱嘎作响,默想片刻时,听见有人敲门。 「……路德维卡?喂,路德维卡,你又跑过来了吗?」 是卡尔。 「来了来了!」 进房里来的卡尔左臂仍缠著绷带,挂在脖子上。他似乎察觉到我怀著歉意看他伤处的表情,臭著脸咂嘴。 「干什么,快好了啦。少在那边看来看去。」 「呃,这、这样啊,知道了……那就好。」 「马利亚,什么事啊?又来找yuki讨饭吃吗?」 小路从寝室探出头来。 「混帐东西,你把我当什么啊,乞丐吗?」 尽管卡尔牢骚了几句,当我把堆满三明治的盘子端上桌,他还是念念有词地就座,和小路抢著吃。 「我那边的团员有一半还没办法拿乐器,不过他们是一群只有身体强壮可取的笨蛋,下个月就能正常活动了。考虑到排练,应该赶不上十二月的演奏会。」 听见卡尔如此道来,我过意不去地垂下视线。 「喂,浮士德。你该不会是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吧?」 卡尔一眼瞪来,严声说道: 「我们是乐团,也是民兵团。或许是你的请求起的头没错,可是我们是自愿上战场的,受伤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我只能选择沉默。就算他这么说,请他们冒险攻进萨沃纳法军基地救出教宗的还是我。 「再说啊,教宗那边你根本就没动过什么心思吧?攻击萨沃纳是我的主意,你扛什么责任啊,想到就有气。」 「……对喔……好像是这样没错……」 结果我反而更惶恐了。 「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喔,马利亚。」 小路面露恬静笑容说: 「我是打算在这次演奏会上拿一笔钱出来好好慰劳大家,可惜不是每个团员都能参加。」 「对了,我就是要说这个。」 卡尔从怀里取出一张折起的纸,看来是十二月首场公演的曲目和乐团编队的一览表。 「我已经和维也纳音乐协会谈好,长号手也找齐了。就让我们那边还能动的和他们混编吧,毕竟都练过一遍了。」 「马利亚你真的很会处理这种麻烦的工作耶!想不想当我的专属制作人呀?」 「想都别想。再来是酬劳分配的部分……」 两人就此额对额地谈起相当实际、平常、有趣又重要的种种问题。那样的画面似乎有种光芒,使我不禁眯起眼。真是幸福的置身事外感。能够在最近的距离,看著自己最喜爱的音乐家筹备即将永世留名的重大演奏会。「我也好想成为音乐家,和小路共享相同的热情」和「能当个没有乐才的旁观者真好,能够纯粹聆听」两种想法,交蹭得我心里发痒。小路读我的小说或剧本时,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感受呢? 我拿起卡尔放在一边的演奏会曲目。与侯爵家的私人首演时相比,内容丰富了许多,特别是小路独奏的第四号钢琴协奏曲更是令人期待不已。那是贝多芬的协奏曲中我最喜爱的一首。 「……奇怪?」 小路听见从我嘴里泄出的声音,疑惑地看过来。 「怎么了吗?」 「这、这个,没有啦,就是……」 我怕是自己看错,又重看了曲目表好几次。 确实没有。 「是不是少了一首?全部就这样?」 卡尔也歪起头。小路伸长脖子看了看我手上的纸说: 「……全部就这样啊,少 了一首是什么意思?」 我伸手摀住嘴。 少了一首,指的是与我所知的历史相比少了一首。〈命运〉及〈田园〉的首场演奏会在历史上极为知名,我不知读过多少相关评论或传记,曲目也都几乎记得。 一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维也纳剧院所举办的大型演奏会上,音乐史上辉煌灿烂的两大交响曲首度公开发表。我所学的历史中,这次除了这两首交响曲外,应该也发表了一首相当重要的曲子。 「……那个,你不是还有一首c小调的合唱曲吗?就是今年写的那个。没有放进去啊?」 「c小调的合唱曲?我没写过那种东西啊。」 小路的答覆给了我不小的冲击。没写过? 「怎么了吗?和你知道的历史不一样啊?」 「……这、这个,嗯。没什么大不了啦,偶尔会有这种事。」 为了不妨碍他们讨论工作,我赶紧起身离开房间,途中不断能感受到卡尔疑惑的视线打在我背上。 之后我来到公寓后方的多瑙运河边坐著,吁口气放松心情。 我想都没想过自己心里的不安会以这种形式浮现。我一直担心路德维卡既然脱离了路德维希的人生、走出自己的未来,有些曲子便不会诞生。知道她作了〈命运〉和〈田园〉让我安心许多,却没发现其后产生的亏缺。 「那是什么曲子呢?」 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摔进河里。是梅菲。她一脸泰然地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拉起。 「……吓我一跳……不要突然出现啦。」 我坐回阶梯状的河岸边调整呼吸,梅菲也在我身旁端正地坐下。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啊,从那之后就整个不见了。」 