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沉抹大拉》 序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在灯火摇曳中张开了双眼。 天寒地冻的深夜里,冷冽的空气顿时窜入眼球。 远处传来踩上阶梯的脚步声,想必是看守人换班的时间到了。 「里面有动静吗?」 从门上装设的铁栅栏缝隙中隐约透出人声。 同时可以听到锁子甲叮铃当啷作响。 「是还挺老实的……」 伴随着偷偷摸摸的交谈声,知道此刻有两道他看不见的视线投射过来。 看守人并没有透过铁栅栏缝隙窥探里面的勇气。 「在睡觉吧?」 「谁知道……不过传闻他是不睡觉的……」 「好像名叫『利息(库斯勒)』哪。」 「库斯勒……令人讨厌的名字。我有两个朋友就是被高利贷的利息给榨干了。」 牢房的看守人唯有在能够带给囚犯恐惧时,才称得上是看守人。 关于被束缚在铁栅栏一侧这点,无论囚犯或看守人都是相同的,所以能区别出两者差异的,除了恐惧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罪名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对神的亵渎。就那个,吃了偷盗出来的圣人遗骨什么的……」 简直是被当成怪物啊,库斯勒苦笑着,他恶作剧的心情也由此引燃。 在这个幽闭空间已经大概待了两个星期左右,透过嵌在采光窗上的铁栅栏隙缝去数星星的举动,他也差不多腻了。 「喂!」 库斯勒从牢房中大声呼喊。 接下来的情景类似于当我们漫步在秋天虫鸣喧嚣的草原上会发生的事。 前一刻还恣意嘈杂的虫儿们,陡然一齐止住了呜叫声。 留下冰冷的空气在填补画面。 「要不要聊一下?」 他试图站起来,但寒冷和疲劳使他的身体显得僵硬。尽管被称做「利息」、为世人畏惧,事实上他与一般人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虽然个子颇高,但体格并不壮硕,对于自己精悍的容貌确实有些自负,不过也从未被称做美男子。若是走入拥挤人群中,应该马上就认不出他来;也曾经从颠簸的马车上摔下来,还大意地折断手腕。 照这种状况来看,两个星期的牢狱生活自然使他的身体变得衰弱,一站起来各处关节就疼痛万分,还带着轻微晕眩。 但是,牢门另一侧的人并不知道这情况。 库斯勒缓缓拖动禁锢在脚上、冰一般的锁炼及铁球,步履蹒跚走近牢门,将脸贴往装设在门上的铁栅栏。 「要不要聊一下?」 刺眼的灯光让他不禁眯起了眼,又恰巧眯得到位,让他看起来一脸凶恶样。铁栅栏的另一侧,两个看守人像是深山里不经意撞见人类的兔子般伫立在一旁。 「干嘛,又不是什么坏事。」 库斯勒卖力地露出笑容,他很清楚这种时候的笑容看起来反而更毛骨悚然。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们……」 牢里的人会请托的事,大抵不出这几项:想要御寒物、想要食物、或想要纸笔让他们可以写信,抑或是快点杀了他之类。 两个看守人也似乎因为听到熟悉的字句而稍稍回神。 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较年长的那位开口道: 「要、要拜托……什么?」 「嗯,很简单的事。」 库斯勒回答后,边从铁栅栏的缝隙伸出手指边说: 「可不可以用那把钥匙,把这扇门打开啊?」 两个看守人惊愕地嘴巴大张,从那两个凹孔中似乎可以听到空洞的回音。 已是深夜时分,连修士都沉沉睡去的恶魔时间。 看守的两人回过神来,莫名的胆怯使他们边架起长矛边说道: 「混、混蛋!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当然不会让你们做白工啦。」 不得不和囚犯处于相同的寒冷中,在大半夜看顾牢房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即使如此,每次招募人手都不怕找不到人的原因,想必除了工资之外,还可以期待从囚犯身上拿到贿赂吧。 两个看守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这个举动于无意间透露出自己已被对方的气势压倒。 但是,有两个人在的话,确实能让人鼓起勇气。 这次是年轻那位开口,他说道: 「你、你已经被教会宣判死刑。你现在等同于死人,所以……我、我们为什么非得接受你的提议。如果那是你最后的恳求,倒还可以听听。也不秤看看自己有几两重!」 「不然,就做你们平常在做的事,把这扇门打开,剥光我一层皮吧。」 如果剥得开。 有不少人因为偷了块面包而入狱,全身上下的家当被抢夺个精光,最后被丢弃在冰天雪地中死去。牢狱就是这样的地方,令人忌讳之处。 但尽管忌讳、恐惧,要是因此把犯人驱逐到看不见的地方,反而更令人民心生畏惧。 于是牢房的外观大多建成塔形,位置就坐落在贯穿城市中心的河川所架的桥上,这是与人群距离最遥远,却最能看清楚的地点。 看守人哑口无言,但就这样任囚犯畅所欲言还被拐骗的话,会关系到身为看守的名誉。 「受、受教会法律制裁的人,他的一切都归属教会。不管是衣服、财产、还是性命……所以,我们不能掠夺你。」 虽然怕得不敢进入牢房教训他,但还是想守护自身的名誉。 这个回答正是解决库斯勒丢出的难题的好藉口。 但是,库斯勒耸耸肩不以为意,在上衣内侧窸窸窣窣摸索着,无视他们的回答,开口说道: 「呐,我没说要你们做白工是吧?给你们个好东西唷!」 「……好、好东西?」 「是啊,我说你们两个做这个工作,铁定有一、两件不爽的事吧?」 「……」 突然搞不清楚话题为何转变,像是喝醉酒把眼前的每样东西都看成两个,看守人们皱眉狐疑地盯着库斯勒。 「特别是那些上司啊,上司。」 「上……司。」 「对啊。只靠着出身好,明明一无是处的人有一大票吧?以这个城市而言,就好比卢兹家族、巴洛兹家族、吉鲁迪斯家族这几家的族人。老是一副不可一世,腰上挂着长剑,摆架子骑上马匹,夜晚就在暖炉前饮酒,睡在塞满羊毛的大床上。然后,到了白天就慢条斯理地来这儿,把你们刚在夜间从囚犯身上搜刮的,用来当作一点慰藉的金钱全部没收,而你们却只能愤慨。这样想来,真让人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囚犯啊!」 这两个人果然不出所料,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只是,这次不管哪一方都咽了咽口水。 「……是怎样的……好东西?」 上钩了。 库斯勒得意地勾起嘴角,这笑容更加惹得两人好奇。 「就是这个啦,这个。」 库斯勒从怀里掏出小瓶子,在铁栅栏前轻轻晃了晃。 两人像小猫一样,目光追逐着瓶身。 「把这个小瓶子里的东西,稍微撒在讨厌的家伙的饭里就行了。」 听完瞬间,两个人的神情全变了。 然后这次,他们没有转头互看对方,而是仅仅斜睨交换了视线。 喂……这东西,该不会是…… 库斯勒仿佛听见了他们内心的声音。 像这种拥 有不祥的名字「利息(库斯勒)」,还被教会宣判为死刑后锒铛入狱的家伙,世上没几人。库斯勒身上这些条件实在足以让看守人抱着可怕的期待。 两人一齐往前站了一步。 「那……那里面是什么?」 「是砒霜。」 「砒霜?」 「而且,还是用最顶级的鸡冠石精制而成。以前和我一起工作的家伙抗拒不了好奇心,尝试性地舔了一下。」 「舔、舔了它?」 「是啊,像我们这种人,根本是无可救药的笨蛋。有这种好东西,就会忍不住想试试,简直像是得了一种病似的。结果啊,那个舔了一下的笨蛋……」 「那笨蛋怎么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 「什么事都没发生。」 「……啊?」 两人不禁一同扬声,这是发觉自己被捉弄后即将爆发怒意的瞬间。 「但只维持到第二天早上我进到他房里之前。后来我发现他时,已全身肌肤溃烂,脸部完全变黑,手臂像这样扭曲变形,跟被烧得焦黑的尸体一样。我吓得魂都飞了。关于古代阿里欧罗斯大王暗杀的传说是真的,一定是用了这东西!」 库斯勒再次晃动小瓶子。 「这东西的好处是,服用之后不会立即死亡,存在着时间差。也就是,你们不会遭受怀疑。况且,死状会变得非常凄惨,那真的是连神都会鄙弃的程度。所以大家一定会认为这绝对是遭到天谴。更不会有人联想到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小瓶子里装着的一丁点粉末。对吧,两位?」 对着听得入迷的两人,库斯勒加深笑容说道: 「拿这个粉末做交易,可不可以帮我把这扇门打开呢?」 时间已过深夜,太阳早已沉落许久,神的仆人皆已入眠,看守除了他们两人以外也没有别人了。他们像是被库斯勒下了蛊毒似的凝神盯视。这个粪土般的世间,不可能有人的心中不存在一、两个恨得想杀掉的家伙。 「……」 两位看守在这个寒冷天气中,汗如雨下,全身僵硬不动。 但是眼神中已经流露出彼此宽恕对方将犯下的罪。 库斯勒嗤嗤窃笑着,别在看守人腰间的钥匙串叮叮当当作响。 这一切都是黑暗与梦魇蛊惑人们作的一场恶梦。 并没有谁是错的。 真要怪罪的话,这全都是神制造出来的「黑暗面」的错。 「真、真的吗……」 腰上系着钥匙串的看守人用嘶哑的声音问着。 那双手准备着要去取钥匙,再差一点就可以攻陷了! 库斯勒的笑容就要到达最高点的那一瞬间,神之雷鸣轰隆地打了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 怒吼声可以把人骂死,一定就是用来形容这个状况。 两个看守人像表演杂耍似的陡然跃起,慌慌张张想要回头的关系,一同跌了个狗吃屎。 摔倒的两人抬头看向声音起源处的瞬间,想必强烈感觉到自己才是囚犯! 站在那里的是握有这个牢房管辖权,蓄着宛如蒸腾热气般的白胡子,衣着华丽的高等骑士。 「不是再三吩咐过你们,不要跟这家伙说话。要是开口,你们将会遭遇到危险。接触到邪魔外道就会顿时成为异端,到时候你们将再也无法站在神的面前了!」 「是……是……」 俯视着仿佛忘了怎么呼吸,不停喘息着的两人,老骑士蛮横地跨步走近牢房。库斯勒看了看老骑士和跟随其后,迟一步过来的两个年轻骑士,很明显这两人并非两个看守人所能比拟,一眼便知道他们饱受训练。 他们相当谨慎地在脸上戴着能遮盖全脸的铁面具。 大概是为了对付库斯勒的花言巧语——人们所谓的「魔法」而戴的吧。 「你都在这种时刻登场吗?」 「好不容易终于得出结论啊。」 「处以火刑对吧?」 「难不成事到如今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了吗?」 库斯勒耸耸肩,从牢门后退了几步。 听到粗暴的叮铃当啷声,看来是年轻骑士的其中一人正从瘫软在地的看守人身上强行取走钥匙串吧。 「出来,库斯勒!」 接着,沉重的门被打开了。 「不眠的炼金术师。」 第一幕 有一群人被称做炼金术师。 在世人眼中,他们的存在被视为与魔女或恶魔附身的人相同。 库斯勒在草木皆息的凛冬深夜,被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架住两肋,从塔牢里拖了出来。看着自己现在这副德性,或许世人的评价也没离谱到哪里去,他自嘲着。 石造的塔内凿了采光用的窗户,望出去,夜空中星罗棋布,仿佛轻吹一口气这些星光就会散落各地。 「在牢里没看到星星吗?」 注意到库斯勒脚步停滞,走在前头的老骑士回头问道。他的右手持着插了蜡烛的烛台,左手则是为了以备不测似的贴在剑柄上。 但库斯勒发觉到他戴在左手小指的戒指,极力忍住嘴角就要咧开的微笑说道: 「看是看了,但一想到这是代表自由的星星,感觉就不同了。」 「……」 老骑士挑起单边眉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又再度前行。库斯勒还是由两旁的骑士架着,被催逼似的往前走,他看着老骑士手指戴的戒指,失声轻笑。 戒台上镶嵌着以通体湛蓝为特征的蓝宝石,传说中这种宝石可以给予配戴者智慧及平静,还能帮忙识破陷阱。若将纯银比做是讨伐恶魔的神之金属,那蓝宝石就可以视为神圣的盾牌或是仪仗吧。 为了不受库斯勒的三寸不烂之舌所迷惑,甚至于是为了保护自身不被无法想像的某种力量侵犯,而特地镶上戴来的吧。 库斯勒推测着老骑士心里的想法,然后当再次通过窗口前,看着绚丽星空时,他不屑地哼出声来。 即便是意志坚定的老骑士,在面对这些时也不禁倾向迷信的说法。 这些就是所谓的炼金术师。 一般盛传他们这些人日复一日关在灰暗的房里闭门不出,想尽办法尝试点铅成金,制作返老还童的药,拼接尸体弄出新的生物等等。 只不过就库斯勒所知,虽然确实无法否认上述这种人的存在,但绝大部分的炼金术师都不做这些事。那究竟在做些什么呢?这问题却也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事实上,以某种程度来说,所谓炼金术师就是对那些「搞不懂在做些什么的一群人」而起的临时称谓而已。 而且,与其说真的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更加贴切的说法是:当权者统治都市;教会统领信徒;工会统率工匠等,当有人如此制定秩序时,偏偏有一群人无法归于任何一种组织构造内,也就因此产生了这个称谓。 比方说,国王在掌管一座都市时,将都市机能分成四大部分。亦即拥有大部分土地所有权的贵族;掌有信仰权威的圣职者;管理财富的商人;维持都市生活的工匠等架构。这么一来,国王也只要记得各代表的名字就够了。 但是,负责听取王命的各集团首领,当然就必须统率该集团更下层的人。于是,以工匠来说,就有建立各职业工会加以管理各成员的必要性。像面包店工会、肉店工会、铁匠工会等等就是特别重要的。 即便架着库斯勒前行的骑士们,也难逃这种分割统治的框架。 穿的衣服、戴的铠甲、手中烛台上燃烧的蜡烛、收到的薪资,就连把库斯勒从牢里带出来的权利,这一切都必须有人管理。 然而,这庞大的管理网绝不是因为必须奉行某人的权力欲望而织成。单纯是因为要好好统管一座大城市,就有这么做的必要性。 城市的律法,基本上是由城市中的名流、贵族和权威人士组织出来的议会所主持。在城市生活的居民们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都在该会议上决定。 要是没有这样的组织,大城市可能不到一个月就会崩坏。 特别是地盘之争激烈的同业工匠之间,毫无疑问会引发流血事件。 所以必须藉由各工会统筹制定出各工匠该负责何种工作内容,又该负责到何种程度,竭尽所能致力于减少纷争混乱。譬如说,刀剑工匠只需打造刀剑;小刀工匠只需制作小刀,要像这样严密地决定出刀剑和小刀的制作范畴。如果这之间的分界过于暧昧,一直以来只做刀剑的人突然转换心情做出小刀,就有可能剥夺原本小刀工匠的生意。这将成为纷争的导火线。面包店做起肉店的营生;网店因为有取之不绝的肉,夜晚就在店门口卖肉食给客人吃的话,会让旅店与酒馆若不与之竞争,便将面临经营不善的下场。在不久的将来可见到的是,混乱与衰败一途。 在这世上,神不会从天而降给予仲裁,所以与其想办法解决纠纷,倒不如想办法避免引发纠纷还更来得重要。 因此,就以铁匠工会为例,内部职种被划分得极为精细,细到让人看了晕头转向。 刀剑铁匠、磨刀铁匠、小刀铁匠、胸甲铁匠、颈甲铁匠、护腿铁匠、头盔铁匠、甲胄组装匠、箭簇铁匠、锉刀铁匠、锉纹加工匠、锥子匠、镰刀匠、槌子匠、鼎镀匠、铁锅匠、水盘匠、铁钉匠、铁针匠、蹄铁匠、吊钟匠、锁链匠、铅管制造工、香炉匠、铁工艺师、铜工艺师、银工艺师、金工艺师、黄铜工匠、锡器工匠等等。 大抵能想得到的职种都制定得一清二楚,他们只会被要求在自己份内的工作中精益求精,要是想扩大业务内容的话,就必须买下执行该工作的权利。 这就是所谓的秩序。 而如今,此处有一个企图将铅变成金的男人。 在有限的职种类别里,他该被分配到哪里呢? 铅管制造工?金工艺师? 或是说,这跟从矿山挖凿矿石,然后冶炼出纯粹金属的纯金属制造工作类似,所以应该把他归类到冶金工人这一块。但是,单就「把铅变成金的工作」来说,如果真有方法的话,如此分类或许算是恰当,不过,「思考如何把铅变成金的工作」能够这么分类吗?就算可以,那又该由哪种工会来管理呢?反倒是不是还得先确认把铅变成金是否违反了神所制定的世界秩序,这么一来,或许应由教会接手管辖的想法也无不可。 光是把铅变成金就已经这么复杂。那么铅变成银呢?银变成金呢?拼接尸体产生新生物呢?制作返老还童的秘药呢?尝试做出世上还没有任何人想像过的东西时,又该如何分类? 如果连这些事都要考量在内,那整座城市就没办法运作下去了。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就是有群人会出资援助这些带来麻烦问题的事业体,还有它的必要性不容小觑。 并不仅仅是因为国王或领主渴望永恒的生命而指示他们去研究;也不是富商为了让大量库存的铅转化成金而要他们找出方法等等,这些净是违背常理的需求。更加贴近现实的需要才是无处不有。 研究如何从矿山中更有效率地采掘矿石;研究如何更有效率地提炼出金属,这些工作都值得让人投注大量资金。毕竟能够期待获得无比庞大的回报,例如铁的生产量多寡,就直接关系到能让己方战力获得多少武装。 但是提高从矿山采掘矿石的效率所需要的技术,是靠拉起石头的绳子强度?还是挖掘时用的道具强韧度?是道具的形状?还是溶解岩块所用的酸性溶剂的发明?抑或是还没有任何人想到过的某种方法,一思考这些,工匠的工会组织问题也会跟着一口气爆发出来。而且工匠已然全心忙碌于自己的工作,有了手上的工作还想跨足新的领域,就会被工会盯住,所以这根本不可能由工匠去思考。 就这样,虽然有不同于工匠、无须生产出任何制品,只要探索「方法」的人才需求,但管理、培育这些人的适当机构或制度却不存在。 况且,一提到新事物,信仰问题总是会随之而来。 对流行敏锐的城里女孩,只不过是梳了一头常规内难以置信的 发型,就会被当成异端责问的风气下,他们所做的事当然更值得担忧。 再加上一旦被视为异端,事情就不妙了。 这种危险不是工会这般程度的组织能够承担。 如此一来,就只有想以新技术超越其他国王或领主的当权者,才能挹注自己的资金、自行培育、以自己的权力去保护这群人,事实上这样的模式早已在各地传承多时了。特别是金属相关的研究最受当权者重视,而这群接受保护的研究者,不知不觉就被称呼为炼金术师。 所以,将库斯勒从牢中带出来的高等骑士,并不是出于情义才这么做。 而是因为他隶属于这个世上聘雇最多炼金术师的巨大权力机构,克劳修斯骑士团,作为其中一员的身分使他这么做。 「你边吃边听我说。」 不一会儿工夫,眼前就出现夹着烤腌猪肉和起司的面包,还有温热过的蜂蜜酒。在牢里只能啃冷洋葱和黑面包的库斯勒,毫不客气地大口一咬,和着酒灌进肚子里。温热的蜂蜜酒沿着胃往下流动的感觉异常清晰,他肯定这瞬间自己能够像是亲眼看见般,描绘出胃的形状。 「我也没想到会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你的裁判权终于正式移交到我们手中了。」 「根本就没料到我还这么有价值啊。」 库斯勒自嘲道,接着不慌不忙放下面包,揭起上面那一片,再从怀里掏出小瓶子,将内容物洒在上面。 「喂!那是——」 「是盐巴啦,盐巴。」 库斯勒对惊讶到脸上大为失色的老骑士说道。 「什么嘛,果然是开玩笑啊……」 「不,砒霜是另外一罐喔。」 库斯勒再拿出另一个小瓶子,老骑士瞪大眼睛盯着它。 「想要的话,可以孝敬您喔。」 「……反正,这瓶也是盐巴对吧。」 「这么认为,对我们彼此都好呢。」 对着把小瓶子收回怀里的库斯勒,老骑士做出一脸饶了我的表情,然后将身体靠向椅背。接着揉一揉眼头,用眺望远方的视线瞧着库斯勒。 「为何要装出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有非常难得的常识和判断力。不要笑!我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且这是种美德。不仅如此,你还具备其他人该多充实的特质。然而,为什么?这次的事,从教会的宝物库偷走圣人遗骨丢进燃炉内焚烧这种举动,不像正常的你会做的事,你想找死吗?」 「我已经找不到其他可以尝试的方法了嘛。」 「别对我撒谎!你的实验报告我可是都有在看。你应该比任何人更己坐详与迷信相关的方法才对!」 库斯勒驼着身子,下颚几乎抵到桌面,嘴里还塞满面包,一面抬起眼皮望向老骑士。 沉默被深夜的黑暗隐没,老骑士平稳地说道: 「好险在火点燃前赶到。烧起来的话,你现在也变成死灰了。知道吗!」 下一秒,带着疲惫的语气问道: 「到底为什么?为何要做出那种浪费才能的事?」 「为什么?」 库斯勒嘴里依然含着面包,噘起嘴唇反问。 像是鸟类吞咽食物时的动作,抖了抖肩膀,把面包吞下肚。 「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找个高明的炼金术师将我的头盖骨剖开来看一看,说不定就会明白。」 「……唉。」 老骑士一声长吁,望着做贼似的边偷藏面包边拚命大口吃的库斯勒。 「是因为芙莉婕吗?」 单单这句话,就让库斯勒停止动作。 「果然……但是,芙莉婕她是——」 「我并没有在意。她是教皇派的间谍,为了偷走我的冶金技术而接近我,对吧?」 「……是的,而且罪证确凿。」 「所以啰,杀了她就对啦。趁我去打酒的空档。大刀砍下那一笑就会浮现浅窝的锁骨,割开那瘦削却不显得突出的肋骨,再一刀刨开那稍微戳弄到就会轻轻颤抖的腹部,让美丽的肝脏咕溜地滑出来,接着呢,再仔仔细细搜索肠子里,要是有找到你们想找的东西那就不枉费啦。说什么肚子里怀藏着阴谋……别开玩笑啦!」 端起温热得烫手的蜂蜜酒,一口气一饮而尽。 当时喝的也是蜂蜜酒。 还真是讽刺啊。 库斯勒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看着老骑士。 「为了精炼铁而使用圣人的骸骨,真的是从以前就想尝试的做法。」 教会的人一听到马上就会昏厥的说词,老骑士却丝毫文风不动。 「芙莉婕的事……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的觉得很遗憾。但是事前告诉你的话,你有可能走漏风声……你中意她对吧?」 明明最擅长事前调查。 库斯勒连回答都觉厌烦。 「但是,倘若发觉事先走漏消息,你肯定也会一起被杀掉。」 「哈。」 库斯勒不屑地吐出了一口气。老骑士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 「想不想辞掉炼金术师的工作?」 这句话听起来像出自一位慈父的口中。 被骂做邪门外道,被轻蔑为异端,即使受到当权者的庇护,这条命和脑袋还是常被觊觎,偶然遇到心仪的对象还可能是敌方的间谍。 要尝试改变这条遍布荆棘的人生路吗? 「我帮你推荐吧。想要脱离克劳修斯骑士团确实是很困难……但要想任职一个正常工作倒还办得到。幸好,我们的组织够庞大。」 库斯勒看着老骑士。深蓝色的双眸流露出关怀的眼神。真是个好人啊,库斯勒想着。高贵的出身,胸怀身为骑士的骄傲,得以活到这把岁数的幸运男人。 他的话里多半没有虚假。以他们之间的来往,库斯勒对这一点有把握。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是像个下一秒就要醉得不省人事的醉汉,双手抵住桌面撑着头。然后维持不了许久,头便缓缓往下溜,前额就这么贴上桌面。 但是,尽管库斯勒已意识不清至此,他的双眼仍旧无法闭上。 「当然会继续做下去。我……只剩下这条路了。」 就算遭遇到这一切,还是要做下去。 老骑士的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像是在同情身世悲惨的人般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就是无法停止好奇心。你们这些人就像是得了这种病。」 「而且还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目的。」 「抹大拉,是吗?」 老骑士轻轻咳了一声,大概是不想对这句话发表任何感想吧。 炼金术师就像是为了填补这个世界的秩序机能所产生的空隙而存在。因为不是正当机能的一部分,身分又不明确,总是遭受白眼冷落。尽管如此,炼金术师之所以愿意成为炼金术师,当然有其个中缘故。大多数人明明能够以工匠身分展露才干,却故意选择这条地狱之路是有理由的。 绝大部分的理由在旁人眼中简直是无聊透顶,那就是自己的梦想。也可以说,原因就是无法抑止的好奇心。 然后,不知是谁起头的,把炼金术师所注视的「前方」世界,叫做抹大拉之地。 追根究柢,炼金术师就只为了这个目的,而将身为人的性命和所有尊严全都赌上。 「多亏你的研究,这附近的铁矿生产量突飞猛进,燃料费也降低数成。为骑士团所节省下来的财富,不多不少正好足够把被宣判火刑的你从教皇派手中救出来。」 老骑士的话说到这,顿了顿,等着库斯勒的反应,但库斯勒 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桌上动也不动。 「上面的人觉得,毁了这种才能太过浪费。」 「这次是哪间工坊?」 抢在老骑士的话头,库斯勒开口问道。 炼金术师是个需要与工匠不同的技能才能胜任的特殊职业。 不容易取代,却常常亡故。 除了被人杀掉之外,也频频传出意外死亡的例子。 他们就像是徘徊在篝火周围的金蛾。 「只是,这次事件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恶劣。就连骑士团也没办法让你无罪赦免。」 「……我早有觉悟。」 「戈尔贝蒂。」 「咦?」 库斯勒不禁抬起头来。因为这个地名实在太过于意外。 「前线附近?可以吗?让我去那种地方?」 「我觉得对你们而言,是再适合不过的地方了。」 「戈尔贝蒂……戈尔贝蒂啊……」 库斯勒在口中反扰呢喃这个地名,过了一会儿,老骑士的话才终于钻进脑子里。 「你们?」 「你认识威蓝多吧。」 老骑士脸上的表情非常不痛快。 但是不这么表现的话,库斯勒一定会彻底装作没听懂这个问题。毕竟这个名字的出现,实在太过令人难以置信。 「难不成?」 「正是那难不成。已经决定由威蓝多和你一同前往戈尔贝蒂的工坊。」 「嘿!」 这不是鼻间发出的冷笑,也绝不是在表示不满。 而是太过于惊讶,让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 「到底在想什么啊?毕竟威蓝多不是那个了吗?毒杀某个修道院的院长而被逮捕。」 「是圣艾利鲁女子修道院。专收贵族千金的高雅修道院。」 「嘿……」 这次十分明显是嗤之以鼻,库斯勒还笑得晃动了肩膀。 「教会为什么还放那种人一条生路啊?」 「我也不知道。你们是炼金术师,不是吗?」 专门化不可能为可能。 点铅成金,是炼金术师的招牌名言。 「那么,为什么是安排我和威蓝多去同一间工坊?」 「听说你们在学徒时期是同一间工坊出身,个性脾气应该互相都摸清楚了吧。」 「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在我的饭里下过七次毒啊!」 「听说你对他下了九次毒。你们两人至今能顺利躲过毒物的暗杀,不就是活用了当时的经验?」 「哈,也可能是金牛宫的庇荫!」 能够授予人智慧,帮忙看穿陷阱的蓝宝石,在黄道十二星座中代表金牛座。当然,这是在嘲讽戴着蓝宝石戒指的老骑士。老骑士下意识缩起左手小指。 不过,真的很久没听到威蓝多这个名字了,库斯勒感觉到后脑勺的头皮好像正在发麻。 「目的呢?您刚刚说了不能够无罪赦免对吧,肯定包含了惩罚性的理由吧?」 「我也无法得知详情,只知道一些传闻拼凑出来的消息,而且,在这里说出口会留下祸根。我奉上面的命令将你送出城去,你就老实谨慎地好好服从吧。顺利的话,你可以作为骑士团的炼金术师继续往上攀爬,失败的话,你要担起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责任。当然……」 老骑士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要是你能点铅成金的话,一切都好说啦。」 「我做!」 库斯勒立即给了答覆。虽然原本就不可能有拒绝的余地,但他还是很快给了答案。 「只是,我很介意上面的人到底在图谋什么。」 老骑士面无表情地听取了库斯勒的疑问,不带一丝笑容。 「我是不可能会得知的。」 「……」 「真怀念战场。那时候,无论何时都能一眼望到远方的地平线啊!」 夹杂着叹息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克劳修斯骑士团。 在这个世界的权势之大,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金钱与军事力量的化身。 骑士团就在过去由教会主导的东方失地收复运动——取回失去的圣地,这个宗教性军事行动下应运而生。 圣典里所记载的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在漫长的岁月里受到异教徒占领、蹂躏。 教皇佛朗吉努斯四世无法忍受继续漠视这个事实,愤而起兵。利用当代最为杰出的神学家——阿梅利亚的圣吉贝尔所倡导的神学理论,藉由教义将夺回土地正当化。说穿了,就是主张自己的掠夺行动已得到神的赦免。 那场战争自开始以来,二十二年过去了,直到今日都还持续着。 数不清的人们披上刻有教会纹饰的铠甲,甚至直接将纹饰刻在身体上,朝东力起身。另外,不只是持剑的人,祈求能够长眠于圣典记载的应许之地,拄着拐杖踏上巡礼之旅的也大有人在。 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前身——克劳修斯兄弟团为了这些奔赴战场的战士、巡礼的信徒,在前往圣地的漫长旅途中提供了住宿、疗伤的场所,是有点类似医院组织的团体。 但是,这个目的地是如此遥不可及,因疾病或受伤而中途暴毙的人也为数不少。 最后他们就在这个中途休息站留下遗言,将身后财产全数托付给兄弟团后,辞世长眠。 克劳修斯兄弟团托这些遗产的福变得富裕,富裕之后为了守护自己的财产,就必须拥有独自的武力。最后,原先只是善良修士接受虔诚信徒的最后布施的团体,不知不觉间演变成贪婪骑士积极追求财富的组织。 直到如今,他们拥有的资金和信徒据说已凌驾于教会首脑的教皇之上,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拥有压倒性骑士数量的克劳修斯骑士团。 无论这个传闻是否有些言过其实,至少库斯勒曾四度被教会宣判死刑,也四度被骑士团所救。对一向善于分析利弊的骑士团来说,只要还存有利用价值,即便是教会,要将库斯勒处以火刑仍然是困难重重的一件事。 同样地,只要顺从对方便能为自己带来好处的话,库斯勒就会继续以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身分展露才能。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去「抹大拉之地」。 为了这个目的,他只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持续研究,毕竟为了专心研究,需要庞大资金和丰富原料、还有经年累月的时间,以及足以保护他幸免于危险的权力。如果不是在骑士团的庇护下,这一切就不可能得到。 所以,原本他就应该像只温顺的羔羊,乖乖效力于骑士团。当他把圣人遗骨丢进炉里焚烧,测试精炼的结果会不会改变时,就等于做出自杀行为,因为就算他的下场是被当成废物丢弃也不为过。 但此刻,从牢里被释放出来后,在这寒冷季节朝着北方城市戈尔贝蒂前进的库斯勒,正坐在马车上回想着和老骑士的谈话过程。芙莉婕之死,以及那位老骑士的脸庞。 「呵。」 库斯勒露出苦笑。 可惜没烧成。 他早就推测出多半会没事。就算真的把圣人的遗骨投入燃炉中,尝试能不能冶炼出品质良好的铁,最后一定也能够获得赦免。因为芙莉婕被杀,使得他精神错乱。因为太过伤心,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样的理由和长久以来自己的贡献,肯定能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命。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贸然艇而走险。 「……可惜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库斯勒简短地下了结论,轻声叹息。 炼铁之际,加入骨头焚烧会得到不同 结果是事实,也有使用石灰代替骨头的例子。 只是,老骑士的话也许多少说对了。芙莉婕是个好女孩,虽然隐约察觉到她可能是间谍,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真的很可爱。许久没遇到这种让自己觉得在一起很开心的人了。 但是,真有悲伤到那种程度吗?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库斯勒却没有自信。 话说回来,炼金术师相信万物流转,世间一切没有永恒不变的道理。人会面临死亡,世事沧海桑田,旧物转换成新貌。唯有如此,才能相信着,铅有可能转变为金,愚蠢的白日梦终有一天也可能成为现实啊。 万物流转,永不止歇。 相信这变化,追逐它,持续冶炼金属,这样才是「炼金」术师啊。 跟着,旅途也总有一天会结束。当屁股肉就快要磨蹭到破皮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马夫开口说出这趟旅程的第一句话:「到了喔。」 「唔……」 经历十天,库斯勒终于跳下马车,第一件事就是伸懒腰。 为了避人耳目这个理由,这十天来他一直待在马车中。 幸好,被交代必须阅览的书籍和信件堆得像座小山,除了屁股痛之外,也没吃到什么苦。如果可以的话,他竟觉得这趟旅程就这么走下去也无妨。 外面虽寒冷,却是个晴天,空气中带着冬天独特的清冽气息。 这个时间,早市似乎早已经结束,看起来像是从邻村过来的农夫,赶着牛悠悠晃晃地踏上归途。如此安详,唯一的变化就只有季节的更迭,这正象征着回到家就有家人在等待的平凡人生。 绝对不是像「某一天主动对你示好的女孩其实是间谍,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喜欢上她,却在下一秒稍微移开视线时,她就惨遭杀害」之类的人生。 库斯勒并不特别认为这种差异值得羡慕,或者值得难过。也许,自己的感情比常人来得迟钝。芙莉婕的事他也觉得很遗憾,如果能够让她死而复生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当库斯勒看见芙莉婕惨死在自己眼前时,丝毫没有心神大乱。他所想的是倘若她的死亡能够运用在冶金上,该怎么操作才行?仅此而已。 所以,每次想到芙莉婕,他的胸口会隐隐作痛的原因就在此吧。他并未真诚地为她感到悲伤。没有心神大乱。也许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事实本身就很伤感。 还真是恬不知耻的奢求,库斯勒偷偷地叹口气,通过了城门的检查哨。库斯勒本身不仅没被盘查,就连马车装载的行李也完全没被翻弄,这都是由于他握有骑士团的特权状。戈尔贝蒂现在是一座议会会员几乎都被骑士团强迫收买的城市。这对高筑自家城门,曾以独立都市为荣,自古以来在此生活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因此,守卫通常会给骑士团的人脸色看才对,但是这么干脆地让库斯勒顺利通过,全是因为多亏了对方看出他炼金术师的身分吧。对有常识的城市居民来说,他们宁可和异端分子携手同行,也不愿和炼金术师扯上关系。 库斯勒为了让久坐十天的身体活络一下筋骨,就徒步跟随在马车旁边。 城墙十分厚实,足以在其中安置让守卫休息的设施。城墙内壁应该是走道,堆积如山的弓箭和投石器就藏在里面。那些可不是装饰品,而是涂上火油,或是沾了血迹的真家伙。 炼金术师会被召唤于此地,就代表这里有等待解决的问题。 特别是和冶金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也许是金钱问题,甚或是更直接的,为了想要一把强化斧头好劈开某人的头颅。 但现在,库斯勒穿过城门后不由自主地轻轻吹了声口哨,就为了眼前看到的热闹繁荣。首先,光是规模而言,库斯勒待过的城市根本不能跟戈尔贝蒂相提并论。 注入港口的河川水量充沛,整条水路上架了三、四座桥梁。 然后,穿过城门映入眼帘的盛况更是名不虚传。载货马车及驮满货物的骡子络绎不绝,眼前更正好有辆载满鸡笼的货车驶过。还有一些伙计背负着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庞大的货物,缠着头巾,眼角严重晒伤,大概是攀越终年积雪的高山来到此地行商的商队之一吧。背上包裹装的应该是在森林中猎取到的毛皮、琥珀、蜂蜡之类的东西。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总算从雪堆里爬出,来到城市里看到的,却是令人生厌的景象。路面上满布马匹和骡子的粪便,在那上面还有如雪崩般成群放养的猪只和不知从何处逃出来的鸡群来回漫步。 当然,踯躅徘徊的不只是动物,靠在墙上、神情浮躁地观察来往行人的可疑分子也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小偷、强盗这等三教九流、卖春女,说不定也有警察奉领主之命前来追捕从领地逃出的流亡农民。在手中不停把玩货币的是无照货币兑换商。这种人向来在旅人熙攘、景气繁荣的地区才会出现,就某种意义来说应该可以算是好兆头。无照货币兑换商在此地并没有遭到排斥,就表示有为数众多的人需要兑换商的存在,需求多到不将他们一一取缔也无妨。 库斯勒从来就不是高稚的人。 硬要说的话,他喜欢嘈杂纷乱,喜欢热闹的气氛。 更何况,这个城市有港埠,中心区域应该在那里。 光是城墙入口处就那般热闹,那港口附近定是更加繁忙杂沓。 而且,克劳修斯骑士团已经从根本支配了这座城市。 只要身上有他们的纹饰,谁都不敢对库斯勒的所作所为有半句怨言。 「真不错。」 仿佛是要把胸口的郁闷感都替换掉,库斯勒大口大口地吸入尘埃弥漫猥亵杂乱的空气,满意地笑了。 沿途不管是路上叫卖的小弟、卖春女、无照货币兑换商,都没有人上来搭讪,这是因为库斯勒的举手投足都让人对他的身分一目了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关系吧。 「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开口的是马夫。 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朝库斯勒瞧上一眼。 「谁知道,照理说应该有人来接我们。」 马夫连回声「嗯」都没有,他握着缰绳的左手指头少了一半,隐藏在帽子和胡须下的侧脸有条巨大刀疤沿着脸庞攀爬到耳朵斜后方。应该是长期在骑士团下服役的退休老兵。与其说他是库斯勒的护卫,不如说他是当库斯勒企图逃走时,负责追杀的最佳人选。 「唔……」 马夫突然猛地把头往上一抬。 像只野兔,在这人群杂沓中也能迅速发现注视己方的视线。 挥动缰绳,让马车驶向十字路口的街角。 在那里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嘴角挂着促狭的微笑。 「你平安无事哪。」 慢吞吞地拖着语尾的说话方式是这家伙的怪癖。蓬乱无章的金色长发胡乱地绑成一束,脸上那邋遢的胡子,看了会让人想出声要求他刮掉或留长,两者择一就好。即使如此,看到库斯勒之后还能脸带笑容的,这世上应该只有这个男人了。库斯勒也不自觉地歪了嘴角。 「还用得着你说。你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有神的保佑哟。」 毒杀修道院院长这种大案子,即便办案上稍有差池也是难逃一死的重罪,但现在威蓝多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真的就像老骑士所言,炼金术师都会魔法。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听说你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燃炉里烧了喔。」 「火还没点燃呢。而且不是有个好用的陈情理由:『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燃炉里焚烧,却没有遭受神的惩罚,那是因为圣人其实也觉得冷』。」 威蓝多迈开脚步,盯着脚尖不予置评地耸了耸肩膀。 「你呢?」 「我?因为我没有毒杀他啊。」 「……怎么说?」 「事情的真相是,在那只猪如秋风扫落叶般地解决眼前的食物后,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餐桌,露出笑脸拿着小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而已。谁知道,那家伙就突然脸色发青,翘辫子啦。」 类似库斯勒用来捉弄看守人的手法,而且还是最恶劣的一种。 话说回来,既然这样就被吓死,那就表示对方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纠缠我的女人啊。」 还会有什么理由呢?威蓝多望过来的眼神带着这个询问,但库斯勒还是不得不探究: 「是女修道院的院长对吧。」 「就说对象是修女啊。女修道院的院长可不一定是女的哟。」 库斯勒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能够和立誓与圣职者共进退,犹如笼中鸟的修女有一腿,威蓝多的本事还真是一如既往。 「那只猪平常也做了不少坏事。我这可是惩奸除恶啊。修道院的修女们聚集起来哀求我拯救她们。所以啰,无罪释放。在修道院里我可是被当作英雄呢!」 「这点你从以前就很拿手。」 「是库斯勒你太逊了啦。」 一下子就堕入主动接近自己的间谍所编织的情网,最后对方还轻易地被杀掉,这些事实摆在眼前,库斯勒只能耸耸肩踢飞经过他脚边的鸡。 「不过,真的吓了一跳哟。」 威蓝多边走边悠闲地说道: 「没想到你也来到同一间工坊。」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在骑士团的惩戒牢里倒是见过几次面呢。」 库斯勒确实是几进几出,威蓝多倒也不遑多让,两人偶尔会在牢里打个照面。 「话说回来,上次待在同一个工坊是几年前的事?」 「我想想……已经,是五年前了吧?真让人怀念哟……」 五年前,这两个人回想起当时的自己,都觉得真是令人苦笑不已的臭小鬼。 彼此只会打架,学了点皮毛就老是从工坊里偷毒药出来,在对方的饭菜里下毒。 但是,当时的师傅是比这两只臭小鬼还坏上好几倍的垃圾,所以他和威蓝多拟定好在毕业那天清早进行毒杀,就在师傅吃下半碗掺了水银的毒饭后,他们俩也被逮捕了。 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当两人分别被押送的时候,库斯勒挥手道别,威蓝多则一脸微笑回望他。 「库斯勒从那时候起,泪腺就很发达喔。」 「你别老挂在嘴边,明明就是你在强忍泪水吧?」 「有——吗?」 威蓝多耸了耸肩,顺势「嘿」地跳起,转过身来, 「不说这些了,赶快去跟绞刑执行者打声招呼,然后到工坊去。我可是很期待呢!」 绞刑执行者——是炼金术师在城市的工坊驻留时,负责担任所有指示的人。 安排每天作业上需要的物资自不用说,就连炼金术师倘若被教会派烫下异端的烙印,送往火刑台时,他也必须负责救援。相反地,要是炼金术师的存在对骑士团不利,他也可以毫不在乎地把人让渡给教会,有时甚至直接执行暗杀。 他们就如同字面上所示,拥有炼金术师的生杀大权。 所以,被称为绞刑执行者。 不是斩首执行者的原因是,炼金术师不比一般老百姓,没有资格承受这种温和干脆的刑罚。火刑则很快就会死去,也算是轻松。基本上得和狗一起被倒吊,被痛不欲生的狗撕咬、抓挠,得花上三、四天才能死去。 库斯勒一面暗中提醒自己,注意不要让嘴角随便上扬,一面回问威蓝多: 「咦,你还没去工坊吗?」 「还没去。行李是先运过去放了啦。我也是今早才和骑士团的后勤运输队一起抵达这个地方的哟。」 「那也才稍早的事。」 「是啊。」 「你自己先去看看也好啊。」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呀——」 故意将语尾拖得更长,听得出来他在戏弄人。 「我的好搭档。」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你好过分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模仿狗对着远处咆哮,就像库斯勒爱捉弄牢里的看守一样,这是威蓝多喜欢做的举动之一。此处接近战场,城市居民平时应该看惯佣兵或跟盗贼没两样的骑士等粗野鄙俗之流,却在听到之后也不禁骇然快步离去。 炼金术师。 被忌讳厌恶的邪魔外道之辈。 当库斯勒还年轻气盛时,对于世人的评价尚会冷笑并且恐吓回去。 但现在已被磨得圆滑许多,所做的不过是捉弄一下看守人。听说威蓝多倒还是跟学徒时一样,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杀人。 「不过,我同意到工坊去。比照熔铁,我想消融一下身上的寒气。」 「从外面看起来,感觉设备不错哟,真不愧是战争的最前线。」 克劳修斯骑士团目前倾注最多资金和军事力量的就是北方大地,身为其中一处据点的就是这个最北端港口城市戈尔贝蒂。不过,这个最北端其实是对骑士团来说的最北端,当然如今在这世上也没几个有勇气的人敢于嘲笑「骑士团就是世界」的这个认知。 在这当中,希望能够驻留前线附近的工坊,是许多贪得无厌的炼金术师的梦想。这是因为前线就像是能够容纳大量木炭焚烧的巨大燃炉,只要能使战争获胜,一切都能得到通融。 无穷无尽的资金、优先配给的书籍、对当地工匠和矿山的行使权。另外,还有秘藏禁书的阅览权等等不胜枚举。 撇除得和威蓝多两个人一起工作这个条件,他现在一定是欣喜若狂啊。 「不过,原本待在戈尔贝蒂工坊的家伙怎么了?竟然会把这么好的工房拱手让人,太愚蠢了。」 库斯勒边避开马粪边说道,威蓝多则像在讨论昨天天气似的回答: 「听说是死了哟。」 「咦?发生意外吗?」 一只被拴在门口的狗满嘴鲜红,大概是早上出去猎食过。当然,猎物都是在城市中晃荡的生物吧。 「不是,好像是在城中被杀的喔。」 库斯勒只是避开排成一列马粪,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虽然觉得这种事并不稀奇,但有一点让他开始在意。 这次的配置,带有骑士团所想出来的惩罚。 「难道说,安排了两个人的原因就是这个?」 「嗯……我是这么认为啦。会派这个肥缺给品行一点都不端正的我们,这其中必定有内幕啊。」 威蓝多用力搔着头,一派无趣地走着。 就连路边的小石砾都能拿来或割或削,认真观察,开心地玩上一阵子的威蓝多,当他露出无趣的表情时,就表示他的心情极差。 「一个人的话,可能又会被杀,所以派两个人好壮胆吗?」 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库斯勒张望着四周,威蓝多则踢着小石头。 「炼金术师一被小看就玩完了。」 「哈哈,那个垃圾师傅也就只教了这一句话啊。」 两人的眼前出现了绞刑执行者的宅第。 回想起五年前的种种,肩膀不自觉地出力。 「别退缩了哟?」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已经有五年没有像这样,跟某个人一边走路一边斗嘴了。 想压抑却压抑不住的怀念,还是 使他扬起了嘴角。 路上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躲开,为他俩让出一条路。 「我都听说了,你们擅长毒杀和暗杀。」 用纯金纸镇压住羊皮纸的男人,在办公桌上流利飞快地运笔写字一边说道。 还有,他写字的优雅姿态叫人看不腻,同时也让人惊疑为何那只肥胖浑圆的手能够如此灵巧地写出文字。 克劳修斯骑士团戈尔贝蒂后勤运输队队长,阿朗·波斯特。 为过着军旅生活的士兵们调度食物和酒等所有必需物资,并且负责运送乃是后勤运输队的任务,事实上许多役勤运输队都是在战场上工作。 但是,身分位在骑士团上层的人,过得可就不同了。 为了骑士团所执行的神之代理行动,他们高举着以此为名的大义名分,寻管道渗透进商会经商。想当然尔,其资金实力与情报网绝非一般市井商会所能并驾齐驱,所赚得的利润亦是如此。毕竟,相较于信奉哪边有战争就往哪边去赚的商人,骑士团可是能够自己决定要不要引发战争。 眼前这位阿朗·波斯特在流动于戈尔贝蒂周边名为金钱的动脉中,便是执牛耳的地位。他赚取了莫大财富,而且更努力将随着财富日益膨胀的身体,塞入这张按自己大肚腩打造的桌底下,继续工作。 「什么擅长暗杀啊!我才是那个恋人刚刚遭到暗杀的人。」 「怎么可能精于毒杀啊!我从来不碰毒药的哟。」 被带往房间正中央后,就一直这么站立着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各回答各的,视线也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 「我没有批评你们的意思,相反地,还很赞赏呢!」 两人连个回应都没有。 威蓝多打了个呵欠,库斯勒揠弄着指缝间的甘皮。 「这些举动也不坏,算是对应得体。毕竟给对方第一印象的机会只有一次。要是一开始就被上司看轻了,之后日子可就难过。」 「……」 库斯勒小心地将视线飘向威蓝多;威蓝多也已然望着库斯勒。 彼此叹了口气,端正仪态后直视前方。 「然后,知道自己破功后就假装顺从是吗?你们都合格了。」 波斯特将羊皮纸转交给随侍在侧的执事,在他脸上显得极小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手指揉着眼头。 「先让对方吃点甜头,等他大意之后再绊他一脚。很不错啊。」 「故意让我们认为你是个难缠的上司,好压制我们吗?」 库斯勒问道,视线维持在天花板上不动。波斯特晃着巨大的身躯笑道: 「至少就要有这点程度啊,我跟骑士团要的就是这种人选。」 突然觉得,要稍微认真问问题了。 「……什么意思?」 「能够自己保护自己的人。」 「靠毒杀和暗杀?」 波斯特唰嘴一笑,但眼神中毫无笑意。 「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是我在军事上唯一学到的。」 库斯勒这次不再演戏,而是真的和威蓝多对望了一眼。 好像比我们预期的还要麻烦啊!彼此的眼神如此说道。 「你们的上一任人选,是名叫汤玛斯·布朗科特的男人。不清楚有没有四十岁,这家伙很优秀,不过已经死了。」 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宛如只是在叙述花凋谢了般,于是库斯勒开口问道: 「听说是在波斯特大人眼皮底下发生的凶杀案?」 他身为掌控整个城市的当权者,到底是怎么管事的!拐弯抹角地提出这个质疑。 当然,如果这点程度的挑衅就能激起他的怒气,那么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就不会是阿朗·波斯特了。 「事实正是如此。而且犯人到现在还没逮捕到案哪。」 「喔?」 「感到意外吧?就连一直以来想要夺回这个城市裁判权的教会,所派来的人也都找红了眼,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炼金术师之死通常会直接跟信仰问题扯上关系。所以这次要是他们能乘机找出异端的证据,的确不失为让我下台的好机会啊。」 骑士团虽然头顶信奉着神,但不拥戴身为教会之首的教皇。 一般认为原因在于他们拥有独立的军力和资金,甚至于独自的信仰。 不管是在哪座城市,教会和骑士团之间的对立永远都围绕着管辖权问题。 「所以,是何处的某人出于何种目的而杀掉汤玛斯,目前都还掌握不到。意外身故、醉汉之间的纷争、强盗、甚至于试刀杀人,或是有人对炼金术师存着某种偏见,而进行类似猎杀魔女的屠杀;还是说,教会派想要得到汤玛斯的炼金术结果,硬要他变节但遭到拒绝。也有可能是早已变节,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所以将他灭口……有诸多可能。只要我们不清楚敌人是谁,就没有办法制定对策。但是也不能就此闭关锁城啊。」 「如果想保护我们的身家安全,让我们重回牢里,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那是比我还高阶的人才能下的决定。而且,我讨厌不劳动的人。」 库斯勒耸了耸肩,以手势表示对刚才的打岔感到抱歉,并请他继续叙述。 「现状下,城里的铁矿相关事宜最为糟糕。戈尔贝蒂以北的战况虽然不算恶劣,但已确认到的北部矿山,多数掌握在异教徒手中。就算可以在南边取铁精炼,制作武器,对方的劳资太高,且途中索取的关税名目更是繁多。何况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要搬运的物资,像是小麦、黑麦、葡萄酒、明矾、大青叶……骑兵队所乘的马匹,每餐都要吞掉一大堆燕麦,那也得靠输入才有办法供应。」 「也就是说?」 当一个人已经爬到随便一句语尾被抓住小辫子,就可能永久失势的地位时,等他说出结论总得花上不少时间。 但炼金术师的人生并没有长到可以耐心等候他说完。 被库斯勒插嘴打断,波斯特的这番话一时哽住,随后他仿佛乐在其中地笑了。 「也就是说,这座城市需要冶金技术不同凡响的炼金术师,好让铁的生产量往上提升,但既然上一任人选的死因未明,就不能贸然地接二连三带后继者过来。」 「也就是说,我们是要被牺牲的棋子。」 「在战场上,这种人也是不可或缺。为了能在大局下赢得胜利,这是必要的。」 很好,给我去死。 在他脸上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镇静淡然,这是只有曾下过好几次类似命令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的。 不过,不管是库斯勒还是威蓝多,也丝毫没有打算对此结论提出抗议。 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立场相对弱。 而是更简单的理由,炼金术师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所以,只要我们没有死,就能够一直待在战场上?」 「你领悟得很快。而且从死亡之地活着回来的战士一定会成为英雄。我不认为这报酬相对过于廉价。」 位于战场附近的工坊,可以说拥有无限的预算。像库斯勒他们这种年轻又素行不良的炼金术师,原本不可能被分派到这种好地方。 如果想要待在这里,就得承担相等的危险。 非常理所当然的条件。 「既然这个城市仍在我的管理之下,我岂能让那样的暴行再三重演,环境需求也会尽最大努力帮你们准备好。你们就好好努力吧。」 波斯特眯眼注视他们,看起来像是在俯视埋进墓穴里的尸体。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道具,为己所用,这正是抱持着如此想法的当权者特有的眼神。 虽然并不喜欢,但行 为动机简单明了,在这层面上,也利于产生某种信赖感。 库斯勒和威蓝多模仿骑士的敬礼方式,回答道:「遵命,阁下。」他们竭尽全力表现出嘲讽的意味,波斯特却落落大方地颔首回礼。看来他的演技更胜一筹。 「啊,对了。」 当库斯勒和威蓝多打算告辞退出房间时,波斯特出声唤住他们。 「有件事不得不先跟你们道个歉。」 「?」 「虽然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有无能为力的事。」 「这是指?」 波斯特回答了库斯勒的提问。 「到了工坊,你们就会知道了。反正对擅长毒杀和暗杀的人来说,总会有办法吧。」 两人轻轻耸了耸肩。 「……请容我们告退。」 威蓝多打开房门,库斯勒开口告辞后,两人走出房外。 走廊上捧着各式文件的部下们排成长列等候传唤,每个人的表情僵硬,带着紧张感。 这是因为面对亲自批阅文件的当权者,他们不能有任何隐匿之事。 国王或领主会从身居高位跌到一文不值,往往都是因为负责代笔书信的书记官有心背叛。毕竟在位者一心想隐蔽的败仗或秘密,无法连书记官都隐瞒住。 反过来说,像波斯特这种做法,不管他本身有多少秘密都能够隐藏,再加以捏造进行报告。 不愧是战争前线,看来这里已不是性情温和的老骑士能够发号施令的地方了。 这栋建筑物似乎也是从原先主宰这城市的大商会手中接收过来的,想必接收的不只是建筑物本身吧。只要走到门前大道上,就会发现用来夸耀权势的那面骑士团大旗高高扬起,仿佛要让地平线对面的居民都能瞻仰似的。 就在建筑物前面不远处的广场上,竖立着代表这座城市的独立,手持裁判刀、伟岸英勇的男性青铜像如今早已显得面目模糊。 谁能挥刀砍下罪人的头颅,谁就是这座城市的支配者。 然而,骑士团不受权限拘束,将炼金术师召来这城市,在议会赌上本身威信设置检查哨管理人们进出的城墙边,也没人能检查他们的行李。 如此不容侵犯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往后的生死存亡却是仰赖波斯特的鼻息而定。权力的阶梯这般高,同时这般沉重。 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从那张大旗和守卫中间穿过,城市的活络和中午的阳光让他们的眼睛一时间无法完全张开。 「你怎么想?」 库斯勒询问在波斯特面前甚少开口的威蓝多。 倒不是威蓝多的个性怕生,而是在那种人面前,他本就沉默寡言。暗地里,一直思考着该如何杀掉对方。 这是在五年前,两人都还是臭小鬼时,从他口中听来的。 「只凭刚刚的谈话内容,弄不懂任何事的啦。」 「也是。」 「不过,矿石也是同样道理啊。不管哪种金属,神都没有让它们以纯粹的姿态埋藏在土中。」 「所以说?」 「所以说,照往常一样行事就好。」 威蓝多扬起嘴角缓缓答道。 在城中人声鼎沸的市集用过午餐后,库斯勒他们往工坊走去。 即使是如此喧闹的城市,一定还是留有静谧无声的空间。库斯勒他们信步走过的便是空屋林立的区域,出了这区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 眼下是广阔的城市风光,放眼望去是无尽的大海。 无比美丽的景致。 正疑惑这一带为何如此萧条时,仔细一看,不就是因为崖上的贵宾席堂堂矗立着炼金术师的工坊吗? 「好奢侈的工坊呀。」 「汤玛斯这人很不简单哪。」 所谓战争,不在最后一刻得到胜利的语,一切就毫无意义。 因此,为求胜利就要不顾一切,思索评估这类的事,等你得到胜利后再去想就行了。靠炼金术师发明的一项技术彻底颠覆战况的事迹要是经常发生,那么即使接近前线的工坊有些许恣意妄为,也可以得到通融。 这种事当然早已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却还是不禁大为惊叹。 威蓝多嘿嘿地笑着向库斯勒招手。走到工坊的建筑物侧面,往悬崖下方一看后,即便是库斯勒也大吃一惊。 「专用水车?」 「而且,水在这片地表下流淌,想必是特地挖凿了暗渠。不过,独占水源看来还是有点难度啦。」 目光顺着威蓝多的话语投向悬崖底下,从该处直往港口眺望去,有数座水车转动着。虽看不清楚是面粉铺还是缩绒店(注:缩绒,运用在织物上的一种加工方法,利用热水及化学药剂使织物质地紧密,增加厚度、弹性和保暖性),是冶铁店还是采石厂,总之需要水车的店家在水车周边鳞次栉比。 水车的力道强弱由水流强度决定,而水流强度往往取决于水位的高低差。 这间工坊顺着悬崖建造而成,若将现在库斯勒他们所站的地方视为一楼的话,这栋建筑物至少延伸到地下二楼。水车就位于最底层,正好可以完全独自承接住从暗渠奔流倾泻出的强劲水势。 一直以来,像水车这种大规模设备,库斯勒只能与工匠组织不断地冲突协商下,折衷共用。从这种背景便可知,眼前所见到的已经是能令他口水直流的奢侈。 「燃炉也很壮观。在城里竟然可以造出这么大的炉。我看一定是因为水车就在隔壁,才勉强获准的吧。」 「发生火灾的话,就全部付诸流水吗?」 「下游的人可就遭殃了哪。」 威蓝多以一派轻松的口气叙述着,实际发生时也会如此从容不迫吧。 威蓝多在众多炼金术师当中,也无疑是极具炼金术师特质的人。 除了自己的目的之外,不太会去在意一些琐碎的事。不仅如此,就算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有时也不会放在心上。就连自觉以一般世人的标准来看,凡事已经表现得相当事不关己的库斯勒都这么认为。或许该说,开始会去在意这些事的自己,以身为炼金术师来说可能多少有点神经质吧,库斯勒如此察觉到。 「但是,那个肥猪大叔究竟是为了什么道歉呢?」 「嗯……会是什么呢……我也想像不到哟。」 威蓝多将视线从水车移开,望向前方,远眺这一览无遗的美景边说道。眼下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有种万事顺遂的氛围环绕在这片风和日丽中。 「也许只是单纯在唬人吧。比起这个,我们先进去吧。有点冷。」 「嗯,就进去吧。」 虽说这并不会是最后一眼,但景色真的太好了,好到让库斯勒恋恋不舍地回头,将悬崖上所看到的风景再次收进眼底。 就因为多看了这一眼啊! 威蓝多转动黄铜钥匙走进工坊,他也随之步入,下一秒却撞上突然止步的威蓝多。 「喂,干嘛停下来啊!」 库斯勒狠狠骂道,然后,看向房内。 看来石垣似乎用木头补强过,是栋牢固的建筑物,地表建筑上应该是墙壁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堆满东西,是个浓缩了主人神经质的房间。当然绝不是说它凌乱,相反地,想要维持这样的状态,恐怕需要大量劳力才办得到。 但是,库斯勒并不认为这点小事能让威蓝多停下脚步。 刚这么一想,有道不该属于这里的声音随即传入耳中: 「终于到了吗。」 这就是那个被压抑许久的「东西」,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雪崩的房间里所响起的一句话,凛然宛若回荡的钟声。 语调 这种东西远比想像中包含了更多情报,因此即使只有一句话,这部分也不会改变。从声音听起来的感觉,可以推测说话者大约的体格或脸型;从发音方式可以大致猜到说话者的出身和阶级;当然从说话方式的快慢就可以知道是个性霸道或是个性温和,就连情绪的好与坏,都能窥探一斑。 因此综合以上条件,站在库斯勒眼前的人,的确就是从声音推论出来该有的姿态。但这也更让他不自觉地揉一揉眼睛,因为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这家伙待在炼金术师的工坊里做什么? 这个身上包裹着长及脚踝的修女服长袍,个子娇小的修女。 修女服长袍上的滚边绣着隶属骑士团的修道院纹饰。 不可能是误闯进来的吧。 「你是什么人啊?」 己方有两个人在的时候,他会缄口不语,把谈话都交给同伴,自己只专注在思考如何杀死对方,曾经如此豪言壮语的威蓝多率先开了口。而且用的可不是敦亲睦邻的语气。 「我叫乌鲁·翡涅希丝。是骑士团派遣我来的。」 头上罩着头纱、浑身雪白的少女仿如洋娃娃一般,或许是那令人怀疑真假的绿色眼眸和银白色浏海带来的错觉。虽然与白金色调相似的发色并不罕见,但这种程度的白却不常看到。 「我是两位的监视者。」 然而,翡涅希丝并不在意库斯勒他们的反应,她报上姓名后,才总算起身。不管是坐在椅子上或是起身站立,头顶的高度看来都没什么变化,想必坐在椅子上时,她的脚是踩不到地。 小孩子? 但是,那双眼睛闪耀着知性的光芒,透露出她是真正的修女。 怎么出手? 库斯勒从威蓝多的斜后方偷觑他的侧脸,但威蓝多已掩藏神情,让他无从分辨。 「我会将偏离神之光明路的两位的所作所为,逐一向上级报告。勿遗忘神之教诲,勿扰乱神之秩序,勿玷污神之威光。请将以上三件事牢记在心,为了骑士团,为了神,努力工作吧。」 简直就像修道会的入会仪式,可怕的是,这个自称翡涅希丝的修女,她的眼神有着无比认真。 这种年龄且头脑异常优秀的少女,与信仰狂热这种病往往令人惊异地一拍即合。 视野狭隘,情感直率。 波斯特大概是为这件事道歉。如同世上可以区分出战斗者,祈祷者,耕作者这三种人,骑士团内部的权力构造也并非人人团结一心。 受雇于骑士团的炼金术师,由于工作性质上绝大部分会关系到武器和攻城技术,因此隶属于战斗集团。而且又因为需要各式各样的物资,基本上被编列在后勤运输队之下。 但眼前的翡涅希丝很明显地是祈祷集团的前哨。既然身为修女,想必是骑士团专属圣歌队的一员。当然,他们和教会的圣歌队有所不同。教会的圣歌队在宁静的教会中赞美神;骑士团的圣歌队则在鲜血飞溅与怒吼交错的战场上赞美神。 信仰的特质和方向性不同。更为阴险,更为权力主义。总是虎视眈眈地潜伏着准备猎食战斗集团的权势。企图将波斯特拉下台的人不只存在于教会,就连自己人当中也为数不少。即便是如霸主般的野狼,在森林中负伤也会沦落成其他动物的猎物。看来是得知等同于骑士团「配备」的炼金术师被杀,嗅出了伤口的味道,所以派人来窥探有没有机会从波斯特手上夺取戈尔贝蒂的权力吧。 而且更为棘手的是,尽管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圣歌队的人长久以来还是敌视炼金术师。 敢顶撞神的任何存在,都必须从这世上消失。圣歌队的那群人真心这么认为。 靠毒杀和暗杀保护自己,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 还没有查出汤玛斯是被谁杀的。 也就是说,敌人是自己人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你们的答覆呢?」 翡涅希丝收起下颚询问道。 回想起年幼时,脸被附近教会的臭修女用惩戒棒打肿的事。 对付这家伙,第一印象最为关键! 库斯勒这么盘算,准备就要开口的瞬间。 威蓝多不疾不徐地往前站,伸出手。 握手? 不会吧?对方看来也是同样错愕。尽管脸上的神情不掩意外,她还是自然地伸出右手。这已经是人类的反射动作。 但是,威蓝多的手就这样掠过对方的手继续向前,直到抵达目的地。 翡涅希丝双眼圆瞪,追随着威蓝多的手。 就这么注视着那只贴在自己胸前,毫不客气地屈起五指的手。 「嗯?」 威蓝多歪着脑袋,脸上表情像是没有找到他要的目标物。 然后,为了再做确认,胳臂一动就要伸出另一只手的那瞬间。 翡涅希丝把威蓝多的手打落,并且一巴掌拍了过去。 「哼。」 威蓝多轻松地后仰身子避开这一掌。 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她的掌掴被闪过,而是因为脑袋还没跟上事态的发展。就连库斯勒也因为威蓝多的举动愣在一旁。 那一巴掌几乎是反射性动作。 翡涅希丝没料到会这么简单地被避开,一时之间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肩膀摇摇晃晃地撞到威蓝多的胸口。 「——啊!」 这一撞,才终于让她回神的样子。 推开威蓝多的胸口,就要逃走那一刹那。 威蓝多反将翡涅希丝那纤细的手臂抓住,差异过大的力气使得翡涅希丝的身体又开始摇晃。 「做、做什——」 翡涅希丝的抗议声有多么激动高亢,库斯勒是听不到了。 面对正推开他的胸口、企图逃离的修女,威蓝多一手抓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紧攫住她的脸,覆盖了年幼少女的嘴巴。看着在威蓝多手中逐渐缩小的脸庞,库斯勒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接着,威蓝多使劲将仍然瞪大双眼的翡涅希丝的脸蛋拉近,简直就要窥视进那对眼睛深处般说道: 「这里是炼金术师的工坊哟。小孩子在这里闲逛可是非常危险的。」 「呜!呜!」 威蓝多虽然看似瘦弱,但冶金工作把他的身体锤炼得比路边那些佣兵还来得结实。 不管翡涅希丝多么拚命挣扎,他依然文风不动。 翡涅蒂丝的嘴巴被覆盖住,睁开的眼睛却连眨都不眨,或许是因为来自本能的恐惧告诉她,闭上眼的那瞬间,颈骨就可能会被折断。 威蓝多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静探究着翡涅希丝的双眼。任凭翡涅希丝如何死命扭动身子,还是无法牵动他分毫。 终于,翡涅希丝不再因为挣扎,而是发自于恐惧,身体开始颤抖。 「哼。」 最后像是感到无趣地哼了一声,威蓝多的手总算离开翡涅希丝的脸。 持续睁大双眼的翡涅希丝踉跄地往后退,撑了几步之后,立刻腿一软就这么瘫倒在地上。 这时候,库斯勒终于注意到威蓝多的视线。 「我直接进去工坊,剩下的就交给你啰。」 然后,快步走下阶梯,当场离去。 等库斯勒恍然大悟回神后,为时已晚。 这是掌握人心的基本方法中的基本。 其中一人让目标感受到压倒性的恐惧或彻底的厌恶,另一人就反而容易与目标亲近。开口自称是监视者时,这家伙就大难临头了。当下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就是该库斯勒倒大楣。 坏人角色已经被威蓝多抢走,还把麻烦的好人角色硬塞给他。 不过,只为了方便角色扮演就毫不犹豫搓揉少女的胸部,甚至没有丝毫怜惜地威胁她,威蓝多的精神构造还真是令人感到可怕。 库斯勒只能呆愣在一旁。 更何况,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什么。只能努力咽下叹息,认命接受自己的角色。既然是被阴险的祈祷派那群人送来当监视者,也就表示这可怜的少女或许是在非关自我的意志之下,被迫接受这个工坊的监视任务。 即使遭受如此对待,明天甚至后天她一定照样会出现在此。 不用点技巧拉拢她,以后作业上可就困难重重了。 但是,这个对象的麻烦程度,光是想像就感到厌烦。 库斯勒责怪自己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咎由自取,然后在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只是任由泪水流下的修女身旁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发出小小的悲鸣,往后瑟缩了一下。 「你还好吗?那家伙脑袋有点不太正常啊。」 这是漫长的安慰中,说出的第一句话。 第二幕 好一阵子她只是不停哭泣。 库斯勒对她伸出手时,她也不打算站起,反而逃离似的往后蜷缩起身体。 库斯勒对这种反应也多少习惯了。并不打算逼迫她,而是装作漠不关心似的放任她不管。 所以,库斯勒整理起要搬入工坊的书籍和羊皮纸卷,和上一任人选留下的东西一起排列,把没读过的内容重新抽换放置。书籍中有不少装订是用鹿等大型动物的皮革浆烫出来的硬板装祯制成的,施以金箔装饰的也为数不少。翻开书页,流利的文章段落之间密密麻麻描绘着精细的插图,所费的工夫可见一斑。 这些原本应该是大主教或枢机主教指名陈列在大修道院或大圣堂内的藏书。 这里到底有几本呢? 战场附近的工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库斯勒如是赞叹着。 也不知从那之后工作了多长时间,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有东西在动,往那儿一瞥,神情似乎已大致回复平静的翡涅希丝,双手正抵着地面试图重新站起。 看来,全身虚脱的状况还未改善。 用力将羊皮卷塞入书架中,库斯勒夹杂叹息移步走近她。 翡涅希丝听到脚步声后,惊慌地抬头仰视库斯勒,接着望向对自己伸出的手,然后又看了看库斯勒的表情,如此重复两次之后终于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只不过,双脚依然像甫出生的小鹿颤抖着,结果几乎是靠库斯勒搂着她在椅子上坐好。身子纤弱,尚留有幼小年纪该有的生硬,受到威蓝多魔掌侵袭的胸口,发育程度若有似无。 但是体型十分匀称,在僵硬中仍然能够感觉到柔软弹性。 让人联想到小猫的身体,事实上,她也的确愈看愈像被豢养在豪华宅第的猫。 「真是一场灾难啊。」 库斯勒边说,边将干燥香草烹煮出来的茶注入木制茶杯中。把眼睛哭肿的少女偶尔抽几声鼻子,无言地凝视桌面。 「但是,这么漫不经心地接近炼金术师原本就是个错误。来这里之前,没有人提醒过你吗?」 库斯勒一将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翡涅希丝面前,她就像只眼前被放了可疑物的猫一样拱起脊背。 应该是有人提醒过她了。 「嗯?」 再次征询答案后,翡涅希丝用那哭肿成这样却依然显得十分坚强的双眼看着库斯勒,说道: 「但……但……那样的……」 「而且,虽然话是这么说……」 对把声音哭哑的翡涅希丝,库斯勒以冷静的态度继续说道: 「如果当时没有我在场,还真不知道你会遭遇到什么。」 「唔!」 身体顿时僵硬,接着脸部因恐惧而抽搐,双手牢牢抓住自己的双肩。 她在修道院立下的誓言。 顺从、清贫。 以及纯洁。 「威蓝多……对,就是那禽兽,他是不论类型大小通吃。即使是还未成熟的少女,遑论修女的身分,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成问题。」 「呜……」 翡涅希丝还是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用无法隐藏害怕的双眼看着库斯勒。 「而且,真正的炼金术师抱持着比扭曲的肉欲还要可怕的想法。像威蓝多这种禽兽,纯洁无垢的处女是能够用来享受三次的最好玩具。」 「……?」 随着库斯勒竖起三根手指,翡涅希丝的脸上立即浮现混乱的神情,似乎是对无法想像的事感到恐惧不已。 「首先,从处女身上能取得的东西会是很好的实验材料。头发、指甲、眼泪、以及,鲜血。」 咬紧牙关绷紧身体,努力让悲鸣不要脱口逸出。 「第二个,是不用说出口也该知道的享受方式。被享受的一方……很痛苦就是了。」 这次依然咬紧牙关紧闭嘴唇,稍微抬起下颚瞪视库斯勒。 女人的大敌。也可以说是,非人的禽兽作为。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有一根指头竖着。 「然后,是最后的享受方式。」 「……那是?」 能够出声反问,是因为第二个方式非常易懂,是众所皆知的恶劣行径的关系。 显而易见的愤怒是一帖多少能助人回神的良药。 但是,库斯勒装出一副冷血无情的样子回答这个问题。 「第三个,是最令人发指的。是恶魔之所以被称为恶魔的由来。我问你,享受完第二个方式之后会留下什么?」 面对库斯勒冰冷的神情,翡涅希丝犹豫了。 前方有个大坑洞,等人掉进去。 在无尽黑暗中如此确信的话,脸上说不定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的,就是胎儿。」 「呜……」 既非因愤怒而屏住呼吸,亦非因惊讶而倒抽一口气。 而是干呕了起来。 那种想法她不想去理解,身体自然产生抗拒。 「胎盘、脐带,以及胎儿本身。每一样都是自古流传下来,为了制造永恒生命及青春不老的灵丹妙药时,被列举出来的必须材料。想要得到,首先得活生生地将母亲的肚皮剖开……」 库斯勒停止描述,是因为翡涅希丝那发青的脸蛋,以及捣住嘴垂着头的动作。 库斯勒闲适地看着翡涅希丝,差不多了吧,心里盘算着。 在翡涅希丝的心中,威蓝多已经是恶的化身、地狱使者、代表黑暗和魔道的疯狂炼金术师了吧。 「抱歉,内容太过刺激了,还好吗?」 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但翡涅希丝还是坚毅地点点头。 「不过,有两件事可以让你安心。」 「……?」 翡涅希丝用那双方才因为干呕,而噙着泪水,犹如宝石般闪亮的瞳孔望着库斯勒。 「威蓝多表现出那种疯狂举动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在神的威光照耀下,多少回复了一点人性。话虽如此,也只是失去了第三个欲望而已,第一和第二个欲望仍然健在,你还是得多留心点。」 翡涅希丝认真盯住库斯勒竖起的两根手指,点了点头。 「然后,第二点就是我站在你这边。」 库斯勒说出他极少使用的第二人称「你」,接着展露人畜无害的微笑。 翡涅希丝恍神了数秒,然后脸上才终于出现从地狱历劫归来的表情。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自己也看得出来,愿神祝福你!她大概想表示这意思吧,库斯勒以冷静的心态揣想着。 「才、才不相信你。」 「当然可以。应该说,不这样可不行。」 「……你在故弄玄虚吗?」 「怎么会。只不过你若是个因为我表示站在你这边,就轻易信任我的笨蛋,那应该会马上被戴着面具的威蓝多欺骗吧。这样的人,我也无法守护到底。但是,带着怀疑的目光、会思考的脑袋、以及抱着随时战斗的气概和信仰的话,想必很快就能够看出真相吧?这样就够了。我自知谁才是正确的,而神则是无所不知。真相虽然只有一个,通往它的路却有好几条。只要我们在途中相遇时,可以携手扶持就够了。不是吗?」 不是吗?被这么一问的翡涅希丝收起下颚正视着库斯勒。 这目光充满了不少敌意和警戒之色,库斯勒放心了。 这目光并非看着某些无法理解的事物时的眼神,而是看着至少仍在自己的理解范围内的事物时才会出现。 而人,不知为何,总对自己能够理解的事物感到亲近。 所以,炼金术师会遭忌 讳被厌恶,就是因为正好相反的关系。 「把茶喝了吧。这是南方贵族间流行的商品。不像酒一样会令人酪酊大醉,有助养生还能治病。只要开发出航路,今后应该也会成为重要的贸易商品。」 库斯勒对着仍旧沉默无语的翡涅希丝,摆手劝道。 翡涅希丝看看茶,再看看库斯勒。 目光中的敌意缓缓消还,仅仅留下警戒。 库斯勒看着一切,想着,还太嫩啊!如果有心要欺骗的话,无论骗几次都会上当吧。 把这样的少女送到这里来,圣歌队真的期待她能带回什么成果吗?他诧异不已。但是,不对,库斯勒推翻了这个念头。 可能就跟他们两人一样。 以波斯特的立场来看,他早就知道毫无疑问地,圣歌队会利用上一任人选汤玛斯之死乘虚而入。所以波斯特一定会布阵加以防范,这点圣歌队的人也能猜想得出。如此一来,圣歌队若是将优秀的人送进来,却被反将一军的话,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么,就改派会忠于任何命令但死不足惜的人才。 如果真能找出蛛丝马迹,自然是大功一件,即使因为某种缘故被杀,他们也可以此为藉口向波斯特发难。 库斯勒边喝自己杯中的茶,边偷觑翡涅希丝。眼前这位少女,怎么也看不出来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倒不如说,从先前的虚张声势来看,她一开始胸口可是满溢着初次被委以重任的骄傲。 无知和信仰狂热总是一拍即合,这是世间的常理。 房里流动着静谧的沉默。 翡涅希丝终于举杯喝茶时,已然经过了一段时间。 他们有句惯用语「同桌共食」,意思是要非常信任对方才能同桌。 真想开口对她说:要是我下了毒,你早就没命啰。 如此实力悬殊,虽然对方如己所愿顺利上钩,他却一点也不自满得意。 库斯勒只是出于义务对她说出那些能缩短两人距离的话。 「好喝吗?我只是依样画葫芦,不知道味道是不是像那些贵族端出来的一样。」 「……味道并不坏。」 她的回答听来与其说顽固,不如说倔强,因为她的外表及精神上仍有些虚弱的关系吧。 「话说回来,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 翡涅希丝将茶杯放下。用丝毫不敢大意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也或许是,她天生就是这种眼神。 「我名叫库斯勒,自知这是让人很不以为然的名字。」 「本名?」 对于这个疑问,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炼金术师原本就没有本名。炼金术师是追求『超越人力所能为』的方法的探索者,这不是身为人所应该做的事。离经叛道者并不需要人的名字。就算死了,也无法长眠在墓穴里,被弃置森林深处或荒野是理所当然。所以,就更加不需要本名了。」 虽然将事实稍微夸大传达给她听,但翡涅希丝并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的确如此啊,她只是表示赞同地垂下目光,喝了口茶。 「那么非人并身为『利息(库斯勒)』的你,在探究什么呢?」 这个疑问和竭尽努力的眼神一同丢了过来。 本人或许想要表现出尖锐严厉如钢铁般的眼神吧,但认真评论的话,比较像是适合城市生活的天真烂漫的眼神。 「铁。」 「铁?」 「对。比起铁,更正确的说法是金属吧。带有黯淡的光,经打磨后会熠熠生辉,经敲打会发出铿锵声的金属。威蓝多最近也沉迷于金属中,所以才被派来这个工坊。他最爱把魔石啊,魔铁什么的挂在嘴边,看来只是病态的方向变了,内心可能没多少变化。」 装作不经意地追加威蓝多的坏话,重新唤起翡涅希丝的厌恶和恐惧情绪后,库斯勒继续说道: 「金属很美。而且,与信仰很相似。」 「……与信仰?」 「神没有让金属以纯粹的姿态埋藏在土中。人们必须用各种方法将不纯物质去除,提炼出纯粹的物质。这段过程既漫长且辛苦。信仰也是一样对吧?慢慢将不纯物质排除掉,尽可能让它接近纯粹。」 「……确实是如此。」 回话前有短暂的踌躇,大概是在困惑,这炼金术师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然后,等到有一天信仰会升华为某种本质完全不同的东西。不过,那是否就表示被神所召唤?像我这种无神论者对这种事就不甚了解。」 「……」 翡涅希丝虽然没有回答,但眼神中透露些许不知所措以及期待。 对方会不会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坏?这样的念头完全写在脸上了。想必不太习惯怀疑他人。 双方的实力过于悬殊,很稀奇地,库斯勒涌起轻微的罪恶感。 以及认知到,忠于信仰原来可以让人如此纯真啊。 让她亲近自己之后,应该会很值得去疼爱。 如果说,让他出现这种想法就是圣歌队的阴谋,那么或许真是选对人了。 好险,库斯勒对自己说道。 「算了。不过,我认为这点在金属上也是相同的。所以,才抱着对危险的觉悟来到这边。无论如何,为了骑士团所执行的神之代理行动,强韧的金属是必须的。」 「对异教徒的宗教改革。」 「是可恨的异教徒。」 库斯勒加上这句话时,翡涅希丝的表情突然绷紧。 正统中的正统信仰者。真是清新得让人感到愉悦。 圣歌队那群人,铁定认为翡涅希丝可以听凭他们操纵。 既然如此,库斯勒该做的就是看穿这一点,用更高明的手段去操纵她。 「不过,在达成目标前会有许多困难在前方潜伏着。我希望我们可以好好合作。」 库斯勒边说,边将右手伸出去。 但是,翡涅希丝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 「我是两位的监视者。不会和你们成为一丘之貉。」 绝对的廉洁、清高。纵使遭到威蓝多袭胸,身陷危险,也绝不忘记自己该做的事。 只不过,这还是没有超出小孩子乖乖遵守大人吩咐的领域。 库斯勒竭尽全力演戏。 「太糊涂了!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在拉拢你。」 库斯勒把手收回,翡涅希丝像是甚表赞同似的闭上眼睛。 「但是,我很感谢你的招待。还有……」 「还有?」 「……让你见到我的丑态了。」 虽然不想提起,但更讨厌故意不提。 这或许是出自惯于告解和忏悔的神之仆人的习性,但也可能是经由说出口来为自己找台阶下。 「不。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喔。」 「……」 这是在安慰我吗?她的眼神中闪现松了一口气的光芒,其中还夹杂了羞愧及悔恨。高洁而且有着坚定不灭的钢铁般的信仰所支撑,这样的修女应该是翡涅希丝的理想吧。 完全就是可取之处唯有认真的少女会抱持的梦想啊。 库斯勒感到内心汩汩涌出的是保护欲。没人保护的话,她就完蛋了。在她身上就是可以找到让人这么想的天真无邪。 只不过,同时对于将这样的她当作敌方前哨并认真对应的自己,逐渐感到荒谬。 「唉,不管怎么说。」 库斯勒像这样继续开口,翡涅希丝就又因紧张而僵直了身子。 掌握他人命运时,即使是一些琐 碎的反应也能让你感到愉快。 可以算是担任这个麻烦又荒谬的角色时,多少能得到的慰藉吧。 「今后请多指教啰。乌鲁·翡涅希丝修女。」 显而易见地,她对库斯勒的这句话松了一口气,差点就要笑出来了。 「嗯,嗯。」 而且,还重新端正坐姿,清了清嗓子,奋力拾回自己的威严。 正因为她以为这么做就会有所挽救,才让人在一旁看得不禁感到有趣。 「但是,我是两位的监视者。」 「这是当然。」 库斯勒也跟着加以掩饰,摆出认真的神情回答。 对炼金术师进行监视,本身并非一件罕见的事。 对旁观者来说,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想做些什么,甚至还毫不在乎地着手进行会让自己丢掉性命的实验,这么说来,反倒是有人在旁盯着才算合乎常理。 当然,库斯勒和威蓝多也是屡屡胡作非为、有案在身的人。 受人监视也不是第一次了。 「大致上,工坊就是长这样子。有很多东西一经碰触就有危险,还有混和后会变成毒物,所以的确最好不要妄自闯进来。」 库斯勒自己虽然以第一次进这间工坊为由拒绝过导览,但听他现在的讲解,感觉倒是毫不费力。 另一方面,从地面上的房间走下阶梯,来到眼前工作室转了一圈的翡涅希丝,像在思索着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一开始,她对上一任人选留下的各种动物骸骨,或无法窥视底部的壶和数不清的小瓶子投以讶异的目光,但一项一项说明给她听后,好像已让她的疑虑烟消云散了。 而且,翡涅希丝既然被任命为炼金术师的监视者,自己多少有些知识,也带了可以用来查阅的书籍。她大概是认为,与掌有权威的修士所著作的书籍内容两相对照后,就可以一目了然得知这里是否进行着异教的奇术妖法吧。 「不过,最危险的还是威蓝多。」 库斯勒低语呢喃道。翡涅希丝幼小的身体颤栗了一下。 威蓝多目前人在更下一层,那设有燃炉及水车的房间。 虽然如此,翡涅希丝在参观工坊时,也绝不会与库斯勒分开超过一定的距离。 库斯勒感觉到自己像是在介绍伟大诗人所撰写的地狱巡礼一书的导览员。 「基本上,我们会在这里研究该怎么提升铁的品质,还有如何用更少的燃料把铁炼制出来。就像神在大地不同的角落,安排了不同外观的人们一样,深埋在地面下的石头也会因为土质差异而拥有各式各样的特征。我们要做的就是配合当地所采掘到的石头,探究出最好的提炼方法。」 「……」 曾听闻过修士的生活规范中,有一则叫做「沉默」。 翡涅希丝正在身体力行,只认真听库斯勒的说明,但绝不出声。 也或许是她认为在工坊内张嘴的话,会有不好的东西进入口中,但无论如何,对说明者而言,是个相对轻松的听众。 「不过,这真的是很棒的工坊啊!」 向翡涅希丝介绍的同时,库斯勒不禁让感想溜出口,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踏入这里。 地下一楼的工作室所收纳的东西数量比楼上还要繁多,乍看之下完全教人搞不清楚哪里有什么。跃然进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墙壁的动物头盖骨、用来量秤的壶、还有水晶的结晶、黄铜制的天球仪等显眼物品。将之一项一项细看,就会发现所有物品都被整齐合理地摆置,像是一个小宇宙的集合体。 各式物品都经过归纳选有分类,让即使是初来乍到的人,只要稍有知识都能够立即判断出自己拿在手上的东西是何种种类之下的什么用途。 能流畅地对翡涅希丝讲解这些的原因也在此。 只是,库斯勒放眼环视整个工作室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突然感伤起来。 「……?」 「啊,对不起。我在想,这里的上一任人选真的很能干呢!」 「……」 名字好像是叫汤玛斯·布朗科特。 据说是在城内被杀的,究竟为何而死也还是一团迷雾。 库斯勒在芙莉婕惨死、尸体甚至被开肠剖肚时,都还只是思索着冶金的事,现在却有股阴郁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涌起。 一名技术高超的炼金术师已不在世上。 这表示,少了一个和他同样专干掀起神的衣角这种吃力不讨好工作的伙伴。 如果有机会,真想与他交谈一次。 也许,汤玛斯·布朗科特只是借来的名字,他来自何处?身世为何?恐怕也没有人知道吧。就连座坟都没有,所以再过个几年也必定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所留下的就只有这间工坊以及炼金术知识,而工坊也迅速被库斯勒和威蓝多进驻,最终会变得似是而非,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吧。 然后,他曾煞费苦心导出的炼金术做法,也会如同过去的做法,总有一天因为陈旧而遭到废弃,不再被人瞧上一眼。 炼金术师就是背负着这种宿命。 炼金术师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留下的只是「曾有人朝着抹大拉前进」这个微不足道的事实。 「话说回来,能干的炼金术师往往都会变得像威蓝多那样。」 库斯勒半开玩笑说,翡涅希丝马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从这一点看,我只能算是二流炼金术师。」 「……」 这番话根据个人的理解,可以解释成谦虚也可以是过度自信。 翡涅希丝察觉到这个文字游戏,投射过来的视线可以解读出「真受不了」的意味。 看来脑袋还不差。 库斯勒并不讨厌聪明的女孩。 「威蓝多的工作情形该怎么办呢?我觉得那家伙才是真的该监视的对象。」 然后,随着这句话她露出真的很困扰的样子。 感觉得出她相当害怕且厌恶。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可以向你逐一报告他的行动?」 「……」 翡涅希丝点点头,以认真的神情想了想,简短回答道: 「偶尔请协助我做突击检查。」 这就好像东拉西扯列举出几个像样的理由之后,最后还是被要求晚上上厕所时要一起跟过来的感觉。 虽然没有笑出来,但稍微有点想捉弄她。 「谨遵吩咐。」 身为上司的波斯特豁达大度地回应了他矫情无礼的台词;翡涅希丝则以含怒的眼神回瞪他的嘲弄。 度量的差距是压倒性的不同。 库斯勒假装没有发现翡涅希丝的瞪视。 「工坊大致上就这样吧。在实际作业时,如果有想知道的事情当下再问就行了。我也会配合你的突击检查。」 「……唔……!」 「我并没有把你当傻瓜。相反地,你在监视作业情形时,叫我陪在身边才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这么做……还是……」 听起来像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但库斯勒接着道:「原因大概跟你想像的不太一样。」 「在实验过程中,有可能会产生眼睛看不见、鼻子闻不出来,吸入之后过没多久就会让人丧失意识且死亡的瘴气。」 「咦?」 「我们称它为死神之手。只要燃烧一种叫做石炭的东西就很容易会出现。」 手指边抚摸搁在墙角的熊的头盖骨,库斯勒边继续解释道: 「在萃取金属时,有时也会使用仅仅碰到就会昏倒的毒物。尽管我们并未存心精制出那种毒物,像水 银就如此。还有一些不是那么强烈的毒物,但碰触之后如果没有洗手就直接吃东西,体内很容易累积微弱的毒性。比如说像铅、砒霜……」 库斯勒扳着手指举例时,当他每次弯下一指,翡涅希丝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支撑天空的柱子又断了一根似的。 「我、我明白了。」 「啊,与其向身为监视者的你隐瞒,倒不如说,必须要向你说清楚的危险实在太多了。要是监视者一死,我们一定会被列为头号嫌疑犯。如果人真是我们杀的,那就没话讲,但要是对方找死,最后还害我们得上绞刑台,我们可是死不瞑目。」 「……」 道理上说得过去,但翡涅希丝本身却露出很复杂的表情。 被这么多毒物包围的话,除了可能被谋杀,也确实有足够的可能性是自己枉送性命。这个认知比起那些以讹传讹,围绕在令人闻风丧胆的炼金术师身边的传闻还来得更真实。 「然后,还有一件事。」 「?」 「饭一定要在我们之后吃。」 翡涅希丝歪着头,表示不明其意。 「即便我没有背叛你,威蓝多还是有可能杀你。」 「唔!」 「就算他没有动手,我们所不知道的敌人也有可能策画毒杀。如果是我们,看得出有没有毒。所以,偷吃之类的举动也不要做比较好,要吃的话,得要我在场的时候,或者胆子够大的话,就和威蓝多一起吃,从他动过的菜开始吃起。」 才不想赌上性命去偷吃食物呢。 紧闭双唇的翡涅希丝脸上是这么写的。 但库斯勒所说的话也不是在开玩笑。原本翡涅希丝在此死亡的话,就会被当成向波斯特追究的契机,所以打一开始就不能完全排除她被当作弃子的可能性。凶手是你旗下的炼金术师吧,快负起责任!圣歌队定会以这种逻辑加以挞伐。要是果真如此,那么由翡涅希丝的上司在她的食物中下毒,这样的推测可是合情合理。 对她的气色和健康不多加注意也不行,库斯勒兴味索然地想着。 就算这里的饮食没有问题,但要是在其他地方就没办法提防了。即便是在别的场所被下了砒霜,只要对方坚持是在这间工坊被下毒的,他们可是死无对证。 有句格言:锁链的强度取决于它最弱的一环。 也就是,与其说翡涅希丝是库斯勒他们的敌人,倒不如说他们较接近于命运共同体。太过弱小的敌人反而得视为同伴予以保护才行。 炼金术师信奉的道理「万物流转」,在任何情况下都适用。 凡事没有恒久不变的。稍微松口气,视线一离开的瞬间,自己的容身处就转瞬化为地狱。 只不过,库斯勒边思考着这些边走上阶梯时,转头一看却发现翡涅希丝驻足不前。 「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稍微花了点时间后,他才理解到这是在延续方才的对话内容。 从阶梯上俯视翡涅希丝时,她看起来像个异乡人。 「当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而且,未来也会是。」 他耸耸肩,走回到一楼。 随后跟来的翡涅希丝似乎陷入了沉思。 或许是对炼金术师感到讶异。 「炼金术师的工作有一半在工坊,另一半在城市中。」 「咦?」 「没有与城市中的工匠打好关系的炼金术师只能算三流。你可能会感到意外,但不善于社交是当不成炼金术师的。」 怎么可能!翡涅希丝被唬得一愣一愣。 库斯勒略微笑了笑。 「我们的工作当中,特别是和金属有关的,都是在反覆进行一些实验,那是终日忙碌的工匠无法去做的。但工匠的技术真的不容小觑。还有,我们会将成果记载在纸上,但工匠做不刭,他们没有空间记载,所以我们才要去问,去找人指导。连威蓝多那家伙,去到工匠面前看起来可就人模人样。话说回来,要是不在工匠面前表现谦逊,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工匠的工坊可不像这里平静。那里可是干了蠢事就会被铁砧砸脑袋,被火钳施加烙印的地方。才不会有毒杀或暗杀这么温吞的做法。要是有不知好歹的人想偷窃,直接把他扔进燃炉里就解决了。连市内那些掌管司法裁判的家伙,也无从分辨是意外还是蓄意杀人。相反的,要是以不会留下骨头的高温去焚烧,那就什么都不留痕迹。换句话说……」 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完全被库斯勒的语调和叙述内容所吸引,视线也像猫一样地,被库斯勒随着「换句话说」竖起的一根手指诱导着。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处处遍布危机,和修道院可是天差地远。」 接着,翡涅希丝还配合着收回的手指,沉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吧,反正原本就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教她这些事情。 库斯勒注视着翡涅希丝,被气势压倒的她不禁低下了头。 有种捉弄小猫的乐趣。 库斯勒耸了耸肩,伸手拿起外套。 不过,这个举动让翡涅希丝稍显慌张地开口。 大概被交代过必须掌握他们的一切行踪吧。 「请问,要上哪儿去?」 「大概快响起黄昏时刻的钟声了。我必须在日落前登门拜访一下工匠们。事后要是被耍性子刁难说没有立即去拜码头的话,就麻烦啰。」 「……」 能让恐怖炼金术师低头拜访的对象,她或许很难想像得出那是什么样的人物。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咦?」 「能够一个人待在这儿看家吗?」 很明显可以看出她对这句话感到不甚痛快,但原本就是为了招惹她而说出口的,要是没有这点反而就太乏味了。 「请不用担心。」 「是吗?」 库斯勒故作轻松回应着,其实对于她这种和威蓝多两人单独留下也无妨的态度感到惊讶。 「黄昏时刻的钟声就要响起的话,表示来接我的人也快到了。」 只是那么一点时间,一个人也不要紧。 库斯勒轻轻地耸耸肩。 「那么,我想你也已经明白,千万不要乱动东西。」 「那个……明白。」 「安静地看看书也好。」 「咦?」 翡涅希丝短暂地惊呼一声,望向库斯勒。 库斯勒注意到她的反应,一手搭着门,转头回看她。 「怎么了?」 「啊,没事……」 翡涅希丝重新改口,视线来回游移,然后,眼珠子朝上战战兢兢望向库斯勒问道: 「我可以看吗?」 「啊?」 不甚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该不会是在担心信仰上的问题吧。 「啊……这里不会有背离教义的书籍。全部都交给你的同伴检查过了。」 「……」 「但是要先说好,这些全都是高价的东西,不要让口水滴在书上喔。」 「!」 对于将嘴唇紧抿成三角形的翡涅希丝,库斯勒不再加以理会,伸手推开门扉。 外头已是一片霞光,有点冷。库斯勒在关上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翡涅希丝正一脸开心,瞻仰着塞得密密麻麻的书架。他回想起,和威蓝多刚抵达这里时,她的手上也翻着书。果然是学识教养良好的修女啊。 库斯勒边回想这些边信步走着,在通往港口的坡道上与一群骑马队伍擦身而过。 三匹并列的马儿,走在中间的那匹,马脸上覆盖着金丝与 银丝编织成的装饰头套,一片又大又豪华的锦布则从它的颈背往下垂挂,正随风招展,马背上乘坐一位挺直腰杆的老人,身上套了件仿佛布块的漆黑长袍。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直视前方。 尽管库斯勒明明已进入他的视野,也还是如此。 我所前往的道路上,不可能有任何障碍。 如此深信的眼神并非单纯的妄想,随侍在他两旁、头戴铁面具的修道骑士的存在便是最好的保证。 骑士团专属的圣歌队。 库斯勒因为马匹而避往路肩,好让双方通过。对方不可能不认得库斯勒的脸,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投射视线过来。 恶作剧的念头使库斯勒想试着堵住他们的去路,但他还没有蠢到在尚未弄清楚城里的状况时就贸然行事。 只不过,库斯勒也没有继续走下坡道,而是回头眺望了他们一会儿。一行人在工坊门口停下,骑士中的一人举起长枪捅了一下门。走出来的是翡涅希丝,深深俯首,看起来就像在恳求他人慈悲的样子。 然后,跟随他们往港口的相反方向离去。当然,唯有翡涅希丝是徒步。 这个光景或许在上下关系制定严谨的修道院中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怎么有种恍若看到人口贩子与奴隶的错觉。不,也许不算看错,库斯勒推翻先前的想法。圣歌队的人特地如此重装备前来接回,可能是为了防备不期然的意外,也可能是对它的发生有所期待。 阴险的家伙,库斯勒朝路面吐了口唾沫,嘟哝着。 教会黄昏时刻的钟声恰巧在当下响起,这座城市要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了。 无论是城市或是村庄,只要当地存在着教会,当地时间的流动就得遵循钟声的推移。尽管骑士团掌握了城里的议会,这一点仍是难以瓦解的最后要塞。 城中以此为信号规律地动作,沿着大道两旁林立的摊位一处又一处,对着整天的劳累叹口气,缓缓开始收拾。 话虽如此,城里仍在工作的人们和已在回家路上的人们交互混杂,反而更显得杂乱无章。这其中,由于负责维持城市治安的市兵正持枪来回巡视,人群更是处于接踵摩肩的状态。然而,人们倒是巧妙地填补着之间的空隙,逐渐形成一道像是某种高黏度液体状的人流。 真不可思议,库斯勒心想。 没过多久,他抵达一栋巨大的五楼建筑前,建筑物上刻有镂空铁锤模样的铁制徽章。库斯勒虽然与这座城市没有地缘关系,但城市构造不管何处都是大同小异,绝不会迷路。城里最繁华的地区中,沿着最热闹的大街上望去,建筑一定是照势力高低的顺序坐落。 稍微环顾四下,在距离一个街区的位置,屹立着波斯特所属骑士团的建筑物。 和沉眠地表下的石头世界相比,人类的世间道理相对简单。 库斯勒轻松地一步登上三阶左右的石阶,门环也不敲,直接将厚重的橡木门推开。 工匠工会的会馆看起来也和其他城市造得相去不远。一楼用来举行工会的重要会议或是进行内部审判,所以规划成宽广的大厅。平时,清晨是让开始工作前的工头在此处用早餐,傍晚转为黑夜工作结束之际,就会快速地变成酒肆之地。因为只要是在这里吃饭饮酒,就算再怎么胡搞瞎闹打群架也无妨,反正全都是自己人。 只不过,本来该是这样的时刻,大厅的桌上依然摆放着椅子,蜡烛也没有点燃。地板虽然打磨得干干净净,但乌黑铮亮的同时也泛着冰冷萧索。 「没有人在吗?」 库斯勒故意将鞋跟重重踩在地板上,深处的房间里透出声响,才终于传出一句话: 「狄金斯?才这个时间你又让工坊打烊——」 随着话语,一个卷起袖子,端着笨重桶子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 头上绑着方巾,穿着围裙,应该是在会馆里帮佣的人吧。 「嗯?你是谁?」 「我是来拜访首领。」 库斯勒眺望着装饰在墙壁上的羊皮纸回答道。每一幅都是城里的议会赠予这个工会的特权状副本,数量愈多,愈能够彰显这个工会在城里的地位之高。 「有什么事?」 叩咚,她放下手里的木桶,由声音可以听得出来具有相当的重量。这女孩看来还年轻,身段虽苗条却不显柔弱,绑在头上的方巾也让人感觉生气勃勃的样子。 非常符合铁匠工会给人的印象,方巾下露出的长长红发,就像水手的乱发一样摩擦之间仿佛会传出沙沙的声音。 「啊。」女孩取下头顶的方巾擦拭额头,想到什么似的叫道: 「是你吧。」 「?」 库斯勒扬了扬下颚表示疑问,但女孩并没有继续把话说完。她边将卷起的衣袖拉回,边走向祭祀着守护圣人的小祭坛去。接着拿出一根细棍子伸进放在该处的小坛子里后,旁边的蜡烛就瞬间点起了。 不愧是铁匠工会,看来祭坛中随时都备有火种。 「新来的炼金术师对吧。」 「很好,我不用再废话了。那么,工会的首领在哪?」 库斯勒再次询问,女孩拿起蜡烛点燃悬吊在墙壁上的灯火,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我就是。」 「……唷喔。」 故意发出这种声音,但事实上库斯勒的确吃了一惊。 女孩越过肩头第一次将视线朝向他,目光中看来有些疲惫。 「我是管理铁匠工会的罗伯特·布鲁纳的代理人,伊莉涅·布鲁纳。」 库斯勒还是稍微扬起下颚,望着自称伊莉涅的女孩。 「原来如此。我真是太失礼了。」 「不。我也自觉非常不合乎这个头衔呢。只不过,也没有其他人想当。」 「罗伯特·布鲁纳首领呢?」 「去了遥远的地方旅行。」 应该是死了吧。 也就是说,伊莉涅是年轻的遗孀。 没有推举出新的首领,是因为领悟到这会变成引发纷争的原因吗? 「那么,伊莉涅·布鲁纳女士,容我重新介绍。」 库斯勒将右手放置在左肩附近,貌似郑重但近乎矫情无礼地将头低垂,信口陈述道: 「我乃骑士团专属的炼金术师。没有名、没有家,只有一身的技术,如今来到此地。为了神的代理者,重新为大地取回正义的骑士团;为了伟大的神之名,但愿戈尔贝蒂铁匠工会如此强而有力的组织能够不吝惜协助。」 库斯勒这装摸作样的演技十分彻底,没有半分破绽。 一被看轻,之后在工作上容易绑手绑脚,虽说前例是如此,但在城市中打破惯例才是最大禁忌。在这里人们会以夸张得叫人感到难为情的方式对神祈祷;会循序渐进遵守那些繁琐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手续来缔结契约。 不管是多么急迫要人手的工头,在正式迎接新徒弟进入工坊前,还是得让徒弟站在工坊外等上三天。当然,他照样可以用餐和如厕,晚上也会招呼他进工坊借他被褥,不过还是得恪守传统。 「不吝惜协助,是吗?」 点完所有灯火,伊莉涅熄了拿在手上那支特长蜡烛的火苗后放回祭坛,轻轻笑着。 「明明是我们在借用你们的技术才对啊。」 伊莉涅竟如此说道。 「……您说话如此一针见血,可是有点让人困扰啊。」 「在我以前待的城市,对炼金术师可是嗤之以鼻呢。」 「……」 就算骑士团的权势再大,也不可能统管所有的城市。 而且,关于冶金毕竟还是专业工 匠的经验丰富。更何况,铁的地域性差异相当大,再怎么经验丰富的炼金术师也敌不过当地的工匠。炼金术师所需的材料在流通上被工会势力强大的街坊垄断也是常有的事,连炼金术师的保护者也无力干涉的情况又何曾少了。 因此,才有新来乍到的炼金术师,必须先向工匠低头称臣的传统。藉由如此才能接手他们的知识和材料,之后研发出新手法好向工匠们报恩。那怕是流于形式也得遵守。 至少,这已是代代绵延的传统。 「全拜骑士团将战争扩大之赐,工作永远做不完。才会像现在到了这个时间,会馆还是这样冷冷清清。」 地板和墙壁都打磨得很明亮,蜡烛看起来也像是刚切下的新品。 只是,在其他工会差不多要开始进行酒宴的这个时间,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位工头。 「多亏骑士团特别对铁匠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徒弟的人数限制不再那么严厉,移居到这座城市的人几乎都加入我们工会。一百三十位工头,旗下的五百名徒弟。再把他们的家人算进去的话超过千人,这样的组织能够不挨饿,全仰仗骑士团的恩惠。还有像是原料进货和成品贩卖也得到骑士团的帮助啊,为了因应持续增设的工坊而建造的水车和燃炉也是来自骑士团的资金援助啊,我们若是还敢向骑士团大人抱怨的话,一定会遭受报应的呀。」 一坐上象征会馆馆长的位子,在女性中属于身材修长的伊莉涅也显得娇小。 或许就算是一脸虯髯体型健壮如岩石、身经百战的铁匠,只要坐上那个位子,面对着骑士团压倒性的雄厚资金,都不得不蜷缩身子选择沉默吧。 工匠想一展身手就必须要有钱。想招揽那些辗转移居城内的人进自家人的工坊,就得在与其他工匠工会的权力斗争下取胜。而致胜关键毕竟还是在于金钱。 水车和燃炉的建设,也绝不是个人能够负担。再说,城中能设置的水车数量有限,因此在使用权上总是不免会和其他工匠们产生冲突。这时要让对手闭嘴最好的方法是什么?还不就是金钱。 这些令人担忧的种种问题,骑士团凭藉着庞大资金让一切好说话。因为想赢得战争得要有武器和护具,攻城战时也少不了必要的工具。 「要是拒绝协助你们,我可是会被大卸八块。」 「骑士团虽然阴险,倒还不至于如此野蛮。」 「不,是被那些工头。」 伊莉涅脸上浮现有些戏谵的笑容。 把炼金术师当作发泄平日不满的人选,还真是相当有胆识,库斯勒心想。 「北方的城镇要是有几座攻陷的话,就会开始新的殖民对吧?大伙儿把目标放在那,想多存点钱,让骑士团大人多少留下点好印象呀。所以,把所知道的全部献给炼金术师,是我们工会的方针。」 伊莉涅从桌下取出一束羊皮纸卷,「咚」地往桌上一扔。 看见库斯勒惊讶的表情,伊莉涅笑了出来。 一般而言,工匠不会将自己的技术记载于文书上。为了作为工坊独自传承的机密技术,好与其他工坊有所区别。而现在,竟然准备周全到整理在羊皮纸上,就表示工头们为了新天地已做好凡事配合的觉悟。 甚至让原本以独立自主为重的工匠工会,被取笑成骑士团的杂役。 「这样你能明白以我的身世境遇,却仍坐在这张椅子上的理由了吗?」 深深陷坐在椅子上的伊莉涅边露出自嘲的笑容边说道。面对着库斯勒依然游刃有余的原因,看来不是胆识够大。 而是她已经自暴自弃。 「只是摆着好看的花瓶。」 「您说话真是坦白。」 「不是都说炼金术师专会看透真理。」 库斯勒的手伸向那束羊皮纸卷,鼻中吸入那独特的味道后,轻轻翻动几页说道:「的确是。」 这么一来,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把羊皮纸卷夹在腋下,打算转头就走的时候,脑中突然一闪。 「前任的汤玛斯是怎么样的人?」 汤玛斯的死因早已有波斯特和教会在着手调查,因此这个问题的目的并非出自于想要调查。会这么问,单纯是为了好奇心。 也有可能是经历过芙莉婕的死后,开始稍微会对人的死感到哀伤。 「认真,公平,看透真理的人。」 语带双关,库斯勒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不过,从那间工坊井井有条的整理方式来看,想必这评价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们会努力不输给前辈。」 「这关系到我们的收入,所以请你们在铁的精炼上要有新发现喔。」 库斯勒轻浅一笑,转身步出会馆。 关上笨重的大门,稍微走几步路后,门内侧传来某种撞击的声音。 无论何处,总有人在面对巨大的力量时被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 「只有我……」 一定会撑到最后。 将话里余音隐匿于胸口,在日暮时分的城中,缓缓步向工坊。 库斯勒回到工坊时,威蓝多正在地下室往天平上放置着金属,好像在测量什么。 「工匠们怎么说?」 「一切顺利。工匠工会可是尽全力巴结骑士团啊。看看这个!」 在作业台上展开羊皮纸后,就算是威蓝多也不禁睁大双眼。 「哈哈哈。丢弃工匠的尊严,投靠利益啊。」 「只要能够第一个抢进新大地,构筑好势力范围,之后再找回尊严都来得及。」 「骑士团真是善于操控人的欲望啊。」 威蓝多边感叹边翻起一张又一张的羊皮纸,然后不感兴趣地推开。 「不过,我想前任的汤玛斯应该没有漏听任何内容。」 「哦?」 接下来换库斯勒洗耳恭听了。 「我稍微调查了工坊里留下的种种,发现铁块的纯度非常惊人。比我从之前的工坊所带来的基准铁的纯度还高,令人泄气啊。而且,这附近能采掘到的绝不是单纯的铁砂,而是混杂了硫磺和大量杂质的恶质矿石。如果是在这种条件下取出那样的铁块,简直就像是施了魔法,绝对不是市并中的工匠有办法办到的。」 「魔法……」 「那是恶魔的伎俩,就连神都得甘拜下风。那根本就是……」 威蓝多边瞧着天花板边接着说: 「抹大拉的住民也说不定。」 「唔!」 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对炼金术师来说,抹大拉是个特别的名词,所有炼金术师都以此地为目标向前迈进。 威蓝多是个比库斯勒更像炼金术师的炼金术师,对于这个名词他特别重视,不轻易提起。所以威蓝多都这样开口了,就一定不是玩笑话。 「那个肥猪波斯特就算被圣歌队的人盯上,还是没有下令封锁这里好好整顿一番的原因或许在此。能够生产出如此高纯度的铁,上面对那男人的评价肯定会扶摇直上吧。」 「但是,却找不出这个炼铁方法保留在什么地方是吗?」 炼金术师中有不少人并未将自己的成果留在羊皮纸上,而是选择保留在建筑物中的某些地方。一部分是因为无法预知自己是否会遭到横祸,甚至有可能因政治因素而被暗杀。暖炉里、屋檐上的横梁、地砖背面。这些地方都有可能藏着暗号编写出的内容。 「要是知道方法的话,就可以无视圣歌队插手干预,直接将整座工坊毁去,再找别的地方另筑新工坊,然后尽全力保护住不就能够大量生产铁了。现今没有采取这个做法,恐怕 就是这个原因。说不定整栋建筑物本身掌握着解开暗号的重要关键呢。再者,汤玛斯的城府宛如其技术,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怎么说?」 「我大致翻阅了他留下的记录,全部都是以暗号记载。」 利用只有炼金术师能看懂的符号,或是占星术上的知识来掩人耳目。 「我认为这应该不算是对神的亵渎……,总之它的构造看起来应该是把每一个冶金结果,拿来当作之后文书上的暗号。每次有所进展,就使用之前的结果制作出暗号,为的是不让旁人轻易夺取他的成果。所以,他很有可能是在做出那拥有惊人高纯度的铁后,马上就被做掉。没有时间好好整理出最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那个……」 库斯勒发出一记呻吟,威蓝多在嘴角缓缓牵动出讪笑后,点了点头。 「想要找出如何产生那样高纯度铁的方法,就只能重头开始沿着汤玛斯曾经不断尝试,最后找出的那条路往下走。一般的炼金术师不可能办到。所以,看来我们也不单纯只是被当作要被牺牲的棋子哪。」 令人愉快的自负。 在自己生死攸关的当口测试自己的实力,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尝到这种滋味可是相当难能可贵。 而且,以炼金术师的身分来说,还有个令人兴奋的理由。 「要是能够获知魔法真正的模样,无论要经历什么样的过程都是我所期待的啊。」 「呵呵呵。」 威蓝多笑了,然后像是要进行密谈似的将身子越过桌面,稍微拉长身躯。 「但是。」接着说道: 「那个肥猪波斯特,要我们靠毒杀和暗杀的技术保护自身安全,想来也不是夸大其词啊。」 说这句话的口吻,让人仿佛以为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库斯勒的视线稍微扫过四周,耸了耸肩。 「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肯定的是他这位炼金术师优秀到有被人暗杀的价值。」 「确是如此啊。太强的佣兵,不光是敌人就连雇主也是除之为快。要是被窝里反就麻烦了。假使教会得到这样的技术……可能就是出自于这样的担忧。毕竟只要能够在铁的生产上执牛耳,教会就一定会在这场与异教徒的战争中后来居上。」 「真是强敌环伺啊。我能记得了这么多吗?」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屈指数了起来。 「这个人选从一开始就让人觉得可疑,还真是不辜负期望呐。」 威蓝多在鼻间冷哼一声,抹了抹脸上邋遢的胡子,半闭只眼说道: 「好——好看清楚四周喔,而且要比任何人都仔细。老是闷着头待在工坊里,到时候敌人占据整个城市都还浑然未觉。」 「你是指阿基米德的故事啊!」 古代帝国有位被尊称为大发明家,地位宛如炼金术师鼻祖,名为阿基米德的男人。 据说他曾经过度埋头于实验,在洗澡时突然灵光一闪,人就这么赤条条地跑到外面边发出怪声,边跑遍了整条街道。他的死法也很离奇,当他趴在地上苦思几何学的解题方法时,就这么被无名小兵一刀砍死。据说是因为当时他被占领城市的敌方士兵问到姓名,却激动地大声反驳,嫌对方打扰到他的思考,旁人想保护都来不及。 作古千年以上的男人的故事至今都还流传着,就表示其中有太多值得吸取教训的地方。 在这个时代,像那种笨蛋是当不成炼金术师的。 「那个大小姐也是,明显很不自然。」 库斯勒说出他对翡涅希丝的看法后,威蓝多的见解也是约莫一致。 「库斯勒,我觉得你的疑虑是对的。她的身体僵硬成那样,光靠演技是办不到的。」 但对威蓝多说出的评论,库斯勒倒是一脸疲惫地看着他。 「……你是下手过几次啊,竟然可以判断出是否为演技。」 「嗯?这招使用在那种不知从何下手的女人身上,倒是很管用喔!她将会有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想着我。就算是愤怒也好,恐惧也好。反正,一直不停地想着我的话,就成了我的囊中物了。接着,动作上再表现出诚意,心就会被我攻陷,反应也不会再像那样僵直了。」 将那种事轻描淡写地以「表现诚意」来搪塞,这家伙作为人类理应是个人渣吧,但身为一个男人,或许是个可敬的角色。 「不过,她被当成牺牲的棋子这个可能性绝对不是多虑。」 「就是呀,再怎么说这里可是有两个男人的工坊哟。找个修女进来摆着,本来就是个错误。突然一来劲就不小心出事的可能性是不容置疑的啊。虽然库斯勒看起来不爱搞这一套。」 「你还真是禽兽。」 「怎么这么说!我不过就是用我喜欢的方式去疼爱我看上的人而已。」 库斯勒心想,就是这种想法太禽兽。不过话说得太冠冕堂皇,只会被威蓝多认为是软弱的人,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反正,不管怎样,那家伙就由库斯勒你负责啦。交给你啰。」 库斯勒怒视着威蓝多,对方却是一脸浑然未觉,在一旁纳凉。 「也不想想是谁硬推过来的啊。我会好好做给你看。」 「那就拜托啰。明天要做的事堆积如山,要是有人在工坊里晃来晃去就太碍事了。」 威蓝多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腰间,侧目环顾周遭。 「这里可是炼金术帅的工坊。是我的帝国!」 「那我咧?」 库斯勒这么一问,威蓝多不禁晃着肩膀大笑了起来。 翌日,当库斯勒正在做着外出的准备时,就感觉到有人在工坊门前徘徊。 从经验上他能够分辨出,对方只是单纯路过的人或是正在窥视工坊内部的人。 现在明显就是后者,而且技术差劲得很。 把人赶走又嫌麻烦,就继续不动声色,但是趁对方从铁门的缝隙窥探里面状况时,他也利用眼角余光确认到对方的身分。 这时候库斯勒已开始难以再假装平静,当敲门声过不久,他上前去打开门后,更是难上加难。 门的另一端,是端着架子装得一脸漠然的翡涅希丝。 方才应该是在盘算着站在里面的人是库斯勒或是威蓝多,而有点张皇失措吧。 要是被她知道所有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让她踏入屋内时,库斯勒边俯视从自己的下颚走过,身材娇小的翡涅希丝,内心边这么猜测着。 「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看来一丁点都没发觉自己装出来的平静早已被人识破的翡涅希丝,在还没脱下披在修女服长袍外的羽绒外套时,就被眼前桌上的东西给吓呆了。 「我们正在着手重现这座工坊上一任人选的工法。」 库斯勒心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应该无妨,就诚实地回答了。倘若随意拿个答案敷衍,真相曝光时反倒麻烦。除非是该欺瞒的事情,不然说谎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喔。」 不过,翡涅希丝的回答倒是暧昧不明。在她的眼前,各式各样颜色和形状的石头及粉末用小盘子盛装着,井然有序地大量排列在展开的羊皮纸前。羊皮纸上也绘制了各种器具的图样、星座图,一旁有笔迹严谨的文字说明,乍看之下还真像是和魔法有关的内容。 但是魔法相关的仪式想必会更有些阵仗,样式上更精美讲究。 翡涅希丝露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表情,或许是因为桌上呈现的景象与其说诡异,倒不如说看起来像是在准备制作饼干糕点类,为 了招待接下来将蜂拥而至的客人。 「你可别打喷嚏喔。要是吸进扬起的粉末可能就没命了。」 「呃!」 翡涅希丝慌张地举起袖口掩住口鼻,但瞧着库斯勒的模样后,皱了皱眉头。 「那你就不要紧吗?」 一听到这模糊不清的声音,库斯勒还来不及回答就先笑得肩膀晃动。 「……请不要撒这种谎。」 「要你别打喷嚏是说真的。很多都是花了一整晚功夫才清楚分类出来。要是还得重新再来一次,威蓝多可是会拿着火钩从楼下跑上来喔。」 「……我会小心。」 威蓝多还真是一条好用的缰绳。 「还有……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呢?」 原本边听着库斯勒的说明,十分新鲜地望着摆在桌上的东西的翡涅希丝,注意到库斯勒披上外套后,脸上表情转变为不可思议。 「我接下来要去市集。」 「咦?」 「手边缺少了几样必需品,去一趟市集或许能够取得各种有用的东西。原本只留威蓝多一个人在工坊,我还有点不放心,但现在来了个这么好的监视者,真是帮了大忙。」 库斯勒满脸笑容地对翡涅希丝说道,相反地却见翡涅希丝的脸色渐渐发青。 「那、那个?呃?」 「我先叮嘱你几件事。要是闻到像鸡蛋臭掉时的味道,还不打紧。但要是传出像石头被捣碎时的特殊气味,燃炉的烟囱还冒出黑烟时,记得停止呼吸,然后马上冲出去跑到后勤运输队的本部。因为那有可能是在燃烧沥青。就像我在介绍工坊时说的,死神之手随时有可能伸过来,吸到体内时是无臭无味,但人会就这么死了。这时你得赶快找人阻止威蓝多的暴行。换句话说,这座城市会不会就此变成死城……全看你的表现了。」 库斯勒一脸严肃地伸手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膀,她目光呆滞地追随这动作,似乎看的便是死神伸出来的手。 「那么,就交给你啰。」 库斯勒一说完,就转过身朝门口迈去。 本来还以为多少能忍耐一会儿,但当库斯勒转过身的瞬间,就感觉到翡涅希丝的手抓住他的外套一角。 「……」 库斯勒停住脚步回头望时,翡涅希丝一副回过神的样子,慌慌张张地放开手。 不过,眼神已诉说着别将她留在这里。 「怎么了?」 库斯勒这么一问,她就整个身体瑟缩起来。尽管如此,如今仍然快要被不安及恐惧压垮的翡涅希丝,还是没有开口说出任何一字。 这或许是身为监视者的尊严吧,但她也没有多余力气去佯装神色如常。和威蓝多单独两人留在这个工坊,就是让她感到如此害怕。 当然库斯勒是明知翡涅希丝会害怕才故意这么做,但看见她这副模样,玩弄人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心生怜悯。 因走向断头台时的恐惧而颤抖的姿态,与半夜不敢上厕所的样子果然不同。 然而,就算只是不敢上厕所,要是恫吓太过,不小心被就地解决的话,之后的收拾可就麻烦了。 库斯勒轻轻叹了气,问道: 「还是说,有人交代你要监视我呢?」 「咦?」 翡涅希丝真的如同字面上所说,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地点头赞同这句话。 库斯勒卯足了劲做出很不情愿的表情,翡涅希丝好像藉此多少找回了一些身为监视者的威严。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踩到河底,接着绞尽脑汁后说出的话是: 「我被命令必须监视你。」 绿色的双眼不自然地动也不动。 库斯勒耸耸肩回答:「随你便吧。」 戈尔贝蒂是座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在过去教会和异教徒尚未正面冲突,彼此相互尊重的时代就存在着。 然而,现今这里成为前往与异教徒之战最前线的桥头堡,是向异教徒展示神之正统的强而有力的象征。 在城里转个几圈,就会对佣兵和骑士的数量之多感到诧异,为了接收这些及时行乐的人身上所剩无几的钱财,诱人沉迷享乐的店家是一间一间地开。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不耐枯坐于教会,一心认为唯有战场才能考验本身信仰、血气方刚的圣职者。 打从白天就开始吹奏乐器,边饮酒边打牌的一群人身旁,站着周游各地正在做远行准备的传教士,这样的光景并非随处可见。 但是,库斯勒非常喜欢这种大杂烩的氛围。 在这里,仿佛无论是怎么样的恶行都可转变成善行,反之亦然。 在其他城市被当作是恶行而遭人唾弃皱眉的追逐利益,在这里被正当化为讨伐异教徒所需要的资金筹措。不仅如此,要是与异教徒的交易上有所获利,就表示成功地从异教徒身上夺取钱财,会大大获得好评。 在司空见惯的东西里,搀和稍微不同的状况,未曾见过的结果跟着跃然出现。这不正是炼金术师在进行的工作,可以说这整座城市本身就像是炼金用的大窑炉。 以带罪之身被送来这里的工坊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就某种意义上,他们正面临大好机会,处于一个有机会就此咸鱼翻身的赌局上。 「那么,你要往哪里去?」 翡涅希丝这么张口问道之前,她正眉头微蹙,视线落在一群粗野的佣兵身上,那群人对着放置在木桶上的酒瓶投掷餐刀,闹得不可开交。 要是现在开口质疑她,方才明明表现地那么胆怯,她的脸蛋一定会唰地转红,龇牙咧嘴地极力进行反驳。 「市集啊。你刚刚没听见吗?」 对上库斯勒冷淡的视线,或许让她那段可怕的工坊中的记忆逐渐复苏。 不过,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什么事会让人担惊受怕。 「有、有听见啊。但是我想市集有分很多种嘛。」 看到她表现出如此显而易懂的故作镇定,真是太值得捉弄了。 「并不是什么大市集。要去的只是常设的普通市集。」 「是、是这样啊?那你打算买什么?提炼咒术的材料吗?」 似乎是恢复了一点精神,她用那自以为是的口气问问题,直叫人想摸摸她的头。 「一整盆的牛眼珠,还有一大笼蜥蜴之类的吧。」 「咦?」 听到库斯勒的回答,她突然站立不动。 库斯勒一回头就看到突然停步的翡涅希丝被像是工匠的男人从身后撞上,小小的白色身影顿时就这么往前摔倒。 「骗你的。」 「……说谎是对神的亵渎。」 虽然想反讥她虚张声势里难道就没有谎言的成分,但看她一脸执拗地拍落膝头的灰尘,库斯勒为了避免麻烦还是姑且保持沉默。 「不可能买那种东西,况且也没人在卖。总之我需要的是小麦、黑麦、燕麦、还有鸡蛋、羊乳、浓葡萄酒以及……」 库斯勒屈指数算起来,身旁的翡涅希丝忍不住讶异的神情问道: 「是要采买食物吗?」 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问:「炼金术师不是都不用吃饭?」 库斯勒耸了耸肩,说道: 「全部都要用在实验上。」 「……」 「对了,还有牛粪跟马粪,鸽子粪最好也先买一买。」 「……那、那也是用在实验?」 「正是如此。」 「……」 已经无法自行判断,到底是不是又被捉弄了?束手无策的翡涅希丝一脸疲惫地问道: 「 那种东西有在卖吗?」 对于在修道院里终日祈祷过生活的翡涅希丝来说,牛粪和眼珠子或许是半斤八两。 「有。因为牛粪和马粪晒干后可以变成燃料喔,相关的店家就会经手这些。」 「……鸽子粪呢?」 「一般是在鞣皮的时候用。你知道什么叫鞣皮吗?」 面对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并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不知道。 「像这样把皮剥下来。」 「吓!」 库斯勒的手指划过翡涅希丝的脸颊,她惊吓地仿佛要跳了起来。 库斯勒仰天无声地大笑一番后,抚着脸颊呆若木鸡的翡涅希丝才终于回神,满脸通红。 「总之就是把皮剥下,做些加工动作让生皮不要腐烂。这就是所谓的鞣皮,此时需要用到鸽子粪。所以像是去鞣皮工坊或是专卖染料的店家都有得买。」 那你早说啊!翡涅希丝含泪瞪视库斯勒,如此示意着。 「然后,这些全部都会在铁的精炼时派上用场。」 「反正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吧。」 翡涅希丝自暴自弃地吐出这句话。脸上一副感叹着为何自己得处在这种地方的表情,把头别向一边。 可能捉弄过头了。 「牛焚和马粪都是为了用来增加铁的韧性。」 库斯勒先这么解释道: 「鸽子粪的话,是基于既然牛粪和马粪会带来那种效果,就想说顺便尝试看看也好。」 「……」 翡涅希丝依旧脸朝另一边。 库斯勒也不以为意地继续往下说: 「鸡蛋的话,是要用它的蛋白和壳。把壳磨成纷末状放入燃炉中,可以取出铁中的杂质。蛋白则是为了去除葡萄酒的混浊。」 「……葡萄酒的?」 让库斯勒持续唱独脚戏,一点回应都没有直接无视的做法,似乎不合乎她的本性。 或许她原本就是这种会留意他人的个性。 「过滤干净的浓葡萄酒可以发酵变成醋。醋可以用来溶解金属类的东西,通常拿来当作试剂。」 「……小、小麦呢?」 「喔,蛋壳是白色的对吧?如果利用蛋壳精炼的结果会有所改变,那同样是白色粉末的小麦粉又会如何?是基于这个想法才会用到。事实上是有点效果,但不如蛋壳来得好。」 翡涅希丝听着库斯勒的说明,一脸困惑地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可能是过于被捉弄,开始有点疑神疑鬼了。 「你知道铁的精炼过程吗?」 「咦?……那……那点程度是知道。」 「是吗?」 听出话里稍微隐含着嘲弄的口吻,翡涅希丝斜睨着库斯勒。 「燃烧石头,集中熔解出来的东西,再将其炼制成铁。」 正确答案对吧?翡涅希丝伸直脊背,挺起小小的胸膛,静待答案揭晓。 「大致上是没有错,但实际上会稍微复杂一点。」 「嗯……」 「要是铁砂的话,就可以直接做出算得上马马虎虎的铁。在燃烧的木炭上撒落铁砂,等待它熔化。要提升纯度,只要将浮出表面的杂质舍去即可。」 「……然、然后呢?」 「会变得复杂的是,当铁里面含有铁以外的物质时。当时的过程就会变得很麻烦。比如说当铅的含量较多时,首先得把铁块加热,让熔点低的铅先熔解出来,会剩下一块像是粗棉的铁块。将它取出待其冷却之后,就用铁锤均匀地敲碎它,接着用水去漂洗。经过水的漂洗,会依其中所含的矿物重量不同,有些沉降得快有些沉降得慢,就这样逐渐形成分层。然后尽可能地只挑选出铁,再将它放入炉中进行熔解。这时候把木炭一起放进去,或是将带有叶子的木材放进去,或是放入铅。加入铅,是因为铅可以先行熔解,能够将尚残留其中的杂质一起熔解带出来。加入木炭和木材,则是因为藉由这么做可以让纯度提高。偶尔也会加入蛋壳或是石灰。说到石灰……也是白色的石头。」 库斯勒耸了耸肩膀,翡涅希丝含糊地点了点头。 「加热大致由日出持续到傍晚。当下所用的木炭种类、加热方法、时间等等可以左右结果。在等待的时间内,不时地将浮出表面的杂质取出丢掉。最后将熔解完毕的东西取出静待冷却。从这里开始就必须加上锻造和加热等几道工程才能做出剑和防具,要是还有硫磺或其他杂质残留时,就得再次改变温度和添加物的内容,但大致上就是这样。」 当库斯勒说完「大致上就是这样」,听得出神的翡涅希丝才突然醒转过来。 「还、还真的挺复杂的呢。」 「对啊。当你懂得有多少种类之后,就更加复杂啦。」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还是再度含糊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疑问吗?」 一听到库斯勒这么问,翡涅希丝抬起头,却又马上露出困惑表情,把脸别过去。 「你是我的监视者。和监视者之间的情报交换以及信赖是必须的。」 「……」 你又是从哪张嘴里说出信赖这个字眼的啊?在翡涅希丝侧目斜睨库斯勒的眼眸中,掠过一道猜忌和愤怒的光芒,不过从她收回视线后的侧脸上还是可以看出迷惘。 接着马上就知道,翡涅希丝并不是个会把疑问憋在心中的温顺女孩。 「反正可以预期到你不会说实话,我就直接问了。」 「真过分的偏见啊。」 「对神的亵渎,是在哪一个阶段进行的呢?」 翡涅希丝无视库斯勒的诙谐讥讽,迳自追问,她所提出的这个问题足以让库斯勒保持沉默。 「你们这些炼金术师都是邪魔外道之辈。唾弃神、扰乱世间秩序、耽溺于不道德的行为,我是这么听说。」 「所以呢?」 「所、所以,才会派我来当你们的监视者……」 翡涅希丝的语音刚落,两人也抵达了市集,洋溢着活力朝气的此处,堆叠的商品更是眼花缭乱。不过库斯勒并不是出来采买今晚的晚餐材料,也不是以转卖为目的的行商。 他只是陆续将映入眼帘并且有需要的东西买下,不一会儿便已拎着大包小包。 翡涅希丝反射性地接下递往她眼前的麻袋,之后的瞬间脸上表情净是苦闷,原来那一袋装满了马粪牛粪。 「你、你这个人真是……」 翡涅希丝带着怒气说道,可是语气间却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也是因为她刚才的问题被买东西所打断,在话题没来得及继续时,就已经从一间店又往另一间店移动,这过程中翡涅希丝的心里慢慢累积了一些不安。她担心过于直接的问题,是不是惹库斯勒生气了。 自己当着炼金术师的面,直接说他是邪魔外道。 「不愧是位在战场附近,就连这种店都有啊。」 语毕,库斯勒便在一处路过的杂货摊前面停下脚步。 翡涅希丝一方面对提在手上这装满粪便的麻袋感到厌恶,另一方面又在意库斯勒,神色复杂地跟着驻足,但一看到这杂货摊,也不禁惊愕得双眼圆瞪。 「只不过摆放成这样,还真叫人无法心生感恩呢。」 听见库斯勒苦笑着说出的评论,翡涅希丝只能生硬地抽动一丝嘴角。 这家杂货摊摆放了大量的圣具,店老板注意到库斯勒在店门前停下脚步,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哎呀哎呀,有什么需要的吗?这里每样东西都是在南边大司教区受过洗礼的珍品啊。喔,客人是出来采买食材的吗 第三幕 那之后的数日,甚是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库斯勒和威蓝多埋首于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也丝毫不见所谓的黑影在窥伺着这间继承了汤玛斯技术的工坊。 翡涅希丝也老老实实地每天早上来到工坊,充其量只是一直看着库斯勒干活而已。 原本还疑心她会被自己人下毒,接着嫁祸给库斯勒他们,不过看来她的健康方面也没什么问题,至少目前并没有出现急需令人担忧的事。要是她中了水银的毒,牙龈会马上变黑;如果她被下了砒霜,指尖也会变得肿胀,他们见惯了这些手法,一眼就能识破。 而且,原以为既然她对监视者这项任务显得干劲十足,一定会嘴上不饶人到处找麻烦,不料她却真的只是用一对眼睛望着。 或许是在市集上的那番交谈稍微奏效,稍微冲淡了她对炼金术师的偏见。 库斯勒虽然也预期着这样的结果,但是偏见和警戒心一被冲淡,也就意味着原有的紧张感亦随着消失殆尽。 很快地,她开始瞧腻库斯勒的工作情形。 「你要是困了的话,就到那边睡一下如何?」 连续几日都是寒冷阴郁的天气,今天可是个久违的美好放晴日。 翡涅希丝坐在椅子上打了好几次呵欠,终于开始点顿打盹的时候,库斯勒开口建议。 「咦,啊……不……我没问题。」 「尽管你没问题,我却是很困扰。打呵欠可是会传染的啊!」 「但、是……呜……哈……」 穿着裙摆及袖子都显得又长又宽松的修女服长袍,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打呵欠,她这副模样还真像只白色的猫。 听见库斯勒的叹息声,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脸色讪讪,缓缓站起身子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 「负责监视的人怎么能够跑去睡觉呢。」 「你是用哪张嘴说出这句话?刚刚不就睡着了?」 「我没有睡着。」 库斯勒耸耸肩表示算了,回头继续进行把羊皮纸展开,拿铁锤钉上钉子将其固定的作业。 「今天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麻烦的工作。」 库斯勒粗声粗气地回了她一句,翡涅希丝因为打了盹,自觉有所亏欠,只好低头沉默。不过,那也只维持了数秒。 「这样的回答算不上是说明。」 「蒸馏啦,蒸馏。」 「……」 翡涅希丝无言地注视库斯勒一会儿,然后,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 「把水加热后?」 「啊?」 库斯勒唐突地丢过来一个问题,翡涅希丝瞪大双眼反问回去。 「把水加热后会变成怎样?」 「咦……哦……那个,会、会变热。」 「没错。你真天才。」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听出自己又被愚弄了,于是狠狠地瞪向库斯勒。 「我为打呵欠的事向你道歉。」 绝口不承认自己打了盹,而且她的表情也让人看不出来是在道歉。 尽管如此,库斯勒也只是叹了口气后,就招手要她靠近。翡涅希丝先是全身绷紧,保持警戒,听到他说「过来帮我」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桌子走过去。 「帮我压住那边。」 库斯勒压住卷起的羊皮纸的其中一端,示意她负责另一端。这张羊皮纸应该是出自一头相当好的羊吧,文字就书写在它这张厚实且巨大的皮革上,边角总是自动「咻」地卷缩起来。 因为汤玛斯用他那与房间收拾的模样相符,带有神经质的细小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整张羊皮纸,不将纸张完全摊平根本就没有办法阅读。 「压、压住?把这个吗?」 站在干瘪犹如老人皮肤般,凹凸不平的羊皮纸前,翡涅希丝缩了缩身子。 「没错。不用怕!羊皮纸并不是毒药。」 「……我、我才没有害怕!」 话是这么说,但她应该是第一次碰触皮革吧?有些战战兢兢。那独特的柔软触感,的确多少与表皮较硬的蛾的幼虫有些类似。 「不要拉动它喔。要是拉过头可是会产生裂痕。」 库斯勒用左手手掌的侧面压住羊皮纸,同时手指捏住钉子穿过羊皮纸上的小洞,然后举起拿在右手的铁锤将它钉上。 有些人在书写羊皮纸时,会先在四个角落钉上钉子后再写上文字,汤玛斯也是采取这种做法的人,所以纸上早就开了小洞。不过,即便如此,要是之后没有斟酌力道,多次往洞口钉上钉子的话,有可能会从那里开始裂开,因此才必须多加留心。 「好了……接下来,换这边!」 「是、是!」 听从库斯勒的指示,翡涅希丝东转西拐地四处来回移动,帮忙将羊皮纸压住。由于她的身材过于娇小,有时候还得站上椅子把身体伸长,才有办法压住。 就这样忙碌了一会儿,最后将五张羊皮纸钉满整张桌面,才总算结束。 汤玛斯不断尝试实验的冶金过程,完美地呈现在眼前。 因为暗号尚未解开,还不清楚具体的内容,不过仅从重现记录的最初步,就已经深刻理解到汤玛斯的厉害之处。并不是说他的手法多么好,或是实验内容多么创新;而是因为从这些羊皮纸中,可以看到这位名为汤玛斯的人所创造出来的宇宙。 同样身志炼金术师,库斯勒怀着敬意眺望羊皮纸上建构出来的宇宙。 只是,旁边的翡涅希丝却是不断嗅着自己手上的味道。 虔诚的敬意顿时烟消云散的库斯勒,夹杂着叹息说道: 「那么在意的话,就去洗洗吧。」 「啊,不……」 翡涅希丝像迸出口头禅般地先是回绝,但最后还是说:「不好意思,那我先去洗个手……」后,就往给水处走去。 「你之前没有摸过羊皮纸吗?」 注意到翡涅希丝双手湿答答地不停张望四下,最后低头盯着自己身上穿的长袍,库斯勒就把手巾随着这句话扔给她。 「嗯……不过,我是知道名字。」 在这种小地方也要逞强,虚张声势一下,看来翡涅希丝要成为她理想中的修女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你是从修道院来的吧?难道那里没有负责抄写的修士吗?」 「有是有,不过……」 「不过?」 「我从没有见过,我的位阶不够高。」 曾经听说修道院的阶级制度十分严谨,甚至还有「神所制定的秩序是在修道院中才算大功告成」的说法。羊皮纸属于高价品,或许是不愿意让最下层阶级的人看见而玷污了它吧。原来那时翡涅希丝听到可以拿书来看,脸上所散发的喜悦是源自于此。 库斯勒继而回想起翡涅希丝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来工坊接她的上级圣职者,走回自己的窝的那光景。翡涅希丝在骑士团的权力构造中,所受到的对待还真的是被当成最下等的道具。 「真搞不懂你怎么会进去那种叫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是为了能更接近神的教义。况且,在我看来,我才不明白你们那种对于炼金术的热情呢!」 「嘿,这点我们的确是半斤八两啊。」 库斯勒点了点头,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怀疑她是不是又被捉弄了,最后才终于放松凝聚在肩头的力气。 「那么,我接着问刚才的问题吧。」 「咦?」 「把水加热后会变热 ,然后呢?」 「嗯……」 铁定是以为这件事在捉弄完她后,就会这样不了了之。 翡涅希丝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库斯勒则望着汤玛斯的小宇宙说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啊……咦!啊,是的,不过……」 「把水加热后会变热,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重复问题,翡涅希丝在嘴里支吾了半天后回答: 「蒸……发,会蒸发。」 「没错。那么酒的话会怎样?」 「咦?不是应该一样吗?」 「算是吧。不过,世人已经知道酒里面其实混合了两种液体。而且,这两种液体中,其中之一会先行蒸发掉。」 「……」 翡涅希丝眨了眨她那形状美丽的绿色眼瞳,像是在回答似的。 「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不管是哪一种液体,将蒸发产生的气体加以冷却后,又能够重新变回液体。这么一来,就可以从酒中分离出两个种类的液体然后进行浓缩,这个方法就叫做蒸馏。」 库斯勒从架子上取下酒瓶,摇晃了几下。 翡涅希丝的眉眼皱成了一团,似乎是对库斯勒在工作之际,白天就开始屡屡饮酒的举动感到不太高兴。 「这就是做蒸馏酒的其中一种方法,这种做法需要使用到铜制的蒸馏器具。现在这项技术是酿造工匠较为擅长,不过听说原本是由炼金术师开发出来的技术。」 「咦?」 「有种矿物叫做锌,把它和铜混合就可制成黄铜。嗯……啊,就是这个。」 架子上摆放了许多矿物和金属的样本,库斯勒把其中一种泛着暗金色的金属递到翡涅希丝面前。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拿来当作货币使用,不过在当时它的制作方法是个秘密,曾传闻这是在近乎偶然的状况下制造出来的。再加上经过了这几百年,工法早已经失传,现下用的制作技术是由旅行到东方的人带回来的,一直流传至今。」 「……你是要做出这个吗?」 「我今天要做的是它的原料之一,锌。锌原本是在制作铅的过程中发现。有人注意到燃炉的顶部粘着白色物质。以前的炼金术师抱头枯思,才终于找出它的真面目,并且发现了锌含量最为丰富的矿石,确立了最佳的采集方法,那就是如何把加热过的气体顺利冷却下来。」 翡涅希丝左看看黄铜右瞧瞧库斯勒,一脸茫然。或许是很难完整地加以想像吧。 「这个技术就是蒸馏的前身,听说经过几番周折制出了烈酒。反正,真正的内容没有人知道,或许这只是个捕风捉影的说法啊。不管怎样,所谓的炼金术大多是一种技术和别的技术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些细微的发现,就有可能推导出意想不到的结果。正因为如此……」 库斯勒在这里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才认为若是能够想像得出来的事……或许就会有实现的一天。」 库斯勒挺起胸膛,倘若此时身上裹着外套,只怕他就要大力甩开来,高谈阔论一番,面对这样的他,翡涅希丝只是短短回了一句: 「……喔。」 就连拿在手上的黄铜也是兴味索然地交还给库斯勒。 库斯勒可说是一脸纳闷地伸手接过来,讶异地问她: 「……你听完刚才的说明后,没有任何感觉吗?」 「咦?」 尽管库斯勒直接开口问了,翡涅希丝还是一脸呆滞。 接着,她还以为又被乘机愚弄了,就瞪了库斯勒一眼,库斯勒反而为此真的感到失望。 「不,我没有在戏弄你。算了,想来也是……」 「是、是怎么回事啊?」 「啊?」 库斯勒挑着半边眉毛回答? 「一个发现联系着新技术的开发,这项新技术更是被应用在未曾料想的地方,进而制造出非常棒的东西。难道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库斯勒晃了晃酒瓶,让里面的液体波波作响,然后饮了一大口。 翡涅希丝的反应很迟钝。 「这可厉害得很喔。世界上的炼金术师们,就是像这样把世间的奥秘一个一个揭露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掀起神的衣角啊!」 库斯勒的视线望向翡涅希丝,她几乎是反射性地压住了修女服的衣角。看来惨遭威蓝多毒手的事在她心中产生相当大的阴影,对翡涅希丝而言,解开世间奥秘远不比别让自己的修女服衣角被揭开还来得重要。 「话说回来,炼金术师会这么执着于追求一些异想天开的目标,也许,原因就在于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吧……」 炼金术师之所以会遭到教会忌惮厌恶,原因并不光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所作所为。 教会宣扬的教义,乃是现今这个污秽的世界总有一天会接受最后审判,到时候只有积善之人可被迎接前往天国。 他们的想法是这个世界只会持续恶化,终有一天会迎接毁灭。 但是,炼金术师所认为的未来却正好与之完全相反。不久的将来,自己的研究将会开花结果,一直以来无法办到的事都能实现;一直以来无法明白的事都将水落石出,就是因为抱着这个信念,他们才能继续研究下去。 看来,翡涅希丝果然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依旧是一脸茫然。 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的想法与教会的教义对立之类的原因,产生发怒的情绪。 从这副模样看来,她原本就是连想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的人。 「曾待过这工坊的汤玛斯,应该就是这种典型的炼金术师,畅游纵横于无尽的知识之海,不知放弃为何物的一个人,单从他的记录我就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我很想早一刻是一刻把这羊皮纸上所写的内容全部破解出来,想得心都发痒了,威蓝多也是同样的心情。让人感到这样快乐的事……」 库斯勒在此顿了顿,小声地呢喃: 「这世上我已经找不到别的了……」 可能是这酒比他所想得还要烈。 面对这张尽数呈现汤玛斯才能的桌子,库斯勒急切地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些内容有多么地难能可贵。 只不过,无法理解的人就是无法理解,还有大半原因是他也没想过对那些人开口。 这当中,只有芙莉婕笑着对他说「虽然不能理解,但你像个孩子似的很开心呢」,但她却是教会的密探。 库斯勒伸手拿出器具。 反正,炼金术师就是炼金术师,是被忌讳厌恶,邪魔外道之辈。 「这是那么有趣的事吗?」 所以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他心生一股怒意。 然而,越过肩膀回望,等着他的不是一张存心嘲笑的脸庞,而是被库斯勒剑拔弩张的神情惊吓到的脸。 「……我不是说了嘛,我们的脑子有问题。」 口中丢出这句话后,就重新转过头去。 心想竟然表现得这么执拗,就跟当初刚刚离开工坊,正式成为一名炼金术师时,骄傲地不可一世的自己无异。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赌上性命;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去忍受不管到哪里都被众人排斥的命运;为什么不对无法斯待拥有妻子小孩的人生感到绝望;为什么能让他坦然承认是恋人的对象明明就死在自己眼前,却满脑子都还在想着冶金的事。 无法明白。 当然的确有让他视为目标的存在,为了实现它该做的努力也有做,除此之外,不过就是……不过就是单纯的快乐。 库斯勒把前一天随手记录的冶金结果,以及从结果推导出 来的暗号内容所代表的含意和数字,逐一套入摊开在眼前的羊皮纸所写的内容之中。 这种乐趣,唯有曾经亲手做过的人才能体会吧。 库斯勒在心中自言自语,突然抬起了头。 然后,再次转头望向身后,看到的是翡涅希丝胆怯地颤抖了身体。 「那、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你要不要试试?」 「……咦?」 对着不明所以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又接着说: 「有些事不亲自动手就不会明白。你应该也是,既然是自愿进入修道院的,那就表示曾有些相关经验吧,不是吗?」 翡涅希丝张着嘴呆呆地听着库斯勒的这些话,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要做的工作虽然麻烦却不困难,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要不要试试?」 翡涅希丝一副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就这样维持了半晌后,这些话才终于像是在她脑中缓缓拼凑成形。带着些许犹豫的视线兀自游离不定,之后像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少女,不安地开口问道: 「……应该不会去做……违反神之教义的事,对吧?」 当一位纯洁无瑕的少女说出这句台词时,世上会有多少男性满面笑容地挂保证说: 「当然。」 只是,库斯勒想掀开的是神的衣角,而非少女的裙摆。 「这种事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吧!」 虽然库斯勒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承诺,翡涅希丝却似乎就把这句话接受成库斯勒的诚意,像是吞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点点头。 「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的确是很重要的事。」 这句话出乎意料地强而有力,让库斯勒有些吃惊,不过浮现在脸上的是自然的笑容。 「没错,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吧。」 「好。」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楼去和威篮多共同作业。」 「咦——!」 看着翡涅希丝铁青着脸连连后退,库斯勒仰头大笑。 「那家伙是不是个狂人,你也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吧!」 「……」 望着边笑边走向楼梯的库斯勒,翡涅希丝的脸上浮现了怀疑。 接着,终于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时,大快步地追了上去。 「那个,你对我说的又都是谎——」 「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不惜杀人,喜好女色的事更是千真万确喔。在你落得真的要亲身去验证的下场前,这部分最好注意一下啊!」 库斯勒在回过头的瞬间,抛下这么一句话,正好阻止翡涅希丝的脚步。 这世上有些事情,等到自己亲身验证过,往往是为时已晚。 虽然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夹杂着疑虑和不安,但虚张声势偶尔还算是用对时机。 「那是当然!」 略显气愤地回答后,就跟随在库斯勒的脚步。 冶金工匠很受女性欢迎,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长时间站在高温的燃炉前面,搬动燃料,鼓着风箱,挥舞巨大的榔头击碎矿石,还要搬运炼制出来的金属块,理所当然地肉体被锻炼得犹如钢铁般紧实,丝毫没有多余的赘肉。再加上他们不像佣兵那样只求存活于刹那间,静静凝望燃炉的眼神仿佛还带着那么点诗意。 走到位于工坊的地下二楼,设置着炉口和水车动力部位的这一层,可以看到光裸着上半身的威蓝多。 来到戈尔贝蒂前,与修道院中的修女传出绯闻这件事,或许并非夸大不实。走下阶梯时,几乎一直捉着库斯勒的衣袖,难掩害怕的翡涅希丝,在看见威蓝多的身影时便停止了步伐。 威蓝多当然也马上发现他们的存在,一边搬运着负在肩上、抱在两侧的木材,一边朝他们瞥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仿佛是位求道者,就连怀疑这是演技的念头都显得失礼。 随意束成马尾的蓬头乱鬃,还有更加强调出他可疑之处的脏乱胡子,在在可视为这男人身处第一线工作的证明。 精悍。 翡涅希丝的表情几乎可说是有些陶醉了。 相反地,她那迅速转向库斯勒的视线中,可就带着近乎恨意的责难眼神。 「你说的话,我绝对再也不相信了。」 「那家伙明明就在第一次见面时,揉了你的胸口喔?」 翡涅希丝一时无言以对,但很快地又重整气势地说: 「虽然,他的确有些粗暴的行为……」 这下成了「有些粗暴」啊。 不再理会库斯勒的讶异,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全被威蓝多俐落明快的动作给夺去了。 这时,库斯勒回想起威蓝多的话。 先给她坏印象,之后再表现出诚意,就会沦陷了。 你这人渣,库斯勒心中默念,一边想:下次我也要用这招。 「威蓝多,稍微停一下。」 听到库斯勒的叫唤,威蓝多并没有马上回头。 他时而扛起那只用一整张巨大牛皮做成的风箱,时而放回燃炉旁边。火钩、钉耙、榔头、钳子、铁柄杓,还有各种道具森然罗列在燃炉周边。这些东西要是变成奇形怪状的骨头或祭品的话,看起来的确就像个魔法师。 不过,现在威蓝多的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一名表现出色的一流工匠。 「干嘛?」 总算转头回应时,他的话也没有拉长语尾。 对翡涅希丝也还是只有一瞥,连个笑容也不给。 「我想教客人我们正在做的事。」 「……」 听到这句话,威蓝多才总算将正眼停留在翡涅希丝的脸上。翡涅希丝站在库斯勒的身边,紧张地僵直了身子。 威蓝多的视线是毫不保留的嫌恶,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情绪。 从少女的身体采集材料? 看起来不像有多余的精神去分心动这种歪脑筋,他一脸严肃。 「我可不是在玩。」 威蓝多这么一开口,翡涅希丝也沉不住气地说: 「我、我也不是为了玩才来这……这、这里的……」 话愈到后面声音愈小,或许是因为被威蓝多的视线震慑住了。 穿着衣服时只让人觉得骨瘦如柴的身躯,事实上没有半点赘肉,宛如雕刻般。 手肘都被煤炭弄脏,明明天气寒冷,他却是汗如雨下。 相较之下,每天来到工坊,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只是望着工作情形的翡涅希丝,即使被认为是来玩的,也无从反驳。 不过,威蓝多不愧是个攻守进退自如的天才。 脸上厌恶的神情转眼间消褪,耸了耸肩,就回身面对燃炉。 「随便你们,不要打扰到我就行。」 「啊……」 翡涅希丝似乎有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然后改口说道: 「谢谢……」 被强势的男人吃得死死的,软弱的女孩。 库斯勒心里有些不痛快。 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当翡涅希丝看着威蓝多时的眼神有些莫名的尊敬,不过在转移到库斯勒身上时,竟然就变成轻蔑了。 「然后呢?我应该要做什么?」 赶快向我说明,你这个只会动嘴巴的炼金术师。 她的话语里可以解读出这个弦外之音,库斯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不啧舌。 「威蓝多,上面的通风口你已经弄好了吗?」 听到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 「还没。不过……啊,那由我来弄,不能交给你们。」 「你知道怎么做吗?」 库斯勒再接着一问,威蓝多就露出了凶恶的表情回瞪他,这是不管与他如何恶言相向时,都未曾见过的脸色。 「我看你是想用坩埚(注:融化金属时使用的耐热容器)吃饭了吧?」 不知道最早是由谁迸出这句话的,原本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也无从去追究了。 即便如此,当炼金术师或冶金工匠要吵架的前一刻,总会把这句话拿出来用。 库斯勒耸了耸肩,威蓝多已经大跨步地走上阶梯。 「真是极端情绪化的家伙啊。」 库斯勒不耐地嘟哝着,而翡涅希丝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几乎是跑着上楼的威蓝多,近乎责难似的说: 「总比那些话中有话的人还来得好吧?」 「……」 不知不觉间,库斯勒成了坏人,威蓝多倒变成好人了。 万物流转,些许契机就会导致事物颠倒交替。这是炼金术师最先学到的道理。 「比起这个,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最困难的回收部分,威蓝多已经上去做了。我们就负责下面火的部分。」 「我知道了。」 「只不过……」 「?」 库斯勒上下打量翡涅希丝的这身装扮,叹了口气。 「穿着这么白的衣服,很快就会弄脏。」 她罩着头纱,下摆和袖子都偏长的修女服长袍用了大量的布料。 全白的布料穿在身上正是用来代表自身的清贫、顺从、纯洁,待在这个充斥着煤炭和油污的工作室中,直叫看着的人心中不安。 「你还是换件衣服吧,不知道有没有你合身的。」 库斯勒在工坊的仓库中大肆翻找后挑选出几件还行的,不过穿上去的结果正如预期。 「不错啊,这样看起来倒也满可爱的嘛?」 「请不要取笑我。」 在房间换好衣服再度现身的翡涅希丝,从一团布块中对库斯勒怒目而视并如此回应。 因为过长而折起的地方都是翻了两、三折,让她看起来不像是把衣服穿在身上,倒像是全身被布制甲胄包裹住。 就只有头纱还保留在她头上,因为她说长发被包覆在里面,若是解下了,她一个人没办法重新戴好,坚持不想解开。 最后只好找块麻布覆盖在上头,让整体效果看起来非常奇怪。 「算了,就这样吧。不快点开始工作怕是要被臭骂一顿。」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赶忙点头如捣蒜。 不过,她有这种反应的原因比起是对威蓝多本人感到害怕,反而更像是有种不想妨碍到威蓝多工作的感觉。 「燃炉稍后再看。首先,把矿石敲碎。」 就像在听取工坊的介绍时一样,翡涅希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果然,在听别人说话时必须保持沉默,或许是修道院的规则。 「高纯度的锌矿是很罕见的,骑士团最高阶级的炼金术师曾留下记录,描述那是一种宛如琥珀般的淡褐色透明矿石……但我们能够使用的就只有含杂质的矿石块。」 曾经和威蓝多待过同一个工坊的缘故,大概清楚他在工作时会将什么东西摆在哪个位置,所以库斯勒很快就找出了矿石,那还是块未曾被敲碎的大矿石。 「这块矿石……嗯,还算是不错的了。要是色泽再黑一点,就表示铁的含量较多,做到后来会让人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冶炼锌还是冶炼铁。也会出现硫磺,杂质中最多的是铅,有时候还可以收集到银。」 从矿石中露脸的,是块像是蜜蜡一样闪动着光泽的黑色结晶体。形状就像结集了许多骰子,稍微融解后相互黏在一起的样子。库斯勒瞥过大榔头一眼,再看向翡涅希丝,得出了大榔头可能还比较重的结论。 于是,就从附近的架子中找凿子和槌子,递给她。 「你用这个去敲。只要敲碎成约小石子般的大小,其他随你怎么做都行。」 「……」 「还有,你要小心眼睛,碎片有时会跑进眼睛里喔。」 听到库斯勒的话后,翡涅希丝眨着眼睛点头回应。 然后,握着比她纤细的手臂都还来得重的凿子和槌子,像是被这两样工具往前拖去似的,歪七扭八地走到放在地板上的矿石前面。她偷觑库斯勒的时候,有着和面对羊皮纸时同样的神情。 库斯勒颔首示意后,翡涅希丝忐忑不安地弯下腰。看着她以活脱脱就是要摘花做出花环的女孩子家的坐法,蹲坐在燃炉前面,这光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看着她战战兢兢缩起身子,匡啷、铛啷地开始敲起凿子时,还挺逗人发笑。 收个女徒弟或许也挺不错的,这荒唐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库斯勒旋即搔搔头着手其他的准备工作。 提炼锌的工法本身并不困难,难处就只有如何让气体顺利冷却凝结,而这一点则必须特别注意送风量和火的温度。 根据汤玛斯留下来的记录,该使用的矿石重量和同时焚烧的木炭量都很明确。 从矿石中提炼出的锌,其重量、颜色、形状,以及杂质的分量,全都是破解下一个小宇宙的关键。 人人都说师傅的技术得用眼睛去偷学,想必汤玛斯十分讨厌自己所做的冶金成果中,就只有结果被先行偷走的情形。 「敲碎了吗?」 库斯勒做好种种准备,走近燃炉时,翡涅希丝一脸不安地回望着他。 探头一瞧,就只有些许几片连碎片都还称不上的物体散落在地上。 库斯勒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仿佛要笼罩住翡涅希丝整个人般,从她身后伸出两条胳臂。 「不要弄得那么小家子气啦。看着!」 「咦,啊——」 无视翡涅希丝的不知所措,直接贴在她手上抓好凿子,握紧槌子。 不只是手,翡涅希丝娇小的身体也完完全全地被收拢在库斯勒的双臂中。 「力道松脱反而更为危险,你要使劲握住。」 「唔!」 见她害怕得双手使劲到连身体都抖动起来,库斯勒便将凿子对准矿石,「铿」地一槌敲下去. 「喔。这矿石比我料想得还好呢!好的矿石,在切断时会显得干净利落,断面也闪闪发光。」 「……」 「好了,下一记。」 对着在怀中蠕动不甚安分,可能是想探头看清楚断面的翡涅希丝如此说完,就接着往矿石敲下第二记、第三记。 伴随着一次次匡啷、铛啷的清脆声响,翡涅希丝总会蜷缩起身子,之后终于慢慢地习惯了。 似乎是掌握到使力的诀窍了,库斯勒就将握住槌子的手先放开。 「这支我还帮你稳着,不用太过顾虑,敲下去吧!」 翡涅希丝抓着凿柄的小手上,依然有库斯勒的手完全贴覆着,因此她不用担心误敲到自己的手。 「如果你不敢突然就用力敲的话,可以先轻轻敲击,然后再缓缓加强力道。」 「……」 翡涅希丝无言地吞了一口唾沫,按照他所说的,在凿子顶端叩叩地敲了起来。 「再用力一点。」 叩、叩。 「再来。」 匡、匡。 「还要再用力。」 铿、铿。 「当作是要把你讨厌的家伙的头敲碎!」 铛! 拿在左手的凿子突然失去了与之 抗衡的力量,悬在半空中。 被敲开的矿石,闪耀出美丽的光芒滚落在他们脚边。 「你就照这样敲吧!」 库斯勒放开握着凿子的手,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 一而再再而三地望向手中工具的眼神,像是在看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后那一击非常好。」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维持着相同表情转过身来。 「顺便问一下,提起讨厌的家伙你所想到的是谁?」 翡涅希丝的视线游离像是很认真在思考似的,随即停留在库斯勒的脸上,换回她那平常装模作样的表情回答: 「我想你的心中也有答案了吧?」 「哈。」 库斯勒冷笑一声,翡涅希丝已往前转回身继续敲击矿石。看来她这次毫无顾虑放手在敲,所发出来的声音也跟适才不同。库斯勒将能用的碎块捡拾到旁边,看到翡涅希丝的眼神极为认真。或许与外表正好相反,她其实挺中意这种工作。 库斯勒把捡拾起的碎块收集好,接着用大榔头进一步把它们敲得更碎。 若是铁或其他矿石,在这个阶段下就会先去除一些杂质,但锌的情况不同,因为其他杂质正好可以成为上升温度的指标。 下一步,库斯勒将敲碎的碎石放上天平秤量,重量不足的部分,他就再去收集再去敲碎,然后加上去秤。 「喂,已经够了!」 是愈做愈顺手了,槌子挥舞时的声音不再透露出迷惘,敲开的矿石也迅速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回头望的翡涅希丝像是突然刚清醒过来,毫无表情,虽然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看起来却似乎一脸畅快。 「看来你使了还满大的劲嘛,平日里有什么讨厌的事啊?」 从向天平走来的翡涅希丝手上接下槌子和凿子的同时,库斯勒提了这个问题,翡涅希丝就睁着她那美丽的绿色眼瞳望着库斯勒。 用手背擦去鼻尖下濡湿的汗水,翡涅希丝果然还是装模作样地说道: 「因为有个人老爱对我说谎。」 「原来是有个坏家伙啊。」 听到这个回答,翡涅希丝用「真受不了」的眼神看着他,但似乎还隐约带着笑意。 「接下来,要测量出这些粉碎后的重量,再混入事前敲碎的木炭。」 「木炭还真常被拿来使用啊。」 「是啊。绝大多数的冶金工法上都用得到吧。有助于火势,木炭本身也明显大有作用。这是山毛榉的木头哪。炼铁时有些人认为南边地方的松较好,有些认为橡木较好,各种说法都有。但是,无论如何烧制木炭需要大量的木头,所以,要是能找出高效率的冶金方法,就能够相对地节省下庞大费用。」 翡涅希丝虽然还有些呼吸急促,依然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面对认真倾听的对象,只要有这样的回应就足以令人开心。 库斯勒边如此想着,边察觉到这还真是与他们所使用的人心掌握法如出一辙。 「然后,就把这些插入火中去烧。这么一来,蒸发的锌就会往上升。」 语毕,指了指燃炉顶部,翡涅希丝也老实地跟着望向顶部。 「威蓝多就会把那气体冷却凝结,进行回收。」 「……」 收回视线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太能接受似的开口说道: 「这还真是简单呢……」 「知道原理之后的确如此。但是一开始的摸索阶段,想必一定很辛苦啊。」 「……」 冶金的辛苦程度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明白。就连库斯勒也是离开了曾为学徒的工坊,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挑战新的课题时,才第一次理解到有多么辛苦。 「而且,能够让人马上理解的辛苦,接下来的差事里可多了。」 「咦?」 对感到不解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指了指风箱,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温度不够!」 威蓝多的怒吼声从楼上传了下来。 每次听到,翡涅希丝都会闭上双眼,咬紧牙根,缩起身子往下一蹲。 只不过,这并不是因为被吼声吓得蜷缩起来,而是因为自己的力气不够体重也太轻,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无法从风箱送风过去。 「呜呜~……」 翡涅希丝涨红了脸蛋,随着呻吟声利用全身的重量将风箱压扁、往上拉开、再压扁,在她身边站着的库斯勒正清闲地看她干活。 「风箱还真是太大了啊!这应该是拿来炼铁用的吧?」 炼铁在所有冶炼金属的工法中最为需要保持高温,因此必须利用巨大的风箱送入大量的风,但冶炼锌的话并不需要如此高温。 「呜~…………呜。」 「什么?你想要小一点的?这里应该是没有吧,有的话早就拿出来用了啊。剩下的就只有需要水车动力的大家伙。冶炼锌的时候,要是空气送入过量,来不及加以冷却的话,锌就会全部蒸发掉了啊。」 「呜……呜~~~~……」 「也许圣职者真的只需要祈祷就能够让信仰净化,但我们的工作是必须累得汗如雨下才能完成。」 「……呜……」 翡涅希丝恶狠狠地瞪着库斯勒,眼神在诉说着,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原先涨得通红的脸蛋,渐渐失去血色。 是贫血吧。 「库斯勒!」 上头也传来威蓝多焦躁不已的呼唤,于是他抱起利用身体压扁风箱后,就无法站起身的翡涅希丝,把她移置到凉爽的窗台边。 似乎就连大口喘气都办不到,翡涅希丝像是发高烧的人一样,持续着轻浅且短促的呼吸。 「还好吗?」 对于这句问候,她也只是微微地睁开眼,连视线都已失焦。 库斯勒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然后站起身卷起袖子。 「嘿咻!」 说完就拉开巨大风箱,再用力挤扁它。 空气一下子被送出,燃炉中的火星飞溅。 「好烫!」 听到上方传来的悲鸣声,库斯勒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更加卖力送出空气。 庞大的燃炉沸腾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音色,大量空气涌入,飞溅窜升的火星简直要超越山的高度,燃炉中心的烈焰自炽红转为金黄,再超脱金黄转为耀眼亮白。冶金工匠中存在不少极为迷信的人,其迷信程度有时连形迹可疑的炼金术师都不禁皱眉。 但是,只要看过冶金的现场工作情形,不管是谁,一定会理解认同。 就如字面上所说的神圣! 倘若在未来,神现身于光芒中,那一定和能够熔解铁的高温燃炉中所见到的光芒相同,连库斯勒都这么认为。 「铅应该早就熔解出来了吧,还没好吗?」 把炉子上遮盖观察孔的铁窗取下,探头一看,坩埚中变得有些像炖菜那样黏糊。尚未熔解的应该是铁和其他杂质吧。 「就快要大功告成了!唱春节的祈祷歌,唱到一半就行!」 「了解!」 库斯勒边回答,空气送入的量也比刚才缓了一些。 在炼铁炉前或其他时候都唱上几句的用意,是为了调整空气送入的间隔及时间长短。 当然也可以使用滴漏或沙漏,只不过在消耗体力劳动时,无人还能分心去观察这么细微的变化。就这点来说,唱歌倒多了使人开心工作的助益。 偶尔听闻有人向教会告发炼金术师吟唱着咒语,在燃炉前进行诡异的祈祷,其实那仅仅是因为使用小炉子小火苗在冶炼时,小声地唱歌才最能帮助调整 。 之后,与位于上方的威蓝多对话了几回,估计坩埚中就要烧出灰烬,库斯勒便停止送风。汤玛斯所留下的记录有着惊人的正确性,即便多少有些误差,柴薪和木炭燃烧完毕的速度还是大同小异。剩下的就是等待燃炉整体略为降温,再从燃炉顶部和特别加工过的送风口处,收集应当凝结成功的锌结晶就完成了。 虽说如此,库斯勒也早已搞得满身大汗。 他累得长吁一声,翡涅希丝也终于恢复了意识。 「看来你是当不成圣人阿鲁卡尼克斯了。」 「……?」 「那是铁匠的守护圣人喔。」 「……」 翡涅希丝尽管一脸不高兴,但视线却迅速越过库斯勒,望向燃炉。 「结束了吗?」 「绝大部分是。」 「……」 翡涅希丝呼地长长吐了一口气,便力气尽失地往墙壁上一靠。 「站得起来吗?」 「……还有什么工作要做吗?」 就算已经疲累至极,但只要仍有尚未完成的工作,就还是一脸任凭指示,奋力地要站起身,真是不折不扣的修女。虽然已经是摇摇欲坠,她的毅力却依然令库斯勒感佩。 「辛苦之后必有甜美的报酬。到上面去吧。」 「咦?」 库斯勒迈开脚步先行,翡涅希丝受到身上的布制甲胄拘束,举步维艰地跟上前去。 走上阶梯,穿过四处堆满物品的工作室,来到屋后一扇开着的门前面。门的另一端再没有墙壁,可以看见裸露出的炉体以及用来引水至水车的导水管。 库斯勒在穿过工作室的途中,就顺手拿过酒瓶才来到外头。而这时终究冷得披上上衣的威蓝多,正蹲坐在熔炉前面。 「怎么样?」 直到听见库斯勒的声音,威蓝多才注意到两人的存在,用散乱无神的眼神看着他们。或许是因为作业当下处于一种光是被风吹抚肌肤就有可能突然发狂的紧张刺激感,该说是这种感觉的反作用吧,在作业结束后,他就变成这副窝囊废的样子。 他用下颚点了点,库斯勒会意地探头一窥收集蒸气加以冷却用的铁箱,它被增设在平时兼有观察孔及通风口两种机能的地方。 库斯勒耸了耸肩,看着翡涅希丝问道: 「你看看。」 「……」 「不准打喷嚏。」 「……」 又想捉弄人啊,翡涅希丝用轻蔑的眼神睨视库斯勒,但库斯勒却是一脸严肃。 「里面的东西可是轻到会浮在半空中喔。」 「……我会小心。」 翡涅希丝说完,便弯下腰往铁箱里面望去。 下一瞬间,像是有人从箱子里面捏她鼻子似的,她吓一大跳,身子往后一缩。 随后马上抬起头,转头看着库斯勒和威蓝多。 「很美吧?」 翡涅希丝没有回答,只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液,再次朝铁箱窥探。在她的身后,库斯勒把酒瓶递给威蓝多,威蓝多像在喝水似的大口大口吞下。 为了有效地回收锌,必须将箱子浸在水里持续冷却。现在这箱子的周边已经没在水里,真的可以说是大战过后。 「真是块迷人的结晶啊!正如炼金术师莱兹·密泰贝尔克所言,锌,亦即拉玛·费罗索尼克,呈现出可比叶茎,可比细针,色如白雪,质如棉毛之样貌。」 「……把它回收干净……还有测量和……灰烬的分析要做哟……」 「只管交给我吧。这么漂亮地完成了,想必要破解也快了。」 「汤玛斯真的是……魔法师呀。」 威蓝多留下这句话后,就躺倒在地。 魔法,翡涅希丝对这个字眼产生反应马上回过头来,在她脸上犹带着不可思议的困惑神情。有一种现在仿佛就要哭出来,又似乎要笑出来的不安定情感。 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感动吧。 「从土壤里挖凿出来的矿石,只要经过正确的工法冶炼,就会化身为这个样子。」 一边听着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一边摇摇晃晃地,像被呼唤似的再度走近铁箱窥视。是因为自己心中的惊讶还未能妥善安置吧。 「到时候从铅里面取出金的话,会更加感动喔!」 「是,不过,那不是——」 翡涅希丝惊讶地眺起,转过头来。 不过,库斯勒逐渐露出笑容回答: 「把铅变成金的炼金术?哈哈,虽然我没办法把铅变成金,但是从铅矿中冶炼出金的结晶体还是办得到。不过是存有恶意的炼金术师,故意夸大其辞来形容罢了。」 「只是得要有这么多的铅矿,才能从中找出那么一丁点呐。」 依然躺倒在地的威蓝多将手臂伸长到极限,最后缩小到只剩两只手指捏出一小撮的样子。 「我们这些人,就是有时做做这个、有时做做那个,一直以来都在冶炼。」 「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哟。」 就是这么一回事。语毕,库斯勒俯视着翡涅希丝,似乎有某根丝线就这么断了,翡涅希丝回答「是」。 「我们回楼上去,这里很快就会变冷了。你呢?」 「我要边看着它边喝一杯。」 威蓝多就这么躺在地上,把视线转向铁箱里面,摇了摇手中的酒瓶。 库斯勒耸了耸肩,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后背,催促她站起来。 和外面比起来,果然还是里面的工作室较为温暖。关上门后,水流入水车的声音也渐去渐远,周围突然变得安静。如今的翡涅希丝就仿佛是见证奇迹的信徒,脸上惊讶不已,双唇一直紧闭。打算踩上通往起居室的阶梯时,注意到她的双脚不听使唤,库斯勒只好无奈地朝她伸出手。 「有这么让你感动吗?」 明明可以听得出来有一丝嘲讽,翡涅希丝却睁睁地盯着库斯勒,然后缓缓地、深深点了点头。即便是库斯勒和威蓝多还在当学徒时,他们企图毒杀的人渣师傅,也曾经唯独这么一次对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说出一句真正的好话。 那是在库斯勒和威蓝多感动于实验的成功,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时候。 「欢迎来到炼金术师的世界。」 翡涅希丝来回望着库斯勒伸出的手及脸上的表情。一脸被搞糊涂的样子,正是用来形容现在的她最好的诠释。 接着,翡涅希丝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迎向那只手,缓慢但确实加了力道握紧它。 「不过,该怎么说咧。」 库斯勒对站在起居室桌边,正茫然望着汤玛斯的小宇宙的翡涅希丝开口说话。和不久前的刚才相比,如今映入她眼帘的这些羊皮纸中的文字和绘图,所带给她的含意已经全然不同了吧? 「觉得很可惜吧?并没有进行类似魔法的仪式。」 「呃……」 翡涅希丝对于他的问题似乎想做些回应,但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只是闭口不语。 「没有什么内容可以报告,你的上级会不会气得怒发冲天啊?」 想起刚刚看到威蓝多一脸美味地喝着酒,库斯勒也觉得喉头渴了起来。 从架子上取出酒,忽然想到,就摇摇酒瓶询问翡涅希丝要不要喝,意志坚定的翡涅希丝自然是皱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有些大意地笑了出来。 「我会报告说你们从大白天就开始饮酒。」 「教会不也是白天就开始在喝。」 「与圣餐仪式中的葡萄酒相提并论,是对神的亵渎喔。」 库斯勒虽然偏了头无奈地认栽 ,却也看得出来翡涅希丝不是真的在生气。 「不过,跟以往的监视者相比,你比他们好上一百倍。」 「……咦?」 「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理解我们所做的事。相对之下,你虽然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但还是带着查阅的用书以及一些知识来到这里,甚至穿着这身打扮,满头太汗地鼓动风箱。」 翡涅希丝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扮,有点难为情地低下脸。 「不过,你不觉得很快乐吗?」 听到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抬起头。 然后,不情愿笑着说道: 「是有点被感动到。」 「这是好事。有些时候感动能将一切洗涤干净。据说即便是共同血战了数十年的同袍,全数在一场激战之后牺牲,幸存的骑士站在山丘上遥望夕阳的那瞬间,还是能让他感受到这一天迎接了幸福的结束时刻。」 「……库萨王的传说……」 「没错。真实俯拾即是。但愿……」 库斯勒将酒注入杯中,举杯到眼前说道: 「真实之光也能照惠炼金术师。」 正当他要仰头一饮而尽时,翡涅希丝故意叹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瞅着库斯勒。 「像你这么爱说谎的人是不可能的。」 「……由被耍得团团转的你说出这句话,还真有说服力。」 翡涅希丝收起下颚,抿起双唇,但最后还是露出了苦笑。 「今天的事,我也会向上级报告。」 「请自便。」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便目不转睛凝视着他。 脸上带着似笑非笑,有些诧异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库斯勒不由得反问了一声「嗯」? 翡涅希丝略微踌躇,小声说道: 「你真的……不,你们,真的很自由呢!」 由神所制定的世界秩序中,能够被允许得到自由的人,就只有手中握有一切的王者,以及什么都得不到、一无所有的外道分子。 库斯勒他们当然不可能是王者。 然而,翡涅希丝在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浮现出十分艳羡,又带着疲惫的笑容。 「你难道不自由吗?」 当然,置身于修道院,而且还是从属骑士团的修道院中,自由这个字眼想必是不容存在。即使如此,至少依自己的意愿进入修道院的自由还是有的吧? 面对库斯勒的反问,翡涅希丝连视线都未与他交会,就这么无言地站起身。 「我去换下这身衣服。」 「……请。」 库斯勒如此说道,一边目送着翡涅希丝走到隔壁房间,一边抚着自己的脸颊歪头沉思。 这天夜晚。翡涅希丝已经回去,威蓝多也因为日间的疲累陷入沉睡的时分。 库斯勃将水注入玻璃容器,然后放进可以浮在水面上的蜡烛作为照明,开始解读汤玛斯留下的暗号内容。 尚未解开的羊皮纸只剩下几张,只要借助冶炼锌的结果和以往的结果,应该就能进行到记载了那超高纯度的铁的精炼方法。 到了万物皆已入眠的时间,睡魔却还是不曾袭来,库斯勒确实不负其名。 羊皮纸上的内容不仅仅只有枯燥乏味的冶金结果,还夹杂了汤玛斯的感想以及看法。在他经过反覆尝试,从错误中找出突破时的兴奋之情,也从字里行间透露了出来。 羊皮纸上虽然只针对结果作描述,但汤玛斯在这个工坊中烦恼、痛苦过,即使如此还是不曾让步、不曾绕路,忠实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勇往直前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汤玛斯因何而死?库斯勒自然并不知道。 但是,若允许他任意推测,考虑到汤玛斯制作出如此高纯度的铁,搞不好是他太兴奋而饮酒过度,结果被卷入了某个无聊的骚动中,也不无可能。 羊皮纸中填满了如此高昂的兴奋之情。即便他的笔调沉稳,语法也固若磐石,却更让人清楚感觉到。库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气,让羊皮纸独特的气味填满他的胸腔。 一部分是为了藉此感受汤玛斯本身的兴奋。 不过还有远在这之上,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只要得出方法知道怎么精炼那种超高纯度的铁,或许就可以找出通往抹大拉之地的办法。库斯勒为了抹大拉而赌上一切,不,所有的炼金术师之所以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都只因为抹大拉。如今走到这一步,不可能不感到兴奋。 但是,得要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库斯勒不止一次确认数字和符号,翻阅过去的书籍,也把汤玛斯留在这工坊的其他书籍拿来边做比对边往下解读。 正因如此,当这段文字出现时,库斯勒的脑海陷入短暂的空白。 他又回溯了几行,解读文字,更重新检视用来解密的结果,最后再做一次确认。 然而,结果并无改变。 他并没有弄错任何地方,也没有看错得出的结果。 在只剩下两张羊皮纸的时候,文中最后一排文字,是这样的意思: 「乞求神……给予宽恕?」 这短短一句话,就让一切天翻地覆。 库斯勒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 威蓝多像个醉鬼大发脾气,从床上翻身而起,就发生在距离这件事没几秒后。 第四幕 「所以,这就是你立刻来此见我的原因?」 波斯特将前述的羊皮纸放在办公室的桌上,说道。 带着和威蓝多花了整个晚上的时间一起再次解读的结果,库斯勒来到骑士团的后勤运输队总部。 破解出的文章内容,果然还是——乞求神给予宽恕。 接在之后的羊皮纸尚有两张。上面写些什么,这个时间点还不得而知。 只是在此之前解读出来的内容,是关于黄铁矿的精炼。黄铁矿原本是由于硫磺成分过多而一直被弃置不用的金属,只在特殊用途上拿出来使用。照这样看来利用黄铁矿的精炼结果,恐怕就能够导出纯度高到令人惊异的铁。 然而,炼金术就像是走在伸手不见五指,地上坑洞遍布的黑暗中。 既有可能偶然碰上至今尚无人知晓的毒物,也时有所闻试剂突然燃烧爆炸的意外。 关于炼金术师们所进行的实验本身,也同样具有这种特性。 一直以来始终都尊奉着神的教义,有一天却突然偏离正道。 等在前方的,回事天堂或是地狱? 无论如何,当人无法预见接下来的事时,绝大多数都会选择较保险的那条路。 「另一个人呢?」 「您是指威蓝多的话,他已经倒头睡着了。」 波斯特叹了口气,看起来依稀像只消了气的风箱。 他揉了揉眼头,这应该是他的习惯动作,接着用在他的大脸上显待极小的双眼看着库斯勒。 「然后,这里就是接续在其后的羊皮纸?」 「是的。只是上面写了些什么,如果不将暗号解开,就算是我们也根本无法看得懂。」 「嗯……而且,这上面极有可能是记载了非比寻常的事。」 「至少,会是件不寻常到让他想乞求神宽恕的事。」 随着库斯勒再三的说明,波斯特的脸也愈来愈阴沉。 波斯特之所以不断反覆询问,应该是因为他想要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吧。 然后,他开口说道: 「……感谢你特地前来通知。」 「咦?」 「这就是汤玛斯的死因啊。」 「意思是……」 库斯勒一反问,波斯特的脸上便流露出悲感。 ——我多么希望能相信他到最后,结果事实却证明他是个叛徒。 只要是身为炼金术师,这种表情肯定都见过几次。 「汤玛斯在死之前,曾有圣歌队的人查探过他。」 库斯勒无以表达他心中的惊讶。 「我们当然掌握到这个事实,却无法参透那群人的目的。因为就我们的认知,汤玛斯绝对没有被怀疑成异端的理由。」 库斯勒针对这点也肯定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炼金术师并非像外界所想的,都会伸手去沾染那些疯狂的实验。他们的疯狂在于其生存之道。 「不过,汤玛斯的冶金结果几乎是神迹显现,因此当时我以为那群祈祷派的人会认为其中有内情也是无可厚非。汤玛斯的死,就发生在这般背景之下。自然我也怀疑圣歌队的人并且进行了调查,但是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或许,这些都只是单纯的凑巧吧……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啊。可是却……」 波斯特停下话语,再次揉了揉眼头。 「事实证明,那些家伙的鼻子还真是灵敏啊……」 「那么,这句话就是死因的意思是?」 库斯勒脖子上接着的,当然不是仅装了稻草的脑袋。 只是,他想从波斯特的口中确实听到对方对这件事的想法。 「你也真是狡猾的狐狸啊!那我就直说了!原因是无法公诸于世的方法吧。」 波斯特低下头看着羊皮纸。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表现优秀且深获他的信赖,却因为不足取的失败而牺牲了性命的部下。 「杀了汤玛斯的犯人就在骑士团内部,是圣歌队那群家伙,应该错不了了。」 「……那个监视者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应该是吧。这里可是属于我的管辖,至少从属骑士团的人员和物品的管理权限是握在我的手中。而圣歌队那群人早有觉悟这么做会和我产生摩擦,却还是把人送进来了,就表示其中一定有值得他们如此行事的隐情,那就是为了这个!」 无法公诸于世,就此遭到封印的技术绝对为数不少。那都是一些过于正面挑衅教会的教义,或是对敌方势力有利的技术,光是库斯勒所知道的那类技术就有好几项。 它们的共通点是对立场处于管理世间秩序的人而言,那类技术比任何天灾人祸都还来得可怕。以身为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监督者立场来看,那样的技术自然是不该加以研究,就连隐匿都绝不容许。 先不论汤玛斯是有心或是无意得到此种技术,又因某种缘故而被圣歌队的人率先察觉。虽说圣歌队应该不至于突然就下手杀人,应该是先向汤玛斯提出某样交易,最后汤玛斯还是逃不过死路一条。圣歌队的思想总是极端,不管到哪都当作战场。 也就是说,可疑者,杀。 不服从者,更是要杀。 如果可以当个事后诸葛,给汤玛斯一个忠告,应该一百个人中会有一百个人要他先将那种技术的事告诉波斯特吧。 炼金术师无法独自一人存活在这世上。 当炼金术师识人不清,弄错自己的保护者时,就注定他们只能沉入炼金的大燃炉中不得翻身。 「只是,虽然将当事人解决了,对方可能也没有掌握到汤玛斯把东西藏匿在什么地方,为此才需要把人送进工坊。我本身也有无法就此收掉工坊的理由,一来是尚未查清楚犯人是谁,更重要的是,汤玛斯所留下的技术也得有人承继下去。这么想来,那个担任监视者的小女孩可真是个万中选一的人选,虽然是敌方,还是令人佩服啊!」 「万中选一?」 「是啊。一个位阶甚低,尚且年幼的修女。他们的诟辞是这次只是个起头,为了让她以后能在真正危险的工坊担任监视者。还宣称要是我没有做出任何亏心事的话,大可二话不说接受他们的条件。不过,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在某些方面有点信仰狂热,只要被修道院吩咐去取什么东西,她应该会比受过调教的狗还要忠实地遵从命令吧。」 与翡涅希丝初次见面的时候,的确是给人这种感觉。 而且,翡涅希丝的侧脸时而出现阴霾。 「原为骑士团财产的汤玛斯,我对于被要求得为他的死负起责任一事,并没有心怀任何恐惧或不满。即便那是自己人所犯下的罪行也不例外。因为我的使命也包含从那些人手中保护汤玛斯。我一直都是这么认知的。」 波斯特边说,边闭上眼睛。 「但是,不理解炼金术师的重要性,只会一味固守神的教义,视野狭隘的那群人,竟然将汤玛斯所孕育出的技术妄自视为问题,进而取走如此重要人才的性命,我对于这种行径感到愤怒。而且,那些家伙的目的说到底绝对不止于此,他们铁定还想要搜出记载着那种技术的证据,好用以管束其他炼金术师。」 骑士团的骑士能够不受饥饿之苦,祈祷派的那群家伙能安静度过修道生活,全都是靠着像波斯特这样的后勤运输队成员在城中赚取钱财所得来的。 然后,能让骑士团维持骑士团尊荣的是战争,而掌握战争关键的就是炼金术师,能运用各种创新技术成功节省下庞大军费,也全是来自炼金术师的想法。 即使如此,骑士团内部还是只有少数人能了解炼金术师的重要性。 特别是 当一切顺遂的时候更是寥寥无几。 就算没有那些家伙,不也可以做得很好吗? 在上位的人总是马上出现这种目光短浅的想法,恰恰与圣歌队的人所见略同。 「因此,我必须做出非常艰难的决定。」 波斯特张开眼睛,直直凝视着库斯勒。 迫于现实需要,炼金术师得欺骗人、威胁人,身上不包裹着恐怖及神秘的面纱就无法存活,置身于商业世界的人却不一样,他们打从骨子里乐意见到自己占尽他人便宜。 在这样的世界中构筑起莫大财富的波斯特,正以专注的眼神试图看穿库斯勒。 库斯勒想让波斯特明白自己不是要耍这点小聪明就能应付的角色,不自觉挺起腰杆子。 「这最后的两张,我想就暂且扣住吧。」 「这是指——」 「是的,这么一来上面写的内容或许就永不见天日了。」 波斯特露出沉重的表情。这是当人所处的立场,是迫不得已必须将原本不应拿来比较的事物,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时才会浮现的表情。 「不过,若是这么做能让大多数炼金术师的立场获救的话,那么我宁愿被你一人怨恨。」 「……」 「骑士团扩张得过于庞大,在战场上也过于强劲。凡事不择手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当然,战争并不是可以马马虎虎的事,但是总部已经与死生一线的战争渐行渐远了。擂鼓鸣金的喧腾已经传达不上去了,非常遗憾啊!」 诞生,成长,扩大,守成。 这千古不变的轮回,不论哪个组织都无法与之抗衡。 「血腥残酷的故事,或者不能昭然于世的故事,往后只会更加被忌惮回避吧。但是,你们必须活下去,是为了骑士团,也是为了你们自己。」 库斯勒无法对任何一句话进行反驳,只好一直沉默。 波斯特似乎将他的沉默当作同意了。 「你把这件事率先通知我,对于这份诚意我要表达敬意,会尽我所能厚待你们。关于你们恶名昭彰的事,敬请期待这城镇居民今后的反应吧,我会全力帮你们一把的。对于忠义,可得施恩赏赐作为回报哪。」 字字句句说来甚是动听,说穿了不过就是遮口费。 但是,库斯勒此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抗拒波斯特。 写满汤玛斯一切研究的羊皮纸,现正躺在波斯特的桌上。 如今看来仿佛已经比隔了海峡的离岛还要远,库斯勒眯着眼注视着它。 「辛苦你了。」 这句话出口,就意味着两人的对话该结束了。 库斯勒行了礼后,走出房间。 出房间时,不禁叹了一口气。 变成这样的可能性原本就相当高,这是最初早已预料到的。 所以才…… 从波斯特的办公室走出来,等在长长走廊转角处的,是既不显生气也不显惊讶,只是面无表情的威蓝多。 「你双手空空呐。」 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威蓝多的样子比平常还来得脏乱,说他是乞丐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被扣下了。」 「嗯哼!」 库斯勒没有停下脚步,威蓝多也马上离开原本倚着身体的墙壁,跟在他旁边。 「他说杀了汤玛斯的应该就是圣歌队那伙人。」 只需说出这一句,威蓝多应该立刻就能听懂了。 「那要怎么办啊……」 即便这宅第不算安静,炼金术师的说话方式却还是容易变得轻声细语。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也没有什么怎么办啊。我们可是炼金术师。」 倚赖骑士团才能被分派到工坊,得到丰富的材料和资金,还保护他们远离教会的异端审问。城市中的工匠因为向骑士团借钱好维持自己的工作,就将工坊代代相传的秘密献给炼金术师。 炼金术师承蒙自骑士团的恩惠是工匠们无法比拟的,照这个道理,面对骑士团时他们又该将头垂得多低呢? 「……库斯勒?」 「我们该做的事,早已决定好了。」 在这宽敞明亮的中庭里,栽种了这般寒冬时期依然枝繁叶茂的绿树。 库斯勒眺望着玻璃窗外的树,然后看着威蓝多。 「我们该做的事,就是不管何时都要做好觉悟。」 「唔?」 「内容的副本,你已经抄写好了吧?」 威蓝多的手被笔墨染黑,两眼也挂着浓浓的黑眼圈。 「我们可是炼金术师!前往抹大拉的路上,不能有任何妨碍!」 「这才像话呀!」 威蓝多笑着继续说道:「只是」。 「嗯?」 「有一件担心的事呀。」 威蓝多将视线移往中庭。 「担心的事?」 库斯勒反问,并随着威蓝多的视线望过去。 「那家伙要怎么办呐?」 接着,威蓝多轻轻地耸了耸肩。 「监视的目的,是为了羊皮纸才来的呀。」 「当然,得想办法唬弄过去。」 除了唬弄以外也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库斯勒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威蓝多,威蓝多的嘴角却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拍了拍库斯勒的背后就迳自往前走。 「我先回工坊了哟。」 就这么头也不回留下这句话,随意挥了挥手。 被丢下的库斯勒在威蓝多背后似乎打算抱怨几句,但还是作罢。 因为威蓝多的意思就是,自己该负责的就好好干啊! 库斯勒的视线再次移到中庭的角落。 那里有个在严寒隆冬中就这么蹲坐于屋檐下的身影,是翡涅希丝。 直到库斯勒站在旁边,翡涅希丝才缓缓抬起头来。 在她的角度似乎正好迎向早晨的太阳,光线刺眼地令她半眯起双眼。 「啊……」 接着,知道眼前的人是库斯勒后,就慌慌张张地擦了擦眼角,抽了抽鼻子。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我、我在做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 翡涅希丝就坐在骑士团本部中庭里的屋檐下,适才库斯勒和波斯特进行交谈的房间附近。看上去就像是从乡下地方出来讨生活,因为工作艰辛而受挫气馁的小村姑。 她急着站起来却在起身到一半时,晃了几下,可能是突然头晕目眩吧。 库斯勒急忙扶了她一把,才发现她全身异常冰冷。 看来在这里待了很久。 「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工坊。」 「……那、那你又为何人在这里?」 「向主人请安是不可推辞的,这可是身为仆人最基本该做的事啊。」 库斯勒见翡涅希丝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看来,你比我还要辛苦啊。」 她低下头。 「这么说来你昨天的话,不只是开玩笑呢。」 「……」 「『别顾着和炼金术师游玩,想想你自己的使命』,上面是这么责备你的吧?」 照翡涅希丝的个性,一定是把昨天发生的事全都一五一十报告上去。估计还加上「和炼金术师一起进行作业,比预料中还要有趣」之类的感言。 当然,这不会是上级期待翡涅希丝进行的任务。 更何况,翡涅希丝所协助的工作,还是为了重现那群人始终挂怀的汤玛斯冶金记录,不难想像她的上级该有多么惊讶和怒不可遏。 「既然你都猜到……就请不要再问了。」 「嗯?可是如果被发现你在这里混水摸鱼的话,情况不是会更糟。而且,还会感冒喔。」 「……」 库斯勒轻轻朝她背后推了一下,翡涅希丝略微犹豫之后,举步往前走。 「提到混水摸鱼,还真的是必须把水弄混才行呢!」 「……什么?」 从中庭走回长廊,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就这么走到外面。 照理说这宅第应该每天都有许多办事人员忙碌地东奔西走才对,或许是地方太广阔,不管他们何时来都显得静悄悄的。 库斯勒在静谧中转动着脑子。 他必须顺利地诱导,把翡涅希丝唬弄过去才行。 汤玛斯的冶金记录,决计不能因为那种政治理由而落到被尘封的下场。 「上面的人都相信只要把手伸进去河里不停撩拨,一定就能捞到什么成果。」 「……」 翡涅希丝抬起头半眯着眼看向库斯勒,接着,心有不甘似的撇了撇嘴角。 「听完你的话,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真是太没用了。」 「你认为反正又是随口说说的谎话?」 「难道不是吗?」 面对着她充满挑战的眼神,库斯勒不经意露出笑容。 并非表示那眼神与翡涅希丝的外观很不协调。 而是他发现两人的距离竟然缩短成这么近。 「不是谎话,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样摆平上级,把他们当笨蛋耍。所以看到没有这么做而只顾着伤心流泪的人,才会感到很讶异甚至心里有一股气。」 「……」 「没办法达成上级的期望,是这么难过的事吗?」 翡涅希丝作势要狠狠瞪库斯勒一眼,但宣告失败。 出了宅第,来到充满生气的镇上。 库斯勒偶尔会思索,眼前明明就有个与权谋诡计无缘的世界,为何自己要选择现下这种生存方式呢? 路旁飘送着成串的猪肉刚烤好时的香气,库斯勒往烤肉摊一望,说道: 「上司的要求只要随便敷衍一下就行啦!」 撂下短短一句结论后,他就按捺不住,走向摊位买了两串。在寒冬中品尝汁液欲滴的烤猪肉,是最好的享受。翡涅希丝依然停留在先前的位置,看到大口嚼肉的库斯勒,轻蔑地开口说道: 「我和你的立场不同。」 「嗯?」 库斯勒把烤肉串连同疑问符一起递过去给她。 翡涅希丝没有隐藏脸上的烦躁,毫不犹豫拒绝:「我不吃肉。」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紧抓着胸口附近的长袍,像是在忍受从心脏传来的痛楚。 库斯勒把肉吃得干净,剩下的竹签朝野狗丢了过去。 「我曾经听说过,要决定一个人是否为奴隶,完全就在于当事人是否相信自己是奴隶。」 「……」 「对我来说,是真的不懂你为何要这么想不开啊。」 而且,她愈想不开他们就愈困扰。得让翡涅希丝一如往常坐在椅子上打盹,对他们要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库斯勒吃完第二根烤肉串,开始觉得喉咙有点渴。在这严寒之中,有个摊位的大锅子持续冒着白色热气,里面温着装了葡萄酒的带柄酒壶。库斯勒停下脚步,一边看着翡涅希丝一边指向那个地方。 翡涅希丝虽然皱了皱眉头,却没有马上摇头否决。 会犹豫就表示那正是她的弱点,最后翡涅希丝轻轻点了头。 「感谢神的恩赐。」 边轻轻碰击木头杯子,库斯勒边说道。翡涅希丝啜饮了一小口后,就用空洞虚无的眼神凝望着直冒熟气的葡萄酒,从她这个样子可以看得出来,翡涅希丝承受了多大怒气,她又是对自己的不争气有多么沮丧。 正如波斯特所形容,只有认真是她的可取之处,只要是被吩咐的东西,无论天涯海角她会比忠狗都还要忠诚地去取过来,可谓是最典型的愚忠又可悲的信徒。 是什么驱使翡涅希丝成为这种人,老实说库斯勒无法理解。 虽然无法埋解,他还是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 宽慰被上级训斥而沮丧不已的翡涅希丝,诱导她只要无视上面那群人就好。毕竟都是因为她不懂世故,才会这么钻牛角尖。 库斯勒喝着酒,边等待翡涅希丝情绪平复,边眺望路上行人。 只是,等待的同时,他忽然觉得愈来愈不可思议。 因为他认知到一项事实,倘若他将羊皮纸上所写的那短短一句话告诉翡涅希丝,那么她就可以完成自己的任务。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库斯勒再度清楚认识到世上发生的事都是如此脆弱,如此靠不住。 仅仅因为知道或不知道一项事实,关系者的立场就有可能天翻地覆。因为不知道那件事实的缘故,被上级责骂的翡涅希丝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沮丧地蹲坐在中庭的角落。 再加上,知道事实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之间相距不过一只胳臂的距离,这点让他觉得万分不可思议。 是炼金术师的天性使然吧,库斯勒突然想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口,他脑中幻想着这件不可能去做的事,嘴角泛起一丝坏心眼的笑。当他正好和着酒把那抹笑容一同饮下时,翡涅希丝开口说话: 「你很自由呢!」 短短的一句话。 「嗯?」 「我说,你很自由呢!」 「……」 库斯勒再度举起一时停住的手,继续喝酒,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将翡涅希丝留在这里,转头走人。 「我倒认为不管是谁都各自有其制约。」 重点在于人处于限制范围之中该做些什么吧。 自己的命运由自己创造,如此一路走过来的自信让库斯勒这么认为。 他不想与只会羡慕别人家院子的草比较绿的人多说什么。 不过,听完库斯勒的回答,翡涅希丝只是疲累地笑了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咧?库斯勒用视线代替话语询问,翡涅希丝先再喝了一点葡萄酒后,开口说: 「我听说了喔。关于抹大拉的事。」 「……啊?」 「炼金术师所追寻的抹大拉之地。那是……」 翡涅希丝微微一笑,笑容中仿佛透着无奈。 「说是你们的梦想。」 这抹微笑,和芙莉婕的笑容相似到令人心底打颤。 炼金术师将再也简单不过的一个词「梦想」,故意称做「抹大拉之地」,对于这个习惯,芙莉婕只是笑笑地说真可爱。 「追寻抹大拉之地的你们,真的是很自由啊。」 「听起来怎么像在笑我们是笨蛋啊!」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不畏做出冒渎神的举动,对于这种态度,我的确有些难以理解。」 翡涅希丝兴致盎然地说着。 但是,看起来也像是处于极为不安定的状态,是因为喝了酒让她脸上带有潮红的关系吧。 「不过,果然是很自由啊。」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什么为什么……大概是……」 翡涅希丝一边动着嘴巴一边闭上眼睛,伸出右手缓缓贴上自己的脸颊。 这个样子看起来完全就是酒精在作祟。 但是,她吐出的一字一句却听不出是醉酒的人会说的话。 「因为……是你自己……去判断梦想是否实现吧!」 「……听起来很 难懂呢。」 「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我当真这么想。」 翡涅希丝虽然又瞪了库斯勒,但只是短短一瞬间。脸上表情很快就放松下来,嘿嘿地露出讪笑,笑容的主人不是库斯勒,而是翡涅希丝。 库斯勒开始感到一丝不安。 并非担心她喝得太醉。并非如此,而是因为他开始认为,翡涅希丝的钻牛角尖该不会比他预料得还来得深沉。 她那不安定的状态以及一反常态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舍弃一切自暴自弃的笑容。 「我要是没有做好这次的工作,就会被现在的修道院赶出去。」 语毕,饮下一口酒,喉间发出一阵小小的咕噜声。库斯勒一时语塞,因为翡涅希丝心事重重的样子与她说这句话时的轻快语调,实在太过于矛盾。 「你一定会想,只不过是这样就愿意前往炼金术师的工坊?」 话语里太多破绽,根本就像是说出来让他当作取笑的材料,不过,自己的想法被点破,库斯勒倒显得有些不习惯。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就算之后还能进到新的修道院,结果也一定又会被赶出去。至今为止都是这样,就像你们所说的……往后也一直会是这样吧。」 库斯勒插不上任何话。 而且,翡涅希丝似乎也不打算就此停下。 「我是从被这里的人称做『应许之地』附近的城镇来的。」 库斯勒真的吓了一跳。觑了一眼翡涅希丝的侧脸,她依然保持微笑看着路上的熙来攘往。 「的确……翡涅希丝这个名字,在此处并没有听过啊。」 「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东方之地。」 翡涅希丝眯着双眼,充满怀念地说道。 库斯勒只不过从这么一句话,就感觉到眼前这名为翡涅希丝的少女身上穿着的修女服,已经脱下了一件。 「你是改宗者(注:改变过宗教信仰的人)吗?」 翡涅希丝微微颤栗了一下,接着,带着就要模糊成一团的笑容看向库斯勒。 「无法信任的原异教徒小丫头。不管去到哪里,都这么被看待。」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次换库斯勒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但是,我根本就连异教徒都称不上。在那块受战火摧残数十年的土地上,我的一族只是一群流浪之人,身上流着被诅咒被厌恶的血脉,听说就算是在和平时期也会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处刑。这样险恶的处境在以信仰为名的战争爆发时,只是更加惨烈,每逃到一处,族人就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当抵达最后一个城市时,全族就只有我幸存下来。」 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地方,哪个聚落,都不乏这种人存在。他们可能是以前犯下大错,也可能是碰巧做过让人忌讳的工作,理由千奇百怪。 因此,这片土地的人才会以偏概全地将被从东方带过来的人一律视为原异教徒,毕竟遭人如此怀疑的理由实在过于充分。 翡涅希丝之所以会被送进修道院,大概也是经骑士团评估过损益了吧。这样的人培育成牺牲的棋子是最为容易操控。 不过,故事要如此发展,得要有个最基本的前提。库斯勒一脸严肃地喝起酒,因为他已经掌握到故事接下来的脉络了。 「然后,在抵达的最后一个城市,眼看又有人要杀了我。一直以来没有任何人帮助过我的族人,所以我也不打算再逃了。但是……」 「骑士团的人救了你。」 「……」 翡涅希丝些微吃惊。 但随后马上换成柔和的笑脸,可能是因为她把库斯勒视为能够理解的人。 毕竟他们同样是被世人唾弃之人。 「是的。」 翡涅希丝像是名赞许自己心中仰慕之人的少女,明确地给了答案。 而且,这样的表现绝不是盲目的崇拜。 「就算知道了我身上流着被诅咒的血,他们却没有改变对我的态度。还是非常照顾我,用尽方法帮助我顺利逃脱。那样的关怀备至,从前和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好像在听英雄传记里才会出现的那些崇高无瑕的骑士的故事。 只是,库斯勒十分清楚骑士团里的骑士们实际上是怎样一副德行。 骑士团的那群人想必只是把翡涅希丝当作某种战利品对待而已。 当然该小心呵护。愈是美丽的东西,就更要保证毫发无伤,才能卖到高价。 「那时候,我是出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人接纳。」 不过,翡涅希丝的认知和现实恐怕是天差地远。 即便如此,库斯勒并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 「在那之后,我就被附属于骑士团的修道院领走,能被如此高尚的人们接纳成一员,我当时有多么开心啊!凡事都是初次经历,我好开心,好快乐……」 翡涅希丝沉浸于回忆的同时,视线也慢慢愈垂愈低。 与她相反地,库斯勒却是愈来愈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翡涅希丝一味沉溺在幸福的错觉里。 而是更加不幸地,他十分清楚连这样的沉溺她都办不到了。 「但是,现实并非如此,我只不过是进了较体面的笼子,一直受人监视罢了。」 吐出这句话之后,翡涅希丝的笑脸倒是看起来干脆、正常一些。 还有比这更不正常的事吗? 「但是,要是能在这次的工作上做出成果……我想,或许……」 「你就没想过要逃吗?」 库斯勒这么一问,翡涅希丝的笑脸净是悲伤。 那是彻底领悟到自己有多么蠢笨的表情。 「就像我提过自己很难理解炼金术师的想法,你大概也无法理解我的想法。我想要的是被人接纳,想要被承认为同伴。对我而言,这个地方就是我的一切了,会帮助我的人只有骑士团,要是我被赶出这里,就真的只有孤身一人了。」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已经用两手捧住的木头杯子却还是晃了晃,里面的酒稍微跃起,洒了出来。她喝醉了,脸蛋绯红。翡涅希丝抬起原本低垂的视线,只见她目光诡异,可以说有些神智不清。 但是,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有办法酒后吐真言吧。 库斯勒从翡涅希丝的手中拿起杯子,把里面的液体倒在路上。 翡涅希丝以哭累疲倦的表情,呆呆看着他的动作,看着库斯勒。 「抱歉,我不该多问的。」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像是看不清眼前事物似的皱起了眉头。 「我不该问自己也没办法解决的事。」 「……」 翡涅希丝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库斯勒。 所以,即使从她的樱桃小口中接着吐出这句仿佛呓语的话,库斯勒也没有太过惊讶。 「就连能把铅变成金的炼金术师,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倘若是比自己更深谙世事的炼金术师,会不会知道更好的进退应对的办法? 也许,让翡涅希丝明知道危险却还是愿意只身前往炼金术师工坊的理由,就在于她抱着这种不可靠的期待。 只不过,也的确只有涉世不深的少女会抱持着这种期待。 「把铅变成金只是传说。事实上,是因为铅里面本来就含有少许的金。」 对自己的用字遣词谨慎小心,把她这句话的漏洞填补起来,作为问题的答覆。 库斯勒他们一直都是如此,接下来也会是如此。避重就轻,要是在寻求活路的瞬间失败的话,他们的心脏只能就此停止跳动了,这意味着若非真正的死亡,就是从此失去了 前往抹大拉之地的自由,那其实也是死。 这个世上不存在黄金宝地,有的只是抹大拉之地这个存在而已。 「我们去工坊吧,至少那里有开心的事。」 库斯勒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背后,像是刚则没有听见任何难为之事一样站起身,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像在看抛下自己离开的冷血之人。 但是,她再次低下头之后,随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就是这样熬过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陷害,在每逢族人遭受杀害之后,还是能逃亡到下一个城市。对翡涅希丝来说,真正的不幸应该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却依然无法变得像蛇一样狡猾,依然保留着纯真。 「把铅变成金终究只是传说啊!」 「对。只要是炼金术师,全都知道其中的原理。所以,那连传说都称不上,只能算是个『谎言』罢了。」 也许是醉意袭到脚跟边来,翡涅希丝的步伐左摇右摆。 库斯勒一伸出援手,她就不安地赶紧抓住。 以一个惯于遭受怀疑、回避的人来说,她紧抓住库斯勒的样子,可以说毫无防备得令人感到可疑。 库斯勒很清楚翡涅希丝不是那种诡计多端的女孩,应该是酒精、不安以及看不到未来的痛苦,让现在的她一副就要崩溃的样子吧。 然而,或许正是这样的人,说出一句听来像是玩笑的话,却往往可以残酷地道破真相。 「……说谎的人就只有你一个,对吧?」 完全正确。 库斯勒单手环抱住翡涅希丝有些发热且柔软的身躯,扶着她走在路上。明明是软软绵绵的触感,却也还留有稍微施力,恐怕就会应声而断的生硬。 只要把从汤玛斯留下的冶金记录推导出的那一句话诚实以告,翡涅希丝便能安然达成任务。 这么一来,骑士团就会对翡涅希丝刮目相看吗? 应该会吧。 骑士团比任何集团都还来得功利主义,还来得现实。要是有利用价值,即便是炼金术师也能得到丰厚的待遇。现在库斯勒手上正握有能将翡涅希丝从灭顶的铅泉中救起,并让她坐上黄金宝座的咒语。 但是,库斯勒不会开口。将汤玛斯的冶金记录和翡涅希丝的身世放上同一个天平衡量时,会往哪一边倾倒是显而易见。不管翡涅希丝还这么幼小,所表现出来的脆弱以及坚强会引发他的保护欲,天平还是稳稳地往冶金记录那边倾倒,晃也不晃。 理性考虑下的结果如此,库斯勒心里所想的,亦是如此。 如果帮助了翡涅希丝,她一定会轻易地滑进自己的怀中吧,为了排解让人冻僵的寂寞,把自己深埋进库斯勒的怀中吧,要将这种一时的情绪改变成喜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且,翡涅希丝不是个坏女孩。虽然受到幼稚的捉弄会马上有所反应,但只要真挚地对待她,即便对方是个炼金术师,她也一定会认真回应。虽然稍嫌太年轻,放眼现今,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年龄也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并非未曾动过拯救她,然后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 但是,一有这种想法后,骑士团的人在芙莉婕惨死的尸体上大肆搜索时的那副景象,就随之浮现在库斯勒的脑海中。当时,越过他们丑恶的背影所看到的,是芙莉婕的肋骨。人的骨头十分白皙,芙莉婕的更是白。 当时库斯勒心中涌起的,既非悲伤,也非愤怒,有的只是一个想法:既然颜色差异这么大的话,那么人骨或许真的能够产生与狗骨头不同的冶炼结果?察觉到自己这么想时,库斯勒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很差劲的人。会有这种想法的绝不是正常人。 然而,他也同时感到一阵骄傲,为自己是名一流的炼金术师而感到安心。无论何种时候,自己脑中所想的还是只有冶金的事,换句话说,即使恋人在眼前被杀,他还是可以继续思考冶金的事,这个想法让他感觉自己得到了没有辜负对神的誓言的直接证据。 所以,他还是不打算帮助翡涅希丝。 甚至认为他不应该帮助她。 因为要是帮助了她,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也许会突然着魔似的对翡涅希丝做出些什么。威蓝多就算再怎么好色,干掉修道院院长的理由也是为了帮助修女们。相对之下,库斯勒无时无刻都是为了自己,才会把圣人遗骨丢入燃炉里。 从未想过要珍惜任何人,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冶金的材料、工具。 他所拥有的,唯独不分昼夜朝抹大拉之地前进。 看到库斯勒的言行举止,帮他取名为「库斯勒」的正是那禽兽师傅。 ——你简直就像是「利息(库斯勒)」。待在为欠债所苦的无辜民众身边,无情地倒数着时间,吸取他们的鲜血,并且继续往上高筑还也还不完的利息……不过,这样的人倒是适合当炼金术师。 在面对翡涅希丝,决定由谁当白脸谁当黑脸时,库斯勒捏造了一个让翡涅希丝听了作呕的丑陋假话,好贬低威蓝多。但是,翡涅希丝因为畏惧威蓝多,而选择亲近的库斯勒,才是真正会从母亲的腹中扯出胎儿进行实验的魔鬼。 铅可为金,金可为铅。 在这风雨飘摇的尘世中,没有什么是屹立不变的。身处其中的人们想要笔直前进,就必须有所倚仗。就像翡涅希丝为了脱离孤寂而执着于骑士团所建立的社会,库斯勒也执着于抹大拉之地。或许可以说他们同病相怜。所以就算存有助人之心,也绝对无法付诸实行。 毕竟,自己都尚未得到救赎。 又怎么会有空去雪中送炭呢? 回到工坊的时候,翡涅希丝已是酩酊大醉,一路上几乎全靠库斯勒拥抱着才走得回来。他把她放倒在工作室里的床上,盖上毛毯。她那一脸痛苦的表情,想必应该不全是酒精发威的缘故。 美丽的睡脸,库斯勒心想,老实说也觉得很令人怜爱。 但芙莉婕的睡脸也是这样,那就更没有理由认为他能够单独对翡涅希丝特别好。 她就像在路上偶然发现的一只负伤的幼猫。 如果能救当然也想救,但现实并不允许。 库斯勒用手指轻抚了翡涅希丝的脸颊,然后走回起居室。只见威蓝多把脚抬到椅子上坐着,看着眼前的一张纸。 「库斯勒,你知道我为什么中意你吗?」 「啊?」 「是因为怎么瞧你都不会腻的关系哟。」 威蓝多转向库斯勒,露出一笑,那笑容绝非意味着友情。 而是表示这块矿物呈现的反应很有趣时的笑容。 「有趣,是指有利用价值。」 「然后利用价值就是存在意义哟。」 威蓝多的目光盯着手上那张和波斯特收押走的羊皮纸分毫不差的副本,笑着如此说道,而库斯勒也是毫无异议。 「你有办法控制好她吗?」 「我会的。」 「也是。不管那女孩有什么样的苦衷,库斯勒还是不会把人当人看。」 威蓝多的眼里竟然有几分欣羡。 「曾有圣职者说『人会被齿轮压死』。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理论和齿轮解体。」 「人也是各种材料的组合,充其量不过是复杂的水车。」 「我曾在南方的工坊里见过机械式的时钟,那简直是——」威蓝多说道:「库斯勒。」 以「利息(库斯勒)」为名的炼金术师耸了耸肩膀,俯视那张墨水未干的副本。 「赶快得出结果吧!就怕会被人起疑心,」 「说得也是,要是失去了眼前的奇迹就太可惜了。」 「这也是对前任的汤玛斯的饯别礼啊!」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说,威蓝多不怀好意笑着抬起头看他。 库斯勒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 因为明白,所以并没有动气。 「神学者圣里兹欧曾说过,罪人都感到痛苦。但是,并非因为他们缺乏人性而痛苦——」 「而是因为残存的一点人性,所以痛苦。」 威蓝多就像是个找出玩具最有趣的玩法的孩子,双眼闪耀着光芒。 看着库斯勒痛苦的样子,让他觉得开心。 威蓝多之所以会招惹修女,大概是看到修女被夹在信仰和肉欲的夹缝间挣扎痛苦,能让他兴奋得不得了吧。 「你就像是纯铁啊。」 「坚硬美丽,却没多大用途哟。」 威蓝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着懒腰让脊椎喀拉喀拉作响。 这里已经不是学徒们得轮班通宵的工匠工坊。 但是威蓝多还是丝毫不见疲惫,反而显得兴奋不已。 「要将铁制成剑斧,得要加入杂质才行。但这么一来,残留此等杂质的库斯勒又会变成什么呢?」 「要真变出东西来,第一个就先斩了你试试。」 「呵呵,还真让我期待呀。」 威蓝多留下这句话后,就携着那张副本往楼下的工作室走去。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之后,也跟着往下走。 翡涅希丝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整个人看来还是有些摇摇晃晃精神不济,异常的沉默却应该是因为她有些尴尬吧。 把中餐的杂粮粥和起司端给她,她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 库斯勒并没有特别开口与她交谈,怡然自得做着该做的工作。所谓的工作,当然就是重现冶金记录的下一步。 没有在翡涅希丝的面前多加隐瞒,是因为即便翡涅希丝那边的人找寻的东西就在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里,他们目前也应该没有察觉到。 倘若那些人知道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里藏有自己追寻老半天的情报,就没有理由直到今天还将这份记录继续放置在工坊里。反而,应该是要赶在库斯勒他们发现其重要性之前,就该偷走或采取其他手段。 也就是说,翡涅希丝那边的人还未掌握到汤玛斯究竟把情报藏匿在何处。 如此一来,库斯勒和威蓝多该做的,是得在翡涅希丝那群人发觉之前,即便不顾波斯特的感受,也得将记录复原,让内容早日水落石出。 一旦记到脑海里,剩下的全都烧成灰也无所谓,不留任何证据。 不妨碍波斯特,又能留下汤玛斯的丰功伟业,库斯勒和威蓝多也能够距离自己的抹大拉更进一步。 只是,原本库斯勒也有些担忧,在听完翡涅希丝的事情之后,自己的良心上会不会因为有所隐瞒而过意不去;但是,实际上没这回事。就算翡涅希丝无所事事地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库斯勒也没有半点特别的感觉。 他的胸中填满了安心感和苦笑。 既然一直以来都能办得到,往后一定也还是能办得到。 「那个……」 思考着这些事时,听到翡涅希丝突然开口。 库斯勒把头转向她时,就见她神情凄苦,扯着自己的修女服长袍。 「很不好意思……」 库斯勒盯着翡涅希丝一会儿,然后重新转身面对天平,边取下砝码边说道: 「想不到你还会发酒疯。」 「呃!」 听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库斯勒再度转身看她时,脸上表情已经从凄苦转为泫然欲泣了。 「你也忍耐了许久,对吧?第一次发生就算了。」 「……」 「只是,如果下次喝了酒又会让你止不住话匣子的话……我劝你别再沾染酒精,不然就是改变你的生活方式。」 换上另一个砝码,另一端的秤盘上则放上暗金色的矿石。 「不过,看当今世上,想开始新生活也是难上加难呢。」 库斯勒第三次回头看她,翡涅希丝已经低垂着头。 在自己的监视对象面前喝了酒,还大谈自己的过去,真是最糟糕的监视者。 当然,若是为了达成某种效果而故意这么做,可以不在此限,不过当时的翡涅希丝是认真的。对库斯勒来说,如果当下都是演技,那他也被骗得心服口服。 「不用在意。我不会一五一十向上头的人报告。」 「唔!」 看见库斯勒嘲讽地笑着,翡涅希丝这时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僵着身子又把头垂下。 站在监视者的立场,原本该是负责留意监视对象的所作所为是否违背良知的人,竟然犯下失败,沦落到需要监视对象放过自己。这对一个正经的圣职者而言该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偏巧翡涅希丝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一名正经的圣职者。 她隐忍到身体直打颤,奈何错在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得。 「不过,我倒不觉得全然是坏事。」 「……?」 就要被自我苛责的念头压毁的翡涅希丝,两眼无神地转过头去。 库斯勒微微偏着头说道: 「因为我不讨厌在痛苦中煎熬的少女。你在我心中的印象可是变好了。」 「……」 翡涅希丝斟酌着自己该如何回答,该做何种表情。 结果,还是无法忍到最后,唇边已经擅自上扬成了个微笑,只好不服输地说: 「我、我说过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了。」 「是啊,反正我是个骗子,只会说谎罢了。」 「你要是真有自知之明的话,又为何还总是说谎呢?」 「这样说来就奇怪了。」 「什么地方奇怪?」 「我明明就是个骗子,那你为何要相信我说我只会说谎呢?」 翡涅希丝被这么反诘,突然一愣。 「啊、咦?」 因为是骗子,所以只会说谎。倘若这句话完全是正确的,那么就成了库斯勒明明是骗子,却说出真话。这的确奇怪。但要是把这句话也当成假话,那么就等于承认库斯勒不是骗子。 只见翡涅希丝「咦」啊「唔」地低吟,歪着头百思不解这奇怪之处。库斯勒见她这个样子便在一旁偷偷窃笑起来,翡涅希丝才终于醒悟到自己又被愚弄了。她红着脸站起身。 「你、你又对我做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铅变金,金变铅。谎言亦是真实,真实亦是谎言。」 「唔~……」 听着翡涅希丝的呻吟,库斯勒先从秤盘上取下碎黄铁矿,才问了她一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故意迟迟不肯回覆,翡涅希丝用挑衅的语气冲着库斯勒问。 「还在为自己的失败心烦吗?」 「……」 翡涅希丝像只被人弹了鼻子而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猫,呆呆愣在原地。 「人的烦恼其实大致上都只有这点程度而已,往往是庸人自扰,没几件特别的。」 翡涅希丝的脸上满是不情愿,不想承认这个说法,但更深一层原因应该是因为不想被库斯勒如此说教。 「话又说回来,尽管如此……」 库斯勒再度发话时,翡涅希丝一副「还有什么啊」,身子往后退一缩。库斯勒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也不能把深刻的问题就此小看了。人活在世上却没有任何同伴,的确是很痛苦的事。」 「……嗯。」 「要是 祈祷的世界再也待不下去的话,那就跟我们一道吧。你已经体验过其中乐趣了,不是吗?」 库斯勒露出一个特意装出的笑脸,望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并不去探究那是真是假。 不过,或许那一点儿都不重要。 只见她忸怩了一会儿之后,说出让自己都吃惊的话。 「就算明知是谎话……一旦被温柔对待时,还真的无法自持呢。」 这是谎话吗?如果是谎话,这整句话里面有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还是说正好相反呢? 库斯勒并不打算思考这些。 世上没有屹立不变的事物。 正因如此,他才想前往抹大拉之地,为了得到不变的事物。 把黄铜矿和黄铁矿两者并列,能够分辨出两者不同的人几乎是少之又少。 即使和黄金摆在一起,也许仍有些难以分辨。 然而,两者在加工时的作业程序却是极为不同。 这一点,黄铁矿的困难度并非黄铜可与之相提并论。 当教会通知夜晚即将到来的钟声响起时,接送的人一如往常到来,翡涅希丝跟着他们离开工坊时,脸上已恢复些许精神。 库斯勒目送翡涅希丝离开之后,开始和威蓝多正式进行协议。 「看来只能在夜晚进行呐。」 虽说要协议,但两人的所学见识不分轩轾。 开口第一句话几乎就是结论。 「在送风口处动手脚也不行吗?」 「我也想过把排出的烟都送进水车用的水里……但是,这么做有可能会让排气变差,燃炉中的状态会有所改变。」 「还有,硫磺的味道是怎么样都藏不住的啊……」 「只有在夜晚进行,然后赶在人们起身工作之前结束。更何况,白天还有那小鬼在看着哟。」 果然还是只有晚上。 不过,有一个问题。 黄铁矿就算带着锈色依然还是铁,想要冶炼出铁来得花上一段时间。期间还必须除去杂质以及调整炉内温度,因此得要有人片刻不离照看燃炉。 夜晚毫不懈怠地做这些工作,体力上顶多只能维持个两、三日。 白天还得进行别的工作好混淆视听,不用说翡涅希丝,只怕波斯特会起疑心。尽管波斯特也真的为炼金术师考虑周全,但从结论来看,他无非是想将可能勒住自己脖子的知识封印起来。当然,库斯勒他们本身也有根本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的动机,要是事情败露就糟了。 只是,每次作业后都还得将燃炉内部清理干净、收拾风箱,那真正可以进行作业的时间就减少许多。 「那就只剩下两个方法呐。」 「做到让自己倒下……或者干脆就光明正大在白天进行,是吧?」 库斯勒将视线移过去,威蓝多并没有与他对看,而是自顾自点了头。 「白天也接着做下去的话,我想这点分量大概两天就可以结束了呐。」 「只是,白天有其他眼睛在看,或是说有鼻子会闻。」 