「您这是在担心我吗?」 梅菲直朝我的脸看过来,使我尴尬地撇开视线。 「……这个,嗯。」 当然会担心啊,才刚发生过那么严重的事耶。虽然她过去也常没事失踪整整一个月,两周不算什么就是了。 黑耳在我视野边角轻轻柔柔地晃了晃。尽管我不想让她发现我松了口气,但那种情绪早就被她看穿了吧,真不甘心。 「我只是因为yuki大人老是和路德维卡小姐黏在一起,找不到机会和您独处就索性不出来了。先不说这个,您说少了一首是怎么回事呢?」 「啊……嗯。」 言归正传让我稍微放心了点。我从口袋取出演奏会曲目。那是我离开房间时不小心带走的。 「原本最后应该还有一首〈合唱幻想曲〉。」 「那曲子出名吗?」 我摇摇头。 「一点也不。到我那个时代,几乎已经没人提了。那首写得不是很好,又需要合唱团、钢琴和管弦乐队,在演奏会上不好准备。」 梅菲眨眨眼问: 「那您为什么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呢?」 「虽然那不是大作……可是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它是〈欢乐颂〉的前身啊。」 「有印象。是怎样的曲子啊?」 「就是第九号的──」 我将合唱部分唱个两小节给梅菲听,她才「喔」地点头。 贝多芬在音乐史上立下的最大功绩,就是第九号交响曲。其中最终乐章第一主题〈欢乐颂〉日后将获选为全欧的赞歌,由席勒──弗里德的诗词编织出的强力旋律所构成。那首c小调〈合唱幻想曲〉原本是它的雏形。 「我没写过那种东西啊。」 小路想都没想的回答在我脑中转个不停。 没写过。 合唱幻想曲不会诞生在这世上。 我没办法告诉自己说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曲子。不可能没有影响,第九号交响曲说不定会就此殒殁。就算她写了,也或许是我完全不认识的曲子。 梅菲把头倚上我的肩。她那没有体温、非人之物的脸颊,在这时不知怎的彷佛有种温暖。 我不是早已决定无论小路的音乐未来如何发展、如何偏离路德维希铺下的路,我都会欣然接受吗?不是早已决定要在最接近她的地方,看著她开拓出自己的路吗? 决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渗入我弱小的心,其间不知有多少满载货物的船只从我的眼前来来去去。 「其实,您反而更期待了吧?」 过了很久,梅菲以感慨的语气说: 「对生命而言,知道命运并非注定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吗?」 「……嗯,说的也是。」 「yuki大人拥有能将命运当做笑话,加以扭转、捏造的力量。喔不,不只是命运,就连既成的事实也是。」 梅菲的声音变得遥远、透明。 「果然没错,您无疑是我至今侍奉过的主人中最可怕的一个。竟然──」 我明白了梅菲现身是为了说什么而闭上眼、摇摇头,可是她仍淡淡地说下去。 「──连遭到消灭的我也能唤回来呢。」 我直勾勾地看著指尖数十公分下在运河水面漂荡的枯叶,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回答。 「没错。我在保护您的当下就已经因为中枪而消灭了。那原本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您却改变了过去。不对,正确而言,您是将过去发生的事直接曲解,重新说出自己的版本。」 我稍微抬起视线,见到斜阳在河面拉出一长条薄薄的倒影,有如丢进平底锅的奶油。 「我的头和手臂缺损不是因为枪击,而是我主动切割掉了。路德维卡小姐将钢琴交给娜奈特小姐保管,其实是化身成路德维卡小姐的我为了将路德维卡小姐关进真空管以帮助她脱逃……啊啊、啊啊……」 梅菲陶醉的吐息倾注于我的耳朵。 「真是何其美丽的──谎言啊。」 我再度摇摇头。 然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梅菲说的才是事实。那全都是谎言,事实要单纯、残酷、愚蠢得多了。梅菲真的是被乱枪射死,小路也真的是在寄放钢琴之后遭僧兵抓走。 我怎么也不会接受那种事实,绝对不会。 「由于是谎言,yuki大人您才会特地把真空管带到梵蒂冈,没错吧?」 梅菲毫不留情地挖开我的伤口。 「我替代路德维卡小姐,将她本人藏进真空管中──假如事实真是如此,您并没有必要将那支真空管带到梵蒂冈,更完全不必在火刑台前解除法术,那只会让路德维卡小姐暴露在危险之下。可是您不得不那么做,因为那全都是扯谎。」 我连说声「不要再说了」都做不到,深怕自己一说错话,以谎言编造的故事就会崩解,使梅菲消失不见。我只能将视线转回河面,看著太阳被往来的货船碾碎,并在船过后一脸若无其事地变回一团完整的光,一次又一次重复不断。 「因为是谎言,您才不得不将就是个电子零件、里头什么也没有的真空管,带到集中故事所有动线的那一夜、那个地方,以演戏的形式完成您的故事,改变现实。」