要过翡涅希丝这一关并不难,问题在于作业上产生的硫磺味,毫无疑问这件事一定会传入波斯特的耳中,这么一来,就会立刻暴露出他们还在进行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 「所以,还是只有晚上进行呐。」 威蓝多一边说,一边撕咬开晚餐的燕麦面包。他说这种面包很能止饥,所以再怎么便宜难吃,活脱脱像岩石般僵硬,他还是欢欢喜喜吃下肚。 「重新建构工法程序,最好做出工程表来。要是等不到加热完成,天就亮了的话,一切就白费了。」 「嗯。」 威蓝多点点头,库斯勒舍弃羊皮纸而是拿出一般的纸,开始列出需要做的工程。汤玛斯的冶金记录正确到令人头皮发麻,因此在预估时间上更是相当值得信赖。 不过,同样想要精炼出毫无杂质的铁,得经历许多工程,作业时间一长,被人发觉的可能性也提高不少;若是太心急,又怕冶金的结果无法顺利产生。 想要找出兼顾两者的折衷办法,该怎么做才好? 库斯勒望着填写好的工程表沉思,冷不防地,威蓝多开口: 「感觉还满怀念的呢!」 「啊?」 「这让我想起我们在策画毒杀那混帐师傅时候的事。」 库斯勒回头看着威蓝多,苦笑道: 「那件事到最后,我们不是露馅还被逮捕了吗?太不吉利了。」 「不对不对,要想着我们都顺利进行到最后一步了,还功亏一篑,应该要记取教训。」 「你倒乐观。」 「我比较希望你称赞我『活用过去的经验』。」 库斯勒耸耸肩。「为了不要重蹈覆辙,你也给我想想办法。」就在这句话说完的瞬间。 两人像生活在荒山野岭的小鸟般,一齐伸长脖子。 「咦?」 库斯勒望向威蓝多,威蓝多望向天花板。 轻轻地,像是某种物体的敲击声。 是鸟?还是老鼠? 这么一想的时候,又再度传来木头的敲击声。 「上面……该不会是有人在敲门吧?」 「客人?都这么晚了?」 市集早在许久之前就歇息,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这不是一般人在外走动的时间。 但是,声音又再度响起,这次十分清楚可以听出是敲门声。 「我去吧。」 库斯勒站起身使了个眼色,威蓝多也点了点头随即起身。熄了灯弯腰走到水车处。 汤玛斯是在这个城市被杀的,而且,波斯特也向两人嘱咐过。 要他们用暗杀和毒杀的技巧保护自己。 库斯勒握住插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一步一步走上阶梯。原本沉稳的敲门声却突然变得急躁,间隔也不规律。 「?」 以暗杀者来说,这行为还真诡异,库斯勒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敲门声也戛然而止。意料之外的寂静蔓延开来,库斯勒屏住呼吸。 但是,在这之后,他耳中听到一种声音。 「哈……啾……」 若是暗杀者,这人的演技还真是好。库斯勒放开原本握住的短剑,大步走向门口,将内锁解下,推开门扉。就看到翡涅希丝背靠着外墙正打算坐下,她的动作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你忘了东西吗?」 虽然开口这么问,但他注意到翡涅希丝岂是来找东西,她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包袱。 「呃,是这样的……」 夜幕低垂之后,有个少女抱着包袱垂头等在门口。 翡涅希丝来此的意图根本就昭然若揭,可是库斯勒无法狠下心赶走她。 关上门,连椅子都还没沾上,翡涅希丝就开口说道: 「他们说……我找不出任何问题,是因为你们两位是在晚上作恶……」 「所以,要留宿在这里?」 「……是的。」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翡涅希丝见状更是坐立不安。 他叹气的原因有些错综复杂。 但最大的原因是,翡涅希丝居然乖乖听从上面的交代,满不在乎地就要投宿于只有男人在的工坊中。库斯勒曾对翡涅希丝说,要是讨厌不被人信任的感觉,就干脆逃走。旦翡涅希丝的回应却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得到认可。 她自己应该也清楚,卖命到这种地步是愚蠢的行为。 「出了事也别找我。」 「……」 翡涅希丝顿时心跳停了半拍,眼睛往上瞟着 库斯勒,说道: 「我想如果是你……应该可以信任……」 「怎么这种时候你就愿意相信我啊?」 虽然半夹杂着苦笑故意抱怨着,但事实上翡涅希丝对库斯勒所说的话几乎未曾起过疑心。天真烂浸如她,即使存心想抱持怀疑,往往还是会把他说出来的话当真。 如果她是自己身边的人,一定会是个容易控制、方便捉弄取乐的玩具。不可思议的是,想到她正遭受别人利用竟然会让他如此气恼。 「不过,要是我赶你走,你是不是就没有地方可去?」 翡涅希丝垂下视线,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的问题。若是回到上级在的地方,等待她的只会是斥责,但是城镇上也没有认识的人。 库斯勒再度长吁一声,然后提高音量往楼下喊道: 「威蓝多!」 干嘛呀——听到这半吊子的回答,库斯勒就接着说: 「纯洁无瑕的少女要留宿在我们这里!你绝对不能上楼来!」 库斯勒语毕,四周沉默了许久后,才听到「太过分了啦——」的回音。 只不过,这绝非开玩笑。威蓝多虽然曾经表示会用喜欢的方式去疼爱看上的人,但真正的实情肯定是不管他有没有兴趣,他的手都会自作主张伸出去。 库斯勒一想到这点,就莫名地感到一阵忧心。 或许,又是奇怪的保护欲涌现上来了吧,倒也有点像是独占欲。 库斯勒察觉到这个异样,对于怀有这种情感的自己感到惊讶。 「这样,就不会有两个人同时霸王硬上弓的状况了。」 根本没有必要故意恐吓她,随随便便扔下的一句话就足以让翡涅希丝瞪大双眼。 她不可能就连最糟糕的事情发展都无法预料。 而是明知如此,她还是愿意遵从命令来到工坊,翡涅希丝不惜这么做也想讨上级欢心。单纯地只为了能被他们认同,能成为他们的同伴活下去。 「你是个不输我们的笨蛋!」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只是低下脑袋,不做任何辩驳。 第五幕 拖着稍受酒意侵袭的脚步,库斯勒走上阶梯来到起居室,这时已经是万物皆已入眠的时刻。安排翡涅希丝在一楼的房间休息后,他就和威蓝多在工坊最下层的燃炉前面进行讨论。 在最糟的时机被人用最糟的方式从中作梗。绝不可能是波斯特将情报泄漏给对立的祈祷派那群人,只能当作真的是凑巧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麻烦。对方若是带着恶意前来,至少还有商量的余地。祈祷派那群人为了无法完全掌握到汤玛斯将记录留在什么地方,而感到焦虑不安是无庸置疑的,就算他们因此而打算使出蛮横手段,却也碍于波斯特这块毒瘤过于巨大,想必目前尚未得到决定性情报足以让他们付诸实行吧,倘若诉诸暴力袭击工坊却落得一无所获,谁知道又会被如何报复呢? 虽说如此,库斯勒他们的手上也不过只有汤玛斯所留下的最后两张羊皮纸的副本。 要是不进行黄铁矿的精炼实验,就无法解开暗号,究竟汤玛斯做出何等恶行,他们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正当他们决定趁夜晚进行实验的当下,翡涅希丝便来到工坊。 在夜晚转动水车鼓动风箱,再怎么小心都有可能被她发现。 就算要唬弄也有一定限度,一想到翡涅希丝曾经因为诚实报告锌的蒸馏实验十分有趣而挨了骂,这次恐怕会将眼前所见如实禀告吧。 当然,等到整件事余波较为平息后,再重启汤玛斯的实验也是一种选择。 但是,对波斯特而言,库斯勒两人想得知的事实可能会成为让他失势的原因,就足以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虽然不至于像圣歌队那样出手暗杀了库斯勒他们,却极有可能会千方百计让他们远离这间工坊。 若是那样,就无法保证能够顺利带走冶金记录的副本。像波斯特那样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更是让人忧心带得走的可能性。 而且,要是说这个当下波斯特正在筹画这些事,也丝毫不足为奇。 因此,库斯勒和威蓝多显得焦躁不安。 汤玛斯的伟大功绩,绝不能因为违反信仰等这点理由,就此葬送于黑暗中。 更加不能因为「考虑到其他炼金术师的未来」这种优等生才会做的判断而埋没。 倘若纯铁就是汤玛斯的抹大拉。 光是想到这一点,库斯勒就绝对无法不加以追究。 就算他没有办法珍视任何人,唯独身为炼金术师的尊严他一定要维护。 因此,接下来能够走的路也只剩一条了。 绝不能放弃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这条路,但他们也无力去拢络波斯特,不过,对象若是翡涅希丝的话…… 威蓝多看了一眼这仅剩的一条路,向犹豫的库斯勒坦然直言道: ——出手的话一切就解决了哟。这是用来封口的好方法呀。 正因为知道威蓝多不拐弯抹角,直接归纳出的结论会是这个,库斯勒伸手拿了酒。 ——既然她这么寂寞,这样对她倒像是做了一件好事哟。 威蓝多用他一贯轻浮的口吻说着。 不然由我来吧?威蓝多没有开口这么问,大概是出自于他特有的善体人意吧。威蓝多真是眼光敏锐,立刻就发现库斯勒对翡涅希丝的事特别在意。 但是,当库斯勒穿过起居室,打开寝室的门时,对眼前所见稍微皱起了眉头。 明明就交代过要她睡在床上,翡涅希丝却在墙角缩成一团。似乎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如此,这样的角落才合乎自己的身分。 问题是现下天寒地冻,习惯旅居生活的人就算了,一般人是不可能在这冰冷的地板上轻易入睡的。事实上,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能感觉到翡涅希丝的身体正在发抖。 库斯勒先走回起居室,煮了一壶水,再连同蜡烛带进寝室。 「这样会感冒喔。」 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导致身体不听使唤的翡涅希丝,才缓缓抬起头来。 后背贴着寝室的墙壁,两个人裹在同一件毛毯里。 会让后背靠着墙是因为墙壁和燃炉的烟囱相连,较为暖和。会进入同一件毛毯是因为翡涅希丝抖得像在雪山中遭逢山难一般。 如果让她喝酒,怕又会徒生是非,于是帮她泡了茶。 隔了一阵子,多亏毛毯和墙壁的温暖以及热茶,仿佛冰雪消融似的鼻间开始传出抽搭抽搭的声音。 「你好点了吗?」 翡涅希丝沉沉地点了点头,库斯勒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稍微多爱惜自己一点啊?」 这句话意指在许多事情上,翡涅希丝并没有立即回答他。 好不容易说出口竟是这样的答案: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也是,谁也不想从为了抹大拉能够舍弃一切的炼金术师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吧。 「既然你已经稍微好一点了,这次能不能乖乖到那边睡啊?」 库斯勒的手指向床铺,翡涅希丝跟着看过去之后,脸色一沉然后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会在楼下睡。」 「咦?」 「燃炉的余热多少还保留着,只要能受得了威蓝多的鼾声,楼下还比较暖和。」 这并非假话。 但是,原本抬头怔怔看着库斯勒的翡涅希丝,最后还是转移视线,低下了头。库斯勒便半开玩笑地问她: 「还是说,想要我陪你一起睡啊?」 故意将手环住她的肩膀,小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管任何食物,经过加热后都会变得柔软且发出香气,翡涅希丝的身体也是如此,跟方才冻个半死的时候比起来,变得柔软许多,而且不知从何处发出了香甜的气息,或许,是沾染了圣职者在祈祷之际都会焚烧的乳香吧。 「……」 翡涅希丝依然低垂着头没有回应。 库斯勒,不自觉露出微笑。 「我就当作你同意啰?」 但是,攫住翡涅希丝小巧的下颚扳向自己时,库斯勒脸上的微笑也凝固了。 困惑? 不是,库斯勒心想。 翡涅希丝的脸上混杂了放弃、迟疑,以及其他种种感情,几乎是没有表情,是称不上表情的表情。 与犹豫不决的库斯勒相反,翡涅希丝早已做好觉悟。 库斯勒反射性地放开抓住下颚的手后,就看到那下颚愈垂愈低。 然后,「咚」地她的额骨靠在库斯勒的肩膀上。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地步?」 「……关于理由,我已经说过了。」 像是恋人般依偎着对方的身体,翡涅希丝如此回答。 只不过,她的回答方式、呼吸吐纳,以及身体无力的样子,都像是心脏才刚刚停止跳动的尸体。 「因为迟迟没有收获,所以他们要你就算献出自己的身子,也得让我们犯下罪行,是吗?」 「……」 他不知道她接到的命令有没有交代得这么明白。 只是,可以想像那些因为事与愿违已然久候不耐的上级,对于事情若是发展成那样也会认为无所谓吧。这就是所谓的美人计,只要对修女出手,以世间标准来看就足以构成犯罪,他们就能乘机彻底搜索工坊,得到他们所想要的东西,想必是这样的计划吧。 即便如此,有需要大动作到深夜里把少女只身送进只有两个炼金术师在的工坊吗? 对于库斯勒的问题,翡涅希丝还是没有表现任何反应。这样小的脑袋和身体,是不是就连自己来到何处将要做什么事,或许都未曾真正理解。 因为被人命令过来,就过来了;因为被交代去做,就做了。 库斯勒正要收回环抱住翡涅希丝肩膀的胳臂。 翡涅希丝的手却在这瞬间抓住了他的胳臂。 「你这个人才奇怪,我听说你的恋人被骑士团杀了。」 仿佛在墓园中埋葬尸体时,突然从墓穴深处传来声音。 库斯勒干脆扬起嘴角笑了。 「为什么你能这么无所谓呢?」 「……我说过了。」 「为了前去抹大拉?」 「对。」 「可是。」 翡涅希丝抬起头说道。 被黑暗染上色彩的那张脸,看起来还真像是被墓园中的泥土弄脏的尸体。 「我完全想像不出你为何能够如此无所谓。」 对着她那双像是渴望将死的自己能够被善待的双眼,库斯勒直直地盯回去,然后再缓缓移开。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并非他第一次看见将死之人。所谓的生死,并非只局限于心脏有无跳动,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不同的死法。 比方说,炼金术师放弃前往抹大拉之地;比方说,修女前来出卖自己的身体。 所以,库斯勒送了她一个饯别礼。 「因为铁。」 「……铁?」 「但不是普通的铁。我的心底深处也把它当作是个荒谬的笑话。」 「……」 库斯勒自己都不禁苦笑到肩膀晃动,翡涅希丝只是静静望着他。 再次将顿骨靠向库斯勒肩膀时,已是一副准备聆听床前故事的恋人模样。 正如同库斯勒见到翡涅希丝对圣歌队的依赖心态而对她心生亲近,对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 「听了别笑喔?」 所以,库斯勒努力用轻快的口吻带着玩笑似的说道。 翡涅希丝依然将脸颊靠在库斯勒的肩上,视线看向前方,沉静地回答: 「要看是什么内容。」 「奥里哈康。」 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甚至还故意说得很急,这是因为愈重要的单字愈难好好地从口中说出来。 「幻之金属,也被称做神之金属。据说和失落的大地一同沉没于海底的传说中的铁。另一个名字是奥里哈鲁根,是属于小孩子梦见骑士打倒恶龙那一类的童话。」 库斯勒心想,无论翡涅希丝听完会怎么回答,他应该会就此缄口不语。 就连炼金术师,不,正因为是炼金术师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痴话。 竟为了这种事赌上性命吗? 任何有点智慧的成年人听完都会瞠目结舌,摇头晃脑的想法。 「听说纯粹如它,经过敲击会发出比金块还要清脆的音色。即便纯金的音色,也已经是余韵不绝、不可思议的音色了。还听说过随着奥里哈鲁根发出的音色所荡出的震动可以溶解水晶。它的颜色极淡,得要矿石的体积够大,才能隐约看出几不可见的青色。」 翡涅希丝依然沉默地听着,身体文风不动。 「奥里哈鲁根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质地如柳叶柔软,然而却比任何金属还来得坚硬。绝对折不动,弯不了,据说古代战斗之神阿鲁迪鸠罗斯挥动奥里哈鲁根之剑将大地一分为二时,刀锋没有任何受损,完好如初地收回剑鞘中。我……」 稍微动了动被翡涅希丝抓住的胳臂,反过来抓住她的手。 虽然是十分天方夜谭的内容,但是他真的一点都不希望这些话被怀疑,被当作是谎话或在唬弄她。只有这件事,希望她能相信。握住她的手,或许能够坦率一点,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想要做出奥里哈鲁根。」 「为什么?」 翡涅希丝终于第一次开口。 库斯勒打了个哆嗦,为的是接下来他将带领她前往毫无虚假只有真心话的世界。 但是和翡涅希丝手牵着手,并不是因为翡涅希丝先前主动握住他的关系。 而是库斯勒想透过这只手向她传递些讯息。 「我想用它造出一把剑。」 翡涅希丝仰起头,看着库斯勒。 「为了什么目的?」 像是在月光下漫步的猫所拥有的美丽双眼。 心中突然涌现奇怪的藉口:要是对素有魔女使者之称的猫坦承,应该不要紧吧? 「我怎么也无法忘怀小时候听过的英雄故事。」 「……」 「手拿奥里哈鲁根所制造出来的剑进行战斗,家喻户晓的故事。」 一语不发的翡涅希丝,这时在嘴角稍稍扬起笑意。 仿佛找到同类时的淡淡笑容。 当你为某件事赌上一切时,在不相关的人眼中,那都只是令他们面面相觑的荒谬。 翡涅希丝缓缓眨了眨眼,小声地问道: 「那么,内容是打倒传说中的怪物之类的冒险故事吗?」 「如果是这样还好一点,就因为连冒险都不是,以前和威蓝多还是学徒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就被取笑了,结果还打起来。」 翡涅希丝的视线稍稍移开。 「那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很难想像……」 库斯勒再次笑得晃动起肩膀,然后带着叹息说道., 「就像是为了守护公主而战斗啊!一提到传说之剑与勇敢的骑士,谁都会想到其背后有位公主对吧?」 究竟是该笑还是该佩服?当人们无所适从时,脸上表情可是十分有有迹可循。 不过,看到翡涅希丝露出这样的脸,库斯勒反而觉得轻松不少。 会抱着如此梦想,原因在于年幼时自己的村庄被大火焚烧个精光的关系。原本昨天还和他手牵着手,住在山丘另一面的女孩子,转眼间成为弓箭下的亡魂。 当时他强烈希望,能够得到彻底守护某样东西的力量。 这样的梦想在个人之力过于微不足道的当今世上,光是心里想着都是荒诞至极、无可救药。 然而,翡涅希丝听着却有些痛苦地笑了。 仿佛就要对他说出:我也感同身受。 「但是,那个抹大拉之地事实上并不存在喔。」 「咦?」 「不知道你事前到底听了多少关于我们的事……不过,应该相当正确吧。我在之前待的城市中失去恋人,她被杀了。就发生在我去取酒时的片刻疏忽。我曾试想我们可以无谓地聊天,不,甚至不需要任何对话,只要待在彼此身边就够了。当时夜已深,我打算啜饮些香甜的蜂蜜酒后就睡下,于是去拿两人分的酒,离开房间时芙莉婕对我露出的最后笑容,到现在也都还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当我取了酒回来,她已经变成肉店里被肢解的猪肉。」 一字一句都不是比喻。 密探总是会将秘密文件藏在身体的某个部分。胃袋里,肠子中,有些厉害角色甚至会切开皮肉,藏在肌肉的缝隙间。如同文字所说的,搜索的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库斯勒当时就一直站在房间的入口,边啜饮着酒边眺望着那些人进行搜索作业。 「当场我感觉到的,不是悲伤之类的情绪。每当尸体被肢解翻找时跟着晃动的肋骨是多么地白啊!人骨比其他动物的骨头要白上许多。我曾经对你说过,蛋壳会用在铁的精炼上对吧?有时也会使用动物的骨头。所以,我就想到了,既然人骨的颜色有如此明显的差异,该不会也会产生不同的精炼结果?而且,决定要动手的话,就不要用一般人的,拿圣人的骨头试试看岂不是更好!」 翡涅希丝依然不发一语听着库靳勒的话,就连表 情都不曾变化过。 「这样的思考过程在骑士团那群人看来,想必是当作我太过伤心所引起的精神错乱,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脑中一直以来都只有冶金的事,一直都在思考冶金,就算恋人在我的眼前被肢解分离也是。我的梦想明明就是要保护公主,但公主在眼前被杀的时候,我所想着的却是冶金。所以,我所追求的抹大拉之地,其实已经像是盛夏时分会看见的海市蜃楼。」 炼金术的师傅看出库斯勒没人性的部分,而帮他取名为「利息(库斯勒)」,威蓝多也说他像是个机械钟一般。 库斯勒自己本身也有如此自觉,然而却还是狂热追逐自己的抹大拉之地。 所以,才更觉得愚蠢!明明知道却停止不了,与酗酒的人、醉心于赌博的人并无分别。恐怕最后沦为道德败坏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或者说,正因为明白自己是笨蛋,所以才能够像现在这样认真。随便怎样都行,就是要往下走到不能再走的一天。 炼金术师之间总有奇妙的连带感,是因为他们清楚各自的心中都怀抱着这种梦想。可以互嘲「你这家伙也是个笨蛋啊」之类的。能够尊重他人的抹大拉,则是因为明白他人和自己尝着相同的痛苦滋味,库斯勒之所以会认为不应该将汤玛斯的冶金记录葬送于黑暗中,也是源自于此。 所以,库斯勒紧接着听到翡涅希丝的评语,越过怒气的煎熬后,他只能失笑。 「好厉害啊!」 侧头一看,她的表情诉说着同情。 她一定很想说,真是愚蠢至极无可救药。 库斯勒自己也这么想。 但是,下一句话却叫他怎么也不能恍若未闻。 「你真的是很忠于梦想呢!」 「——」 提起翡涅希丝的前襟。 这几乎是他的反射动作,也因为如此在他进行下一个动作之前,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幸好有这么一瞬间,他才得以发觉翡涅希丝的表情。 明明被抓住前襟往上提,翡涅希丝却没有丝毫惊讶或胆怯。 反而非常镇定,脸上还带着安心的笑容。 「你打算取笑我吗?」 这个把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当作目的地的笨蛋。 库斯勒狠狠瞪着翡涅希丝。 但是,翡涅希丝也反过来盯着他,有些困扰地笑了。 「怎么可能!」 「那你为何——」 「我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地接了这一句: 「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你果然是真正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无法将这些话兜在一起,因为他对翡涅希丝所说的话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而且,比起这个,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是翡涅希丝的镇定。 翡涅希丝将自己的手搭在抓住她前襟的库斯勒的手上。 冰冷的手。 库斯勒不禁松开了抓住前襟的手。 感觉到自己似乎严重误会了她。 「发生在前一个城镇的事,我也觉得很不幸。但如果是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位能守护住公主的骑士。」 应该要生气。 库斯勒对自己这么说,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可能是因为他无意识地等待着接下来她会说出什么。 「当重要的人惨遭杀害时,你没有心神丧失,反而是先思考如何制造能够守护她的剑,所以我才认为你真的很忠于梦想。」 「……」 翡涅希丝脸上浮现的笑意仿佛带着苦涩。 这才像是被迫听了他人恋爱故事的少女表情。 「你真的很喜欢那位名叫芙莉婕的女孩吧?所以才会去想冶金的事。才会想着要是你有奥里哈鲁根的剑该有多好。」 库斯勒感觉到心脏被人直接重击。 呼吸变得不顺畅,鼻血仿佛就要流出来的感觉,让他反射性伸出手捣住脸。 动摇。 不对。 悲伤宛如奔流一般突然倾泄而出。 些许事实就能导致所有认知颠倒交替。 库斯勒正亲眼见识铅色的记忆转化成金的瞬间。 当时的自己并非是个满脑子只想着冶金的冷血无情之人,原来是在思考着应该怎么做才能守护住芙莉婕而已。不是没有悲伤。不是没有心智混乱。而是把悲伤往后推。把心智混乱往后推。为了守护像芙莉婕这般重要的人,这一切得先等他取得奥里哈鲁根后——是长久以来积累成习的合理性思考困住了他的情绪。 自己并非无法珍惜他人。 只是未曾察觉这一点罢了。 「所以,我松了一口气。」 就在库斯勒将要溺毙于情感的洪流时,翡涅希丝的这句话将他挽留在现实之中。 脑海里净是混乱。 为何翡涅希丝会安心地笑着?这些谈话内容里有让她如此表现的因素在吗?还是说,翡涅希丝就是这么一位温柔的修女? 跟这些推测比起来,他身为炼金术师的本能悄声警醒他,有一些事情自己是否被蒙在鼓里?在炼金的大燃炉里早已放入了他尚未被告知的,能让铅变成金、金变成铅般的魔法材料? 追根究柢,翡涅希丝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到这里的? 当然不是为了疗愈库斯勒心中的伤痛。 说不定,她倒是自己来寻死的? 「你和我处于对等的状态。若是如此,就没有理由犹豫了。」 「……」 库斯勒的手被翡涅希丝抓住。 想收回的手被抓住了。 企图逃脱却被抓住的,是库斯勒。 上前追过来的,是翡涅希丝。 「你犯了一项很大的误解。」 「你这家伙——」 「我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你逼到走投无路。」 「你这家伙!」 库斯勒挣开翡涅希丝的手。 与他如此靠近的翡涅希丝,仿佛从原本寻求温暖委身于此的小猫,蜕变成为搜索猎物潜行而来的蛇。 「想要你成为我们的爪牙,让你背叛你的主人波斯特,我是为此而来。」 「这种事,你以为你办得到吗?」 库斯勒的手握住短剑的剑柄。 翡涅希丝稍微偏着头,笑笑地说: 「不是我以为不以为,而是我已经办到了。」 到底用了什么魔法,事情可以变成这样? 库斯勒想像不出来。就算现在要使出美人计那样的手段也来不及,再说自己不是已经预告会被骗就乖乖被骗的笨蛋,更何况,绝不可能是动用武力。 毒药?特制武器?或者来自她同伴的袭击? 不管哪种方式都太匪夷所思,库斯勒开始犹豫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 而这段时间就已经足够让翡涅希丝表明魔法的真实面貌。 「……你……你……」 短剑应声落地。 并非翡涅希丝动的手,而是库斯勒过于惊讶失了握住剑柄的力气,短剑就这么从剑鞘掉了出来。 翡涅希丝只不过坐在原地。 但仅止如此,库斯勒已明白一切。 看到除去头纱的翡涅希丝,一切就明白了。 在遥遥彼端的东方之地,存在着被诅咒的一族。由骑士团的骑士救了一命,在慎重保护下带了回来确属实情。但结果却被送进骑士团的修道院,任凭摆布,成了这等诡异的事。 但是,个中缘故也马上便明白了。 而且,眼 前景象真的把库斯勒逼到绝境。 翡涅希丝的头纱下隐藏的东西。 那是被记载在圣典中的恶魔姿态。 七项大罪中,最让人忌惮厌恶的罪过。 「我要是喊人过来,你便成为想和这样的我同床共枕的大罪人了。」 如雪一样白的头发,比任何东西都美。 然而,整体姿态惹人嫌恶,这样的结果必定事出有因。 人兽交媾的故事层出不穷,无可救药地防不胜防。 所以,以可能性来说,留下这样的结果亦无可厚非。 从血脉遗传来看,这样的后裔的确有可能存在。 「这是祖先的罪过,或者该说是诅咒。」 翡涅希丝无奈地说,轻轻抓起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长在人类身上,只有野兽才具备的东西。 「你曾经问过我为何我要做到这种地步,对我而言自然是有道理的。这个工作的报酬是圣歌队会让我成为同伴,让这样的我喔!」 说「喔」的同时,侧头一笑的样子真的非常可爱。 然而看着却让人感到不快,因为这当中还带有近似疯狂的执着。 「我要是喊了人,你就只剩下两条路可以选择,看你是要拒绝合作接受处刑?还是和我们合作?」 「……有不喊人来这个选择吗?」 翡涅希丝依旧侧头微笑。 「或者……你把我杀了然后逃走的话?」 要是换成「杀得了我的话就试试看」这样的说法,库斯勒或许会快手拿起短剑。 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他还记得当初翡涅希丝被威蓝多要胁时的情景。 翡涅希丝并非不顾性命的信仰狂热者。 就像现在,她的唇边正颤抖着。 「你的梦想是货真价实的。或许和我一样的愚蠢,所以,要是我输给了你的梦想,我也觉得无所谓,当然,其实我并不想死。」 带着困扰的笑容,应该是因为真的觉得困扰吧。 到底该做什么而且怎么做才好?在最根本的地方就已经是束手无策。 「就算这次失败,也一定还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利用。这样的话,至少……」 一点一滴地,翡涅希丝的笑容从脸上逐渐消失。 不让感情在脸上出现一丝涟漪的理由,或许和库斯勒伸手捏住翡涅希丝时的心境相似。 不希望有任何一点误会,不希望有任何一毫偏差。 翡涅希丝慢慢地说: 「至少,希望是死在毫不犹豫向我伸手说欢迎的人手上。」 是在精炼锌的时候。 那时,翡涅希丝的脸上确实带着疑惑。 然后,很高兴地反握住库斯勒的手。 不知真相,有时能让人平静地做出残酷的事。 当时什么都还不知道,所以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的库斯勒已经知道了答案。 库斯勒手上握有能让翡涅希丝梦想成真的情报。要是告诉她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里,有着圣歌队一直找寻的情报,翡涅希丝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与此同时,库斯勒就成了背叛波斯特的人,同时也背叛了众多炼金术师。倘若如此,自己身为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身分地位就化为乌有,说不定就连活在这世上的可能性都失去。就算有,也只能隶属于圣歌队,假冒某种职种的工匠活下去吧。 无论如何,库斯勒都得放弃前往抹大拉的梦想,这一点就意味着他的死亡。 翡涅希丝的话所言不假,她确实是来逼迫库斯勒。 翡涅希丝的存在本身就是罪。能让与她相关的一切人物都被当作神的违逆者,是不净的根源。 受到诅咒,这样的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和这样的她接触过,交谈过,曾一同相处过,不管是谁都无法躲避教会的告发,而这一点在遥远的东方之地想必也相同。 翡涅希丝被看到真正面貌之所以会有性命危险,是因为要严防第三者看到这一幕,所以只能动手杀她。只能杀了她,将她掩埋,唯有这么做,见到她真面目的人才能得救。 诅咒。 绝对的诅咒。 炼金术师也不过是被忌惮被厌恶的程度,光是这样,库斯勒就已经亲身理解到要幸存于这个世上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要不是被召到骑土团麾下,连活都不用活,想来翡涅希丝的情况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是被骑士团追杀的话,就走投无路了。 翡涅希丝明明就是前来逼迫库斯勒,现在肩膀上却披着要掉不掉的毛毯,神情委顿地坐着。因为头纱已经除下,她那头不曾好好梳理,从长度可看出已被放纵许久的头发正无力垂下。和纤弱的肩头及身体十分相称,她这个样子仿佛就像是渐将融化的泥人像。 就要消融不见,影子模样都不再复见似的不安定感。 其中她的绿色眼眸并没有露出绝望之色,大概是因为她消极地确信着,情况不会比现在还更糟。 相对地,是山穷水尽似的力气尽失。 翡涅希丝望着库斯勒。 你会怎么做?眼睛这么询问。 能够为了我死吗?或是你能杀了我呢?精疲力竭的双眼如此质问。 库斯勒重新握正短剑的剑柄,翡涅希丝察觉到他的动作。 像只真正的猫一般,那对兽耳不安地抖动一下。 没有谁不害怕死亡,就算是受诅咒一族的末裔,这点也不会改变。 只是,当库斯勒的短剑尖端抵在她的喉头上时,翡涅希丝尽管嘴角有一丝颤抖,还是坚强地微笑了。 然后,库斯勒。 手上的短剑没有更进一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吗?」 「……?」 库斯勒凝视自己锻造出来颇为得意的短剑剑刃,吹走沾在上面的尘埃。 「不管哪个选择,都不太好。你当真是被诅咒的存在啊!」 「但是……」 「人活在世上,难免一死,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尽一切所能往各自的抹大拉前进吗?」 至少我是……库斯勒边收起短剑继续说道: 「如此一路走过来的。」 仿佛失去兴致似的将眼神移开,库斯勒收好短剑站起身子。翡涅希丝呆愣地以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 就算这么说,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明明就说过,即使是炼金术师也没有办法将铅变成金。 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确认一件事。」 「?」 「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 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搞不清楚库斯勒指的是什么,之后才怯生生地点了头。 「我想也是。一点都不熟练,太过拚命。」 对着露出苦笑的库斯勒,翡涅希丝还是一副茫然自失的样子。 这样的表情很适合她,看起来也像是刚起床尚未睡醒的憨态。 「不过,被袭胸后就哭泣不止的少女,也不太可能反覆做过这样的事。」 刻意不怀好意这么说,翡涅希丝的脸上才终于有了表情。 死命抓着手中的头纱,嘴唇紧闭。 「要是这样的话,我的话才值得你听一听。」 「……到底是……什么意思?」 「圣歌队很阴险,就如你所知啊。」 「……」 库斯勒突然转身正面面对翡涅希丝,在她眼前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肩膀一抖, 身体整个往后缩。 她的眼里有着惊恐,还有感情。 这只小猫并不想毫无作为地死去,方才不过是为了存活下来而做出死的觉悟罢了。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死,或是我杀了你,这样的二择一选择题。」 「咦?」 「你死在圣歌队的人手上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咦?」 库斯勒抬起头,视线移往门口。 汤玛斯不愧是个杰出的炼金术师,这间工坊的空间分布也经过了缜密思考。 若是有人前来袭击,只能从门口,而且得先横跨过宽广的道路。 「这是异端审问官惯用的手法。」 「……异端?」 「对。最适合当异端审问官的人,就是原为异端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被问到「知道为什么吗」,就会反射性开始思考。 温顺听话的好女孩。 库斯勒像是鼻头发痒似的哼笑了出来。 「一部分是因为原为异端的人,清楚异端者会用的手段。但最大的原因是,原为异端的人为了证明自己已不再是异端,会比任何人都盲目地卖命。」 「!」 翡涅希丝似乎喘不过气,身子变得僵硬。 库斯勒用手指捻起一小撮翡涅希丝的雪白头发,又让它们轻轻滑落。 这一小撮头发的触感如丝如绢.难以相信这是人体的一部分。 「如果向敌人表现出一点温情,就会被怀疑和敌方是同一阵线,所以只能残酷无情;如果未能追捕到敌人,就会被认为是故意纵虎归山,所以只能一路追到天涯海角;如果抗命不从,就会被疑心成背叛者,所以就算是假冒异端者潜入异端的组织卧底这样的要求,原为异端的人也绝不会违抗。」 翡涅希丝连眼皮都不眨、直直瞪着库斯勒,听他说话。 库斯勒并没有瞧她。 反而是伸手重新帮翡涅希丝披上就要从她肩膀滑落的毛毯。 「最后,终于成功把猎犬引领到异端者的巢穴中,主动打头阵将其一网打尽。这么一来自己总算能够被承认为同伴了!是吧,曾经这么约定过吧?」 库斯勒微微冷笑,视线终于和翡涅希丝对上。 美丽的眼睛。 「但是,曾以为是同伴的猎犬却张开一口森冷的尖牙从背后袭来。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在垂死之际,其中一只猎犬如是说:『好了,这么一来所有的异端都解决了。所有的,呐。』」 这是真实存在的故事。 曾经被染黑的布,再怎么用力洗涤也永远不能再次变回纯白。 只是,翡涅希丝抓住了库斯勒那只正要将毛毯盖至胸口的手。 「那是……那样的事是……」 「确实存在。你不想相信也是情有可原。」 库斯勒反握她那只笨拙地抓住自己的小手,就像在跳舞时的动作一般,两人的手掌交握相对。 「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像样。反正,你一定被交代过要放出什么信号之类的吧?大概在下一个瞬间,从对面的空屋里就会有人冲进来,把你和我一同刺穿,接着他们再慢慢移动尸体,摆成我们正在交媾的样子就行,这就成了铁证如山啦。」 不知道是因为这猥琐的字眼让她皱了眉头,还是另有隐情。 只是,翡涅希丝别过脸,试图把手抽离库斯勒。 「我说,这都只是可能的推测。」 「……」 「到底会是你去追寻自己的抹大拉,或者,是我去追寻我的抹大拉?」 「可是,你并没有杀了我。」 「是啊。明明就还有第三条路,犯不着杀人。」 翡涅希丝停止手的挣脱,库斯勒就将那只手握得更紧。 他由下而上把脸凑近她的脸,仿佛要钻入那张端正秀丽的脸蛋似的,翡涅希丝因恐惧而往后一退。 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才要逃。 那张脸已经没有赌上任何一切的觉悟了。 「我觉得我和你的抹大拉就在同一个地方。」 「啊?」 「来我这边吧!」 她笑了出来,这是因为若非库斯勒用这么轻松的邀请方式,大概会觉得害羞吧。 「来我这里。还是说,你觉得阴险的圣歌队比什么都好?」 「……啊……唔,但是……」 「你还可以顺便一起追寻我的抹大拉喔。」 库斯勒放开了手,取而代之的是抱紧翡涅希丝。 娇小纤弱的身体,要是他再用点力气的话,似乎就要折断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讨厌在痛苦中煎熬的少女。」 库斯勒在她的耳边轻声嗫语,翡涅希丝扭动着身子意图挣开他的怀抱,双眼盯着库斯勒。 这张脸现在也是随时就要哭出来似的,被混乱垄罩。 「你、你,你这个人,反正又是——」 「要是你觉得是谎话也无所谓。只是,我无法下手杀你。而且……」 他边说鼻子边凑近翡涅希丝的颈边,肆无忌惮地闻了起来。 习惯有硫磺和木炭相伴的鼻腔,现在充满了令人迷醉的甜香。 「我好像能够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了,是你教会我的,你就该负起这个责任。」 「等、等等……呀!」 一个亲吻落在她的锁骨,她吓得跳了起来。 被捉弄就会马上发怒,让人无法厌倦的女孩。 「还有,我的名字是『利息(库斯勒)』。一旦做好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变卦。」 「唔~~……」 满脸通红的翡涅希丝,最后是靠双手抵住库斯勒的脸,才让两个人分开。 库斯勒感到有些好玩,要是强硬抱住真正的猫,或许也是遭到同样的对待吧。 「你真是差劲至极。」 「这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不过我自认比威蓝多好一点。」 「……」 翡涅希丝脸上带着究竟是该惊讶还是该生气的迷茫,整了整身上的衣物。 而那责问的眼神也并非是光是针对库斯勒的恶作剧。 「就当你说的话是真的……」 「不管哪一句,都相当真实喔。」 「……就当你说的都相当真实,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也许我是自寻死路,但就算不是,你终归无法平安无事。」 「逃走不就成了。」 无处可逃的翡涅希丝带着哭泣的脸庞问道: 「逃到哪里?」 「我不是说了嘛!叫你过来我这边!」 翡涅希丝露出惊愕的表情后,立即呻吟着说道: 「我会被杀掉的。」 「被谁?」 「阿朗·波斯特!」 她露出「这还用说吗?」的神情,库斯勒的问题遭到严正反驳。 库斯勒对她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安慰她。 「你冷静点。波斯特杀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虽然是像诅咒一般的存在,但所谓的诅咒,本身也会对施咒者降下灾祸,把你送来的是圣歌队,所以,只要你投入后勤运输队的怀抱,他们也只能无视你的存在,要是为此事引发争端,他们的所作所为反而会使自己成为异端;相反地,后勤运输队却有让你活命的理由,就是无论何时都能利用你牵制圣歌队,所以绝对会守护你到底。那个大叔只求自己的地盘不被侵犯,信仰什么的,他只会不屑地说去吃屎吧!所以说,毫无疑问——」 「就是因为如此。 就是这样才会被杀!」 面对翡涅希丝剑拔弩张的样子,库斯勒毫无头绪。 到底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害怕? 但是,库斯勒马上否认这个想法。她并不是害怕,而是确信会被杀。 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也逐渐冷静下来。 「你知道了一些我不知情的事,对吧?」 他直直盯着翡涅希丝看,翡涅希丝被震慑地停止一切动作。 然后,仿佛现在在她眼前的是受到刺激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举动的野生动物般,轻轻地,徐缓地点了点头。 「应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可能是你被哄骗了。别生气,然后呢?为什么波斯特会对你起杀意?」 翡涅希丝方才还像个执着于生命的死者一般,现在终于恢复成白天那个为人带来逗弄乐趣的少女。 要指出哪里变得不一样的话,应该是她看着库斯勒时,不敢正眼以对,眼神还有些许羞涩。 「因为波斯特就是幕后黑手。」 「……什么事的?」 「杀害汤玛斯·布朗科特的真正凶手。」 不为虚伪无凭的信仰蛊惑,以现实的角度妥善管理城市,为了骑士团而提倡保护炼金术师。 这样的波斯特,会杀了汤玛斯? 库斯勒的胸中立即涌起反驳的意见。 波斯特没有理由杀了汤玛斯,毕竟,炼金术师应该是他们最为重视的存在,换算成金钱的话,将会是令人咋舌的贵重财产。 「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当库斯勒看着翡涅希丝的眼睛时,她果然会稍微闪避。 这样的反应就跟正面看着猫时一模一样。 只是,她还不至于把脸也偏向一边。 毕竟现在就像是探头细看冶金的燃炉中,究竟冶炼出什么东西的关键时刻。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这个直指核心的疑问,让翡涅希丝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终究还是开口坦承: 「秘密侦查阿朗·波斯特,因为他可能利用他的身分,不法中饱私囊。还有——」 翡涅希丝继续说道: 「汤玛斯·布朗科特可能有留下相关的情报,因为在他被波斯特杀害的前几天,曾经向前来这个城市的圣歌队的人进行告解,说是关于他冶金的过程,希望能得到神的宽恕。」 希望得到神的宽恕。 这句话,让库斯勒倒抽一口气。 「也就是说,波斯特利用炼金术师进行不法的勾当,而汤玛斯就是帮忙抬轿的其中一人,但是,他无法再忍受良心的苛责?」 「或是说,汤玛斯发现了这个不法行为,干脆在自己被拖往火刑台之前……」 然后,这件事被波斯特察觉,就被先下手为强。 这个说法在逻辑上的确成立。 不过,这么一来就留下一个疑点。 「那么,为什么你今晚会被逼到用如此强硬的手段?」 今后你要协助秘密侦查波斯特。如果只为了这个目的,没有必要用上翡涅希丝的诅咒。杀鸡焉用牛刀。从目的看来,这次使出的手段实在太超过。 但是,翡涅希丝顿时一脸哀伤。 这样的脸仿佛就是异端审问官。 这张脸似乎正在说,求求你了,自己招了吧,不然的话,你就要坠入地狱万劫不复了。 「因为你们把汤玛斯留下的情报,提出给波斯特了。不,你就算想隐瞒也没有用的,我本身的诅咒在这种事上能够立下功劳。」 他将视线移往翡涅希丝头上那对耳朵。 库斯勒脑海中闪过的是今早的记忆。翡涅希丝蹲坐的地方,是靠中庭的哪一端呢? 就算是人的耳朵无法听见的声音,对这兽形的耳朵来说…… 原来当时翡涅希丝一脸钻牛角尖,又靠酒意不小心透露出真正的想法,是因为她知道今晚这一刻就要来临。 「我知道就算我成功完成这项任务,或许……的确有可能会被杀。但是,就算逃到波斯特的羽翼下也只会被灭口。我想他不会为了牵制这个目的,让我存活下来。」 杀了翡涅希丝封口之后,再把她当作和圣歌队谈条件的材料。就连库斯勒他们,也因为是得知了不法情报的人,理所当然会被灭口。 依情理来说,这些推论都极有可能成立。 「所以……如果……如果,要让我们都能够继续活下去的话——」 库斯勒以手势制止还自顾自说下去的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的说法可以成立。 但是,波斯特的说法也相当具有可信度。 「很可惜的是,我们阵营的推论也是可以成立的。」 「……咦?」 「你们是来为取缔炼金术师打头阵的人,而汤玛斯的冶金记录正好可以为你们所用。」 「……」 「如此一来,你被硬逼着使用如此强硬手段的理由,也就能够理解了,非常能够理解!要是想驱逐我们这些炼金术师,只需下诅咒让我们被判火刑就够了,你倒成了极为方便的道具啊!」 翡涅希丝不吭一声的理由可能是因为她的理解单纯地跟不上库斯勒的说明吧。 但是,已经没有闲暇时间去等待她理解完毕。 两边阵营的说法截然不同,却是两边都成立。 事情发展成这样绝对不可能是凑巧。 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一边在说谎,而且还是巧妙的谎言。 会是哪一边? 无论是炼金术师或翡涅希丝,都是无法离开骑士团庇护而独力活下来的存在。 要是今后也想无灾无难地活下去的话,一定得寻求庇护。 因此,现今这瞬间,要是选错边就等于立刻被判死刑。或者,是全部都死去。 是圣歌队?还是后勤运输队? 汤玛斯知道事情真相后,留下了什么样的情报? 乞求神给予宽恕。 这么一句话,是想表达什么? 「不管怎样,一个人下判断太危险了。」 「咦?」 「我们到楼下去。不管你是愿意或不愿意,我们同生共死吧。」 库斯勒抓着翡涅希丝的手,站起身子来。 但是,翡涅希丝虽然被拉着却纹丝不动,还反射性地从库斯勒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怎么了?」 翡涅希丝仿佛要保护住自己的手一般,把它握在胸前,像在害怕什么似的看着库斯勒,一言不发。 「要是你不跟我走的话,我可是会非常失望。」 翡涅希丝再次被推上分岔路口。 不过,望向仍然坐着不动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想到: 这个世上,还存在着比她更值得守护的人吗? 命中注定背负着绝对之恶的少女。头上顶着兽耳的确很是奇妙,但平时就看惯占星术等等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当然拥有会将其视为动人之处的胸襟。 更何况,他十分确信,没有其他人比她更配得上奥里哈鲁根的剑。 「过来!」 库斯勒将手伸出。翡涅希丝却只是痛苦地看着,低下头。 被抛弃在半空中的手,只能紧握住空气,库斯勒叹着气说道: 「很遗憾。」 真的。 正当他想说出这个字眼时,就看翡涅希丝拿起头纱开口说: 「请、请不要随随便便碰我。」 高贵的公主! 库 斯勒几乎要捧腹笑个开怀,翡涅希丝表情却是极为认真。 歪歪扭扭地戴上头纱,站了起来。 「要快点!你的上级们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翡涅希丝点点头,跟着库斯勒走出寝室,就在要走下阶梯时,脚步却停住了。 「怎么了?」 「那个……行李。」 「就差这点时间,我们可能都死了。」 虽然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还是走回头去。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这当中有一边说谎的话,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只会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而且,翡涅希丝夜访工坊,这个大动作一定也传到波斯特耳中。 若是如此,就真的不容许任何迟疑。 被一拥而上杀掉之后,再怎么想绞尽脑汁也没意义了。 库斯勒同样焦躁地走回寝室。 没想到,眼前的翡涅希丝左手拿着行李,右手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种东西,之后你想要多少我都买给你啦!快过来!」 惹人动气的翡涅希丝沮丧地垂首,赶紧小跑步跟了上去。 那只手上拿着的,正是那尊银制圣母像。 「……因为……」 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啊?」 库斯勒在阶梯边回问她,翡涅希丝一时间失了话语,接着才郑重地从头把话说完: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 库斯勒的脚步也不自觉陡然停下,惊讶地回头望着翡涅希丝。不知道翡涅希丝是不是害羞了,她咬着嘴唇把头转向一边。 连库斯勒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说出这种话。 没有特别意思,只是随便交给她的东西竟然受到如此重视,知道这一点后,任谁都无法心中保持平静,库斯勒也不例外。 「这东西啊。」 「咦?啊!」 「并不是真的要送给你。」 「咦?」 库斯勒突如其来地把圣母像从翡涅希丝手中抽走,拿在自己手上把玩。 「我那时候打算以后把它熔毁,重新铸成零用钱喔。」 库斯勒还从容不迫想到,仔细深究的话,这种做法也算是私吞不法利益啊。 如果圣歌队的说法才是正确的话,或许正是这种做法所积累出的私利。库斯勒扬起嘴角,露出一点苦笑,翡涅希丝则从库斯勒的手中夺回圣母像。 「要是把圣母像丢进火堆中,你会遭天谴的!」 然后,神经兮兮地用修女服长袍擦拭圣母像。 库斯勒只是茫然看着她的举动,并不是因为银制的东西再怎么擦拭,都会马上变得黯淡的关系。 而是其他原因,更为基本的原因。 把圣母像丢进火里,会有天谴? 库斯勒把眼睛睁大,再次从翡涅希丝的手中夺过圣母像,就往楼下冲去,完全不理会翡涅希丝的责骂声。 来到地下二楼时,就看到应该是被脚步声吵醒的威蓝多正拿着火钩敲打肩膀,摆着一张情绪不佳的臭脸。 「从刚刚开始,你们到底在闹——」 「威蓝多!」 库斯勒把圣母像丢了过去。 尽管处于黑暗之中,威蓝多依然熟练地接过手,「?」凝视着圣母像。 「这是什么?这是……纯银?但是,又怪怪的……」 圣母像跟着威蓝多的话,在他手中上下左右不停地被摆弄。 库斯勒十分笃定,威蓝多的感觉犹如野兽一般敏锐。 「这个到底是什么?」 威蓝多不慌不忙反问道,在扔回圣母像时,迟了几步的翡涅希丝撞上库斯勒的背后。 正要嘲笑她竟然如此重视圣母像的瞬间,翡涅希丝喘息着说道: 「上面,有人——」 随即就听到大门被敲破的声音。 同时,只见威蓝多脚步一动,伸长手臂不知抓住了什么,动如脱兔似的冲了出去。大概是汤玛斯留下的纯金之类的东西吧。早已对袭击习以为常,总之当前要务是带着值钱的东西逃走,思考的事以后再说。 库斯勒也想要效法他这么做,但现在他拥有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 「请、请你自己逃走吧。我的话,一定——」 「闭嘴。」 他的手臂环住哭丧着脸的翡涅希丝的腰间,轻巧地就把她抱了起来。 同时,还一并把散落在桌上的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以及那个圣母像抓在手上。 「逃也没有用!」 上面传来怒骂声。 「对,对啊。像我这样的人,不管逃到哪里都……」 被库斯勒揣在侧腹的翡涅希丝带着哭声说着,听起来并不像是在示弱。 毕竟,她也曾被袭击过许多次,她的至亲和族人就是这样被杀光。 「这答案,圣母大人是知道的。」 为了让翡涅希丝冷静下来,他刻意用轻松明快的语气说。 事实上,他看着和圣母像握在同一只手上的汤玛斯冶金记录,那张脸上蕴含着邪气。 炼金术师为了朝抹大拉之地迈进,能够舍弃一切。 唯独污秽抹大拉的人,是绝对不可饶恕。 「就像把铅变成金。」 「咦?」 「我会把金变成铅!」 库斯勒像是在下咒似的把这句话喃喃说出口后,就往威蓝多身后追去。威蓝多正伸手拨弄调节水车用的工具,让妨碍水流的水门完全打开。 「这么做只会更冷啦!」 留下这么一句话,人便消失了。 库斯勒走到冷得会让人吐出白色气息的室外,看着抱在身侧的翡涅希丝。 「你这么像猫,下水没关系吗?」 「咦?」 库斯勒并没有等她回答,就往笔直落到崖底的水路纵身一跳。 有种东西叫做分水岭。 以此为界,结果甚至能从白转变成黑。 时间的流逝就如同流水般无情、冰冷。 一旦往前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而且,连止步不前也由不得你。 许多人只是任其漂流,即使是奋力一游的人,绝大多数也在途中力竭而亡。 朝向黄金大海,没有迷途,不会溺水,没有疲惫退败,最终成功到达的人少之又少。 炼金术师将这片大海称为抹大拉。 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抉择之中,唯一目的都仅仅指向这个地方。 「……」 在那个地方,首先,只是沉默。 接着响起的,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冷冰冰。 「……你……」 好不容易从喉咙深处挤出话之前,先听到某种物体滑落瘫倒的声音。 那是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水中爬上来的库斯勒倒在地上的声音,但波斯特却无法立即从为他的肚子特制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没事吗……对了,来人啊,喂!」 波斯特朝着敞开的门扉向远处大喊。 这样的深夜里还待在办公室,当然是因为掌握到在工坊发生的骚动吧。 因为知道圣歌队的人一直躲在暗处准备偷袭工坊,所以派人把风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你还真是厉害,一路撑到这里……我接到报告说,圣歌队的暗杀部队对你们突袭。」 从走廊上赶过来的人见到库斯勒时吓了一跳。 库斯勒捂着胸口,痛苦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在这吐出的气息会变成白烟 的寒冷中,跳进水路,钻过好几座水车底部的叶轮,躲开追兵才终于逃到这里来。 「赶快拿能擦拭身体的东西,还有拿热酒来!」 一听到波斯特叫唤,那名部下急忙点头应声,朝走廊奔去。 库斯勒依旧捂着胸口,一手贴着墙壁站了起来。 「另外两个人呢?」 「……」 库斯勒摇了摇头。 波斯特见状,皱了皱眉头,晃了晃脑袋。 「可恶!这么会这样!」 咚!握着拳头往办公桌一捶。库斯勒维持背靠着墙壁,透过吐出的白色气息,望着波斯特的举动。 「对方……下手……太快了……」 「是啊。那群人才没有用来正面攻击的部队。相反地,只会花大钱养一些专做偷鸡摸狗之辈。被他们先摆了一道,畜生!」 波斯特大声咆啸,虽后安静了下来,揉一揉眉间,一个人呻吟似的喃喃着: 「但是,如果那两个人被他们捉到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依照他的解释,圣歌队的策略是夺取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顺利的话就可以乘机把炼金术师从骑士团赶出去。 所以说,翡涅希丝和威蓝多一起被抓到的话,情势就变得非常糟糕。 「而且,那群人还将工坊一把火烧了。真是难以置信!」 波斯特气愤地说。 库斯勒睁大了双眼,一脸愕然。在汤玛斯留下的工坊放火。把一位炼金术师赌上毕生的一切所创造出来的工坊烧成灰烬。 库斯勒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非关寒冷,而是因为愤怒。 「因为找不出证据就干脆采取一不做二不休的手段,让一切都葬送在火海中,企图湮灭证据。」 「但、但是……」 库斯勒勉强咬合着那让人看不出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而急剧颤抖的牙问,卖力发出声音一。 「我的手上,还有最后的王牌……」 「什么?」 波斯特望向库斯勒。 库斯勒的眼睛隐藏于仍在滴水的浏海之后,看着波斯特。 「那张羊皮纸的内容。」 「……羊皮纸。那张羊皮纸吗?」 「是的。我之前呈交给阁下的羊皮纸……我利用还在手上的记录,凭靠记忆试着将内容破解了。」 波斯特张大嘴巴,突然好大一股劲,翻过桌面来到库斯勒跟前。 巨大的手掌掐住库斯勒肩膀,将他的身子提了起来。 「你是说真的吗?」 「是、是的。」 「里面写了什么?是能够对抗圣歌队的内容吗?」 波斯特几乎就要把库斯勒的脖子给拧断了。 「那里面的内容竟然是!」 库斯勒一想到汤玛斯的工坊如今化为灰烬,就觉得后悔得想哭。 「乞求神的宽恕。我的性命已经不保,我被强迫供述后勤运输队根本未曾犯下的不法行为……」 「唔……」 「乞求神宽恕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所做的行为。」 库斯勒一边说,波斯特一边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汤玛斯绝笔留下的情报……在他被杀之前,圣歌队曾派人侦查他对吧?看来汤玛斯是因为抵抗他们的胁迫而被杀的……阁下,我能事前把羊皮纸交到您的手上真的是多亏了神的庇佑,才使它不致于化成灰。汤玛斯对抹大拉的……」 「……是啊。」 步伐凌乱的波斯特深深吸了一口,同时挺直了腰背,再以与体格不相衬的敏捷身手奔向墙边。 然后一边翻找着柜子一边问道: 「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有谁?」 「我……还活着的话,威蓝多也……」 「这样啊。」 波斯特短短回了一句。 「但是,阁下,情况应该还来得及。只要拿出那张羊皮纸,把真相摊开来——」 「很遗憾。」 「——啊?」 「真的很遗憾。汤玛斯『当真』是个优秀的男人啊。」 「……阁下?」 库斯勒回问他。 波斯特抓着发出喀嚓金属声的某种东西,回过头面向库斯勒。 「那张羊皮纸,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 「——我想也是啊。」 库斯勒以火钩刺向回过身的波斯特的手臂,并且就这么顺势将其钉上柜子。 「呜!」 「下一招会更痛喔。」 库斯勒语毕,就掏出一直藏在胸口的其中一样工具,往波斯特粗壮的脚挥去。那是支金属棒,前端尖锐,能拔起大人指头般大小的钉子。 「唔!」 「没错!这会让你痛苦到发不出声音,但是……」 库斯勒最后拿出榔头,把另一只脚的脚趾头砸碎。 支撑不住身体,波斯特咚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只剩下被刺穿的手臂还狼狈地举着。 「我真是气得快要哭出来啦。」 丢下榔头,拔出一直挂在腰间的短剑。 这时候走廊上有人赶过来,库斯勒只对来人轻轻一瞥。 那是一群追着波斯特长途跋涉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本是应该看惯血腥场面的一群人,见到现场这个样子时,也屏住了呼吸,他们心中的震撼不言而喻。 也许,自己现在的表情就是这么令人畏惧吧,库斯勒心想。 但是,库斯勒无视他们的存在,把视线转回波斯特身上。 「刚才说的汤玛斯的羊皮纸内容是骗你的。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 「……」 「不过,我可以推测得出来。银制圣母像和乞求神的宽恕呐。」 「!」 库斯勒朝着那比深夜冰冷的空气还要寒冷的刀身吹了一口气,微眯着眼观察刀身起雾的表面迅速变得光洁明亮。很好的铁,但是,距离奥里哈鲁根还远得很。 「你在银制圣母像中加入铁充数,中饱私囊。之所以会下令市场回收,是因为被汤玛斯瞧出端倪的缘故。」 波斯特紧张得满身大汗,大口喘气斜睨着库斯勒,一声不吭。 库斯勒冷眼俯视他,心想这样也无所谓。 原本他在骑士团中也是得自己举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小卒,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的男人,当然不会自己开口坦承。 「在冶金的时候,为了排除杂质会使用到铅;不过,视矿物而定,有时也会用银代替铅。」 那时候,汤玛斯大概是想熔掉那尊女神像吧。绝大多数的银制商品都含有大量杂质,如果骑士团标榜这女神像是纯银制造且拿出来卖的话,那他就不必多费一道功夫去精炼银。 只不过,这么做是否会触犯神的天威呢? 在未雨绸缪之下,他和圣歌队的人进行商量。不幸的是,此事传到波斯特耳中,而且当时圣歌队的人已经在秘密调查波斯特。汤玛斯本身也没料到波斯特会使用圣母像赚取不义之财,所以毫无警戒。 结果就是——暗杀。 只因为不知道某件事实,就掉入他人设计的陷阱而身亡,炼金术师所走的路便是这样的路。 然后,明知眼前的道路充满陷阱还是往前进,朝着抹大拉这个目标。 「我是不知道你为了什么目的,做出中饱私囊这种事啦。」 库斯勒小声说道,耸了耸肩。 「人们拥有各自的抹大拉之地,我不会去问你钻营这么庞大的财富是在未来有什么目的,我甚至还认为你为了这个目的,能够毫不 在乎将别人的抹大拉一把火烧掉,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一路爬到这个位子,就算只在中途一帆风顺,我也依然觉得你是追寻抹大拉的人之中,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接着,他反手握住短剑,波斯特的那对小眼睛看着库斯勒的动作。 「所以,我不会说去死什么的。」 库斯勒在他耳边呢喃。 在抹大拉沉睡吧。 库斯勒挥下短剑。 终幕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走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前一个系列作品完结后很快过了一年。(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情形)终于要开始发行新系列了,让大家久等了…… 初次接触我的作品的读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次的新系列是借用编辑部的会议室,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通勤到那里写出的作品,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虽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写完,但是每天通勤真的非常辛苦……原来早晨按时起床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顺带一提,这个系列是从书名开始决定的,当初的提案中大约有三种类型的故事。原本认为最有希望的是sf头脑危机……类似这种类型的故事,但最后内容却变得画虎反类犬。这是炼金术师(类似炼金术师的人们)的故事。 前作虽然描写了仿中古世纪欧洲的世界观,却没有提到关于精炼的故事。说实话,是因为当时来不及详读资料。这回正好拿到了一些资料,觉得还满有趣,就试着写出来。 但是,令人困扰的是现代的知识几乎不能够提及。本作中那个被蒸馏出来的金属其实还是氧化物而已,但在文章中却描述成已经是纯粹的物质,那是因为以当时他们的知识来说,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自己亲眼见识矿石的时候,发现许多矿石的名字和成色并不一致而感到困扰。就算是相同的矿石,也会因为内含不同的杂质,外观看起来只觉得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很是令人惊讶! 然后,被责任编辑说主人翁真是超级现充啊!的确,我或许是第一次描写这种类型的个性,而且还颇为喜欢喔。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边探索一边撰写的新系列,请大家多多关照。 另外,担任插画的锅岛老师明明非常忙碌却还愿意承接这个作品,光是这样就真的让我感谢不已。事实上,据说锅岛老师出道时曾和我见过面,当时我还签了名送给他。尽管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让我体会到保持亲切果然是第一要件!嘿嘿。 现在已经开始执笔第二集了。我会好好努力,期待尽快将书再次交到各位手中。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前一个系列作品完结后很快过了一年。(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情形)终于要开始发行新系列了,让大家久等了…… 初次接触我的作品的读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次的新系列是借用编辑部的会议室,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通勤到那里写出的作品,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虽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写完,但是每天通勤真的非常辛苦……原来早晨按时起床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顺带一提,这个系列是从书名开始决定的,当初的提案中大约有三种类型的故事。原本认为最有希望的是sf头脑危机……类似这种类型的故事,但最后内容却变得画虎反类犬。这是炼金术师(类似炼金术师的人们)的故事。 前作虽然描写了仿中古世纪欧洲的世界观,却没有提到关于精炼的故事。说实话,是因为当时来不及详读资料。这回正好拿到了一些资料,觉得还满有趣,就试着写出来。 但是,令人困扰的是现代的知识几乎不能够提及。本作中那个被蒸馏出来的金属其实还是氧化物而已,但在文章中却描述成已经是纯粹的物质,那是因为以当时他们的知识来说,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自己亲眼见识矿石的时候,发现许多矿石的名字和成色并不一致而感到困扰。就算是相同的矿石,也会因为内含不同的杂质,外观看起来只觉得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很是令人惊讶! 然后,被责任编辑说主人翁真是超级现充啊!的确,我或许是第一次描写这种类型的个性,而且还颇为喜欢喔。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边探索一边撰写的新系列,请大家多多关照。 另外,担任插画的锅岛老师明明非常忙碌却还愿意承接这个作品,光是这样就真的让我感谢不已。事实上,据说锅岛老师出道时曾和我见过面,当时我还签了名送给他。尽管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让我体会到保持亲切果然是第一要件!嘿嘿。 现在已经开始执笔第二集了。我会好好努力,期待尽快将书再次交到各位手中。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前一个系列作品完结后很快过了一年。(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情形)终于要开始发行新系列了,让大家久等了…… 初次接触我的作品的读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次的新系列是借用编辑部的会议室,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通勤到那里写出的作品,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虽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写完,但是每天通勤真的非常辛苦……原来早晨按时起床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顺带一提,这个系列是从书名开始决定的,当初的提案中大约有三种类型的故事。原本认为最有希望的是sf头脑危机……类似这种类型的故事,但最后内容却变得画虎反类犬。这是炼金术师(类似炼金术师的人们)的故事。 前作虽然描写了仿中古世纪欧洲的世界观,却没有提到关于精炼的故事。说实话,是因为当时来不及详读资料。这回正好拿到了一些资料,觉得还满有趣,就试着写出来。 但是,令人困扰的是现代的知识几乎不能够提及。本作中那个被蒸馏出来的金属其实还是氧化物而已,但在文章中却描述成已经是纯粹的物质,那是因为以当时他们的知识来说,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自己亲眼见识矿石的时候,发现许多矿石的名字和成色并不一致而感到困扰。就算是相同的矿石,也会因为内含不同的杂质,外观看起来只觉得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很是令人惊讶! 然后,被责任编辑说主人翁真是超级现充啊!的确,我或许是第一次描写这种类型的个性,而且还颇为喜欢喔。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边探索一边撰写的新系列,请大家多多关照。 另外,担任插画的锅岛老师明明非常忙碌却还愿意承接这个作品,光是这样就真的让我感谢不已。事实上,据说锅岛老师出道时曾和我见过面,当时我还签了名送给他。尽管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让我体会到保持亲切果然是第一要件!嘿嘿。 现在已经开始执笔第二集了。我会好好努力,期待尽快将书再次交到各位手中。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前一个系列作品完结后很快过了一年。(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情形)终于要开始发行新系列了,让大家久等了…… 初次接触我的作品的读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次的新系列是借用编辑部的会议室,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通勤到那里写出的作品,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虽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写完,但是每天通勤真的非常辛苦……原来早晨按时起床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顺带一提,这个系列是从书名开始决定的,当初的提案中大约有三种类型的故事。原本认为最有希望的是sf头脑危机……类似这种类型的故事,但最后内容却变得画虎反类犬。这是炼金术师(类似炼金术师的人们)的故事。 前作虽然描写了仿中古世纪欧洲的世界观,却没有提到关于精炼的故事。说实话,是因为当时来不及详读资料。这回正好拿到了一些资料,觉得还满有趣,就试着写出来。 但是,令人困扰的是现代的知识几乎不能够提及。本作中那个被蒸馏出来的金属其实还是氧化物而已,但在文章中却描述成已经是纯粹的物质,那是因为以当时他们的知识来说,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自己亲眼见识矿石的时候,发现许多矿石的名字和成色并不一致而感到困扰。就算是相同的矿石,也会因为内含不同的杂质,外观看起来只觉得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很是令人惊讶! 然后,被责任编辑说主人翁真是超级现充啊!的确,我或许是第一次描写这种类型的个性,而且还颇为喜欢喔。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边探索一边撰写的新系列,请大家多多关照。 另外,担任插画的锅岛老师明明非常忙碌却还愿意承接这个作品,光是这样就真的让我感谢不已。事实上,据说锅岛老师出道时曾和我见过面,当时我还签了名送给他。尽管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让我体会到保持亲切果然是第一要件!嘿嘿。 现在已经开始执笔第二集了。我会好好努力,期待尽快将书再次交到各位手中。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前一个系列作品完结后很快过了一年。(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情形)终于要开始发行新系列了,让大家久等了…… 初次接触我的作品的读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次的新系列是借用编辑部的会议室,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通勤到那里写出的作品,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虽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写完,但是每天通勤真的非常辛苦……原来早晨按时起床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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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令人困扰的是现代的知识几乎不能够提及。本作中那个被蒸馏出来的金属其实还是氧化物而已,但在文章中却描述成已经是纯粹的物质,那是因为以当时他们的知识来说,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自己亲眼见识矿石的时候,发现许多矿石的名字和成色并不一致而感到困扰。就算是相同的矿石,也会因为内含不同的杂质,外观看起来只觉得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很是令人惊讶! 然后,被责任编辑说主人翁真是超级现充啊!的确,我或许是第一次描写这种类型的个性,而且还颇为喜欢喔。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边探索一边撰写的新系列,请大家多多关照。 另外,担任插画的锅岛老师明明非常忙碌却还愿意承接这个作品,光是这样就真的让我感谢不已。事实上,据说锅岛老师出道时曾和我见过面,当时我还签了名送给他。尽管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让我体会到保持亲切果然是第一要件!嘿嘿。 现在已经开始执笔第二集了。我会好好努力,期待尽快将书再次交到各位手中。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前一个系列作品完结后很快过了一年。(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情形)终于要开始发行新系列了,让大家久等了…… 初次接触我的作品的读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次的新系列是借用编辑部的会议室,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通勤到那里写出的作品,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虽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写完,但是每天通勤真的非常辛苦……原来早晨按时起床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顺带一提,这个系列是从书名开始决定的,当初的提案中大约有三种类型的故事。原本认为最有希望的是sf头脑危机……类似这种类型的故事,但最后内容却变得画虎反类犬。这是炼金术师(类似炼金术师的人们)的故事。 前作虽然描写了仿中古世纪欧洲的世界观,却没有提到关于精炼的故事。说实话,是因为当时来不及详读资料。这回正好拿到了一些资料,觉得还满有趣,就试着写出来。 但是,令人困扰的是现代的知识几乎不能够提及。本作中那个被蒸馏出来的金属其实还是氧化物而已,但在文章中却描述成已经是纯粹的物质,那是因为以当时他们的知识来说,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自己亲眼见识矿石的时候,发现许多矿石的名字和成色并不一致而感到困扰。就算是相同的矿石,也会因为内含不同的杂质,外观看起来只觉得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很是令人惊讶! 然后,被责任编辑说主人翁真是超级现充啊!的确,我或许是第一次描写这种类型的个性,而且还颇为喜欢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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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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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cocy 球形玻璃容器中装满了水,用薄薄铜片捏制成的小船轻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蜡烛代替船帆立于其上,拿出晚餐时留下的余火点燃蜡烛。瞬间,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圆弧曲线及水波折射,让房间整体浮现在诡异的光影之中。 而且,这烛火一晃动,整个房间就随着映照在墙壁上的水光波纹一同摇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职业工会都禁止人们在夜晚利用蜡烛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这么做可能引发火灾等这类现实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们深信这种透过水影的照明隐含不可思议的力量。 认为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静静摇晃的烛光中,工匠正聚精会神制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杂乱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该空无一人的材料放置处。这些角落都隐蔽了足以让精灵、妖精,要不就是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物潜藏的黑暗。 世间之物,深谷亦能化为高陵。 人要变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炼金术师库斯勒,在这盏烛光的映照下研读古代的技术性典籍。 老旧的装祯,发霉的味道,记载内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与奴隶无异的抄写修士,在单纯受到必须将古代过人的智慧流传给后世的使命感驱使下,记载下这些内容的吧。 有这么一句话与如血般的黑色污渍一同记述在书中结尾:愿从这苦难中解脱的吾之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身处于某座石造塔楼,饱受严寒酷暑的煎熬,将笔绑在弯曲的指节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画面。假使写错就无法挽回的抄录工作被归类成一种苦修。因此,有许多狂热信徒为求更加接近神的脚下,便拿起笔来惩罚自己,这份苦役让他们的身体也如同所写的文字一般变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将过去的知识化为文字留存下来。 库斯勒活在知识与探究的世界中,对他们抱有毫不吝啬的赞赏,亦有近乎哀怜的古怪共鸣。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个人倾诉,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许就是这盏奇魅诡谲的烛火让他浮现这样的念头吧。 库斯勒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时,猛然察觉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旧没有被动过就这么摆在桌上,等待的时间早已让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档——对这个称呼还有点抵抗——另一名炼金术师威蓝多的身影在没入夜晚的城市之后,已过了良久。 库斯勒的身旁,有个刚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这橘红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显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议少女。 身上装扮还是维持修女服饰,似乎也确实待过好几间修道院。但是,在这草木皆以入眠的时刻,身处炼金术师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后就这么睡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肤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倘若她睁开如今闭上的双眸,就会看到奇异的绿色,小巧精致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声称她是炼金术师所制作出来的魔导人偶,也绝不会受到质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紧贴着库斯勒,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这睡姿太过辛苦,那显眼的特征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在妆点着骷髅、璀璨发光的水晶、古老的书籍装祯,就连时间流动都被封印住的炼金术师工坊之中,这个特征更是大放异彩。那是记载于圣典中的七大罪恶之一,亦是恶魔姿态的象征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兽一般,是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生物。 但是,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她会是像街头巷尾所传闻,将为世界带来可怕灾难的存在。毕竟现在这名沉睡的少女正静悄悄哭泣着,只有拥有心的人才会哭泣。 库斯勒用那只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为抚摸少女的头,看起来就像是搂抱着她一样。 不帮她拭泪,是因为无论炼金术师有多厉害也没有办法抹消少女悲惨的过去。 所以,他会以一介炼金术师,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库斯勒的视线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蜡烛在水面上静静摆荡。 第一幕 「你还在生气吗?」 库斯勒的话语就像在寒冬中吐出的气息,短暂飘荡之后便消失无踪。 姗姗来迟的回应是「铛,锵」等敲击矿石的声音。 「那只不过是个小玩笑嘛?」 锵! 一道格外清脆响亮的声音扬起,一块足足有一个人环抱般大小的矿石随即应声一分为二。 「小……玩笑?」 在矿石前面举着槌子和凿子的人,将视线缓缓往上抬。 猛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是白色毛线团的少女。 雪白的发色,再加上映衬之下显得分外诡异、熠熠生辉的碧绿双眸,她看上去就像个精巧的洋娃娃。 库斯勒在作业台上托着腮,一脸不耐烦地说: 「……哎呀,或许听起来的感受是因人而异吧……」 「你最差劲了!」 库斯勒虽然已用自己的方式做了让步,但是视线一和少女对上,她便张嘴发出怒吼,连小犬齿都隐约可见。 「竟然……竟然连那么恶劣的事……都说得……都说得出口……!」 「……」 以体重来看,眼前这名全身雪白的少女可能只有自己的一半,但库斯勒却默默将视线移开。 不过,可不是为了反省。 「大惊小怪。」 听到库斯勒小声的嘟哝后,瞪着他的少女气得咬住双唇但还是不停颤抖。这种程度的反应还算是家常便饭,不过就看到她那对宛如祖母绿的双眸形状缓缓扭曲起来。 「啊?喂!这没什么好哭——」 库斯勒的反应过早,他的话还没说完,少女就不再抬头,埋首于击碎矿石的工作上,从她的动作来看,仿佛她面对的是与父母有血海深仇的敌人。这副模样可以让人充分明白,她现在比手上正在敲击的岩石还要顽固。 库斯勒无奈地搔了搔头。 以一个月前的骚动作为契机,她是在名目上被聘雇为炼金术师助手的少女。据闻是从遥远的东南方沙漠广布的地区被千里迢迢带到此处。那个地方可说是这场席卷世界长达二十余年,与异教徒之间的战役中最主要的战场。少女靠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圣歌队在当地捡回一条命。骑士团是个庞大集团,拥有能主导这场战争的财富和权势,其中一个部门——圣歌队虽然被冠上牧歌般的名称,但绝不代表聚集在内的全都是清廉纯洁的信徒。 只不过,对少女——乌鲁·翡涅希丝而言,这些事肯定都无关紧要。横扫异地来势汹汹的战争,以及远早于战争之前就持续进行的迫害,让同族的幸存者已经只剩下她一人。无论是哪个国家、哪个地区、城市、集团都存在这种传说——被称作「受到诅咒的血脉」、遭人厌恶唾弃的氏族。要是对他们伸出援手,说不定还会被恶魔缠身,当然,骑士团并非同情翡涅希丝的遭遇而出手保护她的生命安全。是为了真的将少女身上那诅咒的血脉当作下咒的道具才收留她。 与受诅咒者有所牵扯的人便等同于受诅咒的存在,一般人都会遵循这个论点。 传到浪迹各座城市之间的旅人耳中,会认为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但是对于在同一个城市村落中老死一生的人们而言,这个论点才是维持集团秩序的最佳方法。当人们做出有损名誉的行为时,就该惩戒他永远失去原本的地位。 也就是说,名誉有时会比性命更为重要。 而翡涅希丝便是在这种世间秩序下极度离经叛道的存在。 那么,为何翡涅希丝会在这间工坊里呢?再反过来问,她和库斯勒他们同处一室难道就无妨吗?这其中当然事出有因。望着对方展现出牛脾气的模样,一脸无奈的库斯勒正好又是一名不为世人所容,职业为炼金术师的人物。 库斯勒一脸疲惫地在鼻间发出长叹,打开书籍。当然,他是名可以配得上贵重这个形容词的人物,不过若论起稀有程度,那翡涅希丝可就是压倒性的胜利了。 纯白的头发配上碧绿双眸,这样的组合珍贵地足以让喜爱收集玩物的富人掏出一大笔钱。再加上,她有姣好的面容,死心眼又一丝不苟,并且唯命是从的个性。如果被当作从异地带过来的奴隶,毫无疑问一定会被标上天价。 然而,该说是翡涅希丝的幸或不幸呢?她没有走上那条道路,而是被骑士团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集团当作诅咒用的道具收留下来。 一脸顽强将矿石击得细碎的翡涅希丝头上,那显眼的诅咒正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翡涅希丝外出时一定会戴上头纱并紧紧缠绑住,简直就像是在惩罚自己。不光是畏惧被其他人看到这副模样,或许就连她自己也认为这部位太过不祥。 倘若这是自律的表现,库斯勒也会涌现挺身效法的诚意,但她这么做只是在责罚自己,老是看着的人心里一点也不轻松愉快。 所以,他不许她在工坊里也戴着头纱。一开始她虽然百般不愿意,但在库斯勒的坚持下由不得她选择。起初两三天还有点惴惴不安,现在倒是已经恰然自得。她只在头上系起三角巾好收拢那一头长发,所以可以看见毛发蓬松柔软地晃动着。 那是覆盖着与秀发迥然不同光泽的白毛,宛如猫一般的兽耳。 「库斯勒!」 忽然,库斯勒听到有人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视线转向通往楼上的阶梯口。虽然几名炼金术师共同作业是相当罕见的一件事,但由于先前发生的事件,使得他和以前的旧识威蓝多一同在这间工坊共事。 「我到港口一趟,去去就回哟!」 「喔。嗯……啊?港口?」 「呵呵呵。」 威蓝多顶着一头如杂草丛生的乱发,还有糟透了的胡子,外表看起来与其说是炼金术师,还比较近似于山贼。当他一脸乐不可支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思考夺来的财宝要如何挥霍,可是,炼金术师会前往港口无非就只为了那几种理由。 「你听到什么情报了吗?」 「嘻嘻嘻。」 威蓝多脸上浮现出按捺不住的笑意,倏地隐去身影。 库斯勒仰望着空无人影的阶梯,提不起劲地起身。 他一手搭着阶梯扶手往楼上走去,扶手还散发着刚刨好的木头味道。这间工坊在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件中曾遭受火吻,修复工作整个告一段落也才不久前的事。 不过,幸而这里原本就是放置危险药物以及进行高温作业的场所,在建造之初早已考量过防火对应,受波及的程度不及外观来得严重,修复工作也才能提早完成。 库斯勒、威蓝多、翡涅希丝三人在事件之后重新聚集于这间工坊,只不过是一个星期前的事。然而,或许是太过舒适的缘故,他们都感觉到仿佛在此长居已久。 爬上工坊的阶梯来到楼上,威蓝多已兴冲冲地在做出门的准备。 虽然想跟他问个仔细,但是要从炼金术师身上打听出他自己不肯开口的事,可比登天还难。 「对啦。」 不过让人意外地,威蓝多将外套穿上后主动开口向他搭话: 「小乌鲁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鬼才知道。」 「我也不是不了解想对自己喜欢的人恶作剧的心情啦。」 「……」 闻了闻搁置许久的食物,才发现已然腐臭了。 库斯勒的脸上现在就是带着这副表情看向威蓝多。 「我只不过是在教她石笋的古名时稍微开了个小玩笑,结果,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啰!」 「……石笋?啊啊,钟乳洞里的那个啊!然后呢?你怎么教她的呀?」 「我教给她的是『男人的那玩意儿 』的古语。」 库斯勒语毕,威蓝多状似在努力回想那单字的拼音,视线倏地往天花板上抬去,过了一会儿,才移回库斯勒身上。 「……小乌鲁在学习的时候,常默默诵读单字呐。」 「对啊。所以穿着修女服的她,一迭连声呼唤男人的那玩意儿,那可是非常难得的奇观啊!」 「……」 威蓝多先是一脸错愕,轻轻抚了抚他的下巴后,只下了一句评论: 「的确,会让人有点想瞧一瞧呐。」 「就说吧?」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威蓝多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嗤一声,朝门口移动脚步。 然后,一手扶着门说道: 「反正,我对你的兴趣是不会多说什么,但是你要做得太过火可是会被讨厌的哟。因为太喜欢对方而遭到厌恶,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烦死了!」 听到库斯勒的回应,威蓝多嘻嘻一笑就往外面走去。 「……真是,多管闲事。」 库斯勒虽然不至于故作清纯地表态说和翡涅希丝不是那种关系。 但是,当翡涅希丝在他跟前时,老实说他心中涌现的不是那种低劣的兽欲而是保护欲;比起爱情,更像是想独占贵重知识或道具的那种感情。 而且每回想到翡涅希丝,也总是让他回忆起喂养雏鸟的情景。在以前待过的工坊屋檐下有一窝小乌,亲鸟遭到猫的攻击而死,他一时心血来潮就帮忙照顾雏鸟。现在的感觉就和当时的心情十分相近。因为天外突然飞来横祸,雏鸟的一切被夺走,要是这么放任不管,或许立刻就会死掉,遑论就连将来为了生存必须具备的飞行技能也浑然不懂。从发生在翡涅希丝周遭的状况来看,她就跟当时的那只雏鸟没有两样。 虽然如此,翡涅希丝再怎么跟小鸟一样粗线条,她毕竟还是比小鸟多了几分复杂的心思。和那时候的小鸟有个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库斯勒直接欠翡涅希丝一份人情。更别提伸出援手,抱持动机不想让翡涅希丝行差踏错的人,别无他人,正是库斯勒。 再者,不论怎么说,翡涅希丝确实是个外貌不差的少女。虽说库斯勒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涌现把自己抚育过的雏鸟吃掉的念头,但对象若是翡涅希丝,可就难说了。 因此,库斯勒迟迟无法确定自己对翡涅希丝的态度。 这片混沌来自于——首先是他希望翡涅希丝能够凭一己之力走出一片天,但如果走得太远,远到超出自己伸手可及的距离时,又会感到头痛。他会这么想,简直不证自明。 简单来说,是想让她亲近自己吧? 虽然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接近事实,但也感觉到还是有些出入。 「……『利息(库斯勒)』这个别名会哭泣啊。」 库斯勒对于认真思考这种事的自己感到愕然,叹了一口气后,他将门锁上。 然后,也将为了通风及采光而打开的卷帘门关上。虽说是冬天,上午的阳光灿烂,即使将卷帘门关起,光是从缝隙中透出的阳光,还是意外地将房间照得明晃晃。 威蓝多前来交代他要外出,库斯勒之所以会特地将门户紧闭,是因为即使遭人唾弃厌恶的炼金术师工坊,出乎意料地也有许多宵小偷儿来光顾。 归根究柢,炼金术师这种人之所以能得到聘雇,正因为他们是精通与大量财富密切相关的金属冶炼或毒物制作的专家。只要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或许就能够在战争中建立压倒性的地位优势,又可以大幅节省庞大的军费。再不然,即使是谁都不屑一顾的废弃矿山,只要运用新的冶炼知识,说不定就能重新以金山银山的姿态复活。 无论哪一种可能性,其中都牵涉到庞大得足以将一条人命视如草芥的钜额财富。这么一来,就会出现一些各怀鬼胎之辈野心勃勃地想强抢这类知识,或是有办法思考出这类知识的脑袋;又或者有些雇主会认为与其冒着有一天被敌人夺走这脑袋的风险,不如先下手抹杀掉。事实上,这座工坊杰出的上一任炼金术师,不是被别人,正是被他的雇主暗杀身亡。而且,更没天理的是,当时被暗杀的原因竟是由于他的技术太过高超,雇主怀疑他可能会揭穿自己的不法勾当。 炼金术师就是一群身处这种环境之下,研究金属或矿石的人们。 虽然他们每个人的目标形形色色,但绝大多数都有着一定的共通点。 如果说在这个纷乱世道活下去得有个理由,这群人的理由便是为了追梦;只是过着戒慎小心凡事隐忍的生活,神并不会对自己露出微笑,他们是一群打从心底明白这点的人;既然如此,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应该将人生奉献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他们是一群抱着如此想法的人。 因此所谓炼金术师,也可称得上是即使丢弃性命、名誉、身为人的尊严及其他种种,也还怀有心中梦想的人。 而炼金术师还特别将他们的梦想,唤为抹大拉之地。 库斯勒也不例外,他一心追寻被称作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的炼制方法,不仅如此,也追求比此还要荒唐的梦想。 库斯勒沉默地往楼下走去。 沿着悬崖顶上道路建造的工坊,在面对道路备有起居室及厨房的那一区,设有阶梯能顺着悬崖侧面通往下层,也就是所谓的地下室。因为就位于悬崖边,自然采光最好,景致也是极佳。 翡涅希丝在相当于地下一楼的工作室里铺了席子,进行敲碎矿石的作业,库斯勒从阶梯上俯视她。 只见她佝偻着身子,怒气凌人地敲击矿石。第一次让她进行炼制作业时,起初她的动作十分绑手绑脚,一对她说在砸的时候想着讨厌的家伙后,效率就立即提升。 或许她是个脸蛋可爱,其实相当会记恨的家伙。 话说回来,翡涅希丝本就和雏鸟不同,也并非如同外表像只天真无邪的小猫,这是在先前发生的事件中,库斯勒已然知道的事实。 毕竟,她继承了受诅咒的血脉,经历过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全族的人就这么被赶尽杀绝的惨事。痛苦的回忆一定不胜枚举,事实上,也由于她过于想要填补这深沉的孤独,而盲目地寻找自己的容身之所。无论是怎样的地方,无论受到多么残酷的对待,她仿佛还是一心相信只要能够得到接纳,那份孤独感便会就此填满。 因此,翡涅希丝会来到这里,无可否认有一半原因是形势所致。毕竟,只要上面的人认可,即使翡涅希丝心里抗拒,她肯定还是会如同至今所走过的路途一般,被迫进到这个工坊来吧。虽然就库斯勒个人而言,他宁愿相信翡涅希丝来到此处是出自本身的意愿。 顺道一提,库斯勒肯收留翡涅希丝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她有恩于他。多亏翡涅希丝,才让库斯勒初次领悟到由于不把人当作人的个性而被命名为「利息」的自己,其实有能力去爱别人。 但是,库斯勒绝非圣人。收留翡涅希丝,当然也有他私人任性的原因。翡涅希丝,是库斯勒的梦想中不可或缺的「材料」。 库斯勒呕心沥血追求的目标是,能在这纷乱世道拥有全力守护重要的人到底的力量,以及值得让他如此费心守护的某个人。这力量便是奥里哈鲁根,而不会让奥里哈鲁根的守护之剑蒙羞的存在,他认为翡涅希丝便是个合适的人选。 很荒诞无稽的梦想,这点他当然也心知肚明。 事实上,当库斯勒请求收容翡涅希丝时,骑士团的人都很疑惑。并非他们不能将贵重的诅咒道具拱手让人,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想到这名不知会犯下何种滔天大罪、素行不良的炼金术师竟然自己主动将脖子嵌进诅咒的枷锁中吧! 毕竟,只要有这个被诅咒的兽耳女孩 在他身边,当库斯勒变得碍事时,可以就此捏造出不少暗杀他的藉口,也可以轻易利用这点封锁他的不当作为。在将翡涅希丝转交给他时,圣歌队的人对他说的话绝不是无稽之谈。 愚蠢的家伙。 库斯勒就只能耸耸肩不去在意。这世上狡猾的炼金术师数目极多,但很少是世人所指的聪明人。 要是能够照一般标准去衡量得失的话,这种人压根儿就不会成为炼金术师。 但是,让库斯勒长吁短叹的棘手之处不仅仅在此。还加上翡涅希丝与雏鸟不同,过去的经验让她不得自由称心地过活。 只在夜深人静,闭上眼睛之后哭泣,这正是那对绿色眼睛未曾确实向前看的明确证据。而且,最初他认为那是翡涅希丝的个性所致,但现在已确信最根本的原因是那些过往经验。 翡涅希丝本身对这件事完全没有自觉,一直以来应该也没有遇过亲切教导她这些事的大人。更糟的是,将翡涅希丝从遥远彼方带领过来的组织,正是只会乘人之危利用她这项弱点的圣歌队。 所以,他故意告诉她猥琐下流的谎话惹她生气,并不是为了想取笑她或是恶作剧。 真正目的是为了让她察觉到这一点。 库斯勒顺着阶梯往下走,来到一本厚书就这么被翻开放置的工作台前,继续监督翡涅希丝的工作情形。翡涅希丝一语不发地敲碎矿石,之后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敲完了。」 完全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语调,仿佛在说要不要我顺便把你的头也砸碎?不过这样也不坏。只要还有精神,就足以疗愈许多伤口及病痛。 而且,她可是过去在进行锌的炼制时,因为感动而变得精神恍惚的翡涅希丝,在做这种工作的时候总会非常认真忘我。就连当初库斯勒的雇主——骑士团的人前来要求他们进行现在这项工作时,她也掩饰不住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炼金术师的职责所在是进行关于炼制的研究,不过偶尔也会有超出范畴的委托从天而降。就像这回,便是邻近的领主要求他们鉴定原石,那是他从行经自家领地的一队商团身上强占过来的货物。 对炼金术师来说,这是个叫工匠来做也绰绰有余的无聊工作,但骑士团的人似乎是想告诉领主这是交由专家中的专家「炼金术师」鉴定,藉此让领主欠下一份人情吧。 被带上门的是名为方铅石的铅矿,世上之所以流传着炼金术师能将铅转化为金的轶闻,其中缘故大致就在这个矿石上。 事实上,一座铅矿山是否能成为利润合宜的矿山,关键取决于挖凿出来的铅矿中有多少金含量及银含量。换句话说,委托库斯勒他们的工作内容,就是要分析出这颗矿石中金或银的含量占有多少比例。分析的手法自古至今都没有改变,用的是叫做灰吹法的一种强力不易失败的方式,所以并不困难。这正是连翡涅希丝都办得到的工作。 于是,库斯勒就将这份工作派给翡涅希丝,同时兼作是教育以助手名义雇来的她。 「那么,就把敲碎的石头放进竹箩筐里,用水洗一洗。」 虽然翡涅希丝因为被哄骗说出猥琐下流的字眼而正在气头上,但听到库斯勒的指示后马上确实采取行动。 她懂得一些知识。 作业台上放着比起圣典还让翡涅希丝更加热心阅读的书籍。 由修士所记载的一本书,书名平淡无奇,就叫《关于金属》。 和翡涅希丝第一次来到这间工坊时身上所带的书相同,现在这本是确定翡涅希丝会来到这里后,库斯勒向书商订购的另一本。 所以,看样子她算是有理解到把敲碎的石头放进竹箩筐里洗,与洗豆子的动作其实有根本上的差异。 矿石会因为特性而重量不同,在水中的下沉速度也有所区别,所以浸水之后重量较重的铅就会比其他矿物等碍事的东西率先沉入水底。用这个方法,就能够筛选出铅及其他矿物。 翡涅希丝卷起衣袖,露出纤细的上胳臂,走到设置在屋外的水渠,哗啦哗啦地洗着矿石。如果是在夏天这应该是一件很惬意的工作,但身在寒冬中可就不一样了。她的手臂立刻被冻得红通通。而且,应该是水太冰冷,进行第二次洗矿时,晃动竹箩筐的动作都变得沉重起来。 库斯勒原本只想袖手旁观,但是看到嘴唇已冻得发紫的翡涅希丝,还是用不听使唤的手指边隐忍着痛楚边将矿石移到竹箩筐里,几乎就要凭靠意志力着手第三次洗矿时,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只要对她吩咐一声,不管多么害怕,翡涅希丝还是会在夜晚只身前往炼金术师的工坊。如果就这么让她独自进行作业,或许她会持续做到冻伤为止。 「只是让它浸在水中的话,可不算是在筛选喔。」 听到库斯勒贴在她身后这么说时,原本一直浑然未觉的翡涅希丝吓了一大跳,竹箩筐差点就掉落到水渠中。库斯勒从她身后扶了竹箩筐一把,双臂顺势将翡涅希丝的身体拥入怀中。 「还有用不着洗得那么激烈,是要以大概这样的间隔,多次晃动喔。」 或许是先前的余怒尚未消退,翡涅希丝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 但是,库斯勒完全不以为意地继续晃动竹箩筐一会儿,然后快速地从水中抄起。翡涅希丝似乎惊讶于这么快就要抄起,往箩筐望去,见到里头的矿石和其他物质已经漂亮地成层沉淀,她更加惊讶了,同时也一脸懊恼。 「还有啊……」 库斯勒朝翡涅希丝交代,她踩着不稳的脚步正要搬运铁锅,那里面装了分类完成还全都湿漉漉的矿石。 「就算是细微到一个指尖的感触,也可能改变炼制的结果。并不是说你勉力而为,就一定会得出好结果。这点要牢牢记住!」 跟在翡涅希丝身后一起进入屋内的库斯勒,在翡涅希丝「咚」地放下铁锅之后,出其不意握住她的手。这双手已经冷得像冰一样,让人摸着都感觉疼。 翡涅希丝试图将手抽离,为了之前的气还没消,但是库斯勒却不松手。 大概是怀疑他又要做出什么令人讨厌的事,翡涅希丝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似的: 「请你放——」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库斯勒就眼睛直直瞪着她问: 「你的回答呢?」 这种说话语调让翡涅希丝的身体不禁吓了一跳。 饱受惊恐的眼神,强烈地招惹出库斯勒想虐待人的念头。 虽然他不是威蓝多,但确实不自觉地产生想对她使坏的心情。 只不过,他现在并非故意凶她。 「你的回答呢?」 「……我,我知道……了啦……」 「好,那就继续。」 「……」 库斯勒很干脆地松开了手,翡涅希丝深感困惑地将自己的手臂缩回胸前,然后才忐忑不安地点点头。 「铅并不是高熔点的矿石。所以你不需要扯风箱扯成贫血,事先把木炭加足!」 翡涅希丝将铁锅放置在燃炉中,她从几乎使人冻伤的寒冷中,接着转为曝露在灼热烈焰之前。这温度变化似乎让她开始流鼻涕,过不久就听到她像是在啜泣似的一边抽动鼻子一边进行作业。 逐渐听不到这样的声音时,炉中依稀透出恰到好处的火焰颜色,铁锅中的内容物变得像炖菜一样糊。 铅有个有趣的特性,将包含杂质的铅加热让它熔成一团后,再慢慢降低温度,纯粹的铅就会凝成固态浮现出来。只要把纯铅舀起,锅中剩下的就是含有金或银等等杂质浓度极高的铅矿。 理论上只要重复进行这个步骤,锅子里面应该只会留下杂质 ,不过,世事岂会如此容易。当杂质浓度高到某种程度之后,又会轻易混进剩下的铅块中。 翡涅希丝拿铁柄杓把铅舀起,舀完就拉扯风箱让炉内温度上升,熔化之后又再度冷却,并将凝出的铅舀起。 加上这项重度劳动后,燃炉前成了灼热的地狱。 她解下原本用来收拢长发的三角巾拭汗,却怎么擦也赶不上出汗的速度。那对耳朵只是轻轻抖动一下,汗珠就犹如蹦蹦跳跳的跳蚤般飞出四散。 最终像是领悟到拿三角巾擦拭只是徒劳,就放任让汗水流淌,滴落在地板上留下印子。 像这种寻常作业,翡涅希丝只从知识层面上了解铅的性质,相对地库斯勒则是靠经验懂得如何分辨有多少杂质混在铅当中。当从翡涅希丝的下颔滴落的汗水也全都干涸之际,库斯勒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膀。 「好了,这项作业结束了。」 「唔……」 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的脸满是沉醉失神,没有多余表情地点了点头,将铁柄杓放置在一旁。 「你去捣出一些灰来。那里放了烧好的东西,你就拿根棒子什么的捣碎它吧。」 听到库斯勒的指示,翡涅希丝乖巧地点了点头,摇摇晃晃走过去。 与其说她先前的怒火已然平息,不如说她现在无法生气还比较贴切。 翡涅希丝依照库斯勒的指示,瘫坐在一个木箱前面,拿出木棒捣弄里面的内容物。库斯勒看了翡涅希丝的举动后,就往楼上走去。 然后,当他再回来时,翡涅希丝似乎已经神智清醒了许多,瞟到库斯勒时还会厌恶地移开视线。 但是,当她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带着大把手的瓶子时,看起来却是吃惊多于不悦,接着又冒出个用来放置样本的素烧小碟子时,她露出了十分诧异的表情。 「舔一舔后,喝下去。」 库斯勒简短地解释,翡涅希丝在库斯勒和他放置的东西之间来回望了几眼,眉头深锁。 「这是盐巴和水。你这样继续工作下去的话,马上就会应声倒下喔。」 「……」 翡涅蒂丝再度看了库斯勒和那些东西一眼之后,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翡涅希丝停下原本拿着棒子在木箱中捣击拌搅的动作,手改伸向那个瓶子,鼻子凑近闻了闻。八成是怀疑里面装着酒吧。弄清楚这是水之后,她像是突然感到喉咙干渴一样闭上眼睛拚命猛灌,立刻就呛到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渴痒难耐地大口喝着。 喝完之后,她看起来十分酣畅忘我,甚至从唇角溢流出的水都不予擦拭,只有在「咕」地小声打了个嗝时,略为显得难为情。 然后,是放在小碟子里的盐巴,在她实际就口去舔之前犹豫了一阵子。 她将小碟子拿起,起先自然是怀疑这真的是盐巴吗?下一刻听到库斯勒交代要她快点舔一舔,好回到工作岗位时,她又露出一副气呼呼的脸孔。 但是,接下来她似乎就发现如何舔食小碟子中的东西是个问题。手已经在先前的作业中弄脏,有一瞬间她将视线移向屋外的水渠,才刚刚被吩咐过快点回到工作上,现在过去洗手可能会惹库斯勒生气。结果,她只好拿着小碟子伸出舌头准备开始舔,不过,察觉到库斯勒正在看着她时,就慌慌张张转个方向,偷偷摸摸地舔着。 库斯勒虽然早已预料到如果让她像动物一般舔着盐巴,定会让她出尽洋相非常有趣,不过他也清楚若是让她知道他的企图,届时肯定又会怒火冲天。 由于翡涅希丝流了大量的汗,所以他也准备了相当分量的盐巴,不过她一眨眼就舔干净,放下小碟子再度将水拿起来喝。 之后回到工作上,一度扬起的灰烟痒得她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翡涅希丝正在准备的是灰吹法中,负责「灰」字由来的东西,这也是炼金术师的工坊何以古怪的原因之一。 在炼金术师工坊为数众多的工具及材料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骨头吧。 从熊、鹿这种大型动物身上,可以一次获取大量的骨头所以极为受到重视。其他像是狼或狐狸等体型略小的肉食性动物的骨头,或是大鹅、鸽子、鹌鹑由大到小的鸟类骨头都应有尽有。视情况还可能使用人骨,也有笨炼金术师会从教会的圣柜中偷偷盗出圣人的骨头企图使用。并非因为被邪教思想冲昏头,脑袋不清;或是因为全部的炼金术师都齐聚一堂进行对神的亵渎,才会出现这种举动。答案极其单纯,骨头原本就是炼制时经常用到的东西。在冶炼铁时,会为了带出铁的韧性而加入骨头,精心去焚烧。 只不过,以炼金术师所进行的规模多仅止实验程度来看,并没有如此大量的需求。 那么,为何要在四处装饰大量白骨,让人提到炼金术师的工坊就联想到骨头?原因就在于这个灰吹法得用到一定程度的量。 「已经……都捣成粉了。」 这句话在途中突然出现停顿,大概是她的鼻子还痒痒的吧。 库斯勒检查了一下灰后,点点头催促翡涅希丝开始进行下一项作业。 于是,翡涅希丝将木箱中所有的灰都倒进另一把铁锅中,满满地平铺好。接着用手在灰堆中挖出一个凹坑,然后把锅子安置在铅块熔化糊成一团的铁锅旁边。在加热倒满灰的铁锅时,翡涅希丝在工作室内立刻找出最适当的工具,为下一步作业做准备。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手脚灵活的动作,觉得有些赞赏。 让人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是单单在应用从书本中获取的知识,肯定是在开始这项实验之前,她早已经先行观察过工作室内部,确认好实验步骤。 不过,赞赏归赞赏,不可否认,依旧有些墨守成规的感觉。 当然,如果这就表示身为一名炼金术师,墨守成规会是个问题,其实又太过言重。只要心中充满好奇,即使是宛如水车齿轮般每天都以一丝不苟的个住规规矩矩过日子,还是可以持续有新发现,出色的炼金术师中并不乏这种人。 而翡涅希丝的情况,在好奇心这部分丝毫无可挑剔。熟练地掌握实验步骤并且做好随时可以进行下一项作业的模样,简直就像紧盯着猎物的猫。 但是,翡涅希丝明显缺少了一样东西。 库斯勒边思考这些事,边从刚刚才放好的铁锅周边的空气流动,以及灰堆中冒出的烟推测目前的温度,然后开口: 「把铅加进去。」 翡涅希丝目不转睛凝视燃炉里面,无力地点了头。 她拿起一支和先前不同的铁柄杓,舀起熔得糊烂的铅,倒入新的铁锅里。不可思议地,只见被注入的铅完全没有渗进灰里面,就这么漂浮在那个凹坑中。 从这里开始,才是揭露灰吹法何以被称作灰吹法的阶段。 翡涅希丝慎重地将铅完全倒入灰里面后,伸手拿起准备好的工具。 那是一柄用动物薄皮黏成的扇子,以负责送空气进入燃炉内的工具来看,这是个寒伧不起眼的东西。翡涅希丝应该事前在书本里确认过这项做法,可当她把扇子拿在手上时,脸上却有着些许不安。 不过,翡涅希丝还是战战兢兢地开始编动扇子。 用前述方法将铅里面的杂质浓度提高之后,再经由灰吹法的最后阶段,将金或银这类金属分离出来。 这个过程会以就连库斯勒都认为是魔法的技术去实现,翻阅文献可得知,这方法历经几百年都未曾有过根本上的改变,从一开始就十分完善。 不过,翡涅希丝扬动扇子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搧出来的风不够可靠吧,对于事前从书上读到的内容是否会在现实中发生,感到半信半疑的 缘故。 积累在灰上的熔铅,表面在风的吹拂下逐渐降温,并且形成了一层白色薄膜。 这就跟温热的牛奶或山羊乳在冷却后,会形成的那层膜相同。 这种白色的薄膜是被称作密陀僧(注:即现在的一氧化铅,另有俗称为铅黄、黄丹,密陀僧为其波斯语的音译)的一种铅,也用于制作颜料。 但是,在这个制法中产生出来的物质的奇妙之处,就是不知为何只有这层白色薄膜会渗进灰堆里。 翡涅希丝的身体突然一震,像是毫无预警地肋骨间被戳了一下而吓一大跳,因为不可思议的真实景象正发生在她眼前。 这层漂浮在熔化的铅表面的白色薄膜,从某些角度看来也像是聚集在一起的热气,仿佛坐溜滑梯似的滑溜溜渗入灰里面。 非常不可思议的光景。 这也是熔化的铅被一点一点剥下薄皮的过程。 每一层每一层都非常薄,但是却真真切切,不受干扰,像是要揭露藏在其深处的真理似的,唤为密陀僧的白膜就这么被层层剥开。 翡涅希丝就在燃炉前面,双手拿着扇子全神专注地搧动。 她汗如雨下,从炉中散发出来的热气首当其冲,双颊已是通红。 即使如此,翡涅希丝的姿势也没有改变。 用她认真的脸庞,不管到哪都很认真的脸庞,专注凝视着燃炉内部。 无论哪本书一定都明确记载着灰吹法的精髓在于千万不可让铅接触到过强的风势。这是因为如果接触的风太强,铅的温度会下降得过低,解析出来的就不是密陀僧,而变成单纯的铅。 多送点风过去就会冷却的话,就让它快点冷却好早点得出结果。 不论是谁都容易产生这种想法。 但是,翡涅希丝远比任何人都更被眼前的景象慑住心神,唯搧煽动扇子的手决计不加快动作。汗珠横越她的额头,掠过眼角,一路滑过脸颊,从下巴滴落,她也文风不动,全神贯注凝视这薄薄的密陀僧膜渗入灰里面。 最后终于等到翡涅希丝停下手边的动作,就这么失神地像根木头呆立着。 库斯勒就算不站起身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的薄纱总算都揭开,真理显现在眼前了吧。 蕴藏在铅里面的金和银,历经碎矿、洗矿、熔融、离析这些过程,终于展现出真面目。看起来就像是不管遭逢何种困难,也绝不会被玷污的崇高真实。 古人们为了对显现此种姿态的金和银表示敬意,而创造出「贵金属」这个称呼。人的信念只要受到打击就会动摇;受到刷洗就会震颤;遭到熔解就容易流失;遭到教唆后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轻易反叛。可是,藏在灰中的金属与铅截然不同,那美丽的金属变成颗粒状依然保留了下来。 库斯勒站起身时,对声音敏感的翡涅希丝马上做出反应,看向身后的他。 但是,她那张十分不安的脸仿佛就快要哭出来的缘故,不会是由于库斯勒向着她的方向走过来的关系,而是面对眼前在燃炉中发生的结果,她心中的感动几乎就要满溢出来。 库斯勒站到表现出这副模样的翡涅希丝身旁,把头探向铁锅里头。 变成颗粒状而留在灰堆凹坑中的金和银,只有一点点,光彩夺目,美得让人从外观看不出它们究竟是否还处于熔融状态。 库斯勒一手搭在翡涅希丝的头顶。 她的脑袋变得灼热滚烫,全是因为一直待在燃炉前面所致吗? 库斯勒低头俯视翡涅希丝抽了一下鼻子的脸,轻轻地耸耸肩。 「我刚刚是怎么说来着?」 「……」 翡涅希丝再次将脸朝向库斯勒。 脸上表情已经不再是先前的晚娘面孔。 「一直待在热气蒸腾的地方,脑袋会煮熟的。而且,还有很多铅要做,也就是说?」 库斯勒一提问,翡涅希丝像是要逃避似的将眼神游移到灰堆之中,满脸眷恋地注视着。 但是,翡涅希丝是一接收到命令就会乖乖遵从的类型。 即使依依不舍,她还是移动身子,伸手要拿起瓶子里的水来喝。 「那么,关于你刚刚一直在生气的事啊……」 听到库斯勒提起这件事,原本正边从纤细的喉咙发出咕噜声边喝着水的翡涅希丝,那对耳朵立刻「咻」地紧张得竖了起来。她的脸颊很明显愈来愈红,这可就不是源于站在炉前的关系吧。肯定是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那么猥琐下流的字眼,「男人的那玩意儿」。 「因为你并没有体悟到我真正的用意,所以我就坦白说了。」 「……」 那双满怀怨怼且疑虑甚深的眼眸正在诉说:反正又是要故弄玄虚吧。 不过,库斯勒并没有退缩。并不是因为翡涅希丝这种小丫头的视线岂能动摇他。 无关乎玩笑,只要看一眼这个灰吹法的作业,就能清楚指出翡涅希丝的问题点。 「对于眼前的事物,不要掉入视野狭隘这个问题。」 「……」 「视野狭隘。懂吗?视·野·狭·隘。」 一个字一停顿地拆解说完后,爱逞强的翡涅希丝马上就要张口反驳。 「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管理不好的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呜……」 翡涅希丝是个倔脾气的人。要是不将事实摆在她面前,那对兽耳想必会立即下折紧闭不闻。之所以会让她实作灰吹法,就是为了让她彻底明白这无从否定的事实。 「要经常环顾全局。留心很多事情。只有这么做,你才能顾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更重要的,要是又有不认识的字眼,问了我之后就这么盲信以致于进一步被捉弄的糗事,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才对。」 「……」 翡涅希丝的嘴巴微微开合,一副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出任何字眼的样子。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对她开导: 「只是一脸认真地反覆呼唤『男人的那个』的话,还能够当作笑话就了事。」 「这……这种事——」 「但是,如果那句其实是崇拜恶魔的咒文,你打算怎么办呢?要是被其他人听到了,你又打算怎么解释?」 正反驳到一半的翡涅希丝顿时哑口无言。 这并非夸张的假设。会刻意设下这种圈套的人,在翡涅希丝来到这里之前曾经待过的组织中,必然是多到叫人看得厌烦。 「要经常对许多事感到怀疑。像你现在做的灰吹法,也可能被人悄悄混入危险的矿石,会做这种事的不光是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你如果像刚才那样一进行作业就马上忽视周遭情况,无论有多少条命都不够你死。」 「……」 「神是很坏心眼的。会在埋藏于地底人人都眼熟的矿石中,混入有毒物质。炼余术师面对的是未知的事物。就算并非如此,视野一狭隘就会漏看很多事情。会错过好事,当然,还有坏事。」 「……」 翡涅希丝垂下视线,有一颗汗珠从前额浏海啪嗒滴落。 但是,她的表情中还带有愤愤不平的神色。 「你是不是还想说,自己还不习惯这些作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唔!」 似乎是想法完全被猜中的缘故,翡涅希丝的嘴紧紧绷起。 尽管如此,翡涅希丝的优点就是,虽然倔强,却是一等一的认真。 「……是。」 库斯勒听到这不情不愿的轻声回应,叹了一口气。 「就算是我,也无法准备一切能够保你周全的方法 。」 哪怕彻底守护某人是他的梦想之一。 「……」 翡涅希丝的双眉深锁,大概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吧。 「但是,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却都无法顺利保护对方的原因只有两种。」 「……那是?」 「一种是那家伙本身就是个笨蛋。」 库斯勒的这句话,让翡涅希丝睁大眼睛,仿佛在她的面前响起了巨大声响,然后她绷起下颔。但是,当库斯勒露出一副无可救药的眼神看向她时,翡涅希丝就执拗地把下颔绷得更紧。 不去捉弄这种人才是没道理啊! 但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库斯勒简短地说: 「另一种原因就是没有目标。」 「咦?」 一阵短促的惊呼声,库斯勒就再把话说一遍。 「目标。」 翡涅希丝绝对不是笨蛋。回想她之前接受上级的命令,被强行送到深夜的工坊来时的举动就知道。虽然她有些少根筋,但至少脑袋的运转还满灵光。并非分辨不出什么是危险、什么不危险的人。 然而,翡涅希丝有种「一有什么事,就会失去理智般地过于越界深入」的倾向。往往会发生在只能说她自暴自弃的时候,而且说到底翡涅希丝的行动本就给人一种支离破灭的氛围。 库斯勒起初以为那是翡涅希丝死心眼的个性造成的。 但是,看到她在半夜睡梦中无声地哭泣时,库斯勒就想到了。像翡涅希丝这种偶尔会做出手段和目的不相符,行为矛盾的人,他心里有底。这种人大多是在战争或饥荒时期失去双亲,之后被骑士团收养。 他们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目标。 他们被太过没天理的命运极尽玩弄,导致于没办法抱持一个能统合自己的行动并赋予意义的目标。 库斯勒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地捉弄翡涅希丝,是由于她每次做事时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团团转。库斯勒会不合乎炼金术师身分地对翡涅希丝产生保护欲的原因,在于她看起来就宛如蒙着眼睛在危险的地方徘徊。 如果她只是个适合开开玩笑愚弄的对象,倒是无所谓。 可是,偏偏翡涅希丝刚好符合自己赌上人生追求的一部分梦想。 他一点也想不出来在这世上还有如此值得他守护的存在。 因为流了满头大汗,翡涅希丝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在雨中城市迷路的少女,库斯勒耐心仔细地向她说明: 「如果有目标,就会将注意力放在朝着它前进的路上。就看得见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为了抵达目的地,你必须让自己的命活得够长。特别是像我和你这种家伙,这点可是非常重要。」 「……」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更加珍惜自己就行了。这么一来,自然就能够察觉许多陷阱,也不会再毫无道理地沉湎于无意义的事。比如像是,为了可以被『只把自己当作诅咒道具摆布的圣歌队』所接纳,而愿意献上自己的身体之类的事就不会想再做了。」 然而,翡涅希丝听到这番话后却皱起了眉头。 问题是这样的反应并不像在指责库斯勒,反而近乎于感到痛苦。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对这名少女来说却是万分艰难。 这么说的原因是,抱持一个能在自己的行动上赋予意义并加以统合的目标,换句话说,近乎于抱持「希望」的意思。 翡涅希丝一心想要被人接受。但是,当她遵照圣歌队的命令行动时,究竟真的可以认为当时的翡涅希丝抱持着希望吗?那才称不上是希望。那充其量不过就是当人饥饿已久,而饥不择食地将看似可以吃的东西放入口中的行为罢了。 因此,当低垂着头的翡涅希丝回话时,他并没有将之当作是少年老成的小鬼在强词夺理。 「可是,你自己不也……我不觉得你有在珍惜自己……」 「呵。」 库斯勒点点头,抚着他的下颔。 炼金术师又是另一群自愿栽进荒谬无比的危险之中的人。 但是,库斯勒没有迷惘。 他俯视翡涅希丝,这么问道: 「自己是什么?」 「……啊?」 「应该好好珍惜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 翡涅希丝碧绿的双眸大张,茫然望着库斯勒。 不过,她马上回神瞪视库斯勒,又是以为库斯勒在故弄玄虚了吧。 「是指肉体吗?」 「……」 库斯勒这么一提,翡涅希丝还是沉默以对。 但是,库斯勒不在意地继续讲迤: 「不想弄丢胳臂所以不应该进行危险的实验?说得更清楚一点,因为爱惜性命所以不想做?可是,这就明显违背『我』的价值观。也就是说,自己并不等同是肉体。」 「……」 「不过,如果是在和实验无关的情况下失去自己的胳臂,那我可是万万敬谢不敏的。因为这会让我无法去进行实验。葬送性命更是想都别想。然而,如果是为了我所追求的事物,我可是抱着乐意献身的觉悟。这样才是在做对我的人生有意义的事。看着你会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是因为你根本就在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而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翡涅希丝现在也用一张泫然欲泣的脸看着库斯勒。 库斯勒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摆上天平,与自己的目标去做比较。而自己则是天平本身。你的天平在哪里?它长什么样子?都在秤盘上摆些什么去测量?我完全看不出来。」 语毕,他伸出手指往翡涅希丝的额头用力一戳。 四肢无力的翡涅希丝踉跄地往后一退。 也或许是在她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想与之抗衡的念头了。 「我看不见你的天平。」 翡涅希丝捂着自己的额头,凝视着库斯勒。 那对眼睛现在看起来也还是想哭的样子。并不是被骂而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女模样,比较像是看着父母,希冀不要丢下自己不管的小孩子。是个寻寻觅觅却还是找不着重要东西的女孩子。 库斯勒认为翡涅希丝对于炼制的好奇心,说不准有机会成为她的天平。然而,现在的翡涅希丝还局限在看到新颖的事物感到兴奋的范围内。还没有在这个炼金术的世界中,亲眼发现能让她疯狂的目标。 即使如此,库斯勒对翡涅希丝仍有期待的原因是,翡涅希丝生性爱面子又爱逞强这一点。面子和逞强,无论何时都是为了「理想的我」而存在。也就是说那单薄不堪的逞强和面子背后,应该有一个翡涅希丝已迷失掉的自我。只不过翡涅希丝还没有察觉,或者说她还没有醒过来。 而且,假使翡涅希丝成功找回自我,库斯勒觉得到那个时候他才能够确实决定出自己对翡涅希丝的态度。 举起奥里哈鲁根的剑守护某人的梦想,可以有几个选择。 比如说,以守护雏鸟的亲鸟身分,再不然,还有守护心爱公主的骑士身分。 虽说如此,无论哪个选项,库斯勒都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梦想栽了个跟斗。 因此,他斩钉截铁表示: 「反正,我也不会太过悲观。」 当然,翡涅希丝听不懂他说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被毫不留情指出自己脆弱之处的翡涅希丝,懵懂疑惑地看着库斯勒。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因为你老是追求得过且过的答案,才会被像骑士团圣歌队那种组织趁火打劫,才会明明没那个必要却 还是不要命似的埋头于冶金工作上。」 他攫住翡涅希丝的小脸,左右转动。 「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一蹴可几的事。只是,我想说的话,还有你自己本身的问题,听完后有没有某种程度的理解了呢?」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问,被抓住脸颊也毫不抗拒的翡涅希丝才终于点了点头。 「就是要你寻找自我。找出为此而活的自我。」 「自我……」 「好啦,闲聊就到此为止吧。铅还剩很多,燃料也不是免钱的。在中午以前要全部完成喔。」 「……」 「回答呢?」 「明……明白。」 翡涅希丝回答之后紧紧抓住身上的工作服。 「怎么了?」 有话想说就说出来,库斯勒用这样的语气反问她,但翡涅希丝却移走视线,把头轻轻摇了摇。 库斯勒叹了口气,简短地说: 「说!」 翡涅希丝吃了一惊,身体瑟缩了一下。 之后经过短暂沉默,她快速说道: 「那……那个,对不起。」 说完,就慌慌张张回头工作去了。 库斯勒盯着这副模样的翡涅希丝,耸了耸肩之后才继续埋头于看到一半的书。 明明迷失了自己,却还是那么认真,一本正经。 真是令人头疼的家伙啊,库斯勒拄着脸颊想。 有客人来造访工坊,是在翡涅希丝把最后的铅全倒进灰堆里的时候。 炼金术师的工坊大门被敲响,大多都不会有什么好事,除了耳里听见的是骑士团的人才知道的暗号时。 「这是来自骑士团的送货单。」 一名比翡涅希丝稍微高一点的少年,把话说完后递出一卷烙着封印的羊皮纸。 头上戴着一顶用兔毛做成的帽子,帽沿压得极低。身上的衣服是叠了好几层的硬质粗麻布,边缘缝着狼毛之类粗糙但顽强的毛皮,穿搭在他身上的衣物,整体感觉给人一种四四方方的印象。这名少年牵着一头骡子前来,骡背上乘载了堆积如山的货物。 少年看起来像是从山上搬运东西下来的典型搬运工,但事实上是受雇于骑士团的特殊搬运人员。虽然打扮寒酸,但他平时搬运的货物,换算成金钱的话或许足以建造一座宅邸。看这少年的样子,完全无法想像他所搬运的是如此贵重的货物。当然,每当他一活动时,也可以清楚看见,在那层层包裹的粗布下处处藏有隐含玄机的武器。 「清点一下。」 「货物要运进去吗?」 即使他的体格和翡涅希丝差不多,但从他的眼神及应对方式来看,马上就知晓两人的沉稳度有着天壤之别。更不如说,少年身上甚至有种厌世的氛围。 库斯勒出声答道「拜托了」,他便默然点了头,开始解开捆在骡子上的货物。 少年从骡子背上解下的货物,一样一样都是重得要命的商品,但少年用独特的搬运方式,巧妙地化解掉重量。库斯勒不禁赞赏起他不愧是骑士团聘雇的人,同时也留意到少年一边搬运货物时,视线突然被某种东西吸引过去。 库斯勒顺着他的眼神追寻过去,只见翡涅希丝走上楼梯探出头来。 「作业……完成了。」 「那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翡涅希丝点点头,回应了库斯勒的指示。 她作势要回到楼下,然而,对搬运进来的货物相当感兴趣的样子早已被人看得明明白白。 无法老实地将想法说出口的这一点,单纯只是个性使然吧。 「……别妨碍到就好。」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像是恶作剧正好被捉到的样子,身子一缩,不过最后还是点点头,在一楼停留下来。 「怎么了?」 然后,他把这句话丢向停止手边工作的少年。 看起来疑心病重,一副山中居民模样的少年,猛然回神放下货物,继续进行他的工作。尽管天真如翡涅希丝,也并没有粗心大意到让兽耳暴露出来,但库斯勒见到少年的反应,心里还是一阵慌乱。 不光是耳朵,是否就连脸蛋也应该遮起来呢? 威蓝多虽然那副德性,但他尽可能避免与翡涅希丝有着超出必要的亲近。那是因为他知道与库斯勒之间产生龊龉的话,将会带来多么麻烦的后果。 但是,他总不能将这件事到处吹嘘给全世界的人听吧。 总而言之,同属于骑士团的家伙里,也有不畏惧炼金术师的人。 特别是属于这种人的少年,不好应付。 虽然他没有做好现在要如何对待翡涅希丝的打算,但是,想对人表示「那是我的」这点独占欲还是存在。 当库斯勒在思考这些事情时,喝完水正要往厨房去把瓶子收拾好的翡涅希丝,突然回过头来。 「哟,那边的货也送过来了啊!」 回头望向那熟悉的声音,正是早上去了港口的威蓝多。 搬运工少年稍微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八成是因为威蓝多一把就圈抱住捆绑在骡子背上的货物。 送来的东西是威蓝多向骑士团申请来的各种矿石,用来当作前次事件所获取的报酬,因此也难怪威蓝多会如此兴奋。 但是,听到路上传来马的嘶鸣声时,库斯勒就深感不妙,往外头一探。 这才发现,震慑住少年的不是威蓝多,应该是跟在他身后待命的马匹。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嗯?啊,这个啊,呵呵呵呵。」 浑身山贼样还一脸乐不可支的样子,怎么看都只像是在策画什么阴谋诡计。 而且,牵着马的青年脸上那困扰的表情明显一看就知道是发自内心,想必实际上所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量还真庞大……是哪个商会的东西吗?」 「听说是要卖去比这里还更北边的地方啊,因为新品挺多的,我就稍微借一下啰。」 威蓝多原本脸贴着骡子上的货物磨蹭着,突然直起身子。 另外,关于那堆似乎是他自己从港口半路劫来的书本,他粗鲁地向青年指示:「搬进工坊随便放啦。」 不知道青年是负责在港口把货物从船上搬运到商会的人,或者只是单纯在港口监看货物装卸的监工,总之,显而易见的是,来到这里绝非他自己的本意。尽管如此,他还是垂头丧气听从威蓝多的话。 城里的人把与炼金术师扯上关系,视为犹如天降灾祸。 要是忤逆他们,可不知道会被掌管城市权力的骑士团施加何种对待,总之只好先乖乖听从。在这之后,等灾难一过才应该图谋如何解决问题。 尽管如此,青年等会儿回到工作岗位上时,想必会有一顿严重的叱责等着他。 被胡乱捆绑在马上的书籍,其贵重程度一定不亚于少年搬来的那些货物。只要弄丢一本,青年的工资就得如尘埃般轻盈飞离。 这个时候,书籍消失的消息应该也在商会引起大骚动吧。 「……那个。」 回头望向声音来源,是一脸按捺不住的翡涅希丝。 「那是什么东西呢?」 「是威蓝多任性妄为的结晶。」 「是为了往前进的燃料。」 看着打从心底散发喜悦之情的威蓝多,翡涅希丝露出被人狠狠捶了肚子的表情。 威蓝多被琢磨得比库斯勒还更像个炼金术师。 就算他不清楚威蓝多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这想法是朝着什么前进,他却已然了解得太过彻底。 对于被要求去寻找自己 的翡涅希丝来说,威蓝多应该是个耀眼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存在吧。 但是,在库斯勒的眼里,威蓝多的行为只会让他觉得傻眼。不论是贵重的矿石还是书籍,要被搬进原本东西就多到满出来的工坊之中。贪心也该有个分寸啊。 库斯勒暂且回到清点从骑士团运来的正规货物这件事上。书籍的部分,谁理他啊! 「……金矿石、银矿石、铜矿石……还有各地的高级铁矿石啊……」 库斯勒由上而下照顺序确认手中的收货单时,威蓝多就在他跟前把搬进来的木箱粗暴地揭开来。 从港口劫来的书籍就这么被丢下不管。搬运完毕的青年一脸困惑,不知道是否能回去,库斯勒只好无奈地对他表示「辛苦了」,青年才终于留下一道带着恨意的眼神,牵着马步上归途。 为何是我被怨恨呢?库斯勒觉得有些不讲理。 「水晶、玉髓、黄玉、碧玉、玛瑙再加上孔雀石……你竟然贪心到这种程度啊!」 收货单的第二张全是所谓的宝石类,把这些宝石用在实验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然后呢,剩下的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吗?」 被绑得最为严实的木箱,里面的内容物让状似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少年也不禁微微退了一步。 「硫磺块、鸡冠石、朱砂和辉锑矿喔!」 砒霜的结晶体、含有剧毒水银的矿石,再加上拥有「圣职者杀手」这样奇特外号的矿石。 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转变成毒药,对当权者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应该都是耳热能详的东西。既是杀害政敌的工具,同时也是反叛者用来取走自己性命的东西。 因为有这样的背景,所以即使像炼金术师这种纯粹将它们拿来当作实验材料的进货申请,也往往无法被批准。 先前的事件中,库斯勒他们揭发了一名骑士团干部在城市里中饱私囊的恶行,对他们开价要求的报酬,骑士团几乎可说是有求必应。库斯勒要到翡涅希丝,威蓝多则说他接连要了平时连想像都不敢的贵重实验材料。而令,看到手上这份收货单就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库斯勒边翻动这份清单,边自觉到脸上因威蓝多的贪婪而浮现的苦笑正缓缓消退。 因为,在一瞬间,他无法理解最后一张祇上描述的文字意义。 「……这是?」 库斯勒将视线往上抬的同时,威蓝多也正好抬起头来。 之后没过多久,搬运工少年便故意弄出声响从门口往外头走去。 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鬼才逃走吧。 少年是被培养成负责搬运高价品的人,只要感觉到周遭浮动着不安的气流就要立刻躲避,他本身能够做出这样的区别。 「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里写:『朱砂和辉锑矿,本次暂且搁置』喔。」 库斯勒啪啦啪啦地挥动收货单这么一回覆,威蓝多就猛然站起身。 「你要去抱怨吗?」 库斯勒的话还没问完,威蓝多就已经跨步离去。 「啊!喂!等等啦——」 威蓝多的背影转瞬就消失不见。 库斯勒像是嚼到苦虫似的紧紧咬着牙关。 收货单上所记述的内容大意,表示可说是这次主要目的物的发放暂且搁置。 给人的感觉并非没有库存。这很明显是一己之见的判断。 炼金术师一被小看就混不下去了。 曾经一度向人屈膝的话,下次就会被要求磕头了。只要一松懈就会被乘隙而入,被乘隙而入之后的下场,看看翡涅希丝就是个显而易懂的例子。 威蓝多以动物般的本能理解这个道理。 不用说,库斯勒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他停下正要追赶威蓝多的脚步,是因为他留意到正不明所以的翡涅希丝。她刚经历完那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库斯勒不放心带她进到城里。尽管如此,如果放任威蓝多孤身一人闯到上级那里去,又不知道他会上演出怎样的一出闹剧。 倘若威蓝多的暴走只需他自己负责的话就无所谓,但现在他们于同一个工坊共事,就算百般不愿,之后的影响也还是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库斯勒瞬间衡量好损益得失,回头望向有些困惑地看着他的翡涅希丝。 「我去外面一趟,这些东西你千万不要碰。」 「咦?啊,好……好的。」 「还有。」 刻意背对门口,库斯勒边留意身后情况边交代: 「在我们回到这里以前,你就一直待在下面。睡个午觉也好。绝对不要走到楼上来。」 「咦?」 「明白吗?」 「……!」 被库斯勒的气势吓到似的,翡涅希丝猛点头。 真的有听懂吗?库斯勒用狐疑的眼神看着翡涅希丝。 这么一来,翡涅希丝敏锐地感受到自己不被信任,便立即闷哼一声咬紧嘴唇。而这正好就是库斯勒想要的效果。爱意气用事的人很好操控。 「马上就回来。」 库斯勒留下这句话,便走到外头从外面将门锁上。 在与工坊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那位少年正往这边瞧。 他露出似乎不悦又像是困扰的神情,大概是由于他明白在工作上出的任何差池,都对他的信誉息息相关。 不过,库斯勒朝少年招了招手。少年犹疑了几秒,结果还是老老实实向他走近。 「这个给你,你在这边等着。」 库斯勒语毕,就从怀中拿出一枚银币,塞到少年的手中。 「……?」 就如沉默寡言的少年该有的表现,他的眼神透露出心中的一头雾水远胜于喜悦,可是他也没有将银币退回的打算。如果是别人对他做相同的事,大概就会退回了吧,同为骑士团的「自家人」意识,在这种时候起了作用。 「别让任何人进入。还有,你也绝对别进去。」 「……」 「我回来之后,会再给你一枚。当然,也会帮你跟上头的人解释工作过晚的原因。」 库斯勒紧盯着少年的眼神深处。 少年看了看手上的银币,然后,瞧了瞧库斯勒。 漆黑深邃的眼瞳,看起来十分理性、善于计算得失。 「如果出声跟她说话呢?」 然而,少年如此回问。 看来他察觉到库斯勒担心的是什么。 「如果你想死。」 少年瞬间绽开与他年龄相符的笑容,耸了耸肩后,将银币收入怀中。 「悉听尊便。」 「你这家伙会很有出息的!」 少年再度浅浅一笑,不过下一刻他又变回疑心病重的山中居民。 真不愧是骑士团选中的人才。 库斯勒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横跨大路追威蓝多去了。 这一天,海港城市戈尔贝蒂一如往常热闹,满载货物的货车,犹如送货到工坊的少年所拖拉的骡子和马匹大量地来来往往。 原因在于连日来都是温暖的好天气,海面风平浪静,许多艘船只趁此良机驶入港口,抑或是满载货物就要出航。倘若待在港口旁的站位酒吧,一天下来,铁定可以见到不计其数的货物在这里装卸飞梭,仿佛一只大风箱时而扁缩,时而膨胀。 库斯勒快步穿行于这繁华热闹的街道上,为了赶上威蓝多的脚步。身为炼金术师,威蓝多再怎么样也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其实让他一个人去也没有什么不安。不过,这种想法终归只建立在威蓝多是独自一人支配一间工坊的前提上。 即使并非如此,库斯勒和威蓝多各自怀着不同的目标,难保威蓝多在事情上不会独断地做出对自己一面倒的决定。在威蓝多的心中,本质上大概没有「合作」这两个字。完全只论自己的得失。 不用说,库斯勒并不会去批判这种做法。在这世道下,并没有遵守住神的戒律就能活得长久的保证。 再者,就算并非如此,也一样是自己的人生。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不才是诞生于世上的理由吗? 只不过,库斯勒会去追赶威蓝多,是源于他还有别的挂念。 在不久之前,他们揭发了盗领骑士团资产的男人一事,即使大半因素是出自于偶然,但毫无疑问他们的确建了大功。如此一来骑士团本就应该褒奖他们。遑论这些要求曾经一度被承认过。 当然,假使实情是因为辉锑矿和朱砂正缺货没能调到,自然是另当别论,库斯勒偏偏却又感觉到事情不是这样。 给人的感觉是,骑士团单纯就是出尔反尔,过河拆桥。库斯勒的直觉反应自然是感到愤怒,同时也有几分意外。 这里是位于战争最前线的工坊,因此放纵的自由不是应该已经得到默许了吗?炼金术师的研究结果如何,就能左右使用在战场上的铁的品质、武器的品质、进而影响全体的生产量,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无法猜出骑士团刻意惹炼金术师不快的理由。在这场与异教徒之间的战役中,当地领主、教会也参与其中,互相削弱对方的武力。武器的量产,以及从异教徒手中夺来的矿山所挖凿到的金属回收效率,在在都是这场战争中不可忽视的巨大因素。 正因如此,才要用甜美的饵食把炼金术师喂得饱饱的,这么一来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们。本以为这才是骑士团的做法,可这次的事让人感到十分唐突。 此时,库斯勒感到一阵性质迥然不同的风吹来。 仿佛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嗅到一阵富含水气,带来暴风雨预兆的风。 也就是说,有一种可能性,他们如今就像大海中的浮木一般…… 在思索这些事当中,他正好在后勤运输队的宅第前面追赶上威蓝多。 「你们要干什么!」 这句怒喝响起的同时,戴着铁头盔,手上装着臂铠,身穿甲胄等重装备的卫兵在门前架起长矛,挡住他们的去路。 库斯勒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开始认为自己的担心是正确的。 这里还是由阿朗·波斯特,这名被他们揭发恶行的上一任后勤运输队队长掌管时,虽然也有警备,却未曾如此森严得煞有其事。 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些什么摆设,任由主人的喜好决定。 这下表示,现在占据这栋建筑物的人,喜欢搞这种排场。 而且,愈是重视形式之人,愈会满不在乎做出激发他人怒意的事。 「那可是我要说的话喔!」 威蓝多边反驳边抓住长矛。卫兵一惊更是使足力道抗衡。紧接着威蓝多只是把长矛轻轻一推。一眨眼间,就看到卫兵像是脚下石头崩落似的无法站稳,跌了个狗吃屎。那把长矛已经被握在威蓝多手上,摔倒的士兵只能目瞪口呆仰望威蓝多。 即使是在这繁荣的海港城市,这条主要大街依然是金钱与权力最为集中的地方。 更何况,这里正是飘扬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世界支配者——骑士团徽章旗帜的建筑物前面。 很多人都将目光投向这边。虽然眼神望过来,脚步却绝对不加停留。 他们明白,万一被认定与这场骚动有所牵扯,明天起这座城市就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这时候,威蓝多丢开长矛,粗暴地开启那扇沉重的大门。 库斯勒边心里想着这下可好,边跟在威蓝多身后走进建筑物中。 「咦……」 看到突然闯进的不速之客而发出轻声惊呼的,是一名留着白胡子,捧着成堆羊皮纸卷,刚步入老年的男人。浑身散发的风采让人明白他是个出色的事务性工作者,身旁还有个像是抱着大张地图,手脚俐落的少年在服侍。主仆两人都是同样的惊讶,威蓝多毫不留意地笔直往前走,还把站在走廊上的男人肩膀撞开。 虽然没有摔倒,但那劲道已足以让男人东倒西歪地晃了几下。 库斯勒在正要大声喊叫的男人面前走过,并且留了一枚银币在他抱满怀的羊皮纸卷匕。 「很抱歉。我们有紧急的要事。」 语毕,向他行了个注目礼后就离开了。 原本就要呼喊卫兵前来的男人,顿时被人夺走声音似的只有嘴巴依然张着。 这种随机应变对库斯勒来说易如反掌。 只不过,看到威蓝多连敲都没敲就迳自推开办公室的门时,库斯勒也带着些许紧张,深呼吸了一下。 「我有话要说。」 威蓝多没有停步,开口也是单刀直入。 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瘦削的男人,摆摆手要执事退下,他原本正在一张边角切得十分齐整的羊皮纸上写些东西。他是被派来接替前任波斯特职务的人,记得名字确实叫做艾鲁·欧特里斯之类的。一副就是非常善于服从组织命令的德性,库斯勒他们来向他打招呼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闻到什么讨人厌的味道,只差没有掐住鼻子。 但是,当时只不过确认了在工坊中的研究自由以及库斯勒两人的身分证明,也没有引发什么风波,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喜欢随意生事的人。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所有一切都该是风平浪静纪律严明。他似乎很喜欢挺直腰杆子,用居高临下的方式睥睨他人,因此那时候库斯勒他们还反而安心不少。 拘泥在规则和规范的家伙,总之只要在这上面好好配合的话,其他事想怎么做都行。 本以为是个好对付的,对他表示恭敬之后就不再搭理了,没想到这份大意让情况有点不大妙。 「……剩下的,就照指示去做。」 「……谨遵吩咐。」 欧特里斯放低声音交代后,执事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答。沉稳的对答过程似乎想要表示,这种场面他们看多了。 执事从两人之间走过,仿佛威蓝多和库斯勒都不存在,退出房间时,朝着主人恭敬地低头行礼。库斯勒的目先追随着执事的举动,而威蓝多应该也正目不转睛瞪着欧特里斯。 不能发生让其中一人脱离视线的蠢事,哪怕只是那么一瞬间,想当然尔威蓝多也明白库斯勒正遵守着这一点。 这样的通力合作,是两人都还身为学徒时,藉此去偷盗食物或药品之类的东西以来,许久未尝试过了,库斯勒怀念地回想着。 「然后呢?两位如此意外造访,有何贵干啊?」 欧特里斯一边询问一边收拾起装饰着黄金的砂壶。为了让墨水早点干,得用砂去吸走多余的墨水。 但是,威蓝多的反应可不像墨水那般温吞。下一瞬间,他已经踹了办公桌一脚,震倒桌上的羽毛笔。 「我听·理由。被说服·就走。」 我·杀死·你。 这叫库斯勒回想起,忘了曾几何时看过的光景,被游街示众的异教徒俘虏也是这样只字片语地咕哝着。 「……」 欧特里斯慢条斯理将羽毛笔扶正,叹了口气。 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的预算有限,无法凭我一己之意增加。」 威蓝多没有表示回应。 欧特里斯没有半点畏惧,继续表示: 「在不得已之下背弃曾经承诺过的约定,我也深感抱歉。让你们期待落空,我也很难受啊!」 故作不知情。 库斯勒在 第二幕 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在市集的摊子上采买了稍迟的午饭后回到工坊。和蒜头一同烧烤过的盐腌肉,以及三尾包裹着树皮下去蒸烤过的大沙丁鱼,再加上刚烤好的面包和满满一皮袋的葡萄酒。面包和沙丁鱼各分了一份,连同一枚银币递给听话地坐在工坊前面无所事事的少年。少年没有一声道谢默默接过,但也毫无防备地张大口当场咬了起来。 不知为何,狼吞虎咽的少年虽然冷淡却有其可爱之处。 库斯勒边如此感叹,边看着眼前的翡涅希丝,她坐在放着沙丁鱼的餐桌前,合手祈祷着,一直没有张嘴吃饭的动静。 这家伙的每个动作都让人想捉弄啊!库斯勒心想。 「那,你有什么打算?」 库斯勒用匕首切开面包,夹了一块如巴掌那样厚的盐腌肉边问道。刺鼻的大蒜味和油脂的香味,让闭着眼睛正一心祈祷的翡涅希丝弯起一只耳朵,似乎感到很不高兴。 「要去阿谀奉承一下那个欧特里斯吗?」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威蓝多疲倦似的半眯着眼看向他,把原本用来要像库斯勒一样切开面包的小刀狠狠刺进面包里。 「我可是不做白工主义者哟。」 「……也是啦。确实没用。如果打算干掉他的话又另当别论。」 「我们毕竟还是翻不出骑士团的手掌心啊。」 威蓝多语毕,没有抽出插进面包中的小刀,就枕着双手抬头仰望天花板。午饭对他而言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事实上,在意味着关系到生存食粮的这个问题上,现在让库斯勒两人抱头苦恼的事情,远比眼前这顿饭还来得重要。 「阿萨美徽章的传言,是确有其事吗?」 听见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保持着闭上眼睛脸朝向天花板的姿势回答道: 「看样子是错不了的。据说有人在南边的杰拉诺达公国往北的中继城市,包下了一间大旅店,旅店门前装饰上阿萨美的徽章啊……看来被我强夺过来的书籍也是这么一回事啰。为了要成立新工坊,才会准备往北出货啦。」 强夺过来的,他很干脆地认了这笔帐,不过库斯勒没有追究这一点,而是反问道: 「我不是说传言的内容,而是在问它的正确性。」 库斯勒这么一说,威蓝多就露出稍嫌厌烦的表情回答: 「我在夜里能跟小鸟对话啊。」 库斯勒叹了一声,果然。 因为一到夜里就能跟小鸟对话,就表示这些是从妓女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阿萨美的徽章肯定会朝这个城市靠近无误……而且,那些家伙的目的地并不在此,应该是更北端吧……」 「更北端是指……这不就表示,他们的目的地只有那一个啊!」 「嗯。」 威蓝多应了一声,松开手坐回原来的姿势。 「异教徒最大的矿山城市,卡山。偶尔会有攻陷该处的传闻呐。看来终于得出最后结果啦。」 「是卡山啊……」 库斯勒夹杂叹息地呢喃了一声。 在他脑海中盘旋的事情太多。该思索的事情不可胜数。 就在这时候,忽然察觉到坐在冷掉的沙丁鱼前面的翡涅希丝停下手中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本以为翡涅希丝是为了他们在她眼前说这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话而闹别扭,但在她脸上浮现的不是不满,反倒是显而易见的不安。 被骑士团收留之前,翡涅希丝曾和族人一起在各个城市中流浪、遭受迫害,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世间。言语不通等同于无法分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即使听不懂的是对话内容,感受应该并无不同吧。 库斯勒开始做这样的猜想,但翡涅希丝即使明明感到不安,却不强行在对话中插嘴,又继续用她的小手挑着沙丁鱼的小刺,那副模样可怜得让人感到气愤。 觉得不安的话就开口问啊!要为了守护「自己」行动! 库斯勒大口咬住面包,连同里头的肉片一起撕咬开后说道: 「我们被雇主摆了一道。」 但是,翡涅希丝是个倔强的人,如果采用刻意对她留心的说法,她一定会装作毫不在意吧。 因此,为了表现出一派自然的样子,库斯勒边挑着塞在牙缝的肉筋边说道: 「这座城市是和异教徒之战的最前线,所以经费可以任意挥霍,也能尽情做想做的实验。像我们这种年轻炼金术师原本是不可能被派到这种地方来。然而,上一任炼金术师离奇死亡,再派来这里的家伙说不定又会被杀掉。于是,他们才会对我们提案,如果做好承担风险的觉悟就能够前来这里。」 盐腌肉虽然美味,却让喉咙变渴。 舔了舔沾在指头上的油脂,直接就着皮袋喝下葡萄酒。 「可是,杀死上一任炼金术师的凶手其实是自己人,而且还是出于一己私利。我们成功揪出了犯人,本以为接下来可以高枕无忧享受毫无妨碍的自由了。」 翡涅希丝虽然没有点头附和,但吃沙丁鱼的手已经停了下来,注视着库斯勒。 「不过,骑士团果然是老奸巨猾。原来他们早有预定,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不再是凡事都能任意妄为的战场最前线了。从这里再往北走,有座被异教徒当作根据地的最大堡垒,名为卡山的城市。只要能征服那里,以其为据点的话,最后的压制战争来临时,那里无疑将会成为最前线。也就是说,炼铁厂将会移往卡山,这里的熔炉将会熄火。」 然后,不再是战场最前线的地方,之后到来的会是什么呢? 是名为秩序的沉重枷锁。 「刚刚我们是去抱怨照理说应该拨给我们却被搁置的矿石。可是,被以预算不够无法答应的理由一脚踢开。也就是说,我们冒着可能会被杀的风险来到这里,视为报酬,连作梦都会梦到的理想工坊,不过是个唬弄人的假象。」 「……」 「于是,我们才会讨论今后该怎么做……是吧?」 库斯勒望向威蓝多,他依旧坐在椅子上像在打瞌睡似的低着头。 面前的面包被小刀刺过好几次,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他一定拚命地思来想去吧。 「……」 威蓝多没有回应库斯勒丢去的问句。 库斯勒耸耸肩对翡涅希丝说: 「继续就这样留在这儿,只会被迫干些无聊的工作。过这种生活直到终老,我们可受不了。」 「不,不过……」 翡涅希丝忐忑不安地插嘴道: 「还是可以……做很多实验的吧?」 只是为了苟延残喘而在各个城市逃窜,最后落足于修道院被当成笼中鸟。 从沦为被人当成诅咒道具利用的翡涅希丝眼中看来,炼金术师的待遇或许并不这么差劲。 「当然,在这里也可以滴水穿石般不懈地进行研究。但是,炼金术师并不如你以前说过那般自由。」 「……嗯?」 略显怯弱的脸庞皱起了眉头。库斯勒之所以偏爱捉弄翡涅希丝,是因为偶尔能够看到她不服输的一面。 「你们看起来……十分地自由……」 「哼,那不过是笼子大小的问题罢了。」 库斯勒喝了口葡萄酒,打了个嗝。 「在城市中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来去。可是,我们没有越过城市围墙的自由。我们的财产就是这个脑袋里的知识。要是去了别的地方,可以很轻易地散播对骑士团不利的知识,因此骑士团对于炼金术师出城一事加以管制,且严格得吓人。绝对不允许炼金术师随意走出城外。所以就了解世界之广大这一个层面来看 ,说不定你还比我们渊博多了。」 库斯勒带着些许自嘲的眼神瞅着翡涅希丝,显而易见地她露出困惑。因为自己老是被库斯勒嘲笑、愚弄,所以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吧。 「炼金术师必须在居住的城市中完成上头指派的任务,一点一滴地取得信任。最后才能够被分配到大城市或是充满活力的城市,这么做才会扩大研究范围,也才能扩展可接触到的知识。换句话说,我们的命运被绑在分派的城市上。小城市就得过着不起眼的人生;愈大的城市就有愈壮阔的人生等着;充满刺激的城市的话……自然人生就充满刺激。」 翡涅希丝紧盯着库斯勒,仿佛在说这些事她连想都未曾想过。 库斯勒自己在城市中嚣张跋扈时,偶尔也会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但是,一旦真的想要不受拘束地有所作为时。才会感受到这个事实。 「所以,我们能够来到戈尔贝蒂这个城市,真的觉得是个奇迹。而这奇迹,变成现在这下场啊。」 洒下诱饵让人卖命,最后坐收所有功劳,这种事很稀松平常。 炼金术师的立场毕竟是隶属于骑士团,绝不是处于对等关系。 「只是,关于这次的事情,我们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弃的理由。」 「咦?」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滴溜溜地转动着绿色的双眸。 库斯勒和威蓝多无法就此放弃,把这件事视为无可奈何的最大理由。 那就是阿萨美的徽章将来到这个城市,这项来自威蓝多的情报,除了是确切昭告这间工坊在不久之后将变得对克劳修斯骑士团不再重要的证据之外,同时也是在黑暗中带来预兆的曙光。 阿萨美的徽章是指负责维持陷落城市的治安及复兴的部队。而城市复兴不光是靠骑士前往。只有齐聚商人、农民、工匠之后才能构筑成一个城市。也就是说,在扫荡完异教徒之后,阿萨美的徽章将会引领一批城市复兴所需要的人员一同北上。 简而言之,就是前往新天地的移民集团。 更何况,目的地是被称为异教徒最大的矿山城市的卡山。那里必然有在异教徒之中培育出来,尚不为人知的冶金技术。有了新技术、新知识,也就表示有可能得出重要线索,好实现至今以来都只能当作是梦想的事,这绝非是夸大其辞。 为何会这么认为,只要问问自己目前站在眼前的是什么人,就能解释一切。 在稍早之前都还只认为是传说、是迷信的翡涅希丝就在眼前。 那么,异教徒之地或许真的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只不过,库斯勒和威蓝多虽然对于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技术有绝对的自信,却没有足以让人信服的亮眼实绩。 结果,所谓的实绩是信用的累积,信用是时间的累积。除了一分一秒脚踏实地花时间去累积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合理的是,机会并不会选好时间到来。一生一次的绝佳机会往往会在你还未准备好的阶段就来造访。 而且,即使卡山这座城市的确保有意想不到的知识和技术,但在经过筛选调查之后,被当作危险技术而就此封印住的可能性也绝不渺茫。要是就此被埋藏于骑士团宝物库深处的话,这些技术极有可能再也无法重见天日。能够赶在情况变得如此之前,触及这种技术的大概唯有最前进入殖民地的人吧。 库斯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这种时候,无论哪个炼金术师都会思考这些事。 坐着不动,可无济于事。 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库斯勒向威蓝多搭话: 「把想得到的方法都拿来死马当活马医吧!」 接着,威蓝多也猛然抬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偶尔也会说出像样的话嘛!」 「偶尔?」 尽管库斯勒反问,威蓝多也没有多做搭理。抓起四分五裂的面包,边走边塞进嘴巴里。看着威蓝多这副已经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迳自走下阶梯的模样,就连库斯勒都有些目瞪口呆。 翡涅希丝也是相同反应,被威蓝多的干脆果断吓得呆在一旁。 虽然如此,库斯勒也没有磨磨蹭蹭的打算。只见他就要把剩下的面包一口塞进嘴巴,似乎是想快速解决这一餐后就往威蓝多那边去,这时他想到了一件事。 「啊,对了!吃完收拾之后,你也到楼下来。」 「咦?我吗?」 为什么?心里一阵茫然。 虽然她的反应不出所料,不过库斯勒还是一副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似的皱起了眉头。 他的表情让翡涅希丝惴惴不安,但库斯勒还是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话: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然还会是什么?要是让你闭嘴乖乖地跟我去新城市,你就默不作声跟过来吗?你是我养的狗还是猫吗?」 库斯勒用饱含焦躁的眼神瞪着翡涅希丝,她似乎才终于理解到自己听到了些什么。 明明是关系到自己去处的话题,可是却完全不觉得与自己有关。 简直就像在表示自己老早就对这种事情心灰意冷。 「我在做灰吹法实验的时候就说过了吧。多想想自己的事。这么一来,你才会看得见你所讨厌的、不想遵从的、虽然讨厌但遵从会有好处等等,各种诸如此类的事情。」 库斯勒所说的话让翡涅希丝有些手足无措。想必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就算再怎么习惯唯唯诺诺地顺从不合理的命运,也该稍做反抗!不过对库斯勒而言,他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 「你要更主动地伸出手来。就算是婴儿也会这样做啊。」 库斯勒特意用轻蔑的眼神瞪视她,顿时翡涅希丝像是全身失去重力,没了可支撑的依靠,小声地回应: 「……知……知道了……」 「动作快点。」 库斯勒冷不防地移开视线,丢下这句话。 翡涅希丝虽然想要立即答覆,但几次吞吞吐吐之后,才终于说出: 「……是。」 「哼。」 库斯勒站了起来,先往楼下的工作室走去。 走下楼梯时,他侧目瞥了一眼翡涅希丝。她正拚命地想把这顿饭吃完,但是看起来却没半点真实感。 他能做的唯有叹息。 看来前方的路还很漫长。 虽然已经说好把能做的事都试一试,但重新确认过方法的具体细节后,果然还是得面对现实问题。 「列举在候选方案的第一项,还是铁的炼制啊。」 「因为这最能产生效益啊!」 翡涅希丝收拾完上头走到楼下时,看到的是已经陷入僵局的讨论。 「那么,最根本的东西呢?」 「嗯?跟山里的人组成一个矿山探索队啊……找到的话就赚翻了喔!」 花一整天的时间在山里头徘徊,从生长的树木或泥土的色泽去探索埋藏在地面下的东西。对熊或狼提心吊胆,原要留到早上享用的前晚剩饭被狐狸或鸟类扰乱搜刮,一旦遇难或失足很容易就会丧命,据说在这些险阻下,千人中只有一人能够找到利润合宜的矿山。 但是,找到的话就赚翻了。 库斯勒试着回想那些找寻金山或银山的家伙的故事,却只是声声叹息。 翡涅希丝看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模样,斟酌着自己该怎么出声才好。她没有走近工作台周边,而在柜子前的长方形箱子上坐了下来。 库斯勒看着那样的翡涅希丝,差点失笑。虽然她不可能是刻意这么做,但翡涅希丝刚好 坐在摆放水晶或玉石等贵重宝石的柜子前面。她那对祖母绿的双眸与其交相辉映,这么静静坐着看起来就像个精雕细琢的洋娃娃。 「毫无真实感啊。」 库斯勒被翡涅希丝的模样吸引说了这句话,不过接着说出口的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果然,还是只有试着重现上一任人选汤玛斯的铁吧?」 语毕,威蓝多很稀奇地面露难色。 「已经做了各种尝试,还是毫无头绪喔……」 提到冶金就比岩石还要顽固的威蓝多竟然示弱了。 是因为愈做实验愈可以明白汤玛斯和自己的技术之间有多少差距的关系吧。 汤玛斯是名实力坚强的炼金术师,足以被分派到最前线的繁华城市。如果他现在尚在人世,大概也会被派遣到卡山吧。 果然还是会对为了一己私利而暗杀掉汤玛斯的波斯特感到愠怒,不过他亦然是个忠于自己欲望的男人。身为炼金术师,库斯勒肯定会对波斯特的这方面给予一定程度的评价,整桩事的对错有些模糊不清的地带。 「要不要再把这栋建筑物翻个彻底?说不定汤玛斯的炼制方法遗留在某个角落。」 被暗杀的汤玛斯·布朗科特在这间工坊制作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纯铁。而且虽然他将炼制方法记载在羊皮纸上,那内容偏偏是用暗号做记录。 尽管库斯勒两人已经解读到近乎关键的部分,可是羊皮纸却被暗杀汤玛斯的波斯特烧成灰烬。 只是,炼金术师将自身的研究结果留存于工坊一角是司空见惯的事。于是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任凭自己沾满煤灰在天花板横梁内侧爬进爬出地查遍各个角落,却没有得到结果。 铁是支撑人们生活骨干的重要金属,因此倘若能够提升它的品质,就能直接获得莫大的收益。只要有这么一件实绩,骑士团上层的人也会更加器重自己才对。 应当如此才对。 「要挑战看看合金吗?不是有铜要从北方运来?」 「如果可以开发出像黄铜那样全新的金属啊……」 「做出新合金是好,不过还要看它能有什么用途啊……」 「唔,嗯……」 果然,想要一蹴可几呈现出成果,并不是简单的事。 更何况,他们也不是平时在工作上散漫无心,假使有什么能建功立业的方法,老早就提交上去了。 库斯勒思考过后,虽然十分不愿说出口,但还是不得不说: 「用正面交锋,直接诉求如何?」 「……」 威蓝多朝着库斯勒翻了翻白眼。 被当成傻瓜的库斯勒碰了一鼻子灰,但这绝非可以就此被无聊的虚荣和意气用事击溃的选项。 「我不认为欧特里斯会真的将我们的要求当一回事,但若是找阿萨美徽章的家伙直接谈判,可就还无法预料啰。」 「哼。」 「不然,要直接带着行李擅自跟上去吗?」 库斯勒将双手枕在脑后,边仰望天花板边说道,威蓝多却提了一个问题: 「那你打算拿小乌鲁怎么办啊?」 「啊?」 库勒收回视线,翡涅希丝正好落进他的眼底。坐在放着宝石的柜子前,像个精巧洋娃娃般的她安安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发现自己成为他们的话题时,不禁身子抖了一下。 「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睡在马厩里的稻草堆上,帮工匠们干活儿赚点吃饭钱是不成问题啦,但是带着小乌鲁,就不能这样了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库斯勒含糊地回了一句,威蓝多叹了口气继续说: 「要是库斯勒你把小乌鲁还给圣歌队的话,我是不会再多说什么啦?」 「唔!」 倒抽一口气的是翡涅希丝。 圣歌队,虽然名字听来就跟在教会里悠然地唱着赞美歌的圣歌队相同,实际上却是骑士团之中一群以信仰为盾牌,杀人不眨眼的宗教狂热者。翡涅希丝在那里被人当成棋子利用,送到这间工坊来。 而库斯勒则是反过来领取了她。 「有了要守护的东西,就得承受相对的负担,不再轻松自在啰。虽然这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威蓝多一副事不关己地说道,相对地翡涅希丝则仿佛被泼了一身冷水似的惨白了脸。翡涅希丝一直以来盲目追求的便是——哪里都好,只要是一个能够接纳自己的容身之所。 翡涅希丝的内心还在一个不安定的状态。 他不能把威蓝多的话置若罔闻。 「我没打算把这家伙还给圣歌队。倒是你,干嘛突然——」 库斯勒的话还没说完,威蓝多的视线就从库斯勒身上移开。 库斯勒不由自主地上钩,目光追随着那道视线,就看到坐在柜子前的翡涅希丝。 她的双眼圆睁,脸颊通红,任谁都一目了然的反应。 库斯勒看向威蓝多。 威蓝多也看着库斯勒,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 这瞬间,库斯勒才察觉到威蓝多说这番话的目的。 「这样的话,就只有从骑士团手中拿到正式的随行许可啰。」 库斯勒看着威蓝多露出诡计得逞的狞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吗? 不过看到翡涅希丝的反应倒是让他有些想法。如果让翡涅希丝真心地喜欢上自己,那迷失「自我」的问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吧。 毕竟,喜欢这种感情,无论对象是人或是东西或是地点,都会让人勾勒出强烈的目标意识。何况,库斯勒有时也会想到,现在身在此处的翡涅希丝只不过是改变了依附的对象,这并非治本之策。翡涅希丝应该从更根本去做改变。 那样她才能用自己的双手,去牢牢抓住某种东西。 「……不管怎样,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做了。」 「嗯?」 听到库斯勒没有理睬他的捉弄直接下结论,让威蓝多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库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去到卡山这座城市时,什么样的技术会是最为必要的,我们就从这一步开始寻找吧。」 威蓝多若有所思地看着库斯勒之后,一脸不耐烦地说: 「大概是铁吧。」 威蓝多毫无干劲地提议,不过,如果他真的没兴趣,会连回答都省略。 「所以呢?打算怎么做呀?」 面对威蓝多的追问,库斯勒以炼金术师的精髓回答他: 「遇到不知道的事,就问到懂为止吧。」 国王及贵族,抑或是像克劳修斯骑士团这种当权者,不会为求虚名或出于好奇而庇护炼金术师。他们自身有必须解决的问题,而炼金术师则有解决问题的动机。两者之间永远都只有利益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若是如此,想要讨当权者欢心,炼金术师就得顺应他们的希望采取行动;想要搭上垦殖卡山的顺风车,就得证明自己能在垦殖时派上用处。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他们得对骑士团逢迎献媚,相对地也正好能够简单利用那群家伙的地位行事。恐怕只要向大多数的人搬出「这乃是领主大人所期望」之类的说法,就能够打通各个关节。 炼金术师之中有很多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一来多是这些人原本就生性如此,再加上他们手中握有的权力非同小可。 「啊,是……是的,这些都是来自北方的商品。」 频频拭汗的是名身材明明不显臃肿,脸颊上的肉却松垮垮的中年男子。他来自以戈尔贝蒂为据点的主要 商会,库斯勒托他帮忙介绍商会的仓库。 虽然自认已经在工坊里看习惯空间内堆满东西时的景象,但商会仓库远比炼金术师的工坊来得杂乱无章,完全没有整齐感。如山高的洋葱堆旁边,是高高叠起的毛皮;尚待完工的衣料在酒桶上堆得像山一样高。努力抽动鼻子去分辨,也还是只能嗅出香料的芬芳、动物的腥膻味、以及习以为常的硫磺味全部混杂在一起时的气味。 不过,负责导览的男人身处在这样的仓库之中也未见其步伐犹豫过,库斯勒心里盘算,这里必然依循着商人特有的分类方式。 然后,库斯勒主要只是要求对方让他瞧瞧从北方运来的矿石及金属类商品,商会的男人却对库斯勒的一举手一投足全都紧张得狂吞口水。 炼金术师巡逻检视铜矿石、银矿石,或锡的金属溶液、原铁等等,并不是什么罕见的行为。由炼金术师自己亲眼见过,亲手碰触过再收购实验材料,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但是,这次的检视却稍显特别,原因在于库斯勒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紧跟在他身后,每逢经过某种矿石时,就会翻阅起手中那厚重书本的家伙。 双手捧着以鹿皮装订华丽的书本,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身上穿的自然是一如往常的修女打扮。 比起库斯勒,商会的人还更加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翡涅希丝。 这是透过炼金术师进行的异端审问抽查。 大概,在他心中是这么想的吧。 只是,既然已经被如此误会的话,就继续误会下去吧。做事情方便许多。 库斯勒半威胁半请托这名商会男人进行仓库内的商品检视,并不是为了探听商会机密。当他看到其中一个木箱的内容物时,稍微感到惊讶。 「辉锑矿?」 里面装的不是其他东西,正是今天中午前被欧特里斯驳回的辉锑矿。 「咦?啊,是,是的,这个……」 商会男人大大吞了一口唾沫,仿佛要将他那僵硬不灵活的舌头也给吞下似的,之后才继续说道: 「这……这些是要用在猪仔的肥育(注:在猪只增长的初期开始养肥,使脂肪适当分布,提高可食用部位并增添美味)上,嗯,就是……」 一边说,一边将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正搜索着抱在身侧的书中目录,一翻阅到她的目标物,便立刻就者书中记载的内容和眼前所见的东西进行比较。 正因为这种热心学习以及认真的态度,才会看在旁人眼中更像是异端审问。 这一段时间,商会男人的脸色已不再仅仅是发白,而是面如死灰。 辉锑矿的发现和精炼者都是修士,这是种有点特别的矿石。只不过,它的别名「圣职者杀手」广为人所知,也被人当作毒物使用。这个别名来自一个传说,据闻辉锑矿原本拿来当作家畜的肥育药剂使用,一位身体状况欠佳的圣职者误食之后就立刻前往他界。 这则传说,应该是确有其事吧。 辉锑矿被当作药品使用的话,便是催吐剂。 「这个来自哪里?」 「是……是,这个是……经过……毕约路得……从,从卡山来的样子……」 商会男人翻动帐簿,最后眼神上抬偷窥似的觑了他们一眼。 库斯勒从鼻间冷哼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一手抚着下巴。 对卡山里也有辉锑矿的说法,表示狐疑。 「可以让我看看刀剑类的商品吗?应该也有从那边运来的进口商品吧?」 「啊?啊,是的,当然有。」 男人回答后,边引导库斯勒他们往仓库更深处前去。 男人的身后是库斯勒,在更后面则是翡涅希丝。那件下摆很长的纯白色修女服拖累着她,再加上中间尽管穿插了休息,但进行灰吹法后的疲累还残留在她身上。 抱着厚重书本的模样宛如身上全无凭藉的力量,走起路来东摇西晃。 眼前被人摇晃着玩具逗着玩的猫大概就是像这个样子吧,库斯勒看着翡涅希丝暗暗思忖。步履虚浮、跌跌撞撞,毫无依靠娇小无力的身体,让人不自觉想对她伸出手做点什么。 「东西就在这里……这些都是有得到骑士团和教会双方的进货许可……」 男人如此说明这些来自目前正是短兵相接的异教徒之地所引进的商品,但库斯勒置若罔闻。即使当地仍处于战火之中,只要是能获得利益的东西,就会不择手段取得,这是库斯勒所熟知的商人作风,也和炼金术师本身的抹大拉观念相近。 因此,库斯勒边把说明当作耳边风,边快速地抽出一把剑查看。漾着微青色的刀身表示其中的铁相当柔韧。 「很好的铁啊。」 「啊,承蒙您不嫌弃……」 「问题是,这么好的铁是怎么做出来的,呐?」 库斯勒把剑滑进剑鞘,发出的声响也令听者悦耳。锻造的工匠也很有一手。 「可能是矿石的品质,或者,其使用的添加物。」 「添加物是吗?」 跟着这么一问的是商会男人。 八成认为这直接关系到买卖,所以他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发问。 「辉锑矿既可以杀害圣人,也能把猪只养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用途。」 库斯勒这么解释时,可以感觉到紧跟在他身旁的翡涅希丝周遭气氛突然变僵。即使并没有想要捉弄或怀有恶意,但他习惯性挑选出来的用词还是不自觉带有亵渎。 「精炼过的辉锑矿拥有容易与金属融合的特性。可以与金、银、铜、锡等几乎所有金属融合。而且,适度参杂进去后,金属的弹性会降低,硬度会增强。如果当地可以取得辉锑矿,卡山的工匠大概都会混入最适当的分量。」 「啊……意……意思是……」 颇感意外地,商会男人竟主动开口: 「铁的品质变化,有可能会被其他种类矿石的流通状况所左右吗?」 看来是个头脑灵活的家伙。 库斯勒微微一笑,把剑还给他。 「就算能对制作工法保密,也无法连材料的采购也一并掩盖啊。如果认真查阅帐簿,应该就能够推断出哪间工坊都是以何种添加物进行金属的炼制;某座城市的金属品质如何,也可以从进出该城市的物资流通量得到一定程度的答案。比方说,辉锑矿的流通要是中途断绝了,毫无疑问一定会影响到铁的品质吧。」 商会男人仿佛变成刚要开始熟悉工作的小伙计,对此番说明深深地点了点头。 「照理说,工匠们都拚命用各种手段去遮掩这些工法,所以要是能够察觉到,可算是十分幸运。」 库斯勒把话说到这,就一手环绕在深表佩服的男人的肩膀。 这一瞬间,男人似乎才猛然觉醒到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 「而幸运,就该尽可能与他人分享,你也这么觉得吧?」 商会男人的肩膀被库斯勒搭上,自己的表情也正被仔细研究,经过一段双唇紧闭近乎扭曲的时间后,他终于这么回覆: 「这……这是当然……」 看似卑微的笑容,让库斯勒心满意足,撤回了手。 「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们想看的东西是什么吧?」 面对库斯勒的笑容,商会男人也竭尽所能试图将嘴角往上扬,最后还是宣告失败。 而且,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身体并没有移动。 库斯勒感到一阵莫名,然后「啊」地反应过来。 「我对这里赚了多少财富没有兴趣。如果我的目的是这个,该前往的地方将会是别处。」 以此透露他不是为了课征税赋前来的密探。 当然信与不信全凭对方判断,比起相信库斯勒的话让他查阅账簿,这名商会男人似乎把若是表现得疑心过甚而拂逆了库斯勒的情绪,还看得更为严重。 他缓缓点了头。「请稍作等候。」语毕,便转身向右走开。 留在原地的库斯勒被周遭这股货物堆积如山的场所中特有的尘埃霉味,逼得在鼻间吐出一口气,接着他伸出手指掀开一个里面的稻草都被推挤出来的木箱盖子。里面是好几颗足足有手掌大小的金色苹果。隔水加热到苹果中心都变得温暖后,摆在书桌上就成为供人在书写之际可以暖手的道具。他拿起一颗,正喃喃惊叹其铸工精巧时,突然,身后传来某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在这里也不会有别人,正是翡涅希丝从后面凑上前张望。 「这不是纯金,而是镀金啦。」 「……?」 「镀金就是……啊啊,就连镀金也要人教喔……」 库斯勒不耐烦地说道,怀抱着巨大书本的翡涅希丝便略显急躁地快速回嘴: 「我自己看书然后做实验。」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可是马上就能学会给你看。 这句发言可算是展现了强劲的不服输精神。 「啊?」 但是,库斯勒却在鼻间冷笑了一声,翡涅希丝的表情也在瞬间变得阴郁。 库斯勒环顾仓库内部后,将视线停在感到胆怯的翡涅希丝身上,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摇晃。 「呼哇!啊,啊!」 「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要做出狗被镜子反射的光照到时会出现的反应!」 最后用力捏了一下放开手后,泪眼汪汪的翡涅希丝捂着鼻子狠狠地瞪着他。 「镀金还分成许多种类,比如说金的镀金会使用到水银。水银尽管方便,使用时却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 「……」 「还有,这些相关内容并非都会写入书本之中。只不过是读了书就以为了解全部,这种想法就证明了自己是个笨蛋,一被捉弄就会露出像动物般的反应,这种不经大脑的思考模式更是愚蠢。」 「……」 翡涅希丝捂着鼻子看起来泫然欲泣,不过她的举动应该不是由于鼻子上的痛楚所造成。 「没有歪掉。还是一如往常地可爱喔。」 库斯勒冷淡地说出这句话,翡涅希丝自然察觉到他话里的愚弄。 但是,因为被当笨蛋耍而哭出来,就太荒谬可笑了。 翡涅希丝意识到这一点,便坚强地偏过头望向别处。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翡涅希丝的心事太容易看穿。 而是因为他知道翡涅希丝在与人交谈时,其实就宛如被冲上浅滩的鱼一样焦急无助。 「你很在意威蓝多所说的话吗?」 听到这个问题,翡涅希丝立刻瑟缩了一下。 在这世间寻求安身之所,身上流着被诅咒的血的少女。 威蓝多说出那番话可能只是想稍微开个玩笑,但如果听到是她的存在牵制了库斯勒他们的行动,她又会做何感想呢?自己至少要能够变得有点用处,照她的性子肯定会这么想吧。 实际上,要来这家商会时,翡涅希丝表现出不比寻常的干劲。商会的人之所以会怀疑这是异端审问而表现得战战兢兢,探究其原因肯定是翡涅希丝认真的举动所致。 库斯勒移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后再转回来对她说: 「一个大前提,我是为了把你留在身边才会收留你。你难道不清楚这一点吗?」 「……但是……」 「还是说,你想要可以让你安心的证据?」 「咦——?」 当翡涅希丝回神时,她娇小的身躯已在库斯勒的怀中。 库斯勒的手环抱在稍微一用力恐怕就会被折断的纤腰上,活像是要一口吞下她似的,居高临下紧紧注视着她的双眼。 「嗯?」 库斯勒再次询问时,她的脑筋才终于转过来,理解到自己差点受到何种对待。 翡涅希丝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的小孩,张开的嘴不停颤动着,然后举起手中的书本往库斯勒的脸上按过去,死命将他推开。 不出手打我吗?库斯勒有点开心地想,同时很干脆地放开了她。 「你……你真的……你真的差劲透顶了!」 困惑及混乱。脸颊的红晕是因为害羞而染上,还是其他某种因素? 翡涅希丝面红耳赤地正拚命整理自己的仪容,但库斯勒并没有漏看,当她被拥入怀中时脸上曾浮现瞬息即逝的期待。 完全无法独自一人存活下去,结果竟沦落到连自我都失去的小女孩,为了活下去,她近乎疯狂地渴求明确的东西。这样的冀望超越了伦理和理性,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托给某个人的冲动,必定深深螯伏在她的心中。 但是,这在某种层面上,也等同于期望着死亡好让自己解脱。 所以,翡涅希丝确实做出抵抗的反应时,看在库斯勒眼中反而觉得高兴。 虽然薄弱,但翡涅希丝的身上果然还是存在着她想守护的自我。 库斯勒认为只有那样的翡涅希丝才值得他去铸造奥里哈鲁根之剑。 「好,好,不要那么生气嘛。」 「~~……」 「但是,你要记住一点!」 「是……是什么?」 可以看得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翡涅希丝犹豫着是否要无视库斯勒的话,继续宣泄怒气,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日子应该就可以过得稍微轻松些。 库斯勒感到有点造化弄人,对她说: 「我是炼金术师。可以把最差劲的铅,化为最受人喜爱的金。」 翡涅希丝顿时瞠目结舌,然后,隔不了多久便反应过来: 「点……点铅成金并不是正确的说法。」 「喔?」 「正……正确应该是,铅里面本来就含有金才对。」 我才不会被你颠三倒四的说法所蒙骗! 依然是宛如小孩吵架时的反应,但应该没结交过朋友的翡涅希丝说不定就连吵架都没经历过。这么转念一想,也让库斯勒思忖到说不定就靠这种小事的积累,可以让翡涅希丝逐渐明白她的自我是长什么样子。 「但是,照你这个说法来看,我难道真的很差劲吗?」 库斯勒当然不会把他心中所想的透露在脸上,而是一如往常,用「我现在就要把你耍得团团转啰」的语气,让她可以听出究竟。 「……咦?」 「因为你不是说铅里面还含了金?」 「唔?咦?」 「铅是最差劲的,但里面如果含有金,它还是最差劲吗?还是说最受人喜爱?」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的嘴无声地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但是,看着库斯勒那张奸计得逞的笑脸,她搜索枯肠极力想反驳。 唯独在察觉自己被愚弄时,翡涅希丝才会总是表现得神采奕奕。 物体的形状也总是在被施加外力之后,才清楚显现。 因此,每当翡涅希丝突然察觉到某件事时,就会露出「让人不知不觉想伸出双手挤压」的自鸣得意的一张脸。 「但……但是,金已经被取得一干二净的铅,当然就不是金。而且,谁能保证你不是属于那种铅呢?」 原本以为已经被追到前面是死路的小巷子中,却意外地发现了逃生之路,成功守护了应当守护的自我。 翡涅希丝那张松了一口气,并且还显得洋 洋得意的神情,自然是有趣得很。 库斯勒耸了耸肩,视线朝向仓库的入口处。商会男人正卖力地边确认手中帐簿边走进仓库。另一方面翡涅希丝则是神经兮兮地查看自己的长袍是否因为库斯勒的恶作剧而凌乱。库斯勒轻轻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后背。 「就该这样。别再轻忽了。」 他小声地对她说道,翡涅希丝则停止动作,愣愣地抬头往上看他。 「嗯?」 库斯勒反问一声,翡涅希丝就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想要掩饰心中的动摇。 商会男人见到翡涅希丝的神色时,脸上透露着狐疑,但库斯勒随即开始向他搭话,他便将全副精神放在对应上,不再予以理会。 不过,库斯勒当然察觉到了。 宛如在拨弄水已装满到边缘的容器,翡涅希丝把外衣拉到齐眼,正拚命想要隐藏起那张异样情绪就快要满溢出来的脸蛋。 走出商会时,小从伙计大至商会首脑全都列队目送他们离开。 库斯勒两人还差点就被逼迫收受来自商会的赠礼,虽然对方应该不是存心贿赂,但总不能不知好歹地连礼物都收下。并非担忧自己会受到良心谴责,而是因为和商人之间还是得极力撇清关系才好。他们这种人就和炼金术师一样会揣摩对方的心思,再以其所需拉拢对方从中图利。虽然这与翡涅希丝的例子不同,但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过于深厚,自己的行动就会受到牵连,毕竟有其道理。 也因为这样,库斯勒一直等到商会从视线中消失后,才终于挥手拍掉身上衣物在那间仓库里沾到的灰尘。 「获得的线索比预料的还来得少啊。」 他一路拍到裤管,再挺起腰杆,望着晴朗的冬日天空摆动脖子。 颈骨随着他的动作喀拉作响,让原本心情稍微平复下来的翡涅希丝又受到一些惊吓。 「那……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嗯?」 库斯勒没有料想到翡涅希丝会问这样的问题。 不过,立刻就明白这是她努方的表现。 得小心翼翼别摧毁了刚萌芽滋长的改变,尽管态度表现得一如往常,用来回答的字眼却精挑细选过。 「那样规模的商会都未能有所斩获的话,就算到别的地方结果也跟那里差不了多少吧。」 「那,那么……」 她下定决心要接续对话的模样很是令人怜爱。 但是,库斯勒肯定她接下来也道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抢先在翡涅希丝泄气之前顺势将话头接过。 「就到铁匠工会去。在城市中进行冶炼工作的工匠想必能够掌握住大致动向。关于冶金的情报也必然了若指掌。」 「原……原来如此。」 「不过,我一点也不期待啊。」 翡涅希丝听到这句话时,有些茫然不解。 是被库斯勒一脸厌烦的表情所影响的吧。 「是……是这样吗?」 「算吧。」 「喔……」 翡涅希丝的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应该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 库斯勒正这么想时,她却突然冒出这句话: 「过去你确实提过工匠的工坊是个危险场所,对吧?」 两只手环抱住巨大书本,仿佛要将心中不安也一并压碎,她一脸严肃地问道: 「我……我该如何行动才好呢?」 你不应该老是想着问人,到时候又会被诱骗说出猥亵的话喔! 尽管库斯勒可以选择做出这种回答,但是看样子,依照现阶段翡涅希丝的判断,她认为听库斯勒的指示才是聪明的抉择。 库斯勒点了点头,正经八百地回答她: 「你就乖乖待在一旁,听我们之间的对话。只要别插嘴说些多余的话,就已经算是及格了。」 语毕,他刻意在脸上浮现出奸诈的狞笑,原本认真专注听取建议的翡涅希丝也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如此气呼呼的她,在下一秒就放松肩头的力气,如此回应: 「……我明白了。毕竟……我也不想成为累赘。」 看来她似乎稍微知晓自己有几两重了。 库斯勒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翡涅希丝看了他的反应,显得有些开心。 库斯勒就领着脸上愉悦的翡涅希丝,走入戈尔贝蒂最繁荣的大街。 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第二个目的地。 就在距离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后勤运输队所驻屯的建筑物不远处,一栋华丽雄伟,门口有块刻着铁锤模样牌区的宅第就是铁匠工会。 「那么……」 库斯勒轻轻拍了拍在人来人往时沾到身上的灰尘,准备要走进去,才突然警觉到。 翡涅希丝不在旁边。 于是,他将目光移到来时方向,就看见翡涅希丝一手扶着工会外面的大片墙壁,蹒跚地走着。一手抱着很重,该说是非常重的炼金术入门书。 「……」 明明自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察觉到库斯勒正在前头等着,翡涅希丝便拚命地踩着小碎步跑上前。 纤细的两只手臂抱住的那本巨书眼看就要摇摇欲坠,实际上那本书也不断地往下滑,她已经伸手重新调整姿势好几次了。 库斯勒在心底把先前对她的肯定全部一笔勾消。 「给我!」 库斯勒说完伸手就去拿书。不过动作不太顺利,是因为翡涅希丝宛如她重要的洋娃娃要被夺走似的做了抵抗。 但是,就在翡涅希丝倾身向前要将书本夺回时,库斯勒伸出左手食指抵住她的鼻端。 「不要做无谓的逞强。需要帮助时,就好好地寻求他人帮助!」 翡涅希丝像是在盯着蜻蜓般注视着库斯勒的指尖,然后缓缓将视线移往库斯勒的脸。她似乎很难为情,想把表情全都隐藏在兜帽里。 但是,她并没有畏惧退缩,这表示库斯勒所说的话或许已经多少钻进她的脑袋里了。 「真是的!」 就在库斯勒边说边叹气之际,他们听见了。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门的对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咆哮。 「再说,你们这群人打听那种事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从声音听起来的感觉可以知道怒吼声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孩。库斯勒由此回想起统率这个工会的首领是名叫做伊莉涅的年轻未亡人。 翡涅希丝在身后有些局促不安地乱动,偏着头回望她后,似乎就显得有些安心。 「是要认真相信那些痴人梦话,侮蔑自己的名誉吗!」 里面的人怒气冲天,不用认真倾耳聆听都能够听见。幸而,木造窗户紧闭,大街上的熙来攘往很是热闹,在路上行走的人们没有留意到任何声响。 之后可以听见几次双方在对谈但是无法连内容都掌握到,还能够听到毫不客气用力踩跺的脚步声。知道再过不久大门就要开启,库斯勒轻巧地在门口往旁边一站。 随后大门敞开。「圣典中也有记载:被人隐藏的东西必定会遭人揭露啊!」其中一人最后不甘示弱地撂下这句话。带着满脸愤慨走出来的是三名看来各自有其立场的中年工匠。 其中一人注意到库斯勒,便慌慌张张打断另一个回头望着建筑物里面想要再多撂下一句狠话的人。 库斯勒刻意露出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的笑容。 他们大概是工匠头目吧,三人都尴尬地僵直着身子走上大道,消失在人群之中。 背影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窝囊。 「……嗯 ?」 工会是招集一群职业类似的人们,透过仅有的共同利害关系去牵制束缚他们的不自由组织。发生争执、摩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是,大白天日正当中之际,在工会的建筑物里互相怒吼咆哮,绝非寻常之事。更何况,就连「名誉」这个字眼都出来了。名誉之于工匠,可说是抹大拉之于炼金术师般的重要。 库斯勒注视着工匠们离去时的方向,同时耸耸肩,踏入建筑物之中。 「你们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才刚进入的瞬间,就听到怀着满腔怨慰的声音,不过怒意并没有彻底爆发就渐渐收住了。 「打扰了。」 「……」 噤口不语的是名红发女孩,统率戈尔贝蒂铁匠工会的首领——伊莉涅,一如既往的朴素打扮看起来就像个打杂女佣。她属于那种虽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大美人,但个性上的直率大方能让她广受男人喜爱的女孩。 这样的伊莉涅正因为吃惊和羞愧而满脸通红,为了避开这场尴尬,她转身面向棚架装作在寻找东西似的弄得沙沙作响。 「炼……炼金术师大人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啊?」 这个依旧背向他们而提出的问题,库斯勒选择暂时不回答。并非源于她这样的举动让自己不符合首领身分的外貌更加显得幼稚。 打磨过的地板。摆置在桌面上的椅子。墙边的烛台上头,一如往常插着刚切下的新品蜡烛。 库斯勒用下颔暗示身后的翡涅希丝去将大门关上。 翡涅希丝怯生生关上大门,乓地一声,立即隔离了外头的喧嚣。 之后,库斯勒将情绪切换成「炼金术师」。 「您正在忙,看来我们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啊?」 伊莉涅毫无顾忌地在鼻间嗤笑一声说: 「炼金术师大人竟然玩起密探游戏?」 接着,她转过头面向他们,脸上净是给人自暴自弃之感的扭曲笑容,见到库斯勒斜后方的翡涅希丝时,冷不防地睁大双眼。 「我们来并非为了异端审问,这点请放宽心。」 伊莉涅有些惊讶地望着库斯勒之后,找出几个字眼搪塞。「喔,不,没什么。」看着她咳了几声,搔搔耳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或许是外表完美的修女翡涅希丝站在眼前,让她终于醒悟到自己的粗野。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事呢?」 她用矜持作态的郑重口吻,轻声细语向他们询问。 但是库斯勒不打算像初次见面时,戴着假面具和她说话。 从上一次的接触来看,继续这么做反而会得到反效果。 「我有关于冶金的问题想要请教。」 「……」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极其明显地皱起眉头。 「难不成你也是?」 然后,喃喃道出这句话。 非关演技,库斯勒自然地回问道: 「也?」 「唔。」 伊莉涅意识到这是在自找麻烦,便慌慌张张改了口。 「没……没什么。然后呢?你要问的是?」 他可以紧咬这个破绽不放,想办法让她全盘托出,应该可以办得到吧。 但是,现在身边还跟个翡涅希丝,他决定行事要文雅一点。 「我想请教关于金属的事。从北方运载到这座城市的金属……特别是,与卡山相关的东西。」 「……?」 伊莉涅听完,更是眉头深锁地瞟视库斯勒。 不过,看那样子应该是从库斯勒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她感到相当意外的缘故。 与卡山相关的种种传闻,还没传到她的耳边吧。 「为什么会问这种……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问题?」 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伊莉涅的表情透露出这讯息,叹口气放松肩膀之后,「随意坐吧」她摆手要库斯勒他们坐下。对炼金术师毫无畏惧之色,是因为她的胆子够大,还是因为凡事不在乎的态度所致,无从推究。或许两者皆是吧,库斯勒迳自给了答案。要是她没有被逼迫承接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地位,身陷于这种奇怪的状况,她敢情会是个性格人见人爱,充满活力的城市女孩。 「然后呢?具体来说是想问什么?我们工会里头光是职种就不下五十种。若论到产品种类,可是上百种甚至两百种左右。你想调查什么?原料?作业工法?半成品?」 库斯勒将椅子从桌面卸下,一屁股坐上去。 「原料和等待完工的半成品吧。」 这么回答后,才注意到翡涅希丝无法顺利将椅子搬下来正感到窘困,便帮了她一把。 「……材质呢?」 「什么都可以。」 「啊?我不是刚说过,在我们这里流通的货物,光是铁就有几十种。就算你说什么都可以,也不是——」 「先决条件是,必须是尚有改良空间的东西。」 伊莉涅闭口不语,接着像是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似的,做了深呼吸之后才说道: 「关于这部分,已经都向骑士团报告过。再说了,上一任的汤玛斯可是早就帮我们解决了不少啰!」 最后添了一句挖苦意味浓厚的话,库斯勒只能以苦笑带过。 目前他还没有任何能够反驳的本钱。 「不限于铁,有没有任何只要解决问题之后,就能够带给骑士团莫大和益的东西?」 库斯勒摊开双手表示,这动作是为了强调他所提的内容并没有刻意隐瞒任何事。 伊莉涅双手环抱在胸前,满脸狐疑盯着库斯勒的言行。 「总之,你的意思是想要帮自己加分?」 「确是如此。」 库斯勒据实以告之后,伊莉涅一副不可置信地搔搔头。 「竟然拜托工会这种事,你还真是个怪人啊。」 城市工会和炼金术师的关系,无论在哪座城市都相当复杂。特别是向骑士团借钱的工会,以及受骑士团聘雇的炼金术师,多了这层纠葛后关系就更加微妙。 不是完全的敌人,也不是同伴。 工会向骑士团借钱后,也等于依附了这份权力,比起城市中其他工会来说,在竞争上必然占了上风。依经营的方法论来看,这绝不是错误的决策,但无论怎么盘算,欠债的总是矮人一截。 与此相对,被工会欠下一笔债务的骑士团就像是炼金术师的再造父母,而炼金术师则是骑士团的放浪形骸的不肖子。虽然骑士团不会对他们太过于刻薄狠毒,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力求表现,还是无法受到骑士团真心喜爱。 而炼金术师也竭尽所能利用双方之间的从属关系。 因为他们认为如果遭受轻视,研究上就会出现阻碍。 一直以来,库斯勒也是秉持这个准则去立身处事,但今天的表现却有些不同。 「我有个赌上人生所有一切的目标。既然是为了它,向拥有知识和经验的人表达敬意,也是合情合理。」 他单脚翘起,双掌交叠在膝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 伊莉涅掩饰不了内心惊讶,眨巴着双眼瞪视库斯勒,然后呼地长吁一口气,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意说道: 「时常听人说起,要多小心炼金术师嘴里吐出的话啊。」 「这是很好的忠告。意思就是要你认真考虑啊。」 库斯勒的这句话让伊莉涅厌恶地撇了撇嘴。 「所以,心里有没有底呢?就如您所推论,我想建立良好功绩,让骑士团加深印象。不计代价。」 遇到 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地请求,即使再怎么觉得可疑最后还是会点头相信,是个老实的人。 伊莉涅为难的脸庞,透露出她也彻底了解自己的这副脾性。 「唔……可是,我的结论还是一样。希望改善的地方已经都向骑士团报告过,而且绝大部分已经都由汤玛斯帮忙解决了。」 「……提到这个名字,就会让我没劲啊。」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伊莉涅先是呆愣了一会儿后,有些坏心眼地笑了出来。 她原本的个性应该是属于平易近人吧。 和翡涅希丝的层面不同,但她也是个令人感到不安的女孩。 「那个人可是个非常厉害的炼金术师啊!」 「我无力做任何反驳,他的确厉害得让人生气啊!」 「呵呵呵。」 伊莉涅听闻此话后愉悦地笑了,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好比是自己被人称赞了。 大概是以身为一个职业与金属息息相关的人来说,她真心认为汤玛斯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如果他不是一名炼金术师,而是身为工匠就好了。」 伊莉涅的视线飘到远方如此说道。 这句话里面或多或少有些讽刺和挖苦,但一定是她的真心话,库斯勒思忖。 「要是能让那么厉害的人别枉送性命,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 伊莉涅用眼角偷觑一下库斯勒,稍微放松嘴边肌肉。 敌意有些消退。 「不过,还是不行。那个人进不了我的工会。」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身为亡夫的后继者,一肩扛起繁华港口城市的工会,伊莉涅耸耸肩,脸上带着悲感的笑容说道: 「追逐梦想的人无法成为一名好工匠。」 这句话像是参透了这世间秩序的某种道理。 库斯勒偏过头,笑了笑。 「我想我可以理解为何你会身在此处。」 「就算你称赞我,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喔。」 这句话让伊莉涅稍微皱起眉心。 既是高兴自己想受人称赞的地方得到称赞,也是警惕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她处于夹缝之中。 看来应该是这样吧。 她不是个坏女孩,库斯勒心想。 「你是说……卡山是吗?目前还在战争中。东西不会直接进来,不过的确有许多商品经由别的城镇流通到这里来。不过,听你的意思,我想比起进货明细,由本工会提出的请愿书还有和汤玛斯之间的往来记录可能比较符合你的需求。」 「可以吗?不需要先征求工坊头目们的同意吗?」 库斯勒一提出这个问题,伊莉涅不胜其扰地冷笑。 「这时候才展现出你的良知吗?明明只要你稍微施加压力,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权力是在不得已时才端出来用的东西。」 「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啊。」 「我并没有打算说笑话。」 说这句话的同时,库斯勒也笔直注视着伊莉涅的眼睛,而她还是脸上隐隐带着哀伤,微笑着承接他的目光。 「我想也是。」 那是对自己毫无实权的处境再明白不过的眼神。 伊莉涅耸耸肩,把手扠在腰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后说道:「那么。」 「我收到哪里去了呢?要请你在这儿等一等……还是说我差人送到你工坊去?」 「让您如此费心的话,我会太过受宠若惊。」 听到库斯勒矫揉造作的说话方式,让伊莉涅半睁着眼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可不希望炼金术师死赖在这儿。」 「那么我就在这里稍等吧。」 伊莉涅无声地笑了笑,摆摆手往屋子深处走去。 直到眼底再也瞧不见那随意绑起的红发后,库斯勒便让自己沉浸在先前这段让人觉得舒爽的对话余韵中。虽然不知道她和那些工头们究竟为何起争执,但那一连串强劲有力的怒吼也十分厉害。 「一个不错的女孩嘛!」 库斯勒边抚摸下颔边说道,身后的翡涅希丝则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库斯勒侧头看向她,翡涅希丝则是带着些许不安地望着他。 「我并不是要你也要表现得像她一样。」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像是吃下定心丸一样如释重负。 的确,假使翡涅希丝找寻到自我,言行举止上能够变得坚定,他也不认为要像伊莉涅那副模样。伊莉涅和翡涅希丝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就像虽然一样是金色,但黄铁矿还是有别于黄铜。 「找到了。」 伊莉涅抱着如字面上所说,堆得像座小山的文件,走了出来。 尽管她的外型相当纤弱,不过不愧为工匠的妻子,似乎挺有力气。 注意到库斯勒稍稍瞪大眼睛的反应,伊莉涅便一古脑儿将文件全都摆到办公桌上,伸手扶住上头,用故意刺激人的语气说道: 「温柔文雅的炼余术士大人可带得走这些文件?」 「真不巧,本人和同伴都不是力气见长的人。我们只会拿走值得注意的内容。」 「哼!」 伊莉涅在鼻间嗤笑出声。翡涅希丝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颤,想必是由于伊莉涅朝她看了一眼吧。 库斯勃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粗鲁地翻动堆在办公桌上满布尘埃的文件。 「最旧的是四年前的东西啊?」 「大概吧?在那之前是教会较为强大,骑士团大人也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比这更之前的话,大规模的材料进货就应该是在布克鲁格商会的仓库里吧。」 「布克鲁格商会?」 「布克鲁格商会曾经待过如今由骑士团大人驻守的建筑物。也是骑士团大人来到之前,通融我们资金的地方。我还听说把工匠带来这座城市的原本就是这个布克鲁格商会。」 库斯勒耸了耸肩。 骑士团下手绝不留情,而且还钟情效率高的方式。 想在战场上求得胜利,武器和工具的制造是决计不能短少,因此必须快速地将铁匠工会纳入其完整的支配之下。最为迅速的方法自然是直接夺取早已确立了支配铁匠工会权力的组织。 「什么都没有的人最幸福,是吗?就因为拥有让人眼红的东西才会被夺取啊。」 「真令人讨厌的事啊。」 坐在椅子上,连同椅子都面向侧边的伊莉涅,在桌面上拄着手托住脸颊开口说: 「不过,已经四年啦……」 伊莉涅感叹地说出这样的话。她所坐的是一张椅背异常高耸,在某些部分则加了形式上的装饰,象征坐在这上头的人才是首领的座椅。 看她坐的模样似乎十分不舒适,也像是在跟人赌气。 「四年前……还只是个喝奶的孩子吗?」 面对库斯勒的刻意调侃,伊莉涅当然连动怒都没有。 「现在也没有多大改变啊。」 「那是对谁而言呢?」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伊莉涅摆出十分不悦的表情。 「炼金术师会使用魔法是真有其事吗?」 「只不过是你很容易被人猜透罢了。」 「……」 伊莉涅毫不保留地紧皱起眉头,还噘起嘴来。 「原本应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死得那么干脆。虽然的确是有点年纪了……」 「我也想见见他啊。」 「……」 感觉到伊莉涅逼人 的视线,库斯勒微微地闪躲开。 「文字会透露出一个人的品格。上头有布鲁纳签名的书信全都是你的……丈夫所写的吧?」 「没错。」 尽管不清楚伊莉涅是否爱着其亡夫,但对他的本事心怀仰慕这点应该是无庸置疑。 铁腕作风的工匠本色。 哎呀哎呀,库斯勒心道。 「光凭本事就能得到女人的赏识,当工匠还真是好福气啊!」 库斯勒语毕,伊莉涅只是耸了耸肩。 「如果我是男人的话,这点也的确是个好处。」 「你是指把目光放在地位和财产这点?」 「……你还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因为我总是说实话,才会容易惹人厌啊。」 伊莉涅冷笑出声,不过她依然托着腮,气势有些衰减地说道: 「真的,我怎么会被铁给吸引了呢……」 库斯勒在伊莉涅这样的神态中,似乎窥见到她平日的辛劳。 每个人都有各自合适的所在地。比方说男性应该打铁,就像女性应该去摘花。 倘若走岔了路,该会有多么痛苦、多么艰辛,举个极端的例子,看看翡涅希丝就可以明白了。 「和同年纪的友人应该很难有共同话题吧。」 「就是啊。钻进熔炉中把全身搞得都是煤炭乌漆抹黑,就为了堆砖砌瓦,有谁想听关于这种苦活的事呢?」 「我倒是已准备好洗耳恭听?」 「你以为我们之间有可能相谈甚欢吗?」 满是讥讽的笑脸,不知为何让人觉得风情万种。 对于她毫不留情的回答,库斯勒不以为意耸耸肩说道: 「你是工匠之首,我是炼金术师。」 「没错,各自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吧。」 库斯勒在鼻间叹了一声,最后挑选出约三分之一的文件。 「总之,我先借走这些。」 「你不用再拿来还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啊。」 她还是侧着身,没有直接面对库斯勒,神情认真地要求道。 让人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话是开玩笑,也正因如此,库斯勒才会对伊莉涅抱有好感。 「我会找人送过来。」 「哼。」 当库斯勒告辞时,伊莉涅还是没有看向库斯勒,只有挥挥手示意,马上就开始动手整理起办公桌上剩下来的文件。 库斯勒对仍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使了个眼色。 翡涅希丝接受到暗示后便立即站了起来。库斯勒拿起较厚重的文书,较轻的文件类就往翡涅希丝怀中塞。翡涅希丝有些疑惑地接过,她的疑惑与其说是对库斯勒的体贴感到不解,或许有更多是被他和伊莉涅之间的谈话害得心神不宁。 是因为主人目前处境的缘故吗?铁匠工会弥漫着一股阴郁,他们走到屋外,沐浴在晴朗阳光下才觉得心中舒畅。 整座城市也顾不得伊莉涅的心情,照样热闹如常。 库斯勒做了一个深呼吸,正要举步朝外头走去时,留意到翡涅希丝还呆立在工会大门前。 「怎么了?」 「啊!」 像是怀疑自己在屋里遗落了东西一样,翡涅希丝眺望紧闭的门扉,随即就跨出步伐要往前走,但还是在意门的另一边似的又回头一望。 「那个……」 「啊?」 库斯勒一有回应,翡涅希丝就仿佛下定决心一样接着问道: 「那……那位女士,是不是为某些事而困扰着?」 被白净的修道服包覆全身的她,在骨子里也还全然是名修女。 尽管翡涅希丝正式的身分已经不是修女,当初也不过是骑士团为了便于监视而让她进入修道院。况且,说穿了,翡涅希丝之所以会在神的教义上表现出固执的一面,应该是她无意识地期望能用一些坚定不移的东西去稳住自己不安定的部分。而遵奉神的戒律则是最简单不过的行动方针。 虽说如此,翡涅希丝原本就对神的教义相当熟悉。 毫无疑问地,她生性也属于会关心顾虑他人的个性。 「算吧。以每天过着不合乎本性的生活来看,的确是感到困扰吧。」 「……请停止这些故弄玄虚的话。」 「要好好说明的话需要花很多时间喔。」 「我正洗耳恭听。」 竟然还会说诙谐的话!库斯勒思忖,但随即回想到她这是在套用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实际感受到自己确实在影响对方,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在腹部深处逗引他。 不过,他抬了抬下颔表示总之还是得先离开,然后迈步离去。 翡涅希丝虽然还是很在意门的另一端,不过终究放弃,快步赶上库斯勒。 「请说明。」 「男人的那个。」 嫌麻烦地丢了这句话,翡涅希丝马上涨红了脸,双唇紧闭。 非常气闷地面向前方走在库斯勒身旁,一本正经地用同样的步伐踩了一,二,三,四,五步后,侧头望着库斯勒。 「她看起来非常痛苦。」 库斯勒侧目瞅了翡涅希丝一眼,就这么略微偏着头,避开从对面走来赶着一群猪只的养猪户。 但是,没能顺利避开的翡涅希丝转瞬间就像只落水的小猫,被推挤到后方去。费尽辛苦找到可以落脚躲避的地方,是某家商会的卸货区。接着,像是要逃离卸货工人的笑声一样,小跑步赶回库斯勒身边。 「在担心他人之前,何不多担心自己的事呢?」 为了隐藏刚刚发生的失败而羞红的脸,同时也因为她对库斯勒的话心知肚明吧,翡涅希丝低下头为之气结,不过脸上的愠怒并没有维持太久。 「是你拯救了我。」 看见她开口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库斯勒挂在脸上的讪笑便荡然无存了。 他明白依翡涅希丝的个性,她绝不是能拐弯抹角耍花招的人。 「既然如此……」 「你要我……也去救别人吗?」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翡涅希丝的头纱上。 有好一会儿,翡涅希丝的理解力都没跟上库斯勒所做的动作,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耳朵还差那么一点儿就要露馅,赶紧慌慌张张压住头纱。 「你……你在做……」 「我要说几遍你才会懂呢?不要马上深陷其中!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更是毫无道理。」 「……」 「就因为我从那混帐圣歌队中把你接手过来,我就是个任何人都会帮的大善人?」 「!」 「你还不懂吗?」 库斯勒陡然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说道: 「因为是你,我才会帮的!」 翡涅希丝只是茫然。 然后,随着这句话缓缓渗入脑海中,红霞也慢慢攀上她的脸蛋。 可是,她的表情泫然欲泣,可能是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喃喃:你才没有那样的价值!依附在她头上的兽耳所能听到的,一定都是藐视、拒绝、避讳翡涅希丝的言语。 如果是这样,在这层意义来看,翡涅希丝的双耳的确是受到诅咒的耳朵。 「你……你……你真的是——」 「你要说差劲透顶也好,骗子也好,总之就是这样,不要随随便便什么都想指望我!」 库斯勒一说完,满脸通红将胸口的修女服抓得紧紧的翡涅希丝,突然以悲伤的眼神端详他。或者,那也许是库斯勒本身亦流露出相同眼神。 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只对自己的梦想有兴趣 第三幕 自称克洛克·英格斯的铁匠工会头目,极其勉强地想扯出讨好谄媚的笑容,但明显是个失败。大概是来到炼金术师的工坊让他紧张万分,再加上以他平时的地位根本不需涎着脸去奉承别人。 既然是在大型港口城市拥有一间工坊的工头,便可列位于城中名人之一。 他脸上的肌肤宛如上过油擦得发亮的皮革,肩头的肌肉高高隆起仿佛就要撑破外衣。惯于长时间搬运重物,而显得又短又粗再也回不去的外八字脚。无论哪项外在特征都宣示着他是名优秀的工匠。 然而,让库斯勒在意的是那对眼睛。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诉说着,这是历时多年用心锻炼过的工匠才够资格拥有的模样,偏偏只有眼神还流露出孩子气。 这在库斯勒请他入内后,迟迟无法镇定下来的表现中也看得出来。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会暴露出他的本性。 「我得为我冒昧前来造访致上歉意。」 因此,当他走到桌边就突然对着年纪比他轻而且还是名炼金术师的库斯勒如此行之有礼,也让库斯勒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不过,对方毕竟是铁匠工会的头目。为了不失礼数,库斯勒端出酒来招待他。 「我的确感到惊讶。」 库斯勒改用他不熟悉的语气做了回应,接着向他劝酒。 对方还是战战兢兢,只有眼神在素烧大酒杯和库斯勒之间游移,却没有伸出手。 在这里端上来的全都是被诅咒的东西,全被下了毒。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真心相信这种事,但面对炼金术师时,就该有这点程度的警戒。让人再次意识到翡涅希丝是多么毫无防备。 「英格斯先生的专业是炼铁吗?」 从他的外表以及单纯从铁匠工会本就是由冶铁相关的人物担任主干这两点进行推测。 「是……是的……我在城里有间工坊。」 「喔。」 是个拥有名声的工会头目。 这位名叫英格斯的工头,就像是个只有身体长大的孩子,无所事事呆坐在椅子上,让人完全猜不透他来访的意图。 库斯勒啜了啜自己的那杯酒让双唇湿润后,开口问道: 「来到这种地方无妨吗?身为工头应该会在意外面的风评吧?」 故意略带暗讽地调侃他,就见英格斯咬了咬牙。 不过,那似乎其实又是个失败的阿谀笑容。 「世人总说打铁就要趁热嘛。」 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库斯勒颇觉意外地注视着英格斯。 「有什么事让您如坐针毡吗?」 为了躲避他人视线,有头有脸的市民蒙头遮面地偷偷前来炼金术师的工坊。 浮现在库斯勒脑海的是索取毒药这档事。 库斯勒在来到这座港口城市之前,还身陷囹圄的时候,曾用疑似毒药的东西诞骗监狱的看守者。炼金术师和毒药之间有着剪也剪不断的关系。 况且,围绕着地位、名声、财富的地方,无论何时都有毒药在流通。 但是,那些毒药是否能以合理的价位拿到手,就不得而知了。 他的脑海闪过一个选项——辉锑矿,英格斯的大脸上则浮现扭曲的笑容,陪笑道: 「这笔生意,我想我们双方都有和可图。」 「……有利?」 使用毒药的目的无可厚非就是暗杀,但库斯勒猜想不出他和英格斯有什么利害共通之处。即使如此,英格斯还是大大点了头。他的下巴肉随着这个动作瞬间肿胀起来,就像只青蛙,库斯勒暗想。 「对我们都有利的事是指什么?是某种新式冶金方法的开发吗?」 炼金术师之所以能拥有炼金术师这个身分,就在于他们可以无惧旁人目光进行必须小心维护名声的工匠绝对不敢去尝试的实验。虽然这样的案例很少见,但偶尔有工匠想尝试某种方法却惧怕被工会盯上时,就会找上炼金术师代替他进行实验。 库斯勒估计大概是这方面的请托,但英格斯却突然夸张地摇头晃脑起来。 脸上的笑容,也比方才来得更富含深意。 看来,他似乎正对于自己与炼金术师会面商谈一事感到兴奋。 库斯勒领略到为何英格斯的双眼会像个孩子的原因。再怎么以工匠身分钻研累积经验,他还是从未离开这座城市,他的谈话对象仅限于长久以来的旧识,是个涉世未深的人。 「虽然……也可以这么说……」 嘿嘿,笑声像是要从他唇齿之间的缝隙偷溜出来。 库斯勒差点就要把内心的不悦表现在脸上,但下一瞬间对方所说的话,让他立时绷紧神经上的弦。 「您有听到关于阿萨美徽章的传闻吗?」 库斯勒端详起突然压低音量的英格斯。 他假装只是自然地换翘另一只脚,乘机在位子上坐好。 看来,这不是一般私人的请托。 「有。听说在不久后就会经过这座城市。」 「我们无论如何都想被选为第一批垦殖者。」 库斯勒回想起他刚到这座城市,第一次到铁匠工会拜码头的事。 他们没有保留任何工坊的机密,准备好冶金相关的各种记载内容等待炼金术师到来。受到骑士团支配的铁匠工会,似乎相信他们要是能和骑士团聘雇的炼金术师相处融洽,就也能与骑士团保持良好关系。 比起身为工匠的名誉,他们选择顺应骑士团心意这种能得到实质利益的做法,无庸置疑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库斯勒又接着想起,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戈尔贝蒂在上一个世代是受到异教徒支配的众多港口城市之一。 也就是说,一定是英格斯的师傅那一辈的人从某个乡下,只带着工作用的工具来到这座城市。然后他们建立出优秀的工会,占据了城市中的重要地位。但是,继承他们的下一个世代呢? 库斯勒对于英格斯前来的原因,近乎不快地感到心有感感焉。要想在混乱已平息、秩序已制定的城市中占有一席之地,先得熬过一段几乎不合情理的长期忍耐。在城市中,人际关系已经底定,不伦经过多少岁月,师傅还是师傅,师兄也永远是师兄。 从跑腿的见习时代跻身为学徒,接着熬过五年十年的长期基本功训练总算能被认定为一名工匠,之后还要经过好些年的技术磨练,才有资格可以坐上头目这个位子,得到开设工坊的权利。 然而,先不论城市规模正在扩展的情况,以一座已然壮大的城镇而言,新工坊的开设往往得等待先前创设工坊的某人退休之后才有机会。 即使运气颇佳,开设了工坊成为人人都认同的工头,工会中的显赫头衔却全都被比自己年长的人占据,更无人有意愿让位。而且,他们彼此之间在身为工匠上的技术几乎看不到什么差别。运气更差的话,可能还得咬牙切齿暗道:明明是自己的技术压倒性地超前他人!而过着屈志难伸的日子。 有人阻断上面的出路,自己在死去之前都被强迫只能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庸地活着。 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也像上个世代一样往新天地去,在新的城市中挑大梁。 库斯勒非常明白他们这么想的心情。 威蓝多也说过。再给他二十年,他有自信能得到骑士团的肯定。但是,二十年的岁月太长;人的性命,却是短暂无常。 库斯勒看着英格斯。那对不明世故犹如孩童的双眼,闪动一抹真实。 「因此,希望能够藉助您的力量。」 他停顿了一拍,用力凝视库斯勒的双眼。 「被称为不眠的炼金术师 的您。」 他想表示已经对库斯勒做过身家调查吧。 英格斯道出这个别名之后,不知为何脸上扬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当人们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时,或许就是露出这样的神情吧。 「我们获得关于某种特殊金属的情报。只要能加以生产,必能以此功绩被拔擢为第一批开垦殖民地的人。」 「特殊金属?」 对于库斯勒的反问,英格斯用嘶哑的声音低喃:「——」 听到的瞬间,库斯勒难以置信地张大双眼。 英格斯自嘲的笑容也到达最高点。 「想必会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英格斯站起身子表示。 「如果您愿意认真考虑这项请求,请到市场找卖铁器的沃尔森。还有……请对工会保密。」 然后,英格斯再度戴上兜帽,背向工坊离去。 库斯勒还是茫然自失,就连从椅子上站起身都办不到。 直到威蓝多推测英格斯已经告辞离开而从楼下走上来时,他才回过神。 一开始还嘿嘿憨笑的威蓝多,见到库斯勒的神情时,笑脸也不禁走了样。 「怎么啦?」 库斯勒无力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从英格斯口中说出的是照理说已遗失于历史洪流之中,早就幻化成传说的钢铁之一。 「大马士革钢。」 「咦?」 「他说手中持有生产这种金属的线索。」 「……」 威蓝多难得会遇到事情而变得哑口无言,但他这时也抿住嘴巴瞥向门口。 大马士革钢就是具有此等威力。用这金属锤炼出的剑,世人对其评价的重点早已超出锋利程度或实用性如何,光是其存在就足以将它奉为深具意义的宝剑而受人推崇。 再者,大马士革钢与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不同,它的存在确实受到证实过。库斯勒也曾见过实物。带有木头纹理,像是用不同种类的面团揉制而成,表面花纹不可思议到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钢,据说只是将它系在腰间就能刀剑不侵;走在森林深处百兽都不敢来危害。 对即将前往被击垮的异教徒城市的都队而言,大马士革钢一定会成为他们最渴望的赠礼。 「……但是,这么荒诞不经的传言,你会信吗?」 可能性同样都是微乎其微的话,或许寻找矿山还较为可行。 对于威蓝多极为认真的担忧,库斯勒沉默不语。威蓝多搔搔头,叹了一口气。投注在库斯勒身上的视线,有抹类似放弃的神色。 「一般而言,这只会被当作是单纯的玩笑话喔。」 「很不巧,这间工坊里正好有个直到不久前都还不认为真的存在的东西。」 「这倒也是。」威蓝多耸耸肩,继续附和道: 「而且,现在四处可见的黄铜,其制法也曾长期失传过。冶金的世界中,偶尔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要是一口气就回绝,我会觉得太过可惜。」 在他们降服于汤玛斯·布朗科特的才能,到处碰壁的时候,这件奇事从天而降。库斯勒看着留在桌面上没被沾过的酒。要是有人告诉他,英格斯只是漆黑夜晚里所作的一个梦,或许他也会就此相信。 但是,库斯勒是一名炼金术师,既然身为炼金术师就得追逐抹大拉之地。 那些事本身就是「超越一切荒诞不经的传说」的传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 库斯勒看着威蓝多: 「把能试的都试看看!」 威蓝多耸耸肩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也露出同样的嘲弄笑容。 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别名虽然有些夸大,但库斯勒有时也不辱其名。 鼻子突然闻到一股酸味,原来是烧尽的蜡烛灯芯已经焦掉。 库斯勒这时才注意到夜色已尽,黎明待升,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不知不觉当中,威蓝多早就伏在作业台上睡着了。每当启用燃炉做实验时,两三天不睡都还泰然自若的男人,遇到阅读文件就快速投降。库斯勒刚好相反,在书本的世界中,他无需凭藉意志力就能够埋头苦读直到身体再也动不了。 不过,疲累的感觉照样会袭来。 他将木柴丢进火势渐弱的炉中,打开门站到水车前面。用力吸气让隆冬清晨的空气充满整个肺部,再以像冰一样冷的清水洗脸。这个瞬间,让他深深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左右摆动脖子听到颈骨喀拉作响的声音后,他走回工作室打算再加把劲。库斯勒和威蓝多花了一整晚翻阅上一任炼金术师汤玛斯·布朗科特所留下的书籍,以及库斯勒他们重新带回这间工坊的金属相关文件。 大马士革钢固然毫无疑问是个传说,但并非谁也没见过实物。只是因为失去了炼制方法,实物也过于稀少才成为传说。 因此,如果以那些正本是在早于千年之前的古代帝国时期所写成的老旧文件为主去寻找翻查后,关于大马士革钢的记述其实不少。 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得到可以当作线索的内容。 文件上写道:沙漠中存在着炼制此种钢铁的人民所群集的聚落等等。炼制这种钢需要用到埋在土中的坩埚等等。 翻阅时代稍往前进的资料,可以看到少许具体的描述,埋在土中的坩埚之类的记述也出现过好几次。埋进土里之后要吟诵沙漠之民崇拜太阳神的祈祷文,接着在坩埚中注入骆驼的血后,大马士革钢就此诞生等等,也有此类记载。 然而,只是骆驼这点难度的话,好奇心旺盛的富人要想弄个一头来尝试也不是极为困难。崇拜太阳神的祷文之类的说法,拜历经二十几年的圣战所赐,与彼方大地相关的知识已有一定程度的累积,想推敲出来应该也不难。 即使如此,还是未曾听说过有人成功炼制出大马士革钢,因此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捏造的幌子。 虽然尝试看看也无妨,但依现在这种连辉锑矿都难以到手的处境,令人怀疑骑士团准备只骆驼给他们的可能性。 再者,库斯勒也不是门外汉,文件上记载的内容有没有可信度,光用闻的就可以知道。 当他边思考这些事边翻阅下一页时,楼上传来声响。 这次,警戒心没有让他抬头往上瞧,那是因为他可以分辨得出生活上会发出的声响与他人侵入的声音, 库斯勒走上阶梯来到一楼,东西凌乱的桌前坐着还昏昏欲睡的翡涅希丝。 「你今天还真是早起啊。」 库斯勒一开口,她就惊吓地张开眼睛,耳朵上的毛都像要倒竖起似的。 看来,她其实还在睡。 「啊,哇!」 「你昨天连晚饭都没吃就去睡的关系吧。肚子饿到醒来是吗?」 「……」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尽管想张口反驳,却连做到这点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脸上的难为情应该是出自于她平日总说享用早餐太过奢侈,只喝杯山羊乳就填饱肚子了事的关系吧。库斯勒耸了耸肩,只交代一句:「去做准备吧。」就再次下楼从炉中引火,往厨房走去。 「吃完以后再回去睡喔。」 「但……但是,那样太……」 「吃完以后再说话!」 「……」 翡涅希丝用一支与她的小口相较实在是过大的木头汤匙,努力吃起加热过的山羊奶煮出的麦片粥,一脸不满地闭嘴细嚼后说: 「我不睡也没关系。」 这句话也不完全是在逞强。开始进行炼制作业后,只要还得动到身体 干活,不允许睡觉的状况大概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库斯勒直接把话挑明。 「今天没有什么需要用到力气的工作,会是与睡魔对抗的一天。」 「咦?」 「因为接到一份突如其来的工作。你看得懂文字对吧?」 面对这唐突的问题,翡涅希丝先稍稍缩起下颔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翻阅这里所有的书籍去调查出某种金属的情报。」 「……」 麦片粥从木头汤匙上啪搭啪搭地滴落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翡涅希丝才总算回过神。 这间工坊里塞了不少书籍,的确多到会让人吓傻。 「喔,你不想做?」 听到库斯勒试探性的询问,翡涅希丝的双耳猛然竖起,连忙把头摇了摇。 她的眼神十分坚定。 一接收到命令就会乖乖顺从,虽然这是翡涅希丝可悲的个性,但某些时候也不失为一种方便利用的道具。尽管库斯勒对于自己的思考方式竟然跟圣歌队一样而感到厌恶,但是便利的道具在应当使用的时候就该拿出来使用。 「反正,查阅对你的学习也有帮助。还有,这件事很急,我没时间针对你的疑问去撒谎,所以你可以尽情问问题。」 「……」 翡涅希丝在几秒间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最后点了点头。 这时候她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为使命感燃起干劲的修女。 「但是,你还是先去睡。这是你的工作。」 「我没问题的。」 「好,那你中午以后开始昏昏欲睡的话,我就用手指从你的耳道戳下去!」 「唔!」 久违的恐怖让她扭曲了表情,耳朵也弯了个折往下垂。 「每次吃完午餐,我都会觉得先前应该再多睡一点。而且今天天气又好。在阳光沐浴下打盹可是非常诱人的喔!」 「……我……我又不是猫!」 「嗯?」 库斯勒的反问带着嘲讽,翡涅希丝嘟着嘴继续吃麦片粥。但是两口过后,就死心投降: 「我还是吃完之后……接着继续睡……」 「喔,这是明智的决定。」 「……」 翡涅希丝小声叹了口气之后又再度把麦片粥送往口中,然后,冷不防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开口询问: 「你不用睡觉吗?」 「啊?」 「昨晚……最后好像没有回房间。」 威蓝多喜欢睡在燃炉前面,所以寝室中只放了两张床。 库斯勒不像威蓝多这么野性,睡觉时还是会好好躺在床上。 「而且,你看起来很疲惫喔。」 在说这句话时,她看起来有些担心。 如果就这么坦率接受她的关怀,会让库斯勒觉得有些不痛快,于是他轻轻抚摸下巴,回答道: 「怎么?我吃完午饭后就会到阳光底下打盹啦。」 「……」 翡涅希丝看着库斯勒的眼神充满愕然,然后她移开视线像是在稍微考虑一些事。 「你也比较想这么做吗?」 「呜!」 被人猜中心事的翡涅希丝马上满脸通红。 不过,在午后阳光照射处打盹的翡涅希丝,这情景应该会宛如一幅画吧。 库斯勒略微认真地思考这提案,但翡涅希丝已经快速接口道: 「我会把交代下来的工作做好。目前为止都是这样,今后也是如此。」 她挺直背脊,神情认真到仿佛她正在对神发誓。这番话对炼金术师而言有些过于正直,感觉她似乎又舍以无意义的做法沉迷深陷。 然而,这样的她同时也让人觉得怪可爱,库斯勒察觉到是由于她模仿了自己的说话方式。 「要适可而止喔。」 「……」 翡涅希丝用不满的眼神盯着库斯勒。 「那么,我就期待你的表现吧。」 听到库斯勒改口,翡涅希丝随即装模作样板起脸,着手对付剩下的麦片粥。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在铁匠工会前听到伊莉涅和工头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其中原因必然是大马士革钢。 以为了实现多年宿愿,而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们最后紧抓住的王牌来看,大马士革钢是不错的选择。既潜藏着与起死回生相呼应的价值,又并非未曾实际存在于世上。足以胜任那条用来连接希望的细线。 库斯勒这天也在充满蓬勃朝气的常设市集露脸,带着苦笑。 自忖如果这是一桩经过缜密设计的诈欺,那他就认命地留在这座城市辛勤耕耘好了。 「沃尔森的店是这里吗?」 库斯勒向一名小伙计询问,他正在店门口排列展售的铁锅、铁匙,铁制火钩和未加工铁块的。 原本还以自己的装扮会让他害怕,但可能之前被吩咐过,小伙计一点都没有心生动摇,点点头后就跑进店铺里面。 这是一间仅仅在地面上竖起几根铁当支柱,再撑起看来挺厚实的布块充当墙壁和天花板的粗陋店铺,但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一间店。在此处经营店铺数年、数十年,店主死后其墓碑上必然会刻着「卖铁器的沃尔森在此长眠」。 但是此人会在大马士革钢的计画中参上一脚,就表示比起那样的人生,他还冀望着能写出更辉煌灿烂的一页。 期望成功的家伙不计其数,但值得交付这份荣誉的人却少之又少。库斯勒轻轻触碰着铁杯边缘思考这件事时,店内的布帘被掀动,一名满脸胡须的瘦削男子出来露面。 「英格斯已经先跟我打过招呼了,请进。」 「……」 城里头顶荣衔的市民在自己的店铺中招待炼金术师,绝不会生出什么好风评。 但是,如果对方是在市场上经营金属买卖的商人,就不难找到托辞。 想必英格斯也不可能招呼库斯勒到他的工坊去,这个地方倒是很好的避人耳目之处。 「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铁器商安达·沃尔森。」 「我叫库斯勒。」 「久仰大名,听说您曾为了守护布朗科特先生的知识之屋而战。」 「……」 他的话无法让人推测出几分是客套,几分是玩笑,所以库斯勒选择不回应迳自往店头各处东看西瞧。眼前所及的商品几乎就是把这家店的库存品摆出来而已,还装饰了几把陈旧锈蚀得很彻底的古剑。那是在此地难得一见,型式相当老旧的剑。 「我被古人的聪明才智给迷倒。」 沃尔森笑着说。原来如此,瘦颊叫髯,这个模样看起来倒也像是从遥远的沙漠国家前来的旅人。 「那里是你的出生地吗?」 「不。说起来有点难为情,我从未走出这座城镇。」 沃尔森回答后,拿起放在店角落的一块布,熟练俐落的绑在头上。 虽然他表示有点难为情,但脸上却见不到一丝惭愧,城市出生的人竟然如此沉迷异国风情,想必他已经受尽嘲讽和耻笑,如今可以不当一回事了。 「应该有十年之久了吧。在这座城市还不像现在这样繁荣之前。前往北方讨伐异教徒的帝国军队中,有来自沙漠民族的人。当然,他们的确非常醒目,让人一眼就被吸引。之后,我就开始孜孜不倦地收集起沙漠相关的东西。」 「想着总有一天就要手拄拐杖,肩负褡裢(注:一种长形布袋)?」 「没错。在夜晚的沙漠看月亮是我的梦想。」 他莞尔一笑。 在其他人眼中,他一定是被当作脑 袋有问题的怪胎吧。 库斯勒还注意到用来放东西的蛇形铁器,被黄沙装填得满满的透明玻璃瓶等等。泛黄羊皮纸上排列着像是蚯蚓蠕动般的文字,还有这地方并不普及的细颈铁水壶,壶身线条相当柔和圆滑。 「喜欢」这种感情,最是让人束手无策。 库斯勒面朝沃尔森,对他露出讽刺的笑容。 「我听说这里有关于大马士革钢的线索。」 「是的,但是……」 「嗯?」 「我不清楚英格斯他们究竟率先泄漏了多少口风?」 沃尔森望着库斯勒的眼神中有些虚弱。 库斯勒开始对这位沃尔森抱有好感。 他是个知道该停下脚步衡量周遭的人。 「他只表示如果我有兴趣,就到这家店走一趟而已。但是,我刚好亲眼目睹英格斯等几位工头在工会里发生争执的模样。工会手中握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库斯勒的提问,让沃尔森露出难以形容的神色—— 闻了闻手中的面包觉得没有怪味道于是张口吃掉之后,才想到难不成方才的面包早已馊掉。 就像是遇到这种状况的表情。 「其实事情是这个样子……」 沃尔森开始描述: 「我一心想多了解沙漠国家的事,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与当地相关的东西我都想弄到手。而且我也常去拜访成为这城市中心的铁匠工会,问遍首任中心成员们关于遥远当地的事情。其中有一位工头虽然因年事已高,溘然谢世,但当时曾对着还年轻的我半开玩笑地说过:其实我们知道被称为沙漠奇迹的大马士革钢的秘密。」 丝毫没有自信的脸庞,是由于沃尔森对重现大马士革钢这件事其实兴趣缺缺的关系吧。而且,仔细想想,城镇中重视名誉的工匠们没道理认真探究大马士革钢这种几近荒谬的传说。简单来说,「异端」就像是偏离秩序的别名,像大马士革钢如此罕见少有的金属,正常人都只会把它拿来当下酒菜,绝不会当成认真追寻的目标。 「然后呢?」 「然……然后,从我身上打听到这项讯息的英格斯他们就自诏工会……不,应该说是在那年代成为这座城市中心的成员们,肯定将大马士革钢的炼制秘方给隐藏起来了。其实,我也不是不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光是能做出大马士革钢,就已经是……非比寻常的事了……是关于移民的事吧。」 「没错,是为了新天地。」 库斯勒回答后,沃尔森悲从中来似的笑着。 这件事在当时肯定被付之嘲弄的一笑,漫长岁月下本以为已经遗忘在角落。沃尔森之所以会听到这个传言,就表示当时的工头很清楚他的店铺里是呈现怎样一副光景,才会将人们认为不光彩的事,依旧当成玩笑告诉沃尔森。 沃尔森心里依然还是那个梦想看到沙漠的孩子,只有身体长大。 因此,听到大马士革钢的事就猛然飞身扑向前的英格斯等人,在真心追求梦想的沃尔森看来,他们的势利眼只显得可憎吧。 「我自己对于前往北方并没有多大兴趣。您应该也有所察觉,我在城内属于特立独行的那一类,与英格斯他们之间也只不过是顺势遭到利用的一方。」 比方说,用这家店招呼像你这样的人。 对方投射过来的视线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库斯勒只是轻轻抬起下颔。 「顺道一问,对你提到大马士革钢的工头姓名为?」 沃尔森听到这问题时,脸上闪过一丝怯弱。 但他或许转念又想到,对方从英格斯口中也可以立刻得知答案,于是缓缓回答: 「是布鲁纳工头。」 现任铁匠工会首领伊莉涅的前任丈夫。 这时库斯勒也理解到英格斯等人当日的咄咄相逼,为的是哪桩事了。 「那些家伙以为伊莉涅承继了秘方是吗?」 「咦?」 沃尔森惊呼一声。 「啊?伊莉涅不是被她丈夫的技术所吸引的吗?」 「……」 沃尔森依旧惊讶万分说不出话来。 库斯勒这才意识到城市里人们的普遍看法。 「原来如此。你会感到如此讶异,是因为城里多半的人都以为伊莉涅是为了地位和财产而结婚,对吧?而英格斯他们是为了调查布鲁纳的遗产而找上伊莉涅。」 所以,伊莉涅才会如此怒气冲天。 她不是为了对方冲撞自己的言行而发怒,而是试图守护逝者的名誉。就算最后弄清楚布鲁纳与大马士革钢一点牵扯也没有,光是被人们认为他曾追逐过这种虚幻的东西,就足以伤及逝者的名誉。 因此,伊莉涅的怒吼中才会出现名誉这两个字。 沃尔森也相当苦痛地扭曲着脸。 然而,库斯勒反而对他露齿笑说: 「我不清楚布鲁纳的事。也没有多余的偏见。但是从你这样的反应看来,应该很是惊人啊。罗伯特·布鲁纳这男人年纪到底多大?」 沃尔森移开视线不愿回答,不过,还是叹了口气张口说: 「与其让您去问其他人,然后被残酷无情的中伤洗脑,倒宁愿由我承受多嘴的惩罚。」 「令人钦佩!」 「迎娶伊莉涅女士的那一年,人们说布鲁纳应该也有七十高龄了。」 「……」 因为生产而失去性命的母亲不在少数,无论是多么老实的男人,只要渴望留下子嗣的话就会再娶第二任、第三任年轻妻子,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一定限度。两人之间的岁数差距如此悬殊,旁人来看当然会以为是好色老头沉溺春色游戏,或是中了以财产为目的的毒妇所设下的圈套。 「而且,伊莉涅女士并非这座城市的人。她来自更遥远的国度,叫做克拉楚尼的地方。」 「克拉楚尼?那座以铸造刀剑闻名的城市啊,难怪。」 所以才有那头气势凌人的红发以及那股力气。 伊莉涅受到铁魅惑,多半也是因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的缘故。 「这座城市里也有许多同样来自克拉楚尼地方的工头,她可能是为了投靠亲人而来。那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我听说她随着一团商队来到这座城市。经过几番周折后,被同乡且已经从工匠退休的布鲁纳收留,在工坊里负责打杂。布鲁纳膝下无子,前任夫人也在布鲁纳来到这座城镇的二十年前就因病亡故了。他的徒弟也大多出外游历修行,或是独立自己开设工坊。周遭的人们都认为他是由于太过寂寞。突然传出结婚的消息,每个人都吓得脚底朝天。所以闲杂人等才开始谣传这该不会是为了继承财产而策画的婚姻。毕竟,伊莉涅不是嫡子,如果不用婚姻当手段,她就没办法继承大部分的特权和财产。」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是……如果伊莉涅女士真的打算图谋布鲁纳的财产,我倒认为还有其他各种更聪明的方法才对。也不会接下这座城市的工会首领这把交椅。」 只要还被骑士团压得抬不起头,铁匠工会的首领一职根本仅仅是个装饰品。坐上这个位子不但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反而更容易落人口实被工匠们处处指责。 「我认为伊莉涅女士的实际作为是难以置信地好,远远超出周遭对她的评价。因此,从她那舍身为人的工作态度来看,我也觉得她应该不只是因为被强逼坐上首领之位才那么努力。」 「也就是说,伊莉涅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担任首领?」 「或者说,那是布鲁纳的心愿,那也可能是伊莉涅无畏身边的流言蜚语,决定与布鲁纳结婚的真 正理由。工匠里有许多像英格斯他们那样渴望离开这座城市的人啊。」 「就连前辈所建立起的一切也不再表示敬意?」 库斯勒注视着沃尔森,沃尔森眼露哀伤地回望库斯勒。 或许正因为他是个沉迷于沙漠国度的怪胎,所以才会对被集团孤立的伊莉涅比旁人多几分在意。 或者,说不定是因为他凑巧从布鲁纳口中听见的事,竟对处境辛苦的伊莉涅带来更多困扰而让他觉得歉疚。 「所以,我有事要拜托您。」 沃尔森凝视着库斯勒。 「请不要让伊莉涅女士受到更多伤害。」 他的眼神紧紧抓住库斯勒的视线。 库斯勒在回答之前撇开目光。沃尔森为何会遵照英格斯等人的吩咐行事,让自己的店变成和炼金术师秘密接洽的场所,在这个瞬间他终于理解了。对大马士革钢本身以及迁居殖民地都没有兴趣的人,只要没被英格斯等人捉到什么弱点的话,沃尔森并没有理由协助他们。 然而,他还是延请库斯勒进到商店中,为的就是直接向他传达这句话。 热衷于沙漠国度的怪胎。 当然,没有女孩会愿意当他的妻子吧。 身为商人,与铁匠工会关系极为深厚的沃尔森,不顾年龄差异喜欢上了伊莉涅。的确,就连在库斯勒的眼中,伊莉涅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库斯勒可以想像得出,她应该是极少数能不带偏见与沃尔森这种人来往的女孩。 但是,库斯勒连一声叹息都不发,直接回瞪沃尔森。那瞬间沃尔森的身体打了个颤,不假思索往后退了一步。 「我的名字是『利息(库斯勒)』。只要决定目标就会确实朝着它前进。就像放高利贷借出去的利息不会因为同情借款人就停止增加一样,我也不会为了其他某种理由就不再沿着目标往前走。」 冷酷无情的炼金术师。 沃尔森露出此时才终于想起这一点的表情。 「不管伊莉涅会怎样,我的目的是大马士革钢。工匠布鲁纳手中握有相关线索的话,我就会缠着她直到挖出线索来。」 不只罔顾沃尔森的希望,就连英格斯,他也不会有所顾虑。 他可以理解英格斯想要隐瞒工会的心情,但只抱着这点程度的觉悟就向炼金术师泄密,是他的不对。 另一方面,沃尔森眼看就要痛哭流涕,脖子上青筋浮现。 右手手指仿佛昆虫的脚一般抖动着。 他打算拿取武器吗? 库斯勒的嘴角勾起轻浅的微笑,眯眼对他说: 「只不过,那女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屈服于胁迫的软脚虾。我会再想想适合的好办法。」 「……」 「对了,让那女人喜欢上你,再打听出消息不也是个方法吗?」 他促狭地笑了笑,沃尔森那张好人脸孔一瞬间变得通红。 他不会去取笑沃尔森已经这么一把年纪。 炼金术师之中,有一大群家伙不管岁数增加多少,依然还像个孩子般天真单纯地追寻梦想。 而且,怀抱真正梦想的人,在面对梦想的时候最无法保持平静。 库斯勒不讨厌沃尔森的原因,就在于他身上散发着和自己相同的气息。 「至少,我会比英格斯那样的人更善于周旋。」 听到这句话,沃尔森颓然垂下头。 看在库斯勒的眼里就像是在对他低头恳求。 但是,库斯勒挑起半边眉毛叹了一口气。 身为炼金术师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会很棘手难办。 走出沃尔森的店时,已经是日正当中,整个城市正迎接着它最为生气蓬勃最为热闹的时刻。晴空万里无风,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会让人微微出汗。 在这样的状态之中,库斯勒终于到达工坊,他一打开大门,就看到翡涅希丝像弹簧般抬起头。 「……」 「……」 库斯勒的双眼锁定在翡涅希丝身上,同时反手关起门,这期间翡涅希丝抹了抹嘴角,视线紧盯着眼前一本厚重的书籍。库斯勒更为一言不发注视着翡涅希丝,就明显发现她的眼神游移不定。 「你刚刚睡着了吧?」 「没……没有!」 她卖力回答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笑,库斯勒耸了耸肩朝厨房方向走去。 「威蓝多还在下面吗?」 热过早餐的火星还残留着,库斯勒添加一些木炭后,把铁瓶放入装了水的锅子中。铁瓶里是冲淡的葡萄酒。 「……我想应该在。」 翡涅希丝的回答传了过来,库斯勒就再追问: 「你明明睡着了,怎么会知道呢?」 「我没有睡着!」 与其说是她习于逞强的个性使然,倒不如说是由于他威胁过:睡着的话就要将手指戳入她的耳朵,这恫吓确实发挥效果了。库斯勒把水煮滚,温过葡萄酒后再重新回到起居室时,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牢中等待判决的囚犯。 「犯错就该受惩罚。」 库斯勒站在翡涅希丝身后说道。翡涅希丝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仿佛她的脊梁被插入一根铁棒似的。 「别动喔。」 仍然手持铁瓶的库斯勒,弯下腰把脸凑近翡涅希丝的颈部,用鼻头轻轻撩拨她白色的发丝。 翡涅希丝紧张得全身僵硬到不行,即使想动也动不了。 她不懂自己到底会被怎样,不,应该说不懂库斯勒正在做什么。 库斯勒弯了一会儿腰,才总算挺起身子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呼。」 翡涅希丝这时战战兢兢伸手摸了自己的脖子,泫然欲泣地转头看着库斯勒。描述地狱之旅的书中曾写到,当罪人被受到诅咒的毒虫产卵在身上时,整个人濒临半疯狂状态,这正是翡涅希丝现在的写照。 「我什么都没做。」 「……」 「因为你身上会散发一股奶香啊。」 库斯勒神色平淡地说完后就把铁瓶放在桌上,走近阶梯探头张望底下的情况。可以感觉到有人的动静,威蓝多看来应该是在楼下。 接着,他的视线回到桌子的方向,看到翡涅希丝还仍旧手压着脖子,冻结在原地。 「你的脸很红喔!」 「要……要你管!」 翡涅希丝喊完,快哭出来的脸就连同耳朵一起伏低。 「算了。更重要的是,你找的结果如何?」 库斯勒一询问,原本拚命用手搓揉擦拭颈边的翡涅希丝,就保持低着头的姿势沉默地把一块木板推向他。木板上面涂着蜡,可以用一端削尖的木笔刮挠刻划出文字,这样就是一个方便好用的备忘录。木板上写了几本书的书名,以及该书与大马士革钢相关记载的概要。 「喔,这么短的时间真亏你能找到这么多内容啊。」 「……」 她的眼眶虽然还带着点点泪光,但一受到称赞表情就会有些欣喜的地方,让库斯勒觉得很直率又可爱。但是,库斯勒接着就随意丢开翡涅希丝的工作成果,一边把葡萄酒倒进木杯中一边说: 「工作效率这么好的话,可能真的帮得上忙啊。」 「咦?」 「吃过饭后我要去后勤运输队的总部一趟。你过来帮我。」 「咦……」 「一样会是让人想睡觉的工作啊。你可不要吃太饱了。」 「不……不会再睡着了!」 听到库斯勒的交代,翡涅希丝边压着颈子,边如此答覆。 虽然并非是被沃尔森诚恳的请 托给感动,但对库斯勒而言,直接找上伊莉涅询问大马士革钢的事之前,他还有事得先解决。 假使伊莉涅的丈夫罗伯特·布鲁纳真的知道大马士革钢的秘法,那么可以推导出来一个结论。那就是当时他们在移民之际也必须表现出自己的技术出众,因此,如果关于大马士革钢的情报正确,他不可能没有加以利用过。 至于,为何会选择前往后勤运输队的总部,则是想起伊莉涅曾经说过的话。在骑士团完全掌控这座城市之前,不断给予城中的铁匠工会金钱支援的,听说是布克鲁格商会。而且,正因为这个商会是城镇中大工会之一的铁匠工会的资金来源,所以才会被更为贪婪的骑士团给吞并。其代表建筑物也被骑士团接收,直接拿来办公用。 如此说来,依照常理来看,当时的记录也应该全部都还留在这栋建筑里面。 「根据记录,搁在这个角落的全都是当时的文件。」 顶着一头发丝细柔的漂亮金发,明显就是个负责事务性工作的年轻人,卷起几张老旧羊皮纸的同时边向他们介绍。库斯勒他们现在正位于一间充满霉味的地下仓库。 「如果是和债权关系相关的重要文件,在别处另行保管,但没有欧特里斯大人的同意,我是不能……」 「啊,我们要找的不是那种内容。我想我们要的应该就在这里面。」 地下仓库里摆放了好几个书架,他抽出一张随意搁在其中一个书架上的羊皮纸,瞧了瞧。 彻底干瘪的生硬触感,似乎一敲就会碎掉,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把它拿近蜡烛烛光时,随着灰尘的烧焦味,旧时代的记录也缓缓浮现在眼前。 「尽管这些都是不会再使用的文件,还是要当心火烛。水桶就放在门口。有什么事只要高声呼喊,声音就会回响传到上头。」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么,敬请自便。」 负责说明的年轻人彻头彻尾都没有改变他那张充满讶异的脸。大概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的火灾延烧到外头吧,他关上厚重的大门。听到年轻人走上石阶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那么……」库斯勒说: 「开始吧!」 旁边的翡涅希丝不知是否想起了修道院的事,只沉默且深深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我们要找的东西是刚来到这座城镇的铁匠工会一伙人所留下的书信。请愿书那一类。」 库斯勒从书柜高处随意抽出文件,陆陆续续递给翡涅希丝。弄不清是尘埃还是霉菌的东西,让翡涅希丝别过脸,咳了起来。 「详细内容不用去深究。只要看到疑似相关的文件,就丢给我。」 翡涅希丝虽然不懂临机应变,但只要告诉她一定程度的目的,就会安安静静进行作业。仓库里也摆有桌子,翡涅希丝拉开椅子坐下后便埋首于工作中。专心沉着地用目光追逐文字,只要瞄到事前交代她的单字或名字,就把文件一一转交到库斯勒手上。 布克鲁格商会似乎也十分威权地操纵着铁匠工会,手段丝毫不逊于骑士团,各式各样的请愿书不计其数地出现。特别是利用商会立场垄断原料买卖,实施预借制度剥削工匠本身的利润等等行为,风评相当恶劣。 也找到一些请愿书,上头由几名地位较高的工匠连署,做出调降原料价格、债款一笔勾消或减免利息等等诉求。 罗伯特·布鲁纳这名字也时常出现,可以窥探出在当时他就已经是这城里工匠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书架上的文件并非按照内容或年代顺序摆放,所以无法预先得知抽出什么样的文件。库斯勒一心想找出年代最久远的内容,因此尽可能从架子里依照看起来最陈旧肮脏的顺序进行搜寻。 另一方面,翡涅希丝则借助手指头滑过文字,像是把脸探入洗脸盆的水中一样,屏气凝神地调查内容。她接收到命令除了必须找出直接写出大马士革钢这个单字之外,还包含「稀少」、「古代」这一类单字的文件。 然而,翡涅希丝本身确实很忠实地执行这项工作,速度也很快,但传到库斯勒手上的文件大多都是描述稀少的城市资源、仿照古代惯例,本次的议会决定如此这般等等,毫无关联的内容。偶然,看到一段记载如下:从南方大帝国派遣而来的武官,赏赐了一把用颜色模样十分罕见的铁所铸造的剑,让库斯勒多少涌现一些期待。 但是,不论哪种内容看起来都和大马士革钢毫无干系。 库斯勒接二连三从书架上取出成堆文件,叠在翡涅希丝的旁边。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彼此之间甚少进行交谈,两人都专心埋头苦干,他们位于地下仓库之中,那里幽暗静谧犹如把时间埋葬的坟场。再者,起初虽然有点新鲜感,但很快地请愿书的内容便开始不断重复。要说有何不同之处,就只有署名人的名字还有写在文件上的金额以及物品名称改变而已。 不管在哪座城市哪个年代,所做的事都没有太大差别。 翡涅希丝不知是因为在暗处工作使得眼睛开始疲惫,或是因为想睡觉,她有时会紧紧按住双眼,抬头仰望天花板。 「你睡着的话,就用手指戳你耳朵喔!」 对库斯勒的恐吓,翡涅希丝并没有特别表现出吃惊的模样。 「我没有在睡。」 平淡自如地回了一句,就拿了一份新文件放在眼前。 然后,手指稍微滑过一段文字后,就轻巧地递给库斯勒。 大概又是一份不是他们要的文件吧,库斯勒浏览了一眼,有点惊讶地说: 「喂,这是?」 「?」 把调查过的羊皮纸和纸张整理成一束,正要将它们撤离桌面的翡涅希丝,闻言有点茫然地看着库斯勒。 「那上面写着你交代过的单字啊……」 翡涅希丝略失自信地辩解,库斯勒又再看了那张纸一眼,喃喃道: 「我看不懂。」 「啊?」 「我看不懂。」 库斯勒把纸退还给她,同时也将涂了蜡的木板及尖头木笔一起递过去。 「你把相关文字的前后内容翻译给我看。」 「……」 翡涅希丝来回看着递过来的东西以及库斯勒,「喔」有些泄气地应了一声。 接着,慢吞吞开始着手时,嘟哝了一句: 「你看不懂吗?」 库斯勒回答她: 「我说我看不懂。」 「……」 翡涅希丝又瞧了瞧库斯勒,再回到纸张上。 再次将目光朝向库斯勒时,眼神显得自负而且有些得意洋洋。 「我并非万能。」 「我什么也没说。」 库斯勒的视线望向一脸欣喜在木板上咯吱咯吱刻写出译文的翡涅希丝,心中感到不甚痛快,但事实终归事实。 那份文件上以在沃尔森店里看到的弯弯曲曲的蚯蚓文选有这里的文字写成,各分占纸张的一半。他一眼扫过能看得懂的部分,但内容只是针对来到戈尔贝蒂的人民,保证其身分及经历而已。 「真亏你看的懂那种文字啊。」 库斯勒夹杂着一半佩服一半不情愿的心情对她说,翡涅希丝停下手,身体稍微后移检视着文字内容,然后稍微歪着头回答: 「这里的文字还比较难喔。」 「嗯?」 不会吧?库斯勒心想,但见翡涅希丝流畅地一路翻译下去。 「只不过,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全忘了,没想到竟然还记得呢!」 翡涅希丝一边书写一边喃喃自语。 当然,他早就知道翡涅希丝是来自遥远 彼方的异乡人。但是,那充其量只是有此认知而已,库斯勒发现直到这时候他才初次真实感受到这个事实。 语言,文字以及风俗习惯,一切都截然不同的遥远彼端。 遥不可及到应该就只有像沃尔森那样的怪胎才会对那地方沉迷不已。 翡涅希丝来自该处,对于这件事,库斯勒涌起某种不可思议的感受。 「那你会说吗?」 「咦?」 「那边的语言你还会说吗?」 面对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抬起头,苦笑道: 「那是我极力想忘掉的东西之一。」 「什么?」 「我总是被不自觉脱口而出的语调害得曝露出身分。」 怎么看都觉得翡涅希丝的脸上似乎正在微笑,可能是因为烛光的强弱变化让他如此误以为。 「起初骑士团的人会对我伸出援手,我想大概是从语言上无法立刻听出我是何来历的关系。」 从说话方式大致可以听出此人的天性,视情况甚至还能得知对方的居住场所或收入。就如同库斯勒和威蓝多身上穿的衣服。 问题在于库斯勒和威蓝多是自己高兴而穿上这身服装,但翡涅希丝并非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倘若能够平稳过日子的话,想必她会选择待在原本的地方。 库斯勒思索着这些事,同时也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 对翡涅希丝而言,这应该不是提到之后还能开心以对的话题。 「真抱歉。」 他轻声表达歉意,翡涅希丝却一脸吃惊地抬头。 然后,那张脸慢慢笑颜逐开。 「没想到你竟然还知道这个词。」 「……」 翡涅希丝小声窃笑,继续书写的同时问道: 「我现在说的话听起来如何?」 她的说话方式远比平时来得沉着,一定是由于自己的血脉还有出生地,都不容她去另加修饰造作。 也就是说,「曾经待在当地的自己」就等同于没有守护价值的尸体。 「很完美。」 听到库斯勒的称赞,翡涅希丝露出显而易见的微笑。 「我苦练了好久。」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沉重,并非只是因为他们身处于周遭被黑暗垄罩的地下仓库。翡涅希丝不是单纯不懂世事的大小姐。 「我知道这个人曾待过的地方。」 翡涅希丝边在木板上书写,边对他说。 「啊?」 「我曾经路过该处……那座城市位于流淌在沙地的河川旁边。风力很强,吃饭的时候总觉得吃了满口沙粒。」 翡涅希丝回忆到这里,便放下尖头木笔,把木板伸到库斯勒眼前。 苦练了好久,跟这句话相互呼应,漂亮齐整的文字排列在木板上。 「会想念故乡吗?」 目光放在接过手的木板上逐行往下移动的同时,库斯勒开口询问她,翡涅希丝笑了。 但是,视线不在库斯勒身上,而是朝着别的方向。她正在眺望记忆中的景象、人们的脸孔吗?因为现实中映照在翡涅希丝眼底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就算回去,家园也已经不在了。」 翡涅希丝困窘地笑着回答。 「而且,也没办法像这些人一样,有他人伸出援手。」 不仅是桌面,就连地板也堆叠了许多检阅过的文件。 就跟翡涅希丝翻译的那份文件一样,这些纸张有不少属于保证书那一类,都是为了担保那些从远方来到此地攀亲带故的人。即使不是这类内容,也多是某上呈的书信,而且上头一定会署名此信由谁和谁连名,集结了两人以上的力量,主张某项权利或请愿。像这样聚众成集团,再扩展为城镇,最终被写上历史。 这是至今为止和翡涅希丝扯不上关系的事。 她的眼神如此寂寞,是在羡慕这些工匠们吗? 因此,库斯勒立刻对她这么说: 「虽然不像他们一样人数众多。」 「?」 「但至少你身边有我。」 听到库斯勒的话,尽管翡涅希丝仍戴着头纱,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耳朵倏然弹起且竖得笔直。 无论他人评论自己是怎样的自私任性、怎样的不切实际、怎样的荒谬愚蠢,库斯勒追逐梦想的决心绝对不会动摇。会想将翡涅希丝留在身边也是为了基于实现梦想的考量。 既然如此,就不需要觉得可耻或是害羞。 在他如此表明时,他毫不犹豫的眼神直直射入翡涅希丝的眼底。 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到,又怎能以赌上性命追逐梦想而自负呢! 把绿色眼眸睁得大大的翡涅希丝,一会儿才露出眼看就要泪流满面的笑容。 「真是受不了。」 「嗯?」 「真是受不了明明是谎言还感到开心的自己……」 看着翡涅希丝哭丧着脸露出笑容,库斯勒静静回答: 「这不是谎言。」 翡涅希丝不习惯与人以真心话交谈,这点他在之前的事件发生时就已经掌握到。 库斯勒的话,不知该如何理解而困惑无助,这甚至让人感受到翡涅希丝的悲哀。 「与我的梦想相关的事,我不会说谎。但其他的事……是会撒一点谎啦。」 最后加了一句开自己玩笑的台词,似乎才终于开启了翡涅希丝的思考运作。原先踌躇不定的翡涅希丝噘嘴疑似刻意回应道: 「我……我曾说过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 「我也说过,那样也无妨。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 翡涅希丝的视线和库斯勒的纠缠在一起,她得转过身子才能别开目光。 她原先极力维持住的外在武装也消失无踪,说不定是因为这些话已经远超出翡涅希丝小小的胸口所能容纳。 「你……你真的……」 背对着库斯勒的翡涅希丝,像在逃避似的让视线落在手中的文件上。 「太狡猾了……」 她极力蜷缩起身子,仿佛身体的形状就此改变。 「当然。不狡猾一点,我可就到不了那黄金之地。」 库斯勒将目光放在翡涅希丝翻译出来的文章上。果然,内容是关于一名精力充沛的工匠倚靠同样来自遥远彼方的亲戚来到此地,希望能进入城里工会的自我推荐,以及同伴为其保证的文章。 「是你实在不够狡猾而已。」 「……」 凭感觉可以得知她看了库斯勒一眼,再把视线移回文件上。 「是要我放聪明一点……的意思吗?」 「你还知道这么诙谐的话啊?」 「……因为被教训过很多次。」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时,涵义绝不像是正在进行徒弟修行中的孩子所受到的教训。 「要被独自送往深夜的工坊之前,也是被这么吩咐的吗?」 为了抓住库斯勒两人的把柄,她被交代就算献上自己的身子也要编织出能构成罪行的契机。 翡涅希丝接受这道命令,只身前往只有两个男人在的工坊。 翡涅希丝本身的存在就是罪恶,与她有所牵连的人也会被视为受到诅咒的存在。这项阴谋很顺利地成功,实际上库斯勒也被逼到绝境。 然而当时的翡涅希丝丝毫没有流露出追捕到猎物的胜利之喜。 走投无路,为何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反而是崩坏的笑容在她脸上愈看愈相称。 翡涅希丝是为了求得 容身之所而听从圣歌队的命令行事,这点她的上级自然也了若指掌。要唆使犹豫不决的翡涅希丝立下决心,只需对她说出这么一句:放聪明一点,你的目的是什么?就足够了。 「不过,其实跟狡猾还是有点不一样啊。」 「……?」 库斯勒再一次从头看起手上的木板文章,大大地倒抽一口气。 屏息暂停一会儿后,才把气吐出,然后看第三遍。 内容应该不会有错。 库斯勒感觉到自己的下腹处真的开始燃起熊熊烈火。 「是精明强悍。」 「精明……强悍?」 「没错。朝着既定目标排出事情的优先顺序,只要是遵循着自己心中所订出来的规则,任何事都做得出来,要有这等觉悟!」 库斯勒伸长手,拿走放在翡涅希丝眼前的原始文件。 「话虽这么说,但对于翻阅了一堆文件后,就开始产生想要同伴的这种简单心情的家伙而言,说不定是无法搞懂的事吧。」 翡涅希丝略微打了个哆嗦,马上心灰意冷垮下肩膀。 「不过,那毕竟还是你的目的,光是这样不就足够了吗?不想一个人活下去,这样的目的并不可笑。」 「咦?」 「但问题是,既然如此只要不是一个人怎样都好,这种想法还是不对吧。如果是饿得快要死的时候,人或许会连坏掉的面包都吃,但说不定真正想吃的是刚烤好的小麦面包。这样的话,与其吃了坏掉的面包,食物中毒而死,拖着身体四处寻找小麦面包而死不是显得更有意义吗?」 库斯勒也不认为一个人的人生观会遽然改变。 但是,库斯勒是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当作饭碗的炼金术师。 看到翡涅希丝这个样子,会不禁想把手伸过去,拍拍她蜷曲的背部。 「不过,经过这样一想,我心中就会对你怀有怒意啊。」 库斯勒用冰冷的视线望向翡涅希丝,「咦?咦?」她百思不解。仔细端详,她那张脸充满困惑,眼看就要逃跑。 库斯勒毫不害臊地说: 「你是牵着我的手一起回到那间工坊的对吧?然而,你却看着记录在文件上的那些工匠伙伴们的羁绊,变得心神不宁,你是有何用意啊?」 只握住我的手,让你觉得不够是吗?库斯勒现在看起来或许就像在闹脾气。 但是,翡涅希丝听完库斯勒的话就只有张大嘴巴,看来她的脑筋并没有跟着转动。 或许是因为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与往常大相迳庭,她的思考回路没有办法跟得上。 这样的反应可以归结在她没看清周遭,也想到今后慢慢地一点一点进步就行了。不管是多么旺盛的烈火,都是从小小的火种开始燃烧。如果在起火时突然放入大量燃料,反而只会把火弄熄。 库斯勒耸耸肩,向被指责自己忘恩负义而大惑不解的翡涅希丝伸出手。 可能误以为要被揍吧,翡涅希丝闭上眼睛缩起脖子,但库斯勒只是在她的额头上用指头弹了一下。 「不过,要是下次你又做出同样的事,可就不知道受伤的我会做出什么事情出来啰。」 「……呃,是——」 「只是这次我就特别原谅你。」 库斯勒满脸笑意地说道。 「咦?」 没想到,笑脸对她表示原谅的时候,反而露出畏怯的脸相对,这是怎么一回事?库斯勒思忖,然而,他并不讨厌翡涅希丝的这种表情。 而且,事实上,库斯勒的脸本来就该令人害怕。 「你所翻译的内容,让我们找到了!」 「咦?」 「炼金术师除了得精明强悍和小心谨慎之外,还得有一项重要的东西。」 「……?」 「运气。」 库斯勒一手拿起木板和文件,如此表示。 第四幕 「我想见名叫阿兹·巴哈修的工匠。」 库斯勒连门都没敲,直接打开工会大门板进里面,工会首领的办公桌前却站着一名男性。头发剃成骑士风格,但身上穿着却像个小偷。 目瞪口呆看着库斯勒的脸庞非常年轻。 「伊莉涅呢?」 库斯勒开口询问后,年轻人的脸就立刻皱成一团。 「啊?」 「我有事找伊莉涅。」 「你谁啊?没看过的面孔。」 身形看起来虽然弱不禁风,但似乎还是有该有的臂力。 是工匠吗?库斯勒正打算猜出他的身分时,从年轻人的对面传来声音。 「狄金斯!」 是伊莉涅的声音。 「退下。」 「但是……」 「退下。对方可是骑士团的炼金术师喔。」 「!」 这个称呼让名叫狄金斯的年轻人顿时表情僵硬。 但是,他正好是非常在意面子的年纪。 极力恢复脸上表情,斜睨库斯勒的同时侧身往旁边挪去。 「昨天来,今天也来,你似乎很清闲啊?刚刚,是说什么来着?」 「我想见名叫阿兹·巴哈修的工匠。」 库斯勒回答,一步一步走近办公桌。 伊莉涅方才似乎在整理工会帐簿类的文书,一大本清册正摊开放在桌上。 「我不记得有叫做这名字的工匠。」 「是吗?但是的确有这号人物喔。」 「……我无意让你误解,干脆把话挑明,我并没有打算向你隐瞒什么。我们工会里人数众多,要是翻开历来的纪录查找,会看到很多人在此出入。所以……那位巴哈修?他做了什么吗?」 看起来不像是在装傻。况且那份文件上的日期是十四年前,那时伊莉涅对这座城镇一无所知,还在连话都还说不好的年纪吧。 「喔,我有些关于研究上的事想问他。」 「研究?不过,关于这部分我已经——」 伊莉涅的话尚未说完,库斯勒就将翡涅希丝刻上译文的木板,还有那份原稿文件扔到桌子上。伊莉涅一时对库斯勒无礼的行为蹙起眉头并瞪视着他,但库斯勒对她扬了扬下颔,于是她不情不愿地将眼睛移过去。接着眉头更加紧皱的原因,应该是在于那份文件以异国文字做记载的缘故。 不过,当她把目光移往木板上之后,那神情挺有可看性。 「……这……这是?」 伊莉涅汇集自身所有的理智竭力保持平静,然而,即使不是炼金术师也还是能看穿她心中的激动。一瞬间,库斯勒的脑海中闪过沃尔森说过的话,但库斯勒有他自己本身的优先顺序。 伊莉涅的平静生活,只列在相当低的顺位。 「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吗?」 库斯勒用冰冷的眼神对她宣告,伊莉涅顿时瞪大双眼。 她的视线马上游移到狄金斯那家伙的方向,再回到库斯勒身上。 「令人意外地,我可是个绅士喔。」 无论遇到什么状况,像伊莉涅这种强悍的女孩应该都会嗤之以鼻一笑置之,但只有如今这瞬间,是个例外。 「狄金斯!」 「我……我说你!」 由于自己无法理解的对话在眼前上演而显得惴惴不安的狄金斯,看到伊莉涅的脸色时,往后退了一步。 伊莉涅的眼神就是有这样的魄力。 掌握住何为最重要的事,为了遵守其优先顺序,大部分的事都做得出来!她的眼神透露出这种觉悟。 「今天就这样,先回工坊去吧。」 「但……但是——」 「回去!」 在工会首领受到轻蔑的城市里,没有工匠会认真挥洒辛勤的汗水。 反正狄金斯这家伙应该是在妄想虽然成了寡妇却还很年轻的伊莉涅吧。不清楚是被她独特的性情给吸引,或者是因为伊莉涅从布鲁纳继承的头目资格,相当具有魅力。 但是,他似乎不是一个无法理解对方有多么认真的笨蛋。 只是噘起嘴作为最起码的反抗,「我知道了。」万般不愿地回答后,就对库斯勒边怒目而视边走出会馆。 乓!大门关上后外头的喧嚣就再也传不进来,脸色铁青的伊莉涅先开口发问: 「为什么……会知道?」 事到如今,似乎就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库斯勒想起英格斯曾经拜托他在时机未成熟前别让工会知道。就算是那种家伙,也还是不得不顾自己在城镇上的立场。 但是,库斯勒沉吟一会儿后,耸了耸肩,心想:谁理他啊。 「关于炼制的情报,不管是什么天大的内容,都毫无保留传到我耳中。这城市的工匠还是有够合作啊。」 她的眉毛稍微挑动了一下,但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只有英格斯本人自以为能瞒天过海。 伊莉涅简短评论道: 「那些家伙,还真的是只考虑到自己呐。」 英格斯等人不在乎身为工匠的名誉,对工会也无甚敬意,就将大马士革钢的事泄漏给库斯勒他们。一切都只为自身的利益考量。 「这点我也一样啊。」 「闭嘴!炼金术师!」 伊莉涅发出如狼的咆哮: 「比没有名誉的人还不如的炼金术师,不准你用自以为是的口吻说话!」 骇人的怒火,但库斯勒仅微眯了双眼就巧妙地避免与她针锋相对。 「的确是。但如此低下的我也懂得一些道理。」 库斯勒语毕,就往前弯了身子,把放在办公桌上的木板及文件拿在手上。 双眼一直盯着伊莉涅。 你说错话的话就死定了,他试图亲切地教会她这个道理。 「你隐藏了一些关于大马士革钢的事吧?给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和人交涉的秘诀就在于让对方明白这并不是交涉!在一决胜负之前,你就已经输掉了——只要让对方领悟到这一点,就根本没有必要展开比赛。 伊莉涅抬头看着库斯勒。 虽然仰望的眼神很是坚强,但眼中没有闪动真正的光彩。 这是因为尽管伊莉涅坐在这张工会首领的位子上,但原本该是扶持首领的同伴们,却全都是自扫门前雪的家伙。 「我……我——」 「没时间了。你说?还是不说?」 咚!后脚跟往地面一跺。 伊莉涅就像在街角被一群暴徒包围的女子,浑身哆嗦。 「招出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 然而,变化在一瞬间发生。就这么一瞬间,伊莉涅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光彩。 为什么?就在库斯勒感到意外的那一刻,伊莉涅反而用极欲夺取他性命般的狠戾眼神瞪视库斯勒。 「没有那种东西!」 「喔……」 库斯勒立刻伸手抓起伊莉涅的前襟。原本猜想她多少会有点胆怯,然而即使只是形式上,对方毕竟是统领容易血气上涌的工匠们之首。 湿润的瞳孔,毫不动摇地直视库斯勒。 「就算你把我揍到张开嘴,也没办法让我连心都愿意打开。」 她的措辞不甚文雅,但正因如此,这句记载在圣典中专门用来克制恶魔的台词才真的被注入生命。 「反正这是英格斯他们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做的事吧。虽然晚了一步,不过我也听说了关于移民的事。」 「……」 「你先前来这里那么拚命 查询资料,也是为了这件事对吧。不过,非常遗感。朝向北方卡山前进的主要部队,在几天之内就要抵达这里了。」 「!」 伊莉涅像是最起码可以用这句话来宣泄她一些怒气般地说: 「现在开始准备请愿用的赠礼,会不会太为时已晚!」 虽然明知她的企图,但库斯勒还是铁青了脸。尽管这工会已经是无可救药,但只要还坐在首领的位子上,应该可以相信进到她耳里的情报的正确性吧。 只剩下几天。 距离幸运女神与他们错身而过,就只剩下几天的时间。 伊莉涅闪动着仿佛获得胜利的双眼注视库斯勒。 「可是,你竟然和英格斯那种家伙一样愚蠢,被这么荒唐无比的传言影响操控。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有点出息的炼金术师啊。」 不过,要是库斯勒是个会在这节骨眼就退缩的人,他早就横尸在荒野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反咬住命运的锁链般问道: 「那么,你要怎么解释写在这上面的内容呢?它可是提到这工会制造出来的传说中的金属,这个人自负能够贡献出其制造秘方的改善方案。」 如果能制造出大马士革钢,这消息一定会传遍千里。 包含那些弄虚作假之徒,前来工会毛遂自荐的家伙铁定多到数不清。 「谁知道?」 伊莉涅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时,双眼依旧片刻不离库斯勒。那是确信自己一步也不会退让,也没有必要退让的眼神。 库斯勒也并非判断不出对方是不是个一拳揍下去就会听话的人。双方的视线互相缠斗一阵子之后,他像要将伊莉涅扔出去似的松开抓住她前襟的手。伊莉涅这时才面容歪斜首次表现出痛苦的神情,伸手抚摸喉咙。 库斯勒在思索。是什么在支撑这个小女孩? 他试图撼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支柱。 「你似乎有所误解,我现在不过是绕个弯处理事情。」 「……?」 「虽然从能开口的人身上问话比较快。但是,只要利用骑士团的威权,即使是死者也会开口。听懂了吗?权力本来就该在这种时候使用。」 说这番话的同时,他的视线直取伊莉涅眼眸深处。 挖开布鲁纳的坟穴,在家中翻箱倒柜,用双脚践踏所有记录以及回忆。 伊莉涅的睑上毫无血色,就算威胁要扒光她身上的衣物,然后把她绑在十字街口的木柱上,可能都不见她如此惊惶失措。她也清楚骑士团的搜索方式吧。 但是,伊莉涅还是咬紧牙根。 她全身颤抖得像快要哭出来: 「尽管去这么做吧!还有,尽管去追寻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吧!」 「……」 「如果世上真有大马士革钢的做法,为何现今没有人在制作?那是因为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啊!和无法理解工匠名誉的笨家伙一起追寻根本不存在的秘方,我会和坟墓下的罗伯特一起嘲笑你这炼金术师的愚昧模样!」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这段沉默足以让库斯勒握紧的拳头去击碎那纤细的下颔。 伊莉涅结束停顿,继续说道: 「像你们这种只顾自己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成事!」 砰! 声音响起,伊莉涅的意识飞离了她几秒。偏过头,从挡住面前保护自己的手臂缝隙间看向库斯勒。把办公桌狠狠踢飞的库斯勒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审视伊莉涅。 本以为只凭握在手头的材料就足以让伊莉涅马上开口,是他太轻忽了。 但是,一般的武力要胁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能得知道这点也算是个收获。 「那我就不客气了。」 库斯勒再往办公桌踹上一脚,拿起木板和文件,转身扬长而去。伊莉涅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方才一直用紧张和激动压抑住的恐惧,她的啜泣声和眼泪滴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库斯勒可以在这时候回头,乘机对她再下一城。 但是,他不认为这个方法就能顺利成功。 已经那样威胁过她还是不肯就范,库斯勒不做他想,认为必然有某种与她关系甚深,可以让她当作依靠的东西。而且这必然是除了单纯想守护个人名誉和回忆,这种自然情感之外的东西。假如「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并不存在」是句实话,那么她的确可以态度丕变。 但是,这么一来,在她看到翡涅希丝翻译出来的文章以及对英格斯等人在追寻大马士革钢时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就太令人费解。 这其中,成了一幅奇妙的构图。 库斯勒现在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一幅永远都能继续往上爬的错觉画。 或者,就像是骗子表示自己只会说谎这样的诡辩。 库斯勒一边思考一边走到大街上,翡涅希丝就站在出入口旁。 就像是被劈头骂得狗血淋头,然后上街罚站的小毛头一样,身子瑟缩。 正因为早已料想到这绝不会是场好声好气的交涉,他让她先在这里等待,但是,看来翡涅希丝受到的诅咒又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他们之间的对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吧。 只是,倘若她动气,想大喊:你最差劲了,库斯勒也还有方法可以哄住她。 翡涅希丝宛如是自己受到威胁,整个人委顿不堪。 「我没有揍她。」 「……」 「还有,我不是真心这么做。只是采取了强势的做法。」 他耸了耸肩如此解释,但翡涅希丝依旧默不作声。 这名炼金术师果然是会做出拿婴儿来活祭这种恶魔般举动的人吧。 只不过,库斯勒认为即使如此她依然能冷静地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看到翡涅希丝后会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过,做得有点太过火了。」 「……」 翡涅希丝稍微缩起下巴,回过头去,似乎很担心在墙壁另一边的伊莉涅。 「乘人之危是最差劲的做法。」 「……」 「特别是把对方最珍视的人当作人质……」 与其说这是翡涅希丝的正义感,倒不如说她曾亲身体会过吧。 库斯勒一手捂住额头,轻轻地叹气。 「我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只是她性子太倔,我只好下点猛药。」 上次这么认真地为自己的行为辩驳,究竟是几年前了。 全新体验到的不耐烦,库斯勒边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心情折磨,「但是。」边强行转换话题。 「她的反应很妙。」 「……?」 「你发现的文件就是我在找的东西,这点不会错。」 你发现的,强调这几个字让翡涅希丝感到如坐针毡。 从现在的状况看来,就算被称赞她也无法开心地露出笑容。 「但是伊莉涅拥有让她依靠的某种东西,她才能将我的威胁置之不理。」 「……说不定只是因为她讨厌你。」 翡涅希丝轻声的嘟哝,让库斯勒小小呻吟了一下。 「如果是脑子有病的人确实有这个可能。但伊莉涅是个聪明人。」 「……」 「一定有些什么。正因为有这个事实,她才能捱得过去。」 翡涅希丝从兜帽下方静静仰望库斯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像抹大拉那样的?」 库斯勒脸上的表情顿时消褪,不只是由于翡涅希丝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像在默念刚记得的单字。 还加上,她开始逐渐理解库斯 勒想表达的内容。 脸上忐忑不安的神情,一方面可能是被库斯勒和伊莉涅的谈话吓得委顿不堪,但是,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她刚刚大胆地说出那句话的关系吧。 库斯勒哼了一声,望着热闹的大街。 最后他还是低头俯视翡涅希丝,回答她: 「像抹大拉那样的。」 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立刻安心不少,慌张地往别处看去。 大马士革钢究竟存在或不存在。到底知不知道它的炼制方法。 库斯勒不停动脑思索,叹了气。 「总之,我们先回工坊吧。」 幸好,工坊里还有第二副头脑的威蓝多在。 瞧见翡涅希丝点头附和,库斯勒就迈开脚步朝工坊走去。 回到工坊时,威蓝多正在享用他迟来的午餐。 但是,当他在椅子上举起单脚时,就表示他正在进行某项作业。 听到库斯勒他们回来却头也不抬的威蓝多,正在专注地阅读些什么。而且,他还不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在一旁的纸上做笔记。 库斯勒绕过去朝向他,想知道他正在看什么,结果是一份主掌城市营运的议会实行课税的清册。 「你往做什么?」 威蓝多抬起头,并非为了回应库斯勒的问题,而是想用汤匙捞起和牛肉一起炖煮的豆子。 他愚蠢地大大张开口,眼里的焦点终于对上站在他跟前的库斯勒。 「这只有我的份喔。」 「别废话!你在做什么啊?调查别人的财产,打算挑人进行贿赂吗?」 威蓝多正在看的这份厚重的课税清册,记载了对城市中持有一定以上资产的人所课的税额。由于这里采取平等税率,所以事实上,它也可以算得上这座城市的财产目录。 自然,能够避开议会严格稽查的耳目,秘密积拨偌大财富之辈或许大有人在,但这世上还有名为嫉妒的目光在进行监视。从出生直到死亡,永远都和同样几张面孔打交道,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中,没有任何事可以隐瞒。 「我在调查大马士革钢炼制方法的相关情报。」 「……?」 库斯勒讶异地皱起眉头,当他瞥见威蓝多从清册筛选出来所做的笔记时,咚!才感觉到有人重重往他的后脑勺敲上一记。 「工匠们的出生地啊!」 「我在搜集与大马士革钢相关的叙述时,猛然惊觉到。」 威蓝多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嘴里的豆子,一边解释。 「要是那工匠所提到的大马士革钢炼制方法是众所皆知的内容,一定会有人依法加以生产,这里也早就成为大马士革钢的最大产地。但事实却不然,这就表示移民之际,该炼制方法被工匠当作是推销本身能力的秘技,并未公开示人;又或者单纯唯独某地区的某人能拥有大马士革钢的可能性较高。然后,不论是知道炼制方法、还是持有大马士革钢,那家伙必定会在这座城市中独占鳌头,建立功绩必得赏赐。而与他有裙带关系的人则幸运地跟着鸡犬升天。何况虽然单纯只提到炼制方法,关键问题却不限于方法而已,还得讲究能到手的原料品质。」 「也就是说,如果要找出知晓大马士革钢情报的人,就得从地缘关系先找起啊?」 库斯勒认为能移民至此的工匠必然是利用了大马士革钢而取得移民权,因此他前往伊莉涅所在的工会盘问消息,然而威蓝多则以完全相反的观点撒网搜寻。 库斯勒颇具自信在他绞尽脑汁后终究也能想出这个方法,但是否能立即灵光一闪就未可知了。 节省下的时间对苦短人生而言,可是贵重的财产。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威蓝多举起书写到一半的纸张回答库斯勒的刚题。 「大致来自五个地区。笫一名是克拉楚尼地方。」 曾为首领的布鲁纳便是克拉楚尼出身,这个结果可以让人赞同。 但是威蓝多想传达的发现并非在此。 「就算这里是工会首领的出生地,有钱人的数量还真不是普通的多啊。」 在地名旁边标记的线条数目就代表来自该地的人数。 归纳出来的几乎皆为南方大地,偶有几名是从东方或西南边的岛国而来。其中有一点很令人意外,传闻中被认为是大马士革钢产地的沙漠地区,竟然毫无来者。 「过去这里曾是异教徒的城市。所以这地方不像是工匠们会心存向往,一同聚集起来悠哉安稳地建造出如今的规模。当时正值圣战开打不久呐。异教徒激烈顽强的抵抗想必是此时此刻的我们无法想像得到。且别论那些骑士和佣兵,就连工匠铁定也是招集一定人数后,人人抱着必死的觉悟来到这里才对。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如果任意独占财源,绝对无法顺利在此立地生根。」 「来自克拉楚尼地方的人士之所以能累积庞大财富,定有什么明确的原因,这么推论才符合常理啊…… 「嗯。不过,当地铸造的剑原本就以剑身坚固、剑刃光滑锐利闻名喔。因为他们拥有特殊技术可以熔合不同性质的铁啊。光凭这点,就可让人明白当地人才会受到重视的原因。」 「利用硼砂进行锻接啊?」 「硼砂在我们这里可是无法取得的贵重原料,活用贵重原料所需要的技术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因为没办法练习啊。所以也很有可能他们真的极为重要。光是与材料相关的知识和高明技巧,就已然是非常贵重的财产啰。」 「哼。」 这么一来,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呢,库斯勒的脑子转了转。 「但是,凡是没有火存在的地方,绝不可能冒烟。从财产分配不均这点来看,就有足够的理由去一一追查来自克拉楚尼地方的家伙。」 「喔?听你这么说的意思,表示工会首领这一块没有斩获啊?」 「我下手很重,重到被旁边这位小姐责骂,但还是不行。」 翡涅希丝注意到库斯勒用下颔指着自己,尽管感到困惑不明,总之她还是先神情凝重地缩回下颔,嘟起嘴,对此威蓝多轻轻窃笑。 「库斯勒非人的特性值得信赖喔。如此看来,不使出真正的绝招,她绝不会松口啊。那是最后手段了。」 翡涅希丝脸上露出异样的困惑神色,这是因为威蓝多一派轻松的口吻,与从他嘴巴说出来的内容太不搭轧的关系。 「只是,啊!原来如此……这下感觉不太妙。」 「嗯?」 库斯勒拿出翡涅希丝翻译出来的木板内容和其原稿文件。 「伊莉涅看到这份文件所写的内容时,心神不宁,但关于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却顽强地不肯坦白。难不成,是由于这城市的材料及技术都无法做出像他们故乡那样高品质的刀剑,前人就拿它鱼目混珠冒充为大马士革钢?这点也不无可能。」 「事到如今拉不下脸承认?」 威蓝多的抢白让库斯勒马上有所察觉。 「如果传闻属实,坦承一切才对自己有利。」 毕竟,库斯勒连挖掘墓穴都端出来威胁她了。 「假使大马士革钢的传闻是真的,执着表示没这一回事,也必有其深意啊。」 如此想来,大马士革钢的传闻果然是真有其事? 即使如此,库斯勒的心里还是抱着疑问。 「但是,我还是不认为全盘托出对伊莉涅会产生任何不利的后果。要是过去真的能够生产出传说中的金属,那她反倒应该为此感到骄傲才是啊?」 与这种传说中的金属有所瓜葛竟然会侮蔑城中人士的名声,这听起来也未免太像荒诞不经的戏言 。但是,她所言句句都属实的话…… 「无法理解她为何要拒绝。」 这点让威蓝多也扁起嘴苦思不已。 「……也是啊。独占大马士革钢的生产……什么的就暂且不论。」 「如此一来,就一定是有让她不想说的理由。她有想要守护的某样东西!」 「嗯……」 威蓝多津津有味看着用沙漠地方的语言撰写下的文件,接着望向翡涅希丝。 「小乌鲁,你认为呢?」 「咦?」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听库斯勒两人的对话,显得无所事事的翡涅希丝发出疑问的回应后,身体瑟缩了一下。 然而,当她一明白威蓝多询问她的意见,用意并非为了捉弄她,便忐忑不安地开口: 「炼制时采用了与恶魔有关的方法……之类……」 「呵。」 威蓝多透过鼻息笑了一声,转向库斯勒。 「非常自然直接的想法啊。不过,就连炼金术师的工坊,都鲜少耳闻这样的事。虽然偶尔会有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炉中之徒啊。」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膀对威蓝多的视线不加以理会。 「虽说如此,假使伊莉涅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除了名声之外应该再无其他了。」 「……有点难以想像啊。」 威篮多挠了挠头,双手抱在胸前喃喃道: 「还是说,像工坊历代传承的秘密技术?这一块到现在还是让人摸不着头绪啊。」 「既然如此,果然还是一个一个进行彻查吧?虽然很费工夫。毕竟锁链中最弱的一环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啊!」 库斯勒的这句话似乎让翡涅希丝回想起他和伊莉涅之间的对话,她目光悲感地凝视库斯勒。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的良心也会感到阵阵刺痛,这时开口的人却是威蓝多。 「不过很可惜。」 「啊?」 「以寻找克拉楚尼地方出身的人这一点来说,却可说是幸运吧,还知道当时情况的工头,看来只剩下一个人而已喔。名为塞纳鲁·索培特斯。从税赋上的申告记录来看,已年届七十二岁,光是打个喷嚏都可能立即身亡的高龄。」 用死亡去威胁人并无甚大碍,但如果真的翘辫子可就伤脑筋。他们并非抢夺后就理所当然杀死对方的佣兵。 「有没有亲人?」 「没有。」 库斯勒的表情就像在嘴里把苦虫咬碎的样子。 「怎么办?库斯勒虽然毫无人性,但对方可是一脚踏进棺材,无依无靠原为工匠的老人,到这把年纪还会怕冷酷残忍的人吗?」 「如果他是个胆小怕事,死要命的老人就容易多了……」 「不要抱持这种希望比较好。旧时代的家伙是另一种生物。这些人身上,就连市井卖鱼的小贩……都心怀抹大拉。」 威蓝多从口中吐出这个单字时,往往就是在描述最严重的事。 「可恶!」 库斯勒咒了一声。 而且,毫无疑问地伊莉涅一定已经向那名索培特斯通风报信。说炼金术师正在对大马士革钢进行调查。威胁得趁人毫无防备时最具效果。倘若他们的造访被事先得知,对方就会先做好对策。 或许得想想其他办法以攻其不备。 库斯勒的思绪走到这一步,冷不防地把视线往上抬。 「怎么啦?」 威蓝多发现后也跟着追上库斯勒的目先所及之处。 然后,在视线前方的翡涅希丝就像被两名暴徒逼到走投无路的少女,向后一退缩紧脖子。 「如果提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守护的是身后的公主。」 听到库斯勒的这句话,威蓝多扬起半边眉毛回头看他。 「那么,顽固老人的身后呢?」 「该是可爱的小孙女吧。」 当然,也该尝试正面迎敌。对方说不定会干脆地告诉他们,这可能性也绝不是零。 自然,无法收到成效的话,宽慰、哄骗、恳求等等手段也无不可。 不管怎样,首先得直接与索培特斯见上一面。 库斯勒用他习以为常的思考逻辑得出结论,利用翡涅希丝的方案其实也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任何英雄能扳倒的巨人最后栽在少女手上,世界各地都流传出这类奇闻轶事,是因为它真实存在。 「……不过,还真没想到这么不适合你呐。」 把没见过的矿物丢进燃炉之前,炼金术师的做法是会先翻找有无相关文献记录。毕竟矿物有可能在碰到火的瞬间就突然爆炸,而且和某些物质混在一起后会产生毒性的状况更是屡见不鲜。 翻找过去的课税清册,调查索培特斯的课税情形和财产有无不明动向;委托骑士团收集关于克拉楚尼地方的情报,还动员帮手去市议会彻查索培特斯的为人处事风格。 其中,也另外雇人往裁缝店去准备一套装束。 一套随处可见,城市女孩会穿的衣服。 「耳朵就算了,发色太纯白啦。如果是在宫廷里面或许不会那么显眼。」 「真是鹤立鸡群啊。」 「那不是褒奖的说法吗?」 「我是打算褒奖啊。」 当库斯勒和威蓝多这么一对一答时,翡涅希丝正站在两人跟前,忍辱负重地低下头紧紧抓住裙摆。 不过,翡涅希丝在某丝地方显得太不自然的原因,不仅仅是威蓝多提到的发色太白而已。秀丽的头发、纤细的肩膀、楚楚可怜的姿态等等,无论哪一点都不是平凡无趣的日常生活所能够维持住的样貌。就算撇开身体任何一个部位不看,翡涅希丝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还是显得突兀。威蓝多指出「如果处于宫廷之中就不会如此显眼」的真正涵义在于此。 「要让你伪装成城市女孩的计画看来是泡汤了。果然还是以修女身分去吧。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生前能有修女来访,如果他能顺利上钩就好办啦……」 「……」 「怎么了?」 虽然库斯勒开口探问,但事实上他老早就理解到翡涅希丝为何会露出这副受伤的表情。他先前曾对翡涅希丝交代过会找人准备一套城市女孩的衣服,到时候试穿看看,当时她的脸上有些期待。 「哎,这表示你果然不适合以一般城市女孩的身分过活啊。」 「呜!」 她现在的表情就像被人在伤口上撒盐。 威蓝多闻言耸了耸肩,想必他预先猜出库斯勒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了。 「所以,你的容身之处就只有这里了,放弃别的念头吧!」 翡涅希丝呆若木鸡的模样正如他想像,库斯勒不禁失声窃笑。 翡涅希丝一察觉到自己被捉弄后便嘟起嘴,动作粗鲁地解开束起长发的缎带。 「比……比起这些,请你们快点教我铁的炼制啦!」 「别发脾气嘛!」 「我没有发脾气!」 在库斯勒之后,就连威蓝多也讶异地笑了出来。翡涅希丝更是气恼,头上那对兽耳抖啊抖地颤动不已。 之所以要教翡涅希丝铁的炼制,是因为倘若真的派翡涅希丝上场,她最好得有几分与铁相关的知识。当他人对自己的兴趣表现出能够理解的模样时,人们总是会立刻变得很好说话。 「我也同意别再玩,赶紧开始进行才好。炼铁需要花很长的时间。」 「不过,反正库斯勒你打算静待晚餐时刻的到来,不是吗?」 威蓝多的这句话,让还在生闷气的翡涅希丝露出感兴趣的脸。 「因为那是老年人最容易感到孤独的时间啊。瞄准最弱之处是狩猎的基本道理。」 用最好的方法在最佳时机进攻以收最大效果。只要是朝着已决定好的目标前进时,清楚自己该珍视什么的人,不论是谁都会依循这个准则。 然而,翡涅希丝无疑也在这点感受到库斯勒不近人情的一面。 翡涅希丝一脸气呼呼的模样并无所谓,但若因此招她反感的话,就有些麻烦,所以库斯勒多添了一句解释。 「我们必须要有这点程度的用心。十之八九,索培特斯不是颗软柿子。」 「……是……是这样吗?」 「他是颗软柿子的话,我们就不需动用到粗暴的手段,那样也好啊。」 「但是,不管怎样他可是将大马士革钢的秘密严守至今的人啊,光凭这点就知道他绝非一般人。」 「也是。在过去骑士团绝对也曾试图揭开大马士革钢的奥秘。能够守护到现在,可是不容小觑的成就。」 他们绝不是在奉承。 翡涅希丝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可能是转念一想,倘若自以为是地妄下判断,说不定又会落入陷阱,于是她勉勉强强地闭口不做表示。 「反正,为了轮到自己正式上场时也好,我希望小乌鲁能把铁的炼制彻头彻尾地好好学一遍啊。」 「咦?啊,好……好的。」 翡涅希丝在回应威蓝多的话时,莫名把腰杆挺直。 库斯勒见状可一点都不开心,而威蓝多又继续说道: 「这件事得由我们全员通力合作才行啊!」 难得见到威蓝多和颜悦色的模样,翡涅希丝不断眨巴双眼。 「要你扮成城市女孩也不是为了开玩笑喔。能办得到的手段都尽可能去尝试,这只是秉持我们炼金术师的原则而已。总之,就是要合作啦。」 「合……作?」 「意思就是小乌鲁是这间工坊的重要战力。」 能完成我们无法办到的部分喔,威蓝多之后还不忘补上这一句。 威蓝多所言虽然句句属实,但库斯勒比翡涅希丝还更吃惊。 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体贴算什么?难不成他昨日白天里针对取笑翡涅希丝的事做了反省? 另一方面,自己最软弱的部分被人不经意地撩拨,翡涅希丝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就被击溃。难以应付的情感让她乱了阵脚。这时,威蓝多的脸上浮现出虐待狂般的笑容,瞧见翡涅希丝把头低下,目不转睛地拧转裙摆时,直笑得浑身乱颤。 赶快抬起头看看这家伙是什么德性!库斯勒虽然很想出口提醒她,但这时他的脑袋反而清醒了。即刻明白威蓝多这么做的理由。他不是在戏弄翡涅希丝取乐。 假如大马士革钢的消息属实,翡涅希丝果真成了从索培特斯身上听取到情报的王牌,情况会怎样呢?以威蓝多的角度来看,确实会担忧库斯勒可能将翡涅希丝问出的情报占为已有。如果上头直截了当地问起翡涅希丝是谁的人,那么库斯勒得到较好的报酬,将会是显而易见的结果。 为了这点可能性,他那一番话无关乎提振士气,完全只是想事先补强三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是威蓝多,很有可能在思考完未来发展后做出这样的举动。 若非如此,他没有理由多嘴向翡涅希丝搭话,库斯勒又想,如果今天他站在相反的立场上绝对也会做同样的事。 搭档,这样的字眼炼金术师才不会轻率地出口。 不要相信对方!这句话无论何时何地都非常正确。 「铁的炼制虽然费事却很愉快喔。就轻轻松松去学吧!」 威蓝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侧目瞥视库靳勒。 换好衣服从寝室走出来时,翡涅希丝疲累地叹了一口气。她果然对城市女孩的装束心存期待。把衣服整齐叠放在桌上,为了待会儿的炼制作业,她伸手就要将长发捆成一把时,抓起自己的白色发丝呆呆望着。 「论漂亮是真的很漂亮啊……」 库斯勒边琢磨他先前委托骑士团人员调查得来的情报,边出声安慰她,但翡涅希丝闻言便放开手上的头发,一脸不悦地回答: 「听起来并不像是称赞。」 「以前曾有个不知恐惧为何物,对炼金术深感兴趣的商会富翁。他经常说这样的话……」 「?」 「『身上有一些钱绝不是坏事。但是拥有过多就会瞬间变成罪恶。好奇心不也亦然?』听完后我才恍然大悟。炼金术本身绝不是坏事。透过炼金术开发出来的技术明明都对人们有所助益,也让大伙儿的生活往好的方向进步。但是炼金术师还是被唾弃厌恶的原因,追根究柢在于他人无法理解炼金术师那种异于常人的好奇心。而美丽,也是其中一种啊。」 库斯勒的话诱得翡涅希丝的双耳像是有虫子停在上面似的,抖啊抖地晃动不已。 「再说了,想改变与生俱来的东西可是难上加难。不过,如果是你的心愿,我可以找找有没有能改变发色的药物?」 「……」 翡涅希丝听到这个建议后,又再度伸手抓取几丝头发,然后困顿地笑说: 「你偶尔会表现得很温柔,真是狡猾。」 「这是威蓝多教我的。」 「教什么呢?」 「被彻底讨厌之后再摆出诚意的话,对方就手到擒来了。」 翡涅希丝眨巴着双眼凝视库斯勒,然后疑惑地笑了。 「你揭穿秘密不要紧吗?」 「如果是货币,其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但套用在人身上可就不一样了。」 「……」 「反面的反面也可能又是反面。」 「……真是非常有说服力啊。」 库斯勒点头表示赞同,翡涅希丝便带着夹杂了叹息的笑脸缩起脖子。 「比起这个……」 开口的不是库斯勒,而是翡涅希丝。 「我真的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吗?」 这时,翡涅希丝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就像把水洒在沙漠土一般,翡涅希丝脸上的笑容总是维持不久。 「能。」 「……」 「只不过,要看情况。」 还以为这句话会让她表现出失望,不过翡涅希丝反而如释重负似的,把刚才屏息等待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你是在害怕我们期待你一定会有用,结果却是失败的情况吗?」 库斯勒坏心眼地一语道破她的心思,翡涅希丝轻轻应了声「嗯」。 「就算你失败了,我们也不会大发雷霆。话虽这么说,但并不表示我们对你无所期待。虽然我不像威蓝多那么夸张,但所谓同伴本该如此。」 翡涅希丝的耳朵惊吓地弹了起来,瞬间就见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因为威蓝多的多此一举,害库斯勒得重新好好连结和翡涅希丝之间的系绊。不过,这几句算计好的话说给翡涅希丝听之后,收到的效果实在太过理想,让他心生一丝罪恶感。因为对象是翡涅希丝,所以他无法区别出这只是单纯的依赖心理或是抱有好感,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坦率。 「而且,当我们必须依赖他人时,一定会以失败为前提想好后路。不会像你一样,对每一件事都像要奉献全部的自己一样盲目陷入。我们会像那样奉献一切是——」 「我……我明白了!」 开口做出最起码的反击?比起这种解读,似乎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她再沉默下去就快要哭出来的缘故。 库斯勒不自觉笑了出来,回答她:「是喔。」 「那么,你就当作 这只是在向威蓝多学习炼制的手法。毕竟我们也不清楚索培特斯会有多顽固啊。太过顽固,光是看到小女孩就会情绪激动的工匠也大有人在。」 「……」 「我是说真的。身边无依无靠,要说这是他冥顽不灵最好的证据也不为过。只是,如果实在想不出方法应付时,就得采取动之以情的手段啦。就做你能做的事吧,不要疏忽这点准备。」 翡涅希丝保持认真专注的神情,带有一些困惑地点了头。 「不过,我得真心地先交代一句。」 库斯勒搁下刚刚在阅读的资料。 「进行炼制时的威蓝多是匹狼。被大吼大叫或受到拳打脚踢,你得视为理所当然喔。」 「唔……」 「到时候不会哭哭啼啼的吧?」 「我才不会哭!」 听到库斯勒的嘲弄,翡涅希丝绷紧耳朵担保。 提早用过简单的晚餐后,「差不多了。」语毕,库斯勒站起身子。 楼下的工作室依然传来水车转动风箱以及敲击矿石的声音。目前为止都没听到怒吼声,看来她应该学得挺顺手。 事实上,若是按部就班进行作业的这类工作,翡涅希丝可说是表现得非常优秀。 不过,她那种对事物的沉迷沦陷程度实在危险,但只要抓住她的脖子让她适时悬崖勒马,倒也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最困扰的是注意力散漫还有随意做出判断的部分吧。不知道会出什么错才让他感到最可怕。因此尽管是库斯勒也稍稍担忧起威蓝多的企图。库斯勒有他自己的目标,翡涅希丝在他心中,无疑是与奥里哈鲁根之剑不相上下的存在。 如果要他两者择其一,他会选择已经唾手可得的翡涅希丝。 也就是说,如果将前往卡山和翡涅希丝放上天平两端的话,依他的打算,会先选择翡涅希丝,之后再思考前往卡山的手段。 因此,他的不安在于威蓝多会不会由于太想前往卡山,而犯下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又或者,威蓝多刻意让库斯勒心生这种疑虑,好对库斯勒造成一种牵制,到时候库斯勒就无法利用翡涅希丝获取只对自己有利的情报。 反面的反面还是反面啊,库斯勒独自叹道。 想太多也没有意义。 至少威蓝多是个思路清晰的家伙,与自己梦想无关的事应该不会有兴趣。 光凭这项事实就足以安心了吧。 库斯勒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脑海中的杂念都排解掉。接下来要做的事,即使美化得再好听一点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昀事。要在别人的晚餐时间进行突袭,就连库斯勒都觉得心中有愧。 但是,这种事和自己的目的一起摆上天平时,横杆会往哪边倾倒根本就是一目了然。既然如此,也只能出手了。唯有这么做,自己才有活着的意义。 虽然应该派不上用场,但他还是确认了一下腰间的短剑,以表觉悟。 准备结束后,库斯勒就要离开工坊。 然而,从门的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让他顿时驻足不前。 如果是在平常他会先观察情形。 可是,库斯勒如今已经站在门边,所以他打算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 这一刻,双方都倒抽一口气。 当然,两人吃惊的原因各为其他。 对方的脸上还有煤炭沾过的痕迹,挽起袖子露出一对没洗干净的手臂,就连一天工作下来显得肮脏无比的鞋子也没来得及换。面红耳赤,眼神有些呆滞,似乎全是要展现他刚从工作场所赶到这里来。 不过,库斯勒只是不动声色回视英格斯,像要把他逼退似的从工坊走了出来。 背转向他锁上大门钥匙后,才总算回头问道: 「请问您有何贵干啊?」 这句话就像暗号一样,英格斯明明哭丧着脸却怒意高涨,用这样一副奇异的神情宣泄他的怒吼: 「我……我听说你到工会去了!你不是还威胁了伊莉涅!那是,那是……为了那件事对吧?你把我抖出来了吧?」 「……」 库斯勒冷冷端详英格斯。 英格斯在这阵沉默中似乎找到答案。 「你……你说出来了……要……要我怎么办?你要我在工会里如何立足!我拜托炼金术师的事被揭穿的话,身为工匠的我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虽然此处人烟罕见,但他居然在道路上暴跳如雷出口谩骂,大概已经失去理智了吧。 泄漏他和伊莉涅会面的人,是那个名叫狄金斯的小子吧。 谁管你!库斯勒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鄙视英格斯,耸了耸肩。 「我可没跟你约定过不会告诉伊莉涅。」 「什,什么……」 英格斯被反诘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转眼间涨得通红。大概是自认被侮辱了吧。 即使这副德性,他还是算得上城镇上名流之一,是拥有工坊的优秀工头。但他从未离开城镇,头目资格必定也只是继承自德高望重的父亲,是一名不识辛劳的坐享其成者。尽管如此,他拥有前往新天地的梦想,为了这个目的,可以抱着觉悟不知轻重地侵犯像沃尔森这种人物的梦想;不然就是能够凭着超人一等的鲁莽,未曾瞻前顾后便动身去拜托炼金术师。 然而,眼前这名高声谩骂的男子身上透露出的愚蠢糊涂是怎么一回事?库斯勒很想离他愈远愈好。 因为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这家伙身上缺少的并非常人该有的智慧,也不是不惜一死的觉悟。 而是节操。 「你就只为了这件事吗?」 「……唔……!」 「我很忙。」 他瞟视像只绵羊般无助的英格斯一眼,迳自从他身旁迈步离去。 日复一日从事体力劳动,浑身肌肉虬结贲起的工头。要是他上前动手,也不知道持有短剑的库斯勒是否就能得胜。两人的力量差距英格斯应该也很清楚。 但是,他没有动。紧握双拳,伫立不动地放任库斯勒离去。 并不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一和炼金术师有所冲突,就真的无法在这座城市中立足的关系。 而是让炼金术师受伤的话,就得面对他的靠山——骑士团。 身家安全。体面。名誉。秩序。 库斯勒在路上吐了一口唾沫。 想要追逐自己的梦想,却连这点东西都无法踩在地上的家伙,与他毫不相干。 库斯勒头也不回地走了。 英格斯也没有打算追上去的样子。 库斯勒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自己投身于下工准备回家以及一天下来即将完成最后工作的人群中,在纷乱杂沓的黄昏城市里与人摩肩擦踵。脑子里再次确认透过骑士团的人所收集到的索培特斯大略的个人背景, 赛纳鲁·索培特斯,现年七十二。妻子在他来到戈尔贝蒂之前便已亡故。与布鲁纳相同。该不会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前往新天地对拥有家室的人面言是难如登天的冒险事业。而且,假设是在二十年前来到这座城市,年纪也已经五十有余,没有迎娶新妻子的原因或许是一头栽进工作后就没日没夜地劳动,待他察觉时早已年届高龄了。 为人敦厚,这则报告让库斯勒感到有点意外。然而,他也曾经酩酊大醉在深夜里被守卫逮捕过好几次。总在经过告诫后就被释放的结果看来,他的酒品应该也不会太糟。 早已从工头身分退休,能够建立工坊的头目资格也因为后继无人而参加拍卖出售。拍卖得到的钱也多半都捐献给市议会和工会,能被记载在课税清册上的财产多半都是 出售头目资格的所得。之后他也没有因此加以干涉城市或工会的营运,只是悠哉地在原为工坊的家中过日子。 和优秀的实绩共同从第一线退隐,为人敦厚的城市中心人物。 完美无瑕的记录啊,库斯勒歪嘴冷笑,这种如圣人一般的老人就算真的隐藏了某种秘密,有可能会对自己吐实吗?他的气势略减。 与英格斯那种窝囊废不同,他可以闻到沉稳持重,意志坚定的旧时代人物的气息。 道路狭窄,两旁的建筑物很是密集,可以看得出来往来的人们脸上都带着拚命工作者特有的那股种清气爽,这条贯穿工匠区的道路被唤为铁锈街。无论哪户人家,外观看起来都平凡质朴,每家每户都飘出美味晚餐的香气。 胡乱闯入他人日常生活的勇气。 将之称为勇气,恐怕翡涅希丝又要发怒了,但是今后对方还有好几顿饭可以吃,绝妙时机在一生中却可能只有这么一次。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过意不去。 「索培特斯先生。」 敲了敲门,呼喊对方的名字。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下工要回家的工匠,他们面带讶异地望了库斯勒一眼,便加快脚步离去。 库斯勒再次敲门,正打算呼喊名字时,他感觉到门后有动静了。 「是哪位啊?」 温和的声音合乎他所得到的情报。 「我是骑士团的人。」 稍微在措辞上表现得无礼,是由于伊莉涅肯定早已先通知他关于库斯勒的恶行恶状。与其一开始表现得行礼如仪之后却加以恐吓,倒不如先恶声恶气之后再殷勤有礼,他认为这么做可以更强调诚意。 「喔,找我这个退休的老糊涂虫有什么要事啊?」 「总之你就先开个门吧。」 库斯勒刻意用浮躁不悦的声音要求,老人索培特斯停顿了几秒之后,「我知道了」,将门打开。 站在门后的是宛如经年累月使用后逐渐磨损的铁锤般的一名老人。 是因为那童山濯濯,胡子斑白还有瘦小的身体给人的印象吧。 身子并不高。 但是,见到库斯勒身上的打扮也毫不退缩。反而态度柔和得像是会露出笑脸迎接他。 「哎呀,稀客稀客。」 「我想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了,我是炼金术师库斯勒。」 「……的确,我有听说了,伊莉涅火冒三丈。」 嘴里这么说,索培特斯还是维持柔和的神情。那神态简直就像是在瞧孙女和孙子吵架的老人。 「我可以进去吗?」 索培特斯犹如年轻人一样,耸了耸他那对细瘦却绝非柔弱,而是在长期使用之后变成如此理想形状的肩膀,敞开大门侧身让在一旁。这时,一阵香味传来。 「正在用餐吗?」 「是,正准备要开始。」 走进屋内,房间就像那商会的仓库。 只不过摆放的全是各种工具或矿石。一眼望去乱无章法,瞧得出来这些东西已经永无再被使用的一天。退休之后就只等着被送入坟墓,无依无靠的老人。在晚餐时间前来突袭看来是正确的做法。他肯定每天都很孤苦寂寥。 「别耽误了准备好的晚餐,冷掉了就不好吃了吧?我们就在餐桌上谈吧?」 「……时下的炼金术师真是温柔体贴啊。」 索培特斯回答得十分轻松愉快,或许不论是谁,只要有人造访就能让他感到喜悦吧。他一边扶着身旁经过的东西一边往前走,可见他的脚力已经大不如前。 库斯勒观察索培特斯的背影,冷不防地扪心自问。 在他的人生中达成的目标为何?没有留下遗憾吗?觉得自己生在世上很有意义吗? 他也是其中一名追寻梦想的人,而且是人生就快要画下句点的人,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库斯勒对他产生兴趣。 只是那无精打采的寒伧背影,让他不好有所期待啊。 库斯勒还自己解释应该是受房间昏暗的影响让索培特斯看起来如此,当他被引领进里面的房间时赫然发现上当。 「你来得正是时候!」 「……」 索培特斯轻快地回过头,终于露出笑脸,对库斯勒这么说。 「刚好我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餐。要不要一起用餐?」 小小的餐桌上已经备有两份刚煮好的晚餐。 他早就猜到炼金术师会特意挑晚餐时刻来访。 库斯勒的脸因笑容而扭曲。 这名老人,不能大意。 「……真不愧是城里的中坚人物啊!」 「呵呵。哎,与炼金术师打交道,对伊莉涅来说这负担是沉重了点啊。我已经许久没看到她如此哭泣的脸庞了。」 索培特斯迅速地坐上椅子,望着库斯勒摆手邀请他坐到餐桌对面的位子。这么一来形势就变成得照对方写的剧本走,但库斯勒反而显得冷静。 周遭氛围显示出对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库斯勒原本确信只要他以伊莉涅为人质就能够轻易让素培特斯一五一十地坦承。 然而,正因如此,现今他反而改变想法打算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谈谈。 索培特斯拥有足以让人尊重的特质。 某种类似于炼金术师所追寻的东西。 库斯勒坐上位子,重新打量桌上的料理。 「不愧是能在课税清册上留下姓名的工匠,吃得起鹌鹑料理啊。」 「因为你能将伊莉涅弄哭,又是久违的客人,所以我也豁出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捧起小酒瓮,在库斯勒的杯中注入葡萄酒。 透明不见混浊的顶级葡萄酒。 「那么。」 索培特斯看似心满意足地说道。 「感谢神,让我们开动吧!」 还以为晚餐是拜托附近的旅店帮忙料理调制出来的菜肴,但据说其实是索培特斯自己上市集备料,亲手调制而成。桌上摆着河鱼和根茎菜类熬煮出来的炖物,再加上以青 葱和香草烤出的鹌鹑肉。索培特斯用餐刀划开鹌鹑肉时的手法俐落无比,更甚者还有一口能把肉撕咬开、软骨嚼碎的好牙齿。看来边走边扶东西什么的,都只是他的演技。 愈来愈觉得这人不好摆平,库斯勒边想边毫不客气地大啖高价的鹌鹑肉。 「看来你很会吃啊!」 食物已经被吞了大半,晚餐算是告一段落了。 索培特斯开心地说道,然后喝下一口葡萄酒。 「然而,却不见贪婪。」 「……」 库斯勒重新瞧了一眼桌上的餐盘,耸了耸肩。 他明明已经简单用过餐,却因为太过美味而忘我得吃了起来。 「以工匠的标准来衡量或许如此吧。」 「直到目前你都还没提到那件事。」 他看起来就像在笑,或许他天生就是这种脸吧。 不,事实上他真的在笑吧。 在库斯勒眼前的是活在比如今还要严苛的时代,只凭一把工具就参与了城市建设的工匠。 「我是个单身汉,难得吃到一顿这么美味的料理。」 「享乐主义的人又怎么会去当炼金术师呢?」 虽然他的面目和善,但说的话却像锥子般锐利。 退休前的他铁定深受到徒弟们的敬畏。 库斯勒把最后一口鹌鹑肉塞进嘴里,与葡萄酒一同吞下肚,吁了一口气。 「我得为弄哭伊莉涅的事道歉。」 「她虽年轻但是个坚强的女孩啊。一看就知道是被懂得如 何伤害人心的人给击垮。」 「不巧,我却是不懂人心的『利息(库斯勒)』。」 「但至少你十分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存在。现今世道上,光靠这一点就能成为厉害的武器。」 索培特斯边说边把库斯勒杯中的葡萄酒斟满。 「比方说关于移民的骚动。」 骚动,他用了这样的字眼。 用字遣词代表说话者看待事物的方式。 库斯勒喝着葡萄酒直言: 「我想被选为进入卡山的第一批垦殖者。」 「卡山……原来如此,卡山啊。顺道一提,我方的英格斯有可能被选上吗?」 他提问时,双眼焦点落在杯中的葡萄酒。 「……哈!」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他并没有打算要借英格斯等人一臂之力。从他带来大马士革钢的消息这件事实来看,可以说库斯勒的确欠他一个人情,但是把欠人情和施恩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是商人与城中居民才会做的事。在炼金术师的天平上,没有这两者的空间。 要他施恩予人,还得端看是否对自己有利。 库斯勒又喝了一口酒,索培特斯哈哈大笑。 「真是不近人情啊。」 趁着索培特斯还在大笑,库斯勒双肘撑在桌上,挺身接近他。 「那么,关于大马士革钢一事,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 索培特斯的视线并没有往上抬。 这并非因为他感到害怕,看起来反倒像是为了某种原因而自得其乐。 「伊莉涅也是这样。你们两位肯定知道一些大马士革钢相关的情报。却顽固地三缄其口。一定有某个理由让你们情愿不要吐实。那到底是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用了某种不能为世人所知的魔法吗? 而且,如今不再生产大马士革钢的原因也尚未得知。倘若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生产大马士革钢的话,这座城里的铁匠工会早已没有必要向骑士团卑躬屈膝至今。然而,现况却全然不是如此,这是否表示过去仅仅只是把某个地区凑巧传承下来的大马士革金属块进贡上去而已。 索培特斯只是一味盯着葡萄酒。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已经过了良久。 「这世上知道方法的只有两个人。」 他紧盯库斯勒的眼睛,清清楚楚坦承: 「就是我和伊莉涅。」 库斯勒拚命与心中的讶异以及对方强力的视线抗衡,以免被就此吞没。 「能够停止这种拖拖拉拉的铺陈说法吗?只须我威胁要把伊莉涅全身脱光丢进佣兵投宿的旅店,你一定就会全都招了,不是吗?」 索培特斯眯起双眼。 只有脸上还是挂着笑意。 「『利息(库斯勒)』这名字似乎是浪得虚名呢!」 「是因为我对你怀抱敬意。」 索培特斯笑了,但那是伪装出来的笑脸。 「你真会说笑。」 「在你身上我可以感觉到和一般工匠不同的东西,是某种和我们相似的特质。」 索培特斯依旧挂着虚假的微笑,缓缓别开脸。 「老糊涂虫身上没别的就只留下过去的记忆,我想你是指……梦想吧。」 然后,叹了口气的索培特斯轻声喃喃道: 「无法立即向你坦承,是因为我们的梦想实现了,但伊莉涅却不同。」 伊莉涅的……梦想? 库斯勒感到有些意外地对索培特斯表示: 「伊莉涅曾说过,拥有梦想的家伙无法成为一名好工匠。」 「!」 此时,索培特斯第一次在脸上出现惊慌的表情。 就只有出现一瞬间,也因为如此才让库斯勒留下强烈的印象,明显接收到那是某种掩饰不住的情感。 「伊莉涅说过这种话?」 「我很惊讶竟然会让你如此吃惊。这难道不就只是意味着她理解这座城市的秩序为何物而已吗?」 库斯勒如此反问后,索培特斯的表情就像是嘴里含了很苦的东西一样。 他在此时举杯饮下葡萄酒也绝非凑巧。 「那……那个傻丫头……」 接着,从嘴里泄出的字句确实像一名顽固工头会说的话。 「不,傻的人是罗伯特。那蠢货没有将重要的事说出口就撒手人衰,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把相信对方与过度评价搞混的大蠢货!」 他的音量绝不算大,脱口而出却是极为尖锐的口吻。但是这样的措辞似乎才比较符合索培特斯的本性。 库斯勒目不转睛端详索培特斯。不放过他任何表情变化,专心到自己都忘了呼吸。 「但是……事情要不是发展成这样,我大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蒙主宠召了……能为城市带来变化的人,不管时空如何流转,都还是外地人啊!」 人际关系狭窄封闭的城镇中,自然存在着只凭当地人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 索培特斯的视线试图将库斯勒看透。 他的眼中闪烁着唯有经历过重重难关的人才拥有的黯淡银光。 「我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假如你真的发现了你说的大马士革钢的做法,而被选为第一批垦殖的人,我要你带着伊莉涅一起离开这座城市。」 这下就连库斯勒也没办法继续保持面无表情了。 伊莉涅坐上那把首领座椅时,一点也没有胜任愉快的样子。 但是,即使如此,向库斯勒提出这种要求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刚刚说过那丫头怀有梦想吧。」 索培特斯的深色眼眸注视着库斯勒。 库斯勒像在对一个蠢蛋解释你是个蠢蛋一样,皱眉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刚刚的话代表什么意思吗?我们为了得到能够被获选为卡山垦殖者的技术而四处奔走。而你们把答案藏了起来。但是,却说如果我们发现那项技术,就请把伊莉涅带走?你这说法简直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再说,真想那么做的话,你们就自己炼制出大马士革钢然后向骑士团推销不就行了。」 索培特斯不动声色听完库斯勒的主张,只有那两道白色的眉毛挑了挑,轻微地远比它们被微风吹拂时还要难以察觉。 「就像人们会对工具产生留恋一般。」 「啊?」 「技术中也蕴藏了感情。」 把视线移开的索培特斯露出眺望遥远彼方的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叹息一并呼出的话长久以来应该一直蛰伏在他心底深处。 「只要结果相同,不管过程如何都无妨,我还没老朽到忘记这个道理。寻求结果的过程中充满许多故事。如果要问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难道不就是在于这个过程吗?」 难道不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库斯勒在想出反驳之前率先回想起的是探求汤玛斯·布朗科特冶炼过程时发生的种种。 确定目标,死命朝它迈进时一定会有故事展开。 更重要的,他自己对翡涅希丝最大的要求是什么,只要回想一下就知道。 牢牢地看准目标。 换句话说,就是走上自己真正期望的道路。 「这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教懂别人的事,也不是只需坐享其成的东西。不过,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应该让伊莉涅开始展开一段新的故事才对。那丫头被罗伯特那蠢货害得只能囚禁在过去。伊莉涅的责任感太强。有时看似简 单的心愿也能轻易地在对方的脖子绑上铁链,罗伯特那蠢货就是没看清这一点。」 索培特斯语毕,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那是一桩非关爱情亦非金钱目的的婚姻。伊莉涅迷恋上罗伯特·布鲁纳的本事。这对一名工匠而言,该是最大的荣幸。 因此,伊莉涅才会受到托付吧——守护身为工匠的名誉以及由罗伯特和索培特斯等人建立起的一切——罗伯特的「小小」心愿。 「但是,如你所见我已经垂垂老矣,根本就没有办法展现点铅成金的魔法。」 「……炼金术师并非是点铅成金。」 「但是,从铅里面提炼出金是可以办得到的吧。而且我是要把伊莉涅托付给你,要是连这点程度都办不到,我可就困扰了。」 在远比今日还要兵荒马乱的时代,凭着一把工具打造出这座城镇的中心人物之一。 就像库斯勒一直以来对翡涅希丝所做的那样,他用蛮不讲理的说辞将库斯勒的话就此堵住, 「而且,就算你们能自行找出大马士革钢的秘密,能不能取得该金属却还是个未知数呢!」 「什么意思?」 「那种金属本身就具有这种特性。并非只要炼制就能取得的金属。想要制造出来还需要特别的知识和技术。我虽然知道方法,但体力上已经力不从心了。所以事实上,你们最后还是得借助伊莉涅。」 索培特斯看着库斯勒。 深沉的瞳孔中,似乎连灵魂的颜色都能看见。 「你要好好打动伊莉涅,然后,将这丫头从这座城里带走。」 这项请求还真是独特。 但是,他没有立刻回绝的原因并不在于这项请托攸关乎他们是否能进入卡山垦殖。 而是在于索培特斯所表达的内容撼动了对于炼金术师而言可说是重要核心的部分。 「我担心一件事。」 「是什么?」 「要是伊莉涅不为所动?」 「这点绝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还是说要由你说服她?」 索培特斯露出年轻有朝气的笑容回应这个问题。 「那丫头对高超的本领极为着迷啊。」 「……」 「她是打从心底热爱金属。」 这句话好像在别处也听过?老奸巨猾的退休工匠眼底蕴藏笑意。 「所以进入卡山垦殖一事,那丫头本身一定也很渴望,也肯定心知肚明大马士革钢是实现愿望的最佳手段。剩下的就只看过程该怎么折冲才能走到这一步了。而且,那项技术原本就属于此类……」 听着索培特斯的话,库斯勒不得不插上一句: 「我不是指引迷途羔羊的圣职者。」 「只要把神改成梦想,把圣典换成技术文件不就一样了。况且,炼金术师是为了什么而赌上性命呢?」 库斯勒无话可回。或许是因为索培特斯远比库斯勒还更像一名炼金术师。 「拜托啰。」 索培特斯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第五幕 「又是件怪事啊!」 听完库斯勒的描述,头上绑着头巾光着上半身的威蓝多,一手拿着利用外头寒气冷却过的大杯麦酒,有些幸灾乐祸地回应道。 「我也不是没想过只要动用武力总会套出点东西。只是……就连我都感觉到他身上有值得尊敬的地方。」 「呵呵呵?我懂你想表达什么……反正最后就是我们必须去打动伊莉涅小妹妹就是啰?要是突如其来就诉诸暴力,却还是不为所动的话之后不就没戏唱了。绝招就该留在最后出手啊。但是,『技术中蕴藏感情』,这会是指什么呢?」 威蓝多语毕,茫然眺望天花板。在燃炉前面翡涅希丝正死命地添加木炭、增添柴火,将他们称做矿渣的杂质挑拣出来。无法像威蓝多一样光裸上身,迫使她只能任凭汗如雨下,不过身旁摆了一瓶水及盐巴。她是个能记取教训的人。 「不知道。确实是有不少人在开发技术时赌上自己的人生。但是谁有办法从技术本身得知开发者的感情啊?」 「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啦,在这冷酷无情的世间啊!」 威蓝多那满腹狐疑的眼神说真的看起来就像在诅咒神。库斯勒在重现这间工坊上一任炼金术师汤玛斯·布朗科特的惊人技术时,对于他那宛如宇宙结构般的方法论感到兴奋无比,但那是因为库斯勒本身也是一步一步反覆进行实验追溯结果的关系。 比方说,谁也不会从灰吹法这门技术去缅怀远古伟大的炼金术师,锌的炼制亦是如此。了不起的技术会广布于世间,然而,这技术是由谁历经多少辛苦才研发出来的就不是那么广为人知了。 感叹这世间冷漠无情的人,往往会献身于祈祷世界去。 「可恶!」 明明看来就是个极大的线索,他们却连思考的线头都还找不到。 库斯勒怒吼了一声,威蓝多闷不吭声地思考着。 感觉到视线而回头一瞧,是翡涅希丝正在小歇,喝水的同时盯着他们两人。 「……觉得铁的炼制如何?」 库斯勒向她询问,翡涅希丝只是觑了炉口一眼,便面无表情点点头。 这一连串举手投足不知为何可以让人看出她身上的不屈不挠。 「如果汗流到眼睛里我可不管喔。」 「!」 翡涅希丝闻言,慌慌张张地伸手抹了抹眼角。 库斯勒看到她的动作后,视线转向威蓝多。 「你没动手揍人吧?」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威蓝多无赖地嘿嘿笑着,大概连揍都嫌麻烦直接伸脚踹人了吧? 「有稍微提炼出铁吗?」 「这里有第一回提炼出来的,不过还没彻底冷却喔。」 「这个吗?挺黑的啊……」 被倒进石制器皿的铁,色泽看起来就像是直接熔解铁砂加工成形得来。威蓝多边抚摸下巴边解释: 「突然就教她如何筛掉杂质,她也搞不懂怎样才算去芜存菁啊?幸好手头上有来自各地的矿石,我才想到挑几种要她用同样的手法进行炼制,从得出的结果去掌握成品的品质有何不同,这种教法应该比较适当啊。」 「嗯。」 「不过。」 威蓝多补充道: 「从刚刚的内容听起来,小乌鲁似乎没有出场机会了。」 「……」 库斯勒注意到翡涅希丝一边进行手上的工作,耳朵则竖得笔直,只好耸了耸肩。 当她知道自己没能帮得上忙,似乎又会产生奇怪的情绪。 「学习技术无论何时都不会嫌太早。而且,炉中有火在烧,你不是会比较有干劲?」 「嗯?算……是吧。」 威蓝多的回覆听起来漫不经心。 「不过,要去找出无法想像的东西还真有趣。很不错耶!」 燃烧得赤焰焰的火光照在威蓝多的脸上,形成东一块西一块阴影,在这效果下扯开的笑脸自有其魄力。 「库斯勒,你打算怎么办?」 「……」 这问题让库斯勒无言地偏头斜视。 视线前方是翡涅希丝。 「我的名字是『利息(库斯勒)』啊。『感情』是什么我一点都不懂。我可没有和那位小女孩一起共事的本事啊。」 太过直白的说法,但就是得用这种容易理解的方式,翡涅希丝才听得懂。威蓝多讪笑,露出他那一口牙来,徐徐地往有翡涅希丝在的燃炉方向走去。明显是在偷听两人对话的翡涅希丝不加思索站直身子,但威蓝多就这么略过她,把手上的麦酒全数洒进燃炉中,然后用空瓶轻轻敲了翡涅希丝的头。 「温度升得太高了喔!」 「是,是。」 「回答之前要先跑向水车!」 「是!」 威蓝多目送听话地跑向外面的翡涅希丝离开后,回头对库斯勒微笑: 「其实你想要这么做吧?」 「的确,说不定会愈看愈不耐烦,就全部自己来。」 看到人在远处的翡涅希丝正设法拆解把风箱固定成一上一下的连结部位,威蓝多笑得肩膀一晃一晃对库斯勒说: 「你真不会说谎啊。」 「因为我不会对自己说谎。」 听到库斯勤的回答后,威蓝多像是要吐出留在身体某处的多余气体似的叹了一声,探手去抓随便扔在作业台上的外套。 「那么,我要去追逐夜晚的蝴蝶啰。」 「啊?」 「蕴藏感情的技术,感觉好像似曾听过啊。」 「……」 库斯勒细看仿佛在喃喃自语的威蓝多,陡然意识到。 「你这家伙,该不会跟工匠的——」 「不偶尔帮工坊的燃炉生点火,可是会坏掉的啊!」 威蓝多语毕就踏着轻快的脚步上楼离去了。 看这样子,他也跟工匠的未亡人有一腿。伊莉涅虽是个十分极端的例子,但年龄有些差距的夫妻组合应该并不稀奇。如此想来,先前之所以会推想出来自克拉楚尼地方的人或许拥有大马士革钢的相关知识,说不定也是靠这层关系得来的灵光一闪。 不过,这实在太像威蓝多的作风了,库斯勒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而且,他就这么撒手不再理会翡涅希丝,也是由于确信她已经失去了机会,不可能藉由她得知关于炼制大马士革钢的重要情报。 多么爽快干脆的炼金术师啊! 调整好风箱走回来的翡涅希丝,看不到威蓝多人影时显得茫然自失。 库斯勒耸耸肩,告诉她: 「他说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 她几乎就要相信的下一刻,却轻声笑了笑歪着头。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怎么办呢?剩下的也要炼制看看吗?我想应该会得出很有趣的结果喔。」 「我要做!」 以翡涅希丝而言,这个回答算是相当强而有力。 「那么我就在旁边看着,你继续做下去吧。」 「是。」 翡涅希丝一本正经点头回应,大概在修道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吧,她手脚俐落地一步一步进行下去。 库斯勒看着她的动作,简短吩咐一句: 「失败的话我会揍你喔。」 翡涅希丝虽然吓得停止手上动作,但回望库斯勒时,却转成自以为是的笑脸。 「我说过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哼。」 翡涅希丝发出窃笑,库斯勒也在鼻间哼笑一声。接着,翡涅希丝又 再次返回铁和火的作业上。 库斯勒坐在作业台旁的椅子上观察她的动作,脑子边东转西想。 被开发确立出来的技术本身确实不会残留与开发相关的人们心中的感情。只不过,开发过程中的确与人有所联系,在那阶段也一定存在着喜怒哀乐。这点道理库斯勒也明白。既便如此,看着该项技术,从中推测出开发过程发生过哪些事,这根本就不可能。 但是,并不是这个问题不合理地刁难他,才让库斯勒面容如此苦涩。而是因为在他心中某处莫名相信如果是索培特斯,不会真的说出不合理的事才对。库斯勒不知为何认定只要察觉真正的道理,那一定会是可以让他心服口服的内容。 要是没有将伊莉涅带离城镇这个要求,还可以把它当成混淆视听的烟雾弹。伊莉涅继续待在那家工会里,心中就不可能会有平静安稳的一天,这点就连翡涅希丝都已然察觉。 这么一来,将那女孩束缚在工会里的应该就如索培特斯所言,是罗伯特在死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那说不定就是被异常认真看待的「以后就拜托你」之类的话。但她真正的心愿其实只是想专注于追逐冶炼技术,想前往卡山这座城市看看。 索培特斯期待库斯勒能将伊莉涅长期以来的误解导回正确的答案。 他还说,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技术属于与这一点密切相关的类型。 这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让库斯勒感到十分焦躁难耐。因为他有预感,只要能够找到一线曙光,他就可以在站在原地看见周遭所有一切。 事实上,索培特斯、伊莉涅和大马士革钢的技术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唯一的谜团就只有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技术。除此之外,索培特斯已经向他说明了一切,从那些内容中,库斯勒也嗅不到谎言的气息。 而且,既然是炼制应该就不会是离奇古怪的答案。 应该不可能需要传说中的英雄血;或是古代大魔王所留下的咒文之类的东西,因此他也自忖余下的选项不会多得惊人。让他焦躁难耐的是,这明明就是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领域,却偏偏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 但是,留在他记忆中的所有技术,每一项都不是令人感到索然无味的技术。 蕴藏感情的技术。 而且还是无论怎么要胁,都能令人不为之屈服,想好好珍惜的技术。 「……」 库斯勒在炉里火花劈啪作响声中缓缓抬起头。 让他感到异样的是,他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打起盹了。 轰轰……木炭任凭高温的白炎弹奏的音色,以及与水车连结在一起的风箱犹如恶魔在叹息般吞吐空气的声音,库斯勒在这段交响旋律中徒椅子上站起,伸了好大一个懒腰。 燃炉前面,翡涅希丝正坐在储放木炭的箱子上,把火钩当成拐杖,手拄在上头抵着下颔。她驼着背,耳朵下垂,头稍微歪了一边,就像个在散步途中感到疲累的老婆婆。看起来似乎是在晃呀晃地摇曳不定的烈焰前累得打盹,实际上也几乎是睡着了吧。 只是,那对眼睛还留有一条细缝,已经失焦的瞳孔也像在凝视那道摇曳生姿的火焰彼端的某种东西。 突然,木炭被烧得崩裂,火舌大肆舞动。这细微的变化终于唤起了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她慌慌张张挺起腰杆。 「我……我没有睡着!」 「哈!」 库斯勒哼了一声,耸耸肩观看炉里的情况。 「矿渣。」 「咦?啊……哎?」 翡涅希丝急忙站起,她的身体重心也随即大大倾倒。双脚马上再度着地,娇小身躯也向前倾眼看就要扑地。因为这早在库斯勒的预料之中,便适时伸臂揽住她。 「当你疲累的时候,不要突然站起来!可能会因为一时晕眩而倒地不起,倒下的方向也有可能刚好是炙热的燃炉。」 「……」 她的意识恐怕已经钻出燃炉的烟囱冲向天际了,幸好还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紧紧抓住东西的反应。不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何处,那双小手使劲抓住库斯勒的手臂。双唇紧闭也让人怀疑她有没有在呼吸,这都是人在无意识之中会呈现的反应。让库斯勒心想「这下可好」而发出叹息的理由,是源自于他可以想像得到这种事情在翡涅希丝的人生中一定层出不穷。 日复一日的流浪和逃亡,当她疲惫不堪,意识逐渐远去时一定也是盲目地紧抓住某样东西。 这一点都不难理解。 库斯勒缓缓让翡涅希丝坐在地板上,然后从瘫软的手中把火钩取走,好让她可以顺利靠着膝盖。 「稍微休息一下!」 语毕,他就用火钩拨了拨燃炉中的木炭,调节过温度后,拿起靠在燃炉边的柄杓把杂质舀出。杂质多半是玻璃或铅,有时遇到某些矿石中或许会含有金或银,虽然这是极罕见的情形。 当他东拨西弄调节好各处后,就见翡涅希丝还是瘫坐着,眼中凝视燃炉。 如果就这么安静无声下去,又会开始想睡觉,因此库斯勒开口道: 「铁的炼制作业中,最重要的关键几乎可以归结于能长时间维持多高的高温。」 库斯勒边说边把火钩递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畏畏缩缩接下火钩,拄着它当拐杖,才缓缓站起来。 「不管是多么稚嫩的小子,只要有力气可以不停添加木炭和鼓动风箱,就一定能够提炼出某种程度的铁。」 不清楚翡涅希丝有没有在聆听库斯勒的说明,只见她闭着眼睛用指骨揉了揉眉间,然后拿起作业台上的瓶子喝起水来。 「接着人们开始追求更好的纯度,遇到杂质多得吓人的劣质铁矿时,才首次领悟到他们需要相关的知识和技术。当然炼制工程并非单一种类,端看你打算用炼制出的铁铸造什么工具。」 库斯勒进行这些说明时,翡涅希丝有些难为情地往旁边站,和库斯勒保持距离。 「譬如,钉子、剑和锉刀,所需的硬度或者说韧性就完全不同。如果把铁炼得太硬,敲打时很容易就会折断;如果太软,就没办法作为工具使用。这部分的拿捏非常困难。拿剑来打个比方,可能砍过两个人之后就会因为血和油脂让它失去身为利器的功用,之后要求它得派上的用场,就是作为能将头颅连同头盔一起刨刮掉的钝器。」 库斯勒的说明让翡涅希丝彻底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故意不怀好意对她笑时,翡涅希丝便缩起脖子,露出反抗的眼神。 「不过,像锉刀有个用处就是拿来敲打记性差的徒弟,但最主要的功用还是把物体削磨成平坦。这种时候,铁当然就要愈硬愈好。偶尔会有人把锉刀做到坚硬得光是掉在地上就应声一分为二。」 库斯勒用下颔指了指燃炉。 「加木炭,温度在降了。」 「是,是!」 她慌张地小跑步向前,但又马上想起教训。 之后就改成缓步前进,搬出木箱中的炭添进燃炉中。 「反正,与铁相关的话题始终就只有这种内容。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整个摸不着颤绪啊。」 「……?」 翡涅希丝像在偷看他似的把视线往上抬。 「蕴藏感情的技术。我已经把目前为止经验过的事都回想过一遍啦。」 索培特斯说的话。伊莉涅顽强的抵抗。 正如威蓝多所说,这世上谁会去记得他人的感情,冷酷无情当道啊。 「围绕着炼制和冶金的本来就是孤独的作业。技术就只是技术,是为了达成目标的手段。怎么会有多余空间容下让他人一看就清楚明白的感情在里面? 硬要说可以得知什么,应该就只有感叹开发者的辛劳,说声:啊,真是个煞费苦心得到的方法啊。」 翡涅希丝视线放在别处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她的耳朵动啊动地,可能就跟库斯勒在思考事情时会抚摸下颔的习惯类似。 「但是那充其量是体会别人的辛苦,并不是感情。」 库斯勒双手抵住后脑勺,身子靠向墙壁。 「还是说,因为我是『利息(库斯勒)』所以想不透呢?」 他闹别扭似的圈起双唇,吹气拨动浏海。 翡涅希丝有些困惑得看着库斯勒这副模样,轻声说:「那个……」 库斯勒一把视线移向她,她便心虚似的蜷缩起身子。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反问她:「什么?」 「虽……虽然我只是读了些文字内容。」 翡涅希丝战战兢兢开口: 「我……却有这样的想法。」 库斯勒双眉紧皱只是表示他无法猜测出翡涅希丝说这话的用意。 「我没有在生气。我只是不懂你在说什么,这样的想法是指?」 「……」 她缩起下颔和脖子,抬起双眼仰望库斯勒。 这副模样让他不自觉想向她伸出手臂。 「蕴藏感情的……技术?」 翡涅希丝毫无自信地发出声音。 「我看了从铁匠工会带回来的文件……」 「嗯?」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作业台方向。 「就是那些吗?」 「是的。然后也问了威蓝多先生一些问题。」 听到威蓝多被她以先生称呼,库斯勒险些露出狰狞的脸孔。然而,还是面不改色地撑到最后,不辱其「利息」之名。 「嗯?」 「关于大规模生产铁的事。听说是把整整一座丘陵当作燃炉,用来生产铁。」 「啊,是啊。」 那是像库斯勒这种炼金术师们担当不起的工作。 不过,这又究竟有何相干? 库斯勒纯粹抱着好奇心细瞧翡涅希丝,她边用手指搓摩麻布做成的工作服边缘,边下定决心似的说: 「我觉得那一定很了不起啊!」 「那是当……」 库斯勒立即就欲表达回应时,顿了一拍。 「那……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事啊。」 「……」 但是翡涅希丝却睁着疑惑不定的眼神注视他。 那是当自己想说的意思没有成功传达给对方时会出现的双眼。 「呃……不是这个意思……」 「嗯?」 「我是指在冶炼锌的时候。」 翡涅希丝说出来的话只会让谜团更加纠结。 「?」 而库斯勒又皱起眉头时,翡涅希丝露出相当为难的表情。 她的表情似乎诉说着已受够了自己不灵光的脑袋,但话已至此,如果这时候闭口不语的话,自己也很煎熬,于是她再度开口: 「在提炼锌的时候我非常快乐。」 「喔……那时候还吓到站不直呢。」 「我……我没有吓到站不直!」 「嗯?好啦,我不应该挖苦你的,抱歉。然后呢?」 「唔……所以,所以……那时候,我……不过……」 不知道是否因为她脑中正是一团混乱,翡涅希丝的话音愈来愈小声。 但是,库斯勒明白那仅仅是她缺乏自信的关系。 翡涅希丝确实有话要说。 叹了一口气后,他把后脚跟一跺。 「说!」 虽然翡涅希丝吓得缩起身子,但她那对眼睛却不显畏怯,直直盯着库斯勒。 「……我……这么觉得。」 「什么事?」 「大……大家。」 「大家?」 「我觉得……大家一起完成一件事,非常了不起啊!」 如此表示的翡涅希丝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眸,白色的秀发,还长着一对兽耳。 她没有家园,失去故乡,过去的人生只是不断抱逃离迫害。颠沛流离后抵达的地方,是这样一个场所。 不过,或许正因如此,正因为凡事对她而言都是新鲜的体验,才能从库斯勒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中找出真实。 「我听了你们的话后,一边作业一边自己思考过。我……我并不知道那位铁匠工会的女士隐藏了什么样的方法。但……但是如果那并非能以一己之力做到,必需重要伙伴共同合作才能办到的事,就算是我,在先前那样暴力相待之下也绝对不会想要把秘密告诉对方。」 「你还真能说啊!」 库斯勒的反应是又好气又好笑,但他无法将视线从翡涅希丝身上移开。 而且翡涅希丝也依然注视着他。 「我……我……你教了我很多事,我真的很开心。总有一天回想起的时候,一定都会是快乐的回忆。」 「别用这种方式说话!」 库斯勒喝止她,翡涅希丝顿时噤若寒蝉。 但是,库斯勒的胸口涌现异样的亢奋。 翡涅希丝的观点是他从来不曾思考过的内容。 而且他有个根据,认为她的观点所指之处该不会就是真正答案。 大家一起完成一件事,非常了不起。 大家,一件事,一起完成。 伊莉涅冲着库斯勒说了什么话? 像你们这种只顾自己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成事! 「所以我……」 库斯勒无视翡涅希丝那宛如最后余烬般的话语,安静地思索。 方向吻合,毫无疑问就是这个答案! 他确信。 连结起索培特斯说过的话以及伊莉涅的态度所必须的要素就是这个想法。就像是为了延展铁的韧性得加入辉锑矿一般,要想获得再怎么被敲击、被捶打也绝不粉碎的硬度,铁定必须要有这项添加物。再者,重要的伙伴也可以与城市居民最为珍视的名誉直接做联想。 只是,如此一来这到底会是一项怎样的技术呢?至少目前可得知那并非个人无法独自完成的庞大作业。毕竟索培特斯曾提过,他是已经做不来了,但伊莉涅的话就有可能做出大马士革钢。 库斯勒重新在脑海中翻阅至今为止他所学到的所有技术和方法论。 必须多数人通力合作,然后即使一个人也可以完成的炼制作业。 那应该不是极端需要蛮力的粗活,或是大规模作业。 这么一来,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 原料! 用来制作东西的材料。 「那个……」 翡涅希丝向他搭话的那瞬间。 库斯勒感到自己的脑海里睁开了一双眼睛。 然后无视翡涅希丝的存在,大跨步地越过工作室中心处。 在燃炉旁边放置的石制器皿前停下脚步。 那里面放着来自各地性质互异的铁矿中所提炼出的铁,要不是这里是炼金术师的工坊,铁矿也不可能收集得如此齐全。 库斯勒在此试着回想大马士革钢的特征。那究竟是怎么样的特征呢?究竟用了何种金属? 当他转过身时,翡涅希丝吓得身体打了个哆嗦。 库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气,宣布: 「谜题解开了!」 「!」 翡涅希丝瞪大双眼,库斯勒对她说: 「在那些家伙心中,从前曾拥有过抹大拉。」 库斯勒看向窗外。 虽然是低沉深邃的幽暗,但那确实是拂晓前的颜色。 「你打算怎么办?」 「咦?」 「我要去工会一趟。」 「哎?但是,现在还是夜晚……」 「工匠的早晨比一般人早。只要外面已经可以看得见自己的手掌,对他们那些家伙来说就已经是早晨了。当然,我是不会勉强你啦。」 「我……我要去!」 翡涅希丝斩钉截铁地表示。 「炼铁的工作还剩下一些喔?」 被库斯勒反问时,她唔地一时无语,但随即重振旗鼓。 「这……这攸关事情的优先顺序。」 「你很会说嘛。」 库斯勒莞尔,看了燃炉一眼,就这么放着不管也无所谓吧。 反正,他也不打算长久待在这里。这一次,一定能攻陷伊莉涅。 「既然如此,就快点去换装。」 「是,是!」 「还有!」 「?」 翡涅希丝闻声立时停下脚步,库斯勒耸了耸肩: 「你立下功劳了。先想想你想要什么东西,除了洋娃娃以外喔。」 「……」 脸上浮现讪讪的浅笑代替回答,翡涅希丝就这么往楼上奔去了。 库斯勒注视她的离去,脑中充满讽刺的想法。 自己真的是不明白他人心情,只会一味朝目的前进的炼金术师吗? 说不定是该将「利息(库斯勒)」双手奉还了,他如此自忖。 外面异常寒冷。 天空中还可以看见星星宛如刨下的冰屑般闪烁着,光是从鼻子吸进的空气就足以让人清醒。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走在依然玄冥一片的巷弄中,往工会会馆前去。 翡涅希丝虽然真的有在炼制过程中停下歇息过,但她本身应该体力就欠佳。在这段路上好几次差点绊倒自己,这绝非只是因为天光未明所致。 库斯勒向她伸出手时,翡涅希丝有些犹豫后才握住。 有些粗糙的触感八成是来自炼制工作上冒出又破掉的水泡吧。 「我想到过去的事。」 「……咦?」 翡涅希丝露出疑惑自己听错的表情望向库斯勒。 库斯勒边走边轻声说: 「我想到过去的事。和威蓝多一起在同一间工坊当学徒时的事。」 「……那时……怎么了?」 「那时候也像这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我们曾经在半夜偷溜出去,几乎都是为了你听了一定会皱眉头的目的。」 「……」 翡涅希丝用眼神询问他为何要提到这件事? 「不过,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库斯勒边叙述边举起与翡涅希丝交握的手。她的手白皙透亮,两者的肤色差异非常鲜明。 「长久以来老是一个人待在工坊。所以我都忘了。」 白色的气息在面前飘忽缭绕,然后消逝于身后。过去如呼吸般熟悉的道理,也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宛如这白色气息消逝无踪了。 突然,这份宁静被划破,因为他们来到主要大街上了。跟方才的小巷子不同,尽管太阳还未升起,藉由已然透出的天光,大街上的景象清晰可见。虽说如此,路上还焚有篝火,接下来要为早市做准备的人,或是就要搭船出海捕鱼的渔夫则站在各处辛勤工作。 库斯勒这时放开翡涅希丝的手,既是认为应该已经没有必要,还有一点是炼金术师牵着女孩子的手在街上行走毕竟太过明日张胆。 然后,他也对自己产生这种想法感到新鲜。否则的话,他应该可以从索培特斯的线索中更快找出答案吧。 库斯勒边走边在心里一个人独自窃笑,不久后工会会馆出现在他们眼前。 库斯勒停下脚步稍加思索,然后引导偏头表示疑惑的翡涅希丝走进一条小路。 「那……那个?」 翡涅希丝似乎因为被拉进人烟稀少的地方而心生奇怪的误解,脸上流露不安。库斯勒不由得想捉弄她,却还是暂且先忍住。 「稍微观察一下。如果里面还有一些头目在,我们也不好办事。你应该不想看到悲惨的画面吧?」 「……」 结果库斯勒还是按捺不住,戏谵十足地对她解释。这么一来,翡涅希丝顿时眉头一抬对库斯勒露出欲加责难的表情,但随即又放缓神色有些疲惫地叹息。 就只剩那对美丽的碧绿双眼还在闹别扭。 「你真的是炼金术师啊。」 「……很是委婉的说法啊。意思是?」 听到库斯勒的反问,翡涅希丝叹了一口气后说: 「像个小孩。」 翡涅希丝竟然会对他说这种话。 不过,库斯勒只是监看会馆的出入口,「嗯。」点头回应她。 刚好有个颇似工匠的男人边打呵欠边走在路上,然后进入会馆。打开大门时里面传来招呼声,跟着就把门关上只留下笑声。头目们为了和伙伴交流,或者为了工作需求,每天早上都会像这样集合于会馆中。 凝目细瞧,可以看见城镇上还有好几处这类型的建筑物。 这是城镇的清晨景象,至今如此,往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城市光景。 「你也开始慢慢懂了呢。」 库斯勒慢条斯理说道,当然,翡涅希丝并没有露出开心的样子。 相反地,像是觉得对方无可救药般叹了一口气后,轻轻打了个喷嚏。 「要不要我去买点葡萄酒?看情况还得等上一会儿。」 库斯勒征询她意见时,翡涅希丝搓着双手,摇了摇头。 「如果喝了酒,我可能会睡着。」 「……也是啊。你又会发酒疯。」 「……」 翡涅希丝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朝别的地方望去。 不过,她维持朝向别处的姿势,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喝了酒后,我或许的确会叨叨絮絮说个不停。」 「嗯?」 库斯勒犯了监视中绝对不允许的错——往旁边看。 「什么意思?」 「方才您所说的事。」 「……不要用那种说话方式。」 「你不也老是故弄玄虚吗?」 顶嘴了。 库斯勒不知为何觉得很开心,脸部肌肉都差点快要自己摆出笑脸了。 「所以呢?是什么?接着说下去!」 库斯勒不想被她看穿自己的心情,把视线移回会馆方向。方才的工头应该属于迟到的一批,不过他们早晨的集会应该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解散。 「你刚刚要我先想好想要的东西。」 「是啊,我说过。你想要什么?你想出来的事足以得到报酬。就跟可以把铜变成黄铜的锌一样了不起。」 后面那句称赞的话无疑是刻意表现的说法。 可以听到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大概是翡涅希丝不悦地扭转了身子。 「请认真听我说!」 「我在听啊。」 库斯勒回答,翡涅希丝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她可能认为不论和炼金术师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吧。 「真的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库斯勒不禁回头,因为他听出翡涅希丝的声音里透露出非比寻常的东西。 而翡涅希丝绿色的眼睛也真真切切捕捉到回过头的库斯勒。 「而且,你曾经对我说,我所渴望的东西就连自己都被隐瞒住。 」 「……」 库斯勒瞧了工会会馆一眼,又再度将视线移回到翡涅希丝身上。 他改变身体的方向,为了表示自己确实认真在听。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 「是因为这样走路才会不稳绊倒的吗?」 「……对不起。」 这个部分倒是出奇地坦率。 但是翡涅希丝马上又问: 「我真的可以抱着愿望吗?」 就算想要对这个问题一笑置之,在这片黑暗中,翡涅希丝的身影依旧洁白地令人难以忽视。 库斯勒凝视着翡涅希丝。 然后点了点头。 「找出对你来说绝不退让的东西。这么一来,一定可以瞧见自己和许多事物。我们把它称为抹大拉。在这如铅般灰暗的世道下,那是唯一的路标,让我们不畏险阻继续活下去。」 「像贵金属一样吗?」 这个单字不知她是利用时间查阅书本找出,或是从威蓝多那里听来。 不管怎样,翡涅希丝确实愈来愈适应那间工坊。 「是啊。不过,当然也有无法办到的要求。如果你说要巨大的宝石,我可没办法。还有……你如果想要完整的自由,我也会很困扰。你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吧?」 库斯勒把语先说在前头,翡涅希丝稍微瞪大双眼,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 「不会是那种。」 「喔……既然如此,我就不会阻止你去渴求某样事物。无论那是多么荒诞无稽,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呐。如果我会阻止你也一定只有发觉那并非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时。比方说,你在希望得到圣歌队认可时所做的事。」 翡涅希丝神情不悦地往后一缩。 库斯勒暗笑着说道: 「还有,我们可以从一个人的气息判断出他是不是自己的同伴。」 库斯勒弯下腰欲将脸贴近翡涅希丝的颈背,大概是已经熟稔这种感觉,翡涅希丝迅速闪躲后把库斯勒的身体推开。 「那就这样。」 库斯勒挺起身,望着翡涅希丝。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或是说出偶然想到的事,也没有用往常的装腔作势企图守护自己。 神情僵硬、短促而轻浅的呼吸方式都显示出她很紧张。 而且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甚至可以看出她头纱里面的耳朵正在使劲的样子。 认真。 说不定这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翡涅希丝认真地伸手想得到某样东西。 「顺便问一下,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吗?」 不知为何,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的探问时发出颤抖。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摇头抗拒。 「等……等时机一到,我再告诉你。」 虽然措辞很刻意,但单纯是由于她害臊了吧。 不过,库斯勒并不对此加以取笑,也不认为这反应太幼稚。 只要是全然不顾周遭的眼光,从内心深处认真地渴望一件事时,肯定会让人觉得难为情。 回想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 「那就这样吧。」 「……」 「只有这种事我绝不撒谎。」 库斯勒轻轻笑道。 翡涅希丝茫然地回望库斯勒,又慌慌张张摇了摇头。 八成是在对自己说:不要被骗了!库斯勒并不生气,轻笑一声后就重新监视起会馆。 翡涅希丝正希望他如此。 究竟会是什么呢?他思忖。 「就连线索也不能告诉我吗?」 库斯勒发问之后,可以听到翡涅希丝轻轻做了一次深呼吸。 「为了实现它,我依照优先顺序行事,如今身在此处。」 当库斯勒回头看她时,翡涅希丝虽然稍微往后缩,但还是坚定地注视库斯勒。 「你如果不再感到畏惧的话,就能独当一面了。」 他的笑容让翡涅希丝噘起嘴来,但似乎也十分认同他所说的话。 真是有趣的家伙,库斯勒心道。 然而,在下一瞬间库斯勒就带着笑脸把心中的门扉关上了。 「出来啦。」 他轻声嘀咕的同时,视线前方的会馆大门开启,工头们鱼贯走出。 各张嘴巴或打招呼或打哈欠,绝大多数的人都往工匠街走去,有几个人朝别的方向走去,大概是要采购原料或有别的工作吧。 库斯勒冷静地计算人数。 然后,预估的人潮轻易地就结束了。 最后走出来的是伊莉涅。 伊莉涅向左右的工头挥了挥手,还帮睡眼惺忪的人打气提振精神。 不过,走出会馆的工头仅仅只有十二个人。 伊莉涅曾说过铁匠工会有几名工头呢? 这些工头之中并没有看到英格斯或是当时和英格斯一起的人。 未到会馆集会的人大概或多或少也打算离开这座城市,或者是不屑和伊莉涅这种毒妇吃饭的家伙吧。 沃尔森曾表示伊莉涅并不是那样的女孩。 库斯勒也如此认为。 但是,他并不会为此做出悖离自己信念的事。 最后一位工头隐没于人群杂沓之中,即使如此伊莉涅还是继续挥手,一会儿才突然放下手,呼出一道细长的白色气息,看着它缭绕飘忽的样子后才定回会馆中。 寂寞的叹息。 「好,走吧!」 库斯勒说着就走上大街去。 翡涅希丝默默跟在他身后。 打开大门,毫无防备的伊莉涅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回望库斯勒两人。 她一时之间似乎无法理解站在门口的人是谁。 不过,在她理解后的瞬间也未发生暴跳如雷高声谩骂的事。 眼里的神彩消褪,默默继续收拾整理。看来是决定要无视他们的存在。 「你不说:『连续三天都来,您还真闲』之类的吗?」 「连续三天都来,您还真闲。」 连瞧也不瞧库斯勒一眼,伊莉涅把餐具搬到后面的房间。 真不愧是有钱的铁匠工会,用的是陶瓷类的餐具。 库斯勒冷哼了一声,拉开没有人用的桌子上面摆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大概有一半都被使用到。 肯定每天都是如此吧。 然而,不论哪面桌子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维持随时都可以迎接高朋满座的状态。 旁人眼中看来这可以说是值得怜惜的努力。 但是,对于曾经怀疑这段婚姻其实另有图谋的人而言,不可能不将这番努力视为刻意。 「干净的桌数还挺多的呢!」 针对找不出弱点下手的对手,不得不动用足以构成伤害的倒钩应付。 回头继续整理的伊莉涅手边动作停滞了一秒,看来这句话多少达到些许杀伤力。 「……最近也有许多工头留在工坊里和徒弟一起用餐。」 「喔?」 库斯勒提高语尾声调,让伊莉涅再度停下手头动作。 她不胜其烦朝令人意外的方向盯了数秒,才将视线移向库斯勒。 「你是来惹人厌的话,就快点动手啊?幸好你应该已经从那位修女身上得到神的宽恕了吧?那就有个异教徒的样子,做尽你想做的事啊!」 伊莉涅朝库斯勒咆哮,她的眼眸中燃烧着和发色相同的怒火。 库斯勒缓缓闭上眼睛正面承受她的怒骂。 可以感觉到翡涅希丝心中的动摇,但她似乎也明白不能在此插话。 慢慢吸了一口气后,库斯勒睁开眼睛。 「我最后就会使出杀手锏。不过,我和索培特斯之间有约定。」 「……」 「昨天我和他一同用餐。他招待我吃了鹌鹑肉。」 库斯勒站起身,正在全身戒备的伊莉涅发起抖来。 不过,库斯勒并未对她多看一眼,只是随意漫步走近尚未整理完毕的桌子。 切段的肉肠还留下一些余边,库斯勒信手拈起放进口中。 「真不错的肉肠,不愧是铁匠工会。」 「……你和爷——索培特斯头目说了什么?」 八成是误以为库斯勒现在表现出来的悠哉,是因为他对索培特斯已经施加了某种暴力。伊莉涅拚命发散所有怒气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这个的确好吃,不过我们谈论到只要是人,比起吃别人剩下的菜渣,真正想吃的还是刚做好的料理。」 库斯勒直接坐在桌面上。 「你会处罚英格斯他们吗?」 「什么——」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是为了避免这句话又反射性地变成咆哮的关系。 伊莉涅喘了一口气,努力压抑爆发的情绪,咬牙切齿说: 「你那是什么意思?」 「处罚他心存希望想要前往新天地,就太过残忍了。」 伊莉涅倒抽一口气,脸蛋因为愤怒而涨红。 「我没道理听一个无法明白名誉重要性的家伙这么教训我。」 「或许如此吧。毕竟我并不是一名工匠。但是如果说到人们的梦想,我自认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来得深。」 库斯勒的话让伊莉涅的眼神出现一瞬间的犹疑。 库斯勒再次闭上眼睛。 然后就这么继续对她说: 「不要再对自己说谎。」 伊莉涅顿时一动也不动。 当库斯勒再次睁开眼睛时,在他眼前只看到一只被猎犬盯上的小鸟。 「我同意你说英格斯他们不明白名誉这点。但你会这么认为的原因绝不是在于他们企图离开这座城市的关系。」 伊莉涅的稍微嘴巴动了动,但又马上闭起。 如果全部付诸言语的话,铁定是在说你有什么根据! 「根据的话,我有。要是你认为英格斯等人企图离开城市的想法本身并不光彩,你就没有资格拥戴罗伯特或索培特斯等人。」 「!」 「他们自身就是迁居到此城镇的移民。想这么做自然就必须把故乡抛在身后。当时他们一定是判断前往新天地会比留在故乡还来得有利。对于被留下的乡亲父老而言,他们就是一群背叛者吧。当然,或许是因为原本城镇上已经有太多工匠,又或者是某些欲罢不能的理由。但欲罢不能的理由是什么?继续照原本的状态过活、一事无成的人生没有意义,这个想法难道不是他们欲罢不能的理由吗?你又怎么可以针对这点去处罚他们呢?」 虽然库斯勒这么表示,但事实上城市中有更多人应该会回答「在新世界考验自己的这种冒险心态不会是欲罢不能的原因」,想必他们会说「老实遵守秩序的框架」! 即使心知肚明。 然而,所谓炼金术师就是——不抛开一般常识濒临疯狂地追寻自我梦想,便不会甘心的一群人。 而且,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倾向。 再者,只要没有必须保护的东西,就更能随心所欲。 无论罗伯特或索培特斯,都是早年丧妻。 「既然如此,你所谓他们『没有』的名誉是什么?和英格斯交谈后我立刻就明白了。在那些家伙身上看不到的不是名誉,而是节操。」 「……」 伊莉涅依然表情僵硬,慢慢缩起下颔。 不过,并没有反驳他。 「那群人极为随世浮沉,不明世事的程度从眼睛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的眼睛从来就没有好好睁开过,只能见到眼前的事物。所以想起沃尔森说过的话,才会毫无节操地前来追问你,得不出结果时就找上炼金术师。自然,当人拥有某项目标时,就应该想法设法去达成,我不会否定这样的思维。但凡事都应该要有优先顺序。有此可循,人们才能一步一步往更远的地方前进。才能在这个世界里,不迷惘、不松懈地直直往前迈进。我们该表达敬意的是这样的态度。」 库斯勒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顿了一下。 「这几个家伙并没有那样的目标。没有那种能成为管束自我行动的基准般的目标。而且……」 库斯勒从桌子上站起身,用下颔一指。 「现在的你也没有。」 「什……么……」 伊莉涅想往后退一步,身体却撞到桌子。 库斯勒耸了耸肩,叹口气。 刻意摇头晃脑表现出一副真是受不了的样子。 「幸好,你和坐在那边的小女孩不一样,有颗还算能思考的脑袋。」 「……唔……?」 伊莉涅虽然拚命对库斯勒保持警戒,但无法掩饰动摇,她受到这番话摆布往翡涅希丝瞧了一眼。这种对峙场面,把眼睛移开的人就输定了。 「你很聪明。清楚自己本身的事。也知道该朝哪里走。但是却也明白有个决定性的问题让你不能这么做,所以你才会紧抓住第二个选择不放。」 库斯勒每前进一步,伊莉涅就往后退同等的距离。 不过,似乎没有想到可以绕过身后的桌子。 若非如此,就是她可能在无意识之下理解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索培特斯对我说,他们的梦想实现了,但是你的梦想还没,因此他不能就这么告诉我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 「……」 「而且,现在关于大马士革钢的炼制……不,那位老爷子应该是说制造吧。他还说知道方法的人就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位已经垂垂老矣没办法进行制造,也就是说,事实上最后还是得依赖你的帮助才行。」 「……」 伊莉涅果然说不出话来。 但是库斯勒毫不在意地继续转述: 「与此同时,我还被交代了奇怪的要求。如果我解开了大马士革钢的秘密而获选为第一批垦殖者,就要把伊莉涅,也就是你带离这座城市。我当时就想世上竟然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提案啊!」 库斯勒一步一步逼近,伊莉涅无力阻止他的攻势。 伊莉涅和库斯勒两人的身高颇有差距。 如令,两人的距离已经接近到伊莉涅必须抬起头才能看见库斯勒的脸。 「但是,我现在可以明白他说那些话的原因了。这些谜团不是循着线头一步一步走就能找出答案。而是解开一个疑点后就能够看清全部的环形谜题。然后,通常会出现这种问题,大概都是在于有某个人把某一段扭歪变形的缘故。比方说……」 库斯勒往前踏出最后一步,居高临下地让自己的身影垄罩住伊莉涅,伊莉涅奋力想将库斯勒推开。 但是库斯勒反将她的手抓住,就这么用力往伊莉涅的脖子压上去。 「真正期望的心愿之类。」 桌子摇晃,餐具掉落粉碎在地。库斯勒继续用力将伊莉涅的身体推倒在桌面上。伊莉涅的手依旧勒住她自己的脖子。 「你真正想待的才不是像这种地方!」 库斯勒凝视伊莉涅的双眼。 痛苦万分的伊莉涅却不抵抗也没有将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她的模样甚至就像一名为病魔所苦,一直等待有人来杀了自己的病患。库斯勒开口: 「你所期望的事非常单 纯,却不是单独一人能解决的问题。你所期望的是和他人共同完成一件事。」 然后,库斯勒松手。 「也就是,靠人们各自凑出来的东西以及足以统合这些东西的才智去完成。」 「……」 「大马士革钢的秘密指的就是这件事,对吧?」 库斯勒挺起身子,望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欲言又止,紧握住双手忍了下来。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对仰倒在桌面上失魂落魄的伊莉涅说: 「技术、擅长工具、原料等等全都各自相异的工匠齐众一堂,想出一个能够成功移民的方法。那就是制作出传说中的金属。原本应该这辈子都不可能一起工作的人共同合作,因此才得以成功。当我问你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时,你之所以突然坚定起来的理 由也在此。因为大马士革钢,原本就不是可以用炼制方式做出来的东西!」 无法独自一人过日子的工匠们集结在一起,为了找出活路而通力合作,最后终于做出传说中的金属。 再者,库斯勒从这座城镇没有成为大马士革钢的主要生产地这点来看,几乎可以确信一件事。那就是罗伯特等人做出的金属很有可能只是形似于大马士革钢,并非真正的大马士革钢。只要东西被冠上「传说中」、「消失的」等等形容词,人们就一定会生出膺品来招摇撞骗。大马士革钢当然是其中之一,库斯勒也曾经看过旅人诈欺犯以上过颜色的其他金属冒充贩卖。 但是,罗伯特他们却有异于常人之举。也就是,不只拥有制作假货的觉悟,并且明明做出来的成品精巧到就连骑士团都被骗倒,他们却怀有节操,誓言今后绝不再做出这种行为。他们这些人能够明辨是非,有明确的基准知道自己该重视什么。 正因为几乎没有人见过大马士革钢,他们原本可以乘机一直制造下去,顺从赚取庞大财富的诱惑。 不过他们没有这么做。毕竟那只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手段,他们这些为名誉而活的工匠能够允许自己的应该也就这么唯一一次吧。罗伯特等这些上一代的心情,伊莉涅比谁都更能理解、更能心生共鸣,所以才不考虑为自己用上这门技术吧。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紧抓着第二个选择不放。 在城市中担任工会首领统率所有工匠,希望大家合作一起努力。虽然这和自己所期望的有些落差,但还是说服自己这个选择铁定会达成相同的目标。 伊莉涅之所以被认为是恶毒妇人最大的原因,一定是她对自己本身的欺瞒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大家察觉。就像库斯勒对翡涅希丝说过,对方所作所为的虚实真假,人们可以宛如暗香浮动般隐隐约约嗅出真相来。这并非专属于炼金术师的特技。首先,从明明知道没有人会来,却还是打扫得干净过头的会馆就可以看得出来。太过刻意的虚伪。 执着可以杀死人。 伊莉涅为何会这么执着于想和他人一同完成某件事呢?试着进行推测的话,答案其实并不会困难到令人难以理解,库斯勒对这类人的了解之深,就连他自己都生厌。 「你是个孤儿吧?」 库斯勒询问伊莉涅,同时似乎听到翡涅希丝惊呼了一声。 伊莉涅并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在出生的城市里有过怎样的遭遇……但我可以想像得到孤身出现在这座城镇的你,只凭藉同乡的关系就不请自来找上罗伯特,再死命地希望能够得到工作的样子。也许罗伯特时隔几十年又再娶,真的就如周遭人们所议论的不是为了单纯的爱情。然而那是因为他想把自己辛苦建立起的一切托付给像你这样的家伙,而不是给这城镇里那些像被圈养习惯的羊只般的工匠,对吧?」 索培特斯对罗伯特的怨怼。随随便便的请托有时也会成为加在对方脖子上的骇人铁炼。 「似乎曾有人对你说过要注意炼金术师嘴里吐出的话啊!」 「……」 伊莉涅双臂交叠在脸上,开始痛哭失声。 翡涅希丝露出感到悲痛似的脸试图走近他们。 但是,库斯勒像是要让伊莉涅清醒般,踢了她的脚。 「所以!」 「呜……」 透过手臂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伊莉涅那张哭过后不成样子的脸蛋,她怯弱地看向库斯勒。 库斯勒的唇角歪向一边,这么问她: 「你到底做不做大马士革钢?」 「……」 「我们有无论如何都要前往的抹大拉之地。」 沉默不知道在库斯勒和伊莉涅之间降临了多久。 不过,伊莉涅移动手臂隐藏住双眼,之后再看到时,她的眼底已经燃烧出近似怒意的火光。 「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伊莉涅保持仰躺的姿势放声询问,说话间还一边打嗝,这可能是她哭泣时独特的习惯反应。 「爷爷……他是怎么,说,我的?」 库斯勒在鼻间嗤笑一声,往后一退,转过身。 「傻丫头。」 他只留下这句话,就朝着翡涅希丝点了点下颔。 翡涅希丝虽然心中挂怀伊莉涅,但也隐约懂得库斯勒的意思,就乖乖地跟随快步往会馆出入口走去的库斯勒离开。 把该说的话说完,火种已经埋下,柴薪和木炭也都堆足了。 之后火势就会任意窜烧,让金属流泄出来吧。 但是,正当库斯勒把手搭在门边时,翡涅希丝也一手搭上风箱。 「那个……」 细微的声音在这里显得非常突兀。 不过似乎确实传达到伊莉涅的耳中。 「什么?」 「……」 翡涅希丝一时之间嗫嚅不语,但还是提起所有的勇气对她说: 「这世上是存在幸运的。」 即使是同样的材料,因为炼制的方法不同所获得的结果也会改变。 伊莉涅就算不知道翡涅希丝所经历过的事,应该也能从她的话感受到些什么吧。 「因为圣典里这么记载着。」 「……?」 伊莉涅注视着翡涅希丝。 「祈求吧!否则神也无法给予。」 看不清楚伊莉涅听完这句话后有没有在笑。 但是,翡涅希丝回望库斯勒时,她就像个硬是要扮成大人,表情装腔作势的小女孩。仿佛还想说:我帮你推了一把。 库斯勒偏头无语,将门打开。 冰冷的空气和街上的热闹,哗地一并袭来,但让库斯勒眯起眼睛的原因并不在此。 大街另一端的角落,有两道人影。 就着篝火取暖的威蓝多以及拄着拐杖望向库斯勒这个方向的索培特斯。 「看来是没办法抢占先机啦。」 库斯勒走到对面后说道,威蓝多嘲讽地笑了笑。 「这叫做通力合作喔。」 威蓝多恐怕是在监督翡涅希丝炼制铁的时候,查觉到大马士革钢的真伪吧。 但是威蓝多没有见过伊莉涅,因此,他一定是想到与其去找伊莉涅倒不如请出索培特斯,事情会比较好谈。反过来说,威蓝多知道倘若库斯勒两人也归纳出同样的结论的话,他们一定会去找伊莉涅。 所以他前去找索培特斯,并且预料到库斯勒他们正在说服伊莉涅,就带着索培特斯一起过来了。 明明彼此都只考虑自己的事,但所采取的行动却往往一拍即合。 从学徒时代开始,就总是如此。 而且,这也是长久以来他所遗忘的事。 「主角 伊莉涅呢?」 索培特斯用老一辈的措辞询问他。 库斯勒回答: 「她不是傻丫头。」 「……你这小伙子!」 索培特斯莞尔一笑,用拐杖尖端轻敲一下库斯勒的脚,随后就越过街道走进会馆里面。 当他看到伊莉涅的模样时,立刻就会明自发生过一些不太温和的事态,但是应该不会构成什么问题。工匠在工坊中的粗暴程度绝非那样所能比拟。 「再来,我就回工坊睡觉去吧。」 威蓝多打了一个大哈欠后询问:「你们有什么打算呢?」 他在话中把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统整成同一个个体,这是威蓝多独特的暗语,表示他已经不会再去招惹翡涅希丝。 库斯勒看了身旁的翡涅希丝,回答: 「有福之人不用忙。」 威蓝多耸耸肩,露出苦笑。 终幕 当库斯勒向骑士团后勤运输队的欧特里斯报告大马士革钢一事时,对方的表情真是值得一看的杰作。 他八成曾被授命必须把这两个素行不良却意外建立功绩的炼金术师镇压住,让他们再也抬不起头。 不过,库斯勒是在派快马先行到阿萨美徽章驻扎的城市,并且获得对方答覆之后才向他报告这件事。 当然,阿萨美徽章的任务尽管说是守卫城市,其实也不过是今后得受到异教徒包围的一群人。 这时候传来消息表示有人愿意献上以传说中的金属铸造的剑,他们自然不会不屑一顾。 国王为何会配戴剑锋不锐的宝剑?不是为了斩杀别人,而是配戴于身上这个举动自有它的意义存在。 「还真像是搓揉好的生面团呢!」 库斯勒愣愣叹道。伊莉涅就站在炉前,据说这间工坊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点燃熔炉。伊莉涅正朝着铁砧挥槌敲打。同室的还有威蓝多、索培特斯、翡涅希丝在一旁观看。 敲打赤红炙热的铁块让它延展开,同样的动作一并施加在好几种铁块上,彼此叠合交融,行云流水般的手法逐渐敲合它们。铁块本身据说拥有肉眼不可见的晶体结构方向,透过敲击这些方向就会一致,原本性质互异不可能叠合的各种铁块便藉由这个过程结合成一体。 只是光靠这个步骤,在强力冲击之下自然又会轻易分崩离析,因此这时就需要在缝隙间掺入名为硼砂的贵重粉末,再加以连铁都仿佛要熔化般的高温锻烧,让这些接缝都烧焊起来。库斯勒和威蓝多虽然早已从文献阅读过,但还是对硼砂的白色结晶非常有兴趣。 接下来,又把已经交叠合为一体的铁板以锻工钳弄弯、重叠、撒上粉末后再继续敲打锻烧,重新变成一块毫无接缝的铁板。然而因为搓揉在一起的铁其实性质互异,所以各自的成色也就此混合呈现出来,变化出与大马士革钢一模一样的花纹。据索培特斯表示,克拉楚尼地方有位传说中的铁匠,他能够操纵这不可思议的花纹,甚至连人名都能自由描绘出来。 这件事的真假就不去追究,伊莉涅只是默默进行作业。 她的周身气势宛如鬼魅上身,聚精会神得令人怀疑她是否连呼吸和眨眼都忘了,不过她似乎十分快乐。 对库斯勒而言这项作业本身自然令人玩味,但他看了一会儿后就从工坊走到外面。里面太过闷热难耐,同时那是工匠的世界。他已经完全理解做法了,对这件事也不再抱有更多兴趣。现在他只想祈祷,但愿奥里哈鲁根不是像这种能够被仿造的钢铁。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后,意外发现翡涅希丝也从工坊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的不是工作服,头上也还戴着头纱,待在热得让人大汗淋漓的工坊里也许是太折磨她了。 走到没有生火的房间后,她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就此泄气缩小。 「你不在旁边看行吗?那可是很难得一见的景象喔。」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抬起头。 「……那的确是很吸引人,不过……」 「跟你的目标没有关系?」 翡涅希丝听见库斯勒这么说后,就偷偷窥视伊莉涅他们的所在位置,露出不悦的神情。 「他们不会听到啦!」 翡涅希丝以手在胸前啪搭啪搭地搧着,稍微撩起黏附在脖子周围的长发晃了晃脑袋。在被评论过不适合城市女孩的打扮之后,未来不论多么炎热,她应该都会是这身装扮吧。 只是库斯勒瞧着翡涅希丝这副模样,终究忍不住开口对她探问: 「现在还不是告诉我的时候吗?关于你的『目标』?」 翡涅希丝将视线移向库斯勒,脸上难得表现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再把脸别向另一边。 「伊莉涅小姐也会一起去卡山吗?」 「啊?喔,是啊。因为那是条件。」 「是这样啊。」 翡涅希丝简单地丢了一个回应。 不过,明显让人看出她还在等待些什么。 库斯勒叹口气看着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就像个紧张自己的恶作剧会不会露馅的女孩,轻轻嘟着嘴。库斯勒缓步走向翡涅希丝。翡涅希丝虽然稍微有些戒备,但就算库斯勒把手放在她头上,她也还是安安静静接受。 库斯勒保持这样的姿势偷瞄了与伊莉涅和索培特斯现在身处的工作室部分连结的穿廊。 没有任何人在。 库斯勒对她说: 「你担心曝露出自己的真实面貌?」 还不知道伊莉涅会以怎样的身分前往卡山的城市。 但是,伊莉涅在一片默不作声中,本就应该会对库斯勒他们有所期待。 我向你们伸出援手了,你们也该帮我啰。这是她的期待。 也就是说,她等着库斯勒他们和她构筑一同完成某件事的关系。 「小心一点的话就不用担心吧。而且,遇到状况也能独力闯荡出结果的家伙不会把诅咒什么的放在心上。你的诅咒并不是魔鬼,最终只会在城市居民所看重的名声之类上起作用。」 库斯勒的手在她头上揉着转,翡涅希丝像是被恶作剧的小猫一样闭着眼睛缩起脖子。 不过,她并没有抱怨。 反而在库斯勒的恶意捉弄告一段落后,缓缓摇了摇头。 「嗯?」 即便库斯勒反问她,翡涅希丝还是没有回答。 只是视线朝库斯勒一瞥,就又立即下移。 脸颊微微透红。 「我……我在遵照我的优先顺序。」 说完之后就倏而扭过头去。 「?」 库斯勒虽然喜欢对他人故弄玄虚,但并不喜欢自己处于迷雾之中。因为无法理解而产生的焦躁和不甘,以及他在翡涅希丝面前总是无所顾虑的缘故,他的心里就快动起肝火。 就在这瞬间,翡涅希丝轻轻对他伸出手。 迟缓却不犹疑的动作。 「……」 库斯勒凝视翡涅希丝那只抓住他衣角的手。 瘦小纤细的手。至今为止都没有人愿意与其交握的手,即使期望却总是什么都得不到的手。 这样的手现在正紧抓着衣角。紧抓着库斯勒的衣角。 即使戴着头纱也能察觉那对兽耳的紧张。 「嘿!」 听到库斯勒发出声音,翡涅希丝便身体一惊放开了手。 库斯勒也故意不追上去。 相反地,库斯勒变得想笑,不过他当然没有笑出来。 如果你是认真的话,我就不会取笑你的目标。 他曾经与她约定过。 「那,我就如你所愿吧!」 语毕,他就伸手抓住翡涅希丝毫不客气地将她抱近,透过头纱在她头上轻啄了一下。果然可以闻到好闻的奶香。 库斯勒稍微松开两人的距离俯视对方的脸,只见吓得傻眼的翡涅希丝突然挥开库斯勒的手,将他的胸口推离,气急败坏地说: 「我……我不是在期望这种事!」 库斯勒偏着头,扫兴地反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的意思吗?」 「不是的!」 「嗯?」 原为修女的惺惺作态?或者只是单纯想掩饰害羞?当库斯勒正如此猜想时,突然恍然大悟。就算是守护一个人,也不一定要视之如雏鸟一样照顾她,亦可以不是视她如公主,别种守护方法并不无可能。 「喔……原来如此啊。」 伊莉涅赌上性命想要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库斯勒压根儿就不 曾想过这方面的事。 所以,对现在的库斯勒而言,真的非常难以想像与翡涅希丝互称为拍档的那一天。 「哎,也有这种可能吗?」 库斯勒如此喃喃自语时,翡涅希丝便似乎十分后悔自己说过的话,露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和库斯勒一对上眼就满脸不悦地转身背对他。 「……别生气嘛。我没想过你会对我有这种期望。」 翡涅希丝斜睨着库斯勒听取他的解释,但又随即把脸别向他处。然而,看起来并不像是真的在生气。只是觉得丢脸吧。 库斯勒一边反省自己的不是,一边将视线朝向穿廊的另一头。 索培特斯走了出来,「?」抱着疑问眺望库斯勒两人。 之后威蓝多也跟着出现,其身后则是伊莉涅。 她的模样是彻底疲惫过后的神清气爽。 只有当视线落在库斯勒身上时,伊莉涅才摆出一张臭脸。 但是,她的硬质鹿皮手套上握着一片金属。那颜色令人联想到黑暗的水底,拥有奇怪的纹路以及吸引人群靠拢注目的不可思议氛围。 而且,事实上这本来就是靠着一群原本不可能有所交集的人们共同完成的东西。 库斯勒深深吸一口气后,轻声笑了。 若是如此,把翡涅希丝这小女孩丢进坩埚里会变成怎样?像伊莉涅这样的顽强者呢?这之中再投入名为威蓝多的猛药的话,会产生什么反应呢? 炼金术师是好奇心的集合体。 倘若人们有所交集后可以孕育出奇怪的金属,所谓的「伙伴」感觉似乎还不坏。 库斯勒瞧一瞧翡涅希丝,再望一望伊莉涅。 两个人都各自别过脸,只有威蓝多高兴地一脸笑嘻嘻。 库斯勒虽然耸了耸肩,笑容却还是爬上了脸。 世人只听闻其传说之名,能够指引他们迈向新天地的东西。 库斯勒轻轻咳了一声,毫不迟疑地对那块发热的金属伸出手。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把第二集献给大家的时间比预期还来得早,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第一集花了一个半月就写好,所以这次也……我原本抱着这个梦想,最后证明果然只是个白日梦。虽说如此,这次写起来感觉比上一次更乐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负抵销掉了吧。 而且,或许也因为这样,重新读过本次的原稿时,感觉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让人会心偷笑的剧情。还有一些稀有桥段让负责的编辑大人也说出:「是刻意安排这种读者服务吗?」这样的话。因为我平时不太听到这些话,可见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吧!还没翻阅本书的读者敬请期待。已经看完的读者就请猜猜看——是那里吗?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这般,第二集还请多多指教。 接着,是对已看完的读者做的说明,在本书中出现的主要「某物」,无论真假都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制作上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具体指定出来,当然实物也现存于世。 关于是否能够自由操纵花纹这一点,我亲眼见过照片。真的能做到让人名浮现在上面。那是欧洲贵族所使用的猎枪枪身,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实现此种技术。只能大为惊叹古人真是厉害啊! 我希望下一集也能把各式各样类似这般的东西写进去。 认真写下这些话之后发现页面还剩下一半,那就写点私事吧。 我租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穷乡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鳗鱼。每天一边望着海,一边写作。东京都内人多嘈杂,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作,有点作家的样子多好啊……于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为现实了。以前就老想着要搬家,如今终于!虽然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后记里我完全没提到这档事,就请认为我失败了。目前为止,白天十分恬静悠闲,但一到夜晚就过于幽静,好像会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为晚上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我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原稿的写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写到这边,页面被我填满了。 感谢负责插图的锅岛老师,这次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图。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与各位再会。那么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把第二集献给大家的时间比预期还来得早,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第一集花了一个半月就写好,所以这次也……我原本抱着这个梦想,最后证明果然只是个白日梦。虽说如此,这次写起来感觉比上一次更乐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负抵销掉了吧。 而且,或许也因为这样,重新读过本次的原稿时,感觉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让人会心偷笑的剧情。还有一些稀有桥段让负责的编辑大人也说出:「是刻意安排这种读者服务吗?」这样的话。因为我平时不太听到这些话,可见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吧!还没翻阅本书的读者敬请期待。已经看完的读者就请猜猜看——是那里吗?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这般,第二集还请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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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写下这些话之后发现页面还剩下一半,那就写点私事吧。 我租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穷乡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鳗鱼。每天一边望着海,一边写作。东京都内人多嘈杂,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作,有点作家的样子多好啊……于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为现实了。以前就老想着要搬家,如今终于!虽然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后记里我完全没提到这档事,就请认为我失败了。目前为止,白天十分恬静悠闲,但一到夜晚就过于幽静,好像会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为晚上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我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原稿的写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写到这边,页面被我填满了。 感谢负责插图的锅岛老师,这次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图。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与各位再会。那么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把第二集献给大家的时间比预期还来得早,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第一集花了一个半月就写好,所以这次也……我原本抱着这个梦想,最后证明果然只是个白日梦。虽说如此,这次写起来感觉比上一次更乐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负抵销掉了吧。 而且,或许也因为这样,重新读过本次的原稿时,感觉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让人会心偷笑的剧情。还有一些稀有桥段让负责的编辑大人也说出:「是刻意安排这种读者服务吗?」这样的话。因为我平时不太听到这些话,可见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吧!还没翻阅本书的读者敬请期待。已经看完的读者就请猜猜看——是那里吗?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这般,第二集还请多多指教。 接着,是对已看完的读者做的说明,在本书中出现的主要「某物」,无论真假都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制作上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具体指定出来,当然实物也现存于世。 关于是否能够自由操纵花纹这一点,我亲眼见过照片。真的能做到让人名浮现在上面。那是欧洲贵族所使用的猎枪枪身,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实现此种技术。只能大为惊叹古人真是厉害啊! 我希望下一集也能把各式各样类似这般的东西写进去。 认真写下这些话之后发现页面还剩下一半,那就写点私事吧。 我租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穷乡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鳗鱼。每天一边望着海,一边写作。东京都内人多嘈杂,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作,有点作家的样子多好啊……于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为现实了。以前就老想着要搬家,如今终于!虽然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后记里我完全没提到这档事,就请认为我失败了。目前为止,白天十分恬静悠闲,但一到夜晚就过于幽静,好像会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为晚上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我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原稿的写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写到这边,页面被我填满了。 感谢负责插图的锅岛老师,这次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图。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与各位再会。那么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把第二集献给大家的时间比预期还来得早,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第一集花了一个半月就写好,所以这次也……我原本抱着这个梦想,最后证明果然只是个白日梦。虽说如此,这次写起来感觉比上一次更乐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负抵销掉了吧。 而且,或许也因为这样,重新读过本次的原稿时,感觉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让人会心偷笑的剧情。还有一些稀有桥段让负责的编辑大人也说出:「是刻意安排这种读者服务吗?」这样的话。因为我平时不太听到这些话,可见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吧!还没翻阅本书的读者敬请期待。已经看完的读者就请猜猜看——是那里吗?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这般,第二集还请多多指教。 接着,是对已看完的读者做的说明,在本书中出现的主要「某物」,无论真假都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制作上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具体指定出来,当然实物也现存于世。 关于是否能够自由操纵花纹这一点,我亲眼见过照片。真的能做到让人名浮现在上面。那是欧洲贵族所使用的猎枪枪身,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实现此种技术。只能大为惊叹古人真是厉害啊! 我希望下一集也能把各式各样类似这般的东西写进去。 认真写下这些话之后发现页面还剩下一半,那就写点私事吧。 我租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穷乡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鳗鱼。每天一边望着海,一边写作。东京都内人多嘈杂,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作,有点作家的样子多好啊……于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为现实了。以前就老想着要搬家,如今终于!虽然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后记里我完全没提到这档事,就请认为我失败了。目前为止,白天十分恬静悠闲,但一到夜晚就过于幽静,好像会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为晚上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我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原稿的写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写到这边,页面被我填满了。 感谢负责插图的锅岛老师,这次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图。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与各位再会。那么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把第二集献给大家的时间比预期还来得早,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第一集花了一个半月就写好,所以这次也……我原本抱着这个梦想,最后证明果然只是个白日梦。虽说如此,这次写起来感觉比上一次更乐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负抵销掉了吧。 而且,或许也因为这样,重新读过本次的原稿时,感觉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让人会心偷笑的剧情。还有一些稀有桥段让负责的编辑大人也说出:「是刻意安排这种读者服务吗?」这样的话。因为我平时不太听到这些话,可见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吧!还没翻阅本书的读者敬请期待。已经看完的读者就请猜猜看——是那里吗?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这般,第二集还请多多指教。 接着,是对已看完的读者做的说明,在本书中出现的主要「某物」,无论真假都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制作上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具体指定出来,当然实物也现存于世。 关于是否能够自由操纵花纹这一点,我亲眼见过照片。真的能做到让人名浮现在上面。那是欧洲贵族所使用的猎枪枪身,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实现此种技术。只能大为惊叹古人真是厉害啊! 我希望下一集也能把各式各样类似这般的东西写进去。 认真写下这些话之后发现页面还剩下一半,那就写点私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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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穷乡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鳗鱼。每天一边望着海,一边写作。东京都内人多嘈杂,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作,有点作家的样子多好啊……于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为现实了。以前就老想着要搬家,如今终于!虽然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后记里我完全没提到这档事,就请认为我失败了。目前为止,白天十分恬静悠闲,但一到夜晚就过于幽静,好像会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为晚上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我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原稿的写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写到这边,页面被我填满了。 感谢负责插图的锅岛老师,这次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图。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与各位再会。那么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把第二集献给大家的时间比预期还来得早,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第一集花了一个半月就写好,所以这次也……我原本抱着这个梦想,最后证明果然只是个白日梦。虽说如此,这次写起来感觉比上一次更乐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负抵销掉了吧。 而且,或许也因为这样,重新读过本次的原稿时,感觉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让人会心偷笑的剧情。还有一些稀有桥段让负责的编辑大人也说出:「是刻意安排这种读者服务吗?」这样的话。因为我平时不太听到这些话,可见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吧!还没翻阅本书的读者敬请期待。已经看完的读者就请猜猜看——是那里吗?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这般,第二集还请多多指教。 接着,是对已看完的读者做的说明,在本书中出现的主要「某物」,无论真假都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制作上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具体指定出来,当然实物也现存于世。 关于是否能够自由操纵花纹这一点,我亲眼见过照片。真的能做到让人名浮现在上面。那是欧洲贵族所使用的猎枪枪身,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实现此种技术。只能大为惊叹古人真是厉害啊! 我希望下一集也能把各式各样类似这般的东西写进去。 认真写下这些话之后发现页面还剩下一半,那就写点私事吧。 我租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穷乡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鳗鱼。每天一边望着海,一边写作。东京都内人多嘈杂,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作,有点作家的样子多好啊……于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为现实了。以前就老想着要搬家,如今终于!虽然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后记里我完全没提到这档事,就请认为我失败了。目前为止,白天十分恬静悠闲,但一到夜晚就过于幽静,好像会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为晚上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我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原稿的写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写到这边,页面被我填满了。 感谢负责插图的锅岛老师,这次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图。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与各位再会。那么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把第二集献给大家的时间比预期还来得早,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第一集花了一个半月就写好,所以这次也……我原本抱着这个梦想,最后证明果然只是个白日梦。虽说如此,这次写起来感觉比上一次更乐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负抵销掉了吧。 而且,或许也因为这样,重新读过本次的原稿时,感觉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让人会心偷笑的剧情。还有一些稀有桥段让负责的编辑大人也说出:「是刻意安排这种读者服务吗?」这样的话。因为我平时不太听到这些话,可见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吧!还没翻阅本书的读者敬请期待。已经看完的读者就请猜猜看——是那里吗?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这般,第二集还请多多指教。 接着,是对已看完的读者做的说明,在本书中出现的主要「某物」,无论真假都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制作上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具体指定出来,当然实物也现存于世。 关于是否能够自由操纵花纹这一点,我亲眼见过照片。真的能做到让人名浮现在上面。那是欧洲贵族所使用的猎枪枪身,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实现此种技术。只能大为惊叹古人真是厉害啊! 我希望下一集也能把各式各样类似这般的东西写进去。 认真写下这些话之后发现页面还剩下一半,那就写点私事吧。 我租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穷乡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鳗鱼。每天一边望着海,一边写作。东京都内人多嘈杂,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作,有点作家的样子多好啊……于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为现实了。以前就老想着要搬家,如今终于!虽然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后记里我完全没提到这档事,就请认为我失败了。目前为止,白天十分恬静悠闲,但一到夜晚就过于幽静,好像会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为晚上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我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原稿的写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写到这边,页面被我填满了。 感谢负责插图的锅岛老师,这次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图。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与各位再会。那么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序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撸撸男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第一幕 「我并不想成为你做坏事时的帮凶。」 翡涅希丝直到刚才都还老老实实地搅拌锅子里的内容物,这时却停下手上动作转过头来。 「坏事?」 坐在椅子上看书,并且把双脚翘起搁到作业台的库斯勒将目光移到翡涅希丝身上。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间工坊前往新的城市,现在正在为此做准备。 「我并不觉得是做坏事啊。」 「不,那就是坏事。」 翡涅希丝斩钉截铁地断言,并继续往下说: 「因为简而言之,那就是欺骗。」 绿色的双眸紧攫住库斯勒。如果说这对祖母绿的眼眸很稀奇,那头为了不打扰工作而收拢起来的银白长发也很罕见。真要说起来,像翡涅希丝这种介于「年轻」与「稚嫩」之间无法确切定义的少女出现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之中,更是一桩奇事。 不过,无论是那碧眼银发或是她身处此地,可能都远不及正在翡涅希丝头顶两端晃动的东西来得令人惊异。 拥有人的外表,却夹杂了野兽形貌的少女。翡涅希丝的一对耳朵长得有如猫耳一样,也因此被称作受诅咒的血脉,她原本出生于遥远的那片东南方土地上,同族的人已全被赶尽杀绝。 「欺骗……算吧,的确不能说这没有涉及欺骗的范畴。」 「请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总之,你就是要让铜块看起来像金子,对吧?」 脑筋死板的翡涅希丝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 库斯勒放下搁在作业台上的双脚,叹口气后回答道: 「我们来确认一下事实。你的指摘大致上并没有错。」 「那么——」 「听我说!还有,好好地搅拌锅子里面的东西!」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扬起了眉尾厉色道: 「我才不听!我真是看错你了。虽然你的确很常说谎,也很粗暴,但我以为就像之前那样,都是为了某些理由才这么做。」 这是指库斯勒为了逼年纪轻轻的未亡人伊莉涅制作出大马士革钢,抬脚踹飞她的事。 不过,库斯勒对她解释那么做也是为了伊莉涅好,翡涅希丝听过他的说明后也姑且认同了。虽然库斯勒并没有打算装出一副「除了自己扮成坏人之外已无法可想」的侠盗模样,但事实上的确有这一面,他不过是加以利用一下罢了。这可谓是个在谎言中夹杂一抹真实,就发挥出惊人威力的好例子。 虽说如此,翡涅希丝原本就有超乎现实,过度美化库斯勒的倾向。 我的名字可是「利息(库斯勒)」喔,库斯勒心道。 顶着不分昼夜持续高筑的利息之名,不眠的炼金术师。此涵义代表着只要是为了抵达炼金术师所决定的抹大拉之地,他可以如同利息一般不分日夜地往前迈进。说到底他也是为了自己的抹大拉才去帮助翡涅希丝,并把她收留在工坊。 当然,这件事库斯勒已不厌其烦地解释过好几次,但翡涅希丝好骗的程度远胜过任何人。 此刻也是,她这番指控与其说是针对库斯勒不道德的行为动怒,脸上表情更像是在诉说:我这么相信你,你却背叛我! 「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与小偷无异的行径。」 坚贞信奉神之教诲的修女,似乎就连「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坏人」之类的话都说得出口。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的这种表现时,要说愣住或许还有一些,但如今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 不过,他倒是吃惊于翡涅希丝变得可以如此清楚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明明几天前都还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人,竟然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库斯勒的心里甚至有些赞赏。 确定自己的目标。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如此提点。翡涅希丝从遥远的异国来到此地,一路上被认为是异类而屡遭迫害,未能在任何集团找到归属,还曾经为了填补自己的孤独而变得盲目。库斯勒说这话的用意就是要让她睁开双眼。而翡涅希丝找到的目标似乎是「让大家认同她是这间工坊的一员」,而且是「能够出力共同完成某个目的,与任何人都对等的存在」。 就某个层面来看,她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然而怀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这一点,库斯勒他们也不惶多让。因此,库斯勒也在某些程度上预料到接下来的过程中她将会说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话,或是抒发己见。 可万万没想到,会是从这方面开始遭到她那顽固的牛脾气攻击。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要是论廉洁清白,确实构不到边。但是,诚实并非永远正确。」 「把铜块镀金,让它看起来像金块,再将它与真正的金块掉包,这种行为里面会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呢?」 摆在炉内的锅子里面从刚才就一直在熬煮水银。库斯勒以实做方式教翡涅希丝如何使用水银进行金或银的镀金时,一个不留神接着说明了将铜块镀金的用意后,事情发展就变成现在这样。 「好啦好啦,我把原因告诉你不就成了?」 见到库斯勒想敷衍了事的态度,翡涅希丝便依旧还是那副根本不敢相信的神情。 但是,正当库斯勒就要开口的那瞬间。 他的双眼却死死地盯住熬煮水银的锅子。 「喂,总之你先搅动一下水银!」 「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 「搅动它!快点!」 「嗯?」 看到库斯勒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翡涅希丝尽管吓得缩了缩身子,还是回头想看看装着水银的锅子。 ——来不及了。 库斯勒从椅子上跃起,飞身扑向翡涅希丝的所在位置,抓住她瘦弱的肩膀。 接着用力抱住她,让自己的背部朝向锅子之后,意外就发生了。 锅子里的内容物咕噜咕噜地膨胀起来,伴随着宛如恶魔在打嗝般的声响,水银飞沫便溅到库斯勒身上。 「唔……!」 「哎?咦?」 翡涅希丝在库斯勒的怀中瞪大双眼。 另一方面,锅子内部不断接连发生小型的爆炸,因为水银溢出的缘故,煤灰四扬烟雾弥漫。 「别呼吸!」 库斯勒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接着抱起翡涅希丝往工坊外面走去。他用脚踹开门,冲向冰冷的屋外后才总算开始大口吸气。然后在刺骨的寒意之中颤抖着身子,不一会儿就边松手放开怀里的翡涅希丝,边脱去外衣,连里面的衣服也脱掉。 「啧……烫死了!混蛋!」 他挥手拍了拍后颈,一头钻进从水车落下的水柱之中。 水冰冷得让人的感觉都麻痹了,库斯勒因此忘却身上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涌现的怒气。 库斯勒从水车落下的水柱中把头缩回来,冲着翡涅希丝怒吼道: 「我叫你搅拌,你就给我搅拌!」 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状况的翡涅希丝瘫坐在地上,吓得全身哆嗦。怪异的烟雾从她身后的工坊冒出,库斯勒光是想到之后还得收拾这烂摊子,就觉得心里一股烦闷。 「真是!这种失败……还是学徒时期以来第一次……」 库斯勒恼火地抱怨了一句后,就走回工坊。他捡起翡涅希丝掉落的铁棒,伸进炉中捣碎原本用来加热锅子的炭块。即使如此,一度沸腾的水银很难在短时间内降温。锅子里面也还咕噜咕噜地冒泡,活脱是一锅煮过头的炖菜。虽然他很想提水直接浇上去,但那么做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 能做的就只有把炭块推到炉子深处,静静等待温度自行 下降。库斯勒进行补救措施到一个段落后,才再度走出工坊,也顺道将木窗全部打开。 当他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之后,才注意到泫然欲泣的翡涅希丝捡起他的外衣,注视着他。 「……那,那个……」 「给我!」 库斯勒从翡涅希丝的手上一把夺下那件外衣,啪搭啪搭地挥动起来。 随即就有一些银色颗粒状的东西从衣服上掉落下来,翡涅希丝也察觉到这异样。 那是刚刚还在锅里熬煮的水银。 「水银突然沸腾的话就会变成刚才那样。水银气泡会突然沸起,然后飞溅出来。」 「咦?」 「我不是要你一直搅拌吗?就是为了避免发生刚刚那种状况,才必须一直搅拌下去。」 「啊……」 翡涅希丝的脸蛋几乎就要被泪水占据,但是一听到库斯勒像是要吐出心中怒火般地长吁一口气时,她勉勉强强踩住刹车。 库斯勒见到她这副模样,脑袋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斟酌了一下措辞后,他说: 「没先跟你说明这点是我的错。而且,我老是捉弄你欺骗你,让你对我所说的话半信半疑,这也算是我自食恶果吧。」 「不……没这回事。」 翡涅希丝摇了摇头。 「比起这个,你的伤……」 看来让翡涅希丝心神不定的原因并不在于自己的失败,而是在于库斯勒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 库斯勒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简短回答: 「这没什么大碍。你呢?」 「!」 翡涅希丝的头摇得比之前更加猛烈。 库斯勒放松原本绷紧的肩头,将视线移到翡涅希丝身上。 「那么,这点伤对我而言就不算什么,只要你没事。」 「咦?」 翡涅希丝闻言愣愣望着库斯勒,当对方把手放到自己头上时,她不禁缩起脖子。库斯勒见状便故意稍微使坏似的用力揉了揉她的头。 然后,库斯勒温柔地笑了,翡涅希丝的双耳便微微鼓了起来。 「而且,镀金为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喔。」 「咦?」 「要说这是不正当的敛财手段,我无可否认。只不过,在炼金术师的世界中经常会有像现在这样的意外或是不可预料的事发生。这时候手边有些值钱的东西真的让人心里比较踏实。好比说工坊里有人扯后腿,而且正好是需要金钱才能解决的麻烦,这时你说该怎么办?骑士团并非每次都会帮我们擦屁股,我们更没有其他能够伸手求援的对象。特别像现在,过不了多久就要前往战争白热化的城市。正是在那样的地方,我们才最需要足以守护大家的财产。只是……」 微微侧着脸的库斯勒斜眼瞅着翡涅希丝。 「只是,要我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难为情。别名被称作『利息(库斯勒)』的我,竟然会为了他人去做这种事……」 「!」 翡涅希丝的绿色眼眸睁得又大又圆,直直盯着库斯勒。 「不是吗?」 库斯勒的嘴角泄漏出没有完全遏止住的笑意,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问才回神的翡涅希丝,脸上神情净是深深的自责,把头低垂。 库斯勒再次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头,轻轻叹道: 「烟雾大概散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进里面——」 话还没完全说完,库斯勒就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听到喷嚏声的翡涅希丝仰起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环顾四周。不过,东张西望到头来似乎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结果她解下自己用来绾住头发的三角巾,开始擦拭库斯勒的身体。大概是想尽最大的努力表达自己的歉意吧。 「比起擦拭我的身体,我倒比较希望你能擦自己的屁股,收拾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呢。」 「嗯……」 库斯勒这句话,让翡涅希丝垂丧着耳朵,眼珠朝上地仰视他。 「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炼金术师在成功之前都必须历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失败后的处理相当重要,明白吗?」 被问到「明白吗」,翡涅希丝便一脸认真地缓缓点了点头。 「另外,关于镀金的事也是。」 「……」 「或许这跟你的信念有所出入。」 库斯勒用带着歉意的眼神注视翡涅希丝,她有点困窘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愿意继续做下去吗?」 当翡涅希丝正要开口回答库斯勒的询问时,她的视线突然移往他处。库斯勒也马上察觉到一道身影。那是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威蓝多。 「喔喔喔喔——我还想怎么会闻到怪味道,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啊!」 光是见到弥漫的烟雾和炉中锅子的模样,以及站在水路前浑身湿透的库斯勒,威蓝多马上就对发生的事了然于心。 「现在可不是能够让你们镀金失败的时候。距离前往卡山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吧?不赶快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可是会来不及喔。」 威蓝多过于诚实的这句话一出口,库斯勒就打了个寒颤,原因可不是来自于户外的寒冷。 原本靠向库斯勒的身体欲帮忙搀扶的翡涅希丝,耳朵瞬间弹了一下。 「前往卡山的旅费得全额自掏腰包,这真是很欺负人的阴险手段啊。」 没办法在他人的嘴巴前立起一道门。库斯勒一点也不想深切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因此他得开口想办法让威蓝多闭嘴。 「威蓝——」 但是,威蓝多硬是比他快了一步。 「不想劣酒淡饭,荷包就必须得够饱啊。人人都说由奢入俭难呐。能窃取的东西不全部拿走,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 听他开口送出这决定性的一击时,库斯勒不加思索发出「啧」的一声,下一刻他就马上了解到这真不像自己会有的失败举动。 翡涅希丝不发一语,轻轻悄悄地离开他身旁。 明明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库斯勒还是尝试着朝她看了一眼。 「……你,你真的是……」 翡翠色的双眸热泪盈盈,翡涅希丝使尽所有力气握紧方才还热心地用来帮库斯勒擦拭身体的三角巾,两只兽耳竖得笔直,如此怒吼道: 「你真的最差劲了!」 「嗯?」威蓝多带着疑问从工坊内悠哉地望着他们。 库斯勒仰头望天,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似的打了个喷嚏,然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点金成铅,点铅成金。万物流转,永不止歇。 就像是要印证炼金术师不断吟咏的这番道理,库斯勒等人又准备要改变自己的活动场所了。目前世上可说绝无仅有,尚由异教徒统治的国家莱特里亚的最大矿山都市——卡山,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在该地或许尚有不为世人所知的知识和技术,甚至有可能保留着与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有关的线索。然而,正因为那里是由异教徒所统治的地区,所以不管其技术有多么令人赞叹不已,其中多少会有不宜公诸于世,比如像一些可能魅惑人心等等的内容。事实上,古往今来在异教徒地区发现的技术和知识之中,有些便是经过推敲玩味后被贴上禁忌封条,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这样的事例在过去屡见不鲜。 从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的角度来看,只要是有用的东西,他们都想弄到手。更何况是异教徒地区这些根本就从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所产生的智慧结晶,它们有可能会为自己的技术带来出人意表的跃进。 因此, 无论如何库斯勒他们都要赶在这些知识和技术被封印之前先弄到手。 如今,想攻陷卡山这座城市,并且欲将其重新打造成正教徒的都市进而加以掌管的是名为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庞大组织。这个组织就像是在世界中拥有众多分店的大商会,还结合了信仰权威和武装力量,堪称当今世上最强大的权力集团。另外,库斯勒等炼金术师的雇主也正是这个骑士团。 另外,骑士团之所以聘雇这些炼金术师,并非如同城市居民所想像那样是为了开发能够不老不死的灵药,抑或是点铅成金的研究这等荒唐愚蠢昀目的。为的是需要炼金术师去研究出各地隶属于骑士团旗下的矿山各自适合怎样的开采技术;或者更有效地炼制出由骑士团掌握住销售通路的矿石;以及改良铁矿等金属的品质等等。相对地,炼金术师们之所以愿意以炼金术师的身分接受雇佣关系,则是因为他们需要骑士团压倒性的资金援助以及政治保护,才得以进行自己想做的研究。 双方之间自始至终不过就是利害关系的结合。 因此,平时行事旁若无人,任谁看都觉得他们很自由的炼金术师,其实身上受到了雇佣关系的制约。所以,假使在卡山得到了关于炼制技术方面的重大发现,要是这发现可能引起信仰问题或其他混乱,骑士团还是会冷静且彻底地评估其利益得失,再决定是否要将该技术昭告天下。绝不会考量到炼金术师他们,或是萌生将技术发展摆第一的想法。骑士团在意的不多不少就只有自己能否从中得利而已。 受雇于人的库斯勒他们并没有能够改变这一点的自由。 因此想要接触到可能会因雇主衡量自身得失下而遭到尘封的技术或知识的话,就只有抢在雇主仔细斟酌做出定夺之前先睹为快,那是转瞬即逝,唯一剩下的最佳时机。 倘若错过了这个机会,禁书一类的就会被收进骑士团的某个巨大书库,除非是地位极高的人,否则就没有机会阅览到。如果是口耳相传的知识,听过的人就会身首异处吧。 为此,库斯勒等人才会无论如何都想混入负责复兴工作的移民团,前往被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卡山。因为想要抓住一瞬间的最佳时机,他们就只能这么做。 炼金术师们各有其追逐的目标。有些人甚至能为此弑亲也在所不惜。正因为抱持着这样的觉悟,他们就算被视为异端遭到迫害;或是因为研究的知识涉及庞大财富,使得性命常被人觊觎,这些人还是甘愿从事炼金术师这种危机四伏的职业。 不过,幸运的是库斯勒等人总算在几天前成功加入了前往卡山的移民团。 库斯勒他们煽动了统率戈尔贝蒂众位铁匠的工会首领,制作出与传说中的金属大马士革钢一模一样的赝品,并将其献给率领移民团的骑士团部队,藉此成功加入移民团。 他们使用的方法是否值得赞扬,库斯勒并不在乎。能够加入移民团的这项事实才是重点,还有,可以制造出这赝品的技术正是掌握住关键的钥匙。 所以,库斯勒因沸腾的水银而身负轻微烫伤的那天下午,他造访戈尔贝蒂的工匠街,为的当然也绝非其他目的。 另外,自从大马士革钢一事以来,大概是在心里立志要早日独当一面的翡涅希丝最近老是跟在库斯勒身边亦步亦趋,不过这次她却没有跟来。毕竟刚刚库斯勒离开工坊时,再度受骗的翡涅希丝才气呼呼地对他投以又是责怪又是痛恨的眼神。 「那样就想成为与我对等的炼金术师啊……」 库斯勒想起这件事,虽然感到有些无奈,但翡涅希丝的这份鲁莽还是令他有些高兴。 不久,他抵达了目的地,于是就先将脑海里的些许想法搁置在旁,轻咳了一声。 「索培特斯先生,你在吗?索培特斯先生!」 他将手肘贴到门上,整个人靠过去,不疾不徐敲着门,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这里位于工匠街一角,四周都是刚用完午饭准备开始下午工作的工匠。他们不约而同地直直盯着库斯勒,有不少人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但库斯勒对这种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并不甚在意。 然而,凡事都该有个限度。他们那带有敌意的模样显得有些异常。不过这同时也是在库斯勒意料之中的反应。 「怎么啦,让人不得安宁。」 只见门被打开,在这城市的工匠之中地位犹如长老般的索培特斯露出脸来。 「哎呀。您老可好啊,索培特斯先生。」 「真是让人作恶的问候方式啊。你有什么事呢?」 「想问问我们的人有没有来你这里打扰啊?」 库斯勒一边问一边笑得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小鬼头,闻言索培特斯脸上也不禁浮现苦笑。库斯勒此时感觉到这名老人与炼金术师们果然拥有不少共通点。 老一辈的人们只靠着工具和自身的技术来到这座城市,把原本一无所有的城市建设出现今这般繁华样貌。他们与明明是一身臭皮囊却企图揭发神所创造出的世界真理的炼金术师一样,行事上有着同等程度的不顾后果,也就是这样的不顾后果往往会让他们自然而然变得不拘小节。 因此,索培特斯才会在听到库斯勒把前些天还在担任这座城市的铁匠工会首领的人称作「我们的人」时,也只是苦笑一下而已。 他退后一步,「她在里面喔」,说完就让库斯勒进入屋内。 「你先去过她家再绕过来的吗?」 走在前头的索培特斯头也不回地朝库斯勒发问。 「伊莉涅的家吗?那我的答案是没有。因为我能猜想得到那里变成怎样。」 「唉,应该就正如你所料吧。或者,应该说你们更清楚这种状况。」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索培特斯便不再对此多说什么了。如果翡涅希丝也在这里的话,她可能又会流露出略微哀伤的表情吧。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进起居室,一名看起来十分开朗的年轻女孩已经在里头——正是伊莉涅本人。她和翡涅希丝不同,端正的脸蛋蕴含了几分锐气,这也让人感觉她在酒馆之类的地方会深受男人欢迎。现在她的这张脸笼罩了让人望之生畏的怏怏不悦,手上打磨着锉刀以调整刀面上的突起。伊莉涅的那头红发,尽管称不上有如娆热的铁块般炽红,但在一推一磨之间都会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看起来就像心情不大好的野猫在摇尾巴。 「伊莉涅,你上司来找你喔。」 劈头就对伊莉涅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索培特斯。 库斯勒看到索培特斯脸上那坏心眼的笑容,就愈发觉得自己无法讨厌这名老人。 「骑士团发下的同行许可中,将你派为我们的助手。要是觉得不满就对骑士团说去吧。」 库斯勒的话刚说完,瞬间听见一声大到不比寻常的铁块摩擦声。库斯勒见到伊莉涅抬起头的表情时,也只是轻扬下颚回望她。伊莉涅不发一语再度埋头打磨锉刀,库斯勒对如此表现的伊莉涅简单扼要地丢了一句话: 「况且,你在这座城市反正是待不下去了吧?」 伊莉涅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 「是被说成把灵魂出卖给炼金术师的背叛者吗?虽然我嫌麻烦没先到你家去看看情况,不过,既然你在这里磨锉刀,就表示你家已经危险到不适合再待下去了吧?」 炼金术师与城市工匠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剑拔弩张。工匠们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向骑士团借钱好顺利调配到原物料,以及筹措到建设水车等高价但绝对必要的公共设施建造费;相对地,炼金术师则隶属于他们的金主——骑士团……不仅如此,工匠对于自己做出的成品感到骄傲,而且重视名誉。然而,炼金术师却对这些不屑一顾,只是一股脑 儿地追求自己的目标。 炼金术师和工匠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个性完全相反的双胞胎。 在这样紧张的关系中,伊莉涅却为了自己的梦想倒向炼金术师那一边,她的处境就变成现在这样。城里的工匠对原本就是敌人的炼金术师的憎恨,大概远远不及对曾为伙伴的伊莉涅所爆发的愤怒吧。 伊莉涅家的木窗门户或许都被砸坏,搞不好用来宣示该处乃是优秀市民住家的炉灶也变得残破不堪了。失火虽是该街区全体居民的责任,但如果他们对伊莉涅的恨意超越失火所带来的污名,纵火烧毁房屋的情况甚至不无可能。像炼金术师的工坊就时常遭火吻。 不管怎样,都不让人认为这是个能够安稳过日子的状况。 她会到索培特斯家来寻求庇护,应该是因为能够保护自己远离工匠们骚扰的地方,她就只想得到此处的关系吧。 「所以有什么事?」 伊莉涅又再度开始打磨锉刀。库斯勒稍微偏着脑袋回答: 「听说因为雨水让河面上涨,镶着阿萨美徽章的部队所预期的进军行程有些更动。朝着卡由前进的部队还得再花个几天才能走到这里。」 「然后呢?」 「既然接下来会是个长途旅程,当我们到了卡山,那边应该还是一片战乱疯狂尚未完全消褪的土地。我想,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来建立一下互信关系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听完库斯勒的话,伊莉涅半晌没有回应。 不过,她一定有把话听进去,所以库斯勒很是安分地等待她的回答。 「要胁我制作出大马士革钢的你说出这种话,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吗?」 「是玩笑吗?那你觉得为何索培特斯先生会让我进到这里来?」 听到库斯勒的话,索培特斯淡淡一笑,但随后发出的是叹息声。 伊莉涅是异地的孤儿,为了求生才来到这座城市。也许她天生就有冶铁的才能吧,不久便在收留她的工坊崭露头角,还与身为那间工坊头目的老工匠结婚。她那如今已然辞世的丈夫与索培特斯的年纪相去不远,也是这城市的中心人物之一。 然而,伊莉涅的这段婚姻让人强烈感觉到并非出自于爱情,反倒像是老头目为了将所有一切留给最出色的弟子,才出此下策。或许也因为这样,老一辈的头目中唯一还健在的索培特斯才会视伊莉涅如自家孙女。 当然,她那顽强的个性在许多时候似乎也让索培特斯感到头疼不已。 「伊莉涅,是他们把你踹向你真正想前进的方向喔。」 「我更希望你用的字眼是『在背后推了你一把』。」 「你是那种别人推你一把就会动的女孩吗?至少就得要有那种程度才刚刚好啊。伊莉涅,你有没有在听啊!」 索培特斯的语气一稍微变得强硬,伊莉涅就不由自主挺直腰杆。 大概身为工匠的她曾经被狠狠教训过吧。 「……我有在听。」 「去卡山的路上可不是像你来到这座城市时的旅行那样,总会有人同情你,给你各种帮助。移民的集团就跟以财宝为目标而成群结党的山贼没什么两样。他们可都是抱着不再回去的打算而离开故乡的人,也都做好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互相夺取利益的觉悟。这种时候自然是同伴愈多愈好。」 曾经有过实际经验的人说出的话果然很有分量。 伊莉涅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瞄了库斯勒一眼。 库斯勒捕捉到她的视线,插口道: 「我也不是特地来这里要跟你握手说些『让我们变成好朋友』之类的话。只是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工坊里也有原料,而你有一身技术。特别是你真的制造出那么厉害的金属。」 库斯勒指的是大马士革钢赝品。而伊莉涅又是非常醉心于冶铁工作的女孩,就算库斯勒的赞美要更加露骨一点,她也还是会掩藏不住自己的喜形于色并为此感到懊恼吧。 「……所……所以,你想怎样?」 「教我们各种冶铁相关的事。我想我们也有东西能教你。」 伊莉涅睁大双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不过很快地又换成一副不会轻易上当的脸色。 「这种事——」 「我不是要你仔仔细细教我们。靠眼睛偷学可是我们的拿手本领。我只是觉得比起你在这里磨锉刀,到工坊去可能还快活一点。毕竟那里可是材料一应俱全的炼金术师工坊喔。高贵的工匠工坊无法备齐的材料,在那里可是堆积如山。」 「唔……」 「事先弄清楚彼此能做出什么,做不出什么,我想是件好事。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们就能够互相合作了。」 彻头彻尾都是遵从合理判断下该做的事。 能够用的东西全都拿来用;能够尝试的材料就全都拿来试。 炼金术师便是按照这种方式不断前进的生物。 「你讨厌我是理所当然,想要恨我也无所谓。毕竟就结果而言,是我唆使你离开这个已经住习惯的城市。只不过,冶金和锻造的技术及知识等等,可以说都跟个人好恶毫无相关对吧?我只是单纯觉得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才来这里找你。虽然只是暂时,但你好歹是个曾经统率过工会的人物,我想我可以期待你做出冷静的判断。」 索培特斯笑得肩头轻颤。伊莉涅闷闷不乐地看了他一眼后,就更是毫无保留露出怏然不悦的神情。她心知肚明要是在这里拒绝了库斯勒,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谁是小孩子。 而且,当库斯勒提到炼金术师工坊中具备各种工具和材料时,伊莉涅脸上的表情明显产生变化。 只要是对冶金和锻造着迷的人,不管是谁,一定都会被炼金术师的工坊吸引。 伊莉涅计算着时间,刻意保持沉默。 不过,结果这沉默也只持续了一般人能在水中憋气的长度。 「……真的可以让我随心所欲进行作业吗?」 库斯勒耸耸肩回答她: 「不就是因为太过随心所欲,我们这些炼金术师才会这么惹人厌啊。」 索培特斯终究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伊莉涅也双手扠在腰间,像是投降似的垂下了头。 原本伊莉涅是想往返于索培特斯家和工坊之间,但冶金作业有些需要整晚进行,更重要的是距离出发到卡山的时间也并非如此宽裕。 既然如此,就放手去做自己想尝试的作业,能做多少算多少,伊莉涅如此改变主意后,就决定要住进库斯勒他们的工坊。她立刻开始打包行李动身前往,但库斯勒毕竟不是连这种事都会帮忙的好好先生。 他只留下一句「我在工坊等你」,就打算离去,这时索培特斯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动作既有把伊莉涅托付给他的涵义,也有「要是她出了什么闪失,绝不轻饶」的意思,饱含父母心的关怀。 库斯勒露出了一张符合炼金术师身分,凡事无所畏惧的笑脸。 经过这番无声的交谈后,库斯勒从索培特斯家离开,踏上归途。 他在走到与通往市集的路交叉的路口处,不期然地与威蓝多和翡涅希丝相遇。 「谈得怎样啦?」 威蓝多开口的声音虽然就和他平时并无两样,但在他身边的翡涅希丝却慌慌张张缩回伸出的手。威蓝多手中有个布袋,刚刚她将手伸进去那里面。翡涅希丝别过脸,像是要藏起拿在手上的东西一样,囫圃塞进嘴里,不过库斯勒已经看到类似葡萄干的东西。 威蓝多平常并不吃这类食物,那无非是买给翡涅希丝。 威蓝多看起来并没有打算要和库斯勒过不去,但只要对方是女孩子,他都 会做出这种举动吧。 「她说要来工坊,现在正在收拾。」 「好啊!有很多事要跟她学喔。」 威蓝多虽然很是期待地这么表示,但这种话自他口中说出,听起来就有点怪。 「你可不要对她出手,自寻麻烦喔。」 「我才不干这种事咧。」 「天知道……」 库斯勒注意到除了葡萄干以外,威蓝多的肩上还提着别的袋子,便问道: 「你们去市集了吗?要是为了准备行李的话,先跟我商量一下啊。」 「嗯?啊,这完全是别件事。我去领回一些工艺品。」 「工艺品?」 炼金术师中有不少人会在身上穿戴宝石配件。但这绝不是为了打扮,他们身上的配件都具有其意义。比如,据说能解毒的蓝宝石,可以提升理智的紫水晶,能够看穿谎言的祖母绿等等。不管是哪一种,效果听说仅比向神祈求还来得管用一点而已,不过其实还有个基于现实面的理由,那就是在万一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至少可以拿宝石换钱,好想些办法。 因此,上午他让翡涅希丝大发雷霆的说词中,有一半是实情。被城市居民厌恶的人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自己的技术或是金子。更何况,炼金术师并不像工匠或商人一般拥有为自己赚取金钱的手段。既然如此,他们必然只剩下掠夺这一条路了。 虽是这样,库斯勒还是一脸诧异,因为威蓝多身上那只装着说是从市集上取回来的工艺品的袋子也未免大的异常。如果把这里面所有首饰配件都戴在身上,必定会被人误以为是王公贵族吧。 「你拿这么多要做什么?」 「当礼物啊!」 「咦?」 库斯勒反问,眼神咻地瞟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感觉到库斯勒的视线,便气恼地回瞪了他一眼。 「我是也有说要给小乌鲁一些啦。」 威蓝多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便这么回答道。 「反正,反正我不适合啦。」 翡涅希丝这么说完,就扭头看向他处。 看来她似乎还对于让她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样时发生的事感到耿耿于怀。大概是翡涅希丝的发色以及体态纤弱的关系,平淡的城市女孩打扮与她本身格格不入到令人啧啧称奇,不过若是宝石饰品,或许就不会如此。库斯勒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并没有打算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礼物是要送给你在这个城市曾经沾染过的女子们吗?」 库斯勒的视线朝向威蓝多如此询问道,不过威蓝多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还真够多。」 库斯勒只觉无可救药地说道。 「那你呢?央求人买到好吃的糖吗?」 「才……才没有呢!」 「不然那是什么?」 库斯勒的视线移往翡涅希丝正抱在胸前的另一个袋子上,她便慌张地转过身子企图将它藏起来。 「什……什么都没有!」 炼金术师的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她愈是想隐藏,库斯勒就愈想一探究竟。不过早先才经历了镀金那件事,要是这时候再过度捉弄她,怕她一闹起别扭就愈发不可收拾了,所以库斯勒便没有再深入追究。 「哼,算了,反正现在伊莉涅要来,估计我们就会开始忙起来。还有旅行的准备要做呐。」 「你也要给我快点收拾好那个镀金失败的烂摊子喔。」 「……我知道啦。」 库斯勒回答后,叹了一声。 这道叹息听在翡涅希丝的耳中可能觉得像是在讽刺她吧,只见她的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但结果还是沉默不语。走回工坊的一路上,她脸上满是倔强地直盯着地面。 「?」 库斯勒边走边侧目注意翡涅希丝的模样,不过,当他走到工坊进入视线范围的路段时,他的注意力就被夺走了。一名少年伫立在门口,身上穿的是一般常见的粗野山民打扮。 发现库斯勒等人时,少年的第一眼是落在翡涅希丝身上。 「有什么事吗?」 听到威蓝多一问,少年仿佛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般,点头回应: 「上面吩咐,请两位到骑士团办公处一趟。」 「咦?有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 善尽本分的传讯生该有的回答。威蓝多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库斯勒则打开门上的锁走进室内。威蓝多正要跟着走进去时,突然停下脚步,把装有葡萄干的袋子递给少年。 「我们吃不完,就给你吧。」 少年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当他注意到里面是葡萄干时,脸上不禁绽放出笑容来。 笑起来的脸庞显得有些年幼,或许他的实际年龄远比外表来得小。 开口道谢的少年似乎又正好察觉到翡涅希丝的视线。 翡涅希丝大概是无意识地露出渴望的眼神注视着递到少年手中的葡萄干。所以当她的视线与少年对上时,她吓了一跳。 这时,少年冷不防把手钻进袋子里抓了一把葡萄干后,就把剩下的连同袋子塞给了翡涅希丝。接着,冲着愣在原地的翡涅希丝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这两人的举动实在太过孩子气,让威蓝多看得捧腹大笑。 「库斯勒也还有得操心了。」 「啊?」 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不予以理会,接着说道: 「但是,传唤我们过去会为了什么?该不会到现在才说要取消我们前往卡山的资格吧。」 「我虽然也不愿这么想……总之,就去一趟吧。这时候惹那些家伙不高兴,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深有同感。」 得到库斯勒的赞同后,威蓝多就先下楼安顿拿回来的东西。 翡涅希丝还怔怔地站在门口,茫然盯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喂!」 库斯勒喊了一声,她吓得身子瑟缩了一下,使得装有葡萄干的袋子倾向一边,里面的东西啪啦啪啦地掉了出来。 还有得操心? 看样子,确实是如此啊。 「把掉落到地上的捡一捡,就赶快放下手里的东西了,还是说,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待伊莉涅的到来?」 翡涅希丝似乎还规规炬矩想像了当下的画面。不过她对伊莉涅既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本身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虽然她不愿听从库斯勒交代的话,但还是迅速将掉落的葡萄干捡回袋子里,然后拿到厨房去。 「真是的!」 库斯勒如此自言自语时,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翡涅希丝在回程中抱着的另一个小袋子。威蓝多没有把它拿到楼下,就表示这东西并不是威蓝多买完后托翡涅希丝帮忙拿着。 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库斯勒边想边小心翼翼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随后注意到翡涅希丝就快要走回来,于是立刻将袋口阖起。 然后,翡涅希丝似乎总算意识到自己太过轻忽,将袋子放在桌子上后就这么离开了。她大跨步地走向桌子,伸手猛地抓住袋子后以小跑步的方式再次回到厨房去。 「……」 库斯勒看着她的身影,搔了搔头。 袋子里面装的是治疗烫伤的药草。 库斯勒故意装傻对走回来的翡涅希丝问道: 「你买了什么?」 「没……没什么,那跟你没有关系。」 库斯勒不再追问下去。 只不过,为此心中竟然涌现了一丁点欣喜的自己真够傻气,库斯勒这时既想摆脱有这 种想法的自己,同时也领悟到包含这点在内,她的确让自己有得操心啊。 聘雇库斯勒等人的克劳修斯骑士团分部就位于戈尔贝蒂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据闻兴建这幢建筑物的原是在这座城中执牛耳的商会,也因此被只想尽快掌握住这城市的骑士团看上,在并吞商会的同时,建筑物也跟着被接收过来。在必然会有谁受谁支配的世道下,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在这世上,所谓的自由不管到哪里,结果都只是短暂如过眼云烟。炼金术师虽然能够以研究为名从骑士团手中挖出一大笔经费;埋首进行古怪的实验时也拥有特权免于受到教会迫害,但这些也仅止于他们身处骑士团庇护之下的时候。遑论当塞满脑海里的知识变得陈旧或是起不了作用时,他们转眼间就会被当成废弃物处理。 对于这个世间的结构他们不会去加以否定,何况身为看重万物道理的炼金术师,他们就更不得不接受。 只是,库斯勒对于这个事实多少感到苦闷。 因为阻挡人追寻梦想的,永远都是现实。 「虽说如此,我们也不能把他们视为一群只是在作白日梦的家伙,然后就什么都不管。」 这一句话把库斯勒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接到传唤后,两人若无其事地前去露面,发现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是负责统筹移民卡山这一路上所有大小事宜的传令官——古朗·艾鲁森。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传令官这个职称听起来感觉像是个跑腿的小角色,但由于他是当国王御驾行经城市时负责宣达,让整座城市开始进行款待工作的人,所以被赐予了相当高的位阶。他身上外套的滚边都以毛皮缝制,腰间配了一把毫无实用性的宝剑,它是用来作为这名男子拥有简易裁决权的证明。 艾鲁森虽然还没到容易弯腰驼背的年纪,但他在说话时总喜欢反手背在腰眼,现在他是两脚站直与欧特里斯说话,似乎是为了姑且表示一下敬意。然而,不管怎么看,他都远比欧特里斯这个分部负责人来得威严。