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那么顺利,不过是想不到其他办法而已。即使试著以自称魔术师来装腔作势,我仍只是一介作家,唯一的武器就是言语。只要有言语── 「yuki大人,我好幸福啊。」 梅菲将她裹满绒毛的狗耳往我脖子上蹭,吓得我整个背都拉直了。 「居然能服侍像您这样的人物……恕我直言,过去我对于自己能否得到您的灵魂从未抱持一丝怀疑,但现在──您动摇了我的确信,让我感到失败的可能。没想到这样的疑虑会让我感到如此幸福呢。」 我好不容易能挤出笑容,吐 出一口气。 「从自己可能的失败感到幸福……有点难懂耶。原来恶魔也会想这么怪的事啊?」 「这和是不是恶魔哪有关系。」 梅菲难得装出闹别扭的语气。 「爱上一个人,自然会有这样的情绪嘛。」 「什么情绪啊?」 「就是──」 梅菲忽然退开,轻飘飘地在空中溜过绕到我面前,一脸兴奋地说: 「想被yuki大人压倒、征服以后这个那个的情绪!」 「结果还是想性骚扰我嘛!」 我没好气地推开梅菲。 「『结果』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以为我会讲和性骚扰无关的话吗!」 「你在生什么气啦!」那不是该两手扠腰装生气说的话吧? 「总之,就结论而言呢──」 梅菲绕到我背后,恢复平时戏弄人的声音说: 「因为我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好爱yuki大人,yuki大人也因为我不在就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忍不住就把我叫回来了。我们俩就是这么心心相映呢。」 「不要连说六次啦,吵死了!」 我倏地起身,将梅菲那搔弄我鼻尖的乌黑发梢拨开。 「既然你要说那种话,我也乾脆把实话说出来好了!」 「请说!」 梅菲不知在高兴什么,跪坐到我面前。 「刚开始我才没想到那种事咧。只想著非救小路不可却不知道怎么办,然后在脑袋乱七八糟的时候不小心和乌利安签约了。之后冷静下来,发现自己不管能不能救回小路都要下地狱,根本笨死了,最后在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才想到那种方法的啦!有梅菲在的话,会因为和你有约在先,让乌利安的契约失效对不对?事情就是那样!知道了吗!」 我说得脑袋上火、缺氧发晕,话后肩膀上下喘息,又朝仍然笑嘻嘻的梅菲瞪过去。只见她轻轻歪著头问: 「……那是您刚想到的谎吗?」 「谎你个头啦!」 我气冲冲地坐下,梅菲嗤嗤地笑。 我没说谎。我的确有那种打算,否则也不需要那么辛苦地瞒乌利安了。 然而,让契约失效并不是全部理由。我还是骗不了自己。梅菲说的没错,我是因为失去了梅菲,觉得好寂寞好寂寞才想出那种故事的。老实承认让人很不甘心,又有点气恼,更没有要说到六次那么寂寞,我才不会告诉你真心话咧。 「我真的好幸福喔,yuki大人。」 说话比刚才更为温柔婉约的梅菲,多半是把我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吧。我将雾蒙蒙的心情咬碎吞下,又望著河面说不出话。 只是,感觉并不坏。 「不过呢,yuki大人,请您千万当心。」 「……嗯?」 「我是指您和乌利安将军的契约。您还记得期限吗?」 我眨眨眼,回想签约时恶魔所说的话。 「……我记得……是小路被放下火刑台,或是死亡的时候。」 「这么一来,就是期限都还没到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才明白确是如此。我重述了过去,小路根本就没上过火刑台,两项契约条件一项也没达到。 「这个嘛……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是这种情况。」 梅菲轻轻伸出手,摸过我的右眼皮。我跟著倒抽一口气,浑身战栗。眼中见到的景象全都被染红,天如乾血、河如鲜血,空气中到处是舞动的鬼火,对岸篝火密密麻麻排了一大堆。 「魔女之夜,依然与您同在呢。」 梅菲这么说的同时,覆盖我右半世界的异样夜晚再度逝去。见到维也纳悠闲的深秋午后又回到身边,让我吐出一口凝固的气。 头痛和目眩仍骚扰我很长一段时间。 乌利安──还没放弃我。 尽管现在是重复签约的状态,除非乌利安要求支付代价,否则不会造成问题。如果他在那天到来之前杀了梅菲,我就得按照契约将灵魂献给他了。 一阵寒意冷得我搓起手脚。那家伙是个恶魔,生性狡诈,绝不轻言放弃。喂,乌利安,你就在某个地方盯著我看吧?你是打算等到最好的时机才现身,向我推销力量吗? 得不到任何回答的我吞下郁闷的唾液。 「呵呵呵,这下yuki大人离不开我的理由又多了一个。我们一起同心协力,击退残虐无道的乌利安将军吧。」 梅菲得意洋洋地说。就觊觎我灵魂这一点,你们是半斤八两吧。 才想回嘴,梅菲就忽然消失不见,唐突得我身子往前一倾,又差点摔进河里。