方才艾鲁森用认真的口吻提到「不能什么都不管」,所指的是据说有一群流浪之民在追寻着曾出现于远古神话中的「黄金之羊」。看样子,当他们在确认比此处更北方的地区安全与否时,这个传闻为他们的探索情报网带来一丝不安。 「是要我们拿那群家伙怎样呢?黄金之羊的传说算不上稀奇,我听说流浪之民中有不少人都知道一些相关的传闻。」 库斯勒并非意识到静静站在他斜后方的翡涅希丝,才说出这样的话。 就连同样住在城墙内部的炼金术师都会被传出一些子虚乌有的谣言。那么一来,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流浪之民之间,流传着一两个诡谲怪诞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嗯。我并没有要你们直接对他们做出任何举动。只不过事情关系到至今仍然尚未丢弃异教信仰的女王所治理的国家。更何况,追寻黄金之羊的该集团就聚集在克拉榭伯爵的领地……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处于卡山与南端接壤的重要地区,这又是个问题。」 如此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是源于自以为头脑很好的关系吗?或者仅仅是心眼太坏,想藉此让听者跟着转动脑筋? 「听不明白吗?」 看他那故作无奈的眼神,想必答案是后者吧。 「简单来说,也就是,万一黄金之羊只是个隐喻,那群人其实是在搜寻黄金的金矿探勘人员的话呢?而且战争的最后关键,说穿了不过就是在比谁的资金够雄厚。这么一来,答案就自然显而易见了吧。」 「……你是说,这些流浪之民是被招集到该地,好用来探勘出能成为军费的金矿吗?」 「嗯。虽然我们从可恨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夺取到卡山这个能提供最大资金来源的城市,但情势上还不容许有分毫轻忽。要是他们从别的地方挖掘出大量财富,并将其作为聘雇佣兵的资金,可就增加我们的麻烦了。如果被他们发现金矿矿山,届时阵前倒戈的贵族必定不少,再者,现在那些流浪之民逗留在克拉榭伯爵治理的土地,他可也是刚从异教改变信仰过来的人,不值得信任。」 「所以,是要我们针对这些流浪之民进行调查吗?」 「嗯。话虽如此,那地方如今可是同为正教徒的领主在治理。要是诉诸武力,把那群人绑上木条进行拷问的话,我们在政治层面上会站不住脚。所以,就靠你们在前往卡山途中行经克拉榭伯爵领地时,顺道去调查一下,距离你们出发还有一些时间,就利用这些时间翻看一下堆放在你们工坊内的古书物,找找相关线索。反正你们也是闲着发慌吧?」 只要是能用的东西就该物尽其用。 库斯勒耸了耸肩。 「如果传闻真的仅止于传闻那就不打紧。但是,无论如何莱特里亚未来将成为我们骑士团治理下的广大领土之一。有一群身分不明的家伙在附近徘徊就不是一件好事。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很能体会吧?」 他似乎短暂看了翡涅希丝一眼。 「而且,万一有任何发现,阁下大人应该也会很宽慰吧。」 这位艾鲁森隶属于负责运送移民者前往被骑士团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并且重建当地治安与秩序的部队。而率领这批镶有阿萨美徽章部队的人则是南方的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由于不敢直言名讳,平时都改以阁下尊称。 传令官的这番话把阁下都抬了出来,其中必有深意,对此库斯勒不禁扬起单边眉毛。 艾鲁森肯定也想要立下一些功劳。他的眼光瞄准的或许是在卡山举足轻重,真正能掌握大权的贵族之位。进军卡山的队伍中,倘若能向上级报告在途中经过的领地境内发现了黄金,那么他的评价就会一口气扶摇直上,说不定还会被指派去管理金矿山。 但是,不仅是库斯勒,就连威蓝多也绝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库斯勒仅是短短说了一句: 「既然你交代要调查我们就会去查,但是无法保证结果喔。」 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办公桌后方的欧特里斯,尽管明明是这房间的主人却惨败于传令官的气势下,整个人显得存在感薄弱,此时的他嘴角浮现阴沉的狞笑。大概是因为库斯勒和威蓝多曾让他屈居下风,这时见到艾鲁森也对驾驭他们两人感到棘手,所以心中暗喜吧。 但是,在艾鲁森察觉之前,欧特里斯的笑容就悄然消失了,他故作从容地表示: 「传令官大人,这两个人虽然技术高超,但也臭名远播。我会好好说说他们。」 「嗯。」 艾鲁森睥睨跟前这两名反应不如己意的炼金术师,点了点头。 欧特里斯这个马屁虽然拍得很不高明,但是他并没有撤销库斯勒两人前往卡山的权限,所以到时候只要随意敷衍他一下就好,当库斯勒正这么想时,艾鲁森又道: 「话说回来,我的职务是确实掌控部队中由上至下,何人在何时抵达哪个城市。」 突如其来地在说些什么?库斯勒和威蓝多一同望向他。 「从派遣斥候及侦查,向中途行经地区的人民发布告示,再经由人数统一过的先遣部队去确认安全,命令后勤运输队专属的商人们去进行确保住宿、粮食、水和燃料供应的交涉。接着是主力部队再来才是后继部队。在抵达卡山之前这些工作都将一直重复执行。」 能够一鼓作气毫不迟滞地说完这些话,是因为他平常就是负责指挥这一切的人吧。 不过,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见到库斯勒一脸讶异地注视自己,艾鲁森冷冷地继续说: 「这其中也包含众人进入城市的顺序。」 「!」 尽管库斯勒和威蓝多不至于表现 出倒抽一口气的反应,但他们的眼神还是飘忽了瞬间。既然能够做到操办部队行军所有沿途事宜的负责人,艾鲁森应该不可能看漏他们的反应。 「你们是想先接触到会被隐藏起来的知识和技术对吧?只要是为了正确的信仰,就 连打哈欠的方式都会插手管一下的圣歌队异端审问官,将会和负责队伍及城市警备工作的先遣部队一同入城。在那之后则是阁下大人以及专司治理的执政官所在的主力部队。你们会被安排与工匠还有其他商人一起待在后方部队。另外,由骑士团本部派遣出来,肩负编列知识和技术等目录这项重责大任的大炼金术师——马卡斯·洛伊德博士,他将和异端审问官一起行动。那么……」 他摆出负责传达通告的传令官架式,挺起胸膛继续说: 「我的职责究竟是什么呢?」 存在于卡山的知识和技术将会在经过是否触及异端或禁忌问题的讨论后,根据情况面临被封印的下场。 虽说如此,这毕竟是人为工作,完全调查完毕会花上一段时间。 只要能早一刻进入城市,就能趁空档在知识遭到封存前接触到它。 库斯勒等人如果想获得崭新的知识,进城顺序将会是最重要的关键。 然后,站在眼前的艾鲁森正是掌握谁该何时进城的指挥官。 「看来我们的利害关系似乎一致了。」 艾鲁森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像在说出既定事实一样地表示。 库斯勒斜眼看了威蓝多,威蓝多也斜眼看向库斯勒。 尽管库斯勒两人心中暗暗叫好,但他们还是接着演出「轻易上钩就会被摸清底细,这下无计可施啦」的戏码。 「看来确实是如此呢。」 库斯勒这么回答后,艾鲁森初次对他们露出笑容。在场的人当中只有欧特里斯一人对于这段无视于他,擅自进行下去的对话感到愤恨不平。 「详情我会在部队开始行进后再找时间跟你们谈。在那之前你们就做些事前调查打发时间。」 库斯勒他们点了点头,感觉在此逗留也没其他事,欲转身离开时,「话说回来。」艾尔森叫住他们: 「之前那件东西已经无法制造了吗?」 马上就听懂他指的是大马士革钢。 库斯勒他们之前担心大马士革钢会弄丢或被盗,也为了让事情尽快顺利进行,于是就直接把大马士革钢献给库拉托鲁大公。其结果则是大公一声令下,就让库斯勒他们成为前往卡山的一员,不过,像艾鲁森这些消息灵通的家伙大概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库斯勒他们是拜进贡大马士革钢之赐。 库斯勒他们也能预测得到这些人一听到消息,就会理所当然萌生自己是否也能弄到一份的想法,所以库斯勒他们早就和伊莉涅套好招,事先决定出该如何回答。 「制造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询问过阁下大人,就连阁下大人都表示没有门路可以获取制造原料。」 用大马士革钢那般贵重金属所制造出来的宝剑,能够带给拥有者绝对的权威。 然而,那也仅限于数量稀少才行。既然这样,如果他们再度尝试制造出其他的大马士革钢,就等于是做出贬低库拉托鲁大公手中的大马士革钢身价的行为。 因此,只要搪塞说阁下曾表示「没有门路可以获取制造原料」,比起字面上的意思,其真正的涵义就会是「无论何人都不允许做出贬低吾之所有物价值的行为」。 就算是传令官也不会愚蠢到犯下这种错误,让自己被世人称呼为阁下的大贵族盯上吧。 「是这样啊。」 艾鲁森一脸淡然地回答,将这个话题抛开,仿佛刚刚只是他随口问问而已。或许是因为他也考虑到危险,担心库斯勒他们可能会去告密说他看上了大马士革钢。 库斯勒对于这位传令官虽然还无法论及是否抱有好感,但他至少认识到对方是个不错的交易对象。事实上,艾鲁森要他们调查流浪之民的这件事,就不是个命令,而是提出来和他们做交易用的材料。 「那么,因为还有诸多准备要做,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嗯。」 库斯勒他们告辞离开房间后,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又被吩咐了奇怪的工作。」 「不自觉地想胡乱猜测那会不会是个陷阱啊?」 「抓住我们的小辫子,然后逼我们做出大马士革钢吗?」 「嗯……看来应该不会吧。要是我们去告密,他反抗主人的事就会轻易曝光了。」 当然,炼金术师毕竟是炼金术师,实际上他们和大公之间的对话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大公的确曾经确认过大马士革钢是否能够量产,但库斯勒等人的回答却是知道如何取得原料的工匠已经不在人世,这将成为永远的谜。而大公也没有下达指示要他们重新寻找取得原料的方法。恐怕大公本身也意识到,为了永久保有自己手上的大马士革钢的价值,让获取原料的方法从此失传将更为有利。 不过,传令官艾鲁森也不可能直接向大公阁下询问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因此这个捏造的事实无从败露。 当他们走进冷冷清清的走廊上时,库斯勒将视线移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翡涅希丝身上。 「倒是你,对刚钢听到的事,心里有没有谱?」 听到库斯勒对自己搭话,翡涅希丝的表情满是厌恶,这大概是因为她认定两个人还在吵架中,不希望库斯勒那么无所忌惮地和她说话吧。 她的表现十分明显,惹得库斯勒反而更坏心眼地想和她说话。 「你们不都是流浪的人?」 库斯勒认为艾鲁森应该清楚翡涅希丝的身世,他大概也联想到这点吧。正因如此才会将库斯勒他们找来谈起这件事。 威蓝多虽然也一语不发,但感觉得出来他也关心着两人的对话。 可是,翡涅希丝有些丧气地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把他们都统称为流浪之民,但世界如此广阔,无根浮萍的家伙何其多。 库斯勒轻轻耸了耸肩,翡涅希丝见状赌气似的说: 「但……但是,我知道黄金之羊的传说。」 「哈!」 冷不防笑出声来的竟然是威蓝多。 翡涅希丝这时候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又反射性地表现出毫无意义的逞强。 兜帽下的脸蛋愈瞧愈是发红。 「真是可靠啊。」 库斯勒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后,将手放在翡涅希丝的头上,却被她厌恶到毫不保留地挥开。 威蓝多感到有趣地笑了起来,库斯勒也在翡涅希丝这种孩子气的地方感受到戏弄她的价值。翡涅希丝不知道是想重新拉好兜帽还是想把脸藏起来,她用两手按住头部低声呻吟。 「反正,只是调查传说的话,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知识也能够办得到,对吧?搭档!」 库斯勒语毕,翡涅希丝果然就露出有些泫然欲泣的脸望向库斯勒。 「而且,也不会有烫伤的危险。」 「唔!」 翡涅希丝虽然嘴上总是不服输,但还是去买了治疗烫伤的药草回来,这下她终于停住脚步。库斯勒和威蓝多依旧往前走,只有库斯勒回头对她说: 「如果每次都会为了这种小事动摇,距离你成为一个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那一天还远得很呢!」 翡涅希丝不加思索仰起脸似乎想予以反驳,但是她的气势不足,没能让她顺利开口。害他人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受伤,这对一直以来总是遭人迫害,全族老幼都被屠杀殆尽的翡涅希丝而言,大概是件罪恶 感很重的事吧。 「还是说,你打算就此止步。」 不过,库斯勒的语气依旧是冷冷冰冰。 威蓝多已经快步离去。被自己的过去纠缠而驻足不前的人;出声搭理某人的人;一切与我无关,迳自往前走的人,这幅构图说不定就是朝向抹大拉前进的人们所投下的缩影。 「走吧。」 库斯勒说完,自己也举步前进。即使库斯勒将翡涅希丝视为他的抹大拉的一部分,他也没办法凡事都看顾。就如同再怎么优秀的护卫也无法阻止主上自杀一样。 威蓝多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的同时,库斯勒听到身后传来「啪跶啪跶」细碎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翡涅希丝就跟了上来,走在库斯勒的斜后方。 当下的氛围让库斯勒觉得就算翡涅希丝这时哭了出来也毫不奇怪,不过传到他耳中的却是出乎意料的话。 「让你烫伤……我很……很抱歉!」 如此笨拙的说话方式让库斯勒差点就要笑出来,但他感觉得到这是她竭尽全力说出的一句话。而且,当他看到那个药草时,早就明白翡涅希丝一直很过意不去。 「总之,这次还勉强可算在用个道歉就能解决的范围内。」 这一点可是千真万确。 翡涅希丝也心知肚明,小声地回说:「是。」 「不过,还不仅这件事而已。」 「咦?」 库斯勒在转角拐弯处一边这么说一边望向翡涅希丝,正好和她漂亮的碧绿色眼睛对上。 「你还有一件事该道歉才对啊。」 「咦……」 翡涅希丝差点又停下脚步,随后赶紧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可是她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真的感到一头雾水。 另一方面,库斯勒则是极力避免笑容浮现在脸上。 「还不明白吗?」 「……」 库斯勒对着脑袋低垂,觉得自己既不中用又难为情的翡涅希丝这么说: 「你该说『那么轻易就被骗倒,我很抱歉』对吧?」 「……」 瞠目结舌的翡涅希丝就这样一个脚步踉跄跌倒在地。 库斯勒虽然深觉她真是个值得捉弄的对象,不过他对奋力想站起的翡涅希丝说出的话却很是中肯。 「要是你遭到其他人蒙骗,掉入陷阱的话,也许就连我们都会暴露在危险当中。你该不会忘了被诱骗说出『男人的那个』所学到的教训了吧?」 「啊!」 翡涅希丝愕然地盯着地面,撑在地上的手开始颤抖。 「听懂的话就站起来。」 翡涅希丝似乎在责备自己,她先仍是把头低垂,一会儿后才站起身子。 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呢,库斯勒叹了口气。 「我想让你明白,我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老是骗你。」 翡涅希丝先是露出非常恼恨的表情瞧着库斯勒,然后还是按捺不住似的对他说: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在骗人。」 「那么,你就应该好好提防。然后,尽可能不要轻易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 「不过,不小心让我看见治疗烫伤的药草一事,就另当别论啦。」 「呜!」 翡涅希丝的脸蛋唰地变得通红,库斯勒则嘻嘻窃笑。 「既然这样,我就心存感谢地收下啦。脖子的烫伤在睡觉时感觉似乎会很痛啊。」 「唔……」 翡涅希丝发出一长串闷哼声,最后像是放弃某件事般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真的是……很狡猾……」 「你不就是想成为这种人的搭档?」 库斯勒低头俯视翡涅希丝,她也皱起眉头回望他。 「……我刚被交代过不要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 「就是这样!」 库斯勒绽放笑脸与她相对,翡涅希丝则脸一沉望向别处。 然而,当他们追着威蓝多走出建筑物时,翡涅希丝已经没有跟在库斯勒的斜后方,而是与他并肩同行。 第二幕 库斯勒一行人刚回到工坊没过多久,伊莉涅也背负行李到达了。 原本还以为她会带来堆叠如山的行李,没想到行李却只需要一个结实的麻布袋,塞进去背在身后就解决了。感觉就这么直接踏上旅途也不成问题。 大概是索培特斯帮她收拾的吧。 「已经不能回头了喔!」 库斯勒故意带着戏弄的笑容对她这么说,伊莉涅却滑溜地避开与他正面相迎,面无表情地答道: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下这样的决心了。」 她用故作有礼的口吻如此回答后,稍微挤开库斯勒走进工坊。她的举动不只出自于那好强的个性,也是因为想展现抱负,表示自己绝非仅仅是个受到邀请的客人。她甚至还给人这种感觉:不然这样,我就把这工坊里的所有东西都偷个一干二净吧。伊莉涅不是那种喜欢蝶儿呀花儿呀的女孩。十分清楚当自己身处于聚集了两人以上的空间时,确保自己的位置是首要任务。「被人轻视的话就完了」,这句话并非仅适用于炼金术师,也可说是人际关系中的基本道理——第一印象最重要。 无关乎刻意浮夸或故作坚强,这是不管到哪里都实用的想法。 库斯勒对此并觉得不讨厌。 只不过,有一点让他留意。 「离开出生成长的故乡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工坊是一次,这两次我明白,但是还有一次是指?」 库斯勒一问完,拿布卷着铁锤握柄的威蓝多便回答他: 「是指结婚对吧?」 伊莉涅看向威蓝多,又望了望库斯勒。 「炼金术师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呢。」 「这我不否认。」 库斯勒耸了耸肩,把门关上。 「这间工坊里应该还有一个和你们天差地远,娇小可爱的人在吧,她在哪里?」 「希望你们尽量别吵架啊。」 「说什么蠢话。才不是啦。那女孩……那个人也在我背后帮忙踹了一脚,所以我想和她打个招呼。」 听她一提才想到,当库斯勒胁迫伊莉涅的时候,翡涅希丝曾经对伊莉涅说了一些话。 记得好像是……要相信幸运之类的话。 原来如此,库斯勒心中暗忖。 「顺便一提,我们也很可爱喔。」 听到威蓝多的话,伊莉涅浮现怪异的神情看着他。 「真的是形形色色啊。」 「那家伙正在下面打扫。比起这件事,你先放下行李吧。」 看到她身后背负东西在工坊里走动,让库斯勒不禁担心她会不会撞到装有药品或是粉末的瓶瓶罐罐。 但是伊莉涅并没有理会库斯勒的话,反而用挑衅的眼神注视他。 「我想先跟你们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人是以什么立场待在这里?」 「什么意思?」 库斯勒之所以用反问的方式回答她,并不是为了争取思考时间,或者想要故布疑阵。他只是单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图。 「她是这个工坊的人。」 「……但她的穿着打扮却是修女啊?」 「啊……因为她原本就是从修道院出来的啊。她自称出生于遥远彼端的沙漠之地,然后随波逐流一路漂泊到这里来。」 「……」 即使听完库斯勒的解释,伊莉涅的表情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该不会她在某处见过翡涅希丝的耳朵吗?正当库斯勒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时,威蓝多开口: 「你该不会是想问小乌鲁是不是我们用钱买来的女孩吧?」 「啊?」 首先对威蓝多这番话提出疑问的人是库斯勒。 「那样的女孩子待在只有两个男人的工坊,确实是显得格格不入啊。所以会把事情想成那样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那样是指……」 库斯勒在嘴里喃喃自语,然后终于想通。 「啊!当作我们的玩物吗?」 「喂!」 伊莉涅向库斯勒投以责备的目光,但库斯勒无奈地叹了一声。 「不过,以用来取笑戏弄这层涵义来说,她可以算是像玩具一样吧。」 威蓝多轻轻笑了笑,抓紧刚用布包裹好握柄的铁锤,然后在空中挥了几下,露出满意的神情。 接着,他唰地将铁锤像短剑一样插在腰间,如此说道: 「库斯勒,你如果觉得太难为情没办法自己说明的话,要不要由我代劳一下啊?」 「喂!」 「太难为情?」 看到库斯勒慌乱的模样,伊莉涅的眉头皱得愈紧,侧目睨视他。这时候库斯勒发觉自己处于十分诡异的立场,也才醒悟到他被威蓝多陷害了。威蓝多或许是看出身为一名工匠的伊莉涅在技术上的价值,因此,他把库斯勒当作诱饵,好让伊莉涅能够更轻易地敞开心胸。这次他所采取的手法比他们初次见到翡涅希丝时还来得温和多了。 但是,对于库斯勒而言,如果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隐藏真相,导致伊莉涅胡乱猜测的话搞不好反而会变成一桩麻烦事。事实上,翡涅希丝有个无法轻易对他人诉说的特征。只要他们今后都会和伊莉涅一起行动,这件事总有一天必须跟她坦白,但库斯勒还没有办法判断现在是否为合适的时机。既然如此,在那个时机到来之前,一些伊莉涅可能会产生的先入为主的奇怪观念或是误解,库斯勒都想先尽可能排除掉。于是他稍微吸了口气,再边吐气边说道: 「为了达成我的目的,绝不能缺少她。」 「!」 伊莉涅向后倒退一步。 「你……你竟然是那种炼金术师啊……」 库斯勒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的用字遣词很不恰当。 「不是。哎哟,真是有够麻烦……」 库斯勒挠了挠头,说时迟那时快,威蓝多已接口道: 「库斯勒在小时候的故乡里有个青梅竹马,自从那青梅竹马被盗贼杀掉之后,他就一直很渴望拥有能够守护某人周全的力量,因此他才会去追求奥里哈鲁根之剑。然后也就顺便想要一个值得用那把剑守护的公主啦。这样你懂了吗?」 面对滔滔不绝的威蓝多,伊莉涅和库斯勒只能两眼发直地呆望着他。 接着,伊莉涅的眼神就像是座齿轮衔接状况不佳的水车,一顿一顿地移到库斯勒身上。 库斯勒也因为自己难以启齿的抹大拉,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旁人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刹时呆若木鸡。威蓝多这家伙,总有一天要让他尝到苦头!尽管他心中实在觉得可恨,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全盘否认威蓝多方才说的话。库斯勒只能至少保持冷静地这么说道: 「……就……就是这么一回事。反正,我自己也清楚这是个荒唐可笑的梦想。」 「!」 伊莉涅吸了一口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她那头被绾成一束看起来很要强好胜的红发似乎变得蓬松起来。 「真……真的是……」 她略显困惑地说: 「形形色色啊。」 「这点我并不否认。」 「利息(库斯勒)」这名字将会哭泣啊,库斯勒苦涩地自忖,不过,这关系到自己的抹大拉,他绝对无法说谎。这下子,他也完全败给了利用自己的威蓝多。当他一狠狠瞪过去,威蓝多便回他一个灿烂笑容。 「这……这么说来,那女孩……不,那个人并不是奴隶什么的……」 「不是。让她打扫也是因为那家伙的失误导致镀金作业失败,才让她去收拾残局。」 「镀金?这里有水银?」 「我不是说过这里什么都有吗?」 水银是极其贵重的原物料,需有大量的朱砂才能采集到一丁点。虽然人人都知道有项名为镀金的技术,但被镀成金或银的卑金属(注:泛指除了金、银、白金等贵金属之外的其他所有金属)所蒙骗的人却还是源源不断,这是因为一般人很难得见到镀金后的实物。 伊莉涅的双眼就像是看见小鸟就在跟前的猫一样,闪闪发亮。 「我可以去帮忙吗?」 伊莉涅说完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补了一句话: 「真好。可以自由动手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回应她。 伊莉涅重新背好她负在肩膀上的行李,就要走到下层去。 只是,当她碰到扶手时,又突然回过头来。 「忘了什么吗?」 「有句话想先跟你们说一声。」 伊莉涅露出一脸不悦的神色。 「我是真的很想要离开这座城市。」 语毕,她就头也不回往下走去。 留在原地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快速交换了视线,以各自的表情接纳了伊莉涅的这句话。 伊莉涅很有本事。只要对照一下打扫完之后,她和翡涅希丝的模样就一清二楚。翡涅希丝全身沾满了灰,简直就像是掉进烟囱里一样,但伊莉涅只不过稍微弄脏衣服下摆。 紧接着,伊莉涅在清干净的熔炉前,立刻迅速准备重启镀金作业。 她不需要库斯勒或威蓝多的指导,手脚俐落地进行准备。仅仅在书中阅读过步骤相关内容的翡涅希丝根本无法跟上伊莉涅的作业速度,从中途就开始茫然自失地只是观望。 伊莉涅相当精准地加热水银,没有导致它突然沸腾,之后把金融入其中,再将镀金的主要目标物——铜浸在里面。最后只需让水银蒸发掉,镀金作业便完成了。不仅如此,库斯勒他们原想反正都要离开工坊了,水银就这么任其蒸发掉就好,但伊莉涅却连水银都确实回收。用的方法是跟炼制锌时一样的蒸馏,就连这一点,伊莉涅也在知识上压倒性地胜过翡涅希丝。 这项作业最后做出来的成品,除非是常将贵金属拿在手中的人,否则绝不可能一眼分辨出真假。 因为翡涅希丝得知了镀金的用意,所以即使成品已经明摆在眼前,她从头到尾还是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一直到用过晚餐后,库斯勒才终于知道她为的不只是这个缘故。 为了前往卡山,库斯勒他们将会离开这间工坊,要是里面的东西被他们乘机洗劫一空的话,责任将会被归咎于欧特里斯等人。因此,欧特里斯会派遣手下过来盘点目前工坊中有哪些东西,制作出财产清册。库斯勒和威蓝多商讨后,决定拣选出就算带走也不容易被发现的物品,然后再用便宜货鱼目混珠。这便是为何他们开始进行镀金作业的原因。 镀金结束后,伊莉涅才问起这次镀金的用途,库斯勒一副于心无愧地将目的据实以告,伊莉涅竟也没有对这样的诡计蹙起眉头,反倒是露出了会心一笑。因此,他们三人便在镀金作业结束后一同打起坏主意。 伊莉涅甚至还提出这样的建议:把金刚石和宝石全都换成玻璃如何?看来在她继承亡夫的位置执掌铁匠工会的时候,对骑士团的积怨颇深,打算藉机好好报复一下。 讨论到实际上该如何执行时,三人嘴上的你来我往很是热烈,结果晚饭也只是在熔炉前面简单啃了个面包。不过,伊莉涅的干劲绝不仅仅是来自于对骑士团的报复心,还有她原本的工匠身分下一直刻意压抑住的求知欲,也在此时此刻源源不绝涌现出来。 这番商议大致落幕后,威蓝多开始向伊莉涅询问自己最感兴趣的炼铁方面的事,这时库斯勒才终于察觉到这间有熔炉的工作室中没见到翡涅希丝的身影。 他走上起居室一看,翡涅希丝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前,桌上是一本翻开的大书。 库斯勒从楼梯走上来时,她就只是侧目瞥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马上把视线转回书上。库斯勒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从橱柜里拿出酒瓶来,在素烧的杯子中倒了一点。 「不去下面,你无所谓吗?」 听见库斯勒的疑问,翡涅希丝抬起了头。 「他们差不多要开始进行铁的炼制喔。」 「铁……吗?」 翡涅希丝说话时有一丝不悦。 「没兴趣是吧?」 库斯勒直截了当地下此结论,翡涅希丝闻言一时之间似乎想争辩,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视线又再度回到书上。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明白翡涅希丝并非真的对铁不感兴趣。 瞧了瞧桌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人在这里用晚餐。 就连她为何要这么做也都推测出来了。 「你看起来的确是很怕生啊。」 翡涅希丝原本落在书本上的视线开始游移。 当伊莉涅去帮忙她收拾镀金失败的残局时,光是伊莉涅对她打个招呼就让她嗫嚅地说不出话,情绪不稳。 但是,翡涅希丝之所以像是在闹别扭似的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一定还有其他更主要的理由。 「还有就是……伊莉涅是个本领高超的人的缘故吧。」 这句话一出口,翡涅希丝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 果然啊,库斯勒这下连叹息都发不出来。 「她虽然比你还晚来这间工坊,却比你更加有用的关系啊?」 因为这里有伊莉涅在,所以她的打扮是一身修女服,再加上头纱。 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双耳正在颤抖。 「你这白痴!又去在意这种事,这样你之后还会吃到苦头喔。」 库斯勒再往杯子里添了酒,喝下肚。这句话他说累了,喉咙觉得渴。 「只要是抱着虚荣心或渴望地位的家伙,都容易被人乘虚而入。没有比虚荣心作祟的家伙还要更容易操控的人了。比如说,自以为是的修女,深信自己是圣明的神所派来的使者,而其他家伙只是盲目无知的炼金术师。」 「……」 「不仅如此,还会失去很多东西。就像现在一样,你要是因为莫名的逞强而不去看怎么炼铁的话,那么你就会错过学到许多经验的机会。因为就连对铁知之甚详的威蓝多,都能趁现在学到一点东西啊。」 翡涅希丝的视线缓缓低垂,最后又还是回到书本上。 只是,那双眼里很明显地什么都没读进去。 「你既然是工坊里的成员之一,自然是能力高会来得比低还要好,能力低的家伙单纯只会碍事。没有谁比失去干劲的同伴还来得令人困扰。」 「唔!」 库斯勒刻意用了「同伴」这个不常说出口的单字,果然效果显著。 想让翡涅希丝有所动作的话,这个称呼似乎不错,他冷静地分析着。 「想通了就赶快站起来,还是不明白的话,就继续盯着那本书吧。」 轧答声响起,翡涅希丝已经站了起来。库斯勒平常都是以俯视的角度看着她,不过翡涅希丝站立时的视线比现下仍然坐着的他还要高出一点。 库斯勒轻笑了一声并抬起头仰望她。 「不过,我可不知道伊莉涅会不会是个比威蓝多温柔的工匠喔!」 「呜!」 翡涅希丝明显地表现出怯意,但她对自己该怎么做还是一清二楚。 阖上书后,她走向卧室,大概是要去换装吧。 看着她的背影,库斯勒在鼻间轻哼了一声,然后随手翻了翻翡涅希 丝刚才在看的书。 「……是在看这种内容啊。」 那是一本记载了古老神话的书,她或许是在调查黄金之羊的传说吧。 关于镀金,她帮不上忙的程度根本就是让人无从辩护,因此才想在其他地方帮助库斯勒他们吧。 「……努力的方向却又是错的啊。」 库斯勒虽然这么嘀咕,但心里思忖到这样总比没干劲的家伙来得强。 尽管干得有些窝囊,但伊莉涅好歹也是当过铁匠工会首领的人,更重要的是,铁匠的工坊一直以来都是集体作业,所以她应当明了该怎么与脾性不合的人打交道。翡涅希丝也是,就算有种种疙瘩,照理说她应该会与同为女性的伊莉涅更乐于往来。 库斯勒对此相当乐观其成,但那似乎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有力的风箱啊!」 砸碎矿石、洗矿、分层淘选、堆柴、放炭、起火,然后稼动水车驱使风箱送入空气。 伊莉涅手脚俐落地完成这一连串作业,仿佛她早在这间工坊待过数年一般。听完库斯勒的话来到下层的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想帮伊莉涅的忙,但根本就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在翡涅希丝张皇失措的同时,所有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与水车联动的风箱发出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开始把空气送入炉中。每次送入都可以看到火舌飞窜,铁所呈现的黄色光辉倍增。 「在我们工坊里总是得全员出动,轮流踩动风箱,这里可好啦!能以水车驱动的话,就算是力气不足的女孩也不会输给男人啊!」 伊莉涅满脸笑容如此赞道,却没有人回应她。伊莉涅的这番话明显是在征求翡涅希丝的附和,但翡涅希丝却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库斯勒并非无法理解翡涅希丝只能低头的心情。 她柔弱无力到就连只是踩动小型风箱进行炼制时,也会立刻因贫血而倒下,所以当她在学习如何操作与水车联动的风箱时,心中燃起的学习意欲非常人所能比。 虽说如此,不习惯机械构造的人很难将一些小细节记在脑海中。在边眼泪盈眶边重复操作好几次之后,翡涅希丝才总算记住,那时她的表情是无比的喜悦。 然而,伊莉涅却在没有任何人指点,只是观看了水车和风箱的外形之下,就能动作敏捷地组装操作,一次就成功地让风箱动起来。 这看在翡涅希丝的眼里,心里可一点都不好受。 「啊……」 只是,伊莉涅自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她迷惘了数秒,不知道该如何消化翡涅希丝的反应。还有一点,那就是在之前的大马士革钢的骚动中,在背后推了伊莉涅一把的并非别人,就是翡涅希丝。 也正因为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机会好好交谈,所以才让伊莉涅更想要在短时间内营造出融洽的气氛,或许是认为如此一来,她就能跟翡涅希丝顺利地说上话吧。伊莉涅想了一会儿后,神情显得有些烦躁,最后不改其好胜要强的作风,似乎做出决定,打算硬是把话题继续下去: 「还有,工坊的机能性也很高。哪像我们的工坊,非常脏乱,连带地善后工作也很累人。」 看来身为一名工匠的伊莉涅曾受过相当严格的训练,一般作业流程中还确实包含了善后工作。 这就是为何炼制的准备工作做完的同时,她也已经将这段过程中该收拾善后的部分全都完成了。她做事的熟练程度让威蓝多都不禁瞠目结舌,更何况是最近才终于把善后工作的步骤记下来的翡涅希丝,对她而言,伊莉涅的动作应该简直就像是在施展魔法吧。 在这种状况下,即使伊莉涅对她提起之前的善后工作很累人,也只会让翡涅希丝的头愈垂愈低而已。 伊莉涅的脸上还是挂着一副困窘的微笑,她搔了搔头,逃也似的埋首于工作。先将炉里漂浮起的矿渣舀了出来,再把还带有叶子刚砍下不久的木头添进炉里。 「各种材料都有真是好啊!在我们的工坊里如果做出作业程序以外的事,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她边如此表示,边将据说很久以前就想尝试的鸡蛋蛋壳以及狗骨头摆好。 无论添加哪一项都是为了增加铁的韧性,不过,在伊莉涅的工坊里似乎只能使用木炭及刚砍下的新鲜木头。他们会采用这两种方式应该是因为确实能提高成效,但是出于好奇心而动了想尝试其他方法的念头也是人之常情。 「的确,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看来幸运的存在超乎我的想像呢!」 然而,从好不容易开始学习炼制基础的翡涅希丝的角度来看,伊莉涅在进行的内容比她快了两步甚至三步。 即使伊莉涅提起翡涅希丝在背后推了她一把时所说过的话,翡涅希丝的反应也毫无改变。 「……」 「再加点炭是不是会比较好啊?」 威蓝多突然出奇不意地插口说道。不知道他是因为再也看不下去伊莉涅的窘况,或者是因为他原本就比别人对炼制有异常的坚持。 只是,伊莉涅的确慌忙地依他所言,小心翼翼添加了炭火。 整个炼制过程虽然伊莉涅依然会时不时地偷瞄翡涅希丝,但从那之后就没再对她说话了。 然后,翡涅希丝本人在没人向她搭话之后,才终于从工坊的角落将视线投往伊莉涅身上。脸上表情已经不仅止于僵硬,甚至让人感到有些悲怆。在深夜时分看完如何采集出少量的粗铁后,翡涅希丝便步履蹒跚地走上阶梯,但她那身影很明显是被彻底击垮的模样。 刚进入工坊学习的小女孩,以及久经淬炼,技术好到连男人都称许并且坐到铁匠工会首领位子的人物,她们之间的实力差距连想都不用多想。但是,如果翡涅希丝有精明聪慧到能对这种差异处之泰然,她的人生应该就会稍稍正常一点。 威蓝多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余热尚未消退的铁块,仿佛用灼热的目光舔遍整块铁。对他的模样不加以理会,满头大汗的伊莉涅解下原本用来绑住头发的三角巾,终于开口向库斯勒问个明白。 「我向她搭话的方式很糟糕吗?」 库斯勒收回追着翡涅希丝身影的目光,转向神情有点尴尬的伊莉涅。 她露出犹如字面上所说的那种要笑不笑的神情,脸部肌肉只扯起一半。 「你真的是非常优秀啊!」 「……你只是踹了我一脚,但是那女孩……不,那个人,是她让我大彻大悟。」 「……她确实说了幸运之类的话啊。」 「这世上是存在幸运的。」 伊莉涅接口并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句话让我的心里大受震撼。同时也感受到她应该是个经历过很多痛苦的人,毕竟是在这种世道下……所以,不只是当面向她道谢,我还想和她多聊聊啊……」 对如此坦言的伊莉涅,库斯勒用轻快的口吻回答她: 「嗯?可以说……你的看法并非完全没错吧?」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或许大部分的痛苦,她都选择逃避吧。因为她是那种个性啊。」 库斯勒一边打呵欠,一边说明: 「会想要避开你也是因为你太可怕了。」 这一句话让伊莉涅杏眼圆瞪。性格直爽的她大概作梦都没想到别人竟会如此看待自己。 「可怕?你是说……我吗?」 「突然来到这个工坊的你是名技术上压倒性地远胜过自己的工匠,这对她而言大概是觉得你威胁到她的地位了吧。」 「啊……」 伊莉涅的表情就像是脚踩到小碎石一般,然后她将视线移向楼梯口。 她痛苦地扭曲唇角,恍然大悟地垂下肩膀。 「啊……原来如此……」 伊莉涅透过结婚这个手段,一夕之间成为统管城里工匠的首领夫人。这在工匠所划分的等级中可说是连跳数级的插队行为。 城市居民中人人都有明确的自己该待的位置,还有严密的等级划分。伊莉涅并不像是会倚仗权势的家伙,正因为如此,过去的她应该并不明白那些等级被扰乱的人抱持着怎样的心情。 尽管这样,伊莉涅因为自己的婚姻所经历过的事,似乎让她对这方面得到了深刻的体悟。 好不容易才察觉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她露出一脸歉意。 「那……我在镀金的时候也太过出风头了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似乎在说怎样都无所谓啦。 「唔……也是因为这方面的举动才会让爷爷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啊……」 伊莉涅现在一脸痛苦,她大概也自觉到身处于没有任何限制的工坊中,自己太过沉溺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解放感。 没有什么事会比这种兴奋过头所造成的失败还更折磨人。 「咦?但这么说来,那个人也是这里的工匠?」 只有身为工坊里的一员,才会忧心自己的阶级地位受到威胁。 伊莉涅抬起头问,只见库斯勒微微侧过头回答: 「她说想成为我们炼金术师的拍档啊。」 「炼佥术师的?」 伊莉涅的眉头紧皱,覆诵这几个字时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厌恶,然后一时吓得张口无言。 在她眼前的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她的所在位置是炼金术师的工坊,再过不久她便得以炼金术师助手的身分一同前往异教徒的城市。 虽然在道理上她可以明白这一切,但情感上却不一定能够接受。 伊莉涅表现出一脸难以信服的模样,如此说道: 「……你不觉得这像是在说天使想要堕落成恶魔的故事吗?」 「她的情况远比别人复杂。」 库斯勒虽然感觉到伊莉涅对他投射诧异的眼神,但他还是没有说出耳朵的事。 「不过,那傻瓜会觉得被你威胁到她的地位也不乏是件好事。她要是因此更加卖力学习的话,对我也有所帮助。」 从伊莉涅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很难坦然接受库斯勒所说的话,但她倒是没有加以反驳。 「……还真的是……形形色色都有啊。我还以为炼金术师应该要更像个炼金术师。」 「还真像是研究逻辑学的修士会用的说话方式呢!」 「……我嘴笨嘛。」 「应该要像个与人断绝往来的魔法师,不受一切束缚,只是不停重复进行诡异的实验?」 「啊,对,就是那样。炼金术师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像那个人,也比我还要更钟情于铁的样子。」 伊莉涅回头看着威蓝多说道。 「我们这些人的共通点就只有一个,就是追逐各自的抹大拉。其他地方应该就像普通人……错了!」 「?」 「其他地方就跟个性差劲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 伊莉涅侧目瞥了库斯勒一眼,微微偏过头,仿佛是在勉勉强强地点头同意。 「我也需要一个抹大拉吗?」 「无家可回的家伙们为了不让自己缅怀过去,就必须设下一个目标。」 伊莉涅小声地笑了一下,应该是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吧。 「而且,还会为此连女孩子都踹呢。」 「真是个会记仇的家伙。」 「要是连这点记性都没有可就当不成工匠喔。」 库斯勒耸了耸肩,伊莉涅则冷哼了一声。接着,伊莉涅走向炉边打算把余火处理好,却陡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库斯勒说: 「啊,对了。你跟那个修女讲一声啦。我是多亏她的帮助才能向前迈出一步。我想好好地感谢她,希望她能把我当成师妹看待。」 「不是多亏我的帮助吗?」 库斯勒的这句话让伊莉涅的唇角别有深意地歪向一边,然后也不做任何答覆地迳自走向熔炉。 看来伊莉涅并没有外表那么顽固,也不太会意气用事。 如果翡涅希丝不要有那些奇怪的揣测,她们两人之间应该可以处得不错才是,库斯勒心中暗想。 隔天,他们以前一天的炼制结果为依据,讨论起炭的原木种类以及柴薪的摆放方式。 炼制时使用的矿石种类以及所需的温度,端看想要产生出怎样的铁而有许多种不同的组合。即使如此,库斯勒和威蓝多都具备基础知识,所以他们只要专注在自己不懂之处或是在意的地方就行。席间听得最辛苦的就是处于独自摸索状态的翡涅希丝。 伊莉涅尽管特意留心翡涅希丝,但当她一确定库斯勒他们比起工会里的那些个工匠还深谙她所说的道理时,就不知不觉地省略了许多详细解释,翡涅希丝也因此听得更吃力了。 翡涅希丝虽然拚命在石盘上用石灰笔刻下笔记,但这就好比不打地基的行为。 就连堆砖砌瓦也不是一味堆叠上去就能完美成型;知识本身也是,在一项又一项知识之间还得要夹杂经验,慎重积累上去才行。 这下子清清楚楚体认到唯独自己实力不足的翡涅希丝,在午饭时就明显表现出一副沮丧落魄的模样。而看到她这副样子的伊莉涅,也按自己的性子反省起刚才的表现是否又过于出风头了。 矿物中杂质愈多就愈会为炼制作业带来困扰;工坊中人愈多麻烦事就愈会接踵而来。库斯勒在面包上胡乱抹了点乳酪后,边啃面包避观察两人的情况,但似乎极为棘手,于是他决定袖手旁观。 而且,欧特里斯派来统计工坊财产的手下明天就会到,所以他们必须从下午开始着手进行隐藏财产的工作。众人将以玻璃和镀金去偷梁换柱,对此威蓝多自然是乐不可支,伊莉涅虽然在意翡涅希丝但也表现得兴致勃勃。感到罪恶感的又只剩翡涅希丝一个人,没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翡涅希丝。结果她似乎决定自己要留下看书。 当然,还有个选项是去旁观他们的作业并且学习,但由于她完全无法跟上伊莉涅的知识以及技术,想必已经对伊莉涅彻底产生恐惧了吧。 库斯勒对她的情况感到愕然,但自问已经告诉过翡涅希丝倘若她想在工坊中帮上忙就应该怎么做。即使如此她依旧裹足不前的话,那么库斯勒也没好心到还会对这种家伙伸出援手了。 因此,当威蓝多和伊莉涅意气风发地走向熔炉所在的下层时,库斯勒也打算跟着走下去。 这时,他感觉到一道视线,从楼梯口处回过头来,就恰巧与翡涅希丝的眼神对上。 翡涅希丝慌张地移开视线,库斯勒也就继续往下走。 但是,库斯勒脸上却闷闷不乐地扭曲着,因为他刚才注意到翡涅希丝的表情。 就像一个害怕被人抛弃的小女孩。 库斯勒焦躁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强行把翡涅希丝拖下来,不过还是就此打住。 因为他认为翡涅希丝应该自行寻求解决之道。 不过,就当库斯勒正要踏到地下二楼的地板时,却有两道视线阻止他走最后一步。 「……干嘛?」 威蓝多和伊莉涅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库斯勒。 「只有……你一个人吗?」 库斯勒冷言冷语地回答伊莉涅的问题: 「你从哪里看到两个人啊?」 「不是那个意思。」 「把小乌鲁也带下来不就好了。」 威蓝多的话直指问题核心。 库斯勒的嘴角泛起苦笑,反驳道: 「谁有办法每件事都操心啊?」 「你真不会撒谎啊。」 闻言,库斯勒一时失控用不耐烦的眼神看向威蓝多,随即察觉自己已然上当。 「你带她去一趟市集吧。」 「啊?」 「如果是买东西,小乌鲁应该也能帮得上忙吧。」 「……」 是凭什么道理让威蓝多说出这种话呢?库斯勒讶异地心想。 难不成他是想把自己赶出工坊,这么一来就能和伊莉涅两人共处一室?库斯勒在心里胡乱推测起来。 威蓝多则接续库斯勒的话说了下去: 「顺便就拜托你们准备旅行的用品啰。」 干炼金术师这一行的很难相信他人,因此他们通常是自己的事自己来。 但是,这次前往卡山的旅费,库斯勒和威蓝多不得不从同一个钱包中掏出来。 库斯勒先前还特别想到他与威蓝多对酒的喜好不同,多少忧心起两人会不会为了前往卡山要带什么样的酒而起争执。 如今,威蓝多却在这方面让步,就为了把库斯勒打发出门。 伊莉涅应该只是纯粹担忧翡涅希丝的状况,但威蓝多该不会是活色生香在眼前,就把美酒抛在脑后了吧? 若非如此,就是为了这个! 「你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隐藏起一些我不知道的财产喔。」 要和女人打交道,就得花上更多钱。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咧。」 谁知道啊!库斯勒暗想,但要是在这里阻扰了威蓝多想做的事,之后遭到报复也是个麻烦。 再加上,库斯勒回想起翡涅希丝那对像被抛弃的小狗般的眼神。 库斯勒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没有走下楼梯的最后一阶,就转身回到楼上去了。 去买东西了!库斯勒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翡涅希丝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催促她。 动作快一点!直到库斯勒再补上这句话,她才总算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要……要去哪里?」 翡涅希丝一边询问,一边磨磨蹭蹭地在修女服外面加了一件连着兜帽的外套,正好可以完完全全把脑袋罩住。 「去市集。」 「嗯……但是……那个掉包作业怎么办?」 「神的教诲让我觉醒了。」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气恼地抬眼瞪视他。 「威蓝多那家伙好像在图谋些什么。」 「咦?」 「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库斯勒侧目斜着翡涅希丝,耸了耸肩,翡涅希丝则是站在一旁发怔。 她似乎陷入莫名的思绪之中,隔不久却突然脚步轻盈地走到库斯勒身旁,并肩而行。她的侧脸线条看起来也和缓了不少,大概是产生某种令人郁闷的误解,而开始对库斯勒抱着奇妙的亲近感吧。 同为天涯沦落人? 库斯勒更加无精打采,带着翡涅希丝朝城中的市集走去。 走在才刚过晌午的城镇中,感觉人烟稀少,悄然静谧。 「还真是安静呢。」 该马上说的话都不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翡涅希丝却能立即脱口而出。 身为一名炼金术师,库斯勒对于她这一点也颇为在意,不过还是嫌麻烦没有开口挑明。 「现在这个时间对大多数城里工作的人而言是午休时间,都还在睡觉的关系吧。」 「睡午觉吗?」 她的语气间带有一点责难,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严谨戒律下的修道生活,还是说,因为她自己无法午睡的关系? 「因为他们从天色未明就开始工作啰。啊,对了。以前还曾被工匠吩咐过,要我帮他做出一个睡午觉时能吵醒他的时钟。」 「做时钟?」 「现在有水钟、日晷、机械式时钟等等各种花样的时钟,不过他算是个误以为炼金术师是万能的典型例子吧。」 「……那么,你怎么做呢?」 「我就按照炼金术师的风格,用水和粉帮他做了一个。」 「那……不算是水……钟吗?」 翡涅希丝的碧绿双眸滴溜溜地转动着看向库斯勒,然后便移开视线似乎想要自己思索出答案。但是,那其中构造又怎么可能是翡涅希丝能推想出来。于是库斯勒便干脆地说出答案。 「面包店都会有发粉。把它和小麦粉一起加水揉合后,我就交代对方在面团土放个桶子。等面团一膨胀,那桶子不就倒下来掉在地板上。」 「啊!」 「至于调整膨胀时间,对于面包师傅来说可是易如反掌。」 翡涅希丝目瞪口呆,感到很是钦佩。 当时的面包师傅也喃喃叹道:原来还有这一招啊! 「虽然这不能称得上是炼金术,不过你也要学着像这样动些脑筋啊。」 被库斯勒如此吩咐后,翡涅希丝虽一脸不甘,但似乎毕竟多少受到一些刺激,因此她还是点了点头。 不久,两人便到达市集。戈尔贝蒂的市集是属于常设且规模相当大的那种,就连看过规模颇为宏大的王城的库斯勒都觉得这里是个相当繁荣热闹的场所。邻近城市的领主贵族或教会修道院等等才能拥有在某个特定日开设市集的权利,这里八成是藉由从他们手中收购市集的开设权,才使得戈尔贝蒂能够每天开市吧。 然而,啄食落地麦子而吃得圆滚滚的鸡只,命运往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 那手持裁判刀的青铜像原本应该是用来象征这座城市的自治权,如今却是骑士团的旗帜在它面前随风翻腾。 「那么我们是来买什么的呢?是用来做东西的材料吗?」 「像是蛇或嵘螈之类。」 库斯勒的嘴里说出了城市居民所揣想的刻板材料,似乎只要是炼金术师就必然会用上这些。翡涅希丝起初也认定库斯勒他们手边一定有这类东西。 当然,现在翡涅希丝则是瞪着库斯勒,一副要他认真回答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看起来心情似乎还挺愉悦,库斯勒心想那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是要去准备旅行用品。」 「旅行用品……」 「嗯?」 翡涅希丝的神情透着一些郑重,库斯勒反问一声后,她突然满脸斗志激昂地说道: 「我会加油的!」 要加油什么?库斯勒虽然狐疑,不过倒刻意保留了心底的疑问。 猪肉肠、盐渍鲜鱼、白麦面包,还有蒸馏过的葡萄酒一桶。再加上少许较耐放的根茎类蔬菜。 「应该就这些吧?」 库斯勒东点西指地向店家吩咐完货品,并交代他直接送往工坊后,他屈指数着,如此喃喃自语。 前往卡山大致需要两到三周的时间。中途也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城市或小村庄,库斯勒估计过这些之后才下单要求需要的量。店老板整个合计后向库斯勒索取费用,他却连覆算都没覆算就塞了一个金币过去。店老板起初有些惶恐,之后脸上就浮现卑微低贱的诡异笑容。他大概是把库斯勒归类为出手阔绰的大金主了,但有威蓝多他们目前在工坊里掠夺财宝,这一点金币对库斯勒来说只不过是个零头而已。 「再来,就剩下毛毯之类的吧。」 正当库斯勒打算走出店门口时,翡涅希丝却开口了: 「请问……」 「嗯?」 「就只有这些吗?」 仔细一看,翡涅希丝的脸上满是困惑。 库斯勒看了一眼翡涅希丝,又看了一眼似乎已经俐落地在对伙计下指示的店老板后,耸了耸肩。 「你是想吃多少东西啊?」 「咦?」 「这些量已经够了吧。何况,途中还会路经一些城镇和村落。食物和石头可不一样,如果囤积太多会腐烂坏掉。中途再去买不就行了。」 库斯勒说完,翡涅希丝却还是愣愣地抬头仰望库斯勒。 接着,非常困惑地视线来回游动后,又再次偷偷地观了库斯勒一眼。 「不是这样……」 「不然是什么?葡萄干吗?」 库斯勒嘲讽地问道,翡涅希丝马上露出赌气的神情,之后又快速地从脸上隐去。随即出现的是不安的神色。 「那个……是要历时两到三周的旅途对吧?」 「是啊。有肉、鱼、面包。这是一天用三餐计算的量,就连贵族都会感到欣羡。」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还是不改困惑。 究竟是为了什么? 库斯勒歪眼斜眉地俯视翡涅希丝,她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问: 「那洋葱呢?大蒜呢?」 「啊?」 「还有……要是有盐巴和油的话,就能够撑过相当长的时日,才是……」 才是……翡涅希丝毫无自信地说。 只是,库斯勒并不明白翡涅希丝所说的话。洋葱?大蒜? 「最好要有些药草,如果还能有地图那就更好不过了。钱也是,你从刚刚就只用金币对吧?要是能有那地区的货币,一定……会很方便……才是……」 翡涅希丝的音量愈说愈小声,结果到后头已消失不可闻。 但是,她的双眼还是坚定地看着库斯勒。 翡涅希丝的语尾音量消失时,往往就是她那微小的勇气被击溃的时候。 不过,这时候的翡涅希丝和平时不同。 她接着又补了一句话: 「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做过旅行的准备吧?」 你什么都不懂吧?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诉说着,这让库斯勒气闷地回答: 「好歹我也有旅行过。」 特别是像库斯勒这种被归类为手脚不干净的炼金术师,老是被人天南地北移送来移送去,以作为惩戒。 不过,此刻库斯勒才猛然发觉。 旅行的准备。 的确没有任何一次是由他亲自动手。一切都有骑士团的人代劳,自己只要坐进马车翻阅车里的文件书籍,张嘴吃掉别人递来的食物就行了。 另一方面,翡涅希丝却是被逼得居无定所,每一次旅程都是逃亡。 好歹我也有旅行过,库斯勒突然愈想愈觉得自己下意识说出的回答真是太愚蠢了。这不就和当初反射性地回答「曾经听过黄金之羊传说」的翡涅希丝同一副德性。 而且,因为实际上库斯勒压根儿没有自己做过旅行的准备,所以不管怎么想,适才的发言都不过是死要面子的蠢话。 「……」 库斯勒不敢正视翡涅希丝,也无视店老板询问库斯勒他们发生了什么事的眼神,他先大口地做一次深呼吸。 不要意气用事!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沦落到用这句话教训自己的下场。 「所以呢?」 「咦?」 「洋葱和大蒜是吗?」 库斯勒反问时,翡涅希丝显得有些吃惊。 库斯勒也马上反应过来她吃惊的原因,不禁更加怒火中烧。 「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继续意气用事吗?」 「!」 「我没做过旅行的准备。老实说我也不太懂旅行是什么。我以为就跟平时的生活没两样,这想法是错的吗?」 库斯勒语气粗鲁地说完这些话,不过翡涅希丝起初还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把他的话消化完毕。 她猛然将腰杆儿打直,挺起娇小的胸膛,露出喜不自胜带点得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烟熏肉比盐渍肉还耐放,肉干又比烟熏肉更耐放。面包也别选小麦面包,最好是烤过两遍的裸麦面包能保存得更久。」 「裸麦……黑面包啊?」 虽然以前常常吃这东西,但如今能买得起小麦面包,就没道理还去吃那种东西。 一看到库斯勒露出厌恶的表情,翡涅希丝马上训斥道: 「保存期限远比味道还来得重要。再说既然是预定两到三周的旅行,我们也应该考虑到它很有可能会延长到一个月或一个半月。」 「……」 这怎么可能!心中才刚刚浮现这个念头,就想起镶饰着阿萨美徽章的部队,如今不正因为预料之外的大雨,河水暴涨,使得行程延误吗?他们当初在规划行程预定时大概也没有考虑到会碰上这种麻烦吧。 自己是个被豢养在城市中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往常都是把这句话当作自嘲的玩笑话,如今他开始认真玩味。 因此,他照着翡涅希丝的回答,订购了烤过两次变得硬梆梆又干巴巴的裸麦面包。这滋味虽然比威蓝多常常当作消夜在啃食的燕麦面包来得好,但还是让利用炼金术师的地位过惯奢侈生活的库斯勒感到无精打采。 「接下来呢?需要大蒜和洋葱的话,醋和罂粟粒也要用到吗?」 「并不是味道浓或气味重就好。而是旅途中下起大雨的话,绝大多数的食物都会遭殃腐败,我们是要想办法应对这个问题。大蒜和洋葱是能够努力捱到最后的食物。」 「……油和盐呢?」 「只要有盐和水就能让人撑个一个星期。有油的话,就算是破烂的毛皮也能够防水,下起大雨时能够发挥很多宝贵的功效。直接饮用当然也十分具备营养价值,还可以用在伤口的治疗、点灯或是烧火。」 美酒加美食。 库斯勒和威蓝多一起时,满脑子只想到这种东西,然而从翡涅希丝口中说出的假设却净是不吉利的情况。 「你购买的量也不够。既然有钱就应该再多买一些。我们可不一定能从中途行经的城市或村落买到食物。」 「……就算是骑士团的部队也是?」 库斯勒一质疑,翡涅希丝就用错愕的视线望向他。 「并不是指他们不肯卖给我们,而是有可能因为盗贼作乱而毁损了庄稼,更有可能会空无一人。或者因为瘟疫而荒废了整个村落。另外,当两军就在不远处交战的话,最好要把当地的井水想成已经被丢进脏东西了。因此,水要多带,不碍事的话我建议你带一些比水还耐放的淡酒,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再来,草药也是能带的话就应该多带一点,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何时何地受伤,而且草药有时远比货币还要贵重,能够以物易物换到各种东西。还有——」 翡涅希丝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解释下去。当她听到要做旅行的准备时,之所以回答会加油的原因,就在于她对准备的辛苦之处一清二楚。 而库斯勒之所以按照她所说的东西一一下单买齐,则是因为她所说的每一项都合情合理。 翡涅希丝所讲述的内容全都是为了生存下去该做的准备,这些也全是她的经验谈。库斯勒没有本事打断她的话。 看来翡涅希丝能够一直活到被骑士团收容的原因,绝不仅仅是运气好而已。 「另外就是御寒用的道具。」 「啊?喔!」 库斯勒第一次见到翡涅希丝说话如此不拖泥带水,表情又如此精悍有神,他不禁看傻了眼。 当他 回过神时,发觉翡涅希丝正用恼怒的眼神看着他。 「你有认真在听我说的话吗?」 没想到会被她用这句话教训自己。 「我们会往比这里更北端的地方去是吧?如果钱够的话,这些也是能带就都带去。」 「是,是。」 重新选购完食物后,他们接着走到摆了毛织品和皮革制品的区域。 「如果皮毛变得碍事,到时候烧掉或卖掉就行了。热的话也只要把它脱下来,唯独冷的时候,我们除了穿上这些以外,别无他法。」 「老头子,你就随意帮我们挑个几件吧。」 库斯勒这么吩咐后,眼前就堆了一座如山的毛织品。 「还剩什么呢?」 「如果有地图就更让人安心了。」 「这点就不用了吧……我们可是跟着部队行动喔?」 「那些说与商队一起行动就不需要担心迷路的人,到头来可能会由于暴风雨或砂石流而分散各地。走散之后,就从未再与主要队伍聚头过。那都是因为只有先头队伍的人手里才有地图的关系。」 「那时因为走山路吧。我们到时候走到八成是平原——」 「还有,乘坐马车前往的话,也很有可能因为马不听话乱跑而跟着走失。马匹突然暴走带人狂奔到一些荒凉到不行的地方,这种意外时有耳闻。你没有骑过马吗?」 「……」 库斯勒沉痛地体会到自己的知识原来都只局限在工坊内。 「另外,最好是准备两种以上的货币。在发生战事的地区,一夕之间可能某个货币就变得无法使用了。」 「这点我算是可以想像得到。比如说刻有敌方领主头像的货币对吧?」 「如果是金子或银粒,就不会有这方面的虞虑,不过在兑换时常常会被人乘机敲诈……」 库斯勒也清楚这一点。 「还有纯度上的问题啊。」 「是的。而且,我也曾因为使用了假的金子或银子而被逮捕过好几次。」 翡涅希丝语气僵硬地说道。 如此推想,她当初会对镀金的事那么生气,似乎不单纯是为了伦理道德上的原因。 「不过,假货大部分都能轻易看穿啊。」 「咦?是这样吗?」 翡涅希丝惊讶地抬头看向库斯勒。在自忖总算能够保住一点面子的同时,库斯勒也对这么想的自己生厌。 「用力刮一下表面就知道。如果是镀金,就会剥落;如果是被称为『愚者的黄金』的黄铁矿,就会迸出火花。黄铜虽然也会被谎称为黄金用来欺诈人,但是我只要闻一闻味道就知道真伪,黄铜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要是那种黄金里混杂了卑金属的合金,就只须把它放到天平上,与作为基准的黄金或白银比对一下重量后,再放入水中,比较一下溢出的水量就可以看出端倪。因为金属就算大小一样,各自的重量却大不相同。」 「……这么一来,你们那些偷天换日的行为不就很容易被识破吗?」 对于翡涅希丝指出的这点,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 「当然就要坚持对方是在含血喷人啰。即使对方要我们拿出真的来,就再拿另一个镀金后的东西交给他。就算第一次会仔细查看,也很难有人会谨慎到连第二次都细看。」 「……」 翡涅希丝半张着嘴,过度惊讶之余两眼发直地看着库斯勒。 「我和你的处事方式似乎南辕北辙啊。」 库斯勒故作滑稽地解嘲道。 「然后呢?要兑换吗?」 「啊!是的。」 「虽然我觉得用不上……有备无患是吗?」 「正是如此。」 翡涅希丝依旧生着闷气,点了点头。 库斯勒面无表情地修视翡涅希丝的反应,叹了口气。 「算了,总之还是走吧。」 「要去哪里?」 库斯勒看了一眼他想前往的地方,翡涅希丝停下脚步对他说: 「兑币处的话,那里就有了……」 「嗯,我们要去桥那边的喔。」 「?」 虽然市集里也有货币兑换商,但在大城市里,桥上成了他们和金饰手工艺品师傅共同的固定摊位。所以,尽管翡涅希丝稍微面带疑惑,但并没有特别再多问什么,就跟着库斯勒走到桥上。结束午休的工匠或商人已经稀稀落落地有几名开始动工,桥上也自有其一番热闹。 库斯勒随意找了个兑换商换过货币后,提出了一个问题。身旁的翡涅希丝满脸都是问号,兑换商则来回瞧看翡涅希丝和库斯勒,轻声笑了笑后指着同样也在桥上营业的一名工匠。那名工匠铺了一块席子,上面摆了作业台,他正为眼前的工作全神贯注地挥舞锤子移动凿子。 不清楚这名工匠是为了吸引顾客上门,或者是炫耀自己的技术,他摆了好几件样品出来,件件都是巧夺天工的逸品。手工艺师傅也雕琢合金或是镀金材质的商品,所以他们是少数能让炼金术师相对抱有好感的工匠。 「这个要做成怎样?」 头发中开始掺杂了几根花白的工匠接过库斯勒递出的东西,将其高举透着阳光向库斯勒确认道。 被日头晒得黝黑的男人脸孔上,洒落了绿色的光芒。 「嗯……就做成能够挂在脖子上吧。」 「我知道了。装饰呢?这样一块不错的宝石,如果用了色调强烈的金,反而可惜了它。」 「那就用银吧。还有尽可能快点。」 库斯勒一说完就爽快地搁下金币。工匠并不像商人一样喜上眉梢,反而露出一副很是无奈的表情。 简直就像是个炼金术师。 「总之,我会尽量在几天内帮你完成啦。」 语毕,他就将库斯勒一直藏在衣服底下的祖母绿随手塞进工具箱中。 这动作证明他平常就是以不错的材料在进行加工。 「拜托了。」 库斯勒说完便站起身子。 然后,回首看了身旁的翡涅希丝一眼,她不知为何正瞠目结舌地瞧着库斯勒。 「怎么了?」 「……你……你要送?」 「嗯?」 库斯勒心想,以翡涅希丝来说,她这次的直觉倒是满准的,但下一秒他就发觉翡涅希丝会错意了。 「我和威蓝多不同。」 库斯勒解释后,翡涅希丝倒露出一脸「说得也是」的模样。这反应还真是让人气闷,不过威蓝多的好色总有一天会成为祸根。 「可是……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稍微观察一下用双眼就能看到的东西吧。」 说完,他就用手指轻轻抚摸自己戴着耳朵上的宝石饰品。 「我想就照你所说的稍微做些准备。」 翡涅希丝眨巴着眼睛反问: 「照我所说的?」 「不知道哪天我也会被赶出工坊,开始展开四处流浪的旅程。我先前当然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不过旅行这件事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严苛。所以我才想到把值钱的东西做成容易换钱的形貌。」 「……」 翡涅希丝闻言只是发怔,库斯勒只好无奈地换了一种简单易懂的说法。 「我是说,多亏了你让我学到不少。」 「!」 翡涅希丝的耳朵咻地弹了起来,就连兜帽都差点要被弹走。 库斯勒不加思索地要抢过去帮忙按住,幸好在那之前翡涅希丝就自己抓紧了兜帽。这动作看起来也像是她正极力在忍耐,以免自己能派得上用场的喜悦把 她给压垮。 只不过,她突然挺直了卷缩的脊背,大口地深呼吸一次后,如此表示: 「我……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呢!」 现在的她得意洋洋且处处都是破绽,不过绝对比在工坊时那畏缩胆怯的模样来得好。 虽说如此,他难得开口称赞却得到这种回应,这狂妄的表现真是太狂妄了。 库斯勒不禁又想开口嘲讽她。 「只可惜,为什么你旅行的准备做得这么周到,在工坊里却又那么狼狈呢?」 「!」 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一时绷紧,不过几次打击后她的承受力似乎变强了。 「因……因为我以前虽然有旅行过,但却从来没有在工坊工作过的关系……」 她的话千真万确,库斯勒也不得不认同。 「而我正好是完全相反。」 库斯勒爽快地承认,这时翡涅希丝才意识到他刚刚的话是故意说来调侃她。于是就噘起嘴,把柔嫩的脸颊鼓得像风蛙一般。 库斯勒侧目斜视翡涅希丝的模样,虽然不耐却还是点醒她: 「所以,过一段时间后,你也能在工坊里做出点成绩啊。不要那么在意伊莉涅的存在。」 「!」 翡涅希丝依然鼓着脸颊,当场愣住。 「就算是我也有不懂的事情,但我却有坦承自己不懂并且学习的勇气。」 说完,库斯勒冲着翡涅希丝微微一笑。 当然,翡涅希丝并没有蠢笨到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只是与她外表相符的幼稚会妨碍她的理智。 「虽然你的确很让人费神,但有时就像这次的旅行准备一样能帮得上忙,也有学习能力及干劲。对我来说,当然是希望你能够有所进步,哪怕只有一点点。」 库斯勒的话还没完全说完,翡涅希丝便无法再忍耐似的别过脸去。 她的侧脸看起来相当难过。 当库斯勒温柔地说起话时基本上都设有陷阱,就算不是,坦然接受他的话又会让翡涅希丝莫名地感到愠怒。然而他的话在心中发出共鸣,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称是……翡涅希丝现在的内心纠葛大概是这样吧。 真是简单易懂的家伙,库斯勒暗想。 但是,正因为她总是做出让人一目了然的反应,他才想将她留在身边。 「我是在帮你提振精神喔!」 「我……我说过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丢下这句话的翡涅希丝,脸红到会让人以为她刚才在燃烧得火红的熔炉前工作,她大跨步地往前走,领先了库斯勒两步。 不过,当她正要跨出第三步时,冷不防地站住。 就在库斯勒反过来要超越她时,她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过……」 「啊?」 库斯勒越过肩头回望她,翡涅希丝则依然目光低垂地说: 「为……为了未雨绸缪,请教我镀金,还有……测量……的方法……」 翡涅希丝仰起视线,像是要让自己多点勇气似的,她近乎瞪视地看着库斯勒。 「……因为……因为只要我明白诈欺用的手法,就能够揭发这种骗人的行为。」 对于不懂的事能坦白说出不懂;不会做的事能诚心诚意地想要学会。不管哪一项都是与炼金术师沾上边之前更基本的态度,在看到库斯勒毫无芥蒂地承认自己不懂的事后,翡涅希丝才终于有了正视眼前障碍的觉悟。 虽然库斯勒再次认清到明明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她也必须兜好大一个圈子才能领悟,但不管如何她能重新振作,就算绕路也无所谓了。 「那么我们快点回去工坊吧。搞不好伊莉涅已经完成全部的镀金了。」 「是!」 翡涅希丝的声音里满是抱负,宛如她将身赴战场,库斯勒讶异地露出笑容。 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很快地就能和伊莉涅正常交谈。作业时,她也不再是慌慌张张地想拚命跟上伊莉涅,而是偶尔夹杂一些该问的问题。一方面也多亏了伊莉涅处处留意翡涅希丝,会向她逐一确认有没有问题。 结果,当他们进行到镀金以及把彩色玻璃做得像宝石饰品的作业时,两人就已经可以共同作业。不仅如此,到了晚餐时间,她们就已经像姊妹一样,开心地并肩坐在一起吃饭。和库斯勒预料的相同,伊莉涅善于与人打交道,而翡涅希丝在下定决心学习之后的热忱态度也是超人一等,于是就和伊莉涅互相契合了。 工坊内部的问题解决了一项,虽然是很有帮助,但在另一方面,库斯勒却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他了解到威蓝多之所以会贸然要他带翡涅希丝到市集,就是因为他早已料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在旅行的准备这方面,翡涅希丝确实略胜一筹。只要她能在某方面帮上忙的话,就会拾回自信;有自信之后就能够举步往前。 料中此事的威蓝多正一边吃着鲜蔬蒸河鱼并搭配特意加了生姜好消除腥味的特级葡萄洒,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伊莉涅和翡涅希丝交谈。 威蓝多依然不改只要有女孩子在就什么都好的本性,不过他能够如此受女孩子欢迎,或许并非毫无道理,库斯勒不得不承认这点。 「不过,炼金术师还真是高尚优渥啊。你们每天都吃这样吗?」 「这样?」 听到伊莉涅语气中饱含惊讶,库斯勒反问她,然后浏览了一眼桌上菜色,耸了耸肩。 「这些只是必要的分量吧。」 「点缀满罂粟粒的牛肩肉、鲜蔬蒸河鱼,还有盐味十足的洋葱汤,再加上小麦面包……老是吃得这么好的话,会得痛风喔。」 据说贵族多痛风就是因为饮食过于奢华。但库斯勒只是将餐刀插进牛肩肉,微微一笑地说: 「这是在欢迎工坊的新伙伴啊。」 伊莉涅摆出极其不快的神色,说不定是因为她心里想到库斯勒说的话算是属实,表情才会如此恶劣。 尽管她已下定决心来到工坊,可是身为工匠的她依然对于炼金术师有种复杂且纠结的想法。 「其实是因为小乌鲁不吃肉的关系啦!」 「咦?」 「相反地,库斯勒则是强硬坚持无肉不知味啊。像我,吃鱼也无妨,所以我每次也都觉得根本不用吃得这么奢侈啊。」 听完威蓝多的说明,伊莉涅来回看了看翡涅希丝和库斯勒。 「姑且不谈吃肉这件事,但我觉得奢侈并不好。」 翡涅希丝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像平常那样正经八百地说了这句话。 「有听到吗?伊莉涅?」 库斯勒奸诈地说道。这时翡涅希丝才终于注意到伊莉涅没用盘子,而是直接在面包上堆放了好几片肉。年轻又从事肉体劳动的粗野铁匠,自然是喜欢肉更胜过鱼。 翡涅希丝这番话连伊莉涅都责怪了,令她一阵尴尬,伊莉涅也心里踌躇这下子该怎么圆场时,威蓝多开口: 「总之,就把今天当作欢迎宴会不就好了,等我们一上路前往卡山后,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再吃到这样一顿佳肴了。」 顺着威蓝多圆场的话,脸色讪讪的翡涅希丝赶紧点头如捣蒜,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向库斯勒。 「没错,不过你则是太过沉溺于奢侈之中了。」 「对啊,正如小乌鲁所说啊。」 威蓝多很明显地站在她那一边,让翡涅希丝显得心情大好。大概纯粹为了终于能向一直捉弄她的库斯勒报一箭之仇而感到开心吧。 她和威蓝多相视而笑后,就露出一脸相当狂妄,自鸣得意的高傲神情,然后继续埋首在她的 晚餐之中。明明刚刚还对伊莉涅的存在感到恐慌,表现得畏畏缩缩的蠢蛋到哪里去啦!库斯勒真想回敬她这一句。 但是,为这种事生气实在太有损面子。库斯勒便无视这一切,大口嚼肉。 伊莉涅一直静观这段餐桌上的对话,嗫嚅地说: 「我有点不安。」 「啊?」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她,翡涅希丝和威蓝多也转过来。 「感觉好久没这样吃饭了。」 是指豪华程度吗?库斯勒差点脱口说出这句挖苦的话,不过还是及时打住,将这句话与嘴里的肉一起咀嚼后吞下肚。因为他看到翡涅希丝瞧着如此倾诉的伊莉涅,表情很是开心却又一副想哭的样子。 就算是库斯勒也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不容许任何伤害。 他可以想像得到翡涅希丝来到这里之前,像这样大伙儿一起围着餐桌吃饭的经验一定屈指可数。和宠溺翡涅希丝的威蓝多在一起时自不在话下,甚至就连被库斯勒捉弄觉得气恼的时候,只要每当大家用完餐各自离开座位后,翡涅希丝都会一脸惆怅。 因此,库斯勒这次选择默不作声。 况且,要想报复翡涅希丝坐上威蓝多的顺风车来指责他,然后表现得沾沾自喜的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因为早就说好晚餐过后他要教翡涅希丝利用金属之间比重不同的特性,去分辨假冒的金子。 事实上,当晚餐结束,做完整理,准备要开始进行作业时,翡涅希丝的脸色让库斯勒看了差点笑出来。在餐桌上对库斯勒报了一箭之仇固然是好,但她的神情相当忐忑,很明显是在担心接下来该不会有什么复仇手段等着她? 然而,在对方明知这一点的情况下对她恶作剧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因此库斯勒在教翡涅希丝时并没有特别刁难她。即使她有出错,或是再次询问步骤,他都亲切且郑重地指导她。 翡涅蒂丝自始至终都对库斯勒的亲切感到狐疑,不过库斯勒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利用翡涅希丝的这种反应来取乐。 不知道翡涅希丝是否察觉到库斯勒的心思。作业完成收拾东西的时候,翡涅希丝朝着库斯勒有点恼恨地说: 「……你真的坏透了。」 气呼呼的模样却没有敌意。 翡涅希丝并没有真的生气,这点从库斯勒翻开起文献时,翡涅希丝也在他身后就着同一盏烛灯看书时可以明显看得出来。过去,每当翡涅希丝一被库斯勒捉弄,她多会走到楼下有熔炉的房间和威蓝多待在一起。 顺带一提,她在阅读的则是那本有出现黄金之羊传说的书,关于这部分,她似乎打定主意要靠自己的能力好好调查。对于她的热衷,库斯勒并没有特别多说什么。如果要问他有什么想说的话,那应该就只有「想逞强的话,就逞强到底吧」。 「这么毫无防备,真亏你能活到现在啊。」 库斯勒不由得地嘟哝了一声。因为翡涅希丝已经呈现一副难看的姿势,伏在桌面翻开的书本上陷入酣睡。古书每本都很巨大,看她这个模样倒会让人以为要被书吞噬进去似的。 今天发生了各种事,她大概也累了吧。 库斯勒一边想,一边伸手摇了摇翡涅希丝的肩膀,毕竟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 「喂!起来了!」 但是,翡涅希丝只是蹙了眉,转头侧向另一边睡而已。而且头纱下的那对兽耳轻轻晃动,似乎觉得很满足。 她的轻忽大意,让库斯勒短暂地起了一个念头:不如像以前在工坊当学徒时,被师兄恶作剧一般,在她的脸颊上滴落几滴蜡。她一定会吓得四脚朝天吧,光是想像那幅景象就让库斯勒笑逐颜开,又再看到翡涅希丝那毫无防备的睡脸时,就觉得光靠想像已能满足。 虽然常言道:攻击是最好的防御,但太过于毫无防备的对象,反而会让人难以出手。 库斯勒无奈地叹了一声,分辨不清那是说给翡涅希丝或是他自己听,然后绕到翡涅希丝身后扳着她的肩膀扶起上半身,再将手环住她的肩膀后方以及膝盖下方,一口气抱起那筋疲力尽的身子。 本以为她会惊醒并表现得张皇失措,然而她却只是像被人呵痒似的缩了缩身子,一点儿也没有醒来的迹象。无力的脖子再也撑不起的脑袋瓜转了半圈后,安稳地靠在库斯勒的胸膛。 库斯勒不禁不符合他本性地担心起:这家伙再这样下去以后真的没问题吗?不过他回想起翡涅希丝初到工坊时,即使交代她睡床上,她还是选择蜷缩在房间角落浑身颤抖的模样。 或许是照她自己的判断,认为这个地方没问题吧。毕竟她已经能在餐桌上和威蓝多联手指责库斯勒的不是了。 的确,事到如今库斯勒和威蓝多也不会对翡涅希丝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但谁也无法预料炼金术师的工坊中何时会有恶意悄然潜入。 你也稍微变得可靠一点啊!库斯勒在心里默想,但当他抱着翡涅希丝,感觉到她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呻吟动来动去,最后像是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而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时,库斯勒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愈来愈苦闷。 我的名字可是「利息(库斯勒)」啊! 库斯勒确实是因为翡涅希丝对自己有恩,也想守护她,才把她带到这里来。 但是,他也察觉到自己的想像与现实多少有点出入。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某种气魄似乎逐渐被侵蚀了。 问题是,真正让他感到不快的原因是意识到自己并不觉得这种改变有何不妥。 「……」 如果想要去反覆堆敲这个问题,自己似乎就会迷失在乱糟糟的迷宫里。 而且,现在已经是连修士都入眠的魔物出没的时间。 因此,库斯勒选择不要再东想西想,赶快将翡涅希丝抱到卧室,放在床上。伊莉涅为了配合威蓝多进行的作业决定睡在下层,翡涅希丝虽然好像也说过想要这么做,但库斯勒可没有亲切到还特地抱她到楼下。 相较之下,看到熟睡的翡涅希丝后,他确认了一件事实。 翡涅希丝只要一入睡就很难再醒过来。 以及,她的身躯软绵绵地毫无力气,抱在怀里非常温暖。 翌日,欧特里斯派来的调查官如预定行程来到工坊,但他们鱼目混珠隐蔽财产的事并未被看穿。 不过,与其说完全没被发现,倒不如说调查官并不想与名字已经被登记在前往卡山的名册上的库斯勒等人起冲突。与他们过不去就等于和阿萨美部队过不去,所以才会选择视而不见吧。 隶属于自己的工坊财产被掠夺;骑士团内部权力斗争下的无意义消耗,孰轻孰重?在经过损益评估下才采取的做法。 无论如何调查已经顺利结束,调查官一离开,威蓝多和伊莉涅便火速来到熔炉前准备烧炭。一寸光阴一寸金,真的就如这字面上的意思,进行作业。 「这时候烧炭要做什么呵?」 「想要弄出焦油来啦。」 「因为我们要踏上旅途了。反正带着焦油也不麻烦。」 伊莉涅和威蓝多两人就像是刚尝到恶作剧乐趣的小孩子,兴致高昂地堆起木头。库斯勒有点无言地茫然望着两人的模样,翡涅希丝则是走近库斯勒,她虽然表现得战战兢兢却比往常更靠近他一步。 「焦油……是什么东西?」 「是闷烧木头制成炭的过程中会产生的液体,你就把它想成烧焦的树汁好了。」 「喔。」 「这东西的用途很广。涂在木头上能够防水;抹在皮肤上可以治病;滴进酒里面或抹在肉上还可以增添风味。」 翡涅希丝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在库 第三幕 库斯勒有自信能对绝大部分的事情保持持冷静。毕竟,就算恋人在他去取睡前酒时被乘机残杀,他也能在表面上保持淡然平静。 但是,再怎样的事也都有个限度。 三人之中最先开口的人是翡涅希丝: 「恭……恭……喜……你吗?」 到最后变成以疑问句作结,这样的确很有她的风格。 「喂,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你吗?你要跟谁结婚啊?」 这句话并不是指没有哪个笨蛋会钟情于威蓝多。而是库斯勒他们身为炼金术师,而炼金术师一般而言不可能结婚。 「对方是个贵族千金小姐。」 看到威蓝多满不在乎笑着回答的模样,库斯勒没有动怒,反倒头脑清醒了过来。 「……怎么一回事?」 面对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先浮现出暧昧的笑容,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往最靠近自己的椅子坐下去。 「原本是听说对方的手上拥有很贵重的宝石,所以才登门拜访……」 「结果你弄到手的不是宝石而是女人吗?」 一听到库斯勒惊诧的语气,威蓝多便耸了耸肩。 「要求结婚的可是对方喔。」 看到威蓝多一点也没有做错事感到惭愧的模样,有种类似头痛的感觉向库斯勒袭来。 「虽然你也总是来者不拒,但那女人,我只能说她不只是没有看男人的眼光,还非常不切实际啊。」 「你讲得太过分啦。」 还以为他表情滑稽地回了这句话之后,接下来的对话又继续会是毫无意义的内容,但威蓝多说完后就缓缓拱起身子。 「唉,或许是吧。不过,她有一颗会打算的脑袋。懂得去向欧特里斯哭诉喔。」 「……欧特里斯?」 「对啊。毕竟炼金术师不能结婚,对方若是贵族就更加不可能。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我不是炼金术师,问题就好解决了。」 「什……」 威蓝多挺起身子,两手摊开像是在投降一样。 「千金小姐表示我并不是炼金术师。」 「但是……」 我们是炼金术师啊!库斯勒正要说出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时,突然惊觉! 他想起欧特里斯那对阴险的眼神。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威蓝多那困扰的脸庞。 「嗯。不过,就算他们说不然我就提出自己是炼金术师的证明,我也只能一筹莫展啊。更何况,铁匠工会那边似乎已经即将做出我是一名铁匠的决议。」 威蓝多的视线落在伊莉涅身上。 伊莉涅嘴巴微张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好不容易才在脑中将整件事拼凑完整。 「别……别说傻话了。我们工会怎么可能接受你们这种人呢?」 「不,这还得看情况喔。」 「什么意思啊?」 面对伊莉涅的反问,库斯勒解释说: 「想必是欧特里斯向某个无能的工头提议,只要能承认威蓝多是名工匠,就会让他坐上工会首领的宝座吧。」 「果真是明察事理。你想想,那人叫什么?不是有个笨蛋还将大马士革钢的事泄漏给库斯勒吗?」 听完库斯勒和威蓝多的话,伊莉涅紧紧皱起眉头后万念俱灰地垂下肩膀。 「因为能想像得出这种交易内容,才更让人心寒啊……」 「这下你不是能更无罣碍地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不想被你安慰。」 库斯勒耸了耸肩,将目光转向威蓝多。 「不过,只要不加以理会这些话不就行了?」 威蓝多坐在椅子上,满不在乎地微笑着,同时看起来也有几分憔悴。 这反而让库斯勒产生疑问,什么事让他如此认真呢? 「话也不是这么说喔。欧特里斯那混蛋对于我们越级上呈大马士革钢一事耿耿于怀啊。现在为了这件事,他也已经向阿萨美徽章的部队提出要求,希望将我的名字从前往卡山的名单中剔除。」 为了管束这两名年轻的炼金术师而被派到这座城市的欧特里斯,竟然轻易地被抢先一步,落得两人即将逃离他的手掌心的局面,这无疑当众搧了他一巴掌。 为了报复,他逮住机会打起如意算盘,即使只有威蓝多一个人,也要把他束缚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这点心思并不难理解。 「那阿萨美的人怎么说呢?」 威蓝多要笑不笑地说: 「也照着欧特里斯的提议,要我证明自己是名炼金术师。言外之意,就是要我也呈上大马士革钢给他们啊。」 但是,倘若答应了他们这一次的要求,到时候势必会走上量产伪大马士革钢的下场。这么一来,暴露出那是赝品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最糟的情况是可能会被想要保住自己手中的大马士革钢价值的大公下令杀掉。 威蓝多也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才丝毫不打算要求他们为了他制作大马士革钢的迹象。 「那么要怎么证明你是炼金术师呢?」 「真想让你看看欧特里斯那混蛋说出这句话时的嘴脸啊。」 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故意开出这种难题。 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身分,事实上并没有方法可以去证明。 因此,才会有介绍信这类东西,或者如果是阅历丰富的工匠,可以看他能否表现出只有工匠才知道的东西,倚靠这一点来证明自己。即使如此,也得要有拥有足够权威的机关予以承认才行,否则整个城市也无法断定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而且,威蓝多如今是被认定他是名炼金术师的骑士团中的人,要求他必须证明自己是炼金术师。 「他甚至还笑眯眯地建议我:『要不要就让亡者复活看看啊?』。」 「……原来如此。」 威蓝多重重地叹了一日气,喃喃地说: 「而且……」 「嗯?」 「没事……只是我没想到那丫头会对我如此认真啊……」 威蓝多说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步伐虚浮地走下楼梯。 「啊,喂!」 「让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 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 被留在原地的三个人一时沉默无语,只是发愣,之后最先开口的是库斯勒。 「真是笨蛋。」 只有这句话。 「那……那个……」 然后翡涅希丝像是终于从诅咒中被解放出来似的开口说: 「威……威蓝多先生再这么下去的话,真的会……?」 「嗯……是吧。不去卡山,就在这座城市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吧。」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看了一眼库斯勒再看向楼梯,为他抱不平地说: 「可……可是怎么能这样,威蓝多先生明明就想去卡山。」 「或许吧,不过是那家伙『做了』蠢事,才会让事情生变。你没听到他刚才说的吗?不对,这不算蠢事吧。结婚应该说是可喜可贺。」 翡涅希丝噤声。她的双眼泪光闪闪地瞪视库斯勒。 「还真是冷淡啊,他不是你的同伴吗?」 伊莉涅双手环在胸前,半眯着眼睛看着库斯勒。 库斯勒忍受着两个女人的视线,愕然地挑起单边眉毛。 「威蓝多并没有开口说出他需要我们帮助之类的话,不是吗?」 「……也是啦,如果他要我帮他制作出大马士革钢,老实说我也会很为难……不过,你会因为这样不帮他?」 「没错,不过涵义并不一样。」 库斯勒一说完,伊莉涅露出惊讶的表情,翡涅希丝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担心威蓝多,目不转晴地盯住楼梯。 真麻烦啊,库斯勒挠了挠头对她们说: 「他提到对方是城里的贵族吧。欧特里斯和那贵族的千金小姐一起联手不是吗?这样的两个人都谋划要将威蓝多留在这座城里唷。要是反对这件事,你们明白那代表什么吗?那就等于与这座城市的当权者作对喔。」 「啊!」 「而且,阿萨美徽章部队接下来要向北方前进。如此一来,这个戈尔贝蒂将会是他们与南面城市往来的重要中继点。与掌控这个重要中继点的家伙之间结下梁子,然后就这么前往北方去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更别提我们可是靠大马士革钢贿赂他们,才得以在名单中勉强填上我们的名字。我们本身就已经带有问题,若是再记上一笔新的问题,你们想阿萨美里的人会特意去保护我们吗?」 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当然,欧特里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恐怕我们一向威蓝多伸出援手,他就会立刻把事情闹大。阿萨美的人会怎么做呢?毫无疑问地自然是抛下我们。他们会表示不能跟戈尔贝蒂产生摩擦。到时候你怎么办?会很困扰吧?如今你在这座城市里,早就没有容身之处了吧?」 库斯勒刁难地询问伊莉涅,她的脸上立刻露出怯意。 伊莉涅原本就和工匠们处得不好,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才下定决心选择跟随库斯勒他们一起离开这条路。 「因此,威蓝多必须自己解决问题。你们也不要插手喔,不然只会受诱上钩,让人看笑话。」 库斯勒最后只留下这句话,就重新专注在采集金矿的书上。 当今世道,你不奋力划动双臂的话就会灭顶,但是弄错游泳方式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库斯勒万万没想到会受困于这种方式,虽然早就知道威蓝多游戏花丛间是危险的祸根。更别提是和一名贵族千金小姐! 这种咎由自取的后果,库斯勒并没有理由帮助他。遑论是这种对他伸出援手就有可能会连累到自己的情况。 而且,威蓝多并非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还剩下可以靠自己去把整件事做个了断的方法。 尴尬的沉默中,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似乎正犹豫是否要到楼下去时,威蓝多提着少量的行李走了上来,打算出门去。 出声询问他的是翡涅希丝。 「请……请问要去哪里?」 威蓝多露出了强打精神的虚弱笑容。 「嗯……我想去和她谈谈。」 说到底就只要把他们两人的关系做个了结就行了,只有这个方法。 凡事不离一个「理」字。 库斯勒连看都没看威蓝多一眼。 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不发一语地目送威蓝多离开,沉默支配了整间工坊。 她们两人大概都明白说服库斯勒已是不可能,怀着某种怎样就是无法接受的心情,各自慢吞吞地重新展开自己的作业。 库斯勒轻轻地哼了一声。 什么问题都没有。 威蓝多自从走出工坊后就一直没回来,隔天阿萨美徽章的部队派遣士兵前来拜访工坊。因为先遣部队已经抵达这座城市,所以他们要将库斯勒一行人的行李先搬进空马车里。 先遣部队,顾名思义,就是率先前往目的地的部队。看来传令官最后是将库斯勒他们安排在这里。倘若能够与首先进入城市的部队同行,就能增加他们到达卡山后接触异教徒知识的机会。 自然,这是传令官出于政治上的考量,打算先卖个人情,之后再来讨债。 如今威蓝多正被一颗大石头绊住,对库斯勒而言,传令官的这个打算会是桩让他的表情愈来愈苦闷的大人情。 施加足以让对方生厌的莫大恩惠是这些家伙惯用的伎俩。 虽说如此,库斯勒并没有拂逆对方的理由。 「行李的量还不少喔,要怎么搬到马车上?」 「我们会派搬货车过来。你们就先把东西都放在工坊前面。值钱的东西别用马车搬运喔,之后就算找不到,我们也不负责。」 「谢谢您的提醒。」 还以为这名士兵肯定会乘机会顺手牵羊,照这样看来,阿萨美徽章的部队军纪倒也严谨。不过,除了像这名士兵一样端正地戴好头盔,身穿甲胄的人之外,其他人或许都跟绿林大盗没什么差别。 「另外,行李全搬出来以后,到我们下榻的旅馆来一趟。传令官大人有事交代。」 「遵命。喂!你们都听到了吧,把行李搬到外面去。」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下达指示。 她们两人昨晚似乎等威蓝多等到很晚,现在一副困倦的模样。 库斯勒对此也只能无奈地发出叹息。 之后,他们目送运货的人将搬到工坊外面的行李全数运走,就前往传令官艾鲁森的所在地。 库斯勒原本打算一个人前往,但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也表示要跟。 心里清楚她们大概是为了威蓝多的事情,不过这件事基本上已有结论。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艾鲁森也是为了表明立场而传唤他们。 因此,艾鲁森的第一句话并未让他感到吃惊。 「对贵族的千金出手,没有步上绞刑台算他走运了。」 当然,他们对这句话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只不过,那名叫威蓝多的也算是曾入我们帐下的人。要是为此引来多余的非议,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名誉。总之,我也会问问阁下大人关于此事的看法。」 翡涅希丝像是看见一道拯救的曙光,仰起头来,可是艾鲁森却语气森严地说: 「但是,我的职责是排除行军时的一切障碍。要是你们采取了违逆此意的行动,后果将会如何,我想应该不可能不明白吧?」 「当然。」 库斯勒正色回应,翡涅希丝则无力地垂下视线。 「主力部队会在明天或后天到达,接着就北上。只要你们老实安分,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库斯勒恭敬地低头行礼,也催促伊莉涅和翡涅希丝照做后,便打算快点离开房间。 这时,艾鲁森却唤了他的名字。 「啊,库斯勒是吧?你留下来一下。」 库斯勒停下脚步,万般无奈地转过身。 「请问还有什么事?」 当他听到回答时,伊莉涅和翡涅希丝已然步出房间。 这表示接下来的谈话艾鲁森并不想被她们听见。 「那个名叫翡涅希丝的女孩。」 艾鲁森简短地说: 「你要好好把她拴紧。」 库斯勒耸了耸肩,却被两道意想不到的锐利视线锁住。 翡洲希丝被骑士团的人当作是可能引发信仰问题的诅咒工具。知道她真面目的人,应该只限于欧特里斯等拥有地位的当权者,不过,传令官身为各个目的地的开路先锋,翡涅希丝的事,以及库斯勒他们如何得到翡涅希丝的经过,他应该早就调查好来龙去脉了吧。 「北方国度也有无法理解骑士团威望的蛮族。对付这种人就得用光靠外表就能让人一目了然的道具。也就是说,像你这种年轻炼金术师,对我们有没有用还是个未知数。但是那个女孩却不一样,你懂我要表达的意思吗?」 载货马车的数量有限,眼前如果有有用的道具和没用的道具,他们就会进行取舍。 也就是说,若非翡涅希丝的外表确实能在北方大地发挥功效,他才 不会另费工夫带着隐含问题的库斯勒等人前往卡山。在工坊里几乎只被当作打杂的翡涅希丝,对骑士团而言,可比能够找到替代品的库斯勒还来得贵重且有用。 虽然如此,他们并没有强行将翡涅希丝带离库斯勒身边,铁定是基于他们呈上大马士革钢的功劳。库斯勒等人还留有再度制作出大马士革钢的可能性,因此倒也不需要去斩断这层关系。 一切都是评估过得失,并且以实用性的角度来做决定。 不过,库斯勒也没打算要眼睁睁地看着翡涅希丝被人带走,被人随意滥用。因为翡涅希丝属于他。 只要是关乎于自己的抹大拉,无论对手是谁,库斯勒都不会改变主意。 更何况,当翡涅希丝被人利用时,肯定就是她痛苦的时候。 尽管如此,库斯勒并不会将这些想法表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对艾鲁森讨好道: 「自然明白。我会好好看着她,不让她因为对威蓝多产生奇怪的同情而乱来。毕竟……我可是很想去卡山啊。」 「……」 艾鲁森目不转睛地凝视库斯勒一会儿后,移开了视线。 「你这么明白事理自然是好。」 「愧不敢当。」 库斯勒矫情地应了一句,艾鲁森就像在赶虫子似的挥了挥手。 库斯勒当然也不打算久留,于是快快告辞离开。 打开门走没几步,就看到翡涅希丝和伊莉涅站在前面。 因为伊莉涅也在旁,库斯勒便没有出声,但是从翡涅希丝的模样来看,他心想,她用那对耳朵把谈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啊。 回到工坊后,伊莉涅走到下层去收拾昨天焖烧过的炭,起居室里只有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两人。库斯勒一副事不关己地翻开采集黄金的书籍,但翡涅希丝还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真不善于隐藏心事啊,这让她反而更显得可爱。 「那个——」 「什么事?」 库斯勒打断她的话,但翡涅希丝虽然气势一弱,却没有住嘴。 「威蓝多先生他……」 「放弃吧。」 「唔……」 接着库斯勒将视线移向她,改口说: 「错了,还不知道会怎样。正确来说应该是——祈祷吧!」 大概是这种半开玩笑的语气惹恼了翡涅希丝,她吊起眼尾怒视库斯勒。 「你不是已经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 库斯勒简短地说,个性老实的翡涅希丝则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还相信她能和自己争论呢?库斯勒对此无法理解。 「那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吧。给我安分一点。」 库斯勒的视线回到书上,仿佛在说事情就谈到这里,但翡涅希丝却声音颤抖地说: 「我能明白那些道理。」 「既然——」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去卡山,你也去不成!」 「……」 如果这是在讨论其他话题的话,库斯勒大概会摸摸她的头,称赞她做得不错。 而她则会板着脸却透露出一点喜悦地说:请不要把我当笨蛋! 库斯勒毫不费力就可以想像出这样的情景,所以才更对翡涅希丝那浅薄的智慧感到厌烦。 「我不是说过要你别把真正的想法表达出来吗?你就没想过要是让我知道你察觉到这一点,可能会被我捆起来丢进仓库里吗?还是说,这道理太难,你想不到?」 「!」 翡涅希丝神情僵硬地欲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为修女服的下摆过长,某处被勾住,她又扑通地坐回椅子上。 真是个傻丫头。 库斯勒也没心情取笑她了。 「你想要帮助威蓝多的心情,我也不是说不能理解。毕竟那家伙还曾经帮你买了葡萄干。」 「我……我才不是被食物收买——」 「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去管那家伙的事。他是自作自受。更何况,你为什么要站在威蓝多那一边呢?从你老是絮絮叨叼的神之教诲来看,那家伙犯的可是奸淫罪。明白吗?奸淫!」 「那……那个我知道啦。」 翡涅希丝拚命地想要找话掩饰,但库斯勒却使坏地问道: 「喔。那我倒想要你仔细地教教我啊?」 翡涅希丝紧咬双唇,脸蛋因为难过而憋得涨红。 虽然还想要继续揶揄嘲弄翡涅希丝,但她说的话里有一点是事实。 对于阿萨美徽章的部队而言,有利用价值的是翡涅希丝,并非库斯勒。库斯勒他们不过是靠着大马士革钢勉勉强强买到前往卡山的权利罢了。 因此,库斯勒带着些许严肃,正眼与翡涅希丝相对。 「听好了。威蓝多是因为自己大意才会落入圈套。策画整件事的欧特里斯,那家伙虽然阴险,但不是笨蛋。他紧紧扣住了要害。聪明地将骑士团这个组织的面子、今后的大局演变都拿来当作他的盾牌,设计让威蓝多掉入陷阱。对欧特里斯而言,这么做可以让他取回被我们先下手为强而受损的面子,同时还是可以送个大人情给贵族千金的大好机会。欧特里斯并不是在闹着玩。要是这时候白目地强出头,只会让不幸像牛粪一样紧紧黏上身。」 恳切郑重的叮嘱下,想必脑筋不差的翡涅希丝一定也能理解吧。 库斯勒偏头对翡涅希丝投以「听懂了吗」的视线,她却绷紧肩膀怒瞪库斯勒。 她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诉说着虽然听懂,但就是没办法接受。 「我的不幸……并非不能前往卡山。」 「……饶富深意的意见啊。」 「为什么?」 翡涅希丝说到一半,话就噎住了。 「嗯?」 库斯勒反问了一声,翡涅希丝抹了抹眼角,说道: 「为什么你刻意这么冷静呢?」 「……冷静?」 「对……对啊。为什么可以那么淡定,好像还能够数数一样……」 「那是因为道理已经很清楚。这种事就算再发生上百遍,我也会采取上百遍一样的对应方法。绝对不会有帮助威蓝多的选项。」 那是身为一名炼金术师能够不落入圈套、不偏离该走的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秘诀,恐怕也是通往抹大拉的唯一途径。 每当感情用事,或是被眼前障碍绊倒,都只会让抹大拉逐渐远去,成为他人阴谋下的牺牲品。 库斯勒轻轻搔了搔脖子后面的烫伤,对她说: 「你认为我很无情?但我可是名炼金术师,你忘了吗?」 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翡涅希丝大概是明白了这一点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头纱都鼓了起来,然后爆发: 「你最差劲了!」 她踢倒椅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寝室。 她就是个典型的看到小狗被抛弃在路边会哭泣,看到小鸟掉落在树根旁会哀叫的小孩。 一般人对此大概会称赞她心地善良吧,可惜的是,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炼金术师工坊。那种同情心不仅没有任何价值,更可能是祸害。 库斯勒眺望着翡涅希丝使尽力气关紧的房门,轻轻地耸了耸肩。 在市集时翡涅希丝让他见识到为了生存下去的必要做法,但那似乎仅限于旅行的准备。库斯勒只不过是在别的事情上找活路,也因为他是这样生存下来的才会得到「利息(库斯勒)」这个别名。 库斯勒并不以此为耻。 但是,他突然察觉到的视线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我还必须对你 做同样的说明吗?」 他并没有转头去看视线来自何人,站在楼梯口偷窥的伊莉涅便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来。 「爷爷常常对我说。」 「什么?」 「作业时要时常具备分辨的能力。」 「……意思是?」 就着阶梯坐下的伊莉涅对库斯勒投以不甚友善的眼神。 「做相同的事,就不要去期待能得出不同的结果。」 「那位老爷子真不是盖的!」 库斯勒由衷地赞叹道。 伊莉涅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感到自豪之类的神情。 「你真的要抛弃威蓝多吗?」 「别讲得这么难听嘛。」 「可是,那是事实对吧?」 听见伊莉涅责备的口吻,库斯勒用带着怀疑的眼神望向她。 「没错。就像毫不停留地经过饿倒在路边的人眼前一样。」 这种人不论哪座城市都会有,城里的人也只会视而不见。伊莉涅脸上一皱,这说法似乎触及到她的良心,但是她并没有就此屈服。 「不过,我想小乌鲁是认真的。」 不知道是因为听见威蓝多这么呼唤翡涅希丝,还是因为这几天她们的感情变好了,伊莉涅也这样称呼翡涅希丝。 「而且,我也担心起和一个会轻易抛弃同伴的人同行真的好吗?」 「就算你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库斯勒如此询问后,伊莉涅妖娆地笑了。 「我还有大马士革钢这个杀手锏呢!」 那一招就是只出手一次才会见效。 而且,倘若被人发现有办法重复制造,就会增加自身的危险。伊莉涅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她想表示自己还有王牌。 「唉……老实说,我也认为你的论点没错。我也是为了自己才来到这里,更何况,我已经不能重拾工匠身分。不管怎样我都想去卡山。」 库斯勒阖上书,正视伊莉涅后问道: 「我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要那么袒护威蓝多?」 「我也想问,你们不是同伴吗?」 以问题回答问题,而且伊莉涅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库斯勒不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拿杠杆来撬,她也绝不会开口。毕竟她再怎么狼狈,也曾是在铁匠工坊受到严格训练的人。 于足,库斯勒回答她: 「在我心中对同伴的定义是端看对方是否能帮得上我。」 「……真差劲啊。」 「是吗?这总比抱持着暧昧的价值观互道彼此是同伴,在大难来时却背叛对方的人还来得好吧。只要能帮得上忙我就不会背叛他,没有用时就舍他而去。不过是这样。并不会因为讨厌而背叛;也不会因为喜欢而伸出援手。我倒觉得简单明了又很公平。」 伊莉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没有开口。 大概是明白即使与库斯勒谈论伦理道德,也不会得到什么回响吧。 「所以呢?你又是怎么回事?喜欢上威蓝多了吗?」 伊莉涅听到这句话,终于站了起来。 在鼻间冷笑了一声,说道: 「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是吧。」 接着继续表示: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只会玩弄工会女人的下流胚子。」 不愧是工匠出身,用字遣词与人不同。 「跟他聊过之后发现自己想错了?」 库斯勒略带嘲讽地询问,伊莉涅不悦地闭上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很温柔。」 「只限于女人啊。」 「我倒觉得总比对谁都不温柔的人来得强?」 伊莉涅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因此与她谈话才会这么有趣,不过库斯勒不再闲扯淡,向她问道: 「但是,我没想到就连那么一本正经的翡涅希丝也会觉得他好。」 「……事实上,威蓝多似乎曾教训过她。」 伊莉涅挠了挠脑袋。 而后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还是开了口: 「或许我也是被威蓝多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 「嗯?」 「我问过他为什么老爱追着女人跑,他一脸开心地回答说:『看她们笑就会觉得很高兴。』」 「哈!」 库斯勒从鼻间发出嗤笑,伊莉涅在描述时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伊莉涅说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不太喜欢说别人家的闲话,但向威蓝多求婚的贵族小姐大概是这座城市的名人喔。她的事曾经在城里喧腾一时。」 「因为太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有点接近吧。不对,应该说错得离谱。」 伊莉涅对他的嘲弄没有反应,让库斯勒觉得有些泄气。 伊莉涅在脑海中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后才开口: 「芙劳·冯·海德堡。海德堡小姐曾结过一次婚。」 「……然后呢?」 「不过,因为她出身于贵族名门,想当然尔这是在她尚未出生前就订下的婚姻。可是,她的对象却是个这附近无人不知,恶名昭彰的领主。有不少人因为承受不了该领地的重税和不讲理的刑罚而逃进这座城市。然而,那片领地拥有广袤的森林,掌握了这座城市的燃料柴薪、保存食物时所必须的蜂蜜、当作马饲料的麦子等物料的供给线。不过,对方家族又是在戈尔贝蒂还是座异教徒城市时就已经权倾一时,直到现在骑士团也依旧对他们心存猜忌。因此,他们才会想到只要与城市现今的权贵联姻,就能够消除骑士团的疑虑……就这样,促成了一桩自始至终都是利益考量的婚姻。」 常听到的故事。 库斯勒对这话题逐渐失去兴趣,但伊莉涅的语调突然变得尖锐。 「那真的是很过分的事!结果尽管芙劳小姐就这么嫁到领主那边,却不再参加戈尔贝蒂城的活动,大家都觉得可疑,后来才知道她被禁锢在城堡里,嫉妒心很重的丈夫想要独占她。然后,听说还对她暴力相向,在经过大主教的仲裁后才得以离婚。因为有这样的前因,所以芙劳小姐虽然是离婚回娘家,但当她进到城里时,整座城市都举行庆典为她祝贺呢。」 「我懂了。我会对那名不幸的新娘寄予同情。然后呢?这会改变威蓝多自作自受的下场吗?」 库斯勒的一句话就让伊莉涅哑口无言。 但她的脸上仿佛写满了「我还有话要说」。 然后,伊莉涅还是忍无可忍地说: 「那个人招惹的工会女人也大多是那种感觉的人。」 「……」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乘虚而入。」 伊莉涅起初虽然看似愤恨地说着,最后却随着叹息连同耸起的肩膀一起放松力量。 看她们笑就会觉得很高兴。 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威蓝多身上却也的确有那种特质,让人觉得那样不经大脑的话,或许是真心地出自于他的嘴巴。他的本性单纯,不管到哪里他都只忠于自己的想法,所以乍看之下会以为他很复杂难懂。 「而且,威蓝多并没有为此生气。」 「啊?」 「他只是样子憔悴了点。假使你的恋人一心不希望你离去,设下圈套把你留住,你应该会震怒吧?」 「……我不否认。」 似乎没料到库斯勒会稍微犹豫之后便老实承认,伊莉涅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 「而且,他不是还提到『没想到那小姐对他那么认真』之类的话。我怎么看都不 觉得那是在博取同情的演技。那个人果然很温柔啊。」 威蓝多是个怎样的人,库斯勒根本不在乎。 他有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你的意思是翡涅希丝也和你抱持相同的想法?」 「大概吧。所以她看到你单方面抛弃温柔的威蓝多,当然会觉得你是没血没泪的家伙。」 「真不巧,我的名字是『利息』喔。」 库斯勒平时说这句话时总是半挑衅半威胁的语气,但没想到这次居然是为了解释而沦落到认真说出这句话的局面。 「不过,究竟为什么呢?」 库斯勒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一定可以按照预定前往卡山。相反地,如果对他伸出援手,极有可能会被留在这座城市里。去留都取决于传令官一人,但从刚刚的谈话你应该就能明白,他对我们没有半点好感。」 因此,脑袋正常的人不就都明白该怎么选择吗? 「我被教诲过要是工匠开始表现得精明强悍,就不会有好下场。」 库斯勒反而想要翡涅希丝稍微学会的正是这份精明强悍。 「你已经不再是工匠啰。」 听到库斯勒的纠正,伊莉涅低下头。 「所以,我才会犹豫。」 「犹豫?」 伊莉涅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结果还是说出口: 「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小乌鲁其实不如你想像中的柔弱。」 「啊?」 库斯勒反问后,难不成!他惊觉地站起身。 木窗微微开放,从伊莉涅的位置可以看得见外面。 库斯勒急忙冲向寝室,打开门。 空荡荡的房间。 「大概是去海德堡家了吧。」 「可恶!」 库斯勒咒骂一声,赶紧跑出工坊。 就算不知道海德堡的家位于何处也不要紧,城中贵族要置办宅院往往都固定在某块地区。 城市中心稍稍偏北的地区,如果还是在山丘上就更理想了。 先大概确定方位后便往前奔去,沿途再向人问路。 他猜想翡涅希丝肯定也是这么做,站在房舍门前谈笑的几名体态丰满的妇女们啰哩八嗦地说刚刚也有名修女朝那边去。无可厚非地,她们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库斯勒当然不加以理会,朝着翡涅希丝身后追去。 要是让她走进宅院里就麻烦了,不过事实证明那只是他的杞人忧天。 富丽堂皇的宅院大门前,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正和守门人一问一答。 「我有事要和威蓝多先生说,拜托你开门。」 「我说过,这里没有这号人物。」 守门人一脸困扰,想强将翡涅希丝推回去。 有钱人家的门口经常会有乞讨的贫民、出售怪药的占卜师前来。 但是,翡涅希丝怎么看都和那些人不一样,所以才会让守门人不知该采取何种方式对应。 翡涅希丝的这身打扮在这个时候救了她。 「回去啰。」 库斯勒走了过去,拎起她的后颈,不容分说地强行将她带开。 她那像只小猫被活饵陷阱逮到然后激烈挣扎的模样,真的完全跟动物一样。 翡涅希丝拚命抵抗,试图挣脱库斯勒的掌心,但是不管翡涅希丝多么使劲也奈何不了库斯勒。他还是抓住翡涅希丝的脖子,拖着她走。 翡涅希丝虽然还反抗了好一会儿,但她之后终于认清两人的力气差距,安分下来,于是库斯勒便松手放开她。 「你在找威蓝多吗?」 翡涅希丝不在库斯勒的身旁或后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 她也没有闹别扭,更不是在害怕。 而是生气。 「他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啊。」 库斯勒说完,翡涅希丝虽然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但她的头纱两端微微地动了动。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贵族只会在别院包养情人,这是一般常识。威蓝多大概是被关在他们约好谈话的地方吧。那家伙如果想逃出来,凭他的本事一定可以,但是他没这样做的原因是不想惹恼对方,让事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想听!」 翡涅希丝尖声喊道。 只有恰巧刚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卖鲜鱼青年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之外,路上没有其他人。 这是一条安静的街道。 「想不想听随便你,但是现实并不会因此改变。放弃威蓝多吧。」 翡涅希丝既不回头,也不回答。 「鲁莽插手只会被欧特里斯盯上。你应该知道那家伙想连我们都一网打尽。」 「会因此觉得困扰的人是你,并不是我。」 翡涅希丝语气强硬地说。 库斯勒拚命忍住想要咂舌的冲动。为什么她要如此顽固呢? 「再说,你见到威蓝多后打算怎么办呢?鼓励他『一起加油』吗?」 翡涅希丝无言。 「想帮助那家伙的话,就只有说服贵族千金,不然就是证明他是个炼金术师。你打算怎么做呢?我看你应该没什么想法吧?」 翡涅希丝的走路速度加快。 「真是!」 库斯勒觉得再多说些什么都是白费唇舌,于是便不再动口。 他与翡涅希丝之间的距离虽然不算远,但也非触手可及。但是之前在市集上经历的事,反倒让库斯勒觉得这时的翡涅希丝离她好远。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抵达工坊,翡涅希丝依然一言不发,抱着之前在看到书下到工作室去。 伊莉涅愕然看向库斯勒,不过他只是耸了耸肩。 当然,伊莉涅也不会和库斯勒站在同一边,她果然就跟着走到下层去探看翡涅希丝的情况。 至今为止,不管翡涅希丝如何被捉弄、被刁难,她还是会在晚餐时间出现于起居室。 然而,这一天她并没有上来,虽然不当和事佬,但能够理解双方主张的伊莉涅便负责带食物给她。 要说理解,库斯勒当然也能理解翡涅希丝的想法。如果威蓝多能够得救自然是最好不过。问题是,现在为了救他,就会有不得不跨越的困难,还有不得不冒的危险。 他没有道理帮威蓝多帮到这种程度,也没有好处。 倘若今天的立场调换,威蓝多恐怕也不会去救库斯勒,库斯勒也会觉得是自己做了蠢事而放弃吧。这便是这个职业的道理。 就这样,库斯勒整个晚上都在「监视翡涅希丝以防她逃出去」中度过,跟着天就亮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锣鼓喧腾,整座城市仿佛国王凯旋归来一样地热闹。阿萨美徽章的主力部队终于到来了。 即将率军北上,从可恨的异教徒手中夺取城市,将之改造成神的羔羊们的居所,肩负如此重责大任的神圣部队终于抵达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欢庆的气氛下。 戈尔贝蒂的人们预期,当卡山成为正教徒的城市之后,他们便能扩大贸易,使城市变得更加繁荣。看到现在市集上满坑满谷来自卡山的商品,就可以明显感受到依赖信仰之名可以给人多少方便。 走出工坊,从崖顶眺望,就会发现港口附近特别热闹。配合阿萨美徽章主力部队的行军日程,航行于沿岸的水路船队也抵达此地。 骑士团是结合信仰、武力和商业的最强组织。 从远处眺望就可以深切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一想到自己身处于这样庞大的组织之中,胸口不禁同时涌起无力感和 无所不能感。 然后,在这世上拥有强大权力的家伙比比皆是。 如果自己的行动稍有不慎,就会掉入那些家伙的陷阱中。 库斯勒细目远眺,这时伊莉涅也走到外面来。 「热闹程度不下庆典呢!」 「你有好好梳妆打扮了吗?」 「为什么?又不是要去参加舞会?」 伊莉涅悻悻然地回答,翡涅希丝走到她身后。 「差不多啦。在当权者面前要好好大舞一场。除此之外只要静静蹲伏在一旁就好了。」 「……让人不能苟同的处世之道。」 「因为钥匙的形状是由锁头的形状来决定啊。」 「我最多是帮你祈祷那扇门后面会有宝物啊!」 库斯勒哼了一声,迈步而去。 清晨一名使者来访,吩咐他们去晋见率领阿萨美部队的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库斯勒他们身为炼金术师,在骑士团的资产中姑且算是被列于高价值的部门,所以他们才会得到不同于小兵小卒的待遇吧。 「或者是天真地想再索取大马士革钢。」 「大公会是那么贪得无厌的人吗?」 「会贪才能积揽财富。」 伊莉涅耸了耸肩。 能言善道的她对于库斯勒总爱逞讽刺之能事的说话方式也已经习惯了。大概是在口德不好的工匠工坊中久经锻炼了吧。 只不过,她的多话或许是因为身旁的翡涅希丝一句都不说的关系。 而且,翡涅希丝带着很奇怪的东西。 「喂,那是什么?」 即使库斯勒开口询问,翡涅希丝也还是无视于他。身侧抱着一本古老的大书,一语不发。 虽然肯定她有所企图,但还抓不到头绪。 要是继续刺激她让她更加不悦的话,说不定在出发之际真的得用链子拴在脖子上,硬是拖她上路,因此库斯勒决定放手不管。 来到骑士团的建筑物前面时,只见各种花瓣铺成了一条路,现在这种季节还真不知道这些花瓣是从何处收集来。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成排站立,持枪挺胸等候大公的到来。 这么一来,库斯勒他们当然无法从正门进入,于是就绕到后门去。 平时来到骑士团的建筑时都觉得里头空荡荡,唯独今天是人满为患。 原本库斯勒还想如果跟欧特里斯碰上面就麻烦了,看来这个担心太多余了。 顶多是晋见大公时,他会在一旁待命吧。 「啊!终于到了。」 正想往传令官房间去时,一直随侍在传令官旁边,看样子是名副官的青年叫住库斯勒他们。 「等城市贵族都呈上贡品之后,就开始安排晋见的时间。基本上只要对大公说的话点头称足就行了,不过大公是个有点奇特的人,你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奇特?」 「大公喜欢看余兴表演。他也有点把炼金术师和杂耍小丑搞混了。在之前途经的城市里,还有人被要求表演喷火的杂耍。」 「……我会注意。」 大概是因为来晋见的人很多,伊莉涅很快就紧张起来,翡涅希丝看起来却不然。她低垂着头,头纱下方的双眼阴郁。 这样应该也算是老实安分吧,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接下来,库斯勒他们就和同样等着晋见大公的人一起被领到一个房间去打发时间,那些人都是这座城市的小富豪,有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木箱,也有人抱着看起来很高级的袋子。他们八成都是从事贸易的人吧。他们心里明白只要能在大公面前留下好印象,就能得到远比送出的礼物还更有价值的回报。 相对于进贡手中财富的他们,库斯勒进贡的是他自己。 一心只为了朝着抹大拉前进的他,只要觉得对自己有帮助,下跪几次都无所谓,对谁俯首称是都不在乎。肉麻到令人作呕的阿谀奉承他都说得出口。要是大公要求他秀出喷火杂耍,他也会心甘情愿地表演。 但是,他绝不让人阻挠他前往抹大拉。 即使威蓝多不在这里,库斯勒也没有半点罪恶感。 他并不认为有必要这么觉得。 否则,就会对他一路走来的人生无法交代。 「下一位,拉督鲁商会!」 手执名册的是方才的青年。他带着士兵,传唤完就朝走廊尽头的大房间走去。等候室里的人愈来愈少,但库斯勒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传唤。伊莉涅虽然性格要强又很有胆识,但毕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站在大贵族面前,这份紧张让她坐立不安。这时,库斯勒看了一眼坐在稍远之处,一动也不动的翡涅希丝。她的膝盖上放着厚重的书本,脸上表情藏在头纱之下。 整个人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概是在紧张吧。这样一想,她手中的那本装订老旧的书看起来也有点像圣典。曾经被当作诅咒工具而豢养在圣歌队的她,或许已经习惯这种场面,那圣典或许也是为此而准备。要是被人揭发她的耳朵,主张她是异端,就把圣典抱在胸前,竭力恳求饶她一命。 库斯勒想像这幅画面后,胸口感到一阵不舒服,连忙把头偏过去。 翡涅希丝是那种主动冲向不幸的个性。 库斯勒想到这一点,又在心中思忖,自己想要守护翡涅希丝的心情,该不会就跟看到在路旁颤抖的小猫,然后将它抱起的感觉没有两样吧。 这么说来,翡涅希丝那种出自于愚蠢的感情论点而想要帮助威蓝多的行为,或许也不见得有理由该受人责备。 库斯勒的念头转啊转地,突然惊觉! 威蓝多? 库斯勒把目光移到翡涅希丝的手边。那本厚重的书,里头的纸张已经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样貌,但是却有一张不像是纸张脱落的纸片跑出来。 便条纸。那会是什么? 最近翡涅希丝在看的是一本记载了黄金之羊传说的古老神话相关的书。 翡涅希丝。她的个性。若有所思的脸。威蓝多。然后,他们处于即将晋见大公的状况。 库斯勒几乎可说是下意识地就把手伸向翡涅希丝放在膝盖上的书。 那瞬间,翡涅希丝的眼神。 紧接着,刚才那名青年推开了门。 「下一位,炼金术师!」 甚至不用名字称呼。 库斯勒有余裕闪过这个念头,但伊莉涅却全然不是这样。 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令她张目结舌,一脸茫然。 「……她怎么了?」 青年问道,库斯勒则扶起翡涅希丝倒在自己身上的肩膀回答说: 「好像是因为太过紧张,身体不舒服。」 「是吗?来人!」 青年向待在身边的士兵发出命令,不过被库斯勒婉拒。 「后面带着助手们去晋见大公太有失体统。就让另一个人留下来照看她吧。」 「我知道了,动作快点。」 库斯勒点点头,向伊莉涅使了个眼色。 伊莉涅亲眼目睹库斯勒出手敲击翡涅希丝后颈的瞬间,她的样子看来是正在烦恼是否要斥责库斯勒,不过目前情况她还是以照看翡涅希丝为优先。 「让她枕着这个吧。」 库斯勒捡起从翡涅希丝的膝盖上掉落的书籍。从膝盖掉落时,书刚好摊开在夹着便条纸的那一页,库斯勒看了一眼上面描绘的图片,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 那是一张与古老神话相关的华丽插图。 插图上画的即是狮身背上长着双翼,还有一条蛇尾的怪物。 很容易就能 猜出翡涅希丝打算在大公面前说的话。 「你想说自己是炼金术师做出来的产物?」 在炼金术的历史上的确有把各种不同生物拼凑缝合在一起,创造出新生命的传说。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库斯勒嘟哝了一声,便跟着青年身后离去。 晋见大公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留给库斯勒算是强烈的印象。 镶有阿萨美徽章的部队并非一支积极战斗用的部队,他们的重心放在恢复及维持已被攻陷城市的治安和秩序。因此,他原以为率领这支部队的大公肯定是个文弱温和的男子,不料却是个胖嘟嘟又蓄着红色络腮胡的大汉。始终带着笑容的模样确实与带来希望的部队十分相称,喜欢余兴表演的这点应该也属实吧。 他所散发的氛围甚至让人觉得他是因为对凡事都感兴趣的性格作祟,才会喜孜孜地赶赴被攻陷的异教徒城市。 不过,现在的首要问题是翡涅希丝。结果,直到他们回到工坊,翡涅希丝都还没有恢复意识,库斯勒只好一路背着她回来。她的身子苗条纤弱,还柔软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骨头。库斯勒下手时已经相当控制力道了。 「能告诉我原因吗?」 伊莉涅虽然语气和缓,但她睁大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库斯勒。 仿佛在说要是答案让我不甚满意的话,就跟你吃不完兜着走。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是犹豫了一下。 不过,或许现在是揭开秘密的合适时机。 「你觉得自己的心胸有多开阔?」 「嗯?」 伊莉涅皱起眉头,瞪着库斯勒质问他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听说过这家伙身上所流的血脉吗?」 「那……是……不过,这又有什么关——」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库斯勒已经揭开翡涅希丝的头纱,露出那对兽耳。 伊莉涅愣住了,在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之间来来回回看了两遍。 「这就是受诅咒的血脉。不过,目前为止都没有实际感受到什么诅咒的效力。只是这家伙好像把它当作自己造的孽,深受束缚。」 库斯勒甚至不能确定伊莉涅究竟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他将头纱盖回去后,伊莉涅才仿佛从催眠术中醒过来一样,倒抽一口气。 「要向教会告发吗?」 库斯勒微笑探问,伊莉涅看着库斯勒的脸庞却是面无表情。 大概是她心中的理智、情感和信仰全都纠葛在一起,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吧。 但是,人的好恶总是在看到的瞬间就能得出结论。 伊莉涅见到翡涅希丝的耳朵时,并没有惊慌失措。 光凭这点,就可以看出伊莉涅可以镇定到何种程度。 因此,库斯勒并没有等到伊莉涅回答,就将翡涅希丝带去的书摆到桌上,翻开书页让她看。 「这家伙将便条纸夹在这一页,你看看。」 语毕,便把书推向依然大惑不解的伊莉涅。 伊莉涅目不转睛地凝视库斯勒,缓缓地吞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睛。 「我相信我所看到的东西。」 库斯勒不禁肩头微颤地轻笑起来。 「那你也看看这个。」 库斯勒指着那本书。 睁开眼睛的伊莉涅还是眨也不眨地直视库斯勒,一边做着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后,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书上,一看到书上的东西她便吓得瑟缩了一下,想来这反应或许与理智没有关系。 「这插图画的是古代神话中的生物。不过,在炼金术的传说中也有把死去的生物拼 凑起来,制作成新生物的故事。用的是把各种尸体缝合,重新让血液流动的方法。光听做法似乎可行,但可惜的是至今都没听过成功的例子。」 「……」 插图所散发出来的毛骨悚然之感,让伊莉涅的脸毫无血色,神情僵硬。 不过,真正的理由应该是她联想到这幅插画与翡涅希丝之间的吻合吧。 「她大概是想声称自己是炼金术师做出来的产物,以为如此一来就能拯救威蓝多吧。她之所以想见威蓝多一面,八成也是为了告诉他这项计画。」 库斯勒一副无语问苍天般地如此抱怨着。 「真是有够愚蠢。她在大庭广众下试看看啊!正好教会的人也在场的话,势必会造成很大的骚动。就算运气好,骚动得以平息,但你想我们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前往卡山吗?这个笨蛋!」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库斯勒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不择手段也有分种类。翡涅希丝却是真的不做选择。不顾自己会变成怎样,只要表面上达成目标,无论是多么无意义且荒唐透顶的事,她还是会认真去做。 她的表现给人一种自寻死路的感觉,不久前也才刚体会过而已。被圣歌队当成工具使用时的她,正视给人这种感觉。 库斯勒看不下去才收留翡涅希丝,也因为他认为没有任何傻瓜比她更值得去守护。最近还觉得情况愈来愈好而已,看来威蓝多的事或许让她大受打击。 本以为是同伴的人最后各自身处异地,这种事明明就很常见。 错了,或许正因为这种事常发生,所以这一次她才不想失去。 「但……但是……」 库斯勒在左思右想时,伊莉涅总算开口说话。她放下书本,手捂住嘴巴似乎是想将心里的紧张压下去,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坚强的女孩,库斯勒心想。 「但是,这么一来,该怎么做?」 「拿条锁链拴住她,再把她丢进行李中。」 库斯勒说完,就看到伊莉涅面无表情地伸手在桌子上摸索,抓住烛台。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啊。」 要不是库斯勒原本就打算再加这一句话,那烛台恐怕已经敲上他的脑袋了吧。 「这家伙要是钻牛角尖起来,就会像这样。完全没有顾虑到自己。有时候就连后果都不想一下。」 「但是……那不也因为你不去救威蓝多的关系吗?」 听到伊莉涅的话,库斯勒看了她一眼。 他发出苦笑,因为这一点的确让他很为难。 「没错。你那时候也是这样。」 「咦?」 「她感觉到待在工会会馆的你十分痛苦,就拜托我去帮助你。她以为我是个谁都会救的大善人啊。」 大概是因为话题转换到自己身上,或者因为不知道该对库斯勒的话做何反应,伊莉涅的脸颊微微抽动,略低着头像在试探似的说: 「很……可笑吗?」 「很可笑啊。那家伙以为我救了她,我就是个谁都会救的大善人。」 库斯勒用指尖轻轻抚摸了翡涅希丝的浏海,还在沉睡的她微微皱起眉头。 「太愚蠢的想法。我可是炼金术师。明明知道我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行动。」 「……」 伊莉涅看了库斯勒一眼,放松肩膀上的力气后,将烛台放回桌上。 「我听说过她是你救的。也曾听过受诅咒的血脉。不过,没想到会是……这么可爱的附赠品。」 她竟形容那是可爱的附赠品。 伊莉涅与出生于城市中,一直生活在一个狭小世界里的人有些不同。曾费尽千辛万苦从一个城市来到另一个城市的经历,让她心胸较为开阔而且或许也为此受了不少活罪。 「不过,她看起来很开心。」 「……」 库斯勒沉默了。 「所以,她或许是想救威蓝多吧,不过……她会想出这么出人意料的方法,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 「……别的?」 库斯勒将视线从翡涅希丝身上移往伊莉涅,伊莉涅也把朝着翡涅希丝的视线转向库斯勒。 「因为对你有所期待,所以才觉得更受伤。」 「……」 「她不想认为救了自己的人是个坏人。」 「我不是坏人。」 库斯勒耸了耸肩,如此表示。 伊莉涅仿佛闻到发臭的东西一样,皱起五官,不过库斯勒依然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我不是说了吗?钥匙的形状取决于锁头的形状。这个世界太过混帐啊,我才不得不像『利息(库斯勒)』一样行动。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此时翡涅希丝大概作了恶梦吧,轻轻呻吟了一声,库斯勒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 「对我有所期待只是让我困扰。因为我这双手能抓住的只是一些平凡无奇的东西。教会宣达的教诲愈是逆耳愈是正确。容器要是装了超出本身容量的东西,最后一定会翻覆,而且……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库斯勒说完,耸了耸肩。 「在城市居民口中很自由很横行霸道的炼金术师,根本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么,该怎么做呢?」 伊莉涅是名铁匠。她能将话题导回现实,也算是帮库斯勒一个大忙。 「拿锁炼绑住她硬拖着走的话,这种行为就跟让这家伙痛苦的圣歌队没两样了。没有办法啦,只好试试看了。」 「所以——」 「我会帮威蓝多。」 伊莉涅愣愣地看着库斯勒,反问他: 「有办法帮他吗?」 「还不知道啦。我会想想看。不过,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伊莉涅诧异地看着库斯勒,看起来也像在提防库斯勒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很简单的事。我要拯救威蓝多的事,拜证你对这家伙保密。」 「咦?」 「野狗野猫一被喂食,它们就会尝到甜头,以为有好事。但是喂食它们的人说不定是为了剥它们皮的猎狗人。像这只白猫就一直以为世上充满了幸运的事……」 库斯勒压低声音说: 「我不一样。」 这世上既残酷又没天理。库斯勒十分清楚,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倘若每次遭遇到什么就期待能够得救,总有一天肯定会掉到万劫不复的地狱。 库斯勒想要守护翡涅希丝,同时也想追寻奥里哈鲁根这种难以置信,仿如天方夜谭的东西。 然而,可惜的是,想要兼顾两者,他就不能一直都按照翡涅希丝的希望去行动。 库斯勒即使花上一辈子,应该也说不出威蓝多说过的话吧。 「利息(库斯勒)」不对别人笑,也不认为会有人对他展露笑容。 只是,为了能够沉睡在抹大拉之地,他就必须以其为目标。 「我明白了。」 伊莉涅慢慢理解了库斯勒的意思,然后说: 「我会说你有你的考量。」 「怎样?我是个比威蓝多还好的男人吧?」 「要我告诉你,我劝过小乌鲁多少次吗?」 伊莉涅状似受不了般地回呛库斯勒,然后不知为何地垂下双肩。 「我还以为炼金术师会是更厉害的一群人啊。」 「说得好啊。其实炼金术师擅长的是点铅成金。」 库斯勒说完,便移开放在翡涅希丝额头上的手。 第四幕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该怎么做,库斯勒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竟然要他们证明威蓝多是个炼金术师,再过分的要求也该有个限度。 这下子,真要像欧特里斯所挑衅的话一样,不做到让死者复生,就没办法去证明吧。 而且,让死者复苏的方法在炼金术师的传说中,是个荒唐到令人连讨论都嫌麻烦的一种,同时它也像点铅成金一样,让众多炼金术师趋之若骛。 这种正面对抗世界真理,异想天开的行为,并不缺乏勇于挑战的人。 可是,大部分留存下来的记录都被证实只不过是一群脑袋被水银蒸气熏坏的人所留下的胡言乱语。像是一些在画好的魔法阵上摆放一只大锅,丢进牛的精液、青蛙眼和处女的鲜血去熬煮,然后把尸体泡在里面,吟唱咒语就能让死者复苏之类的内容。在这种背景下,就不难理解有人会进行像翡涅希丝所找到的神话插图般的实验去寻求线索。只要把尸体拼凑缝合,注入马血之类,似乎就能让尸体复活。 不过,这些人的企图都化为泡沫。 这绝不是因为以前的人都是笨蛋,反倒是远古时期的记录有时还比较可信。因为过去的人将「有朝一日死者会复活」的希望,寄托在保存尸体的技术上面。在大锅里放东放西然后熬煮尸体的方法被列入异端行为,然而,保存技术至今却依旧被活用于保存那些为了夺回应许之地而身赴战场的圣者遗体。当然,复活的奇迹唯有等同于造物主的神所派来的使者才能做到,因此就算有所出入,世人也不会将这种做法称为让死者复苏的仪式。 不过,保存尸体时主要的干燥剂就是烤面包时会用到的发粉,关于这一点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人以面包维生,而让面包发酵使它看起来更美味的材料,却被用于保存尸体。 库斯勒边思考这些事,边走到城市的一角。 这里说得好听一点是个安静的住宅区,但里头的小路错综复杂,更是窄得连两个大人都无法同时错身而过。就算是戈尔贝蒂也有这种陈旧又带点阴森气息的地区。 这个区域与其说它治安很差或居民都是一些收入偏低的人,倒不如说都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人。 库斯勒跨过一只睡懒觉的野狗,站在一栋房子前面。 是旅店主人告诉他这里的地址。他们出于自己的职业特性,为了避免有人随便把城里的空屋当作旅店开张营业,因此对城里的建筑物状况了若指掌。 所以,就连贵族大人准备哪栋房子用来包养爱人,他们也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吧?」 库斯勒站在窗户下大喊。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到回应,只听到远处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干嘛啊?」 威蓝多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只手臂靠在窗棂上,但看不见他的脸。 「反正没上锁吧?你下来。」 听完库斯勒的话,威蓝多仿佛思索了一下,但手臂还是缩了回去,不久门就开了。 「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啊。」 威蓝多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疲惫,原因应该不完全在于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关系。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死样子,但现在他的表情是真的憔悴。 大概是一整个晚上都被那贵族千金缠住,对他哭诉「不要走」吧。 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呢?库斯勒不禁揣想,不过,总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你想回去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吧?」 「……是没错啦。」 威蓝多并非被幽禁在这里。 只是,他不肯离开这间应该是用来暗通款曲的房子,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因此,虽然库斯勒为了防止翡涅希丝贸然行事,决定要帮助威蓝多,但他觉得还是姑且先问问本人的意愿如何再做打算。 「你舍不得那女孩?」 库斯勒一问,把背靠在墙上的威蓝多便冲着他露出没啥骨气的笑容。 「别故意嘲讽我啦……」 「因为你,我们也深受其害啊。」 库斯勒抱怨了一句,威蓝多收回视线,抓了抓头。 「两个炼金术师同处一间工坊是个错误啊。」 威蓝多果然打算自己负起责任,承担这件事。 虽然他有不少地方让人觉得他是个混帐,但该好好做出判断的时候,他并不含糊。 「不过,你竟然会找到这里来。」 「如果我说是友情?」 对上库斯勒的视线,威蓝多终于开心地笑了。 「你也真会开玩笑啊。是因为小乌鲁吧?」 可能的原因已被缩得无法再更小,随便瞎猜都能够猜中。 但是,威蓝多毫不犹豫地这么说,看起来也像是在说关于翡涅希丝的事,他什么都能看透。 库斯勒察觉到自己对此感到一股怒意,反而更是焦躁了起来。 这简直就像在嫉妒一样。 「因为我不帮你,那家伙可是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虽然我想拴住她的脖子拖她走,但毕竟不是个好方法。」 「呵……」 「不过,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打算怎么办呢?要留在这里接受亲爱贵族的保护,继续进行研究也是可行的吧?如果是这样,我会将你的想法转达给那家伙。」 库斯勒露出奸笑,威蓝多的视线依旧落在走廊的地板上,没有抬头。也没有一如往常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 看到威蓝多这副神情让库斯勒有点吃惊,比威蓝多轻易看穿翡涅希丝心思时还更感到焦急。 「对你来说,抹大拉就只是这点程度的东西吗?」 闻言抬起头的威蓝多也是一脸震惊。 库斯勒和威蓝多无言地交换一会儿视线,首先有所动作的是威蓝多。 他笑了起来,仿佛在说真服了你。 「哈哈,难怪小乌鲁会真的动气。」 「啊?」 「没什么啦。唉,就算犹豫也行不通啊。炼制时也是一样。」 威蓝多抓了抓头,仰望天花板说道: 「我也想去抹大拉啊。为此,我非得前往卡山不可啊。在这里能得到的东西太少,而人生……」 他笑着叹了一口气。 「又太短暂了。」 「那我就帮你吧。」 库斯勒不悦地说,威蓝多低声窃笑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的说法。」 「对我来说,你会变得怎样都无所谓啦。」 「……」 威蓝多低着头像在偷偷端详库斯勒的表情,接着移开视线,边苦笑边轻轻地耸了耸肩。 「不过,你有什么办法了吗?」 听到威蓝多的疑问,库斯勒很干脆地向他坦白: 「你没有什么腹案吗?」 威蓝多笑了笑,再次耸了耸肩。 在贵族千金芙劳什么的驾到,然后把局面弄得麻烦以前,库斯勒就已经和威蓝多告别,信步走到市集去。 和威蓝多讨论后,他自己所想到的果然也是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看起来像是让死者复苏。他们能想到的也都是流传于街头巷尾间,近乎迷信的传闻。让死者复苏并不专属于炼金术师,四处都可以听到相关的传闻。 那些传闻几乎都是人在半睡半醒间,无法区分出梦境或现实时所见到的东西,都是出自于一心希望死者复活的愿望。 虽说如此,其中还是有些例子与实际相符。 而这些故事内容只要前往堆满尸体的市集,就能轻易获取许多相关讯息,因此,库斯勒才会前 往市集。 在肉店前面,可以看到山羊头、羊头和牛头被串在长矛上,高举在店门口。声音尖锐的小伙计推销贩卖刚解体切割好的新鲜肉块。有些店在前面的棚盖上吊了整排的兔子和鸟,猛一看还以为那是帘幕。 库斯勒停下脚步,边环顾四周边在心里一一否决「不是这种,也不是那种」时,一名正磨着切肉大刀的店老板向他招呼道: 「欢迎光临!您是要找今晚的晚餐材料……不对,是来买实验用材料的吧?」 看到他笑容堆满脸的模样,或许该赞一声他不愧是肉店老板。挥舞着能把人一分为二的切肉大刀的肉店老板,以及滚动着能把牛头骨敲得粉碎的杆面棍的面包师傅,这两种人有时比冶铁炼钢的铁匠还来得粗暴。假如城市中发生大乱斗,站在正面硬着干的大概就是这两家工会吧。 「我以前曾听说有种能让鸡睡着的方法,那是真有其事吗?」 库斯勒唐突一问,肉店老板顿时有点摸不着脑袋,之后才「啊啊」地恍然笑了出来。 「店里的伙计有时会用这种方法,是在把要宰的鸡全排放一起的时候啊。只要遮住鸡的眼睛,让它后背贴在地面上,然后按住,它就会浑身僵硬了。排了好几只宰杀时,那景象可就有点毛骨悚然啦。」 「嗯……唔」 不过,这不能宣称是让死去的鸡复活。 据说当鸡的脖子被割断后,都还能活蹋乱跳地走几圈,不过这也不一样。 库斯勒眺望着被悬吊起来的鸡,边思考如果把发粉放进鸡的肚子里会怎么样?发酵膨胀时,看起来像不像在呼吸呢? 「您在找魔法材料之类的吗?」 店老板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露出了斟酌过的奇特笑容。 库斯勒向他询问: 「这里有没有发生过尸体死而复生,引起骚动的事?」 「什么?」 店老板的肩上扛着巨大的切肉大刀,那肌肉贲张隆起,粗壮宛如牛腿般的胳臂就连佣兵都望尘莫及。 不过,他倒是一个不糊涂的人。 「做这种生意的,偶尔会遇到那种事啦。」 「喔?」 「但是……要是被人认为我这家店很愚昧无知,我可就很困扰了。」 「那当然。顺便一提,我在明天或后天就会跟着来到这座城里的阿萨美徽章部队一起离开北上了。」 「喔……什么嘛。那你干嘛不早说咧。你看如何,生肉不适合旅行,但有家干货店专门批发我家的肉喔,这时候那边应该刚好有摆出不错的猪肉。」 「那得要看你说的内容来决定了。」 库斯勒笑着表示,店老板的嘴角斜歪了一边。 他看了看四周后,压低声音说: 「这种事并不少见。不过,几乎都是还没睡醒,也不习惯工作内容的小伙计误以为是复活。」 「无所谓。那是怎样的情况?」 「这不是发生在我们店里的事喔,我说的是其他地方曾发生过。」 看来很爱面子的肉店老板先以这句话当开场白,才接着道: 「听到最多传闻的是死后尸体还会动。」 「不管哪种动物脖子被切割后不是都还能稍微动一下吗?」 「可以这么说啦。特别是鸡这种禽鸟类。不过,动物在死后身体都会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是在那种时候尸体还有所动作,才会有死而复活的传闻啊。」 「喔。」 「像我们这种听说过这传闻的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如果发生在一群无知的人之中,可能就会酿成难以挽回的悲剧喔。」 被勾起兴趣的库斯勒看着老板。 「在几年前,有个稍微地处偏远的村子。当地的司祭以圣礼的香油滴落在一个快死的家伙的额头上,那家伙死透之后,却睁开眼睛。人人都说这是奇迹,轰动得不得了。他们奉那个死掉的家伙为圣人,进行涂油仪式的司祭也成了圣人,如果事情就此打住的话那还不怎么样,但村里的人却坚信这是个奇迹美谈,大肆宣扬。当然,最后教会便介入调查,结果就……」 肉店老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还挺有模有样。 「教会认为那名司祭被恶魔迷惑,因此把他绞死,死者一家人被视为异端分子,全被赶出村子。如果他们知道尸体死后还会动的话,就知道那只是偶然啊。」 整件事听起来确有其事,过去应该也有不少炼金术师被类似的圈套给骗倒吧。库斯勒虽然这么想,但如今他也只能循着让尸体活动这条路去想办法。 再说欧特里斯应该不至于坚持到必须让死者站起来说话,或是必须让死者如往常一般过生活吧。 库斯勒如此左思右想时,听到一道重重的叹息声。 肉店老板正斜眼鄙视他。 「那么,你打算跟我买些什么呢?」 意思是你该不会听完就算了吧?面对老板的怒气,库斯勒递给他一枚金币,买了几只吊着的鸡和兔子。 回到工坊做实验就会躲不过翡涅希丝的眼睛,于是库斯勒转往索培特斯的工坊。 炼金术师的腰间挂着一大串鸡和兔子回到自己工坊的话,会被人以为是要做些奇怪的实验,但如果是拜访工匠的工坊,人们就会认为那些都是礼物。 「虽说如此,这量也太多了吧!」 索培特斯诧异地说道。看到金币后就眉目舒展的肉店老板,给了库斯勒足以召开盛宴的肉量,话说回来,用来做实验的话也是量多才好。 「要吃吗?」 「……虽然不知道你要拿来做什么,不过是会遭天谴的事吧?」 索培特斯边说边接过一只又圆又肥的兔子。 「我想找出让死者复苏的方法。」 「……」 索培特斯已有一把年纪,与他同世代的工匠已经全都蒙主宠召。 不过,当他听到库斯勒的说词,却只是偏着头无可奈何地嘀咕了一声:随你便吧,然后抓起两只兔子,走进厨房去了。 「死后光是睁开眼睑就可以引起大骚动的话,那点程度也就够了。」 而且,他还回想起传令官所说的话。他们接下来将前往北方,那是一块愚昧无知的异教徒横行跋扈的地区。要说翡涅希丝能在那里起什么作用,便是她的外观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异教徒在看到她的瞬间就心生畏惧。 如此一来,假使他能顺利展示死而复生的奇观,应该就能重现犹如那个村子里发生的大骚动吧。这样也能同时得到对异教徒施威的效果。 库斯勒他们能对部队有所贡献的话,阿萨美徽章那些擅长评估利害得失的家伙,就有可能会驳回欧特里斯那桩胡搞的提案,让威蓝多得以一同前往卡山。 不过,照肉店老板的说法,眼睑睁开不过是凑巧与偶然罢了。动个手或是抖个身子听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要刻意让尸体看起来仿佛死而复活根本就不可能。 而且,像兔子和鸡这类体型小的动物,如果动作太不起眼就不容易看出来。要是像牛那种笨重家伙一动起来或许多少有些震撼力,但光是杀死一头牛就很费工夫而且也足以引起骚动,最后让它复苏的表演倒是会显得小巫见大巫。 因此,库斯勒才会在边听店老板描述时,边联想到如果使用发粉会有怎样的效果。在鸡肚子里塞进用发粉和小麦粉和成的面团,等它膨胀的话,或许看起来就会像在呼吸一般。 一想到这里,库斯勒便赶紧从索培特斯的厨房里借来材料进行实验,但结果却令他失望。 制作闹钟时,面团只需要膨胀到足以让放置在上面的水桶掉落到地上就行 ,但因为膨胀的速度过慢,看到的效果并不如预期。 「往鸡肚子里镶料吗?这样虽然好吃,可是太费工夫了。而且,既然要镶,倒不如塞一只鹌鹑进去。」 过来探视他的索培特斯如此建议。 库斯勒听了,只觉得索培特斯对那些豪华料理还真是清楚,就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最好吃的做法是用牛的膀胱包住鹌鹑,里面再灌入高汤,然后把它镶进鸡肚子里,不过要是贪心地塞得过多,镶料就会破裂啊,这部分的分量拿捏……」 退休之后的索培特斯是想改行当美食料理研究家吗?他说的这些繁琐费工的料理就连库斯勒都没尝过。库斯勒正想对他大喝一声「闭嘴」时,突然灵光一闪。 镶料就会破裂? 破裂所产生的冲击是不是就能让死去的鸡看超来宛如复活一般? 然而,只是灌了汤的牛膀胱破裂,能使鸡的身体再度弹跳,翅膀再次挥动吗?而且,只是一次的惊动,也很难说服他人。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是有种预感,他想找的答案就在这条线索的前方。还差一点就能找出些什么的焦躁感让他抓了抓头。 接着,他的手滑到后颈,下意识地搔起烫伤的地方。 疼痛令他皱起眉头的那瞬间。 最理想的材料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还可以这么做啊!」 「所以啊,结果辛香料这种东西……嗯?」 「你有认识的金饰手工艺的工匠吗?」 「真是突然啊。当然有啊。」 「那我想拜托你帮我收集一些东西。」 索培特斯诧异地高高吊起单边眉毛,产生的皱纹仿佛就要爬到头顶似的。 「水银和大锅?」 「我要来制作鸡肚子里的镶料。」 剩下的就是表演方法了。 炼金术师能向人展示如何点铅成金。但是利用镶料破裂让死者复活的这种名堂,理当没有人展示过。 库斯勒所想到的方法需要花点时间做准备,但技术上不会特别复杂。如何看准时机或许有些难度,尤其重要的还是在演出的部分。 不过,这项计画不能直接对翡涅希丝明言,最后他只好将所有相关指示全都写在信里,再添上威蓝多的署名。为了让这封信看起来像威蓝多从被囚禁的地方送出,他还雇了个城里的小伙计帮忙跑腿。 另一方面,库斯勒还向传令官艾鲁森毛遂自荐,表示这个手法会是他们北上之后让异教徒乖乖听话的有效方法。这样做是为了让艾鲁森知道,他们一伙人可以在北方异地里建功,所以即使会让欧特里斯失去颜面,选择将他们带走还是利大于弊。再者,库斯勒将进行的事多少会牵涉到信仰上的问题,因此他也同时与艾鲁森商量了这部分。 结果,目前至少先得到艾鲁森的同意了。这些人虽然没有长耳朵去听取他人的恳求,但若是谈到交易可就另当别论了。 问题在于拥有最终决定权的阁下大人,也就是大公。当艾鲁森将此事禀告给大公后,得到的回覆是大公想亲眼确认效果。因此,必须召集群众,盛大举办。 也就是说,大公似乎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余兴节目。 不过,既然大公是个好奇心旺盛,甚至会让炼金术师表演喷火杂技的人,库斯勒便相当有把握他肯定会喜欢这项表演。毕竟他可是策画了一个能将炼金术师的「镀金」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表演。 而且在众目睽睽下进行,更能让欧特里斯无从反悔。 于是,库斯勒急忙找人在城里贴出告示,张罗好实验必须用到的大锅及柴薪,等他完成各项准备回到工坊时,伊莉涅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着问他: 「……要我们……穿这个吗?」 库斯勒并不清楚大公会有多认真看待这项实验。真的是为了确认这方法能不能在北方奏效,或者只是单纯把它当作一场好戏。 恐怕在这些贵族的眼里,讨伐异教徒顶多也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种消遣,若是如此,炼金术师疯狂追求抹大拉之地的话题,肯定更是无聊到不够资格让他们在茶余饭后拿来剔牙。 库斯勒并不会咒骂被巨大力量玩弄的自己。不咒骂,只顾着宛如「利息(库斯勒)」般地生存下去。 既然库斯勒他们的愿望全取决于大公的判断的话,他自然会遵守炼金术师的信条,做好万全的准备。 其中之一就是伊莉涅手里拿着的衣服。 「因为这服装给人的外观印象会非常深刻啊。」 「话虽如此……」 伊莉涅的话中带着踌躇,手里拿着的是从仓库里挖出来的衣服。至于翡涅希丝,似乎就连这衣服穿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都还想像不到。 「这是在有名的黑死病爆发时所使用的衣服对吧?」 「不只是黑死病,发生时疫或是毒气蔓延时也会穿。原本在鼻子弯曲的地方还得填入香料,不过我们没必要做到那地步。光是这点差异,穿起来应该就会轻松许多。」 「……我明白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对吧?」 「应该是,我也这么认为。」 库斯勒不着痕迹地回答,眼睛看着翡涅希丝。 「伊莉涅,这家伙要穿的衣服,帮她把下摆拉高一点。还有,你们都清楚步骤了吧?」 「清楚是清楚……但真的没问题吗?」 「做过实验了,没问题。」 「……」 听到库斯勒的保证,伊莉涅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你也准备好了吗?」 库斯勒询问翡涅希丝一声,她一如既往地无视库斯勒。 不过,她以为这是威蓝多的计画而显得跃跃欲试,况且也几乎没有什么因素会造成失败。 库斯勒的怀里揣着小道具。 「那就出发啰!」 已经先对戈尔贝蒂当地教会表示,这将是一场为了「让愚昧无知的异教徒见识到正教徒力量的方法」所进行的实验。跟随在阿萨美徽章部队里的圣歌队听到传闻也只是回应:假使能够有助于他们歼灭异教徒,不管什么方法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帮得上忙,任何手段都可以采用,就这一点而言,其根本精神或许跟炼金术师信奉的没什么两样。 于是,戈尔贝蒂的广场上堆起柴薪,上面架了一只大锅,广场内挤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城市居民。还选了一个能将广场一览无遗的位置,架设高台安置宝座,大公就坐在上面。 库斯勒寻找传令官的身影,发现他就站立于大公所在的高台角落听候差遣,欧特里斯也在。虽然场内并没有威蓝多的身影,但欧特里斯却始终苦着脸,看来他已经察觉出这是一场为了救出威蓝多所进行的表演。 「那么,接下来就由炼金术师演练实验。这是誓言消灭异教徒而表现出的信仰之心所给予的恩赐,一切都是遵照神所创造的真理而重现出来的景象。」 往前站一步的艾鲁森举起宣示裁判权的宝剑如此声明。 同时也在宣告,接下来进行的实验,不管发生什么状况,责任都由部队承担。 「开始!」 大公举起右手,如王者般下达命令。 库斯勒走进广场,行了个礼。 「我的名字是炼金术师库斯勒。依照搭档的炼金术师威蓝多所提出的方案,谨向大公献上能让愚昧的异教徒胆颤心惊的术法。」 「嗯。」 即使大公脸上的络腮胡比翡涅希丝耳朵上的毛发还要浓密,依然可以看见他那兴奋雀跃的表情。 库斯勒朝广场的角落招了招手,将两名助手唤近。 瞬间,广场上的惊叫声连连。 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身上的装扮暗示着不吉利的死亡,在治疗时疫时才会使用的防护衣。 「喔……」 「不祥啊……」 民众的嘴里议论纷纷,其中还有小孩子开始哭泣。 从头部到脚踝都被罩在类似长袍的衣服里,眼睛的地方镶了玻璃珠,嘴巴尖尖凸起像是巨大怪鸟的喙,为了不让外面的有害气体进入,整只手直到指尖的部分都被包裹住。指尖装上钩爪是为了切取病患身上的脓肿,放出污血。嘴部的凸状物是用来填充香料,好中和被认为是疾病感染源的淤塞不流动的空气,不过穿上这身奇装异服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会使用异教魔法的地狱使者。 然而,这副打扮本身是得到教会正式认可的治疗器具之一。无论它的外观有多么诡异,都不会有信仰上的问题。 「这次将在大家面前展现出看似违背世间真理的,是这一只鸡。」 库斯勒从伊莉涅手上接过一只死掉的鸡。随即,就听到那个肉店老板叫道:那是我家的鸡!库斯勒对着声音来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这只鸡生前很活蹦乱跳,就算切断它的脖子都还能跑上一圈。不过,就诚如大家眼前所见,它现在已经死透了。」 库斯勒抓起鸡脖子将它举高,死鸡立刻全身无力地垂了下来。 「接下来我要进行的实验可能会有人误以为是让死者起死回生,事实并不然。硬要说的话,就请大家把它当作有如是在收集尸体内仅剩的灵魂。硬是挤压之下,就会多少出现一点点残余的感觉。」 观众听到库斯勒说的话都面面相觑,口耳之间纷纷悄悄地交谈起来。不管在谁的脸上都流露出规谏旁人不道德行为的神色,同时也透露出压抑不住的好奇心。 库斯勒见到观众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看向在大锅里熬煮的水银。 在锅子里面摇荡的银色液体,继续凝视下去的话,仿佛就要被它摆荡到不知何方去。 「当然,这不是光靠无能的人类就能做到的事,我们还必须藉助神的力量。」 库斯勒刚把话说完,翡涅希丝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剧本,手执圣典走近大锅,翻开书后含含糊糊地朗诵起诗篇。这时候,伊莉涅也根据她的角色有模有样地把药草之类的东西丢进锅子里。 看在旁人的眼里,这就像魔女进行祈祷一样,但她们所使用的东西全都出自于教会。 伊莉涅探了一眼锅子里的情形,便隔着玻璃珠里的孔洞,向库斯勒便了个眼色。 「接下来,就请大家见识一下神的力量吧。」 库斯勒说完,翡涅希丝便将圣典放到一旁,从他手上接过那只鸡。 「冷静点去做。这不是什么难事。」 翡涅希丝没有对上他的视线,不知道是因为还在生气,或是因为紧张。 不管哪种都好,只要事情可以顺利进行。 库斯勒离开翡涅希丝,继续说: 「原本意味着死亡的水银,将让剩余的灵魂动起来……」 伊莉涅将铁勺慎重到令人心焦地伸进水银中。突然,水银就咕噜咕噜地冒起泡,一看就知道已经到达危险的温度。不过最重要的正是这个温度。伊莉涅并没有马上把伸进去的勺子退回来,周围的观众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是等待她的动作。 另一方面,翡涅希丝蹲在她的侧边,把漏斗插进死鸡的鸟喙里,用手扶着它的躯体。 这样亵渎的景象,让好几名观众都合掌默默祷告。 不过,他们的祷告也只持续到伊莉涅终于将勺子拿起来为止。 人们的视线全都集中于一个点,伊莉涅屏住呼吸,将勺子朝天空举到最高处。 「这就是炼金术!请看!」 然后,她一口气将沸腾不已的水银倒入漏斗中。 几天前,因为翡涅希丝的失误而烫伤库斯勒的水银,其黏度很高,一沸腾就会在内部聚积气泡,或是会突然爆炸。为了避免这种意外,只能一边慢慢地搅拌,一边慎重地以慢火加热。 然而现在,伊莉涅是将加热到沸腾临界点的水银从高空一气呵成地倒入。 犹如用大铁锤敲击烧得红透的铁块。 紧接着,传来了巨大声响,水银在鸡的肚子里炸开了。 「哇,喔喔!」 人墙发出惊叫声,满脸胡子的大公双目圆睁,从椅子上提起腰来。 伊莉涅放下勺子,翡涅希丝同时放开鸡和漏斗,一屁股坐到地上。 众人眼前正在上演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快看,那只鸡!」 「它复活了!」 鸡的尸体正拍打着翅膀,歪扭着脖子,弹跳起身躯,甚至连脚都起痉挛。这是因为沸腾的水银在鸡的肚子里暴动,让它全身的肌肉都动了起来。 它的动作实在太过难看又粗暴野蛮,看起来既像是被人强行从死后世界拽了回来,也像是在用尽生命力的极限做最后挣扎。鸡的身体翻滚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虽然愈跳愈没力气,还是不断做出像在打嗝似的动作。 但是,没过多久这样的举动也慢慢趋于安定,然后只是间歇性地颤动,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鸡伏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它的周围缓缓飘落了飞散的鸡毛。 从它的嘴里流出灼热的水银并冒出白烟,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全场观众鸦雀无声。 库斯勒对着高台大声说: 「这会让异教徒吓破胆吧!」 从座位上探出身子的大公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 他清了清嗓子后,站起身,举起右手宣布: 「炼金术师!这个炼金术让人叹为观止!可叫异教徒都大开眼界了!」 这表示大公很满意。 欧特里斯依旧神情阴郁,狠狠瞪着库斯勒。 但是,传令官靠近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后,欧特里斯似乎勉力隐忍住自己的愤怒,点了点头。接着连同视线括向广场一角。库斯勒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威蓝多悠哉地与一名贵族打扮的女孩手牵手站在那里。 「剩下的就看那家伙自己怎么做了。」 库斯勒自言自语后,视线回到翡涅希丝和伊莉涅身上,她们就瘫坐在一动也不动的鸡后面。她们似乎没预料到效果会这么好,两人好像也都相当吃惊。 之所以会使用这身治疗黑死病时的服装,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它能将脸上表情全部都遮住。 「好了,收拾善后吧。」 库斯勒即使在这个时候还是表现得像名炼金术师,简短扼要地交代她们。 结果,欧特里斯不得不应阿萨美徽章部队的要求,让威蓝多走人。威蓝多自己也与贵族千金长谈后,终于让对方同意他离开这座城市。 不知道威蓝多说了什么样的花舌巧语,在那场魔幻表演的两天后,他们要离开戈尔贝蒂城时,前来送别的贵族小姐虽然泣不成声,却也故作坚强地露出笑容。 载货马车排成一条长龙,坐在载货台上的库斯勒不甚痛快地看着这幅场景。 坐在同一辆马车的伊莉涅也眺望着那两人,似乎喃喃说着令人羡慕之类的话。 翡涅希丝站在载货台旁边,凝视着威蓝多。当威蓝多和贵族小姐道别,转身走过来时,她似乎一时犹豫着这时候露出微笑恰不恰当,但最后还是用笑脸迎接威蓝多的归来。 「这样好吗?」 声音来自于伊莉涅。库斯勒将视线从翡涅希丝身上移开,翻阅起从工坊带来的书籍。 「随她高兴就好。」 那之后的两天,翡涅希丝果然还是没有跟库斯勒说话,就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看来伊莉涅遵守了约定,告诉翡涅希丝那场水银的表演是威蓝多的提案。 库斯勒也没想过要让翡涅希丝真正认可那时他的功劳。只要翡涅希丝在往后的日子里,别再因为一些单纯天真的想法而要求他帮忙就好。 至于她的愤怒,之后都在同一个工坊做事的话,就会愈变愈淡吧。 「爱逞强。」 「这攸关生存方式,当然得逞强一下啊。」 伊莉涅耸了耸肩,手靠在载货台边缘托着腮眺望整座城市。 伊莉涅本身或许再也无法回到戈尔贝蒂了。这名好胜的女孩如果在与城市道别时哭了,那画面应该会很有趣吧。但库斯勒想归想,伊莉涅在索培特斯仿佛不经意地出现时,也丝毫没有动摇。只淡淡打了个招呼,握手道别而已。 不过,索培特斯也是这样道别后就马上回去了,或许他是为了不让伊莉涅动摇而特意这么做。 然后,威蓝多拍了拍欣喜于他与贵族千金告别并顺利重新归队的翡涅希丝的脑袋后,便走了过来,轻身一跃坐进载货台。 伊莉涅则与他错身跳了下去,到另一辆马车与翡涅希丝共乘。 「大炼金术师,威蓝多大人驾到!」 「去死啦你!」 库斯勒丢了这么一句,威蓝多便吃吃地笑了出来。 部队前方开始移动,稍迟些,库斯勒他们的载货马车也跟着动了。 「哎呀,要不是有那场表演,说服她还真有点难啊。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哈!你欠我一个人情喔。」 「我会记住啦。不过,听说对小乌鲁要保密?」 库斯勒半眯着眼望向那一端说道: 「没有救你的我,在她心里好像不是人啊。」 「哈哈。库斯勒也很不坦率。」 「我还是有思索过如果救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只是会被当成大善人的话,对今后并没有帮助。」 「嗯……不过,要是搭档不在,你也会寂寞吧?我觉得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啊。」 是要开玩笑开到什么时候?库斯勒不想再理会威蓝多,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救我啊。」 威蓝多的脸上浮现了难辨真意的笑容边说道。 库斯勒对此只是耸了耸肩。 「因为翡涅希丝说了些很不得了的话,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也从伊莉涅那里听说罗。小乌鲁也真是果断啊。」 「果断过头了。」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看着走在他们前方的马车的载货台。 在那场表演上,大公似乎对库斯勒他们非常满意,部队的众人也对他们又敬又畏,因此他们受到了近似贵族般的待遇。 这一路上似乎只要悠哉地随着车马颠簸就能抵达目的地,相当令人安心。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稍微懂得什么叫精明强悍。」 「听说她打算声称自己是用炼金术做出来合成兽?」 「要是她每次每次都采取这种不要命的行为,不管有多少条命都不够她死啊!」 「不也可以把它想成,正因为如此才有守护的价值吗?」 威蓝多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完后,便一骨碌地把身子躺平。 「有一段时间都没睡好觉,让我睡一会儿。」 「这会是让伊莉涅或翡涅希丝生气的原因吗?」 威蓝多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开始打鼾。 「真是的!」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就继续埋头看书。 在威蓝多这次骚动中的空档,库斯勒也一直在调查传令官交代下来的有关流浪之民的事。倘若他们真是一群金矿探勘人员,要是能查出这项事实,自己势必会更加受到重用。这次已经让大公青睐有加,如果能再下一城,他在卡山的行动肯定能获得更多自由。 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一定要立下功劳。 这一次,视情况即使要他故意找碴或巧言拐骗,他都会去做。 库斯勒集中精神,把全副心力放到书本里的内容。 马车一出城外,似乎就吹起又干又冷的风,不过库斯勒对此毫不在意。 第五幕 与部队同行后,库斯勒察觉到几点。先遣队即使在部队之中也是布署于前方位置,紧随着斥候和传令官等领路人员进入城市,是真正做好战斗准备的一群人。 因此,战斗人员居多当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不过他们似乎不全是骑士团的人。离开城市的一路上,起初他们还争相炫耀在戈尔贝蒂城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争风吃醋事迹,不多久似乎都对这话题感到腻了,有几个人转而向库斯勒攀谈后,他才知道这个事实。 他们说,这些人多数都是佣兵,并非骑士团的正式成员。不过,大部分部是追随赶赴战地的大公而来的人,所以彼此几乎都是熟面孔。但又说,尽管如此,谁知道他们之间某天可能会为了一些事情就彼此敌对。所以等进了卡山,他们就要设法弄到城市卫兵的职位,从此告别外面的世界等等。这群人就与他漫谈起这些事。 他们之所以会如此爽朗地跟炼金术师搭讪,一方面自然是很有胆识,另一方面似乎是见识到戈尔贝蒂城里的表演后,就盘算着和库斯勒他们拉拢交情的话,或许能够沾点光。 就他们所说,这战争拖拖拉拉地也差不多要到尾声,该找个可以安定落脚的地方。甚至有人毛遂自荐想到炼金术师的工坊里当个保镖。 索培特斯曾说移民集团就和追寻宝物的绿林贼寇相同。 的确,他们人人都在想方设法把新地位相更好的生活弄到手。 特别是佣兵这个职业,他们的酬庸形式是由佣兵队长根据部下的人数和实绩从大公那里得到酬劳,然后再分配下去。这辆载货马车里装的行李是这些家伙的东西,那辆载货马车里的是那些人的东西,一车一车似乎都分得很清楚。 用餐的时候也是同一派的人聚在一块,一同分享食材,这种做法下,哪一派的吃得寒酸,哪一派的较为豪华,一眼就能清楚比较出差异。 除了舞刀弄剑之外,对其他事情不太感兴趣的佣兵之间就已经这样,可以预期得到那些因为立场有着些许不同,导致后来出现巨大分别的工匠或商人集团中,肯定更是杀机四伏。 这就是为了新天地卡山的争夺杀掠。 库斯勒吃着半温不热的麦粥,脑里一直在思索这些事。 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没有什么事,部队持续前进,只有寒冷在眼前明显地逐渐变得严峻。到了第三天,一早就开始雪花纷飞。风也跟着刮,寒冷的缘故,就连爽朗的佣兵们都将外套拉高到嘴上,开口的次数少了许多。 只有马的嘶鸣,车轮转动的声音。以及偶尔几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不过,只要把遵照翡涅希丝的话而买来的成堆毛毯都裹住身体,然后躺在载货台上,就不会在意天寒地冻,四周单调的安静也正适合埋头看书。 而且,待在城市或是工坊时,都很少抬头仰望天空。 现在就算天空是铅灰色,但躺着仰望还是自有其开放感。 这趟旅程要费时两到三周。据翡涅希丝的预估,说不定会延到一个月到一个半月。 并不坏。 库斯勒心里升起这个念头。 白天,威蓝多兴致勃勃地研究来自世界各地的佣兵们拥有的装备是何种材质,与伊莉涅一起拜托佣兵让他们翻看行李。翡涅希丝总是和伊莉涅形影不离,自然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库斯勒主要都是独自一人留在载货台上看书,不然就是向佣兵们收集情报,问他们有没有听过像奥里啥鲁根这一类不可思议金属的传说。 他们在途中经过了几个村落,也遇到过如翡涅希丝所说空无一人已经荒废的村子。村民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整座村子仿佛就这么融入冷冷清清的冬季景色,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建筑物都没有被烧毁,所以应该不是受到绿林大盗的袭击,大概是庄稼持续歉收或是其他原因才让全部村民一举逃入大城市去吧。 一天一天就这样地过了,到了第五天,用过晚餐后,一名佣兵向库斯勒传话: 「先生,传令官在找你。」 天黑之后不方便阅读,所以库斯勒原本正一边饮酒一边听着混熟的佣兵们叙述来自各地的奇闻轶事。听到传唤,他就站起身向扎营地的中心走去。 传令官艾鲁森就歇在一个撑起帐幕的简易居所中。 守在入口处的士兵看见库斯勒便侧身站到一旁,掀起帷幕。 「您有事传唤我吗?」 「你来啦。」 艾鲁森看着库斯勒说道。帐篷之中出人意料地暖和。 组装式的桌子上摆了酒和一些菜肴,还有一张摊开的地图。 在他身旁的还有两名看似动作矫捷的轻装男子以及那位青年副官。 「军旅生活过得如何?」 「托您的福,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艾鲁森点点头,摆手示意让他坐下。 「虽然现在才提有点晚,不过你在戈尔贝蒂的那场表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您过奖了。」 库斯勒矫揉做作地回答,艾鲁森轻笑一声后就躺倒在椅背上。 「不过,这也证实了我慧眼识英雄,还记得我曾经拜托你的事吧?」 「您是指……流浪之民?」 听库斯勒的语气让人觉得仿佛他已许久未曾想起这件事,事实上他在路上一直阅读的书就是关于如何采集金矿。他早就打算好如果流浪之民就是金矿探勘人员,他绝不会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没错。还有,后天我们的部队即将抵达一个较大的城镇。那是个异教徒都已经做鸟兽散,毫无抵抗意思的安全城镇。我们将在那里休息一下,然后朝卡山前进。因为前去卡山的途中,我们必须翻越山脉,因此得将一些行李移到船上去,改用海路搬运。」 「……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派得上用场的呢?」 「有。你从明天起就改走别条路。」 「别条路?」 库斯勒反问后,艾鲁森便伸出手指点在桌上的地图上,再朝库斯勒的方向弹过去。于是库斯勒拿起那张地图浏览起来。 「接下来,山脉是从东边拔地而起,朝向西边的海岸缓去。我们将取道靠近海的那一侧,你就走靠近内陆那一侧。」 「流浪之民在那里?」 「没错,当你侦查完毕后,就到我们部队行军的下一个城市会合。」 原来如此,库斯勒立时理解了。 「我明白了。只是我并非习惯旅途奔波的人。」 「这是自然,所以我要你和他们同行。」 站在艾鲁森身旁待命的两名轻装男子默默地向库斯勃行了礼。 「这两人是专门监视他们的侦查者。根据报告,目前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举动。」 对吧?艾鲁森用视线询问那两名男子。 于是,他们回答道: 「他们遵从在克拉榭伯爵的领地里可进行狩猎的特权状,靠猎食鹿或兔子维生。冬季期间他们可以在领地里自由通行,大概一个礼拜一次辗转于领地内的各个烧炭小屋。」 「好像有点可疑又不太可疑的样子呐。」 「这是一份只要起了疑心就会没完没了地浮出一堆疑点的工作。而且,到处都在做双眼不够锐利就不会察觉的勾当。」 「您是要我成为您的眼睛吗?」 库斯勒干脆地看着那边同时这么说,艾鲁森轻笑着回答: 「没错。如果你成了一对出色的眼睛,让我看到一线曙光,我的双手也会很自由吧。」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能得到成果,他就会支付报酬。 「大公阁下也对你们青睐有加喔。」 「我明白了。」 库斯勒领命后,突然注意到一点。 「有一点……」 「嗯?」 「前往克拉榭伯爵领地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没错。我可不能让『技术高超』的两名炼金术师都往山里面去吧?谁知道在山中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有一个人迷路,曝尸于荒郊野外,至少还有一个在。库斯勒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该不会是被小看的一方,不过又换了个想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搜索金山的可能性就算只有万分之一也不容错过啊。所以我想让你带上之前的那个。」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库斯勒领会他的意思。 「她的听力似乎很好,但是不是连嗅觉都很惊人,可就不清楚罗。」 「我又不是要让猪去寻找蘑菇。同为流浪之民的话,总有些微妙的相通之处吧。反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谨遵吩咐。」 库斯勒告辞艾鲁森的帐篷,被一阵突然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直发抖。就算是那么简陋的帐幕,似乎也很有御寒效果。 库斯勒缩起脖子走向自己的卧铺时,中途看到威蓝多和伊莉涅活像一对工匠夫妇般检视着甲胄,他便靠了过去。 「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学到不少东西呢。」 「我还真想现在就挖个坑砌个炉,东弄西搞一番。」 周围的佣兵们对这两个怪人只是万般无奈,紧跟在一旁的翡涅希丝似乎也是一样。一开始好像还很热心地聆听他们说的话,现在她已经不再对两人的交谈凑热闹,凭藉着篝火翻阅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库斯勒靠近时,她曾瞥了他一眼,然后就马上转向别处。 「怎么了啊?你好像被传令官叫过去了?」 目光果然敏锐,库斯勒边在心中佩服边回答: 「他要我明天起走另一条路。」 「喔。」 「说不定是通往抹大拉的捷径。」 库斯勒刻意加了这句话,威蓝多微微一笑。 「尽可能小心你的脚下啊。」 「在戈尔贝蒂被绊倒的家伙,说出来的话很有说服力啊。」 威蓝多笑着把拿在手上的头盔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中。 「那么,只传唤库斯勒的意思是表示只要你一个人去吗?」 「不是。喂!你也要一起去喔。」 库斯勒向翡涅希丝喊了一声。 翡涅希丝有些吃惊地看了库斯勒一眼,就马上绷着脸又重新看起书来。 「这个样子没问题吗?」 「又不是要我们牵着手去。」 威蓝多耸了耸肩,库斯勒补了一句「事情就是这样」,在走离开载货马车时,他向翡涅希丝脱: 「有想带去的东西,就事先收拾一下。」 原本还想半开玩笑地对她说,比如像葡萄干之类,不过转念一想,太过于激怒她对自己也没好处。而且,要是这番嘲弄又被无视,自己也很没面子。 目前翡涅希丝连瞧都不瞧库斯勒一眼。 真是顽固的家伙,库斯勒内心愕然地走回自己的卧铺。 翌日,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换乘在艾鲁森的帐棚内见过的侦查者所准备的马车,与一行人分道扬镳。进入深山里头就会出现积雪,所以他们尽可能多带了些御寒衣物。 事实证明,这个预测很正确。随着山路往上走,气温也逐渐下降。除了酒以外的东西仿佛都会轻易冻结。 由于侦查者表示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没有必要步行,他们乖乖地待在载货台上阅读书物,不过翡涅希丝完美地坐在库斯勒的对角线上,而且还是坐镇在距离最远的位置。 库斯勒很想问她一句:是什么时候学的几何学?不过,翡涅希丝那明显的态度反而让库斯勒觉得非常小孩子气,令他不禁期待这样的情况不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那些……流浪之民啊。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与先前部队分开的第一晚,库斯勒向侦查者如此询问道。 库斯勒将这趟旅程的行进全都交托在这两位侦查者手上。不跟他们闲聊几句,建立起该有的关系,一旦发生什么事时,说不定会大祸临头,他的攀谈其实还有这层深意。 虽然他不是翡涅希丝,不过他能够让曾经一起交谈,同席用餐的人,多少产生点同伴意识。库斯勒本身虽然丝毫不打算被人烦扰,但关于利用别人这档事,他可是一点也不会犹豫不决。 「是常见类型的一群人。居无定所,靠着打猎和采集各种东西凑足生活上的必需品,偶尔还会下去城里换些货币。不过,听说在寒冬时节,妇女小孩都会待在南边的某块地,在山上游荡的就只有男人。」 只有男人——这一点让低着头,动作局促地啜着粥的翡涅希丝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大伙儿围着火堆,他和她略隔了点距离,再加上她又把兜帽拉得比眼睛还低,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那可能只是火光摇曳生影所造成的错觉。 「关于那些人是佣兵乔装的传闻呢?」 「这点也还不能否定……不过那也可以说是四处颠沛流离的人会遇上的宿命吧。如果收到这类要求,猎人也是会去『猎人』。」 「说的也是。」 虽说如此,他们从事这份工作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观察对象的集团是不是仰赖战斗维生,总该看出点端倪了吧。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大概就只有服装吧。」 「服装?」 「他们都披着羊皮。」 「咦?还真有异教徒的色彩啊。」 「……听说你们在城里的所作所为也是很不容忽视啊。」 其中一人要笑不笑地反问,库斯勒只是耸耸肩回答说: 「炼金术师总是很容易被人误解,还真困扰啊。」 「哈哈。希望是这样。」 看来这些家伙还不坏。 「可是,那或许也只是某个当地文化的服饰。羊皮看起来也很保暖喔,打猎时还可以瞒过野兽的眼睛。现在我们吃的这一锅,其实也是他们分给我们的食物。」 其中一名侦查者边用勺子舀起锅里煮得烂熟的鹿肉边这么说。翡涅希丝拒绝吃肉,侦查者们也很能理解,并没有强迫她。 「我们监视着流浪之民的行动,发现他们射箭的技术不太精准。披着羊皮说不定也只是为了接近猎物而用的欺敌战术吧。」 这么听来似乎也有可能。 然而,披着羊皮游荡在雪山中的流浪之民。以及缠绕在他们身上,那正在追寻传说中的黄金之羊的流言蜚语。 就现在听到的情报做个总结,说不定只是那一身狩猎用的奇特装扮所招致的诡谲臆测罢了。 「你们一直在阅读的书都是关于黄金的内容吧。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目前为止还没有。但是如果能立下功劳,好像能得到不少回报呢,所以我这边也会拚命努力。」 「我们也很期待能分一杯羹。」 侦查者说完后,就微微举杯敬了库斯勒。 库斯勒喝着有点难入喉的酒,边窥视翡涅希丝的模样。 自己虽然还没有找到线索,但翡涅希丝呢? 在威蓝多的那件事里,她找出了一幅古代神话的插画,还想出了让人不敢领教的计画,因此她应该对传说有相当深入的调查。 按照翡涅希丝的个性,如果她有什么发现,应该会表现在她的态度神色上。 虽然库斯勒有想到这点,但不知道是受到摇曳的火光影响,或是因为她潜身隐藏于附有 兜帽的外套中,完全无法窥探出她的神情。 「看来今晚也会下雪啊。」 侦查者喃喃说道,库斯勒不禁打了个寒颤。 用完餐后天色也完全暗了,库斯勒二话不说赶紧窝进成堆的毛毯中。虽然靠这样可以勉强驱寒,但习惯了工坊中养尊处优的生活,这种天气果然很难捱。还真想要再来点什么啊,迷迷糊糊之中浮现在库斯勒脑海里的是翡涅希丝。他回想起当他抱起熟睡的翡涅希丝时,怀中的身躯的确相当温暖。再配上那柔软的触感,想来倒也挺像灌满热水的皮囊所做成的保暖工具。 库斯勒还接着想起她刚来到工坊时,明明已经叫她睡在床上,她却窝在地板上颤抖个不停,为了帮这样的她取暖,自己也跟着钻进毛毯里的事。库斯勒现在连脑袋都埋进廉价的毛毯中,动物的异臭或发霉的气味时不时地刺激他的鼻腔。相反地,翡涅希丝却不知为何总是散发一股香甜的气味。原本还以为那是乳香的味道,但他明明从未见过她在工坊里焚烧乳香,那股味道却总是久久不散。 如果在怀中抱着那样的翡涅希丝入眠,应该会很好睡吧。还可以顺便回答她的各种问题,偶尔再逗弄她一下。威蓝多说看到女孩子笑就会很开心,他倒是觉得比较想看到女孩子气闷闹别扭的样子。 但是,翡涅希丝本人却依然不肯与自己说上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读的书里面遇到不懂的内容,就默默翻起别本书查起单字。完全不问库斯勒。一开始对她的意气用事感到无言,逐渐地自己就莫名其妙焦躁起来。偶尔发现自己会冒出「明明你问我,我就会教你」的念头。还有,她刻意在伊莉涅和威蓝多的身边看书一定也是在挖苦他。明明知道这些行径就跟小孩子没两样,只要视而不见就好,但焦躁的感觉却像紧迫缠人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干脆跟她表明救出威蓝多的正是自己吧…… 当库斯勒注意到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蠢事时,天已经亮了。 库斯勒躺在冬日的晴空下,想着真是太荒谬了,然后打了个喷嚏。 在包含卡山的异教徒之地与戈尔贝蒂等正教徒之地之间横亘了一条重要的山脉,而克拉榭伯爵的领土便盘据在这条山脉之中。两天后的下午,一行人抵达克拉榭伯爵位于山中的要塞。 到这里的积雪相当深厚,途中,连库斯勒都要下车帮忙推动马车。 据说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多,通常并不会积得如此之深。 在这样的路况下,他们到达伯爵的要塞,出来迎接库斯勒他们的正是监视对象的流浪之民一伙人。 看来监视并非偷偷摸摸地,而是光明正大地进行。 听说伯爵本人滞留在出脚下一座更适合人居住的城堡中,目前这座要塞实质上是由流浪之民在管理。过去他们的祖先之间就甚有渊源,伯爵之所以会允许他们在领地中自由狩猎,八成是为了当作他们在积雪的冬季时节前来管理及修缮要塞的报酬。 不过,此一说法就跟他们是被伯爵召来探勘金矿的假设无法相符。若是已经建立良久的关系,他们应该老早就在寻找了。 虽然如此,也有可能是故意发行特权状给他们,并让人误以为两者之间有着互惠关系。 库斯勒在心中提醒自己,绝不能漏看任何线索。 「喔,这次又是与众不同的客人。」 流浪之民是外貌相像到不可思议的一群人。他们一共有六人,脸型和体态全都方方正正,或许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一个族人。 站在眼前的他们并没有披上传闻中的羊皮。 而是穿着极为普通的山中居民会穿的衣物。 「要在山里面建熔炉吗?」 他们会看起来如此相像,跟人人都蓄着同样形状的络腮胡不无关系吧。乌黑浓密的胡子布满了鼻子下方且延续到下颚。 「这边这位漂亮的小姐一定是来向我们传授神的教诲吧。」 他们见到库斯勒等人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声调愉悦地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朝库斯勒他们走来。 根本就像是不知人心险恶,厚颜无耻地乞求食物的羊群。 「我想你们一定很想离我们愈远愈好啊,不过这是骑士团下达的命令,要在这里暂时叨扰你们喔。」 「哈哈哈哈。因为我们以这种怪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啊,自然能理解。」 然后,他们之中看起来貌似头目的男人自称卡尔多斯后,伸出手要和库斯勒握手。库斯勒回握时,感觉那是一只十分厚实的手,属于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不管怎样,冬天的山上还是人多才好。为了伯爵随时可能到来,里面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请进,请进。」 语毕,卡尔多斯便带领库斯勒他们参观开辟于深山处的要塞。其他人声称还有要塞 的修复工作要做后就各自鸟兽散了。 除了那两名下山向传令官报告的侦查者之外,要塞内部还另外有两名侦查者留在这里继续监视。虽说如此,这两人并不像带领库斯勒他们入山的侦查者那般身形轻巧,看起来就是动武之际一定能派上用场的体格。艾鲁森八成是谨慎地考量到他们遭到反击,证据会被湮灭的可能性。 就算是这样……库斯勒自忖。 即使他们不是在远方暗处受到监视,而是极其明显地被投以怀疑的目光,这群流浪之民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介意。是天生具备的好胆量吗?或者正如卡尔多斯所言,他们以那种方式过生活,骑士团或当权者对他们投以猜忌的眼神等等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这一点,跟我们这些炼金术师倒还满类似,库斯勒心想。 「基本上晚上都是大家挤在一起睡,要帮你准备一下伯爵夫人的寝室吗?那房间里有独自的暖炉喔。」 卡尔多斯向翡涅希丝询问。 看到翡涅希丝不知道是还在犹豫,或是因为太过寒冷没办法顺利说出话来,一直结结巴巴的样子,库斯勒就代为回答。 「不用了。」 在兜帽下的翡涅希丝似乎有话要说,但比起她想去单独的卧室,不如说她可能只是想对库斯勒的擅自回覆表达不满。 「就连骑士团的家伙都还不确定是否比我更值得信任,所以别离我太远。」 库斯勒既非嘲弄也别无他意地静静诉说,然而,翡涅希丝却毫无反应。 即使如此,她既然拥有过去流浪生活的经验,应该也不会乱来。 「听闻你们平常都是出外打猎,今天是特地为了迎接我们而留在要塞里吗?」 当卡尔多斯要介绍平时大家挤在一起睡的大房间时,库斯勒开口询问。 「不,今天是正如你所见,我们在烘烤毛皮。」 大房间的暖炉中柴火烧得红艳艳,前面摆了一整排的羊皮。 原还以为羊皮只是像普通外套一样,没想到就连羊头都还连着。 库斯勒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们为何会惹得骑士团警戒了。看到这种穿着的家伙在山里出没,理所当然会让人起疑心。 「羊皮若不每周洗个一到两次再烘干,人的气味好像就会沾在上面把野兽吓跑啊。」 「原来如此。偶尔一次的休息时间啊。」 「如果可以就好啦,没有打猎的时候,我们还得修缮要塞呢。」 卡尔多斯耸了耸那宽阔的肩膀,看起来就像脑袋没入双肩一样。质朴木讷的流浪者。 突然闪现脑海的刻板印象让库斯勒不禁甩了甩头。 「那我也要回到修缮工作去了。要塞里的介绍……」 「我会请知之甚详的同伴说给我听。」 听到库斯勒的回答,卡 尔多斯满面笑容地点点头,就走开了。 库斯勒环顾了大房间里的行李以及毛皮。 「简直就像个只要付柴薪费用的旅店。」 「睡在地板上时还可以听到跳蚤走路的声音喔。」 侦查者半开玩笑地说。 库斯勒感觉到拥有一对像猫一样的耳朵的翡涅希丝似乎身体僵硬了几秒。 其中一名侦查者领着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来到了停放载货马车的马厩。 除了库斯勒他们乘坐的马车以外,这里还有流浪之民使用的马车,因此就来检查一下。 「还真是粗糙难看啊。」 「用来接合的铆钉比一般的用量多了一倍呢。想想也是,他们过的是从一处旅行到另一处的生活,弄得坚固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流浪之民用铁做了许多补强,多到就算这辆马车出现在战场上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车体重量好像因此增加不少,马的辔头有两副。 「他们的行李也很多喔。」 「调查过了吗?」 「特别像探勘用的东西并没有查到。都是一些食物、衣服还有修理马车的工具,以及会用到的材料。」 库斯勒索性就把遮盖的布揪开一一查看。里面放的都是盐、油、熏肉、果实、大蒜、洋葱等等以长期保存为最优先考量而准备的食物,还有大量的毛织物。这些东西简直就是翡涅希丝在市场里列举过的翻版。 要指出和库斯勒所买齐的东西有何差别的话,应该就只有可以明显看出这些全都在实际旅途中被长期使用过。 眼前所见甚至让库斯勒油然升起一阵感慨,仿佛看见工匠用惯的工具一样。 「工具类放在哪里?」 「另外放在别处。」 库斯勒偏头想了想,心生佩服。 他跟在带路的侦查者身后正要离开,看了一眼翡涅希丝时,发现她正一动也不动地凝视有着紫色眼睛的马。那种马或许很罕见吧。 「小心被咬喔。」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倒退几步。 那匹马倒轻轻地嘶鸣了一声,宛如在说自己才不会那样做。 「我们虽然不是什么专家,但也曾与在山里探勘矿脉的队伍擦身而过几次,自以为还算有些了解。」 「老实说,关于探勘矿脉,我的了解也差不多就这样。」 他们进入仓库后,就看到弓箭、刀剑和一整套的武器排放在眼前。这些应该都是克拉榭伯爵的所有物。 在地板上则有一些工具散落在草席上。 「可是,这些怎么看我都不觉得像是用来找寻金矿银矿的工具啊……」 「我们进行监视时也是这样觉得啊。基本上他们不是在狩猎就是在修理要塞或烧炭小屋,也偶尔会像今天看到的一样清洗牛皮。其实我们也想躲住暗处偷偷进行监视,料想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容易露出破绽。」 「我也以为你们肯定是暗中监视。」 「只是暗中偷偷摸摸监视的话,就有可能会被当作我们对要塞的领主抱持明确的敌意,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雪太深,我们的身体没办法撑下去。」 「嗯……」 库斯勒点了点头,回头看看身后。翡涅希丝一副事不关己地蹲在地上抚摸那些工具。 「他们清洗毛皮时会用到板子之类的东西吗?」 「板子?」 「对。来到这里之前,不是给我看过地图吗?这附近有许多河流。他们或许会假装在清洗毛皮,实际上则是调查有没有砂金可以淘。淘砂金会使用到刻有沟槽的木板。金的比重比其他石头还重,所以很容易沉到沟槽里。」 「没有……他们没有用这类东西。」 侦查者相当遗憾地回答。 「嗯,反正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库斯勒用不需要对此事耿耿于怀的口吻接过话后,注意到卷着其中一件工具的布上面的图案。虽然染过色的缝线都已经褪色,很难看清楚,但那确实是羊。 看来,至少他们与黄金之羊相关的传闻并非虚言。 「只是这么一来或许是杞人忧天了。」 「说不定他们将工具藏了起来。」 「或者,他们是靠地面土壤的颜色、植被情况来判断。」 这种事有可能办到吗?侦查者听完脸色一变,库斯勒则把手举到与肩同高。 「当然,如果是用这种方法,我也只能投降。除非能有其他足够说明的证据,否则我们也不能将他们的脑袋撬开,翻查里面的知识。」 「确实如此……也碍于他们握有特权状不能绑起来逼供。粗暴的手段都用不上。」 库斯勒点点头。 克拉榭伯爵和流浪之民之间的关系,可说是这座关键防守要塞的托管人和接管人。 假如逼供后发现流浪之民是清白的话,只会让骑士团在这片异教徒众多的土地上增加不必要的敌人。 「反正,我们就利用时间尽可能去查。不管怎样,在这里好像也没别的事可做。」 听完库斯勒的话,侦查者苦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炼金术师和修女会一起前来啊。」 其中一位流浪之民手上端了装着酒的杯子这么说。 冬天山上的落日沉得很早。 如同在小旅店一样,大伙儿的起居作息都在大房间里也有它的好处。可以用暖炉的火一起炊煮各自带来的食材,一起喝酒,困了就直接缩起身子躺下去。 像威蓝多那样的人,一定会乐于此道。 「我们曾待过同一间工坊。」 库斯勒冷冷地回答,对方反而像被勾起兴致似的睁大双眼。 「喔!您那边的城市可以这样啊!」 「你们周游于世界各地对吧?应该见识过各式各样更加奇特的城市风貌吧?」 「哈哈哈。年轻的时候确实深信自己能够环游世界看遍各种事物啊。」 「然后。大概就在那时候讨了老婆。」 「接着过没多久,我就怀念起世界的宽广而深切地感到后悔啊!」 语毕,哄堂大笑。 恐怕打从他们出生那一刻开始,长久以来就是这一伙人在一起旅行吧。有人起头说了句什么,就会有另一人跟着接话,就这样不停反覆,让谈话毫不间断地延续下去。 吃完鹿肉与蘑菇浓汤后,人人各自拿着烈酒或是淡酒在席间谈笑风生,即使是怕生的翡涅希丝,在这样众多男人的包围之中看起来也相当快乐。 「哎,人生在世总会碰到一些千奇百怪、不可思议的事物。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抱持着总有一天能找得到黄金之羊的想法啊。」 流浪之民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卡尔多斯喝着酒说道。 照这说法,关于黄金之羊传说的谣言并非以讹传讹,而是出自于他们自己的口中。 「如果我的想法会泼了你们冷水,我先道个歉。」 库斯勒插嘴道。 「不过,黄金之羊的传说会不会其实只是金或银被当成植物的那段时期,所遗留下的类似情形呢?」 听到这句话,流浪之民全都依旧挂着满面笑容,同伴间互相使了个眼色,卡尔多斯则表示:「愿闻其详。」 「比如说,一般认知下,金是从金矿石或方铅石里面提炼出来,但偶尔也会直接以纯金、纯银、纯铜等原本的姿态埋在地底。漂亮的结晶形态自不用说,有时甚至会呈现树根状或奇怪的菇状,就这么埋住土中,因此,以前的炼金术师认为金成银肯定是某种植物。」 「原来如此,然后呢?」 「只不过 ,经过三十年的观察,报告上说一丁点都没有增加。当然,没有成长的同时也没有枯萎的情形。」 「意思是说黄金之羊的毛也属于类似状况?」 「我是个不作梦的人,所以会这么认为。」 「呵。」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闭上双眼,搓揉他满是胡子的下颚。 「我们是群更短视近利的人,所以有着不一样的解释。」 「原本我们的祖先都是牧羊人。有一天发现一群羊,那身上的毛色是从未见过,而且他们成功地驯服这群羊,接着就将羊群献给国王,国王下令繁殖这种羊,使羊毛量产,国家随之富裕,牧羊人也得到报酬。然后我们的祖先就获得了一笔能让子孙玩乐一辈子的财富。」 「事隔多年,有一群愚蠢的子孙又想要碰运气找到一座金山,于是跑到荒郊野外来,这说的不就正是我们?」 藉着酒意,他们说起来是既轻松又潇洒。 听到结尾部分,就连翡涅希丝都稍微呛了一下。 「而且,我们的解释中带着梦想,并不是件坏事吧。」 「等翻过下一座山丘,说不定就会看到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羊群,靠着这种想法,我们才能熬过每个寒冬啊。」 说这番话时的脸庞,尽管带着微笑,神情上却包含了居无定所者特有的说不清的寂寞。 而且,库斯勒无法将这些话一笑置之。 因为他们传达出来的正是抹大拉本身的理念。 没有家乡可归的人需要的并不是安慰或同情。 而是一个让他们不再回首过去的光彩夺目的目标。 「我好像说了些多余的话。」 库斯勒一致歉,卡尔多斯就变本加厉地劝他酒。 「这有什么。我老婆才过分,她说我差不多该丢掉这个上辈子的家族传说了。还是当作培育金银故事中的另一种遗留痕迹来得好一些。」 听到卡尔多斯的话,流浪之民都开怀地笑了。 之后众人继续饮洒作乐,夜色眨深厂。 大概是旅途的疲惫或是受到这欢乐快活的谈笑气氛吸引喝多了酒,翡涅希丝中途就靠到库斯勒身上打起盹来。在一群不熟识的男人堆中与库斯勒分开,以及对库斯勒的厌恶,放到天平上两相比较后,果然还是怕生更胜于厌恶。 然后,看到她这副样子的库斯勒正打算要站起身时,她睁开了眼睛。 「你睡没关系。我把你抱过去吧?」 闻言,睡得迷迷糊糊的翡涅希丝就要照库斯勒所说再次进入梦乡时,突然清醒过来。 不知道那副神情是代表厌恶,或者是在努力忍住睡意,总之她板着一张脸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后便步履虚浮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 库斯勒看她脚步踉跄地走到门边,于是开口询问,得到的回应却只有诉说着「你很烦人」的视线。 不过,看她有所反应,便明白她应该是要去上厕所。 「正值很难应付的年纪呢。」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说。 他肯定也有相同年纪的女儿吧。 「来这里之前和她有些冲突,她还无法区分出哪些事会变得事态严重,哪些事该认真思考的这一点确实是烦恼的根源啊。」 「哈哈哈。原来如此。」 库斯勒耸了耸肩又说: 「要是她掉落悬崖就麻烦了,我去看看。」 一走出大房间,就感到一股仿佛要将身体切割开来的寒意猛然劈了过来。外面似乎是一片月光皎皎的夜色,从木头窗棂的缝隙射进一道蓝白色的光束,恍若伸手就能抓住一样。 库斯勒曾经有一段时间当真认为这该不会就是奥里哈鲁根之剑,这念头可能就连诗人听了都会脸红。 原来连我也是,从以前开始就很爱作白日梦。 虽然库斯勒并不知道翡涅希丝往哪里去,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她站在中庭的井边,苦恼着要怎么打水。 「还在醉吗?」 一听到库斯勒的声音,她就吃惊地失手让水桶掉落。绑着绳索的水桶虽然掉落到水炸里,却没有发出「噗通」的落水声,而是「铿」地响起了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 「这么冷的天,井水当然也结冰了。」 「……」 「用来喝的水早已经打好放在别处了。跟我来。」 库斯勒举步离开,翡涅希丝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还是无法战胜喉咙的干渴,不情不愿地跟在库斯勒后头。 「你看。」 这是一座石造的要塞,搞不好还比外面更寒冷。库斯勒掀开放在厨房的木桶盖子,敲开表面的薄冰,用勺子舀起里头的水。 翡涅希丝接过去后,先头还装得一副担心里面是否被下毒似的,只喝了一小口,之后便拚命地大口喝,几乎都快被呛到,最后还又要了一勺。 「清醒了吗?」 库斯勒这么询问时,翡涅希丝正好毫无防备地打起了嗝。 即使在蓝白色的月光照射下,都可以看得出她脸红。 「你还在生气吗?」 这个问题让翡涅希丝变得一动也不动。 之后,她的眼睛才久违地正视了库斯勒。 「就算你生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库斯勒边说边捡起一片碎冰,含在口中。 「既然如此,你不觉得这样做只是得不偿失吗?」 「像你这种……」 翡涅希丝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重新慢慢地开口道: 「像你这种凡事都能当作冰一样轻易切割的做法,我不觉得正确。」 「当你遇到这世上不合理的事时,也打算说出同样的话吗?」 库斯勒的话让翡涅希丝垂下视线。 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不是没有记取教训。 而是即便如此,翡涅希丝还是期盼这世上能都是好人。 「像『利息(库斯勒)』一样行动,我才总算能在这世上立身处世。我有想去的目的地,没有时间被绊在这里。」 「可是……你却打乱了我要切割的做法!」 翡涅希丝试着反驳。 这句话简直就像小孩子的强词夺理,不过翡涅希丝确实能奋不顾身地割舍掉自己。 「你也知道炼金术师里真的有那种人吧。那些人和我或威蓝多不同,真的以为烤焦的嵘螈和青蛙眼珠能够将铅变成黄金。你打算做的事就和他们相近。」 拥有想前往的目的地,虽然不能说为了朝目标前进而想出的方法论完全没有错,可以肯定的是采取的手段错到令人绝望。 库斯勒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你应该更聪明。」 听到库斯勒的话,低垂着头的翡涅希丝开口: 「我……」 「嗯?」 「我本以为你会是个更温柔的人。」 这句喃喃细语,或许带有温度吧,一离开她的嘴边就化作白烟消散在月光下。 翡涅希丝一心想美化库斯勒。 伊莉涅之前对此是怎么说的? 库斯勒又想那都无所谓了。 「真是抱歉,如果要前往抹大拉必须用到温柔,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如果舍弃也是必要,我也会这么做。」 「……」 仰起头的翡涅希丝用哀感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然后,无力地移开。 她或许是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意义吧。 「不过,被你讨厌可不是我的本意。」 库斯勒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翡涅希丝则小小呛到咳了起来。 她的表情就像看到一个让人束手无策老爱恶作剧的小鬼,怔怔无言。 「你真是个怪人。」 「因为我是『利息』啊。好像没办法顺利融入人世间。」 「……」 别开视线的翡涅希丝徐徐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一瞬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闷在嘴巴里面。 「嗯?算了,不管怎样你总算开口和我说话了。我有事要先告诉你。」 翡涅希丝做了一次深呼吸后,问道: 「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被送来这里的原因吧?」 「……知道。」 「那你待会儿回到大房间后,先不要睡喔。」 「咦?」 「你要竖起耳朵注意听。你不是偷听过我和威蓝多说话吗?威力相当惊人啊。如果那些人有在防范些什么,说不定会在同伴间传话套好招。原本带你过来的原因也是为了这个。」 「……」 翡涅希丝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库斯勒便催促了一声: 「听懂了吗?」 冷不防地,翡涅希丝竟意外地笑了笑。简直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不成笑容的笑容。 「啊?」 库斯勒心里一惊,翡涅希丝则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道白色的叹息。 「你真是无论何时都是『利息』啊。」 库斯勒听完这句话才反应过来翡涅希丝所指的意思。 「你以为我会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比起这个,我还以为你会大发脾气硬是逼我就范。」 「我并不是这种层级的冷酷无情,我还算有这点自觉。」 事实上,库斯勒之所以会去拯救威蓝多,也是因为他不想采取用锁链把翡涅希丝的脖子拴住,强行带走她的手段。 「或许……是吧。是啊,确实如此。你是『利息』,不管何时都很忠于抹大拉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看着翡涅希丝,翡涅希丝也没有移开视线。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其他要我做的事呢?」 突然变得深明事理的翡涅希丝让库斯勒稍微感到讶异。 不过,既然她都开口问了,那就尽管回答吧。 库斯勒有好多事打算一一交代,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如果你在调查上遇到什么不懂的事,直接问我。」 结果他连作梦都梦到的是这档事。 看来倒是自己很想教她。 翡涅希丝表情平静地凝视库斯勒。 然后,吐出一口气,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第二天,这群流浪之民披着先前的羊皮朝山里出发。 两名侦查者自然也随后跟去。 对方当然也心知肚明他们是监视者,但假使流浪之民是无辜的,骑士团还是能达成一个目的:将受到监视的印象加诸在他们身上。 骑士团就是个累积了这些手段所构筑出来的存在,因此才得以统率远比历代君王所治理的版图都还要广大的领域。 对库斯勒这样的炼金术师而言,那是个不管怎么奋力出招也沾不上衣角的对手。 「不过,今天到底是吹了什么风?」 库斯勒一个人自言自语,这句话化作遮挡视线的白烟,消散于雪山之中。 在他的视线前方,有几个披着羊皮匍匐在雪地上的男人。男人们的视线前方,有两头鹿,仿佛对这里的动静毫无知觉,正啃咬树皮享用着。 披着羊皮甸匐在地的其中一人,悄悄地架起了弓。 从库斯勒站立的位置看不出来这两头鹿是否对这动作产生警觉。 站在离库斯勒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带领他们来到此处的那两名身形轻巧的侦查者在拨弄肩头。 流浪之民的狩猎一景。 库斯勒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匍匐在雪地上的羊皮数量不是六条,而是七条的关系。看似会说出「狩猎太过残忍,我不忍目睹」这种话的翡涅希丝居然主动表示想和流浪之民一同去打猎。卡尔多斯为首的流浪之民也一脸高兴地回说没有问题,但就库斯勒来看,却因为搞不懂翡涅希丝的真正意图而感到大惑不解。 况且,虽然库斯勒不清楚狩猎,但是她有可能在山路失足滑落造成意外,或是追逐猎物时不小心将耳朵露出来。这些种种担忧在脑海一闪而过时,翡涅希丝悄声地对库斯勒说: 「离他们近一点,就能收集到较多情报。」 库斯勒刚才嘀咕「今天到底是吹了什么风?」的真意就在这里。 关于耳朵的问题,她在头纱下又裹了两层头巾来做防护,同时又能兼顾御寒效果。 至于狩猎本身的危险,就两名侦查者的言下之意,其实并非那么激烈,大可放心。 尽管如此,库斯勒还是有点担心,于是跟着进到山里了。 「呦……!」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叫声从远方传过来。 库斯勒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他将视线转到声音来源,就看到两头鹿开始扬蹄奔起。看来那尖锐的声音是鹿的呜叫声。 甸甸的羊皮一齐跃身而起,架好六道弓箭。拉满弓弦的箭朝正在跑离山头的鹿射出。但是鹿正发足狂奔,弓箭一根接着一根落在鹿的身后,没有射中。这时鹿依然毫不停蹄地逃命,从林木稀疏一片雪白的山峰上,一溜烟地逃向另一侧仍然蓊郁苍翠的森林中。 在库斯勒以为已经失败的瞬间,一支箭飞过流浪之民的头顶,像是被吸过去似的贯穿一头鹿的眼睛。中箭的鹿仿佛从侧脸长出了歪斜的角,开始突然放慢蹄子,再走了两步三步之后就晃着脑袋当场倒地。 剩下的另一头鹿在进入森林的前一刻回头看了同伴一眼,稍微逡巡之后,便跃入森林之中,深不见影了。 「真没想到会射中。」 还保持着射箭姿势的侦查者气定神闲地说出这句话。 披着羊皮的每一张脸都转身看向这边,半开玩笑地挥舞弓箭,对侦查者夺取他们的猎物表示抗议。 他们将猎取到的鹿放血,然后取出一大堆内脏全埋在地底下,只留下肝脏。 鹿肉用树叶包起,毛皮则当场使用石头进行鞣制。鹿角自不用提,连骨头都把黏在其上的肉仔细刮下来,用雪清洗干净。还以为翡涅希丝会对这一连串作业害怕得浑身发颤,谁知她竟然边与卡尔多斯聊天边开心地帮忙。 之后就是午餐时间,将刚猎取到的鹿肉和肝脏丢进带来的锅子里,滚水加盐去清烫,起司再配上面包,连麦酒都端出来,一场小酒宴就此开席。 「真是的,那样的距离下还能射中,是要我们情何以堪啊?」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缠上那位以出色技巧射中鹿的侦查者。侦查者则谦逊表示只不过是因为大伙儿帮忙把鹿赶到绝佳位置,自己才占了个便宜。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所言非虚,不过既然他是受雇于骑士团的人,过去肯定是某个领地中相当知名的猎人或者什么吧。 尽管库斯勒在这场狩猎中什么都没做,但他当然毫不客气地接受鹿肉和肝脏。在城市里少有机会吃到鹿肉,更别说是鹿肝。虽然早就听说过传闻,但鹿肝的美味真的会让人上瘾。拒绝肉食的翡涅希丝虽然只喝充满鹿肉鲜味的汤,不过光是这样就美味十足了吧。 库斯勒由此猜想,该不会翡涅希丝早已预料到一起参与狩猎的话,就有可能享用到如此美味的中餐。可以很明显感觉到她不是第一次看人将鹿肉解体,也清楚作业流 程,知道该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 库斯勒由此重新体认到翡涅希丝真的是在城市境外生活过的人。 猎到的那只鹿躯体颇大,所以他们也不打算猎杀第二头,用过餐后就马上回到要塞。库斯勒也帮忙将肉扛回去,算是做了点贡献。 回到要塞后,流浪之民熟练地在中庭铺上席子,把鹿肉摆开,更进一步地切成细条状。剩下的人则把这些条状肉放到日照充足的地方去晒,或者塞进壶里好做成盐渍肉。 翡涅希丝在这时也卷起袖子帮大家的忙,劳动之下,平常肤色胜雪的纤细手臂变得一片通红。 她那莫名的干劲让库斯勒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帮忙,也没理由在一旁守着。 库斯勒回到他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开始检查流浪之民的行李。 「也没看到醋或试金石之类的东西啊……」 他遍寻不着能够用来分析某些矿石的浓缩醋、摩擦金块就能测出纯度的试金石等等工具。库斯勒还到厨房东翻西找,看看他们有没有把东西用食材或料理器具做掩护,但还是一无所获。 或许黄金之羊的传说真如他们所言,只不过是在这个干渴乏味的世界中用来安慰一己的一种方法而已。库斯勒静静环视厨房一圈,隐约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正在加工鹿肉的人们谈话声。 当他感觉到人的气息回头一望时,手因寒冷及鹿血两者而变得赤红的卡尔多斯就站在眼前。 「唷,冷到快做不下去了。」 他边说边伸出手去拿放在柜子里的酒瓶。 「您有找到您想要的东西了吗?」 然后,他如此问道。 这种半开玩笑的说法是在刺探吗? 「要是您能主动交给我,那我可就能省下很多功夫了。」 「哈哈哈。好歹您都被送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了,还是尽情地去调查吧。」 卡尔多斯边笑边取出杯子。当他从柜子里拿出六个杯子,犹豫着要不要去取第七个时,回头望向库斯勒。 「对了,那个小姑娘也是个很奇特的人呢。」 库斯勒闻言,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还没见过帮忙解体鹿肉的修女小姐。不过,听说她原本也是四处流浪的人。」 卡尔特斯边说边在手中叠上第七个杯子。 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解读成:翡涅希丝是他们的同伴。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她出生于应许之地附近。」 「喔,库鲁达洛斯?那还真是远啊,连我们都没见过那片土地。」 卡尔多斯神情愉悦地继续说: 「只是,旅行这种事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她应该也历经辛苦啦。」 他脸带微笑,任由脑海去倒转一些情节画面般地说道。 在他的视线前方,有一种生活在城墙内部接受骑士团庇荫的库斯勒所无法了解,只有流浪过的人才知道的辛酸。 这对库斯勒而言,稍稍让他感到不悦。 「你们才是,有打算不再过这种辛苦的生活吗?」 库斯勒这么询问,出口才注意到自己的这句话也可以被解读为隐含了「翡涅希丝是我这边的人」的意思。 「要想改变长久持续下来的习惯很需要勇气。虽说如此,我们还觉得再稍微等等看似乎也下坏。」 「……?」 「在我们改变之前,这世界似乎就要先改变了。」 库斯勒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卡尔多斯,他不改微笑地说: 「喔?您不知道吗?啊,因为还只是谣言吧。听说这场历时已久的战争再过没多久就要结束了。」 「战争吗?」 库斯勒反问,心想这怎么可能。 原本这是场由站在教会信仰顶点的教皇宣战,誓言要将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从异教徒手中夺回的战争。 然而,这场战争在双方一进一退之间打了二十年以上,这段期间的战火不断扩大。从异教徒手中把神的大地夺回正教徒手上,只要打着这个正当名义,不管侵略哪块土地自然都不成问题,理所当然,战场只会不断蔓延。 在这样动荡的世界中,像骑士团这种不能称之为国家的不可思议组织正持续扩张势力,乘着战争之便,将世界一点一点收入囊中。像教会一样存在于每座城市,用比教会传授的神之教诲还更浅显易懂的剑及黄金,实现了对支配的欲望。 库斯勒怎么都不认为,以骑士团为首,与异教徒作战的时空背景下扩张势力的集团会在这种时候考虑停止战争。 然而,大概因为这只是谣言,卡尔多斯又不以为意地转速一件不得了的事。 「听说莱特里亚女王终于要改为信奉正教了。」 库斯勒决定不搭理这个敏感的话题。 他紧盯着眼前的流浪之民,对方也显得有些难堪。 「哎呀。我失言了。一直过着漂泊的旅行生活,竟然变得爱嚼舌根了。」 「……这个谣言流传的范围有多广?」 库斯勒提出疑问,既不认同也不否定这个传言,仅仅表示关心。 在耳目众多而且监视者又多的城市中,可能会惹火上身的谣言并不容易悄声传出去。 炼金术师是被豢养在笼中的鸟,所以对城墙外的流言非常陌生。 「最近突然听到。」 虽然流浪之民之间的对话只是一些闲扯淡,但库斯勒回想起与先遣部队同行的那几天,他和佣兵之间的对话。如此说来,他们似乎也曾提过战争差不多要打完了。 而且,库斯勒本身也为了卡山的攻陷和这波移民极有可能成为最后的新天地,他才会这么拚命地想办法加入。 不过,当时的想法只是认为今后可能再也没有需要攻陷的异教徒之地。 他还以为战争未来也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然而,假使现今这场笼罩世界的战争真的是为了讨伐异教徒,理所当然地它就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管是怎样的田地,只要收成都取尽了,它的用途就没了;这场旷日搏久的战争或许也会因为莱特里亚女王的改信正教而迎接结束的一天。 「那么一来,骑士团大人可就不妙了吧?」 卡尔多斯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话题还很长,就放下手里的酒瓶等等东西,倒了杯酒给库斯勒。 「不妙?虽然确实没有战争就要结束的感觉……骑士团的那些人在战争结束后,不就可以专心朝着他们最喜欢的赚钱营利之路迈进了吗?」 注入大酒杯里的是与透明葡萄酒有着天坏之别的廉价酒。酒里看来被混了生姜、石灰、明矾、蜂蜜等等,所有能想得到用来掩盖涩味的东西,而且这该不会是用已经榨过一次的葡萄再次勉强榨取得来的汁液吧,里头有许多残渣。 「喝这种酒必须用牙齿过滤着喝,可能不太适合城里的人吧。」 卡尔多斯边笑边喝起自己的分,然后向着厨房的窗口将残渣吐到外面去。 库斯勒浅尝了一口,这酒喝起来酸溜溜地,偶尔浮现令人反胃的甜腻,整体被苦味给压住,留在嘴里的涩味更是不容许人忽视。他模仿卡尔多斯的动作把残渣吐出外面。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战争结束后,骑士团就不妙了。」 「啊!没错没错。你们应该也心中有数吧?战争一结束,很多东西都不再被需要。」 库斯勒端详着卡尔多斯,他看起来并没有恶意。 「确实有道理。」 「比方说,假使没了战争,就不再需要那么多的铁,这么一来,打铁的人 、挖掘矿石的人都会失去不少工作。当然,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白热化的纷争围绕在矿山探勘这件事上,也就不会有监视我们这种怪人的工作。」 「……」 卡尔多斯很正确地把握到自己遭受什么样的怀疑。 即使如此,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喝酒,透过牙齿过滤掉残渣,再次吐到外面去。 「也不会再有『为了与异教徒作战』这种正当理由。世界将会发生巨变。因为我们常待在城市外面,很容易察觉到这种大变化的趋势。不过,如果看走眼,就会像在河川上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任其承载翻覆,所以我们也得拚命啊。」 确实如此。 然而,库斯勒边喝着有够难喝的酒,边思索。 这家伙说这些话的意图是什么?单纯与他闲聊?或者是?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没有战争,或许就没办法再像这样靠着帮人修缮要塞,让对方愿意提供狩猎场地给我们,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我也想过要去找个定居之处了。」 他是单纯想把「对于自家人的未来感觉到的不安」说给某个人听而已吗? 听起来是这么一回事,又好像不是这样。 或者,是因为库斯勒本身恐怕也开始有所动摇。 战争结束后,就会丧失许多工作? 但是,库斯勒轻笑一声,仿佛在对自己诉说一样地表示: 「就算世界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还是不会改变。」 「哈哈。的确是。特别是像我们这种人,被世界的残酷玩弄的同时,依然能够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这样才会抵达目的地啊。」 「只是一心希冀,至少……至少目的地真的存在。」 库斯勒略带感情地说道。 卡尔多斯无声地咧嘴而笑,露出沾满葡萄皮的牙齿。 「完全正如你所说。也因此才会产生那种吸引人偏离正道的诱惑,让人觉得或许另一边才是对的。说不定正是那种诱惑制造出『这世界或许会改变』的谣言……」 卡尔多斯用一种乐于故弄玄虚的语调说着。 库斯勒耸了耸肩答道: 「每次被迷了心偏离正道时,都会沦落到必须冒着重重危险的下场。」 就好比翡涅希丝那样? 「没错,正是如此。」 世界本来就不明确。想要到达一个都还不晓得是否存在的目的地,就只有凭藉已决定好的方法,笔直地向前走。 不管这么做会带来多少摩擦或冲突,它都是唯一能够仰赖的指南针。 翡涅希丝将来也能理解这个道理就好了。 「话说回来,这葡萄酒也太难喝了吧!」 「……不能用炼金术做点什么吗?」 库斯勒耸了耸肩,这反应让卡尔多斯大笑起来,再次吐出葡萄残渣。 翌日,卡尔多斯他们又再度出去狩猎。翡涅希丝当然也跟着前去,不过狩猎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危险,因此库斯勒这次就没有跟去。 再加上,他颇为在意卡尔多斯提到的事,想要点时间思索一下。 倘若战争结束,世界将会改变。 到了那时候,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呢? 话虽如此,既然卡尔多斯所说的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一事仅止于谣言,他现在想这些不就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就算是为了以防万一,把这件事真的会发生当作前提,然后想东想西是否就有用呢? 何况即使战争结束,人的欲望也不会消失。而且,财富这种东西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与金属和宝石之间密切相关,这部分的专家就是炼金术师。于是库斯勒又想,或许受委托的工作内容多少会有些不同,但是他们的生活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变化吧。 库斯勒再三仔细思量这些事,转眼就快要到太阳下山的时间,出去狩猎的一伙人也回到要塞来了。 自从离开戈尔贝蒂后,就一直坐在马车上被东摇西晃,接着又翻山越岭来到这座要塞,而且昨天和今天还连续跟着去打猎,这让原本体力就不好的翡涅希丝看起来更是相当精疲力竭。 但是,她和卡尔多斯他们之间的交情似乎远比疲累的程度来得深厚,她在流浪之民的加油打气下好不容易走回大厅,就突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这丑态让他们哈哈大笑,翡涅希丝也难为情似的跟着笑了起来。 接着,她稍作休息之后,就将被雪沾湿的衣服和鞋子摆到暖炉前面烤火,她则又动身去帮忙准备晚餐。这样子比她在戈尔贝蒂的工坊里时还更勤快。 库斯勒曾在前天晚上向她提醒,要她待在那些人身边收集情报,揭露他们的秘密,难道这股干劲是延续自这份工作吗? 一般来说都会这么想,但库斯勒却总感觉到有些异样。 然后,隔天翡涅希丝也开心地跟着去打猎,一样在日落之前回来,看到这样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才终于察觉那异样感觉的真面目。 翡涅希丝待在他们的圈子里时,是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如果说她是一边扮演侦探角色一边看起来还很开心,那就太不符合库斯勒在戈尔贝蒂的那场骚动中,所看到的那个无法做出抛下威蓝多这种行为的翡涅希丝。 虽然也曾怀疑她是靠演技才会看起来很开心,但是库斯勒怎么都不觉得翡涅希丝有这么精明。她是个明知道自己不是库斯勒的对手,还是会马上与他展开唇枪舌战,或者光凭意气用事老说些蠢话的人。虽然库斯勒常希望她能够学得精明一点,但这也绝非是指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够的意思。 想到这里,库斯勒看她的眼神开始盛满无奈也不过是在眨眼之间。 翡涅希丝或许是想起了过去种种。 想起她还在遥远的东南方大地,和同族的人一起过着流浪生活时的事。 因此,在来到要塞后第五天的黄昏时分。 当流浪之民们像往常一样狩猎归来,各自分散去准备晚餐或做其他事,而翡涅希丝却异常严肃地将库斯勒唤过去时,他就隐约猜到翡涅希丝要说什么。 「你想知道这些人今后会怎样?」 平地的黄昏总把天空渲染成赤红色,在深山中,不知是否因为天空离得较近,这里的黄昏却是一片蓝。 库斯勒一直觉得很难喝很难喝的葡萄酒,反而让他对那份难喝劲上了瘾,他现在正一边啜饮,一边回答翡涅希丝的问题。 「如果他们是清白的,就不会怎样。大概会放任不管吧。」 「……如果不是呢?」 翡涅希丝所担心的事,答案其实很简单。 「那些人会被关起来,变得流离四散,或许还会变成骑士团的走狗。」 「!」 翡涅希丝打开要塞走道上的木窗,紧咬嘴唇眺望逐渐没入夜色的群山。 「你发现什么了吗?」 面对库斯勒的问题,翡涅希丝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她的动作感觉有点僵硬,紧接着便知道那并非毫无原因。 「或许又会被你当作是傻瓜。」 「你是在担心那群家伙的未来吗?」 与他们共同行动后,翡涅希丝回想起过去的逃难生活,也期盼这些人能够代替已经回不去的自己继续过着安宁的生活。又或者因为自己在过去曾是被卷入不合理待遇的受害者,现在自己却可能成为把别人卷进来的加害者。 「嗯,我的确觉得你是个傻瓜。」 「……就像要点铅成金一样,站在不同的立场,世界竟然会如此不同啊。」 「你总算明白了。」 库斯勒并不特别语带感慨地回应道,翡涅希丝轻细悠长地叹了 一口气。 「那些人知道我的身分。」 这句话让原本靠在墙壁上的库斯勒不由自主地弹起身体。 「喂!这不是……」 「关于被诅咒的血脉还有我们这一族四处漂泊逃亡的事。」 翡涅希丝一提起过去的事,她侧脸上原先的那份稚气消失了,变得非常成熟。 那一定是因为在戈尔贝蒂市集上做旅行准备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为了生存而千锤百炼过的坚强此时也浮现在她脸上的关系。 「他们说既然我结束了那段漫长的旅程还平安地活着,那么等到有一天他们陷入困境时,就帮帮他们吧。」 库斯勒目不转睛地盯着翡涅希丝的侧脸问道: 「还有呢?」 翡涅希丝的耳朵似乎在头纱下惊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低下头露出苦笑,证明库斯勒并没有看错。 「你真的什么都能看透呢!」 「是你太不擅长隐藏。」 库斯勒语毕,翡涅希丝便眺望远方被染上群青色的雪山回答: 「他们说『真是辛苦你了』。」 这句话除非听者是曾有相同境遇的人,否则应该很难产生共鸣吧。 翡涅希丝果然不是为了刺探消息才与他们一同行动。 那些流浪之民的稳重体格以及爽朗的说话方式。 他们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辛苦,遇过多少次苦难?立场不同的库斯勒完全想像不出来。 然而,他们说的话似乎传达到翡涅希丝的心灵最深处。 因为此刻翡涅希丝的身影看起来离他好远好远。 「喂!」 当库斯勒回过神时,他已经出声唤了翡涅希丝。 「……?」 冬季深山里的冷风微弱地吹拂着,翡涅希丝的浏海随之摇动。 那双眼睛宛如祖母绿般地美丽。 最后库斯勒什么也没说出口。 感觉你就会这样跟着他们往别的地方去。这种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别配合那些人跟着喝起酒来喔。」 库斯勒甚至非常坏心眼地加了一句: 「别忘了你会发酒疯。」 翡涅希丝看着这么说的库斯勒,对他露出睽违许久的被逗笑时的笑容。 「也就是说我们该确定最好的做法是不是后天就要回去覆命。」 流浪之民都已出外打猎后的下午,留在要塞的其中一名侦查者归结道。 「既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如果再一直对无辜的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也会影响到克拉榭伯爵的名誉啊。」 「要是延迟太久,无法跟队伍会合我也会很困扰唷。」 库斯勒添了这句话,侦查者就都轻笑了起来。 「我们一直都与这种不安在拔河。没有彻底调查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调查太过,结果被部队抛下的话也很难看。」 「要是幸运女神后脑勺的头发能够长一点就好啰。(注:希望幸运能够逗留久一点的诙谐语)」 「就是说啊。如果世上净是些可以补救的事,那我们活在这世上该有多轻松啊!」 三人一派轻松地打哈哈后,侦查者很遗憾地笑了笑。 「这次的事件是多虑了啊。」 「总会有的事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说道。 不过,他其实有一部分感到松了一口气。 他感觉到如果继续再待下去,翡涅希丝将会和他们变得更加亲近,真的会和他们一起去别处流浪。 也有可能是因为库斯勒了解到经过威蓝多那件事,已经害得翡涅希丝的心离自己远去,才让他产生这种想法。如果告诉翡涅希丝真相,依她的个性应该会很轻易地让心重回到他身上。 然而,事实上,这并没有这么简单。 毕竟,库斯勒的想法一直以来都与翡涅希丝水火不容,更没有与她妥协的意思。 这天,当库斯勒与侦查者商量完,做出动身的决定后没多久就已经接近日落了,看到狩猎归来的一行人时,他不禁睁大双眼。 翡涅希丝全身疲软地被人背在背上。 「大概是连续几天都表现得太过头了吧。在途中就走不动了。」 卡尔多斯背着趴在毛皮上的翡涅希丝说道。 真是笨蛋!库斯勒一边感到愕然一边对于她没受伤或出事感到放心。 他从卡尔多斯手中接过翡涅希丝,抱她到大房间的角落歇息。 「也是我们太大意了。真是对不住她啊。」 卡尔多斯一脸担忧地探头查看翡涅希丝的睡脸,库斯勒也只好苦笑回答说: 「让她去刺探你们的人还是我呢。」 「……呵呵。我们也看得出来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啊。」 卡尔多斯笑了笑,继续说: 「请好好对待她。她是个吃过不少苦的孩子。」 卡尔多斯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出大房间。 库斯勒的视线随着叹息回到翡涅希丝身上。 她的脸颊上沾到一些小砂砾,大概是被背着的时候沾上去的吧。 库斯勒边用指背拨开砂砾边想,自己虽然也想保护她,但所作所为结果是不是和圣歌队加诸在她身上的行为没有两样? 从他是为了自己的抹大拉这点来解释,感觉上似乎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他也是为了本身的目的在利用翡涅希丝,并不是为了她而行动。 当翡涅希丝把库斯勒唤到一旁,询问流浪之民的事时也是如此。正因为卡尔多斯他们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那次的对话才能风平浪静地结束。 但是,如果库斯勒找出卡尔多斯等人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恐怕到时候他和翡涅希丝之间的对立会比威蓝多那时还更激烈吧。 翡涅希丝这次应该就会彻底对库斯勒心灰意冷吧。 而库斯勒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因为他想不到任何需要这么做的理由。 但是,即使如此,库斯勒也不想做出像圣歌队一样的事。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拜托伊莉涅代为撒谎,别让她知道自己出手救助威蓝多。 问题在于有些事当他一遵循了自己的方法论,得出的却是翡涅希丝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库斯勒沉吟,思索后,还是认为应该改变的是翡涅希丝才对。 不管怎么想,要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话,翡涅希丝的想法未免太过于天真。 就像今天被人背着回来的这一点也是。在工坊作业时已经百般交代过要她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这点到现在都还做不到。 库斯勒针对这件事也深思一番,最后下了一个结论:被翡涅希丝的迷惘耍得团团转的自己真是蠢。 应该改变的是翡涅希丝的思考方式。 否则,库斯勒就得改变大部分的自己。 那简直就像莱特里亚女王舍弃异教,改信正教一般。 而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怎么可能。 隔天大家在用晚餐时,库斯勒向流浪之民宣布:对你们的猜忌经完全消除了。 他们的脸都不约而同地开口发愣一下,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虽然一直都很快乐,但是今天更加快乐啊!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而且,他们也差不多就要离开要塞,往另一个狩猎场所移动。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每条路偶尔会有相交的机会。 因此司祭才会祝福即将出门远行的人,但愿他碰到的是美好的相遇。 这顿晚餐热闹到似乎要把储备在要塞里的酒全 终幕 「然后呢?」 威蓝多问道。 「还有什么然后啊?就这样啦。」 库斯勒回答完,就在桌上把熏肉干撕开。 他们已经在山里的一处贸易重镇与先遣部队会合了。 「别撒谎啦。」 威蓝多笑嘻嘻地将身体探向桌子。 「那为什么你没有得到奖赏呢?」 库斯勒把嘻皮笑脸的威蓝多推回去,嚼起熏肉干。 「而且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会扭曲你的信念。」 「我才没有改变。你没听我说的话吗?」 听到这句话,威蓝多立刻又问: 「那你为什么没有和那些上头的人举杯庆祝呢?」 库斯勒虽然刻意不面对他,但威蓝多似乎没有打算就此罢休。 库斯勒讪讪地回答: 「……因为我已经以别的形式得到报酬了。」 「别的形式?」 「没错。所以……我并没有扭曲信念。」 库斯勒也明知这是在诡辩。 但是,让库斯勒一边嚼熏肉干一边显得焦躁的原因并非在此,更不是因为威蓝多的死缠烂打。 还有一件让他更满腔怒气的事。 「嗯?就连炼金术师库斯勒也有脑袋生锈的时候吗?」 库斯勒将剩下的肉干丢向出言嘲讽的威蓝多,却被他轻轻松松地躲开了。 库斯勒闭眼呻吟了一声。 不管回想起多少次都会让他觉得怒火中烧。 那是发生在库斯勒与部队会合,向艾鲁森报告完关于流浪之民的调查结果后的事。他一个人在旅馆房间里,脚搁在桌上喝着酒时,翡涅希丝走了进来。 「……那个……」 她畏畏缩缩地出声,手里还拿了一个小酒瓶。 威蓝多经过戈尔贝蒂的事件后还是没有受到教训似的,又到街上寻花问柳去了。伊莉涅则是出门去办库斯勒拜托她的事。 「为什么你没有呈报上去?」 看来翡涅希丝知道库斯勒察觉到流浪之民的秘密了。要是去问她为什么会知道,那他自己就太蠢了。当时在要塞中无心去留意,但一般想来,那本书里写着那样的内容,翡涅希丝自己应该也会特别谨慎。因此,她大概会用在书里夹根头发之类的方式,让自己能马上发现是否有其他人翻动那本书。 而她又亲眼看到了库斯勒明明发现那本书的内容,却没有向传令官报告的一幕。 既然如此,她就只能来道谢了。 是单纯的翡涅希丝再单纯不过的想法。 「没有呈报?什么事情?」 库斯勒一脸不耐烦地反问。 翡涅希丝怯生生地说: 「那个……黄金之……」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放下搁在桌上的脚。 然后半眯着眼瞅着翡涅希丝。 「那酒是干什么的?要给我的谢礼?」 「唔……」 「我没有做什么让你得道谢的事。我只是遵从我的信念,确实地把利益拿到手而已。」 「咦?」 翡涅希丝闻言变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瓶差点滑落。 「那些家伙的秘密不管怎样运用都能获得好处。我当然会拿来利用了。」 翡涅希丝仿佛走了魂似的面无表情看着库斯勒。 「那件秘密我并没有报给传令官,这是事实。但是,我可丝毫没有打算要扭曲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有情绪都从翡涅希丝的脸上消逝。 虽然库斯勒不清楚她到底想像成什么,但应该很容易可以想到的就是当库斯勒利用了那份情报后,那些人质朴但快活的旅途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被打乱了。 「反正,那些人今后也依旧能够继续旅行下去啦。所以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你就拿着那瓶酒,离开这房间!」 库斯勒话一说完,翡涅希丝的眼中就开始扑簌簌地落泪。 「为什么……这样……」 「你为什么要哭?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感到焦躁。 他说完这句话后不久,翡涅希丝便摇了摇头答道: 「我有……在听。所以才……」 稍停后,翡涅希丝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要如此逞强呢?」 「啊?」 翡涅希丝拾起头。 看到这张脸时,库斯勒想起了伊莉涅的话。 翡涅希丝一脸悲感。她受伤了。 「那些黄金就是交换的代价吧?」 库斯勒一时语塞。 「我从伊莉涅那里听说了。」 「……是吗。」 库斯勒回答。 伊莉涅现在正外出办事。她去办的事是把库斯勒向卡尔多斯他们勒索来的黄金全都替换成容易携带的珠宝,那黄金就是让库斯勒保守秘密的代价。 而那黄金正是库斯勒做出不用扭曲自己的信念,又不会失去翡涅希丝的选择后所得到的结果。 流浪之民的行李里一眼望去并没有黄金。但是,库斯勒却留意起他们那辆粗制的马车。如果他们真的是搜寻金矿的探勘者,绝对会将黄金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从这个角度去观察的话,那辆马车就摆明显得不自然。掠夺财物对炼金术师而言可是看家本领。库斯勒很轻易地就想像到他们怎么藏匿黄金。 他们以纯金的钉子代替铁制铆钉,再覆盖上一层铁做掩护。 没有将他们全部的黄金都搜刮一空,是因为库斯勒以将秘密报给传令官之后,他能够得到的好处为参考基准,索取了一个他能接受的金额。 况且,只要手中握有他们的把柄,今后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只是,这次的事库斯勒也的确没有向传令官报告,要是被翡涅希丝误会当成在迎合她的冀望,她搞不好又要将库斯勒美化,说不定又对他抱有不必要的期待。 因此,为了让她看清自己是个没血没泪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又追上去补了一刀: 「比起陷害那些家伙去巴结传令官,倒不如继续威胁他们勒索黄金还来得有赚头。我不过是比较利害得失后才这么做。所以,我是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你没道理来感谢我。」 翡涅希丝像是把她带来的酒当作依靠一样抱在怀中,脸上表情歪斜,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大概是在担心卡尔多斯他们,并且对库斯勒的坏人面貌感到心痛吧。 不过,这样才好。 只要翡涅希丝的心没有离他太远,远到超出范围,就都无所谓。 库斯勒心里边如此思考,边像要把狗赶走一样地摆了摆手,想将翡涅希丝赶出去。 然而。 「你……」 「嗯?」 「你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一时间无法听懂她这句话的用意,但库斯勒思忖她应该理解自己说的话,于是他正要开口给予肯定的答覆。 但是他的话却没说出口,因为翡涅希丝已先说道: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翡涅希丝垂下头。 「帮助威蓝多先生的人是你!」 在库斯勒的脑子里还没接上第二句话的短暂空白间。 翡涅希丝以闹别扭般的目光,眼珠子朝上仰望库斯勒,然后说道: 「你……太狡猾了。」 然后,翡涅希丝擦了擦眼泪。相对地,库斯勒说不出话来。 早就知道威蓝多的事? 这句话让库斯勒连呼吸都忘了。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连卡尔多斯先生他们都愿意放过。所以,我就和伊莉涅商量,想了办法。」 和伊莉涅?商量? 「然后,伊莉涅就说了。你其实不是个坏人,只是对自己非常严格而已。所以,你自己也很痛苦。」 从库斯勒的脸上总算可以看出,他已察觉到方才自己一直瞠目结舌地盯着翡涅希丝。 「于是,伊莉涅就说了。只要我表现得好,就算你发现卡尔多斯先生他们的秘密,也一定会想办法。」 那热泪盈眶的绿色眼眸望着库斯勒。 接着,因为对是否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感到犹豫,她便转移了视线。 「她说,如……如果以我当代价,你一定会放过那些人……」 说完后,翡涅希丝就低下头,库斯勒真希望自己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她满脸飞红。 或者,这说不定也表示是因为他失去了保持平静的自信。 「然后,你就……」 翡涅希丝依旧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放过他们了。」 她接着抬起头,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说: 「你果然很狡猾呢!」 就在这瞬间,库斯勒理解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怎样的陷阱之中。 伊莉涅对他阳奉阴违。表面上装作在配合库斯勒,实际上回过头就对翡涅希丝说出真相。如此一来,翡涅希丝理所当然也会对卡尔多斯一事心存期待,这正是库斯勒极力想回避的情况。 但是,翡涅希丝和伊莉涅划策设谋。她们预想到如果以普通方式拜托库斯勒,恐怕他不会放过卡尔多斯等人。 毕竟,库斯勒之所以产生别将卡尔多斯的事告知传令官的想法,是因为他认为如果做出「更加」伤害翡涅希丝的选择,势必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所以,倘若一开始所有人都知道库斯勒在威蓝多那件事上,其实顺了翡涅希丝的意思采取了行动;对卡尔多斯他们,库斯勒可就不会心软了。这点就连库斯勒本身也如此认为。 不过,仅仅只是一个事实被蒙在鼓里,人的处境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这就如同铅既然能被点化成金,金亦可以被点化成铅的道理。 翡涅希丝很巧妙地把自己镀金后,化身为交易的筹码。 唬弄了库斯勒。 设谋策划。 简直就像是炼金术师一样。 「你是说!」 库斯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天地喝道: 「你设计骗了我!」 翡涅希丝缩起脖子,缩小身体,更加用力地紧紧抱住她能依赖的酒瓶。 然而,她并没有保持沉默。 「……是……是你要我变得精明强悍一点的!」 「唔!」 库斯勒顿时哑口无言。 他气到觉得头晕目眩,只好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是翡涅希丝?把自己?错了,是自己?被翡涅希丝? 他茫然若失地看着翡涅希丝,认知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却还是继续采取冷淡的态度,完美地让库斯勒上钩。 这么说来,若说她和卡尔多斯他们相处时的举动全部都是演技,也就不足为奇了。 毕竟,翡涅希丝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那么做。她相信库斯勒会认真思考她的感受,才如此行动。 她仿佛就会这样一去不回? 自己还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那个?」 库斯勒正在承受因为自己的愚蠢所招致的痛苦时,翡涅希丝战战兢兢地对他搭话。 「…………………………怎样啦?」 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后,库斯勒将目光朝向她,翡涅希丝竟然微笑着。 「我也变得有点……像炼金术师了吗?」 「……」 库斯勒伸手捂住眼睛。 要她变得精明强悍的人是自己。 不过,他从来没想过当他见识到翡涅希丝的改变的这一刻,自己居然会是身处于她挖的陷阱里。 翡涅希丝就像是第一次顺利完成外出帮忙买东西的小女孩一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那眼里不只包含喜悦和安心。 自信。 以及堪称自以为是的得意光彩。 「……千万别跟威蓝多说啊!」 库斯勒粗声租气地要求道。他也只能这么说了吧。 翡涅希丝像是被搔着痒处似的笑着缩了缩脖子。 那笑容仿佛在说自己认为库斯勒不是坏人的想法果然正确。 然后,又加了这么一句: 「因为我是你的搭档嘛!」 库斯勒站起来俯视翡涅希丝,接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莫名地紧紧抱住翡涅希丝。突然被敲了一记脑袋的翡涅希丝顿时愣住,库斯勒就从她手中把酒瓶夺了过去,拔出瓶塞凑近嘴边。 没过多久,伊莉涅就回到房间里来,库斯勒注意到她的脸上带着奸计得逞的微笑。 她大概已经在房间外偷听到所有对话了吧。 库斯勒推开互相使眼色的两个女孩,一路狂奔到酒馆去。 结果就在这里碰上威蓝多。 就是这样。事情仅此而已。 「我叫你不要摆出这种表情!你是想用坩埚吃饭了吗?」 库斯勒狠狠地丢出铁匠或炼金术师在吵架时常用的第一句挑衅话。 但是,威蓝多对这句话并不加以理会,奸笑着喝起酒来。库斯勒只觉太过荒谬,就连出拳揍他一顿的心思都没有。因为一看就知道谁是笨蛋。 而且,大致看出事情来龙去脉的威蓝多这时朝着酒馆入口处挥了挥手。库斯勒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到来。 说是搭档吗? 库斯勒看见朝他一笑的翡涅希丝,便在鼻间哼了一声,往大酒杯里倒起酒来。 假使将来会让她担心挂念,那就表示自己是个笨蛋。 翡涅希丝厚脸皮地坐到库斯勒的身旁,脖子上挂着那条祖母绿项链。 「你觉得……适合我吗?」 库斯勒没有回答。怎么可能回答。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库斯勒这样无视于她的话,翡涅希丝肯定会觉得受伤,肯定会噘起嘴。 然而,她现在看起来却非常开心。 库斯勒虽然明知这么做很小孩子气,却还是逃也似的起身离开。 接着,翡涅希丝居然追了过来。 「你在生气吗?」 最终还加上这么一句疑问,库斯勒顿时感到异常头疼。 库斯勒在酒馆门口转过身来。 伊莉涅和威蓝多正坐在桌边朝他笑着。 库斯勒只觉苦不堪言地对翡涅希丝说: 「……我应该说过不要表现出真实的想法。」 翡涅希丝开心地笑了。 「说得也是。」 然后,翡涅希丝不知是已经心满意足又或是提防着「继续再深究下去的话,可能会立即遭到报复」,她转身欲回到桌子那边去。 库斯勒也意识到再这么出丑下去,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次表现得不错!」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回头望了库斯勒一眼。 她露出仿佛就要哭出来的神情笑了笑,就逃也似的走回桌边。 库斯勒对她的反应叹了口气,也朝着桌子走回去。库斯勒心中感到不痛快的原因是自己明明被陷害,却不知为何压根儿不觉得不痛快。 甚至对于翡涅希丝在成长一事,感到有点欣慰。 今后在前往卡山的路上说不定还会出现某些问题,不过应该也能像这样顺其自然地开心走下去吧。库斯勒竟然产生这种完全不像他的想法。 库斯勒注视着翡涅希丝的同时,还产生了一个想法。 虽然自己不是伊莉涅,但或许稍微试着相信幸运的存在也还不错吧。 或许在这个混帐世道之中,试着希冀一点能让人联想到春日阳光的微甜日常,也不碍事吧。 但是,出奇不意传入耳中的一阵马蹄声使库斯勒停下脚步。 然后,是一道扯开嗓子吼出的声音: 「传令!传令!」 一匹马陡然停在酒馆前面,仰起前蹄,长声嘶鸣。 骑在马背上一身佣兵打扮的男人毫不介意地跳下马,飞奔进酒馆宣布道: 「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了!」 库斯勒睁大眼睛看着那男人。 「我们要前往的目的地今后就是正教国家。所以,所以——」 酒馆中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喘不过气却又拚命想说出话的男人身上。 「我们失去了占领卡山的正当理由。」 酒馆内鸦雀无声。 有个人说: 「那……我们要往哪里去?」 正因为卡山是异教徒的城市,库斯勒他们才能前往攻占。 但是,如果他们不再是异教徒呢? 「……有件事可以确定。」 另一个人说道: 「我们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世事难料。 库斯勒坐回桌子旁,心情异常平静地如此想道。 然后,他握住翡涅希丝颤抖的手,确认她就在自己身边。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本是时隔半年的新作品。 总觉得不久前才刚架构好新系列的大纲,怎么转眼间就已经到第三集了呢?时间的流逝还真是快。 我希望下一集还能更早交到各位读者手中,所以在下次的后记里,我一定也会惊讶地说:「已经第四集了!」 试着重读过这次的第三集后,感觉是威蓝多的一集。他的出场次数虽然不多,可是该如何说呢?他刚好占到绝佳位置吧。不过,翡涅希丝和库斯勒的关系也终于开始有进展了,站在作者的角度,我现在就很期待下一集之后的发展。要是在这里写得太多,就会透露出故事情节,所以就此打住吧。 在私生活的部分,我取得狩猎许可证了。就是猎人的那种。因为某部漫画的影响。 只不过,因为申请持枪许可麻烦得要命,就先把它搁在一旁了。总觉得这样下去会不了了之。不然就来搞个陷阱狩猎吧…… 另外,今年夏天我想去挑战一下海上泛舟。这个不需要证照,应该马上就能学会!虽说如此,唉,只要一想到可能需要汽车驾照,就觉得这件事前途堪虑。 还有,我二月去了台湾,然后想学外语的毛病又犯了。这种病会定期发作,谁教去台湾比去冲绳还便宜,而且飞行时间也差不多呢。食物也很好吃,网路环境也很完备,如果可以一边留学学外语一边工作就太完美了……那里是个会让人如此萌发妄想的绝佳环境啊!(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 顺带一提,我早有过使用skype谈工作的经验。这样就随时都能飞出日本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想一堆,度过一天又一天。 拉拉杂杂地写下这些事之后,页面终于让我填满了。 那么,我们就在下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本是时隔半年的新作品。 总觉得不久前才刚架构好新系列的大纲,怎么转眼间就已经到第三集了呢?时间的流逝还真是快。 我希望下一集还能更早交到各位读者手中,所以在下次的后记里,我一定也会惊讶地说:「已经第四集了!」 试着重读过这次的第三集后,感觉是威蓝多的一集。他的出场次数虽然不多,可是该如何说呢?他刚好占到绝佳位置吧。不过,翡涅希丝和库斯勒的关系也终于开始有进展了,站在作者的角度,我现在就很期待下一集之后的发展。要是在这里写得太多,就会透露出故事情节,所以就此打住吧。 在私生活的部分,我取得狩猎许可证了。就是猎人的那种。因为某部漫画的影响。 只不过,因为申请持枪许可麻烦得要命,就先把它搁在一旁了。总觉得这样下去会不了了之。不然就来搞个陷阱狩猎吧…… 另外,今年夏天我想去挑战一下海上泛舟。这个不需要证照,应该马上就能学会!虽说如此,唉,只要一想到可能需要汽车驾照,就觉得这件事前途堪虑。 还有,我二月去了台湾,然后想学外语的毛病又犯了。这种病会定期发作,谁教去台湾比去冲绳还便宜,而且飞行时间也差不多呢。食物也很好吃,网路环境也很完备,如果可以一边留学学外语一边工作就太完美了……那里是个会让人如此萌发妄想的绝佳环境啊!(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 顺带一提,我早有过使用skype谈工作的经验。这样就随时都能飞出日本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想一堆,度过一天又一天。 拉拉杂杂地写下这些事之后,页面终于让我填满了。 那么,我们就在下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本是时隔半年的新作品。 总觉得不久前才刚架构好新系列的大纲,怎么转眼间就已经到第三集了呢?时间的流逝还真是快。 我希望下一集还能更早交到各位读者手中,所以在下次的后记里,我一定也会惊讶地说:「已经第四集了!」 试着重读过这次的第三集后,感觉是威蓝多的一集。他的出场次数虽然不多,可是该如何说呢?他刚好占到绝佳位置吧。不过,翡涅希丝和库斯勒的关系也终于开始有进展了,站在作者的角度,我现在就很期待下一集之后的发展。要是在这里写得太多,就会透露出故事情节,所以就此打住吧。 在私生活的部分,我取得狩猎许可证了。就是猎人的那种。因为某部漫画的影响。 只不过,因为申请持枪许可麻烦得要命,就先把它搁在一旁了。总觉得这样下去会不了了之。不然就来搞个陷阱狩猎吧…… 另外,今年夏天我想去挑战一下海上泛舟。这个不需要证照,应该马上就能学会!虽说如此,唉,只要一想到可能需要汽车驾照,就觉得这件事前途堪虑。 还有,我二月去了台湾,然后想学外语的毛病又犯了。这种病会定期发作,谁教去台湾比去冲绳还便宜,而且飞行时间也差不多呢。食物也很好吃,网路环境也很完备,如果可以一边留学学外语一边工作就太完美了……那里是个会让人如此萌发妄想的绝佳环境啊!(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 顺带一提,我早有过使用skype谈工作的经验。这样就随时都能飞出日本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想一堆,度过一天又一天。 拉拉杂杂地写下这些事之后,页面终于让我填满了。 那么,我们就在下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本是时隔半年的新作品。 总觉得不久前才刚架构好新系列的大纲,怎么转眼间就已经到第三集了呢?时间的流逝还真是快。 我希望下一集还能更早交到各位读者手中,所以在下次的后记里,我一定也会惊讶地说:「已经第四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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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修图:肥猫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第一幕 如果把表面四处都浮现出牛肩肉的汤倒进平底锅里,大概就会变成眼前这幅风景吧。 连绵无垠没有起伏的冬季草原,除了有零星几块岩石露脸之外,再无任何变化。 在这样乏味无趣的景色里,一间简朴的小屋孤零零地伫立着。 炼金术师库斯勒对于在小屋子里进行的对谈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透过破败不堪的木窗缝隙眺望外面的景致。 「能够有幸得到亲爱的骑士团接见,我的喜悦实在是难以形容。」 在这个仿佛被强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破烂小屋中,有人以夸张的说话风格如此陈述。单脚跪在地板上,身上披着彰显其高贵的毛皮外套,这个人是附近的贵族。 虽然如此,还是一眼就让人看穿这是他费尽心血所做的最佳打扮,因为衣服的做工跟南方诸国比起来逊色不少。简而言之,他是名乡下贵族,随侍在侧的两名侍从穿的也是粗糙的皮革甲胄,局促地缩着身子,低垂着头。 「嗯。久闻你在治理领地上很有本事,在此转达我的主人库拉托鲁大公的话,他衷心希望能和你长久往来。」 「感激不尽,这是我的荣幸。」 当权者之间千篇一律的谈话,让库斯勒稍微打了个呵欠。 自部队离开库拉托鲁大公鼓舞众人的那座城镇,也已经大概过了快五天,其间他们经过了好几个设在道路旁的关税处,这里便是其中之一。曾听闻远古时代的帝王会动员整个宫廷的人出巡各地,去征收税务或是进行审判,当时的古老习俗似乎还保留在这片地区,部队每经过一个关税处,治理当地的领主就会前来献上贡品。 这个风俗虽然非常繁琐,但每到一处就确认谁的地位在谁之上,对他们这群人来说相当重要。再加上,现在库斯勒他们的所在地,原本可是敌人的阵营,由异教徒治理的国家。正确的称呼或许应该说原异教徒,在他们的身分上面隐含了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坐在椅子上的人刻意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式,说不定也是为了尽全力压制住这个微妙的问题。 「接下来,是慰劳旅途艰辛的一点心意。」 单膝跪地的贵族命侍从献出一个模样牢固的箱子。 虽然体积并不大,碰触时却发出清脆的声音。 「喂!」 虽然是这个小屋中原就备有的破烂椅子上,但唯一坐在上头的男人轻轻招了招手。他的身分可说是库斯勒的雇主,名叫艾鲁森。 在小屋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库斯勒不情不愿地离开窗边。 「……失礼了。」 他毫不迟疑地朝箱子伸出手,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并没有让小屋里的士兵的喉咙发出吞咽声,因为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里面塞满了一颗又一颗的金子。 「哼。」 库斯勒发出一声冷哼,然后从系在腰间的工具袋拿出干活的工具。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他的生计就是钻研矿石和金属。他取出来的是一块表面粗糙的扁平黑色石头,另一手拿起金子,毫不矫揉造作地往黑色石头刮下去。 「……大概是中上程度。」 他看着残留在黑色石头表面上的金色条痕做出判断,艾鲁森便在椅子上点了点头。 「愿侯爵的领地能愈加繁荣。」 「不胜惶恐。」 之后,艾鲁森活像一位国王般,命当地贵族退下。 和异教徒之间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大战。 遥想当初确实是因为对宗教的热忱而引发这场战争,如今宗教却沦落成为了攻城掠地而挂在嘴上的藉口。而且,在这场战争中发展得最为突出的,即为人称克劳修斯骑士团的组织。 骑士团动武的正当性虽然透过他们自诩为神的代理人,以歼灭异教徒为己任的名义得到了保障,然而,他们与奉教皇为顶点而组织成的教会不同,对于布道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不过他们的分部却如同教会一样,遍布在世界的各个城市之中,彼此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他们利用这份联系在物资和人才方面互通有无,做法就跟拥有庞大分店的大商会没有两样。 说穿了,克劳修斯骑士团就好比是个教会与大商会联手后,再混入强大军事力量的集团。而骑士团经济圈中也包含了矿山及炼制所,有数量无比庞大的金属在流通。他们会聘雇像库斯勒这样的炼金术师,原因就在于冶金技术的进步与钜额利益的提升息息相关。 「哼。他没有重蹈覆辙,犯下跟之前那个笨蛋贵族一样的错啊。」 命乡下贵族离开之后,艾鲁森抓起金色的颗粒,无趣地说道。 「把混了铜而分量大增的金谎称为色泽珍贵罕见的黄金,这招的确很了不起啊。」 这已经是第四次库斯勒被唤来协助艾鲁森了。因为毕恭毕敬地呈上贡品的家伙其实是在阳奉阴违的例子并不稀奇,所以能当场鉴定进贡上来的宝石或贵金属之真伪、品质的本事,才会被如此看重。 「这里是只有野蛮文明的家伙所居住的国家。必须掌握跟训练狗时一样的要领来对付他们。」 「而且,这些狗都还坚称自己是猫呢。」 艾鲁森把金子放回去,令部下收好箱子。 「愚蠢的行为。」 他简短扼要地说道。 这块土地属于莱特里亚王国。莱特里亚这个国家则由当今世上可说是最后一位异教徒女王在统治。因此,以克劳修斯骑士团为首的正教军队派兵攻打莱特里亚,骑士团更是占领了不少城市。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前不久刚攻陷的卡山,莱特里亚最大的矿山都市。 可以说,这座城一被占领,莱特里亚就只能步上亡国一途。 就在这时候,莱特里亚女王却突然发布改信正教的宣言。 克劳修斯骑士团就好比是以宗教为名的狩猎野狗组织,然而猎物却突然变成猫,他们伸出的矛头就此失去了瞄准的目标。尤其对于现在正要挥下斧头的人而言,这更加是个大问题。 「然而,看来他们也懂得自己表现顺从啊。光是那个箱子,我想金额就已经相当可观。」 库斯勒承顺逢迎的说词,其实也隐含了试探。他想知道艾鲁森对于现在的状况抱持何种想法。 艾鲁森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一动也不动,突然,他的视线移往那块黑色石头。 「只是刮一下就能知道其中的纯度,还真是个方便的工具啊。可信度有几分呢?」 「拥有好眼力的金饰工艺品师傅的话,测量出的纯度可以精准到重量百分比的一或二左右。」 「『试金石』虽然在打比方的时候常挂在嘴上,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 「您有兴趣吗?」 艾鲁森听到库斯勒那略带嘲讽的问法并没有动怒,而是将视线转向他。 「如果凡事也只要刮一下就可以探究出是好是坏,绝对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只要在路口处的界碑上刮一下就可以决定出该往哪里走,那将会有多么轻松。」 统领众多部下,并且每到一处就要负责与当地权贵斡旋折冲的艾鲁森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 克劳修斯骑士团内部有一支以阿萨美徽章为旗号的部队。 艾鲁森则在这支部队中担任名为传令官的职务,为了排除部队在行军时会遇到的任何障碍,他必须先行发出公告。也就是说他的职责是要打理好国王通行时的沿途相关事宜,算是这方面的掌权者。 而行军实务都由这位艾鲁森分配发落的阿萨美徽章部队,其职责则是复兴被克劳修斯骑士团以武力攻陷的城市,也就是专门负责移民垦植 。 卡山则是被骑士团攻陷的莱特里亚最大的矿山城市。如今,这支部队正好为了移民到此处,率领着群众走在前往的路上。 然而,正因为是异教徒的土地才得以无所顾忌夺取到手的卡山城,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宣布改信正教的女王所治理的城市。如此一来,情势就会变成正教徒侵略了正教徒的城市,部队再继续往前进的话,很有可能会遭遇到棘手的后果。 要是被视为对正教徒露出獠牙的异端,说不定还会从狩猎野狗的一方沦为被猎的一方。然而,即使如此,部队也不能就这样停止行军,这一点尤其让问题难上加难。 其中一个理由是为了骑士团的面子。另一个则是因为参与移民而舍弃故乡跟随至此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无处可归。各个都是相信骑士团、相信自己的运气才追随部队离开。他们的人数超过千人,若是被告知新天地已经不存在,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身经百战而日益壮大的骑士团必然非常清楚,当人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时,就跟野兽没有两样。 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艾鲁森对于试金石在使用上的便利程度表现出兴趣。 无论是历练多么丰富的人,也会对未来的不确定因素感到无法拂拭的不安吗?若非如此,难道这只是一个单纯出自于好奇心的疑问? 「小的处于仰赖阁下慧眼的立场,还真不想听到您说出这种话呢。」 示弱——虽然库斯勒没有用这个字眼,但艾鲁森当然已经察觉到他话中隐含了这个意思。 不会为这种小事就随意动怒的部分,自然也很像精明干练的交涉人员该有的作风。 「只要是能用的东西就都拿出来用,仅此而已。来人!」 艾鲁森把话说完,朝着在房间一角待命的年轻文官唤了一声,文官便迅速地呈上一张羊皮纸。 「这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别在进入城市之前弄丢了。」 库斯勒有点吃惊地收下那张羊皮纸,同时眼珠朝上,故作卑躬屈膝之态望着艾鲁森。 「不过,这绝不是免费赠送的吧?」 库斯勒拿到的是位居阿萨美徽章部队顶点的库拉托鲁大公所签署的特权状,可以藉使保障自己在新城市的行动自由。有了这张纸,就算在教会里面生火也可以被原谅。 因为倘若违抗这张特权状,就等同于和骑士团作对。 而且,拥有这张纸与否,今后的处境将截然不同。 因为卡山城里想必还有异教徒留下的堆积如山的知识和技术,其中应该也有正教徒难以接受的内容。不论这方面的知识有多么贵重,注重体面的家伙还有对信仰墨守成规的异端审问官必会彻底查阅,这些知识就有可能会被封存在石制仓库中或是被丢进火堆里焚烧掉。 但是,对库斯勒这样的炼金术师而言,异教或是正教都无所谓。重点取决于对自己的研究是否有益,除此以外一切都不要紧。可能的话,他希望赶在这些内容被封印之前先亲眼看过,然后暗记起来或动手抄写一份。率先进入卡山城的话,就能够趁这些危险的知识被封印之前,先把它们弄到手。为此,他就必须无视那些慢条斯理的手续,任意进出各种场所。 库斯勒之所以会乖乖听从艾鲁森的吩咐,帮他做这种家仆役在做的杂事,为的也是这个目的。 「这是当然。我保证你在卡山城里的行动自由,相对地,你要把到手的知识一字不漏地让我知道。」 「……大人身边不是还有位更适合这项工作的大炼金术师在吗?」 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之中,原本就有位被赐予博士称号的正规炼金术师随行。 库斯勒原本并没有资格前往卡山,是他设法强行将自己安插进队伍中。 「说什么傻话!宝剑有宝剑的爱惜法;杀人剑自然也有杀人剑的用途。」 当初库斯勒他们接到前去鉴定贡品的命令时,他原本也以为铁定会受到与杂役相同的待遇,但实情却不然。无论处于何种组织之中,都存在着凭藉政治手腕而往上攀升的家伙,这点就连炼金术师也不例外。 虽说如此,光靠攀附权贵,奉承巴结就能深入骑士团上层的话,这种做法倒也称得上是一种炼金术。 「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个令人在意的地方啊。」 库斯勒一面将羊皮纸卷入怀中,一面这么说。目前的状况让库斯勒不得不深谋远虑一番。 「这是否就表示,卡山城也许不是个久留之地?」 二话不说地给予库斯勒这种人行动上的自由,这个做法让人嗅出艾鲁森等上位者的焦虑。 毕竟,若是全世界都承认莱特里亚女王改变信仰,部队却强行进入垦植女王的辖区,说不定会被视为在挑战教会权威。这么一来,刚进入卡山城就立刻被驱赶出来的可能性也相当大,到那时候如果空手而归可就成了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不过,就算带不走宝石或贵重金属,如果是隐藏了更高价值的知识,可就另当别论。 隐约看得出来这个布局正是职掌部队行军所有筹画的艾鲁森本人,在考虑过最坏的可能性之后所设下。 库斯勒直盯着艾鲁森。 目前,这个行军队伍也始终在谈论与「最坏的可能性」相关的谣言。 「我必须随时在手头上做好最佳准备。仅仅如此而已。」 艾鲁森闪烁其词地回答。 但库斯勒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原来如此。」 库斯勒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然后离开了关税处。 走出关税处之后,库斯勒很是无奈地走回他们自己的马车。 关于目的地卡山以及现在环绕在他们身边的状况,他只能隐隐约约地从艾鲁森的态度去推敲。当然他从来就不期望能够从艾鲁森口中听到事情明确的发展,目前得到的蛛丝马迹就已经足够了。而且,无论艾鲁森的想法为何,总之现在光是取得保障他们在卡山城中可以自由行动的特权状,就已经是大丰收了。距离进城也只剩下几天的时间,接下来的日子他可以喝酒睡大头觉地混过去。 正当他心里这么想时,突然注意到有一团白色物体在火堆附近动来动去。 原先还以为是在准备中餐,但与此处稍有距离的地方已经有一群趁机想捞一笔的商人,架起大锅煮起食物了。不管味道或价格都是吃商人煮的比较划算,所以行军以来他们都一直光顾商人的生意。库斯勒他们的马车里固然也载了食材,但这些就算下起长时间的雨也能熬得过去,以耐久性见长的东西,却是牺牲味道换来上述的优点。 因此,没道理自己做料理吧。 库斯勒蹑手蹑脚地接近,站在那娇小毫无防备的身躯正后方。 「喂!你在做什么?」 「呀!」 一道小小的悲鸣之后,紧接着似乎是锅子之类的东西被打翻。随着火堆被水浇熄时的独特声音,浓烟往天空高高窜起。 「……啊?」 库斯勒一脸愕然地仰望漫天飞舞的灰烟,然后快速地将视线往下移,蹲在火堆前面,原本正在做着某件事的家伙惊恐万分地回头看他。 纯白的衣裳是件修女服,肤色雪白,再加上就连头发都是白色,更使得那对碧绿大眼特别醒目。对方是个很年轻,或许仍用年幼来形容会更为贴切的少女,她的名字是翡涅希丝。 「随便玩火的话,会尿床喔。」 「我……我才没有呢!」 「没有是指随便玩火,还是指尿床啊?」 库斯勒并没有认真理会翡涅希丝,视线往她的手边移去,顿时感到狐疑。 「铅?」 这短暂的空白停顿,让翡涅希丝总算稍微恢复她平时的模样。 「唔……我……我听说你们……在做奇怪的事。」 「……」 库斯勒沉默地回瞪翡涅希丝,她就像只被骂的小狗一样表现得畏畏缩缩。 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问她: 「是伊莉涅这么说的吗?」 伊莉涅是这趟旅程的同行者,一个比翡涅希丝还要大上两三岁的铁匠女孩。 面对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有口难言似的移开视线。大概觉得回答「是」的话,自己说不定会陷伊莉涅于不义,但是说谎的话又会违背神的教诲。 观察外貌不俗的小女孩在内心天人交战的模样,自然也有一番乐趣,然而翡涅希丝却出乎意料地很快就下了定论。 她看着库斯勒说: 「因……因为有涉及异端的嫌疑,所以我必须调查一下。」 「哈!」 翡涅希丝实在太过使劲投入地说出这句话,让库斯勒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此时,就连翡涅希丝自己大概也意识到这样的藉口太强词夺理,她随即变得面红耳赤。 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深信库斯勒他们真的是邪魔外道之辈,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找出他们是异端的证据,然而一认清炼金术师的真实样貌之后应该就没有这么认为才对。不仅如此,翡涅希丝还希望自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炼金术师,达到足以胜任库斯勒搭档的程度。 既然如此,翡涅希丝那急不择言的藉口是想要隐藏什么呢? 库斯勒无可奈何地看着翡涅希丝。 「说到这里,伊莉涅人呢?」 突然被问到与原本的话题无关的事,翡涅希丝露出她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却扑了个空的表情望向库斯勒。 不过,当库斯勒的眼睛一和她对上,她就立刻游移视线,缩起脖子。 「……她,她去帮忙料理大家的中餐……」 库斯勒把视线移往炊事区,但索取中餐的家伙太多,他一时看不见伊莉涅那独特的红发。如果有空,到那边帮忙赚点小钱确实是件好事,然而与强盗无异的佣兵们也在那群人之中鬼混,一个小女孩大剌剌地穿梭在众人身边,实在让他不能苟同。 「我想……她差不多就快回来了……」 「工匠就是怎样都没办法静下来啊!」 在日出之前就起身工作,过了半夜还待在炉前是铁匠的一般作息。个性上,伊莉涅也总是闲不下来,这一点库斯勒很清楚。 不过看到她这几天的模样,也让人心知肚明原因不仅如此。虽然一样是闲不下来,但还多了一种她是想要忘却某件事的感觉。 「这是一种占卜的事,伊莉涅有告诉你吧?」 「!」 翡涅希丝吓得身子颤抖了一下。身体的反应虽然并不明显,但无可奈何地,另一个部位却很引人注目。 翡涅希丝穿着修女服并且戴着头纱,但绝不只是为了象征她的贞洁才做这种打扮。 像翡涅希丝这样的小女孩之所以会和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在一起,有其个中原由。 那是因为她并非普通的小女孩,从距离此地有千里之遥的地方被带过来的她,拥有一种不可能出现在人类身上的特征,人们将她的存在称为被诅咒的血脉,原因就在那层头纱底下的尖尖兽耳。 而这对兽耳总是轻易泄漏糊涂程度不比常人的翡涅希丝的真实想法。 「……我……我听说你和威蓝多先生在占卜。占……占卜是件违反神之教诲的事。」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 「不要说这种让人听了会反胃的话。我怎么可能和那家伙在进行占卜。」 威蓝多是和他相识已久的炼金术师。在港都戈尔贝蒂,他们两人曾短暂地在同一间工坊共事过,接下来前往的卡山城中也会是共有一间工坊吧。 「但……但是……」 翡涅希丝才刚要开口,库斯勒便耸耸肩解释道: 「我们看起来像是会相信占卜的人吗?我们是在打赌啦!」 「……打……赌?」 「把熔化的铅注入水中,然后用它写出文字而已。写得好的人可以从麻烦事中被赦免。没想到威蓝多那家伙竟然写出一手好字,好到令人难以置信。谁知道他在其中使了什么样的诈……所以,结果就是我连续四次接下那桩麻烦事,直到刚刚才终于从那麻烦中解脱了。」 这麻烦事就是去当艾鲁森的杂役,打听卡山城的情况,还有拿到行动自由的保障。就算威蓝多真的使诈,但赌输毕竟是事实,库斯勒便老老实实把事情都给办妥了。 「顺道一问,威蓝多那家伙又是跑去哪儿啦?」 「……威蓝多先生的话……他说要去队伍的……很……很后面的地方……」 「啊?」 库斯勒一反问,翡涅希丝就宛如自己被骂似的缩起脖子。 「他说……有专卖书籍的商人……要去看看有什么书。」 「我在这里卖命,他却给我逍遥自在!」 库斯勒认定威蓝多是靠耍诡计方赌赢他,因此更觉得不痛快。 他抱怨了一句后,目光落到在火堆上咕噜咕噜煮着的铅。 看来翡涅希丝刚才打翻的是装水的锅子。 「对了,你是想要占卜什么?说要调查异端什么的都是浑话吧。」 库斯勒一针见血地直指要害,翡涅希丝闻言后那大为动摇的模样让人几乎心生怜悯。 看来她还真以为那么笨拙的谎言能骗倒库斯勒。 「反正你是想占卜未来的事吧?」 「唔……」 翡涅希丝呻吟了一声,俯下头。 是身上穿着修女服,却出手去碰触占卜的自责念头让她有这种反应;或者,是因为她十分清楚企图藉由占卜去得知未来的这种行为,绝对会让库斯勒感到不快。 不过,看到这样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既不嘲笑也不生气。 因为库斯勒的心中对于翡涅希丝的观感已经有些改变。因为在几天前,正是「这样一个小女孩」成功地耍了他。 那时候的翡涅希丝,不再是被库斯勒居高临下地压榨欺负、嘲笑捉弄的玩具,她自己动脑思考,筹谋划策,并且完美扮演好她的角色只为了引导出自身期望的结果,那时的她是一名小小炼金术师。 所以,当库斯勒发现自己完全中了翡涅希丝所设下的圈套时,向他袭来的感觉不光是简直要让脑袋瓜裂成两半的悔不当初,还有一种类似恶作剧的同伴增加时所感到的喜悦。 翡涅希丝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炼金术师,当库斯勒的搭档。 那或许是因为她身为受诅咒的血脉,性命总是处于危险之中,还得仰人鼻息才能活到今日,从这种人的角度来看,或许不免会对炼金术师那旁若无人、不顾自己性命的莽撞产生一些憧憬。 然而,动机为何并不重要。 问题在于,她是否能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然后,他就在翡涅希丝的身上看到前进的胆量以及才能。即使是这么娇小的身体,也能够做到。 因此,他已经决定对她那有点糊涂的特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想起她在紧要关头就会拿出连自己都啧啧称奇的行动力这一点,那份糊涂也就变得有些可爱了。 「去把水倒进锅子里。」 「……咦?」 「反正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 库斯勒说完,就在翡涅希丝的身旁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开始有些手 足无措,但他不予理会地继续说: 「光用暖炉的火也足以把铅熔解。将熔解的铅倒入水中,就会出现形形色色的变化,不过仅此而已。快去,把水加进去!」 库斯勒硬把翡涅希丝刚刚打翻的锅子推给她。 而翡涅希丝又恰好是个听到他人交代,身体就会擅自遵从的乖巧女孩。总而言之,就在翡涅希丝重新把水倒入锅子里时,被水泼到而减弱的火势也恢复了。库斯勒稍微摇晃一下手提锅,确认铅的熔解情形。 接着他拉高手提锅,让铅一点一滴地流淌到水中。 直到方才都还缩起身子的翡涅希丝,一见到熔解的铅开始有所变化,就立刻入迷地探头凝视水面。专心到就连库斯勒一直盯着她的侧脸也不自知。 单纯的家伙,库斯勒心想,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她对凡事都感兴趣的模样并不惹人厌。 有本事却没有好奇心的家伙,当不成一名好炼金术师。 「请问……」 翡涅希丝一边注视着水里的铅,一边发出疑问,然后缓缓把视线转向库斯勒。 「这……这是要凝结成怎样的形状……才会,才会代表什么意思呢?」 库斯勒微微地耸了耸肩。 「谁知道啊!占卜是城里的女人才会做的事。」 「……」 翡涅希丝的表情有些失望。 看样子她真的很想知道未来的事。 这下子连库斯勒都忍不住开口训诫她一番: 「我不会嘲笑你对未来感到不安的这份心情,虽然如此,倚赖像占卜这种东西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听到库斯勒说的话,翡涅希丝的脖子瑟缩了一下。 不过,翡涅希丝心中怀抱的那份不安当然不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与伊莉涅之所以静不下来,跑去帮忙准备料理的原因相同;艾鲁森之所以比往常更加趾高气昂地接待当地贵族,追根究柢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这次的移民能够顺利成功吗?答案就是这股不安。 因为部队里几乎都是如果移民不成,就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人。 「感到不安绝对不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当你设下圈套要让我掉进去时,也只是天真地相信会有好结果吗?」 翡涅希丝有些困惑地回答: 「……不是。」 「我想也是。」 库斯勒不甚痛快地说。 翡涅希丝对库斯勒设下的陷阱,简明扼要地来说,就是去赌「库斯勒一定是个好人」的这份期待。她希望库斯勒去拯救对贵族女性出手,就要因此被束缚在戈尔贝蒂城,愚蠢又自作自受的威蓝多;也设法让库斯勒放过在暗地里进行淘金的流浪之民。然后,不管哪件事,都得到不可能在以往的库斯勒身上看到的结果。 全部都是因为翡涅希丝对库斯勒怀抱着期待,相信他是个好人,肯定他会为了她那样做。而库斯勒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有数,翡涅希丝的这份期待确实是部分原因。 于是,在其他事情上明明就很笨拙,却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观察入微的翡涅希丝,便从自己观察到的事实立定假说,再顺利地证实了它。 「既然如此,现在面临的状况也一样。观察事实,沉吟思索!然后立定假说,最重要的就是进行验证。之后才会初次了解到应该怎么开口。不过,就算如此,预测毕竟永远伴随着不确定的因素。深信不疑是非常可怕的,而真正可怕的是,它连把结果看错都称不上。」 库斯勒在说话时,翡涅希丝张着碧绿色的清澈眼眸望着他。 她是个会认真听旁人说话的家伙。 「像占卜这种毫无根据的预测,最可怕的是你深信就这么一次,但占卜出来的结果却深植脑海挥之不去。这么一来就害得你忽视重要的地方,凡事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解释。在结果或原因包含不确定要素之际,随时都会有诱骗人掉进迷宫的陷阱在等着。更何况,道路前方偶尔会有他人窝藏恶意在等候也说不一定。」 库斯勒并没有把翡涅希丝当成笨蛋进而嘲笑她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利用说教让自己占上风。 难得她正要以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库斯勒只是想告诉她别犯下愚蠢的失败。 「因此,别轻易地用占卜去预测未来。更何况,你只是在期待会有好结果吧?在这个混帐世道中,那可不是一个会让人觉得正常的想法。」 「不过,至少可以——」 翡涅希丝不自觉地脱口反驳,可是库斯勒侧目一睨,就马上又闭起嘴巴。 然而,虽然一度噤口不语,移开视线,翡涅希丝却像在闹别扭般罕见地又开了口: 「……我觉得……你总是……很悲观。」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移向库斯勒。 如果他是个过着安定生活的城市工匠,天天合掌祈祷明天也是个好日子,这样的生活或许也不错,然而,很不巧地,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在他的工坊里随时都可能有恶意悄悄入侵。没有任何情况可以允许他轻忽大意。 但是,这个道理他也已经向翡涅希丝说明过好几次。 而且,库斯勒想表达的意思有些许不同。 「我并不是悲观。实际上,我对将来的事并不太担心。」 「……」 翡涅希丝闻言,显得有些困惑。 接着,就看到她那对形状漂亮的眉毛蹙起,原因大概是她以为库斯勒又在故弄玄虚。 「不过,我自有其根据。和倚赖占卜的你完全不同。」 「……」 库斯勒一边侧目斜视闻言显得无精打采的翡涅希丝,一边把木炭加进用来熔化铅的火堆里。 远方飘来美味餐点的香气。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乖乖听从艾鲁森的使唤?」 「咦?」 翡涅希丝不明所以,库斯勒刻意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您可知道小的都被吩咐做些什么事吗?」 刻意用惹人讨厌的语气这么说之后,孩子气的翡涅希丝马上噘嘴回话: 「在……在关税处做查验。」 「正是如此。在那里我的鉴定对象全都是当地领主奉上的贡品。那地方原本明明是当地领主征收税金的场所。」 「……咦?」 「毕恭毕敬屈膝行礼的人是那些领主,可不是骑士团的人。懂吗?各片领土的支配者全都在自己的土地上向骑士团表达敬意。明明这里已经是莱特里亚王国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涵义吗?」 「……咦……嗯……」 翡涅希丝大惑不解地视线来回逡巡。库斯勒没有放过此破绽,恶作剧地朝她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翡涅希丝一惊之下闭上双眼,在脸上抹了抹,然后嗔怒地瞪着库斯勒。 对付小孩子就要用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 「那些甘愿向传令官低头的家伙,一定早已听说关于莱特里亚女王的传闻。尽管如此,那些人还是认为屈膝跪拜才是明智的选择。他们考虑到骑士团的权势依然具备绝对的压倒性,向骑士团低头才是上策。因此,按常理推断,骑士团不可能会承认莱特里亚女王改变宗教信仰的举动。想必会动用一切政治力量,全力阻止这件事。」 「……」 「然后,得到这样的根据之后,我才可以开始认为将来并不需要太过担心。像你这种毫无根据、随随便便、轻举妄动、简简单单就想以占卜得知未来的做法,根本就是个错。」 他每说一句,翡涅希丝的脖子就一缩,最后整个人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是悲观。只是慎重。而出手接触占卜的你,也不是所谓的乐观,只不过是糊涂罢了。在戈尔贝蒂和黄金之羊的时候……算了,虽然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但总之是个天大的错误举动。懂了吗?」 被人条理井然地训了一顿,翡涅希丝不禁变得垂头丧气。 不过,被正确的道理训斥而感到心情低落,就表示她能理解其正确性。 这颗好脑袋以及老实的个性都并非坏事。 库斯勒正如此思索时,翡涅希丝却看也不看他就突然开口: 「你……你说的话,我觉得……很正确。」 「不是你觉不觉得,那明明就是对的。」 库斯勒一开口更正,翡涅希丝便有些不服气地闭上嘴巴。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一直沉默下去。 「但……但是,我还是认为有些事无法……验证……」 库斯勒注视翡涅希丝。翡涅希丝没有把目光移向库斯勒,而是朝下看着炭火。 库斯勒思考了几秒后问她: 「你是想占卜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翡涅希丝就用有些闹脾气的眼神望向库斯勒。 一如往常被捉弄时所露出的微怒神态。 「我不想说。」 然后,「哼」地别过脸去。 库斯勒依旧面无表情,直接隔着头纱抓任翡涅希丝的耳朵。 「快说!」 「!」 翡涅希丝发出无声的悲鸣,扭动身子。 库斯勒虽然没有打算使出多大力气,但耳朵似乎是她的敏感部位。 他一放开手后,翡涅希丝便泪眼盈眶地瞪视他,伸手按住脑袋。 「快说。你是想占卜什么?」 锅内还留着一些铅,被火煮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翡涅希丝的视线游移不定,时而望望那些铅,时而看看自己的手边。 可是,库斯勒还是不为所动,最后她终究放弃并投降。 不将视线对到库斯勒身上,或许是她想藉这样至少表达一下抗议。 「今……今后……」 她不服气地嘟着嘴说道: 「各位是否还能够一直在一起……我想占卜的是这个。」 最后她抬起头,正眼瞧着库斯勒。 库斯勒愣了半晌,一时之间恢复不了往常的表情。之所以哑口无言,是因为这种答案他自己压根儿就不可能推想得出来。 但是,这种想法确实很有翡涅希丝的风格。天真、心中没有一丝恶念,只是静静地冀望着小小的幸福。何况,她的说法甚至不是「和各位」。她认为自己是被诅咒的存在,总有一天必然会与大伙儿离散分开,便无意识地以此为前提,说出「各位是否」这样的遣词。 面对这样的翡涅希丝,自己却只是单方面地论述那些冷冰冰的道理,库斯勒不知为何感觉到一股类似难堪的情绪。 「而且……」 冷不防地翡涅希丝再度开口,库斯勒下意识往后一退。 不过,库斯勒比翡涅希丝还要擅长的显然就是不将情绪表露在外。 「什么?」 他简短地反问后,翡涅希丝便缓缓移开视线,继续说: 「而且,我觉得你的方法论很正确,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认为那就代表一切。」 「什么意思?」 「因为你把这世间的事物……想得……有些太坏了。」 翡涅希丝的眼神中充满了异样的自信,就在库斯勒对此感到讶异的下一秒,她开口道: 「对于事实的观察,以及之后的假说……是吗?」 库斯勒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那对绿色眼眸移开。 「关于那个占卜……不对,应该说那个打赌。」 库斯勒瞬间表情严肃地凝视翡涅希丝,下一秒便眯起一只眼睛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 或许是从库斯勒的反应得到自信,翡涅希丝挺直总是蜷缩的背脊。 「虽然你疑心威蓝多先生动了手脚,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啊?」 「打赌的方式如果只是要让铅变出文字的形状,我想理由很简单。要是城市的女人都很常占卜的话,威蓝多先生会不会是因为时常和城里的女子一起占卜,所以熟能生巧呢?」 「啊!」 丢掷货币猜正反面的赌法,如果遇到对方是个老手,就可以百发百中地操作正反面。原以为利用这种铅的赌法,就不能随意操控,没料到这想法竟是个盲点。 库斯勒低声叹道,不经意地察觉翡涅希丝的视线。 「……怎样啦?」 翡涅希丝不苟言笑地说: 「这是对事实的观察和假说的验证。不过,我想即使是同样一件事实,每个人关注的部分也会不同。因为你怀疑威蓝多先生使出诡计,我却觉得威蓝多先生不是那种人。」 「唔!」 库斯勒被自己的理论反将了一军。 再怎么糊涂也该适可而止。 「既然如此,想从铅的形状观察出未来的美好愿景……我希望……你能稍微宽容地看待这件事。」 翡涅希丝的微弱抗议。 她并不是深深沉迷于占卜,只是想得到一些慰藉而已。 库斯勒明白自己为何觉得难堪了。不能把游戏理解成游戏的人,正是立刻对占卜表现出抗拒反应的自己。 翡涅希丝确实只是纯真地期望她和库斯勒他们现在的关系能够持续下去。 但是这份纯真绝非建筑在无视现实之上。 「只不过,倘若真的是使诈……毫无相关知识的我大概不会发觉。因此,从这方面去想的话,我认为你的知识和经验,还有善于观察的眼睛是必须的。然而……」 翡涅希丝有些顾虑地说道: 「你要不要……再多放松一下肩膀的力道呢?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你为了顺利活下去而奉行的处世方法。但……你果然还是……一直都很痛苦的样子。」 她自己相当痛苦地说出这番话。 而库斯勒则感到非常为难。炼金术师总是遭人疏离、被投以猜疑眼神,对雇主而言不过是一个工具。为了能在这样的世间存活下去,他变得对人的情感毫不关心,一心只考量自己的利益,在权谋术数中钻营研究。这当中,库斯勒未曾像这样感受到如此直接传递过来的情感。 想到这儿,库斯勒在心中低语:不。 曾经有过。 那是库斯勒的心第一次向翡涅希丝敞开的时候。行为举止只能像「利息(库斯勒)」一样的他,被告知自己其实也能够真心喜欢某个人的时候。 不过,库斯勒又想到,要是遵照翡涅希丝的话,不免有一种输得一场糊涂的感觉。好比狼降级变成狗一样。 库斯勒苦涩地回望翡涅希丝,然而她却用一种打从心底想要安慰对方的眼神凝视着库斯勒。眼神中只有纯真反映出来的澄净色彩。 饶了我吧。库斯勒变得理屈词穷,最后只伸手去捏翡涅希丝那小巧的鼻子。 「!」 接着粗声粗气地对吓了一跳的翡涅希丝说: 「多管闲事!」 然后捏住翡涅希丝的鼻子左右来回扯了几次,把她激怒之后才放手。 哪里有什么占上风。 库斯勒感受到自己的惨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红发女孩伊莉涅回来了。她的手上还提着热气腾腾的锅子,想来是顺便帮忙把午餐带过来了。 她出声询问独自一人待在火堆旁的 翡涅希丝,接着,视线突然射向待在马车载货台上喝酒的库斯勒。从她那充满责难的眼神中,大概是多少察觉到惹翡涅希丝气恼的原因是什么了吧。 伊莉涅把锅子里的麦粥分装成四碗,捧了其中两碗走到马车这头来。 「你这家伙,又怎么欺负她了?」 伊莉涅特地将斥责连同装了麦粥的碗,一起端到马车的载货台上来。 但是,库斯勒自然拒绝对此做说明。翡涅希丝直接从正面表现出来的体贴让他穷于应付,所以只好欺负她。这种原因到底要他怎么说出口呢? 「……是那家伙自己在乱发脾气。」 「真是!你是改不掉爱捉弄人的坏习惯的小学徒吗?」 曾在铁匠工坊工作的伊莉涅,天生就爱管他人闲事。 听说主要也是因为有这个伊莉涅在背后帮忙敲边鼓,翡涅希丝才能成功设下先前的陷阱。 如此说来,翡涅希丝之所以逐渐一步两步地踏入库斯勒的私人禁地,原因必定也出在这女孩身上。铁块数量就算加倍,炼制的程序也不会有所改变;但女人的人数一多,个性似乎就会不同。 真是可怕。库斯勒思忖。 但是,他一闻到表面覆盖了一层融化起司的麦粥所传来的香味,肚子便叫了起来,因此他没有理会伊莉涅,唯独接受了她端来的午餐。 伊莉涅大概认为库斯勒惹翡涅希丝不开心已经算是家常便饭,所以她就此罢手没有再深究下去。 「嗯?威蓝多呢?」 「那家伙说是去队伍的最尾端玩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喔……那午餐不就会剩下来?」 伊莉涅说完,视线落在手中的另一只碗上。 伊莉涅在与翡涅希丝不同的方面上也是破绽百出。 「语气不用表现得这么开心吧?」 「什……什么意思啊?」 一敲就会响,既单纯又浅显易懂的伊莉涅若是在酒馆工作,铁定立刻变成店里的活招牌。 和纯洁无瑕的翡涅希丝对比鲜明,或许也因此两人的感情才更加融洽。 「你一个人吃不完的话,就分我一点。毕竟丢掉也可惜啊。」 「……」 伊莉涅不悦地瞧着库斯勒,接着开口: 「一人一半喔。」 遇到食物就变得贪得无厌的个性,大概是因为经历过多人共同生活的工坊的关系吧。 库斯勒没有刻意再挖苦她,无言地点了点头,接着从伊莉涅手上接过另一只碗,然后把威蓝多的份分了一半倒进自己的碗里。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伊莉涅这时用了像是顺道提起似的语气对库斯勒说: 「在炊事场的时候,大家也在谣传。」 「啊?」 见到库斯勒投递过来的狐疑眼神,伊莉涅尽管有些心虚,但还是接着说: 「卡山城的情况没问题吗?你不是有在艾鲁森身边办事?」 伊莉涅曾是工匠头目的未亡人,也因此任职过港都城市戈尔贝蒂的铁匠工会首领。虽然当时的她根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尊敬,也饱受许多冷言冷语,伊莉涅却丝毫没有示弱。因为她深信担起那个位置,好好统领工会才是守住她和尊敬的工匠,也就是她前任丈夫所做的约定。 看来似乎就连心底如此坚强的伊莉涅都对未来感到不安。而且还推托是同在炊事场帮忙的人刚好谈到,那生疏笨拙的装腔作势正好可以清楚看出她的个性其实撒不了太复杂的谎。 库斯勒一边在心里加此分析伊莉涅,另一方面,又为了这个伊莉涅和翡涅希丝对他干的好事感到咬牙切齿。他赶紧把木汤匙塞进快要歪斜一边的嘴角好掩饰过去,接着故意耸了耸肩说道: 「完了,没救了!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伊莉涅闻言,起初吓得心跳似乎停了几秒,随后马上怒瞪库斯勒。 「你可不可以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在工坊遇到不清楚的事时,也会立刻询问头目吗?」 「唔!」 「一定常教你要用眼睛去看去偷吧?别想依赖别人。」 「……」 关于阐述道理的能力,说不定翡涅希丝还在伊莉涅之上。 伊莉涅虽然也是伶牙俐齿,但马上就会被情绪打扰。情感直接,符合她那简单易懂的个性。 「所以,就好好观察我再去想想吧。」 接着,库斯勒故意露出爽朗的笑容,伊莉涅一看到便摆出倒尽胃口的脸色,龇牙咧嘴地回他一笑。愚弄伊莉涅可以得到与捉弄翡涅希丝不同的乐趣。 「目前,倒像是还有办法啊。」 「……」 伊莉涅看着库斯勒,露出一副对他恨得牙痒痒的表情。 正当库斯勒笑得浑身乱颤时,身边多出了几道人影。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用餐啊。」 库斯勒将视线移过去,发现是三个打扮像佣兵的男人。 「如果要找吃的,得去别的地方问喔。」 「不是,不是。听说你们这里有木油,想问问看能不能分给我们一点?」 如此回答的佣兵手上拿着一件穿到相当破旧,已经看不出原本是用什么动物的皮做成的外套。 「木油?啊,是指焦油吧。有啊。喂!」 库斯勒转向伊莉涅喊道,相当气恼的伊莉涅嘟哝着说些「自以为了不起」之类的话,伸手接过佣兵的兽皮外套。 「小姐,不好意思啊。听说下午又可能会下雨或下雪啊。」 「没关系。惹我生气的原因是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佣兵们愣了一下,视线转移到库斯勒身上。库斯勒倒是不予理会,自顾自地喝着他的麦粥。 伊莉涅尽管满嘴抱怨,但拿到佣兵们的外套之后就飞快地跳上载货台,在行李中东翻西找。佣兵们所说的木油,或称焦油,另外也被称为煤油的东西,是烘烤特定木材所得到的一种油,能够用于保存肉类或治疗皮肤病,有着各式各样的用途,因为本身是油类所以还能防水。是伊莉涅和威蓝多在戈尔贝蒂工坊的时候一起制作出来的东西。旅程刚开始不久就下起雨,他们把焦油涂在车篷表面藉以抵挡雨水浸透,这个做法似乎在队伍中传开来。 要提炼出焦油其实并不难,只是它费工又费燃料,相对上价格不菲,因此这些人才会抱着不拿白不拿的心态吧。库斯勒他们也因为那是用骑士团的钱做出来的东西,所以没有去斤斤计较。 库斯勒不再去理会伊莉涅,突然,注意到原属于威蓝多,如今由他和伊莉涅各分一半的麦粥被放置在一旁。就这么任它冷掉有些于心不忍,遑论这原本就是伊莉涅付出劳动而等价换来的食物。 库斯勒两手一摊,无奈地站起身,端着剩下的麦粥往火堆的方向走去。 然后,他把麦粥倒进伊莉涅的碗里,再放到火堆附近以免冷掉。 这段期间,翡涅希丝慢条斯理地用木汤匙喝着她的麦粥,刻意对库斯勒视而不见。 「喂!」 库斯勒向翡涅希丝一喊,她的反应便宛如受到惊吓的小猫一样。 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回过头来,这反倒让库斯勒为之失笑。 他的笑容里包含了对于翡涅希丝这单纯孩子气的反应感到有趣之外,还混杂了这样的翡涅希丝竟然曾经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难以置信。 「你之前没听说过焦油对吧?那之前流浪遇到下雨的时候,都怎么办呢?」 库斯勒一副理所当然地发问之后,可以明显看到翡涅 希丝藏在头纱之下的双耳卷起。大概是想表示两人还在争执之中,要库斯勒别轻易向她开口搭话,不过,她也很不愿意无视别人的话。 当然,库斯勒就是为了从翡涅希丝的这种反应中取乐,才故意问她问题。 结果,翡涅希丝的心中,似乎是一本正经的个性取胜了。 她怏怏不乐地回过头答道: 「……就用一般的油……另外,还有一种效果相同的东西。」 「喔……嗯?效果相同?」 一被库斯勒反诘,翡涅希丝似乎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犯的错:误用了会让对话继续下去的说法。 她的眉心紧皱,像是要藉此忍住头疼一样,听到库斯勒再问一次「那是什么」时,她才放弃逞强。 「……我想那应该是种和焦油不同的东西。」 如此开口后,她就把木汤匙放回碗内。 「真的有那种油,但不是从木头里面提炼出来,而是从短浅的河川……或是水池等等地方可以采集到。在漂浮着那种油的水面,利用大量麻布去搅动收集,然后再把水分去掉就可以取得。那是种更为黑亮,带着奇怪味道,而且燃烧效率很好的油。」 从这片土地往下移动到遥远的南方,再由那里改向东行,走了几乎会让人昏死过去的距离之后,就会到达翡涅希丝的家乡。听说垄罩当地的是灼热的太阳以及无垠无边的砂岩旷野。 库斯勒微微地抬起下颚。 「我有听说过这个。世上有种从岩石采集来的油,和焦油几乎有同等的效果。」 「是。人们也称它为石头油。不过……最常听到的名称确实是……沥青!」 「啊!沥青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一两次,不过都只有装在小瓶子里的分量啊……在这里可是根本无法到手的东西。」 「……」 库斯勒在说话时,翡涅希丝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遥远。 视线的焦点不在这里而是某个地方,库斯勒窥探了她的眼神后问道: 「怎么了?」 「咦?啊,没什么……」 翡涅希丝回神后,有些赧然地说: 「稍微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 「是的。以前我曾经看过沥青的湖泊。」 怎么可能!库斯勒在心里暗道,然而,翡涅希丝已开始回想起她从相当遥远的彼端长途跋涉而来的过往。那是一个距离相当遥远的地方,几乎就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 「日照强烈的时候会发出令人简直无法呼吸的恶臭,湖水表面总有几处在燃烧的光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早晨、中午、夜晚都一直在燃烧……那画面简直就像是这世间的尽头,又像是起源……」 翡涅希丝那一边回忆过去,一边侃侃而谈的侧脸,是库斯勒曾经见过的神情。那是一张见识过这世界上不可思议之处的人才会露出的面孔,仿佛诉说着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其他各种绖历,与那不可思议相比之后根本就微不足道。 但是,翡涅希丝陡然自我解嘲地微微一笑,小声说道: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些话。」 燃烧的湖泊,按常理来推想,八成会被取笑成没有见识的女孩子编织出来的幻想。 然而,偏偏库斯勒正是一名为了追逐常人只会当作幻想的目标,而赌上人生所有一切的炼金术师。 「不。」 「咦?」 「关于这件事,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 翡涅希丝惊讶不已地凝神回视库斯勒。 「你说是沥青的湖泊?它的大小呢?你知道详细位置吗?湖里面栖息着鱼吗?那些沥青是从什么地方流进湖泊?或者,是从地面涌现出来的吗?你提到只有一部分在燃烧,为什么不会整体一起燃烧呢?」 库斯勒像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翡涅希丝只能拚命眨巴眼睛代替回答。 不过,这个话题恰巧点燃了库斯勒的好奇心。既然这世上存在着会燃烧的湖泊,其他东西自然也有存在的可能。这个世间不是无趣乏味的地方,而是值得人们咬紧牙关苟活下去、充满不可思议的地方,这种发现正好就是最佳证据。 「但……但是……」 面对声势逼人不断发问的库斯勒,翡涅希丝一边后退,一边开口。她将目光往上移,用一种有些为难又有些责难的眼神看向库斯勒。 接着,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你不是不会认真听我的话吗?我……我才不想和这样的你说话呢!」 就在不久之前,库斯勒才刚为了逃避翡涅希丝真挚的体贴,捏住她的鼻子玩弄了一番。 现在可称得上是翡涅希丝的正当复仇。 但是,提到任性,炼金术师可是足以与一国之君匹敌。 「我对你没有兴趣,我有兴趣的是你所见过的景象。」 「什么!」 翡涅希丝瞠目结舌到连腰杆都挺直了,库斯勒却飞快地把自己装了麦粥的碗推到翡涅希丝的眼前。 「怎样?我把起司给你,你说给我听!」 他不由分说地迳自把起司舀给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大口大口地吸气,似乎就快忍不住破口大骂,最后,她放松僵直的身体,同时吐出气来。 「你真的……最差劲了……」 「至今为止你都看到我怎样的一面呢?」 翡涅希丝半眯着眼睛,恼恨地直盯住库斯勒。 「……坏心眼。」 半带娇嗔,女孩味十足的一句话。 翡涅希丝似乎是鼓起非常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接着虽然把目光移向别处,却又不安地重新再看库斯勒一眼。 库斯勒一脸认真地说: 「不是坏心眼,是炼金术师。」 翡涅希丝露出打从心底感到讨厌的表情,不过,她没有移开落在库斯勒身上的视线。 「……充其量,那只是我所看到的景象。」 坦率的女孩。 「当然。」 库斯勒就像用了点铅成金的炼金术一般,在自己的脸上堆出笑颜。 翡涅希丝见状果然满心不痛快,但结果还是吐出一口包含了满满的心灰意冷的叹息,然后又表现出几分喜悦,语带惊叹地开始描述过去见到的光景。 伊莉涅帮佣兵们在外套上涂好焦油的同时,库斯勒也刚从翡涅希丝的口中听完关于会燃烧湖泊的不可思议回忆。 光是帮忙料理食物似乎还无法让伊莉涅彻底发泄精力,直到做完劳力工作之后,她才真正显得淋漓畅快,不过,当她往火堆方向走回来时,脸上表情顿时写满讶异。 翡涅希丝因为库斯勒认真听完她的故事而恢复好心情,这时正手脚勤快地泡了一杯茶给库斯勒,那还是她最近刚学会怎么泡的茶。 「真担心她会不会掉入坏男人的陷阱啊。」 伊莉涅趁着翡涅希丝为了把茶叶重新收拾好而走向马车载货台的空挡,语带讥讽地对库斯勒如此说道。 「像威蓝多那样的男人吗?」 「威蓝多还算好呢!」 库斯勒轻轻地耸了耸肩。结果这位还算好的威蓝多回来时,已经夜幕低垂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哄骗书商,竟然带回了堆得像一座小山的书籍。听说他声称会在抵达卡山后返还给对方,结果究竟会如何呢? 威蓝多的厚颜无耻就连库斯勒都感到有些吃惊,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书籍的兴趣。库斯勒也兴致勃勃地东看西翻,冷不防地,威蓝多抽出其中一本书,递到同样看得津津有味的翡涅希丝的跟前。 「来!这是给小乌鲁的! 」 「咦?要给我的吗?」 威蓝多嘻嘻笑着,把书递给吃了一惊的翡涅希丝。一时不知所措的翡涅希丝有些忐忑地把书打开来,那是一张很精美的插画,库斯勒从他站的角度也能看得到。 「这是……」 「这本书上收集了关于卡山还有这附近所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因为小乌鲁你看起来并不讨厌这类型的内容啊。」 「……」 翡涅希丝依旧神情茫然地看着威蓝多,然后将目光移到手上的书。 接着,再看一眼威蓝多后,就柔和地笑了。 「谢谢!」 「没什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威蓝多真的很爱取悦女人。 「小伊莉涅的是这个!」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叫我?」 虽然伊莉涅也清楚自己很年轻,不过她确实拥有比独当一面的工匠还来得高超的本领,如今被人加个「小」来称呼,令她有些不乐意,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书收下。 翻开书之后,她露出很是意外的神色。 「咦!这是?」 「料理食谱喔。」 「料理?」 如此反问的人是库斯勒。他心想怎么会拿这种书给伊莉涅呢?威蓝多便笑着开口解释: 「小伊莉涅不是常常在那些商人做料理时插上一脚吗?我想你可能对料理有点兴趣吧。」 「啊!不,那是……」 伊莉涅有些为难。库斯勒也因为目睹威蓝多的推测竟然出错,而感到有些稀罕。伊莉涅是为了赚点小钱也好,打发时间也好,甚或是因为对今后的事感到不安,企图让自己分心才会去帮忙,这些理由明显与威蓝多的推论大有出入。 库斯勒正这么思付时,伊莉涅竟然把书本抱在胸前,腼腆地说: 「……谢,谢谢。」 而且,她就像个初次收到礼物的少女一样,又羞涩又欢喜地道谢。库斯勒对伊莉涅如此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无比吃惊,威蓝多却一副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不客气!」 喜形于色的两个女孩,得意洋洋的威蓝多。 半点都猜不透女人心的库斯勒只觉得有些没意思。 「那你有什么要给我?」 「啊?书之后还要还给人啊,你别弄脏了。」 威蓝多嫌弃地说道。明知道他肯定是刻意如此回答,但旁边的两个女孩见状又窃笑了起来,库斯勒更加自讨没趣。 「你忘了我在戈尔贝蒂救了你的大恩吗?」 库斯勒语毕,威蓝多便耸了耸肩,不着痕迹伸手将翡涅希丝娇小的肩膀揽在怀里。 「我倒听说是小乌鲁救了我啊?」 翡涅希丝虽然略微吃惊,但如今她已经不像初次相遇时那般害怕威蓝多。任由威蓝多搂住她的肩,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喔。」 就连伊莉涅也跟着落井下石,看着库斯勒的眼神像在诉说着:真是大快人心! 「……」 库斯勒自忖再继续开口的话只是自找麻烦,便沉默地从书堆中抽出一本书来,硬是一股脑儿栽进论述硫磺的书中世界去了。 不管眼前的路再怎么看不清,只要继续往前,就一定能得出某种结论。仿佛在见证这个道理一般,库斯勒他们如今就站在往下俯瞰就能见到卡山城的山丘上。 一路上左看右看都只是绵延不绝的平原,现在的景象宛如是神在两天前才刚打造出来。 而且,从山丘上眺望到的卡山城,以及后方广袤横亘的矿山山脉,这景致即使称其为古代神祇的劳作也绝对无人有异议。 虽然一路上,已偶尔会听到「差不多该到达卡山近郊了吧」的臆测,但他们一行人是在昨晚才获知自己已经临近卡山城的消息。 艾鲁森那丝高官恐怕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商讨到底要不要走进卡山城吧。倘若让大伙儿认为卡山城还远在千里,部队要折返也容易许多;如果觉得近在咫尺,他就算厉声喝止,可能也无法阻止部队的行军脚步加快。 「简直就是座堡垒啊。」 冰冷干燥的风吹过,伊莉涅边按住头发边叹道。 「说『遗迹』不是比较贴切吗?」 威蓝多如此回了一句,但库斯勒却认为不管哪一方的形容都很适合。 卡山城位于大矿山地带的入口处,是座被建设成门户的城市。 高耸的城墙环抱住这巨大城市的模样,就如同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另外,城市的颜色近似于周遭的岩石山脉,因此看起来也像是被风吹日晒了几百年的遗迹。 如今,那里面据说还有攻占此城的上千名骑士团兵力在驻守。 而且,虽然城市已经沦陷,但也只不过是解散了代替莱特里亚女王统治此处的议会组织,流放参战的人员而已,城市中尚有人数超过两千的居民。 不过,攻陷卡山城之后,根据骑士团人员针对城里的炉灶个数、空屋数量所调查出来的报告,能够提供给移民团的新住处以及职业缺额都相当充足。 部队众人听闻这项报告时,人人都举手高声欢呼。 那是知道他们赌赢的瞬间。 再者,卡山以及莱特里亚的政治情势都没有因为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的公告而有所动摇,只要他们先让垦植变成既成事实,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必艾鲁森那些人八成早已接连不断派出快马,为了探知各地的情形而频繁与骑士团驻留在各处的势力鱼雁往返。 另外,也从沿路呈献贡品的贵族身上厘清他们的态度,才判断没问题的吧。 幸运比想像的还要多。 相信这点的翡涅希丝自然热切地望着卡山城。 甚至连伊莉涅也无法耐住性子安分不动,迳自下了马车。 「全员!前进!」 一名骑兵挥舞着悬挂了大旗的长枪,如此喊道。 没有人发出欢呼,众人静悄悄地移动起来,大概是因为太过期待和欢喜让他们喊不出声音来。 库斯勒他们也融入队伍之中往前进。 此时库斯勒的脑海中自然也已经被越过那座域市的城墙后,立即该做些什么的打算给盘据了。 「你进城之后要做什么呢?」 冷不防地听到有人对他这么一问,库斯勒猛盯着对方的脸数秒,频繁地眨起眼来。 「……啊?」 「咦……嗯。」 翡涅希丝见到库斯勒的反应似乎有点意外,一时踌躇不前。 不过,这点库斯勒也是相同。 「我昨天晚上不是已经说明过了?和威蓝多那家伙一起冲到贵族或商会的书库。你也有事要做喔。谁也料不到何时会发生什么事。」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眨巴着双眼,难为情地缩起下颚。 「啊,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话,大概是去寻找因战争而心灵受创并为此所苦的可爱女孩吧。」 威蓝多不经意插入两人的对话。 「而且,还会送她花之类的喔。」 「哎唷,威蓝多先生你又……这种玩笑话一点都不有趣。」 翡涅希丝惊愕地瞧着威蓝多,即使感受到这样的视线,威蓝多依然发自内心觉得愉悦。 库斯勒则用冰冷的眼神和冰冷的语气对他说: 「什么都不做。只会顾着把该看的东西全都看过。」 这句话并不是刻意说来挖苦得意忘形的威蓝多、伊莉涅或翡涅希丝。他自己本来就是为了这目的来到此 地,为了这目的活到现在。 绝不浪费片刻时间。 只要一蹉跎光阴,就会让抹大拉离得更远。 「库斯勒好认真哟。」 威蓝多愣了一下,然后将视线转向翡涅希丝。 「小乌鲁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翡涅希丝正带点哀怨地瞧着顽固的库斯勒,听到威蓝多的问题时,有些羞涩地忸怩了起来。 看来应该是她有想做的事,才会向库斯勒搭话好引出这个话题。 库斯勒在心中喃喃自语:说话的技巧这么拙劣,谁会注意到啊! 「嗯,我想看一样东西。」 「喔!是什么呀?」 和在工坊中工作时大为不同,在外面的威蓝多只是个喜好女色的轻浮男。现在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与翡涅希丝之间的交谈令他快乐得不得了,在旁边看得甚为无言的库斯勒,听到翡涅希丝说有想看的东西时,也稍微被勾起兴趣,斜眼偷偷窥探究竟。 「那本借来的书里面有这样的记载,据说卡山城里面有许多古老的传说。」 「啊,对啊。早在莱特里亚王国成立之前,这座矿山就已经存在了呢。据说可以回溯到五百多年前,大批移民从东方过来的时候喔。」 「是这样吗?」 「嗯,我也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一些传闻而已。所以呢?小乌鲁想看的东西是什么?」 「啊,是……就是这个。」 翡涅希丝挺直身子伸长手臂去拿放在马车载货台上的东西。她拚命举起好大一本书的模样,让人看着看着就心生对她恶作剧的念头啊,库斯勒沉默地暗想。 不过,威蓝多就在一旁,伊莉涅也回到马车这边来了,他只好暂且安分一下。当然翡涅希丝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库斯勒的想法,她翻开书让威蓝多看其中一页。库斯勒也对其投以视线,可以看到几幅插画,不过与其说是插画,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模仿其他画作。上头画了一堆群众以及模样像龙的怪物。那头龙大概是在喷火吧,有个看似英雄的男人举起一块大盾牌抵挡着龙的攻击。 「咦咦咦?小乌鲁,你对这种有兴趣喔?真意外啊。」 确实如此,这内容感觉像是小男生会喜欢的冒险故事类型。 不过,龙及勇者的周遭全都是围观的群众,不免也流露出一种闲散的氛围,大伙儿简直就像在看热闹。说不定,翡涅希丝或许就是被这个温吞的感觉给吸引住。 她羞答答地说: 「嗯……不过,我就是想看这个。这上面提到画中的场景就在城市里原本还是矿山的地方。」 「嗯!」 威蓝多点了点头,把脸从书本中抬了起来,笑容可掬地对翡涅希丝说: 「那我就带你去吧。」 「咦?真的吗?」 「翻阅技术性的书籍是很重要,不过参观矿山遗址也可以学到很多事呢!顺便,顺便!」 「谢谢!」 翡涅希丝满面笑容地答谢,威蓝多也心满意足点头。不过,他随后却向库斯勒瞥了一眼,那绝对是刻意在找碴。 威蓝多的烦人以及翡涅希丝的天真无邪都让库斯勒心里逐渐涌出某种苦闷的感觉,但伊莉涅也在一旁看着,绝对不能让情绪表露在脸上,于是他决定彻底无视。 恰巧就在这时候,部队开始掀起一阵骚动。 阿萨美的徽章部队中,得率先进入城市的是先遣队,而站在这批队伍最前端的艾鲁森已下令要求打开卡山的城门。 人人这时候见到的应该就是自己的新世界呈现在眼前的瞬间吧。 库斯勒当然也不例外。 异教徒遗留在卡山的知识和技术。这当中,有个未知的新世界在等待着自己。 别心急。库斯勒对自己说道。 但是,就和其他人一样,库斯勒也无法抑制住内心不断膨胀的期待。 第二幕 卡山城就像是座为了承接从山里流出的东西而建造出来的城市,这样的说明方式或许最为贴切。其他的矿山城市都正好与矿山毗邻而接,这是最常见的建造模式,但因为卡山已被采掘了数百年,如今仍在挖凿的山脉本身已经退到离城市尚有一段距离的北侧。 长年累月的挖掘,让矿山随之移动,独留城市仍在原地。 因此,在山与城市之间存在着一座尚可窥探出曾是山峦的小丘陵,那模样让人联想到简直就像河川奔流至海之前,于河口处冲积出来的三角洲。 大概是因为此处的矿脉丰饶到这种程度吧,卡山的城墙是花费重金打造出来的坚固石壁。这样一个地方真亏骑士团的人能将其攻陷啊,库斯勒心生佩服。城墙上还鲜明地保留着攻城战时的痕迹。穿过满是伤痕的厚重城墙进到城内,映入眼帘的是座前所未见的石城。简直会让人怀疑这该不会是用一整块大岩石切凿出来的城市。 然而,很快地他们就发现城市整体之所以给人一种虚假不真实的印象,并非因为所有道路都以石板铺成的缘故,而是因为这里毫无生气。 虽然可以感觉到有居民在。 不过,他们全都害怕这群来自敌国的新移民,紧闭门扉屏息静观。 「看来我们并不受欢迎啊。」 「那还用说吗?我们可是侵略者。」 库斯勒和威蓝多一面走下马车,一面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两个女孩子则藏身于挂了车篷的载货台上。直到不久之前这里都还是个战场。虽说骑士团的兵力还驻留在此,但也防不了战败的余党自暴自弃向他们突袭。就连佣兵们也不约而同地噤声,没有像往常一样恣意谈笑,丝毫不敢大意地观察四周。 各个街头巷尾都有攻占这座城市的骑士团骑士以及佣兵在站岗,表明了此地的战后处理工作尚未完成。 库斯勒看着这副景象,小声喃喃道: 「不过,我倒有点意外。」 「嗯?怎么了?」 「那些家伙。那些站岗的家伙。」 库斯勒将视线移到脸上包裹着绷带,还清楚留下受伤痕迹的骑士团骑士及佣兵们。在这些人的眼底,一定都把战争结束之后才到来的阿萨美徽章部队看成一群安逸捡便宜的家伙。所以,他原本以为会见到更深怀敌意的眼神,没想到这些人却都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因为这里是遥远的异国之地啊。」 威蓝多这么解释。 「成功攻占虽然是件好事,心里可能不安得很吧。」 「是这种原因吗?他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喔。」 「勇猛是勇猛啦,但南方地区可不会有这种冷冰冰的石造城市,这里的天空也一直都是铅灰色的啊。就连吃的食物和喝的酒也都不一样不是吗?虽然库斯勒你是不会去在意这种地方啦。」 「哼,原来如此。」 即使库斯勒能理解人的思考,却无法深入了解到这么细微的程度。 不过,这些话让他联想到,这么说来翡涅希丝在拚命逃亡的时候,大概也一直都笼罩在不安之中吧。 「所以就可以知道小乌鲁是个多么坚强的孩子了吧。」 正好想着翡涅希丝的库斯勒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有个听来的消息,等主力部队一到达这座城市,就会举办宴会。将会大手笔地准备吃惯的南方地区菜色,让我们养精蓄锐唷。」 「你要参加?」 库斯勒半眯着眼探询,威蓝多便会心一笑。 「怎么可能。这座城市的正式调查八成就在宴会之后进行啊。怎么能够错失这种良机。」 「难得我在戈尔贝蒂救了你一次啊。给我好好帮上忙喔。」 库斯勒挖苦地说道,威蓝多一副理所当然似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说: 「你明明就藉由那件事和小乌鲁两人感情变好了,居然还说出这种话啊。」 「你!」 库斯勒本想说「你说什么傻话」,但舌头却不听使唤。 若非威蓝多惹出的问题,他和翡涅希丝的确不会起那么多冲突,也就看不到翡涅希丝表现出精明强悍的一面了。 只不过,威蓝多大言不惭地把整件事说得好像是自己的功劳,他的厚脸皮每每都让库斯勒深感吃惊。库斯勒露出仿佛食物被人夺走的流浪狗般的眼神,瞪着威蓝多。 「你给我记住了!」 威蓝多用一个爽朗的笑容,对他回答称是。 就在这样的对话之中,一行人抵达了卡山城的中心区域。 此处拥有水池及喷泉,与这座资金流通热络的都市十分相称。隐约暗示着当地高超的技术还有被战火波及之前的荣华富丽。制作喷泉必须要有能让高压水流滴水不漏地通过的管线,这是种既费工又伤财的造物。 但是,不管喷泉是多么所费不赀的设施,库斯勒他们也早就看惯了。然而这时却比旁人还更加哑口无言,其原因就在于喷泉的形状。 「竟然会把喷泉做成龙的形状啊。」 威蓝多边摩挲下巴的胡子边说道。 在水池的正中央有一尊比人还要高大的龙型铜像,正张口朝向天空。 其设计似乎是从张开的龙嘴喷出泉水,因此从嘴边一路延展下来的肌肉线条上还看得到水痕。 这铜像分明就是异教的象征,其他人也不禁瞪大了眼睛。应该没有其他东西能比这尊铜像还更强烈地带给众人身处异国的感受。 就在这座龙型喷泉坐镇的广场上所搭建的临时指挥处中,库斯勒他们询问了分配到的住宿地点以及今后的工作详情。 但是,当库斯勒两人表明自己是炼金术师时,书记官露出讶异的脸色。 「曾耳闻马卡斯·洛伊德博士已经年届高龄才是?」 「那老人家是宝剑,我们是能砍人的剑。」 「……」 联系上有疏漏已是家常便饭。对方没有再起更多疑心,也没有进行确认的打算。 「那么就请前往这家旅馆。」 「另外,我们被派来先行查阅留在城里的书籍。当然不包括英雄传说那种内容。这里应该有地方收集了与矿山和冶金相关的书籍或羊皮纸吧。告诉我们地点位于何处。」 书记官来回打量了库斯勒和威蓝多,然后小声叹了一口气。 「那里有这座城市的地图,请你们去问负责人吧。」 「你在攻陷后就一直待在这儿吗?你知道数量有多少吗?」 听到库斯勒迫不及待地发问,书记官只是耸了耸肩。 「贵族宅院的地板都还没掀开过,我也说不准。」 书记官如此回答。他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或许是因为他随着攻城部队进到这座城里,所以即使对方是炼金术师,他也丝毫不畏怯。 「我想您们也很清楚,那些书籍只要有任何一点可疑,就会送交到异端审问官的手中。私藏东西绝不会有好处喔。」 「这些话你向神说去吧。那些家伙才真的把许多可敬可佩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库斯勒轻佻的口吻让书记官不悦地哼了一声,然后又说:「啊,还有一件事。」 「在此城只是一时停留吗?或者是?」 「我们可以在这里得到一间工坊。」 库斯勒自然毫无犹豫地如此回答。 「是这样啊。那么,就请在这里写上名字。」 书记官抽出厚重的管理清册,翻了几页后,就指着一处空白的地方对他们说。看样子是要让即将成为这座城市市民的人按照顺序写上姓名。清册用的是全新的纸张,让人意 识到卡山城今后将焕然新生。 另外,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用这么草率的流程马虎了事,这点也让人实际体验到此处与墨守成规、拘泥旧习的老城市在本质上天差地远。在一般的城市里,想将自己的名字填进市民清册,必定得先通过一道又一道的资格限制。 更别提若是想在其中出人头地,还得含辛茹苦许多年,努力修行不懈怠,只顾着一直顺从在上位者,等到走进人生最后阶段时,才终于能够熬出头。如今,这里的做法大概是有实力的家伙、做事甚得要领的家伙、以及单纯只是运气好的人都能够占得一席好位置。 库斯勒接过羽毛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威蓝多,威蓝多也写上名字。接着,在书记官就要点头受理的那一刻,库斯勒再次向他借了笔。 「我忘了还有她们。」 他补上两名助手的名字。将来万一发生什么的时候,各字是否登录在这本清册之中必定会造成截然不同的情况。 书记官摆出一副无所谓随你写的模样,威蓝多倒是「嘿」地轻轻笑了一声。 「库斯勒以下共四名是吧……反正,为了复兴城市,人再多都不够用,请各位要勤奋努力地做事。」 「包在我们身上吧。」 威蓝多半开玩笑似的回了一句。 他们先去了趟旅店,把马车安放在马厩之后,才掀开车篷。两位少女不知是否因为一直见不到城市的风貌而心生不满,一走出马车外,就装模作样大口深呼吸。 当然,她们的脸上也洋溢着与不满程度相等的好奇心和兴奋之情。 「那么,接下来就要马上开始工作了,对吧?」 「你要是打瞌睡的话,我可会把手指伸进你的耳朵里喔!」 以前翡涅希丝若听到他这么说,总是会脸色发青,现在却只是缩起脖子一笑。 库斯勒虽然考虑要真的伸进去,但实质行动还是应该要保留在紧要关头时执行。 「所以呢?如果要在城里走动,是不是我们还得换上男装比较方便呢?」 考虑到万一的情况,他们事前就将男装备好放在马车的载货台里,但性格好强的伊莉涅表现得满腹牢骚,于是库斯勒便故意找碴: 「反正这副模样也让人分不出差异,应该没差吧。」 「什么!」 伊莉涅因为库斯勒的这句话,把眼珠往上吊对他翻了个白眼,被威蓝多一笑就更是满脸懊恼地咬牙切齿。 「反正只要不去杳无人烟的地方或是在夜间走动的话,应该也没有那么危险。」 「哼。所以呢?我们应该要往哪里去啊?」 伊莉涅双手横抱在胸前,板着脸问道。 「首先前往这城里的铁匠工会。听说最重要的书籍都在那里。」 「博士那群人听说会在三四天后前来进行调查唷,所以我们得赶在之前看完才行。」 「没错。」 库斯勒点了点头,接口说道: 「有多少纸张和墨水就全都带上。」 「我觉得简直就像在当助手啊。」 「你很清楚嘛。」 听到库斯勒的回答,伊莉涅大大叹了一口气。 之后一行人走进石造城市,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两人都双眼圆瞪。对于看习惯踏实稳固的泥土地,以及用涂了漆的墙壁再加土木头屋顶所搭建出的房舍的人而言,这座城市看起来真的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活像个模型建筑。 「这里……该不会全是用凿子和雕刻刀做出来的吧……」 「搞不好喔。」 阶梯的扶手和一般人家的梁柱上都雕琢了装饰花样,看起来都是工匠的手艺。 不过,因为稀罕而感到兴奋也只在一开始的时候。 战争的痕迹依然鲜明地留在城里。特别是见到模样状似家里被烧毁而无路可去,蹲在街角一隅的人时,就算不是翡涅希丝也会感到心头一沉。 沉重地意识到他们本身是侵略者。 卡山的铁匠工会按照与其他国家的城市相同的区域规划,设置在城里的中心处。也就是城里最赚钱的龙头能占据最佳地理位置的法则,铁匠工会就位于让库斯勒等人瞠目结舌的喷泉广场附近的大道上。 当然,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见到龙型铜像时,对它投注的好奇视线也非同小可。 「这种龙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虽然翡涅希丝称不上能与龙相提并论,但她本身的存在也已经相当稀奇,这样的她一脸正经地询问着,她身旁的伊莉涅则是面有难色地喃喃道: 「真是高超的技巧啊……不过,让水通过后,从它有没有漏水的情况来判断,说不定我们也……」 就算眼里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会产生不同的看法。这虽然很理所当然,但是如此大不同的见解,让旁观者瞧着也甚觉有趣。 「但是它的模样好像有点奇怪喔。」 伊莉涅指出的疑点,库斯勒他们也隐约有些同感。龙仰着头朝向正上方,看起来总觉得有些痛苦。或许是为了让水尽可能朝正上方喷出才会做成这种形状吧。 「到铁匠工会去,说不定在那里会看到与这东西的制作由来相关的记载。」 听到库斯勒这句话,不仅伊莉涅,就连翡涅希丝也双眼闪闪发亮了起来。 铁匠工会的门前有骑士团的人在看守。毕竟里面放置了能够转卖获取金钱的书籍还有尚未加工过的金属,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盗贼前来抢夺吧。库斯勒等人自然也被怀疑,但当他展示手上的特权状后就没有受到阻拦。或者,看守的人可能只是单纯认为库斯勒和威蓝多带着女孩子,没理由进行抢夺。 接着,就在他们一一通过入口之后。 每个人的反应虽然形形色色,但开口第一句话却几乎一模一样。 「好厉害。」 穿过入口,兼作用餐场所的大厅立刻映入眼帘,这点即使是异教徒的城市也与戈尔贝蒂并无不同。差异之处,首先在于宽敞度。这里是大规模的矿山城,光是单纯从建筑物的宽敞度就可以充分看出这工会肯定独占了当地的利益。 「好厉害……」 伊莉涅赞叹不已似的说出这句话,同时语气另有弦外之音,听来仿佛心有不甘到就快哭出来一样。 她抬头仰望天花板,表情简直就像在探问神是否存在的殉教者。 从天花板的粗壮横梁上垂挂下来的是一头铁制的龙型雕像。 精雕细琢到令人战栗,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绝非铸造而成。龙的脸部神情及手足的复杂程度自是不用多说,那脖颈的微妙曲线,身体的圆润,以及鳞甲的尖锐感,绝对只有用手工锻造才能够表现出来。这头龙以倨傲的姿态俯视来访者。 无论哪个地方的城市,光是城里存在着能够打造出如此精美工艺品的工匠,就足以大肆宣传,引以为傲了。 「这里也好厉害啊……」 这么说的威蓝多,眼睛正盯着墙壁。 墙壁上装饰了大概都是从这附近的矿山挖凿出来的矿石标本。甚至可以看到不需要以水银或灰吹法处理也无妨,称得上完美无缺的黄金结晶或银的结晶。都是些足以让前人深信金属是「植物」的美丽结晶。 这些标本没有被强行夺走而是完好地留在这里,骑士团的人竟然拥有这等自制力,稍微令人有点吃惊。 或者,说不定是因为他们认为这里的一切已经全都属于「骑士团的东西」,基于这个道理才刻意不伸手夺取。 「好厉害……啊!」 接着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翡涅希丝,她注视着装饰了矿石相对的另一面墙。 这片墙上琳琅满目地挂着写上人名的木牌,以及几幅肖像画。 木牌上八成是隶属于此工会的头目名字,从肖像画的人物装扮来看,应该是出身于这间工会并且参与了城市营运的富裕工头。 近乎傲慢的自信不约而同地满溢在他们脸上,增添了历史的重量。从他们的模样来看,任谁都丝毫不会疑惑支配这座城市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最后,库斯勒说了一句话: 「好厉害!」 听到这句话,威蓝多、伊莉涅,和翡涅希丝都回头看他。 这里确实厉害。 然而,库斯勒只是站在入口不动,观察另外三个人的模样。 库斯勒究竟为何产生这个想法?三人各自对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库斯勒耸了耸肩说明: 「从今天起我们就能随意使用这个地方。这不是很厉害吗?」 在城里跋扈行使特权的炼金术师。 若是往常,听到如此露骨不要脸的说话方式,伊莉涅总会蹙眉,如今她看起来却是在极力忍耐但也制止不住嘴角扬起。 「那么,我们就彻彻底底享用留在这里的所有一切吧。」 这里的矿山能够产出质感良好、种类丰富到惊人的矿石,还有本领高超得可怕的工匠,而且这样的工匠人数何其多,这些人随着厚重的历史扉页共同积累出许多事物。 当这一切都被贪婪吞没的瞬间,会感受到不同于肉欲的一种无法眼喻的快乐。 揭发所有一切,使其成为自己的食粮。 库斯勒的嘴角高高扬起,犬齿隐约可见,然后推开门迈入知识与历史的宝库。 这片土地所能开采到的矿石的最佳炼制法,其蕴藏的价值就如字面上所看到的价值千金。 尝试、改良过无数次,并且累积从不间断的努力之后才总算得出的知识,这之中不只包含了人们所下的工夫,还有燃料及矿石本身的庞大投资,然后,更必须要有最为贵重的运气。 当然,某间工坊的头目独自开发出来的技术也是贵重的东西。正因为有那样的技术,才能在使用了相同矿石的情况下,比其他工坊得出质感更胜一筹的金属,若非为了什么重大理由,这些技术是绝对不会外泄。 像这样想在技术上留一手的人,多半是医生或建筑师。 揭穿隐藏的事物时,有很大的快感,说不定还有些类似于将羞答答的少女脱得一丝不挂时的感觉。 而且对方的抵抗若能带来愉悦的话,愈是抵抗,快感就愈强烈。 「好简陋的暗号啊。只不过是把高阶文字……和占星术调换而已。你那边情形如何?」 「只是模仿古代神话所做的暗号啊。大概是因为南边的书籍文物未曾流传到这里来,所以只要做到这点程度就足够的关系吧。就连拼法都有几处弄错咧。」 基本上,最先让头目们想把技术的关键部分隐藏起来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徒弟。 至于为何如此,则是在于正因为他们不轻易把关键示人,自己才能保持住头目的地位。 这么一来,这点技巧自然就成了能够在卡山城内部充分发挥效用的暗号。「说不定会有外敌攻入,把所有财产都夺走」,像这样的想法早在那般坚固的城墙建造完毕时,就已经抛诸脑后了吧。对于来自南方的侵略者而眼,这点防护根本一点都不管用。 「把这本书的这里抄一抄。还有这里……啊!还有这里喔。」 库斯勒飞快地翻动书页,在引起他注意的地方夹上纸条。那上面记载的内容本身并非牵涉到异端,只是符码和暗号的记载方式偏向奇特,有些地方又清楚地写到冒渎的内容,搞不好会在异端审问宫的审视下就此尘封。 负责抄写的翡涅希丝看着逐渐往上堆叠的书本及羊皮纸,脸上表情不禁僵硬了起来。 不过,就在他们有如怒涛排壑地展开工作当中,库斯勒猛然注意到一个人。 待在书库一角,翻动书页的伊莉涅,动作硬梆梆到不行。 「怎么了?」 「嗯?咦?」 伊莉涅惊吓地转过脸来。 「想要小便的话,就到外面去。」 「才……才不是咧,笨蛋!」 伊莉涅面红耳赤地叫道。之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叫声也把威蓝多和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不然是怎样?不要在那里磨磨蹭蹭。」 「唔……」 伊莉涅苦着脸,嗫嚅不语。 是怎样?库斯勒正感到诧异时,威蓝多问道: 「啊!该不会是小伊莉涅,你看不懂字吗?」 「啊?」 不管再怎样她可是曾经担任过代理首领的人喔。库斯勒看向威蓝多的视线陈述着这件事实,然后他把视线移回伊莉涅身上时,才吓了一跳。 伊莉涅满脸通红地垂首默认。 「完全看不懂吗?」 即使库斯勒发问,伊莉涅也没有抬起脸蛋。只是眼珠朝上地瞬间瞄了库斯勒一眼,就小声地回答说: 「一般文字……的话……看得懂……一点点……」 这副模样简直就不像伊莉涅,库斯勒差点要为之失笑。 但是,他没有笑出来,自然有他的理由。 「既然如此,就早点说啊。」 库斯勒夹杂叹息地如此抱怨,伊莉涅闻眼便吓得瑟缩了一下。 不过,他并非因为伊莉涅看不懂文字而出声抱怨。伊莉涅是名工匠,只要本领高超便万事足矣,能不能看得懂文字都在其次。 而且,这里的书籍几乎全都是用高阶文字撰写。原本这就是正教徒的圣职者或修士们为了要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同伴交流联系有关学问或信仰的事情,才开始使用的特别语言。一般市井小民如果能看得懂,想必应该是个相当爱好学问的人。 只是,库斯勒和威蓝多自然能读能写。翡涅希丝大概是待在修道院时学会的吧,她在读写上也没有问题。 虽说如此,看伊莉涅这副模样,让人疑心起她或许也看不懂一般城市居民所使用的低位文字。 脸蛋变得如此羞红,怕是因为对这件事相当在意吧。如此想来,伊莉涅在戈尔贝蒂时,会那么勤快地把工会会馆洗刷得光亮无比,也就带有另一种涵义。亦即说不定她是为了自己不擅于阅读书写文字,无法好好处理工会首领必须做到的一些事务性工作,才用这方式去补偿。 而且,伊莉涅之所以会受到工会会员那么严重的轻视,这部分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旁边的书库里不是有很多画卷吗?你去调查那些。」 这里不愧是独占了这座富饶城市所有利益的工会会馆,拥有好几间书库。库斯勒他们目前的所在位置是收藏了当中最贵重文物的上锁书库。另外还有未上锁的书库,里面大概是富贵有余的头目为了自己的兴趣,再不然就是为了摆架子而收藏来的书籍玩物。 「……」 但是,伊莉涅似乎认为这道指示简直是在侮辱她。 仿佛与翡涅希丝更换立场一样,心有不甘地垂下头。 库斯勒再次叹了一口气。 「别因为是画卷就轻忽大意喔。」 「……咦?」 「像一些不适合用文字清楚记录的内容,大多会间接藉由图画留存下来。而且,身为工匠的你若是遇到奇怪的工具,应该能够一目了然吧。如果看到你不知道的内容、不懂的内容、或是看起来有问题的内容,就把它们挑选出来。毕竟谁都不知道究竟里面会隐藏些什么啊。」 库斯勒毫不停顿地说完这些话,最后再加了 一句:「你有听懂吗?」 因为伊莉涅在他动口的期间,一直茫然地张着嘴。 「我……知道……了。」 伊莉涅的模样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傻笨,她如此回答后,简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又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走向隔壁的书库。 库斯勒哼了一声,才回头欲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不过,感觉到旁人视线的他又猛然抬起头。 「怎样啦?」 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互看对方一眼。 「不……只是没想到库斯勒会说出那么积极鼓励他人的话啊。还以为你铁定会奚落她一番,惹她生气咧,对不对?」 「……」 被威蓝多拖下水的翡涅希丝有些为难地接下这话题,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本来就应该有效利用放在身边的工具。我们可不是来这里玩。」 听完库斯勒的解释,威蓝多只是耸了耸肩望着翡涅希丝。 一心想占卜未来他们四个人能否永远在一起的翡涅希丝,对上威蓝多的视线后再朝着库斯勒看过去,神色欣喜地笑着。 「你说的话不值得相信。」 「啊?」 随你们怎么想。库斯勒哼了一声,这次就真的重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库斯勒的目的是从这里的书库偷出所有的技术和知识,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既然已经为此来到这里了,好好安抚伊莉涅的情绪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能做到的事就会尽最大限度去做。 即使所作所为根本就不符合自己的个性,根本就不是遵照自己的本意。 「是为了要前往抹大拉。」 库斯勒小声嘟哝,然后伸手拿了一本新的书。 以单手就能拿的食物填饱肚子。休息方式则是拿着书或羊皮纸到一旁绕圈子,等到腰痛和双脚的僵直程度得到舒缓,就再次坐回椅子上,一头栽进工作中。 太阳西沉,黑夜的影子愈来愈浓,刺骨的寒冷已然悄悄袭近,他们却都不为所动。每个人各自裹了毛毯因应寒气,不过在更换蜡烛时,翡涅希丝便不时地将手贴近那小小的火苗,好暖暖手指头。 因为她只是一个劲儿地不断书写着。在修道院之中,也少有比写字还更辛苦的修行方式。花上超过一整年的时间写出来的誊本,光看文字的模样,就隐隐约约能瞧出抄写员是在哪个季节抄写那一页。酷暑当头时,墨水容易糊掉;隆冬来临时,指尖的冻伤裂痕所渗出来的血会晕上纸面,文字也呈现颤抖模样。 而翡涅希丝的顽固和一本正经的个性,与殉教者不相上下。 她一直努力到时辰过了半夜,手指终于再也无法听从意志力的吩咐,握不住笔端。 「可以休息啊。」 库斯勒对她说。翡涅希丝正尝试着重新握住笔,与已经僵直的手陷入苦战。 「不……我还不困。」 「去休息!」 库斯勒一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翡涅希丝便吓得身子颤抖。 说不困也明摆着是个谎言。长途旅行所累积的疲累不容易消退,何况他们没怎么歇息就紧接着开始这项工作。 「……我知道了。」 尽管如此,翡涅希丝还是几经踌躇之后才屈服。 极力勉强身体的关系,她疲累到一时之间无法顺利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她还真能逞强。如果还是在戈尔贝蒂工坊的那时候,库斯勒应该又会极尽挖苦之能事地对她说一句忠告,但如今她的表现,却有种特别的可靠。 然而,如果可以,库斯勒倒希望她能凡事用不着人逐一提醒,比如像威蓝多一样,要是判断自己的办事效率开始变差的话,就立刻打个瞌睡,但是这样的程度或许有点期望过高了。 而且,见到翡涅希丝像个木头组成的精致洋娃娃,东倒西歪地坐倒在椅子上,库斯勒不禁轻声失笑。 「你先不要动。」 把毛毯铺在墙角,坐在上面的库斯勒放下书本,站了起来,绕到翡涅希丝的椅背后面,帮她拉开椅子。 翡涅希丝终于藉此站起身子,不过她的膝盖似乎过于僵硬,无法顺利伸直。 就在她快要身子一歪倒地时,库斯勒抓住她的后颈。 「你简直就像只流浪猫。」 库斯勒笑着打趣翡涅希丝,她却好像因为肩膀也变得硬梆梆的缘故,没能回头怒瞪库斯勒。于是翡涅希丝就用另一个方式代替,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像在微微呻吟般,并且混杂揉和了屈辱与愤怒还有羞耻等情绪的声音。 「真是服了你……喂,快点躺下!」 库斯勒攫住翡涅希丝的后颈,又拖又拉地把她领到先前自己还坐在上头的毛毯被卧处,松手让她滑落下去。 下头传来小声的悲鸣,更是扎呀戳地刺激了库斯勒想欺负她的欲望。 「暖一暖身子就会变柔软了。安分地给我睡觉喔。」 翡涅希丝才刚躺下沾到毛毯,一直克制住的睡意似乎便突然爆发出来,她就这么一动也不动了。连库斯勒的叮咛,也只是动了动头纱下的耳朵,充当回答。 库斯勒帮她盖上毛毯后,边说声「接下来」边站起身子。 他举步朝着旁边的书库走去。正如他所料,伊莉涅也类似翡涅希丝,模样蜷缩成像一只快被寒冷及睡意逼上绝路的昆虫,窝在成堆的画卷中。 甚至当库斯勒走近时,她都还在藉着蜡烛的火光,尽可能地把脸凑近画卷,让人感受到她连蝇头细言都不愿放过的执着。 只有自己看不懂文字这件事可能相当伤了她的自尊心。尽管如此,伊莉涅这份不轻易退缩反而赌上一口气的心志,让人理解到这就是年纪尚轻的她之所以能习得一身冶铁好本领的原因,也免不了对她心生佩服。 但是,库斯勒不由分说地没收她手上的画卷,像对翡涅希丝那样,抓住她的后颈,拖着她离开。伊莉涅也几乎毫不抵抗,让她躺在翡涅希丝的身旁后就立刻睡熟了。 于是,库斯勒心中的罣碍就此消除,他再度回到工作上。 在宁静的夜幕包覆下,室内只听到两道小小的鼾声。威蓝多再过不久应该就会从瞌睡中醒来吧。 库斯勒一边靠呵气温热翻着书页的手指,一边在心里揣想。 翡涅希丝所渴望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啧!」 库斯勒不自主地咂舌,因为他竟然不合乎身分地认为:这感觉似乎也不坏。 结果,库斯勒一直工作到天色整个大亮,旁边的威蓝多正诡异地笑看着翡涅希丝和伊莉涅像姊妹一样互相依偎,沉沉睡着。库斯勒在威蓝多的背后踹了一脚,也顺便将两名助手踢醒。 像是和醒来的两人交棒似的,库斯勒钻进被两人的体温充分暖和过的毛毯,稍微打个盹。威蓝多虽然在一旁抱怨接着盖那条毛毯的他太过狡猾,但库斯勒自然无视这番抗议。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特地去另拿一件没人盖过,冷得要死的毛毯来补眠。 过没多久库斯勒便把眼睛睁开,因为他听见城里正人声鼎沸。喧闹声从会馆入口处传来,想必广场上正一团热闹吧。说不定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主力已经进到这座城市。 从铁板组成的铁窗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光线角度,可以知道日头已然高挂。 库斯勒站起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就看到工作台上只剩翡涅希丝一个人默默继续持笔抄写。 「早安。」 从她的声音状态听起来,身体似乎并没有染上风寒。 「手还好吗?」 库斯勒的询问中也隐含了像在问工作伙伴「 铁锤还顺手吗」一样的涵义,翡涅希丝的目先移向库斯勒,微微抬起右手让他看。 「嗯?那是怎么了?」 「威蓝多先生帮我绑的。他说这样会比较舒服。」 翡涅希丝的手腕到手指都缠上绷带。 仔细一看,笔也和手指绑在一块儿。 「……累了的话就自己随意休息一下。」 见到威蓝多表现出自己连想都没想过的细心顾虑,库斯勒半感头皮发麻地以最大的努力说出这句话。 翡涅希丝瞧了瞧自己的手,然后连同深呼吸一起伸展背部,便很有自信地说:「我没问题。」 「不过……外面这么热闹,里面倒是很安静啊。威蓝多那家伙去哪儿了?」 「和伊莉涅到外面去了。」 翡涅希丝边重操手上的工作,边回答库斯勒。 库斯勒背对着翡涅希丝,正想伸手去取接下来要查阅的书籍,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手就突然停在半空中。 「什么?」 「他们到外面去了。骑士团派人来要我们去挑能够作为工坊的建筑物。」 「什么!」 库斯勒回身喊道。翡涅希丝也从他的言行中感到异样,转过头看他。 「什么时候的事?」 感受到库斯勒逼人的怒气,翡涅希丝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回答他: 「大概……一刻钟前……的事……」 「……可恶!」 库斯勒狠狠骂了一句,仰头看向天花板。 「请……问?」 「你说去寻访适合当工坊的建筑物?这下子那家伙今后不就可以根据这点,摆出工坊代表人的架子吗!那混蛋,竟然趁机夺取主导权……」 原料进货、研究计画、大案子的调整等等,这些内容如何进行都是由相当于工坊代表的头目担任窗口去洽谈。要在这座城市的哪个地方成立工坊等等,解决这类问题的权限,正是握在头目手上。 库斯勒咬牙切齿地咒骂方才还裹着毛毯悠然酣睡的愚蠢自己。 就算现在追上去,也不过只是成为当他们与骑士团的人交涉时,悠哉悠哉地前来露个脸的傻瓜丑角。 「但是……」 翡涅希丝志忑不安地开口。库斯勒歪斜着身子难看地仰躺在椅背上,闻言,他像个被诅咒的尸体一样,只把视线转向翡涅希丝,身体依旧保持面朝天花板的姿势。 「但是,既然是威蓝多先生和伊莉涅去挑选,应该会挑到不错的工坊才对啊。」 「……」 库斯勒听到这句无忧无虑的评语,闭上双眼,再度叹了一口气。 带着伊莉涅一同前往,这也的确符合威蓝多的作风。这么一来,他就可以主张他们是这群人中最喜欢炼制的两个人,当然就由他们来选择。 翡涅希丝大概也是被这个说法哄骗了。 「我虽然不懂……什么是工坊的主导权,但我觉得只要公平使用就好了啊。」 对神的忠实仆人、温顺的羔羊而言,或许转念这样一想就无所谓,不巧的是,库斯勒他是个只会考虑自身利益的炼金术师。特别是在和骑士团的交涉上,与骑士团的人愈有来往,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愈紧密。这一点绝对会在将来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道理明明就在这里,翡涅希丝却又补充道: 「而且,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拿手与不拿手的项目,也都各有其职掌。像我虽然不懂熔炉的形式,但是看得懂文字。我觉得两者择其一之中,你是也属于比较喜欢接触知识的这一方。」 所以又怎样?这句话几乎就要从库斯勒的嘴里脱口而出,不过这么一来就变成在迁怒于她。 库斯勒把话吞了回去,站起身,大口吐气。 「我们得找出厉害的猎物喔!」 想要和已经先声夺人的威蓝多并驾齐驱的话,就只剩下这个方法。库斯勒如此盘算后说出这句话,但翡涅希丝却异常开心,十分有精神地回覆:「好!」 即使过了中午,威蓝多他们也尚未回来。这里是大规模的矿山城市,工匠街里想必也净是一些厉害的建筑物吧。他们大概看得眼花撩乱,搞不清究竟哪个工坊好。事到如今,库斯勒再怎么焦躁不安也无济于事,他只是默默继续工作。 虽说如此,吃过午餐后,呵欠便频繁地从嘴里溜出来。一方面是因为疲劳已经开始出现,主要原因还是在于眼前所及的书物都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收藏在这里的内容包含了从特定矿脉开采出来的矿石如何分析、最佳的炼制方法、熔炉的形状、燃料的筛选,还有想让金属熔铸出期望的特性,需要用到何种添加物的一览表等等,光是这些知识当然就已经是一大笔财富。 其他还有像矿山矿脉的所有权、特权状,以及规划矿区时发生的相关纠纷的裁定记录等等一应俱全,这些都是端看个人的运用方式,想要多少财富就能聚敛多少财富的文件。 但是,库斯勒期待的并不是这种中规中矩的文件。 他要的是某种更能从根本颠覆他的认知,货真价实理当被封印的技术或知识。 然而,目前为止他看不到这样的内容。全都是一些从南边传过来,经由这片土地的人长年累月不断努力加以改良的技术或知识。 库斯勒再次打了一个呵欠,坐在对面的翡涅希丝也被传染,跟着张嘴。库斯勒半眯着眼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提醒道: 「别睡着喔。」 「呼啊……我……我是被你传染。」 对于翡涅希丝的抗议,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这和你有关系吗?」 库斯勒冷淡地回了一句,翡涅希丝却未见落寞反而鼓起脸颊生闷气。 发怒的人必须要能站得住脚。这表示翡涅希丝已经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了。 「老是看相同的内容都看腻了。用伊莉涅原本在查阅的东西换换口味。」 库斯勒丢下这句话,就迳自往隔壁的书库走去。 这里的格局与先前待的书库如出一辙,但缺少人的气息就明显感到一股冷清。 被书柜包围的房间正中央有张作业台,还有用来裁切羊皮纸的小刀、可以稳固作业台的铁钉和秤陀,以及笔及尺规等文具,这些东西都保留在原地。看来这一间和上锁的书库不同,平常有人在使用。 此处原本的使用者们如今不是身陷囹圄,就是逃离这座城市,再不然就是已经一命呜呼。不管是何种下场,无论他们夸耀过多少荣华富贵,已经都有如点金成铅一般化为乌有。 库斯勒用指腹轻轻抚过羽毛笔,然后注视起被搁在桌面的羊皮画卷。地板上排列了大量的画卷,只有几幅放置在作业台上,这些应该都是伊莉涅觉得有问题的东西。 展开一看,都是用数张上了颜色的羊皮纸所衔接起的画卷。 「嗯……这上面也画了龙啊……」 看样子这是一幅描绘了城市居民与龙的战斗场面的画卷,上头有头喷火的龙以及四处逃窜的人们。画上还有一篇用此地的文字写成的简短文章,内容并不难,连库斯勒都看得懂。 「灾难……世界的尽头……」 库斯勒展开画卷一路读下去,中途稍稍感到吃惊。 龙的数量增加,龙的对手也不再是胡乱逃窜的民众,换成军队。 「不会熄灭的火……地狱之火……」 画上的人物没有表情,因此他们身上着火仰望天际的模样,十分毛骨悚然。 而且,每一只龙的身影不管是体型或大小都一模一样 ,掌握着主控权。 简直就像是龙的军队在和人类军队战斗。 难不成,这个地方真的曾经存在着龙。 库斯勒思索着这件事,然后嘴角上扬轻斥自己:这想法太蠢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背后突然有声音响起,他立刻将手贴上腰间的短剑,转过身去。 「啊!」 对方发出小小的悲鸣,仔细一看,原来是翡涅希丝。 「……什么啊,原来是你呀。」 抽出一半的短剑转而回鞘。翡涅希丝依然一脸惊魂未定,库斯勒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她,随口问道: 「你的工作做完了?」 「还……还没……」 她畏畏缩缩地回答,视线则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向库斯勒身后的羊皮纸。 这时库斯勒想起翡涅希丝似乎很喜欢神话或传说之类的东西。威蓝多送给她记载了当地传说的书时,她兴高采烈地收下。 不过,翡涅希丝这副因为画卷在眼前而表现得心痒难耐的模样,让库斯勒很想捉弄她,于是他便开口: 「没有空让你打混摸鱼喔。」 这句话让翡涅希丝原本因好奇心而闪动光芒的碧绿眼睛顿时蒙尘。 然后,变得垂头丧气。 「快点回去工——」 「你不是说我可以休……休息吗?」 「啊?」 翡涅希丝的眼珠往上窥探。 「因为你说『累了的话就自己随意休息一下』。」 「……」 库斯勒的确说过。拿别人的话为自己发声,这份气魄并非坏事。 不过,库斯勒一不动声色地回看翡涅希丝,她就又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库斯勒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真的累了吗?」 翡涅希丝很老实。她头纱下的耳朵为难地缩了起来。 结果,看来她还是做出不可以说谎的决定,打算张口坦承。这时,库斯勒先说道: 「跟你开玩笑。」 「咦?哎?」 「要是你沉不住气,在抄写时出了纰漏,我可就头大了。」 「嗯……意思是?」 「看够了的话,就回去工作喔!」 「是!」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绽开笑容回应。 随后,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便并肩站在一起观看这幅画卷。这么做并非代表他们两人的感情很好,单纯是因为阅读画卷必须一边展开才能顺利看下去而已。 只不过,当库斯勒这么做时,就发现自己只顾着注意翡涅希丝凝视画卷一脸沉迷的纯真模样。 看她专注的样子,若是库斯勒在这时从背后摸她屁股一把,或是透过头纱冷不防地抓紧她的耳朵,肯定会表现出相当有趣的反应。库斯勒对于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一阵讶异。突然,他注意到翡涅希丝的侧脸露出吃惊的模样,才把视线移回画卷上。 一张接着一张的羊皮纸整体构成了一则故事。正确说来,这是个横幅相当长的系列画作,如果不是在相当宽敞的房间内,绝对无法一次展开。 翡涅希丝急切地卷动着画卷一路看下去,但是没有预料到最后出现的画会是这样的情景。 「……龙从池子里?」 嘴里喷火的龙陆续地从乌漆墨黑的池子里飞跃出来。被烧得焦黑的人类死尸则凄惨地在其周遭散落一地。 上面写着「与地底相连的灾厄之池」。 「这是在隐喻什么?」 大部分的故事多半是将现实中的某件事物当作背景材料,隐射某种意义。就像黄金之羊的传说,也是衍生自使用羊皮淘金的方法。 而且,库斯勒对于这幅画卷异样的结尾产生一种突兀的感觉。 似乎只画到一半就停笔了。 明明就还有下一张图,却故意不再画下去,徒留一种空虚感。 「是我想太多吗?」 正当库斯勒如此喃喃自语的同时,他听到建筑物入口处的大门敞开所发出的巨大声响。 「别离开我身边。」 库斯勒立刻抓住翡涅希丝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的后方。 接着抽出短剑,反手握住,视线紧盯入口处。战事结束后,就算有誓言复仇的一方潜藏于城里也并不奇怪。这些家伙说不定会被巡逻中的骑士团士兵发现,进而逃到这栋建筑物里躲藏。 但是,门口站岗的士兵在做什么? 啪跶啪跶啪跶的脚步声笔直朝着书库接近。 然后。 「啊?」 跑过库斯勒他们所在的书库前面的人是伊莉涅。 「搞什么啊?」 这时库斯勒之所以还未将短剑收回,是因为不能排除伊莉涅被暴徒追赶而逃进这里的可能。 但是,这层担忧也立即云消雾散。旁边的书库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 库斯勒探头一看,就见到伊莉涅披头散发地一面确认像是涂了蜡的板子上所做的笔记,一面把书一本又一本地堆到作业台上。 接着,她「嘿」地一声,就将书一口气抱在怀里。 「喂!小偷。这手法还真是大胆啊!」 「咦?啊,你……你很烦呐。让开,让开。不然威蓝多要发脾气了。」 「威蓝多?」 库斯勒反问时才注意到伊莉涅的脸颊上沾了煤灰。 这两人去寻找工坊,看中后就直接生火打算做点什么了。这样看来,伊莉涅是受到威蓝多的吩咐,回来拿取记载了他想尝试的技术的书籍。 伊莉涅虽然对库斯勒的态度相当草率,不过当她对上翡涅希丝的眼睛时,也不免停下步伐。 「那个……其……其实,我真的也想帮这边的忙,但是,那个人只要一生气就会拿耙子揍人对吧?呃……所以……抱歉了!」 伊莉涅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些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概是对翡涅希丝感到过意不去吧。 伊莉涅奉身对炼制的狂热与威蓝多相比之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东翻西找地检阅画卷,肯定不如亲自动手来得有趣。说不定威蓝多之所以带着伊莉涅去寻找工坊,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掌握工坊的主导权,单纯只是因为比起看书,他更想进行炼制的实验罢了。 「……」 不管怎样,这厢的翡涅希丝眼睁睁看着伊莉涅离去,一脸茫然。 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就这个层面而眼,比起一名工匠,伊莉涅确实较适合炼金术师的工坊。 库斯勒在顿时安静下来的书库中,叹了一口气。 「我们也休息一下吧。」 翡涅希丝回头看着库斯勒,转动她天真无邪的眼珠子,侧首表示疑问。 「我对龙的传说也有兴趣。就到矿山的遗址去看看吧。」 「!」 翡涅希丝的耳朵在头纱下「咻」地竖直。 「可……可以吗?」 看来她明明本身就老爱说未来充满希望之类的话,等到幸运真的来访时,却也不禁感到怀疑。 「不想去的话,就接着工作吧?」 库斯勒故意冷着脸这么说,就见到翡涅希丝垂着头,闭起嘴巴。 然后半吞半吐地说: 「请……请不要……使坏心眼。」 就因为她总露出这种表情,才让库斯勒无法罢手。 当然,库斯勒不会告诉她实情,只交代了句:「去拿你的外套吧!」 城里相当热闹。 一方面是因为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主力进到这座城市,城里的人数也单纯增 加的关系,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广场上的众人正使出浑身解数进行宴会的准备。看到他们备好堆得像山的食材和美酒,不禁让库斯勒有些佩服他们竟然真的要办。 「看来夜晚将会相当热闹啊。」 「这样一来就不会想睡觉,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听到翡涅希丝一本正经的评语,库斯勒耸了耸肩代替回答,然后朝着城市北面迈开步伐。他们向早已在这座城市展开过一次地毯式调查的骑士团的人询问剩下的画位于何处,直刻就得到了答案。地点就位于让这座堡垒变成矿山城市的当时所挖凿的矿山遗址。 过去的山峦已经成为如今的丘陵,被纳入城墙的内侧。 坐落在城市最北端的丘陵上,据说有间神圣的小神殿。 「如果龙跑出来,该怎么办呢?」 「……」 就算只是个玩笑话,翡涅希丝的表情还是稍微僵了一下。暂且不论她有多容易对凡事深信不疑,多容易被拐骗,她似乎是真心相信龙确实存在。 库斯勒对她这份天真感到有些无言,但另一方面,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也多少抱着「如果龙真的存在就好了」的想法。他希望这世间不只是乏味的日常生活的延伸,在人们未曾翻越的山头对面,有一片没有看过的广阔世界。 会这么想都是为了一个充满孩子气的推论:燃烧的湖泊确实存在,传说中的龙亦现身,自然也会有奥里哈鲁根。 之后,两人并没有特别交谈些什么像样的对话,沉默地前往北方丘陵。 尽管这座丘陵曾是高山,已经因为开采而被铲平许多,但还是具有相当的高度以及坡度。 延伸通往小神殿的石头阶梯爬起来很是累人,爬完最后一道阶梯时,已经额头冒汗,气喘吁吁。 「紧接在旅途之后的睡眠不足还真折磨人啊。」 库斯勒小声地发了个牢骚,回头确认晚他一步的翡涅希丝的状况,但就在这瞬间,库斯勒的视线被别的东西给吸引了。总算紧跟在库斯勒之后爬完石阶,正把手撑在膝盖上的翡涅希丝查觉到他的异样,愣了一下,便也朝着身后望去。 温柔的风吹拂着。 「这景色还不赖啊。」 喃喃自语也在瞬息之间烟消雾散于壮阔的天空。 眼前的视野就是如此开阔。 「戈尔贝蒂的景色已经算相当不错了啊……」 唯独能够站在尖塔或城堡上的国王或当权者,才拥有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俯瞰的特权。为何神祇们都身处于天上,这问题无须搬出那些艰涩的神学理论,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够理解。 「喂!你们在做什么?」 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只是眺望这幅景色时,有人出声质问他们。 一看,是名神情透露着讶异的士兵。 「嗯……你们是炼金术师和……修女吗?」 「我是库拉托鲁大公的手下。」 「啊啊,是城里新来的家伙啊。」 库斯勒点了点头,翡涅希丝略感不安地走到库斯勒的身旁。 「是来眺望美丽风景,顺便忏悔的吗?」 「我听说神殿里有异教徒描绘的画,就过来确认一些事。而她则是我的助手。」 「喔?」 士兵毫不客气地把目光移到翡涅希丝身上,她就逞强回瞪了对方一眼。 「我手上也握有特权状。如果有什么怨言,就跟库拉托鲁大公说去吧。」 「嗯?啊,无所谓啦。里面也没有财宝之类的东西。」 「是吗?亏我还特地背了头陀袋过来呀。」 库斯勒晃了晃挂在肩头的袋子,士兵毫无疑虑地笑了。 「我只是在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潜逃到这里面来而已。」 「或者,从里面跑出来?」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说,翡涅希丝倒有些吓一跳。 「哈哈哈,也是有这层担忧啊,不过里面只有一条路,其他错综复杂的岔路都已经谨慎地被封住了。毕竟能够通往城墙外面的通道就像双面刃啊。城里的家伙大概比较重视被攻进来的风险,就把通道都掩埋了吧。」 城中建有用来与外面世界暗地里互通有无的坑道,这是常听到的做法。既然是过去的矿山遗址,想必密布在里面的坑道一定远比蚂蚁窝还来得错综复杂。光是想像为了掩埋这些而必须耗去的工夫,就让人不寒而栗。 「反正,你们至少就小心别被异教给影响啦。」 士兵一说完,就走回待在神殿侧面打盹的伙伴身边。 战争之后的和平时刻。 库斯勒没什么特别用意地挑了单边眉毛,对翡涅希丝说: 「走吧?」 翡涅希丝用力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里面会像一般认知的坑道一样,事实却不然。脚底踩的路、墙壁、还有天花板全都由石板拼贴而成。应该用大都市的地下水道来比喻才合适。 脚步声响起奇特的回音,翡涅希丝显得有些兴奋。 另一方面,当他们走下几道阶梯,两侧出现了地下水排水沟时,看到这精巧设计的库斯勒也不禁佩服了起来。矿山的采掘等同于和水在作战,光是从这项设计就可以一窥这座城市的技术有多高明。 更往里头走去,途中也经过了几个明显较为低洼的凹坑,在过去,那些应该都是别条坑道。有块低洼处上面设有简陋的小祭坛,摆着的供品都成了枯萎的花朵和干裂的食物。或许在战事期间,人们曾来这里祈祷战争的胜利。 库斯勒一边思索这些一边往前走,突然,视野前方的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 「有亮光?」 而且还不是来自于灯火。竟是阳光。 亮光从通道前方的转弯处透了出来。 「磷光?不对啊,这是阳光……但是……」 这里可是在地底呀!库斯勒的话哽在喉咙。 这里是异教之地。隐藏着未知的奇迹。 库斯勒心头一热,加快脚步前进。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炼金术师原本就是一群爱作梦的家伙。尽管他们总是讲求合理性,认为与其向神明祈求实验成功,有那段空闲的时间倒不如重复进行更多次实验,然而这绝对不代表他们就不会被神圣崇高的事物吸引。相反地,正因为醉心于这世界的秘密,才促使他们成为炼金术师。 因此,见到眼前景物的这瞬间,库斯勒再也无法拿稳手中的烛台,任它滑落在地。 那是如此具有压倒性的一幕。 「位于地下的……圣堂……」 一绕过通道前方的转弯处,顿时出现一个宽敞的空间。天花板的位置呈现半球体,顶端部分开了一个大洞。洞口与天空相连,光线便从该处流泻进来。 但是,厉害之处在于这幅「光景」。 在通道上直直望过去,就会看到一个巨大的祭坛,后面的墙壁上施以龙型雕刻。整幅壁雕十分巨大,因为实在过于巨大,龙的头部伸展到天花板位置的正中央。 也就是说,龙的头脸抵触到阳光流泻进来的洞口,呈现张嘴的模样。 库斯勒曾经听说过,矿山内部即使失去了身为矿山的价值,也还能够再利用。 此处在成为圣堂之前,曾经被另作他用。 「原本是个巨大炼制炉啊!」 炉的形状愈是笔直深长,火势就愈能增强。 因此,在进行大规模炼制时,会往小山丘的内部挖出一道直立的洞穴,再打通横向洞穴与其相连,就能当成一座熔炉来使用。只是在兼顾费用的考量下,一般而言,也无法挖掘出相当具有规模的洞穴。 然而 ,这里曾经正是靠着挖掘才会有利可图的矿山,因此并没有那样的限制。 库斯勒茫然仰望天花板,摇摇晃晃往前走,走到洞口的正下方,眯起双眼观察它。这洞穴一直向上延伸到相当高的地方,内侧整片乌漆抹黑。应该是被烟熏成这样的吧。 「简直就像是龙吐出火焰一般……」 最初只是座听凭挖掘的一般矿山,这项任务结束后,就从别处相邻的矿山运来矿石在此炼制,终有一天,这份任务也画下句号,此处便化身为圣堂。而且肯定是为了对过去在炼制之际产生的强大火焰表示畏惧之心,才使用龙当作象征。 光是想像当时的情景,背上就因为兴奋而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抽动。 「壁画也都是龙吗?」 库斯勒的视线往下移,凝目细看。 「喂!你一直想看的画也——」 库斯勒想呼唤翡涅希丝来看,但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翡涅希丝连她背后塞了书本的沉重包袱都没有放下,就一动也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她的视线前方是一幅壁画。酷似那本书上描绘的画。 但是,这幅画为何会如此吸引翡涅希丝的注意呢? 库斯勒讶异地走近,终于有所发现。 「喷火的龙,以及拿着盾牌抵挡的勇者……」 一般而眼,这样的场景应该是冒险故事中最高潮的地方,然而这幅壁画果然异样地欠缺紧张感。龙的身后也有人站立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士兵。简直就像是把龙与勇者的战斗场景当作轻松有看头的丑戏,一点都不像是在抵御龙单方面进行的袭击。 不过,当库斯勒再三查看画里的样子后,他终于明了为何翡涅希丝会被这幅画吸引。原本龙的故事应该是爱作梦的少年才会喜爱。 翡涅希丝看到的是龙以外的东西。 「这家伙……」 库斯勒越过翡涅希丝的身边,靠近壁画,凝目细瞧。 岁月的变化虽然让它变得相当斑驳,但这样大片的壁画足以让人一目了然。 在一旁观看龙与勇者战斗的人群中,有些人显得特别。 「是你的同伴吗?」 库斯勒转过头向翡涅希丝问道。 翡涅希丝似乎是听到这句话后,才终于想起库斯勒也身在此处。 然后,双眼眨动之下,眼泪晶莹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我不知道。」 翡涅希丝虚弱地回答。 但是,有这样大的一幅画在眼前,就连库斯勒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翡涅希丝八成是看到书上的插画时,心里就产生怀疑了吧。画上有些人物具备了人的身上不会有的特征。 也就是,画里的人物拥有非人的耳朵,穿着让人联想到沙漠地区的独特服装。 「确实听到不少由流浪之民传来远方的文化或技术等等的传闻。五百年前来到此地传授炼制技术的……是这群人啊……」 库斯勒喃喃说道,一边遥想过去当地的情景。 文化与蒲公英的棉絮种子不同,并不会乘着风广布到各处,一定必须先塞进某个人的脑袋,或者被人背在背后搬运,才能够推广出去。 「原来如此啊……」 库斯勒认真专注地边观察画边做此想。 「更里面还有其他的画,要不要去看看?」 库斯勒在询问翡涅希丝意愿的同时,走回去捡起掉落的烛台。 正当他想起自己没带火种时,翡涅希丝朝他走近,轻巧地蹲了下来。 「需要火的话,我有。」 语毕,就从头陀袋里取出打火石及干草。 「你都随时带在身边啊?」 库斯勒感到欣慰地随口一问,翡涅希丝便难为情地看着他回答: 「我只是忘了把它收起来。」 她明明老爱装模作样,但一受到称赞时却又表现得谦逊。 随着打火石的敲击声,火光迸溅,以干草生起火后,两人就把蜡烛点燃了。 「那么,我们来寻宝吧!」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翡涅希丝就露出了哭累后的疲惫笑容,不过其中还带有一丝觉得有趣的笑意。 圣堂中的通道以看起来像是巨大炼制炉遗址的宽广空间为中心,呈放射状延伸到各方位。 通道的长度虽然不长,但每条路的墙壁上都绘有图像,也有地方放置了龙的石像。翡涅希丝果然不是在看龙,而是为了填满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一心一意地凝视画中人物。库斯勒也没有打算干涉她,如果要能帮上什么忙,就只有找出与那些人相关的记录。 在圣堂里面或许还留有一些记录了城市起源的轶闻之类的文物。又或者,城市的历史往往会被改以信仰的形式留存下来,于是库斯勒便找起收藏祭器的房间,然后在一条通路的深处发现了它。从士兵们那样闲散的模样大抵可以想像到里面的状态,房间里被彻底翻箱倒柜过,一片凌乱不堪。 「下手真够狠。」 看到这样的景象,就会让人明白当情况危急时,信仰或权威都派不上用场。 这座城市的人民一定都很敬畏此地,奉其为重要场所,这里的祭器也都被视为神圣之物,小心翼翼地保管吧,另外用便宜的锡做出来的仪式用杯盘则受到了比照原物料价格的对待。而站在外面看守的土兵们可都丝毫看不出有遭到天谴的模样。 「哼!」 库斯勒的鼻间哼了一声,从散落在地板上,被人踩得破破烂烂的物品之中一一捡起值得注意的东西。这些人恐怕只对有价值的东西感兴趣。一束老旧的羊皮纸卷遗留了下来,真是万幸。里面的内容似乎是这块土地的圣职者拿来传道用的备忘录,记载了正教徒所谓的礼拜程序,并适时穿插了祈祷文的记录。仔细一看,内容就像在绕远路歌咏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对库斯勒而言,这种东西才真的贵重。 「万物初始之时,龙自死寂之池觉醒,口吐烈焰,将一切烧毁,这块土地仅留下静谧……」 这宗教还真是与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被铅色云层垄罩,又阴郁又寒冷的国家相符啊!库斯勒心想。 倘若每次一做礼拜,就得聆听这世界荒芜时的模样,还真令人提不起劲啊。 「对神的崇敬有如微风吹拂一般。若是迷失了风向,不灭之火想必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内容似乎比正教徒所受的教诲还要严格。 他啪拉啪拉地快速翻动羊皮纸的页面,发现一张墨水相对而言较新的插叙。 「人们因岁月的变迁而变得懦弱。来自异国的智慧会令人堕落。对龙神的崇敬切勿懈怠!否则,永恒之火将夺走我们的一切……」 对神心怀敬畏算是最为常见,不过从这内容看来,倒比较接近恐惧。 回想起在工会的书库见到的画卷后,库斯勒心里感到恍然大悟。 「没有其他内容了吗?」 可能的话,他想要找出与这座城市的起源相关的描述,特别是如果有关于那些流浪之民的轶闻会更好。他们的服装那样醒目,甚至还被描绘到壁画里面,多少有些相关记违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还是说,像那样的存在在过去并不罕见? 「……嗯?」 然后,库斯勒注意到有个横倒在地的柜子,里头的简陋烛台、瓶瓶罐罐都被乱翻过,有本黑色的书籍掉落在它旁边。他弯下腰打算把书捡起时,发现与他的视线差不多高的墙壁上开了一个洞。 倾倒的柜子原本应该就被安置在这道墙壁前面。大概是扇隐密之门。墙上的洞穴则是剥开拼贴在石壁上的其中一 片石板所造成,因此大概是某个很执着的人,用短剑的剑柄之类的工具一片一片敲响石板,用这种方式调查墙壁上的空洞。 原本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呢?库斯勒蹲得更低,接着从约莫膝盖高度的洞口望了进去,不过,里面当然空无一物。 「……不对,这里面好像写了些什么……会是什么呢?」 库斯勒拂去洞穴入口处的尘埃,藉着蜡烛的火光,贴近仔细端详。 「地狱之火的灾难将造访挖掘出此物的人……」 被隐藏在此处的东西大概是龙的黄金雕刻品之类吧。 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捡起黑色书本,重新站直。 靠知识维生的库斯勒,一见到书籍被人随意对待,就会感到不快。 连这本页数不多并且以染成黑色的外皮装订成的书也是,虽然模样令人发毛,但它的封面被不知名的人毫不客气地踩出一个明显的脚印,便让库斯勒产生莫名的同情。 另一个原因,是刻在封面上的书名。 《龙血之书》 就是该这样啊!库斯勒贼贼一笑。 书上说,龙血可以给予人永恒的生命,失足掉进龙血之池的人,在三十年后的某种机缘之下被打捞上岸,他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外貌。书上说,在龙血上点火之后就会永远燃烧,即使用水也无法浇熄。如果龙受了伤,燃烧的血会散落各地为世界带来灾难等等。 书里写的正巧就像蒙昧无知的乡巴佬才会听从的内容。 「『然而,这块土地富含的矿物全都来自龙身上破碎的鳞片』……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这点,这些人才会对龙又惧怕又崇敬啊。库斯勒对此略显赞叹。人只要开始进行种种思考,就会稍微雀跃起来。 「龙血的利用方式……稀释得很淡之后再使用,即成万灵药;以高浓度使用,即成维持青春不老的秘方妙药。龙之血虽然能燃烧出水浇不熄的永恒之火,但只要别忘记心存敬畏,即能为吾辈带来许多利便之处……」 接下来都是一些常见的描述,于是库斯勒又快速地翻阅书页,一句令人在意的话出现在他眼前。 「不可尝试让龙……复活?」 让龙复活? 库斯勒看到此文,不禁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圣堂的所在位置。 当然,碍于角度,从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得见。 但是,那个位置确实有个将炼制炉比拟成龙的巨大雕刻。 那雕刻简直过于信心满满,让人觉得它仿佛在宣言这里过去确实曾曾经存在着龙,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差点将这段文字信以为真。 「……真是蠢话。」 再怎么说,龙之类的不可能存在于世间。 龙和翡涅希丝这种异类不同,根本就是故事中虚拟的生物。 不过,库斯勒还是姑且把这本书放进自己的头陀袋里。在空闲的时候阅读剩下那几页,应该也不失为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然后,他就走出收藏祭器的房间。沿着通道走到圣堂,就发现从空中倾泻到地下的光线量少了许多。想必是日头西斜,阳光已经无法完整抵达洞穴之下。看来他们耗去了不少时间。 在这样略显幽暗的圣堂中,翡涅希丝抬头仰望巨大的龙型雕刻。 「看够了吗?」 翡涅希丝当然察觉到库斯勒已经走回来,所以她并没有因此受到惊吓,缓缓移回视线。 「看你的表情,似乎很满足啊。」 满足到让库斯勒不假思索地想露出苦笑。 翡涅希丝仿佛刚洗完澡一样,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 「以前的人似乎心胸很开阔啊。」 其他的画上大概也有描绘到模样是异类的人吧。这对长久以来被迫害、同血缘的人惨遭杀害的翡涅希丝而言,或许就有如奇迹一般。 「你说……以前的人?」 只是,把翡涅希丝收留在工坊里的库斯勒一反问,她就乐得笑了起来。看来她是刻意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因为你很坏心眼。」 她笑着如此解释。 库斯勒竭力保持面无表情的模样,对她说: 「回去啰!」 只库斯勒的手上才持有烛台,所以翡涅希丝连忙慌张地跟了上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得比往常都还要近啊!库斯勒正这么自忖时,翡涅希丝小声地开口: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库斯勒用耸肩代替话语来回答她。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就这样从坑道中走了出来。夕阳在北方大地似乎日落得很快,当他们走到外面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可是,却没见到负责看守的士兵。「夜晚不需要派人看守」之类的理由当然不可能成立,过没多久两人便立刻发现另有原因。 当库斯勒走到能够俯瞰整座城市的阶梯口附近时,他停下脚步。 「喔。」 「哇啊……」 库斯勒发出的细微惊讶声和翡涅希丝的赞叹声。 「就像你喜欢说的话啊。」 「咦?」 「幸运比想家中来得多。」 篝火在四处燃起,宛如祭典般热闹的城市风景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底。 从位于城市中心的广场一直到往四面八方蜿蜒的羊肠小径,各个角落都明亮到几乎可以看得见人的容貌。这幅画面简直就像是眼前有座如此形状的炼制熔炉,而铁则在广场中被熔化,沿着道路流至各处。 「我们就要在这座城市拥有一间工坊。应该会有漫山遍野的发现吧。」 「……」 翡涅希丝缓缓抬头仰看库斯勒,然后又将视线移回城市街景。 「真难理解你究竟是悲观消极,还是积极进取。」 「我不是说过我只是慎重了点吗?」 听到库斯勒的回应,翡涅希丝又乐得笑了一下。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听听慎重的你有什么看法。」 「啊?」 库斯勒低头一看,陡然觉得翡涅希丝的侧脸看起来相当成熟。 「我觉得在这座城市里,我可以适应得很好……这个想法会不会太天真?」 库斯勒根本不需要去反问她这个问题有何意味。 自翡涅希丝一出生,她就饱受唾弃,不断遭到迫害。即使在这当中,她好不容易在库斯勒他们的工坊里找到容身之处,那也不过是个等同于鸟笼般的暂时避难之所。不过,如果从这座城市的历史来看,此处确实曾经在过去接纳了和自己相同的人们…… 翡涅希丝凝视脚底下的城市模样,不知不觉之间她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对于库斯勒而言,在与大马士革钢相比之下,说不定这张表情才真的是他从未见过,十分贵重的东西。 原来哭泣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喜悦与期待。 库斯勒挠了挠头。 因为这类纤细的玻璃工艺品,他可从来没有接触过。 「别动不动就哭啦。」 结果张口说出的竟然是这么粗声粗气的一句话。 翡涅希丝只转动眼珠子看他。原本含在眼眶的泪水也就随着这动作滴落下来。 濡湿的绿色眼眸中映照了街上的灯火,就像一件祖母绿镶金的工艺品。 「我没有……哭。」 接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在翡涅希丝的头顶揉啊揉地安抚她。翡涅希丝任由他摆弄,身体也就顺势靠在库斯勒身上。又或者,是库斯勒自己将她拉过来抱住。不管怎样,翡涅希丝既没有抵抗,库斯 第三幕 这场盛大的宴会似乎也包含了怀柔原本城市居民的用意,通宵达旦的狂欢,甚是热闹。 杯觥交错声,喧哗笑语声,引吭高歌声,这些声音在筵席间从未中断过。 虽然如此,库斯勒等人早早便上床就寝。一方面单纯因为身体已经疲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隔天也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他们。 所以他们相当节制地吃喝,隔天一早就前往工会会馆,又将书库大肆搜索一番。顺带一提,会馆正面的广场恰如他们预料一般,简直就像遍地尸体横陈,就连该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人影。如果让伊莉涅也去跳舞,这里想必就会多一具尸体吧。 前往工会会馆的只有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两人,威蓝多和伊莉涅嚷嚷着当工坊的熔炉就在眼前时,谁还能装出乖乖看书的样子呢!他们就以此为由留在工坊。而且看不懂字的伊莉涅几乎已经将书库里的画卷全都看过一遍,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因此,就成了由库斯勒将书库的宝贵知识一本又一本地翻开来看,而翡涅希丝只顾着拿笔抄写下去。 翡涅希丝昨晚相当罕见地吃了少许的肉,然后在舔了几口葡萄酒之后便快速地瘫软倒下,因此似乎睡得很饱,这天的工作表现确实相当可靠。 然后,时间倏忽就来到正午,当库斯勒问要不要就到广场上摆出来的摊位随便买点东西果腹时,得到的回应却是被反问:为何不在工坊里吃? 或许是因为翡涅希丝想在自己的新住处多待一刻。库斯勒也想再多观察一下工坊的熔炉情况,所以并没有特别反对,就抱了几本书离开书库。 然而,仅只如此还无妨,但库斯勒忽略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买了中餐的话,就必须负责将它们带回去。刚出炉的面包和起司,甚至还买了一个小汤锅,里头的汤底已充分用为了昨晚的宴会宰杀但没有用完的鸡肉调味过。买完这一锅后,库斯勒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策。 「太不像话了……」 「咦?」 翡涅希丝为了能在工坊里继续工作,已经双手拿满笔记工具。 肩头挂着装满书本的头陀袋,两手捧着食物的库斯勒消沉地说: 「我可是炼金术师唷。为了午餐走回工坊,两手还任由食物占据,这太像一家之主才会做的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翡涅希丝愣了数秒,然后才咯咯地笑出声来。 「工坊里也有炉灶,所以要尽快准备个锅子才好啊。」 「……傻子的想法。」 「是吗?啊!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先打扫。因为看起来似乎久未使用了。」 昨晚也因为虽然有床铺底座,却没有毛毯被褥,结果库斯勒他们就在旅店歇了一晚。伊莉涅虽然勉勉强强能独力走到旅店,但翡涅希丝就只得由库斯勒背着她走。 库斯勒心想当时的情景看在别人眼里,大概也会被认为很窝囊吧。 「随便你。毕竟你正值喜欢扮家家酒的年纪嘛。」 「哼……」 翡涅希丝虽然噘起嘴巴,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而且库斯勒虽然嘴上说不像话,但心里其实认为这种有点窝囊的感觉倒也不坏,才会造成这样不堪的后果。 放松一下肩膀的力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库斯勒的心中突然响起翡涅希丝对他说的话。 「我们买了午餐回——」 翡涅希丝打开工坊大门,朝里头喊了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 怎么了?晚了一步的库斯勒感到一头雾水,踏进门后才恍然大悟。 「真了不起!」 工坊被洗刷得光鲜亮丽。 「咦?炉里怎么没有火?」 如同还在戈尔贝蒂铁匠工会时所做的一样,伊莉涅把这里打扫得闪闪发亮,这样自然不打紧,但库斯勒原以为伊莉涅铁定会和威蓝多一起进行炼制,所以感到意外。 「啊……那是因为你们出门之后,骑士团马上就派了人来。」 「骑士团?」 「嗯。说什么物资的通路尚未确立出来,因此要我们别浪费燃料。」 「是吗……」 骑士团编织了仿佛蜘蛛网般的情报网,掌握消息和物资的流通,然而此处正巧是与该情报网疏离的异教徒之地。即使已经攻陷最大的城市,想将这里纳入与南方联结的网络中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威蓝多就赌气跑去睡了?」 库斯勒的视线落在工坊的一个角落,原本应该是用来堆放木炭的粗草席,如今却包裹在威蓝多的身上,威蓝多就像个乞丐似的睡在那里。 别人在打扫的同时,竟然还能在旁边睡起大头觉啊!库斯勒感到有些佩服。 「吵死人了啦!」 「来用餐了!」 「呼啊……」 除了在熔炉前面进行炼制的时间之外,威蓝多总显得无精打采。 在伊莉涅收拾干净的作业台上摆上菜肴后,四人便一一就座。 冷不防笑出声来的是伊莉涅。 「哈哈,就像真的工坊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库斯勒隐约可以明白伊莉涅想表达的意思。 也正因为他懂,所以才刻意不看翡涅希丝。 「那么,感谢神,大家开动吧!」 真是一顿不像话的午餐。 中午用完餐后,库斯勒便稍微集中精神,翻开应该看的书,翡涅希丝也继续抄写工作。 用过餐的伊莉涅似乎还有地方没打扫完,一手拿着抹布和水桶在工坊中转来转去,最后总算把一切整理妥当,回到作业区来。库斯勒诚心地认为真是辛苦她了,但伊莉涅却依然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在作业区里来回走动,静不下来,一下摸了摸书柜,一下把附属于这间工坊的工具之类弄得匡啷作响。 但她似乎立刻就腻了,站立在没有火苗的熔炉前面,双手扠腰,沉吟了老半天。 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 「喂!」 原本虽然想装作没听见,但库斯勒早已注意到伊莉涅闲得发慌的模样,所以还是挑起单边眉毛,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怎样啦?」 面对明知故问的库斯勒,伊莉涅微微缩起下颚的同时开口问道: 「有没有什么事要做呢?」 库斯勒左右移动视线,很佩服她把作业区整理得如此整洁。 「不然就去缝补一下衣物啊,比如说这家伙的作业服。」 库斯勒用手指了指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则转动着绿色的眼珠子,偏头表示疑问。 「那也在旅程途中就补完了。」 「那真可惜啊。不能使用燃料的情况下,铁匠也就一无是处了。」 「唔……」 伊莉涅很苦恼地呻吟着。看来她十分不能忍受无所事事。 库斯勒唤了一声横躺在房间角落的威蓝多。 「喂,威蓝多!」 「……」 虽然没有回应,但他很清楚威蓝多只是躺着没有唾着。 「威蓝多!」 「……怎样啦?」 「伊莉涅小姐闲到快死的样子。你何不当一下她的良伴?」 「喔喔?」 威蓝多慢条斯理地起身,露出脸来。 「不如用你最擅长的技巧让小姐开心一下?」 「……叫我不要出手,免得多生事端的人,不就是库斯勒你吗?」 「也是要看时机和场合啊。」 「嗯…… 我比较喜欢年纪再稍微大一点的啊。」 「等……等等!你们在商量什么啊!」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 库斯勒耸了耸肩,威蓝多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站起身来。 「啊!啊!不用这么麻烦啦。」 伊莉涅慌张地说道,但被婉拒的威蓝多却显得更为开心。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玩才好呢?」 威蓝多如此自言自语时,伊莉涅却出乎意料地开口说: 「那……那个……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要拜托。」 「啊?」 伊莉涅在陆续看了库斯勒、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一眼后,以少有的怯懦这么说道。 「你要拜托什么啊?难不成,对象是我的话会比较好吗?」 「咦?那怎么可能啊!」 「才不是!」 伊莉涅激烈地狂吼否认之后,才说: 「我想请你们教我认字……」 可以吗? 像这样眼珠朝上一脸哀求的伊莉涅,或许有些难得一见。 库斯勒望向威蓝多,威蓝多露出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的表情,没多久就突然打了一个大呵欠。 「呜哈……没有睡饱啊,我还是再去睡一下喔。」 「啊,喂!」 「晚安!」 语毕,威蓝多就卷起粗草席走去内侧的房间。导览这座城市和教人认字明明花上的工夫不会差到哪里去,威蓝多这个人也太反覆无常。 库斯勒叹了气,然后往伊莉涅一瞧。伊莉涅似乎是下定决心才说出口,但这抛出去的请求却悬在半空中,让她露出非常无地自容的样子。就跟当初翡涅希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的冶金能力差人一大截,而严重受创时相同。 库斯勒再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对伊莉涅吩咐: 「去找出蜡烛和木头板子过来。」 将蜡涂在木板上,然后在上面写下文字,这是最基本的练习方式。 伊莉涅仰起脸来,以认真的神情点了点头,就迅速地开始着手准备。 库斯勒稍微想了一下该教伊莉涅哪一类文字,伊莉涅本身则表示想要能够立刻帮上忙,因此便决定教她周遭最常使用的内容。 文字中包含字形与字音,再根据各种排列组合显现其含意,若是从头开始教起,必定得格外花上一番工夫,不过伊莉涅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工匠,想法非常实际。 她提出的是自己能看懂并且最有效率的学习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希望库斯勒能教会她画卷中偶尔穿插的那些单字所代表的意义,比如像收藏在那工会里的画卷。 的确,如果是这一类,必须记得的单字数量并不会太多。伊莉涅可是个初次接触到以水车为动力的风箱,就能在片刻之间把握住构造,三两下将它组装好的人。再来就是记述在上面的矿石种类、火力强弱等等,只要学会阅读理解这些直接相关的单字,就绰绰有余了。 原本工匠就不是靠语言在教人技术。 「基本的矿石名称就是这些。正确的发音,我可能也发不准确。」 「这和我知道的字,样子有点类似,算是……有点帮助吧。」 伊莉涅闭着眼睛只用手触摸也能区别出哪个是金哪个是银,或着是其他种类的矿石,如今面对这些矿石的名称,她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刚强地如此表示。 如果是在南方常用的词语,这部分的单字她似乎都记得。 虽然这里是北方的异教徒之地,但毕竟是块相连的大地,文字的形状还不至于在根本处就有所改变。 只要努力的话,立刻就能记住。 「这里的单字呢?」 「这些也几乎常出现在一些惯用句子里。比如像『忏悔吧!否则大门将不会为你开启。』这句话有听过吧?只要一记住就会发现它们出没在各个地方。」 「原来如此……」 画卷里虽然也记载了工匠们的工坊模样,但看起来几乎都夹杂了一些说教的成分。比方说怠惰的工匠、将徒弟当作仆役使唤的傲慢师傅等等,做出违反当地风俗习惯的行为而遭到报应的人,还有实际演练从南方传来的奇形怪状的风箱。 在这类情景下穿插的简短文章,几乎都是一些常见的例句。 当人完全看不懂文字时,会以为上头记载了某些高尚的讯息,等到谜底揭晓后,就知道其实内容陈腐,不知所云。现实往往都是这么一回事,并不局限在文字这方面。 「嗯,大概就记下一百到两百个左右的单字吧。只要一口气记下这些,应该就能把握住画卷里大部分的含意了。再来就是遇到不懂的地方时,可以问我或是问问威蓝多。偶尔一次发问的话,我会好心回答你啦。」 伊莉涅看着库斯勒,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表示清楚了。不过,库斯勒也没有讥讽伊莉涅说明明就是她先开口请求人教她。因为,伊莉涅的那副表情应该其实是在责备自己太不中用。 「顺便问一下……」 「啊?」 「现在可以问问题吗?」 她的学习热忱不输翡涅希丝。 为了教伊莉涅认字,库斯勒和她并肩坐在同一边。翡涅希丝则坐在作业台另一端,默默抄写着,如果要问伊莉涅有哪一点胜过翡涅希丝,答案应该是她能确实奉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个道理吧。 「无妨。我算是还满爱教人的喔。」 「……满嘴胡说八道。」 伊莉涅虽然嘴上抱怨,但神情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想请你教我认这个。」 她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张字迹潦草难看的备忘笔记。 简直就像五岁小孩第一次拿着木棒在地面上画出来的涂鸦。 「你也稍微练一下字吧!这根本就不是女孩子的字啊。」 「那……那有什么关系啦!我可是个工匠!」 「你前夫的字可是相当凛然有力喔!」 「唔……」 让伊莉涅闭嘴后,库斯勒认真读起伊莉涅取出来的纸片。 方才的话并非揶揄,而是上面的字迹真的太过丑陋,很难看懂,不过总算还能辨识出在写些什么。 看起来像是从画卷节录下来的短文。 只不过,库斯勒读着这段文字时,嘴角稍微上扬。 「你也对奇怪的东西有兴趣啊!」 「……果然是那种内容吗?」 「永远的……初始……地狱,火?这应该是灭世之火吧。另外还有……创造……古代……」 库斯勒不加掩饰地笑了出来。 「大魔导师。」 伊莉涅双眼眨也不眨地瞧着库斯勒朗声诵读的笔记。 「你打算要成为炼金术师吗?」 库斯勒一开口讥讽,伊莉涅便抬头以「啊?」地一声反驳他。 然后,视线接着游移不定。 库斯勒可以想像得到是什么样的画卷吸引了伊莉涅。她肯定是被「严禁追求奇特手法的人碰触」、「隐含恶魔性质」的那种内容给夺去目光了。 但是,库斯勒并没有取笑心中明显出现动摇的伊莉涅。 「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啦。」 「唔……咦?」 「这里并不是铁匠的工坊,把你束缚住的那些常识也不适用于此。」 「……」 「你可以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重要的是……」 库斯勒神情一变,正色道: 「不要迷失了自己的目的,也不要被禁锢在近乎迷信的执迷不悟中。把圣人的遗 骨丢进炼制炉里,算是勉强还在可容许范围内,但一天到晚只会观察群星的运行,或是吟唱咒文的话,可就得留心了。两者的差异,你能明白吗?」 伊莉涅仰着头,笔直地凝视库斯勒,然后缓缓点了头。 伊莉涅再怎么说都是名优秀的工匠。从小受到的训练便是只能相信眼前所见以及可以重现的事物。 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库斯勒自忖道。但伊莉涅不期然地开口说: 「你这个人……」 「嗯?」 「啊……没有,没什么。」 伊莉涅改口,然后把那张笔记抢了过去,让它重回自己手中。 不过,这么做之后的她又突然弓起背脊。 这是怎么了?库斯勒正狐疑时,红发女孩已瞧也不瞧库斯勒一眼,只再度把笔记递过去给他。 「写一下哪个字是哪个意思。」 虽然她的发色和翡涅希丝不同,但也不失为一名有趣的助手。 不过,库斯勒也开始在意起引发伊莉涅兴趣的画卷。「大魔导师」这一个单字并没有出现在其他的画卷里。 库斯勒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以伊莉涅认识的语言将字词意思写在笔记上,交给她。伊莉涅非常热切地注视上头的文字,这时,库斯勒突然察觉到对面的翡涅希丝投射过来的视线。 「怎么了?」 「!」 翡涅希丝一被询问,便惊吓得缩了缩身子。 「你也有不懂的事吗?」 「不……不是……」 翡涅希丝吞吞吐吐地否认后,再度提笔重新开始进行抄写。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这副模样,就把头歪向一边,猜想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才揣测到该不会翡涅希丝正想着明明自己也能帮得上忙。 关于这点,库斯勒也很认同。 「对了,你就让翡涅希丝教你吧!」 「咦?」 伊莉涅从笔记中把头拾了起来,发出相当意外的惊讶声。 「她在语言上,有些地方可比我还优秀喔。」 库斯勒不过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伊莉涅或许相当感到意外。 她很直接表达出困惑。 「啊……咦……这……」 伊莉涅来回看着翡涅希丝和库斯勒。 有什么原因让她必须那么犹豫不决呢?库斯勒感到讶异的同时,天生的恶作剧心理不禁开始作祟。 「还是说,你希望我教你呢?」 库斯勒贼贼一笑地说,伊莉涅很是讶异地望向库斯勒。 接着,在这样的反应之后,伊莉涅随即清楚地露出「糟了」的神情。 库斯勒的笑容也不自觉地稍微僵掉。 「喂!我是在开玩笑才这么说……」 「才……才,才不是啦!笨蛋!才不是那样……」 伊莉涅顾虑到翡涅希丝的感受,拚命想辩解,但愈是这么做反而愈可疑。 况且翡涅希丝正一脸茫然地瞧着伊莉涅,终于伊莉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笨蛋!」 她留下这句话后,就一把抓起笔记等东西,躲到里面的房间去。 现场只留下库斯勒、翡涅希丝,以及异样的沉默。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你的手停下来啰。」 「咦?啊,是,是。」 呆若木鸡的翡涅希丝因此慌慌张张地重新展开工作。 她漫不经心的模样根本就昭然若揭,但库斯勒反倒特意不去纠正。 在这之前,虽然为时已晚,但库斯勒终究明白了为何喜好女色的威蓝多会选择不教伊莉涅认字。翡涅希丝该不会一边在心里想着明明自己也能帮得上伊莉涅的忙,一边看着库斯勒和伊莉涅之间的对谈。那对她而言,肯定感到很不是滋味,简单来说,或许还产生了嫉妒心态。 浮躁波动的少女气息让库斯勒小声地啧了一下。 脑袋深处有一小区块感觉麻麻的,就类似身上出现了伸手构不到的痒处。 有这两个小女孩在,空气也就真的变得很弛缓。 问题在于,如果是其他因素让库斯勒心绪变得不稳,他绝对会用尽各种手段将那个原因排除掉,但关于这件事,他却不这么想。 伊莉涅对库斯勒似乎有好感的想法不小心露了馅,因为这样而明显内心产生动摇的翡涅希丝所表现出的窝囊样,老实说很是可爱。库斯勒感觉到她为了自己而流露出来的稚嫩独占欲,原来是这么引逗人心的东西。还想到被她喜欢,也绝不是一件坏事。 将会过着恬静安稳,脑袋某处总感到麻麻的每一天。 库斯勒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当场呆住。因为他感觉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有可能疗愈自己这颗如此渴望抹大拉的心。或者这是在表示,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其实只是这点程度而已?明明自己卯足了连神的衣服都敢扒开的干劲,拚命地伸长手想接触到世间真理,没想到一旦得到更容易掌握的东西,就简简单单感到满足,只是这点程度而已吗? 事实并非如此!库斯勒虽然这么想,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证明。 如同当初威蓝多被人要求证明自己是个炼金术师时一样,感到束手无策。 万一真的遇上那样的机会,库斯勒当然相信自己能够展现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特质。 也拥有一直以来始终如此的自负。他认为这绝不会受到翡涅希丝和伊莉涅带进来的浮躁氛围影响,而变成没用的东西。 不过,骑士团的人八成会照这样下去,把在此地的统治权变得坚如磐石,自己就能够在他们这顶保护伞下过日子。也可以进行各种研究吧。 没有任何不顺遂,也没有不满。 但是,一想到往后就只有这样,内心突然一阵寂寥。 因为,就连在这个卡山城里,库斯勒也没有找到如他所期望,能够让天地颠倒的技术。 这样简直就像在晓谕他,被翡涅希丝亲近,光是守护她或许就可以满足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平凡才正是世间的真理。 过着只是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常生活,然后被偶尔发生的不讲理之事愚弄的人生。 结果会是这样吗?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相对而坐,机械式地翻开那些曾经在别处见过的「宝贵知识」,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事。 明明没有任何需要觉得不安的要素,这种感觉却反而让人不安。 因此,就在中餐也差不多消化完毕的过午,工坊的大门被敲响时,在某种层面上确实让库斯勒受到惊吓。 有事前来这间工坊的人,毫无疑问一定是来自骑士团。 而这道敲门声,说不定就是未来将持续多年的日常生活的开始。 库斯勒打开被敲响的门,有一名士兵站在门边。 不过,他的眼神闪动着奇特的光芒。 「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唤。」 「什么?」 「想借用您的知识。」 知识?难道是找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库斯勒在脑海中进行各种推测,士兵则压低音量说: 「请您立刻前往。」 发生了什么事呢? 库斯勒感觉到有人狠狠地在他背后敲了一记。 当他醒悟到是自已心跳加快时,脸上肌肉已经擅自扭曲,回了一个符合「利息(库斯勒)」的微笑。 镶着阿萨美徽章的垦植部队。其中居于最高位者,是个热爱余兴表演,会吩咐炼金术师表演喷火杂技的红胡子大个头男人,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然而实质上负 责统筹部队的人是传令官艾鲁森。 站在部队行军的最前哨,负责调停一切事务的身分,在即使已经进到城里来也没有改变。 前进的路途中如果发生问题,就一定会将其摘除。 这样的艾鲁森如今却露出在戈尔贝蒂时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僵硬神色。 「来了吗?」 库斯勒、威蓝多以及伊莉涅都在传唤名单里,因此最后就连翡涅希丝也带过来了。不过,艾鲁森似乎仅知道伊莉涅的头衔,当他看到本人是个年轻女孩时,稍微震惊了一下。 「有真本事的话就无妨。」 他这么说之后,便领着库斯勒等人来到办公室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巨剑、盾牌、铠甲,以及箭镞和马镫。 「……这些是?」 「前天往西行的士兵带回来的东西。」 艾鲁森言简意赅地说道。 往西行的士兵大概指的是先前驻守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战争一结束,以战斗为工作的士兵们也该步上回家的路。虽然也有往南走陆路这个选项,但带着巨剑和铠甲这类大件行李的话,先朝西行到岸边再利用海路会比较快。 只不过,「士兵带回来」这个说法令人在意。 因为那应该不是走个一两天就能够往返的距离。 而且,看到眼前摆放成排的这些东西时,翡涅希丝,甚至连伊莉涅,都吓得双腿发软。 那些东西上面被饰以鲜明的血痕及烂泥。 「看得出来这是哪里的东西吗?」 然而,艾鲁森并没有对此多加解释,仅仅问了问题。 「您是指产地吗?」 「没错。你们的话应该看得出来吧。」 别把炼金术师当成万能好吗?库斯勒虽在心里如此嘟哝,但既然被问到就只得回答。库斯勒伸手拿起剑;威蓝多仿佛要闻铠甲上的鲜血味道似的把脸凑近,专注地凝视着。起初看到这副景象而犹豫不前的伊莉涅也战战兢兢地拿起箭镞,开始调查。 库斯勒手上的剑有些缺口。 这一点虽然也会出现在用久了的刀刃上,但那缺口处还包含了因为沾到脂肪而生成的雾气。尽管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拭掉,但这把剑明显才刚砍过人。 「比起坚实的硬度,还更讲求高等韧度的感觉。」 「另外,这些产自大工坊喔。品质都很整齐。」 观察比对了排列在眼前的这几副铠甲后,威蓝多说道。 「箭镞的形状和……铁的品质也都很均匀。我猜应该是来自工会组织相当健全的城市吧。」 伊莉涅在有些胆怯的情况下,也提出看法。 能够以相同品质做出多件而且质感上等的成品,这就表示当地拥有好几座大规模工坊,并且是在工会的严格品质管理之下营运。 这么一来,结论就变得相当局限。 「详细的答案只能等将它熔毁,调查成分后才可以得知,不过,无庸置疑这应该是来自相当南方的成品。无论哪一样都能让人嗅出当地的自鸣得意。可能是南边海运帝国的督拉巴鲁第、或路翠亚诺大皇国,这类大都市中的庞大工会……」 无论哪一块地方都是距离这里非常遥远的南境,是教会总部教皇厅或者掌握钜额财富的豪商在当地设有主要据点的国家。经历相当漫长的旅途跋涉才抵达此地的吧!库斯勒边想边再多望了这些东西两眼。 「所以,这些是?」 库斯勒单刀直入地开口询问,艾鲁森便怏怏不乐地蹙起眉头回答: 「那和你们没有关系。比起这个,我还想知道这些装备的流通状况,它们都是容易弄到手的东西吗?」 「……这部分的详情,我想那些商人应该会比较清楚吧?」 库斯勒避重就轻地回答这个问题,艾鲁森一时之间因愤怒而气结。 他的反应丝毫没有逃过库斯勒的眼睛。 身为传令官的艾鲁森照理说当然知道询问那群商人就可以得到答案。 但是他之所以不那么做,自有其理由。 「你们只要把你们知道的事说出来!」 艾鲁森的语气里充满焦躁和不耐。完全感受不到他在戈尔贝蒂时表现出来的从容。 「难不成是被配戴了如此装备的盗贼给袭击了吗?」 艾鲁森当然没有离谱到脱口自露马脚让他们看笑话,不过似乎也无法表演出轻描淡写的回避身法。尴尬的沉默恰好示意了艾鲁森的回答。 库斯勒微微地笑了。 「辛苦你们了。」 艾鲁森留下这句话后就走出房间。随侍的人也跟着走了出去,被留在房间里的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威蓝多也满脸疲惫地抓了抓头发。 「喂,喂!」 「啊?」 仿佛再也忍不住而出声询问的人是伊莉涅。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张脸上流露出其实已然理解到答案的感觉。 「很简单啊!」 库斯勒再次握住那把剑的剑柄,刀身发出「锵」的一声。 「看来,战争似乎尚未结束。」 「咦?」 「这把剑才刚砍过人。」 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便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开。翡涅希丝也吓得呆立不动。 「如果只是被一些残余乱党攻击,事情还好办啊。」 威蓝多也终于从锁甲中抬起头说道。 「对啊。那样的话,只需艾鲁森阁下的锡杖一挥,敌人就会如晨雾般消散。」 「……」 伊莉涅变得哑口无言,令人意外地,竟然是翡涅希丝执起她的手。 「有危险吗?」 听到翡涅希丝的问题,库斯勒撇了撇嘴角。 「危险随时相伴左右啊。」 「我不是指那个意思。」 翡涅希丝的语气太过明确。 不久前还想用滴落水中的铅形状,来占卜大家是否能在一起的小女孩。 但是,这名少女毫无疑问地曾溺水于跟库斯勒相同,甚至更深的地方。 「……抱歉了,搭档。」 库斯勒说完便把剑放回剑鞘里。翡涅希丝听到自己被唤作「搭档」,有些动摇的样子,但拚命地压抑住脸上的神情。 「该注目的首先是艾鲁森那慌张的模样。再来,则是这些武器配佣的做工精巧。」 「小伊莉涅的话,应该估得出来这些东西直到完工需要花上多少费用吧?」 听见威蓝多的问题,伊莉涅像是被盘问一样,先吞了一口水。 「……在村子里的话,可以轻松盖起一栋房子。」 「在城市里也能买间房了。贼盗与骑士之间的身分有着天壤之别,但是能够分出差异的特征就只有他们穿戴在身上的武器。工匠与炼金术师的差异只在好奇心,那么,说说看谁的好奇心比较大?」 「所以又怎样?」 伊莉涅有些愠怒地反问。 库斯勒耸了耸肩。 「卡山城有可能并未被攻陷。」 「啊?可是……」 这里就是卡山。 但是正如同点铅成金一般,金也能够变成铅。 「说不定这只是个陷阱。」 假使这并非陷落而是请君入瓮呢? 假使这不是攻进,而是被吞没呢? 「就像你们两个对我做的事啊。」 库斯勒看了看翡涅希丝和伊莉涅。 「只不过是知道或不知道一件事,情况就会像天地颠倒般改变。」 「 也……也就是说?」 伊莉涅又问。 就在那之后,房门被打开。 「你们先回工坊去!」 库斯勒看着这名随伺在艾鲁森身边的人。 「在这里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他人。」 在他们发问之前,就已经先被吩咐。 库斯勒望向伊莉涅的视线,诉说着「就是这么一回事」。 艾鲁森和库拉托鲁大公的歇脚处安排在原议会会馆,就位于拥有龙型喷泉的广场的正对面。当他们离开该栋建筑之后,刚好听见威猛的号角声。 那是在通知士兵前来集合吧。 人们也察觉到号角的用意,一时之间都显得不安,但不安之中并没有害怕。 「怎么啦?我们的骑士团大人唷!」 他们路过一家摊贩,负责经营的夫妇两人一派轻松地说。他们应该是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新移民者吧,一般想来应当是如此。 敌人是为了求得有名誉的战死而回到此地的败兵残将。是在酒馆中常从那些行旅商人或旅行乐师们口中听到,悲伤又疯狂、带着名声及战争悲剧性的家伙。 还有人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谈论这些内容。 人们听着号角声,往广场方向聚集过去。 但是,库斯勒他们反而就照吩咐,走回工坊。 简直就像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骑士团曾经打赢过,所以还能够战胜吧?」 伊莉涅问道。 「如果内容一样的话。」 库斯勒回答。 然后,就在那天的夜幕垂下之前,卡山城已经被敌军的阵仗团团包围。 这天晚上,库斯勒他们都没有阖眼。 不过,绝不是因为城池被包围,对敌人感到害怕而睡不着觉。 「这是……最……后……」 铛!敲下铁锤的伊莉涅就这样倒向后方,在千钧一发之际,库斯勒接住了她。作业告一段落的时候,天空也正开始透出薄薄一层光亮。 附近的工坊里,有些地方还在持续进行作业。从南方前来的移民工匠们都在无人使用的工坊中作业。库斯勒暂且先让伊莉涅横躺下来,然后才注意到,伊莉涅两手上形成的茧都已经绽开流血,不堪入目。 「喂!你去拿绷带和软膏过来。」 库斯勒一吩咐,这厢也已经疲惫不堪,毫无生气,浅浅地稍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消失在深处的房间。 短短几分钟,她就取来库斯勒交代的东西,然后瘫软在地。 「……你也可以去睡了。做得很好。」 翡涅希丝的身上没有具备像样的本事,只能一点一点地做好库斯勒、威蓝多还有伊莉涅交代下来的杂事。 而且在这节骨眼上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长吁短叹自己没有本事。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的话,点了点头,不过既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打算躺倒的迹象。 是过度的疲累让她连睡觉都有困难。 工坊中就如字面上所指,每个人都忙到晕头转向。库斯勒他们被传唤去检视那些沾了血的武器,并且一边听着召集用的号角声一边走回工坊之后,紧接着佣兵及骑士等人便大举蜂拥而至。 无论是这个人或是那家伙全都是为了修理最近怠于保养的武器。 骑士团已经好几年来都势如破竹地攻陷各地的城镇,扩张势力。由于那气势实在过于惊人,只要一攻占,残余的敌军也都畏惧尚有后患而不敢靠近,攻陷后的再度迎战几乎不可能发生。因此大多数的家伙都心生傲慢,装备上只图外观像样就前来从军。特别是那些无论自己的装备优劣与否,酬劳都不会改变的佣兵们。 艾鲁森立刻就注意到这一点,在他的一声令下,燃料被配给到工坊中、工匠们被硬塞进工坊中,总之就要加紧脚步修好武器。研磨剑身,重新系紧扣环,铠甲、头盔、长枪、斧头,在所有使用到金属的东西上全都施加了应急措施。工匠街的其他地方,一定也有别的工匠们在做相同的事。 当然,在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中最为活跃的人是伊莉涅。 另一方面,库斯勒和威蓝多则埋首于完全不同的作业中。他们使用被遗留在工坊中的铸模,镕铸出铁块以供应投石器丢掷,或者制作材料好拿来修理在攻进卡山时被骑士团自身击毁的城墙。不在乎纯度或品质,总之讲求的是速度,与炼金术师平时的工作方式根本就是两极。刚烧成的铁板没有充分冷却就被堆上马车送了出去。即使戴着鹿皮做的厚实手套,还是添了几处烫伤。 库斯勒在伊莉涅的手上涂了软膏,包裹上绷带,就将她移动到靠近熔炉的墙壁角落,让她横躺下来。炉里面一整晚都有火在燃烧,建筑物整体变得温暖,因此这样睡着也没问题才对。像威蓝多那家伙可是光裸着上半身,就这样睡在地板上。虽然与其说他在睡觉,或许倒不如说他是因为疲惫而昏厥过去。 接着,库斯勒伸手去探放在左近的水壶,并且为了里面还有水的侥幸,谢了一声,然后在翡涅希丝的身边蹲了下来。 距离上次累成这样恐怕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反倒感觉神清气爽。 「喝。」 库斯勒边说边将水壶递给翡涅希丝。但是翡涅希丝似乎就连接过水壶的力气都不剩,直到库斯勒将水壶送到她的嘴边,她才终于笨拙地喝了起来。 嘴角处溢出了一些水来,不过翡涅希丝和库斯勒都没有闲情逸致去在乎这点。 过了一会儿后,翡涅希丝轻轻地摇了摇头,库斯勒便毫不客气地喝起剩下的水。 熔炉里面过于炽热,几乎都成了热水。 「……噗哈……呼……」 半呈热水状态的水喝起来倒也让人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而且倾耳静听之下,只会稍微听到其他工坊中的作业声。 「结果并没有开战啊。」 「……后……呢……?」 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接着翡涅希丝便咳了起来。 库斯勒帮忙拍了拍她的背,这张背却娇小到令拍的人反而会感到不安。 「要喝吗?」 他这么一问,翡涅希丝就左右摇了摇头,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才总算镇定下来。 不过,因为镇定下来的缘故,似乎反倒让她原本开口说出的话又缩回喉咙深处了。 库斯勒看着她的侧脸,过了几秒后问道: 「所以呢?」 可能早就料到他会提问,所以翡涅希丝并没有特别感到惊讶,只是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之后打算怎么做呢?」 她问的并不是「会变得如何?」 受到不安煎熬的懦弱少女才不会问「打算怎么做」这类问题。 库斯勒轻声一笑。 「端看对方怎么出手啰。」 艾鲁森为了修复城墙的防御力下达指示,这就表示他判断敌人并非能够立即击溃的少数人。 如果敌人是被赶出这座城镇的都市贵族的族人及家臣,只不过是抱着「与其以战败者的身分惨死在其他城市的街头,反倒宁可回到出生之地慷慨赴义博得名声」的想法的话,他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应战。 敌人至少是个颇有组织的对手。 还有库斯勒他们见到的那满是血痕的武器。 「我有点……」 「嗯?」 「不喜欢坚壁固守。」 翡涅希丝如此说道。如果她以同样的语气表示自己不喜欢汤里面加入洋葱,肯定会相当令人怜爱。 「因为 感觉就好像被人掐紧脖子之后,时间就这样停止住。」 她来自应许之地,那里是和异教徒之间的圣战的中心地。因战争而尝到的悲惨经历,应该不是库斯勒能相提并论。 「是否有采取坚壁固守的可能呢……」 不过,库斯勒只简短回应这么一句。 「……听佣兵们的说法……」 「是啊。敌军将这座城重重包围了呢。就算这种说法太过浮夸,目前情况也还是已紧急到不惜动用城里剩余的燃料,就为了实行防御用的炼制啊。」 翡涅希丝仰头看着库斯勒。 「……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不会采取坚壁固守吗?」 「我是这么认为。」 为什么?绿色的眼眸如此询问。 库斯勒神情冷漠地说: 「因为并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准……备……?」 「没错。」 库斯勒喝完剩下的水。 「别说是佣兵了,就连那群骑士们也没有多费心思保养武器,在这种状态下还被允许随队前往,真的是打太多胜仗了。如此一想,在其他方面应该也都是拖泥带水。」 昨天这间工坊并没有生火。 那究竟是为什么? 「这座城市距离南方非常地遥远。与海也有一段距离。补给通路并没有确立。在这种情况下坚壁固守,是能怎样呢?」 「啊……」 「他们可是特地派人来到工坊,吩咐我们别浪费燃料喔。可见根本就没多少储备量。」 并不知道究竟可以撑个几天。 但是,一旦发生不好的情况,库斯勒就会把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归纳出最坏的结果。 「敌人既然是要以权倾天下的骑士团为对手,自然也谋划了各种对策吧。应该也做过事前调查,然后才发动了这次的攻击。而且,从对方围攻得这么迅速看来,敌军肯定是潜伏在这附近。也就是说,附近的领主串通一气与骑士团为敌。不管我们走哪一条路突围,必定都会遭到敌人埋伏。」 「……但……但是,他们不是……」 「没错。他们在关税处时一个一个都俯首称臣。艾鲁森也因此被骗了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就能看穿他们的机关。那些人是伙同前来进贡金银财宝,嘴上说是来慰劳旅程上的辛劳,偏偏献上的都是咬不动,徒增重量的金子啊。」 呈上食物的话,吃完喝干就没了,不过如果他们早已做好重新夺回卡山的打算,即使先前进贡金银财宝,也只要事后拿回来就行了。 「昨天又恰巧是豪华盛宴,应该消耗掉相当分量的食物和酒吧。一切都是预想今后也会很顺遂之下做出的行动。」 翡涅希丝闻言,身体变得有些僵直,或许是以为库斯勒在嘲讽她。 对相信幸运比想像中来得多,总是表现乐观的翡涅希丝的嘲讽。 「因此,就算要坚壁固守,也只能做到静待骑士团的同伴前来救援的程度……虽然我很想这么说啊……」 「咦?」 「援军究竟会不会来呢……」 翡涅希丝的脸上出现欲言又止的神色,另一方面,库斯勒也多少有点自觉。 「你想说又是往常的悲观论调吗?」 「唔……」 「不管怎样,疲累的时候进行思考,也不会想出什么好对策。更何况……」 库斯勒的话在中途停下。 「?」翡涅希丝摆出疑问的模样,库斯勒只是把头往左右摇了摇。 更何况,他们自己再怎么想,到头来也是徒劳。 库斯勒能在城里逞尽威风,说穿了不过是受聘于骑士团,他的身分获得保障而已。接下来情况会变成怎样,将会被艾鲁森或位居其上的库拉托鲁大公,更甚者,是距离此地迢迢千里,安排一切的某个上位者的判断所左右。 他们自己只能随波逐流。能做到的仅有如何在潮流之中顺利泅水前进,他们并没有拥有足以改变河川流向的身分。 「去睡一下比较好。没人知道何时又有工作涌入。」 库斯勒说完便闭上眼睛,打横躺下。 翡涅希丝虽然一时有些迟疑,终究还是跟着横卧。 她之所以紧挨在自己的背后,应该是由于有点冷的关系吧。库斯勒在心里迳自如此认为。 有别于库斯勒的担忧,骑士团众人的士气很高昂。 以城墙为界的相互对峙依然持续着,但从广场通往城墙正门的道路被士兵们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仿佛是只等待炼条被松开的猎犬。除此之外的工匠和商人们也对士兵投注超乎寻常的期待,人人都心想:好不容易抵达新天地,怎么可以就这样失去呢! 另一方面,还有些人挂着一副阴郁的脸色,走在外面时就像心存胆怯的狗;也有很多人成天关在家里,闭门不出。他们都是原本就这在这里的居民,在数星期之前还与城墙外面的家伙们一起过日子。突然要求他们将城墙外面的人视为敌人,也只不过是无理的要求,尽管如此,也不能毫无条件就接受他们站在骑士团这一边。 库斯勒对这些人才更是加以留意,说不定他们正在窥探可以从城墙内部出其不意地攻击骑士团的时机。 无论如何,情况尚不稳定。 一直以来都每战必胜,既然如此这次也能获得胜利。抱着这种希望其实并非坏事。因为在士气高昂的这层意义上,士兵们的呐喊声听起来仿佛在开始战争之前,就已经确定我方必然得胜一般。 但是,偏不凑巧,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他的工作就是为了不让各种迷信和自以为是蒙蔽双眼,而总在眉间挤出皱纹。 「就算如此,看到你老是摆着一怅忧心忡忡的脸,连我都觉得憋闷了。」 库斯勒一边观察城市的情况,一边从安插他们的旅店中取了些毛毯之类的东西回到工坊,正好遇到刚淋浴过的伊莉涅从炉灶齐备的厨房走了回来。 小睡之后醒过来的伊莉涅,像野兽般将饭菜一扫而空,然后就立即打扫起堆满灰烬的熔炉。看来她已经打扫完毕,并且还淋浴过,好将身上的灰尘都冲掉吧。 「戈尔贝蒂也曾经发生过一次战事。不过,骑士团的所有人都跟熊一样厉害啊。」 她拧了拧头发,擦拭了一下,就在根本没多干的状态下绑了起来,十足就是性急的铁匠女孩作风。 「这次也会赢啦。不是曾经将他们打垮吗?」 伊莉涅说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新移民的心声吧。 「如果能这样当然就不要紧。问题在于心理上的准备。」 库斯勒说完,便把成捆毛毯搁下,转身欲离开。 「你又要去哪里啊?」 「工会的书库。」 「……真认真。」 伊莉涅半是愕然地说道。 「把毛毯盖在那家伙的身上。就算她醒过来,也别让她到我这边来。女人不要单独走在城里。」 「是,是。」 伊莉涅很是无趣地回应,摆了摆手做出赶走库斯勒的举动。 而库斯勒在走出工坊后,却突然朝着与工会所在的广场相反方向移动脚步。 然后来到离出入大门稍微有些距离的寝室木窗前,敲了敲窗子。 「喂!」 在这个呼唤之后露脸的人是还睡眼惺忪的威蓝多。 「怎样啦?」 「你跟我来一下。」 虽然脸上显然写着不情愿,但他并没有反驳。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就「哟」地一声,从窗口直接钻到外面来。 「感觉不是什么有趣的 事啊。」 并肩而行的威蓝多边踢着小石头边说。 「你也想着一样的事吧?」 「嗯?」 「这场战争会输掉。」 不同于他和伊莉涅或翡涅希丝说话时的语气,库斯勒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口吻。 「嗯……呵呵。」 威蓝多笑了笑,搔了搔鼻头。 但是,库斯勒并没有为他的举止动怒。 「所以呢?就算是这样,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啊?」 因为他早就知道威蓝多会这么说。 「你也心知肚明吧?就是那两个小女孩啊。」 威蓝多仿佛表示真拿你没办法般地将两手枕在后脑勺。 「是啊。这场战争大概会输。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掉进陷阱里啦。那些武器是南边的东西。虽说如此,要是没有得到这附近的领主协助,根本就没有办法部署兵力。我们还真是完完整整地被引诱进由南北双方联手出击的地区啊。」 「既然必须打倒的异教徒已经不存在,就该换下一个猎物的意思啰。」 「呵呵。骑士团吸了太多异教徒的血。正因如此,才会遭受到犹如堂堂异教徒的对待啊。」 骑士团经历了与既有的当权者截然不同的过程,过于急速伸展势力的情况下,当然也树敌甚多。这是退一步俯瞰之下,任谁都能懂的道理。尽管如此,在认清之际,又会让人觉得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莱特里亚可说毁灭在即。南方诸国透过与异教徒的战争,将能获得的利益都占尽了。如此一来,幸存的最后一个异教国家,以及总是对从异教徒之间的战役中尝到甜头的骑士团感到望尘莫及的诸国又会做何考量呢? 为了彼此的利益,难道他们就不会想到改去狩猎那只喂肥的猪吗? 莱特里亚女王改变信仰成为正教徒。从那一刻起,攻进该领地的人就是神的敌人。 而且,同样都是正教徒的话,联手结成同盟,也不会遭到任何人非议。 愚蠢的是被至今为止的节节胜利冲昏了头,被好比金山的卡山城诱骗上钩的骑士团。 「不过,这些全部都是推测啊。」 威蓝多一脸悠哉地说。 库斯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威蓝多。 「这什么东西啊?」 「这是越过城墙,由敌军丢过来的扰乱信件喔。」 「……哼嗯。」 威蓝多稍作回应后便摊开这张被揉烂的纸。 「汝所率之骑士团,乃加害正教同伴的异端者。望汝即刻弃械投降。援军……」 不会来。 「假使我没见过那些武器,或许还能气定神闲地无视这东西啊。那肯定是南方的家伙也混入敌军之中的铁证。艾鲁森当然也察觉到,他已经一屁股跌进一个大陷阱里了。」 恐怕在同样的时间点上,莱特里亚各地也出现了类似的变故。 骑士团已经太过习惯胜利,甚至在尚未好好构筑城市的补给网络之际,就直接把移民团带了进来。 被莱特里亚狠狠摆了一道。 就连这是猎人设下的陷阱都不自知。 「要投降吗?」 威蓝多一派轻松的询问语气,让库斯勒也不禁失笑。 「你在开玩笑啊?骑士团这个名字从明天起一定就会成为异教徒的代名词喔。」 骑士团之所以会茁壮得如此巨大,就是因为不管他们如何掠夺那些被贴上异教徒标签的人,都能够得到神的宽恕。 那么,想要横刀夺取这个骑士团所建构的一切的那些家伙,会怎么做呢? 这种事连想都不用想。 只要把身处于骑士团中的人都视为异教徒就行了。情况就会变成愈是彻底压制他们愈好,最好是抢尽所有人的财产。 也就是说,只要一发现骑士团的人,立刻就地斩首。甚至还会说,饶他们一命的人就是骑士团的同伙。 「那些人应该不会手下留情吧。全体都会连成一气证明骑士团是恶人。有谁敢手软的话,马上就会被敌视。不是已经在猎杀异教徒上面看过一堆类似的例子了吗?」 「这么说的话……」 威蓝多把敌人送来的信纸揉成一团随意往路旁一丢。反正总有一天城里的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个内容。 「艾鲁森大概会估量时机潜逃出去吧。储备量应该不够拿来坚壁固守,看情形也不能期待援军的到来啦。而且,偏偏这里又是敌人的城市啊。」 威蓝多虽然用从容不迫的语调叙述着,但实情正如他所说。 这里原本是个怎样的城市呢?是被骑士团攻占并且陷落的城市,其中遗留下不少原先就住在这里的居民。 倘若他们和城墙外面的敌人互相呼应,也跟着拿起武器,情况会怎样呢? 骑士团众人将会受到内外夹击。 不管怎么想,都是输。 「现在立刻逃出去是绝对办不到了。广场上那些声势震天的家伙都深信自己能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要是此时宣布舍弃卡山城而逃命,说不定会引发暴动。八成得等这些人到城墙外面,打上一场后才能让他们理解。敌人并非乡下贵族的残兵败将。」 「嗯。」 威蓝多摸了摸下巴杂乱的胡须。 「当然,我们也只能趁着这个时机逃出去……啊啊,这就是库斯勒你把我叫出来的原因啊?」 威蓝多有些像在嘲讽似的歪了歪脑袋。 库斯勒之所以没有生气,是因为他自己也很惊讶。 「把那两个人留在这座城里。」 即使逃出城,无疑一定会被追击。逃亡途中也一定会听到骑士团处于劣势的风声吧。 这时如果像翡涅希丝和伊莉涅这样的女孩处于一群落荒而逃,举止胡来的人当中,会发生什么事呢?可以想见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样的话,倒不如留在这座城里,她们的存活率还会比较高。 彻底歼灭骑士团的人,以及将移民前来的工匠和商人全都赶尽杀绝,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 无论是怎样的战争,都必须要有堂而皇之的理由。 「所以咧?」 威蓝多挑衅般地说。库斯勒深呼吸后说道: 「我要你帮忙说服她们。」 库斯勒朝威蓝多望去,就见到威蓝多贼贼笑着。 不过,他并没有将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 「什么都不说就走人不就行了。我还以为拥有『利息(库斯勒)』这么冷血名字的库斯勒铁定会那么做。」 「但搞不好你会想带走她们。」 「哈哈。」 威蓝多笑出声,然后说: 「我并没有迷失到看不出来什么才是最合理的决定啦。」 他的眼里似乎很是哀戚,不过也因此带有几分如蛇一般的冷酷。 「那两个人要存活下来,最好的办法或许是留在这座城市啊。关于小乌鲁,我就听任你的打算啦。」 「说不定会因为这件事而欠你一个人情啊。」 「咦?」 威蓝多扬起半边眉毛表示疑问,但库斯勒并没有回答。 「算了,怎样都好啦。比起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摊开这个决定呢?」 「当然是愈快愈好。」 库斯勒并没有再多加思考,就应声回答,威蓝多闻言却立即眼神闪动光辉。 「因为距离离别所剩的时间愈长,能做的事就愈多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别装傻啦 。」 「……」 库斯勒发出啧的一声,心想跟威蓝多认真起来只会白费工夫。 但是,正当他要和威蓝多一起回到工坊的那一刻。 排山倒海的人群喧闹声传了过来。 库斯勒他们从站的位置虽然看不见,但能够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战争开打了。 人们应该都以为这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城市」而发动的第一波攻击。 不过,恐怕这瞬间将会是为了延命而踏上的漫长旅程的开端。 回到工坊时,翡涅希丝已经起身,继续进行抄写作业。伊莉涅看见库斯勒的身边多了一个威蓝多,似乎感到有些混乱,翡涅希丝瞧见库斯勒时,脸色变突然有所转变。就像已经本能感觉到了什么。 因此,当他们说明接下来的打算时,隐藏不住内心动摇的人就只有伊莉涅。 「但……但是,那样——」 「我也觉得很可惜呀。」 库斯勒故意用这句话堵住伊莉涅,她便边往后退边说: 「我……我乐于和你撇清关系!」 伊莉涅虽然意气用事地回话,但当她发现威蓝多脸上挂着嘲笑时,便赌气看向他处,一副随便你们的样子。 「总之战争开始了。这场仗打完,局势大概就会底定。等待情况发展成那样才行动就太迟了。趁现在把能做的准备都弄一弄。」 「说得也是啊……事先多备点有金钱价值的东西,还能当成赎金呢!」 库斯勒和威蓝多都转头看向伊莉涅,让她畏缩了一下。在这当中只有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地噤口不语,仿佛无条件地接受眼前发生的事。 「不过,要怎么做呢?」 「随便你。」 「咦?这么相信我啊。还真令人开心啊。」 威蓝多笑脸说完这句话后,耸了耸肩。 「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独自铤而走险喔?」 「我还要先处理好这家伙的安排。」 让翡涅希丝留在这个城市里,也还不确定她是否就能正常过日子。 威蓝多就这样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嘿嘿两声,抓了抓脑袋。 「但是……对啊。小乌鲁要怎么办?」 这么询问的人是伊莉涅。 翡涅希丝是令人唾弃,受到诅咒的血脉,光是她的存在就足以成为异端的证据。 就算在这座城里留下来,这样显眼的女孩绝不能够掩人耳目。 「我……」 这时,翡涅希丝用了像是以前刚遇见库斯勒他们时的冷淡语气开口。 「对这家伙而言,这座城市才正是她的安乐之所啊。」 「咦?」 伊莉涅反问。威蓝多也露出颇感意外的神情。 「你自己很明白吧?」 库斯勒的目光朝向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在短暂几秒的沉默之后,微微地点了头。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了看画,去了一趟以矿山遗址建造出的圣堂。」 伊莉涅疑惑地望着庳斯勒。 库斯勒耸了耸肩。 「那里面有着描绘出和这家伙很类似的一些人。八成在很久以前刚建立这座城市的时候,是他们带来成为发展基础的技术。而这些形态特殊的人一副理所当然地和城市居民被画进同一幅画中。也就是说,说不定这家伙在这个城市中,才能获得平静安稳。」 「但……但是——」 「伊莉涅!」 语调愈来愈激昂的伊莉涅,被翡涅希丝打断了话。 「没关系的。如果待不下去……大不了只是又和以前一样四处流浪而已。」 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平心静气微笑以对的人能有几个? 伊莉涅露出非常不忍的表情,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从她的嘴里又岂能说出可以解决一切的魔法咒语。 「而且……我也明白就算我跟着离开,也只会变成扯后腿的麻烦。如果真的如你们所说,这是个设法让骑士团被视为异端的陷阱,那么就更不应该把我带着一起行动。」 翡涅希丝很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 接着,翡涅希丝朝着库斯勒说: 「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来。」 温柔可人的笑容。 库斯勒没有点头,当然更不可能回以笑容。 当他像只情绪不稳的猫撇开视线时,翡涅希丝便遮住嘴巴失声窃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来帮忙进行旅行的准备吧。因为你……你很不擅长整理行李。」 她飞快地说出最后几个字,就走到后面的房间去。 被留在原地的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威蓝多不会表露出内心的想法,伊莉涅则是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身为一名工匠,在这四人当中可说是最有办法活下去的这一点感到愤慨,她紧闭住双眼,搔起头来。 库斯勒迈步走人。 「真是!」 伊莉涅睁开眼睛似乎想与库斯勒说些什么,但是被他忽略。 库斯勒走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往寝室的方向走去。 在仓库中啜泣的小女孩,他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现这幅画面。 他心想翡涅希丝这个人一定会真的动手准备行囊。 「喂!」 果不其然,翡涅希丝掀开库斯勒的头陀袋,坐倒在地板上。 她并没有回头看库斯勒,只是不停地让手上忙着。 但是,她一只手试图抓住某个东西却没抓稳,另一只手则急急忙忙地擦拭脸庞。 翡涅希丝哭到无法掩饰脸上的泪水。 「哭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喔。」 库斯勒俯视这副模样的翡涅希丝,简短地说: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项。」 与在戈尔贝蒂时,威蓝多或许无法前往卡山的那场骚动明显不同,对全部的人而言,不可能有比这么做还要更好的选择。 库斯勒和威蓝多留在这座城里的话,肯定会是连坐处分,被吊起脖子示众。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若是加入骑士团的逃亡,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那么为何不试着不仰赖骑士团,自行逃出城? 一群离开城墙就不知道怎么生存的人徘徊在这个漫无目标的北方国度,应该只会深深体会到神的残忍吧。 库斯勒站到翡涅希丝的身旁。 不停打着嗝的翡涅希丝正因为理解到没有其他路可走,才不把脸抬起来吧。 库斯勒蹲了下来,手掌抚在翡涅希丝的头顶上。 「刚认识的时候,我也这样安慰过你啊。」 库斯勒不对称地勾起嘴角,深觉讽刺地笑了笑。 翡涅希丝一边抬起视线,一边哭得让人担心她的脸蛋会不会就这么融化。 「在这座城里也会有你所说的幸运啊。」 然后,他轻轻地用双掌包覆住翡涅希丝的脸庞,让翡涅希丝闭上眼睛哭得更是厉害。 不过,接着便缓缓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重叠在库斯勒的手掌上。 库斯勒回到作业区时,威蓝多和伊莉涅都一齐将视线朝向他。 「怎样?我是坏蛋吗?」 「不……不是啦……但是——」 伊莉涅的话只说了一半就闭口不语。库斯勒也稍微吃了一惊,还抽着鼻子的翡涅希丝就站在他身后。 「我……没事。」 翡涅希丝抽了抽鼻子再次说道: 「我没事。」 伊莉涅的神情很是沉痛并紧咬着牙。 「那么,总而言之要怎么办呢?」 「准备好值钱的东西,以及我去做最后的确认。」 「确认?」 「骑士团的人最后攻陷这里时,如果没剩多少声势,那这座城的异教圣职者应该还被囚禁着。毕竟只要利用那些人,想让城里居民改变信仰也就简单多了。」 关于改变信仰这一点,没有任何方法比深得人们崇敬的人率先改变还来得有效率。 既然是能用的东西都会拿来用的骑士团,想必不会杀掉他们。 「这么说,库斯勒要去骑士团……」 威蓝多的话刚说一半,视线就往门口望去。 库斯勒耸了耸肩。 「让我省了不少麻烦啊。」 仿佛听见这句话一般,门板被人敲响。 「我是骑士团派来的人,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唤。」 预先料想到事情发展的人并不是只有库斯勒他们。 将门打开后,站着那里的是随侍在艾鲁森身旁的一名青年。 库斯勒笑歪了,并不是因为这样身分的人特地前来传唤的关系,而是他的表情僵直到简直会让人以为他是来拘捕企图脱逃的库斯勒等人。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骚动来自城墙的另一端。 不过等到他们接近广场时,才发现原来传进耳朵里的嘈杂并不全然来自城墙外面。 「……这不就是所谓的……」 伊莉涅不自觉地喃喃道。艾鲁森的随从走在前头,从他的态度感觉不出对周遭有半点留心,但从堆积在四处的物资,以及建筑物大门敞开的模样,这地方正在进行什么动作根本就是一目了然。除了物资从建筑物被搬出来之外,还有模样像是商人以及打扮不俗的家伙被人用绳索套住,牵到外头。 整体的气氛也明显为之一变。 人人都发现城墙外面的军队并不只是残兵败将而已。 而艾鲁森也谨慎地走了下一步棋。 「掠——」 库斯勒伸手制止迷糊的小女孩说溜嘴。虽然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掠夺,但只要全员异口同声表示这是黄金,铅块也就能够变成黄金。 「这是对于把情报泄漏到城墙外面的家伙所做的惩罚。」 领路的青年依然背对着他们,嘴上如此解释。语气像在说这不过是战争中的一环。伊莉涅的视线移向别处,不敢再看变成这样的广场,另一名少女大概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了,或者是因为她刚痛快哭过一场的缘故,脸上表情相当镇定。 库斯勒这伙人再次被带领到前议事会馆。建筑物中就连走廊都高高堆起掠夺来的物品,来往两侧的人们踩着急促的脚步,在物品的缝隙之间尽可能灵敏地错身而过,往更深处前进。 「在此稍候。」 他们一行人被带往一个略显幽暗的小房间,房门应声关上。外头传来喀啦喀啦的锁门声,是为了防止库斯勒他们逃走才这么做,或者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扰? 无论如何,幸好这里关上了木窗,如此一来他们就能稍微逃离外头的喧闹。 四个人一开始还百无聊赖地杵着,没多久威蓝多就横躺在长形箱子上,伊莉涅把木箱当作座位,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则弯身蹲坐在墙角。 「喂!」 这时候开口出声的人是伊莉涅。 「你们真的打算把我们留在这座城市里吗?」 库斯勒身旁的翡涅希丝身子颤动了一下。 威蓝多依然横躺在长箱子上,双眼也不睁开。 库斯勒便回答: 「我认为与其混在那群不知道是否能活到明天,逃过一日是一日的野蛮家伙里,倒不如站在那些从艰苦的战争中获得胜利,然后回到自己家乡的人群面前来的安全啊。」 当众人正处于性命岌岌可危的逃亡之时,艾鲁森这些上位者还会去要求士兵遵守军规吗? 说不定反倒会为了提振士气,而命令他们把伊莉涅或翡涅希丝献出来。而且最后一旦认为她们碍手碍脚,一定会无视库斯勒两人的想法,毫不留情地丢弃她们。若是这样,还不如留在城里来得好。至少那些人是战胜者,心胸会宽广一些。 然后,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能在某处相见吧。 「我了解你的不安,但你要明理一点。我们应该要做出最佳选择。」 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虽然还张口有话想说,结果却还是闭起了嘴。 「要不然你就充当这家伙的侍女,这样说不定就会被安排在一起。」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伊莉涅烦躁地表示,之后就听到门上的锁被解开的声音。 当门开启后,先前的青年露面说道: 「艾鲁森大人要接见你们。跟我走。」 库斯勒等人发出了无声的叹息之后,就照着青年的话行动。 库斯勒他们进到艾鲁森的房间后,发现只有该处异样地阴暗、静谧。 木窗紧闭不留一丝缝隙,阻止所有的光线照明进入。 艾鲁森就坐在这房间的单人椅上。 不过只是隔了一晚,他的模样看起来就清减许多。 「……你们来啦?」 是由于下了太多的指令,或者是心理上的疲惫,他的声音很嘶哑。说不定这是艾鲁森第一次尝到败北的滋味。 「因为我们接到传唤。」 即使库斯勒桀傲不驯地回答他,艾鲁森的表情也没有改变。 看来事态相当严重。 「把你们叫过来并不为别的。」 「要我们点铅成金吗?」 动怒吧。这么一来,此处的沉郁空气就会改变。 但是艾鲁森并没有让库斯勒的挑衅得逞,不仅如此,他还点头称是。 「没错。能够靠你们的知识,想出辨法来吗?」 「……」 库斯勒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把话接上的人是威蓝多。 「知识……是指哪方面的内容啊?」 「像毒药,或一些有的没的,应该有吧……」 听到艾鲁森疲累不堪的声音,库斯勒和威蓝多互相交换了眼神。 「我们使用的毒药,与猎人在使用的毒并不一样喔。」 「不然,随便什么都行。」 艾鲁森说完,就用双手覆盖住脸孔。 「什么都行啊。有什么……有什么方法……照这样下去就连冲到城墙外面都办不到。要是逃不出去,我们就完蛋了!」 阿萨美徽章部队的实质统帅艾鲁森说出的泄气话,本身就直接预告了库斯勒等人的未来。 「你们不是让鸡死而复生吗?就用那伎俩……」 话说到这地步,艾鲁森毕竟还是闭上嘴巴。 他那未完成的下文,库斯勒倒也轻易地推测得出来。 就用那伎俩让垂死的我们逃出生天。 「炼金术师并非魔法师。」 对于库斯勒的这句话,艾鲁森并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 令人讨厌的沉默持续着。 库斯勒开口: 「骑士团的援军不会来吗?」 艾鲁森的回答只是轻轻的一声「呵」。 「相反地,我倒是收到坐镇于莱特里亚腹地更深处的同袍,寄来请求支援的书信呢。送信过来的应该是敌军的人。」 他们伸手求援的地方也被敌军包围。 运气不好的信差如今应该已把任务完成,安息了吧。 「……虽 第四幕 结果他们决定不去见当地的圣职者,库斯勒转而送伊莉涅回工坊。 库斯勒在途中要伊莉涅去转告翡涅希丝,当时她表现出一副非常难以形容的模样。 「你为什么只在这种地方完全不坦率呢?」 「你想怎么评价我这个人都无所谓,只是一旦由我向那家伙开口,就势必得提到那画卷的最后一张画唷。」 「……」 伊莉涅紧瞪着库斯勒,像在斟酌他所说的话,最后叹了一口气,对他投降。 「别让小乌鲁知道画卷内容的这一点,唉,我也赞同。也是啦,我知道了。就跟她说你是听我说教后感到该反省吧。」 自己竟然沦落到去扮演那样愚蠢的角色,不过就算为了守住自己的面子而斤斤计较,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无所谓。拜托了。」 库斯勒欣然接受后,走在旁边的伊莉涅不知为何表现出一脸不甘愿的样子。 「怎么样?」 库斯勒向她发难,伊莉涅便赌气似的说: 「比起自己的面子,你还是会优先考虑小乌鲁的事啊?」 库斯勒微微耸了耸肩。 「如果是正确的,我就会那么做。」 「……」 伊莉涅悻悻地紧蹙眉头,叹气说声:「真是的!」 「只有这时候俐落干脆,所以才说你狡猾啊!」 「啊?」 尽管库斯勒反问,伊莉涅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然后,当库斯勒将伊莉涅送回工坊,他就直接再度转往广场走去。 无论伊莉涅用何种方法转达,大致上可以预想到翡涅希丝的反应。 虽然并非完全办不到,但库斯勒就是不想同时也待在那里。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那该怎么做」?目前库斯勒脑海里完全没有任何方案。 在伊莉涅的当头棒喝之下,库斯勒重头思考起该怎么做才能和翡涅希丝共同行动,但是当然不可能立刻就浮现什么好主意。有点令人难以启齿的是,他甚至闪过早知如此,留在戈尔贝蒂或许还好一点的念头。 丰富的资金。在城里横行的特权。身家安全。 既然南方国家群起反抗骑士团,戈尔贝蒂应当也处于这场动乱中,不过至少并不像这个被孤立的最前线。总会有好几条活路才是。 如今库斯勒能够思索的就只有跟随艾鲁森强行突破,之后再乘机逃离。艾鲁森等人也是拚死潜逃,应该不至于去追赶一个又一个逃脱者。问题是,像库斯勒和翡涅希丝这么显眼的存在,能够在这块北方大地上流浪并且活下去吗? 无法逃进任何一处乡镇或村庄,话说回来,库斯勒也不懂狩猎的技巧,更别提旅途中的知识。 他眼前似乎已经看见,当两人逃走后,马上就迷失方向冻死在森林之中。 「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库斯勒喃喃自语,脑海中出现另一个库斯勒装模作样地答腔: 怎么可能会有办法呢? 唯一可以当作办法的就只有放弃翡涅希丝,这个选项。 或者,是把翡涅希丝或伊莉涅当成礼物献上去,在逃亡的骑士团中巩固自己的位置。这是冷酷且合乎现实的上上之选。 但是,听见这个「利息(库斯勒)」的声音,库斯勒只觉得满腹怒气。 库斯勒在广场上沉吟时,经过的人潮出现了变化。 他立即察觉是在城墙外作战的士兵撤退回来了。 恐怕是想赶在部队过度耗损之前将众人撤回,再转而进行退兵的准备。 艾鲁森走了下一步,打算保住强行突破的中枢。虽说这一步胜过坐以待毙,但是究竟可不可以期待它会比踏上死亡的旅程来得强呢? 到底该如何是好?现实的抉择多处于不能做实验的情况。也没有不断尝试直到顺利成功的选项供人选择。正因如此,库斯勒才会至今为止都过着束缚自己的生活方式。翡涅希丝只有一个;人生不能重来;性命唯独一条;良机是千载难逢。库斯勒在广场的喷水池边,拚命动脑思索。 到底该怎么办? 他仿佛在混沌未明的黑暗中往下坠一般,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那时候,离他极近的地方响起脚步声,有人弯腰坐到他的旁边。 「……怎样啦?」 库斯勒简短地问道。身边的人是威蓝多。 「那是我的台词吧!」 「啊?」 「工坊的气氛根本就不是给人待的地方,所以我才逃出来啊。」 伊莉涅已经告诉翡涅希丝了吧。那个全身雪白的小女孩表现出什么反应,库斯勒光靠想像,鼻腔深处就闻到一股甜腻的乳香。 「虽然很可爱,但是太过可爱也是很恼人啊!」 威蓝多说完,就轻轻踢了一下库斯勒的鞋子。 「你回工坊陪她啦!」 「我有其他要做的事。」 如果只要抱住翡涅希丝就能想出方法,库斯勒甚至会当成亲鸟在孵蛋一样照做不误。 但是,很不巧地,他若是和翡涅希丝或伊莉涅待在一起,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利息(库斯勒)」这个名字似乎就会连同库斯勒的脑袋一起像蜂蜜一样融化。 「库斯勒无论何时都很现实啊。」 「因为现实太有魅力,让我无法移开目光啊。」 威蓝多一副莫可奈何地仰望天空。 「你就没什么好方法吗?」 