我向跑出公寓后门的脚步声看去,发现小路甩著红发跑来。 「梅菲!刚刚梅菲在这里吧!」 她一来到我身边就著急地这么问。 「啊,这个,嗯。她刚刚还在……现在好像,不见了。」 「唔唔唔唔……我是从窗户看见她才赶紧跑下来的耶,是怎样!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吗!」 然后对著空气发脾气。 「你从那之后就没和梅菲说过话吗?」 「一次也没有!我有好多事想问,也有好多话想跟她说耶!」 我看著小路愠愠地望向运河对岸的侧脸,试探地问: 「问的部分,我可以帮你问啊。她应该还会来找我吧。」 结果小路湿濡的视线很不高兴地朝我转过来。 「都是些让你代我问就没意义的事。」 「是、是喔,真的吗?什么事啊?」 支吾了一会儿后,小路移开视线。 「……我想问梅菲要怎么跟你抗议啦。先告诉你不就没意义了吗?」 「抗议?那个,我又做了什么啊?」 小路急得两手上下拍动,把脚边的小石头踢进运河里又原地跳个不停。做了一阵子诸如此类的诡异行为后,她两眉倒竖,指著我的鼻头说: 「既、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当面跟你算帐好了!」小路脸红得几乎要冒烟了。既然很害羞就不要说嘛,又没逼你。 「我也不是个笨蛋啦,你为了救我和梅菲做了多少乱来的事,我都知道。」 我不禁凝视她的脸。她都知道── 知道多少? 小路吊眼瞪著我说: 「……都是你做了一些奇怪的事,害我脑袋里的记忆变得乱七八糟。好像作了好长好长的梦,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就是这种感觉。」 是喔,你都知道啊。我轻声叹息。我做的那些事,原来她都知道。 「我全都记得啊。打电话找娜奈特来帮我保管钢琴、看到梅菲在我眼前被射死、被梵蒂冈宗教审判所的教士一整天拳打脚踢骂个不停这些,我都记得。」 令人不堪回首的自白使我咬著唇垂下眼。 「虽然我都记得,可是现在感觉却完全像是一场梦,被关进玻璃罩的时候作的梦。我现在怎么想都觉得之前那些其实都是梅菲做的事,而我只是作了一场大梦。」 这都是因为我就是那样将过去赋予新的意涵、篡改成新的故事。 我将到口的「对不起」吞了回去。我似乎不能道歉。因为我怕一旦认为自己所做的是种错误,难保不会破坏魔术──使梅菲再度消失。 「可是!」 小路又重拾兴奋,红发一震说了: 「那都没有关系……虽然不算好事,但那都是为了梅菲,所以无所谓。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绝对不能原谅你!」 「……呃……什么事啊?」 「就是宫廷的马车过来前不久,我对你说过的话啦!我难得说得那、那么直接……唔唔,我是鼓起好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耶,结果都变成是梅菲说的了啦!你要怎么赔偿我啊,把我的勇气还来!」 马车过来前不久? 「奇怪,你有说过什么吗?」 小路顿时七窍喷火。 「你现在说不记得是怎样啊!」 光是怒气就差点把我轰进运河。 「别、别急嘛,那几天发生太多事,太琐碎的就──」 「你说琐碎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啦!」 这次是真的要被小路踹下河,吓得我抱头就跑。看到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不追,我才战战兢兢地靠近。 「呃……那就……嗯,你再说一次嘛,这次我一定记住。」 小路脸上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耳垂。 「你、你、你怎么敢提出这么无耻的要求啊!」 「因为你要鼓起勇气才说得出来,应该是很重要吧。」 「唔、唔唔,那种话气氛不对就说不出来了啦!认识你真好这种话,你以为拜托一下我就会说啊!」 「……你说出来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路两手摀著脸蹲下来缩成一团。这家伙还真忙…… 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却在想偷看她的脸时被抓了几把。 「别气啦,那个……嗯,我刚刚想起来了。我那时候还很意外,没想到你会说那种话。对不起,一时想不起。」 「笨蛋!」 尽管我自己没有清楚意识到,但听见小路说那种很不像她的坦率感谢,可能也是导致我编出那种故事的原因之一。我想我是下意识地认为「认识你真好」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不过能这么自然说出来的也许不是小路本人,而是梅菲。这种想法确实对不起小路。那是她的意志、她自己的话,谁也无权夺走。 「可是,我不觉得那是需要勇气的话。」 我原想安慰她,却不小心说出了毫无帮助的真心话。 