「应该跟库斯勒你是半斤八两吧。」 威蓝多绝非无能,也不是不会临机应变的人。 就因为库斯勒很清楚这一点,他不禁将这话脱口而出: 「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吗?」 语毕,他就发现这太像丧气话。从身旁的威蓝多稍微感到惊讶的样子也能够察觉这一点。 不过,威蓝多并没有立刻答腔,更没有取笑他。 「要照这样论究起来,出生到这世上本身更是个天大的错误啊。」 「……」 库斯勒的视线朝向威蓝多,这个喜好女色与他有着孽缘的炼金术师,露出令人觉得刻意的爽朗笑脸。 「你想说那句台词,可以等到被吊在处刑台上再说也不迟啊。我们四个人不是都还平安无事吗?熔炉里的火也尚未完全熄灭。」 「……真没想到会被你鼓励。」 「我才是。在戈尔贝蒂时,没想到你会出手救我啊。」 这个回答,只让库斯勒应了一声:「是啊。」 威蓝多对当时的事似乎自有其方式来感谢库斯勒的恩情。 「不过啊……」 「啊?」 「没想到库斯勒也有屈服的一天。小伊莉涅虽然声称是她说服了你啦。」 威蓝多看着库斯勒,脸上的笑容消失。 看来威蓝多已经事先听伊莉涅解释过了。 「事实就是那样啊。」 库斯勒很干脆地认输。 威蓝多看似真的被吓着了,但库斯勒反倒觉得痛快。 「她拐弯抹角地说,既然都会死,就两个人一起死啊?那家伙的脑子里也相当像个公主啊。不过,如果说这就是那家伙的抹大拉,说服力也就提升不少。」 威蓝多「啊」地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有点意外,不管是哪一个,心中的抹大拉都是那样啊。」 「嗯?那女孩本来就给人这种感觉啊。乍看之下好像很强势,其实算是端庄娴淑那一类喔。」 「……真的假的?」 库斯勒狐疑地反问,但威蓝多 知识耸了耸肩。 矿石或冶金的挑选,库斯勒自认不输给威蓝多,但是关于女人的事,威蓝多就位居上风了。 就算如此,伊莉涅很端庄娴淑? 不过,要他认可她是个好人也无妨。 「话说回来……」 「啊?」 「进展并不顺利啊。」 威蓝多缓慢地说。 「现在的情况如此,小乌鲁的事也如此。」 「……这不就是所谓的现实?」 「现实啊。既然这样……」 威蓝多朝后一仰,并且抬头望向更高处。 「如果这也是现实,总觉得事情就有望啦。」 他的眼前是被当成喷水装置,坐镇在此的龙。如同艾鲁森试图倚赖的东西。如果龙能喷出火焰,确实能把目前这个混帐情况吹得烟消云散吧。 「要不要去找找让龙重新苏醒的奇迹啊?就像把水银灌进死鸡的嘴巴里一样。」 库斯勒要笑不笑地说出这句话后,威蓝多依然后仰朝天,瞻仰这头姿态奇怪的龙,动也不动。 「喂?」 「……说不定就是啊。」 「啊?」 库斯勒扬起半边眉毛反问他,威蓝多便嘟哝地说出一句话: 「只有这部分不是现实,不觉得有些可疑吗?」 「这是什么意思……」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认同他的看法。正教徒的人一看到记载了这座城市由来的那幅画卷,多半都会认为真是荒唐无稽,不愧是蒙昧无知的异教徒吧。 但是,库斯勒他们至少知道翡涅希丝这样的人真的存在。 这么一来,确实就如威蓝多所说,认为「只有龙的存在是非现实」的想法,感觉不太合理。 「嗯,不过……再怎么说……」 「再怎么说,绝对没有奥里哈鲁根的剑。」 威蓝多重新站好,注视着库斯勒。 「如果有人对你这么说呢?」 库斯勒一时语塞。 不过,他并没有动怒,因为威蓝多的神情相当认真。 「你脑子还正常吗?」 「我很正常啦。不过,真要说的话,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已经别无他法了。」 语气虽然稍嫌轻浮,但威蓝多的眼神中并没有含笑。 库斯勒心想,开玩笑的吧。 龙只是传说中的生物,这世上谁也没看过。 不过,库斯勒也注意到了疑点。 谁也没有见过? 理应如此,但为什么龙这个生物在古今中外的记录中,不管哪一头都会喷火呢? 「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啊……我也看了小伊莉涅发现的画卷啰……嗯,虽然是被割下之后的图。不过,你没发现和那个相同吗?」 「相同?」 威蓝多紧盯着库斯勒。 「和传令官大人要我们看的铠甲之类的武器相同啊。也就是说——」 「啊!」 库斯勒顿悟到两者之间的共同点。 也就是「形状和大小都完美地全部一致」。 「既然他们是将冶金或采掘等等技术传到这座城市的一族,应该还身负其他更多本事才对啊。如果是这样,搞不好那个龙也……」 「但是……就连炼金术师也不能算是魔法师。从与地狱相通的水池中呼唤出龙更是幻想。龙的血会永远持续燃烧,浇了水也不熄,而且还能够停止时间,医治百病等等,称颂这些内容更本就极为无知愚昧。这种事——」 库斯勒的话说到这边,突然没了声音。 威蓝多带着疑问的眼神端详库斯勒。 龙的血具易燃性,碰到水也不会灭。物体浸泡在里面就像是停止了时间的推移,对百病都具疗效? 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些效果。 而且,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龙血之书》中的一句话。 「龙一受伤,流出来的血燃烧着火……这里的矿山能开采到的矿物,是龙身上破碎的鳞片……」 库斯勒仰望龙的铜像。 他感觉到可疑的地方。这句话,有些不对劲。 错了,是这座龙的雕像原本就透着诡异。 为什么这个昂首仰天的姿态会看起来这么痛苦呢? 另外,龙嘴中吐出的不是水—— 「喷的是火吗!」 库斯勒不假思索地叫出声。威蓝多睁大眼睛,慌慌张张来往于广场的人潮中也有几个人吓得停下脚步。但库斯勒对这种事丝毫不在意。当自已的脑中灵光一闪,就要将整件事串连在一起之前,他紧张得忘了呼吸。 龙血的功用。书上的那句话。以及,「描绘在画卷上,外观与翡涅希丝雷同的人们」。 「库斯勒?」 威蓝多呼唤了库斯勒,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威蓝多。 脸上表情迳自转变成微笑。 「不可尝试让龙复活。」 之所以露出笑脸,是因为他就只能笑而已。 「但是,如果真的让它复活……」 库斯勒像在吞咽一样重新开始呼吸。 「不觉得会发生奇迹吗?」 《龙血之书》以及刻在那个隐藏洞穴中的话。 地狱之火的灾难将造访挖掘出此物的人—— 库斯勒不自觉地奔跑了起来。威蓝多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前往的目的地是工坊,一抵达便打开大门冲了进去。 伊莉涅坐在作业区的长桌旁,她像是为了排解过多的不安而改从文字的练习上寻找慰藉。这时的她吓得跳了起来。 「什……什,什么事?」 伊莉涅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但库斯勒无视于她,急急冲向里面的房间。 「啊!等等——」 然后,当他把寝室的门打开时,就看见翡涅希丝在床上蜷缩成一小团。 她看向来人的表情维持了几秒钟的惊讶。 不过,当她辨认出眼前的人是库斯勒时,就转为有些害怕、有些痛苦、有些不悦,一整个让人无法直视的表情。库斯勒从那样的翡涅希丝身上移开视线,在心中自付,如果要用自己贫乏的词汇来描述…… 让人揪心的表情。 这就是威蓝多逃走的理由啊! 可是,现在库斯勒要找的是他的头陀袋,放在那里面的一本书。用全黑书皮装订的《龙血之书》。 「那……那个……」 翡涅希丝像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但是库斯勒无视她的行动,翻开黑色的书,用飞快的速度翻阅书页。书中铺陈了一堆以平常的认知来看的话,只会让他叹气的冗长又荒诞无稽的内容。龙降落在那座山上,喷出从百里之外也可以看得见的火焰,再重新回到地狱之潭等等的描述,如果是正常的大人绝不会对此加以理会。 不过,炼金术师所留下的技术书籍也常以占星术或神话来伪装,以比喻的方式记述。 他把这本书也当成那一类而试着阅读。 「……」 库斯勒很快地就把书阖起来。一旦知道玄虚,里头的暗语就没什么大不了。 「那个……」 就在这时,翡涅希丝像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当库斯勒的视线朝着她,她就在床上露出泫然欲泣的脸。 明明必须开口讲些话,但偏偏只有情绪先往脑袋一冲,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面对这副神情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冷冷地说: 「站起来。」 「那……那个 ……咦?」 「站起来,去做准备。」 「……」 库斯勒怒瞪翡涅希丝。 「我需要你的帮助啦!快点收拾一下去做准备!」 他之所以提高音量说话,比起说是因为翡涅希丝的发愣所招致,倒不如说是由于他真的发了火。 但是那怒意是针对翡涅希丝或是自己,他也不清楚。因为他正疑惑翡涅希丝在床上做什么时,并没有料想到会看见他送给她的圣母像及祖母绿的项链,她刚刚就在擦拭这些东西。被冠上「利息」之名的炼金术师在面对这样的小女孩时,究竟该露出何种表情?一个不痛快之下,他也只能选择怒吼了,不是吗? 库斯勒「啧」了一声,留下尽管惊慌得手足无措也还是动起身来的翡涅希丝在寝室,回到作业区。威蓝多也回来了,他嘴里叫了声「库斯勒啊」,就被库斯勒丢来的《龙血之书》堵住下文。 「嗯。这个是?」 「我在矿山遗址找到的书。大概是被封存在隐形之门里面的东西,搜刮那地方的家伙们不懂它的价值,随意丢在地上。」 威蓝多反覆着了封面封底两眼,缓慢地翻开书页。 「可是,这东西八成才正是这座城里最该被封印起来的书籍。」 库斯勒说完,就听到寝室方向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翡涅希丝跟上来了。 「不……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可能是过于着急的关系,那条祖母绿的项链在她的胸前东摇西晃。 「你让这种东西显露在外,简直就像是叫人来袭击你嘛!」 受到库斯勒冰冷的视线及言语的指责,翡涅希丝慌慌张地想将项链收回衣服内侧,却因为身上衣物穿得相当厚实的关系,她的动作不太顺利。库斯勒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自然地从翡涅希丝的手上夺下祖母绿,再拉开衣领将它塞了进去。 一时之间,翡涅希丝呈现一种反应不过来自己受到何种对待的状态,当她回过神就赶紧压住胸口,满脸通红地往后退。 「你藏起那么平的胸,是能怎样啊?」 从头纱外面部可以看得出翡涅希丝的耳朵弹了起来。 她缩起下颚,嘟起嘴,露出快要哭的表情瞪了库斯勒一眼,然后「哼」地将脸蛋转往他处。 对库斯勒来说,比起被令人揪心的眼神望着,倒不如用气恼的态度对他,他还比较自在。 然后,他的目光看向对状况完全一头雾水的伊莉涅。 「你也一起来!」 「咦?我?」 「还有,威蓝多也是。带着尽可能大一点的铁锤以及凿子之类的工具过来。我想大概需要做一些体力活。」 「哼?好吧,就遵照你的吩咐啦。」 威蓝多回话后,就慢吞吞地走到在作业区角落的放置地点,物色工具。 伊莉涅还在椅子上稍微怔怔出神,突然开口道: 「想到什么方法了吗?」 库斯勒简短地回答: 「我们就是要去确认这一点啊。」 前往的地点是矿山遗址中的圣堂。 爬上矿山遗址的圣堂入口处前,那里已经站了数名监视敌军阵营的士兵。 当他们发觉库斯勒等人时,都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但是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恐怕是因为不能理解库斯勒他们这样的组合是什么,以及从那个地方看到的现实已经残酷到让人不去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他们的立足之处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卡山城受到怎样的包围。 那是一幕让人觉得艾鲁森会变成那副德性也无可厚非的光景。 「走啰。」 但是,如果库斯勒猜测得正确,就连那等军容也能轻易打退。 他们从旧坑道朝下走,再次来到摆放了龙的雕像的圣堂。 「……好厉……害呀!」 伊莉涅发出佩服的赞叹,但库斯勒已经立刻发出指示。 「喂!你站在那里把风,看有没有人从上面下来。」 伊莉涅用手指比了比自己,不发一语地回应。 「等轮到你的时候就会叫你啦。然后,你则是主角!」 库斯勒边说边伸手把翡涅希丝的头纱揭开。 「呀啊!」 在从头顶上倾泻而来的光线照射下,雪白的兽耳无所遁形。 「然后,身体俯低!」 「……咦?」 翡涅希丝以为自己听错而杵在原地,库斯勒又再说了一次。 「我说,俯低!」 「……」 「膝盖着地,身子俯低啦。」 翡涅希丝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觉得对方在开玩笑,但是库斯勒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她似乎也终于理解到他是认真的。 翡涅希丝害怕得垂下耳朵,战战兢兢地让膝盖着地,整个人缩在库斯勒面前。呈现一幅让人想用手指戳她、欺负她的构图。 正要走去把风的伊莉涅注意到两人的情形,不禁提高声量说: 「等……等等,你在做什么啊!」 「闭嘴。」 库斯勒没有看伊莉涅就回答。 「不保持安静就听不见了。」 「啊?」 库斯勒贼贼一笑,不加以理会伊莉涅。 「要乖乖地竖起耳朵仔细听喔!」 库斯勒这么说之后,查觉到其意图的威蓝多也小声地笑了笑。 「那么……」 库斯勒轻轻地抬起右脚。 「如果发出奇怪的回音,那里便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然后,「咚」的一声,用脚跟敲响石板地面。 就算有人习于盗采,那家伙也不过是人类。耳力再怎么好一定也有限。 但如果是拥有非人类耳朵的翡涅希丝。 库斯勒从《龙血之书》上记载的陈腐传说中,推测到圣堂里肯定还有个隐藏的房间。因此他才会和威蓝多一起滴水不漏地敲遍圣堂里的石板。翡涅希丝也立刻理解到自己的任务,一副「看我的」,就紧贴地面把耳朵直接凑上去。 过不了多久,她便「啪」地弹起身子。 「在那里。」 翡涅希丝毫不迟疑地伸手指向一个果不其然的地点,在某种层面上一点都不让人惊喜。 是那座巨大的龙的雕像。 「既然这样,威蓝多,换你出场了!」 「咦——?为什么是我?」 「你在那个像铅的占卜的打赌上算计了我吧。装得一副好像初次尝试一样。」 「……」 威蓝多露出「干嘛现在提这档事呢」的表情,但是他好像也有自觉,不情不愿地扛起一把握柄长度直逼他身高的大铁锤。 「不过啊,难道不会觉得有点罪恶感吗?」 「那是炼金术师不需要的感觉。」 「真是服了库斯勒你啊!嘿!」 威蓝多举起铁锤,敲向龙的雕像。 虽然响起了巨大声响,碎片也四处飞散,但雕像只不过多了几道轻微的裂痕。 「这还真是超乎预料的辛苦呢……」 威蓝多一边这么说,一次又一次地挥动铁锤。 龙的雕像随着产生了裂痕,碎片剥落,似乎就要碎裂。 翡涅希丝大概是对于破坏雄伟的雕像这回事感到惊恐吧,她一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以僵硬的脸色凝望着。伊莉涅也走近圣堂的入口处,神情复杂地看着这项作业,却冷不防地发出一声轻微的悲鸣,摔倒在地。 「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闻声慌张赶来的士兵推倒了她。 然而,威蓝多只是稍微往那边瞥了一眼,就无视众人再度挥下一记。结果伴随着与刚才不同的沉闷声响,铁锤被吞进龙的肚子里。以此为契机,出现裂痕的地方也如排山倒海般地崩解,扬起厚厚的一片碎石尘埃。 然后,当场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被牢牢锁住。 朝向崩坏的雕像后方。 有某种「生物」在那里。 「唔,哇!哇啊!」 发出悲鸣,瘫坐在地上的人是士兵们。 库斯勒看见伊莉涅完全被那气势给震慑住,所以连悲鸣都发不出来。 身旁的翡涅希丝近乎无意识地紧紧孤住库斯勒的袖子。 那东西从雕像后方狠狠瞪着无礼的擅闯者。 而且,侵袭库斯勒等人的不只是令人畏惧的目光。 「嗯!」 第一个往后仰的人是威蓝多,稍迟一些,异状也传到库斯勒他们站的地方。 最先感到恐慌的是腿软的士兵们。 「是……是瘴气!矿山的毒气!」 人一旦有些半吊子的知识就更会平添恐惧。 虽然如此,确实有臭味传出。是一种独特的,像是削切石头的味道。 掩鼻感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只有伊莉涅。 库斯勒和威蓝多知道那是什么,而翡涅希丝似乎也马上就回想起来。 「这个味道……难不成……」 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如此喃喃自语。 威蓝多再度挥舞铁槌,将破洞敲大,然后搬开瓦砾。 传出刺鼻味道的洞穴中,好比巨大棕熊的那东西就四肢匍匐在地。 「还真壮观啊!」 有好几头龙潜伏在那里。 错了,应该说外型肖龙,在广场上见过的那座金属制品。 「伊莉涅,换你了!」 库斯勒向吓得跌倒在地的伊莉涅发出指示。 「你负责调查龙的尸体。而我们……」 因为他露出奸笑的缘故,话语在中途停顿了一下。 「要去调查龙的血。」 库斯勒说完就要举步往前,却被翡涅希丝捉住衣袖,制止了脚步。 翡涅希丝虽然一脸不安地仰望库斯勒,不过当两人目光一对上,她又慌慌张张地松开袖子。 「我不会去别的地方。」 库斯勒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稍微在这里等一下。」 当头顶被轻拍几下时,翡涅希丝就缩起了脖子,口中像是有话要说,但结果还是沉默不语。 库斯勒和耸了耸肩的威蓝多会合,一起进到隐藏在雕像后方的房间。 那是一间库斯勒两人即使高举两手也无法碰到天花板的挑高房间,金属制的龙总共有六头坐镇在此。 尽管如此,其中有几头缺了身体的一部分,不然就是扭曲凹陷。 「这是战争后的伤痕吧。」 威蓝多喃喃道,然后视线对上某块地方后就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 库斯勒一站到威蓝多的身边,也在瞬间停止了呼吸。 那里的墙壁靠着两具死去已久的白骨。 「……什么都别说喔。」 库斯勒只轻声地留下这句话,就前往房间深处去找寻他的目标物。 威蓝多凝视了两具白骨片刻后,也跟在库斯勒后头追上去。 那两具白骨似乎互相依偎。 身上的衣物虽然已经完全风化了,但那独特的样子还是可见一斑。而脚上则被拷了枷锁和铁球。他们恐怕是到最后与龙一同被封印的异形者。 「威蓝多!」 库斯勒已经从房间深处通往地底的阶梯走下去,在抵达处呼唤同伴的名字。 很快地,威蓝多也来到库斯勒的身边,轻声吹了个口哨。 「特别在这种时候,你不会想试着一个不小心让蜡烛掉落吗?」 「才不会。」 库斯勒简短地回答。 他们的眼前是一潭比黑暗还要昏沉的池子。 光是稍微用脚尖碰触试探,就可以明白那不是普通的水。那是比起液体还要更具黏性,浓稠度堪与人类的恨意和憎恶比拟。 「这就是龙血的真面目啊?」 威蓝多愣愣地说道。 龙的血会带来地狱之火,另一方面它对百病都有效,物体沉浸在其中将会躲过时间的推移。 多么像乡下异教徒想出来,无所不能的存在。 然而,如果那只是把它描写得有如神话,刻意夸大其辞而已呢? 这么一想,库斯勒会对这番话似曾相识也是理所当然。 会引发地狱之火这个说法只是单纯指出它的可燃性,能够医治百病也仅仅表示它能用在某些疾病的治疗上,沉到里面的物体不受时间影响,换句话说,可以把它想成「肉的保存」。 库斯勒心底有了谱,龙血就在具备上述特性的那一类物质中。 而且,从最重要的地狱之火这部分的描述,就几乎能够锁定确切的答案。 龙血指的就是沥青,也就是石头的油。 这种油类在此地极为罕见,几乎只能在翡涅希丝出生之地,那遥远彼端的沙漠地区才能够开采得到。 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的人,绝对会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它非常容易着火。 再加上会产生黑漆漆的烟幕,看起来就像这世界快要结束。 如果从嘴巴喷射出这东西,肯定会见到一幅惊心动魄的光景。 龙的传说指的其实就是这个机关。 「那么,我们就来唤醒沉睡的龙吧。」 库斯勒说完便转身离开。 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伊莉涅从损坏的部分到里面的构造,彻底确认了金属制的龙。 就在这时候,大概是获得那吓得腿软的士兵们的通报,骑士团的人也来到。 让库斯勒感到惊讶的是,艾鲁森本人也在其中。 或许是因为什么都好,他只想有所凭藉吧。 「这是怎么回事?」 「诚如您所见。」 「什么!」 被垫伏在崩坏雕像后方的龙一瞪,艾鲁森停下了脚步。 不过,他或许是记起不能在属下面前闹笑话,于是就清咳了一声,挺直腰杆。 「龙的传说是真有其事。」 「……」 「目前正在进行调查,十有八九……龙会喷火指的是一种兵器。」 「兵器……」 「广场上有座喷水池吧?和那座铜像一样啊。」 就像伊莉涅说过的,在广场的那一尊,怎么看都觉得它摆出了很痛苦的姿势。其实也怪不得,因为龙的雕像原本呈现的是四肢甸甸在地,张开嘴巴的模样。 「但……是,那又怎样?喷泉当作兵器实在是……」 「当然,喷泉吐出来的是水,但如果那水会燃烧呢?」 库斯勒贼贼一笑。 「库拉托鲁大公过去曾经要求炼金术师表演喷火的杂耍吧。」 这也和那个一样喔。 听完库斯勒的话,艾鲁森沉默不语。 然后,伊莉涅从洞穴中走了出来,看来她早在一旁静待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 「我稍微查看了一下,果然是那样。里面呈现出类似精密风箱的构造。我想其基本使用原理大概就跟运用在喷泉上的道理是一样的技术。」 「有能够拿来用的吗?」 「看起来毫无损 伤的姑且有两座。是用非常高纯度的铜制成的喔,简直就像上周刚做好一样美丽。另外,或许从别座上面拿零件来修的话,可以修好一两座,但是在这里,我不知道能不能修啊。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人手根本不够用。更何况,这里又臭得要命……」 还能出口抱怨就表示她已经大致镇定下来了。 库斯勒点了点头,看向艾鲁森。 「情形就是这样。您怎么打算呢?我想这比把水银灌进死鸡体内,还更能让异教徒们吓破胆喔。而且,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到深处的池子里汲取沥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洒向敌军,再把火点燃就行了。我们就不用杀出一条血路,而是靠火路冲破突围。」 艾鲁森对于眼前发生的事似乎还半信半疑,甚至眼睛也不眨地注视着「龙的尸体」。 但是,他不愧是担任骑士团部队传令官的男人。 他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眼神便重新散发光彩。 「我去和大公商量。」 「意思是?」 「赌一赌这个奇迹。炼金术师们,让我见识一下你们的本事,去证明自己不是只会烧钱的虫子吧!」 库斯勒缓慢地点头回答: 「这是当然,不过我们的协助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路上的安全。还有事情安顿之后的晋升,以及分配合乎身分的工坊给我们。」 「……」 艾鲁森睨视库斯勒,他的脑袋里势必正在做各种衡量。即使「龙的尸体」和沥青突然摆在眼前,没有库斯勒他们的协助,一般人顶多也只会做出类似点起火炬去驱赶狼的使用方式吧。 艾鲁森点了点头说:「可以。」 「我以艾鲁森之名起誓,保障你们在路途中的安全以及往后的事。不过……」 「不过……」 「前提是要能够顺利逃脱。」 库斯勒恭敬地垂头行礼,回答: 「谨遵吩咐!」 然后,转身对其他人说: 「都听到了吧。」 威蓝多摸着下巴,露出冷笑;伊莉涅则双手扠腰,嘟哝着:「自以为了不起」之类的话。 最后的翡涅希丝则不知为何,用一种哀感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但库斯勒忽视她的视线,再次望向艾鲁森。 「那么,我想此事应该是分秒必争?」 「自然如此。」 就这样,库斯勒等人开始着手让古代技术复苏,为了在绝境唤起奇迹。 逃离卡山与从城市出入口进行突击的消耗战在根本上便不相同。 再者,敌人果然有和城墙内部的居民互通往来,似乎已经察觉到阿萨美徽章部队试图逃脱一事,对城墙进行攻击的同时,也开始发动捣乱内部的箭书攻击。 特别是那些跟着阿萨美徽章部队前来此处无妨,但就算离开这座城再逃往别处,未来也看不到展望的工匠或商人,就成了敌军拢络的目标。他们之所以会来到卡山,是因为抱着此处能获得工作的期望,如今就算转往既得权益已经牢实巩固的新城市,可以想见的是他们也只会倍尝辛苦而已。 因此,城墙外面的敌军便射来箭书,上面写道:无论事情的真伪,绝不危害没有从事战斗的人,另外,等到城市复兴之际,将会接纳这些人为新市民。而且,其条件则是与骑士团为敌。 城墙内部存在着与外敌秘密互通的间谍。如果在城墙里面的人去谄媚讨好骑士团,一旦骑士团的人整批离开卡山城的话,他就会无从辩驳。 但是骑士团的人尽管无能也还是名骑士,并不是轻易就会被剑抵住的对手。 整个城市就好像被性格恶劣的圣职者为了宣扬教义而捏造出的神所抛弃,弥漫着不安定的氛围。 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值得相信,互相试探,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行动。 要让这样的情况崩坏,只需一些微不足道的契机吧。 假使一直身处于这样的紧张气氛中,脑袋或许会被逼疯。 眼下能有必须埋头进行的工作,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称幸。 「这个单字是指松脂啊?那么这个让水燃烧的魔法粉末,是生石灰啊……再来是硫磺、磷,还有水银是吗……」 「还真危险。各自的分量要多少?」 「上面没写。只能挑几种出来试试。喂!那边的!不要拿火去接近沥青啊!」 以城墙为阻隔的防卫战再三进行,为了防止城里的暴动,佣兵们结党成群巡视。工匠们也大多担心会有后患,因而不肯伸手相助,龙的复活工作便几乎全落在库斯勒等人身上。 现有的火炬都尽可能拿来当圣堂的照明,决定于骑士团共生死的工匠们也聚集在此,与伊莉涅一同分解受过损伤的龙的尸体,调查其内部构造。 另一方面,为了让从地底的池子里汲取到的沥青发挥最佳燃烧效率,库斯勒继续解读《龙血之书》,再由威蓝多实地进行测试。 威蓝多只要一得知方法,接下来就凭自己的直觉,卯起劲反覆实验。当他知道从库斯勒身上再也挖不出新情报,就臭着脸一副要库斯勒别来打扰的模样。 再看看伊莉涅这边,她拥有足以在片刻间就组装好与水车连动的风箱的高超本领,而且爱探究、爱尝试的个性不亚于威蓝多,甚至高过他。更何况,好歹她曾经坐过铁匠工会首领的位子,因此尽管混在身高及年龄都比自己多出一倍的工匠之间,她的举止也依然像个干练的工头一样。 猛然发现,矿山遗址的圣堂已经变得像座大工坊了。 人们依照自己的专业,从事自己的工作。虽然做的事七零八散,但最终目的就只有一个。 当然,分工合作并不稀奇,工匠的工坊正是这种做法。像衣服这种做工繁杂的商品,有时还得踏上几年的旅程,历经多个国家的工坊,才能做出最终制品。 但是,这对一直以来总是自己独自作业的库斯勒而言,是件新鲜且不可思议的体验。 第一次体会到的这种感觉,八成就是所谓的团结一致吧。 库斯勒产生了明明异常疲惫却又神清气爽的感觉,他不禁在鼻间冷笑。 没资格再嘲笑为了找到容身之所而变得盲目的翡涅希丝。 炼金术师虽然都同样拥有前往抹大拉之地的目标,但每个人也都是靠自己,各自为政。 而且,也因为不知道可以信任谁,所以光是想到与其他人共同作业就会嗤之以鼻。因此,库斯勒也一直深信独自作业才适合自己,那才是这世上最洗练的做法。 但是,现实似乎稍微复杂,有些事看来未曾经历过就的确不会知道。 现在这样也不坏。 库斯勒觉得略为倦怠,就往墙上一靠,自觉此时的姿势仿佛在向某人投降一样。 「……怎样啦!」 当他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时,一名修女站到库斯勒跟前。 她已经学会自己找工作做,东一处西一处地帮忙打杂,搞得自己全身煤灰,遍体尘埃,满头大汗,翡涅希丝就这样从纯白的修女变成鼠灰色的修女。 鼠灰色的翡涅希丝开口: 「没问题吗?」 库斯勒以为她问的是作业上的进度。 「没问题吧。威蓝多是实验狂,看伊莉涅的样子也像是很惯于使唤人啊。要不然,也可以动手改造风箱,代替空气喷出沥青,这个构想并不差,那种东西也应该很快就做得出来。」 库斯勒望着像蚂蚁又像蜜蜂般忙碌奔走的工匠们如此回答后,等待他的却是美丽的绿色眼眸所投射过来,有些愠怒的视线。 「请你去休息。」 「啊?」 不给库斯勒反问的机会,翡涅希丝已经走进库斯勒,钻到他的腹侧。 「你的脸色很难看。」 「……」 看来她似乎打算要借出自己的肩膀,将库斯勒带往某个地方。 「你说错了吧,是很难看的奸诈脸孔才对吧。」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想将翡涅希丝推开,但娇小的鼠灰色修女却很顽固。 「你老是跟我说,要我别勉强。」 确实如此,库斯勒心想。 事实上,自从戈尔贝蒂开始的长途跋涉以来,他就没怎么睡,一直在工作。 差不多到极限了吧。他脑海中的某个角落早已清楚。 「……但是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去睡吧。」 库斯勒未曾多想就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心头一惊。 他在留意其他人的感受。 这座巨大工坊表现出来的团结一致,也清楚地投射在他自己身上。 「顺便告诉你。」 翡涅希丝一开口就让库斯勒回过神来。 「我也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还是接受你的忠告去休息。」 小女孩的话完全正确。 但库斯勒还是接着反驳。 「我可是不眠的炼金术师。」 「我听说那只不过是种比喻!」 翡涅希丝的还击让库斯勒稍微乐得笑了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但是走回工坊也很麻烦啊……」 「外头有生火。你能走到那里吗?」 「别把我看成跟你一样!」 库斯勒虽然明明就如此表示了,结果翡涅希丝还是靠向他的腹侧帮忙支撑他的身体,两个人一同走在坑道中。大概是因为人们会在坑道中往返的关系吧,这里也处处点着火炬,不必担心照明不足。 但是,才稍微离圣堂有一段距离而已,方才的喧嚣便恍若梦境般遥远。 「……突然变安静了呢。」 库斯勒不加思索地低语。 「不可以回头。请稍微休息一下。」 翡涅希丝一本正经地说道。完全就成了个爱管闲事的顽固修女。 库斯勒虽然并非对这项作业已无罣碍,但炼金术师讲求的是看清现实,掌握事实。那个地方现在需不需要他在场,他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会再回去。因为现在就算放着不管,八成也能顺利得到结果了。」 翡涅希丝惊讶地抬头看向库斯勒,可能是对他突然表现得这么开通而心中起疑吧。 「原以为分工合作是只会做些无趣工作的那群工匠才会使用的方法……现在却实践在制作龙型火焰喷射器上。真是杰作啊。」 从坑道来到洞外时,就受到一股仿佛要将身体撕裂的寒意侵袭。相对地,夜空中未见一片云朵,满天星星好比撒落的银粉。 库斯勒被翡涅希丝催促,坐在火堆的旁边。翡涅希丝并没有立刻坐下,就这样转身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就抱了一大叠毛毯。大概是在这里监视的士兵所准备的吧。如今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不知道是待在圣堂中,或者去城里巡逻,也说不定是越过城墙和敌人作战了。现在是生是死,谁也说不准。 「辛苦你了,可以回去工作啰。」 在火堆旁用毛毯裹住身体,疲累就像融化的冰块一样渗了出来。 这里当然是最差的睡眠环境,不过睡意让他毫不在乎这点小事。 「不,我要待在旁边。」 库斯勒正想赶紧闭上眼睑,翡涅希丝却如此表示并且坐到他旁边,于是他以嫌麻烦的眼神注视她。 翡涅希丝没有正眼看向库斯勒,而是有些像在闹别扭般固执地凝视火推。 「在旅途中,同行的旅伴会贴近彼此的身体来取暖。」 这么说的翡涅希丝正坐在包裹住库斯勒的毛毯之外。她留下应该另有目的吧。 不过,库斯勒的脑袋因为睡意而几乎无法正常运转,他似乎知道却又不懂翡涅希丝究竟想做什么。 总而言之,因为太麻烦所以把她娇小的身体也一同裹进毛毯里。 「那点常识我知道啦……正确来说,应该要彼此裸着身体吧?」 比起穿着衣服裹着毛毯,两人赤身裸体地相拥还比较温暖,这并非向教会解释的托辞,虽然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 然而,库斯勒隔着头纱在翡涅希丝的耳边这么说时,明明往常都会闻到乳香,现在却成了灰尘与沥青的味道。 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翡涅希丝使出反击。 「……虽然确实是如此,但从你的口中说出,听起来就很不雅。」 「我想睡觉啦。」 在对话之间,也差点就要陷入沉睡。 「有话要说的话,可不可以快一点啊?」 翡涅希丝之所以隐藏不住心事,况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性格。身为被她盘算的角色自然很不乐意,但她本人却还吞吞吐吐不干脆。 不过,从她身体的动作可以察觉到她总算下了决心。 看来彼此的身体有所接触,就能知道许多事。 「关于我从伊莉涅那里……听来的事。」 「哼。」 我想也是啊。库斯勒在鼻间哼了一声。 「说……你……会……会带我一起走。」 不知道伊莉涅到底是怎么转告她。 但是,她表现出来的是足以让威蓝多从工坊逃出来的反应。 其实在心里有所期待,但是说不出口。所以非常开心。可是自己显然就只会成为绊脚石,因此感到困惑。不过很开心。 大概就是这样吧。 或许这的确是怪不得威蓝多选择落荒而逃的反应。 所以库斯勒才觉得如果自己也在场,一定会表现得更厌烦,甚至说不定还会起疹子。 然而,听到翡涅希丝鼓起勇气这么说,他心中产生的并不是想把她推开的厌恶情绪。 「因为我意外地觉得在工坊分工合作也不错啊。」 而且,比起独自一人确实地活下去,倒不如赌一赌两人说不定会死的做法——他被人点醒还有这个可能。就如伊莉涅所说。马虎做出对的决定远远胜过正确地犯错。 听见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的身子缩了起来。她的动作简直就像胸口被箭射到一样。 库斯勒伸手环抱住翡涅希丝的肩膀。或许是感觉敏感吧,翡涅希丝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炼金术最大的乐趣就是得出各种物质的反应,而且还是反应愈大愈好。 翡涅希丝低垂着头,库斯勒用剩下的另一只手略微强行地将她的下颚抬高。 「……」 因为情况突然的演变而僵直的翡涅希丝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一看到库斯勒刻意的笑容,便马上沉默了。 她明明就很害怕,却不反抗。 自己该不会变成一只吸血鬼了吧,这个联想让库斯勒再度微笑,接着凑近柔软的翡涅希丝,打算将自己的印记烙印上去。 就在这瞬间! 「这种事可不可以之后再做咧?」 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差一张羊皮纸而已。 从中阻扰的是威蓝多的声音。 甚至,还见到伊莉涅的身影。 「嗯?咦!啊,讨厌,威蓝多你干嘛打扰他们啊!」 「小伊莉涅如果愿意当我的对象,我就不会扰乱他们啦。」 「啊?才不要。再说了,你刚刚才舔了沥青对吧?你要用那张嘴做什么啊?」 「说不定会造就干柴烈 火般的恋情喔!」 「也可以说是熊熊怒火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往来简直就像是长年合作的搭档,另外还有几名工匠自他们身后走到外头来。 每个人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威蓝多手上抱着的那几瓶酒瓮,里面装的看来也不是酒,而是沥青。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来做实验了,库斯勒也来帮忙啦。」 库斯勒半眯着眼注视他,然后轻声发出叹息。 「幸运就不能持久一点吗?」 他对眼前的翡涅希丝这么说,翡涅希丝则双目紧闭,露出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说: 「……请……放开我……」 她满面红霞。库斯勒一放开她的下颚,被人看到自己难堪模样的她就抱着头蹲伏下去。 库斯勒耸了耸肩,用最后的力气抑制睡魔,然后站起身来。 「那么,要做实验啰。后续再等下次喔。」 库斯勒戏谵地说,被那么直截了当的说法吓到,茫然失神的翡涅希丝仰头怒瞪库斯勒。 「你,真的很……」 「嗯?」 「没事!」 翡涅希丝动怒,拨开毛毯后站了起来。 但是,她并没有离开库斯勒的身旁。 仿佛在宣称这是属于她的位置。 伊莉涅和其他工匠们进行组装的是龙的心脏部位。由筒状金属连接上几道控制阀和驱动装置便组合完成。 「基本构造并不难。只是将沥青放在高处,而喷孔则比其略低。光靠这样,就能利用液体本身重量所产生的力道产生喷射。喷泉也是一样的道理啊。只是想伸长喷射距离的话,就得加上类似风箱的构造来施加压力,再打开控制阀。那个龙的形状也很合理。采取那种姿势,用来储备沥青的屁股部分就刚好在高处,翅膀这个设计也刚好可以发挥风箱把手的效果。之所以选择翅膀的形状,也是因为翅膀具备长度,能够运用到杠杆原理。看来制作出这东西的人们,不仅有合理的思考,也充满童心啊。」 伊莉涅俐落地解释,不愧是厉害能干的工匠。 待在戈尔贝蒂时的憋闷虽然有许多原因,但最大的理由果然还是因为她的杰出能力无法在规矩一堆的城市工坊中得到满足的关系。 「沥青的部分,按照《龙血之书》的原料配置,易燃性就产生相当大的改变。而且黏性是最难的问题呀。」 「黏性?感觉像水一样稀薄才能飞得更远啊?」 库斯勒提出疑问,威蓝多便耸了耸肩。 「黏稠如烂泥的话,才更能沾黏上敌人,酿出悲惨的情况吧?」 「……原来如此。」 这是用来杀人的兵器。 「要让它飞得远也要有一定程度的黏性,效果才会比较高,但是这么一来机具的部分就会容易堵住,松脂和硫磺的成分过多,可燃性就会变差。最佳的比例分量没有清楚写在那本书中,大概一直都是靠口传吧。」 而知道比例的人恐怕就在那雕像后方的阴暗处,默默地相偎静坐,迎接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情况就是这样,姑且算是已经做好准备啰。」 威蓝多把酒瓮里的最后一滴液体倒完。另一方面,伊莉涅则接过库斯勒递来的火捻,点燃堆在完成组装的机身下的柴薪。 「虽然这动作会让人心惊胆跳,但一定要加热让它变软才行。」 威蓝多兴致勃勃地解释。伊莉涅则以专注的神情,一直凝视着逐渐变热的心脏部位。 「听到里面发出类似轻微敲击的声音时,就表示恰到好处。再加热下去,我想里面就会爆炸了。」 听完威蓝多的描述,伊莉涅像在凝神倾听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心脏部位。 然后,在没有人开口的情况下,缓缓点了头。 「我觉得可以了。」 语毕,她便一手搭在能对内容物施加压力的风箱部位。 「那么,谁要当唤醒龙的人呢?」 所有视线都自然地集中到库斯勒身上。 「我?」 「嗯,毕竟发现的人是你。」 「……怎么觉得好像被设计去当坏人的角色啊。」 「的确,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再踏上这块土地了吧。」 库斯勒看了威蓝多一眼,轻微地在鼻间哼了一声。 然后,把手放在风箱的位置。 「不要加太多压力喔,要是破裂,这里就成了一片火海。」 描写龙受伤的那段文字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这块土地富含的矿物是龙身上破碎的鳞片这句话,也因为龙的身体确实都是由矿脉中挖掘出来的物质所制作,并不算有错。 「死在实验中总比死在处刑台上来得好。」 伊莉涅耸了耸肩,拿着一根点火的木棒摆在金属管子前方。这是要用来点燃喷射出的沥青。 「感觉与其木头直接碰上去,倒不如瞄准喷流的上方比较好啊。」 「那么,地狱之火啊。如果在死前见过这一幕,恶魔的威胁就会变得不管用了吧?」 「令人讨厌的玩笑。」 伊莉涅说完,便退了开。 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之中,库斯勒压了几下风箱,感觉得到期望的手感后,便拉下打开控制阀的把手。 「——!」 这一瞬间,空间膨胀起来。众人眼前出现了太阳,并且划出一道火焰的虹。所有一切都只在一瞬间,无暇去产生害怕、赞叹等等称得上感情的情感。 几秒后留下的是怀疑脸上的皮肤该不会都被烧光的余热感,还有仿佛炎之魔神在方才直线冲过去的火之轨迹。而且还是相当长远的射击距离,沥青在远处的地面熊熊燃烧,冒出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见的黑烟。 逐渐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态后,在场的人总算涌现于心中的情绪大概不是惊讶吧。 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到的肯定是让这凶猛的技术再度重现的罪恶感。 不过,除此之外,还另有一种类似兴奋的感觉。 有了这项武器,一定能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就能突破重围。 这项武器就是所谓的恶魔的技俩。 「教会的人一看到,大概会昏倒吧。」 传说中的龙在此重新获得生命了。 再来就只要把龙组装好,调整沥青的比例,重整军备,看准时机破城而出。 从外头来的攻击不断持续,城墙内部的动荡也即将到达临界点。 就连随着阿萨美徽章部队来到此地的人们,也区分成认为骑士团已经落败的一派;以及尚对骑士团有所期待,打算支持他们的一派,周遭弥漫着出现内乱也不奇怪的气氛。 其中,还混杂了希望城市恢复原状的原居民,因此情况可说一触即发,刻不容缓。 威蓝多及伊莉涅,还有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在体力上也早已超越极限,还是彻夜着手进行作业。 不过,总比死来得好。总比放弃梦想来得好。 他们以此为燃料,不停地动作。 然而。 那也仅持续到他们修复完第二头损伤较少,仍留存在世上的龙为止。 不清楚是已经超过极限的睡意导致,或是沥青的味道使然,库斯勒因为剧烈的头疼而紧皱眉头,此时一名士兵上前唤住他。 「我奉艾鲁森大人之命前来。」 「……如果是要问作业进度,就像我事前传达过的,一定会赶上。」 库斯勒控制不住焦躁,语气问明显透露着反感。 「不是。」 但士兵小声地否认: 「是有点问题。」 库斯勒反过来端详这名士兵。这么一瞧,就发现他身上的气质与粗野沾不上边。 他有张细长的脸蛋,真要形容起来,这士兵比较近似于艾鲁森等人,站在使唤他人的地位。 「请把另一位炼金术师也叫过来。」 「……似乎被人瞧见会挺不妙的啊。你到里面等我们。」 库斯勒指了指一条通道,这通道可以前往收纳祭器等物品,以及他发现《龙血之书》的房间。士兵看着他所指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就装成一副是来拿点东西的模样,穿梭在工匠之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那一头。 库斯勒注视着他的背影,一个人喃喃自语说:「究竟为了什么而来呢?」 不过,可以推知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他先做好这份觉悟。 然后,悄声告诉威蓝多,两人各自分头前往里面的房间。 威蓝多首先前往,库斯勒稍迟一些才进入厉间。 当场的气氛让他不自觉地嘴角展开微笑。 「我就从结论说起吧。」 士兵开口: 「沥青根本就不够用。」 库斯勒的视线往威蓝多身上移去,威蓝多便不悦地皱起脸。 「我可没有浪费喔!」 「如果能够再多一点时间,或许会好一些……」 「可是,你的不够用是什么意思?那池子的确并不如外观所见那么大,但也汲取到相当多的量啊。」 「我从实验用到的沥青容量,以及其燃烧的范围试着做了计算。」 士兵说完,就从皮革甲胄内侧取出一张羊皮纸。 上头画了龙的图案、从龙的位置延伸出来的线,以及人的图样,旁边标上了数字。 库斯勒此刻终于理解。 龙这件事,绝对不是让魔法复活。 彻头彻尾都关乎现实,光靠一两滴沥青不可能将眼前见到的所有景物都焚烧殆尽。 「考虑到敌军阵营的大小和人数,想完全阻止那些家伙前进,需要现存量的三倍。当然,如果要让他们全员都烧成焦尸,应该就需要多到不像样的量。」 倘若是像狭窄的谷地那样,进攻方向受到局限的场所,或许还算好。 但是,卡山城外别说是小河或森林了,地势相当开阔。 就算已经组装好三头的龙,一头能够应付的范围毕竟有限,而且沥青的喷射并非整面而是直线。 「当然,这只是单纯的计算结果,过程中将对手想像成完全不会感到恐惧的木偶。事实上,人并非木偶,所以应该会怕火……」 「同样的道理:既然他们不是木偶,就会发现只要不站住龙的正面,火就没有那么可怕啊。」 「正是如此。」 敌人会有什么反应,无法预测。 而艾鲁森并没有被龙的威力蛊惑,在将它想成一项兵器的前提,并进行检讨后的结果,就是沥青不足的判断。 「撤退中重要的是并非歼灭对手。如果能够歼灭敌方,就没有撤退的必要了。重要的是得让他们产生穷追不舍也无益的先入之见。让他们知道就算追到了,也会造成很大的损伤。」 「因此?」 开口发问的人是库斯勒。 艾鲁森他们站在比炼金术师更直接面对危机的地方。 试着计算后的结果是如此。沥青不足。还有其他方案吗? 他们绝不是就这样了结一件问题的人。 手上能用的工具全部都拿来用,能办到的事也都去做。 库斯勒思考着如果自己是艾鲁森,将会怎么做。 撤退战的一般打法,是威吓敌人别追过来。或者,就算内部空虚,也要如点铅成金一般混淆视听。 「我曾见过你们在戈尔贝蒂弄虚作假的那场骚动。」 他用了「弄虚作假」这个字眼。 不过,那确实是内容空虚的幻术。 「如果想要让那些深被迷信所惑的异教徒有所畏惧和冲击,沥青不足的部分或许可以用恐惧之火来孺补。」 「一开头就狠狠地给予一记重击吗?」 「这也是其中一个方案。」 但答案并非这个。士兵想说的是舞台演出效果。 「不过,两位还有一项可以利用的道具。」 最适合让异教徒全身战栗的道具。意外地,此时神情一僵的人是威蓝多。库斯勒因为率先预测到的关系,不动声色地反过来观察士兵。 「我们有拒绝的权利吗?」 库斯勒如此反问时,士兵稍稍垂下视线。 「艾鲁森大人绝对不会低头求人。」 「……所以,你才会代替他来,不是吗?」 库斯勒这么一说完,威蓝多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气质不错的士兵微微地点头。 「艾鲁森大人很清楚这是谁的功劳。但是大人也有必须下的决断。」 「就算我们现在企图潜逃,也没机会了吧。」 士兵以沉默回应库斯勒的这句话。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吧。 情况刻不容缓,而最重要的关键——龙型火焰喷射器却燃料不足。 这么一来,就还要再一样武器。需要能够弥补沥青不足的恐怖火焰。 他们当然会想到这个方法。原本骑士团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将「翡涅希丝」从遥远的彼方带过来。 「请把我来到这里的事,理解成是艾鲁森大人出自于不想强行下达命令的善意。」 「但是,结果并没有不同啊。」 库斯勒抱怨似的吐出这句话。 库斯勒很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除此之外他自己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那个龙型兵器不能单纯被当成兵器,一定得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中召唤出来的生物。 而且,这并不是没有方法。 要领就在伊莉涅所找到的那幅画卷中。 「操纵被诅咒的古代兵器的大魔导师,是这样吗?」 库斯勒以怀疑的眼神注视士兵。 「但那个小女孩不会太可爱了一点吗?」 这是他聊胜于无的反抗。 「我们不是邪恶的一方,也没有多高贵。既然如此,就想到『圣魔女』这个称呼或许合适?」 圣魔女。 或许是个合乎翡涅希丝身分的别名。 「明天一早上阵。要让她骑在龙的身上,或是在马车上组装可动式的高台,就听凭两位处理。总之,拜托你们展现一个像在戈尔贝蒂时进行的华丽表演。我们能不能逃得了,恐怕全维系在这一点。」 士兵行了一个礼,就转身离去。 库斯勒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一动也不动。 「库斯勒!」 威蓝多唤了他一声。 「如果你说什么都要我帮忙,我会协助你们逃走喔。」 库斯勒惊讶地看向威蓝多。 不过,威蓝多邪邪地笑说: 「当然,不是为了你啊。是为了小乌鲁。」 他分不清威蓝多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不过,应该是真的吧。 但是,库斯勒摇摇头。那太不实际。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只有死命紧咬着骑士团,别无他法。 况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为了达成目的,能够用的东西就都拿来用。这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如是说。 将少女当作诅咒的道具这点小事,自然应当去做。 翡涅希丝和伊莉涅早先已经一起回到工坊,所以库斯勒也步下丘陵,往工坊走去。 城墙的另一端处处升起火堆,敌人的身影清晰可见,但目前战况稍微趋缓。骑士团这一方无力进攻,敌方也正严阵以待,就等天明时分骑士团冲到城墙外面。 大概是因为在黑暗中见到敌人昂然挺立的身影吧,库斯勒也感觉到想要躲过潜伏在这片黑暗中的敌军的追杀,只有三头龙实在太不可靠。 而且,要让万人以上的军队吓得双腿发抖,靠的并不是粗壮的胳臂或巨大的棍棒。 军队恐惧的其实还是看起来在战场上毫无作用的国王的纤细手臂,以及那只手挥舞的锡杖。 翡涅希丝的存在肯定会派上用场。 在敌方部队中有不少这个城市的人,他们绝对会立即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本身所信仰的传说真的存在。然后,就会领略到这传说正在张牙舞爪。 目标清楚,结果可期。不仅如此,在敌方没有对策的情况下,结果无须就着火光也清晰可见。 既然如此,就没有不使出这一招的理由。 然而,他心中的踌躇为的是什么? 库斯勒的脚步停在工坊门口。火光微微从关上的木窗缝隙泄漏了出来。周边的工坊也有几间立下决心帮助骑士团,正在制作让龙复活的材料。身处其中的库斯勒看起来简直就像正在烦恼工坊钥匙弄丢一样。 「太蠢了!」 自己不是为了前往抹大拉,决心打开隐藏世界真理的大门吗? 为了这个目的,什么事都愿意做。不是曾经这样发过誓吗? 库斯勒说服了自己,将门推开。 如同世上许多事,当你决定开启它时,它就会轻易地敞开。而且,已经开放的这项事实便难以当成从未发生过。 工坊里面与外头不同,热气蒸腾。熔炉里面传来低沉轰轰的烧炭声。 伊莉涅抱着火耙子待在炉子前面频频点头,另外还有两名看样子是来协助伊莉涅的工匠也已陷入沉睡。 他才在心中暗想怎会这么不谨慎,就发现作业台上有块东西,状似揉过的生面团,另外还有一个铁脸盆。那是库斯勒曾经告诉过翡涅希丝的闹钟。只要揉过的生面团一膨胀,脸盆就会倾倒掉到地板上。这一定是翡涅希丝运用了当时听到的内容。 她在他身边的话,就会像这样,彼此共享一项又一项的知识。 库斯勒走向里面的寝室。 他缓慢地将房门打开,月光从缺了一角的木窗缝隙照射进来,睡着的翡涅希丝就沐浴在月光下。 毫无防备的睡脸。 这是一张世间没有任何悲惨的事情,只有采花逗鸟,安稳的每一天在等待她的脸。 然而,这张脸的背后究竟经历过怎样悲惨的现实和辛苦,库斯勒只能全凭想像去猜测。翡涅希丝能够平安熬过那地狱可以称得上是奇迹。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即使经历过那种遭遇,她还是能够表现出如此毫无防备的睡相。 库斯勒走到床边,坐在角落。当初收留翡涅希丝时,她还是个相当不知世事,装模作样,明明很懦弱却爱逞强,无可救药的蠢蛋。 但是如今她懂得如何用自己的步伐前进,有时甚至还胜过库斯勒。 这座城市的人曾经接纳了像自己这样的异形者,这段历史对翡涅希丝而言,应该比用一般的眼光去看待还来得更重要。「我们这一族是不是被世界厌恶疏离的存在?」因为对这个充满绝望的疑问而言,它肯定是能够给予希望的答案。 库斯勒接下来要对翡涅希丝说的事情,将会把这道希望完全粉碎。而且还不是胡乱瞎猜。而是观察事实,分析状况,实情都指向这个推测出来的结论。像你们这种异形者为何会被世界厌恶疏离,库斯勒将告知她决定性的原因。 然后,还要拜托她表现得像个被厌恶疏离的人,去向他人施加恐惧。 在库斯勒发现龙之传说的秘密之前,他曾考虑过为了活命,其中一个可能的选项就是把翡涅希丝的身体献出去。他现在要做的事和当时的想法究竟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活下去,而选择伤害某个人。当然,至今为止他也做过类似的决定。重新回想自己的生存方式后,他也知道自己死后铁定会下地狱。然而,此时此刻,就只有犹豫不决。很明显地,自己心里的一贯原则已经崩溃。「利息(库斯勒)」这名字到哪里去了?库斯勒自问。 大概是在和翡涅希丝与伊莉涅相处时,就宛如砂糖做的糖果一样融化不见踪影了吧。 你要不要放松一下?翡涅希丝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结果就演变成这样。 库斯勒心想,果然原本的自己才正确。 对任何人都不应该敞开心胸,只顾着将身体伏低,疑神疑鬼,咬紧牙根过日子才对。不该去知晓这世上还有未曾想过的快乐。 「唔!」 突然,他感觉到有东西碰触他的身体,库斯勒倒抽一口气,挺起腰杆。 转头一看,翡涅希丝正睁开眼睛瞧着他。 「……你醒了啊?」 「我总不能只顾自己去睡吧。」 她轻轻地笑了笑,这句话是有些故意说给库斯勒听的吧。 「伊莉涅要我去睡……」 她叹了一口气,眼皮轻轻地阖上。 「但是,人一旦太过疲累……就反而睡不着呢。」 又或者是……库斯勒在心里猜测。 经历过许许多多残酷遭遇的翡涅希丝。那些经验或许让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若非如此,不能解释现在的状况。 翡涅希丝的表情异常地温柔。 「伊莉涅跟我说了喔。」 「什么?」 库斯勒不禁反问。 但是,翡涅希丝却发出窃笑回答道: 「她说你深信自己把表情隐藏得很好。」 这张脸是女人的脸。这个语气是女人的语气。 「当然,你偶尔才会不小心流露出来……」 翡涅希丝向库斯勒伸出手。 「流露出来的时候,总是非常清晰易懂。」 「……」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聪明的女孩。 不对,或许只是取决于她擅不擅长。 擅不擅长其实与才能无关。 追根究柢是经验的问题,翡涅希丝曾经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呢? 「你……」 库斯勒开口,停顿。皱起脸。 他感觉到相当荒谬。 他竟然没有察觉到真正的自己。 一定是因为这样,库斯勒才会接受「利息(库斯勒)」这个别名。 为了建立出「表象」,说明自己不会去顾虑他人感受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 然后,翡涅希丝开口了: 「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她轻声笑了笑后,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表情就跟她让库斯勒明白自己也能够好好去爱别人的那时候,如出一辙。 「要我成为把龙创造出来的大魔导师,是吗?」 「你……怎么……」 「呵呵。你以为我没有发觉吗?」 她有些为难的笑脸是多么与接纳了世间所有悲伤后,更加热心讲述神之教诲的修女相符啊。 「因为那幅画卷中有几处让人觉得不自然。」 「……」 「而且,伊莉涅也有些大意。我为了活下去,随时都以清楚认知自己是个被诅咒的存在为前提,去过日子。一旦耳 终幕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感觉一转眼就来到第四集了。尽管如此,这集跟上一集隔了有五个月之久(注:文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让大家久候真是抱歉。我原本在心里也想得很美,盘算着四个月左右就能发刊,但事与愿违……虽然如此,这次也写得非常尽兴,希望我的这份快乐能如实地传达给各位。 话说,这一集的最主要内容所参考的原型,也算是真有其物。但是,正确的特定原料和配方据说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如果要问是否能够实际重现当时的物体,答案是否定,不过,我想大致上认为它真实存在的说法应该无妨。关于装置,听说当时的设计更为精巧,而且还有画像保留下来,模样看起来有如可携式吹风机。毕竟,以现在的生活来看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时一定相当震惊吧!我就从这个想法,写出这一集的故事。 不过,作品中的季节设定在北方的严寒时期,非常寒冷,但我现在写这篇后记的时间却是夏天刚揭幕,对一般人而言是暑假的第一天,偶尔还可以看到结业式这个字眼。在大热天写寒冬的故事依旧会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也没有感觉变凉爽之类的优点。话说回来,以前觉得三十天以上的休假简直就是漫长得永无止境,令人无法想像,现在却只是稍微打个滚,睡一下,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偏偏唯独被作业追着跑的感觉如今依然健在……不!工作只要卖力去做,把它完成就行了! 不过,果然还是夏天好啊。让人有种能够明快俐落地展开新事物的预感。因此外语教科书和程式设计的教学书才会逐渐堆满书架啊,可……可是只要其中一种能学而有成就行了吧!我想奉行这种精神。 写下这些事情之后,篇幅就成功填满了。那么,在锅岛テツヒロ老师的精美插图配合中,也敬请期待下一集喔! 下一集还是寒冷的季节吧……我边吹电风扇边想着。 支仓冻砂 漫画作者后记 梦沉抹大拉 恭喜第4集出版! 身为书迷之一的我,一直都很开心地拜读。 今后的发展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想拍拍翡涅希丝的头…… 支仓老师、锅岛老师,接下来也会继续支持你们! 《梦沉抹大拉》漫画版也敬请多多的指教! 第一集正发售中。 (2013年9月的此刻) ※此为日文版的情形。 有坂あこ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感觉一转眼就来到第四集了。尽管如此,这集跟上一集隔了有五个月之久(注:文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让大家久候真是抱歉。我原本在心里也想得很美,盘算着四个月左右就能发刊,但事与愿违……虽然如此,这次也写得非常尽兴,希望我的这份快乐能如实地传达给各位。 话说,这一集的最主要内容所参考的原型,也算是真有其物。但是,正确的特定原料和配方据说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如果要问是否能够实际重现当时的物体,答案是否定,不过,我想大致上认为它真实存在的说法应该无妨。关于装置,听说当时的设计更为精巧,而且还有画像保留下来,模样看起来有如可携式吹风机。毕竟,以现在的生活来看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时一定相当震惊吧!我就从这个想法,写出这一集的故事。 不过,作品中的季节设定在北方的严寒时期,非常寒冷,但我现在写这篇后记的时间却是夏天刚揭幕,对一般人而言是暑假的第一天,偶尔还可以看到结业式这个字眼。在大热天写寒冬的故事依旧会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也没有感觉变凉爽之类的优点。话说回来,以前觉得三十天以上的休假简直就是漫长得永无止境,令人无法想像,现在却只是稍微打个滚,睡一下,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偏偏唯独被作业追着跑的感觉如今依然健在……不!工作只要卖力去做,把它完成就行了! 不过,果然还是夏天好啊。让人有种能够明快俐落地展开新事物的预感。因此外语教科书和程式设计的教学书才会逐渐堆满书架啊,可……可是只要其中一种能学而有成就行了吧!我想奉行这种精神。 写下这些事情之后,篇幅就成功填满了。那么,在锅岛テツヒロ老师的精美插图配合中,也敬请期待下一集喔! 下一集还是寒冷的季节吧……我边吹电风扇边想着。 支仓冻砂 漫画作者后记 梦沉抹大拉 恭喜第4集出版! 身为书迷之一的我,一直都很开心地拜读。 今后的发展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想拍拍翡涅希丝的头…… 支仓老师、锅岛老师,接下来也会继续支持你们! 《梦沉抹大拉》漫画版也敬请多多的指教! 第一集正发售中。 (2013年9月的此刻) ※此为日文版的情形。 有坂あこ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感觉一转眼就来到第四集了。尽管如此,这集跟上一集隔了有五个月之久(注:文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让大家久候真是抱歉。我原本在心里也想得很美,盘算着四个月左右就能发刊,但事与愿违……虽然如此,这次也写得非常尽兴,希望我的这份快乐能如实地传达给各位。 话说,这一集的最主要内容所参考的原型,也算是真有其物。但是,正确的特定原料和配方据说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如果要问是否能够实际重现当时的物体,答案是否定,不过,我想大致上认为它真实存在的说法应该无妨。关于装置,听说当时的设计更为精巧,而且还有画像保留下来,模样看起来有如可携式吹风机。毕竟,以现在的生活来看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时一定相当震惊吧!我就从这个想法,写出这一集的故事。 不过,作品中的季节设定在北方的严寒时期,非常寒冷,但我现在写这篇后记的时间却是夏天刚揭幕,对一般人而言是暑假的第一天,偶尔还可以看到结业式这个字眼。在大热天写寒冬的故事依旧会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也没有感觉变凉爽之类的优点。话说回来,以前觉得三十天以上的休假简直就是漫长得永无止境,令人无法想像,现在却只是稍微打个滚,睡一下,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偏偏唯独被作业追着跑的感觉如今依然健在……不!工作只要卖力去做,把它完成就行了! 不过,果然还是夏天好啊。让人有种能够明快俐落地展开新事物的预感。因此外语教科书和程式设计的教学书才会逐渐堆满书架啊,可……可是只要其中一种能学而有成就行了吧!我想奉行这种精神。 写下这些事情之后,篇幅就成功填满了。那么,在锅岛テツヒロ老师的精美插图配合中,也敬请期待下一集喔! 下一集还是寒冷的季节吧……我边吹电风扇边想着。 支仓冻砂 漫画作者后记 梦沉抹大拉 恭喜第4集出版! 身为书迷之一的我,一直都很开心地拜读。 今后的发展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想拍拍翡涅希丝的头…… 支仓老师、锅岛老师,接下来也会继续支持你们! 《梦沉抹大拉》漫画版也敬请多多的指教! 第一集正发售中。 (2013年9月的此刻) ※此为日文版的情形。 有坂あこ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感觉一转眼就来到第四集了。尽管如此,这集跟上一集隔了有五个月之久(注:文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让大家久候真是抱歉。我原本在心里也想得很美,盘算着四个月左右就能发刊,但事与愿违……虽然如此,这次也写得非常尽兴,希望我的这份快乐能如实地传达给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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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一集的最主要内容所参考的原型,也算是真有其物。但是,正确的特定原料和配方据说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如果要问是否能够实际重现当时的物体,答案是否定,不过,我想大致上认为它真实存在的说法应该无妨。关于装置,听说当时的设计更为精巧,而且还有画像保留下来,模样看起来有如可携式吹风机。毕竟,以现在的生活来看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时一定相当震惊吧!我就从这个想法,写出这一集的故事。 不过,作品中的季节设定在北方的严寒时期,非常寒冷,但我现在写这篇后记的时间却是夏天刚揭幕,对一般人而言是暑假的第一天,偶尔还可以看到结业式这个字眼。在大热天写寒冬的故事依旧会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也没有感觉变凉爽之类的优点。话说回来,以前觉得三十天以上的休假简直就是漫长得永无止境,令人无法想像,现在却只是稍微打个滚,睡一下,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偏偏唯独被作业追着跑的感觉如今依然健在……不!工作只要卖力去做,把它完成就行了! 不过,果然还是夏天好啊。让人有种能够明快俐落地展开新事物的预感。因此外语教科书和程式设计的教学书才会逐渐堆满书架啊,可……可是只要其中一种能学而有成就行了吧!我想奉行这种精神。 写下这些事情之后,篇幅就成功填满了。那么,在锅岛テツヒロ老师的精美插图配合中,也敬请期待下一集喔! 下一集还是寒冷的季节吧……我边吹电风扇边想着。 支仓冻砂 漫画作者后记 梦沉抹大拉 恭喜第4集出版! 身为书迷之一的我,一直都很开心地拜读。 今后的发展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想拍拍翡涅希丝的头…… 支仓老师、锅岛老师,接下来也会继续支持你们! 《梦沉抹大拉》漫画版也敬请多多的指教! 第一集正发售中。 (2013年9月的此刻) ※此为日文版的情形。 有坂あこ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感觉一转眼就来到第四集了。尽管如此,这集跟上一集隔了有五个月之久(注:文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让大家久候真是抱歉。我原本在心里也想得很美,盘算着四个月左右就能发刊,但事与愿违……虽然如此,这次也写得非常尽兴,希望我的这份快乐能如实地传达给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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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一集的最主要内容所参考的原型,也算是真有其物。但是,正确的特定原料和配方据说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如果要问是否能够实际重现当时的物体,答案是否定,不过,我想大致上认为它真实存在的说法应该无妨。关于装置,听说当时的设计更为精巧,而且还有画像保留下来,模样看起来有如可携式吹风机。毕竟,以现在的生活来看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时一定相当震惊吧!我就从这个想法,写出这一集的故事。 不过,作品中的季节设定在北方的严寒时期,非常寒冷,但我现在写这篇后记的时间却是夏天刚揭幕,对一般人而言是暑假的第一天,偶尔还可以看到结业式这个字眼。在大热天写寒冬的故事依旧会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也没有感觉变凉爽之类的优点。话说回来,以前觉得三十天以上的休假简直就是漫长得永无止境,令人无法想像,现在却只是稍微打个滚,睡一下,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偏偏唯独被作业追着跑的感觉如今依然健在……不!工作只要卖力去做,把它完成就行了! 不过,果然还是夏天好啊。让人有种能够明快俐落地展开新事物的预感。因此外语教科书和程式设计的教学书才会逐渐堆满书架啊,可……可是只要其中一种能学而有成就行了吧!我想奉行这种精神。 写下这些事情之后,篇幅就成功填满了。那么,在锅岛テツヒロ老师的精美插图配合中,也敬请期待下一集喔! 下一集还是寒冷的季节吧……我边吹电风扇边想着。 支仓冻砂 漫画作者后记 梦沉抹大拉 恭喜第4集出版! 身为书迷之一的我,一直都很开心地拜读。 今后的发展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想拍拍翡涅希丝的头…… 支仓老师、锅岛老师,接下来也会继续支持你们! 《梦沉抹大拉》漫画版也敬请多多的指教! 第一集正发售中。 (2013年9月的此刻) ※此为日文版的情形。 有坂あこ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感觉一转眼就来到第四集了。尽管如此,这集跟上一集隔了有五个月之久(注:文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让大家久候真是抱歉。我原本在心里也想得很美,盘算着四个月左右就能发刊,但事与愿违……虽然如此,这次也写得非常尽兴,希望我的这份快乐能如实地传达给各位。 话说,这一集的最主要内容所参考的原型,也算是真有其物。但是,正确的特定原料和配方据说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如果要问是否能够实际重现当时的物体,答案是否定,不过,我想大致上认为它真实存在的说法应该无妨。关于装置,听说当时的设计更为精巧,而且还有画像保留下来,模样看起来有如可携式吹风机。毕竟,以现在的生活来看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时一定相当震惊吧!我就从这个想法,写出这一集的故事。 不过,作品中的季节设定在北方的严寒时期,非常寒冷,但我现在写这篇后记的时间却是夏天刚揭幕,对一般人而言是暑假的第一天,偶尔还可以看到结业式这个字眼。在大热天写寒冬的故事依旧会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也没有感觉变凉爽之类的优点。话说回来,以前觉得三十天以上的休假简直就是漫长得永无止境,令人无法想像,现在却只是稍微打个滚,睡一下,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偏偏唯独被作业追着跑的感觉如今依然健在……不!工作只要卖力去做,把它完成就行了! 不过,果然还是夏天好啊。让人有种能够明快俐落地展开新事物的预感。因此外语教科书和程式设计的教学书才会逐渐堆满书架啊,可……可是只要其中一种能学而有成就行了吧!我想奉行这种精神。 写下这些事情之后,篇幅就成功填满了。那么,在锅岛テツヒロ老师的精美插图配合中,也敬请期待下一集喔! 下一集还是寒冷的季节吧……我边吹电风扇边想着。 支仓冻砂 漫画作者后记 梦沉抹大拉 恭喜第4集出版! 身为书迷之一的我,一直都很开心地拜读。 今后的发展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想拍拍翡涅希丝的头…… 支仓老师、锅岛老师,接下来也会继续支持你们! 《梦沉抹大拉》漫画版也敬请多多的指教! 第一集正发售中。 (2013年9月的此刻) ※此为日文版的情形。 有坂あこ 梦沉劈腿(?)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修图:サダメ 翻译:炎 库斯拉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拿着一枚银色戒指独自站在工房里。房间内一片昏暗,烛火在墙壁的烛台上轻轻摇曳。 库斯拉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清楚手掌中的那枚戒指是怎么回事。那枚戒指是用纯度相当高的银制作的。 不过,他看到放在身边的加工工具后,终于想起戒指是自己制作的。记得是自己亲自从银矿石中提炼出银,而且把银做成环形时还费了点劲。 在精加工时最难的是在戒指内侧刻上文字,库斯拉记起这点后,一切都回想起来了。为什么自己会忘掉这么重要的事呢?他扶着下巴思索了起来,不过还是搞不清楚。大概是太沉迷制作了吧。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真是个蠢货。 自己身为被冠以“利息”之名的炼金术师,居然会沦落到沉醉于篆刻宣示永恒相爱的文字。不,想到这儿,库斯拉忍不住在脑中有点讽刺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万物流转,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事物。即便如此人类还是相信只有爱是永恒不变的,并将这种想法寄托在戒指上。这种白日梦似的想法正好与炼金术师相衬。 库斯拉将戒指举到烛光前,戒指很小巧,一看就知道套不进自己的手指。但这枚戒指能完成就足以让库斯拉感到满足了。 不过,想到这儿,库斯拉再次愣住。 那这枚戒指是要给谁的? 这念头刚闪过库斯拉的脑海,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让你,久等了。” 一道身影从烛光照射不到的暗处走来,那是一个衣着比烛光还要明亮的少女。不,之所以会感觉略微明亮,是因为少女身上穿着纯白的衣物。虽然她平时穿的修女服也是白色的,但她今晚的衣着比修道服还要纯白。 因为新娘是最无垢的纯白。 “……” 她在说什么? 库斯拉为之语塞。 少女好像误以为是自己这身打扮让库斯拉说不出话来。 她不禁有点羞涩地低下头,说道。 “很怪……吧” 如果怪这个单词是指脱离常规的话,眼前这少女确实可以说是怪。因为她这身新娘打扮美得脱离常规。 少女再次不安地低着头,装饰着花朵的发饰随之轻轻晃动起来。 猫耳般的双耳无力地垂下,显示出了少女内心的不安。 非人的少女出现在了炼金术师的工房中。若是圣职者,第一反应无疑会将其视作恶魔的迷惑。 然而,库斯拉知道,这名被称作被诅咒的血脉,遭世人厌弃的少女根本就没什么所谓的诅咒。 所以他并非因此而语塞。他之所以说不出话,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手里的戒指是要戴到谁的手上。 乌尔?菲尼希丝。 浑身散发着芬芳,仿佛用春天盛开的鲜花熏过般可爱的新娘子! “……你到最后都还戏弄我。” 菲尼希丝看着库斯拉,有点窘困地轻轻一笑。库斯拉猛然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声“不,不”。 菲尼希丝闻言,轻轻煽动着兽耳,用颇感意外的眼神看着库斯拉。 可以看到她脸上露出了戏谑似的笑容。 “还是说……你在害羞?” 平日菲尼希丝在工房饱受严苛训练,只敢时而悄声垂泪,可如今却果敢地做出了反击。往常,只要菲尼希丝敢出言顶撞,库斯拉就会对其施以拳脚谩骂,但唯有此时,库斯拉毫无动作。 因为夫妻是平等的。 “你啊,倒是说句话呀。” 菲尼希丝看着没半点反应的库斯拉,粉腮娇嗔地鼓起。不,她只是不满地缩起脖子,柔软的脸颊有点鼓起,看着像鼓腮而已。 自己若是出言指摘,按菲尼希丝那孩子气的性格肯定会恼羞成怒地说讨厌,不过库斯拉觉得她那样子也不坏。最重要的是,库斯拉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像个小孩子。 库斯拉挠了挠头,说道: “我没想到你竟会嫁给我。” 这是库斯拉心中最真切的感想,重新再想一遍,他也依旧觉得很不可思议。 菲尼希丝会嫁给自己? 不过,眼前的菲尼希丝正困窘地笑着,一看就知道这实际是快要喜极而泣的笑容。 而且,他也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该用手掌捧住菲尼希丝的俏脸,轻吻她的脸颊,这种事他之前也做过很多遍。 “……宣誓之吻可不是在时候做的。” 菲尼希丝轻声抗议道。 性格认真的她,在执行计划,进行仪式等方面比旁人要拘谨得多。 “真是个烦人的家伙呐……” 库斯拉凝视起那碧绿的双眸,菲尼希丝顿时露出一副赌气的表情。 只是,库斯拉最喜欢菲尼希丝这副表情了。 “来,伸出手。” 因此,库斯拉冲菲尼希丝粗鲁地喝了声。 菲尼希丝大概在期待什么更严厉的对待吧,听到这么一句过于直白的发言后,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库斯拉趁着这空隙,抓起菲尼希丝的小手,将戒指套进那根纤细的玉指中。 “戒指有着除魔的意思。” 接着,库斯拉将戒指套到手指后半截,边调整位置边慎重,温柔而平静地说道: “炼金术师接触接触毒物的机会特别多。所以很多毒素都会从指尖传入身体。以前人们将毒素称之为恶魔,并用银来预防。” 菲尼希丝一脸陶醉地用恍惚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手。 “愿它会永远守护着你。” 库斯拉一说完,菲尼希丝就看向他。 “……那,你,呢?” 声音略带嘶哑。 库斯拉不由得笑了下。 “大概是负责狠狠地训你吧。” “……我觉得你是负责欺负我。” 菲尼希丝说完破颜一笑,那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神情既让人感觉可爱,又让人为难。不过这种时候还是原谅她吧。库斯拉盯着菲尼希丝的双眸,伸手捏着她的下巴。 “你,有点……粗暴。” 菲尼希丝抗议道。 “可我觉得这是你所期望的。” 菲尼希丝闻言赌气似地闭上了眼,不过却没有反抗。 库斯拉轻轻托着菲尼希丝的下巴,同时将脸凑过去。这是在有尽的世道中,宣誓永恒相爱的行为。 不过,不要紧了,沉浸在这幻想中也不赖。这才配得上无中生有的炼金术师—— 就在这瞬间。 “总算完成了哦。”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平静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名闯入者。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在同一工房工作的另一位炼金术师,威兰。 这太过不懂风趣的行径令库斯拉大为不悦,立马向威兰投以可怕的视线,但威兰对此视而不见,笑眯眯地走到库斯拉他们身旁,说: “哎呀呀,赶上真是太好了啊。” 他是特意来捣乱的吗? 库斯拉想要推开威兰。 但威兰轻轻一躲,抓起菲尼希丝的手。 “果然最衬这身打扮了啊。我说的没错吧?” 菲尼希丝虽然有点害羞,但还是冲满脸欢喜的威兰微微一笑。看到她头上的兽耳正愉悦地抖动,就知道那并非讨好的笑容。难道是她叫威兰来的? 由于菲尼希丝头上长着兽耳,库斯拉根本不可能将她带去教堂,于是只能在工房里为 她戴戒指,而且工房里除威兰外又没其他人,或许菲尼希丝是在万不得已之下才请威兰来充当神父。 库斯拉虽然用这种想象填补上了记忆的空缺,但心中总感觉无法释然。 而且,最重要的是,菲尼希丝的反应很奇妙。 她被威兰抓住手后,虽然显得有点害羞,但却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喜。 但那个菲尼希丝,在被人看到亲吻的瞬间后,居然还如此平静? 还是说,有着将要结为夫妻说辞,在这方面就能无所顾忌? 威兰仿佛要令库斯拉彻底陷入混乱,缓缓地从胸前取出某样东西。 他平日对女孩子很温柔,看来早已为此时准备好了给菲尼希丝的赠礼。 “我觉得这个也很衬你哦。” 威兰无视库斯拉抓着新娘的手,这令库斯拉心中涌起丝丝类似杀意的感情,但他还是死死忍住,相信那笨蛋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然而,当库斯拉看清威兰拿出的东西后,连心中最后一丝信任都被随之而来的惊讶轰飞了。 “库斯拉那东西……唔,也不算差嘛。” 威兰愕然地感叹一声后,将那东西送给了菲尼希丝。正确来说,应该是套在了那根纤纤玉指上。在指上熠熠生辉的是一枚凝聚匠心,精雕细琢的银戒指。 “这样一来,库斯拉就出局了吧?” “啊?什么?” 威兰在一头雾水的库斯拉面前,向着菲尼希丝单膝跪下。 宛若向公主宣誓忠诚的骑士。 “反正库斯拉也是粗暴地套上去的吧。我觉得乌儿应该更喜欢我这种做法。” 威兰说罢,重新抓起菲尼希丝的小手。 “喂,喂。” 他无视掉库斯拉的喝止。 抓着菲尼希丝的手,在自己的戒指上轻吻一口,然后利落地站起身。 随后菲尼希丝也带着平静的期待,不躲不闪地凝望着威兰。威兰说道: “我发誓永远与你相爱。” 正当库斯拉哑然失声时,菲尼希丝瞥了他一眼,樱唇轻动,仿佛在说,之后再轮到你。 之后的情景库斯拉就不太记得了。 “啊!” 库斯拉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阳光从木窗的缝隙中射入,看来早已日上三竿了。 库斯拉心悸不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梦?” 他不禁嘟哝一声,心中惊诧万分,若这是梦的话,自己这是做了一个何等荒谬的梦啊。菲尼希丝和自己……光这点就已经够白痴的了,居然还被威兰…… 库斯拉想起那瞬间的事,心中焦躁的情绪令他感觉一阵不安。 这时,门外响起咯咯的敲门声。库斯拉回过神来,用袖子擦掉脸上冒出的冷汗。 “早上好。” 走进来的是菲尼希丝。当然,她大概对库斯拉的梦全然不知,所以今早的举动也与往常无异。 不,有些地方与往常不同。菲尼希丝将装有洗脸水的盆子放到了床的旁边,还有就是她看着库斯拉的眼神。 她的眼神既带有些许期待,又包含着戏谑之色。库斯拉不禁一阵慌乱,当然,这其中也有梦的缘故。 菲尼希丝来到床边,将脸扭向一边,站着一动不动。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但又什么都没说。 库斯拉有点诧异,问道: “怎么了?” 库斯拉一问完,就从包裹在菲尼希丝头上的三角巾的缝隙中看到那双兽耳有点沮丧地垂了下来。 菲尼希丝终于肯将脸转向惊讶的库斯拉。她不悦地鼓起粉腮,说道: “你果然坏心眼。” “啊,喂。” 即便不明就里的库斯拉开声挽留,菲尼希丝也不敢不顾,正要转身扬长而去。不过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有人站在了门外。 “看吧,我都说了,早安吻这种事库斯拉肯定做不来。” 缓缓露出脸来冷嘲热讽的人正是那个在梦中捣乱的威兰。 “啊,威兰,你这么大声……” “而且,库斯拉还喜欢戏弄乌儿。” 威兰的话令菲尼希丝彻底动摇了,最后红着脸低下了头。 接着,菲尼希丝还瞥了库斯拉一眼,但总感觉眼神有点幽怨。 “那么,就由我来给予你温柔吧啊。” 威兰像是嗅花香似地吻上了菲尼希丝的耳根。 “威兰你……真是的……” “嗯嗯?别这么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啊。喂,刚才说过的吧?” 威兰对菲尼希丝如此说道,菲尼希丝有点疑惑地抬头看着威兰。 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菲尼希丝瞥了眼陷入混乱的库斯拉,没理会他,而是对威兰说道: “我知道了,去吃早饭吧。”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 “亲,亲爱的。”威兰看到菲尼希丝拼命挤出那个陌生的单词,顿时喜形于色。那一脸羞涩,拼命地用带着戒指的手紧紧拽住衣角说话的样子太可爱了! 接着,威兰搂住菲尼希丝的肩就走。 “不快点来的话,我就一个人吃完了哦。” 说完,就和菲尼希丝一起走出了房间。那词库斯拉听在耳中有如五雷轰顶,慌忙走下床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搞不懂。 菲尼希丝说的那个词。 明明她平时也是这么喊库斯拉的,可库斯拉一听到她用那词称呼威兰时,他就察觉到那个词的真正含义了。 (注:上文‘亲爱的’原文是あなた,一般情况下是第二称你的意思,但用在夫妻或情侣之间时,可以解做亲爱的。) 梦还在继续吗? 不,这无疑是现实,而且库斯拉也记得自己确实给菲尼希丝戴上了戒指。不,那个是梦……库斯拉大脑一片混乱,总之当务之急是处理眼前的事情。 可库斯拉还是一头雾水。 所谓的炼金术师是一群开发,研究能从掺杂着众多不纯物质的位置矿石中开采出想要的金属的家伙。 库斯拉凭借着炼金术师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应该能给现在的状况找出一个解释。 可,这种事真的能相信吗? 库斯拉确实与菲尼希丝结婚了。 但同时,威兰也与菲尼希丝结婚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库斯拉虽然满腹疑惑,但心中某处却已接受了这一现状。威兰吃过早饭后,说了声先去工房就站了起来,在菲尼希丝脸上亲了一口,这一切都显得极其自然。 菲尼希丝目送威兰离去后,视线落到了库斯拉身上,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被人看到了难为情的场景。 库斯拉马上就明白到,她大概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吧。 不,慢着,慢着,库斯拉在心中喃喃自语道,这绝对有什么不对劲。 自己不会是被人狠狠地耍了吧? 可是,菲尼希丝有点赌气地撕碎面包送进嘴里的那副样子,看起来不仅仅是在赌气,好像还有点寂寞。 菲尼希丝偶尔也会演戏欺骗库斯拉。但她的演技很容易就能看穿,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有着一双会泄露心中想法的兽耳。 现在她应该是真的闷闷不乐。 库斯拉看到菲尼希丝这副样子,更是不忍心放着她不管。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的这种想法会是演技。 即便如此,库斯拉心中还是没底。 这件事还有一个悬念,那时自己在向菲尼希丝伸出手,满足自己欲求的同时也正准备实现菲尼希丝的愿望, 而威兰摩拳擦掌等候在一旁或许就是为了在这瞬间嘲笑自己。菲尼希丝那时脸上虽然稍带歉意,但看起来却很高兴,或许她只是想捉弄一下自己。 库斯拉拼命地思索,但还是没想明白。 现状太过莫名其妙了。 “不好吃吗?” 这时,菲尼希丝突然如此问道。 库斯拉抬眼看去,只见菲尼希丝正露出一副不安的表情。自己在苦思冥想时大概眉头紧皱了吧。 “不。” 库斯拉自然不会如实相告,但也不能将一脸不安的菲尼希丝置之不顾。 “那个……我做噩梦了。” 于是,他说出了这样的一个借口。 “噩,梦?” “啊,嗯嗯。” 菲尼希丝闻言,并未露出对这意外的事感到担心的神色,而是咯咯一笑,说道: “让你老是捉弄人,这就是报应。” “……” 还有这种说法么,库斯拉看着菲尼希丝如此说道。但菲尼希丝并未在意,平静地说道: “迄今为止我每次做噩梦都是你给我依靠安慰,所以……从今往后我也想替你分担一下噩梦。” 前修女摆出一副献身的态度。如果她是带着温柔的微笑说出这番话,库斯拉或许会以为她是在舍己报恩。可这小姑娘说着说着,就输给了心中的羞涩,移开了视线。 她绝非出于义务感才这样说的。 这明摆着就是对库斯拉有好意。 “……我要是靠到你身上,你会垮掉的吧。” 库斯拉想都没想就出言调侃了。菲尼希丝瞪着库斯拉,立即反驳说: “你试着靠一次后再发言。” 那赌气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库斯拉一眼就看出菲尼希丝是发自内心的,她就是这么笨拙的一个人。 而且库斯拉还可以确信,即使自己真的挨到那娇小的身体上,她也肯定会让自己依靠,全心全力地安抚自己。 因此,库斯拉心里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自己在面对如此真诚的菲尼希丝时,居然还怀疑她在欺骗自己。 罪恶感? 库斯拉再次困惑起来。 “怎么了?” 菲尼希丝疑惑地问道,眼神看起来非常担心。 库斯拉摇摇头。 “没,没,什么。” 菲尼希丝担心丝毫不减,但并未追问下去。 库斯拉吃过早饭后,就前往与威兰合伙开设的工房。 菲尼希丝麻利地干完家务,没多久也来到了工房。 日已高升,工房里温暖宁静。 “那么,今天也请多多关照。” 菲尼希丝谦恭地说道。 菲尼希丝在工房里学习着各种与铁的精炼相关的知识。平时库斯拉一般会跟在菲尼希丝身边指点,但今天他没法这么做。那个悬念在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那个是梦么?若不然就是他们俩串通一起诓骗自己? 因为此事太过难以置信了。 菲尼希丝竟与自己和威兰重婚。 库斯拉想到这儿,在心中喃喃自语地说了声,不。 自己三人不是不惜打破城市的规则,习俗,甚至是常识,一心追求真实的炼金术师么。区区重婚有必要如此惊慌吗? 威兰对菲尼希丝有好感,库斯拉自己也很在乎菲尼希丝,所以才会准备宣誓爱情的戒指。 那自己会如此慌张应该是别的理由吧?库斯拉如此想道。 也就是说,还有着自己不想承认的别的理由,迫使自己拒绝接受眼前的现实?而正于这种拒绝接受的想法,自己才会觉得这是梦,或是怀疑他们合伙欺骗自己。 但库斯拉无法坦率地承认这一结论,无论如何都不行。 “那个。” 回过神来后,发现菲尼希丝站在了眼前。 她大概正在严寒中挽着袖子洗矿石吧,那双纤细的玉臂冻得通红。 库斯拉下意识地想抓她的手给她捂暖。 然而,现在反而是菲尼希丝满眼担心地盯着库斯拉,库斯拉一时间无法动弹。 “你果然哪里不舒服吧?” 菲尼希丝说着就把手伸到库斯拉额上,库斯拉不自觉地拂开了她的手。 菲尼希丝很是吃惊,库斯拉也被自己的举止吓了一跳。两人互相注视了大概数秒。 库斯拉最先按捺不住,移开了视线。 “喂,乌儿,怎么了啊。” 威兰正在进行下一阶段精炼的准备,见状不禁开口询问。 库斯拉掩饰不住心中的动摇,看着威兰和菲尼希丝。菲尼希丝也回头看了威兰一眼,随后再转而看了库斯拉一眼,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悲伤,转身消失在了库斯拉面前。 库斯拉从早上开始就态度奇怪,板着个脸,就连菲尼希丝的关心都拂开,菲尼希丝会赌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库斯拉想伸手挽留离去的菲尼希丝,但他还是无法动弹。 “这个啊,在之前的工序中,使用火之前都是在尽可能地去除不纯物质哦。现在终于要进入到用火的阶段了。” “是,明白。” 菲尼希丝紧张地答应了一声。 “那乌儿,你自己试下鼓风箱吧。” 菲尼希丝点点头,握住风箱的手柄,正要鼓动,但大概是她力气不够,风箱一动不动。 “唔……要更加用力地握住手柄,将全身的力气都压上去。” “姆……” 即便如此风箱还是纹丝不动。 但库斯拉马上就注意到了,菲尼希丝为何无法好好地握住手柄。 “咦,乌儿,你的手受伤了吗?” 当然,威兰也马上察觉到了,抓起菲尼希丝的小手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气。 “这可很严重啊。乌儿,为什么不说出来?” 怎么了?库斯拉已经没时间去思考这问题了。光是看到威兰抓住菲尼希丝的手,他就已经痛苦得表情扭曲了。库斯拉很快就明白菲尼希丝受伤的原因了,她的手指肿了起来。 “没量好手指的尺寸呢。强行将戒指套进去……你得早点说出来啊。” “可,可是……” 菲尼希丝回答期期艾艾的。 令那根纤细的玉指遭受痛苦的无疑就是库斯拉的戒指。 “这可……不好办啊。只能将戒指剪断了。” 威兰这次的话语尾没再带有语气词,他一脸认真地紧紧搂住菲尼希丝的肩,咬牙说道: “虽然很危险,但只能这样做了。可以吗?你怎么一动不动。相信我。你最好不要看着手指,紧紧抱住我,要是痛的话咬我抓我也不要紧的。乌儿……不,乌尔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 菲尼希丝看着威兰,双眼因不安而湿润了起来。 接着,轻轻地点了点头。威兰拿出钳子,放到菲尼希丝的手指上。 他准备剪断的正是库斯拉送给菲尼希丝的那枚戒指。那戒指是库斯拉辛辛苦苦精炼,抽出银打制而成的,上面寄托着库斯拉那比银的纯度还要高的爱意。 威兰瞪着库斯拉,仿佛在说是你让菲尼希丝受伤的。当然,这并非库斯拉的本意。 但现在就连菲尼希丝都看向了库斯拉,神色悲戚,眼中最后的一丝爱火也快消失了。 接着,威兰搂住了菲尼希丝。 就在这瞬间,库斯拉动了。他不得不承认。 自己心中燃起了妒忌。他之所以无法接受现实是因为他觉得菲尼希 丝根本不可能选择威兰。 库斯拉动了,向菲尼希丝伸出了手。他的手伸向了那柔软娇弱的身体,用尽全力要将菲尼希丝抢过来。 同时他也对自己一厢情愿制作的戒指伤害到了菲尼希丝深感后悔。 库斯拉紧紧抱住怀中那娇小的身体,咬牙说道: “你的痛苦应该由我来承受,而不是威兰。因为。” 菲尼希丝闻言抬起头来。 “因为?” 看到那副闹别扭的表情,库斯拉就明白到她一直在等着自己这句话。 “因为,我——” “喜欢你……” 红发的伊莉涅说完就搂着自己的肩膀笑得弯下腰来。坐在同一桌的威兰也咧嘴大笑起来。 “伊莉涅你还有诗人的才能啊。” “诶?这很轻易就能想象到吧?” “库斯拉确实像是那样呢。不过我觉得我同样能让乌儿幸福哦。” “威兰你太温柔,太成熟了,所以不行。乌儿想要的是恋爱方面与自己同水平的人。” “那就是说库斯拉在恋爱方面跟乌儿没差?” “不是吗?” 伊莉涅戏谑地笑了笑。 威兰也不禁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嗯,你们俩先开始了吗?” 这时,库斯拉走了进来,一脸呆愣地问道。伊莉涅和威兰看了看库斯拉,互相对视了一眼,再次大笑起来。 “啊,还有,那家伙去哪儿了?” “累了睡着了。” “真是的……叫她起来吧。” 库斯拉虽然一脸不耐,但还是最先询问了菲尼希丝的情况,还要特意去菲尼希丝起来。伊莉涅看着库斯拉, 眯眯一笑,然后说道: “她或者正在做梦呢。让她继续做下去吧。” “哈?” 伊莉涅和威兰看到库斯拉那副一头雾水的样子,再次笑了起来,互相碰了碰杯。 (完) 序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溟夜 录入:溟夜 修图:十七 初校:翡涅希丝prpr 「神下达了指示,命令你们把路让出来!」 白色少女凛然不可犯的声音响彻战场,随后就传出了不同于百兽咆哮,反而较近似于地狱锅盖被掀开般的声音。下一瞬间只看见强烈到几乎让人瞎了眼睛的光芒,以及感觉到自己置身于威猛的热风之中。 人墙应声倒下是很常见的说法,然而眼前的光景真要形容起来,比较接近用风箱把掉落在地板上的煤灰吹散的样子。 「神说过!我们前进的距离就是我们的正义!所以毫不畏惧地前进吧!因为那才是推进神之荣光的轨迹!!」 这句话来自于圣典中记载的一小段章节,故事描写了接受神的指引前往应许之地的人们。根据圣典的记述,神指引饱受欺凌的人们逃离古代帝国的暴政压榨,历经绝望的路程后,奇迹似的抵达应许之地。 平常只会认为是杜撰或者夸大其辞的故事,如今就在眼前化为现实。 「违背神的人将会沐浴在永远的灭世之火中!」 即使是一块巨岩,只要将木楔敲进裂缝中也会轻易地裂开来。如今在战场上敲进敌阵的楔子就如同字面上的,完全被火焰里住,而且这道火焰也太过异常。 因为再怎么看,那火焰都是燃烧自可动式龙形喷水装置中喷出的易燃油。 前异教徒的军事阵容浩大到足以将矿山城市卡山团团包围住,现在却因为这些从城中飞奔出来少之又少的骑士团士兵而大乱阵脚。 然而,在尝试逃出卡山的骑士团士兵们面前等待的是敌军那一堵堵厚实的人墙。披戴重武装的骑士、排列成枪林的佣兵,以及射出箭雨的弓箭手。光靠龙形火焰喷射器根本无法应付这些。 能够弥补其不足的是己方士兵的勇气,他们将目标放在人墙中那道细小的裂缝,踩出宛如地鸣的步伐声,一心一意冲锋陷阵。因为众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爆开的烈焰之后,他们勇敢的突击便紧接而来,瞬间就让战局扭转。 更何况,敌人之所以还留在原地并不是为了奋勇上前去迎击库斯勒他们。绝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因为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而不能动弹。 出现在前方的不是他们司空见惯的战争景象,对他们发动攻击的是这块土地自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中的龙,以及彷佛从地狱深处喷发出来的沥青烈焰。 或许是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吧,大多数的人像根棒子一样杵在原地。 可是,他们的胆识照理说应该比常人高出一倍。 这些敌军之所以不约而同地张开嘴巴茫然站着,自有其个中原由。 答案就在他们的视线前方。 除了可以看到龙形火焰喷射器之外,上头还有一名少女。 敌军中有人如此喊道: 「那是古代之民!传说中的灾难!太古的精灵重回人间了!」 如果是在平时,这种话可能只会引来人们捧腹大笑。 但是,就在龙朝向另一个方位张嘴的那瞬间,他们理解到这是现实。 身经百战的敌军被龙以及站在上头鼓舞士兵的少女身上的异状给夺走了思考,陷入恐慌后的他们纷纷退向两侧。 烈焰喷射,紧接着扬起乌漆抹黑的烟幕则让人心生就要没命的预感而不知该逃往何处。此外,地狱般的黑烟障壁遮蔽了敌人的视野,使他们难以连手布阵,部队就这么逐渐零星溃散。己方士兵朝着崩解的敌军让开的通道,携着长枪猛冲上去,模样就像一只用来铲起稻草堆的巨大耙子。来不及逃走的敌军大多是半边身体绑着盾牌,负责构筑铜墙铁壁般防御的骑士们。即使在紧要关头试图逃走,身体像乌龟一样笨重的他们依然躲不过来自身后的斩杀,或者枪尖的剌杀,一个接一个倒地。简直就近似于城里举办的猎兔活动。 己方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吶喊。 「前进!」 众人在这幅炼狱图中全力加速突破重围。龙也一口气加快速度,跃升到战场的最前线。敌军为了能够确实扼杀骑士团的士兵,围了一层又一层的阵仗。因此后方的将士似乎都以为前头的喧嚣是为了本身的胜利所发出的。但突然之间冲破人墙跃进视野的却是从未想象过的集团。当他们看到以龙和少女为中心前来突击的一伙人,那瞬间全员的身体都当场冻结在原地。 人在被乘虚而入时,往往最为脆弱。这一刻绝不错过!龙再度奋力振翅,摆动头颈。 炼金术师库斯勒紧紧抱住会摆动的龙形火焰喷射器进行操作,他一拉动龙的缰绳,烈焰就跟着发射出去。彷佛会烧毁脸上皮肤的热风,以及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烈焰随即迸发。 库斯勒心想他们应该已经前进了好一大段距离。然而,敌入的包围相当厚实,看起来简直毫无止境。这份不安唤起了他的担忧,心想不知道后头的同伴有没有跟上来? 库斯勒一回头就看见士兵们因为烈焰产生的煤灰而弄得一身黑,只有眼睛看起来异常的白,他们专心一志跟着冲向前,同样身为炼金术师的威蓝多也驱使着龙,让敌军个个身陷火海。 与此同时,待在横跨龙身的宝座上的少女所发出来的吶喊,让骑士团士兵化身为神的战士。 被称为受诅咒的血脉,不同于人类的异形民族的少女。 库斯勒看向前方。 敌军们被放射出来的火焰吓得人仰马翻、脚步虚浮,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穿越过黑烟障壁,携着神赐予的勇气而节节进逼的骑士团兵马。 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这份预感让库斯勒觉得喉咙深处有某种情绪正在往上爬升。 敌军在转眼间被斩杀毙命,幸存的人终于开始丢下武器落荒而逃。这是阵容完全崩坏的前兆,说不定能够突破敌军严实的重重包围,这份预感转变成确信。 正当现场的所有人都在心中油然感到痛快的那一瞬间。 「发射!」 这道命令来自库斯勒的左前方。 依然继续拚命操纵龙的缰绳的他将视线往那方向一移,就看到黑压压的候鸟成群一齐飞向天际。 不对。 那是弓箭。 没有被恐惧击倒的弓箭手部队,同时放出箭矢。 库斯勒这一方是将自己化为一把燃烧的长枪,瞄准敌军的一道缺口来赌上突破重围的可能性。因此部队向前狂奔时,八成依然维持着细长的菱形纵队。尽管前进方向清楚明白,再怎么全力奔驰,毕竟还是无法宛如疾风般迅速。因此,要他们紧急变换方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彷佛群鸟展翅的弓箭以缓慢到几乎让人快笑出来的速度飞入半空中。落下时却清楚看见它们就像昂首吐信的蛇一般令人发毛。 瞄准一点进行突围的做法只要前头一沦陷,就会全军覆没。既然如此,敌军要攻击的目标可就显而易见了。满天箭雨肯定会降落在位于前头的自己的头上。库斯勒顿时屏住呼吸。只能听天由命了。就在这时候! 「神!请庇护我们!」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来源。 他们见到的是一名彷佛将龙当成坐骑,位于龙背的宝座上,单手抱着圣典,出声鼓舞着士兵的少女。娇小柔弱的少女原本该是与战场最不相衬的人,如今她身上除了纯白修女服之外,还戴着头盔披上铠甲,整个人化身为战争女神。 这名少女似乎在眼前发现了什么,专注地凝视前方。 时间的流逝突然变慢,少女雪白的长发随风徐徐飘动。这幅景象让人感到虚幻不真实,原因不仅在 于少女的头上拥有一对非人的兽耳。也不仅在于她是因为本身的存在异于人类,且又象征异教徒的敌军自古流传下来的灾难,所以才被迫现身于台面,好与龙凑在一起作为让敌人感到畏惧恐慌的组合。其实答案更为简单,正因为身处于这样的战场上,才突显出她本身的存在过于虚幻不实。眼前的她,美到给人这种感觉。 就像从战争史诗中走出来的纯白戦争女神。 在场所有人都出神地看着乌鲁,裴涅希丝那精焊的侧脸,然后,就在下一瞬间。 捎来死亡的箭雨从空中倾注而下,彷佛千军万马一齐踏步般的巨响冲破耳膜。 之后的短暂片刻间,库斯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从脚下仍在摇晃个不停这一点,他起初了解到的状况是载着龙的马车依然在奔驰。 他稍微抬起隠蔵在龙身底下的脑袋后,就看到马车上到处都竖立着箭矢。 但是,他自己还好好站着。还有呼吸。还活着! 一想到这里,库斯勒便立刻抬头往上看。 翡涅希丝就在他的眼前。与几秒前的她判若两人,裴浬希丝一脸茫然。看起来简直就像垂死之人,库斯勒突然感到一股类似胃被冰锥剌穿的恐惧向他袭来。 不过,翡涅希丝只是愣愣地注视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后便望向库斯勒。 凝视库斯勒的碧绿双眼似乎感到很难以置信。 接着,翡涅希丝再次看向前方。 「奇迹!」 有人这么大喊,库斯勒的意识再次回到战场上。 他环顾四周,只见士兵们都边跑边一处不漏地打量自己的身体。 「奇迹出现了!」 再度响起的欢呼声让在场所有人,包含敌军在内都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人中箭。 「真正的神与我们同在!」 库斯勒这一方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上的长枪或剑,高声欢呼,并且加快奔跑的速度。 可以说已经没有能让他们畏惧的事。 这份确信也传达到敌方。 敌军阵营自行一分为二。 库斯勒等人就这么穿过那道缺口。 竟然会有这等事? 库斯勒见到敌军阵营后方这片已经空无一人的大地时,满脑子不敢相信地喃喃自 语。明明己方就要得救了,却觉得不敢相信,甚至反而无缘无故地感到害怕,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东西,正因为不会发生所以才被称为奇迹,不是吗? 他的嘴里明明已经口干舌燥,却还几次尝试吞咽唾沫,害他自己差点干呕起来。 没有勇气看前方,就转而看向身后。 结果,骑士团的人也跟库斯勒一样,脸上挂着一副无法相信目前状况的表情,继续奔跑着。原来这是正常反应啊!安下心来的库斯勒在收回视线的途中,猛地抬头往上看。他突然担心起人在上头的少女。 紧接着他眯起了双眼,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站在拨开敌阵、全力疾驰的最前线,至今不断鼓舞众人的少女手上只拿着一本圣 典,但是她未曾脚软屈膝,倒是威风凛凛地站着。如果光是这样,库斯勒大概只会佩服她那了不起的表现吧。 然而,事情却不只如此。 翡涅希丝任其雪白的头发随风飞扬,脸上绽放绝不服输的笑容。 库斯勒茫然地眺望着她。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她露出了笑容。翡涅希丝并非柔弱不堪,纯洁无瑕的少女,虽然这一点从以往的相处中也稍能窥见一斑。但是如今库斯 勒见过这张笑脸后,也就不得不承认。 翡涅希丝拥有喜怒哀乐,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自己并不是对她的一切全盘了解, 她也并非是只需要守护、逗弄的小猫。 库斯勒的视线回到前方,他发现自己的内心产生动摇。 为何胸口会这么烦闷?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不,大概是因为如今真的冲破敌阵,自己或许能够得救,叫人难为情的是这个事实竟然让他深感震撼的关系吧。库斯勒这么暗想,而且他也只能这么相信。 部队终于突破敌军的包园,来到再也无人阻拦的地点。前方接下来有一段路途是在森林里面,只要逃进那里,情势就会对人数少的库斯勒他们有利,在那之前,他们非常难以想象敌军目前还会有心情尾随他们进行追击。 敌方的士兵们甚至忘了架起武器,只是呆呆杵在原地,目送库斯勒他们离开。 逃出生天了。 因此,库斯勒告诉自己,胸口这阵彷佛被捶打的疼痛是来自于这件事带给他的情绪波动,他无法彻底压抑住的关系。 过不了多久部队就逃进森林里,脚下刻不容缓地继续前进。 没有人开口,只顾着往前赶路。 当那些体力似乎比马都还充沛的士兵们也终于开始脚步不稳时,众人抵达了预定的守备阵地。此处是一座小山丘的顶端,走上来的山路有一侧是悬崖,只要在这里摆出火焰喷射器的龙,就等于取得了制高点,占据完整的优势。而且这条山路的宽度有限,两旁又是林木郁郁苍苍,敌军很难发动攻击。 只要在此处排兵布阵,无论敌方派出怎样的大军,他们都能够战到龙的燃料用尽那一刻。 但事前听到这项计划时,都没有人当真。 真的相信能够抵达此处的人,大概只有职责上必须相信的指挥官吧。 因此,当部队实际抵达这个地方,布下牢固的防御之后,周遭却弥漫一种不明所以的氛围。 彷佛在疑惑:该不会根本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敌人吧?否则,我们哪有可能来到这个地方呢? 所以一时之间都没有人吭声。 默默地紧盯着敌人该出现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前方道路传来马蹄声。 现实总算逼近了。这时的气氛极为颠倒错乱,彷佛敌入一来,大伙儿才敢相信这是事实。 只是,来者并非敌人。 「没有追兵!」 马背上的侦查兵大喊。 「敌军放弃追击,正着手收复卡山!」; 全体动也不动。 原本一心打算回来报喜的侦查兵看到这情形,先是困惑了几秒,最后恼怒似的大喝一声: 「我们顺利逃脱了!得救了啊!」 在这之后,并没有响起欢声雷动,只有渗出阵阵笑声。 最初的笑声都多有保留,接着声量才慢慢变大。 每个人一一放下手上的武器,开始畅怀大笑。 库斯勒原本一直紧贴在龙的身上待命,打算等敌人一到就立即发射烈焰,此时的他深深呼出一口叹息。就在他褪尽全身力气的时候,附近的士兵就一边大笑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脑袋,并且拥抱他。 然后,有人大喊: 「我们要感谢神!」 随后又有人叫道: 「感谢伟大的骑士团!」 「感谢库拉托鲁大公!」 「以及!」 简直就像事前已经排演过一般,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同一处。 不,大概在那场战斗的中途开始,部队中的每个人就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里了。 库斯勒也跟着望过去。 他们的视线落在架设于龙背上的宝座,上头的少女在听闻战斗结束后,就放心地瘫软坐倒在那里。 「感谢我们的战争女神!」 邋里邋遢的一群男人发出撼动大地的吼叫声,受惊的鸟儿从森林中成群飞起。虽然翡涅希丝受限于背上没有翅膀,无法从宝座飞走,但她头上那对默耳拍动的样子却宛如小鸟的 翅膀。 「咦?咦?」 见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翡涅希丝立即变回城里的小女孩,泫然欲泣地蜷缩起身子。 库斯勒见状不禁露出苦笑,不过现在正值顺利死里逃生,士兵们恣意发泄亢奋情 绪,行为举止也就更加粗暴。 他们聚集到负载着龙的马车前,先是对库斯勒又搓又揉一番,接着翡涅希丝转眼间就被人群围住。 佣兵和骑士们疯狂躁动,在人群外头的库斯勒眼看着裴涅希丝被他们拉下马车。 翡涅希丝完全被吓坏了,那样子简直就像―― 库斯勒的想法刚闪过没多久,被扯下马车的翡涅希丝便失去了踪影,未料,下一刻就看到她「咻」地从众人的头顶上现身。 「我们的神之预言者!光荣都归属于这美丽的精灵与我骑士团!」 翡涅希丝被体格比自己还粗壮三倍的佣兵们扛在肩上,拚命压住长袍下襬。 库斯勒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都这种时候了,她在意的居然是那地方! 而且,骑士之中还有人矫情地向被扛在肩上的翡涅希丝要求握手,翡涅希丝也畏畏缩缩地响应了他的要求后,其他家伙就一窝蜂地拥上去,直喊着:「我也要!我也要!」 没有人在意翡涅希丝头上的那对默耳。不,他们的表现彷佛诉说那对默耳正是奇迹的象征。 士兵们其实都是本性单纯的人吧。 靠着这对耳朵他们取得了胜利,所以翡涅希丝这种人并不是坏人。 不管怎样,现在的裴涅希丝看来并不会被人当成受诅咒的存在而遭到回避疏远,相对地也没有被人视为一般的小女孩,然后面临非人道对待的危险。库斯勒暂时松了一口气。将翡涅希丝团团围住的士兵人墙外,还有一些年纪较长,尚且能够保持几分冷静的士兵,他们对库斯勒赞不绝口,并且郑重其事地不停对他表达感谢。 结果,直到艾鲁森宣布以防万一,防御的阵仗依然不能松懈,这一干人听命行事后,这场欢腾才划下句点。 终于得到解脱的翡涅希丝,模样看起来就像刚在灼热的火炉前结束工作一样。当她从佣兵的肩头被放下来的时候,脚步虚浮踉跄,还是库斯勒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的头发、衣服都凌乱不堪,而且似乎冒出许多冷汗来,致使她全身感觉湿淋淋。 「你还好吗?」 听到库斯勒的关心,裴涅希丝脸孔朝下点了点头后,突然把脸抬起来。 「伊……伊莉涅和威蓝多先生呢?」 比起自己更担心别人吗?库斯勒露出苦笑的同时,视线扫过一圈,找到了威蓝多。 威蓝多也注意到库斯勒的视线,他像当初在街角重逢时一样,单手举起笑了笑。 「看起来没事。」 「是……吗……」 翡涅希丝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接着体内的骨架彷佛瞬间消失似的使她变得浑身瘫 软。她就这样从双脚开始在库斯勒的怀中一点一点地滑落。无论体力或精神都已经到达极限了吧。 「喂,再稍微撑一下啦!」 库斯勒重新扶好她,但翡涅希丝早就迷迷糊糊地半闭起眼。库斯勒本身也不轻松, 但他总不能丢下懐中这个几乎算是昏迷的小女孩不管。 他好不容易扶住她、抱起她,接着让她躺在马车的载货台,机灵的佣兵早已在上头铺好毛毯等寝具。库斯勒才总算暂缓了一口气。真是的!他虽然咒骂了一声,不过也确实安下心来。接着他终于察觉到翡涅希丝脸上的异样。烈焰的黑烟带出大量煤灰,仔细一看,她的脸上沾了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痕迹。 库斯勒轻声笑了笑,伸出拇指指腹想帮翡涅希丝擦去眼睛周围的煤灰,没想到自己的手比那还要乌漆抹黑,结果就成了帮倒忙。 而且,翡涅希丝似乎由于太过疲惫以至于无法入睡。当库斯勒碰触到她的眼睛附近时,她就用那对几乎失焦的眼睛望了过来。 「闭上眼睛。不久就睡着了。」 「……」 翡涅希丝听从他的话,视线缓缓下移,眼皮却还是没有阖上。 「不过,还真是脏得要命啊。我去要点热水和手巾吧。」 翡涅希丝的脸固然都是煤灰,库斯勒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识到它们简直就跟摸过石炭一样黑漆漆。此外,他身上也是大汗淋漓,想稍微擦拭一下体。 库斯勒欲站起来,身体却感觉被什么给拉扯住。 仔细一看,翡涅希丝的双眼紧闭,她的手却以超出想象的力气牢牢抓住库斯勒的衣服下襬。 她是真的睡了,还是在掩饰自己的害臊呢? 不管理由为何,他都可以轻易推测出翡涅希丝期盼的是什么。 库斯勒刚要站起的身躯又再度坐了回去,手肘就靠在马车的挡板上。四周布下了坚固的防御阵容,不参加战斗的人则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晚餐。无论如何,这次是平安逃出生天了。 库斯勒端详翡涅希丝闭上眼睛的睡脸,轻轻一笑,最后疲乏困顿的自己也抵挡不了睡意,躺了下来。躺着眺望天空给人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倒也不坏。 库斯勒瞥了一眼身旁翡涅希丝的脸后,就闭起双眼。 在汗水与煤灰的气味之中,睡魔一瞬间就将库斯勒的意识带走了。 第一幕 尽管身体已经疲累到极点,但在战争的影响下,情绪果然还是相当亢奋。 即使不将为了用餐和擦拭身体而起身的次数算在内,库斯勒的睡眠也还是断断续 续,没有好好入眠的感觉。 当他察觉到天空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时,还十分久违地出现了想要再多睡一会儿的懒怠念头。 只不过,如果这里是工坊,还可以稍微睡懒觉。大多数的士兵已经都醒过来开始准备早餐,于是库斯勒只好振作精神,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就在他张口打呵欠时,紧抱着库斯勒睡得很熟的裴涅希丝也才总算醒过来。库斯勒一看她,她就睡眼惺忪地再度伏首,枕在库斯勒的手臂上,还打了一个大呵欠。 接着,当她磨磨蹭蹭打算坐起身时,似乎才理解眼前的状况。 库斯勒想象翡涅希丝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有点莞尔。 然而…… 「我有没有做出打呼之类的失态动作呢?」 虽然她的神态确实相当羞怯,但嘴里问的却是这种问题。 「以前外头流浪的时候,常常因睡相不好而被骂。」 在没有屋檐,甚至连城墙都没个影的地方露宿,会被冰冻刺骨的寒气侵袭。因此旅人常以天然的暖炉――人体来取暖。而且万一运气不好,说不定还会碰上让人送命的严寒,所以据说他们互相取暖时不会在意男女有别。这种做法时常遭到教会的指责,习惯城里的生活之后,就连库斯勒也不禁在听说这粗野的风俗时,挑起半边眉毛,但翡涅希丝可是原本就以流浪过活的人。 她不是那种同衾共枕后就张皇失措的女孩。 「怎……怎么了吗?难道,我真的……」 不过,当库斯勒板起一张脸时,翡涅希丝就垂下耳朵,抬眼觑着他。 库斯勒联想到锋利无比的剑。 铸剑的时候会在剑芯与剑刃使用硬度不同的金属,两者巧妙的组合能够铸造出不会折断、不会弯曲,还能斩断物体的剑。 翡涅希丝也是如此,时而软弱,时而莫名地固执,明明全身上下充满弱点,内心却相当顽强。 利用她自己的柔弱潜入对方的怀里,再藉本质的顽强予以重击。 他回想起两人在即将离开卡山前的对话。 当然,他会永远记得昨天在战场上看到的光景。 库斯勒对垂头丧气的翡涅希丝说: 「很重。」 翡涅希丝的耳朵弹跳起来,立时红了脸蛋。 其实她那纤弱有如鸡骨头的身子自然不会重到哪里去。 库斯勒轻轻敲了一下翡涅希丝的脑袋,粗声粗气地告诉她真相:「胸前没多少分 量,你是能有多重啊!」闻言整个愣住的翡涅希丝将嘴唇噘成三角形,气得簌簌发抖。 进行完这段对话后,库斯勒起身去要了水洗脸漱口,然后稍稍活动一下身体。不知道是被翡涅希丝抱得太紧,或是昨天的战斗让身体太过紧张,他觉得身上每寸肌肉都很酸痛。连旁边的翡涅希丝也显得硬梆梆,不过那应该并非源自他刚才的捉弄,也非肌肉酸痛吧。在此之前,以她的个性,明明一被惹火就会闹别扭地与库斯勒保持距离,这次却紧紧跟在他身边。原因全在于那些士兵一看到战争女神醒来后所采取的行动。 库斯勒在参加这场战役之前,曾为了保障翡涅希丝的人身安全,避免她被与野默无异的士兵们伤害,而和身为指挥官的艾鲁森做了交涉。不过,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士兵们一发现翡涅希丝醒过来后,便迅速地一齐朝着她屈膝,垂头行礼。 虽然他们这样的行动带了几分玩笑性质,但可以看得出来真心的比例也不少。 真是单纯的一群人,库斯勒不禁苦笑,反正那份敬意也同时朝向了他,自已能顺带沾点光,感觉并不差。 不过,瞧瞧当事人翡涅希丝的反应,她似乎以为铁定是艾鲁森或某个高官贵族来到附近,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自己也低头合掌,摆出像在祈祷的模样。 库斯勒见到她那副德性,就边苦笑边点醒她: 「是你啦,是你!」 面对满脸疑惑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大家是在向你行礼啦。」 翡涅希丝此时的表情正是能让库斯勒感到满意的那一种。 「您需要水吗?」 如此开口询问的是一名壮年骑士,他捧着银色水盆,,单膝跪在库斯勒他们身旁。翡涅希丝面露难色,向库斯勒投以求助的视线。 「啊,多谢。另外,不好意思啊,那两人也麻烦一下。不然他们要是因此闹脾气, 可不好应付。」 库斯勒微微指了一下正在检查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伊莉涅和威蓝多。 骑士看了他们一眼,便恭敬地低头行礼,起身迈步离去。身旁的翡涅希丝很明显地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简直就像公主一样啊。」 「……请……请不要取笑我。」 翡涅希丝压低音量,愈说愈小声。当然,不习惯这种待遇的她最后选择了隐蔵在库斯勒的身后与他寸步不离。她大概是认为就算会被捉弄,与熟识的脸孔在一起总好过面对一群陌生人。 「龙的情况如何?」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来到龙的附近时,威蓝多恰巧刚离开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只剩一个人的伊莉涅正探头伸进龙的嘴里做检查。 「嗯……沥青燃烧之后的残渣黏附在里面,喷射孔也因高温而变形了。我想应该不至于发生堵塞的情形,可是就这样继续使用的话,沥青大概会飞溅不少出来。」 「是啊,昨天可忙翻了。不过听说某人倒是睡死了啊。」 伊莉涅板起脸,双手扠腰回应: 「我可是已经把任务完成了喔。」 「那倒是。你也是创造奇迹的其中一人啊。你那神经大条到身处混战之中还能继续睡的事迹已经在佣兵之间传开,他们还配合你的发色,给了你一个绰号,叫『雷与冶炼之神』喔。」 「咦?真的吗?」 伊莉涅突然开始整理起仪容,似乎并不讨厌这个称呼,不过当她注意到库斯勒贼贼的笑容时,猛地醒悟过来。 「喂!那位神祇可是留着红胡子的大男人吶!」 「感觉很像吧!」 库斯勒一回话,旁边的翡涅希丝就告诚似的拍了一下库斯勒的手臂。伊莉涅不悦地转头背向他们,同时也叹了口气,彷佛在说:将库斯勒的话当真的自己是笨蛋。 「算了,那种话怎样都无所谓啦。首要问题是都还不知道我们能否安全抵达目的 地。」 「你觉得龙可能会在半路上就坏掉吗?」 伊莉涅在冶炼上的本事就算跟一流的工匠相比也毫不逊色,这说法可一点都不夸 张。 库斯勒一旦认真征询她的看法,伊莉涅也就立刻敛去脸上的不悦。 只是,她脸上的阴郁并未因此消散。 「不是。关于这一点我想应该不要紧。真正的问题不是这件事……」 「是什么?」 库斯勒反问的同时,鼻子在无意间闻到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仔细一看,原来是威蓝多端了一只装满汤的锅子走回来。 「我带了早餐回来哟。」 库斯勒、翡涅希丝、伊莉涅三人的肚子立刻叫了起来,于是大伙儿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其他士兵们也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地围着火堆享用早餐。 随着太阳升起,天气逐渐暖和了起来,再搭配上四周飘溢的食物香气,简直就像神 正在祝福众人的前方路程。 但其实库斯勒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一支身陷敌军国土,总人数约莫两百左右的部 队。 工匠或商人占了一成左右,绝大多数都是佣兵和骑士等专事战斗的人,他们穿戴在身上的铠甲、指环,或者是装扮中的某一处都表了相同图样的徽章。 那是世上享誉盛名的克劳修斯骑土团的徽章,如今却有些不中用。 原本骑士团拥有的傲人权势,足以令哭泣的孩童只闻其名就收起眼泪,让所经之处的领主全部俯首称臣,但这些都在几天前彻底颠覆了。如今库斯勒他们所处的莱特里亚王国境内原本是异教徒的地盘,然而可称得上是异教徒支柱的莱特里亚女王却在前一阵子宣布改信正教,使得骑士团的地位陡然跌落。 骑士团一直以来都为了打倒异教徒、扩张真神脚下的土地而奋斗,却骤然一变,成了攻占同为正教徒城市的逆贼。 但政治戏码比炼金术师的实验还更容易表里替换。 赌上骑士团必然会反击的期望,库斯勒等人逃出了卡山城。 众人前往的目的地是位于卡山城西方,路程约四天四夜的沿海港都尼虚贝尔克。该处是骑士乱在莱特里亚境内的最大据点,更重要的是,那里有着得以发挥强大海军实力的港口。有别于周遭被群山包围的卡山,港口都市随时都能够进行物资的补给,是用来彻底抗战的最佳根据地。 而且,这一点任谁都明白,所以分散在莱特里亚王国各地的骑士团势力必定会往该处会合。因此库斯勒等人才会无论如何都想赶赴尼卢贝尔克。否则,等到他们在中途耗尽粮草,受到敌军包围,之后的下场不是被乱刀剁成肉酱,就是被当成奴隶抓去贩卖。 幸好,这个赌上性命的逃亡之旅,顺利在首战告捷。这个结果为他们带来无论多少财富都买不到的利益。士兵不再害怕敌人,敌人反倒深深畏惧他们。古代军事战略家曾言:出兵前已分胜负,是为战。 「因此,我们的前方可说畅行无阻了。」 朝阳升起,早餐的香气四溢,估计众人都祭拜完五臓庙之后,库拉托鲁大公发表了一场演说。 人是很单纯的生物。只要天公作美,填饱肚子,就会认为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 昨天那场奇迹似的胜利早已令士兵们士气大涨,这时更宛如野默般大声咆哮,好表示自己的赞同。如此一来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就无须担心这支部队的团结。 库拉托鲁大公始终满怀自信地抬头挺胸,确实履行他必须稳固军心的重要职责。 在他身旁的艾鲁森虽然表情和缓,但眼神却如蛇一般扫视整个部队,彻底将这场演说达到的效果收进眼底。 库斯勒一边用餐,一边看着他们这些在上位者如实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禁油然升起满足和安心的感觉。 「然而,我们还必须向一些人致谢。」 库斯托鲁大公站在专属的马车上,握紧拳头。 「成功从那座绝望的城市逃脱出来时,部队能够像用针刺出破洞一样,顺利在敌人的包围中开出一个缺口,确实全仰仗各位的勇气所赐。但是,光靠勇气并不能在战场上得胜。因为用性命和各位相搏的敌军,照理说绝大多数也都是勇敢的人。」 身经百战的士兵们满脸自豪地聆听库拉托鲁大公的演说。 不过,把碗凑近嘴边的库斯勒却只觉得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昨日一战,吾等见识到奇迹。我从来没有那样清楚地亲眼目睹奇迹发生过。各位想必都还历历在目吧。当我们得到战神庇护时,敌人的刀刃都被尽数拨开,弓箭也全都偏离原本的轨道。敌人已经对我们产生惧意,无论是多么勇猛的士兵,都会不自觉地撤退离去。或许有人会嘲笑这是迷信。然而,我们确实亲身经历那场奇迹。别入要取笑,就任由他们去笑。我们与军旗全都毫发无伤地待在这里,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闻言,库斯勒耸起背脊。 「引导我们取得胜利的奇迹!我要向奇迹的实现者――炼金术师致上最高的敬意!」 库拉托鲁大公站在马车上行了一个骑士礼。 他浑圆粗壮的右臂重重地碰上左边肩膀。 全部的人也随后望向库斯勒他们,全体一致地起身做出与大公相同的礼。 饶了我吧!库斯勒在心里暗暗叫苦,威蓝多倒是春风得意地挺起胸膛。 专注在食物上头的伊莉涅一脸茫然,翡涅希丝则对着库斯勒和威蓝多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她大概是想祝贺他们吧。 一时之间库斯勒不禁用深感无言的眼神看着翡涅希丝。 「另外还有!」 库拉托鲁大公的声音并未停止。 而且这次格外宏亮。 「引导我们并且招来奇迹的战争女神,赞扬她的美丽!」 早已有所领会的士兵们一齐单脚用力往地面一跺。 「咚」地一声,吓得翡涅希丝两耳竖起,腰杆挺直。 她似乎半点都没预料到自己会成为瞩目的焦点,顿时整个人僵直不动。 「我们还得继续行军,还需要暂时忍耐。我相信应该没有任何士兵会愿意在女神面前表现得窝囊。因为在我们失去勇气与高洁的时候,精灵的庇护也会同时离我们远去啊!」 最后一句话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表示,但士兵们似乎都认真地听进耳中。 毕竟,翡涅希丝的美丽外表根本无需被质疑,而且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存在非比寻常。 再者,士兵对翡涅希丝的敬意早已有目共睹。 库拉托鲁大公这番装模作样的演说只不过更加巩固这一点。以大公的权威去左证裴涅希丝的异状并非该避讳的异端,而是凌驾在自己之上的高等存在。 尽管如此,遭到一群野蛮粗暴的男人以灼热目光注视的翡涅希丝本人,模样就彷佛是只被蛇盯上的青蛙,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那么,各位尽快用完餐好拔营上路了!尼卢贝尔克想必正引颈翘望我们的到 来!」 众人这才终于收回放在翡涅希丝身上的视线,各自用餐或是收拾善后。 库斯勒搅动碗里的食物,如此问道: 「需要再来一碗吗?女神大人?」 翡涅希丝面朝库斯勒做出一副非常讨厌他的表情。 但紧接着忽然有人影向库斯勒他们逼近,抬眼一看,原来是三名年轻的佣兵。 「那个……」 其中一人似乎很难以启齿地开口出声。 他们虽然不是满脸胡子,长得像熊一般的巨汉,但倒也是非同小可的体格。 翡涅希丝看起来相当紧张,当她瞧见三人伸手递过来的东西时,一时之间似乎反应不过来,交互看着佣兵们的表情以及那样东西。 「我们……发现了这个……」 他们递上来的是在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鲜花,虽说花瓣的颜色称不上五彩演纷,每朵看起来都很娇小又朴素,,但那不折不扣正是一束鲜花。 没想到双手沾满血腥的佣兵们竟会做出这种举动,库斯勒愕然地双目圆瞪,那三人的脸上表情则带着宛如少年郎的腼腆。 「只有找到这种……真是不好意思。」 翡涅希丝怯生生地接过花束,神情就像刚从熊的掌中分到蜂蜜一样。 「这束则是给制造出龙的工匠。」 伊莉涅也收到鲜花,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情况下,生硬地回他们一抹微笑。 「那个……下次作战的时候,我们的性命就再次拜托你们了。」 他们的嘴里明明交代着很不得了的内容,语气却结 结巴巴。况且还表现出一副与外表不相符的懦弱模样,落荒而逃似的离去。 这个小插曲令库斯勒大感意外,目光不禁去搜寻他们的身影,只见那些佣兵停在远处互相揶揄大笑。他们八成也是生平第一次做出这种事吧。 他们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野蛮的佣兵,倒是和城里常见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而且献上的还是平淡无奇的野花。这份质朴反倒更能激发对方的好感。 「这些人似乎不是什么坏家伙啊!」 威蓝多笑着评论。 库斯勒也在心中赞同:看起来确实如此。 行军途中,曾经展开几次零散的作战。 看样子,放弃追击库斯勒一行人的敌军似乎发布了悬赏。毕竟他们若是亲自追上 来,却又再次吞下败仗的话,不仅会影响士气,还有损名声。因此,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任骑士团逃离,所以他们才使出这计策。不过前来典击的都是一些盗贼地痞等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身经百战的佣兵和骑士们的对手。 更何况,骑士团中还有位美丽的女神在观战,他们的士气想不高都不行。士兵们甚至为了能够显露自己的身手,反倒恨不得敌人快快出现。 那些打算前来收拾残兵败将的家伙都悉数遭到反击败北,而骑士团这边却未损一兵一卒。 胜利会让人强大。 到了离开卡山之后的第二天黄昏,他们已经半点也感觉不到自己是一批正在逃亡的流浪部队。 尽管这样想似乎有些像在逃避现实,但是即使他们人人摆出如临大敌的模样,事态也不见得会好转。 虽说如此,当晚餐过后两名炼金术师接到传唤,来到艾鲁森所处的营账听完他的吩咐时,就连库斯勒这样的人都不禁感到仓皇失措。 「要量产……龙吗?」 简易木桌的桌面上撕开着密探带回的报告书以及地图,上头还播有蒸馏酒和醋渍绯鱼。传令官在饮食上的喜好还颇近似于平民。 「详细情况不问伊莉涅那家伙,我们也答不上来……不过,这里既没有原料也没燃料喔。」 「这两者在调派上都没有问题。想要多少都调得过来。」 艾鲁森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地给了答复,但库斯勒不禁在心中喃喃:能从哪里调啊? 该不会误以为那些是一挖就会冒出来的东西吧? 「燃料的最佳配方掌握在你们手中吗?」 库斯勒和威蓝多互看对方一眼,彼此耸了耸肩。 「那种东西只要肯花时间,任谁都能搞得懂。」 「不,既然如此就无妨。需要花时间的话就不成问题。光凭这点就足以成为占上风的关键。」 艾鲁森称心如意地表示。 占上风的关键? 库斯勒皱起眉头,艾鲁森见状便很不痛快似的回看他。 「别摆出一脸没出息的样子。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你们去做呢!」 要说现在的工作,不就是活着逃进尼卢贝尔克城里吗? 艾鲁森是被卡山逃脱战的胜利冲昏了头,作起什么白日梦吗? 正当库斯勒开始心生警戒时,艾鲁森又开口: 我指的是进入尼卢贝尔克之后的事。说不定我们正身处于人生第一大好良机之 中。」 「良……机?」 库斯勒反问的同时,看了威蓝多一眼。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无法理解这段对话,没想到威蓝多也一手抵着下巴,不解地端详艾鲁森。 「你们还以为这次的战役代表了什么?」 艾鲁森似乎错愕到不行地注视库斯勒他们。 两名炼金术师看起来就像是被师傅训斥的学徒。 目中无人的耸肩举动,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可以说实话吗?」 库斯勒如此一问,艾鲁森便颔首以示准许。 「过于追求荣耀的骑士团正惨遭报复。」 威蓝多嗤嗤窃笑。 艾鲁森没有释出好脸色,可库斯勒还是继续说: 「骑士团派遣太多部队进驻莱特里亚各地,联系薄弱之处就遭到敌人阻隔分割。想必尼卢贝尔克也遇到相同的情况吧……就连南边地区也不能幸免。」 包围卡山的敌军之中,可以明显见到南方势力介入的证据。 这场风波的对手并不局限于莱特里亚,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企图将整个骑士团从世上一举歼灭的阴谋。 如此一来即使是不谙战事的库斯勒也看得出来他们该采取何种战略。 缩回伸得太远的手,集结兵力进行防御。铁矿石虽然本身没有用途,但只要经过炼制,提高铁的纯度,就可以化身为万能的金属。 恐怕他们得在尼卢贝尔克进行抗战,同时也与南方取得合作、重新备战。 大概就这么一回事吧。 「当然,我们还期盼阁下能在这当中为我们保住一个安身之所。」 艾鲁森沉默地听着库斯勒这句近乎挑衅的发言。 听完之后又隔了半晌,艾鲁森才闭上眼睛,揉揉眼头,叹了一口气。 「真是小心翼翼又没出息的想法啊。你是城里的工匠吗?」 库斯勒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 为了自身的目的贪得无厌,这才是炼金术师自豪之处。 「不过,四处都是敌人啊。」 库斯勒这句话让艾鲁森点了点头。 「没错。敌人四伏,而且,谁是真正的敌人也已昭然若揭。」 库斯勒闻言一时屏住呼吸,只见艾鲁森的嘴角浮现出掌权者特有的笑容。 「而且,对方正和异教徒连手。这是我们从正面击溃敌人的最佳机会。如果说世界各地都对我们怀有敌意,那么把他们全部击退的同时,骑士团也就等于被任命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神之代理者。炼金术师,你们曾想象过那样的世界吗?我看是没有吧?」 艾鲁森轻啜了一口酒,暧昧地笑着。 「开战需要大义名分。万万没料到对手竟然将这个理由亲自奉上。这不是应该感谢神的大事,还能是什么?」 烛光摇曳,让艾鲁森脸上的皱纹镀了一层黑色的阴影,他搁着双手的桌面有几张地图。 库斯勒认真审视起那些地图,终于察觉出来。 那些不是为了抵达尼卢贝尔克的地图。 而是从尼卢贝尔克往北的地图,恐怕他已经在计划该怎么从尼卢贝尔克攻回莱特里亚。 「正在尼卢贝尔克的同伴肯定也在思考同样的事。到时候只要抢到主导权,就意味着将会在掌握世界的战事中立于主导地位。我深信你们制作出来的兵器足以帮助我们达成目标,库拉托鲁大公也很是期待。我们将会执掌这个国家。」 在危机中作起泡沫般的美梦。 然而,艾鲁森并不像是个精神面如此脆弱的人。 这么一来,就意味着他是认真的。眼前的事态对于骑士团而言是场前所未有的危 机,他却认真地将其视为人生中最好的良机。 抹大拉之地。 毫无疑问,艾鲁森具备与前进抹大拉相配的心志。 「为了这个目的,龙的量产是必须要件。在抵达尼卢贝尔克之前,把你们需要的的材料、原料、燃料都列出来。使用在零件上的素材炼制、加工需要的燃料、人力数目等等也都事先规划好。当然,要是制造费用能尽可能压低的话,我们的优势就会更为提髙。好好回想一下骑士团雇用你们的理由。」 炼金术师也不过是一件工具。 但是……库斯勒自忖。 「我很看好你们喔。」 艾鲁森坚信铅能够转变成金。 「谨遵吩咐。」 库斯勒低头领命。 他一走出营账就懊悔不已地长吁一声。 抬头仰望天空的威蓝多却似乎乐得很。 「他在发神经。」 「他那副样子肯定是抹大拉的居民无误啊。」 「是啊。」 所以,库斯勒才会向艾鲁森低头。 虽说炼金术师也不过是一件工具,但艾鲁森打算做的是把他们用在野心勃勃的计划中。 这种利用方式并不坏。 「执掌莱特里亚的地位啊……」 倘若这种事能成真,收复卡山城自然易如反掌,其他庞大的资源也能为他们所用。 而且,得知骑士团并没有撤离莱特里亚的打算让库斯勒放心不少。 这片土地中仍有他无论如何都想寻找的东西。 届时如果艾鲁森真的能够抵达他所描述的抹大拉,那么应该就会为库斯勒的寻找行动带来无法估计的便利。 「总之得先跟小伊莉涅商量一下啊。」 「千万别让她掌握住主导权喔,她那人本来就够麻烦了。」 「哈哈哈。但她毕竟是一流的工匠啊!一直以来量产就是工匠的职责。」 库斯勒摆出愁眉苦脸的神情,彷佛在诉说这一点都不有趣。伊莉涅的好本事当然是 有目共睹,不过库斯勒总觉得那女人的手中握有自己的弱点。她变得更加得意的模样,库斯勒实在是敬谢不敏。 他边在心底转着这个念头,边走回自己的火堆附近时,两个男人像是早就说好一 样,很有默契地同时停下脚步。 一个发出大笑,一个愣住不动。 「很可爱啊!」 「你们在干嘛?」 大笑的威蓝多和愣住的库斯勒。 「不能白白辜负这头又长又漂亮的秀发啊!」 伊莉涅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她的身旁站着头发被精心梳理过的翡涅希丝。她的发型不再像待在工坊干活时那样只是随手盘起,而是像在圣人祭典中被选出担任圣女的少女会弄的编发。那模样确实很可爱,更重要的是,还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成熟感,那个愚笨倔强的小鬼,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楚楚可怜的端庄女孩。 她的外表确实不容小看啊!库斯勒重新体认到这点。 可是翡涅希丝本人却俯首缩起身子。不管什么原因,她似乎都不喜欢自己受到瞩目。 「啊!对了,小伊莉涅,有工作上门啰。」 「咦?有什么东西坏掉吗?」 「不是啦。可是你能进行一大堆炼制喔。」 「是什么工作啊?」 「龙的量产喔。」 工匠的眼神瞬间一变。伊莉涅从堆积如山的行李中拿出纸和笔,丝毫不浪费任何一刻,马上就开始用树枝在地面上估算起粗铜需要的用量。 「铜板需要这些……规格和我们工会的不同还真麻烦啊……」 伊莉涅拉拉杂杂地嘟嚷着,却手也不停地将需要的零件一项一项画了出来,看来她早已经将龙的构造记得滚瓜烂熟。 但是,在熔炉前奋战的冶铁工匠并不善于计算。 「小伊莉涅,你把数字写反了喔。这样去计算,结果会有问题啦。」 站在伊莉涅身旁的威蓝多举脚将数字抹去,同样用树枝重新写过。伊莉涅露出一脸的不耐烦,继续逐一将龙的零件画了出来,再各自标记需要的数量及厚度规格。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脑袋中有座熔炉在轰隆作响。要是她因为太过兴奋而从嘴里淌出熔解的一铁来,库斯勒也不会感到课异。 威蓝多开心地笑着,库斯勒对于伊莉涅醉心于炼制的蠢样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时他冷不防地看向翡涅希丝,就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无精打采。明明刚才还因为发型改变受到注目而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可一旦被人置之不理,似乎又会感到落寞。 真是伤脑筋的小女孩,库斯勒心想。 「头发……」 一听见库斯勒的声音,她的脸就立即转了过来。 「还不难看。」 接着,白猫就马上别过脸去。 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对兽耳却明显在晃动。 库斯勒这时之所以变得面有难色,是因为她的反应根本就像在勾引人去捉弄她。 她实在太无防备了。 「你也要把炼制材料的估计用量好好牢记在心中喔。」 不过,库斯勒并没有再捉弄她,而是拣了实务上的话题。 翡涅希丝如果只是一只他养的猫,继续逗着玩倒也无妨,但她并不是。 「等到了城里,圣女扮家家酒也就结束了。」 翡涅希丝很明显地闹起脾气,但这句话毕竟还是成功令她开始关注伊莉涅所画的各种零件图。库斯勒不禁觉得真拿她没辙。 正当库斯勒想继绩观看伊莉涅的计算时,他的眼角余光留意到翡涅希丝在自己的编发上东摸摸西摸摸。 她应该并不讨厌吧。以前说她不适合城市少女的打扮时,就让她动了气,由此可见她并非对自己的打扮完全漠不关心。 或许,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帮她编过头发,她对自己的外表既不太在意,也无法去在意。 这么一想后,也让库斯勒稍微心生怜悯,当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思考这种事时,嘴角顿时扬起傻笑。 他觉得自己很窝囊,感觉却不坏。 伊莉涅的话很正确。 马虎做出对的决定远远胜过正确的犯错。 库斯勒继续专心在工作上,并且同时出声指点正拚命屈指计算的翡涅希丝。 离开卡山城后的第三天,以悬赏奖金为目标的盗贼也不见踪影。看来那群乌合之众都只是一些弱者。 部队默不作声地朝西边的尼卢贝尔克行进。 可是当他们顺利从卡山逃脱,也不再见到追兵之后,脑海里不得不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 「喂,就算我们走到了尼卢贝尔克,真的有办法进城吗?」 只花一个晚上就将龙的零件形状、规格大小全都记录下来,现在正思考如何筹措那些金羼的伊莉涅突然开口问道。 「……现在才问这种问题?」 库斯勒对她投以愕然的视线。 伊莉涅正与翡涅希丝并肩坐在载货台后方,一边互相确认计算结果一边进行作业。 她听到库斯勒的回答后便朝他龇牙咧嘴地问: 「那么,是否可以好心告诉我答案呢?」 原本倚着行李横卧在载货台的库斯勒突然把头枕在行李上。 「不要。」 「啊?」 「这表示他不想说出口啦。」 不知道去了哪晃荡的威蓝多出其不意地冒了出来,中途插嘴说道。 「我带了礼物喔。」 威蓝多在翡涅希丝的头上别了一朵花,正打算对伊莉涅做出相同举动时,却遭到她刻薄的白眼。前天的佣兵们有种想破了脑袋,才想到送花的青涩,但威蓝多的举止却流露着驾轻就熟,自然就遭人嫌弃。 然而,依旧顶着昨天的发型,如今头上多了一朵花的翡涅希丝看起来还是一脸欣 喜。 「威蓝多,你是去找制作毒药的原料吗?」 伊莉涅那冷冰冰的视线自然不可能撼动得了威蓝多。 「这条办法倒也不错啊,」 「你是去寻找矿脉吧?」 库斯勒此言一出,伊莉涅便神情古怪地反问: 「寻找矿脉?」 「依据埋在地底的金属种类,地面 会孕育出不同的特定植物,土壤颜色也会有所改变。」 「就算没有这些发现,在山里面四处看看也挺有乐趣的啊。」 威蓝多边说边嗅了嗅手上的花,在这种时节,花朵确实罕见。 「……所以呢?」 「嗯?」 「你说……他不想说出口是指什么啊?」 伊莉涅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库斯勒的视线就移向威蓝多。 威蓝多却装成一副事不关己,自顾自地闻着花香。 库斯勒只好无奈地说明: 「一般想来,应该会采取正面突破吧。」 他叹了一口气,视线回到正在阅让的书本上。 「尼卢贝尔克想必也正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所以大概会利用杀出卡山的方法,将敌人节节逼退,然后冲进城里面吧 「既然杀得出来,也就能冲得进去,多半是这种估量吧。」 威蓝多补了这么一句。 只是,伊莉涅的脸色转为铁青。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 库斯勒耸了耸肩。 库斯勒向伊莉涅投以「你这个白痴」的眼神,她则懊悔地紧咬下唇。 尽管如此,事态的严重性并不会因此稍减。 「要……怎么办呢……」 伊莉涅的神情就像不小心发觉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一样,这时伸手握住她的人是翡涅希丝,两个女孩中谁坚强、谁脆弱,似乎完全颠倒了。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那么镇定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库斯勒和威蓝多果然还是先互相对视了一眼。 「就算表现得战战兢兢,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什……」 伊莉涅顿时语塞。 不过,库斯勒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后,又说: 「相话虽如此,上头那些人应该早有些对策了吧。」 他将视线移向天空,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毕竟上头可是一脸正经地下达量产龙的命令。那并不像是逃避现实的人会表露的神情。」 先不论艾鲁森的为人,在身为指挥官这一点,他的确值得信任。 「确实如此啊。别担心,要不要一起睡个午觉啊。」 「绝对不要!」 威蓝多自行上演伤心欲绝的戏码,看得翡涅希丝困窘地笑了笑。 「顺其自然吧。当初这样打醒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伊莉涅再度语塞,不过这次与方才的层面不同。 「你真的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伊莉涅说完,就把脸转向他处。翡涅希丝依然执着伊莉涅的手鼓动她,却冷不防地注视库斯勒,露出难为情的一笑。 那笑容无疑在勾起库斯勒不愿回想的事。 与其一个人苟活,不如两个人一同赴死。 真是荒谬!库斯勒把书本盖到脸上,叹了口气。 然后,就在那天的傍晚时分。当队伍要开始翻越山岭时,众人便从枝叶扶疏的些微缝隙之间窥见到尼卢贝尔克的巨大城墙。 其雄伟的姿态足以与大公国的城墙相提并论,但部队人人都不约而同地脸色变得凝重,嘴上丝毫不吭声,因为他们也目击到在城墙外排开的敌人数量。尼卢贝尔克城外是由于双方还隔了一段距离,他们几乎无法认出每个敌方士兵各自的身形,但也因此见到了整个军队的规模。夕阳恰巧染红了敌军身上的装备,远远望去这批蠢蠢欲动的大军根本就宛如撤在桌面上的红色铁绣粉。 「我们要穿过那群人?」 不只是伊莉涅,所有人都抱着相同的疑问吧。 但是,艾鲁森没有多做说明,一行人就这样翻过山岭。夜色很快就涌进深山密林中。 当天空开始染上群青色时,部队停下脚步。 接着,艾鲁森下达释出所有余粮的命令。 最后的晚餐。有人如是说。 「好……痛……苦。」 「忍一忍。」 「唔……啊……不能……再……进去了。」 「把脚抬起来!」 库斯勒用力按下翡涅希丝的膝盖,就听到她发出诡异的惨叫。 库斯勒也不禁停止手上的动作。 「……喂?」 他惴惴不安地出声询问,就看到翡涅希丝捂住嘴巴,双耳不住瑟瑟颤抖。 「……你没吐出来吧?」 「我……真的吐出来的话,该怎么办……」 翡涅希丝抱膝横倒在行李的缝隙内,她哭丧着脸质问库斯勒。 「只能怪你自己贪吃不节制。」 「唔……」 「你们那边怎样了?这里还能再放进几片铜板喔!」 库斯勒转向声音来源处,只见威蓝多和伊莉涅正将货物堆放到距离稍远的另一艘船上。 那些货物是他们从日落一直忙到半夜,动手拆解出来的龙的零件。 「勉强能放得下。盖上布之后应该就能遮掩过去。布染色染好了吗?」 「好了!只是用泥巴弄脏而已啊。」 「要忍受盖上这种脏东西啊……真讨厌……」 「明明是盖上一件沾满煤炭灰的粗布就能在炉子前面睡着的人,还真有脸抱怨啊。」 伊莉涅装作没听见库斯勒那惊愕奚落的声音,将沾满污泥的布「唰」地盖在堆放好的货物上。 「话说回来,堆那么多酒无妨吗?船不会沉吗?」 「万一造成问题,喝掉就好啦。这样做就会变轻了。」 「啊,是喔。既然如此……嗯?」 伊莉蠢然在胸前交叉双臂,偏头表示疑惑,但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捉弄了。 「好!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吧!」 艾鲁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全员都朝他望去。 库斯勒等人此刻身在密林深处一道豁然开朗的湾岸,它的周围三面都被悬崖环抱。 在海水的侵蚀下,森林深处的这片水潭得以透过悬崖下的洞窟与大海相连,形成眼前这么一个天然的隐蔽港湾。 有不少船只被安置在此处,库斯勒他们竭尽所能地将龙的零件和不可丢弃的必需用品塞到船上。 只不过,看到船只居然如此恰巧地出现在这么渺无人烟的地方时,不止库斯勒,所有人都怀疑起艾鲁森是否用了什么魔法。当然,个中缘故才不可能是魔法。 「我再重申一遍,船上的人绝对不能抬头。从这里出海,只要搭上海流后就绝对能够到达尼卢贝尔克。虽然海岸线上没见到敌人在站岗巡逻,不过夜视能力好的家伙说不定会察觉到地平在线的异状。当然,就算被发现,我们和敌人之间相隔的距离连弓箭也射不到,问题是一旦他们发现船的存在,肯定会推测出这座港湾的存在。若是被发现,留在这里的人就唯有死路一条,同时也会害比我们晚一步抵达这里的战友陷入绝境。我们在卡山巧妙地突破敌人的包围来到这里。我们拥有神、精灵以及战斗女神的庇护。各位,展现出与这份荣耀相符的勇气吧!」 男人们取代欢呼声,改以用力点头来表示赞同。其中还包含了那些没有上船,蹲坐在崖壁旁的人。他们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留在此处的勇者。 港湾虽然备有船只,但并不足以乘载所有人。即使不确定这里何时会被敌军发现,他们还是毅然选择留下,等待同伴的接应。 不过,表示愿意留下的佣兵们几乎都是率先主动提出,而且还一脸倍感荣誉。只要是对全体有益的事,就应该为了荣誉奋不顾身去执行,这套战士的准则绝非嘴上说说就了事。 翡涅希丝由衷地对他 们致谢,留下的人们也都满面笑容,彷佛表示这正是他们本身最渴望得到的赞美。 「好,还没上船的人也快坐上吧。待命的第二批,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于是,库斯勒也拿起黑漆漆的布盖住装载的货物,上了船。船上密密麻麻堆满了龙的零件,剩余的空间只够让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容身。威蓝多和伊莉涅所搭的船也是相同情况。 库斯勒坐在货物上,手握住船桨,在他们到达海面之前,船都得靠划动才能前进。 翡涅希丝蜷缩着身子横躺在库斯勒的脚下,好不容易将自己挤进空隙中。 「你这副模样简直就像被夹在缝隙之间昏昏欲睡的猫。」 库斯勒一形容,翡涅希丝便对他投以恨恨的视线,只是她似乎连做出这么轻微的动作都感到痛苦。 姿势还算其次,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她吃太多的关系。由于船上没有多余空间容纳粮食,上头下令把所有的食物都料理完毕,翡涅希丝就因为觉得丢掉浪费的心态,拚命大口吃下一堆食物。虽然那时已得知接下来要搭船,但她想也没想过会是以这种姿势。 「再来,就是要模仿海盗喔!」 前头的船只划进连结大海的洞窟中。 库斯勒也有样学样地摇橹跟在后面。 船只合计共有九艘,每艘都是用暗色木料打造出来的平底船。 换言之,这些原本就是为了要让货物不引人注目,并提高运载量才打造出来的船只,之所以藏在这种地方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至于为何艾鲁森会知道此处,答案便是他老早就安排了这些。 只不过,原本似乎是打算在占领卡山之际再派上用场。 如果当时他们占领了卡山,一切就这么步上轨道的话,与南方之间的物资交流恐怕有不少得经由尼卢贝尔克来运送。于是,艾鲁森便计划起不翻越尼卢贝尔克的城墙,直接运送部分物资的办法。 即使同样属于骑士团的内部组织,每支部队还是各有自己的账簿要管。艾鲁森又怎么可能毫不在乎地任由掌管尼卢贝尔克的部队抽税呢!因此,拥有同样想法的骑士团部队就在这里开设了一处共同管理的走私港口。 在库斯勒他们赶到之前,似乎已有其他部队先行利用了这个港口,船里摆放了刻有骑士团徽章的银饰手工艺品,上头还留下「愿神保佑」这句话。虽然这个港口的秘密大概已经无法瞒住掌管尼卢贝尔克的部队,但这项投资也收到足够的报酬了,暴露出来应该也不成问题。贪得无厌原来还能救自己一命。 夜空中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云,月亮时隐时现。其实尽可能等到夜色深沉之后再行动会更好,但等待也怕会招来危险。 越深入洞窟之中,就逐渐能感觉到海浪的起伏,也开始闻到海潮味。他们头上的蝙蝠被道群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吓得惊慌失措。尽管明明知道这段距离并不长,从洞窟划到外头时,还是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过那也只在须臾之间。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原本应该可以远远看到几座小岛,如今那些小岛的身影也都没入黑暗之中。 前头的船只朝着这片黑暗划行过去,那姿态就像一群贸然起身挑战的愚昧莽夫。 世界很广阔,虽然库斯勒自以为早就认知到这一点,可是当船划进夜色笼罩的海面时,他才真正明白。 人真的无比渺小。世界广大且毫不留情。无风无浪的海面上弥漫令人发毛的寂静。 假使真的有划向亡者国度的渡船,那它横渡的一定就是这样一片海吧。 「嘶……嘶……」 忽然,前方隐约传来一些声响,视线一移过去,就见到领头船只上的人以手势打了个信号,要各艘船收起橹桨,身子伏低。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海上有段距离了。虽然看起来似乎也不至于游不回去,但如果周围没有其他船只,这恐怕会是一段连库斯勒都笑不出来,感到不安的距离。 第二、第三艘的人也收起橹桨,各自期进船底甲板,藏身于船舷内侧。 按照预想,接下来就算放着船不管也能顺着海流进入尼卢贝尔克港。 库斯勒跟着收起船桨,身体滑进事前预留的缝隙中,然后将布拉至头上。 他们能腾出的空间受到零件形状的限制,翡涅希丝呈现横卧屈膝的姿态,库斯勒则还可以伸直双腿舒服地躺着。两人的头部位置正好处于并排状态。原本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闪过把脚放到翡涅希丝头部这一端的想法,但转念又想,如此过于介意的自己只会显得很愚蠢。 他在货物的缝隙间躺好身子,布也快要覆盖住头顶时,很是不痛快的翡涅希丝朝他轻轻一瞥。她气恼的原因大概是觉得库斯勒太狡猾了吧。 「想伸直的话,不如过来我这边?」 库斯勒轻声邀她,翡涅希丝的耳朵感觉似乎稍稍抽动了一下。 听见的答复是一道想依赖又觉得尴尬的声音。 「……还有空间吗?」 「我的上面或是下面,喜欢的位置随你挑。」 库斯勒笑着回答,翡涅希丝则从喉咙深处发出不悦的闷哼。 「你倒是不介意一起睡觉啊?」 「这……这和那是……两回事。」 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不过当她的声音一消失,沉默便跟着登场,四周笼罩着令人双耳剌痛的寂静。 海上几乎没有风浪,偶尔可以听到几道潮声。 看不到外面,也听不见声音。 库斯勒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开口道: 「如果跟其他的船走散了,该怎么办?」 问完后他也有点感到惊讶,自己为何会问这种问题? 他的用意并不是要吓唬翡涅希丝好来取乐。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不自觉就问了。」 库斯勒这么回答后,又改口道: 「不对。如果我是一个人,会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但因为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他毫不隐讳地解释,翡涅希丝说不定也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这一点。 她忸忸怩怩了一阵子后,才终于开口道: 「反正就先把布取下,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可以窥探出她回答时的恳切,库斯勒微微一笑。 「在船上站起来是会翻船的喔。」 「……那就躺着活动。」 「简直就成了一只猫啊!」 不自觉地想象起翡涅希丝宛如午睡过后的猫咪伸展身躯的模样。 「然后呢?」 库斯勒接着问下去,翡涅希丝却没有回答。 大概是因为说她像只猫,所以闹脾气了吧。 库斯勒正这么猜测时,翡涅希丝像在做深呼吸一般「嘶」地吸了一口气后回答道: 「确认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她的口吻听起来似乎隐含怒意,随即库斯勒便明白了。翡涅希丝正好回想起过去惨痛的经历。 「你遭遇过类似经验吗?」 于是,库斯勒出声询问。 「……我曾经混入行旅商人的货物之中。」 库斯勒没有问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只剩她一个人,或者还有其他同伴。 无论答案是什么,最后结果都是剩下翡涅希丝一个人,问与不问都一样。 「你会怎么做呢?」 翡涅希丝反问他。这时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即使上头覆盖着布,也还隐约看的见对方的轮廓。 翡涅希丝维持着不舒服的姿势,紧盯着库斯勒。 「确认周 遭的情况吧。看自己身处何方、状况怎样、能做些什么。然后……」 库斯勒说到这里,便伸手摸向翡涅希丝的头,掐住一束编好的发束。 「瞧瞧行李有没有在哭闹。」 「……」 翡涅希丝缩了缩下颚,大概是生气了吧。 「我才不会哭,也不会闹。」 翡涅希丝别扭地反驳,库斯勒不带笑容地说: 「隐约感觉得出来。」 翡涅希丝似乎没有预料到库斯勒会这么回答,她吃惊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凝视库斯勒。 「你那天在战场上露出笑容了吧?」 库斯勒一面拨弄翡涅希丝的编发,一面说道。这是手指灵巧有力的伊莉涅编成的发束,感觉有点像布面的手工艺品,紧实致密。 翡涅希丝本身也不是那种简单以松散二字就能将她归类的小女孩。 她就像这头编发,拥有凛然的内在。 「你当时没有自觉吗?」 库斯勒见翡涅希丝没有反应就又问了一句,在经过更长的一段沉默之后,翡涅希丝才微微地摇头否认。 「我这样……很不应该对不对?」 接着,说出这样的回答。 「明明就在伤害人……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为什么笑了?」 库斯勒这么问并不是为了要刁难她,硬踩着她的伤口不放。既然如此,不可抗力才是真正理由。库斯勒是单纯出自好奇才追问她。 是什么样的东西混在一起,才会变成那模样?这个名为翡涅希丝的容器里,当时 究竟产生了何种反应?库斯勒只是想知道答案。 库斯勒继续伸长那只拨弄翡涅希丝头发的手,就这样抚摸她的头。从手上的触感可以感觉到翡涅希丝的小脑袋惊讶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我不会生气,何况对我来说,神的教诲都是屁话。」 「……请尊重神……」 脑袋被库斯勒按住的裴涅希丝忸忸怩怩地抗议后,才回答刚刚的问题。 「我有活着的感觉。」 不是因为快乐也不是因为开心。到头来这一切情感都仅有活着的人才得以拥有。库斯勒撞见翡涅希丝当下的笑容时,心里的印象也与这个回答相去不远,这让库斯勒感到有些开心。 「我其实也这么认为。」 不过,接下来他用力地揉了揉翡涅希丝的头,故意冷淡地加上一句: 「想说你搞不好是个坏女孩。」 当时的她并非不同于往常,也不是戴上掩饰的面具,更不会因为太过害怕而不敢伸手去要自已真正渴望的东西。 库斯勒收回手土的力道,只是轻轻将手放在翡涅希丝的头部。 「再怎么说,你可不只骗了我一次啊。」 「只……只有一次!」 忠心于神之教诲的翡涅希丝急忙出声辩解,彷佛这项指责关乎她的名誉。 但她还是有曾经欺骗库斯勒的自觉。 当然,从库斯勒的立场来看,是受骗上当的自己过于愚蠢。 「所以我就安心了。」 库斯勒从他的掌心感觉到翡浬希丝的耳朵动了动。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库斯勒简洁扼要地回答后,下意识地敲了敲翡涅希丝的脑袋。 他大概是感到难为情。 然而,又不能沉默地任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因为我让你去做了不喜欢做的事,」 少女身上流着遭人忌讳的血脉并因此孤苦无依,库斯勒却让她去象征遭人忌讳的血脉,现身把敌人吓得半死。虽然从结果来看,己方的人都认同翡涅希丝是真正的精灵,但那又将成为另一个问题。在逃出卡山之际,为了弥补己方战力的不足,不得不出此下策去引发敌军的恐慌,明明身为炼金术师就应该要冷酷地执行能用的办法才对,库斯勒却在那时犹豫了。翡涅希丝就在明白这点之后接下任务。 「你果然……」 翡涅希丝开口: 「是个温柔的人啊。」 这下轮到库斯勒无言以对,只好用力地揉了揉翡涅希丝的头。翡涅希丝感到有趣地吃吃笑了起来。库斯勒心想幸好此时一片漆黑,自己的一脸不痛快不会暴露在她面前。 翡涅希丝笑了一会儿才总算停下,代替笑声,她改将自己的手重迭在库斯勒的手 上。她那娇弱的手触感冰凉,皮肤细嫩得令人惶恐,深怕稍微一划到就会害她流出血来。 「我不要紧的。」 库斯勒的脑海突然出现翡涅希丝边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上,边说出这句话的画面, 为何会浮现这种想象呢?然而,这景象却让他觉得非常合情合理。 库斯勒稍微挪动搁在裴涅希丝头上的手,轻轻摀住她的一只耳朵。 他在恶作剧时总是更用力地去抓,如今却彷佛对待易碎物一样地包覆它。 「听到这种话……」 库斯勒静静地继续回答: 「身为炼金术师的我也只会觉得『是吗』。」 手掌下翡涅希丝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她的些许紧张就如字面描述一样真的触手可及。 在别无他人的船上。而且是连月光都无法窥视的布面下。 翡涅希丝那重迭在库斯勒手上的小手,湿漉漉的程度令人发噱。 只不过,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 是炼金术师。 「我和威蓝多那家伙讨论过了。」 「…………咦?」 「我们认为应该要调查你同类的过去。既然是他们将古代失传的技术从东方带来这里,然后又化身为传说失去踪迹的话,说不定世上还有其他类似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东西。这里面或许才有真正的地图,能够让我通往梦寐以求的抹大拉。」 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 只留传说,没有实物的存在。 但既然龙的传说是根据事实所拟,就没有理由一口咬定奥里哈鲁根并非如此。 「可是,如果这会让你觉得难过……」 卡山城中,那对倒在龙形火炎放射器旁边气绝身亡的遗骸,肯定是翡涅希丝的族 人。它们的脚还被铐上枷锁与铁球。 去追寻他们的足迹,也就等于在追寻遭人忌讳的血脉所留下的血迹。这对翡涅希丝而言,或许会促使她那在来到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之后,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又再度暴露出来。 「这一点……你也能忍受吗?」 库斯勒这么询问的同时,他的手也轻轻地滑过翡涅希丝的耳朵来到她娇小的肩膀。 翡涅希丝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她没有张皇失措,等到的是库斯勒难得的温柔。 「……我……不要紧的……」 「是这样啊。」 库斯勒语毕,就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膀,像在鼓励她一样,然后把手收回去。他感觉到翡涅希丝那只与他重叠的小手,似乎有那么短暂几秒地在他手上握了握。 而且翡涅希丝看起来明显就有话想说。毕竟两人处于紧密到能够听见彼此呼吸声的空间里。 因此,库斯勒拚命压抑的恶作刺念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话说回来。」 他开口说: 「你在期待些什么啊?」 「唔!」 翡涅希丝毫不留情地推开库斯勒,那股气势几乎就像在举起拳头揍人。 船体晃动起来,哗啦、哗啦地响起惊人的水声。 就连库斯勒也不免冒出一身冷汗,翡涅希丝的身体顿时值硬得有如石头,明明方才还嚷嚷着塞不进去的身子,如今却缩成更小一团了,想必原因一定不是船身摇晃的关系吧。库斯勒眼看着翡涅希丝播出的反应,微微露出苦笑。 变成这个姿势后,两人的嘴巴根本就碰不上。 当然,库斯勒只不过说说而已,没有打算实行,即使是碰得到距离,他会不会吻 上去也还是个谜。 虽然自己想想也觉得可笑,他还是认为这个举动不能就这样轻易浪费掉。 简直就像回到学徒时期,自己第一次使用熔炉提炼,从煤灰中找出黄金时那样。 当时的黄金他拿来作为短剑别扣的一部分,直到现在都还留着。 库斯勒思忖万一被她知道自己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但转念一想,现在才担心这点也太迟了。 和这个怪异小女孩之间的相遇确实很奇妙,如今他自然而然地就会浮现疲惫的笑容。 大概不愿承认这是件偷快的事吧。 就这样东想西想了一会儿后,突然听到远方传来声音。接着他总算听清楚那是有人在喊:「把船靠到港口来。」他们抵达尼卢贝尔克了。 尼卢贝尔克是座巨大的要塞都市,同时也是莱特里亚少有的港湾都市。 之前曾经听说这地方的港口位于两道岬角的根部,尼卢贝尔克就是以这个港口为出入口而建立的城市。听说将那模样描绘出来,看起来很像蚂蚁的双颚,因此在异教徒时期,就以蚂蚁当作这座都市的旗帜符号。 自骑士团征服此地以来也没停止过对城市的开发,如今已从港口处延伸出七条街 道。 莱特里亚当初自然也不愿这个重要海港被人夺走,然而很不巧地,她遇到的对手是拥有世上最强舰队的骑士团,根本不可能固守到最后。 虽然这些往事早已有所耳闻,但库斯勒此时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莱特里亚女王在得知这座城市被夺走后,陷入深深绝望的心情。 「……太厉害了。」 他猛一回头,发现翡涅希丝也已经坐起身子,双眼注视的方向和自己相同。 她甚至没有发现她的手正紧紧扯住库斯勒的袖子。 「不过,这才是……」 库斯勒说道: 「骑士团啊……」 在他们眼前的是好几艘巨大的船舶,漂浮在尼卢贝尔克的广大海湾上。一开始还未能看出那是船身,只是感到混乱,一心狐疑为何海上会有如此巨大的建筑。等到逐渐接近之后,才逐渐认出那圆胖粗阔的轮廓。穿透云层倾泻而下的月光,照得大船透出几分妖异,隐约像个蹲坐在那里的巨人。 与大海远处的深邃黑暗不同,这些大黑块更加简单易懂,并且伴随着现实的胁迫 感。它们在沉默中向库斯勒一行入宣告什么叫作权力。 「有人!」 前方的船上有人这么叫道,翡涅希丝急忙将耳朵藏到头纱底下。虽然库拉托鲁大公率领的部队中,每个人都接受了翡涅希丝的真面目,但尼卢贝尔克里头龙蛇杂处,有各种不同立场的人,藏起兽耳应该是最明智的做法。原本还担心那些骑士或佣兵会不会说溜嘴,不过当库拉托鲁大公出面晓谕士兵们,表示不可将我们这位战争女神的神秘昭告天下时,士兵们看起来都极为乐意。成功激发出他们对于守护自己的圣人、天使、精灵的独占欲。因此当大公再三叮嘱说战争女神是我们最后的王牌时,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点了头。只要涉及战事,骑士或佣兵这些人就会变得很迷信。更何况每个传说中的妖精总是在瓶盖一打开后,就逃得无影无踪。 这秘密肯定能守得住吧。 视线往大船的方向望去,只见甲板上站着士兵。仔细一看,库斯勒这边的船队中有人在前方点燃火把,动作规律地挥舞着。 不久后,就看不到甲板上士兵的身影,再隔一会儿,几艘小船便从巨船的阴影底下出现。领头的船只站着一个外衣随风翻飞的男人,他的气质酷似于艾鲁森,身后还跟着手握长枪的士兵。 没有人发出声音。库斯勒的手臂被翡涅希丝抓得生疼,她在过去八成遭遇过好几次类似的场面吧。 接着,双方的船都停止前进。 海上风浪不兴,静得让人感到剌耳。 首先开口的人是艾鲁森。 「我们是自卡山赶来的援军,隶属库拉托鲁大公麾下。」 对于艾鲁森选用「援军」道个字眼,库斯勒不得不感到可笑。 重视颜面的掌权者。 不过,这似乎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玩笑。 「感谢你们派来的支持。」 对方回答完后,便笑了出来。 「我的兄弟啊,你们可总算来了!」 这一剎那,虽然没有高声欢呼,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些人终于从恶狼徘徊的野外逃到看得见暖炉炉火的城市之中。 双方各自把船划近,艾鲁森与对方牢牢地握了手。 「但是怎么只有这些人呢?在我收到的报告中,你们可是一个人也不少地从卡山逃到这里了?」 看来彼此之间还能藉由密探交换情报。 说不定在某个地方有条如同兔穴的地下通道。 「因为我们的货物过多,无法一次将全部的人载过来。可以从这边出几艘船去帮忙吗?只是港口的位置有些难找。」 「不用详细说明无妨,我知道那地方。那是偶然发现的对吧?」 对方处于走私受害者的立场,肯定不愿对此坐视不理,然而也正多亏有这个秘密港口,同伴们才能带着宝贵战力与他们会合。 「确实如此。是偶然发现的。因为我们有精灵的庇佑。」 艾鲁森平静地回答。 「呵呵。这么说来,传说中的龙也带来了吗?」 与艾鲁森交谈的男人一询问,他带的手下也全都纷纷看向斯勒他们之后的船 只。 「拆解后运来了。总共有三架,需要供应燃料才能运作,详情等到了城里再报告。 它们肯定能在这场战役中贡献不少。」 「非常期待。另外,更重要的是……」 男人的视线缓缓地与库斯勒的双眼对上。 「能够制造出龙的技术及知识也来到此地,这真是神的恩典。」 「……城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正是如此啊。所以我相当期待你们的精灵庇护。不过,这件事等之后再来详谈。 当务之急是先派人去接其他弟兄。迟了恐怕会被敌人发现,先到的这批人也需要赶快休息一下吧。」 「感谢我骑士团的战友。」 「嗯。愿神眷顾骑士团的徽章。」 就这样,库斯勒一行人的船只跟随对方的引领,往海湾深处划进去。 这里比起海湾,更像是一处船舶的停泊场所,船与船之间的距离极其狭小。 巨大船舶散发出来的威严,简直就比任何滔滔雄辩都还明确地宣示:绝不容许单枪匹马前来挑战它的存在。炼金术师那种装腔作势的无赖模样,不过是小孩子程度的虚荣。 两旁的大船象征着克劳修斯骑士团的财富与权力,库斯勒等人的船划行于其中,就像在缝补这里头的空隙一样,不久便抵达了港边栈桥。正值夜晚的港口渺无人烟,不过却有大量的物资堆栈在此。 莱特里亚的异教徒在不久之前才蜂拥反击,因此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从南方仓促运来的物资。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为了今后正式侵略莱特里亚而老早就筹备下的物品。某人曾经说过:「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 「这就表示反 击的准备也全都就绪啦。」 身处于远离骑士团总部的卡山时,令人感觉很无助,但现在看来克劳修斯骑士团果然还是世界上最强的集团。库斯勒再次认知到,艾鲁森提过的反击计划绝不是异想天开。 「不管怎样,性命算是暂且保住了。」 库斯勒跟随艾鲁森等人走上栈桥后,回头看了搭来的船一眼,只见翡涅希丝这时才慢吞吞地整理仪容准备下船。方才她整个被大船的威严给震慑住,直看得出神忘我。 库斯勒坏心眼地朝她一笑。 翡涅希丝立刻怒上心头地回瞪一眼,但接下来库斯勒却对她伸出了手。 「不要和大伙儿脱离了。」 翡涅希丝来回看了看库斯勒的手和脸上表情。 然后就这么气恼地握住库斯勒的手。 「你老是这么坏心眼。」 「不过,我的手你还是照握不误啊?」 库斯勒这么一逗,翡涅希丝便低溜溜地转动那对绿色双眸,之后挑衅似的抬眼看 他。 「这不就是你说的炼金术师的厚脸皮。」 闻言,库斯勒笑开了,并不是在嘲笑翡涅希丝。 「正是!」 库斯勒边回答边将翡涅希丝拉上栈桥。 大概是身体憋到变得很僵硬,翡涅希丝在整理衣服上的皱褶时,还笨拙地活动身 体、舒展筋骨。 随后登上栈桥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也像老人一样捶腰叫道:。真是活受罪唷!」 「自从被师父训斥,躲进炉子以来,就再也没像这样……」 他们身心俱疲地出声抱怨。 「不过,我说你们啊……」 威蓝多一边伸展腰杆子平秒边对库斯勒和翡涅希丝说: 「刚才还真是相当激烈啊!」 「啊?」 「别装傻了。船不是晃动得很厉害吗?」 威蓝多不懐好意地笑着问道。真是个无聊透顶的玩笑。 「对方死皮赖脸地央求我,我也没办法啊!」 「喔喔!」 伊莉涅听出两个男人是在说笑,无奈地笑了笑。 「干嘛开这种玩笑……啦……」 她的音量之所以变得愈来愈小声,是因为这时她和威蓝多的视线刚好转到翡涅希丝的身上。 「库斯勒?」 威蓝多一脸严肃地瞧着库斯勒。 只见翡涅希丝满脸羞红地低垂着头。 「你干嘛当真!」 库斯勒打从内心感到没辙地叫道,翡涅希丝竟然就毫不留情地用力捶打他的手臂。 两下三下。 「喂!搞什么啊?」 「你……你――」 翡涅希丝继续捶着库斯勒,然后怒吼道: 「最差劲了!」 在众人感到诧异之中,翡捏希丝跨着大步离开,伊莉涅连忙追了上去,库斯勒目送她们离去时,吃惊地心想:我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吗? 接着,他稍微抓了抓后脑勺,转念一想,还是…… 「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才惹人家生气的吧。」 威蓝多将手肘搭在库斯勒的肩膀上,替他回答。 「……」 库斯勒给紧挨着自己的威蓝多一个白眼,然后再度往翡涅希丝和伊莉涅消失的转角望过去。 「简直就跟炼金术没两样。」 「那库斯勒你就是个学徒啊。」 「啊?」 库斯勒斜眼一瞪,威蓝多满不在乎地笑着并移开手肘。龙的零件被众人从船上卸了下来,还有一群家伙听闻新部队到来,便纷纷现身于港口围观。深夜的港边顿时热闹哄哄。 库斯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前进。虽然觉得很蠢,但现在的自己正如翡涅希丝所说,确实有活着的感觉。 就在这时,威蓝多发现库斯勒露出的自嘲笑容,缠着他问:「哟!这笑容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啊?」不胜其扰的库斯勒给了威蓝多一脚后,就朝两个小女孩追上去。 我有活着的感觉。 假如这世上真有活着的价值,应该就是这个感觉吧。库斯勒如是想。 第二幕 他们四人一起被分到上等的旅店,房间里头还附有豪华暖炉。 既然已经顺利从卡山逃脱,报酬就能任他们予取予求。 当然他们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满足,可一旦面临必须正视问题的时候,麻烦就来 了。 「要要求什么当报酬才好呢?」 第二天,四个人久违地一觉酣睡到天亮。尽管他们的职业都重视早起,然而在日上三竿之前,却还没有任何人醒过来。这般异常的松懈,或许都源自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安心感。 在早餐送进房间之后,库斯勒开口提起这个问题。 「不是工坊吗?」 伊莉涅率先回答,并张大嘴咬下一口面包,面包上头还涂抹了一堆咸味浓厚的高级奶油。原本用手撕着面包吃的翡涅希丝一看到她这般豪迈的吃相,也就稍微低着头跟着张口大嚼起来。 「你还真是个炼制狂啊!」 库斯勒用一副受不了的眼神看向伊莉涅,她就翻起白眼回敬库斯勒。 「本来就只有这个答案吧!我可是为了道个目的才跟着你们离开的唷!不然,你说还要提出什么要求啊?」 「都还不知道我们是否会一直停留在这座城市里。如果这时候就提出这么大的要 求,以后搞不好会后悔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要些别的东西』。」 「嗯……是喔……啊!不过,你想想,上面不是命令我们进行龙的量产吗?这么伊来,工坊就只是个合理的要求啊?」 伊莉涅似乎不管怎样就是想进行炼制。 「也是啦。我差不多开始想念熔炉的火了。」 威蓝多只在用餐的时候会显得特别优雅,他把水煮过的牛肩肉切成一片又一片的薄片,动作漂亮得让人看着生厌,接着将肉片夹进面包之后,再次仔细地分切成数块。 「对吧?果然还是威蓝多明事理。」 「只不过是大约一个星期没碰炉子而已……」 库斯勒感到愕然的同时,威蓝多伸长手将切好的面包分别递到伊莉涅和翡涅希丝的盘子里,库斯勒见状更加叹了一口气。 炼金术师这个称号似乎愈来愈像个窝囊废。 「还有,我观察了外面的情况。」 「啊?」 「有不少同业在外头走动啊。他们应该是从各个城市逃亡过来的人。」 所以呢?这三个字根本不需要问出口。 「所以我想这城市的熔炉肯定相当有趣啊!」 库斯勒用深感不满的目光看着双眼熠熠生辉的威蓝多。 这时,伊莉涅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看起来怎么那么没兴趣啊?」 伊莉涅对威蓝多说话时都会以名字称呼,语气也较客气,唯独面对库斯勒时会直呼 「你」,这点虽然让库斯勒感到不快,但在卡山时,他终究欠了伊莉涅一个人情。 细想起来,举凡跟女人打交道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库斯勒自忖。 「我并不反对工坊这个要求,只是跟熔炉比起来,我偏向书本。」 「咦?」 「这么大一座城市,肯定保留了大量知识。可是就跟卡山一样,谁知道何时又会发生騒动,导致我们又得离开这座城市?如果真的又面临离开,我们这些炼金术师或许可以坐船逃走,但我不认为骑士团会容许我们连书本都带上。而且要挖掘知识的话,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采取人海战术。」 「嗯哼?」 「虽然有一个无法成为战力的家伙。」 这句讥讽是库斯勒对于自己被直呼「你」的反击,但伊莉涅却挺起胸膛,半眯着眼傲视库斯勒。 「哎呀!怎么不想想是多亏了谁才找到那幅龙的画卷呢?」 如果时间充裕,库斯勒和另外两个人自然也能找到那东西,不过当初毕竟也是因为时间不够,他们才会分工合作。 库斯勒悻悻然地把餐刀插进牛肩肉里。 「那个……」 翡涅希丝在这时插口道: 「我会帮忙啦。」 她表示愿意协助的口气听起来感觉倒是不情不愿。昨晚她一直到最后都还是板着 脸,现在或许气还没完全消。 但是,这提议带着浓厚的同情,于是库斯勒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那么就由小乌鲁和库斯勒负责调查书籍,我和伊莉涅去筹备工坊,事情就这样决定啰。」 「喂!」 威蓝多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先别管实验用的熔炉能不能要得到,反正龙的量产势在必行啊。这件任务又显然是小伊莉涅的拿手范围。」 「能不能别加个『小』啊?」 「才不要咧!」 威蓝多嘻皮笑脸地回答,伊莉涅也跟着无精打采地站起身。 她无精打采的理由似乎不光是因为威蓝多的关系。 「嗯……总觉得还是浑身没劲啊……」 「你吃了这么多,应该够吧?」 「不是那个问题!嗯……总觉得提不起劲……算了,等站在炉子前面,应该就会恢复精神了吧!」 伊莉涅虽然偏头感到不解,但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威蓝多领着伊莉涅快步地走出房间。 所有一切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顺势成形。 于是,库斯勒最后只好对留下来的白色女孩说: 「赶快吃完。」 「……用餐时必须心怀感谢地慢慢吃。」 库斯勒在桌面上托着腮,凝望心情果然未见好转的翡涅希丝,叹了一口气。 旅店内宁静祥和,外面却热闹非凡。 走在路上的人有一半是肌肉贲张的士兵,另一半则是商人或工匠,由于他们几乎都是从各个城市逃到这里的人,所以除了年龄、体格或性别上的差异之外,即使身分同为士兵、商人、工匠,在服装和发型上也有微妙的差异,实在是五方杂处。 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通点的话,答案就只有那么一个吧。 「大家看起来都好忙碌啊。」 裴涅希丝虽然依然在闹脾气,不过似乎还没气到一路上保持沉默的程度。 库斯勒不自觉地回想起他们相遇不久时的情景。 「你那时两手抱满了东西……喂!」 库斯勒一手拎起翡涅希丝的后颈,把她安置在身后。一辆马车载满了被猪只和鸡群塞得拥挤不堪的笼子,摇摇晃晃地从旅店门口驶过。随后紧跟上另一辆堆满新鲜鲱鱼的马车,看样子应该是今早刚捕捞上来的渔获。而且坐在货架上的人似乎一刻都不愿浪费,已经就地撒上盐巴着手做起盐渍鲱鱼。另外还看到堆了一车铁块的马车、一辆载满木材由两个小伙子面红耳赤地拉动的货车。 尼卢贝尔克充满了盎然生意,这里绝非残兵败将的聚集处。 库斯勒用力将杂乱且热气氤氲的城市空气吸入整片胸腔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才是骑士团! 「人人都卯尽全力地在进行反击的准备吶。生产粮食、制造武器、缝补衣物,还要制作马车及马具。而且每样东西都还需要调配各自的原料、进行加工,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看来是这样啊。」 人群熙来扩往的密度之高,近似于勉强搅动在木桶中塞得满满的一坨衣物。库斯勒在这时放开抓住裴涅希丝后颈的手,她一语不发,慢腾腾地重新戴好头纱。 「走吧。」 库斯勒说完就纵身投入人海之中,翡涅希丝连忙追上。 「呃……我们要去哪?」 「虽然说买面粉就找卖面粉的、买衣服就找卖衣服的,但我对书商手头上那些书可没兴趣。总之就先去要到能打开书库的钥匙吧。」 「……请不要太过强人所难喔。」 翡涅希丝先以防万一地叮嘱道。由于人潮拥挤的关系,她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库斯勒身旁。 「怎么讲得一副好像我只会勉强人呢?」 「不是『好像』。」 翡涅希丝罕见地反驳他,看样子她果然还在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不过库斯勒朝她微微耸了耸肩。 「可轮不到你这么教训我喔!」 「嗯?什……什么意思?我才没有做过强迫这等事!」, 翡涅希丝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拚命瞪大碧色双眼。 库斯勒只是冷淡地俯视动怒的翡涅希丝。 「你自己做过那么多胡来的事,居然还好意思说!」 「那,那是……」 裴涅希丝嘟哝了几声,气势衰退下来。 「迫不得已才那么做。」 最后还补上这么一句。库斯勒觉得哭笑不得,但若是看她表现出这种女孩子家委屈的模样就掉以轻心,之后可躲不过她藏起的利牙。麻烦但有趣的家伙,库斯勒心想。 之后库斯勒和翡涅希丝走在热闹且充满活力的街道上。 库斯勒在刚走出旅店时,本以为整座城市只是像在迎接一年一度的大规模市集那样热闹而已,但沿路果然看到不少身影都是靠战争谋生的人,才让他认清楚这里真的是战争最前线。 十字路口的转角处站着四五个聚在一起的佣兵和骑士,个个身怀长枪或配戴刀剑, 不知道是在维持城里的治安,或者单纯因为无事可做而聚头闲聊。 又说不定是在盯梢敌方的密探,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出奇生硬。 库斯勒和翡浬希丝朝城里的中心地段走去。 一个背着一捆长枪的佣兵从他们眼前走过,然后就听到: 「喔!」 佣兵停住脚步。 他长着花白胡子和头发,两者看起来都硬得跟铁丝没两样,如果小孩子恶作剧在针插上插满无数松大概就会呈现这种感觉吧。一支长枪应该不轻,这男人却在肩膀上扛着共捆了十来支的长枪。 他的胳臂粗细大概等同于翡涅希丝的腰围。 「这不是我们的女神大人吗?您要上哪里去?」 他似乎是一起从卡山逃出来的佣兵之一。印象中并没有在第一批同行的船上看到这个人,看样子留下的人在那之后也都平安前来会合了。 「我们有事要找艾鲁森。」 「喔喔,那么让我为您们带路吧。」 「反正是在城里的中心市街吧?不必麻烦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只能用这种小事来报答各位的恩情。」 这魁梧的大汉在战场上应该一斧头划下就能连同甲胄把敌人劈成两半,此时却对他们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尽管库斯勒只与他们共同经历过短短几天的行军生活,也已经看出来这些家伙并不坏。甚至应该说,他们表里一致这一点,或许比炼金术师强多了。 库斯勒略微耸了耸肩,对他说声:「那就拜托了。」 「不过,竟然没有配辆马车给您们,艾鲁森大人还真是粗心大意啊。」 「因为女神大人表示,她对不会喷火的马车不感兴趣。」 「啊!哈哈,所言甚是。」 翡涅希丝往库斯勒的手臂捶了一下,但库斯勒当然表现得不痛不痒。 「不过,像我这种长年征战的人,老实说,多少能察觉出自己天命将尽的瞬间啊。 当时在卡山,早就不指望能看到希望之光了。没想到一眨眼,竟然见到强烈无比的光芒。」 「这点我们也是一样啊。谁也没想到能够做出那种东西。是一个难得的经验啊。」 「哈哈,是吧。那幅景象才真的称得上是战场的奇迹。特别是战争女神的美丽,不管是多么厉害的编年史作家恐怕都没办法描述出来吧。唉!能够像这样跟女神大人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我真的倍感荣幸。」 他并不是在说反话挖苦翡涅希丝,而是出自真心地认为。 翡涅希丝听到这些夸张的赞美,身子不自觉地缩了缩,但亲切的佣兵本来就是这种个性吧。单纯易懂、厚脸皮且大胆直率。 「话说,您们看过城墙外面的模样了吗?」 试做了一尊雄伟的雕像,稍微去看个几眼吧。 佣兵的口吻听起来像在描述这种内容。 「喔?该不会给了我们什么礼物吧?」 「呵呵。的确是连同对方那股热情一起送上门的东西!」 「……原来如此,很厉害吗?」 库斯勒这么一问,佣兵就用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握紧拳头。 「没有什么敌人是好对付的。」 没有哪个笨蛋会为了想活久一点而上战场拚命。但这些士兵在赶赴战场时,还是会用尽各种能带来好运的方法以祈求战胜。旁人大概会想,既然那么不想死的话,别上战场不就得了。只是他们的行为乍看之下虽然矛盾,其实并不然。 因为这些人都是为了死得其所才奔赴战场。他们嘴上最常挂着的就是:无法让自己战死的沙场不配成为自己的安息之地。 拥有如此价值观的佣兵表示:没有什么敌人是好对付的。 库斯勒微微一笑。 「希望能够轻松取胜啊。」 「有您们在,抵得上千名兵力。」 佣兵回头露出的笑脸上,没有恶意也别无他意,非常单纯。 这份直率让库斯无奈地跟着一笑,稍微偏头看了一眼翡涅希丝。 「艾鲁森那家伙打算进行龙的量产。搞不好你们就要没工作啰。」 「哈哈。真要如此也无所谓啊。我早就在想如果没有机会上战场,就转行当长枪工匠。」 佣兵说完抖了一下肩上的长枪,让它们喀啦作响。 「而且这城里的战士们似乎屁眼都有点萎缩了,请务必用您们那来自地狱之火的光辉给那些灰心丧志的家伙壮壮胆。」 库斯勒略为思索了一下后,开口问佣兵: 「怎么可能,难道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害怕起城墙外头的敌人吗?」 「请别这么说!管他敌军有多少万人,我们都不会畏惧。其他部队的弟兄也是一 样。但是,就算这样,我们也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哦?」 「同伴进到城里来以后,也全都提不起干劲。」 这么说来,伊莉涅也说过类似的话。 「没有什么东西比寂静的城市还更令人恐惧。」 佣兵斜斜地往上抬起脸,眯着眼睛如此说道。彷佛这里是个空无一人,全部都被战火燃烧成灰烬的城市。然而,事实上城里依然热闹非凡,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库斯勒以为这大概是佣兵惯用的形容字句。」 然而,翡涅希丝却冷不防地附和: 「没有钟声的城市的确很寂寥啊。」 「钟?」 库斯勒反问时,佣兵看向裴涅希丝,脸上浮现会意一笑,那简直就像一头与人亲昵,习惯人类的熊所露出的笑脸。 「谁都不想在没有铲声的祝福下走上战场啊!」 非常让人铭刻在心的说法。 库斯勒这才终于了解到为何今早四个人会一起睡过头。 城里报时的钟声被他视为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根本没有意识到。 「不敲钟应该是有些什么理由吧?」 库斯勒的疑问让佣兵有些困扰地笑了笑 。 有人说,这说不定是神的旨意。 「神的?」 「我虽然也不太想相信这种说法,不过从眼前的状况来看又似乎是如此,那些驻守在这里的弟兄们更是对此深信不疑啊。唉……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就连攻出城外都有困难……」 不管前方是怎样的绝境,都会毫不犹豫地飞身扑过去。 打着这种招牌谋生的佣兵竟然说出这么示弱的话。 库斯勒顿时感到吃惊,佣兵则摇摇头驱散脸上的阴霾,强打精神地挺起胸膛。 「不过,战争女神的身旁还有古今少有的大炼金术师。想必这座城市很快就能重新听到钟声吧。我们实在也觉得无比光荣!」 佣兵语毕便高声大笑起来。 库斯勒默默地注视他。 钟声。 他们继绩走下去,来到通往中心市街的大道上。 然后,大道前方出现了巨大教堂的形影,昭告世人这座城处于真神的教诲之下。 那里还耸立着高大的钟楼,而钟楼顶端―― 「听说这城市的钟一造好就裂开。」 佣兵眯着眼告诉他们这件事。 「所以就有人谣传,我们会不会被神给遗弃了。」 高耸的钟楼被一大片爬墙虎缠绕,其顶端却不见钟的身影。 本核存在东西不在其位至上,这光景确实会导致人心惶惶。 「那么,就是这里了。需不需要我去找人来带路呢?」 「你拿着长枪是进不去的吧?不用了,谢谢了。」 「别这么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佣兵笑容可掬地回答后,又表示要把肩上的长枪扛去工匠街,然后就离开了。 城市的中心有个圆形广场,骑士团的本部就位于广场的东侧。大门呈现开放状态, 忙碌的人群进进出出。刚才在街上看到的热闹景象如果全都是受到备战的影响,当然就必须要有个能够对城里的人下达这些指示的大脑。 眼前有一大群懐中抱着指令文件的人出出入入,这个地方该算是骑士团大脑中枢的入口处吧。 与这栋建筑物相对的广场北侧则是正面朝南建起的教堂。 库斯勒从入口处仰望教堂的钟楼时,翡涅希丝开口问: 「他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库斯勒将视线往下移,瞧了瞧她,发现她的神色异常不安。 「你是在问城墙外面到处都是敌人的事吗?」 库斯勒向她确认道。但翡涅希丝摇了摇头。 「这座城市真的被神遗弃了吗?」 对翡涅希丝来说,这个谣言似乎更为重要。 不过,用来悬吊在教堂钟楼上的钟刚做好就会坏掉,看在那些无知家伙的眼中,这确实是个不祥的预兆。 昨天深夜抵达港口时,前来迎接的人也曾提到这座城里出了问题,他想要借助炼金术师和精灵的庇护之类的话。 指的恐怕就是这件事吧。 「进去吧。」 库斯勒简短地说了一声,然后步入建筑物之中。 只见建筑物里挤满了并非持剑而是拿笔作为武器的人们。不论是谁,表情都一脸严肃,大跨步地穿梭其中。还有不少人带着随从,身上穿着象征贵族身分的毛皮大衣。倘若骑士团的人要撤出这座城市,这些人势必会最早离开。 在此可以看见这些得权重任的人脸色阴沉地来回走动,应该就表示骑士团真的打算把这座城市当作据点,点燃反攻的狼烟。 库斯随便拉住一个人,向他报出艾鲁森的名字。 这个人虽然不知道艾鲁森,但另找他人一问,就得知艾鲁森的所在地,领着库斯勒他们前去。 艾鲁森暂借的房间当然是大门紧闭。 「……来得还真早啊。」 当库斯勒走进房间时,正在和别人谈话的艾鲁森吃惊得眨了眨双眼。 「我想太阳升起已经经过一段时间了。」 「啊,原来如此。我才刚派人去传唤你们,看来是错身而过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 艾鲁森把一卷羊皮纸递给正在交谈的人,以动作示意对方到外面去。等门被关上之后,他才再度开口: 「可是,真没想到你们今天就开始在城里遛达了。」 艾鲁森威到无可救药似的说。 「这应该是我们要说的话。您看起挺忙的,」 除了经历过相同的旅途跋涉之外,艾鲁森与库斯勒他们不同,还得不停地分析情 势、留意路途的安全。要比较疲劳程度的话,艾鲁森自然是压倒性获胜,就连今天他也肯定是一大早就起来处理过于繁重的公务。 但是,艾鲁森隠藏在胡须下的嘴角却微微一扬。 「因为这是我的……叫什么来着?抹大拉?」 从艾鲁森的口中蹦出这个单字,令库斯勒大吃一惊。 艾鲁森这时的眼神充满了恶作剧的戏谑,让他意外地看起来竟然有点温柔。 即使公务依旧繁忙,但部队在充满绝望的逃脱行动中成功全身而退,放下心中大石的艾鲁森说不定也因此稍微敞开了心胸。 「和平的城市里特有的那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大公阁下和我都无法忍受啊。像这样身处于动荡的漩涡之中,才能感觉到自己正活着。当然同等程度的辛苦也相伴左右。」 处事干练的传令官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人物。他们对工作的热情其实到头来跟炼金术师没什么两样。 不过,艾鲁森会对库斯勒这般推诚相见,应该有不少是受到卡山以来的事情所影 响。他们彼此是一同死里逃生的战友。 「所以呢?应该不可能是来拍我马屁的吧?或者是要来问何时有航班前往南方?」 「潜逃的地点上已有什么安排了吗?」 库斯勒一问,艾鲁森便抬起下颚直视库斯勒,回答他: 「没有。」 真是个好上司,库斯勒默默心想。 「况且,这种规模的战争可不是随意就能见到。没有理由不去亲眼见识一下能让编年史作家写入历史的一幕。」 与身穿毛皮大衣的人物般配的自我表现欲。 库斯勒直爽地笑了出来。 「刚才遇到的一个佣兵帮我们带路。他提到城墙外面有一群值得视为对手的敌 人。」 「哼。你也可以去看看。应该会让你提起干劲。」 「……」 库斯勒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这么难缠吗?」 「相当厉害的本事啊。能在短时间招集到那么多人,对方可不是泛泛之辈。」 听到艾鲁森如此坦率的评价,库斯勒顿时瞠目结舌。 艾鲁森露出毫不畏惧的笑容,询问道:「很意外吗?」 据库斯勒所知,当艾鲁森赞美人时,要不是把对方当成笨蛋,就是在向对方施加威吓。 但是,艾鲁森仍旧挂着无畏的笑容,在深呼吸一口气后,他毫不停滞地解释: 「调遣部队就像在操控复杂到不行的人偶。付给佣兵人人一笔钱,要他们前去打倒某处的敌人,这话说起来很简单,事实上,却是有一堆家伙来自于你从没见过从没听过的地方,你雇用、管理他们,给他们最基本的武器,准备他们的粮食,还必须张罗负责搬运这些物资的马、车、人力。谈到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除了管理这些佣兵本身之外,还有养兵用的粮食、大量的武器与修补衣物的材料,以及负责这些项目的专人、搬运用的马车,之后还要给付这些人薪水,为此就得兑换货币。况且找来了大批货币兑换商之后,还得筹 备他们需要的天平、长木箱,安排保管货币的场所、运输的马车、负责监视的人,养这些人所需要的一切事宜也就跟着附加上来了。到了最后,当你准备好上千辆马车,就还必须另外雇用二十到三十人,才能把握住整个组织在哪里有什么。那么,识字又有能力的家伙要去哪里找呢?由谁来对他们发号施令?这些人要在哪里安歇?在哪里进行工作?他们的食物呢?巨大的肉块一直维持原状的话,只会显得棘手又难处理,所以才必须分成小块再来烹煮。然而,如果只是切成细条的牛肩肉,当然会老老实实地 任你火烤,但很不凑巧地,现实中的部队人人都长着头和嘴巴。而且个个都还主张自己比旁人来的优秀,所以你不得不去仲裁、劝解、哄骗,让他们愿意赴战场、提起干劲。更何况,这些人的个性全都是除了战场之外对其他事毫无兴趣。因此我一直坚信。像骑士团这样的组织能够建立起来,一定是在某处有位全知全能的神,悄悄地为我们安排好一切。」 艾鲁森说起这段话简直就像在任由水流自竖立的木板顶端不停流下一样,毫不间 断,当他闭起嘴巴时,还给了库斯勒一个微笑。 「关于这方面,敌人也做得和我们一样出色。因此我同意他们是值得一决雌雄的对手。」 这场战事并不只是执着于卡山这座确山城市的地方贵族们所发动的突袭。库斯勒在脑袋上虽然早已清楚这一点,但他其实一直没有明白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然而,看着眼前的艾鲁森,他总算理解了。 有某种超越一般人所知的力量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人们将其称呼为权力斗争。 「好的对手能让人生充满刺激。我现在心情很好。你来是想问报酬的事吧?算你来得正是时候啊。」 艾鲁森的个性应该是一旦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摆在眼前,他就会开心地无法入睡吧。 先不论他是不是一个能把酒交心的对象,至少在工作上他完全没有举棋不定的表 现。 「可以先告诉我们不好的消息吗?既然你本来就打算传唤我们过来,那就表示有事情发生了吧?」 听完库斯勒的问题,艾鲁森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哼,想知道我叫你们来的原因啊?另外那两个人没来,他们应该是去了工匠街 吧?」 不愧是统领部队的达人。威蓝多和伊莉涅的个性也似乎早已被他摸透。 「既然如此,原因迟早就会传到那两个人的耳中,然后再转告你们。」 「是跟教会的钟有关吗?」 库斯勒提供的答案并没有让艾鲁森感到吃惊,他反而轻笑了一声。看来外头有个值得全力相搏的对手,真的让他心情很好。 「这就代表此事在城里已经成为相当重要的话题了。」 艾鲁森虽然在笑,但就连库斯勒都看得出来,那根本不是真心感到有趣的笑容, 这意味着此事是个烫手山芋,让他不得不笑着描述。 「我听说钟一做好就会裂开。」 「是啊,也有许多弟兄认为这表示神放弃了我们而害怕颤抖。」 矮鲁森毫不犹豫地继续说: 「特别是战场上的人都尤其迷信。着关于女神这件事,他们当真的程度也超乎我们的想象。」 翡涅希丝感受到艾鲁森的视线,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不过,我们也无法对这件事置之不理。这其中渊源关系到战争的正当性。就算再怎么懂得如何去运用那复杂到会让头脑打结的部队调遣,只要少了这一个理由,晚宴也就迟迟无法开席。」 「因为从被神放弃的城市派出来的军队,不可能是神所调派的军队?」 「正是如此。城里教会的人也都心惊胆跳。就算他们可以主张骑士团被称为异端这件事与其无关,但有他们这些人待在城里,却得不到神的恩典,光就这一点他们也将同样被视为异端。」 「而且把钟吊起来的又是那些教会的人。」 「更何况,铸造钟的时候,司祭还会依惯例到场献上祝福啊。对他们来说,这次脸可丢大了。」 艾鲁森沉着地解释。 教会和骑士团是信奉同一位神的不同权力组织。有个形容两者关系的别称,说它们就像争夺圣母乳房的双胞胎,甚至连库斯勒也认为在幕后操控这场战争的说不定就是教会总部的教皇厅。 「不过,我们毕竟是处于同一座城市、拥有相同信仰的组织。而且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文字战争中,对外的说法更是尤为重要。因此,我们既不能拿别处的钟直接挂上去,也不能偷偷摸摸地制作。那会让我们的正当性受到质疑。举起一把剑顶多也只能将自身的正义传递至剑身可以伸及的范围,但文字和谣言却能传遍千里、轰隆作响。」 库斯勒深深地点头。因为他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才会那么喜爱书籍与知识。 「关于钟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艾鲁森向库斯勒询问。他的态度与先前在卡山城要求库斯勒他们检视沾血的武器时不同,八成是由于他们拿出实绩,获得信赖了吧。 「这家伙似乎相信了,『神』之类的说法。」 库斯勒先是嘲弄了翡涅希丝之后,才认真地回答: 「单纯只是运气不好吧。」 「运气?」 「在金属制品之中,钟的铸造难度羼于相当高的那一类。在铜与锡的调和比例上, 如果加了过多的锡就容易碎裂,但相对地,锡的分量多,敲出来旳音色也会更如清脆。这之间的斟酌简直就像在考验铸造者对神的信仰。」 「你有办法成功调配出来吗?」 「你要我去铸造?」 库斯勒闻言,扬起半边眉毛。那可是工匠的职责所在,没有炼金术师插手的余地。 但艾鲁森回答他: 「假使你们能成功进行龙的量产,以及铸造出象征战争正当性的钟,结果会如何 呢?我们将会在这座城里获得超群绝伦的地位。想象一下沐浴在荣光当中的情景吧!」 「……」 艾鲁森在怂恿他接受这项工作? 库斯勒警觉起来,艾鲁森则愕然地在鼻间哼了一声。 「你以为这只是做个小工艺品?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没见到城里的样子吗?」 「什么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意思,那么庞大的群众都在为了这场空前大战做准备。这座城里如今聚集了从二十三处城市逃到此地的五千多名士兵。光是炼金术师据说就有十九个。这么多人齐聚一起准备在这场战役中反败为胜、平定莱特里亚,难道你都没有想象过这些人的脑子里在思考什么吗?我可是成天担心自己会不会错失一生中最大的良机,而搞得无法安稳成眠啊!」 艾鲁森一气呵成地说出这些话,他的模样比在卡山时还更加激动。 那时候的话题是关于认输投降、生死存亡。 但如今的话题则是能取胜多少。 就像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一样,艾鲁森也克制不了自己的野心。 「你在这里错失良机看看。」 艾鲁森以野兽般的眼神注视库斯勒。 「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人究竟为了什么而存活在这个混账世道中? 库斯勒对艾鲁森这个人心存好感。 眼前的男人和自己属于同一种人。 「不过,钟的铸造是工匠的专门领域,我这可是实话实说。」 「……说来听听?」 「钟的铸造方法已经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单纯取决于工匠的本事高低。所以接连不断的失败算是很常见,不 过最终一定能够造出铲。这不是什么点铅成金的难题。就像抽签一样,只要不停的抽,绝对可以抽到奖品。」 「但是,恐怕会有人懐疑大奖的签根本没有放进去。」 「这是指……」 当库斯勒反问时,艾鲁森已经完全恢复平时的冷静。 「而且,现在已经算是抽过相当多次签了。如果再继绩下去,懐疑就会变成确信。」 「……真是同情那些工匠。」 库斯勒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想,艾鲁森听完却哼了一声。 「听说那些工匠也是一堆人都怕得要命,在造钟工作上,态度显得消极。」 「是因为担心造出来的钟再次裂开的话,就有可能被迫承担责任吧?」 「没错。教会的司祭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就算要铸造钟,他们也想先得到肯定会成功的根据后再动手。虽然你觉得钟的铸造没有什么秘方,其他炼金术师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可都为了得到一定能抽中大奖的方法而找红了眼,只要想想之后的报酬,他们会这样也无可厚非。」 库斯勒以沉默来回应。 见到这情形的艾鲁森,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这表示你没有任何好方法吗?」 「我并非万能。」 库斯勒很干脆地承认,艾鲁森脸上浮现最后余烬般的笑容,摆了摆手。 「算了。幸好你们那边还有一个工匠在。」 「她才是适合人选吧。」 伊莉涅的专业就是在既定的工法下完美设定好条件,制作出高质量的东西。炼金术师则只需要马马虎虎地得到正确结果就行了。 「所以呢,派不上用场的你想要什么报酬?」 这次换库斯勒微微一笑。不过,他很清楚这是艾鲁森开玩笑时的口吻。 「教会里应该有书库之类的吧。我想要得到阅览许可。」 「嗯?」 艾鲁森诧异的脸色并不像在演戏。 「你没听见我刚说的话吗?」 「什么意思?」 「这里来了十九名炼金术师喔。像你们这样的人一共有十九个,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城市已经相当混乱了,偏偏又来了十九个会惹出离奇问题的家伙。据说那些贵重的书籍早就被搜刮一空了,就连贵族家的书库也是。为了征收军费而到富豪家里编列资产清册的负责人还感叹说,看起来简直就像被洗劫过。」 想来也是,库斯勒暗道。 「当我提起带了两名炼金术师来到这里时,对方还哭着哀求我别让你们再去添加麻烦。所以如果你想看贵重的书籍,就去找那群窝在工匠街的炼金术师吧。」 但是,库斯勒却只是稍稍地耸了耸肩。 「也就是说,只是看书的话,我可以随便看?」 艾鲁森目不转睛地盯着库斯勒,然后问道: 「你以为可能还有隠藏式书库之类的地方吗?」 「不。」 库斯勒回答。 艾鲁森的脸上依旧写满诧异,最后他似乎把这解释成炼金术师的任性。 「随便你。要是有人拦阻就报上我的名字。若还是不让你们通过……」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 「就报上大公阁下的名号。」 「这……」 库斯勒有些吃惊,一时无法把话说得完全。 「还真是丰厚的报酬啊。」 「你们的立下的功劳值得这份赏赐。相信那个奇迹的人……可不只有那群士兵。」 艾鲁森如此说道,同时他的视线落在令人意外的方向。 如果说这是他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大概就连恶魔都会失笑吧。 不过,艾鲁森也是不得不珍惜唯一一条性命的人们其中之一,他在为能够从那座城里平安逃出来这件事表达感谢。他每天都要安排庞大数量的人员,处理不比寻常的情报量,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更能体会到如此单纯的事实是多么难能可贵。 库斯勒恭敬地低头。 「多谢您的特意照料。」 「嗯。」 然后,当他正准备退出房间时,艾鲁森又补了一句: 「顺便去查一查跟钟有关的事。」 库斯勒没有回答,就这么把门关上。 「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啊。」 虽然人们时常用热闹得宛如祭典来形容,但是如果有人连真正的战争都能视为祭 典,这个世上恐怕已经没有令他感到害怕的东西了吧。库斯勒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艾鲁森的真实面貌,正当心里感到佩服时,他突然察觉身旁翡涅希丝的视线。 「怎么啦?」 美丽的绿色眼眸吃惊地微微眯起。 「你也是半斤八两,」 「啊?」 如果是在往常,听见翡浬希丝用这种口气回话,库斯勒早就敲她一记脑袋了,不过唯独这次他没有这么做。 「的确,以前的炼金术师也曾说过:『好奇心就是童心』。」 库斯勒的回答让翡涅希丝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副「我就说吧」的得意样。 「可是,艾鲁森也太滥用人才了。我真想反驳他别以为炼金术师无所不能。」 事实上,依照目前的情况,只要成功铸造出钟,八成就能一举成名,但偏偏库斯勒这次表现得事不关己。因为他认为铸造钟的技术早已经确立许久,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轮到炼金术师插嘴的余地。接下来的铸造工作已然进入了工匠负责的范畴,那是个炼金术师无法与之较量的世界。 而且,在这方面值得依赖的同伴是伊莉涅,她本人如今正好就在工匠街, 既然如此,就把这件事交给她去处理,自己只要能在利益分配时插上一脚就行了。 所以,库斯勒的首要目的地依旧是教会的书库。 虽说其他炼金术师早就把书搜刮了一遍,但这与库斯勒并不相干。 「那个……」 当他走出建筑物,正要迈步朝没有钟的钟楼走去的那一刻,翡涅希丝突然开口问 他: 「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只是运气的关系吗?」 库斯勒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很不安的翡涅希丝,没劲地叹了一口气。明明都已经听说城墙外有一大群敌军,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光只担心这种事。 当然,其实库斯勒也是如此。想办法对付城墙外面那一大批兵马并不是他的工作。既然如此,多担心也只是徒劳,库斯勒可没有闲暇去逃避无法逃避的命运,或是做些无意义的祷告。 然而,关于钟这件事,还存在着其他问题。 「如果有人主张运气由神决定,那确实可以视为被神所遗弃吧。」 听到库斯勒敷衍了事的回答,翡涅希丝以为自己又被骂了,下意识地缩起脖子。 但是,她不安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而且,还是不要跟这件事牵扯得太深才好。」 「咦?」 裴涅希丝虽然疑惑地抬起头,但库斯勒并没有回看她,自顾自地说: 「这件事汇集了太多容易让人走错路的要素,就算不是炼金术师也该留意,如果知道敌人是谁,倒还可以直接与其单挑啊……」 「明白了吗?」 翡涅希丝显然看起来一头雾水,于是库斯勒再次询问她明不明白,尽管她依然惴惴不安,可一旦库斯勒采取不容置喙的态度询问她,她往往就会接受他的说法。 「明、白了……」 「比起这个,我们还有其他正事要做。」 「呃,但……那不是也……」 「…… 」 库斯勒以不容分说的视线望向愈说愈多话的翡涅希丝。 若在往常这段对话应该会到此结束,不过,当库斯勒重新举步时,他竟开口说道: 「假如世上有一种石头,只有你知道它的价值,那么就算是一片平凡无奇的河滩, 也能变成宝山。」 翡涅希丝落后库斯勒两步行走的模样,彷佛在如实地反映自己缺乏自信,无法跟上他所说的话一样。 库斯勒回头注视翡涅希丝,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的头纱下藏着什么,也知道一些关于它的历史秘辛。这个秘密应该就会成为钥匙,让我们在不足为奇的石头堆里发现黄金吧。」 而且事实上,他们已然找到了龙形火焰喷射器。 翡涅希丝闻言后便大跨步地走到库斯勒的身边,像在意味着自己总算想通了他说的话。 「你是要调查城市的历史以及过去的传说吗?」 翡涅希丝的斗志一点一点地燃烧起来。 「正是如此,搭档!」 库斯勒的语气明明带着嘲讽,但翡涅希丝却只是一副理所当然地在鼻间轻哼了 一声。 书本是贵重的奢侈品,有时甚至能拿来换取同等重量的黄金。因此,在卡山城中, 财力最为雄厚的铁匠工会会馆里才设有书库。只不过,在一般的城市里,书籍等文物往往集中在教堂或修道院。 其中一个单纯的原因在于是否有足够的资金备齐藏书,再者则是教堂与修道院皆为石造建筑,不易发生火灾,对于书本而言是个安全的地点。 尼卢贝尔克的教堂门户大开,进出其中的人潮络绎不绝。 教会与骑士团虽然的确是在诸多事由上彼此仇视的权力组织,但那也仅限于当权者之间的互斗,与下层的人毫无关系。因为现在正值战争期间,教会可是门庭若市。 大多数都是要上祭坛进行祈祷的市民,但其中也不乏骑士团的士兵们。骑士团内部并没有设立祈祷场所,所以士兵想要祈祷时就只能前往教堂。教堂里就连雕刻在石柱或墙壁的圣人像脚下都供奉了不少供品。人的信仰在面临危机时会变得更深更强,眼前就是最佳范例。 不过,倘若钟的铸造继续失败,情况会变成怎样可就没人知道了。 「两位莅临本教会的目的是为了祈祷吗?」 一名身穿长袍的青年向他们问道。另外还有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正将手里点燃的蜡烛递给信徒,以换取对方手中的零钱。两旁还摆着为了铸造大钟而设立的募款箱,看来经历了几次铸造失败之后,教会在试图恢复信誉的同时,也拚命募集资金。 「今我们有事要去书库一下」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呢?」 青年虽然立时警觉起来,却没有出言拒绝。说不定是因为连日来已经看到不少像库斯勒这一类的人,所以他心里清楚就算拒绝也只是白费力气。 「这里应该有保留这间教堂的创立沿革之类的文物吧。」 这个答案似乎太过出其不意,青年愣了一下。 「啊……啊!失礼了。关于那方面的书籍就放在开架书柜上。穿过那道走廊后,就会看见沿着回廊设置的书柜。」 「知道了。啊,对了!」 「还……还有什么事?」 青年吓了一跳。 「里面有需要带上蜡烛吗?」 青年瞧了瞧自己的手,有些讪讪笑着说: 「如果您有意向神表达感谢。」 「那就得看书的内容再做决定了。」 青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库斯勒的话,只好深深地低头行礼。 「你不买吗?」 库斯勒一抬脚离开,翡涅希丝就跟着发问。 「不用吧。从外头看起来,这里装了一堆玻璃窗。」 库斯勒按照青年的指引,跳过设有祭坛的圣堂,直接走向环绕教堂一圈而建的回 廊。前往回廊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门,虽然外观不像是一般信徒能够随意进入的地方,但门口并未特意上锁。 教堂的书库大致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建造于地底或祭坛后方,像宝物库一样,把文物收藏于入口处上锁的房间;另一种则是设于回廊等人们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 内容可能不大妙,或是价值不菲的书籍就播放在前者;内容稳妥,稍微有点身分的人都能随意查阅的书籍则搁置于后者。 这次库斯勒要找的目标物就是后者。 从入口处走进去后,因为往左拐弯的回廊正好朝向西边的缘故,迎面就是—片近乎剌眼的阳光。原因就在于教堂的规模可观,为了减轻墙壁的重量,回廊上的窗口都留得特别大。 再加上,封闭回廊的那片门扉着实厚重,圣堂方向的人声嘈杂几乎都传不进来。 要在此处抵御睡意感觉相当困难啊!库斯勒这时就开始在担心。 「那就快点开始动工吧。」 库斯勒沿着回廊往里头走进去不久,立刻连声惊叹。 书柜就设置在装了窗户的那一面墙壁,不过那样式实在太豪华气派了。 这里并不像一般做法,将书柜靠在墙面上,反而利用了像是挖空巨大石柱后出现的空间,顺着半圆形的墙壁雕凿出书柜,而空间的中心位置则摆了附有阅读架的写字桌以及充当座位的一片木板。 这种专供人读书的小空间在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一处,直到回廊的尽头。 当然,这里的窗户采光充足,根本就不用像在黑漆一团的地下书库那样点起蜡烛。 而且也和霉味湿气扯不上关系。 「这地方还真壮观……不过,似乎不单纯是为了夸耀啊。」 「咦?」 「看看上头的书。教会人士毕竟也只是普通人啊。」 书的封皮被锁链穿过,与书柜紧紧相连。看样子,这个狭小的阅读空间并不是为了方便读者,而是因为加装了防止书本被盗的锁链而迫不得已采用的作法。这么一来,就无法从各个书柜收齐大量的书一口气进行调查了。 不过,翻阅了几处书柜上的书后,就发现内容相似的书籍都被统整在同一个书柜 里。看来有关于这座城市历史的书都集中在同一处。 「可惜的是书本虽然精美,却没有让者翻阅啊。」 把书拿在手上稍微翻开看看,就发现每页的墨水都沾黏到对面那一页,翻动时会发出啪哩啪哩文字干掉的声音。大概没有几个闲人会对城市的历史有兴趣,更何况还是大部分皆为捏造的编年史记。 「不过,没有人看过的话,书的价值就益发彰显。」 库斯勒把书播到阅读架上,跨过木板坐了下来。 这么一来,除了背后,另外三面都被墙壁包围,安静得让人能够集中精神。虽然这是迫于需求而采用的建造法,实际上却成了绝佳的结构。库斯勒心想,如果要打造一间自己的新工坊的话,就也来弄个相同的空间吧。突然,他停下了翻阅书页的手。 「怎么了?」 翡涅希丝站在库斯勒的身后。 「……我要怎么进行作业呢?」 她缩着下颚,一脸不满,彷佛在抱怨库斯勒毫不体贴。 库斯勒极不耐烦地眯起一只眼睛,无可奈何地身子往旁边一靠,腾出一个狭小的空隙。 「……」 翡涅希丝似乎还有话想抱怨,但最后还是脸朝着与库斯勒相反的方向,挤进那块狭窄的空位坐了下来,库斯勒压根儿没料到她真的能坐进那么狭窄的空间,稍微有点惊讶。她还真是个娇小的女孩。 「把书递给我。」 被如此吩咐的库斯勒一副拿她没辙似的从书柜上取出一 本书。 这些奢华的书籍都是呈封面朝外排列,仔细一瞧,会发现用来镶边的金属片是银制品。 就是因为使用了这种东西,才会沦落到得加上锁链的后果。 沉甸甸的书本是用能够砸死人的硬质皮革以及金属所制成,库斯勒正打算要把这样 的书递给裴涅希丝时,手却在半途停住。 「?」 「……锁链不够长。」 在维持相对的坐姿之下,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相互而视。 「……我知道了。」 翡涅希丝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先是站了起来,然后,她像个公主一样提起长抱的下襬,跨过木板。 在这当中,由于斜摆的阅读架上没有宽敞到足以放置两本书,库斯勒就把书放到下方用来书写笔记的写字台上。 「位子好窄。」 翡涅希丝生闷气地说道。 库斯勒也觉得和一个小女孩并肩而坐、调查事物,实在非他所愿。特别是尽管翡涅希丝很轻易地就坐进这个狭窄的空间,但两人的距离近得让他都能感受到裴涅希丝那高得有如孩童一般的体温。 然而,两人一起的效率能够加倍,更何况翡涅希丝还是接下来将要调查的古代民族血脉。另外,她本身拥有库斯勒不知道的知识和观点也是桩事实。 库斯勒再度发出叹息,转念一想,至少就忍耐到调查大致结束的时候吧。 但没想到! 「那个……」 翡涅希丝开口。 「……」 库斯勒早已飞快地翻开书本,一边翻阅,一边压住上等羔羊皮制成的羊皮纸。羊皮纸无法像纸张那样在翻页时漂亮地贴合,为了不要让书鼓胀起来,甚至还会加装别扣。库斯勒用力压住书页,在视线逐字移动的同时,努了努下巴,算是在问她怎么了。 一会儿之后都没有听到回答,于是他就斜眼看了一下,发现翡涅希丝的双手依旧放在膝头上,坐着不动。 「赶快开始调查啊。你在搞什么啊?」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就一脸气呼呼地把手伸长。 库斯勒的视线顺着伸出的手望去,却发现这对小手悬在半空中。 「……我构不到写字桌。」 库斯勒发出无声的呻吟,然后抓起那本笨重巨大的书放到翡涅希丝的大腿上。但随后他就理解到,为何翡涅希丝没有一开始就像他一样这么做。 「……我没办法翻开。」 那狭小的空间是多亏翡涅希丝的身体娇小才能够挤得进去,不过根本就再也没有余地可以让她翻开膝盖上那本皮革封面的巨书。 如果要翻开,就势必会占用到库斯勒膝盖上的空间。 「这样就能读了吧?」 库斯勒只好出于无奈地在自己的膝盖上翻开书。就这样,书的一半在库斯勒膝上,另一半在翡涅希丝膝上。 「……可以帮我按住那一端吗?」 不过,只是翻开的话,羊皮纸的书就会哗啦哗啦地擅自翻页。但库斯勒也得按住自己在看的那本书。 「我还有自己的书要稳住啊。」 结果,裴涅希丝只好把身子探到库斯勒的膝盖上方,用手把书按住。于是两人姿势就成了库斯勒把手伸向阅读架上,翡涅希丝的身体钻到他怀里。 库斯勒回想起在以前待过的工坊里,有只偷偷潜入的野猫莫名其妙很黏他的往事。不管怎么驱赶它,似乎都被误以为是在和它玩耍,老是绕着库斯勒拥阅书页的手嬉闹。 而如今,当他每翻动一页,手臂下方的裴涅希丝就会微微乱动。 更糟的是,回廊并非完全无人造访,偶尔会有人进来,从他们身后走过。 即使无法转身确认,库斯勒还是能透过周遭的气氛察觉出两人被投以古怪的视线。 虽然库斯勒早已习惯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但眼下这种情形只会让他觉得难堪。 只不过,他目前就像在怀里抱着一只猫,因此即使待在冰凉沁骨的石造教堂中,还是颇能抵挡得住寒气。 之后,太阳越过头顶正上方,开始往西倾斜,阳光就这么直接射进朝西面做成的阅读空间。这时候,库斯勒注意到翡涅希丝的发丝在光线映照下,散发出像是淡紫色又像是蓝色的神奇光彩。 原本以为是白色的东西,竟然会在明暗不同的光线下,改变呈现出来的颜色。 这一点让库斯勒回想起至今为止与翡涅希丝之间发生的种种,不禁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听起来似乎出自疲惫又类似无奈,夹杂了各种感情。 唯一能够清楚表达的应该就只有「并不坏」这个感觉吧。 库斯勒对于自己竟然产生这种想法感到讶异,随后便举手往翡涅希丝敲了一记脑袋。 「……为……为什么打我?我可没有睡着。」 翡涅希丝似乎以为自己被懐疑在打瞌睡。库斯勒制止她有所动作后,便伸手从平时一直挂在腰上的小袋子中拿出一条皮绳。 「你的头发飘来飘去,害我静不下心。」 充足的阳光穿越重金打造的透明玻璃窗进到书库,或许这样正适合供人阅读,不 过,大概是因为空气被晒得暖烘烘的关系,库斯勒格外在意起翡涅希丝的头发。而且当翡涅希丝每摊开一本书、每翻动一页,她的身上就会飘来甜甜的香气,更加诱发某种类似睡意的感觉。 所以等她翻阅起大概是第四本书时,库斯勒终于再也受不了了。 「不用多管,专心看你的书。」 库斯勒伸手拢起翡涅希丝那头丰厚的秀发,在脖子的位置用皮绳把它扎成一束。伊莉涅的头发在熔炉的热气和大而化之的个性影响下,一看就觉得干涩粗糙;裴涅希丝的头发却是细滑如绢。 贵族少女若是见到这头头发,想必会欣羡不已吧。但是当库斯勒掀起头纱,把她的头发扎起来之后,这才注意到平时被头纱及长发掩盖住的颈肩,竟是如此嫌细白皙。 无论是从侧面看、正面看或是从背后,翡涅希丝的身段都单薄得让人为之惊叹,可是偏偏这个部位却异常艳丽。那纤弱的脖颈明显与男人的不同,就算不是嗜吸人类鲜血的恶魔,也十足会被引诱产生想在该处烙下齿痕的念头。 库斯勒涌现这个想法后,便在心里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对方可是翡涅希丝,是个小丫头。不知为何库斯勒接着在脑海里浮现了一句话:别被骗了! 当然,翡涅希丝无从得知库斯勒此时的内心纠葛,继续默默地专心看书。 你又不是威蓝多!库斯勒在心里如此责骂自己后,便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就在这时候…… 「那个……」 库斯勒听见翡涅希丝出声,心跳漏了一拍。 不过,他活用以往的经验,装得一脸平静。 「怎么了?」 「就是……」 还是说……被发现了?就在库斯勒暗自猜想时,翡涅希丝接着说: 「你觉不觉得这些错字是故意的?」 「……啊?」 这句话完全出乎库斯勒的意料,我以他无需演技就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库斯勒将下巴靠到翡涅希丝的肩膀上,目光落在膝盖上的书。 翡涅希丝纤细的手指一个接一个地指向有问题的文字。 「这里和……这里……还有这里。」 翡涅希丝指着一本用大小参差不齐的老旧羊皮纸拼凑成的书。封面采用添加了黄金及宝石的华丽装订,但仔细一看,那不过就是把豪华的装饰品强行加装在快要腐朽的皮革上头。大概是因为教会的人觉得这本破书如果不跟其他摆在一起的书 共同保住威严, 那么即使没有读者,还是会有失体面,所以才这么做吧. 「……因为抄写是一项和睡意以及痛苦战斗的工作啊。试着做一次就会明白,相似的文字不管重新检查过几遍,还是难免会出错。」 「但是……」 翡涅希丝又说。 「试着排列在一起之后……」 「啊?」 库斯勒反问后,就把她翻开的页面全部阅览一遍。 上头记载了这座城市刚开拓时的年谱,当时自然还是异教徒统治的时代,但是被委任撰写这篇年谱的人似乎无视这段过去,凭空捏造了历史,不然就是将原本流传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改写成对自己有利的内容。 书上说:古代某位贤者在流浪生涯的最后来到这个绝佳的港口,并决心定居在此。 信仰虔诚的人们则被这位贤者的教诲所感化,纷纷移居至此,形成聚落。 虽然是在各地都很常见的故事,但有了卡山这个前例之后,库斯勒不禁详加阅读起来。 不过,令库斯勒瞠目结舌的原因在于,连同这段文字内容,他察觉到翡涅希丝所指的错字究竞代表什么意思了。 「喂,这是……」 「呀!」 库斯勒不自觉地喃喃道,翡涅希丝这时却发出一声小小的哀嚎,身体也忸怩不安起来。 「……」 看来是因为库斯勒越过她的肩膀查阅内容,胡渣不小心扎到她的脖子。 只不过,明明直到方才都还很在意的颈肩,却不料在见到她这时的反应之后,库斯勒就突然急遽冷静下来。 或者,是因为目前有更值得关切的事呢? 翡涅希丝所找到的错字。 其中包含了看起来是因为字形相似,而在无意识之下不小心写错的字,一直到字形完全不像,只是赎音类似的错字。 