「你、你说什么!」小路抬起胀红的脸。 「不、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因为我也没帮过你什么忙,要感谢我感觉太刻意了,不需要逼自己说嘛。」 「又不是只有感谢而已!」 「咦?」 「算了算了。我真的对你失望透顶。」 小路快手拨整散乱的红发,站了起来。 「我看你就算被判火刑也没差吧。迟钝成这样,搞不好只是烧得红红的就没事了咧!」 说得还真难听,但我不得不承认全都是我的错。当小路走回公寓后门时,我叫住了她。 「干嘛啦?」她背对著我恼怒地问。 「……嗯,我也是。」 小路不解地歪著头看过来。 「我也很高兴认识小路。不是贝多芬,是路德维卡喔。」 「笨、笨蛋!突然说这个干嘛啦!」 小路这么大叫后就一溜烟冲进后门去了。唔唔,我不是用她自己的话回她吗?到底是哪里不对啊?再说我还是不觉得说这种话需要勇气。吃晚餐的时候再试一次好了,用字更小心、更有层次、更注重句读。因为,那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仰望三楼窗口,因清澄的蓝天眯起双眼。 钢琴声随后流泄而至。那彷若母亲的手轻拍婴孩胸口哄睡般温柔的同音连奏,是我极为喜爱的g大调协奏曲序奏。 小路,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能看见你活著回来、和你再次并肩走在同一段时光里,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事。可是我还没有能力将这样的感受清楚告诉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怎么说呢? 天晓得我会怎么说,能知道就不必多想了。 至于现在,我要继续写作。回到房间隔著墙听小路弹琴,编写未完的剧本。否则我还能做什么呢?故事、魔术和人的心念,全都是由语言串连而成,每一个字,都是我们走到今日的基石。至今如此,此后亦然。 踏出返回公寓的脚步前,我不经意转身朝运河再望了一眼。 水面上揉碎于货船波纹间的太阳很快地重新融合,再度恢复成一圈完整的光辉。希望我所写的故事也能像那样,无论变形再严重,甚至四分五裂也不会消失,我迟早能将它带回自己身边。语言和意念就连死亡的鸿谷都能跨越。我就是为了传达这样的意念才执笔写作的。 (完) 后记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这部小说的构想来源──剧本《浮士德》,是歌德的毕生之作。由创作历程来看,可以发现它的确名副其实。歌德自二十岁中叶起笔《浮士德》初稿,未经发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将近四十岁才让它重见天日,这里补补那里删删,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断简》为题发表。之后再加以补足而写成《浮士德第一部》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事了。至于续集兼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辞世前一年写成,那时的他已过八十。这部钜作耗时半世纪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结局就抱憾而终的读者一定很多吧(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角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只有十年多一点,无法体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尘封二十年再拿出来写会作何心情。不过呢,据说其初稿含有许多情色描写,到出版《浮士德断简》时才往较为稳当的方向修改──读到这样的资料时,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尔。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后再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气盛时写的作品,也会觉得害羞吗?我最近写了那么多涉嫌性骚扰的段子,当我四十岁过后拿来重读时,会不会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当初,我最早交给责任编辑的企画书上,梅菲斯托费勒斯原本是男性,单纯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设定照搬过来而已。