这些错字一眼望过去之后,有几个单字跃然浮上脑海。 「纸……背?啊!书背……和……不是『和』啊。书背的……内侧?」 这些单字可以顺利排列成一段话。 「这会是……偶然吗?」 翡涅希丝问道,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刚才发出怪声后感到羞涩的红晕。 在炼金术师的实验中,因为一时偶然而找到神之真意的情况十分常见。库斯勒还曾听说,有个唯利是图的大商会东家每天都在账簿上统计自己的总财产,某天他统计出来的十位数字当中,每位数字竟然都相同,他便就此顿悟,成为神的虔诚信徒,并把所有财产都抛掷给贫穷的人。尽管库斯勒绝对不会为了确认神是否正对他微笑而做出这种举动,但要他检查一下书背内侧这点小事可是易如反掌。 他一把推开翡涅希丝,把书立了起来,在豪华坚实的皮革封面以及用绳结固定的羊皮纸上原有的装订之间有个缝隙,他凑近窥视。 然后,他看了一下翡涅希丝。 「你来帮我把风。」 「咦?」 库斯勒抽出腰上的短剑,一口气就剌进书背的缝隙间。 在倒抽一口气的翡涅希丝面前,他一剑又一剑地割开坚韧的绳结,用力扯下装祯, 翡涅希丝整个傻住,不知道是针对库斯勒的暴行,还是―― 「这会是你平时坚守信仰所得到的赏赐吗?」 库斯勒收起短剑,如此说道。 眼前是一本残破散乱的书,还有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羊皮纸。 「会是主教的私房钱,还是违背伦常网纪的爱的告白呢?」 「……会……会有这种事吗?」 翡涅希丝脸上泛着异样的神色问道。 「你指哪一个?偷藏的私房钱吗?」 「咦?不是,是那个,爱……啊!对,是私房钱。」 如此拙劣的掩饰手法让库斯勒感到哭笑不得,但他并没有加以戏弄。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便摊开那张皱成一团的羊皮纸。 第三幕 库斯勒把拆开散乱的书塞回其他书本之间藏了起来。反正是没有人看的书,就算只剩封面装祯,里面的内容完全不见,也是过好几年都还不会有人发现吧。毕竟对于世上大分的人而言,外表重于内在。 翡涅希丝发现的秘密文字指示了隐藏于书背的那张羊皮纸的存在。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看完羊皮纸上的内容后,彼此面面相觑。 直到现在,库斯勒依然怎么也想不起那时的自己到底是何表情。 「柯雷多?阿布雷亚吗?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啊。」 如此表示的男人与艾鲁森同样身居高位,指挥着潜逃至尼卢贝尔克的二十三支部队中的一支。他的年龄看起来比艾鲁森大了一轮,这年纪的人比起赴战场专职采办安排,感觉更适合待在大城市的建筑物之中,靠着笔墨和唇舌与人争战。 「这家伙发现了这个名字。」 在那之后,库斯勒再度挤进骑士团总部,商请艾鲁森帮忙调查一位名叫柯雷多,阿布雷亚的人。同时,隐瞒了发现羊皮纸的事。 艾鲁森在感到惊讶的同时,似乎亦从库斯勒的神情看出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于是派遣部下去向其他部队中老一辈的人打听。 然后,回答认识此人的便是如今在他们眼前的指挥官。 「听说他曾是教会的异端审问官?」 库斯勒先出声探问,对方闻言便眯起了双眼。 不过,那眼神透露出来的并不像是对教会感到憎恶,尽管教会总是为了互相争夺神之第一代理人的名号而与骑士团为敌。但也更不像是对于异端审问官所产生的侮蔑,虽然这个职位的人与骑士团之间的仇视最为严重。那是翡涅希丝偶尔也会露出的神情。回想起遥远过去时的眼神。 「异端审问官……的确是啊。不过,那家伙不一样。」 「意思是他还身兼其他任务吗?」 「不,不。」 如此否定之后,指挥官脸上浮现出懐念往昔的笑容。 「他是个奇怪的男人。与其称他为异端审问官,倒不如称异端探究官。」 「探究?」 「没错。我还记得他对于任务总是抱持着令人望而却步的热情。但是,该怎么说呢……那家伙不是普通人。」 从指挥官的表情可以很容易就窥探出这个评语并没有眨低的涵义。 「在那个时代,这片土地还是异教徒的所有物,尼卢贝尔克这座城市更是常在占领后的下一刻随即又沦陷。异教徒的实力强大,这里又是极其危险的边境之地,因此骑士团和教会之间维系着如今无法想象的紧密合作关系。当时我人就在远征军中,准备朝更北方的大地前进,正好遇上了柯雷多。」 指挥官转动着眼珠,最后视线朝向开启的木窗窗外,彷佛在那里看见了当时的莱特里亚。 「那家伙很热衷于调查异教徒的事。他自己表示所有的一切他都绝不放过。」 以身为教会的异端审问官而言,那本来就是他的职责所在。而且异端审问官是一群宗教狂热分子,他们对于「把背离神的家伙送上火刑台,净化拯救该灵魂」这个口号深信不疑。 骑士团里也有一个名为圣歌队的类似组织。他们就为了自身的目的而将翡涅希丝培育成诅咒的工具。 「但是,在这样的做法下,他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处刑。」 「咦?」 库斯勒不自觉地反问。坐在另一名指挥官的房间里,轻啜着葡萄酒的艾鲁森也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 「呵呵,是个怪人吧?他从早到晚都和抓来的异教徒待在同一间牢狱里,就连三餐都在里头吃,只顾着不停问话、调查异教徒的教义和传说。简直就像是自己想要追溯体验异教徒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库斯勒虽然听得瞠目结舌,却也隐约能够理解。 被他收在腰间袋子里的那张羊皮纸上,字里行间也渗透出这个部分的感觉。 「虽说如此,那家伙可也没忘了自己的本分。尽管他明明就跟那些异教徒同吃同 睡,获得他们的信赖,但依旧非常坚信神的伟大。否则他也无法胜任异端审问官这个职位。只是,他用的方法和一般的异端审问官不同。」 「方法?」 「是啊。他会从头到尾一条一条地驳倒异教徒的教义,如果对方还是不能信服,他就施展奇迹,让对方感到震撼。」 这是让异教徒改信正教的惯用手段。 然而,真能引发奇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库斯勒闪过这个想法时,指挥官也正好望着库斯勒对他微微一笑。 「没错。那并不是真正的奇迹,据说那家伙的出身是某个王公贵族的私生子,原本想在骑士团里当个炼金术师。结果不知道在怎样一个曲折下,他就改投入教会,成为异端审问官。这种事换作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以前却是颇有耳闻。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这些人所捏造的奇迹,不对,毕竟那利用了神创造出来的世间真理!所以应该说是真正的奇迹吧?柯雷多也时常利用这个方法。」 这番话如果被一本正经的信徒给听见,他们大概会气得翻白眼吧,不过听起来确实很像以现实利益为第一优先的骑士团成员会说的话。 「反正他就是利用这种手段让异教徒们震惊,使他们改信正教。」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人物现在身在何处呢?」 库斯勒的发问直指核心,对话突然在此戛然而止。 感觉得出来这是出自哀伤的沉默。 「他会在做些什么呢?」 言语之间充满温情,一点都不像是地位显赫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至少,可以肯定他已经不在教会组织中。现在的教会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能够待下去的地方。」 「但是……」 异端审问官和炼金术师十分类似,不过他们的命运却更加悲惨。由于这个工作身分,异端审问官的一句话很有可能会让被告发的人就此披上异端的罪名,失去一切。 因此坐到教会总部最顶端位子的教皇绝大多数都是异端审问官出身。 这是因为如果他们不能出人头地,往上爬到掌权的地位,最终不是遭到排挤,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是被派去执行只有死路一条的工作。 尽管如此,听指挥官的语气,柯雷多似乎还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 接着,指挥官便亲口说出他如此认为的原因。 「至今我都还记得,那时连日风雪,道路都被埋藏在冰雪之下,海港也出乎意料地冻结了好长一段期间。我们虽然攻陷了四周围的城市村落,将他们引导到正确的信仰之下,但终究寡不敌众。而且当时我们也没有真的要平定这块土地,只是抱持着先让此地纳入正教版图的想法。因此当远行商人给的通报上说,那些异教徒将会趁着风雪平息之际对我们发动奇袭的时候,我方就决定要撤军。实际上,大多数人也正盼望撤退。毕竟在这块未开发的土地上,饭也吃不饱,气候又恶劣。死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呢?然而,柯雷多却不这么想。」 「他留下来了吗?」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老兵缓缓地点了头。 这时,他笑了。 「何止是留下来,他还更往前深入敌阵。我们都试图劝阻他啊。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不过却对我们的话充耳不闻。甚至还双眼闪闪发亮,脸上表情就彷佛是一个要去见心爱女孩的年轻小伙子。」 风雪止息后,唯独天上晴空万里,宛如春天般明媚。年轻的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就这样意气风发地更往北去。 库斯勒想象着这幅画面。 「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往北去,如果是为了让异教徒改信正教的使命,等准备好之后再去执行也不晚。甚至还端出不爱惜生命的做法才正是违背了神的旨意来教训他,但那家伙却开口反驳……」 ――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在等着。 「在酷寒的环境中,没有食物,加上体力和精神状态也虚弱无比时,有一瞬间,人会突然感觉不到寒冷。明明是在直扑而来的风雪简直就像掉入无底洞一样无止尽的环境下,视线前方却彷佛可以见到亮光。于是,原本已经无力站起的家伙,会猛然站起身,没穿多少保暖的衣物就摇摇晃晃地走进漫天飞雪中。这种情况有人形容是蒙主宠召,也有人认为是被恶魔给诱惑。然后这些人大多都在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直挺挺地冻僵在雪地里。不过道些死去的人全都一脸祥和,彷佛正在作梦一样。柯雷多那家伙当时的神情就类似这样。」 库斯勒虽然曾听说过这种事,却未曾亲眼目睹过。 然而,若是在他身旁静静聆听的翡涅希丝的话,或许……库斯勒想到此处便朝她瞄了一眼,不过由于隔着头纱的关系,库斯勒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了,当时一遇到有什么动静,就会委托比我们还不怕死的远行商人去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毫无结果。虽说或许他是因为察觉到自己没办法再继续担任异端审问官,所以才想藉此脱逃……只是我总觉得实情并非如此。」 历经岁月沧桑后,爬升到一个位子还算象样的男人竟然像个小伙子似的笑了笑。 「我想他应该是去追寻梦想了。」 前往就在这世上某个角落的抹大拉之地。 「人往往会美化过去啊。所以说不定实际情形根本就不是这样。」 男人苦笑后,瞧着库斯勒问道: 「可是,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柯雷多这个名字?如果这二十年来,他都以原本的身分活下来的话,如今应该也成为一个略有名气的人物了。难道说,他真的还活着?」 指挥官的口吻虽然是在开玩笑,但他的眼底却闪动着认真的光芒。 他希望柯雷多还活着。 让旁观者不禁揣想,即使对方是个二十年前的故人,曾经处在如今变成敌对的阵营中,也还是希望他活着吗? 库斯勒虽然感受到心头一股热,却还是有如「利息」一般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我是从卡山城一封相当老旧的信函上看到这个名字。」 「是这样啊,那么就是跟龙的制造有关啰?」 「是的。」 说谎就跟呼吸一样自然。 铅块能够看起来像黄金;黄金也能看起来像铅块。 「我担心龙这件事会不会触及到信仰上的问题。」 「是这样啊……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恐怕就连教会也没几人知道柯雷多这个名字了吧。」 「原来如此。」 「呵呵。突然听到这么令人意外的名字,我也东扯西扯说了不少啊。」 「真是打扰你了。」 艾鲁森略为致歉,男人却苦笑地摆了摆手。 「要不是听到库拉托鲁大公麾下的部队所创造的事迹,我们这些部队还不知道能不能维持军心的团结。龙的存在简直就是出现在眼前的奇迹啊。把这点小事当成是在支付坐上龙背的车资的话,可就便宜得很。」 「言下之意可不是打算就这样了结费用吧?」 艾鲁森插科打诨的回答,让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掌权者特有的笑声,既是解嘲又是在互探对方的底线。 库斯勒就在这时候安静地说: 「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能够告诉我柯雷多曾经走过的路线吗?」 「?」 男人吃惊地愣了一下,接着说声无妨后,便传唤部下前来,命他将一份标有路线的地图交给库斯勒他们。 「世界上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啊。」 艾鲁森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如此表示。 「所以呢?这样听来,龙也有可能沉睡在其他城市里吗?」 艾鲁森看着标示出约二十年前的战争动线的地圈,向库斯勒问道。 「只凭那些话还很难判断。不过,地图上的这些城市确实值得优先调查。」 「嗯。」 艾鲁森颔首同意,然后抬头说: 「圣典上有云:『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如果技术像时疫一样扩散开来,可就麻 烦了。」 「不过,即使是黑死病也会随时间淡薄。」 「没错。所以即使那个叫柯雷多的人早就发现龙的存在,一直以来也没有人想起这件事,只要我们暗地动点手脚,就不用担心敌人会察觉。」 库斯勒在教会发现柯雷多?阿布雷亚所留下的羊皮纸后,就前来见艾鲁森。然后随便捏造了一个理由请他帮忙调查有没有人听过柯雷多这个名字。他表示自己在卡山城时发现了一个异端审问官的名字,叫作柯雷多,当时他似乎曾在这城里调查某件事。究竟是调查什么?万一与龙有关联的话,,说不定制造龙的技术也流传到其他地方,如此一来就危险了。 艾鲁森并没有对库斯勒的说法起疑心。 「如果还有什么发现,就向我报告。我会想办法。」 「遵命。」 库斯勒造作地垂首行礼后,便告辞离去。 当他一回到旅店,就从腰间的小袋子再度拿出那张羊皮纸。 上头有那么一段话。 不管库斯勒看再多遍,他都觉得兴奋地像是心臓快从嘴里跳出来一样。 不遇,翡涅希丝却一直默默无语,现在也是一脸茫然地坐在床边。 「你身体不舒服吗?」 库斯勒禁不住开口问道。 没想到翡涅希丝却吓得身子弹了起来,看向库斯勒。 那张脸看起来果然一副心不在焉,翡涅希丝维持着这副表情,脑袋往左右摇了摇。 「总觉得……很不真实……」 「啊?」 「觉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就像故事中那种根本不存在的城堡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从翡涅希丝此时哭丧着脸的表情来看,会让人以为她正在说自己昨晚见到幽灵了。 但库斯勒并没有取笑她,还隐隐约约地抓到翡涅希丝想表示的意思。 「那叫作兴奋。」 翡涅希丝双眼圆瞪地看着库斯勒。 「不过,那是理性上的兴奋,懂了吗?」 随后再补充了一句,翡涅希丝便瞬间双颊绯红,重新回到平常的自己了。 「反正,以你这家伙来说,可是立了大功啊。真亏你能注意到。」 「……『以你这家伙来说』这几个字太多余……」 翡涅希丝嘟哝着发起牢騒,库斯勒却只是哼了一声。 只是,她这份功劳可贵重得很。 上头有着柯雷多,阿布雷亚签名的这张羊皮纸,写了这么一段话: ――神所遗留的知识沉睡在这片大地上。 ――神派遣圣灵将其遗留于此。 ――经由远古时代来自圣地的精灵之手。 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是天性使然,这段话的笔触给人一种刚劲急躁的感觉。 在简短的文章当中,最后一行更是凝聚了强烈的意志: ――以吾眼之眼阅读这本书的人,愿汝追寻吾之足迹。 这明显是个留言。而且还夹在城市编年史这种最无聊的书籍之书背内侧。事实上, 也在事隔将近二十年之久,才只有库斯勒 和裴涅希丝发现这则隐藏留言。 不过,毕竟是落在该拿到的人手中。 与众不同的异端审判官。 这名异端审判官对异教徒的习俗感兴趣到与他们一同吃住程度,既有炼金术师的 素养,又具备能当场捏造出奇迹的技术。 而且,他在边境之地对其他人的劝说置若罔闻,启程前往更接近敌人的地方。 他表示那前方或许有什么在等着。 然后把这则留言托付在城市的编年史上。 「这个人……果然……」 裴涅希丝战战兢兢地说,似乎害怕去确认那件事。 库斯勒手拿羊皮纸,就连椅子的存在都忘记,就这么站着反复阅读上头的文章。再加上从艾鲁森介绍的指挥官口中听来的,柯雷多这个人物的形象。 库斯勒点了点头,心想肯定没错。 「柯雷多相信古代民族确实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那一页上头设下暗号。 在那之后,库斯勒仔细端详那一页的内容时,就发现错字全都是后来刻意填写上 去。字形相似的就添上几笔;完全不像的就小心翼翼刮掉羊皮纸上原有的字后,再重写进去。 「热衷于异教徒的事,以及成为异端审问官,这些说不定都是为了古代民族。」 「他……在更早之前就知道了?」 「过去的时代比现在更加混乱。而且,指挥官不是还说他是某个高官的私生子?或许他碰巧接触到了原本该被封印的禁书,又或者是……」 库斯勒略为犹豫之后才说: 「他实际上见过从东方被带来的人们,还交谈过,所以才如此确信。」 翡涅希丝「啊」地吃了一惊,不过有过同样遭遇,最后流落到此地的她随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这么一来在那张书页上提到的无名贤者应该也是真实存在的某个古代人民。」 那本散乱残破的书上还继续这么写道: 古代贤者无所不知。在第一天的白日晓得大地之理;在第二天的黑夜晓得星辰之理。 在第三天的白日练就出知识;在第四天的黑夜完成一切。 「其中涵盖了一切不可思议之奥秘。亦即,操纵元素的贤者之石、万能药埃利克西尔、神创造人时使用的生命之书、形成天体的坚钢。以及……」 库斯勒浮现的笑容带着些许嘲讽。 「将其炼制后得到的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 贤者无所不知。 然而人类无法理解一切,他们仅能遵照贤者带来的智慧和秩序在此处聚居成村落, 将繁荣绵延至后世―― 「话说回来,如果贤者真的无所不知,那他岂不就是神了。」 「但是……」 意外地,翡涅希丝语气强硬地说: 「但是……如果可以知道其中一项?」 库斯勒半眯着眼端详翡涅希丝,然后闷闷的笑声从他的喉头传了出来。 他的心底某处已然意兴阑珊。脑海里有道声音告诉他:反正那是骗人的。 他很清楚这是为了不让自己在一些极为愚蠢的事情上摔跤的处世之道,可是翡涅希丝还没精明到能像自己这样。 库斯勒甚至对她涌现的这股热衷感到怀念。 「如果知道其中一项……」 库斯勒重复一遍这句话后,续道: 「抹大拉之地就会在柯雷多走过的路的前方。」 库斯勒将留在艾鲁森房间里的地图上所标记的路线全都默背起来了。 柯雷多说不定会在他曾经抵达的城市某处,再度留下什么。 库斯勒打开木窗,看向外面。 正觉得房间内变得越来越昏暗,一看之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红霞满天。 冬天午后的太阳总是西沉得快。 库斯勒眺望天空说道: 「传说就沉睡在这片天空底下的某个地方。」 他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世界的大地明明就是接壤毗连,然而他的日常生活却在某处中断了。这一点让人似懂非懂。就好比苦于美食的分量过大,无法顺利送进嘴巴时的那种焦急无奈。 「应该很遥远吧。」 库斯勒在无意间喃喃说出这么一句。他原本并没有想要示弱,但或许是因为太没有真实感了。 听到他这么说的翡涅希丝有些自以为是地用鼓励他的口吻说: 「所以切勿忘记旅行的真谛。」 「啊?」 转过头来就看到她温柔的笑脸。 「不过是两脚交替往前踩出去而已。再来就只要一股劲儿地走下去。唯独两旁的风景会改变,自己――」 正欲继续说下去的话突然停在中途。 因为库斯勒冷不防地朝她走近,以单手掐住双颊的方式擭住她的脸。 「我虽然很想对你说,不要自以为是!」 库斯勒贼贼地笑着,左右摇晃翡涅希丝的脸庞。 「不过我心情很好。」 当他一松手,翡涅希丝就鼓起脸颊,彷佛要填补凹陷下去的分量。 库斯勒的视线离开读希丝之后,继续笑着说: 「而且,立下功劳的人是你。你很适合当炼金术师喔。」 「咦?」 库斯勒斜眼偷瞧一眼翡涅希丝,不懂得对人起疑的清纯少女正被坏男人的花言巧语蒙骗时,露出来的表情就和现在的翡涅希丝一样。大致上并没有改变嘛!库斯勒暗想。 「因为你很幸运。」 「……」 翡涅希丝想到自己又被捉弄,不禁脸色一沉,库斯勒则继续对她说: 「这点很重要喔。因为这世上不讲理的事情太多。想要避开这些事到达抹大拉,就只有既狡猾又幸运的人。」 翡涅希丝不悦地望着库斯勒,然后嘟起嘴说: 「你很坏心眼……」 「这是一件好事。坏心眼对于炼金术师而言也是必须的要素。」 「……这说法绝对是骗人的。」 库斯勒耸了耸肩,翡涅希丝拿他没辙似的叹了一口气。 不过,当她的眼睛瞄到库斯勒手上的那张羊皮纸时,还是微微浮现了自豪的笑容。 似乎是在咀嚼玩味自己的功劳。 「总之这件事的真伪就留着以后再追查吧。」 库斯勒这么说之后就将木窗关上。 「先去填饱肚子吧!还是说,你连这句话都要懐疑?」 「……你真像个小孩子,」 「应该说我心情好。」 翡涅希丝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声,事实上,库斯勒一旦心情放松,确实就像个孩子 一样兴奋。 毕竟他们在卡山发现的古代民族,原来早就有别人注意到其存在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总会怀疑这个发现搞不好只是个自以为,如今他却感觉到自己获得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后援。 莱特里亚境内有什么在等着。远古时代在彼端失传的古老技术就存在于该地。然 后,说不定那当中就有―― 库斯勒边思索这件事,边打算走出房间。 膨胀过头的面包往往就会在这时候破裂。 「咦?」 翡涅希丝发出疑问。 正当她准备离开房间之际,又猛然转回头。 「怎么了?」 即使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也没有出声答复。她在房间内回头,就这样动也不动。 当库斯勒打算重新发问时,翡涅希丝小跑步地靠近窗口,把木窗打开。 这时,声音也隐约传进库 斯勒的耳朵了。 「怎么了?发生火灾吗?」 他走到翡涅希丝的身后,看向窗外。可是外头就连浓烟味都闻不到。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从远处传来了一阵阵金属敲击声。听起来正像是为了告知有十万火急的事发生而拿起锅底来敲打的声音。 「……果然。」 「……敌……」 「什么?」 就在那之后,来自不远处的锵、锵、锵金金属敲打声就变得清晰可闻了。库斯勒探头往窗外一看,城里的卫兵敲着铁锅,来到隔壁街区的拐弯处。 「因为教会没有钟,才这么做啊……对了,你刚刚说了什么?」 库斯勒再次询问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慢慢地回道: 「敌军突袭。」 霎时,库斯勒感到难以置信,当他想要再反问一遍时,就发现没那个必要了。因为他已经可以清楚听到士兵大声叫嚷的声音。 「敌军突袭!敌军突袭!」 路上行人听见这道敲着铁锅报讯的声音时,人人都呆立不动,变成一根木棒。 「敌军突袭!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到城墙下集合!敌军发动突袭了!」 对面旅店的窗户也几乎全敞开,房间里面的人都在探头张望。 每个人全露出惊讶的脸色,在这种时间下突袭?愣了一会儿后才慌慌张张地采取行动。 道路上开始集结人潮,动作迅速的佣兵早已一溜烟地往城墙奔去。 顺着笔直的大道远眺可以看到那面城墙,库斯勒眺望着巨大的它,吞下一口唾沫。敌人将越过那道墙,攻进来? 虽然不敢相信,却也不觉得这会是个恶作剧。 天色逐渐暗下,彷佛将要带来各种灾难。 之后,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就待在设于旅店一楼的酒馆中,和其他佣兵骑士一起等待下一步消息。这时,传令兵前来通知敌军的突袭只是个误报。 然而,能够松一口气的时间非常短暂。因为传令兵又接着转达要库斯勒他们前往骑士团总部一趟。 倘若敌军的突袭真的只是单纯的误报,就没有必要传唤他们过去。 一定有某种原因。 「看得到吗?」 风很冷,而且大概因为靠海的关系还挟带着湿气。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登上高处会让人心旷神怡,但在日落之后登高只会严重煽动人内心的不安。 「嗯……真的只能隠约看到轮廓……不过感觉他们很不熟练。动作也都杂乱无章。」 「这表示他们只是把东西带过来而已吗?」 「如果他们不是在刻意装笨拙,可以这么说啦,对不对?」 伊莉涅的语气听起来总觉得有种厌世的感觉。又或者是因为她正不眠不休地沉迷在龙的量产作业,却被硬生生拖来这种地方。被人突然从灼热的熔炉前,带到暴露在剌骨寒风中的高台上,她的心大概也跟着结冻了吧。 「而且还听说这是最新的机关啊。搞不好根本没人真正掌握住里头的构造唷。」 威蓝多一脚站在城垛上,明明已经没了太阳,却手靠着额头像在遮蔽日头一样地眺望远处。离他们不远处也有一群同样在俯察眼下情景的人。 他们的打扮各有其趣,但不管是谁看起来都不像是在城里过着安稳日子的人,就这一点来说,这些人倒是如出一辙。 他们都是随军集结在这座城市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四人现在正位于守护尼卢贝尔克的巨大城墙上。 「你的耳朵能够顺风听到些什么吗?」 翡涅希丝正形容枯槁地蹲坐在他的身后。 她这副模样并非因为寒冷或肚子不适,而是被高度吓得双脚无力站起。 「……」 「……我不是要捉弄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在根本没有打算戏弄她的情形下,落得与一脸愁容相对,这使库斯勒也困惑得难以应对。他一如此抱怨,翡涅希丝果然就表现出被人教训的沮丧模样,摇了摇头。 「但是,对方倒真的抬出不好解决的东西来啦。」 库斯勒的口吻就像在发牢騒。在他视线前方的是无数把火炬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扩散开来,所形成的一片红海,其中有一处特别明亮。敌军正在那里为了组装某样东西而忙得人仰马翻。 「没想到会出现最新型的投石器啊。」 投石器比一般人高出十倍以上,听说建造材料用的是从莱特里亚北方才能采伐到的巨大木材、以及从受尽严冬锻练的野兽身上抽出的强韧肌腱,再加上大量的铁。射程超过以往的一倍有余,破坏力更是倍上加倍。虽然这面城墙的高度是一般投石器无法轻易超越的规格,发射出来的铁块多半都会被墙壁反弹回去,不过那也只是按照以前的基准所得到的实绩。 人类毕竟只会应付能够想象到的问题。 「唉,在被奇袭的当下,要带着这玩意儿走的确是过重了啊。」 听到威蓝多这么说,库斯勒不禁发出长吁。这声叹息化作白色烟雾飘向他的后方, 光是这样就让人觉得那类似幸运的某种东西彷佛也跟着消融散去。 「先回去吧。就这样看着它组装完成也无济于事。」 「也是。何况这在一时三刻间绝对不会完成啦。面对同样一种材料,却有一堆人交替着更来换去的,这证明他们没有领头指挥的人。如果这是间工坊,就算被工会踢出名单也不敢抱怨吧。」 伊莉涅的口吻十足就像个工头,从卡山一路到这里,确实证明了她的统领能力相当出类拔萃,没有人会针对这点发出怨言。或许过于年轻的女性身分倒是成了她的武器。这道理就如同翡涅希丝身在战场上时,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她都是一名战争女神。 或许正因为她是工坊中的特殊存在,才让那些男人们下意识地遵从。 「这点也转告艾鲁森一声吧。就说是雷与冶炼之神的化身这么表示。」 见到库斯勒一脸认真地嘲弄自己,伊莉涅便眯起眼睛,毫无畏惧地笑着说: 「对啊。反正假胡子早就已经备好了,我随时都能打扮成雷神的样子啊。」 伊莉涅在工坊干活时的神态似乎也清楚地浮现在眼皮上。 「要回去啰。站得起来吗?」 库斯勒抓住翡涅希丝的手臂,将她拎了起来。虽然库斯勒老在其他事情上面捉弄 她,但一见她真的害怕到这种程度,也早就丧失了欺负她的念头。翡涅希丝紧紧抓住库斯勒的手臂,东倒西歪地走着,当她开始从城墙中的阶梯往下走时,才终于平复下来。 一般城市里的城墙都建得跟住家的墙壁没两样,然而换成尼卢贝尔克这种大城市的话,城墙本身就宛如一栋简陋的房屋。阶梯的墙上各处都装设了窗孔,可以由此射出弓箭,或是将滚烫的热油往下倒。另外还有放置此类武器物资的仓库,以及用来烧热油锅的炉灶、汲水用的井等等。 狭小的空间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东西,但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而放置在此,这地方让库斯勒想起炼金术师的工坊,心情异常地雀跃。 他有种感觉,如果待在这个塞满物品的石造城墙上,从沐浴在月光中的窗口眺望外头进行思考的话,必定会得到某些不比寻常的灵感。 不过,那也是平时才能做的事。如今的尼卢贝尔克并非处于思索的阶段,而是该采取行动的时候。 库斯勒他们走出城墙后,就直接赶往骑士团总部,来到艾鲁森的房间。 艾鲁森的目光非常凌厉。 「亲眼目睹了我方的优秀技术之后,你们有何感想?」 回答这问题的人是双手扠腰,一 脸不满的伊莉涅。 「就算是很厉害的东西,如果遇到组装的人太愚蠢,我看也很难被活用了。」 成功管理的质量是信赖的证明。 工匠工会这种组织虽然容易让人喘不过气,但相对来说能够确实保证质量。 「这么说组装上需要花不少时间啰?」 「至少绝不是现在马上就会完成。至于要花上多少天,因为他们不是我工会的人,所以我也无法估计。」 这大胆的回话方式不知道是因为她太疲累了,或是因为她开始有点胆量。 在城墙外头时,她还是个因不安而战栗的少女,但进到城墙里面,就成了挥舞铁槌催促男人行动的厉害工匠。 「听说至少有把设计图烧毁。只是人只要一明白关键所在,大部分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而且材料早已准备齐全,比起这些,敌人可是拆解了完成品,把东西移动到这里来了。」 「若是如此,那么只要那些负责组装的人懂得如何彼此合作的话,距离完成就不远了。时间再多,也最好想成这几天内就会完成了吧。」 库斯勒接在伊莉湼的后头继续说: 「我也同意这个看法,所以是要我们也制作出投石器吗?绘制出设计图的家伙也在这里吧?那我想应该不至于制作不出来。」 艾鲁森彷佛觉得忿忿不平似的叹了一口气。据说骑士团是在中午过后不久,发现城墙外头来了一大队马车。当日落时分,敌军开始进行组装时,有人从形状上认出来那东西该不会是巨大投石器。 接着,这份消息传遍总部之后,一名部队指挥官才坦承。 巨大投石器原本是他的部队为了攻打莱特里亚而制作出来的武器。 但是在莱特里亚女王有备而来的奇袭之下,他的部队也只能顾得了自己身上的装备就开始逃亡,最大的努力也顶多只是把设计圈给烧毁而已。 也就是说,现在在外头对他们张牙舞爪的武器,原本是自己人制作出来的东西。 从该敌营逃脱出来的那些人,如今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可很难说喔。」 如此回答的人是伊莉涅。 「为什么?」 「曾经有过设计图是吧?会写下那种东西,不就跟小伙计记不住该办哪些差事,然后在石盘上用石灰做笔记没两样。」 伊莉涅虽然不善书写阅读。但她的工匠本领却是一流。 工匠终其一生都在同一座城里,与相同的伙伴不断地共同制作一成不变的商品,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需要留下文字去向他人传达什么,或者留下什么。 「年纪轻轻却看得很透彻啊。」 艾鲁森像在挖苦似的对伊莉涅说道。 当然,这是最高级的赞叹之词。 「深感荣幸。再说,就现实面来说,也办不到。要是下令停止龙的量产的话,或许还有可能。」 「这的确是个问题。」 艾鲁森简短地回了一句后,就朝伊莉涅努了努下颚。 「你回工坊去,龙的量产才是我们的命根子。」 「是。」 伊莉涅点了点头后,两手一摊,无奈地走出房间。 「幸好这城里还储藏了大量的沥青。听说是先前才刚运送到,原本是为了春天的到来,给船只进行防水用的储备。真是神的恩典。」 在炼金术中,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大多也在别的方面有用武之地。 「我已经测试过啰,应该没有问题啦。」 「这么一来,我们就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伊莉涅离去关上房门之后,房间里就剩下艾鲁森、库斯勒、威蓝多和翡涅希丝四个人。可以听到门外传来人们慌乱走动的脚步声,关起的木窗甚至还映照出在大街上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光,整个城市都在騒动。 「那么,不命令我们赶紧滚回工坊的理由是?」 库斯勒询问道。 「当然不是为了要你们制作投石器去扫平敌军。」 艾鲁森的手指在桌上敲得叩叩作响,他说: 「再这么下去,我们会输了这场仗。」 一时之间库斯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威蓝多似乎也是相同感受。 「这是在比喻什么的说法吗?」 「不。」 艾鲁森这个人并不会说出丧气话,这点连库斯勒也心知肚明。 若是如此,这句话就是他冷静分析过情势,以长年的经验过滤眼前的事情所得到的结论。 「烧红的铁球将会砸毁城墙,越过上空攻进城里来吧。势必会出现死者或伤者。这项制作技术原本属于骑士团其中一支部队。而且那些人在逃出来之后,还隐瞒了这件事。即使他们明明预想得到这兵器绝对会被敌人运到这里,对我们张牙舞爪。」 虽然他们明知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但在面临「除了留下这东西逃走之外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形下,就不愿将此后果视为自己的责任,或许这就是人的天性吧。 结果,这些人不敢正视现实,就只是祈祷希望敌入不会发现留在城里的那架庞大无比的投石器。 「于是带来怎样的后果呢?佣兵和骑士们大概都会这么想吧。满怀出人头地的梦想而从同一个村子、地区前来投军的伙伴们终于在今天倒地不起了。可是,那并非光荣战死,而是因为本该让他们寄托后背的战友犯下一个愚蠢的失败,才导致他们死亡。」 「他们无法抑制的憎恨与愤怒都不会朝向城墙外头发泄,而转向城里的人。」 「没错!他们也无法在酒馆里吹嘘自己脸上所负的伤,也不可能燃起佣兵们旺盛的战斗意志。更何况,这城里原本就有问题,本来该是为己所用的最强兵器现在竟然瞄准了自己,在这么令人绝望的时刻,那些人又会怎么说呢?」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而且,这座城里的教堂没有钟。 被神遗弃的城市。 教堂传不出钟声,连每天早起都有困难,在这种时候,人们又如何能够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赴战场呢? 「但我们绝不能在这里输掉。绝对不能!」 宣称要执掌莱特里亚的男人挤出一声嘶吼。 库斯勒对于此地的执着也不遑多让。毕竟他才刚发现柯雷多的留言。倘若离开了莱特里亚的领地,就意味着从此远离抹大拉之地。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没错。你们无论如何都要铸造出钟来,不管用上什么方法。听说你在过去曾经因为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炉子里,然后被关进牢笼里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哼了一声。 「不管你尝试什么方法都无所谓,不管什么方法。我想其他炼金术师大概也会收到同样的指示。虽然一考虑到之后该怎么收尾,就让人感到郁闷,不过目的往往会将手段正当化。只要能拿得出成果,什么方法都行。况且你们就能靠这样―― 艾鲁森的眼神一变,转为轻蔑及畏惧交杂。 「发现魔法吧?」 金变成铅,铅变成金。把烤成黑炭的蟾蜍和壁虎丢进锅子里与铁一起炖煮,再于满月的夜晚进行炼制就会得到不应该存在这世上的金属。 当然这只是迷信,库斯勒的脑中飞快地转动,思索起更现实的问题。 铸造钟。这件事很単纯,但是,库斯勒却嗅到里头另有蹊跷。 铸造钟的工匠之所以不肯自己动手是因为考虑到再次失败时的后果,才畏缩不前。未来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在城里承袭同一间工坊继续营生,身为其中一代的自己不能让后世跟着背上臭名。 不过,仅仅 为了这个原因吗?库斯勒揣测。 艾鲁森给的提案是个破例。 而炼金术师都知道,幸运是少之又少。 心中的雀跃消散,身为一名谨慎小心近乎胆怯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开口说: 「那可是变成异端分子的快捷方式喔。」 然而,响应他的却是冷酷的眼神和话语。 「所以又怎样?我都开口叫你们去做了,你们只要照着做就行了。」 对方是自己的上司。在骑士团之中,这一点意味着对方的手里握有自己的生杀大 权。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自己的性命只能靠自己守护。 库斯勒彷佛领悟到这个大原则似的,把头垂了下来。 「……我明白了。」 艾鲁森没有回答。威蓝多似乎深感无奈般地叹了气,他身旁的库斯勒则俯视着翡涅希丝,轻轻抬了抬下颚。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妨,而且是在获得上司承认的条件下,这原本应该是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用心计较玩弄机谋才有可能到手的特权。另外,艾鲁森虽然明明已经看出再无对策就会吃下败仗,却还是想奋力一搏力挽狂澜,遇到这样的上司算是正合他意。毕竟神的剪影有可能就沉睡在这片土地上,无论如何,库斯勒都想追寻柯雷多的足迹。 但是目前已经得知用普通的方法无法顺利铸造出钟,库斯勒的直觉更是不停发出警告,要他别触及这件事。 而且,还有个最大的理由。 用尽任何手段把钟铸造出来。 库斯勒哼了一声。 他就是因为道句话才刻意与铸造钟一事保持距离。 库斯勒和威蓝多一语不发地走出骑士团总部,外头的寒风和陷入混乱的城市让他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翡涅希丝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尽管语气带着不安,却没有乱了方寸。提出这个疑问并非为了求得安心,而是源于坚强的心志,她已经决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努力。 翡涅希丝在见到柯雷多的留言之后,整个人明显兴奋起来。但那绝不是因为对于贤者之石或埃利克西尔感兴趣的关系。翡涅希丝是因为知道上头记述了库斯勒的梦想,所以才替他感到开心。 但是,这正是令库斯勒担忧的部分。 「威蓝多,你出入的工坊可以拿来用吗?」 「嗯?啊,可以用啊。不过有一半是小伊莉涅在用。」 「那正好,她刚好可以当监视的人。」 「监视?」 威蓝多脸上的讶异表露无遗。 「艾鲁森虽然说过任何方法都可以拿来用,但我们还是别做些奇怪的尝试。」 库斯勒一脸不悦地回答,威蓝多的神情就愈发惊讶了。 「小乌鲁,这家伙是吃了什么怪东西吗?」 「咦?……这……」 翡涅希丝也是满脸疑惑。若是在往常,她的使命就是担心库斯勒会不会做出什么冒渍神的惊人之举。 「不……不过,我终究无法赞同那种偏离人道的实验,所以……我也赞成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她说完这些话后,就偷偷觑了库斯勒的神情。 「说得没错。」 一得到库斯勒的赞同,翡涅希丝便更加大惑不解。脸上几乎充满了对库斯勒感到的担忧。威蓝多挠了烧头,来回看着裴涅希丝和库斯勒。 库斯勒一副理所当然地说: 「巨大的钟在其他城市里也能看到不少。铸造钟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方法。所以,你可不要插嘴说些奇怪的话喔。」 库斯勒先如此叮嘱威兰多。冷不防地吃上一记警告的威兰多倒退了好几步,像在表示这比被库斯勒用短剑指着还来得可怕。 「你……你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啊?」 但翡涅希丝看着连连后退的威蓝多,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气恼。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而且那么吃惊的反应实在太失礼了。」 「那是……嗯……说的也是,啊……?」 对女性温柔的威蓝多尽管觉得翡涅希丝的话无法完全接受,还是努力让自己赞同就是那么一回事。 「没错。因为他终于愿意接受神的教诲了。」 翡涅希丝挺起胸膛,对库斯勒露出笑容。 但实情当然根本不是如此。 库斯勒以冰冷的眼神回看她。 「你也是。」 如果突然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脸上表情大概都会是裴涅希丝现在这个样子吧。她愣了一会儿之后,向举步就走的库斯勒反驳道: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说得好,你可要好好记住喔。」 库斯勒头也不回地留下这句话,翡涅希丝便气得像只青蛙一样鼓着腮帮子。 再稍微走了几步路之后―― 「原来如此啊。」 威蓝多说道。 「确实正如库斯勒所说啊。」 裴涅希丝没想到一直以来都与自己站同一边的威蓝多竟然会这么说,便露出一脸受伤的神情朝着他抱怨: 「就……就连威蓝多先生也……」 「嗯?啊,不是啦,是因为……」 从威蓝多的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他现在一定满脸笑嘻嘻。 所以库斯勒没有回头看他,也不打算制止他开口。 「既然上头交代用什么手段都行,就会想到惯例上某几种铸造钟的禁忌手法啊。」 「咦?」 「对吧,库斯勒?」 成蓝多把这话题丢给库斯勒,看起来心里似乎乐得很。 库斯勒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但毕竟无法回避这件事。 库斯勒转头看向斜后方的翡涅希丝,开口问道: 「知道为什么钟的昵称往往都是女性的名字吗?」 「咦?」 白色少女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绿色的眼珠就像被猫玩弄的毛球一样滴溜溜地转动。 她的外貌不管怎么看都只会让人联想到对男人言听计从的懦弱少女,但事实上这家伙的内心深处却隐藏了非常坚定的意志,偶尔还会若无其事地说出惊人的话。 库斯勒和着叹息说道: 「因为神喜欢年轻女孩。所以在炼制铸造钟的金属时,会使用到女人。」 翡涅希丝的嘴巴微张,疑惑地歪着头。 威蓝多连同苦笑一起补充道: 「就是在炼制的时候,把女孩推进炉子里啦。」 「啊!」 「就是当成活祭品啊。」 即使铸造方法很明确,偶尔还是会遇到无法顺利做出钟的时候。在这种困境中,人总会采取奇怪的行动。开始在意起星象的运行、走出家门时绝对是右脚先踏出门外,听说还有人会在挥动铁锤的同时用左手抓住右耳。在炼制之际加入骨头会增强铁或铜的柔韧度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于是就有人猜想,把娇柔的女孩推进炉子里的话,肯定能制造出音色优美、韧性适中的金属。 「但……但是,那……」 翡涅希丝吓得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双脚更是不听使唤。 威蓝多笑着伸手从翡涅希丝的背后扶住她。 「因为小乌鲁总会在奇怪的事情上奋不顾身啊。」 倘若铸造结果不乐观,说不定她会自己跳进去熔炉里。她身上可带了不少这种前 科。 如果我的性命能够帮你追逐梦想―― 库斯勒冷冷地看着翡涅希丝。 「谁叫你是 个蠢蛋。」 「我……我才不蠢!」 翡涅希丝下意识地反驳他,不过声音中没半点霸气。听起来倒像带着一点哭腔,感到很为难的样子。 库斯勒走到快接近十字路口时,眼前刚好有一批满载物资的马车行驶过去,于是他便停下来回头说: 「反正我已经得到你的保证了。」 他正要继绩说下去时,翡涅希丝却似乎因为还没冷静下来的关系,止不住脚地朝着库斯勒撞上去。等到库斯勒将翡涅希丝抱个满怀时,他才发现是威蓝多把她推过来。 翡涅希丝在库斯勒的懐里一动也不动,威蓝多则嘻嘻一笑。 库斯勒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声。 「……你……太坏心眼了。」 柔软温热的少女在他臂弯中以被闷住的声音说道。 库斯勒之所以无精打采是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塞满许多有趣玩意儿的橱柜所发出的吱嘎声。只要稍微打开一道缝隙,下一瞬间所有的东西就会全部滚出来。 炼金术师虽然就是为了追寻这种柜子而赌上人生,但库斯勒却隠隠觉得这跟自己想要的并不一样。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很重要。 库斯勒轻轻敲了敲翡涅希丝的脑袋,然后迈步往前走。 第四幕 铸造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铜里面要加入多少锡。 锡愈多音色就愈好,但同时也容易碎裂。而且即使配了相同分量的锡,也可能会因为气温或天气变化而导致碎裂、或是音色不佳。这份工作讲究的是从长年来的失败以及尝试中所得到的经验和直觉,这与人们要求炼金术师的东西根本是南辕北辙。 虽然如此,他毕竟是个只能听命行事的身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竭力避免骑士团从这片土地撤退。 首先,库斯勒和威蓝多四处收集铸造钟所需要的原物料,并且动员翡涅希丝,三人一起将整个工序执行过一遍:砸碎矿石、清洗,利用酸和铅去除掉杂质,并且以实验方式尝试炼制出铜和锡的合金。他们并没有加入什么特殊材料,只是忠于基本做法,改变锡的分量,将不同比例的合金注入小型砂模。实际上的钟来得更巨大,可以将蹲着的翡涅希丝整个罩住,然而,他们到底不可能以实物大小来进行测试。就这样,调节了不同比例的锡之后,三人做出了二十种合金。 所有材料都流进铸模后,夜色也开始泛白了。 另外,在库斯勒他们来到工坊不久,伊莉涅便随后跑到外头去指示各个工坊如何制造龙的零件,尚未见到他回来的身影。因此,当库斯勒猛然从瞌睡中睁开眼睛时,整个工坊是静悄悄。 只有藉水车鼓动的风箱产生彷佛在打鼾的风声,以及炉里面炭火发出宛如蛇在吐信的嘶嘶声,在这两道声音中,威蓝多双臂抱在胸前就这样躺在地上假寐,翡涅希丝则抱紧掏灰棒靠在墙壁打盹。 这是间宽敞的工坊,因此二十个小型砂模能够在里头排列成一长排。裴涅希丝也和初期不同,体力上长进不少,更难得的是她已经逐渐掌握到作业上的要领,因此整个作业意外地比预期还要早完成。库斯勒看见酣睡中的白色身影,与伊莉涅在卡山时的对话便从记忆中复苏。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偶尔也会遇到不做出选择就永远不知道答案的情形。 至少感觉到前方有东西在等着,就毅然踏上旅途前往绝境之地的柯雷多似乎早已明白这番道理。 库斯勒微微苦笑,甩了甩头。 有些无奈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之后,他就一脚踢飞翡涅希丝抱在怀里的掏灰棒。 「起来!」 「唔,啊!」 翡涅希丝惊慌地抬起头来,她大概作了待在炉子前面的梦吧,慢吞吞地想要捡起掏灰棒。然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打盹了,便泫然欲泣地仰望库斯勒。 「……请……请不要碰我的耳朵……」 看来她想起了库斯勒曾威胁说,要是打瞌睡的话就戳她耳朵的事。 库斯勒耸了耸肩,小指伸进自己的耳朵掏了掏耳垢后说道: 「继续工作!」 翡涅希丝小嘴微张地呆呆看着库斯勒一会儿后,才回答:「是,是!」 随后库斯勒也踢醒了威蓝多,一起取出砂模中的合金做检查。 「每一个的颜色都明显有所不同。」 当工作台上摆出一整排合金时,就能看出颜色鲜明的变化。 「纯铜原是红色,随着锡的成分增加,就会逐渐从金色变成银白色。经验老道的工匠光凭颜色就可以立刻看穿锡的分量。」 「……好……漂亮啊!」 刚铸成的青铜(注:以铜及钖为主要成分的合金,即称为青铜)在旭日东升中高雅地散发出光芒,翡涅希丝不自觉地朝它出出手。 「好烫!」 「果然会有这种反应吶!」 「蠢蛋。」 被威蓝多取笑、被库斯勒白眼,翡涅希丝只能嘟嘴缩起脖子。 「颜色一看就分辨得出差异,但音色不敲看看,分不出高低。你亲自试试看。」 库斯勒把铁锤递给翡涅希丝,对她努了努下巴。 翡涅希丝虽然表现得有些迟疑,但还是忐忑不安地敲了起来。 「铜的质地柔软,所以音调低沉。加入锡后会随着分量变硬,音调也会愈来愈高。」 在库斯勒的解说下,翡涅希丝提心吊胆地敲着合金。 每敲响一声,头纱下的耳朵就会微微抽动,突然间这动作明显加剧。 「这声音……」 「这一区大概就是适合用来铸造钟的纯度。」 从红色的开端直到完全变成银白色之间,可以看到美丽的金色。那典雅的气质可称得上正适合教堂的钟楼。 「不愧是听力绝伦啊。你随时都能改行当造钟的工匠喔。真是太好啦。」 库斯勒存心调侃了翡涅希丝一句,为之气结的她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 「等我彻底研究完炼金术之后再来改行也不迟。」 「喔!」 威蓝多开怀地笑了出来,对于学会反驳的她,库斯勒也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裴涅希丝却是一脸正经。 她就这么按顺序一路敲过去,愈接近银白色,声音便也逐渐从清脆舒服慢慢转为刺耳 「不过,颜色白成这样,就会因为过硬而易碎。简直就跟某人一模一样啊。」 库斯勒轻轻地戳了一下翡涅希丝的脑袋,她立刻一脸气呼呼。 只是翡涅希丝并没有加以抵抗,反而突然将视线移向威蓝多。 「不过,这样说来为何铸钟工匠会没办法把钟铸造好呢?」 「噗哈!」 威蓝多噗哧一笑的原因当然不是翡涅希丝的问题很逗趣。 而是因为翡涅希丝的报复很小孩子气,同时也相当奏效。 她刻意对着威蓝多发问,而不是库斯勒。 「嗯,道其中牵涉了很多问题啦。在筛选矿石的时候做得不够彻底,使得杂质混在里面,另外,单单就制作巨大尺寸这一点也会引发出不少问题。」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是我也能够理解的内容吗?」 翡涅希丝表现出比以往更积极的态度,不停向威兰多提问。 这明显就是在讥讽某人,而且如果因此而动怒,谁是最大的蠢蛋可就一目了然。 库斯勒一脸不痛快地环抱双臂,默默待在一旁。 「虽然我可以马上告诉你答案……不过,自行思考也是一种学习啊。」 「唔……说……说得也是。我明白了,我会想想看。」 「嗯。你就把你能想到的答案都写下来看看吧。虽然或许有很多事不甚明白,但也正因为如此,说不定你会发现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喔。」 「……还会有这种可能吗?」 「那是当然啊。比方说,在世上广为流传的那些炼金术师的恶行恶状。老实说,那里面也有一些超过我们想象的杜撰内容。」 「……」 翡涅希丝当初以监视者的身分前往库斯勒他们的工坊时,正好就是根据那些传言擅自塑造出对炼金术师的印象,这番话听在她耳里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她缩起脖子,抬眼觑着威蓝多。 「我不是在责怪你啦。只是说人类似乎就是带有这种特质。所以当人遇到不知真面目的金属或是生物,就会马上帮它添加上尾鳍、背鳍、胸鳍,小鱼也能变成巨龙。这些全都是想象力的威力啊。」 而且,偶尔还可能会发生超出想象力的事情,所以实验才会这么有趣。 库斯勒虽然想表达这句感想,但这么一来就显得是自己想引起翡涅希丝的注意力而开口,他只好硬是忍住。 「当然绝大部分的想象都与事实大相径庭,于是就会引发出问题来。只不过,人虽然能藉由知识或经验逐步接近真实,却也有好有坏啊。毕竟一旦知道了真相,事情看起来就可能变得陈腐无聊,就再也没 有能够发挥想象力的空间了。所以我和库斯勒不一样,更喜欢女孩子好好地戴着头纱,让自己的脸看起来若隠若现吶。」 威蓝多边说边伸手将翡涅希丝的头纱位置调整好。 翡涅希丝虽然紧张地身子抖了一下,但那并非源于害怕,而是害羞使然。 「小乌鲁也最好要盯咛自己表现得像个略带秘密的女孩喔。这样比较能够勾起男人的想象空间。」 「秘密……吗?」 翡涅希丝像在背踊依样小声地重复一遍。 库斯勒狠狠地瞪着威兰多,心想他又在灌输些有的没的,但威兰多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嗯,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形形色色的女孩出手啊,因为从刚认识的女孩身上最能感受到魅力啊。虽然我知道这是种罪孽,却还是身不由己啊!」 威蓝多把手覆在胸口,做出宛如演员一样的夸张动作。 库斯勒对他的说法实在不能苟同,表现出兴味索然的模样,但翡涅希丝却被为好色所困的威蓝多逗得咯咯发笑。 库斯勒注意到她的反应,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被两人隔绝在外的不愉快。 「所以说,小乌鲁你就试着写出制作巨大尺寸的金属制品时,有哪些可能发生的问题吧。」 「是,是!」 「那么……」 威蓝多看向库斯勒。 「我们要做什么好呢?在旁边看小乌鲁绞尽脑汁的模样吗?」 「……」 闻言,翡涅希丝便不悦地往后退了一步,威蓝多见到她的反应,就故意给她一个微笑,惹得她又再度略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点都不有趣的画面让库斯勒脸色一僵,不过他有几个关于铸造钟的问题尚待确认。 当他正要说出此事时,工坊大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敲得乒乓响,所有人的视线也朝门口望去。库斯勒将手搭在腰口的短剑上,再按住翡涅希丝把她往后拉。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被拉开,有个人摔了进来。 「啊?」 「伊……伊莉涅?」 翡涅希丝发出惊呼,跑上前去。伊莉涅就这么摔倒在工坊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何她就只有一只手戴着用来拿取滚烫金属的厚皮革手套。 该不会是遭到暴徒袭击,在只剩半条命的情形下逃回来的吗? 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他们随后就听见一阵鼾声,说明她只是用尽力气罢 了。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样啊……」 库斯勒夹着叹息喃喃说道。然后把惊慌失措的翡涅希丝从倒地不起的伊莉涅跟前推开,一把就把伊莉涅扛起。 虽然伊莉涅只比翡涅希丝高了一点,扛起来感觉却挺沉的。 该隆起的地方确实凹凸有致,剩下的重量应该就是身为铁匠的本领。 「去把床铺好。」 「是,是的!」 翡涅希丝急忙跑进工坊的里间,手忙脚乱地做准备。伊莉涅的脸上沾满煤炭,各处还有一些轻微的烫伤,八成是被爆裂开的碎片给击中了。尽管如此,疲累到失去意识的她还是在脸上浮现出把事情做完的满足感。 库斯勒轻哼了一声,让她横躺在翡涅希丝铺好的床上。 「帮她擦擦脸蛋和身体,再换一件象样的衣服。」 翡涅希丝疑惑地抬头看着库斯勒,库斯勒便耸了耸肩反问: 「还是说由我动手比较好吗?」 翡涅希丝闻言,顿时满脸红通通,拚命摇头。 「那你照顾完伊莉涅后,就照威蓝多的指示去做你的事吧。那家伙在其他事上头都吊儿郎当地,唯独炼金术不会。」 「咦?啊,好。」 库斯勒交代完翡涅希丝后就走出寝室。 「好好当那两个人的保母,我稍微出去一下。」 「寻找能够成功铸造钟的要素固然重要,但追查失败的原因也同样要紧。」 去铸造钟的工匠那里走一赵,应该就能要到铸造失败时的碎片。或许就能从纯度、 合金所用的比例等等找出失败的原因。 「这么说也是啦。」 「另外还要看看城里的状况。」 只是,认真说来,这才是他外出的主要目的。 「嗯?既然这样就把小乌鲁也带去嘛。不然她又要闹别扭了。啊,说错了。」 威蓝多不安好心地笑说: 「闹别扭的人是库斯勒才对啊?」 「……去死吧你。」 库斯勒无视哈哈大笑的威蓝多,走出门外。尽管依旧寒冷,但在晴天的太阳下走起路来反倒颇为温暖。工坊所在地的工匠街也因为阳光明媚的关系,看起来朝气蓬勃。只看这一处的话,城里还是一如往常地平静安详,不过,受到昨晚那件事的冲击之后,不可能毫无半点异状。 随后,当库斯勒来到城里的广场上时,他就知道自己预想得很正确。 「但是,这比预想还来得严重啊。」 库斯勒环视了一下附近后喃喃道。四周挤满了没办法安静待在旅店里的佣兵,有些人手拿武器大声喧闹,有些人则不发一语。聚集在广场角落的一些人也严肃地交头接耳,谈论着些什么。 从这些人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正面积极,不过这说不定是库斯勒先入为主的观念所导致的想法,认为他们仅仅是受雇拿钱的身分,并不会为了忠义而战斗。 而且,他们还不时抬起头,每个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库斯勒知道他们在注视什么。 是教堂的钟楼。 库斯勒离开这片广场后,又稍微在城里漫步。 在街道上来回穿梭的人潮与昨日几乎没有两样,但还是看得出变化。 路上东一角西一角各有人在高价兜售铁板、木板,以及拿厚度当卖点的麻布,而且都有一大群颞客涌上门。这大概是人们为了抵挡翻越城墙飞过来的铁球而设想出来的对策吧。一旁还贩卖着木桶,看样子这东西似乎是用来应付燃烧的铁球将引发的火灾。 人人都一脸专注地挑选这些防身用品,还不时忧心地仰望天空。 最新的投石器已来到城外,只要发动这项武器,城墙再厚再高也没有意义,这则消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街坊巷弄。 但库斯勒却暗自嗤之以鼻。 从一般常识来推想,就能发现准备这些对策根本连自我安慰都谈不上。投石器发射出来的铁球比一个人的脑袋还来得大,而且几乎都烧得通红。这种东西将会从惊人的高度掉落下来,即使是铁板也不能承受住这样的冲击。下场顶多就是人和铁板一起被压扁吧。 另外,再考虑到能有多少颗铁球从天而降掉落到这么广大的城市中,就会知道把铁板顶在头上是一件多么无意义的行为。只要不是运气太背的人,应该都不会被砸到才对。 尽管如此,人们光听到不把城墙当一回事的投石器,就足以吓得发抖了。或许就如威蓝多所说,这都是由于人们在不甚了解的事物上发挥了非同小可的想象力的缘故。 若是如此…… 连城市居民和上战场的佣兵骑士们都已经是这副德性了,在他们的注视下首当其冲的那些人又会是如何呢?亦即那些负责制作群众用来寻求心理慰藉的东西,却又不断面临失败的人。 库斯勒之所以会想到去拜访铸钟工匠,虽然是出于一个单纯的想法:要铸钟就去找在制作钟的人。不过这绝不只是为了识破铸造的问题点而已。 他必须要知道自己究竟被强迫去制作什么,如果失败,又会发生什么后果。 库斯勒在路上边 走边问,最后终于抵达由金银工艺品师傅撑起,专以富豪为顾客的工坊所聚集出来的街区,这地方不同于负责加工其他金属的工匠街。每一栋建筑物都很富丽堂皇。只可惜原本应该展露出高贵繁华的街区,如今却毫无生气。 论究起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对这一区的居民而言,比起城外那一大群敌人,他们更害怕遇上城里的后患。铸钟工匠的工坊大门关得紧实,模样却很不堪入目。门上被丢了鸡蛋和狗屎,最严重的一扇门还被钉上鸡头。 库斯勒已经预先想象到这幅景象,所以才没有带翡涅希丝一起来。 在人烟稀少的这条路上,几名脸色凶恶的士兵围在一起,四处张望。 他们是在戒备企图对铸钟工匠做出脱序暴行的恶人,或者他们本身就是那群恶人? 库斯勒无法做出区别。 当然他们也注意到库斯勒的存在,但或许是因为从他的装扮立即得知来人是名炼金术师的关系,他们并未特别上前查问,只是压低音量互相交头接耳了一番。 摩斯勒哼了一声,伸手敲了铸钟工匠的工坊之中被糟蹋得最狼狈的一扇门。 「喂!开门!」 先敲三下,再敲两下,停顿一会儿又敲三下。 但是,对方毫无响应。 「我是个炼金术师,不会对你们不利。让我进去,我有话要问!不然我就去向上头告发你们是群没用的家伙。」 库斯勒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话后,门的另一端总算传来声响。 从声音听来,大概是拿桌子之类的东西把门顶住了。 最后,喀嚓喀嚓的开锁声传了出来,接着门就开了一小条缝。 「我是炼金术师库斯勒,我要问一些关于钟的事。」 「……」 门的后面站着一个神情憔悴的胖男人,从他的模样看来大概已经有一个星期吃不好睡不安宁。 「你……你是要问什么?」 「和其他炼金术师一样啦。想问一下铸钟失败的当下是怎样的情况,还有想来看一下你们的工坊。你是工匠中的领头吧?」 「……」 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一被人非议,往往都是最受瞩目的带头者遭殃。门口样子最乱七八糟的工坊就是制钟的负贵工头所有,这个判断完全正确。男人似乎明白自己无从拒绝库斯勒的要求,放弃挣扎般地叹了一口气后,就打开大门让库斯勒进到家中。屋子是典型的工匠住家,一楼的部分就是工坊,而且甚为宽敞。平常肯定有十来个工匠在这里忙东忙西。 「还真是冷清啊。」 「……因为没有生火。」 工坊的正中央是一片用来铸造钟的大沙坑,大概是最后一次从砂模取出钟之后就再也没人动过了吧,碎开来的巨大沙块还保留着能让人联想到钟铸模的原形。 「是在这里铸造的吗?」 「……是」 「铸模用的沙从哪来的?是海砂吗?」 库斯勒直接切入正题。反正应酬的话听在对方耳里也只是徒增他的困扰吧。 「……是的。这里用的都是海砂……春天时,我们会从河里汲取出圣人祭中圣选出 来的融化雪水,拿它来清洗海砂,这里用的就是那些砂。」 「看来你们的清洗方式……也非随便敷衍了事啊。」 库斯勒捏起砂含进嘴里,尝不到盐味。他把砂吐出来后,发现熔炉前面摆了一个用布盖着的庞然巨物。 「是钟吗?」 库斯勒指着那东西问,男人点了点头。库斯勒朝它走近,把布掀起。看见的不是倒在一片血海上的尸体,而是横七竖八,出现了无数处龟裂的大钟,样子惨不忍睹。 「是什么地方出问题啊?」 「谁知道……可能是天气……又或者……」 男人精疲力竭地回答: 「说穿了,根本就没有人能完全弄清楚钟会裂开的原因……气温、湿气、风、铜与锡的混合方式、比例等等,能推想到的原因要多少有多少……要做好这份工作,第一要务就是永不气馁。钟的脾气阴晴难定,时而顺利完成,时而遭遇失败……我们向神祈祷、向精灵祈祷,永远都全力以赴。即使还是面临失败,也绝对不放弃,这样才是铸钟人。」 男人的口吻虽然虚弱,双手却紧紧握拳,握到连指节都泛白了。 库斯勒冷静地分析出这男人的贵任感应该很强。 「既然如此,就再挑战一遍看看啊?」 库斯勒淡然地问道,男人那肥胖臃肿的身髓却吓得抖了起来。 他怯弱地看着库斯勒。 「办不到吗?」 库斯勒再次发问,男人就垂下目光。 「如果只有我遭到非议……我会继续做下去。可是……」 「下次再失败的话,全家就要一起被拖到火刑台上吗?」 这种下场是否真的会发生,没有人知道。 但男人对此深信不疑,城里居民眼里的猜疑强烈到让他不得不灭了炉里的火,还将大门深锁。 不过,在家门口遭人那样对待的现状之下,他会这么自保也是无可厚非。 「能够被分配到这样一间工坊,你的收入和名声应该相当不错吧?」 库斯勒环顾工坊一圈之后,继续说: 「可是当铸造不顺利时,也就从相对的高处摔了下来。」 「……」 男人没吭声,只以低头颤抖代替回答。 「运气太差了啊。」 「就只因为这样!」 男人抬起头,发出怒吼。 库斯勒平静地承受他的反应,耸了耸肩。 「就是这样啊。世事大抵都是如此。」, 库斯勒拔出短剑,用剑柄敲了敲钟身。虽然发出的回响因为龟裂而听起来有点奇 怪,不过音质本身可称得上美妙。 「人终究只能任由那些没天理的事玩弄,并在其中拚命挣扎而已。」 「……」 库斯勒捡起几块大概是被其他炼金术师切割出来的沉甸甸的碎片,再塞进自己系在腰上的麻袋里。 接着,他盯着男人,脸上堆满笑容地说: 「然而就是要在这没天理的风暴中,尽力去抓住自己渴望的东西,才会让人觉得有趣啊。」 「……能这么想,是因为你是一名炼金术师。」 「没错,所以我才会甘愿当个炼金术师。」 男人因怒意涨得满脸通红,他先是恶狠狠地盯着库斯勒,最后终究卸下力气,俯首相对。 库斯勒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个分歧点,端看他能否从这里往前跨出一步。 不畏失败,也不畏自己的死活,只是一味朝着目的向前冲。倘若在这里止步,即使今后他仍能苟延残喘,等着他的也仅仅是个毫无意义的人生。人既然终将一死,那么无益地偷生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库斯勒一眼扫过这空荡荡的工坊。 突然注意到通往二楼的阶梯。 「虽说如此,我也不是不同情你啦。」 当他将目光从阶梯移回工匠男人的身上时,只见对方用一种惊讶万分的眼神看着 他。 「当你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时,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随之改变吶。虽然我无法苟同, 不过低头认轮关起大门……也不失为一种生存方式。」 库斯勒留下这句话后,便掉头离开工坊。 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口探头张望的是那名工匠的几个年幼孩子。 过去的他总认为人必须反复做出严峻的抉择,不顾危险只管一直走在通往目标的正确道路上,才是独一 无二的真实。但是他最近学到了另一个可能的选项:马虎做出对的决定,其实也无妨。 话说回来,他此行之所以不带上翡涅希丝,就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若是被他知道钟的铸造攸关性命,那女孩说不定会先把自己的命贡献出来。 既然如此,库斯勒就得在掌握住与制造钟相关的各种情况下,再多思考一件事。 也就是伊莉涅点醒他的事。不要各自独活,而是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城墙外的投石器虎视眈眈,城内因猜疑而搞得人心惶惶。铸钟或许属于只能听天由命的那一类,但炼金术师不会把是否能够活下去这件事也全寄托在运气上头。既然他们要做的是一旦失败就可能命丧城市居民之手的东西,那么就应该先做好结果有了万一的准备。 不过,他能有什么方法呢?当库斯勒思索这点时,表情突然为之失笑。 他不认为艾鲁森会不清楚目前铸钟工匠的遭遇,他应该知道万一铸钟失败,会意味着怎样的后果。 即使如此,他还是让库斯勒他们去冒这个险,这男人的本性在这一点上面表露无 遗。 结论是,库斯勒这些人对他而言真的就只是道具。在需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就得出来展现本事,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工具箱里可不是艾鲁森的目的。 库斯勒在心里咒骂一句:哪能这么便宜了你。 因此,他很认真地思索。 不能在这里丧命,更不可以让骑士团撤离。 关上大门,祈祷灾难离去,这可不是炼金术师的作风。尽管如此,现在的他该做的事也并非牺牲所有一切好让自己往前进。 「……成了个窝囊废啊……」 他自嘲地喃喃吐出这句话,当肺腑里的窝囊都随着吐尽之后,肚子附近却出现其他某种温暖的感觉。 库斯勒为了冷却身上的感觉,大口地吸气,吐气。 吐出来的是一团白色气息,白得跟某人一样。 库斯勒回沏工坊后,就把钟的失败作碎片硬塞给没什么干劲的威蓝多。 威蓝多没有说话,只用眼神向库斯勒询问外头的状况,库斯勒也仅耸了耸肩,光这样他应该就能猜到大致上的答案了吧。 合金的重量和体积会根据混和的金属比例而改变。只要慎重加以测量,就能知道各以多少比例混了多少分量,另外也可以丢进熔炉内,让金属熔化后再加以分离。 这部分的作业就交给威蓝多,库斯勒的视线转向翡涅希丝。 「你有想到什么答案了吗?」 「……姑且算有……」 她一点自信都没有,但库斯勒看见石盘上的内容后,微微点了头。 「能写出那么多来算是不错了。毕竟乱写一通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概是库斯勒的话太出人意料,翡涅希丝稍微惊讶地望着库斯勒,之后才紧紧抿起嘴唇好掩饰自己脸上的喜悦。 「而且……有几点算是正确答案。」 「咦?」 「体积大的东西在冷却时容易裂开,确实是如此啊。你怎么知道这种事?」 以往翡涅希丝总爱装模作样,打肿脸充胖子,可一旦被人称赞,她却又畏缩了起来。简直就像在对人说:快来欺负我、捉弄我。 「以前……我曾在采石场帮忙过。是那里的人教我的。」 「用火烧过,再浇水冷却的方法吗?」 「是的。」 物体受热后会膨胀,冷却就会收缩。像岩石那种硬物,体积愈庞大,热胀冷缩的差距也就愈大,于是当物体本身承受不住时,就会产生龟裂。 「合金的混合状态不均匀,这一点也不错。」 「……我是从使面包膨胀的做法中学到同样的道理。如果面粉和得不够均匀,在烤的时候就会裂开……」 「砂里面是否混有盐巴这一点呢?」 库斯勒方才最先确认的也是这件事。 翡涅希丝嗫嚅不安地回答: 「在盐田周边的事物都会因为盐巴的关系产生裂痕,甚至碎掉。像人的手、脸,还有铁器、岩石。」 库斯勒平生没见过盐田。 但翡涅希丝却在那里亲眼见过人的手脸因为过强的盐分而皮开肉绽,东西也因此生锈腐蚀。 库斯勒的脸色突然转为阴沉。 「……怎么了?」 翡涅希丝带着畏惧询问沉默不语的库斯勒。 库斯勒相当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种知识我都是从书本上得来。」 「咦?」 「你却是从经验上得知。你的旅程……」 库斯勒很不痛快地说: 「真让我羡慕。」 或许是库斯勒表现出来的怅然若失太毫无保留,使得翡涅希丝一时之间没能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翡涅希丝经历的是一场过于严酷的逃亡之旅。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让人羡慕的事,只是一趟艰辛悲伤的逃难。会对此感到羡慕的人,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说话不负责任的家伙。 然而,库斯勒是个一直都封闭在工坊里过活的人,只透过书籍去认识这个广阔的世界。 因此,库斯勒是真心羡慕她的旅程,才说出这样的话。翡涅希丝似乎想通了这一点,终于小声地开口响应道: 「我也觉得如果旅程中有你在的话,一定可以学到更多东西,真的很可惜。」 「而且……」 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说不定奇迹就会出现了。」 她的笑容有种莫名的悲伤,会让人忍不住去想当时若是真能如此就好了。只要有库斯勒相助的话,说不定就能挽救某些人。 库斯勒一见到她流露出这么切身的渴望,不禁埋怨起自己的一时胡涂。 但他还是反射世地回答说: 「那是不可能的事。」 语气斩钉截铁。自己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 「……你就只在这种事上面表现得很坦率。」 翡涅希丝虽然悲伤,却又有种莫名的喜悦。 很快地,原因就被揭晓了。 「可是,你还是救了我。」 在道世上已经无依无靠的少女。被她倚赖这件事,不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有时还会遇见值得开心的事。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的橱柜,它的锁头正在吱嘎作响。库斯勒用尽他所有的能耐才能维持面无表情。 然后,他如此回答: 「有用的工具本来就该好好珍惜。」 翡涅希丝缩起脖子,状似卑屈地抬起绿色的眼珠觑着库斯勒。 不过,这演技实在太过拙劣。 「意思是指『搭档』对吧?」 曾几何时,那双眼睛里竟然开始浮现出不服输的光彩。 库斯勒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还只能算是『包袱』的范畴吧。」 「那也没关系。」 翡涅希丝重新面对石盘。 「只要你肯带着走就好。」 虽然库斯勒没能看见她此时的表情,但并不因此感到遗憾。 炼金术师拥有能从平凡无奇的石头堆里找出黄金的眼光。 伸手在翡涅希丝的头上拍了两下之后,库斯勒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接着过没多久,威蓝多就红着一双被井水冻得可惨的手,走回室内。 「如果我也能帮忙就好啦。」 伊莉涅睡不到中午就起身,当然她并非自己清醒。而是负贵执行火焰喷射器量产的工坊派 人前来,只好强行把她打醒。伊莉涅听完来人的报告就下达指示,这期间还有别的工匠过来,拜托她去自己的工坊走一趟。 她虽然一脸不悦,却还是利落地做出指示,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嚼起面包,彷佛在表示不管怎样肚子里先塞点东西要紧。她边吃边说: 「不过,我想很难啊。」 她穿着工坊的工作服,外面披了一件应该是某个工匠给她穿的男性上衣。 「就算是单纯做个铜板,想做成很大一块也是件难事。更别说像一口钟那样涵盖曲面的东西。况且,还期待你们能够百发百中是吧?这也太没道理了。」 「因为上面的人就是认为炼金术师连这种没道理的事都能办得到。」 伊莉涅像是自己被责备似的,怃然叹了一口气。 「道表示抱持这种期待的人是笨蛋。而且听起来,你们就连每次钟的制作都要有教会的司祭在现场与会的道理都还不知道吧。」 伊莉涅语带避讳地说,库斯勒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司祭出现在工作现场是有原因的吗?我还以为铁定只是仪式上的一环。」 正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无法十万火急地去别的城市弄一口钟来了事吧。那名铸钟工匠之所以干脆把工坊的火熄灭,也是因为整件事并非他在工坊里一口气先铸造出好几口钟,再将完好无恙的一口交上去就能解决的关系。 「祈祷或许多少有点效果……不过司祭差不多算是个施压的角色啊。」 「怎么说呢?」 「为了让铸钟工匠即使面临失败也无后路可逃,一般而言,不管哪个城市都会在一周内选定某一天为钟的铸造日并于当天进行铸造。然后,如果失败,就得等到下一周的同一天再进行,这是没有人可以插嘴的惯例。目的是为了防止工匠因为害怕失败就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作业。因为铸造钟的基本就是一直做到成功为止啊。」 「因为司祭每周都会现身,所以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做啊……」 「没错。」 在城市中他人的目光永远都跟随在自己身边,以至于人人在这里生活的同时还汲汲于名声。 这对至今为止总是单独进行作业,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炼金术师而言,根本就是件无关痛痒的事。 「正因如此,才更显得困难重重啊!你们要再次启动的可是曾经中断过的铸钟作业喔。」 简直就像亲眼目睹过那名縳钟工匠的窘况一样,伊莉涅充满同情地说道: 「而且,我还听说过教会派司祭大人到场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为了象征添加恶魔之锡是件必须严谨看待的举动。」 「恶魔之锡?」 翡涅希丝立即对这类单字产生反应,伊莉涅苦笑地解释说: 「因为锡很脆弱,很不受工匠的欢迎唷。而且还会发出凄厉的哭声。」 翡涅希丝闻言吓了一跳,库斯勒便补充道: 「锡在寒冷的地方会哭泣。」 翡涅希丝眯眼盯着库斯勒,彷佛在抗议他又说这种无聊的谎话,但伊莉涅这次却难得地偏袒库斯勒。 「是真的喔。那声音类似沙沙,还是该说吱吱呢……所以也有人形容锡是娘娘腔的金属。虽然这是种失礼的说法。」 「钟里头加了锡之后音调会提高,也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吧。」 「呲!」 伊莉涅朝库斯勒咧了咧嘴后,猛然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得赶快回去干活了。」 「量产的情况进行得怎样了?」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伊莉涅的脸上便浮现出浓浓的笑意,宛如泛着青光的刀身。 「很顺利喔。就交给我去办吧。」 既然重视准确性的工匠都这么说了,必然是真的。 「那我走啦。」, 伊莉涅说完就转身离开工坊了。库斯勒面带微笑地目送她离开,心想她真是个活力充沛的小女孩。 话说回来,伊莉涅提到的事相当重要。 钟的铸造果然与其他的金属炼制大不相同。 「城里的工匠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准确性啊?」 若非真正在城里生活过,并且曾经站在管理群众的立场上的人根本就难以察觉司祭在场的真正用意吧。如今得到这项情报,更让库斯勒的想法趋于某一个方向。 他盯着伊莉涅刚离去的大门,开口问道: 「威蓝多,你有勇气将一切都赌在钟的制作上吗?」 他故意使用「勇气」这个单字。 不过,威蓝多似乎碰巧正探头伸进熔炉里做检查,一道慢悠悠的声调把答案传送过来: 「说实话,我可没有啊。」 「咦!」 翡涅希丝惊呼一声。 「因为这又不是我们的工作。」 「但是……」 翡涅希丝欲言又止。要是真的按照艾鲁森的吩咐去做,顺利完成了钟的铸造,再配合龙的量产,在向莱特里亚发动反击的大军之中,库斯勒他们无疑会跃升为中心人物。 如果艾鲁森真的实现了执掌莱特里亚的计划,那库斯勒不但能追寻柯雷特留下 的足迹,还能彻底翻遍整个莱特里亚。 道么一来,或许他就能够找到。 「你是指这件事成功后能带来的报酬吗?」 「……」 沉默并非翡涅希丝的专属,就连威蓝多这时也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钟的铸造原本就是在涵盖失败的可能性之下进行的工作,但上头却要他们准确地一次完成。 而且,还加上了如果制作失败,城里所有的怨念怒意八成就会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现况。 当然,并非毫无成功的可能性。 「不过,凡事端看你怎么去想。」 库斯勒继续说: 「木头燃烧完之后还会剩下炭。(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有什么方案喔?」 「重要的是只要别失败就行了。所以为了屏除失败的可能,就干脆不要成功。」 「……?……?」 翡涅希丝整个人困惑不已,彷佛库斯勒对她出了一个天大的谜题。 一注意到库斯勒露出笑容,她就气恼地缩起下颚。 「这里共有十九名炼金术师,其中总会有人成功吧。」 「……所以是?」 「既然如此,让那些人去做就行了。」 「啊?但是,这么一来――」 「只要有一口钟成功铸造出来,骑士团就能迎敌反击,我们也就有活路可走。我们要做的只是装作在铸钟就行了。」 若是还在稍早以前,库斯勒绝对不可能产生这种想法。 「这样一点都不像库斯勒吶。」 威蓝多嘻皮笑脸地做了回应,却没有否决他的话。想来威蓝多也逐渐听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而且,这件事对其他家伙来说,单纯是为了活命的手段,但就我们而言,它还包含了莫大的好处。」 库斯勒把手掴在翡涅希丝的头上。 「因为我们身边有这家伙在,只有继绩留在这片莱特里亚的领土范围内,接触古代知识的可能性才会保留给我们。没必要非得立身于反击大军的中心。只要我们能再次发现像龙那样的秘宝,肯定也会得到十足的好处,反倒没必要在这里拚上性命。」 威兰多毫无畏惧地笑了。人对世事的看法会随着是否知道某件事实而产生巨大的改变。 另外,与其一味选择追寻最大极限的利益,倒不如从长期的目光来退而求 其次,这么做有时会让人得利更多。身边如果有必须守护的人物,便更该如此。 「危险的任务就交给那些只能靠此事出人头地的家伙吧。在铸造钟这件事上全力以赴,太过危险了。」 「你这家伙还真恶劣啊。」 「什么都不知道才更恶劣。」 库斯勒耸了耸肩,视线转朝向翡涅希丝。 「只会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方式,并不是最好。」 裴涅希丝脸色一沉,微微低头,这句话是对她的讽刺吗?还是…… 「可是,真能这么顺利吗?」 「啊?其他家伙有这么不牢靠吗?」 库斯勒一反问,威蓝多就耸了耸肩。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其他家伙会不会也想把这件危险的任务交托给别人去做 啊。」 原来如此,库斯勒心想。 「窝囊废意外地多啊」 「不把自己算在内吗?」 「……」 库斯勒狠狠瞪了威蓝多一眼,然后堂堂皇皇地回答: 「我这显然是条计策。」 威蓝多嗤嗤地笑了出来,表情甚是无奈。 「这份厚脸皮任谁都敌不过啊。」 「只是,一味期待那些人会如我所愿地行动倒也确实有风险。」 大家互相都以为有其他人会动手的话,最后将会沦为僵局。 「其他工坊的情形如何?」 当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前往教会书库的那段时间,威蓝多在工匠街闲晃了一阵子。他应该多少掌握到其他人的动静。 但威蓝多却把脸别向他处,说出这种话: 「你不会自己去调查看看吗?」 「……啊?」 这家伙突然怎么了?库斯勒正感到愕然的时候,威蓝多打了个大呵欠。 「哪有赚不到任何好处,却轻易把情报告诉他人的道理呢?」 「……」 库斯勒又惊又怒,回答道: 「那我提供相对的代价给你,总行了吧?」 威蓝多立刻眉开眼笑,彷佛在表示库斯勒真是一点就通。 「就算我们要假装在铸造钟,也还是得向上头报告进度吧?这种麻烦事就全都交给你啰。」 「……就这种事啊。」 倘若被人发现他们在铸铲上态度消极,艾鲁森这个人说不定会动些手脚让他们不好过。这种时候最有可能的就是把翡涅希丝抓去当人质。 表面工夫绝对要做足。 「相对地,我会提供怕生的库斯勒没办法收集到的情报喔。」 「你……!」 库斯勒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痛恨地盯着威蓝多。 「想要吵架吗?」 「呵呵。就是这种反应啊。库斯勒只要一到别人家的工坊,搞不好就会马上跟人吵起来。」 库斯勒对此也有一点自觉,他虽然觉得苦闷却没有辩驳。 只是,他感觉到不同于威蓝多的视线射过来,便转过去。 「你看什么看啊?」 「咦?」 翡涅希丝的耳朵咻地弹了起来,然后像要让自己缩小一样耸起肩膀。 她的眼珠充满好奇,滴溜溜地转动着。 「你……很怕生吗?」 库斯勒没有理会翡涅希丝,而是满脸苦涩地转向威蓝多。对方则哈哈大笑,没有多作回答。 最后,库斯勒轻轻戳了一下翡涅希丝的头,藉此搪塞过去。 「不过,分工合作很重要啊。难得有这些人手,应该好好让每个人各展所长唷。」 「你一开始这样讲不就好了吗?」 威蓝多翻身穿上外套,宛如手指抚过麦穗一样巧地避开了库斯勒的责怪。 「那么,好事不多磨。如果情况乐观,我会好好煽动他们。」 「……你至少要给我好好派上用场啊。」 库斯勒会说来惹人动怒的话就是这种程度。但其实这也是一种信赖表现,他知道若是威蓝多,一定能够让绝大部分的人无所顾虑地与他打成一片。 「你也是啊。」 他留下这句话后,就前往工匠街去,库斯勒目送他离去后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怕生,只因是「利息(库斯勒)」罢了。 然而,这种主张却反而给人一种小孩子气的感觉,库斯勒再度发出叹息。 留在工坊的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为了着手进行自己被交付的工作而聚在熔炉前面。 「还有想到其他的吗?」 石盘上列满一整面的物品名称,从贵金属、宝石的等级直到所有种类的矿石。 而且还有动物名称加上身髓部位的组合。也就是骨头、肌肉、血液、眼珠以及内臓,甚至还包括脑浆。名单上的动物则是从牛马鸡只一直到青蛙、蝾螈、蝙幅都有。 除此之外,药草、毒草这一类也被写上去。这全是一些据说在铸钟时混进去,就可能使炼制出来的合金效果更好的材料。 尽管其中有几项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有效果,但还是姑且列了上去。 当库斯勒沉吟着还有什么可能时,翡涅希丝突然拿起石灰在石盘上写了几个字, 斯勒看了之后不禁噗嗤一笑。 「骑士团的徽章?」 「教会的东西也要。比如项链之类。」 「的确……把这种东西丢进炉里面,却还是失败的话,结果就只是证明两边都不 行啊……」 但库斯勒会笑出来当然是另有原因。 「真亏你能想到这个,你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吗?」 就连库斯勒都没有想到如此大胆的点子。 翡涅希丝却天不怕地不怕回答他: 「不管哪一方都做了不少违背神之教诲的事。」 库斯勒心想,她虽然长得一脸可爱无害的样子,却很有成为可靠搭档的潜力啊。 「那接下来,就一个一个去试吧。」 「是!」 翡涅希丝凛然答复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两人将昨晚试作的铜锡合金全都熔掉后混和在一起,然后先掺入纯铜增加体积,分成几等分之后再将锡按不同比例加进去。 最适合铸钟的比例是锡要占铜的两成分量,因此他们以此为标准,阶段性地调整出前后几种比例。由于早就知道之前铜和锡使用了多少分量,所以库斯勒要求翡涅希丝去计算出要怎么添加才能够得到目标的合金比例。翡涅希丝在石盘前面驼着背、扳着手指拚命计算的模样,简直就像松鼠死命思考要将食物藏在哪里一样,让人愈瞧愈觉得可爱。 需要体力的劳动她也逐渐上手,柴薪和木炭在熔炉里的堆放方法也大致都记住了。 虽然在温度调节上仍有不熟练的地方,但偏偏这点又是光用嘴巴无法把人教会, 未来她自己应该就会慢慢融会贯通吧。就在库斯勒看着简直就像一块吸水海绵一样,不停吸取经验的裴涅希丝时,他突然领悟了一件事。 威蓝多之所以把这个麻烦得要命的工作推给他,或许是早就料定他会接受的关系。 原因绝不只是库斯勒这个人不擅长与其他炼金术师交际,并且稳妥地收集其他工坊的情报。而是因为威蓝多明白这项无聊透顶的作业根本就不能为他带来好处,但对库斯勒而言却不同。换句话说,虽然乍看之下他无法从这项作业得到什么,不过只要有翡涅希丝在的话,情况就不一样。 这个少女有所收获,便是库斯勒的收获。 库斯勒漫不经心地瞧着翡涅希丝东忙西忙的模样,叹了一口气。 事实正是如此啊。 把这一连串的工作做完之后,一晃眼时 间就已近黄昏了。 威蓝多和伊莉涅理所当然地还没回到工坊。如果按照以往,库斯勒会带着翡涅希丝到街上去用餐,可是他们的作业还没完全结束。碰巧在别间工坊帮忙的小伙子从门前经过,库斯勒就叫住他,塞给他一些银币,吩咐他去跑腿买些东西回来。 这段期间,翡涅希丝也为炉子里面那一口装满了铜和锡的坩埚,忙着添柴加炭、调整风箱。她那持续了一整天的慌乱也终于在这时沉稳下来。 当工作只剩下等待炭火烧尽,炉子的温度慢慢下降的时候,去跑腿的小伙子也刚好把食物带回工坊。 因为是从路边摊贩买来的东西,所以就只是干巴巴的黑面包之间夹着没有去筋的肉片和廉价干酪。 尽管如此,库斯勒姑且还是将面包和配料分开,确认里面有没有被加入奇怪的东西之后,才递给翡涅希丝。既然城里有十九名炼金术师,说不定其中会有人盘算着要除掉几个碍事的竞争者;或者敌军的暗杀已经越过城墙潜入这里也不无可能。 然而,库斯勒如此谨慎小心的举动,却让看在眼里的翡涅希丝皱起眉头。 「面包大小都一样啊。你这样做很不符合餐桌礼仪喔。」 听到翡涅希丝的纠正,库斯勒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翡涅希丝似乎很在意炉里的情形,她搬了个长形木箱放在炉前,直接坐在上面边吃边瞧着火势。库斯勒也在离她稍微后方的另一个木箱上,坐了下来。 他偷瞄了几眼炉火映照下的翡涅希丝,心里产生一种她已经坐在那儿好些年的错 觉。 掺进坩埚之中的新材料似乎已经与原本就在的金属完全融合了。 而且,分离合金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 既然如此,就只能盼望新的合金能比旧有的还更有用。 当库斯勒联想到这点时,又记起一件事。他从胸口取出一张羊皮纸,摊开来看,心想:效果不是早已明摆在眼前了。那是柯雷多遗下的留言,光靠找到这一张羊皮纸,翡涅希丝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这或许是一张指示着抹大拉之地的地图。 柯雷多留下的东西有可能与传说相关。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吗?」 这个问题冷不防地传进耳中。 「啊?」 「你看起来一脸奸相。」 库斯勒哼了一声。 「废话,这可是藏宝图唷。我看起来当然会像个坏蛋。」 而且,只要将那份宝藏公诸于世,说不定会带来超乎常理的影响。 「说实在的,我才不想管这什么狗屁戦争,只想赶快去追寻柯雷多走过的足迹。」 这片北方大地是由骑士团统治或是由异教徒统治,其实库斯勒根本就不在乎。 他会担心骑士团落败,也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研究费用等等全都来自于骑士团罢 了。 只是,热衷于神之教诲的裴涅希丝大概还无法对这点通彻了悟吧。库斯勒心里如此琢磨,但翡涅希丝却只是盯着他手上的羊皮纸,一声不吭。 「什么嘛,你不生气啊?」 「嗯?」 「『这可是足以证明神之正统性的战争,你怎么可以用狗屁来形容』之类的反驳呢?」 库斯勒不怀好意地笑着反问,翡涅希丝才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如果真心想要确认神的教诲是否正确,便该知道发动战争这点本身就是个错 误。」 「让人佩服吶。」 听到库斯勒这么赞她,翡涅希丝便一脸正气,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不过,如果可以赶快动身去寻找就好了。」 接着,她还笑容亲昵地这么说。 偏偏一旦遇到有人对自己温柔,库斯勒就会皱起脸。 肯定是因为这份温柔会逼使他不得不正眼面对与现实不合的部分。 库斯勒的心中充满罪恶感。 「但那对你来说,可能一点都不会觉得开心。」 「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应该什么都别说才对。不论他有没有说出来,现实都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就应该沉默下去才对,可库斯勒还是开口了。 「……你看到卡山的情况了。被诅咒的血脉并不只是关于外表的传说。如果这份留言是真有其事,柯雷多经历过的旅途上真的沉睡着很不得了的东西……这趟追寻之旅对你来说恐怕不是件好事。」 因为被诅咒的血脉将成为有凭有据的事实,再也不是关于外表的传说。 库斯勒若是要追寻自己的抹大拉,对翡涅希丝造成伤害将会是必然的结果吧。 库斯勒说这些话时,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纸上,所以他并不知道翡涅希丝现在是何种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 因此他一时之间没听清楚这个回答。 「一定不会有这种事。」 库斯勒抬起头来,只见翡涅希丝露出一抹悲戚的微笑。 「或许就像在卡山发现的那样,我的族人是因为凭借惊人的技术攻占了城市,才会遭到人们畏惧嫌恶,但即使如此……」 感觉再稍微触动一下,就会突然哭出来的翡涅希丝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昂然地把背挺起,展现出某种强悍。 「我依旧认为技术的好坏取决于使用的人。事实上,你就利用龙守护了我们。」 从卡山顺利逃出生天时,翡涅希丝在龙上面笑了。 她说有活着的感觉。 库斯勒此时此刻才总算发觉自己听懂了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你的梦想是得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并且你不是要用这把剑去伤人,而是要守护 人。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你就一定能够证明技术本身并不邪恶。我常常在想……」 翡涅希丝脸上转而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同时说道: 「如果是忠于自己的梦想的你,说不定可以帮我解开这个血脉的诅咒!」 宛如熔炉中摇曳的火光所幻化出来的一场短暂梦境。 库斯勒之所以会这样想,是由于他无法相信这个对自己寄托了完整信赖的少女真的存在的关系吗?又或者,如今在他眼前的人深受古代智者招来的灾厄所苦,这么悲壮的情节害他的真实感受无法顺利涌现? 答案或许是两者皆是。 正因如此,库斯勒才会在他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向翡涅希丝转悲为喜的脸庞。 为了确认眼前的翡涅希丝是否真的存在,他皱起眉眼凝神细看。 「……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不要奢望我创造出奇迹。」 「不是奇迹。而是从观察和经验得出的……推论。」 在库斯勒掌中的脸蛋似乎有些惊慌,并且眨巴着眼睛这么说道。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的这副模样,淡淡地笑了。 只是,这笑容中夹带了几分自嘲以及慨叹。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翡涅希丝竟然会期待自己能帮她解开诅咒。这不就正好又给了追寻旅途的另一种解释:恐怕他将会伤害到如此期望的翡涅希丝。 库斯勒自然毫无能够响应这份期待的确信。他的身分隶属于骑士团,骑士团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贪得无厌,他甚至可以预见到,在不久的未来那龙形兵器将沦为被人滥用的下场。 另外,当他们又有了新发现时,这次可就不一定能够阻止它被拿去用在罪大恶极的侵略上。搞不好还会产生早知道就别发现它的懊悔。 这点程度的现实面,翡涅希丝肯定也能够预先看透。尽管如此,她还是说出那样的话。 库斯勒隐约能够明白个中原委,所以笑容中才会掺杂了慨叹。 现今世道太该死。自己又不过是个受雇于庞大组织的小蝼蚁。当眼前有着追寻奥里哈鲁根之剑这么伟大的目标时,更容易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生苦短,能够获得的东西又少的令人感到无奈。 然而,翡涅希丝一族的存在或许能够帮忙打破这个常理。 世道宛如一种以无数条丝线缠绕交织而成的麻烦东西。 既然就连金属,神都不愿以单纯的型态将其埋蔵于土地中,那么抱着期待或许并不是明智的行为。 即使如此,至少就这么一次吧。 库斯勒想到此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容,同时从翡涅希丝的脸颊上把手缩回。 他对自己说:这种念头将会让自己摔得很惨喔!不要大意!这可是个恶劣毒辣、阴险残忍的世间。如果没有这点觉悟,将会承受不住太多事情。 「不要做这种期望性的观测。」 不过,他带点捉弄意味地对翡涅希丝这么说。 「……我才没有在期待什么哩……」 于是,被库斯勒的坏心眼惹得竖起耳朵、鼓起脸颊的裴浬希丝就这么从长形木箱站了起来,回头做她的工作去了。 合金愈融合愈是难分离,事前也无法轻易预测出将会得到怎样的成品。关于这部 分,相较于跟乌鸦一般黑的炼金术师,翡涅希丝实在太过纯白了。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对于翡涅希丝融入自已的生活中感到恐惧。库斯勒如此揣想。 但他相信在这个动荡不稳的世道之中,自己的反应实属正常。 因此,当这段谈话结束之后不久,忽然听到那声音时,库斯勒的第一个反应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这是什么声音?」 停下手中动作的翡涅希丝一时忘了自己刚才被捉弄,开口向库斯勒问道。 因为那声音实在大得惊人。 「大概是天塌下来了吧。」 库斯勒回答后叹了一口气。 「当世界末日来临时,或许也是这种声音吧。」 他们再度隐约听到「咻」地有东西破空而降的声音,随即则传来类似树干石块同时被砸碎的声音。感觉上大地似乎也微微被撼动。翡涅希丝的脸上完全失去血色,开始哽咽惊慌起来。库斯勒打开工坊大门,朝外探头一看。今夜大概是乌云密布,天空中没有半颗星星。第三次划过天际的声音马上又传来,接着是让人懐疑巨人在跺脚的轰鸣。每当轰隆声响起时,人人都会吓得伏在地上,看不出来他们是否淸楚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 而且道样一来,反倒更为凸显城市的静谧。 「城里正逢危机来袭却听不到钟声,确实有点阴森吶。」 神已经抛弃了我们。 这种说法也不见得有那么夸张了。 「技术归技术。」 库斯勒一开口,就听到第四次东西坠落的声音。 投石器正从城外发动攻击了。 「并不会挑选使用者。」 第五道坠落声之后,骑士团中终于有人吹响喇叭与之对抗,彷佛在宣告,我们人在这里! 另外,还听见以悲痛的决心发出的吶喊声:「没有神的话,就只有靠自己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关上门。 当他走回工作室时,只看翡涅希丝瘫软在地。 「这城市如此广大,一时半刻打不中的啦!」 况且也没听到交战前的吶喊声,这就表示敝入并没有打算真正攻进来,恐怕只是兼作威吓的试射而已。敌人比预料中还提早完成投石器的组装。看来当时城墙外面那幅磨磨蹭蹭的组装光景全都是在装模作样。 骑士团这边会怎么对应呢?龙的量产若是赶得上,会先下手为强让它们上战场吗? 还是要等到钟的铸造完成之后? 库斯勒抱住吓得全身发抖的翡涅希丝,脑子里的思绪飞快转动。 再隔了一段时间后,威蓝多带着消息回来了, 飞射进来的铁球表面刻有文字。 上头写着:这是神之锤。只等两晚。撤出并交还城市。 「我还去广场绕了一下,情况相当混乱啊。我曾经看过一度起兵叛乱的城市,现在就跟那没什么两样。」 虽然是危言耸听,但这下就表示城里入入都手拿武器聚在一起,若说不是叛乱也很令人难以相信。 「伊莉涅呢?」 「她人没事唷。龙的量产正好来到紧要关头,她甚至连外面的巨响没发现。」 「真不愧是她啊。」 库斯勒轻笑了一下,接着又喟叹道: 「又要利用龙来突围了吗?」 库斯勒看向威蓝多,威蓝多也会心一笑。 「逃,是要逃去哪里呢?」 背海的港边城市。即使有船也无法载上所有人,如果上头稍微表现出打算逃跑的意思,底下的人恐怕立刻就会采取相对的手段吧。 库斯勒的脑海里浮现「一网打尽」这四个字。 进到布袋里的老鼠该怎么脱身呢? 库斯勒正在思考时,工坊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令!」 气喘如牛的传令兵似乎已经奔走了许多地方,全身大汗淋漓。 「要我们施展奇迹?」 就算库斯勒以轻率的语调反问,传令兵也依旧面不改色。 「佣兵们在惹事生非。大人认为不由你们出面,事情解决不了。」 库斯勒觑了一下威蓝多,威蓝多则耸了耸肩。 看来布袋中的老鼠首先该做的事是要阻止同伴彼此自相残杀。 「但是,究竟为什么非由我们出面不可呢?」 倘若是对他们的臂力有所期待,那可就头痛了。 传令兵回答: 「他们想要见识奇迹。」 库斯勒心想:似乎是件麻烦事啊。 面对最新型的投石器,城墙根本毫无作用,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这时还不到三更半夜,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整个城市却一片昏暗。因为每个人都担心如果把灯点亮,铁球说不定就会朝着光源处飞来。 明明在城墙阻隔下,外头根本不可能看见城里的情况,但他们能做到的自保行为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所以才会在仔细思考之前就已经采取动作了吧。 而这种浅薄的思虑同样也可以在佣兵身上看得到。 飞奔赶来工坊的传令兵所告知的便是这样一场愚蠢透顶的骚动,但是,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事情的开端是年轻的佣兵们在喝得酩酊大醉时产生了口角。 争执点则是哪一支部队较优秀等等,一些平时常被拿来嘴上互斗的话题,就算发展成肢体冲突,也不过就像猫咪互相抓咬嬉闹那样,受点轻伤的程度。 事态之所以不能以玩笑收场,都是因为铁球翻越城墙飞了进来。 「事情变得无法收拾啊?」 「看来很棘手吶!」 这是听完传令兵描述之后两人的感想。 「士兵们对你们展现的奇迹深信不疑。他们并没有恶意。」 「不过,正是因为他们以此大肆吹嘘,才导致我们遭遇这个必须让奇迹出现的局 面啊!」 正当佣兵在酒桌上张扬夸耀自己的部队拥有神的庇佑时,好巧不巧神之锤跟着从天而降,在场那些惊惧不定的其他家伙为了掩饰本身的恐惧与不安,自然会找上用来转移注意力的牺牲品。 只要他们闹哄哄地吵着要见 识那佣兵提及的奇迹,就不用抬头去注意那漆黑一片, 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夜空了。 「如果由艾鲁森大人或库拉托鲁大公出面,事情就会演变成部队之间的冲突。因为对方佣兵势必也会为了面子问题扛出自己的上司,但是艾鲁森大人和其他大人们都为了今后的对应忙翻天,根本没时间理会这件事。」 「而且,部队间反目成仇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对方是同样身处于城墙内侧,必须命运与共的伙伴。 「不过,放着不管的话,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巨大的裂缝。」 这一点也有可能发生在相信库斯勒他们带来奇迹的那些佣兵身上。 虽然无法请出艾鲁森来解决问题,但如果继续无视这场争端,又会让这些人的面子受损。他们大概会找库斯勒等人发泄怒气,火冒三丈地质问说为何不去帮助他们。 当然,传令兵气急败坏地飞奔过来,其实就说明了事情已经严重到光凭他们自己根本就无法收拾局面。 库斯勒虽然觉得这件事荒谬透顶,但世间就是靠着这类大大小小的荒唐事在运作。 炼金术师只是工具,就连奇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所以才想请您们展现出一项奇迹,让情况能够就此息事宁人。」 听传令兵的语气,感觉他自己也希望能一睹奇迹,好克服铁球从天而降所带来的不安 「另一方面,如果能在这件事情上拢络佣兵们的心,你们的地位也就吃立不摇了。」 艾鲁森在这种时候都还不忘传达利害关系,库斯勒真想对他致上十二万分敬意。 不过,他的话也的确是事实。 库斯勒略为考虑之后,对心中正感到不安的翡涅希丝说: 「我们不是带来了各式各样用来处理矿石的工具?」 「是,是的。」 「你想到什么点子了啊?」 听见威蓝多的发问,库斯勒只说: 「帮那些血气涌到头上的家伙泼点冰凉的东西,不是世间常理吗?」 「嗯?」 库斯勒不再理会手扶下巴思索的威蓝多,径自向翡涅希丝下指示: 「把标示了水和冰记号的陶壶拿过来。那是很危险的东西,千万不要晃动到。」虽然表情瞬间僵了一下,翡涅希丝还是点点头,急忙跑到工坊里间。 在库斯勒身旁的威蓝多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听说那位异端审问官会在催逼对方改信正教时表演奇迹啊?」 「当然,我要做的和他一样。」 库斯勒对此直言无讳,然后他从抱着陶壶,小心翼翼走回来的翡涅希丝手 「这个我来拿。」 「这东西会出现奇迹?」 开口询问的人是那名传令兵。 库斯勒却只是耸耸肩。 「赶快带路吧。那些像伙开始动刀枪的话,能收拾的局面也会变得无计可施啦。」 传令兵点头称是,领着库斯勒他们前往闹事现场。 酒馆就位于城里特别猥乱的地区,一群烂醉如泥的人手拿武器在此徘回游荡、意图生事,周遭明显凝聚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的气氛。 传令兵三步并作两步地在这街区中穿梭,不久便撞上黑压压一群人。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持有武器,红光满面浑身酒气。所有人看起来都一样情绪高涨,面对着人群中心大声咆哮。 裴涅希丝整个被吓坏了,库斯勒也并非完全不害怕。 毕竟在赤裸裸的暴力之前,炼金术师也只有双臂那点粗细的力量。 这时,传令兵展现了其职责份内的勇气。 「退下!把路让开!圣女和金术师要通过!」 他的语气十分夸张,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表现出怯弱,瞬间就会被周围的人给击倒。 库斯勒稍微往前倾,嘴边则挂起笑容。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本来就是威蓝多的拿手好戏。然后库斯勒压低音置只让翡淫希丝听见他的话: 「你尽管紧张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咬紧牙关。光是这样,表情看起来就会挺象样的了。」 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接着照他所说那样动作生硬地缓缓咬起牙关。这时她的模样有点像是小孩子在赌气,不过库斯勒摸了摸两边的唇角,示意她这里放松之后,看起来就有模有样了。 只要在外表上下点功夫,大概就会有八成的人被骗倒。 「好,往前走吧!」 库斯勒在翡涅希丝的背后推了一下,让她先走。 让路的佣兵们死命瞪视走在通道之间的库斯勒等人,那眼神简直就像在看着被硬拖去进行异端审问的被告一样。 他们的眼神里诉说着,因为神的残酷以及同伴的愚蠢害得他们陷入眼前这等危机之中,这时居然还有人恬不知耻地胡扯说有奇迹,如今又是怎样的人前来帮腔! 然后,当库斯勒他们穿过人墙后,看到的景象确实是一幅为了信仰而战的人,以及苦苦相逼的猜忌者互相对峙的构图。 「炼金术师大人!」 被逼得贴在街道墙边,浑身是伤的佣兵们齐声叫道。 献花给翡涅希丝的那几个年轻人也在其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彷佛在战场上看到神降临一样的表情。 而且,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实际上的状态已经跟被异教徒包围的殉教者没什么两样。 想必是遭到那些包围的人步步逼近吧。既然宣称有神的庇佑,就展现给我们看看! 「那些家伙都不相信我们的奇迹!」 「如果只是我们的名声被玷污,根本就不打紧。可是我们不能忍受那些家伙连拯救 我们的各位都一并嘲笑。」 佣兵们七嘴八舌地诉苦,与他们相对的另一边则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所以才要你们让我们见识一下所谞的奇迹啊!」 从卡山一同逃出来的佣兵们听到此人的声音都后退一步。 一个将战斧当成拐拄着地面的男人就站在他们眼前。光从外表就知道他是个纵横沙场的猛将,气魄与跟随其后的人截然不同。他应该是名颇有声望的人,或者是拥有十人长或百人长头衔的佣兵。 「你们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面有够碍眼!你们会得救不过是运气好了点而已,这在战场上算不了什么。」 男人说完就吐了口唾沫。 库斯勒觉得多少能够了解这男人的想法。 就像他看着对幸运深信不疑的翡涅希丝一样。 好好看清现实!不要倚赖奇迹的出现!不要把自己的松懈传染给周遭的人! 不然就是他们在逃出遭受突击的城市时,并没有像库斯勒他们那么好运。 既在没有得到神的庇佑,险象环生的情况下逃到此处,迎接他们的又是这种绝境, 在这当中偏偏还遇到一群家伙髙声颂扬神的庇佑的话…… 虽然很费事,但拔出来的剑总得让它收回去。 「这对你们来说也是场灾难啊?要是对他们置之不理,之后就会被盖上背叛者的烙印;不过就算赶过来,也只会被央求施展根本就不存在的奇迹。」 对方变得更加语中带刺,恐怕是对眼前的状况感到不安吧。 「让我们看看所谓的奇迹吧!正巧,这是一个恶魔从天而降的夜晚。」 男人嘲弄地说道。他身边的家伙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容的深处隠藏着滚烫的愤怒和焦躁,可以看到是这群深知现实残酷的人在怒吼:休想用你们那种根本见不得人的奇迹来动摇我们! 「听这些家伙说,你们那是地狱的业火?不是还将敌人整 第五幕 正当库斯勒等人在信徒们的簇拥下往工坊移动时,艾鲁森派来的马车拯救了他们。 老实说,库斯勒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这只表示他们要换一个问题来面对而已。 骑士团的总部面向城市中心的广场,大门口正燃烧着篝火,手持武器的士兵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周遭弥漫一股戒备森严的气氛。 而且,库斯勒他们引起的騒动似乎已经传开来,当在场众人发现这辆划开人群,慢吞吞地往前驶去的马车上坐着库斯勒等人时,顿时蜂拥上前把马车团团围住,不论车夫怎么试图驱散他们也不放弃,场面又是一阵大混乱。 人群带来的气势相当可观。 「那些被民众包围却还能泰然自若的圣人还真是了不起啊!」 库斯勒的这句喃喃,就连威蓝多听完之后也笑不出来。 「只是该怎么办呢?」 外头的人敲打着木窗,从车顶上垂挂下来的玻璃灯随之晃悠起来。 库斯勒这下也很难保持沉默了。 「原本的方案……只能放弃啊……」 情况变成这样,如果他们还在制作上表现出消极态度,说不定就会让自已身陷险 境。 话虽如此,可他们也没有想到什么铸造钟的绝妙方案。 「最好是有其他炼金术师抢先一步制造出来啊。」 在投石器还没把铁球射过来之前,这个可能性还很高。 然而,情势变成如今这样却还敢冒险制作的炼金术师恐怕会在铸造出完美无缺的钟之前,就已经死于非命。 有所行动的人会先被盯上。 库斯勒他们就是采取行动了。让佣兵们看见伪造的奇迹。 库斯勒把手抵在额头上不断动脑,却什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无能为力令他反胃。 就在这时,有一只冰凉的手交迭到他的另一只手。 「一定没问题的。」 会说这种话的绝无其他人选。只有翡涅希丝。 「你真相信会发生奇迹吗?」 库斯勒的讽刺也只让翡涅希丝困窘地笑了笑。 「这是我从经验得出的推论。」 「啊?」 翡涅希丝柔声道: 「因为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死过。」 「噗!」 笑出声的人是威蓝多。 库斯勒看着张嘴无声的翡涅希丝,哭笑不得。 「的确……是这样啊……」 翡涅希丝也讪讪地露出微笑,握住库斯勒的手劲稍微加重了一些。 「而且,现在我并不是一个人。」 过去翡涅希丝在碰到类似状况时,总是孤单一人。 孤单一人在宽广无边的世界中走了过来。 库斯勒突然对于自己曾自称为放浪炼金术师的事感到羞愧。 「你真是个怪女孩啊。」 它闷声哼出这么一句后,把脸抬了起来。 「或许是吧,那你呢?」 翡涅希丝在询问时,眼神充满挑战。 库斯勒会心地咧嘴一笑。 「是个连神都不怕的炼金术师。」 从宛如一坨烂泥的铅液中找出金块来吧,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马车好不容易才穿过混乱的人潮,逃进骑士团的总部。 总部里头也宛如有人捅了蜂窝一样,又是一片騒闹,库斯勒等人被引进艾鲁森的房间时,还甚至因为突然安静下来而产生恍如耳鸣的错觉。 「你们还真受欢迎啊!」 有别于外头那份箭在弦上的紧张气氛,艾鲁森相对顾得沉着冷静。 「被一堆野狗缠上了啊。」 而且那还是你造成的,库斯勒瞪视艾鲁森的眼神如此控诉着。但对艾鲁森而言,当初他只是下了一个合理的判断,没有理由受到责难。 「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好。」 「是这样吗?」 「因为再晚一步就要引发暴动了。」 艾鲁森轻描淡写地说道,听起来却让人不觉是个玩笑。 「有人鼓噪要把制作出新投石器的家伙吊死。不过,要是容许他们这么做,势必会促成内乱。无力与外人为敌时,就拿内部的弱小敌人来开刀,这种事多到不足为奇。」 库斯勒此时隠约察觉出来。 「对那些聚在广场上的人告知我们的事……」 「没错,是我的主意。」 能够施展奇迹的炼金术师将会把钟铸造出来,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给我乖乖地静候佳音。 艾鲁森大概是收到报告得知他们在街上发生的事后,灵机一动想出这个对策来吧。 库斯勒并不清楚广场上的骚动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敢妄下断言,不过既然艾鲁森采取这种方式对应,就表示情况真的危急到一触即发。 然而,就算是这样,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变得比较乐观。 「像那种动手脚的奇迹可是不能应用在铸造钟上面呀。」 库斯勒语中带剌,言外之意则是在问艾鲁森: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煽风点火挑起那些家伙的期待,还跟他们立下约定。 当然,当他们在那条街上被逼得无路可退时,库斯勒自己也提不起勇气说出没有把握将钟铸造出来之类的话。 「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艾鲁森表示。 库斯勒心里默想:就知道是这样。 你们这些在上位者总是如此。只会下命令,以为只要把事情硬塞给下面的人,之后就会得出结果。 万一事情没办法完成,就主张是下面的人没用,随手丢弃。 「或许办不到」像这种理所当然的担忧,没有任何上司愿意倾听,对于下面的入抗辩说「所以不是早说过了吗」,处置也只是一脚踢开。 世间就是有这么多混账东西当道。 所以,才只能相信自己的力量。 「情况变成这样的话,就只有这么做了。」 只能推导出此结谕。面对如此不断强调的艾鲁森,库斯勒不发一语。 脑筋则在沉默深处灵敏地转动。以符合「利息(库斯勒)」之名的思维反复考虑。 「如果失败了呢?」 最后冒出口的是道么一个问题。 库斯勒不看艾鲁森,艾鲁森也没把视线放在库斯勒身上。 「那就必须负起相对的责任吧。」 后果绝非被关进牢笼吃冷饭这么简单。 库斯勒他们失败的话,将正式成为神抛弃了这座城市的左证。 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骑士团将会怎么做呢?答案很容易就能猜到。势必会翻脸不认库斯勒等人,让他们沦为骗子。骑士团想要保住颜面就只有这么做。宣称库斯勒他们是敌人派来的细作,是前来破坏骑士团团结的恶魔爪牙。 神并没有抛弃我们。而是在试探我们。起身吧!诸位!让卑劣的敌人看看什么才是正义的典范! 最后应该会演变成这样吧。 事情的局面发展到这一步,肯定得要有个牺牲品。所以在平时才会为了集结人们冷酷无情的关注,而需要用到具象征意味的铲及带有神之形象的塑像。 这个位置若是改由活生生的人类站上去,此人肯定会被沉重的空气给压坏。 如今艾鲁森的意思就是要他们站上去。 库斯的手轻巧地搭在腰间。那里挂着一把短剑。 房里一个人护卫也没有 艾鲁森以为老鼠绝不会咬人吗? 为了活下去,他还有这个选项可以选。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吶。」 思库斯勒的手指就快要碰到别扣时,威蓝多那拖长语尾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什么?」 「您刚才说『情况变成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像原本其实另有腹案 啊。」蓝多肯定是察觉到库斯勒想做的事,才会出声询问。 艾鲁森面朝他们,让库斯勒不得不从腰间把手缩回。 「嗯哼。」 从卡山一同逃出来的上司开口说: 「要是没被逼到这步田地的话,或许还有失败的空间啊。」 「啊?」 出声反诘的人是库斯勒。 艾鲁森面无表情地盯着库斯勒。 「您应当知道铸钟工匠现在的处境吧?」 库斯勒像在下咒般咬牙切齿地问,艾鲁森下意识地把脸别开。 然后,简短回了一句: 「知道。」 「那竟然还把这件事――」 库斯勒愈说愈激动,同时还想拔出短剑指向眼前这个把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的蠢 蛋。 「不过,那时还有失败的余地,」 「!」 听到艾鲁森那不可撼动的语气,库斯勒的动作戛然而止。艾鲁森的眼神扫了过来, 自然也就发现库斯勒正打算拔出短剑。 然而,他的表情如旧。或许库斯勒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否则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冒这个风险。」 死到临头,还想采取怀柔手段吗? 库斯勒用懐疑的眼神肆无忌恽地注视艾鲁森。只要看出他稍微有一点隐瞒,就要在他高呼救命之前把他的喉咙割断,然后逃得无影无踪。 只有这样做,才能熬过眼前的困境。 「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有失败的余地……」 库斯勒的问题只换来艾鲁森鼻间的一声冷哼。 「是吗?假如你们铸造出钟,却失败了。那只要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就行了。就宣称有人忌妒我们的成功,在暗地里搞鬼害我们失败!」 这答案太过简单明了,丝毫不给库斯勒倒抽一口气的余地。 「龙的量产就在眼前了,众人对于你们说出来的话,接受度想必会很高。再说了, 我原本以为你们一定会尽快使出这一招。」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至于原因,正是由于不想冒险。 「情况总是瞬息万变。如今再怎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那么做,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他并不是用责备人的语气,甚至没有对库斯勒多看一眼,然而却让库斯勒更觉折 腾。 决定临阵脱逃的人是自己。可是,如果当初不顾一切,像个炼金术师一样去思考的话,会不会就得出和艾鲁森相同的方案呢? 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之后,思考就变得迟钝。映照在眼里的事物都比实际上看起来还要危险。 然后, 一心追求安全之道的结果,是让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状况中。 库斯勒感觉到至今为止一直守护住自己的某种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问题是现在。」 没错,是现在。 假使就这样顺着艾鲁森说的话,被硬带到铸造钟的场所,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一场赌局,看自己的头顶上会不会有断头刀挥下来。 绝对要避开这种结果。 运气好的话,就能把钟铸造出来。库斯勒还没蠢到怀抱这种期待。 既然如此,换作与翡涅希丝相遇之前那个处事严苛的自己的话,会怎么办呢? 库斯勒紧盯着艾鲁森,重心微微放低。 对方想必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认定自己不会真的砍过去。 这么一来,想逃出生天就只有趁现在了。 只有趁着城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逃出去,他们几个人才有活路可逃。 「有三个选项。」 艾鲁森沉着地开口。 「一个是正常地制作。能不能造得出来,只有神才晓得。」 这条路不可能。 倘若可以同时大量制作,或许还可以一试。 不过,排成一长排的铸模将会当场把自己的不安公诸于世。 无法去猜想佣兵们会做何反应。 「剩下的两个是?」 威蓝多接着问。 艾鲁森转头看他,回答: 「听说钟有一些禁忌的铸造手法。」 活祭品。 库斯勒立即开口断言: 「活祭品不会有效。」 他说得坚决,艾鲁森的反应却很冷淡。 「是这样吗?」 你又知道些什么! 库斯勒正要如此开口反抗时,艾鲁森先发制人地说: 「至少,在那些家伙身上可以看到各种效果。」 「这……这……」 「所谓活祭品就是这个用意。意义在于年轻女孩那令人同情的模样。」 艾鲁森的视线清楚明白地落在翡涅希丝身上。 库斯勒往前站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如果那就是效果……这家伙似乎确实会有用。」 美丽无瑕的少女,同时又是展现奇迹真正的圣女。 没有比她更适富活祭品了。 但是这么一来,就跟铸造结果毫无相关。 「嗯。而且有她就足够了。」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库斯勒这时像在低声怒吼,艾鲁森抬起头来。 「我是说只要把这女孩丢进熔炉里,就能轻易说服那些家伙。以控制那些像野兽的 家伙为职责的我敢断言:绝对可以!」 所以,去死吧。 据说从事战争的人多少都会遇到不得不对人说出这句话的场面。 「把这女孩丢进炉子里,就能轻易鼓舞士气。这是我的经验谈。你们别忘了,活祭品的效果可是强大到让世上残留下不少迷信啊!」 会被世人口耳相传到现在,自然有其道理。 库斯勒看向翡涅希丝。 流着被诅咒的血脉的少女,低垂着头,在兜帽之下扼杀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你们只要赢得奇迹带来的成果就行了。这不是很有炼金术师的作风吗?」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已经伤害过多少人?背叛过多少人? 即使如此,库斯勒却还是一心只想抗辩,试着张口,尽管他根本找不到看不见任何足以反抗的方法。 「再来是第三个选项。」 艾鲁森开口后,便清楚直视库斯勒他们。 「逃走吧。」 库斯勒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什……么?」 「我说逃走吧。」 艾鲁森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库斯勒发觉他正在咬着牙根。 可是他的表情为何需要伪装呢? 他究竟想藏起怎样的面貌? 「不敢相信吗?」 那是当然。毕竟库斯勒方才还在为了逃跑而准备动手刺杀说出这句话的艾鲁森本 人。 「其实我自己也很难以置信啊。」 就在这瞬间,库斯勒察觉到了。艾鲁森原来是在强忍类似微笑的表情。 那大概是―― 「对于率领部队的人来说,这说法可是失职了……不过,我毕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的确也感到害怕,要是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将变得不再是我。我将无法向至今为止下过各种决断的自己申辩。尽 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 艾鲁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无法成为彻底冷血的人。是你们让我……不,让我和阁下以及阁下的部队见识到那场奇迹,我没办法逼你们去做犠牲品,无法要你们去死,自已却丝毫不为所动。」 艾鲁森咬牙强忍住的是苦恼以及对于向苦恼屈服的自己发出的嘲笑。 「那是不祈不扣的奇迹。我当时笑得跟个孩子没两样。」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微微一笑。那是个极其为难、无力,却令人倍感亲切的笑容。 「要是不得不把你们丢进熔炉里,或是处以极刑,我就再也无法承认那时的奇迹真的是奇迹。虽然那也会是个磨练,有如把铁炼成钢的经验。但……」 库斯勒在双眼与艾鲁森对上时,稍微退缩了一下。 「即使是活在这个枯竭干涸的世界里,也不一定非要把水给舍弃掉吧?」 库斯勒无法判断他该将这理解为优柔寡断,还是富含入情味。 艾鲁森的这番话正是如此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是应该要像铁一冷酷,像铅一般威重,如同黄金不掺杂任何其他物质,是个 与权力画上等号的指挥官才对吗? 事实上,他原本就是那样。 然而,奇迹会使人改变。 「船只数量虽然不够将城里所有人全数带走,但还够让人用来遁逃。而且我们也不会天真到相信自己必会赢得胜利。为了预防万一,有些人和东西必须得先送离这座城市。届时就能趁机让你们乔装船夫跟着离开。 「不过,逃了之后会变成怎样呢?」 威蓝多开口询问。 他的语气中之所以丝毫听不出感激之情,这也是其来有自。 「说穿了,我们这种人要是得不到骑士团的庇护就活不下去啊……在紧要关头临阵脱逃的炼金术师……而且,我们逃走后,您们这些大人应该会异口同声地宣布一件事吧? 那些家伙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艾鲁森脸上的笑容此时自然消失无踪。 换回了冷静直视现实的人才有的表情。 「没错。逃走之后,你们就再也无法当回骑士团的炼金术师。」 当然,也固不了北方。 「但是,长久经营部队下来,也有一些人欠我人情。我会介绍你们声望不差的贵族。你们可以先投靠过去……再静待良机。」 最后一句话是在稍微犹豫之后才出口。 在这世上,曾经走错路的人还有可能回到原路吗? 为何圣典上总是用大幅篇章来记述复活的奇迹? 那是因为人一旦跪倒在地,就很难重新站立起来。 「我不会强制你们怎么做。要选哪个选项,由你们自己决定!」 艾鲁森将办公桌上伸指叙述: 「是要作为一名炼金术师,为了获得想要的一切而把手伸长;还是要选择改行当工匠,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要使用活祭品倚赖迷信的力量;还是要考虑到想守护的人,关紧工坊大门只顾着祈祷。 库斯勒曾经认为他绝不会为了这种事烦恼。从来就没有必要去懐疑自己为何被冠上「利息(库斯勒)」之名。然而,原来事情还是可能发生。曾经被他驳斥「那怎么可能」的情况,原来真的会发生。 库斯勒再度转头注视翡涅希丝。 要犠牲这名可怜的少女,让自己得以往前走吗? 他能做到吗? 不,只要想做就能做到。而且,也应该这么做。既然自己是炼金术师的话。只要自己还是那个被称为「利息(库斯勒)」,为了前往大拉之地任何事都做得出来,总是以冰冷的眼神睥睨世界的炼金术师的话。 「在天亮之前做出决定吧!」 艾鲁森语毕,就挥了挥手指示他们离开。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开口,进了工坊以后也是一样。 没有人互相交换视线,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眼神碰上,就不得不开口谈起这件事。 而且这谈话内容想必不会令人开心。 可是库斯勒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尴尬所以逃避商量问题,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会出现如此丑态。这明明是个必须立刻在有限的许可时间内,尽一切所能去面对去解决的问题。 在分秒必争的情况下,白白虚度光阴,这种做法除了称为愚蠢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是。 然而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明明不分画夜也要朝着抹大拉之地前进才是「利息」的意义啊。 「不过,已经得到结论了,对吧?」 率先开口的人是看起来睡意尚未完全消褪的伊莉涅。她已经做好量产龙的准备工 作,就只剩下等待最后组装完成而已。威蓝多就在这个时候把她拉回工坊来。 但伊莉涅或许是故意让对话朝这方向进行。 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告诉库斯勒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 「要库斯勒把小乌鲁拿去当柴烧,他才办不到咧。」 威蓝多蹲在熔炉前面,边拨弄着炭火边表示意见。 库斯勒随即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样就算了,更可悲的是,他在这瞬间最为介意的居然是翡涅希丝的视线。 行事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究竟是在介意他人的什么地方呢?库斯勒感到一阵混乱。只是,原本该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身边却多了一个白色小女孩。 这不是他自己所期望的吗?既然如此,脑中的混乱又是怎么一回事? 柯雷多的留言就是造成混乱的元凶,前往自己的抹大拉的线索说不定就在这片土地之中,他害怕自己会就此远离它。 如果他还想要继绩伸手追逐自己的梦想,就必须付出代价,把翡涅希丝交出去。库斯勒不明白自己为何烦恼。就连在烦恼些什么也理不出头绪。 因为他绝不可能选择失去裴涅希丝。 「……你们的想法呢?」 库斯勒像在发泄般地询问。 「表现得一副好像事情全都听凭我的选择,但这事跟你们也有关吧?」 库斯勒自己也知道,他这番话简直就如同把自己无法承担的包袱推给别人一样,无赖得很。 伊莉涅率先答复: 「我当然是选择留下小乌鲁啊!只要能够冶炼,去南方我也无所谓。」 接着是威蓝多。 库斯勒的眼中似乎闪动着期盼,或许他希望威蓝多能在背后推自己一把。 「我啊……是这么想的。」 威蓝多在炉前把头转过来,看了翡涅希丝之后笑着说: 「虽然觉得很可怜,不过我会选择艾鲁森说的方法,把小乌鲁丢进炉子里面吧。」 「什……什么?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伊莉涅盯着威蓝多的眼珠彷佛要掉出来一样,对方则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他大概是认真的。 威蓝多把脚边的垃圾丢进炉里后,站起身来。 「因为我可是没人性的炼金术师,和小乌鲁也不过只是偶然相识的交集啊。虽然我也会觉得很遗憾……但要是和我心中的目标一起放上天平去衡量的话……我才没工夫跟库斯勒的懦弱耗下去咧。」 库斯勒闻言,心臓突然急遽跳动,猛烈得疼痛起来。 这才是炼金术师。 「而且,这表示库斯勒你并不想那么做吧?」 心脏的跳动戛然而止。 就像被下了诅咒的弓箭射中,触碰到的人全都变成石头一样。 「库斯勒如果像他往常那样, 用那颗冷静、冷酷又冷血的炼金术师脑袋,依照 『利息(库斯勒)』的作风去进行没人性的思考,应该立刻就知道我会选择哪个方法唷。这么一来,库斯勒该做的选择就是赶快跑到小乌鲁身边。然后,拔出短剑指向我。接着……」 他微微一笑。 「把我杀了。」 「在……在开玩笑吧?」 皮笑肉不笑的伊莉涅小心翼翼地反问。 库斯勒和威蓝多之间有段距离,站在伊莉涅身旁的翡涅希丝则各自与他们两人保持了差不多的间距。就算是开玩笑,也根本让人笑不出来,他的确不应该期待威蓝多也会为了翡涅希丝放弃自己的梦想。 毕竟,他是炼金术师。 用尽手边所有的工具,就是要前往抹大拉之地。什么良心的苛责,这种东西他早就丢进炉子里化成灰了。 「听到我都这么说了,却还是不动手啊?要是我把小乌鲁抓来当人质,你打算怎么办?不过,就算你想护住小乌鲁,也得看看能不能挡得住我的短剑啊。」 这应该是在开玩笑。 但是,如果威蓝多是认真的,现在自己就该马上采取行动,再说,就算是开玩笑, 这种话也不应该讲出来,如此一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威蓝多拿翡涅希丝当人质之前,先把他杀掉。 快动! 库斯勒在心中吶喊。 然而,这下子就露出马脚,让人看出他动弹不得了。 「也就是说。」 威蓝多看着没有动作的库斯勒,耸了耸肩。 「库斯勒你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并没有冷静到被人下此评语后还能更镇定不动。 他的脚动了。 而威蓝多则一动也不动。 「反正这不过只是在吵架而已。」 「!」 「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等等理由,而是被我的挑衅煽动才飞扑过来,这样做可一点都不像炼金术师吧?」 确实如此。 库斯勒是一只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只会嘶吼的狗罢了。 「既然这样,答案不就出来了吗?」 威蓝多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库斯勒的脚,就像在玩弄他一样。 「库斯勒之所以能够胜任炼金术师这个工作,是因为他有想前往的抹大拉之地。不对,应该说所有的炼金术师之所以会当炼金术师都是为了这个理由吧。」 「干……干嘛……说这些理所当然的话?」 「嗯。是很理所当然啊。」 威蓝多露出苦笑。 「不过,反过来说,并不是身为练金术师就非得朝着抹大拉之地前进吧,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喔。也就是说……」 库斯勒睁大眼睛,倒抽了一口气。 在他面前的是恐惧。库斯勒抬起停下的脚步往前踏。他想要堵住威蓝多的嘴,让他别再说下去。 「库斯勒――」 威蓝多说出这三个字之后,身影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库斯勒的视野剧烈地晃动起来,脑子深处可以听见一道砰然巨响。 等到他倒在地上之后,才明白威蓝多在他没有多想飞扑上前时,就往他的下颚打了一拳。 感觉到自己快要失去意识的朦胧片刻,他看了一眼正在俯视自己的威蓝多。 「找到宝贵的东西了。」 接着,意识就坠落到深沉的黑暗中。 在隔绝外界所有一切的那瞬间,他似乎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知道自己正在作梦。 因为眼前的景象和作过无数遍的梦一模一样。 梦里他呆若木鸡地站在自己生长的村子里,而村子已经被烧成荒野。 这虽然是场梦,但有些情景曾在现实中发生过。 那是个被强风一吹就似乎会飞走的寒伧村落,实际上也已经在前来袭村的土匪蹂躏下,转眼间就如字面上所说化成灰烬。 平常这个梦会在库斯勒从烧毁的残迹中找到青梅竹马的尸体时就结束。 这部分的情景属于梦,与现实不同。他的青梅竹马是被当成箭靶,在土匪的嬉闹中死于弓箭下。梦境呼应了库斯勒宁可她是被火烧死的愿望。 但是在燎原中呆立不动的他没有听见灰烬里青梅竹马唤他的声音。 取而代之听到的是几道马蹄声,以及沉重的甲胄摩擦声。那是骑士团的人,他们碰巧路过附近,前来确认窜升到天空的浓烟是不是因为森林大火。 当他们看到村落的惨状和库斯勒的样子,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今世道,这种事并不罕见。但对于库斯勒而言,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他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貌。 所以当骑士团的人转身背对这个贫弱村子里幸存下来的可怜孤儿,想要快点重返旅路时,却听到孤儿开口哀求他们: 「我想要力量。」 库斯勒想起来了。自己并非生来就是炼金术师,会想要拿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只是由于彻底探究能得到力量的方法后,他得出这个结论,炼金术只是用来得到它的手段。然而,就连力量也不过是一种手段的话,那么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梦里骑士团的人背对自己即将离去,但库斯勒并没有朝他们发出宛如杜鹃啼血的哀号。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离开。即使他心知肚明这么一来自己就不会被骑士团的人收留,也就没能获得成为炼金术师的机会。 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他已经―― 「……你醒了吗?」 翡涅希丝向睁开双眼的库斯勒问道。 当人有过几次从昏迷中清醒的经验后,不管醒来时自己是怎样的状况都不会感到太吃惊。 他的头枕在翡涅希丝的膝上,受到她的照料。 房间很安静,从只感觉到柔和的烛光来看,这里应该是卧室。 虽然不知道正确时刻,但他不认为有经过多长的时间。 「……那混蛋和伊莉涅呢?」 库斯勒问道,翡涅希丝为难地笑了笑。 「他们两人都在工作室里。」 库斯勒叹了口气,全身力气跟着松脱。 他的脑子里如今也变得跟房间一样安静。 「你的伤不要紧吗?」 翡涅希丝出声确认,库斯勒没有回答她,眼神也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 不过,他并不是要保持沉默。 「我作了个梦。」 「咦?」 接着,他闭上眼睛。 「我梦到以前的事。在一个清寒的村子里出生,长大后就是成为一个牧羊人,最大的乐趣应该是在一年一次的祭典上,啃着山羊肉喝着羊奶酒,狂醉到三更半夜。我原本应该在村子里过那样的生活。刚刚梦到的就是我人在村里,站上人生分岔路口的那时候。」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被威蓝多打伤的关系,还是因为他正在吐露心头某个沉甸甸的东西。 抒发完叹息闭起嘴巴之后,沉默便跟着降临。 翡涅希丝没有开口。 她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库斯勒。 「我又踏上分岔路口了。不对……」 「?」 库斯勒睁开眼睛时,只见裴涅希丝茫然地瞧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的脸上才会浮现嘲讽的笑容。 「应该说是归途吧。」 「……归……途?」 「我为了成为炼金术师而离开村子。如今则为了要不要放弃当炼金术师而犹豫。」 化作语言 表达出来后,他才顿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啊。 自己的脑袋枕在翡涅希丝的膝上,那感觉非常柔软,而且是让人无从否定、确切的存在。 靠在上头的这颗脑袋里的情感也是一样。 「总觉得……有种输掉的感觉。」 库斯勒说道,翡涅希丝安静地注视他。 她看起来似乎挂着浅浅的笑容,那一定是源自于她与生俱来的温柔。 「因为你是个非常认真的人。」 库斯勒也凝神回望翡涅希丝的双眼,她并没有逃开。 不仅如此,她还露出清晰的笑容对他说: 「打从相遇的时候,你就一直都是这样呀。」 「……」 他知道翡涅希丝指的是什么。那时候,库斯勒憎恶起即使恋人被杀也还是一味只想着如何冶炼的自己。倘若明知恋人被杀,自己却无动于衷的话,就算他真的得到用来守护重要人物的奥里哈鲁根之剑,也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他自己岂不成了对毫无意义的事物倾注热情的丑角。 当他在原地打转苦无出路时,为他指点迷津的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 你并非没人性到恋人被杀,满脑子却还只想着冶炼,你不过是希望能在发生如此惨剧之前,早一步先拿到奥里哈鲁根之剑,才动脑张罗罢了。 「而且……」 翡涅希丝开了口,又随即闭上。 库斯勒一抬眼瞧她,她就稍微抿起嘴,像在忍耐什么似的擞开视线。 当库斯勒想通她是觉得难为情时,她的视线也已重新回到库斯勒身上。 用有点愠怒的表情,彷佛要问个究竟似的开口说: 「对……对我的事也是一样――」 不过,她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库斯勒面无表情地仰视翡涅希丝,手掌一动就摸到她娇小的臀部。 「吓!呀!」 裴涅希丝吓得想站起来,却因为库斯勒枕在她的膝上而无处可逃。 随后她就一巴掌甩在库斯勒的脸上。 啪!清脆响亮。 「你……你做什么……」 「威蓝多对你说了什么吗?」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的问题,便「唔」地低声哼了一下,再把脸转开。 「……伊……伊莉涅也……」 「那两个家伙……」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就疲惫地闭上眼睛。那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做出多余的事来。 八成是出于一半好玩,一半事不关己的心态吧。 库斯勒心里这么想的同时,脑子也稍微思索了起来。 但伊莉涅在卡山的时候是真心想帮自己。 他也很清楚那混蛋的本质并不坏。因为他若真的是个恶人,现在老早就把翡涅希丝五花大绑送去给艾鲁森了。说起来威蓝多算是被自己拖累了。或者,那家伙有他自己的打算,相信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想不明白。 虽然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翡涅希丝平安无事。 库斯勒闹别扭似的叹了一口气。 翡涅希丝见库斯勒不再有下文,便怯生生地开口说: 「你,你……对我,我……」 翡涅希丝紧张到让旁观的人不禁担心起她的心臓会不会从那一张一合的嘴里跳了出来。 「你……你对我是――」 「没错。」 库斯勒既不让翡涅希丝把话说完,自己也没有清楚说出答复。 他自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他可是能让啼哭的孩子沉默、不把神放在眼里的炼金术师。 「……顽固。」 翡涅希丝嘟哝了一声。 库斯勒虽在心里埋怨:你是唯一最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的人,不过,他并没有出声反因为这是事实。 翡涅希丝板着脸,像是在迫于无奈之下,勉强开口似的说: 「你……你之所以成为炼金术师,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既……既然如此,因为是炼金术师所以应该这么做的思考逻辑,我……我觉得很奇怪。」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因此库斯勒保持沉默。 他可以想象得到威蓝多和伊莉涅兴致高昂地对翡涅希丝灌输各种念头的画面。 现在自己之所以有股无名火,恐怕也是因为他们的话与真相八九不离十的关系。 库斯勒微微睁开眼,偷觑了一下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一脸泫然欲泣,下颚随着嘟嘴的动作皱成一团。 要不是她现在满脸通红,说她这张脸是当自己快要被杀时所露出的表情,也一定有人深信不疑。 然而,库斯勒很清楚。 人不会因为羞愧而送命。 「我……我虽然的确不太适合孤高的炼金术师――」 「孤高?」 「嘿?」 库斯勒一反问,翡涅希丝就发出了怪声,彷佛她至今拼命忍住的情绪差点要爆发出来一样。 「那也是威蓝多说的吗?」 「……那……那是伊莉涅形容……不是啦,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是……」 「我明白。没错。的确是这样啊。」 库斯勒草率地做了个回应。 答案他心知肚明,结论也一淸二楚。 但并不能把一切都用道理来做分析。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来解释,他也不会去干炼金术师这一行。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来剖析,他那时候也就不会出声唤住骑士团的人,之后应该会挣得一份安逸的工作。从此过着无趣但安稳的人生,现在或许就身处某个城市,然后被卷入与此类似的战争中,为了明天能不能温饱而担忧。 不过,他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库斯勒冷静地心想,就某个层面来说,自己也还真是贯彻始终啊。 看着话题一旦被拦腰打扰就无法再进行下去的翡涅希丝,他皱紧眉头。 这么可爱的少女一点都不适合和孤高的炼金术师站在一起。 另外,话又说回来。 因为身为炼金术师,所以才朝抹大拉之地前进吗?还是因为想前往抹大拉之地才成为炼金术师? 库斯勒撇开视线,然后又重新移回来。 「你也稍微长大了啊。」 咕!翡涅希丝用力地吞了一口气以至于他可以听见喉头发出的轻微声响,只见翡涅希丝把嘴嘟成三角状。 耳朵则瘫软到简直像在逗人发笑。 但是,愤怒似乎成了前进的动力。 「我……我虽然还不是大人,但也……也不是小孩子……」 不明所以的转变让人哭笑不得。 库斯勒开口问: 「那是怎样――」 最后一个「啊」字来不及吐出。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 白色长发柔顺地飘落在他脸上。 按住自己的头的那只手因为紧张冒汗的关系,感觉又冷又湿。 也因此,从那柔软的部位传出来的热度才会更加明显。 简直就像火烤过的干酪一样。 「……我不是小孩子。」 坐起身的翡涅希丝将库斯勒的头重新安置在自己的膝上。 「我是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伸手去拿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仰望她的脸,一时之间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翡涅希丝起初还能借着刚才的冲劲,毫不胆怯地与库斯勒对看,过一会儿后,他终于无法保住气势,又一如往常地退缩撇开目光。 可是,发生过的事是事 实,做出的行动也丝毫不假。 正因为同时具备柔软和坚硬的两种金属,剑才能拥有不至于使本身碎裂的韧性,以及不会弯曲的强度。 翡涅希丝就诚如一把剑,她在库斯勒的心口上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取而代之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句话: 「你是炼金术师的话,那我又是什么?」 翡涅希丝赌气地说: 「窝囊废――呀?」 库斯勒在翡涅希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让她闭嘴,然后又是一巴掌往自己脸上甩过来。 但这次库斯勒抓住那只手,并不放开。 「这也是那两个家伙教你的吗?」 他的语气让拚命想把手挣脱开的翡涅希丝停止动作。 「你……你是指……亲……?」 「不是。」 库斯勒一这么回答,翡涅希丝就猛吸了一口气,愣住几秒钟。 接着她清清楚楚地望进库斯勒眼里深处后回答道: 「不是。」 「你究竟想做什么?」 显而易见的是库斯勒绝对无法选择将翡涅希丝推进熔炉里。 既然如此,就算库斯勒顺利逃往南方后还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那也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炼金术师。 在这种情况下,如今翡涅希丝自称为炼金术师的真正涵义是? 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她平静地俯视库斯勒。 「你想……假使抵达了抹大拉之地,你就会放弃当个炼金术师吗?」 这问题在原本的情况下根本就不能成立。 不过,库斯勒想象那幅情景之后,不知为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 翡涅希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 「你或许是因为个性认真才会成为一名炼金术师,不过有一件事我能笃定。」 她绽放出温柔的笑容。 「你喜欢炼金术的程度也是同样认真喔。我之所以握住你伸出的手,也是因为冶炼时的你们看起来非常快乐。」 欢迎来到炼金术师的世界―― 翡涅希丝当时沉醉于锌的冶炼结果。 不过,在她眼中,沉迷于炼制的库斯勒他们看起来也是同样那么快乐的话…… 「……所以呢?要我怎么做呢?」 库斯勒加重握住翡涅希丝的那只手的力道。从道理来推论,他轻易地就预测出翡涅希丝会说出什么话。 「我可是得到你口头上的保证了喔?」 不会为了钟的铸造牺牲自己当活祭品。 翡涅希丝低头看着库斯勒,悲凉地微微笑了笑。 「那是骗你的。」 裴涅希丝将另一只手也重迭在库斯勒抓住自己的手上。 「我将死在众人眼前。然后,请你留在北方。这就是我的……抹大拉。」 身上流着受诅咒血脉的少女面容赧然地这么说道。 他们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紧急赶建一座大熔炉。 堆砌砖瓦,以石灰填补缝隙,再从地面往下挖凿出一个大坑洞好用来储放金属。 以身高是人类五倍的巨人用来泡澡的澡盆来形容那大小或许会比较贴切。 为了要容纳下铸造一口大钟所需的金属量,就必须用到这等大小的熔炉。 另外,还搭了一块横跨于熔炉上方的高台,那是用不管哪个城市都必备的绞刑台改造而成。 虽说是改造,但用途根本就和绞刑台无异。 而且绞刑台原本就有个可以让人落下的开阖式洞口,非常便利。高度也恰好,足以让人勉强忍受住从正下方蒸腾升起的热气。 只要站在高台上面,应该就能被集结在广场上的所有人清楚见到。 「有人主张我们被神给抛弃了!」 嘹亮如洪钟的音量响遍广场。 改造过的绞刑台一阵晃动,发出了嘎吱嗔吱的声音。 库拉托鲁大公彷佛气愤难平,全身发出颤抖,连一头红发和纠髯都跟着摇晃。 「但绝对没有这种事!神绝不可能抛弃我们骑士团,为了拯救掉入异教徒恶毒的陷阱而受困于这个被诅咒之地的我们,神对我们伸出援手了!」 没有人吭声,取而代之的是比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吼还要炙热的沉默,并且比熔炉冒出的热气还要大量弥漫在广场上。 「将以真实的铁锤制裁异教徒,并取回此地的和平及信仰的人就是我们!」 不过,这里却少了象征信仰的钟。 当集结在广场上的众人全看向钟楼之际,库拉托鲁大公又说: 「吾辈正处于黑暗之中。你们里头想必也有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迷途羔羊。但是,神随时都陪伴在你我左右,为你我指明该走的道路!尽管吾辈无法瞻仰其姿态,却能明白其虚像。因为这座城市也有救读的天使降临于此!」 现场响起排山倒海的声浪以及类似在欢腾的喧闹。 佣兵们举起武器,高声吶喊。 在教会司祭的陪同下、绞刑台上出现了一抹娇小雪白的长袍身影。 双手交握在前,手腕被缚,脚踝的部分也戴上赤铜色的枷锁。那是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没入位于绞刑台下方,如同字面上形容的那地狱底层般沸腾的金属之中。 那模样显然已经不是集崇拜为一身,人人巴望她施展奇迹的圣女。 在那里只不过是个为了响应人们自作主张的期待,即将要被推入熔炉中的可怜人偶罢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因此,库斯勒恍然大悟了。那时的古代民族或许也不是因为干尽暴虐之能事,最后才被扑杀。这么想来,在卡山看到的壁画里面,在召唤龙与敌军作战的异种人身旁还可以看见普通人的身影。 用不同的角度去推测,也可以把那壁画解读成他们是为了受暴政而苦的民众挺身战斗。战后还在城市中度过一段日子,既然他们的立场最起码曾经是足以被描绘到壁画上头的话,那就应该无法断言他们当时一味地做尽罪恶滔天之事。 不过,这点却又更可能是害他们被视为受诅咒之存在的原因。即使他们不断向民众伸出援手,竭尽全力,带来了只能称呼为奇迹的神奇结果,某一天,这种事还是有可能发生。 第一次的奇迹之后,人们就会要求第二次。第二次的奇迹之后,又会要求第三次。 然后,当他们无法完全响应人们的期待时,人们就会擅自臆测。 他们是不是舍不得尽全力来帮忙呢? 错了,应该是从头到尾就在朦骗我们吧? 站得愈高,摔下来的冲击就愈惨烈。 自始至终都只被视作异乡人的他们就这样被民众从落脚处驱逐出去,最后就销声匿迹在历史的某个角落,真相说不定是这样。 即使这整个想法不过是个假说,却还是有足以让库斯勒相信的理由。 眼前发生的事已经说明了一切。 因为没有人站出来对这场活祭仪式提出异议,甚至包含当时那些向翡涅希丝献上野花的佣兵们。 「这位圣女,乌鲁,翡涅希丝所带来的诸多奇迹,各位想必都听说过了吧!这位圣女会在此时此刻刚好出现在这座城市正是神给予的安排。」 站在翡涅希丝两侧的教会司祭退开来。 一直俯首的翡涅希丝在这时抬起了头。 脸上表情像是看破了什么,又彷佛在试图守护着什么。 她的身上看起来似乎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被一股脑儿地削落,给人一种只不过经过一个晚上,整个人却消瘦许多的印象。 「点亮圣女的火光, 还有!」 库拉托鲁大公将视线移向身躯不到自已一半的娇小少女身上,然后接着说: 「藉由圣女的奇迹所铸造出来的钟,将会证明我方的正义!」: 欢呼声犹如浪涛般汹涌。 「让敌人听见我们的声音,让他们知道我们绝不会在这片受诅咒的大地上屈膝!我们是为信仰而战的勇者!弟兄们!你们不是躲在家中颤抖的可怜羔羊,而是从恶狼爪下守护住羔羊的勇敢牧羊人!因此!拿起武器!站起身来!高声吶喊!」 库拉托鲁大公挥舞着高举的手臂,放声大喊,绞刑台也随之晃动不已。 众人也响应大公的呼唤大声吆喝,亢奋的情绪达到最高潮。 红胡子的大公将挥舞的手臂停在头顶上,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光荣全归属神!」 绞刑台上的洞口应声开启,瞬间就将可怜的少女吞噬进去。 纯白的长抱以及那头更为纯白、最具特色的长发宛如天使的羽翼般散开、往下坠。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并没有如同人们想象那样,出现什么神圣崇高的现象。 只不过是原本在台上的物体掉落下去这么简单的一幕罢了,瞬间完成,毫不留情。 接着传来一声钝物重击的声响,大概是枷锁上的铅坠吧。之后受到滚沸金属的强劲热气灼烧,那抹白色身影马上就化成一团熊熊烈火。随着往上升腾的热气,变成细碎火星子的长袍余烬和断裂的雪白残发细丝飘扬飞起。它们都只在空中旋舞片刻后,就又被热气引燃化为火焰。如果现场有诗人在,必会咏上一句:这就宛如人的一生。 但是,这里并没有诗人。 有的只是在城墙外面虎视眈眈的大军,以及誓言绝对会打败他们的战士。 「看见了吗!圣女如今已舍弃肉身,灵魂蒙受神的召唤了。」 库拉托鲁大公说道。 「各位弟兄!难道在见识过圣女这般勇气之后,你们还甘愿当个没出息的怯战者 吗!」 咚!大公以他巨大的脚掌用力一踏,绞刑台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敌人来犯!此刻正是你们向圣女展现勇气的绝佳机会!」 一个眨眼之后。 广场上涌出有如野默般的咆哮。 「钟不是为了激起你们的勇气而铸造!你们已经得到十足的勇气了!钟将会是『为了庆祝你们凯旋归来』而铸造!」 战士们挥舞着武器,声嘶力竭地喊叫,接着就看到载着龙的马车从各条道路驶来。 来得及制造出的数量全部都动用上了。 在骑着马的艾鲁森等指挥官的号令下,士兵踏上一条又一条从广场笔直延伸出去的大道,朝着各自被分派的城墙大门迈进。 敌军想必会吓破胆吧。 明明已经到了这关头,城墙内的士气却异样高涨。 而且,敌军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投石器的功用是破坏城墙,杀伤躲在城墙里头发抖的对手。 无法阻挡不畏生死迈步向前的士兵,以及喷发火焰的龙。 「开门!」 有人发出号令,随后便传来吶喊声以及宛如地鸣的脚步声,战争开始了。 刚才挤得连根针都插不下的广场如今只剩下几名控制熔炉的人。 库拉托鲁大公站在绞刑台上,交叉双臂凝视着远方。 「这样你们可满意吗?炼金术师!」 候在两侧的两名司祭听到这句话便颤抖起来。 他们为了让自己活命,将一名少女带领到这座绞刑台,并且眼看着她送命。 「哼。本人不爱绞刑台这种东西。比起绳子,还是剑来得好。」 语毕,他就移动庞大的身躯,不失敏捷地走下那临时搭建好的阶梯。两名司祭也匆匆忙忙跟在后头离去。 之后,有个男人顺着阶梯,登上空无一人的绞刑台。 未曾梳理的长发以及没有修剪过的邋遢胡子。 威蓝多站在绞刑台上,愉悦地眺望城里的模样,接着往脚下一看。 「那边很热吧?」 库斯勒回答: 「快点动手移走!真的要被热死了。」 洞穴下方做了用来掩人耳目的另一道底层。 满头大汗的库斯勒就位于此处,以及…… 「就算没了头发,热还是会热啊……」 翡涅希丝。 终幕 ――我将死在众人眼前。然后,请你留在北方。这就是我的……抹大拉。 如此表示的翡涅希丝接着说出口的是一个听来只能骗骗小孩的提案。 做一个人偶,再把它丢进去不就行了。 但这么一个粗陋的计划,却有着很不相衬的重要说服力。 「人们往往都只注重表象,才不会去在意内在。」 库斯勒感觉到自己似乎遭到指贵,一时心里怏怏不乐,不过翡涅希丝指出的这一点实属正确。从卡山逃出来之后,根本没有人光是因为见到翡涅希丝异样的外表就全身战栗。 而且在尼卢贝尔克施展奇迹之后,也没有人来详细探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最后,也果然不出所料地,没有人对于库拉托鲁大公那句「钟不是为了激起你们的勇气而铸造」的话出声反抗。想让他们重拾战斗并不是非要用到钟不可。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对外的理由,能让自己为此奔赴战场、负伤,甚至可能死亡的理由。 翡涅希丝带着淡淡的微笑,以她残酷的过去为例说明这个道理。 「那些想杀我和我族人的人并不是因为憎恨我们才那么做。而是因为若不这么做,他们就违反了世人深信的道理,所以只好痛下杀手。」 人们根本不在乎内在,只看表象罢了。 好可怜,可能有很多人都这么想吧。 但翡涅希丝并没有屈服,也没因此性格扭曲。 虽然有点太过古板,不过对此库斯勒就选择沉默不提了。 「而且不做炼金术师的你,一定会很无趣。」 是谁会觉得很无趣?翡涅希丝很狡猾地不把话说清楚。 精明干练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闷闷不乐地想着。 她不过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女孩! 然而,如果库斯勒他们想要留在这片土地上,翡涅希丝就势必得投炉自尽,至少「也得让众人相信她真的这么做了」。 艾鲁森听完库斯勒他们的计划后,顿时惊愕不语,一会儿后才感慨万千地说: 「事实上,计策愈是简单,得到的效果就愈好。」 而且他们已经得到前例的保证,人们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却没有人会起疑心。 谁能料想得到掉进洞口的本人会被接住,另外有个人偶代替她掉下去? 「恰巧你身上又有个极为明显的特征啊!」 艾鲁森说完,就伸手碰了碰翡涅希丝的头发。 让库斯勒皱起眉头的原因不仅是翡涅希丝的头发被其他人碰触,他最大的不满是要一口气剪去翡涅希丝的长发,用来披在人偶上完成伪装这件事。 「要不要留一点做纪念?」 伊莉涅的手捏着刚从翡涅希丝头上剪下的长发,如此问道。 翡涅希丝看起来似乎莫名地感到害羞,低头不答。 库斯勒也反常地突然一时站不稳。 「这不是很像炼金术师会用的材料?」 他并没有对她说些落井下石的话。何况头发还会再留长。 库斯勒已经决定要和翡涅希丝在一起。既然如此,头发长短就不成问题,而且他回想起帮翡涅希丝把长发拢成一束时的事。裸露出来的后颈感觉并不坏。 就在做这些准备时,艾鲁森再次传唤他们。那时已经是黎明的前一刻。 「只要维持住士气,这场仗就会得胜吧。但是之后打算怎么办呢?她可就不能明目张胆地随意走动了。」 毕竟,翡涅希丝可是在众人眼前掉进熔炉里,必须有所顾忌,不可大模大样地走在外头。 「我们想去追寻柯雷多的足迹。」 「……之前那张地图吗?不过,那不是和龙相关吗?既然如此……」 于是,库斯勒便将实情告诉不明所以的艾鲁森。 艾鲁森的胡子一次又一次地抽动。看来这位冷静沉着的指挥官唯独在库斯勒他们面前才会露出面具下的真性情。 「哼。那你们至少要谨慎行动。」 「意思是?」 艾鲁森一副愤怒无处宣泄似的叹了一口气。 「我会拨几个信得过的密探给你们。就和他们共同走访城市吧。你们只要扮作流浪工匠应该就不成问题。往后就和部队分头行动了。毕竟要是再和部队一起,说不定又会面临相同的诅咒啊。」 听到「诅咒」这两个字,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翡涅希丝便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在这瞬间,库斯勒察觉到一件事。 翡涅希丝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就连炼金术师这个身分她也还不如一个半吊子, 但有一点可是千真万确。 那就是她是个女子。 「古代民族留下的传说中的技术啊……」 艾鲁森独自低语,接着说道: 「要是用在战争上的话,或许能改变世界吧?」 他不愧是无论何时都注重现实面的一名人物啊!库斯勒露出苦笑。 随后艾鲁森又平静地加了一句话: 「而且还有种能让人心向往之的感觉。」 库斯勒为了隐藏住心里莫名涌现的喜悦,脸上一时面无表情。 不知艾鲁森是否察到觉他的异状,只见他开口说: 「你们这些炼金术师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什么意思?」 艾鲁森的眼神一一扫过被追寻柯雷多足迹之旅诱得心中波涛汹涌的威蓝多、似乎因为担心龙的制造情形而坐立不安的伊莉涅,还有像是刚睡醒一样臭着脸的库斯勒,以及笑容可掬地握着他的手,变成短发的翡涅希丝。 「是自由。你们似乎甚至能把铅变成金。」 库斯勒彷佛落枕一样歪着脖子,并维持这个姿势咧嘴一笑。 「因为我们是炼金术师!」 艾鲁森苦笑,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一切事物都已经打点妥当,各项准备也开始进行了。 之后就只要成事即可,无论何时人生都是这样不断重复。 「话说,你是要握到什么时候啊?」 从骑士团总部走出来之后,被袭来的寒气冻得发颤的同时,库斯勒开口问道。 翡涅希丝毫不畏惧地抬头仰视库斯勒。 接着她促狭地眯起双眼露出微笑,这么回答: 「想要的东西就要伸手去取。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威蓝多和伊莉涅忍不住轻轻窃笑,呼出的白色气息短暂停留后就消逝不见。 另一方面,库斯勒则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吐出的白雾简直就像一整个翡涅希丝。 「是啊。」 他简短回应后,就迈步前进。翡涅希丝脚下一个踉跄后才慌慌张张地小跑步跟上。 库斯勒并没有放手。 「既然这样,就别松手喔!」 翡涅希丝闻言,一时默不作声地抬头注视库斯勒,她的脚步因此缓了一缓。 但是立刻又追了上去,脸上绽放笑容。 「好!」 他还能继绩当个炼金术师。也还能在北方大地追寻抹大拉。而且,身旁还有翡涅希丝在。 换作之前的库斯勒肯定没办法将这一切都拿到手。以前那个孤高、无赖、生存方式近乎愤世嫉俗的库斯勒的话。 然而,他明白那副炼金术师的形象也不过是自己创造出来的铠甲。 炼金术师的本领,也就是…… 「怎……怎么了吗?」 翡涅希丝困惑不已地反问库斯勒,库斯勒则从鼻间发出嗤笑。 为此气恼的 翡涅希丝并没有松开手。 明明还只是这个时刻,整个城市已经四处乱烘烘,充满活力。 教会的钟楼上虽然找不到钟的身影,但宣告黑暗且漫长的冬夜就要结束的朝阳,即将在这个时刻从城墙的另一端冉冉升起。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次又是相隔了五个月,让大家久等真抱歉。我原本想尽可能在一年内出个三集,结果一回神就发现时间过得好快,让我深感困扰。还有,我想失败的原因得归咎在自己终究意志不坚伸手碰了在线游戏的关系。而且在线游戏真的碍到很多事,我也毅然决然地卸载过几次,但都在几天后又重新安装。这状况如实地反映出我的意志力有多么薄弱。 而且,我在前些日子打了一个喷嚏,没想到就因此迎接了有生以来第四次的闪到 腰。等我把腰治好了就重新开始运动,回归健康生活……尽管躺在床上时曾如此打算,结果治愈之后的发展果然是正如所料的什么也没做。嗯唔唔。 希望今年能勤快利落地工作、运动,还有打扫房间。 那么就来谈谈这一集吧。在写完这集之后与责编a大人开会时,他只用了一句话做总结:「库斯勒这个人物……」我想已经看完这本书的读者应该都会同意他的感受,尚未展读的赎者或许也从已经出版的前几集隐约窥探出究竟了吧。顺带一提,要身为作者的鄙人说句老实话,只想大喊:「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然这并不是带有负面涵义的评价,只是在当初的设定中,库斯勒这个角色的感觉应该还要更阴暗、更冷酷、更聪明乖觉才对……书中角色会发展成怎么样的性格,还真是不写写看就不会知道,这点我到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翡涅希丝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再只是柔柔软软又毛茸茸的女主角了。 再附带一点,这次的故事中并没有存在什么奇幻的要素,要说一直以来都没有我也无法否认啦,只是这集算尤其没有写到吧……书中库斯勒让众人见识到的「冰冷奇迹」是实际的自然现象。很不可思议吧。据说利用可乐之类的也可以在家中重现出来,但是千万不要用玻璃瓶来尝试喔!冷冻库会变得一团糟,害自己陷入欲哭无泪的窘况。 话说回来,这集在整个故事中算是一个转折点,大概已经进行到整体构想的一半 了。在上个系列我也是这样做,先决定好整个系列的最后一幕,再带着雀跃的心情写下去。不过,在撰写的同时我都会忍不住这么想,每一集的故事都好朴素啊……在我的大网中明明就充满了激烈打斗情节的壮观场面。开玩笑的啦。 我想下一集大概会按照与目前差不多的步调送到各位手中,请大家多多支持。那么,再会了。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次又是相隔了五个月,让大家久等真抱歉。我原本想尽可能在一年内出个三集,结果一回神就发现时间过得好快,让我深感困扰。还有,我想失败的原因得归咎在自己终究意志不坚伸手碰了在线游戏的关系。而且在线游戏真的碍到很多事,我也毅然决然地卸载过几次,但都在几天后又重新安装。这状况如实地反映出我的意志力有多么薄弱。 而且,我在前些日子打了一个喷嚏,没想到就因此迎接了有生以来第四次的闪到 腰。等我把腰治好了就重新开始运动,回归健康生活……尽管躺在床上时曾如此打算,结果治愈之后的发展果然是正如所料的什么也没做。嗯唔唔。 希望今年能勤快利落地工作、运动,还有打扫房间。 那么就来谈谈这一集吧。在写完这集之后与责编a大人开会时,他只用了一句话做总结:「库斯勒这个人物……」我想已经看完这本书的读者应该都会同意他的感受,尚未展读的赎者或许也从已经出版的前几集隐约窥探出究竟了吧。顺带一提,要身为作者的鄙人说句老实话,只想大喊:「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然这并不是带有负面涵义的评价,只是在当初的设定中,库斯勒这个角色的感觉应该还要更阴暗、更冷酷、更聪明乖觉才对……书中角色会发展成怎么样的性格,还真是不写写看就不会知道,这点我到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翡涅希丝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再只是柔柔软软又毛茸茸的女主角了。 再附带一点,这次的故事中并没有存在什么奇幻的要素,要说一直以来都没有我也无法否认啦,只是这集算尤其没有写到吧……书中库斯勒让众人见识到的「冰冷奇迹」是实际的自然现象。很不可思议吧。据说利用可乐之类的也可以在家中重现出来,但是千万不要用玻璃瓶来尝试喔!冷冻库会变得一团糟,害自己陷入欲哭无泪的窘况。 话说回来,这集在整个故事中算是一个转折点,大概已经进行到整体构想的一半 了。在上个系列我也是这样做,先决定好整个系列的最后一幕,再带着雀跃的心情写下去。不过,在撰写的同时我都会忍不住这么想,每一集的故事都好朴素啊……在我的大网中明明就充满了激烈打斗情节的壮观场面。开玩笑的啦。 我想下一集大概会按照与目前差不多的步调送到各位手中,请大家多多支持。那么,再会了。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次又是相隔了五个月,让大家久等真抱歉。我原本想尽可能在一年内出个三集,结果一回神就发现时间过得好快,让我深感困扰。还有,我想失败的原因得归咎在自己终究意志不坚伸手碰了在线游戏的关系。而且在线游戏真的碍到很多事,我也毅然决然地卸载过几次,但都在几天后又重新安装。这状况如实地反映出我的意志力有多么薄弱。 而且,我在前些日子打了一个喷嚏,没想到就因此迎接了有生以来第四次的闪到 腰。等我把腰治好了就重新开始运动,回归健康生活……尽管躺在床上时曾如此打算,结果治愈之后的发展果然是正如所料的什么也没做。嗯唔唔。 希望今年能勤快利落地工作、运动,还有打扫房间。 那么就来谈谈这一集吧。在写完这集之后与责编a大人开会时,他只用了一句话做总结:「库斯勒这个人物……」我想已经看完这本书的读者应该都会同意他的感受,尚未展读的赎者或许也从已经出版的前几集隐约窥探出究竟了吧。顺带一提,要身为作者的鄙人说句老实话,只想大喊:「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然这并不是带有负面涵义的评价,只是在当初的设定中,库斯勒这个角色的感觉应该还要更阴暗、更冷酷、更聪明乖觉才对……书中角色会发展成怎么样的性格,还真是不写写看就不会知道,这点我到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翡涅希丝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再只是柔柔软软又毛茸茸的女主角了。 再附带一点,这次的故事中并没有存在什么奇幻的要素,要说一直以来都没有我也无法否认啦,只是这集算尤其没有写到吧……书中库斯勒让众人见识到的「冰冷奇迹」是实际的自然现象。很不可思议吧。据说利用可乐之类的也可以在家中重现出来,但是千万不要用玻璃瓶来尝试喔!冷冻库会变得一团糟,害自己陷入欲哭无泪的窘况。 话说回来,这集在整个故事中算是一个转折点,大概已经进行到整体构想的一半 了。在上个系列我也是这样做,先决定好整个系列的最后一幕,再带着雀跃的心情写下去。不过,在撰写的同时我都会忍不住这么想,每一集的故事都好朴素啊……在我的大网中明明就充满了激烈打斗情节的壮观场面。开玩笑的啦。 我想下一集大概会按照与目前差不多的步调送到各位手中,请大家多多支持。那么,再会了。 支仓冻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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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斯拉修 金属能透过混合方式或加热方法,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正因为它们看来似乎能容许各种变化,所以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也有方法可以点铅成金。 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斯拉修 金属能透过混合方式或加热方法,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正因为它们看来似乎能容许各种变化,所以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也有方法可以点铅成金。 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斯拉修 金属能透过混合方式或加热方法,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正因为它们看来似乎能容许各种变化,所以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也有方法可以点铅成金。 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斯拉修 金属能透过混合方式或加热方法,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正因为它们看来似乎能容许各种变化,所以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也有方法可以点铅成金。 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斯拉修 金属能透过混合方式或加热方法,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正因为它们看来似乎能容许各种变化,所以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也有方法可以点铅成金。 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斯拉修 金属能透过混合方式或加热方法,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正因为它们看来似乎能容许各种变化,所以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也有方法可以点铅成金。 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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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第一幕 因为异教徒国度莱特里亚的女王归化为正教徒的关系,北方大地爆发了一场大混乱。莱特里亚与南方国家已经交战了将近二十年,而这场战争能够持续下去的正当理由就在于正教徒与异教徒两者的对立。 何况战事迟迟未能出现致胜的一战,就这样拖拖拉拉地打下去,几乎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自开始懂事时世界就在打仗,然后就一直成长到适婚年龄的年轻人为数不少。过多事物的成立都是以战争为前提,如今有太多事不是说停就能停。 在这场动乱之中最吃亏的就是以根除异教徒为理念而被创立出来的克劳修斯骑士团。 毕竟莱特里亚女王的改信正教根本就是为了让骑士团站不住脚的一项阴谋。而且支持莱特里亚女王的不只有居住在北方的原异教徒,还包含正教徒圈内那些看着骑士团日益扩张权势而感到不快的君王与贵族。 然而,克劳修斯骑士团正像极了异教传说中出现的八头蛇。只不过是一两颗脑袋被捣烂而已,本身才不会就这样轻易死去。 身经百战的士兵,优秀的指挥官,绝对优势的资金。 还有,能够施展奇迹的炼金术师。 该炼金术师库斯勒等人在骑士团转为反攻的此时此刻,因为怀疑异端审问官可能遗留下与太古奇迹相关的讯息,所以正准备前往他曾留下足迹的城市。 「可是又要踏上旅途了唷……真是不得安宁啊。」 威蓝多把脚靠在桌子上,屁股下方的椅子往后倾倒,嘴里则嘟哝抱怨。顶着一头长发还有杂乱胡须的他,乍看之下挺像一名盗贼,其实是个仪容不整的炼金术师。 「我倒觉得无所谓。」 相较之下,库斯勒就颇留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无视在一旁闲得发慌,叨念不休的威蓝多,他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翻阅书本。平时还能经常看到两名女孩的身影,但此时却不在这个房间内。最年幼的翡涅希丝吃完午餐后便到隔壁房间睡午觉去了,另一个工匠女孩伊莉涅则出外处理要事。 「我可不像库斯勒你光啃书就能心满意足啊。不待在熔炉前面搞得大汗淋漓,身躯受灼热的火焰煎熬,我就活不下去啊!」 威蓝多活像个以夸张的动作做出爱的告白的诗人一样,对着天花板高举双手。 所谓炼金术师,大多都是指从事金属研究相关工作的人。只是相同点也仅只于此,研究方法、志向,甚至于为了何种目的进行研究,每个人可是千差万别。威蓝多喜欢实际动手远胜过一切,相对地,库斯勒则偏好调查书籍,东想西想地动脑思索。 「而且啊……」 天使总不可能从天花板降临给予他祝福,于是威蓝多把双手放下,脚也从桌面移下。看向库斯勒的视线中,带有一股怨恨。 「库斯勒或许只要摸摸、抱抱小乌鲁,就觉得一切足矣啦。但是我可闲到要命。」 库斯勒可不会傻到去认真当他的谈话对象。 库斯勒翻动书页,耸了耸肩。 「伊莉涅借你啊。」 扎成一束的红发最具特色,在工坊中总是手脚俐落地把工作完成的标准工匠女孩。年纪轻轻却是一名超一流的铁匠,能够二度将围城的敌军打得落花流水,也全都多亏了伊莉涅。实际上让龙形火焰喷射器作动的功绩也几乎都该归属于伊莉涅。 「小伊莉涅啊,的确,揉起来的感觉似乎不差啊。」 因为时常做粗重工作的关系,伊莉涅的身体锻炼得相当紧实,而且该凸的地方也很凸。库斯勒曾经扛起她,那时就知道她的身段匀称有型。摸起来的感觉或许确实不错。 相反地,翡涅希丝纤细又柔弱,看不见胸部也没有屁股。不过,她的年纪尚轻,或者该说还年幼,将来还有可以期待的空间这点算是种救赎。 「说起来应该近似于狩猎的感觉啊。」 「啊?」 库斯勒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眼神朝威蓝多一掠。只见他闭起双目,表情就像在烦恼炼铁时该加多少炭进去才好。 「你追我跑、扭打成一团,干柴烈火般!热情地互相啃咬后彼此大满足,就像这样啦。你懂不懂啊?」 威蓝多挥动双手,用自己的双臂紧紧拥抱自己的身体,如此表示。 不过,库斯勒隐约能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伊莉涅不管做什么事都精力充沛,很快就能熟练。开始后就直线猛冲,结束时不留任何余韵,这应该就是威蓝多想表达的意思吧。 这种类型在忙碌的城市生活中或许无妨,但可能不适合用来打发旅途的沉闷。 「关于这点,小乌鲁可就……就像香料袋一样啊。一揉就会散发好香的味道,让人想一直将她摆在身旁啊。恰恰适合无聊的旅行。」 旁人会有这种印象大概是因为她的身型娇小,而且总是穿着布料一堆的修道服的关系吧,库斯勒稍微哼了一声。 翡涅希丝身上的确有种奇异的香气,将她留在身旁或许也很适合。偶尔逗弄一下、调戏一下,看她噘嘴的模样乐一乐,或者看她输给睡魔频频点头的蠢样也不错。只是,让库斯勒发出闷哼的原因并非威蓝多的形容太过贴切。而是在于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故意提出这种事。 就算是为了取笑他,也只会给人一种「事到如今还有必要吗」的感觉。更何况,威蓝多明明就不可能对翡涅希丝出手。 虽然当翡涅希丝积极想接近库斯勒时,他表现出来的退缩很显而易见,然而不管要他付出多大的牺牲、使出怎样的手段,他都会选择翡涅希丝,这一点威蓝多理应也很清楚才对。 毕竟,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实际上真的揍了他下巴的,不是别人就是眼前的威蓝多。 因此才让他更加一头雾水。 「……你在打什么主意?」 库斯勒被这份担忧牵动,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他。 「嗯哼哼~?」 威蓝多故意来个含笑不答。把库斯勒的视线当作是一阵微风吹过,大大伸了个懒腰后,就从椅子上站起。 「比起这个,伊莉涅还真慢啊。」 威蓝多左右转动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为了一些理由,他们无法离开旅店到外头去,一直闷在房间里,似乎害他无处发泄体力。总想些不三不四的原因就在此吧,但库斯勒却是为了其他理由而叹气。 「咦?库斯勒你不期待吗?」 「……期待什么啊?」 半眯着眼瞧看威蓝多,只见他稍微若有所思。 「和平常不同的自己?」 「你白痴啊?」 就算挨骂,威蓝多也还是一副嘻皮笑脸。 伊莉涅办的要事是去领受某些东西。而且还是因为库斯勒、威蓝多,以及翡涅希丝无法外出,所以才由她代为置办。 之所以不能出门,是因为一出门就会惹出大混乱。 库斯勒和威蓝多在尼卢贝尔克城里,经过一连串的骚动后被推崇为能够施展真正奇迹的大炼金术师。因为引发过多奇迹,对外早就公告库斯勒两人已经乘船前往南方。而翡涅希丝则是牺牲自己的性命,成了一名已死之人,因此更加不可能在外面走动。只有优秀得难以置信的伊莉涅获得耿直工匠的评价,还能走在众人面前。 拜托伊莉涅的要事不为别桩,就是接下来旅程中的必需品。 而且这必需用品还不是干粮之类的东西。 「嗯?好像回来了呢?」 威蓝多倾耳聆听脚步声,跟着走出房间。库斯勒目送他离开后,又叹了一口气。库斯勒他们虽然即将踏上旅程,但炼金术师的身分太过惹人注目,会带来妨碍。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按炼金术师的作风,利用镀金 欺瞒世人。 换句话说,就是乔装打扮。 「我回来喽。两个臭男人,快点过来试穿看看!」 伊莉涅的声音与「咚」的重物落地声一道响起。 库斯勒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只见伊莉涅面前叠着一堆衣服。 「像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炼金术师会适合这种打扮吗?」 伊莉涅看起来异常地兴致盎然,库斯勒则冷哼一声。 「不就是工匠打扮吗?哪有什么适合不适合。」 「如果是这样就好喽?」 伊莉涅别有深意地回了一句,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 「你的是这件。这个是威蓝多的。」 「真让人期待啊!」 不管什么事都乐在其中的威蓝多,就像收到礼物的小孩子一样,表现得兴高采烈。大概是被这阵喧闹吵醒,翡涅希丝边揉眼睛边从里头的房间走出来。 在一个星期前的骚动中,她剪去独具特色的白色长发,外表看起来就像宛如女孩的美少年,又像宛如美少年的少女,让人混淆不清。 「啊,小乌鲁的是这件。」 伊莉涅看起来更乐了,伸手把裹着衣物的包袱递过去。睡眼惺忪的翡涅希丝一时之间稍微感到困惑不解,等她发现里头是衣服后,就露出嫌恶的表情。 「放心,我保证会适合你!」 满脸笑容的伊莉涅虽然如此断定,但翡涅希丝的神情依旧是半信半疑。 大概是因为她回想起刚加入库斯勒他们的工坊没多久,就被打扮成城镇女孩的往事吧。 翡涅希丝的头发过于雪白,况且外貌又比一般人漂亮了点。八成看起来并不像城里的居民,反倒给人难以拂拭的异样感觉,像是某个地方的公主勉强打扮成寒酸模样。 她的不悦是因为特别介意那时候发生的事吧。不然,就是为了一个更根本的原因。 翡涅希丝收到的衣服样式来自伊莉涅的提案,且得到威蓝多极力的赞同。另一方面,库斯勒对于她是否该穿上那种衣服,则语带保留。理由却不是因为他觉得她不适合。 而是因为他光凭想像就有种预感,那打扮将很适合她,适合到让他觉得有点不开心。 「好,你们快点去试穿!城里忙得要命,裁衣店也不得空闲喔!要是尺寸不合的话,还必须拿去叫他们改呢!」 伊莉涅拍了拍手,她在工坊里一定也是这样催促工匠吧。 威蓝多兴奋得当场开始脱下身上的衣物,被伊莉涅狠狠白了一眼。 翡涅希丝也在稍微茫然不知所措之后,乖乖捧着衣服走回她睡午觉的房间。 库斯勒也一副莫可奈何似的褪去衣物,拿起专属于工匠的朴实服装。 威蓝多系好腰带之后,伊莉涅感到乏味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很合适威蓝多啊。」 「不管我穿什么,都会得到一样的评语喔。」 「感觉的确是这样啊。不过,你要不要把胡子和头发理一理啊?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品德败坏的工匠喔?」 如此你一言我一句的两人就算置身于城里的工匠工坊中,也的确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我们是在寻找落脚处的游历工匠对吧?我就演一个虽然有本事却跟城里工会合不来的工匠,这样感觉不是挺像的吗?」 威蓝多一面用手搔刮着自己的邋遢胡子,一面如此说道。 「啊……嗯。你的确给人这种感觉啊。话说,我们城里也有过这种人。」 在戈尔贝蒂城中,伊莉涅代替亡夫统领城里的铁匠工会,大概也对这种家伙见怪不怪了吧。她的笑容中突然透出几分僵硬,可能是因为威蓝多与这角色太贴切,让她回想起当时令她烦恼不已的事。 「那么,问题就在这个人身上喽。」 于是,两人的视线转移到库斯勒的身上。就算库斯勒站在下一秒说不定会判他死刑的裁判官席位前时,他也丝毫不曾畏怯,这时却缩起下颚,想恫吓眼前的两人。 因为他隐约猜想得到自己会收到什么样的批评。 「你这身打扮还真是不合适到令人惊讶呢。」 伊莉涅的笑意中带了几分同情。 「是什么不对劲啊?」 就连威蓝多也收敛起开玩笑的态度,认真地歪头思考。看他这样反倒让人更加心中火冒三丈。如果他是刻意这么做,那也只能赞他一声厉害。 「看起来就是个乔装打扮的诈欺师啊。」 「不然就是某个大商会的蠢儿子被硬送到工坊里当学徒,好磨练他的个性。」 「啊哈哈哈,我懂你的意思!」 库斯勒此时已经跨越愤怒,脸上变得毫无表情。 「嗯……不过还真不可思议啊?啊,对了,会不会是那个?」 「那个?那是哪个啊?」 「威蓝多你头上缠的那个啊。」 伊莉涅用手指着威蓝多缠在头上的头巾。平常他只在工坊中工作时才会缠,这时则为了表现得更像一名工匠才缠到头顶上。 「缠上这个,会不会就比较像工匠呢?」 「……会怎么样呢?」 威蓝多从自己的头顶取下头巾,看着库斯勒,诡异地笑着。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早知道结果,不过还是姑且把头巾丢了过来。 「戴上去看看!」 在此反抗只会让自己显得愚蠢。 库斯勒照他们所说地缠上头巾,结果两人不约而同浮现暧昧的微笑。 「好像是为了潜入工坊偷东西而换了一身打扮的小偷。」 「库斯勒,你别生气喔。」 用不着要笑不笑的威蓝多出声提醒他,库斯勒压根儿就没打算让自己丑态毕露。 「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啊?我虽然不是很想称赞你,但五官明明就还过得去啊。」 「应该是库斯勒的尘土味不够吧。」 伊莉涅回头看了一眼这么回答的威蓝多,露出一脸深表赞同的诡谲神情。 「那么,要不要留长胡子试试看啊?」 「库斯勒留胡子?」 威蓝多突然声调诡异地叫了一声,耸了耸肩。 「只会变成愈来愈奇怪的面相吧。」 「不然要怎么办啊?让人一看就觉得是炼金术师的打扮,无论如何都不成吧?」 「是啊……可是谁能料到他会这么不适合炼金术师以外的打扮呢?」 两人的对话就像在诉说已经无法可想,库斯勒只好叹息参半地回答说: 「就走那个蠢儿子路线,我无所谓。」 大概是如此爽快的认同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吧,威蓝多和伊莉涅面面相觑。 「不要动肝火嘛。」 「对、对啊?只不过是你身为炼金术师的印象太过强烈……呐?」 两个人一同开口安慰他,就表示这身装扮真的与自己不匹配,在不动声色的面具之下,库斯勒的心里稍微受了伤。 「谁在动肝火啊。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就行了,谁管服装适不适合。」 其实这也是库斯勒心里真正的想法,他并没有在勉强什么。 从头顶取下头巾还给威蓝多,身体再稍微活动了一下。 「尺寸看来没问题。」 「嗯?啊,是……是吗?那就太好了。」 伊莉涅可能是在稍微反省自己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太过头了。 「对了,反攻那场仗不是打得很漂亮吗?以至于潜藏在各地的人们都大量涌进这座城里来。很多人就只带着身上穿的一套衣物,所以才使得裁衣店 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包围了这座尼卢贝尔克城的万人大军,被龙形火焰喷射器还有受到库斯勒等人施展的假奇迹鼓舞的克劳修斯骑士团打得溃不成军。集结在尼卢贝尔克的骑士团势力也就此趁胜追击,把周边的主要通道及城市都纳入麾下,真的让人觉得不愧是骑士团。 这则消息在眨眼之间传播到四面八方,人人都心生骑士团果然安泰无虞的想法,一窝蜂地赶到这里来。静待在房间里就更能清楚听见城里发生的事,知道如今城里的宁静就仅有黎明来临前短短的一时半刻。 人们不分昼夜地进城出城。 「要知道我可是辛苦前往人山人海的工坊里,硬是锧进去才拿到这些衣服的喔。如果还得修改的话,又得花费一番功夫,尺寸合身真是太好了。威蓝多也没问题吗?」 「没问题唷。」 听到他悠哉的回覆后,伊莉涅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这样就只剩小乌鲁了。她是要换到什么时候呢?」 「搞不好是不敢走出房间啊?」 「……」 伊莉涅转头看了一眼威蓝多,似乎觉得很有这个可能地点了点头。 她走向隔壁房间,朝门板轻轻敲了敲,门被稍微打开了一道缝。 伊莉涅如果长有尾巴的话,这时候一定「咻」地伸得笔直吧。 「好棒!很适合你啊!天啊,真的!」 伊莉涅很是兴奋地走进房间。 「你瞧,你瞧,没问题啊!好棒!竟然会这么适合你!」 从门的缝隙只能看到伊莉涅的背影,不过还是隐约可以察觉得出来房间里正发生一场攻防战。 伊莉涅用力抓住不愿走出房间的翡涅希丝的手,想强行把她拉出来。 然后似乎对抵抗的翡涅希丝失去耐性,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把门完全开启。 看到出现在门边的身影时,库斯勒和威蓝多都说不出话。 当他们让翡涅希丝打扮成城市女孩时,的确一点都不适合她。 但是,原来还有这种选择。 「不觉得非常合适吗?」 伊莉涅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夸耀说那是她的功劳,身旁的翡涅希丝则羞红脸颊,心中相当不情愿地低着头。可能在探讨适不适合她之前,她满脑子只觉得很难为情吧。特别是像她这样忠于神之教诲的家伙,非常在意常规之类的想法。 她露出不安的神情,似乎觉得很别扭,仿佛自己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翡涅希丝身上穿的是属于少年的服饰。 「可爱的女孩即使穿上男装也还是真的很可爱啊……」 另一方面,不拘小节的伊莉涅则自我陶醉地说道: (插图) 「不过,像这样的孩子进到工坊里来的话,一定会引发纠纷啊。城里的姊姊们可不会放过这么可爱的人。」 「传授东西时似乎也挺麻烦啊。要是太严厉,感觉好像在欺负人;太温柔,又会被当成是偏心。」 「剪短之后,头发的颜色就变得不那么令人在意了。」 的确如此。 只是,库斯勒一如往常,没有任何一句感想。当翡涅希丝大胆剪短头发之后,他早就发现她隐约透露出有如少年般的氛围。这也是因为她原本就还稚嫩,正值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年纪。 但是,当她穿上这身少年装束之后,原本穿着修女服时弥漫全身的甜甜乳香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如今被取代成爽朗青春的气息。 外表这东西真的很厉害。库斯勒在此时此刻第一次觉得他能明白那些被镀金欺骗的家伙、被与黄金相似的矿物唬弄的家伙的心情。 「可是,耳朵要怎么办才好呢?」 伊莉涅这么问道。翡涅希丝是个人称被诅咒的血脉的异形者。 只是,那不过是她的头顶上有对不属于人类的耳朵,而且这对耳朵就像猫一样,算是可爱那一种。现在因为害羞的关系完全平贴在她的头上,然而醒目的东西还是很醒目。 「帽子……工匠可不戴那种东西啊。如果是商会的小厮可能偶尔还会戴……」 伊莉涅稍稍偏着头思索,威蓝多则擅自从她腰间抽走手巾,旋即走到翡涅希丝面前。 然后在缩起身子的翡涅希丝头上缠绕了起来。 「这时候才更适合这样做啊!」 「……」 伊莉涅嘴巴大张,深感佩服。 他们眼前登时出现了一名脸部线条细柔犹如女孩的少年学徒,虽然对于今后工坊里的工作感到不安,坚强的「他」还是提起所有干劲,准备竭尽全力来打拚。 「……可、可以直接称呼我大姊姊无所谓喔?」 伊莉涅的眼神陡然怪异起来,说出口的话也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翡涅希丝尽管依旧满脸困惑,但库斯勒确实接收到她三不五时飘向自己的眼神。脸上露出渴望知道他作何感想的表情。 但是,库斯勒忍不住撇开目光。 而且真要形容的话,他的神情带着苦涩。 「嗯~?怎么啦,库斯勒?」 威蓝多眼尖瞧见这一幕,装模作样地开口询问: 「怎么摆出那张脸啊?小乌鲁这装扮不是挺好看的吗?」 伊莉涅的手紧搭在翡涅希丝的肩膀上,像在宣告这个人属于她。库斯勒微微侧目望向翡涅希丝,刚好跟不安的她四目交会又移开。 「……只是换装而已,能够达到目的就行,没有所谓好看不好看。」 他勉为其难地挤出这句话。 伊莉涅听完,满脸的不服气,翡涅希丝似乎有些沮丧。 或许只要说一句「很好看」就能圆满解决,但他终究办不到。因为「很好看」这几个字会从太过深远的地方冒出来,而他讨厌那种感觉。 而且,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不想老老实实地称赞她。 这一点,他绝不想让任何人察觉。 正当库斯勒闪过这个想法的瞬间。 「小乌鲁,你别放在心上。那家伙是靠外表和赌气来武装自己的蠢蛋,你应该很清楚这点吧?」 威蓝多的措辞虽然过分,但他也不免觉得被说中了一半,想气都气不起来。 不知是否摸透了这点,威蓝多还缓缓凑近翡涅希丝的脸蛋,像在说悄悄话似的对她说: 「库斯勒正在吃醋啦。」 「咦?」 翡涅希丝惊讶地看着威蓝多。她可能压根儿就没预想过会听到这两个字。伊莉涅也一样,茫然愣在一旁。 只有库斯勒一人在动脑想着该如何让威蓝多当场立即毙命。 「因为小乌鲁的打扮和我的刚好是一对啦。」 「咦?」 翡涅希丝瞧着威蓝多,伊莉涅从旁端详比较他们两人。 之后三个人的视线都移向库斯勒时,库斯勒真的伸手去探腰间的短剑。 这是侮辱。 威蓝多的话实在太切中他的想法。 「……我怎么觉得你的评价反而大大加分了许多呢?」 伊莉涅目不转睛地看着库斯勒,这么说道。 当然,比她更加专注凝视库斯勒的则是翡涅希丝本人。 她的脸部表情僵硬,仿佛在竭尽全力抑制快要爆发的喜悦之情。 威蓝多嗤嗤窃笑,耸了耸肩后继续说: 「如果事情不像我说的那样,倒不妨听听你的说辞吧?」 溺水之人就连一根稻草也会死命抓住。 他不得不说。 「……那种念头,我半点都没想过。」 威蓝多立刻露出看到猎物咬下诱饵的表情。 「既然如此,关于今后的旅程,我有一个提案唷。」 怎么一回事? 威蓝多感觉不像是在故意惹恼库斯勒,也不像是要指着他的糗样,大大嘲笑一番。然而,库斯勒却感觉到有股更冷的寒意紧攫住他。 这或许是由于他很清楚威蓝多的心眼有多坏,同时也是一种炼金术师的直觉。 「既然我们都乔装打扮了,我想不如就再多一层保险啦。所以,我建议来进行角色分配。」 「角色分配?」 伊莉涅反问。翡涅希丝也在看着威蓝多的同时,不停地留意库斯勒。 「对啊。我听说要乔装成工匠之后就一直有个想法。如果把炼金术师这个连结点从我们四个人身上取走,彼此不就好像八竿子打不着?要是在某个地方被某人问到我们四个人是什么关系的话,那可就头痛啦。」 如果他说的是更加荒谬绝伦的内容,库斯勒脑中的混乱可能还会少一些。 但威蓝多的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 「这……的确有可能会这样呢。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模样像是头目的人,还能宣称是整个工坊一起外出漂泊寻找安身之所。」 伊莉涅认真思索这番话的原因也不难理解。 但是,就算伊莉涅实际的工作本领强过任何头目,从世人的目光来看,她也只像个工坊小喽啰,好一点的顶多是中坚份子吧。像库斯勒这种与工匠打扮不相榇,为了接受他人调教而被强行送进工坊的大商会蠢儿子,就更加不可能是一名头目。结果,要找出让四个人凑在一起的「理由」还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所以喽。模仿以前的国王常说的话,遇到问题,就分割来解决。」 库斯勒满脑子只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他没有办法去打断威蓝多的话。 只是伊莉涅在以前居住的城市里尽管曾经历过许多讨厌的事情,也还是尽心努力想让一切顺遂运作。世界也是靠着这种忍耐而转动。翻越城墙迈向新天地是一桩非比寻常的举动。所以他们不得不帮她捏造个非比寻常的理由。 那么,要怎么做才好呢? 「这里就是该库斯勒上场的时候喽。」 「啊?」 伊莉涅转向库斯勒,脸上纯粹就是完全不明所以的表情。 翡涅希丝也滴溜溜地转动眼珠,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看到他这身装扮才让我灵机一动。我这下可找到任谁都会相信的理由啦。」 威蓝多露出心底打着坏主意的笑容,如此说道。 「库斯勒是在大商会干尽坏事,被扫地出门的蠢儿子,正下定决心想成为一名工匠重新来过对吧?」 「……这跟我又怎么会扯上关系呢?」 「自然就是那亘古不变的道理喽。库斯勒虽然曾经是个自以为阔绰,出手挥霍的笨蛋,但现在也已经照他自己的方式拚命在努力,而放不下这样的他,充满少女心的女孩就是伊莉涅你啊。」 「我觉得分成这样就合情合理啦。」 威蓝多从伊莉涅手上夺走翡涅希丝的肩膀,搂着她往后退一步。 「我和小乌鲁的打扮刚好一样。就宛如在弊病丛生的城市待不下去的个性奔放的师兄,还有以他为憧憬的可爱师弟。」 肩头被搂抱住,威蓝多还朝她一笑,翡涅希丝不禁睁大双眼。但她已不再是任人随意调戏的小女孩。经过几秒钟的思索后就旋即恢复镇定,在威蓝多的身旁静静站立。 库斯勒也明白她之所以会做此反应的原因。 当威蓝多搂住翡涅希丝的肩膀时,库斯勒曾在瞬间泄漏出他的心慌,而且刚好跟翡涅希丝的眼神对上。看到惊慌的库斯勒时,翡涅希丝脸上流露的神色—— 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开心。 「那我呢?」 伊莉涅出声问道。威蓝多则用更加爽朗的笑容面对她。 「小伊莉涅的角色让我挺烦恼的呀。毕竟认真又本领一流的女工匠独自离开城市迈向新天地,这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理由去说明才适合唷。」 「……嗯,嗯,是这样没错啊……」 她回答得吞吞吐吐,因为最终她真的成了一名逃离城市,自由奔放的工匠。 「啊?」 伊莉涅突然失控高声尖叫,看了一眼库斯勒后,又再度转向威蓝多。 「所、所以,意思是?我和这家伙?」 「呵呵呵。」 威蓝多笑而不答。像在表示用不着要他把话说得这么白。 伊莉涅再次注视库斯勒,脸上肌肉僵硬地抽搐。 不过,他这说法的确挺合理。这么一来,在库斯勒等人造访的城市中,倘若真的有人质疑他们四人的关系性,开口相询,最后也会相信这个说法。 造成人们选择离开城市的绝对性理由,不是非常痛苦,就是非常缺乏理性,四个人这下就全都是因为属于后者的理由而晃荡在城市间。 威蓝多与组织合不来;翡涅希丝太不知世事;伊莉涅则为爱盲目;库斯勒则是有钱人中常见的笨男人。 不管去到哪座城市,比起让人怀疑他们的身分,更容易让人感到他们无可救药,甚至换来一顿骂吧。 「然后,我们两组四人刚好在某座城里偶遇,就这么成了旅行的伙伴。我想其他说法应该很难顺利将四个人凑在一起的来历交代清楚啊。」 威蓝多一副很有自信地挺胸主张。原来他吃饱没事都在想这些啊。 只是,库斯勒无法说声不愿意就拒绝这项建议。 被威蓝多搂抱住肩头的翡涅希丝咯咯笑出声,伊莉涅也露出一脸莫可奈何的表情。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段捏造的说法只是为了让乔装打扮更具说服力,充其量不过是个小游戏而已。此时此刻唯独库斯勒当真的话,这将会成为他做过最愚蠢的举动。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嗯?」 伊莉涅的眼神一一扫过库斯勒、威蓝多,然后是翡涅希丝,对他们说: 「改成我只是一时被爱情冲昏头而选择离开城市,现在一直觉得很后悔的设定也可以吗?这样的话,我可是有相当的自信能够自然地把角色扮演好。」 威蓝多仰头朝向天花板,张大口无声大笑。 伊莉涅则厌恶地看着库斯勒。她这么说的用意大概有几分是介意翡涅希丝的感受,剩下的全是真心如此认为吧。 库斯勒没有多说什么,全盘接受。 只要前往的目的地是他的抹大拉,其他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死命如此说服自己。 当他们打点好乔装用的衣服和捏造的说辞时,艾鲁森派人来传唤。艾鲁森是在聘雇库斯勒等人的克劳修斯骑士团之中,实质上率领着一支部队的人物。他这支部队原本只是前往被克劳修斯骑士团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在那里负责维持治安与殖民,确切来说该算是职责温和的部队,现今看来似乎也不再是如此。 库斯勒他们坐上可以掩人耳目的马车,遮遮掩掩经由小路偷偷潜进骑士团本部的后门。 然后当众人一进到办公室时,就听闻一声抱怨: 「我被你们害得忙到不成人形!」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黯沉的脸庞上缺乏表情。疲累导致脸部肌肉僵硬不动的关系吧。就连恨恨地对库斯勒等人一吐怨气时,手上的羽毛笔仍毫不停滞继续签署眼前的羊皮纸。 「您看起来时时刻刻都很忙碌啊。」 库斯勒一这么回话,艾鲁森就好像呛到似的晃动着肩膀。虽然他的表情毫无改变 ,让人难以解读,不过似乎是在苦笑。 「不知不觉间,库拉托鲁大公成了反攻战事中的总指挥官。都是因为你们的表现,让我们这支阿萨美徽章部队的评价可是扶摇直上。」 「恕我惶恐,这一点能有什么问题呢?我记得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只要能够立足于这场战争的中心,就能洋洋得意地平步青云?」 只要打赢这场仗,克劳修斯骑士团就能一口气跻身莱特里亚执牛耳的地位,艾鲁森曾气势汹汹如此扬言。但眼前的他却不见喜色。 库斯勒的这番话让面无表情的他停下笔,小声地说: 「杂务全部落到我头上……」 艾鲁森是实质上执掌部队所有号令的人,可他的头衔只是传令官。这个职称负责的原本只是抢先库拉托鲁大公——这位身为部队象征的大贵族一步,前往他即将抵达的地点张贴布告,如今看来则是成了统筹杂事的总管吧。 仰躺斜靠于宝座上,视情况偶尔语气蛮横地发言,只要宣称自己是一切的中心,剩下的全交给部下去做就好,这样的身分不属于他。 而且从红胡子库拉托鲁大公这位大人的口中似乎会说出乌鸦和天鹅是同一种鸟类这种话,对于各种细节也不会多想吧,由此看来艾鲁森的辛苦更让人叹服。就算是库斯勒也罕见地心生同情。 「未能帮上您的忙,我深感惭愧。」 不过,这话好像被误以为是句讽刺。威蓝多哈哈大笑,艾鲁森也对库斯勒怒目而视。 「哼……算了。待我突破这场暴风雨之后,应该会把这件事视为此生的骄傲。」 人在成就一番事业时,必然有其理由。 艾鲁森是名不折不扣的事务官。 「总之送你们到下一个城市的准备已然妥当。那你们呢?」 库斯勒站直身子,威蓝多、伊莉涅和翡涅希丝也端正姿势。 「如您所见,我们也准备好了。」 「乔装成工匠……是这样啊。哼。」 艾鲁森的视线扫过库斯勒等人,最后又再度看了库斯勒一眼,哼了一声。 「遭人怀疑时的说辞,我们已经完全套好招了,不用担心啲。」 听完威蓝多的保证,艾鲁森也没有做出点头之类的回应。 「既然你们这么说应该就是吧。无妨,我只要把我担心的事情交代清楚。」 艾鲁森从大量的传令文件中抽出几张文件,眨巴着眼睛追寻文字。 「你们要循著名叫柯雷多·阿布雷亚什么的异端审问官的脚步前进是无所谓,但有许多还不是我骑士团势力所能及的地方。其中最接近且在我们势力之下的城市,叫作亚荣。」 接着,他的目光移了过来。有听说过吗?大概是在询问这个吧,库斯勒只回以一个耸肩。 「哼。亚荣这座城市虽然确实隶属于异教徒国度莱特里亚,但从过去也就屹立着正教徒的教堂,听说是个对信仰含糊笼统的城市。」 「是因为治理该地的领主是个脑子灵活,善于当墙头草的人吗?」 「不。根据密探的报告,就是含糊笼统这四个字。换句话说,那里是由商人在掌权。」 「原来如此。」 就好比炼金术师声称「信仰什么的都见鬼去吧」,商人也是种信奉「只要能赚钱一切都好谈」的集团。 「就跟尼卢贝尔克这块地方相同,它位于南北界线上,以仲介商品而繁荣。这在国境边界并不稀奇。就算你们潜入当地,应该也不会太引人注意。」 艾鲁森放下文件,揉了揉眼头。他做这个动作时,模样就与他的年纪相仿,看得出来是个刚步入老年的男人。 「可是,你们炼金术师的身分千万不能被识破。」 他这么说时,依旧掐着眼头。 就在这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即使闭上双眼也能读懂世局风云变化,拥有一双慧眼的指挥官。 「关于你们的评判可比你们想像得还更擅自妄为地流传广布。对我来说,我巴不得把你们都放进仓库善加保管。」 「哈哈。」 威蓝多笑出声,艾鲁森则张开双眼。 「我不是在开玩笑。」 目中无人的化身威蓝多也不禁收敛笑容。 「你们的存在关系到骑士团整体的士气。只要有你们在,无论面临怎样的危机都能立时帮大家解决,如今就弥漫出这种气氛。散布你们已前往南方的说法,并不是随意胡诌。是为了让大伙儿认为南方的根据地从此固若金汤的印象。因为如果老是觉得有芒刺在背的话,绝无法让人安心向前进攻。」 炼金术师的本质是无论做任何事都绝不徒劳,艾鲁森似乎也是如此。 「万一你们有什么不测,将代表我方损失了莫大的财产。名为威望与信仰的财产,就算我们刻意重新构筑,恐怕也难以再得。偏偏这点又无法以金钱来估算。」 从来就不曾想过他们这些人会处于这么重要的地位。 不过,在这个生活艰苦的世间,奇谈轶闻总是像疾病一样散播蔓延。 这点虽然有好处,但也偶有坏处。 无法回应众人期待时,展现奇迹者将会遭到何种对待,他们可都亲身体会过。 「帮你们领路的是一群本领高超的密探。所有人都打扮成商人。形式上你们就加入那个商队。他们全是我的心腹。绝不可能泄漏那小姑娘的秘密,或是暴露你们的身分。」 由于翡涅希丝是受诅咒的血脉,他的保证让人松了一口气。 「然而,我倒是非常担心你们是否能彻底隐藏自己的身分。」 艾鲁森用半点都不信任的眼神注视库斯勒他们四人。 这时,库斯勒不免扬起下颚,反驳他。 「我们可是炼金术师喔。最擅于保护自己。」 事实上,有许多人都面临过性命的威胁。 炼金术师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中,独自一人活了下来。 「那是当你还是孤身一人的时候吧。」 这句话从正面给了他的胸口正中央一记痛击。 「假设这世上有些家伙犯错的机率只有万分之一。找两个这种人凑在一起做事时,不知为何,失败的频率便节节上升。试试看变成四人组合的时候呢?他们将不时引发争执,陷入一团混乱。」 库斯勒变得无话可说。 不只艾鲁森,就连威蓝多、伊莉涅、翡涅希丝看他的视线,都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 这句话简直就完完全全显示出他们之间的争执和混乱早就被一五一十地看透了。 「密探为何总是单独行动的理由就在此。即使共同行动也不会对彼此的工作多说半句。而我所处的立场可是得统管人数超过数千名,相互之间又你夸我逞的大军,能不能多少体谅一下我的辛劳呢?」 冶金和精炼在数量增加的时候,以往使用的方法理论也时常不能成立。 艾鲁森用力叹了一口气后,清了清喉咙。 「我要你们回来时别缺了任何一人。要是损失你们任何一个,都等同于损失了骑士团中一整个主部队。」 就连应该算是早已命丧黄泉的翡涅希丝也能带来超越库斯勒等人的效果,端看怎么去利用。想像一下只要宣称那位圣女透过伟大的奇迹复活了,骑士团的士气该会有多么振奋,就能理解个中道理。 这种事绝非玩笑。 「尽管如此,我还是准许你们启程出发,是因为推估这趟旅途将带来更多的好处。」 艾鲁森交代到这部分,才终于依稀绽放了微笑。 「去找出能够胜过龙的古代技术回来。如此,可就能成为 世界的支配者喽。」 仿佛看过英雄传的小孩子会放在嘴上的台词。 然而,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不知世事的小鬼头,而是在这个以尼卢贝尔克为据点的反攻战事中,此时此刻正立足于中心位置的大人物。 不会为此心潮膨湃的男人,不是男人。 那份年少时期的无邪兴奋从自己的心中复苏。 「不过……」 库斯勒强忍笑意地说。 「我想掌管世界的事务性工作,会比现在还更加繁重喔。」 艾鲁森愣了一下。 接着,直到方才都缺乏变化的颜面肌肉逐渐被牵动,几乎连轮廓都有所改变。 「到时候,我自然会要你们帮忙。」 艾鲁森是名值得信赖的上司。 「快走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谨遵吩咐。」 库斯勒等人顿首行礼后,就离开了办公室。 库斯勒从卡山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穿戴的几乎便是全部的家当,所以很快就把行囊整理好了。顶多就是多了张在这座城里找到的柯雷多·阿布雷亚的留言。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也自是不用多说。只有伊莉涅稍微麻烦了点。与她共事过的工匠全体一起准备了最高级的工具当作饯别礼要给她,费了好一番劲才拒绝了他们。漂泊在外的工匠若是带着太高贵的工具,只会惹人侧目。 虽然如此,当艾鲁森派来的一身商人打扮的密探前来招呼他们时,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就绪。 「那么,将会流传后世,为人称道的伟大旅程就要出发啦。」 「前提是要找到很不得了的东西吧?」 「听说我们可是已经成为很了不起的人物喽。搞不好还会在编年史中留名咧。」 「又在说些天方夜谭。编年史只会记载议会和领主的事吧?像我们这种人,怎么可能……」 伊莉涅嘴上虽然这么说,脸蛋却洋溢着有些期待的兴奋之情。自己的事迹被写进历史中的一块角落,这可不是大部分的市井小民能够奢望的事。 但,库斯勒对此毫无兴趣。还有更多其他重要的事。 当他这么想时,身旁的小丫头开口说: 「如果被写进编年史的话,你就是隐藏真实身分的大炼金术师吧?」 翡涅希丝看起来很是兴奋。 「总觉得心中好雀跃。」 她或许把这趟旅程想成是隐藏身分的公主率众外出的冒险之旅吧。 本想趁机酸她几句,翡涅希丝却仍然笑容满面地说: 「一直以来,我都是隐藏身分四处流浪。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么开心。」 身为被诅咒的血脉,她低头屈膝,过着冰冷无味的逃亡生活。乔装打扮的目的是为了否定自己那遭人忌讳的身分才不得不这么做。全是为了让自己的心脏还能持续跳动;又或者,是为了半路上被残杀的同胞们。 这次的乔装打扮,意义完全不同。翡涅希丝是生来第一次享受到出于胡闹而改变装扮的乐趣。只要是出生于城里的人,任谁至少都曾开心地玩过一次变装。 当库斯勒回神时,他的手已经快要碰到翡涅希丝的脸颊。 不过,他不想承认自己整个心被翡涅希丝这副模样激起涟漪,于是中途停下抚摸女孩脸颊的初衷,改用手指弹了她一下。 「不要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谁知道接下来的旅程中会被人设下什么陷阱。」 「我、我才没有嘻皮笑脸……咦?有、有陷阱吗?」 她虽然气呼呼鼓起双颊表示不满,却又旋即惊愕地连忙反问。 库斯勒所说的话也并非毫无实质意义的自我防卫。 「想想卡山吧。和你身上流着相同血液的家伙可是被人铐上铁脚缭,活埋进墙壁里头喔。」 那些人八成是将龙形火焰喷射器的技术传进卡山的人民。 有鉴于翡涅希丝来自遥远的东方之地,那些人应该是在很久以前来到此处,将彼处的伟大技术传来这里的移民团。 然而,从城里留下的壁画,以及之后的情形来看,可以清楚得知移居进行得并不顺利。一开始古代之民还能以压倒性的技术让人们服从,或者和人们携手合力让城市发展起来,不过这层关系却在某个阶段产生裂缝。 八成是施展太多奇迹了。 民众一旦曾经看过犹如奇迹般的解决方法,之后就会继续期待第二次、第三次。 如果能够持续回应他们的期待,那倒无妨,但事情却没这么简单。 谁都不可能成为神。 而拥有宛如神灵之力的非神者,只会被人视为恶魔的化身。 下在翡涅希丝这条血脉上的诅咒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下来要前往的亚荣,说不定也沉睡着这种不幸的过去。」 得知自己的族人以不幸的遭遇迎接生命终结,就算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心里也绝不好过。然而,世上偏偏放眼所见皆是这种悲惨的故事。所以才要咬紧牙关,千万别期盼幸运到来。世间充满不幸。 但是,翡涅希丝的笑容并没有消褪。 「没问题。如果说我们这一族被下的诅咒是因为那些技术的关系……」 她笑容依旧地仰望库斯勒。 「我相信你可以帮我解开那道诅咒。技术绝不会因为那样就沦落成坏东西。」 她竟对行事可疑的炼金术师说出这种话。要是在更早之前,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不通世俗,凡事都轻易当真的无知蠢蛋所说的傻话吧。 但翡涅希丝已经不是单纯的小丫头。 「不要有所期待。」 库斯勒冷冷地撇下这句话,翡涅希丝却笑得更开怀。 「是。我会当心不要过度期待。」 看来她确实学到了教训,深感安慰,但也少了同等的乐趣。 「那你好歹可要说到做到。」 「我会啦,而且我做得到。」 她那一脸不服气的模样,看起来虽然认真,也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刻意人真的会因一些小事而大大改变。 她的成长甚至让库斯勒感觉到自己被远远抛在后头。 「好了,你们没忘了东西吧!」 伊莉涅出声确认,库斯勒和翡涅希丝都望向她。 「出发喽!」 踏上新的旅程。 库斯勒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叫住翡涅希丝。 「怎么了吗?」 翡涅希丝慢了半拍才察觉,惊讶地转头看他。 只不过是这么些微的错过,库斯勒的话就已经吞回肚子里了。 「……没事。」 这么回答后,翡涅希丝便一脸疑惑地走开了。 你这打扮,很好看。这句话终没能说出口。 这不是能自以为了不起地对人说长道短的情况。与此同时,库斯勒也逐渐顿悟为何自己会这么不适合工匠的装束。就如艾鲁森所言,一直以来他总是独自一人。尘土味不够的起因只怕也是在此。 也就是说,他目前还紧紧扣在一个版型上。一个叫作「孤高」的炼金术师的版型。 而这副铠甲穿在身上显得太紧,容不下将白猫怀抱在胸前的空隙。偏偏猫儿又勉强想挤进他怀中,他当然不知该如何对应。 问题是要卸下这副铠甲似乎并不简单。 库斯勒凝望翡涅希丝先行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载货马车有三辆,五个受雇的佣兵、三名商人,再加上库斯勒四人组成的车队。 商人全部都是密探,佣兵看来也是身手非凡的粗犷汉子,比起黄金更乐意对职业 道德起誓忠诚。 等着穿过城墙的人摩肩擦踵,不论出城或进城的人潮都显得热闹非凡。 骑士团在尼卢贝尔克转为反攻,逃得慢的或苟且潜藏的残兵频频从四面八方的城镇及村落进到此城,另一方面,准备反攻的士兵则列队发足出城。 另外,尚有余力的南方地区陆续送来骑士团的援军,看到这些部队而眼睛发亮的商人及工匠也一举大批跟了上来。掀起战乱无法进行平日交易时,就是新来的商人抢占商机的绝佳时机;修理战时被破坏的城市景观,或因应特殊需求制作武器等等,也为工匠带来工作。 何况这场动乱发生的时间点又刚好是在大伙儿以为战争就要结束,未来出现新殖民的可能性趋近于零的时候,因此人群更加蜂拥而至。从人潮的移动看来,此时正在进行物资搬运的港口想必也热闹得超乎人想像。 光是挤开人群出到城外就已千辛万苦。 「啊……!累死我了……!」 伊莉涅高举双臂,仰躺滚倒在成排的木箱上。天气晴朗无风。从城墙内部那繁杂的压迫感获得解放之后,这时候正适合来个午睡。 虽说如此,库斯勒不免心想,毫无顾忌横倒在旁,面朝倾注下来的日光,一副很享受的模样还真是充满健康气息,很有伊莉涅的作风。 「简直就是我十年的工作量,接下来的十年我都不要做事……」 她嘴里如此喃喃,脸上流露安息日时享受回笼觉的惬意。 在尼卢贝尔克,她坐镇指挥龙的制造,几乎废寝忘食地劳动着。 旅行途中贪图睡个懒觉的奢侈应该可以被原谅吧。 「嗯~可要是……睡午觉的话……就会染上怠惰的陋习……」 她嘟嘟哝哝地横躺,把身体蜷成一团。 想要抵抗睡魔诱惑的精神虽然值得钦佩,但尼卢贝尔克的繁重工作毕竟还是让伊莉涅累垮了。她大大伸了个懒腰,仿佛在对这个令人联想到春天的温煦冬阳投降一般。然后当她伸指擦掉眼角渗出的泪珠时,视线刚好与库斯勒对上。 「在这么美好的日子里,你干嘛臭着一张脸。」 「……我本来就长这样。」 库斯勒简短回答后,目光落回手上那本从尼卢贝尔克带出来的珍贵书籍。 那是他曾在教会中看过的尼卢贝尔克编年史。为了取出阿布雷亚的留言,在教会读的那一本被他拆解成支离破碎,于是便请商会把同一本书让给他。 编年史记载了从城市源起直到现在的主要大事,往日的他是绝不会拿起这种书来看,但仔细详读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关于古代之民的一些蛛丝马迹。 「老爱说谎。」 伊莉涅再度仰躺,两手枕在脑后。 虽然不是贞洁贤淑的女性该有的姿态,但伊莉涅很适合做这种动作。 「因为小乌鲁不在这,所以闹脾气了对吧?」 库斯勒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所以无需特别费心就直接把这句话当耳边风。 「说得也是啦,比起粗鲁的女孩,自然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是她啊。」 伊莉涅把眼睛眯成一道缝。看来她不仅自觉到本身的粗鲁,也依稀有些在意的样子。 「哼。你厉害的地方也不过是嘴硬而已嘛。」 「啊?」 「连『那衣服很适合你』这么一句话都说不口。」 「什么!」 他不自觉地出声,又赶忙克制自己的嘴。 于是,就在这当下,谁是蠢蛋已然见分晓。 「威蓝多这人虽非善类,但在这一点上,他的嘴可伶俐多了。眼看这时候八成满嘴都在称赞小乌鲁。小乌鲁想必也是心花怒放啊~」 听到伊莉涅这么说,库斯勒也不由自主向载货马车队伍的最前头望过去。虽然在行李的阴影遮掩下无法看清全貌,但隐约可见威蓝多和翡涅希丝的零碎身影,看起来似乎正聊得相当兴高采烈。看到两人头上缠着成对的手巾,更让人油然生起这种想法。简直就是感情真的很好的师兄和师弟。 「比起总是对自己恶作剧,重要的话却半点不提的人,小乌鲁她啊,说不定也会对有点怪异可是能言善道又温柔的人动心喔。尤其小乌鲁又是这么老实的孩子。」 闭上双眼,做着日光浴的伊莉涅看起来很好整以暇。 无论库斯勒怎么怒目瞪她,在温暖的阳光下那一点意义都没有。 而且,无论库斯勒如何反驳,都只会沦为小孩子赌气的举动。 明知这些道理,却还张口出声,因为他心里有种「难不成」的不安。 「这种事……」 「很有可能唷。」 伊莉涅没让他把话说完。 「这种事很常见啊……被置之不理的话,谁都有可能一时鬼迷心窍。」 然后伊莉涅望向他的视线并未包含嘲弄。 而是氤氲怒气、锐利的眼神。 「以为什么都不用说,对方就能懂?这算哪门子的自以为是啊?」 伊莉涅这个人总是很坦率,想到什么就直言不讳,可这句话也太不留情了。库斯勒在惊讶之余心生警戒,伊莉涅则别过头,像在闹别扭。 「不过,你会把它称为信赖关系之类的对吧。就和那个人一样。什么意思嘛!」 这下,话中的焦点总算对上了。伊莉涅责怪的对象并非库斯勒,而是在她记忆之中,已然过世的人物。 「你大概以为说出口有失面子吧。明明其实只是难为情或者缺乏勇气而已。」 闻言,感觉就像被炼铁用的巨大铁锤砸到一样。库斯勒用苦涩的表情看着伊莉涅。 相对地,伊莉涅却没往库斯勒多看上一眼。他知道这时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遂闭上嘴巴。两人之间只响起辘辘转动的马车车轮声。 打破沉默的人是伊莉涅。 「当你还在这样磨磨蹭蹭的时候,人可能就突然不见喽。可能是对方,或者是自己。」 她的眼神中已经看不到怒意或是不耐烦。 只剩下落寞而已。 伊莉涅望着他的眼睛里诉说着:是这样没错吧? 世局动荡不安,诡谲难测,才不会对自己多加青睐。 平平稳稳的生活突然被一槌粉碎,这才是所谓的日常。 「特别是和你们一起行动后,老是遇到危险的事。接下来要前往的地点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光在旁边看就叫人心烦意乱。我不是跟你提过自己的失败了吗?」 这句话之后,视线中总算多了轻蔑的意味。 看到这样的眼神,库斯勒还反而感觉比较自在。被伊莉涅指谪的部分,他全都有自觉,也认为确实如此。而且,从伊莉涅火冒三丈的模样来推测,这应该不是她和威蓝多又联手在耍什么诡计。 「纵然是铁,突然被折弯也是会断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试图为自己辩驳,结果伊莉涅怏怏不乐地看着库斯勒说: 「有心想努力弯折的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明明总是在事情不可挽回时才勉强做个样子想要补救。而且,还是在他人帮助下。」 「……」 在这种事情上争辩,他怎么可能裸得了伊莉涅。 库斯勒欠伊莉涅一个大人情,而且自己的丢脸的模样也大概都被她看光了。 只是,他偶尔会这么想。 如果他有个爱管闲事的姊姊,大概就像这种感觉吧。 「就因为你这死样子,才会被威蓝多逮到机会恶意捉弄啦。若照原本的预定,现在你的膝盖上应该坐着小乌鲁才对,小乌鲁一定也希望是这样。」 的确,当威蓝多提议要分开乘坐马车时,翡涅希丝曾经看着库斯勒。 然而,库斯勒却几乎是反射性地别开目光。因为如果看着翡涅希丝,就会让她觉得好像自己也在有所期待一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想太多,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还是说,你想把我抱在膝上?」 伊莉涅半眯着眼,没有一丝女人味地说出这样的话。 库斯勒只觉有苦说不出,虚弱地回答: 「你很重吧?我的大腿会断掉。」 「要、要你管!」 这句话出乎意料刺激到伊莉涅,她捡拾起载货台上的麦秆往库斯勒身上丢去。库斯勒没打算报复这种事,毕竟没什么意思。他取下落在头上的麦杆,叹了气。 问题简单明了。 「面子什么的,如果可以抓出来切割掉的话就好了……」 库斯勒将手肘靠在载货台旁,托着腮。 「有打算这么做的话,无论何时都能做得到吧!」 伊莉涅又不着痕迹地刺了他一枪,他依旧没有反驳的余地。 沉默再度晃荡在两人之间,这次则由库斯勒先开口。 「如果为了其他事情,不管是面子还是什么,我都能顺利割除。然而,偏偏这个就是长在我伸手亦不可及的地方啦。」 他只能这么认为。百般无奈。站在翡涅希丝面前,他就会不自觉武装。 在半自暴自弃的状态下,他对伊莉涅说: 「如果没有你们在的话,说不定会进行得比较顺利。」 「就算你和小乌鲁在我面前紧紧相拥,我也半点都不会在意唷。」 说得也是,假如换成威蓝多和伊莉涅这么做,库斯勒也不会放在心上。