为何实际动笔时会改为女性呢? 当然,手冢治虫老师笔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师画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于「剧中历史人物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难以凸显角色魅力」这样现实的商业考量,我也无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我对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关系实在难以产生共鸣。 恶魔梅菲斯托为了赢得和神打的赌,与浮士德签约诱使他堕落,跟在身边悉心照料……这样的故事对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许相当耳熟(旧约圣经约伯记等的开头和这样的故事相当类似)然而我怎样也无法接受。因为这点理由就缠著一个人的恶魔,真的有趣吗? 于是我左思右想,把动机改成了我能够接受的版本。没错,就是性骚扰。想找个好对象没事性骚扰一下而成为随侍在侧的使仆,这样就自然多了。会觉得不自然的多半没看到这部小说的第四集,所以应该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费勒斯势必得换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骚扰男性不仅很糟糕,还是犯罪行为,美女搞性骚扰就不会构成犯罪。对不起,我骗人,就算是美女也会构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无论如何就是想犯罪,欢迎与我联络,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话说回来,本集出现的魔女之夜是实际存在于欧洲各地的节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万圣节同样是来自凯尔特文化的古老节日,日期和万圣节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将一年分为冷暖两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线的十月和四月最后一天夜里,魑魅魍魉将遍布大地。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两个节日的起源。换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万圣节」。如果有杰克南瓜灯这般引人入胜的角色,以及换上奇装异服到处讨糖吃这样简单易懂的活动,魔女之夜或许也能像万圣节一样,变成全世界共襄盛举的活动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恶魔到处说「不给糖就性骚扰」,大家喜欢吗?不好吗?算犯罪吗?如果说「给不给糖都性骚扰」,可以避免恐吓勒索罪吗?问题不在那里吗?对不起。 从我读过《浮士德》、决心将它作为小说题材后,魔女之夜就是我内定非写不可的场面。虽然不管我重读几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这场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后,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在史实和《浮士德》寻找可用材料组织大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写作方式。有所本的写法固然有它轻松的地方,但为了想不到的限制伤脑筋的时候也不少。我一边想像「yuki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感受?」写著写著,故事就写到这里了。未来会如何发展实在让我期待不已。 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汤浅责编,这次我还是没能准时交出原稿,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非常抱歉。同时我也藉这个机会,对于两位长久以来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谢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