会介意自己对翡涅希丝回以微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连我都开始厌恶自己了。」 「那是我的台词吧。我才不想听别人的肉麻情事咧。」 「什么肉麻情事啊!」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小乌鲁现在会待在威蓝多的身边,也是因为每次问话都只会面无表情或是反过来酸人的你,脸上神情立——刻出现动摇的关系啊。」 不受任何事情撼动,甚至能默不作声地出手把神扼杀。 这就是炼金术师,也是他相信至今的自我形象,却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做了修正。 只是,伊莉涅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呢,库斯勒正暗自揣测不到她的用意,只见伊莉涅生闷气地板着脸,叹了一声。 「虽说如此……我之所以看到你就有气,还不是因为羡慕的关系。」 库斯勒这下也不禁迷糊了。 「……啊?」 「啊——我也想谈恋爱啦——」 伊莉涅大声抛出这句话,双腿还上下不住乱动。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类似惊愕的恍然大悟。就像身旁的人吃着好吃的东西时,自己也想尝一口的感觉。 库斯勒没好气地说: 「还有威蓝多在啊。」 「你在开玩笑。他人虽好,但我讨厌花心的人。」 听到她冷静的答案,孤高的炼金术师也不自觉点了点头。 「你是炼金术师对吧?能不能帮我占卜一下,我命中注定的人在哪里啊?」 尽管分辨不出这是否为戏言,但还是必须订正她的误解。 「不要把占卜师和炼金术师混为一谈。」 「真没用。」 「……话说回来,本来就不应该依赖占卜。要是真遇到了,就连爱情药都拿来用不就成了。」 「咦?」 伊莉涅一骨碌地坐起。 「那、那种东西你能做得出来啊?」 「干嘛?你有想让他喝下的对象吗?」 库斯勒顿觉有些意外,在意之下进而询问。伊莉涅在尼卢贝尔克时整天泡在工坊里面,还全身疲累到没察觉自己单边的手套脱落,就这么走回来,倒在门口睡死。 在这种状况下,她竟然还有闲余时间喜欢上某个人啊,正当库斯勒深感佩服时,伊莉涅一脸无趣地耸了耸肩,回他说: 「才不是。是我自己要喝。」 「啊?」 「看到你们两个总让我想起以前那份心情嘛。」 伊莉涅像个小女孩一样噘着嘴,有点害臊地说。 她指的是在那短暂期间内享受到有伴侣相随的时光吧。 「喝下爱情药就能出现那份心情的话,就算是爱上青蛙也无所谓。不,应该说青蛙比较好啊,以人为对象的话,麻烦事一堆。」 难不成是尼卢贝尔克的工作太过辛劳了? 库斯勒担忧地看着她,她却滑溜地凑上前来。 「欸,比起这个,你真的做得出那种药吗?关于炼金术师那方面的传言,不都是骗人的吗?」 虽然不到翡涅希丝那个地步,但伊莉涅对炼金术师的看法似乎也充满她自己的想像。可是,炼金术的手法与工匠并没有太大差异。 「你该不会给小乌鲁喝了那种药吧?」 原来是担心这个,库斯勒听完倒安心了。 就算伊莉涅看他的眼神带有批判,但在这点上面他尤其不会心虚动摇。 「我倒觉得不如干脆这么做,自己还比较能应付自如。」 倘若这么做可以达成目的,他又何须犹豫。 (插图) 正因为无从预料,他才会显得手足无措。 「而且,那药可能跟你想像得有些不一样。与其说是爱情药……应该说是春药吧?」 「春……春?」 平时个性大而化之颇有男子气概的她,此刻变得结结巴巴,双颊绯红。 虽然曾经有过丈夫,但对方毕竟年事已高,或许她并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可能比较接近让人看见幻觉吧?我自己也没有使用过。只是曾经不止一次,不要命的贵族拜托我帮他们调制那种药。」 「……」 伊莉涅用握紧的拳头撝住嘴巴,看向别处,连耳朵都变得红通通。 「你那么想要吗?」 「啊?你胡说什么啊!我才不是那种淫荡的女人!」 伊莉涅高分贝地尖声一叫,库斯勒也稍微吓到。 只是,当他意识到伊莉涅误会他的意思时,不自觉感到又气又好笑。 「我指的是春药啦,不是说男人的那话儿。」 「——唔!」 伊莉涅抓起附近能丢的东西全丢向库斯勒。麦秆、大蒜接连飞至,库斯勒一一或闪或接,等她平复心情。 「不过,那材料很难取得,调制方法也显然只是靠半吊子知识的记载资料,还有间接又间接听来的内容。风险占了一大半,我自己没用过的主要原因也是在这。如果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家伙或许还能一试……那些贵族才不会割爱这部分的知识,比冶金的技术看得还贵重。」 有时一项冶金的新技术就能让废弃矿山重现往日风光,所以其中偶尔还会牵扯到攸关性命安危的庞大财富。 但是,爱情药这一类可以更直接影响权力的中枢。 比起仰赖刀剑矛枪攻击敌国,那些贵族更常使用联姻策略攻克敌人,保卫自己的领土。 「如果能在某处买到材料和相关知识,我可以帮你试做看看喔。」 库斯勒说完便眺望远处。 「我如果也喝下,是不是就可以恣意妄为了?」 这样才真的称得上爱情是盲目的。说不定就能不去在意别人或自己的眼光。 库斯勒这么喃 喃之后,呼吸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伊莉涅说道: 「简直像白痴。」 这是用来形容慌张失态的自己吗?或者是在说库斯勒? 或许两者皆是吧,无论答案为何,库斯勒已因同意跟着点了点头。 他们花了整整两天两夜才抵达亚荣。 一晚,他们在途经的河岸关税处过了一宿。关税处不停有旅人鱼贯往来,莱特里亚女王引起的叛乱,以及骑士团对其进行的反攻造成这片混乱。 情况大概就和尼卢贝尔克一样吧。 有些人趁混乱逃逸,更有些人将此视为良机来到这里。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商机而眼睛发亮的商人,还有打算善加利用这混乱在某处谋得一口饭吃的工匠。 那敢情好,库斯勒思忖这是别人家的事。本来就应该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探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生于世上的意义。 话虽这么说,自己在旅店时的举止是否也像这样,他一点都没把握。 桌子底下,伊莉涅踢了他的脚两次。 和威蓝多的感情变得更好的翡涅希丝在用餐时主动殷勤帮他分盘装碟。当然也没少了库斯勒一份,但库斯勒接下盘子时,就连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 至今为止他都没特别表达什么,这成了习惯。既然如此,如今多说些什么的话岂不诡异?这个想法阻饶了他。更不用问,要在哪个时机对她说那套衣服很适合她?事到如今,已然太迟,令人绝望。 假使在炼铁的话,他能够在最适当的时机判断是否添加木炭或贝壳,这时却因一延再延之下,时间大幅流逝,无可挽回。在旅店里成排躺下度过一夜,四人再度分乘两辆马车后,甚至听不到伊莉涅对他说些鄙夷的话。库斯勒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被无言的压力给击倒。也因为这番落魄,即使亚荣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他也没能发出安心的叹息。 人群一多就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关于这点,亚荣倒是很出色的选择。城墙前排成一字长蛇,推迟前进的速度。并非检查哨太过严谨,单纯是因为出入人数过多。马车的步伐完全停止时,就看到一大批出城准备前往南方的人从马车旁边通过。 佣兵、佣兵、传令兵、商人、回村子去的农民、佣兵、骑士、商人、商人……库斯勒将经过的人都逐一分门别类。亚荣已成为骑士团反攻战事中的重要据点,从事战斗者的人数较多或许也并非毫无道理。 马车偶尔会像想起来似的往前走几步,当他们终于抵达城门口时,看门守卫也是城里的卫兵和骑士团的人马各占一半。 当然,显然不是因为「城里人手不足,所以骑士团派人来帮忙」这种温和的理由。城门的管理直接关系到城市安全保障。外部权力倘若侵蚀了城门的管理,即使是城里不欢迎的人物,也可能会顺应对方的意思而轻易放行,任其进到城内。 比方说,就像库斯勒眼前发生的景象,只见密探眼尖地抓住骑士团的人,给他看过艾鲁森发行的身分证明书后,连行李查都不查就任由他们通过,诸如此类。即使如此,这里姑且还有城中的卫兵在场,骑士团的权力在这城市可能也多少受到一些限制。否则的话,就是至今为止的种种或许让他们上了一课,一改强硬的作风。 但无论如何,想到亚荣城里的居民遭到外来者在自己的地盘上捣乱,库斯勒就对他们寄予些许同情。 至于为何如此,就要从穿过城门,一行人走下马车之后发生的事说起。 「好啦,这可是历史上的我们该纪念的全新第一步啊!」 威蓝多边说边走下马车,并且把手掌递向翡涅希丝。 然后,只见翡涅希丝被逗乐得轻笑,把自己的手掌重叠在威蓝多的手掌上。 「喂,这样好吗?」 伊莉涅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侧腹。 「虽然威蓝多是故意要呕你,但小乌鲁也是明知这点而这么做喔。」 「……」 伊莉涅站在他这边,感觉很可靠,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打算制止威蓝多。都到这时候了,威蓝多应该不会对翡涅希丝出手才对。 「在冶金的时候,要是心急准没好事。」 「也有为时已晚的可能性喔?」 就算伊莉涅看他的眼神充满挑衅,库斯勒也只是耸了耸肩。 「不管几次都能重来,这就是冶金的好处。」 「如果可以把人看成跟金属一样的话呐。」 「……」 由从头顶到指尖全属于铁匠的伊莉涅说出这种话,还真是寓意深刻。 人是人。铁是铁。比照类推有其极限,要是信以为真可就会落得悲惨的下场。 「我很清楚。」 库斯勒坦承,并且又加了一句: 「只在理论上……」 伊莉涅小声地噗嗤一笑,似乎觉得很无奈,就在这时候—— 库斯勒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拉近。 「咦?哇!」 「让开,让开!」 看起来明显就是出身不太好的一大群小鬼,红着眼睛冲到马车前。 库斯勒右手抱着伊莉涅,左手准备拔出短剑,但他眉头稍微一紧。 说他们是强盗似乎又不像。 因为他们的眼里并没有库斯勒等人。 「商人老爷,商人老爷!卖不卖毛毯!卖不卖毛毯!」 「用剩的泥炭也行唷!有没有干马粪!有多余柴薪的话,我出高价购买唷!」 他们成群结队地一起包围车夫座上扮成商人的密探。 只是,其中有几个人跳过交涉的程序,靠臂力说话似的直接伸手就要大肆搜刮车内货物。密探虽然马上就察觉到这点,却为了是否能够拔出武器而踌躇不前。就在犹豫的时候,震怒声响遍周遭。 「你们这群小子!要说多少次才懂啊!散开!散开!」 在城墙周围警备的卫兵甩着马鞭飞身奔至。 小鬼们就像小蜘蛛一样一哄而散,动作缓慢的几个则被鞭子擒获,踉跄摔倒在地面。 整件事就发生在一瞬间。 「是怎么一回事呢?」 密探一面问,一面悄悄将屁股下车夫座的隐藏盖子归回原位。在刚刚的一瞥之间,看到里头似乎放了一柄细长的剑,对商人作为护身用而言,或许有些太过。 「因为人的来往过于频繁,物价持续高涨不停。那群小鬼打算欺瞒刚到达城里,不知道市场价格的旅客,好赚些小钱。真是城中之耻!」 卫兵将其中一个被鞭子打到脚,滚倒躺在地面的小孩踢飞,一面回答,一面瞪着那些人拖着身体爬行逃走的模样。 「在被抢走之前,赶快把货物锁进旅店的马厩里。」 卫兵不悦地留下这句话,又回到城墙守卫去了。 库斯勒转头对密探问道: 「这是常有的事吗?」 「前线很容易欠缺物资呀。」 密探耸了耸肩。 「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被当成肥羊呐。照卫兵所说,我们赶快前往旅店吧。」 库斯勒哼了一声,双眼凝视握住马缰的密探,冷不防胸口被顶了一记。 「拜托,你是要抱到什么时候啊?」 「嗯?」 库斯勒这时才终于察觉自己还抱着伊莉涅。 「有什么不满?」 「我无福消受!」 库斯勒乖乖松开手臂,伊莉涅才感到有惊无险地吁了一声。 「不过,哎呀,谢啦。」 「哼。」 视线前方,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也似乎进行了类似的对话。 第二幕 虽然刚进入城门就被如同强盗的小鬼攻击,但一看到城里热闹非凡的景象后,也就令人心生无可厚非之感。随人潮涌进城里的人才刚卸下笨重的货物,就另有打算离城而去的人又将东西抓得双手皆是,买了就走。这种粗野的交易在城里四处都看得到。 况且亚荣不像其他街区整齐划一的城市,有些住家顶着异教徒的象征,屋顶用长草的泥巴干燥后搭建出来,却和木造住家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不可思议的色调。像卡山那种一面倒全是石造建筑的城市尽管也很奇妙,但此处的街景也充分洋溢了边境的气氛。不过,散发这种气氛的场所才真正像是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整齐划一的城市很难有所隐瞒。 他们的人马在这样的城市里拨开人群慢吞吞前进,同时库斯勒与密探们商量了几件事。事情关系到威蓝多提出的那不正经的人物设定,因为他们最好也另外找出别的理由,用来说明为何会跟商人模样的密探们一起行动。 讨论结果决定,库斯勒的老家来自一处大商会,商人们就是从该商会派来的监督者,身兼扩展新的矿物交易商圈的任务,随其四处游巡。威蓝多则是库斯勒的狐朋狗友,唯冶金的知识不差,为了谋得一职,顺道帮助库斯勒他们。 「所以,首先您们打算怎么做呢?」 当众人抵达受骑士团庇荫的旅店时,密探假扮的商人开口询问。 「松鼠隐藏粮食的方法应该是一样。」 柯雷多·阿布雷亚恐怕已重新发现古代的知识,并将线索遗留在各地。 而这些即使被人们遗忘却依旧苟延残喘的知识,肯定会用图文或是某种形式留下来。 「意思就是工会、教会……或者市政议会。不然就得找上城里的名门大户了。」 照顺序想来确实就是这些,但库斯勒还联想到一个地方。 「不是有几户泥土房子?我听说异教徒也会将历史记载在泥板上。」 「那么,我们就去问问当地的祈祷师或咒术师。不过,要用什么藉口才好呢?」 如今的库斯勒们已经不是炼金术师,不能披着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威望,毫无理由地突然敲门造访,硬要对方服从他们的吩咐。 库斯勒稍微动了动脑。 「也是啊……那种人对于草木知之甚详吧。」 「草木?药草之类的吗?应该确实是如此吧……所以?」 「矿山可以藉由生长的植被来判别,炼制时也要讲求用的木材适不适合。就从这条线去试试应该行得通吧。」 外表看起来十分正直,还带了点懒散的商人,骨子里却是宛如一把剃刀的密探。 他一听完就明白了。 「就说我们在调查能帮助冶金的植物是吧。」 「我们采正面进攻,去铁匠工会和教会露露脸。」 「明白了。关于旅店,就说是骑士团商借的可好?可以给别人一种印象,以为我们背后有个就连骑士团也不敢疏于款待的势力在撑腰。只是这样的话,不至于会让您们的身分曝光。」 「好。」 对于想要拓展新贩售通路的商人而言,一一拜访当地的权贵名流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好被怀疑。库斯勒充满期待地目送他们隐没在街上的人群杂沓中,然后与负责搬运马车上的货物到房间的伙计们一起扛东西,朝分到的房间走去。 「……你们在做什么?」 刚进到房间的他所冒出的第一句话。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保持奇怪的姿势僵直在原地。就像恶作剧的时候被人逮住的小猫。她身旁的伊莉涅则以轻快的动作踏出独特的步伐,威蓝多每个动作都慢了一拍,有些生硬地模仿伊莉涅的脚步。 「往前踏一步,两步,三步,转一圈,然后行个礼。」 轻巧地转个身,最后脚尖稍微碰了碰地板,发出叩叩声。 「我以前曾为了好玩而学过,还算记得满清楚的唷!」 「小乌鲁很需要练习啊。」 伊莉涅乐不可支这么一说,翡涅希丝就收起下颚,无辜地抬眼觑着她。 「你也来一起跳啊?」 「啊?」 库斯勒挑起一边眉毛,叹了一声。 「我可是大商会的少爷,不会跳不是比较自然?」 伊莉涅他们脚下跳的并不是祭典时的舞步,而是流传于各种工匠间,算是一种身分证明用的舞步。 漫无目的找寻移居地点的流浪工匠为数不少,虽说如此,也不乏只是到邻近城镇干活的工匠。有些人会被派出去修行,在一定期间内前往邻近的城镇拜他人为师,磨练自己的本事。 或者,当工匠人数不足时,也会向颇有渊源的城市请求支援。 只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彼此的面貌,所以就一定需要身分证明。然而每次派人都得准备以羊皮纸制成的证书的话,势必会面临破产一途,因此工匠间便利用独特的踏步舞蹈当成某种符号。 而且,还有一种效果,当发现对方能跳出相同的舞步时,气氛就马上变得和乐融洽。工坊是多人从事的工作,整体感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 「话虽是这么说……」 伊莉涅意味深长地对库斯勒投以一瞥。 这时,库斯勒才察觉这是伊莉涅对他伸出的援手。 如果练习工匠的舞蹈,他就能待在翡涅希丝的身边。届时肯定会有各种机会。 「哎,教小乌鲁的事就交给我吧。何况身体不动一动也会生锈啊。」 威蓝多紧接着如此表示,伊莉涅以带着责备的目光瞪视库斯勒。 「而且,你应该觉得这种事还挺新鲜有趣的吧?」 翡涅希丝听见威蓝多的提问,一面留意库斯勒的反应,一面转向他,感觉像是难以彻底拒绝地点了点头。她长期生活在修道院里,之前则是只顾着隐藏身分的逃亡旅途,照理说应该没有体验过沉迷于舞蹈的安逸生活。 而且,翡涅希丝的外表虽然像是个乖巧文静的少女,但仔细窥探她内在就会意外发 现实情也不是那样。想像她撩起裙摆开心跳舞的姿态,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突兀,遑论现在这身可以清楚看出她纤细手足的少年打扮。 只是,没能来得及踏进圈子里的库斯勒一脸不悦放下行囊。 突然,翡涅希丝开口问他: 「要不要一起练习呢?」 有些害羞的神情是因为刚才被他看到自己笨拙的舞姿,或者,是因为别的理由。库斯勒回头看到这样的翡涅希丝,话语几乎反射性地就要从他口中蹦出。 不过,伊莉涅那如针般的视线帮他缓了一缓。 「我才……呃……」 他改口回答道: 「说得也是。」 看到翡涅希丝霎时变得明亮的脸庞就可以知道这是多么正确的一个选择。 「一定可以跳得好。」 她咯咯轻笑,自以为是,有些戏谑地说道。虽然怎么想都觉得翡涅希丝才是那个比较迟钝的人,但库斯勒忖度,在跳舞这方面,自己确实比翡涅希丝感觉更加无缘。 「可是,既然要学,我想学真正的舞步啊。」 库斯勒做出最低限度的抵抗,对伊莉涅提出要求。 「我才不会用假的舞步教你们啦。」 威蓝多像是看穿一切似的用很扫兴的口气反驳。库斯勒和威蓝多无言地交换视线,伊莉涅从中斡旋,化解这纷争。 「我都可以啊。当然威蓝多也一起跳不就行了。这么一来,看起来不就姑且像是感情很好的四人组?」 「那会让我发寒。」 库斯勒老实说出自 己的感想,伊莉涅也稍微笑了出来,回道:「我才是。」威蓝多虽然露出目的稍微没有达成的脸色,但不知是否因为已经充分被库斯勒的蠢样逗乐的关系,他并没有为此再多做反抗。 只是,正当三人各自隔着一层薄膜进行攻防战时,唯有翡涅希丝一人单纯感到开心。 「和大家一起跳舞还是第一次呢。」 她虽然明明满面笑容,但稍微被刺激一下的话,泪水似乎就会流出来。 库斯勒心想,自己之所以受翡涅希丝吸引,同时又对随随便便就碰触她的做法感到举足不前的原因,大概就是受到这份脆弱的纯真牵制的关系吧。 (插图) 「那么,要怎么办呢?先练过一遍之后再去工会?」 翡涅希丝的表情看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和大家一起跳舞。 要对一个正确的解答唱反调是件困难的事。 「就算是大商会的少爷也得展琨一下曾经努力过的迹象啊。」 这也算是针对伊莉涅的问题所做出的答覆。 「这的确很重要呢。」 翡涅希丝兴高采烈如此附和。 结果就跟预料的一模一样。 库斯勒没多久就学起来了,翡涅希丝却一点也没进步。 比起迟钝,更像是年幼的小孩还没办法自己顺利把钮扣扣好,很没把握的感觉。 两位老师都拉长了脸,伊莉涅自是不用说,就连威蓝多似乎也并非是为了挑衅库斯勒,他们关注的是翡涅希丝的舞姿。 库斯勒的表情一直都是哭笑不得。不只是针对翡涅希丝的模样,还对于这样和平的时间竟然真的存在于这世上,当过去半信半疑的事情实际发生在眼前,一种类似困惑的感觉油然而生。 「唔唔~……」 只不过,翡涅希丝本人就像个孩子一样,濒临闹脾气的瞬间。她低垂着头,鼓起双颊,嘴唇也翘得老高。似乎有个地方她老是对不上拍子。 工匠的舞蹈不同于祭典时大家都能跳的那种简化过的朴实舞步。原本的用途就是证明身分,所以涵盖了几处艰难的地方。而且其他工匠也会使用相同的证明方法,因此还得同中求异,做出区别。 也或者,舞步中可能带有炫耀的意涵,用来表示我们身具能够跳出这种困难节奏的灵巧度,比其他工匠团体来得优秀。 「不能马上就会跳也是没办法的事啦。我以前也曾在工坊里偷偷练习过。」 「可是……」 翡涅希丝偷瞧了库斯勒一眼。 「我不管做什么都能有模有样啦。」 库斯勒大言不惭回答后,伊莉涅以一副无药可救的语气反驳他: 「至少你很不适合工匠打扮。」 这句话里面明显还有其他暗示在,但库斯勒自然选择听而不闻。 「更何况学不会的话,就只要练习到会为止不就行了。」 「这句话说得真好啊。」 他的话遭到反讽,但一在这里退缩就会被威蓝多紧咬不放。 库斯勒低头对翡涅希丝说: 「只是,别忘了这是需要时间的。」 语意里包含了说给自己听的藉口。 「问题是,话虽这么说,也不能要魔女打出喷嚏来呐。」 「咦?」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库斯勒。 「这是一句谚语,意思是时间不会止步。」 库斯勒伸手去抓脱下的上衣。 「谁知道何时战况又会有所改变。赶快去进行调查吧。该不会真的要在这里练到把舞全学会为止?」 伊莉涅只是耸了耸肩。 「密探们的打招呼也差不多快要告一段落了。我们到来的事八成已间接传到工会耳朵了。不能让他们的协助泡汤。」 「也是啊。既然都要活动筋骨了,我也偏好是在炉火前面。」 威蓝多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吗?竟然对库斯勒的意见表示同意。 「那就这样。」 库斯勒面对翡涅希丝做出结论,她则不满地低下头。 库斯勒俯视她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说: 「等等我再陪你跳啦。」 翡涅希丝抬头,欣喜地笑道: 「拜托你了。」 库斯勒哼了一声接受她的笑脸,走出房间。 在走廊下,伊莉涅用手肘顶了顶他的侧腹,应该不是为了嘲笑他,而是隐含其他意思吧。 尽管如此,库斯勒的不痛快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为何会让他这么劳心费神呢?库斯勒愈想愈觉得无奈。 四个人雁行齐整地前往工会也只是浪费时间,因此库斯勒便朝教会走去,把工会留给威蓝多。只是他万没料到威蓝多会领着翡涅希丝一起去,且不知为何伊莉涅竟转而跟着自己。根本就没必要两人一组行动。特别是伊莉涅不善于文字,他原以为威蓝多会带她一起走。 不过,他转个念头,教堂里头并不只有文字,各种雕刻及绘画也多少保留了一些讯息。如果是伊莉涅,光凭这些讯息也足以找出某些关系到冶金的蛛丝马迹吧。而且,在工会里必须假装想讨差事,事实上则调查这块地方有没有任何秘术或传说之类的情报。交给伶牙俐齿的威蓝多比较适合,有个像翡涅希丝那样似乎不明所以的跟屁虫,对方或许也比较容易轻忽大意。 库斯勒边思索边说服自己,然后领着伊莉涅来到教会。向司祭捐献几枚香烛钱后,就以惯用的攀谈方式对他表示自己想要进行祈祷。 「您们是旅行中的工匠吗?原来如此,是想祈祷自己遇上一份好工作吧。来来,欢迎您们。这边请。」 这座教堂并不像尼卢贝尔克或其他大城市中的有宏伟钟楼陪榇的石造教堂。无可否认,木造建筑使其感觉有些寒酸,然而内部还是很华美。 而且,这是哪种夸耀做法呢?建筑物本身是木造,祈祷台后方却装了一扇上头画有天使的巨大彩绘玻璃窗。 「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豪华或朴素啊。」 「这是一座这么热闹的城市。或许并非资金匮乏,而是关系到与异教徒的折衷。毕竟要是做得太招摇,只会引发他人不满。」 「让我回想起戈尔贝蒂啊……」 从曾经坐在工会首领位子上的人来看,城墙内部的权力斗争想必经常是头痛的病灶。 「而且这城市周围都是森林。我听说玻璃之所以造价昂贵,多是耗在燃料费上。」 「啊,这点倒是真的。燃料充沛还真是让人羡慕啊。在戈尔贝蒂的时候总是得和其他工会你争我夺。」 「既然如此,冶金应该也很盛行吧。」 「有没有留下什么有趣的故事呢?」 「难得进到教堂来了。自然该祈祷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伊莉涅耸了耸肩。在挤进三四十人就会水泄不通的狭窄圣堂中,除了一位看似悠闲的老妪,就只有一名旅人装束的男子与其家人正诚挚地祈祷中,他大概接下来就要踏上旅程吧。 库斯勒和伊莉涅并列坐在圣堂最后方的长椅上,开始祈祷。 「没想到你还挺虔诚的。」 看来似乎是伊莉涅先张开眼睛抬起头。 「要我装个样子,我大概都能做得出来。」 「……该说你机敏还是不机敏呢?」 伊莉涅愕然地描述库斯勒,他也是最近才察觉到自己笨拙的一面,很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去问问刚才的司祭。」 起身离开座位,从圣堂走出回廊。虽然这里是个木造狭小教 堂,但在构造上倒也遵循其他雄伟教堂的做法。 只是,他们旋即注意到除了外观上的模仿之外,还有另一层用意。 「这是……」 伊莉涅睁大眼睛说。 「奇谈轶闻……不对,是这城市的创立故事啊。」 教堂中总会建造回廊是为了缅怀过去。那时候的人们比现在更蒙昧无知,为了看不懂文字的群众,教堂在墙壁上描绘图画表现出圣典中的内容。回廊这种建筑构造就是为了确保足够的壁面。 如今还能亲眼看到这些景象,是因为在上个世代以前,这里可是传道布教的最前线吧。 「这个人是……行脚修士吗?手上还捧著书。这画上说的应该是他背着太阳,为云朵密布、充满黑影晦暗的森林带来光芒,进行开拓吧。」 「看不到耳朵啊……」 伊莉涅凝神细看眼前的壁画。可惜的是修士头上的兜帽压得极低,那部分的细节看不出来。只是,他无疑穿着旅行的装束,后方还跟着几名类似打扮的人。 「这又是……什么呢?」 壁画就像一幅贴在墙上的画卷,故事随着往里头前进的脚步展开。 在野兽与闇影都被驱散的森林中,出现一片经过开垦的土地,城市拔地而起。中心聚集了许多人。 「这是……异教徒?」 围绕在似乎是一口水井的人群之中,可以看到修士以及城里的居民,还有几名明显就穿着异教色彩浓厚的暗色长袍的人,他们手上甚至拄着异教祭司的象征——疖瘤密布的拐杖。 不过,他们看起来并非处于敌对状态。 他们也不约而同张口仰望天空,似乎有东西从水井井口冒出来一样。 「很罕见吗?」 往突然询问他们的声音来源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司祭。 「来自南边的人们总会露出不解的神情。」 和颜悦色的笑容中也看不出任何一丝理亏的神色。而且,城市自有其发展样貌,事到如今没有必要隐瞒此地和异教徒交好一事。 「但是,这座城市也获得教皇大人的认同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提出问题的人是伊莉涅。以凡事保守的工匠而言,这女孩的好奇心十分旺盛。 「笼统称之为异教徒,其实他们也是形形色色。有些人无可救药地沉溺于邪教之中;也有些人是因为无知而拥抱了错误的信仰。而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居民之中,有那么极少数人和我们崇拜着相同的神祇。这便是神普照天下,为世间带来奇迹的证据啊。传说曾有天使降临在这块土地上。」 就连身旁的库斯勒都能感觉到伊莉涅闻言稍微紧张了一下。过去的他一定会对这类说法嗤之以鼻吧,然而经历过卡山的事后,如今的他认为传说或口耳相传的故事这一类或许是被扭曲过的史实。 「据说,智慧与光芒的天使雷米尔曾降临此地。」 智慧与……光芒。 库斯勒问: 「此事与城市的创立故事也有关系吗?」 描绘在墙壁上的故事,一开始是手捧著书,背着太阳的修士将黑暗驱散开的一幅画。 「是的,那是当然。追根究柢,就是依据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传说,才让我们知道在这片土地被称为异教徒的人与我们本是兄弟。据说当这块土地被黑暗与冰霜覆盖时,将野兽与痛苦赶跑的使者从天上翩翩降临。那位使者拥有太阳般的力量,利用双目不可直视的光芒驱赶了所有恶瘴危害。这说法可跟圣典中留存的关于天使的叙述一模一样。」 该叙述描写的是一手持剑,一手拿书的天使。 在老是想把装饰弄得很华丽的炼金术书籍中,祂是个时常出现、令人熟悉的存在。像这方面的天使、恶魔的存在就有好几十个,不过是其中之一碰巧与异教徒的白日梦重叠而已吧。往常的他一定会这么认为。 可是已经出现过卡山这个先例。 「那个无法用双眼直视的光芒指的想必是龙吧?」 当库斯勒说出龙这个单字时,司祭眨了眨眼睛。 「喔喔,神啊。关于这件事也传到我们耳中了。听说克劳修斯骑士团豢养了灾难的使者。」 司祭对此事感到充满恐惧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清楚龙的事。听说是某种残暴到让人不敢相信人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器。然而,我们的天使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并不是将一切烧毁的地狱恶火,传说中提到,那是藉着太阳的力量散发出来的慈悲之光,很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好像将太阳召唤到这片大地上一样。因此,我们的图里时常绘有太阳。」 司祭慈爱地眺望描绘在墙壁上的画。的确,这里并没有看到像在卡山发现的那种不祥祸事。他们在卡山看到的画里面,是一批引领着龙的异常军队一面倒地蹂躏敌方。 「虽说如此,在其他城市里也常耳闻这类故事。其中更不乏完全杜撰的骗人假话。因此,流传于这座城市的天使传说,真正与众不同之处应该就属这个部分吧。」 司祭自豪地挺起胸膛,指着后续的壁画。 对家乡感到自满是人之常情,特别是当地拥有独特的传说时,更容易让人变得如此。 在司祭的带领下,他们照着壁画上的顺序把故事看下去,库斯勒只觉大开眼界。 有别于卡山那时的震惊,这些故事中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荒诞无稽。 「传说是这个样子:天使将一盈握的灰交托给人类。交代说,这是能产生金或银的灰。人们将这些灰洒到地面,以其为肥料开始孕育金银,接着人们收成孕育出来的金银,当作城市的建设资金。在其他地方流传的传说多数不可采信,但这则传说里面却留下了明明白白的证据,那就是这座城市。」 司祭满脸得意地这么说。 开拓我们这座城市的祖先就是在修行途中经过的某某圣人;或者迷路的王侯受到泉中精灵的引导云云。创建故事大部分都只会记载到城市创造的契机就画下句号。其后,是怎么筹备出建设基金等等的细节,往往不会描述。 睁大眼睛的库斯勒难得在嘴角浮现出笑容是因为这传说的怪模怪样太过好笑了。明明是个荒诞无稽的故事却在诡异的地方多加着墨。那是因为描述这则故事的人性格像个工匠吗?还是说,这段叙述中试图表现出某件与现实相符的事? 「而且,还获得教皇大人圣座保证。」 看到司祭志得意满指出的地方,库斯勒的嘴角更堆出大胆的笑容。 在壁画中的创立故事末尾,以流丽的笔迹这么写道: ——这则传说已由教皇正邪厅确认其内容属实。 署名者为柯雷多·阿布雷亚。 古代之民曾于遥远的过去来到这片大地,留下能与神匹敌的技术,这位异端审问官对此事笃信不疑。库斯勒之所以身在此处,也是因为在尼卢贝尔克发现了他遗留下的留言。 而且,倘若能找出新的古代之民技术,那想必会是能与龙形火焰喷射器并驾齐驱的技术。 好比说或许能让使者从天而降这种奇事化为可能;好比说或许是个能将太阳召唤至大地的方法;好比说或许是能够孕育金银的奇妙灰烬的制作方法。 如果这道署名是为了证明上述三种荒谬绝伦的技术真实存在,那他也无话可说了。 究竟是在显示柯雷多·阿布雷亚的疯狂程度,还是古代之民的惊人技术? 「所以说,您们在这座城市寻求工作或许是最合理的打算。因为我们亚荣城所信奉的圭臬就是慈悲如太阳。」 最后结论的部分虽然没什么好足以称道,身旁 的伊莉涅却似乎由衷感到佩服。 「虽说如此,战争不见休止,不幸的种子并未由世间绝迹。真的很令人伤悲。」 教会的人在情感表现上,不知为何总是很夸张。就像他原以为司祭在笑,对方却露出打从心底悲伤的表情,头往左右摇了又摇。库斯勒总觉得他模样可疑的原因就是在这个地方吧。 「还有,既然你们要在这座城市找工作的话,有一点希望你们能留意。」 「是指?」 库斯勒一反问,司祭便伸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想将让他头疼的根源取出似的。 「有一群工匠,绝对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他们是把这块土地的太阳传说弃如敝屣的人。说不定,他们正在策画要将什么都不知道的旅行工匠拉拢成自己的伙伴。他们比异教徒还要罪孽深重。绝对不可以靠近。」 司祭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谈论某种肮脏污秽的东西。 「他们做出来的物品的确很不错,但还是别与其有所牵连。他们那群人是……」 库斯勒听着接下来的说明,逐渐感到意外。 伊莉涅似乎也有相同感觉。 而司祭本人依稀也明白这点似的,进一步对他们做了诸多说明。 据说,他们在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进行作业。 据说,他们拥有魔女的智慧。 据说,他们连根拔除太阳赐予的恩惠。 「可是那工作竟然会这么受人厌恶啊。」 辞别教堂后,伊莉涅由衷感到意外地表示。 「在这座城里的确不常见到,但我本以为那是项受人尊敬的工作啊。更何况,大家不是都想将那东西运用在各式各样的地方?」 「而且价格昂贵呢。」 「那教堂里头明明也有。」 因为无端指控而遭到残忍对待的例子,已经在像只雪白小猫般的少女身上见识过的关系吧,伊莉涅相当感情用事地苛责那位司祭。 不过,库斯勒也隐约觉得这件事很诡异。因为司祭视为眼中钉的那些工匠,库斯勒也认为他们是负责制作非常寻常东西的一群人。 「玻璃工匠啊。」 诚然,在城里就算看到玻璃,也没看到玻璃工匠的身影。原以为这是因为玻璃本身就是原料取向的制品,所以工匠也多集中在玻璃闻名的城市,别的城市就完全见不到的关系。 「这件事你怎么看?」 在教堂前面眺望人潮时,伊莉涅向他提问: 「我啊……工匠那件事先放着不提,我还满喜欢关于太阳的传说。有种祥和的感觉呐。只是要怎么实现呢?连想像都抓不着边。那种事你觉得有可能吗?」 虽然库斯勒不清楚伊莉涅有多认真在询问这个问题,但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谱。 「传说的成份里即使有几分真实的凭据,也不会照实记载。以此为前提的话,嗯,我大概有些头绪吧。」 「咦?骗人?关于哪一点?」 「哪一点啊……三点都可以连贯起来做说明。」 「……」 伊莉涅吞了一口唾沬。像是很久没见到他这副炼金术师的模样了。 「不过,基本原理只有一个。就是那灰烬。」 撒上去就能孕育出金银,不可思议的灰。这说法大概超越了伊莉涅的理解范围,她的脸变得哭笑不得。 「以前曾经有金或银都是植物的说法喔。而且农作物的肥料不是常会使用到灰烬吗?」 「是、是吗?」 「你没看过黄金的结晶吗?那模样简直就像生长在岩石上的苔藓。和纯铜、纯银相反,埋藏在地底的黄金有时会呈现树根状。一见到那结晶,就不难理解坚称黄金是植物的人的心情。连水晶也长得像菇类喔。」 「咦?这么说来,难不成……」 「然而,炼金术师的天性就是不管看到什么,不做实验确认看看就不甘愿,最后得到一个结论,不管经过几年,金或银都不会随意生长出来。」 看到伊莉涅露出一张觉得遗憾却也松了一口气的脸,库斯勒接着说: 「尽管如此,花个千年或两千年,说不定真的会有所成长……既然如此,就有人想到搞不好存在某种可以让金银快速成长的肥料。」 让炼金术师感到魅力无穷的,是蕴藏这个可能性的部分。 只是,让世上兴奋不已的不可思议传说中,大抵上都有一个平凡无趣的疏漏。 「不过,其实根本不需要带出这么夸张的话题,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灰烬的原始材料是什么。」 「咦?」 「是森林火灾。」 伊莉涅顿时愣住。 「最近虽然已经不常听闻,但以前就连金或银的矿床都还裸露在地面上。假使那种地方发生了森林火灾,不就成了天然的熔炉,金银也随之浴火浮现。那景象被比喻成潺潺的金银清流。」 最后用一种历时已久的说话方式,伊莉涅的眼神就跟着飘向远方。 或许是在追思当时的景象吧。 「既然是经历了森林火灾的残迹,四周当然满布灰烬。看起来就像洒了灰之后,金银就如雨后春笋般窜出。再者,冒火的山头既有可能被看成是太阳垂降到该处,堪称森林之王的狼、熊等兽类也只能不堪一击的抱头逃命去吧。有使者自天上降临的说法,多半也是因为森林大火的原因多是雷击。传说的大致依据应该就是这些。」 伊莉涅咽下一口唾沫。 不过,库斯勒看着伊莉涅的表情稍微觉得欣悦,因为伊莉涅露出了一脸遗憾。这表示她虽然抱持着实际的观点,心态上却也乐于接受不可思议的说法。 「而且,所谓的传说大抵上都是这样……既然如此,该不会在这里找不到古代之民的知识?」 如果传说的根基是些围绕着森林大火的现象,那么就和技术毫无相关了。 「可、可是,他们对玻璃工匠的莫名敌意也和牵扯到传说啊。难道那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嗯……」 对于伊莉涅的问题,库斯勒就只能这么回答。 「假设那则传说属实,阿布雷亚在这片土地上隐藏了某样东西。」 「嗯?」 「这么说来,你不觉得有个地方是用来隐藏的绝佳场所吗?」 「什么意思?」 库斯勒回以嘲弄的笑意。 「腐臭的东西总会被盖子掩盖。」 城里的高官严重勒令民众不得与玻璃工匠来往的话,他们自然就不会与外界人士交流,过着封闭的生活。何况他们总是生活在森林里。 倘若这是为了隐藏真正的原因,由某人意图策划下的结果…… 伊莉涅虽然认为这假设很合理,但似乎不是很中意库斯勒的思考方式。她板着一张脸叹口气说: 「所以,我们要去调查那些玻璃工匠喽?」 「因为即使森林大火能够轻易将传说做个解释,但那顶多不过是解释得通。真相如何依然成谜啊。」 「……自己说了一堆,却好像不怎么相信啊?」 关于伊莉涅的指控,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相信会蒙蔽人的双眼。但是一丁点都不信的话,就没办法发掘新的事物。炼金术师体内存在着两种人。」 「喔,是哦。怪不得让人无法信任啊。」 库斯勒很不习惯受人称赞,但挖苦的话倒是听到长茧了。 「何况我们找寻的是古代之民的技术。又不是森林火灾。」 「我当然知道。我也好不容易才离开城市,自然觉得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才比 较有趣啊。只是……要我彻底栽进这种想法,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追寻荒谬无稽的事情可不是好市民、充满荣誉感的工匠该有的行为。 「这可一点都不像我以前听过的话啊。」 库斯勒冷眼看着伊莉涅。在翡涅希丝的事情上,伊莉涅明明就东一句西一句把他骂个臭头。 伊莉涅不悦地盯着库斯勒。 「……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啊。」 「哈。」 当然库斯勒也自觉到这只是个无聊的小小报复。 「不过,说到玻璃,你懂得制作方法吗?」 「我只知道书面上的知识。没有实际试做过。要真动手进行得花费许多时间呐。」 库斯勒一面回答一面迈步前行。伊莉涅也跟着走来。 「我原以为没有任何东西会比炼制金属还繁琐复杂了。玻璃比那还难吗?」 「我知道的是它需要和铁不相上下的高温。」 伊莉涅似乎从这一句话就察知其困难度了。铁在金属中是最难掌控的一种。光是到达需要的高温就是一件难事,还必须长时间保持那温度,同时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混入添加物,还得仔细估量正确的火候。 「而且,要确实完成一片玻璃,似乎还必须添加很多东西……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听说玻璃工匠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可是相当保密到家。」 「是这样啊?」 「因为加了任何一样东西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啊。可是,原来如此……他们之所以遭人怀疑也可以说是自有其道理啊?」 伊莉涅刻意哼了一声。 「哎呀,辛苦找出来的知识或经验,谁都不会想要告诉他人啦。我很能理解这份心情啊。」 她指桑骂槐地说。 伊莉涅曾遭库斯勒他们以半胁迫的方式制作出大马士革钢的赝品。该技术是她的工匠前夫以及和他同世代的工匠为了存活下去,从故乡带出来的不传之秘。 「不过,话说回来。」 「嗯?」 库斯勒反问后,看到伊莉涅露出苦笑。 「那种一旦出现了自己不懂的知识,就会想弄个明白的心情,我也能懂。特别是关于操控火候的知识,因为搞不好可以在冶金上有所帮助。」 库斯勒轻笑了一声。伊莉涅也是个欲望相当深的人。 「那么,首先就是和小乌鲁他们会合吧。他们说不定也有些收获。」 「就这么办吧。」 库斯勒回答后,脚步移往旅店的方向,这时伊莉涅却说: 「啊,在这之前,我想顺道去个地方行吗?」 「啊?」 「我想去瞧瞧工匠街啦。」 不是衣服也不是食物,她满脑子都想着与工作有关的事。这点真的让人感到佩服。 只是同时也有些讶异。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和威蓝多他们一道走就好啦。」 接着,抬起脚正要往与库斯勒不同方向走去的伊莉涅回过头说: 「以我个人而言,那样也无所谓啦,可是放你一个人行动,就怕你可能会闹别扭啊?」 一抹大胆的微笑。 库斯勒垂头丧气叹了一声,伊莉涅就更是哈哈大笑。对于翡涅希丝,他还能稍微戳她一下,或是抓住她的后颈来回敬,但伊莉涅可不会因为这些就收敛。 他虽然觉得她是个麻烦的女人,但不可思议地,却一点都没有心生不快。 「那就随你便吧。我先回旅——」 他的话还没说完。 「你也一起来啦。」 过了半晌之后,他才正眼注视伊莉涅。 「什么?」 「你忘了进城门时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才不想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走动。我可是一名弱女子呢!」 「……」 麻烦透顶,库斯勒充分运用他的脸部表情投诉这项主张,伊莉涅便双手扠腰,不满地说: 「你这家伙,稍微还一下欠我的人情呀。」 从旁看来,这一幕说不定就像恋人在对他闹脾气一样。 实际上,库斯勒表情苦闷地示弱,看起来也跟被恋人一屁股坐在脸上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库斯勒自己很清楚,他欠伊莉涅一大笔人情。 「……我不是把你从戈尔贝蒂带出来了吗?」 伊莉涅当时即使想离城求去也离不得。况且,女人的身分更是让此事困难重重。 「我帮你做了假的大马士革钢,早就扯平了呀。」 她说得完全没错,于是库斯勒迟迟未能反驳。伊莉涅才不会放过这个漏洞。 「这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吧?还是说,你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混帐。」 在认识伊莉涅之前,与翡涅希丝相遇之前,他肯定会毫不迟疑立即回答:是。 然而,眼前的红发女孩并不是他在街上偶然擦身而过,永远不会再见第二次面的家伙。 而且,他早已彻底明了现状,让伊莉涅成为自己的敌人只会招惹出麻烦事。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要是她和威蓝多联手,以翡涅希丝为道具,自己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早在过去,就曾因为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联手拟定一个过分的计策,害他上了当。而伊莉涅本身很会善用这件事。 不习惯在争辩时认输的库斯勒只能脸朝他处。 「好啦,快走吧。」 翡涅希丝总是慌慌张张跟在库斯勒身后,但伊莉涅则自信满满地往前迈开步伐。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对她视而不见,不过,他也已经预料到这么做将会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 库斯勒大口地叹了一声,举脚跟在伊莉涅后头。 亚荣的工匠街似乎也同时兼任市场,工匠们坐在工坊前摆着的长凳上进行作业,还不时抽空应付把悬挂于墙壁的商品样本拿在手上问东问西的远行商人或城里的人。 其中,工匠为了排解工作上的单调乏味,就和着铁锤敲打金属、锯子切割木头的声音,放声高歌工匠歌,如果耳力超凡的翡涅希丝也在这里,说不定会听得晕头转向。 当然库斯勒并不讨厌他们的歌声。这种杂乱无章但其中洋溢着生命力的景象拥有让他内心振奋的力量。 「有好多铁器啊。嗯……」 伊莉涅挑起挂在墙上的一副蹄铁,神情专注地喃喃自语。 照道理说,像伊莉涅这年纪的女孩在工匠街把蹄铁拿在手里,应该是一幅很奇妙的光景才对,然而却没有一丝不自然。她的工匠气息实在很浓厚。 「比不上卡山做的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卡山城邻接的矿山之中,铁矿、铜矿之类的就像涌出的井水一样到处都是。当然,加工这类金属的技术也随之发展。拿来跟该地相比也太严厉了。 「应该说,以这品质来说价格实在有点……不对,是非常昂贵啊。」 伊莉涅放低音量这么说。他们站在铁钉工匠的工坊前面,店门口有个区隔划分好的箱子,箱子内依序摆了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钉子。工坊里头有个手臂跟伊莉涅的腰身一样粗的大汉正拿一支巨大火钳夹住烧得赤红的铁,再把铁经由钢板上头凿开的小洞拉出。就这样把铁条延展开制成钉子。 「嗯……不过不是说物价高涨吗?所以价格也就无可厚非……」 「比起加工技术,原料用的铁才是个问题啊……」 库斯勒把铁拿在手中后说道: 「炼制上有困难吗?是因为炉子的关系?」 「技术不足?还是矿石本身不佳?」 在窃窃私语的两人身旁, 有个商人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只有这种东西可卖吗?」 被吩咐负责把持店里生意的徒弟在不远处一边做着手头工作,一边不耐烦地回答: 「你不买也行啊,大商人。」 「唔……」 既然货色不齐全的话,就只能买现有的东西。 「可恶!帮我挑一些用来修理载货马车的!」 「好的。」 这商人或许也比对过其他工坊了吧,最后选择屈就。 只是,那徒弟的表情却也不像做成买卖的样子。感觉十分阴郁。 库斯勒端详那徒弟的脸色再环顾四周生气勃勃的模样,耸了耸肩。 「这搞不好是故意的。」 这句话让伊莉涅皱起眉间。 「故意降低品质?有哪个白痴工会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你看到刚才的情况了吧。就算品质稍微差了点,也还是只能忍耐。他们就是看准这点。」 库斯勒把品质参差不齐的铁钉丢回箱子,继续说道: 「从似乎带有很多杂质这点来看,极有可能是因为焙烧(注:固体物料在高温不发生熔融的条件下进行的反应过程)不完全的关系。能够推测大概是燃料遭到削减吧。」 在铁的炼制过程中必须将能够熔化铁的高温维持个一天一夜,然后去除杂质,藉以得到高品质的铁。 「嗯,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的意图啊。」 「……」 伊莉涅的目光紧盯着箱里的钉子,面色沉重。尽管她是在不情愿之下坐上工会首领的位置,但多少可能还残留了一些管束工匠的责任感吧。 「听说这里是个在信仰上含糊笼统的城市。只要商人掌势,就会按他们说的话运作。所以——」 就在库斯勒的话快要结束之际,伊莉涅再度望向工匠街的熙熙攘攘。 接着,她绑在脑后的发尾在库斯勒眼前一晃,她的身影已经踏入工坊里头。 库斯勒连叫住她的机会都没有。 从伊莉涅走进去的工坊墙壁上悬挂的样本来看,那里应该专造刀剑斧头这类大型铁制品。 本以为她该不会是跑去向工匠抱怨吧,但转念一想,她应该没有耿直到这种地步。从外面窥视里头,看起来她正热情亲近地对工匠说了些话。那些工匠都不约而同露出一脸「来了个诡异客人」的表情,但似乎马上就佩服起伊莉涅的深厚知识,众人围起伊莉涅,和乐融融地开始说明某件事。不管是怎样的家伙,只要有人表示对其工作感兴趣,就容易松懈心防。何况对方还是个女孩子。 被留在门外的库斯勒从鼻间逸出一道叹息。 「果然根本不需要找我一起来呀。」 他如此喃喃自语时,突然察觉这副样子不就完全被伊莉涅说中:放你一个人的话就会闹别扭。 混帐……他用力挠了挠头。自己绝对很不对劲。 只是,继续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又不想加入伊莉涅那群人之中,库斯勒就在附近漫步闲晃。 城里充满活力,又有许多异教徒,东西的样式上荡漾出异国风情,看着的确让人觉得有趣,只是在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足以引人注意的特色。正当库斯勒想找看看有没有类似卡山那种仿制龙的铁工艺品,或是某种能让他眼睛为之一亮的东西时……突然有样物品闯进他的视野。 在一整排的工匠工坊之中,有家店挂了一面风格迥异的招牌,上头则仿照某种像是把车轮串在一起的工具绘制出图案。 「药材商啊?」 和伊莉涅提到的爱情药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在白痴什么啊,他在心中叹道。 不过,他也联想到在教堂看见的传说。他曾向密探们提示可以拿调查矿山的植被生长情形之类的说辞当作展开话题的材料,但假设这个传说真是森林大火的变相说法,说不定真的可以藉此话题来加以确认。特别是当矿床裸露出地面时,周遭的植被会有显而易见的变化。 当然,对库斯勒而言,他并不希望原因是森林大火。尽管森林大火可以将那传说中的三项描述一并做个说明,可是如果并非森林大火,情况就乍然一变,因为那表示那三种只能以神工妙力形容的技术真的存在。 其中之一是被当成孕育金银的肥料,不可思议的灰。肥料的种类包含了用燃烧草木后制成的东西,如果有什么相关的传言流传下来,药材商或许是个不错的调查对象。 库斯勒一边如此思索,一边伸手想推开店门,说时迟,那时快,他感觉到身边有人。 「那个……」 无须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翡涅希丝。库斯勒之所以犹豫要不要回头,都是因为从她的语调中,他可以想像得到话者的脸有多么开心。 「真是奇遇啊!」 是啊。只要这么回答就行了吗?在城里遇见某人,随口问候聊聊天气什么的,炼金术师可没有这类习惯。 库斯勒回头,果然见到翡涅希丝甜美可人地笑着。 「要买东西吗?」 或许是走在人潮汹涌的城里让她多了点自信吧,身着男装的翡涅希丝的言行举止感觉也颇像个少年。 衣装打扮还真是不容人小觑。 「……威蓝多那家伙在干嘛?」 「咦?」 不过,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困惑。 「他、他……说要去看工坊。」 「嗯哼。」 库斯勒回答后就发觉往翡涅希丝的方向看去的路旁,威蓝多正刻意挥动手臂。 或许他们真的是在偶然之下发现库斯勒,但威蓝多不可能留下翡涅希丝一人自行离去。八成是威蓝多在翡涅希丝的身后推了一把,把她送来这边。 是为了嘲弄他,还是在释出善意呢?虽然搞不清楚,但还是让他连连叹息。 「怎么?你的神何时开始教导你说谎也没有关系啊?」 当他一这么说,翡涅希丝便惊讶得身子一缩。只是她的眼神看起来却愤恨不已,大概是在想:即使你注意到,当作没发现不就好了。 库斯勒的脑子里回想起伊莉涅的话。 不是在酸人就是面无表情。 说得太准了。 不过,明明掌握到症结所在却放任不解决的话,会让炼金术师之名蒙羞。 他要竭尽所能去努力。 「反正你来得正好。」 「……什、什么意思?」 翡涅希丝语带警戒地反问,深怕自己又要遭到他捉弄。 「帮我找东西。」 「找、东西?在店里面吗?」 「这里除了退烧、止腹痛等各色药材之外,还贩卖形形色色的东西呢。像蜂蜜、晒干的甜树果等等。」 翡涅希丝似乎还是隐约嗅到一股在恶意捉弄她的气息。 「我没有在取笑你。我说的是事实。」 她可能也自觉到在关于甜食的话题上,她总会不小心上当吧。翡涅希丝的怀疑态度始终没有瓦解。 库斯勒耸了耸肩,他根本就没有欺负她的意思。 「只是,如果你有想吃的东西就跟我说一声。我买给你。」 看得出来面子和食欲在她心中争执了一下子,但最后留在脸上的表情却让库斯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不用了。」 不知为何,她露出非常难过的神情。 库斯勒一头雾水,就像明明是熟悉不已的炼制作业,却出现他从未见过的结果。 正当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整理出字句来回答,翡涅希丝喃喃说道: 「我不 是因为有想要的东西才叫住你。」 「……」 说到炼金术的知识,他可是压倒性地比她丰富,当然臂力相差之悬殊就不用提了,就算是一般的吵嘴,他也可以轻易痛批她,使其败得一塌糊涂才对。然而库斯勒这时却害怕起眼前的小女孩。他并没有打算要伤害她。他只是想吸引她的兴趣而已。 「比起这个,为什么是这家店呢?」 是翡涅希丝开口转变两人的话题。 真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成熟的大人。 库斯勒觉得很忸怩,但感到如释重负也是事实。 「我说了,来找东西。」 「……找甜的零嘴吗?」 翡涅希丝闹脾气地反问,她真是个聪明的好女孩。 库斯勒投降似的泄气回答道: 「我真的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要这么疑神疑鬼啦。」 睁大的绿色双眸就跟疑心对方举动的流浪猫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则透露出曾经被这人喂食过几次,心中犹豫是否应该相信他的感觉。 「都是因为你平常的举动造成的误会。」 「抱歉啦。」 库斯勒呕气地这么说之后,翡涅希丝很有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呢?你要找的东西是什么?这里是……药材商对吧?」 她这副态度简直就像回到相识之初那个以监视者自居的自大丫头。 只是,和那时候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一回神才发现那个充满毫无根据的自信、只会虚张声势装模作样的她,已经被经验历练过,反观自己却是一路倒退。 问题是,要说他讨厌这样吗?答案却又不然。 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的库斯勒乖张地说: 「当然是药草那一类。炼金术并不是只专攻矿石而已。」 「咦?」 翡涅希丝可能没想到库斯勒会一脸认真地回答她这个问题,表情显得困惑。 「可、可是……你曾经说过炼金术师并不属于魔女那一类……」 翡涅希丝在刚接触库斯勒的那时候,似乎以为炼金术师就像魔法师,会把壁虎、蟾蜍之类的东西加进大锅里熬煮。 虽然没有花上太长的时间,她就了解到其实并非那样,但所谓无风不起浪,没有火的地方不会冒烟也是事实。 库斯勒清了清喉咙,沉着严肃地说: 「魔女那一类……嗯,算是有点暧昧的部分。这两种营生可以说都是在寻找方法将一般来说不可能会有变化的东西,用外力硬使其变化。我们的熔炉可将矿石变化成金属,而药草则让人的身体有所变化。只是,药草在魔法上的成分压倒性地强过炼金也是个事实。你应该也听说过才对?莨菪、颠茄……还有曼德拉草这类。」 「呃,那……那些是……」 因为数不清的传说而使其增色不少的恶魔植物。特别是曼德拉草,据说其根部成人形,一旦从地面拔起就会高声尖叫,闻者即死。甚至还煞有其事流传说,人们因此将这植物的茎叶缠在狗的脚上,再从远处呼唤狗,让狗去将它拔出地面。 「我在过去曾几次利用这类植物制作药物。至于效果……我自己没试过,也没问过收下药的人后来怎样,所以并不清楚。」 翡涅希丝以完全听到入迷的表情,抬头看着库斯勒。 问了害怕,但不问更让她恐惧。 就像每个明明在半夜会不敢独自上厕所,却还是渴望听到关于森林的怪事或传说的女孩子。 「那、那个药是?」 库斯勒以认真的表情俯瞰翡涅希丝。 「爱情药。」 然后,看到翡涅希丝一脸茫然的样子,他满足了。 「材料听起来很吓人,但成品一说出口倒显得很蠢。嗯,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诅咒道具吧。」 如果会让人恋上根本就不喜欢的对象,说是一种真正的诅咒道具也不为过。可是,只要别像那些贵族一样拿来当作政治婚姻的手段,对库斯勒而言那不过是一种令人莞尔的药。 「当然我并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效,材料也不是那么容易取得。而且那种药不过是个小消遣。真正目的是要问出这城市传说中的……」 突然,翡涅希丝不理睬库斯勒的说明,满脸心事重重垂下了头。库斯勒感到奇怪, 停下说明,翡涅希丝便泪眼汪汪重新注视他。 「你、你买那个药是要做什么?」 问题能够反映出发问的人内心在想什么。 不明白什么、在意什么、究竟想知道什么。 翡涅希丝想知道库斯勒要把爱情药用在什么地方。而且,还露出一副十分钻牛角尖的模样。 库斯勒正色回答她: 「当然是要拿来用的啊。」 「……」 翡涅希丝满脸绝望。这个小丫头的想法很单纯。 从爱情药的本质去想,会用上这种药肯定是为了要让「并非两情相悦」的对象爱上自己。 于是,翡涅希丝便认为库斯勒的施药对象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个人。 因为她和库斯勒可是…… 不过就是在心中偷偷再进一步想下去而已,库斯勒仍不免觉得难为情,中途作罢。 尽管如此,明显可以看出翡涅希丝已经彻底上钩了。 库斯勒狠狠使劲收回钓竿。 「当不想被讨厌的人讨厌我的时候,就拿来用。」 当作「重拾爱恋的药」。 然后,他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头。 惊讶茫然的翡涅希丝张口结舌地望着库斯勒。与其说是她推敲不出那话中涵义,或许倒不如说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这种时候身体比理智还要坦率。她的脸蛋瞬间转红,小嘴也瘪成三角形。 无法克制的情绪就像绷紧的弓弦。 翡涅希丝咬牙切齿、怒气冲天地说: 「如果有在卖就太好了呢!」 最讨厌你了! 她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这股怒意,库斯勒却觉得他闻到的只有香料袋飘散出来的香甜气味。 因为翡涅希丝生气归生气,手却用力捉住库斯勒的衣袖。 库斯勒将手搭在药材商的店门,莫可奈何心想这真是任何爱情药都敌不过的啊。 走进店里,不可思议的香气扑鼻而来。应该这么形容,那有别于单纯的枯草气味,唯有具备独特功效的草花才能飘出这种味道。 库斯勒嗅出几股他记忆中的味道,但对翡涅希丝而言,似乎只是一堆强烈又混杂的味道。 她压住鼻子,打了好几次喷嚏。 「货色真是齐全。」 店内的摆设很独特,四方形的格局中几乎每片墙都摆上桌子和柜子。 柜子里被分隔出好几道抽屉,每道抽屉都各有一张用铁丝固定起来的羊皮纸短笺。桌子有高有低,上头搁着一成排的壶罐,内容物不乏晒干的草叶、经研磨的粉末。 入口正对面摆了一张结帐用的柜台,后头画了一幅大天使雷米尔的大型画像,天使温柔地俯瞰那些因大地及太阳恩赐的药草功效而受惠的人们。再不然,就是祂在对那些想把药当成毒来用的人露出一切都已被祂看透的笑容。 可能是刚好离席吧,结帐柜台不见半个人影,只放了几个被封得密不透风的药壶。壶上也用羊皮纸的短笺加以附注,长时间以来封口都未曾被打破的事实可以从陈旧褪色的文字略见一斑。那些文字念起来是「铁帽子」还有「贵族安眠药」等等。 「铁帽子」多用于战争,从它的花形进而 让人联想到这个名称。除了战争之外,将其使用在狩猎猛兽的村人则用较容易亲近的名字称呼它,比如「鸟的头」、「鸟帽子」,又或者是「乌头」。一点点剂量就能让熊或狼死去,无庸置疑是种剧毒。「贵族安眠药」则正如文字所述,这种剧毒能让人像睡着一样死去,常用于不适合将脖子垂挂于绞刑台或是砍头这类行刑方式的高阶贵族。除了这个惺惺作态的名字之外,还有个简单易懂的名字叫作「毒人参」。 当然,店里卖的不只这类危险毒物,也有各色药草、用在料理上的香草。逐渐习惯店内香气的翡涅希丝露出渴望的表情瞧着放满茴香、丁香、薄荷等香草的角落,还抽动鼻子嗅了嗅。 话说回来,这家店贩卖着剧毒却相当不谨慎。仔细一瞧,柜台上也有其他珍宝就这么被搁着不管。那东西有着如同掐起食指与拇指形成的圆圈大小,玻璃面被打磨得相当光滑,形状可以说近似于掉落在油布上的水滴。这是用来摆在书上扩大文字的东西,修士们在昏暗石塔中阅读书本时使用的眼镜。应该是高价买来的东西却这么随意搁置。 药商这么有钱赚吗?库斯勒的狐疑并没有维持太久,当他见到摆放在柜台上的羊皮纸书本时,便了然于心。 那不是帐簿,而是撰写了骑士活跃事迹的英雄传。 大概是哪个糊涂学徒被派来看店吧。 「似乎没有我要找的东西呐。」 库斯勒说道,翡涅希丝这才突然回神。 「是、是吗?那还真遗憾。」 她语气尖锐地回答,库斯勒听了也不过是耸耸肩而已。 经过他们这番对话后,店家才终于察觉店内有客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如库斯勒所料,走出来的是一名动作迟缓、金色头发蓬松乱翘的少女。比翡涅希丝略高的她看起来年纪也稍长,没有自信的程度似乎更胜翡涅希丝,而且还缩起背部让自己变得更小。即使如此,从她会使用眼镜看书的这点来看,应该相当富有教养。八成是药材商的独生女吧。 「……欢、欢迎、光临……」 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招呼过两人,就坐到椅子上。偷偷瞧了贵为客人的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几眼后,如坐针毡地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他们简直就像误闯进某人的私人阅书室一样。 库斯勒耸了耸肩,对翡涅希丝问道: 「这城市的传说你有没有听说了?」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从壶里捏起一撮干枯的花草,轻轻嗅了嗅,再放回壶里。记得这应该是拥有奇妙功效的药草。听说可以降温、止头痛、抑制兴奋、让女性的乳头发育停止。 重视合理与经验的炼金术师听来,只会忍不住对这说法摇头,嗤之以鼻。 「……我听说了。」 只要问她问题,翡涅希丝都会老实回答。也正因为这份安心感才会让他总是下意识捉弄起她。 「各个地方还真都会留下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比起龙的故事,我比较喜欢这里。撒了灰就能孕育金银……简直和童话一样。」 伊莉涅也说过类似的话。比起卡山那种暴力相向的传说,故事中有闪闪发亮的财宝涌出或许较容易被女性接受吧。 一时之间库斯勒考虑过把森林火灾的说法告诉翡涅希丝,不过转而又想,让她就这么保有想像,感觉也挺蠢挺可爱。 「所以,为了找出传说中的灰的来源是什么植物,我才到这里来。爱情药的事不过是个小消遣。」 翡涅希丝仰望库斯勒,稍微有点怒火重新被点燃的模样,但某个部分似乎也松了口气。就算库斯勒以重拾爱恋的说辞把药弄到手,那种药无疑仍是用来花心的最强道具。 虽然嘴里说着世上的幸运比想像中来得多,但基本上,翡涅希丝和库斯勒一样,都认为讨厌的事和不好的事很容易发生在自己身上。 想好好地珍惜。只要心里这么认为,就不需要其他更多理由。 安静的店里弥漫不可思议的香气。 库斯勒差一点就要忘记有个女孩在看店,就这么朝着翡涅希丝弯下腰。 「做不出来喔。」 出乎意料地,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一起将目光移过去,却见负责看店的少女自己也露出惊讶神情。 似乎是想都没想就不小心说出口。 「你测试过吗?」 随意浏览店里一圈,粗略估计下,少说也有数百种草药。灰,说起来很简单,但用不同的草烧成的灰将会带来不同效果,光是考虑排列组合,就是一笔庞大的数量。 「……有、有人……测试过了。」 她可能不擅于与人对话,一度卡住之后,她就突然面红耳赤将视线移回书本。 「但是……没……没有成功。」 「嗯,也是。要是成功的话,就成了大富翁了。」 说不定真的可以把整个克劳修斯骑士团买下。 只是,这话强烈引起库斯勒的兴趣。 小丫头说有人试过。 换句话说,有其他人认为那传说并非源自森林大火。 「……这、这种事……您、您有兴趣吗?」 看店的少女说道,她没有从书本抬起脸来。身为药材商女儿的她,或许就喜欢这方面的故事。 库斯勒稍微思考之后才回答: 「我们正在寻找工作的旅途中。听来当作车马劳顿的慰劳也不错。」 等了半晌少女都没有回话,她只是稍微瞥了库斯勒一眼,就旋即缩回自己的壳中。 是一双宛如蓝宝石的美丽眼睛。 「有什么其他类似的传闻吗?药材商似乎藏了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也因这个缘故,它才会次于炼金术师,在城里被视为可疑骗人的职业。收集药草时得前往远离人烟的森林中,那种地方偏偏都是一些隐含内情的家伙才会去。另外药材商也被谣传说会跟魔女作交易,原因大概就在于他们真的会搅拌大锅制作药物吧。 (插图) 「有……是有……」 或许因为带有这层疑虑吧,少女结结巴巴地说。 只是也没有给人她试图终止对话的感觉。 倒不如说是相反。 叫人期待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和这家伙看起来或许是个怪异的组合……但我们姑且算是铁匠。和其他同伴正在找寻工作。不过,感觉不太可能在这座城里留下来。」 假设他真的已经在此寻访过工作,结果也会是如此吧。 在刚刚造访的工坊看到劣质商品,伊莉涅不可能忍受待在制作这种东西的城市。 「如果有什么秘而不宣的传闻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呢?说给旅人听应该无所谓吧?」 虽然眼前的人不是那名司祭,但喜欢转述城市传说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一本正经的大人或许会管好嘴巴,可相对地,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则乐于叙述。 更何况,又是个用眼镜阅读英雄传,模样老成却容易憧憬幻想的少女。同年纪的女孩热衷于采花送给附近结实精悍的工匠,想必她应该和她们话不投机吧。 于是库斯勒不甚在意地心想,如果可以从她口中稍微听到一些城里的事,搞不好会得到什么蛛丝马迹。 因此,看到少女一脸认直;地抬起头时,他展现出更加温柔的笑容。 仪表端正的好工匠,还有该怎么形容才好呢?那是个由炼金术师编织出来的笑容。 「那个传说是真的。」 少女简短回答。 「真的?可是 刚才你说已经试过了,但做不出来?」 「因为是真的,所以才去尝试。至少关于灰的部分。」 肯定的语气是由于这年纪的少女常有的自以为是吗?或者…… 「什么意思?」 听到库斯勒的反问后,是犹豫致使少女出现这反应吗?一时之间她垂下了视线。 但是,这似乎有其意义。 她像是在让自己振作似的,目光扬起注视库斯勒。 「有好几个人说他们儿时曾经亲眼看过那种灰。」 老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啊……当老人这么诉说时往往都只是一种迷信,但这种话出自少女口中感觉就不太一样。 「所以这些人即使已长大成人、垂垂老矣,也还是一直在寻找那种灰。」 探求与实践。 库斯勒脸上的虚伪笑容逐渐转为真实。 那不仅仅是梦里的故事,还带有一些现实感。 「因此,才会收集非常多的草木将它们烧成灰测试。这家店之所以摆了这么多药草,理由也在这。」 库斯勒不禁环顾店内。 「这里是追寻传说的人们努力出来的结晶。」 虽然这是爱好英雄传的少女会用的夸张表现,但库斯勒并不讨厌。 这与是否相信这项传说是真的,又是两码子事。 无论是多么荒诞无稽的事情,只要是想探求事物道理的人们经过千辛万苦而留下的知识成果,不管何时都会唤起人的敬意。 「炼制与冶金都是经过许多探索后才提炼出来的知识化身。我懂得其厉害之处。而且也知道探索之路没有终点。」 库斯勒绝不是以演技在述说这句话,这是他内心的声音。 「何况你的表情诉说着还没有放弃。」 库斯勒之所以露出真实的笑容也是因为他从少女身上看到某种死不放弃,类似炼金术师的特质。 人会对与自己相似的对象产生共鸣。 少女闻言后脸蛋虽然立刻转红,但并没有因此噤若寒蝉。 「我、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找到。只是……」 这时她才第一次变得吞吞吐吐。 明明不善言辞却特意向他们搭话,八成是有什么原因吧。 「只是?」 库斯勒诱导她开口,少女就接着说: 「那个传说就要被消灭了。」 「传说被消灭?」 「是的。正确来说应该是传说的中心人物。」 这句话让库斯勒在一时之间也紧张起来。卡山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是像翡涅希丝这样的异形者。 「这座城市的传说原本只流传在某种工匠之间。城里的人就快要对这些工匠做出过分的事。如果……如果您对这传说感兴趣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库斯勒察觉身旁的异样,视线转向隔壁的人,只见翡涅希丝紧张地身体僵直。 他伸手轻轻靠向她的背部安抚她,嘴上问道: 「那些工匠是?」 少女的回答中没有一丝犹豫。 「是玻璃工匠。」 司祭曾叮嘱过千万不要牵扯上的工匠。 少女仿佛意识到她只剩这条路可走似的露出坚决的表情,然后从英雄传的书页间抽出一封信。她可能老早就将它藏在书中待命。 「我没办法走出城墙,也没有人可以托付。所以,旅人,请您务必将这封信转交给森林中的玻璃工匠。然后,请告诉他们。城里的人打算……打算杀光他们所有人。」 少女以悲痛的神色努力将信件伸到他们面前。 把这样一封信托付给偶然来到店内的旅人很容易遭受批判。 然而,这座城里已没有任何能够接受她这项请托的人吧。城墙之内是个封闭的社会。少女双手奉上的是她对城里居民的背叛。 翡涅希丝似乎也明白了这点,抬头看着库斯勒。 尽管如此,也不能出于同情就收下这封信。炼金术师并不会为此动摇。 要收下也得等他斟酌考量,用天平测量过危险和利益孰轻孰重之后。 「我有件事要问。」 库斯勒的视线移向少女的手。 「你手上握着的眼镜是你的吗?」 「咦?啊!」 少女像是此刻才发现她手里紧握着眼镜。 而那模样看起来简直就像在对力量泉源祈祷一般。 「这是……是的!」 「这可是昂贵的商品,买来的吗?」 少女把紧握住的那块玻璃缓缓靠到胸前。 然后,摇了摇头。 「我的眼睛不好……知道这一点的玻璃工匠就特地做了这个给我。」 语毕,她凝望手上的玻璃。脸颊泛红,神情还带有近乎令人心疼的喜悦。光凭这点就足以成为背叛城里大多数人的理由。 她大概是喜欢上那名工匠了。 「就算没有这个……玻璃工匠所做出的玻璃带给我们光亮。那些人不可能是坏人。无论如何,我都想对此表达我的谢意。」 「就算会背叛这座城市?」 库斯勒存心刁难地问,没想到少女却真切地点了头。 明明外表看来胆小怯弱,却拥有意志坚定的内心。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库斯勒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少女说的都是真话,这么认为应该没错,看样子她和玻璃工匠之间也的确构筑了友好关系。当然,说不定玻璃工匠是为了利己目的收买了女孩的心,就等着当城中居民出现不寻常的动静时,让她来向自己通风报信。 只不过,这封信可以成为一个契机这件事对库斯勒而言才重要。他压根儿就没打算介入城市居民和玻璃工匠之间蹚浑水,但或许可以藉送信之举,向玻璃工匠问出点事情来。 看来灰的传说似乎并非可以嗤之以鼻就放任不管的故事。 描述得真像有那么一回事的传说比比皆是,声称曾经目击的例子也很多。可是鲜少有目击者还实际进行了大量的实验测试。 而且据她所说玻璃工匠原本是这则传说的中心人物,如今却生活在森林中,还遭城市居民以敌意对待。内情之复杂曲折,让他不能置之不理。 这么一来,这封信或许就能替他扮演好一把钥匙。 毕竟玻璃工匠们全留在森林中进行作业,和城里关系又不融洽,这时候如果看到旅人大摇大摆出现在他们面前,也极有可能只会被赶走。 「我知道了。」 于是,库斯勒快速把信件收下。 「我会帮你把信送到,仅止于此。可别期望更多唷。」 姑且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明白。」 少女说完,便低下了头。 「谢谢您。」 她的模样让人联想到仿佛总算解决了悬宕已久的案件,人就要这么瘫软倒下一般。 库斯勒瞧了瞧信封的正反面,揣进怀里。 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把一个相当温热的东西放进胸口里。 「这下成了一件怪事啊。」 从药材店走出来之后,库斯勒把那封信拿在手上。 「有人可以因此得救,我们快点去送信吧。」 倘若玻璃工匠真的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杀害的话,他们的确就该这么做,但既然翡涅希丝自称为炼金术师的搭档,他倒希望她摆在最优先的会是其他理由。 不过,另一个原因也同样使得库斯勒不禁耸了耸肩。 翡涅希丝诧异地看他。 「你怎么了吗?」 第三幕 用来供人搬运出从森林劈砍下的薪柴、走进去采收野生蜂蜜的道路只延续到森林的一半。马车无法由此再更加深入,只能把水和粮食更换到马背上改以步行前进。 一走在树荫遮蔽头顶的山道中,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异常渺小。就算在这里大声呐喊,回应的也只是完美的沉默。穿过苔癣布满身躯,从几百年前就维持这模样的巨木根部时,更不得不深深感受到人的肉体是多么脆弱虚幻。 正因如此,人才会建造墙壁围起城市,藉此深信自己能够掌握一切。 将自己封闭在工坊中,尝试揭开这世界秘密的炼金术师或许才最适合他。 库斯勒并不认为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但令他困扰的是怕会因此遗忘世界有多么广阔。 当森林毫无预警为他们敞开时,他心中升起这个想法。 「这……又是个……」 他可以理解密探为何不由自主的惊叹。这感觉就像前一刻走在仿佛钻进妖精怀里的密径,下一刻却突然从城市的正中心冒出来一样。如果他们是迷了路突然来到此地的话,肯定会以为这是精灵带给他们的一场梦境。 不过,从惊讶中醒转之后,现实的光景就立即映入眼帘。 站在地势略高的小丘陵上,环顾四下看到的净是被砍倒的树木。而且因为砍伐的目的不是开垦,所以大部分的树墩就这么被遗弃在原处,开拓的痕迹活生生地残留在眼前。那模样就像为了侮辱敌国的公主,而用大剪刀将她的头发胡乱剪去后的头顶,飞鸟从空中俯瞰时,大地恐怕就像长着皮肤病一样吧。 玻璃工匠在这片土地建造了四座简陋的大屋子,还看到田畦菜园。在在都显示他们可不是这一两天才来到这里,而是早已在此稳稳落脚定居准备将森林啃食殆尽。 那巨大的胃口正是位于广场正中央,足足有三座,正燃烧着红红火焰的熔炉。 另外,炉子的旁边就放着简直跟成人一样高的巨大玻璃片,五颜六色的玻璃立在木制台座上排成一长排。光看这部分,倒也不免让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在制作妖精羽衣的奇幻景象,但无论如何,这实在是个异状。 「难怪城里的人会动怒啊。」 就算是远离人烟的森林,其所有权也势必掌握在某人的手中。而且,在搬运的考量下,城市居民能够利用的森林就更是局限在一小部分。能够劈砍木柴、收集蜂蜜、采撷草药、追捕野兽的场所其实意外地稀少。 在这个前提下还搞出这种名堂,野兽自然不敢靠近,蜜蜂不愿筑巢,树木只会不断减少。 几乎是个灾难。 「这也算是一种龙吧。」 库斯勒不自觉喃喃道。 「喂!来人是谁啊?」 这时有人出声呼唤他们。 原本就没打算藏匿的两人从兽径走向空旷无遮蔽的广大工作区,站在树墩之间。虽然也有其他工匠抬头,但没人停下手边工作。或把圆木劈成木柴、或搬运砂石、或鼓动风箱,只要还活着,心脏还继续跳动,他们就会默然地把被赋予的工作一一完成。 从没有突然拿起武器这点来看,玻璃工匠或许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排外。 「你们迷路了吗?城市在相反方向唷!」 可能时常遇到这种事吧。 库斯勒出声回答: 「城里的人托我送信过来!」 他从怀里拿出那封信将它高高挥舞。这下不仅出声呼唤他们的工匠,就连其他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 彼此对看之后,望着库斯勒说: 「知道了!我叫头目过来!」 看来至少他们领悟到这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消息。那人马上跑进靠近熔炉的屋子,接着像熊一样的胡须大汉慢吞吞走了出来。 「你是谁!我没见过这张脸啊!」 库斯勒耸耸肩后回答: 「我是个旅人!来这里是受到药材商小姐的托付!」 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喊叫了,还挺累人。 库斯勒开始觉得不耐烦,于是直接把话说穿。 「她说城里的人就要攻过来啦!」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察觉到模样像头目的男人身体一僵。其他工匠之间也跟着引起一阵哗噪。 这时头目才似乎总算放弃继续怀疑库斯勒是不是城里派来的探子。 他和身旁的人交换了两三句话后,就领着一名工匠往库斯勒的立足处走来。 「你刚刚提到荷莲娜小姐啊!」 明明是普通音量也能听得清楚的距离,活像只熊的头目依然放声大吼,可能已经成习惯了吧。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啦,反正是个蓬松金发,像只小狗的女孩。」 「唔!」 头目发出浓浊的喉音,在库斯勒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他毫不掩饰地仔细端详库斯勒和密探,皱起脸来。 「这边这位是个商人?」 他对着密探像猪一样地哼了一声,再转向库斯勒。 「你这家伙模样倒很可疑啊?」 这个批评太过直截了当,让人气都气不起来。 而且头目的腰眼挂着一把巨大柴刀。跟在他旁边的工匠也有一样的装备。 比起用来威吓,那刀更代表了自己的不安吧。 「被商会扫地出门后,我被赶去充当一名工匠,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这人算是来监督我的,这下你懂了吧?」 事前决定好说辞还真是重要。这些话从库斯勒的嘴巴自然地溜出。 「哼……的确,看起来就是一张不愁没钱花的蠢面孔。」 威蓝多等人不在这里真的让他松了一口气。听见这话,就连翡涅希丝也会笑出来吧。 「在药材店露了露我这张蠢面孔后,对方就把这个托付给我。」 库斯勒把信件伸过去,头目却只是对它一瞥,没有马上接过。 怎么了?当他正疑惑时,待在旁边的年轻工匠就伸手接过。 「冒犯了。」 这年轻人看来和头目不同,懂得什么叫作礼仪。只是,看起来相当一板一眼,属于伊莉涅会喜欢的拘谨工匠。 「……这是荷莲娜小姐的字迹。上头写着城里的人们将会前来攻击,要我们快点逃……」 「嗯……」 头目似乎看不懂字。大概是想掩饰这一点吧,他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库斯勒,简直就像把他当成来袭的敌人 「什么时候会攻过来呢?」 「信上没有写到这点……」 接着,两人一齐望向库斯勒。 「既然没有写,应该就是她也不知道吧。这八成是她在大人们东一句西一句时,凝神细听努力拼凑出来的消息吧。要是让城里居民知道她把城中的决定泄漏到外面,反叛这个罪名可是会让她在视线尽头就看到绞刑台呀。以一个小丫头来说,她的勇气可嘉。」 「嗯哼……我找不到话来表示感谢……只是为何是荷莲娜小姐呢?怎么不是老板罗兹?我还以为城里的人捎来消息应该是指罗兹……」 看来,玻璃工匠和药材商之间的联系至今依然深厚。十有八九是因为药草的供应吧。 头目的视线转向那名年轻工匠。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青年心虚地往后稍退。 「嗯?怎么啦?」 这头目统领着一群血气强盛的工匠,他的眼力自然不低。在进行手上工作时,头目还得监控徒儿们是否出现偷学或者敷衍了事、偷工减料等所有低劣的举动。 不过,青年并没有坦白。 库斯勒就代替他回答: 「 听说是个回礼。」 「回礼?」 头目转头反问,他粗壮的脖子随着转动时,似乎还发出了嘎嚓一声。 「似乎是小女孩正因眼睛不好感到困扰时,这里的一位工匠送了一副眼镜给她。她看起来相当为那个人着迷呀。你们这里有个罪孽深重的英俊小伙子喔。」 怎么看都猜得出来赠送眼镜的人就是眼前的青年,所以库斯勒佯装不知情地详加解释。 「里希特,你在背地里做了这种事吗?」 听到头目的责问,那个名唤里希特的青年像是有所觉悟地垂下头。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沉默。 「我用碎片……在睡前的时间……」 这个藉口让头目愣了一下。渐渐浮现在他脸上的是一抹苦笑。 「我不是在怪你这个。你要做眼镜随你拿能用的碎片去做。问题是……」 头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他的身躯涨得更巨大后再吐出来。 「你要知道你的身分。我们无法翻越那片城墙。」 「我、我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伸手帮助遇到困难的人是无妨,但要知道就连一条狗一旦给了它食物,它就会跟着你。没本事带上它的话,就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毕竟不该和城里的人过从甚密。你别作梦,也别让人作梦。否则你就等着掉进脚边的一个大坑,或者被拽进去。」 库斯勒听到头目的教训,嘴角嘲讽地往上扬。如此看来,玻璃工匠比起城里的其他工匠,更接近炼金术师。这么一比较起来,这个青年在行事上或许就显得不太牢靠。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契机,但他确实让荷莲娜这样温吞的孩子爱慕到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人看起来又一副老实温柔的样子,那副眼镜想必只是其中一个理由,他还另外帮过她很多忙吧。 里希特是因为喜欢上荷莲娜而对她好,还是并不喜欢但仍对她好,尽管并不清楚内情,可无论如何,那肯定是个糊涂行为。 「不过,小狗还特地吠叫,告知你们危险逼近啊。不妨善用这个消息?」 经库斯勒这么一提醒,原本似乎还想再多训里希特几句的头目也就转头对他说: 「你说得对。而且我还得向特地带着这封信穿过城墙来到这里的你道谢。谢谢。」 头目把双手贴在膝盖上,折腰低下了头。 如此爽快豪迈的为人与教会司祭描述的那种隐居在森林里面,担任妖异魔女手下的印象相差甚远。 「你们穿过森林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累了吧。暖暖身子的地方和一壶酒的话,我还招待得起。」 头目说完就举步往回走,库斯勒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 因为荷莲娜的关系遭到责备的里希特一脸为难地站在原地不动。看起来既像是在责怪不中用的自己,也像是在担心荷莲娜的安危。当库斯勒走过他面前时,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但里希特却只是继续垂着头。 他的身体虽然已经算是长到成年男子的境地,但内心还有不成熟之处。 库斯勒无言地越过他,在头目的背后出声问道: 「这里的工匠似乎被城里的人恨得牙痒痒呢。」 「嗯?」 「但我真没想到你们可以这么恣意妄为。」 头目似乎微微一笑。 「我们才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工作量。就算不用向城里缴税,也得缴纳给别的地方。」 「那些火红的胃属于另一个贪得无厌的某人是吗?」 他一面望着在广场正中央隆隆作响的熔炉,一面询问,头目也跟着将目光移过去,叹了一口气。 「我们从南方埃里欧尔皇国的贵族手上获得特权。可距离一远,这里的辛苦就不会被看见。大人想榨取多少就榨取多少。」 「嗯……」 工匠们训练有素的动作让库斯勒边走边看得入迷。还兴起想招一两个人在自己的工坊中当帮手的念头,不过当他看到他们慎重地搬运那些巨大玻璃板时,脑海中稍微浮现出问号。 「不过,还特地把又重又容易破碎的玻璃搬运到南方啊?仔细想想这么做还挺奇妙的。」 密探帮忙提出了库斯勒的疑问。只是他并非出自于求知的好奇心,而是为了做好密探的工作,把握住每片土地的情形。 「我们不会把玻璃运到南方啦。南边自有南边的玻璃工匠。这里做出来的玻璃都是要兜售给北方佬。」 「北方?」 库斯勒反问时,他们刚好到达屋子。 头目伸手撩起入口处垂挂的帘子,邀库斯勒他们入内。 此处似乎是工匠们用来吃饭、打通铺睡觉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遮蔽隔间的宽广大厅,只有在中央位置盖了个火塘。现在所有工匠都已经在外面干活,所以站在挑高天花板下方就更让人感觉到此间的冷清。 火塘之中,炭火夹杂在白色灰烬中炽烈地烧得遍体通红。 头目往里头随意丢进几块柴,再用眼神对垂头丧气的里希特示意,命他去取酒。 「亚荣的人会将我们视为眼中钉有几个原因。不过,也不只亚荣人啦。我们每隔数年就会迁徙到其他几块土地上,建造出像这样的工作地点来做事,每次都会招来附近城市的怨恨。」 听起来愈来愈像炼金术师了。 「问题之一是木柴啊。这附近没有泥炭可采,所以我们也自觉到给城里带来困扰。」 「另一个应该是玻璃的销售对象吧?」 当库斯勒提出他的猜测时,里希特刚好端着小酒瓮和酒杯过来。 头目接过酒后,就下指示要里希特回去工作。但里希特果然还是挂意荷莲娜,在一瞬间流露出他的犹豫,但最后在头目的瞪视下俯首,没有再为此痴缠不休,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在不容许一切个人自由的工匠工坊中,这是随处可见的景象。加上玻璃工匠生活在不安稳的环境中,就更加要求所有人都扼杀多余的自我,一举一动都得为全体着想吧。跨越城墙的恋情这档事想来不会被允许。 里希特的外表看起来是个认真的人,照理说他应该非常清楚这个道理才对,大概是因为一时糊涂吧。或者也有可能正是出于认真才致使他这么做。 把他的行为归咎于不成熟、历练不足、意志薄弱是易如反掌,但对现在的库斯勒而言,这几种说法全部都变成在反讽他自己,当然,这一切都是翡涅希丝的错。 而且,他看得出来里希特正拚命将己挤进玻璃工匠这个铸模中。因此,要库斯勒轻蔑里希特,他办不到。现在他内心深处的就只有相当稀罕的同情。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明白就算再怎么告诫自己,自己的心也还是有可能会被难以置信的对象夺走。无能为力。 而且是否能够自由不受拘束地追求对方也完全只能靠运气。自出生起就注定的职业不太可能更换,再者也没几种行业能像炼金术师一样任性地行动。虽然的确有几分原因在于靠他自己的本事,但事实上毕竟也是因为运气好,翡涅希丝才能待在他身边。不妨问一问,像里希特这样的工匠,如果要他辞去玻璃工匠的工作去追求荷莲娜,他是否办得到?怎么想都太不切实际了。不用多久他就会被饥饿所困,哪还轮得到谈情说爱。 一看到别人的处境,自己的立场也就清楚地显现出来。幸运比想像中还要多。真的就如翡涅希丝所说。 库斯勒一面思考这些事,一面将里希特送来的酒凑近嘴边,喝了一口后他的脸马上皱成一团。酸得吓人的酒。连看似冷静沉着的密探都不顾体面地咳了起来。 味道也很吓人,带着从 没闻过的奇怪药草味。这让库斯勒回想起他以前喝过被盛传为魔女饮用的苦艾酒。 「呵,对客人来说果然太呛了啊……抱歉,我们没闲钱可以买葡萄酒,而且与城里不相往来的关系,也就买不到麦子。只能用在森林采得到的果实和香草酿酒,不过这季节找不到什么好原料啊。」 他们的生活似乎很困苦。在城墙外带领一大群人过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贵族大人利用我们好像赚进了大笔财富啊。城里的人想必也以为我们从中获利不少。」 那酒的冲击似乎超出了密探所能承受的程度,他把杯子推得离自己远远的,但库斯勒在好奇之下又尝了一口。果然不是能喝的东西,但那刺激感会让人上瘾。 「你们用玻璃作交易,取得北方的各种货物吗?」 库斯勒一问,头目便颔首回答: 「从这里往北走,燃料的有无就真的直接关系到生死。所以也没办法奢侈到把燃料拿去做玻璃。但是正因为北方一天到晚都灰濛濛,能够让少之又少的阳光透进屋内的玻璃才会特别受到重视。这里接近那些人能买到玻璃的北方界限。而南方人又很喜欢北地的毛皮和琥珀,因此我们也肩负了这块贸易的一环。」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亚荣本身也正是因为担任南北贸易的仲介而繁荣,这下,就造成你们的争执了。」 密探从中插话,头目点了点头。 「在其他土地上,我们与附近城市的利害关系并没有形成如此明显的对立啊……对亚荣的人而言,我们就像水蛭吧。吸取森林里的木材,吸走城里的交易。会被厌恶也是理所当然。」 正因如此,才会让城市居民不惜动武。 「但这里可是森林深处啊。而且,从你坦荡荡地说出这些事来看,也不像贵族有派人长期在这里监督你们。」 「所以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工作?」 头目说完,脸上浮现疲惫的笑容。 「你啊,不觉得我这里的样子有些奇怪吗?」 「嗯?」 被反问的库斯勒转头望了望四周。这屋子怎么看都像个只需付柴火费用的冷清旅店。与旅店不同的地方就只有墙壁上挂满各种让他们能在森林中活下去的工具,以及跨过天花板的横梁上吊满野兔肉、鸟肉。 「这里看不到女性呢。」 说出这个答案的人是密探。 「没错。」 「是被当成人质吗?」 出于职业本能吧,密探在这方面的洞察力很强。 「在别人看不到地方干坏事是人之常情。所以正如你所说,我们抵押了人质。要是有任何不当举动的征兆,我的妻子女儿都会遭到伤害。不过,没有女人在也并非净是坏处。」 「这里就不会出现眼神比狼敏锐的监视者。」 库斯勒的话让头目开怀大笑。 「这点也是。不过,从城市居民的角度来看,这种事也不能开玩笑。森林中的女人真的是不祥的存在。」 库斯勒回想起来到亚荣后时常听到的单字。 「森林中的魔女吗?」 「没错。亚荣的居民为了找出将我们赶走的理由,可热心了。就算是对立情形不比这里严重的地区,也有类似的传言。他们都希望在森林中进行诡异作业的人能够消失吧。这种时候魔女的传说就是最适合的材料了。所以虽然我也知道这样的环境对年轻小伙子来说稍微有些严苛……但也没办法。」 头目将视线移到作业区的方向。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人影,但立刻就能明白他想眺望的人是谁。 「结果,年轻人也不能和城里的女孩共结秦晋之好,只是变得不幸而已。」 「但我觉得把易燃物送到火堆旁边也有错啊。」 就算这里的人不至于像威蓝多那样,但也不是人人都不会被女性吸引吧。预防火灾的最佳办法就是远离火苗。 头目用力地耸肩。 「将药草等等物品送到城里药材商的生意往来已经持续了好几代。与药材商之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药材商的目的是我们采集到的药草,我们则拜托药材商担任仲介,让我们能从城里收集到必需物资。比如像制造玻璃会用到的剪子、火钳的修理仲介等等。如果由我们出面请托,那些铁匠才不会理睬。不是魔女的我们可没办法利用魔法去解决这类事情。只靠森林的东西没办法过生活。所以,一定得要有人前往充满诱惑的城市。我本来还以为那家伙的话,一定能拿捏得出这之间的轻重缓急……」 刚才虽然不问青红皂白地否定里希特的心情,但头目也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这是身居高位的人特有的情绪切换方式吧。 「不过,也多亏这样才有人在危机时通知你们啊,谈情说爱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如果威蓝多和伊莉涅在场的话,一定会讥笑说这是在为他自己找藉口。 「是危险的事。而且也害得荷莲娜小姐感到痛苦。把这封信托付出去肯定需要很大的勇气。」 的确,当荷莲娜把这封信递给库斯勒时,看起来也像在一筹莫展穷途末路下,自暴自弃所做的决定。 不这么做的话,会后悔一辈子。有种被逼到这地步的人才会散发出来的氛围。 这也是库斯勒被说服的其中一个原因。 这种痛苦让他觉得倍感亲切。 「只是……」 库斯勒环视屋内后说: 「虽然说有危险,但要你们尽快收拾似乎有点强人所难啊。」 广场上还在冒火的熔炉有三座,和这间大小相同的屋子也还另有几栋,小归小,但那些田圔菜畦毕竟存在。这里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村落。 「屋子和炉可以直接就这么抛下。问题是不在这片土地待上一阵子,其他山地就还不能恢复。」 头目的视线再次望向那封信,皱起眉头。 「但是,城里的人真的已经全都做出这个决定了吗?」 他的嗓音中透出对这信件内容的怀疑。 「情况感觉很危急,而且当我去教堂祈祷时,司祭还亲自对我说了一些咒骂你们的话。」 「那里的司祭啊……那家伙是个老狐狸。他的目的就是把异教徒全都从亚荣赶出去,占据主教座成为主教。他巴望着自己能站在城市的政治中心位置,因此总是在找理由攻击我们。」 「外敌就是凝聚内部人心的最佳秘方啊。」 想要尽早拿出能让周遭的人眼睛一亮的显著实绩,最好的做法就是解决整个城市都被卷入的重大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我们也是如履薄冰地维持着和城里的关系直到现在啊……这是极限了吗?原本还自信能够撑过这一回啊……」 这世间的浪潮总是在嘲笑人类的不自量力。 而且,愈是小心翼翼想生存下去的人,愈容易被卷入吞没。 「这么一来,我们也只能按照优先顺序去行动了……」 头目自言自语地喃喃,闭上眼睛,他眉间的皱褶深到足以将铁槌的槌柄夹住,然后呻吟了一声后说道: 「抱歉了,旅人。你可以让我拜托一件事吗?」 「……我有一张蠢面孔啊,这样也行吗?」 「每个工匠都有一张蠢面孔。干活的时候才会变得好看。」 这头目看起来并不坏,但库斯勒耸了耸肩后这么回答: 「要看是怎样的内容。」 「我想托你送信。」 从头目的表情可以推测得出来那不是一封简单的信。 库斯勒的眼前是一张在久经日月洗炼过后,深思熟虑与大胆相互 融合而形成的脸孔。 「果然还是得依内容来决定。」 「城里的人认得这里所有人的面貌。既然情况这么险恶的话,我们就不能到城墙对面去。虽然如此,拜托出入城里的人所冒的风险又太大。」 来了,库斯勒心想,他稍稍发出叹息。 只是,密探也不为所动。他大概是认为,等秤了利益和危险的天平停止摆动之后再回覆也不迟。 库斯勒出声催促头目把话说下去。 「我们不想背负危险。不过,还是得看看你给的报酬。」 头目睁大单边眼睛看着库斯勒。 「谢礼啊……我没有钱,但玻璃可多得是。你是商人吧?卖掉玻璃的话一定能添加一些旅费。」 「我们碰巧并不缺钱。」 唔……头目陷入沉吟。 然而,库斯勒并不是单纯为了刚才的事而刁难他。 「我也没有跟那个叫荷莲娜,像个小狗的丫头收取费用。不过也不是因为同情你们的遭遇。」 「嗯?」 「为了排解旅途的无聊,我想听听关于传说的灰的事。我听说这里是传说的主要源头。有没有留下什么不为人知的说法呢?」 这是生活在森林里的封闭集团所保守的秘密,在一般正常情况下,就算再三请求,也不可能告诉他人吧。如此一来,在能逼对方坦白的时候就逼迫,这才是上策。 当库斯勒这么一问,头目就用他漆黑的眼睛直盯着库斯勒。那是生活在任何东西都容易被看成妖魔鬼怪的森林中的人特有的一对眼睛,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插图) 但是,库斯勒也当然没有移开视线。 于是,头目说道: 「你是炼金术师吧?」 库斯勒并没有表现出慌乱也几乎不显惊讶。相反地,他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比起露出马脚的惊慌,他倒有种被人察觉的喜悦。 「我曾经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人。」 库斯勒虽然考虑编个藉口推托,但又觉得只是多此一举。 他有些刻意地挠了挠脑袋,哼了一声。 「这就是模样可疑的原因啊。你这人看起来没什么尘土味,却异常沉着冷静。那是与死亡比邻而居的人才有的气息。是把着迷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人特有的感觉。」 库斯勒缩了缩脖子,像在表示完全正如头目所言。 身旁的密探则用带有指责的眼神望着他。 「但是……」 头目接着说道: 「你不是城里来的探子对吧?」 他提起这件事。 「我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没必要。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会对无聊的城市政治有兴趣。再说,当你送来荷莲娜小姐的信时,我就不觉得你是正常人。如果你欠了她一大笔人情的话那还另当别论……但样子看起来又不像。这就表示,你是把灰的传说当真才会前来这种地方。这可是工匠绝对干不来的蠢事啊。」 听起来既像在褒奖他,又像在眨低他,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可是挺不赖。 「总之我现在真的是在旅途当中,相信灰的传说而来到这里也属实。在教堂听到亚荣的创建故事后,我走进了药材店,那只小狗就对我说了一些话。据她所说,灰的传说是真有其事。因此你们这些工匠才会追寻着灰,至死方休。」 「那是指我的祖父辈!真是辱没了工匠的名声啊。」 看来他一点都没打算隐瞒此事。 库斯勒不禁斜眼瞄了一下密探,后者则耸了耸肩。 「不过,祖父辈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费。那种东西哪有可能存在。」 「我本以为是森林火灾的隐喻。」 头目往库斯勒瞪了一眼。 「我如果单纯只听描述的话,肯定也会想到那边去。可是,祖父辈留下的故事跟森林大火完全没有关系。」 「这么说来,真的生出金银来吗?」 「怎么可能。那只是一种比喻。」 头目很干脆地否认这一点。 「你想知道灰的传说,我就告诉你。那些灰的用途是制造玻璃。直到现在,利用添加灰烬来降低矽土熔点、提高玻璃的品质都还是很普遍的做法。所以我们平时就一直在寻找最有效率的灰烬。与药草相关的知识也是由此而来。而祖父辈遗留下来的故事中提到的灰则是最出类拔萃的一种。他们曾经见到的光景只能用奇迹来形容。据说,在等同于夏日阳光照射的温度下,玻璃就熔化了,而且最后的完成品简直就像水晶一样。意思就是在几乎用不着燃料的情况下做出了宛如魔法般美丽的玻璃。那正是有如炼金术一般,将平凡无奇的卵石变成了价值不菲的黄金。我祖父辈的父亲以及他们的祖父就是用那种玻璃发了大财,建造了亚荣这座城市。」 「啊?」 库斯勒不由得反问。 「那座城市?是你们建的?」 「没错。现在那座城里的居民坐拥我祖父辈的上一代所筑起的城市,还企图把我们赶走。做贼的喊捉贼就是指这种。」 头目吐露他的抱怨之后继续说: 「不过,我们的工作原本就是采光石头、砍完树木后就往下一片土地移动,然后继续做同样的事,不断持续这种循环。我们的祖先也是被人从原本的土地赶出来,才来到这片北方之地。因果循环。我们现在之所以还能勉强在这片土地上工作,也是因为一度被赶走之后,我的父执辈加入了讨伐异教徒的战争,而从贵族手上领取到这一带的土地使用特权。说起来算是回乡工作吧。」 城墙内没有自由,城墙外也没有自由。 头目摸了摸头,发出沙沙声,接着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特权也已经是风中残烛。全都是不久前的动乱害的。接下来的事就和我的请托有关。」 不过,库斯勒的兴趣不在那些政治性的部分。一知道传说中的灰介于迷信与事实中间后,他就怀抱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传说中的灰最后虽然没能重现,但这点其实并不重要。「那座城市其实是靠传说中的灰而建立出来」。「失落的技术」与「不曾存在的技术」这两者的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库斯勒边思考这些事时,背负着现实的头目便语调含恨地说: 「掐着我们脖子的贵族大人派了人过来。」 头目发出叹息,似乎打从心底希望对方能高抬贵手。 「大人表示想要我们祖父辈留下来的知识。」 「……知识?跟传说中的灰相关的知识吗?」 兴奋之情未减的库斯勒以贪婪的眼神反问,头目就脸露苦笑地说: 「你这家伙也病得不轻啊。不过他要的不是传说中的灰,而是它的副产物。」 库斯勒带着自嘲地吞了一口唾沫,看到他这副模样,头目好像也挺乐的,继续说道: 「统整了相关结果的秘密笔记存在于这世上,只是如今的我们并不需要它,而且那内容太过古怪,不适合放在这种地方。否则一旦有人闯进来,绝对会一举就认定我们是异端。」 库斯勒的兴趣完全被挑起了。 他扬起下巴催促头目继续说下去,后者用力地抓了抓头。 「但,丢弃知识这种事毕竟做不到。更何况还是祖父辈付出辛劳积累下来的知识。 所以,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就把那记录寄放在城里的药材商那里。就算多少有点诡异那里也会帮忙掩盖过去。不过,现在却和城市冲突又冲突,甚至还可能遭到残杀。」 唉,像牛鸣一样的叹息。 「我们所有人的脸都被记住了。若无其事地走进城里绝对会引发大骚动。」 环顾四下,玻璃工匠的规模大概有二十到三十人左右。 「虽说如此,我也不能随便拜托走在街上的路人。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炼金术师……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摸得清楚。」 「什么?」 「你的内心,白痴。」 库斯勒不禁扬起嘴角,因为他觉得那是句称赞吧。 「报酬就是那秘密笔记的内容。你可以随意翻阅。尽管使用了暗号作记录,但你八成能解开吧。」 让人喜出望外的报酬,密探插嘴问道: 「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呢?」 炼金术师只要能将贵重知识弄到手,其他都无所谓,但密探就不一样。 头目痛苦地说道: 「贵族大人的怒火可不好对付。要是不把那秘密笔记交给他,大人就会剥夺我们的特权。那对我们来说绝对必要。就算被城里的人从这片土地赶走,我们还有别片受到特权保障的土地可以维生。只是,如果丧失了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就别想活了。所以我想在城里的人大举攻向这里之前,把记录拿回来。」 库斯勒微微抬头,慢慢地询问他: 「那个秘密笔记的内容更胜灰的传说吗?」 类似嗜虐欲望的情绪迫使他提出这问题。 只是,他可不想为了没有任何用处的知识去帮人传递危险的讯息。 「……这点我也不知道。能找出的价值因人而异。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外人不容易拿到这份配方。毕竟我们的祖父辈疯狂地执着于追寻灰,这东西是他们在难以置信的追寻过程中发现的纪录。」 威蓝多曾说玻璃制造是件乏味的事。意思是对炼金术师来说,其中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们兴趣的技术。 玻璃工匠的祖先所追求的灰的知识,而且还寄放在药材商手上,该知识八成与烧成灰之前的植物有关。 「那究竟是什么的秘密笔记?」 听到库斯勒的问题,像熊一样的头目果真如熊般吼出回答: 「是爱情药。」 这个男人是世界上最不适合说出这三个字的人。 不过,也正因如此,库斯勒能理解到他并非在开玩笑。 「如何?它的效果啊……从贵族火冒三丈的样子就足以证明了。听说从我祖父那一代起,就实际用过好几次。毕竟贵族大人的战场就是荒原与床上啊。」 既非一知半解,亦非搀和想像而做出的东西,这是着迷于灰的人们反覆进行实验才制造出来的爱情药。能够拿得到这笔调制法的话,没有理由不携带危险的信件通过城墙。 「我没理由拒绝。」 得到库斯勒的承诺后,头目又一本正经地对他低头行礼,然后唤里希特过来帮他写信。 从这些迹象看来,里希特似乎倍受期待,未来将会继承头目之位引领这些工匠。他之所以能够前往城里和药材商进行交易,既是因为他生性不易受到诱惑,也是为了当作学习的一环好让他学会与外界交涉的方法。 只是,里希特的脸上还留有一些少年气韵。当他写完信交给头目,再站到后头看着 头目把信托付给库斯勒时,他看起来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八成想问:荷莲娜她人还好吗? 另一方面,也尽全力想扼杀掉自我。里希特确实自觉到头目对他的期待,也有心想要回应。最后,自制的念头战胜,他还是没有开口。看着库斯勒收下信之后便自动自发地回去工作。 头目看到他这副模样后,稍微觉得可怜地说: 「一旦离开这块土地,要隔好几年才会再回来。再说发生这种事之后,搞不好十年之内都不宜回来。就像你所说。把易燃物推离火堆之后,最后火势必会燃尽,放着不管的话,总会冷却吧。」 现实看法随着信件一同传递过来,库斯勒并没有对此加以回答。头目的话虽然正确,可是就这么舍弃的事物如果是再也不可能获得的无上至宝呢? 思考这点时,库斯勒忖度:这不一样呀。能够追寻自己渴望的抹大拉之地的人,仅限于炼金术师和一部分的当权者,还有泼皮无赖。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懂得什么叫作妥协。 库斯勒结果什么都没表示,转身离开玻璃工匠的聚落。 「什么东西会隐藏在哪里,果然没人会知道啊。」 在回程时,密探先开口这么说道。 他应该不是那种耐不住沉默,不觉就想说长道短的个性,大概是今天的经历让他反倒想要开口吧。 「的确是让人喜出望外的收获。」 听见马蹄声响了三次之后,密探便说: 「爱情药吗?」 「不。是关于灰。」 那绝对不是森林火灾的比喻,而是可以用手触碰到真有其物的东西。 玻璃制造一向总被燃料多寡给左右,能够怎么减少燃料是流传于各工匠之间的重要智慧。 其中存在着一种灰,能够制作出熔点相当于阳光照射程度的温度,而且完成品如同水晶的玻璃。这等于找到了点铅成金的方法,达到了炼金术传说的真意。可以理解那头目的祖父辈为何眼睛充血也要找出这方法。 而且这一点也同时告诉他另一件事实。 那就是玻璃工匠并非独自找出那种灰。而是有某个「人物」将灰交给玻璃工匠。当他向头目确认这一点时,头目回说: 「没错。那种灰据说是在亚荣壮大成城市之前,还是个聚落的时候,由一群来历不明、不可思议的人转交给先祖。是不是从天而降就不得而知了。」 已经没有什么好惊讶了。库斯勒的心中只是沉重地描摹出轮廓。 「那些人表示,这是孕育出金银的灰,可以用它来尝试看看。很不可思议的一群人。就祖父辈的人的描述听来,他们应该来自沙漠。」 和翡涅希丝相同的异形者,从遥远的东方沙漠将知识传来这里的人们。 同时也是那位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一路寻找,或许留下了可与龙抗衡的知识的一群人。 「您是否认为之前那位异端审问官大人如果留下什么讯息的话,应该就是指灰呢?」 密探开口询问,库斯勒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点点头。 「你有不同的想法吗?」 库斯勒反问时,密探并没有开口。 当库斯勒正觉得他很忠于职务时,他竟意外地回答了: 「我觉得灰的故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原来如此,库斯勒深感认同。 「那爱情药呢,你就不那么觉得吗?」 只要是男人大概都会想要吧,说不定就算是女人也会这么想。 实际上,号称有效而在市面上贩售的爱情药多到不行。可是一旦问到是否真的有效,答案却是不明。 「因为它确实存在。」 密探如此断言。 「我曾经见过好几次别人使用它的样子。」 「……反正都是宫廷间的权谋斗争吧?那些人就算是痛恨的对象也能无所谓地上床。」 这么一句话让密探斩钉截铁地盯着库斯勒。脸上的模样并非为了要说服对方,纯粹只是当人想传达出自己看到的景象时会露出的表情。 「那一晚就像人说的宛如干柴烈火。我看到就连面对着心中憎恶的对象,被下药者还是无法反抗到底最后屈服的模样,那一点都不像在另耍花招。明明内心抗拒,其他地方却明显完全听命于对手。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象,根本就只能想成是一种魔法。」 密探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再说他也没理由在这上面说谎。 这个密探肯定从他当时藏身的墙壁缝隙,真的看见了魔女的影子。 「而且,要是有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那种魔法,类似于把大地变成黄金的事也有可能做到吧。就危险程度来看……爱情药说不定还更可怕。」 动情的心可说是一种错乱。 在政治决断中,就算一时错乱所牵动的决定亦足以造成充分的结果。 「另外就是为何催促玻璃工匠赶快上缴爱情药秘方的理由。」 「嗯?」 「政策性婚姻说穿了,就只为了两个理由。」 密探那对充满职业气息的双眼凝视前方。 「不是同盟就是和解。」 「你是说掐住工匠脖子的贵族……正拚命想往其中一条路走?」 「在正值这场动乱发生之时。」 库斯勒稍微眯起眼睛。 「不就是正因为处于动乱之中才更该这么做吗?」 需要爱情药的是正位于莱特里亚南方的埃里欧尔皇国中的大贵族。埃里欧尔皇国是个领土不算小的国家,与骑士团的关系若即若离,这次的战事也采取作壁上观的策略。 这么说来,在合理推测下,该皇国可能正需要那药物好让因为动乱而倾向一边的权力版图重新取得平衡。虽然说是旁观者,还是脱不了关系。 玻璃工匠们或许也正承受着这种背景下产生的怀疑和怒气吧。 「希望只是我想太多……」 密探语毕便陷入沉默的思索中。 库斯勒斜眼看他这副模样,微微耸了耸肩。密探与他感兴趣的方向不同。在头目说到他们和城里之间的关系时,插嘴表示兴趣的也是密探。 比起这些,库斯勒更关心的是阿布雷亚留下的讯息。他不认为那会是指爱情药。对密探而言,或许爱情药的确比较实际,用途容易想像得到且深具威胁,但在某种涵义下,那算是已知的东西。 可是,灰的传说带着浓浓的荒诞无稽色彩。如果这真是现实,将会带来颠覆世上常识的乐趣。更重要的是,得到阿布雷亚确信的,绝不可能只是罕见的知识,一定是古代之民留下的东西。 且阿布雷亚署名的地方也不是针对爱情药,而是那则传说。 天使自天上而降,将太阳召唤至大地,洒下灰之后就长出金银的那则传说,只要有其中一个要素是真有其事,世界的构造将会摇身一变。 当然疑虑还是存在。 这当中最贴近现实的灰也已经由专门的工匠花了一个世代甚至两个世代的时间,竭尽所能地寻找过了。那是一段多么执着坚持的探索呢?从他们竟能做出爱情药的秘密笔记这点来看,可以推测出那应该是相当令人叹为观止的过程。 最后没有找到。 如此一来,阿布雷亚的那道签名会不会只是工作的一环,留言另在别处? 库斯勒在脑中不断思索这些事情,但他的基本方针并没有改变。 把头目托付的信交给药材商,拿回秘密笔记,确认过里头的内容后,再交还玻璃工匠。只要别被城里的人发觉,一来他没什么损失,二来还能得到爱情药的贵重调制法。玻璃工匠之后会变成怎样,就不是库斯勒能得知的事了。 当他这么一想,那个开始习惯扼杀自我的里希特,与不畏绞刑将信托付给他的荷莲娜之间的事曾闪过他的脑海,那是别人家的事,他一个转念就将其抛于脑后了。 于是,之后密探与库斯勒都无言地继续走回头。 「您接下来就要立刻去取那秘密笔记吗?」 他们虽然赶在太阳西沉之前走出森林,但进城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本以为他们会在城门的讯问时遭到怀疑,但动乱之中,佣兵与骑士团的人还有贪得无厌的商人们鱼贯进出,人潮从未稍减,他们也就不怎么起眼了。 「店老板的名字是什么啊?这可不是能够跟学徒提到的话题,我不想搞错人。」 「玻璃工匠曾经提过他叫罗兹。这名字在我为了找寻名门大户翻阅税务清册时也有看到,他似乎没有收学徒。」 「罗兹吗?这名字还真风雅啊。」 「推本溯源的话,说不定他的祖先是在这片土地扎了根的异教徒。」 就算把异教徒特有的暗色长袍和长着疖瘤的手杖丢了,人必定还是会在某些地方留下过去的痕迹。 「是否需要贴身随从?」 意外地,密探也懂得开玩笑。 「用不着。」 密探轻笑一声,两人就安静地在十字路口分开。 与这座连结南北,出入旅客众多的城市相符,酒馆和旅店都挑灯营业。虽然如此,在燃料价格飞腾的这时候,大多数都只能点燃兽油蠘烛靠微弱的灯火做生意,使用薪柴焚火的只有外观豪奢的旅店和建筑物。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只靠兽油蜡烛昏暗的灯光无法将黑暗完全扫去,景象依稀仿佛在梦中。行人都安静地走着,深怕自己扑熄灯火,就连佣兵们也都只是嗤嗤窃笑, 看起来像在忍耐。这样的气氛还真适合他前去领取爱情药这种魔女的知识。 药材店的店门自然已经关闭,但三楼住家部分还透着微弱的灯光。要是被人撞见就麻烦了,于是他从店铺旁的小路绕到后面的街道。一时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一只猫横跨这条街扬长而去。库斯勒毫不犹豫地敲响药材店的后门。因为有可能会被认作是乞讨的人,所以他不害臊地不停敲着门。城里因为玻璃工匠的事掀起了波澜,只要敲门声忙乱,主人应该就会知道是为此前来的访客而露脸。 「……」 如他所料,三楼的窗户打开了一道缝。 对方可能以为不会被发现,孰不知不分昼夜工作的炼金术师眼力好到可以看清那张臭脸上眉间的皱纹。 一张唇上蓄了胡子的圆脸,不可能是荷莲娜。 「我受人之托,送信过来。」 库斯勒回望那扇窗,用尽可能压低的声量喊道,主人罗兹似乎还有些困惑。 「是来自与你有密切利害关系的人。」 然后,他把从玻璃工匠的作业处捡来的玻璃碎片刻意地挥了又挥。 罗兹的脸色立刻一变,点头之后把窗户关上。 过没多久,后门的窥视孔被打开。 「深夜来访,见谅了。我听说你白天都一直在开会。而且似乎也不适合悠哉地待太久。」 「你、你是?我在城里……没见过你。你真的带了信过来吗?」 「我是个旅人。这趟并不是什么值得向人说嘴的旅程……受到森林中的工匠所托。对这座城市的燃料问题怎么解决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内情要顾。」 从窥视孔投射过来的视线正努力保持自己的威严来打量库斯勒,但原来似乎是个好人。话说回来,他可是那个像小狗一样的荷莲娜的父亲,想来本该如此。 「是吗……那么,你把那封信给我……」 「我可不是跑腿的小孩。还有几件事要转述给你听。」 对库斯勒来说,他也不想因为被人看见在这里,而卷入这城市的麻烦政治。 「……我知道了。」 罗兹关上窥视孔,解开门锁。 门一打开后,就看到一个名不副实的矮胖中年男子站在眼前。 罗兹举起门旁的烛台走到店铺那一端。 「你真有钱,能用得上蜜蜡。」 库斯勒看着罗兹手中烛台的灯光,这么说道。 「兽油蜡烛的烟和气味太刺鼻,不适合我这种 店。所以虽然贵也没办法。」 「原来如此。」 夜里来访,自然一切静悄悄,就连店里飘出的香味也觉得比白天来得少。 说不定栖身于药草中精灵们也都进入梦乡了。 「信在这里。是受玻璃工匠的头目所托。」 罗兹从库斯勒手上接过信,他的唇须随着嘴上的嘟哝而蠕动。 「麻烦的家伙在麻烦的时机中捎来的信啊。」 他在刻意挖苦后抿起嘴来。虽然模样胆怯,本性却很认真,正是最适合在城里经营店铺的人物。周遭的人对他的信赖想必也很深厚吧。 「我知道这座城市因为燃料的问题和玻璃工匠之间闹得非常不可开交。也可以理解你尽可能不愿与他们有所接触的想法,可是问题似乎不仅这些。因为那些人没办法走进城墙内,所以我就代替他们前来了。」 库斯勒说完,罗兹眨了眨眼睛,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库斯勒。他的眼睛飘忽不定,一直对不到焦点,大概是因为看不出来库斯勒究竟是何来历吧。 「我与骑士团有些瓜葛。也靠这层关系住在现在的旅店。不过,我并不是骑士团的人。我从尼卢贝尔克来到这里,做的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买卖。」 这句话似乎让罗兹听出了端倪。战乱时期,各式各样的人物都会倚靠权力的帮助来到外地。 罗兹仿佛在告解似的说道: 「……自动乱发生以来,情势只是每况愈下。如果试着和城外那些人联系的话,说不定会被谣传成他们的同伙……我很烦恼。」 「看起来是这样啊。城墙还真碍事。」 「感谢你送来书信以及帮他们传话。只要能够谈一谈,许多问题都能解决。」 这真是与心地善良的人极为相衬的一句话。 不过,库斯勒没有加以揶揄,反催促他把信打开。 「你的信念我并不反对,不过这世间的局势变化总是将人玩弄于掌心。工匠们濒临丧失特权的危机,所以才会向你求助。」 「咦?可是……有什么是我能帮的呢……就连保护代代互有交情的他们,我都做不到了。顶多也只能拖延会议的进行……」 看来在城里的会议中,他一边守着身为这座城市优良市民的立场,一边尽其所能地护住玻璃工匠等人的安危。只是他脸上流露出的无力感与自责说明了他的努力并没有发挥成效。 「当然,并不是要你去说服城里的人。他们说只是想要拿回祖先托给后世的『备忘录』。」 「『备忘录』?那是……啊!」 罗兹展开信件,不由自主地按住嘴巴。 「听说这家店保留了那本秘密笔记。我受托来拿回那东西。」 库斯勒毫不大意地紧盯着罗兹。假使后者脸色一沉,或者试图隐瞒什么,他都会立刻揭穿。 库斯勒在心中做好如此准备,但罗兹只是把信来回读了好几遍,仿佛要慢慢吸收内容似的闭上眼睛。 「我知道了。」 很干脆地回覆。 「你不拒绝啊?」 库斯勒一问,罗兹便睁开眼睛,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我认为知识应该留给需要的人。既然他们需要,当然就该送过去给他们。再说,那秘密笔记本来就是他们的祖先找出来的东西。」 「不须和你对峙,玩那种『交出来』或『不交』的问答游戏,真让我松了一口气啊。」 「哈哈……我也受到他们许多照顾。想尽可能做到我能做的事。所以……当然是愈早交给你愈好吧。」 「要看城里的人有多少耐心啊。」 罗兹难为地笑了笑,对他颔首。 「不过,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把秘密笔记交给他们吗?我可不想落得在森林里遭追杀的下场。」 库斯勒说完,罗兹便无力地叹了一声。 「这个嘛……虽然没办法断言,但我想应该还有几天的时间吧。城里的人怒不可遏是真……直接攻进去的策略也相当具有真实感。只是还不是城里的全体意见。」 「嗯?」 「最气愤的是需要燃料的铁匠工会,还有因利害关系而对立的商人们。另外,还得考虑骑士团。玻璃工匠受到贵族特权保护,那贵族在埃里欧尔皇国中应该也是实力雄厚的一人。谁都预料不到如果我们起身挑战那贵族的特权,骑士团会采取什么行动。」 特别是埃里欧尔皇国在这场动乱中处于中立。要是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刺激到皇国帮自己增加敌人,这对骑士团而言绝对是避之惟恐不及的状况。 「然而,城市的燃料价格继续升高的现况,对于待在城墙内的所有人来说终究是个灾难。特别是春天回暖还得等上一阵子。说不定等备齐正当理由之后,就会迅雷不及掩耳地开战。」 现今可能只有一部分的工会和贪图政治权力的司祭在煽动,即使如此,情势也还是这么不平静。当攸关城市存亡等等的正当理由一出现,骑士团也就不能不插手此事了。 「而且,城里的人怪罪玻璃工匠的行为也很近似于在寻找用来献祭的羔羊。因为这场动乱,来到城里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倍,这些人把各种东西都买走,所以不管是什么,价格都涨得跟飞的一样。玻璃工匠确实消耗了很多木材,但绝非只有他们有错而已。是因为居民从以前就将他们视为眼中钉,所以才会全都怪在他们头上。人在这种时候,找理由可找得快极了,精明得令人惊讶。」 在教堂的时候,玻璃工匠被称为魔女的爪牙。应该从以前就小纠纷不断吧。 只是,那时几乎都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只是单纯因为对想要纡解郁闷的迫害者来说,他们是最佳人选,被迫担任这种角色的次数应该也不少吧。 这种待遇在翡涅希丝的故事中已经听腻了。 「我知道这对玻璃工匠来说就是不合理、伴随着无比辛劳的事……但世间机制就是这样。城墙外和城墙内是不同的世界,无法互谅。很令人遗憾。」 库斯勒耸了耸肩,主人则摇摇头说: 「总之你可以稍等一下吗?那个秘密笔记我收在仓库深处。」 「好。」 库斯勒回答后原本想在店内稍候,但罗兹却带着烛台离开,于是他只好跟着一起去。 这家药材店就跟这一行的其他地方一样,货物堆积如山。 走道两侧成叠的木箱堆得老高,只留下主人罗兹行走时不会顶到他肚子的空间。箱子里面全部都是药草或香草。 库斯勒不清楚哪里有堆放东西,只得边注意边缓缓前进。 忽然一个抬头,他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看到少女的双足,应该是荷莲娜。是她托库斯勒送信给玻璃工匠,想必很在意他的来访吧。 「你知道那是什么的秘密笔记吗?」 当罗兹开口这么问他时,已经是两人通过楼梯,药材店主人开始在面向后门小巷的仓库内东翻西找之际。 这是个稍微需要思考答案的问题,但库斯勒在思考过程中渐觉麻烦。 「我知道。」 罗兹的手并没有停下。从他的背后也感觉不到他对此特别在意。 「你是头目交托信件的人,应该不用担心会拿去滥用……」 这时,他突然回头一望。 「看起来也不像是用钱能使唤得动的人。大概是把秘密笔记的内容当作报酬吧。」 库斯勒耸了耸肩,这涵义自然是肯定。 「还说和骑士团有关系,你是位炼金术师吧?」 真是,乔装打扮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是善于观察的人一见到马上就能识破,还是说,「 孤高」炼金术师这副铠甲紧紧黏附在他身上,无药可救呢? 「我做这种买卖啊,偶尔会见到。从气氛就能察觉。而且,我听说有位大炼金术师在尼卢贝尔克制造出很惊人的兵器。一旦顺利就会乘胜追击一向是骑士团的做法。所以,肯定雇了不少像你这样的人派遣到各处去吧。」 罗兹说完这些后笑了笑。 「你有见过那位大炼金术师吗?是个白发银须、道貌岸然的老人吧?」 就是在你眼前的这家伙啲。库斯勒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龙的事迹似乎已经广为人知,不过多亏这样反倒成了一种障眼法。谁也不会料到当事者会在这座城里乱晃吧。 「你提的是哪门子事?」 他对世人的赞扬一点兴趣都没有。 面对库斯勒的冷淡,罗兹只是笑了笑。 「所以说,我就是想当一个够格的炼金术师,才调查这些有的没的。关于传说中的灰,你知道些什么吗?」 如今有了玻璃工匠从中牵线,罗兹说不定会告诉他平常守口如瓶的事。库斯勒表现出他的别有用心,但罗兹的回答却让他打从心底愣住。 「传说不过是传说。」 「听说几代之前的玻璃工匠曾经拚红了眼也想把它找出来。」 「一样的话也可以拿来形容我的祖先。」 罗兹和头目一样,似乎都把苦苦追寻传说的祖先视为傻子。 「听说他们穷极一切方法,搞不好差不多把所有能找到的植物都烧成灰了。因为这样倾家荡产,陷入濒临倒店的危机。尽管如此还是没有找到。也就是说,没有那种东西。」 常识下的反应。 「关于这城市的创立逸闻呢?」 「你是指沙漠地方的人民来到这里,把灰交给我们祖先的故事吧?这个地方在描述故事之前,老是用『这是从一年到头被寒冰冻结的大地来到这里的人所转述的故事』当开头,我想那应该也一样是个开场白啦。带来建设城市的资金等等,应该是当时玻璃本身很罕见,所以才被描述得像奇迹吧。只是,当人们发现玻璃工匠会将森林都砍光,就将他们从城里赶出去。然后为了掩饰这层罪恶感而捏造出这则传说,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他的说法非常贴近现实,而且针对情况的说明还不无道理。 传说只是捏造的故事吗? 「对这种痴人说梦信以为真,真不愧是炼金术师啊……这对想要挣一片天的年轻人来说,有其必要。所以,嗯,能够当上其中一个抬轿人,我多少也觉得与有荣焉。」 「什么意思?」 「有了秘密笔记,你就可以马上自称为一流炼金术师吧。我说的就是这个。」 罗兹一面说,一面搬离木篇,撤下药壶,拨开东西逐渐进到仓库深处。 库斯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并不觉得气愤。 居住的世界不同,注目的地方、感兴趣的事物就会出现天壤之别。 他早已习惯城里的人在嘲笑他追寻荒谬绝伦的事物时所投射的视线或态度。罗兹的体贴在其中算是破例了。 「顺带一提,你曾经试过那效果如何吗?」 针对这个问题,罗兹停留了几拍之后才回答,不知是否出于刻意。 「没有。调制法只有玻璃工匠才知道……更何况,操纵人心这档事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式,都最可恶。」 「我看这家店里也售有平息人的怒意、解决忧郁的药草喔。」 库斯勒故意用这个问题刁难,但药材店主人心中无愧地回道: 「那些全都是与健康相关的药。我不认为神会怪罪想尽力活得健康的人。」 「实现会让浑身震颤的愿望不也与维持健康的每一天相关联?」 主人挺起身子,转向库斯勒。 「当那愿望实现之后,健康的心能够得到平静吗?」 库斯勒正眼端详主人的脸,轻笑之后摇了摇头。 「不。问题依旧在。搞不好还会增加。」 他回想起翡涅希丝。两人的距离愈近,他的心就愈来愈不平静,离安稳可远得很。 主人像是与他共同分担某个罪行似的点了点头。 「你这下应该了解为什么婚礼上总是得接受神的祝福了吧。」 「没有神的帮助,夫妇俩八成就没办法圆满吗?」 「这算是可以证明许多仪式并非虚设、无意义的存在。」 库斯勒耸了耸肩。 「只不过……」 主人又说: 「这虽然被当成毒物,可是根据用途,也可以成为良药。或者,说不定又为自己添上一笔罪行吧。」 他在说什么?正当库斯勒疑惑时,主人的手上多了一本书。 「这就是秘密笔记。」 那是一本羊皮纸捆扎成的小书。 「给我吧。」 库斯勒边说边随意伸出手。 主人没有动。 「我有事相求。」 「……反正,我也没想过你会那么听话地交给我。」 库斯勒故意把话说得刺耳,主人的脸上浮现抽搐的笑容,像在忏悔似的说: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 先是荷莲娜、头目,再来是药材店主人罗兹。 不过,总觉得可以明白。这座城市或是生活与城市相关的人们都在有所忍耐之中度过每一天。动乱爆发,这么多龃龉摩擦层出不穷的现状下,他们都在等待某个契机吧。为了改变这讨厌的状况,或者是为了喘口气好继续忍耐下去。 主人没有交出书,相反地他往前逼近库斯勒。平时库斯勒都会对突袭有所警戒,绝对不让人贴近他到这么近的距离。唯一允许如此靠近的对象就只有那个全身雪白的小女孩。 不过,看到主人痛苦的模样,他找不出任何往后退的理由。 「炼金术师大人……」 主人呼唤他的语气就跟在教堂对神祷告一模一样。 或者他真的在告解自己的罪。 他没有发出声音,几乎只靠嘴形说道: 「你能不能帮我欺骗我的女儿?」 然后他把书放在库斯勒的手上。 「用这种药。」 看来他察觉到荷莲娜在偷听他们的情况。 「这是为什么?」 「我的女儿喜欢上玻璃工匠。」 库斯勒的视线往天花板上飘去,但并不是因为觉得讶异无奈,而是他想了一下现在正在天花板另一端,耳朵大概紧贴着地板的少女,把自己的爱意藏好,这种伎俩她果然做不到啊。 「可是,这种恋情得不到结果,作为一个父亲,我也不愿认可。」 「所以就要用毒吗?」 主人呻吟了一声,更正他的说法。 「那是药。」 东西是好是坏看人怎么说,不过他可以理解主人的心情。 「不过,要怎么做呢?这可是让人陷入迷恋的药。」 主人露出下定决心犯下此罪的表情,望着库斯勒。 「根据用途,药也可以变成毒。你对我女儿施下这个药。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成是玻璃工匠利用这种药害她萌生爱意,她应该就会相信了。」 让对方陷入迷恋的药,既具备能重新让对方爱上自己的功效,也存在着第三种用法。 这正是技术与应用的例证。 用来让对方迷恋上某人的药,原来也可以成为打消她对另一人之爱意的工具。 方法就是灌输她那情思不过是药物导致。 「对你而言也是一个很好的实验 机会啊。」 「……」 随手翻阅这本秘密笔记,就立刻察觉上头全以暗号记载。不过,这方面的暗号种类并不多,想解开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的低语轻声对他说: 「我女儿的恋情绝对不会有结果。或许会以为放着不管就好了,但我猜想你说不定知道我担心的原因是什么。」 这瞬间,库斯勒理解了。荷莲娜的父亲罗兹早就知道那封托库斯勒带去的书信。他也注意到信件不见,有人受托带走了。他可能没有预料到女儿会做出这种事,肯定感到很焦急。 因此也就难怪他会忧心忡忡,害怕女儿下一步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傻事。 尤其再怎么阐述道理也绝不可能让当事者明白自己的恋情是个枉然。库斯勒自己也能领悟到这一点。 「但是这药说不定会让人死亡。」 「这点,爱情亦然。」 乍看之下有点像只猪的罗兹一点都不适合这么一句矫揉造作的台词。 可是,在这世上,有些话也正因如此才会听起来那么真实。 「我在妻子比我先离开人世时就是这样。如今还能活着全多亏有女儿荷莲娜在。」 库斯勒稍稍叹了一口气。 在这世上,不带任何希望活下去实在太过辛苦。 如果是为了重要的人……这想法将会在当下化身为强而有力的盾牌。 「而且,祖先之所以留下这个秘密笔记有其用意。」 「用意?」 罗兹对反问的库斯勒点了点头。 「正是为了这种时候而留下。当人像着了魔似的沉迷在某件放也放不下的事物时,它可以让人觉醒到这种执迷只靠这么一点药物就能改变。」 「……」 库斯勒瞠目结舌望着罗兹,最后因为感到苦涩而咬紧牙根。 如果追寻梦想的人过度认真追寻所产生的副产物就是这份秘密笔记,那么真的是个过于讽刺的副产物。 据罗兹所说,他的祖先沉迷于传说中的灰,连家业都差点不保。因此才教导后人别将那秘密笔记视为努力过的辛苦结晶,而是当作引以为戒的良药。 这对追寻奥里哈鲁根这种金属的炼金术师而言,也是一剂过苦的猛药。 但是,罗兹也突然露出畏怯的神情。 「还是说……我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人呢?」 神的善良羔羊们为了遵循正道而活,时时不忘本性该有的良心与神之教诲,也正因如此才会沉沦于痛苦之中。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想对荷莲娜做的事有多么残酷。 在这层涵义下,罗兹也有几分类似炼金术师。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罗兹依然想保有善良市民这一面,而他自己则利用了「利息(库斯勒)」这个别名。 「我先声明两件事。」 库斯勒紧盯着罗兹,继续说: 「小丫头比你想像得还要聪明。」 虽然一半是自嘲,但这是他根据经验得到的实在话。 「另一点,我对这药的实验的确有浓厚的兴趣……但我和魔女并不是同一伙人。我知道这药的处方方式不同于一般。尽管如此你还是要我这么做吗?暂且不论别的,她可是你自己的女儿喔?」 胃药得用吞的,创伤药得涂在伤口上。药物有其使用方法,而爱情药的方法更是其中格外「敏感」的一种。 罗兹的表情痛苦万分,仿佛他的身体就要从中被拧断似的。 他被过于担心女儿的忧虑给蒙蔽了双眼。 「……我并不想听炼金术师对我说出这种话。」 「我想也是。」 库斯勒往罗兹的胸口揍了一下。罗兹晃了晃,往后一退。 「这东西我确实收下了。我只会遵守把它送到玻璃工匠手中的约定。」 他用普通的声量说出这句话,想来八成正在张大耳朵偷听的荷莲娜也能听得到。 罗兹呆立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库斯勒毫不恋栈地转过身,从药材店离去。 夜空依旧在云的垄罩下一片漆黑。要是被巡逻的卫兵缠上就太愚蠢了,于是他在宛如煤炭的黑暗中加快步伐。 外头的空气冷得像要将他的身体千刀万剐,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焦躁与呻吟害得库斯勒反倒认为这样感觉比较舒服。 罗兹的要求是剂太猛烈的苦药。如果就连恋爱时那种无道理可循的心情都能操纵的话,那么唯独这点绝不妥协的信念,想必也不过脆弱易碎到只用一棵药草就能使其烟消云散。 光是想像就让他心底发毛。 如果突然有一天,只用一种药就彻头彻尾改变了他对前往抹大拉之地的热情? 与自我意志无关。简直就像被迫换上工匠打扮一样。 这个想像带来的恐惧完全不同于被人拿刀直指时,面临死亡而涌现的那种。 他也同时了解到,正因为如此,这药物才会那么可怕且有用。 罗兹像是预见到什么结果而说出的那些话就是原因。 回到旅店,看到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是在长途跋涉后吧,那三个人都已经入睡。 库斯勒用身后的手将门带上,像只鲶鱼一样在黑暗中游动前进。 接着,他注视着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轮廓的翡涅希丝。 有天就算命丧黄泉也不奇怪,今后一定也还有这个可能吧。 两人一起迎接死期这想法虽然并不坏,但也有可能会希望对方能够活下去。不得不对她说出「把我丢下,往前走」的场面,在运气稍微不好的时候,就会轻易来访吧。 到时候,这种可以扭曲内心的爱情药肯定很重要。事先对这种药了解得愈深,就愈能为或许会在某天突然到访的情况做好重要的准备。这么一想,罗兹的要求就立刻有了另一项意义。 既非为了扫去少女沉溺于没有结果的恋情而产生的痛苦,亦非为了摘下父亲因为女儿的行动而焦急如焚的不安。 那原本会是场宝贵的试药实验。 爱情药是种猛烈的药物。就一般所知,它原本就是使用复数种具有毒药效果的植物制成,所以就算它作为药物被调配得相当完美,一开始的试药也几乎只能听天由命了。虽然可以用狗或猪来测试,但就像铁不会是铜一样,用在人身上的效果也会改变。 而毒物或猛药的效果多半取决于体格。库斯勒在研究毒物时,确实学到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只要在荷莲娜身上试过,等到要用在与荷莲娜体态相似的翡涅希丝身上时,就能够以相当的信心去进行。效果这点自然如此,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她因此丢了性命。 「利息(库斯勒)」的声音许久未闻,此时正在他的脑中回荡。 声音说,这世上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达到自我目的的手段。凑巧结识的少女的情思、她的性命也不过是个工具。何况,还受到请求拜托你用在他女儿身上,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在帮助人。 为了达成目的,就算要放弃当人也是易如反掌。这就是所谓没人性的炼金术师。 不过,库斯勒又想。 如果确认到这种药的效果属实,就等于扼杀了自己。自己的信念等等难道是一个药物就能打垮的吗? 这想法实在太苦涩,而且也唤起颇为孩子气的不甘心。 更多则是落寞。 他轻轻抚摸翡涅希丝的脸颊。没有防备的小猫稍微觉得有点痒,但又旋即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种心情会被药物而左右。 他总觉得当自己相信这一点 第四幕 「没想到真的会有……」 遗留在卡山的那本书,从色调上看来也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不过,早晨阳光下的这本秘密笔记似乎只是老旧的成捆羊皮纸。 伊莉涅一从库斯勒口中得知里头的内容时,她就露出流浪狗看到眼前掉在路上的肉块而犹豫不决的表情。 「听说只要有了这个,就能任意摆弄别人的心意。」 库斯勒故意这么说,只见伊莉涅吞了一口唾沫。 在她身边的翡涅希丝则明显一脸庄重。 「操纵人心将违反神之天意。」 这还真像她会说的话。 「酒也会左右人的心情,喝酒就无所谓吗?」 像对待药材商罗兹一样刁难翡涅希丝,她便收起下颚反驳道: 「……如果为了偷窃而把人灌醉的话,我想那绝对是不对的行为。」 意思就是对错取决于使用者的心态吧。爱情药正是用来偷走对方的心。但是,世上也有一种人叫作义贼。 罗兹的要求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一回神,就发现翡涅希丝盯着自己,似乎感到意外地愣在一旁。 「可是号称有这方面效果的灵丹妙药不是很多吗?事实上究竟怎样啊?」 色情狂的威蓝多在此插嘴。 「谁知道呢。里头的内容既陈腐又使用了暗号。玻璃工匠似乎握有解读的钥匙,不过我们也解得开吧。要不要试做看看?」 库斯勒故意提出这个建议,翡涅希丝表现出一脸不悦,伊莉涅的神情则稍微复杂了点。 「这可是罪孽深重的药呀。」 另一方面,威蓝多看起来可就乐得很,大概在想像要怎么使用吧。 如果能像这家伙一样白痴就好了,库斯勒心想。 「只是,我倒有些失了兴趣。」 库斯勒不愿再多想昨晚的事,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开口表示。 「嗯?啊啊,因为出乎意料地,库斯勒谈的是真挚的恋爱啊。」 这句话太接近事实,起不了嘲弄的作用。 而且他真的没了兴致。 「我是因为以为有古代之民留下的知识,才寻找到这上头来。而这个爱情药并不是古代之民留下的知识。」 「玻璃工匠没有透露出任何另有隐瞒的感觉吗?」 「在某种层面下,他们的穷困现状就已经说明了自身的清白。如果真的找到传说中的灰,照理说早就加以利用了。他们和这城市的纠纷说穿了就是为了钱,待在森林里面就算用了什么奇特的方法也不会露出马脚。」 「说得也是。」 威蓝多回应后,便环起双臂靠到墙壁上。 「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昨晚和罗兹的对话虽然在库斯勒的脑中一闪而过,但他努力保持平静回答道: 「继续调查灰的传说。把这东西送去给玻璃工匠,另一方面也再次向他们打听。说不定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只是那些人没有察觉而已。」 他没有说出罗兹拜托他的事。 「还有,密探拜托我把秘密笔记抄写一本给他,你来帮我这个忙。」 听到库斯勒朝自己说话,原本紧盯着秘密笔记像在监视什么邪恶书籍似的翡涅希丝回神望向库斯勒。 「我要你帮忙抄写一本副本。」 「咦?喔、好……可是……」 「是为了呈交给艾鲁森。」 一告诉她这点,她就很明显地放下心来。察觉到这转变的原因后,库斯勒也反常地感到一阵难为情,为了甩开这感觉他接着问道: 「那你们呢?」 「我想再稍微调查看看这城市的传说吧。我赞成你说的,照这样下去的确失去兴趣了呀。」 「啊!那、那我也这么做吧……」 伊莉涅慌慌张张地赞成,喃喃自语道: 「要是看了爱情药的书,我可能会变得奇怪……」 自己所见的世界似乎将会遭到扭曲,这感觉库斯勒也很清楚。 他点了头,看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声。 威蓝多和伊莉涅外出,翡涅希丝正在准备抄写的用具时,一名密探来找他们。他是为了询问爱情药秘密笔记的结果而来,当库斯勒告诉他已经顺利拿到秘方,接下来将抄写副本后,他的模样也变得有些兴奋。 另外,参与议会的众人打算何时攻击玻璃工匠一事,打听到的结果与昨晚从药材商罗兹那里听来的达成一致。意见中出现分歧,甚至是想要剥削铁匠工会势力的其他主要工会中,也有一些人希望能够维持燃料高涨的现状。 只是,假如长期持续高涨,旅店和酒馆这些对以贸易为主流的城市而言绝对不能欠缺的营生,其经营者也将会逐渐面临存亡问题。 何时会溃堤?老实说没人知道。 现下清楚的就只有继续这么高涨下去的话,彼此之间绝对不可能和解。 「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喔。准备好了吗?」 「好了。」 羊皮纸、墨水、羽毛笔、用来刮除错字的剃刀,以及可以钉在桌台上好拉直羊皮纸的钉子、铁锤、用来软化羊皮纸的浮石、拿来试写的废纸。 这些东西整齐地排放在书桌上。翡涅希丝在修道院时想必受过相当的训练。 「工匠的打扮看起来不够认真啊。」 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一身工匠打扮,而且还是男装。这看在旁观者眼里,总觉得安不下心来。 「要不要换穿修女服?」 但是,翡涅希丝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打扮,抬眼觑着库斯勒问道: 「你比较……喜欢我穿那样吗?」 库斯勒意识到他似乎说了多余的话。 「只是感觉印象不一样而已,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 虽然唬弄了过去,但心里真正的想法却是不管那种模样他都不讨厌。 「你既然做过抄写,基本上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不过像图形之类的,你不要凭自己的印象写下去喔。要是遇到和自己的印象不一样的东西,开口问我。不好判断的文字也问我。别害怕问问题。抄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正确性对吧?这点我懂。」 翡涅希丝不带丝毫自以为是的语气这么表示。 原本个性就一板一眼的她大概对这种工作很有自信吧。 「……没错。」 翡涅希丝微微一笑,点了头。 库斯勒坐在她旁边,把那本书放在中间翻开来。有种被锁在仓库里头好些年后,书籍特有的霉味以及经时光酝酿的味道。 里面的内容是能够立刻掳获人的爱情药制作方法。 但,这药的涵义其实还要更广更深。 「怎么了呢?」 当他思索这些事时,翡涅希丝惊讶地看着他。库斯勒似乎稍微注视得太久了。 疑惑不解的翡涅希丝啊了一声,开始擦拭自己的脸颊。看来她误以为自己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坏心眼的库斯勒偷偷黏上了什么。 「我在想,面对着爱情药,你表现得还真是镇定啊。」 简短说明后,翡涅希丝虽然一脸半信半疑,但还是愕然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那不过是一项知识。而且,我才不会被那种药迷惑。」 库斯勒明知这自信毫无根据,何况事实上一点小恶作剧就总让她变得跟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利用这句话挖苦她。 因为这让他觉得安心。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这种药可 以改变人的某种重要的东西。 也许,那些沉迷于灰的人最后没有败坏家业的原因就是因为找出了这种药也说不定。 「开始吧。」 于是,两人专心在工作上。 简单来说,暗号就像筛子的网目。 依据网目大小可以决定出里头的秘密想传达给谁、不想传达给谁。 就这个解释来看,爱情药秘密笔记上的网目相当大。 使用的暗号有利用占星术改写药材和效果,以及引用圣典的象征性数字所进行的改写,这点程度的暗号并不是真的想将内容瞒住世人,被善于观察的人看穿也无所谓。而且,原本就拥有基础知识,材料也大概想像得到,不知道的东西也都以拟定暗号时常用的比喻来改写。 就连进入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之后,常有机会碰触到炼金术书籍的翡涅希丝也能模模糊糊掌握到里面写的内容。 「或许本来就不怎么打算隐藏吧。」 中午前就差不多抄写完一半。这么一来也就没必要那么着急了,就在他们停手稍作休息时,翡涅希丝静静嘟哝道。另外,抄写副本这项工作就等于手上的痛楚和专注力在互相拚斗,要是过于勉强立刻就会犯下许多错误。 翡涅希丝用自己的左手揉揉右手,库斯勒却沉默地抓过她的右手,一面按压一面回答: 「或许跟世局有关。」 「……世局?」 翡涅希丝反问,并且直盯着自己那只完全包覆在库斯勒双手中的手掌,仿佛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制作出这种药的时候,这附近还整个浸淫在异教信仰中吧。要是这当中战事正在进行,明天说不定正确的神之教诲就会败给异教徒,四周弥漫这种危机感的话,你想会怎样?爱情药什么的,根本就无足轻重吧。」 「……的确是如此。」 「再加上……」 库斯勒一面按压翡涅希丝那柔软而且带着滑嫩,却比想像中还要冰冷的手,一面补充道: 「生命危险有时候也可以让恋情燃烧得更烈。激烈到不需要药物。」 英雄传里写的故事几乎都属于这一类,身分不符的恋情的开端大多都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对方或是被对方所救。大概是因为内心大为震荡,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才会发生这种事吧。 「……我也这么觉得。」 可奇怪的是,翡涅希丝喃喃说出的这句话感觉带点鼻酸。 与翡涅希丝相遇以来,发生过好几次如果判断错误,何时丢了这条命也无可奈何的事。这当中,有时是他向翡涅希丝伸手,有时是她伸出手来。 「所以,对那小丫头来说,现在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库斯勒把话题带开,隐隐主张他们两人并非如此。 不满稍微浮现在翡涅希丝的脸上,不过她对荷莲娜似乎也多少有些在意。 「那是一封……赔上自己性命的情书对吧?」 就连翡涅希丝也察觉到那封信的莽撞。 「正是如此。」 她的父亲罗兹虽然也挂心玻璃工匠们,可是顾虑到自身的安危后,他并没有冒险穿 过城墙向他们通风报信,库斯勒能够理解他不这么做的理由。罗兹并非薄情寡义,那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偏偏,荷莲娜采取了意外的行动,她把信托给碰巧进到店里的库斯勒他们。 比起因为年纪尚浅不识危险,倒不如说她的心中没有任何事情比将那封信送达更重要。世人或许会说她的幼稚无知就是由于这狭隘的视野,但如果用这观点来论述,炼金术师可就到死都是一个幼稚的孩子。 「那个……」 翡涅希丝开口。 「怎么了?」 「她的对象,那名工匠是个怎样的人?」 库斯勒愣了一下,因为感到意外。翡涅希丝竟然就和伊莉涅一样,对这种事表现出兴趣。 当然他知道她和伊莉涅一起时也会聊一些恋爱啊有的没的事情,然而亲耳听到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仿佛分不清左右的稚子突然成长,多了好几岁。 而且,她的询问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拥有「利息(库斯勒)」这个名字的自己,这感觉太过新鲜,以至于他那别扭的装模作样没能表现出来。 「看起来是个老实耿直的工匠。」 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翡涅希丝的视线稍微放远,似乎在想像他是个怎样的人物。 「恋情的契机会是因为什么呢?」 空气中立即飘溢出少女的气息,库斯勒低声说: 「……你也会这样询问神降临于这片大地的理由吗?」 翡涅希丝却骄傲地耸耸肩。 「是为了传布福音,圣典上有写。」 原本她的脑筋就转得很快。只要心下镇定就有如此表现。 库斯勒认真地回答她: 「听玻璃工匠说,他们透过药材店从城里筹措必需用品。大概是一次又一次的碰面演变出日久生情。当然,主要关键八成是那个玻璃眼镜吧。」 「……」 翡涅希丝静静闭上眼睛。 「感觉很平稳很好呢。」 她的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笨拙的工匠遇上同样笨拙的少女。少女喜爱阅读但眼力不好,工匠便做了眼镜赠予她。 这类故事的结尾总会有兔子和松鼠捧着花束祝福他们两人。 「真不巧,我们却老是忙于谋杀或诅咒之类的事。」 他故意泼冷水,就像在风光明媚的春天草原上洒下有毒的水银。 不过,翡涅希丝并没有面露嫌恶。 「就算在那种时候,你也展现了温柔的一面。危机之时,人才会显露他的本性。」 「……」 饶了我吧,库斯勒别过脸。翡涅希丝咯咯轻笑,缓缓将视线移到自己和库斯勒的手上。 「不过,如此一来,那两个人应该可以很顺利吧。」 看来身上穿的衣服没能完全隐藏住她老好人的个性。翡涅希丝温柔地笑了笑,一脸开心,仿佛认为只要两情相悦的话,就凡事无忧。 相反地,库斯勒面无表情,连耸肩的动作都没做。 「不会。」 翡涅希丝的手一僵。 「一边住在城墙中,一边住在外头。何况玻璃工匠每隔几年都得移居到别的地方。 他们的身分悬殊。那工匠的轻率也让头目发了好大一个脾气。伊莉涅常说的一句话,你都没听进去吗?」 怀抱梦想的人当不成好工匠。 「更糟的是,玻璃工匠还遭到城里的人唾弃。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会有幸福的结局。」 库斯勒淡然地揉着翡涅希丝的手。 手上的碰触就可以感觉得出来翡涅希丝的失望。 没错,绝不可能拥有幸福的结局。 因此,罗兹的想法也并非完全不合情理。 他尝过失去心爱的人的悲痛,而荷莲娜还真的把那封异常大胆的信件交给库斯勒。罗兹只要一想到里希特等那些玻璃工匠离开这片土地之后的事,就会坐立难安吧。库斯勒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毕竟,眼前这个小女孩也在她那娇小的身躯下潜藏着胡来的勇气。如果药真的能起什么作用的话,他的请求或许也算一种自然就会联想到的方法。尤其这是个一旦事情发生之后就无法挽救的世间,最不希望的就是后悔为何当时什么都没做。只要有所行动,至少就可以得到曾经试图对抗命运的藉口。 既然如此,不妨当作试药的实验……库斯勒的心中浮出暗影泡沫。 「偏偏这 种事就算拜托你,你也无能为力吧……」 翡涅希丝继续说: 「我觉得有点难过。」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荷莲娜和里希特的恋情没有结果。可是,自己却…… 肉麻娇憨的情话,但也同时是真相。不是所有人都能变得幸福。幸福在能获得的时候得到,如果得到了,就必须努力抓紧以免不小心放开手。 他稍微懂得她的罪恶感。 懂归懂,他不想坦然赞同。 「是因为时常被我为难的关系吗?」 当库斯勒插科打诨地回话后,翡涅希丝愕然地抬头看他笑着说: 「为难或捉弄都得人在身边才做得到。」 「……」 库斯勒无话可说。 翡涅希丝俯低视线,库斯勒的手还揉着自己的手,她把左手交叠在那上面。 「为自己着想还有变得精明干练,你教我的这些道理就是专门医治良心悲痛的特效药。」 所以,不会放开手。 也不放开可以让人忘却这世间艰苦,叫作怜爱的情感。 仿佛被人从太阳穴灌进蜂蜜逐渐麻痹的脑髓之中,库斯勒察觉到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就像冰一样冷。 处于谁也说不准的世上,在他遭逢过差点失去翡涅希丝的场面之后,他逐渐明白自己不想怀着后悔地说早知如此就该……唯独这点他绝对要避免。 她是个顽固的女孩。就算遇到不管怎么想都应该丢下他独自往前进才对的情况,她也不会从自己的身旁离开,这种事太容易想像了。 爱情药就像一把双刃剑。 可是,如果自己的血能够延续对方的性命的话…… 正当库斯勒思索到这边时。 「我好像也被你下毒了呢。」 翡涅希丝说完,害羞地笑了。 那是一张对库斯勒而言,太过眩目,不能直视的纯洁笑脸。 他不敢相信这种心情竟然能够用药物轻易改变。 然而,不想失去胜过不敢相信。 「那么,我口中的苦涩就是你下的毒吧。」 每当她对着自己微笑时,脸部肌肉就会自作主张地变得僵硬,扭曲歪斜,像极了服毒时的模样。 「呵呵。」 虽然身上作少年打扮,但依旧无法掩盖她脸上这张唯有精明干练的女孩才能露出的笑容。其魅力就像即使心里明白却戒也戒不掉的烈酒。他想必是在清楚这一点之下,又把她的手握紧。既然如此,该做的事已然确定。 库斯勒感觉到压在他心脏附近的那块巨岩已经轰然晃动。 「怎么了呢?」 库斯勒突然把手抽开,翡涅希丝在一惊之下询问他: 「玩太久了。」 翡涅希丝率真地将这句话作字面上的解读,促狭地笑了。 「我稍微出去一下。」 「咦?」 「关于药的调制方法,我有些事想确认。」 内容大致都能解读得出。他想确认的是这些材料是否能备齐,还有从药材店那里肯定积累下的知识中找出那些药草的药效程度。只要知道这些,药效上应该就能做出相当细微的调整。 「你继续抄写。我马上回来。」 「我知道了。」 翡涅希丝乖巧地回答,把笔拿在手中。 库斯勒站起身,穿上外衣后,头也不回离开房间。 天色延续着昨晚的阴沉,他在严寒之中小跑步地朝药材店前进。 打开药材店的门,闻到的草药味果然比昨晚来时还要浓烈。 当他看到帐务柜台上坐着荷莲娜时,心底不禁啧了一声。 「你父亲呢?」 「参加、城里的会议。」 看来是连日开会吧。 既然如此,改去议会找人吧。正当库斯勒如此思忖时。 「那个……」 荷莲娜像是忍不住似的出声。 「结果……怎么样了呢?」 「你昨晚不是偷听了吗?」 想必她没有听见真正重要的地方,不过大致上的情形应该有掌握到。 「等我把那个他们需要的扯上特权的知识送过去,大概就会收拾细软移动到别的土地去吧。只要城里的情势别突然发生太大的变化,应该来得及。」 「……」 「不会因为被城里的人攻击而送命啦。」 库斯勒语毕,荷莲娜点了点头。 只是,她的视线对着下方,脸也没抬起来。 「事情会如你所愿。」 更为冷酷地说出这句话。面对接下来的实验对象,不可以心生同情。 而且,她因此觉得痛苦的话,他就能够认为自己算在稍微帮助别人。 帮她除去痛苦。 「是吗……」 荷莲娜喃喃的声音如同她这时的模样,嘶哑无力。 他与罗兹的利害关系达成共识。那人拜托他将这女孩的一时迷惘根除掉,这女孩怀着痛苦,而他则是想进行爱情药的实验。 不过,就在这之后。 荷莲娜的脸一副就快要哭出来似的,他肯定没看错。 然而,这张极为不安定的表情也的确转变成笑脸。 「既然如此,总有一天又能再见面吧。」 库斯勒退缩了。他太大意了。明明知道也有这个可能性。 只要那个重要的人还活着就能成为内心的支柱,不论有多么艰辛都能够承受。 很像那雪白小丫头会说的话。 「能够把信托付给你,我觉得是神的恩典。」 荷莲娜微笑着说,仿佛真心深信她说的这句话。 只是,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神的恩典她才能将危机通报给玻璃工匠,光是这样就该觉得满足了,太容易听明白了,她正在如此说服自己。和翡涅希丝的思考模式相同。对她的天真愚蠢感到惊讶,另一方面,也有些部分和自己相似,这就是让他没办法无视她的一个主要原因。 所以,荷莲娜如果就这么接受的话,他会很困扰。 「我不想被神盯上,所以就老实跟你说吧。」 库斯勒唤回「利息(库斯勒)」的声音。狡猾、残忍,不择手段只为了达成自身目的的声音。 「会记得的人肯定只有你。那家伙很快就会忘了。」 薄雾罩起的面具光凭这点程度的微风就能吹散。 荷莲娜望向库斯勒,眼神中说着她不想听。 「那家伙忠于工作。将成为一名好工匠。他会打碎可能将为同伴带来困扰的想法,当成什么事都没有过。几年后就会按照那工匠集团长久以来的惯例,娶一个适合那种生活方式的女子吧。」 这些话对库斯勒来说恰恰好,对荷莲娜而言很残酷,因为那并非完全都是谎言,八成将会成为事实。 「否则的话,当我离开那里时,他应该会托我带一句话给你,或者写上一封信才对。你应该知道吧?写信是那家伙的工作,头目无法读写。明明怎样都有机会让他这么做。」 荷莲娜虚弱地摇了摇头。并非在否认表示才没这种事,而是拒绝听他说这些话。 库斯勒缓缓收起下颚。 「赶快遗忘最重要。你听见昨天夜里的谈话了吧?我是名炼金术师。要不然……」 毒牙伸进荷莲娜柔软的心房去。 「让我来拭去你这痛苦的心情吧?」 噗滋,荷莲娜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心脏被咬碎一样。她的呼吸急促短浅,痛苦地有如疟疾患者。真可怜,库斯勒这么思忖的内心有 某处依旧冷如冰霜。 穿越城墙,一般人没办法办到。也没办法持续追寻传说中的灰直到生命尽头。想这么做就必须拥有能够让自己任意妄为的权力,或者过度热中让人蠢到不顾自保的目标意识。世界上压倒性的绝大多数都会在毁掉家业之前就收手,或者像那名年轻工匠里希特一样,选择走上将自己定型于世间该有模样的道路。 这么一来,里希特将会先一步成为这世界构造中的一部分,留下的就只有受到父亲溺爱,待在有妖精奇香飘溢的店内,将英雄传读得烂熟的少女。 这里有让人从梦境中醒来的药。 虽然说不定又会陷入另一个梦境,但如果那个梦能让人理解先前的梦是假的,那么就更能助人清楚面对现实吧。 然后,自己本身也会这么说明。 反正都是因为药物。 只要能够守住翡涅希丝这个存在,感受……那一点都不重要。 「情啊爱啊不过就像虚幻易碎的梦境。绝对不可能照着英雄传里的故事一样走。奇迹才不可能发生。」 这是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告诫过好几次的话,然后——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思绪被应声打断。 锵!砰!突然传出的巨大声响,让库斯勒都不免吓了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店门。是载着货物的马抓狂吗? 库斯勒回头的同时,店门也开启了。 「是、是你……」 库斯勒不由自主喊出声,但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凝神专注在一点上。 不知道是被人揍过,还是在路上摔倒过,那人的衣服沾满灰尘,为了藏起容貌而卷在脸上的布条松了开,可以看到流出来的鼻血。 椅子被人踢倒的声音响起。 金色的妖精从库斯勒眼前飘过。 「里希特!」 张口惊呼的荷莲娜跑到里希特身边,紧紧抱住双膝跪地、模样痛苦的他。 看着坐倒在地板上的两人,库斯勒惊罚得说不出话。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这店里几千种的药草香气害他起了幻觉。但是,里希特的确在他眼前,荷莲娜确实抱住了他。 当然,门户大开的另一边,有好几个人往里头投以狐疑的眼神。 这就是现实。 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里希特的行为实在愚蠢至极,简直就像鱼从天而降一样。 「该死。」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接着拽住两人的后颈拖进店铺里,用力把门关上。 然后从木窗观察外头,确定没有人追上来之后关上木窗,扣上门闩。 「荷莲娜,对不起……我……」 「不用说……拜托,你什么都不用说……」 了无新意的英雄传?世事不可能像故事一样那么顺利。库斯勒对巴望着奇迹的翡涅希丝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过。 然后—— 别忘了,到最后她依然坚持到底。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最后都想再见你一面。」 里希特急切地说,根本就等不及两人站起身子,荷莲娜摇了摇头,用力紧抓住他不放。 库斯勒看着他们两人的模样,无法移动脚步。理性不顾一切呐喊着,要他赶紧逃离 这地方。 被爱冲昏头的玻璃工匠不顾后果跑来与恋人相见。库斯勒似乎已经看见,一旦城里的人发现他,他的下场就会跟把烤得炙热的铁扔进稻草堆里一样。 当然,他也知道,他自己握有骑士团这个盾牌,即使他被卷入这件事,最后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虽然如此,这盾牌也并非不需任何代价。是个每使用一次就会削减几分的消耗品。因为拥有掌权者的信赖才能支持其防护作用。 只要想想如果他与这两人有所牵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致使骑士团出手相救时,艾鲁森会作何感想即可。想必会立刻丧失他的信任,库斯勒等人也就此失去自由吧。政治上的资本不能消耗在这种地方。这是炼金术师在周旋于掌权者之间且保住性命之下亲身获得的铁则。艾鲁森对他的信赖太过贵重,得在更加走投无路的时候使用才是。 不过,他的脚动不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有股感觉类似不可思议的喜悦。 人的心情可以简单利用像爱情药那种东西来改变?就连前往抹大拉之地的信念也不例外? 库斯勒惊愕至极地左右晃了晃脑袋。 看着他们两人,他想起以前的同伴曾经留下实为名言的一句话。而且在抄写秘密笔 (插图) 记副本时,翡涅希丝不也一脸自信满满地夸口过吗? 才不会被药物给迷惑。 换句话说。 没有什么药能在笨蛋身上发挥效果。 「喂,我问你。」 库斯勒毫不留情地对着还瘫在地上的里希特踢了一脚。荷莲娜睁大眼睛,像要保护里希特似的怒瞪库斯勒。她果然不只是个怯弱的小女孩。 「你怎么突破城墙来到这里?」 根据他的回答,库斯勒将采取不同的行动。 「……我有通行证。」 里希特的脑袋拾回几分清醒,他一边回答,一边拉住像是要朝库斯勒狠狠咬上一口的荷莲娜。 「你们的长相不是都被记住了?」 就算携有通行证,城里的人一看当然就知道那是玻璃工匠常用的类型。 「是的。不过城墙的警备分成城里的人和骑士团的人。」 仔细观察后,选定在对城里情势不甚明白的骑士团卫兵站岗时潜入。 库斯勒他们进城时也做了一样的事。 里希特的胆量和好运都不假。当然,愚蠢程度也是。 「那鼻血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 里希特赶忙用袖子擦拭,这时才终于察觉的荷莲娜吓得站起身子,慌慌张张地掀开药壶拉开抽屉。想在这里找到治疗伤口的药一点都不困难。 「我在路上……摔倒……」 认真有能力,看来也不乏行动力。 然而,这有些迷糊的地方让人也可以理解为何像荷莲娜这样的女孩会喜欢上他。 「所以,没有被发现吗?」 「……应该没有。」 只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摔倒,他进到这家店时看起来简直就像没命地在逃跑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一旦这个风声传开,民众认为有奇怪的人混进诚里,城墙的卫兵就会被召去问话。到那时候,不得不认为玻璃工匠混进城里的事可能就会露出马脚。话说回来,城市居民第一个怀疑的说不定就是这个可能性。 「……」 库斯勒再度思索。要继续调查这座城市的传说中的灰,还是应该假装和这两个人毫无关系才是为自己好。爱情药的秘密笔记已经到手。虽然义理上应该要还给玻璃工匠,但他只要马上走回旅店拜托密探,想必就能轻易将秘密笔记送到他们手中。 他没理由帮这两个人,几乎没有。 毕竟他还可以把两个人拖去卫兵那里,等将他们送进牢里后就向议会提出申请。也就是询问可否让他拿囚犯当药物的实验对象。 不过,他其实心知肚明。这种事,自己已经做不到。 这两个人的愚蠢程度与他和翡涅希丝如出一辙。 只要有魅力,即使她是遭到诅咒的异形少女也没关系。这么认为的库斯勒至今跨越了种种障碍,而里希特就像他一样穿越了城墙。 库斯勒近来学会了合作这个字眼,但其实他还必须追加一个词才对。 共鸣。 一旦认 为对方和自己相似,他就不得不停止思索。 他眼前看到的是泫然欲泣的荷莲娜半跪在地板上,拿着软膏涂抹里希特脸上的伤,被敷药的里希特则拚命在忍耐某种比伤口还更折磨人的感觉。 库斯勒太明白这感受了,明白到脸都不由自主歪了一边。 这种心情不可能被药物改变。 「你们有两个选项。」 库斯勒开口: 「一是继续这么拥抱着,直到两人一起被木桩剌穿。」 荷莲娜和里希特不约而同望向库斯勒。 「另一个则是……该死!」 他在话说到一半时咒骂了一声。他察觉在紧闭的木窗缝隙另一头,亮光被遮掩了半秒。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肯定有好几个人沿着墙壁走到店门口前面。这里只有一个平时总是一直阅读英雄传的小女孩在看店,不可能突然涌进许多客人。 「站起来。被发现了。」 库斯勒一说,里希特马上就表现出如他这种职业带着风险的人该有的举止。 尽管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子,但能不能马上迈步离开又是另外一回事。 「荷莲娜,你……」 他之所以吞吞吐吐应该是在犹豫是否该带着她离开的关系。带她走的话,城里的人 就会完全把她视为共犯。留下她一个,说不定还能装成陌路人。 「你能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吗?」 库斯勒询问荷莲娜。 她刚才明明还盛气凌人地瞪着库斯勒,但那是因为里希特在她身边的关系。一旦发现自己可能会被独自留下,方才的坚强就风吹云散了。要是被人用长枪抵住,喝问刚才的来人是谁,恐怕她就会立即露出马脚吧。 「带她走。留下的话包准没好事。」 里希特点了点头,抱起荷莲娜。他的臂力和腰腿想必都比库斯勒精壮。就在这时候,店门传出仓促的敲门声。 「我们是自卫队!听说店里来了奇怪的人!里头有没有事?」 果然遭到通报了,不过事发突然,说不定被误以为是醉汉或来寻事生非的人,要不然就是硬闯的强盗那一类。 库斯勒使了使眼色,走在前头引着里希特走向后门。 「喂!有没有人在啊?可恶,门被上了闩!」 店门被摇得喑啦喀啦作响。 此时此刻库斯勒他们已经打开后门,确认过小路没有人后,快步扬长而去。 在路上一边奔跑时,库斯勒心中一边想起,他们那时候可是跳进水里啊。 「调查得如何呢?」 回到旅店房间时,翡涅希丝趋前问道,但库斯勒无视她的询问,随手抓起放在桌上的手巾乱七八糟卷在翡涅希丝的头上,藏起她的耳朵。 「嗯?你、你做什么?」 「我带外人进来。」 他轻声解释后,就打开房门让两人进到屋内。气喘如牛的里希特以及中途改为靠自己的双脚奔跑的荷莲娜。 「玻璃工匠里希特,这个药材店的女孩你已经知道了,名字叫作荷莲娜。对了,你已经抄写完了吗?」 库斯勒为了阻止翡涅希丝问问题,就抢在她开口之前像连珠炮似的先向她发问。 「对、对不起……还剩下一些些……」 正确性比什么都还重要。库斯勒忍住砸舌的冲动,心想得先告知密探一同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于是他又伸手抓住门把。 「那个!」 翡涅希丝朝他大喊。 「发生了什么事吗?」 怎么可能没有事。 「把他们带去里头的房间,摆个柜子挡住房门。」 库斯勒交代完,接着打开门想去找密探告诉他们事情经过时,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去过玻璃工匠聚落的密探已经站在门口,可能是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个和炼金术师一样的笨蛋。」 当密探往房内一望,看到里希特时,脸上的神情也难掩讶异。 「什么……难道他通过城墙?」 「他说想见最后一面。」 「……」 密探似乎欲言又止,但结果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城墙是顺利通过了,但逃进药材店的样子被人看到。他好像没本事跟你们或我一样,装得一副若无其事。」 密探含糊地点了点头,不过,光是这样他似乎就已经掌握到大致的情形。 「我们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药材店。在陌生的城市中我没办法好好掩饰行踪。只要卫兵稍加盘问追寻,马上就会找到这里来吧。」 「我知道了。关于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处理。只是,为什么……?」 密探露出合乎身分的冷酷眼神。 为什么把他们带来这里? 「你问为什么?」 库斯勒看着密探,对他回以毫无所惧的微笑。 他很清楚密探的责问。太清楚了。 只是,就像他老是忍不住想对小女孩恶作剧一样,这道理谁也搞不懂。 「……您得知道,颜料一旦调和在一起,就再也没办法变回原本的颜色。」 一旦曾经被情感这种东西摆弄,就再也无法像一把精细研磨过的小刀般锋利。 「我很清楚。」 自己回握了翡涅希丝的手。那时候,他是抱着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决心握住她的手。 逐渐觉得面对爱情药而变得仓皇失措的他实在可耻。结果,这跟想到翡涅希丝待在威蓝多身边,自己就总是静不下来是一样的道理。 荷莲娜和里希特的不成熟让他仔细回想起炼金术师究竟为何。 「无论如何,顺利度过这个难关吧。这也关系到我们今后的旅程。」 密探说得一点都没错。 库斯勒关上门,回过头。 三双眼睛都对着他。 「首先,你们两个先进去里头的房间。」 库斯勒粗鲁地挥挥手,将里希特及荷莲娜赶进房间。剩下的一个则是不管怎么驱赶都没有离开他身边的牛脾气家伙。如今他也不再动赶走她的念头了。 「你……帮了他们吗?」 翡涅希丝也曾经横度危桥好几次。藏身之处遭到践踏摧残的经历应该也不只有一次两次吧。她八成已掌握到大致的状况,稍微动点脑筋也就能想像得到当时应该是库斯勒能够独自脱身的状况。 正因如此,看到翡涅希丝露出有点难以置信的表情时,库斯勒不禁皱起脸。 「那么意外吗?」 闹别扭似的一问,翡涅希丝就连忙摇了摇头。 然后,喃喃地说: 「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这个意思就是感到意外呀!库斯勒虽然这么想,但没有出声纠正她。 比起这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库斯勒按住眼头,努力动脑思考。他自己招揽来的问题。一定得自己想出办法来解决。 倚赖骑士团肯定会招艾鲁森不高兴。就算拿爱情药的秘密笔记当交易也很可能无济于事。密探们已经知道他没遇上任何阻挠就得到秘密笔记。所以库斯勒把骑士团卷入荷莲娜和里希特问题的行为怎么看都太不理智。情况将会是:我们已经得到宝贵的知识了。救不救那两名不幸的年轻人完全随你高兴,和我们没有关系。不是吗? 艾鲁森和密探们对于库斯勒的评价恐怕会一落千丈吧。这对今后的旅程绝对会有庞大的影响。也会连累到共同行动的威蓝多与伊莉涅。 「那么……再来就 只要平安地出城就行了呢。」 原本遭到城墙隔离的两个彼此互存情意的人总算相见。这么一来,之后只要能够逃离那些恶人的魔掌,事情就能圆满落幕了。 这世界如果真有这么单纯的话,该是多么美好啊。 「如果之后的事情,他们都可以不管的话。」 「咦?」 「玻璃工匠进到城里来的事一定会露馅,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既然荷莲娜不在家,那么是谁带着工匠逃跑的,不管是谁的脑袋都自然会浮现答案。要是两个人私奔的话,肯定会连累到她的家人,城市居民也正好得到攻击玻璃工匠的绝佳藉口。」 罗兹似乎在议会的会议上站在饶了玻璃工匠性命的立场。他八成一直在力劝那些渴望用武力排除玻璃工匠的铁匠工会、教堂司祭打消念头吧。所以一旦铁匠工会或司祭得知这件事,肯定会逼问罗兹是不是因为知道荷莲娜与玻璃工匠暗通款曲,才会为玻璃工匠说话。当然,罗兹会因此被烙上背叛者的烙印。最后的下场虽然不知道会是被议会排除在外,或者被送上绞刑台,但无论何者都大同小异。 作为一记回马枪,那些想除掉玻璃工匠的人想必会如此宣称:就像玻璃工匠对荷莲娜所做的事,他们是一群诱惑我们的女孩的掳人集团。于是,所有议事者便不得不跟随,因为城里的秩序被人捣乱却还默不作声的话,他们在城里的自治权将会遭受质疑。 事情到这一步的话,玻璃工匠们就再也无法回到这片土地上。 那两个人能够无视这所有一切逃到城墙外面吗? 比起这个,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像样的解决办法吗?站在世间架构这层大道理之前,人就只能闭上嘴巴保持沉默吗?里希特飞也似地闯进那家店里的行为难道就一定得被驳斥为愚笨莽撞吗?人的信念或情感难道果真只有这点程度吗?库斯勒眺望着被翻开在桌上的秘密笔记以及它的副本。如果是这样,自己就只配得上这个爱情药。更不应该奢望追寻那个撒上灰就能孕育金银的荒诞无稽的传说。这样的事实真的激发了他心中的单纯情感。 不甘心。 奥里哈鲁根的剑仅仅是白日梦中的白日梦。 「别担心。」 翡涅希丝微冷的小手抓住库斯勒的手。 「至少现在的你做出正确的事。请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绿色的双眸坚定地凝视库斯勒。 他比他自己所想的中毒更深。 不然的话,他不可能会想帮助荷莲娜及里希特。 而且,同时他也不会真的想把蒲翡涅希丝的话听进去。 「仔细想想。幸好我们不是全身湿透的老鼠,也没有被一群充满杀意的人们包围。还有时间让我们镇定下来好好想想。」 镇定下来思考,库斯勒曾经对翡涅希丝叮咛过好几次。 没想到这次自己竟然会是被叮咛的那一方。 「而且,我最近听说了。」 「……什么?」 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则回答: 「听说你学会合作这个单字。」 「……」 翡涅希丝很开心地微笑,透过盘在头上的布条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耳朵跟着晃动。 把问题揽在自己头上。这是已经无法抹消的事实。 既然如此,他该做的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办法得出最好的结果。因为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中,这是该最优先进行的事。 「如果你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那我可能还会老老实实听进去啊。」 翡涅希丝鼓起脸颊,像在对他说别将她当成小孩子,不过又马上变成无奈的笑脸。 「我才刚学过一个道理:人不可以被外表迷惑。」 「正确得叫我无话可说。」 库斯勒微微摇了摇头。 然而,道理并不是魔法。光是嘴上说说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候,里头房间的房门缓缓被打开来。 「我有一个提案。」 里希特的表情非常严峻,看到他这副神情的库斯勒不禁淡淡一笑,因为他从中嗅到一种记忆犹新的下定决心的感觉。无论翡涅希丝对他说再多顺耳动听的话,黑也不会就此变成白。 而在里希特身后的荷莲娜就像约定好似的说: 「还、还是不行!你怎么可以那么做!」 「可是只剩这个办法了。况且,我进到这座城里本来就是个错误。」 「你说得没错啊。」 库斯勒简短地表示意见,里希特的表情倒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本身有错就反而觉得安心的个性。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样,库斯勒心想。 「摆在那里的就是之前说的秘密笔记吧?」 桌上摆放着怎么看都像是秘密笔记的书籍以及它的副本。 库斯勒点了点头。 「是的话又怎样呢?」 里希特回答: 「请供称我是来盗取那本秘密笔记的。只是,因为中途被发现,所以我就押着荷莲娜当作人质逃到这里来。」 这说法可以让荷莲娜得救。 「不过,你头目那边你要怎么交代?这方法就像赠送藉口给那些憎恨他们的人。」 「我不顾自身性命前来盗取贵族大人所要求的秘密笔记。这么一来,我就能主张自己是为了埃里欧尔皇国而卖命。贵族大人应该也会对此稍微斟酌吧。」 「如果白白坐视如此忠心的仆人被城市居民取走性命,那大人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是吗?的确,如果能像你说的那么顺利的话,城里的人或许也就不好攻打工匠们,那边那位小姐也单纯只是一个被害者。但是……」 库斯勒耸耸肩。 「看她这副样子,谁会相信呢?」 库斯勒看着荷莲娜。 她哭得不成人形,就连话都说不好。没有让她就这么留在药材店的做法是智举。好好说明撇清两人关系的演技,她当时想必绝对做不来,只怕今后也永远做不到吧。 「议会肯定会安排好剧本控诉你们两个人私下勾结。我不认为有什么说辞能与之对抗。你就算了,看看那女孩。」 而朝脆弱的地方下手是狩猎的基本道理。 「你打算两个人死在一起吗?」 「不。自己的行为该由自己来负责。」 里希特笔直地望着库斯勒。 「我听说你是名炼金术师。请你协助我。」 「……」 库斯勒的笑容会如此怪异,是因为他早有预感会如此。 「为了想让荷莲娜成为我的人质,我利用偷来的秘密笔记做出了爱情药让她喝下。荷莲娜是……对,是一时错乱。」 这和罗兹的提案大致吻合。 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在于里希特是为了以自己的手开创命运而使用。 「嗯,错乱这一点我想应该没错啊。」 荷莲娜藉由拍打里希特的胸口,控诉她难以言喻的痛楚。 翡涅希丝看到她这副模样,脸上也浮现一样痛苦的表情在容忍着。 库斯勒细看里希特。 这名青年身上已经不见当时在聚落中看到的迷惘。 「相对地,你必死无疑喔?」 玻璃工匠的贵族靠山或许会心中一荡,感动地赞叹里希特的忠实,但那也得等他与那些同为权贵的人共度可恨的时间之后。 而且,从跨越城墙攻过来的那些无礼之人手中保护自己麾下的工匠,与发兵攻进城墙内部来抢救工匠,两种情形不能一概而论。后者将成为完全镇压、抢夺 裁判权象征的宝刀的战事。显而易见地,如果采取那种行动,就势必得和骑士团一战。 再加上,对城里的人来说,这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如同让他们的自家神灵遭到唾弃,没道理让他活下去。为了落实秩序,里希特将会被吊死在绞刑台上。 「……我来这里,本来就是想最后能再见一面的话,死也甘愿。不,我说错了……是因为我觉得就这样离开这片土地的话,我以后一定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年轻气盛,库斯勒心想。不过这个想法也让他感到强烈的熟悉。 人到最后终须一死,持续不断妥协苟且偷生,前方难道就会有什么在等待吗?按照自己的信念活下去才算是对自己的生命全力以赴。 里希特重新面对荷莲娜,轻轻搂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 「那样还是太奇怪了!」 荷莲娜用力推开里希特,放声大叫: 「太奇怪了!为什么你就必须……!」 里希特悲伤地将头左右晃了晃,无言诉说着只能这么做。 但荷莲娜顽固地摇头。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再说,城里的人所做的事结果还不是为了钱财……为了这种小事、为了这种小事……」 「那不是小事。我们在森林里也不是只靠采取野蜜就能过日子。这世上之所以存在着童话故事,就是因为人人皆知现实并非如此的关系。」 虽然遗憾,但真相就是这样。 「那么、那么……就再一次制造出传说中的灰……因为……只要有钱,铁匠工会的人、还有那个司祭都会……」 「荷莲娜……」 里希特哀戚地唤道。 库斯勒从荷莲娜手上收下信件时,她就对传说中的灰特别心中有感的样子,原来理由在此。 她看来是个聪明女孩,既清楚城里和玻璃工匠之间的纠葛,又确实理解到在这个世间架构中她自己有多么无力。正因如此,她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能够跨越一切的奇迹上面。 这么一想,荷莲娜埋首阅读英雄传的涵义也就稍微起了改变。 说不定,她并非是为了逃离现实,而是想要找出关于传说中的灰的线索。再怎么说,传说中的灰可是玻璃工匠们花了整个世代去追寻也没找出来的东西。 既然如此就应该改变视角去尝试,以方法论而言,这么做非常正确。 「传说就只是传说。才没有什么天使降临到我们身边。」 如果能够平心静气这么表示的话倒还好,但里希特却在开口时一边落泪。 只是,他立刻擦去眼泪,面对库斯勒说: 「你可以帮我制造出爱情药吗?可能落到你们身上的灾难,我想我也能全部承受。」 「……」 库斯勒告诫自己别太早妄下定论。眼前这两人的不成熟之处他已经亲眼见识过了,因此反倒能冷静地忖度是否还有其他的出路。 有没有掉进视野狭窄的陷阱里呢? 这时,翡涅希丝拉了拉库斯勒的衣角,曝嚅地对他说: 「能不能用你的力量帮帮他们呢?」 审慎来说,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正因为有威蓝多、伊莉涅,以及翡涅希丝她自己的功绩才能达成这股力量。 因此在这层意义上,翡涅希丝应该也有运用立场把骑士团卷进这件事的权利。毕竟她接下飞身跳进火炉这个角色的原因为的就是展现奇迹。 只是,她大概也很清楚库斯勒之所以绝口不提这个方法,一定有他的理由。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口这么问了,感觉像是把它当作最后的一条路来询问库斯勒的意见。 虽然翡涅希丝这个人,只要一听说他的性命能够得救,她就会欢天喜地做出舍身救人的举动,不过一旦知道这么做会为其他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她也懂得该停留在原地重新思考。说起来,她的个性倒是比较接近不轻举妄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像蜘蛛网一般,愈扭动挣扎就缠得愈多。能够斩断乱麻的快刀哪儿都不存在。 「如果没有天使,这城市和我们明明也就不会存在啊。」 里希特第一次说出像在抱怨的话。没有天使就不会出现灰,没有灰,里希特的祖先 就不会成为暴富建立出这座城市。 「……不能和里希特相遇,我才不愿意……」 荷莲娜将脸庞埋进里希特的胸口,里希特则凄苦地闭上眼睛。 「为何神总是这样呢?为什么只施展一点点奇迹,这么做不是只会让痛苦的我们更加痛苦吗?」 库斯勒察觉到翡涅希丝闻言后身体一僵。 里希特嘴上说的毫无疑问就是个诅咒,是让翡涅希丝至今依然承受的诅咒之原型。 「祖父的祖父辈一定也很痛苦。他们拚死找寻让自己原本穷苦的生活为之一变的灰。我听说他们还收集了世界上各种植物,可是依旧没找到。徒劳无功的感觉肯定很打击他们。如果天使真的是天使的话,为什么不把制作灰的方法传给我们呢?心血来潮的奇迹……」 里希特抱紧荷莲娜。 「只会让人痛苦而已。」 库斯勒轻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背。她便微微点了头表示不要紧,但看起来也像垂头丧气。 只是,如果天使的传说真有其事,而天使的真面目就是古代之民的话,库斯勒也无法断言那恨意是玻璃工匠们的自由。 因为倘若古代之民真的存在,是活生生的人,那么他的确无法想像出他们为何要这么半吊子地帮助人。能够想到的理由就只有强者对弱者的施舍,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偏偏觉得唯独古代之民绝不会这样。 事实上,卡山的龙形火焰喷射器就是被该城市居民亲手封印。似乎是因为这武器力量太过强大将会唤来灾祸,所以他们才会当作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这种东西。 如此一来,古代之民在这座城市的举动就显得让人摸不着脑袋。旅行的途中碰巧在这个聚落稍作停留,于是留下灰当作微薄的谢礼吗?就算如此,他们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技术将会带来怎样的奇迹。毕竟他们正是因为遭受到种种残酷的对待,才会从遥远的东方一路旅行到这里,逃到这里来才对。 他总觉得有地方对不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柯雷多·阿布雷亚的签名。 这个传说究竟是真、是假? 不,就算灰的部分属实,天使也肯定不是天使。 单纯是因为人人都如此坚信而已。 就算传说是真的,他们带来的也不是奇迹,只是一项技术罢了。会把龙形火焰喷射器当成奇迹,也不过是无知之人因为无知的自以为是而已。 人总是立刻自以为是。 能带来奇迹的就以为是天使;穿着工匠衣服的就当作是工匠。 库斯勒想到这点后,猛然停止思考。 能带来奇迹的就以为是天使;穿着工匠衣服的就当作是工匠? 这么说来,难不成…… 「不过,『质疑神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吧。』真是太惭愧了。」 里希特仿佛有所觉悟地说道。 库斯勒保持沉默,直直盯着里希特,连眨眼都忘了。 没错。 这正是区分出工匠与炼金术师的「城墙」。 「喂,我问你一件事。」 库斯勒简洁地开口。 「什么事呢?」 「你们真的尝试了所有的灰了吗?」 里希特似乎在一时之间无法明白这问题的意思。 首先做出回应的是一直渴望奇迹出 现的荷莲娜。 「试、试过了……店里……留下的……所有纪录,我也……」 她一边抽噎一边回答。不过,也让人见识到她那直到最后也不愿放弃不服输的态度。 库斯勒并不讨厌这种女孩。 「真的吗?」 「……嗯、呃……」 「真的吗?」 库斯勒再一次询问。 里希特似乎察觉他话中有话,接口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尚不为世人所知的特别草木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天使其实很亲切才对。我猜那留言应该也是如此。」 身旁的翡涅希丝像弹簧似的快速仰起头看着库斯勒。 「因奇迹而欢天喜地的人们虽然在脑中相信那是奇迹,但也同时抱着怀疑。」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库斯勒对大惑不解的里希特解释: 「这是个奇迹。超越人类所知的某种东西。所以人们虽然对此信以为真,甚至最后咒骂天使,也不会去相信其中诡异的部分。」 库斯勒在说话的同时,他的脑海中有个怎样都无法否定的看法逐渐凝聚成焦点。 如果天使并非天使,而是从一开始就出于好意留下灰烬的古代之民。 「天使的留言既不是譬喻也不是迂回的说法。而是真相。」 「呃……不是,那个……果然还是不懂……」 「这个灰是孕育出金银的灰。这句话大概是深信灰是个奇迹,将天使的话恭维成上天旨意的后人在如此自以为是之下所改编。不,只有这样想才说得通。唯有如此,才能明白异端审问官为何在这个城市的创建逸话上署名。也才能理解头目口中的传说为何会跟留在城里的有些差异。正确的留言应该是这样——」 库斯勒缓缓吸了一口气。 「传说中的灰是孕育出金银时『产生的』灰。」 是否知道某件事将会影响到能否看出这两句话的差异。 就像爱情药既可以被视为让人重新爱上的药,也可以是扭曲原有爱意的药。 「不懂吗?肯定不懂吧!」 库斯勒嗤嗤窃笑。凡事都无法取代唯有自己察觉秘密时的快感。况且,那秘密还真的是非常不起眼的东西。 人人似乎都会去思考在这个世间架构中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生存下去,然后就困在这个局促狭窄的范围内拚命动脑筋。 回想一下头目的话就知道了。 玻璃工匠不管去到哪片土地都与城里的人水火不容。 在听到这句话时就该立即察觉他们并没有测试过所有的灰。 玻璃工匠只顾着长时间在森林里工作,和城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药材店。 「并不是只有燃烧草木才会产生灰。」 「什、什么?灰不是?」 常识。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或者,在向某人传达某件事情时常会使用的字眼上也能略见一斑。比如说,铁匠会将融化的铁称为热汤。同理可证,灰也是。当他想到这点时,就发现其一致性。 「我看过传说中的灰。」 「咦?」 库斯勒听见三道声音。 「将既有的知识重新组合后,就可以做出龙。技术的应用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然而,压根就没想过那种组合方法的人们就会将其视为奇迹。认定是神的再临。无知会萌生盲目的相信,盲目的相信则容易转变成诅咒。 「顺带一提,你也见过。」 翡涅希丝惊愕茫然的神情也会剌激出他那跟小孩子一样的欺负人的欲望。 「只要有这个传说中的灰,就能将世上无趣的架构全都吹垮喔。只要有这个……也肯定能够让议会闭嘴。」 过去可是利用这个,创造出能够建设城镇的庞大利润。 当然,盲目相信奇迹有其风险,不过偶尔如此应该能被原谅吧。 因为引导库斯勒发现传说中的灰的,正是眼前这两个为爱盲目的人。 「那、那种灰是?」 翡涅希丝感觉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地出生询问。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房门也顺势地被用力推开。 「我听说你自己去招惹麻烦喽!」 意气风发,感觉像是完全搞错地方的威蓝多走了进来,但马上就被满脸通红兴奋不已的伊莉涅推到后方。 「喂!比起那个,我们在工匠街察觉到一件大事唷!」 气势非凡的伊莉涅说完才终于注意到荷莲娜与里希特的存在。 「咦?哎?你们又是哪位?」 「玻璃工匠与药材店的女儿。你们不是听密探说了吗?」 「叹?呃?啊……什么事?」 伊莉涅回头转向威蓝多求助。 「小伊莉涅太过兴奋了啦。还在工匠街大声叫嚷,害我很丢脸。密探就是在那时候叫住我,所以喽,你根本就没在听他说了什么。」 「你、你干嘛抖出这件事啦!还有,别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小』!」 伊莉涅极力向威蓝多反击的同时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重新转向库斯勒。 「比、比起这个!你听我说完我的发现,-定也会大吃一惊喔。」 她喜欢冶炼更胜于填饱肚子。 伊莉涅的发现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了。 「是传说中的灰吧?」 「咦?」 伊莉涅感到出乎意料,她身后的威蓝多则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喔,你也察觉到了吗?」 「就在刚才。」 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自以为是了。这两个炼制狂也察觉到的话,必然无庸置疑。 由具备相当知识的人来看,立刻就能明白那是什么。 「这么说来,果然如此喽。」 库斯勒的脑子里已经构思了能够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法。 「你们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金钱纠纷。而传说中的灰为你们的祖先带来难以置信的财富。既然如此,想解决问题也不会太难。」 库斯勒说。 「快去做准备吧。伟大的大炼金术师将让古代奇迹重新复活!」 如此华丽亮相也不坏。 威蓝多哈哈大笑,伊莉涅也兴奋得像头牛。 里希特与荷莲娜这两个当事人不约而同地张口结舌,不知为何,却是翡涅希丝微微低头向两人道歉。 密探们为了库斯勒揽下的麻烦事而四处奔波,最后做出的结论是总之先将里希特与荷莲娜送出城外。之后罗兹和玻璃工匠会怎样就不在他们管辖。更何况,战乱的动向尚未明朗,在这个不安定的时期为了这点问题抬出骑士团的话,可就愚蠢到极点了。 这个提案相当符合现实考量,不过提脚把这种现实踢飞的快感他不管尝几次都不会忘却。他向密探们说明灰的发现,他们都一同瞪大双眼,惊呼:怎么可能!是在骗人的吧? 就算是见过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人也会这么想。 孕育金银的灰的存在是种任谁听了都会皱眉的炼金术。 「只是,龙形火焰喷射器并不会飞往空中。所以最好将它的效果视为只有传说中的一半。此外,我有点事要拜托你们。」 库斯勒虽然兴奋,但他还留有一点理性不会将技术高估成万能的奇迹。就算是炼金术也不会变成魔法。 「我想请你们探探议会的口风。要塞多少钱财给哪一位,就能抚平玻璃工匠的问题。」 「……可以问一下这么做的理由吗?」 对方的眼神清清楚楚在警告他说别干涉城内的政治,但库斯勒生来就具备的坏心眼却流露在脸上。 「如果我说是为了笨拙的少女和青年之间的恋情呢?」 「……」 没有什么事比看见一脸正经的家伙露出不悦的神色更令人开心了。 「要是这些玻璃工匠不存在的话,灰的传说就不会留存至今。八成正因为是玻璃,这运用才能成立。而且,想要重现这传说中的灰终须这些人出手相助。一旦确立了这项知识,就连我们也能进行玻璃的量产,将会获取庞大的利益喔。」 密探们互相对看。 「给点回礼又不会遭到什么惩罚。」 密探们似懂非懂,沉默地交换意见之后,面有难色地相互点头达到共识。大概是因为没什么真实感受吧。 「明、明白了……另外,关于先前说的药……」 「副本和解读都完成了。那种无趣的药书,你们想拿去哪就拿去哪。」 爱情药没办法解决荷莲娜与里希特以及库斯勒直接面临的问题。起不了作用的工具,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库斯勒随口回答,密探们仿佛事前商量过,动作一致地耸了耸肩。 之后库斯勒来到马厩,准备似乎已经就绪。 「买到了啊?」 「还遭怀疑说买那么多是要用在什么地方咧。我一回答用来化妆,就被伊莉涅狠狠修理了一顿唷。」 「威蓝多真的很失礼嘛!反正我的皮肤因为炉火的关系早就变得粗糙又难看啦!」 总之在货架上拌嘴的两人已经买到原料。 这项原料本来也是某个工程中产生的副产物,最普遍的用途则是与冶金毫无关系的化妆。至于其本身具有多少价值呢?答案几乎是零,与垃圾差不多。 「……真的已经得到灰了吗?」 另一辆马车上堆了一座稻草山,藏身于此的里希特仿佛再也忍不住似的开口询问。 「因为听说神偶尔也会走在路边啊。」 这种灰不具毒性又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有些工坊甚至会胡乱堆放。 从威蓝多手中接过袋子的翡涅希丝看起来也半信半疑。 「但是,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可能。要是弄错的话,付之一笑便罢了。」 绝对的自信。 里希特似乎欲言又止,但结果还是闭上嘴巴。以目光一礼表示将所有一切托付给他,然后就和荷莲娜一起钻进稻草堆躲藏。 「那么,我们就出发去帮传说多添上一页吧!」 威蓝多这么吆喝道,库斯勒一行人便就此离开旅店。 离去时,他们从眼角余光瞥到城里的卫兵正在身后以可能有盗贼潜入为由,要动手搜索这家骑士团常光顾的旅店。将荷莲娜与里希特藏在稻草堆中的一行人就这么顺利地通过城门。之所以带荷莲娜一起走,是为了避免她在意外中被逮到并遭议会利用。 另一个单纯的理由则是荷莲娜似乎片刻都不想离开里希特。因此伊莉涅和威蓝多虽然在货架上吵吵闹闹,但还是将他们两人塞进人眼无法看透的稻草堆中。 他们在中途走下马车,徒步行走于森林中。 里希特以笑脸为荷莲娜的笨拙打气;库斯勒则在翡涅希丝每次滑倒时,露出戏谑的笑容。 然后,再次来到那片不可思议的广场时,玻璃工匠们都不约而同地双眼圆瞪。 里头甚至有人在情急之下,误把他们当成攻过来的城市居民。 库斯勒呼唤头目,结果就看到他手上拿着用来锯倒树木的锯子,气黑了脸往他们这边走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疑问问的大概是里希特何以擅自溜出去,还有他身边为何站着荷莲娜,如果他多少还留有一些理性的话,可能也包含了为何库斯勒和密探他们也拉了一串人来到这里。 「头目,对不起。」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可是把我们全部的人都暴露在危险之中!」 看头目这番怒气冲天的模样,要是眼前有一小片树林的话,大概都会应声折断吧。 真的被吓坏的翡涅希丝紧抓住库斯勒。 「我会接受处分。不过,我并非入宝山后空手回。」 这话听来就像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措辞,头目闻言后才终于将视线转向库斯勒他们。 「怎么一回事?」 ——依据你们的回答,老子将决定是否要把你们丢进炉子里。 「我或许能够改善你们和城里的关系。不对,应该说我是来改善的。」 「什么?」 头目反问,站在后方的威蓝多则高举装满粉末的袋子回答: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灰啦。」 「什……怎么可能!传说就是传说!你们想诈骗我们吗!」 头目握着锯子的手动了动,但库斯勒不以为意。 「搞错的话,你们就逃啊。反正本来就这么打算对吧?」 作业区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改变,但他们都已经收拾好家当明显就做好了随时都能离开的准备。如今他们还在这里不过是在等待突然溜出聚落的里希特。 「既然走投无路,不妨赌一赌奇迹当作余兴节目。」 头目的脸歪斜得左右不对称。 「……先不管这个,那秘密笔记怎么样了?」 头目像在低吼地问道。 「那东西在她身上。」 库斯勒说完就拍了拍身旁翡涅希丝的肩膀,她吓得身子缩了缩,接着才把收藏在衣服内侧的秘密笔记拿出来。就算身上做工匠打扮,她这副模样也没办法成为真正的工匠。 头目板着脸收下,大口叹了一声,像是总算卸下身上重担一样。 「……有了这东西,也就能满足贵族大人了吧……不过,你们成群结队是想怎样? 说什么这灰就是传说中的灰?到底是什么的灰啊?要我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想想我们的祖父辈可是找寻了大半个世界都没找到喔。」 库斯勒只耸了耸肩。 「是因为找错地方了吧。」 「什么?」 库斯勒虽然也觉得自己出言不逊,但这才是直到刚刚他才想起的炼金术师作风。 「顺带一提,我有事想确认。」 库斯勒等威蓝多把灰强行递到头目手上后才继续说: 「你们有没有听过柯雷多·阿布雷亚这个名字?」 「唔……」 不需要他的正面回应。 「有听过对吧。这就是了。传说是真有其事。」 「你、你们这些人……究竟是……」 头目往后一退,库斯勒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漂泊在外的工匠。」 然后,他将手搭在头目厚实的肩膀上。 「能不能快点进行实验呢?这部分偏偏不是我们能做得来。」 「……」 不管有多么被城里的人讨厌,玻璃工匠也还是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一心不乱地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事到如今,有很多事都不可能停手或者做改变,这点就是其一。 然而,有时奇迹也会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 因为出乎想像,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幸运。 头目一语不发凝视库斯勒。 被他埋藏在心底,希望天使重新降临的梦想在他的眼神深处若隐若现。 「……城里的家伙不会马上攻过来吗?」 他张口提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我没什么玻璃制造的知识,大概要 终幕 利用传说中的灰之后,得以大幅削减玻璃制造时所必须的燃料用量。这与庞大的利润有直接的关系。再用这笔财富与城市达成和解。这方法可就与奇迹相差甚远,又腥又臭。 铅灰又被称作密陀僧,是在从含铅矿物中提炼出金属时几乎一定会产生的东西。采用灰吹法分离矿物中的金或银时也会出现许多,对铁匠或金银工艺品师傅而言毫不陌生的灰。所以,传说中其实很坦诚地说明了什么是奇迹的灰。古代之民绝对没有隐瞒的打算。更一丁点儿都没想过竟然会被曲解。 总之那灰是随处可见的东西,铁匠店中尤其多到发酸。玻璃工匠向铁匠出声表示愿意高价购买那种灰的话,拉拢他们根本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节省下来的燃料又能就这么供应给城里使用。 听闻司祭虽然又在旁煽风点火,希望激起城里的向心力,但身为城中最大派系的铁匠都折服的话,他也只能束手无策。 结果,驱逐玻璃工匠一事就这样没了下文。 担任城市与玻璃工匠之间的仲介主要是密探,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其实应该是为了深入城市收集情报。 库斯勒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翻阅从玻璃工匠头目那里借来的代代相传的画卷。上头记载了天使的传说。 如果那并不是以隐喻的方式记录森林火灾一连串景象的话,那么就依旧还剩下两个无比惊人的内容尚未解开。 使者从天而降,召唤了太阳。 无论哪一则都像是荒诞无稽的传说,但在库斯勒翘着脚的桌上,放着一颗头目让给他的特殊石头。 库斯勒是在那片森林的作业区拿到这颗石头。当他们得知在制造玻璃上使用铅灰几乎可以让燃料减半,而且藉由改变生成灰的温度也可以让玻璃成品的性质有所改变之后,好奇心被激发的伊莉涅及威蓝多便加入工匠的行列,整晚进行作业。 库斯勒也为了学得今后对自己有用的知识而帮了点忙,但逐渐跟不上那两个人近乎疯狂的热情,早早就作罢,进入屋子休息,他就是在这天晚上拿到石头。 翡涅希丝早已入眠,还一脸痛苦地出声呻吟着,库斯勒在她身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面胡乱横躺了许多人,他们都在并非出于本意之下进入梦乡。 真像个祭典,库斯勒心想。 就在这时,头目冷不防出现,默默硬塞给他这颗模样奇特的石头。 「这是?」 库斯勒一问,头目就一脸难看地俯视他,简短回答: 「我祖先捡到的,说是太阳的碎片。听说是在奇迹发生时偷偷捡起。」 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如此,他手上拿的就是传说的一角。 「这世上懂得最多事的就是做远地贸易的商人。我问过他们,听说在炎热地区曾经见过,不过消息也就仅此而已。也搞不清楚究竟有何用途。只是,一旦丢进火里头,火焰的颜色就会变得很不可思议。这不是什么正常东西。」 比起石头,这东西更像岩盐,看起来也像某种物质的结晶。 库斯勒仔细端详之后,将它收进腰袋里。 「查到是什么之后再通知你。」 「不需要。」 头目冷淡地回应。 「我们才不作白日梦。」 简直就像个修行者,但库斯勒不得不问: 「那些爱作白日梦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呢?」 库斯勒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是因为被牵引着荷莲娜和里希特的红线卷进来的关系。 「不是白日梦的话,作也没关系。」 「啊?」 「能和城市和解的话……随他们去。我们隔几年就往别的土地去,但还会再回来。如果缘分会因为这样就切断的话,不值得结合。再说,我们的妻子从以前就都得这样忍耐。」 荷莲娜留在亚荣,几年之后再见面。如果知道会回来的话,这样的形式或许也不无可能。 有其他工匠在叫唤头目,于是他快步往那人走去。 只是,走到半路时却停下脚步,慢条斯理转过头。 「谢谢你带来奇迹。」 库斯勒耸耸肩,头目也没再多说什么,就此离去。 有两个人并肩注视着这一幕。 那当然是荷莲娜与里希特。 两人的视线从头目移回库斯勒身上,忸怩了半晌。库斯勒收到旁人的道谢也只会觉得烦闷而已,于是他摆摆手要他们别走过来。 两人一起低头行礼。行礼时,他们依然手牵着手。 真受不了,库斯勒只得连声叹息。 结果在那之后,他们虽然学完关于玻璃制造的大概后,就快马加鞭地赶回城中,但因为必须进行城里的协商与收集下一个目的地的情报等等,一行人并不赶着离开,尽情享受着惬意的日子。 偶尔从窗外眺望亚荣城时,会发现出入的人潮愈来愈多,可以感觉到骑士团的确顺利收复失地。 「啊,你又把脚抬到桌子上。请快点放下来。我买了午餐回来喽。」 出外采买的翡涅希丝手上又是面包又是肉地回到房间。 库斯勒把脚放下后,翡涅希丝猛然被桌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住目光。 「那个小瓶子是什么?」 「嗯?啊!笨蛋威蓝多拿来的东西。」 「好漂亮的玻璃瓶子喔。里面……是某种油脂吗?」 「是爱情药。」 「咦!」 原本想拿起小瓶子的翡涅希丝顿时停止动作。 「真不知道那笨蛋想做什么。不过,听说曼德拉草缺货,所以我想效果应该满弱的……那家伙,好像拿去试过了。」 「……」 翡涅希丝一脸僵硬。 「虽然有差,但似乎还是满厉害的喔。」 翡涅希丝后退与其保持了一段距离,简直就像光是靠近它都会招来灾祸一样。 「啊,有件事先跟你说一声,你在使用时要注意喔。」 「叹?我、我才不会用!」 「不是说,有时人可能会着魔啊?」 库斯勒贼贼一笑,她就像被恶魔逼近似的浑身打颤。 「玩笑话就别当真了,这种药物也可以当作止痛剂。而且还非常强效。」 「止、痛?」 「像是身负重伤的时候,为了帮助伤者脱离痛楚免得送命,最后都会让他作点梦。再来像骨折、拔牙齿等等,有很多情况虽然不足致死,但往往死都还觉得比较快活的病痛。在某种层面下,为了不会成真的恋情而备受折磨也是相同状况。」 库斯勒用手指一碰,玻璃瓶跟着稍微倾斜。里头是用莨菪、颠茄这类危险植物加上一些香草,再以猪脂和成的软膏。 「说不定有天会突然需要这方面的用途。」 「……我一点……都不想考虑这个可能性。」 「不去想的话就不会发生,如果真这样就好了。」 他说完就稍微打开盖子一看。 「等、等等!」 「我没有要用。还有,这是软膏。绝对不可以送到口中喔。」 「……咦?」 翡涅希丝露出意外的表情。她果然以为这是喝的药。 「自以为是很危险喔。要是喝下这种药,效果会好到让人丧命,所以是以软膏的方式外敷。」 「……」 爱情药的存在虽然让她害怕,但好奇心依然旺盛。 听完使用方式这类现实的内容后,她就稍微显露出兴趣。 「帮忙降温、让情绪亢奋、或者安定情绪 ,这些类型都是口服药,不过这个是外敷的药。这点绝对不要弄错。」 「我、我知道了。」 翡涅希丝边回答,边歪着脑袋端详自己的手心等等部位。 涂在皮肤上就会喜欢上某人?大概觉得这种事很难想像吧。要改变自己的内心,感觉就需要动到体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外敷的部位也有点不一样。」 「部位?」 「这药算是介于口服和外敷之问吧。人体不是也有这种介于中间的部位?」 「呃……嗯……」 「会暴露身体内侧的部位。像眼睛、鼻孔、嘴巴。」 库斯勒屈指数着,翡涅希丝听到答案吓了一跳。 「肛门,还有两腿之间——」 「等、等、等等!你、你是在说什么啊!」 「关于这个药的事啊。其实爱情药照理说应该被视为与酒同类。因为其不同之处,追根究柢不过是效果好坏而已。但它最大的问题则在用途上。」 库斯勒微微一笑,同时注视着翡涅希丝。 「你知道为什么提到奇异的爱情药就会让人联想到魔女?」 「……」 她可能也知道接下来库斯勒会恶意说些调侃的话。 不过,基于好奇心作祟,她并没有逃开。爱情药和魔女。这两者的确是一体。 而且,这原来是有理由的?不是自古以来的流传吗? 库斯勒为她解惑: 「这种药的效果虽然说是止痛,但事实上比较接近幻觉。也听说会让人的情绪变得很亢奋。据说那情形就跟感觉在天空中飞翔一样。」 「……在……天空?但、但是……」 「与魔女分不开的道具是什么?」 「呃……是……扫帚……吧?」 「没错。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可以用扫帚飞向天空?鸟类可从来就不会跨在扫帚上啊。」 翡涅希丝呆愣住。单纯的小丫头真的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进陷阱里。 库斯勒靠在桌子上托着腮,温柔地笑着说: 「那么,我就把话说白了。这种药是外敷药,必须涂在『体内』。效果则是幻觉、止痛,或着像在天空飞翔的亢奋感。人们说这种药是魔女发明的,而魔女不知为何总跨在扫帚上飞往天空。这下,你知道这药怎么用了吧?」 「咦?咦?」 单纯又有点少根筋的翡涅希丝当场开始想像实际上该怎么做,如同她在进行炼金术的作业时一样。 她拿起虚拟的扫帚,在试着跨上去时停止了动作。 库斯勒拚命忍住以免窃笑出声。 涂在哪里?怎么个涂法?她肯定做了这些想像。八成搞懂魔女跨上扫帚飞往天空的理由了吧。 翡涅希丝的脸蛋愈来愈红,让人不禁以为她可能会就这么昏倒。 「你还不能拿去用喔。『小朋友』。」 库斯勒边笑边说,翡涅希丝似乎也察觉了话中暗示。 她抬起头,像在压抑悲鸣一样按住嘴巴,眼角还渗出泪珠。 不只是脸蛋,就连双手都红成一片。 库斯勒露齿大笑。 「哈哈哈。看来你当不成魔女啊。」 他笑得很开怀,就像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大笑过。 翡涅希丝因为过度羞愧而哭丧着脸,身子还扑簌簌地颤抖,最后像有某条丝线断裂似的,她「啊」地张开嘴大口吸气,用力到甚至可以听见吸气声。 「你真的!真的!最差劲了!」 竭尽所有力气对他怒吼之后,就飞奔跑出房间。 尽管如此,坐在椅子上的库斯勒还持续笑了一会儿,笑完之后,脸上依旧余韵犹存,他将视线转向那个玻璃瓶子。 「威蓝多这家伙……说什么用这东西享受享受。」 他挠挠头,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惹得翡涅希丝如此大怒。因为看着这瓶子,他也反常地觉得心里很不安稳。 再说,他在犹豫该不该对荷莲娜施药时,虽然考虑了很多原因,但其中之一绝对是在于施药的手段。 「……那样做才真的是用情不专。」 库斯勒闹情绪似的嘟哝。而且,把这种药用在翡涅希丝身上的话,那肯定会是幅就连炼金术师都不免畏缩的光景。 他气闷地思考着,这时却有人没敲门就把门推开。 「啊……肚子饿了……小乌鲁帮我们买食物回……咦?」 (插图) 来者是伊莉涅。但当她发现房间中只有库斯勒在时吓了一跳。 「她不知道跑去哪了唷。」 「……我看又是你惹恼她了吧?一点都不知长进。」 库斯勒看着一副深感没辙的伊莉涅,心下决定好要找谁出气。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轻碰在伊莉涅的肩上。 「那家伙会生气也不无道理。都是因为威蓝多那家伙的低级兴趣。」 「啊?」 「帮我把那桌子上的小瓶子拿去丢掉。」 「咦?」 「听好喽,绝对不要送进嘴巴。喝下去会死人喔。这可是外敷药。」 「咦?啊?」 「稍微碰到肌肤的话应该没关系。拜托你,把它丢进炉子里,烧成炭。」 库斯勒刻意像是毫不留情抛下这句话,然后拿起翡涅希丝买来的午餐就走出房间。伊莉涅茫然站在原地不动,来回看着库斯勒和那个小瓶子。 那大概是威蓝多的恶作剧。那并非真正的爱情药。 只是,伊莉涅肯定会在那个瓶子前面变得惊慌失措。想像她那副模样,就让胃里的灼热感稍微消退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翡涅希丝。她八成躲在中庭的某个角落,蜷缩成一团吧。 一面缓步在走廊上,一面看着敞开的木窗对面的蓝天。他忖度,只靠炼金术并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有很多,快乐的事似乎也不仅止于炼金术而已。 他将视线压低,如他所料,中庭角落有个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的小女孩。要不然就是她可能打从一开始就希望被找到。 世上的家伙就是被这种快乐的事给迷了心窍啊,他讽剌地笑了。 他并不嘲笑那些没有老老实实接受天使传说的人。 春天虽然还很远,但这天是个睽违已久的温暖大晴天。 后记 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是支仓冻砂——可能是因为在寄电子邮件时,往往都不加思索地打上这个开头,所以一不小心在各种场合上就会这么脱口而出,就在今天这个时点,我察觉到这点。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是支仓冻砂。 跟上一集比起来,这次又隔了稍微久一点,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在玩,反而应该说这是自我出道以来最忙的一段时间。不过,一年内的出书数量却没有增加,那份忙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个谜。顺带一提,这忙碌如今也还在持续中,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我的脑部接上电极,按下了让我自以为很忙碌的开关。最近的心愿是一整年都不要安排工作,让这个开关切换到off。可是一旦得到一整年的假期,我就会东想西想,写写这个写写那个,做一堆像在寻找小说题材的事,顿时就能看穿我那奸诈地想将休假流用到工作上的浅薄想法。我想,能泰然自若地取得完全脱离工作的长期休假是一种才能。顺便说一声,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四国的巡礼朝拜。然后当我走到第一间寺庙,觉得背包很重打开一看时,发现里头有个长着兽耳的(以下省略)。 再来就是拿一些完全没有阅读过的领域的书籍来看。实际站在书店陈列的书前面时,我想八成会被某种意识之类的干扰,所以不如随便挑个数字,然后寻找ndc(常在图书馆藏书书背上看到的,用来标示书籍类别的数字)与它一致的书来读。完全不知道会抽中什么的雀跃!顺带一提,这次的故事就是在我思考这件事时得到的灵感。想表达「改变着眼点」有时是很重要的事。 另一件想做的事则是想试着学到某种新技术。我想花上一千个钟头之后,就算不能变成专家,也多少算是学成了,不过,我察觉到首先待解决的是寻找这项前置作业,得先找到能够让我深感兴趣愿意花上一千个钟头学习的事才行。我有点不安,害怕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变成寻找青鸟的专家,但这条路似乎还漫长得很。仔细想想,我写的故事感觉上也一直都在找寻什么、追逐什么。我究竟是在找什么呢?我想大概是下一集的完成原稿吧。一整年的休假,还是梦中梦啊…… 写了这些之后,页面就快被我填满了,那么就到这边搁笔。主角们的服装在这一集都大幅改变,真的很谢谢锅岛先生让他们化身得比以往更有魅力!翡涅希丝好可爱!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是支仓冻砂——可能是因为在寄电子邮件时,往往都不加思索地打上这个开头,所以一不小心在各种场合上就会这么脱口而出,就在今天这个时点,我察觉到这点。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是支仓冻砂。 跟上一集比起来,这次又隔了稍微久一点,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在玩,反而应该说这是自我出道以来最忙的一段时间。不过,一年内的出书数量却没有增加,那份忙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个谜。顺带一提,这忙碌如今也还在持续中,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我的脑部接上电极,按下了让我自以为很忙碌的开关。最近的心愿是一整年都不要安排工作,让这个开关切换到off。可是一旦得到一整年的假期,我就会东想西想,写写这个写写那个,做一堆像在寻找小说题材的事,顿时就能看穿我那奸诈地想将休假流用到工作上的浅薄想法。我想,能泰然自若地取得完全脱离工作的长期休假是一种才能。顺便说一声,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四国的巡礼朝拜。然后当我走到第一间寺庙,觉得背包很重打开一看时,发现里头有个长着兽耳的(以下省略)。 再来就是拿一些完全没有阅读过的领域的书籍来看。实际站在书店陈列的书前面时,我想八成会被某种意识之类的干扰,所以不如随便挑个数字,然后寻找ndc(常在图书馆藏书书背上看到的,用来标示书籍类别的数字)与它一致的书来读。完全不知道会抽中什么的雀跃!顺带一提,这次的故事就是在我思考这件事时得到的灵感。想表达「改变着眼点」有时是很重要的事。 另一件想做的事则是想试着学到某种新技术。我想花上一千个钟头之后,就算不能变成专家,也多少算是学成了,不过,我察觉到首先待解决的是寻找这项前置作业,得先找到能够让我深感兴趣愿意花上一千个钟头学习的事才行。我有点不安,害怕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变成寻找青鸟的专家,但这条路似乎还漫长得很。仔细想想,我写的故事感觉上也一直都在找寻什么、追逐什么。我究竟是在找什么呢?我想大概是下一集的完成原稿吧。一整年的休假,还是梦中梦啊…… 写了这些之后,页面就快被我填满了,那么就到这边搁笔。主角们的服装在这一集都大幅改变,真的很谢谢锅岛先生让他们化身得比以往更有魅力!翡涅希丝好可爱!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 支仓冻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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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像是正要钻进书本中,亦像原本就在书中熟睡的她刚被人从里头拉出来似的。秀美的容貌,与雪白亮丽连丝绢都无法匹敌的发丝,再搭配上头顶晃荡着跟猫一样的三角形耳朵,使得这番想象也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信以为真。 映着日光,看起来依稀也像淡紫色的头发,剪短到脖子左右的长度。她的粉颈露了出来,细致又漂亮的脖颈子,可惜的是太过纤瘦没长什么肉,浮出的颈骨瞧着有些醒目。明明有好好地用餐却还是这样,体质所致?还太年幼?或许两者皆是原因吧。 指尖一在骨头的突起处轻轻抚摸,她就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脸蛋转向另一边。 因为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指尖又继续滑向后脑勺,伸进头发里头。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缘故,头发比平时还要柔软,倘若把手指插入温暖的雪中,应该也会是这种感觉吧。 除了指头摩挲发丝的声音之外,就只听得到「呼、呼」微微的鼾声。 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校对:污驴 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像是正要钻进书本中,亦像原本就在书中熟睡的她刚被人从里头拉出来似的。秀美的容貌,与雪白亮丽连丝绢都无法匹敌的发丝,再搭配上头顶晃荡着跟猫一样的三角形耳朵,使得这番想象也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信以为真。 映着日光,看起来依稀也像淡紫色的头发,剪短到脖子左右的长度。她的粉颈露了出来,细致又漂亮的脖颈子,可惜的是太过纤瘦没长什么肉,浮出的颈骨瞧着有些醒目。明明有好好地用餐却还是这样,体质所致?还太年幼?或许两者皆是原因吧。 指尖一在骨头的突起处轻轻抚摸,她就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脸蛋转向另一边。 因为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指尖又继续滑向后脑勺,伸进头发里头。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缘故,头发比平时还要柔软,倘若把手指插入温暖的雪中,应该也会是这种感觉吧。 除了指头摩挲发丝的声音之外,就只听得到「呼、呼」微微的鼾声。 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校对:污驴 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像是正要钻进书本中,亦像原本就在书中熟睡的她刚被人从里头拉出来似的。秀美的容貌,与雪白亮丽连丝绢都无法匹敌的发丝,再搭配上头顶晃荡着跟猫一样的三角形耳朵,使得这番想象也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信以为真。 映着日光,看起来依稀也像淡紫色的头发,剪短到脖子左右的长度。她的粉颈露了出来,细致又漂亮的脖颈子,可惜的是太过纤瘦没长什么肉,浮出的颈骨瞧着有些醒目。明明有好好地用餐却还是这样,体质所致?还太年幼?或许两者皆是原因吧。 指尖一在骨头的突起处轻轻抚摸,她就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脸蛋转向另一边。 因为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指尖又继续滑向后脑勺,伸进头发里头。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缘故,头发比平时还要柔软,倘若把手指插入温暖的雪中,应该也会是这种感觉吧。 除了指头摩挲发丝的声音之外,就只听得到「呼、呼」微微的鼾声。 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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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校对:污驴 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像是正要钻进书本中,亦像原本就在书中熟睡的她刚被人从里头拉出来似的。秀美的容貌,与雪白亮丽连丝绢都无法匹敌的发丝,再搭配上头顶晃荡着跟猫一样的三角形耳朵,使得这番想象也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信以为真。 映着日光,看起来依稀也像淡紫色的头发,剪短到脖子左右的长度。她的粉颈露了出来,细致又漂亮的脖颈子,可惜的是太过纤瘦没长什么肉,浮出的颈骨瞧着有些醒目。明明有好好地用餐却还是这样,体质所致?还太年幼?或许两者皆是原因吧。 指尖一在骨头的突起处轻轻抚摸,她就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脸蛋转向另一边。 因为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指尖又继续滑向后脑勺,伸进头发里头。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缘故,头发比平时还要柔软,倘若把手指插入温暖的雪中,应该也会是这种感觉吧。 除了指头摩挲发丝的声音之外,就只听得到「呼、呼」微微的鼾声。 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校对:污驴 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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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校对:污驴 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像是正要钻进书本中,亦像原本就在书中熟睡的她刚被人从里头拉出来似的。秀美的容貌,与雪白亮丽连丝绢都无法匹敌的发丝,再搭配上头顶晃荡着跟猫一样的三角形耳朵,使得这番想象也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信以为真。 映着日光,看起来依稀也像淡紫色的头发,剪短到脖子左右的长度。她的粉颈露了出来,细致又漂亮的脖颈子,可惜的是太过纤瘦没长什么肉,浮出的颈骨瞧着有些醒目。明明有好好地用餐却还是这样,体质所致?还太年幼?或许两者皆是原因吧。 指尖一在骨头的突起处轻轻抚摸,她就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脸蛋转向另一边。 因为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指尖又继续滑向后脑勺,伸进头发里头。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缘故,头发比平时还要柔软,倘若把手指插入温暖的雪中,应该也会是这种感觉吧。 除了指头摩挲发丝的声音之外,就只听得到「呼、呼」微微的鼾声。 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校对:污驴 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像是正要钻进书本中,亦像原本就在书中熟睡的她刚被人从里头拉出来似的。秀美的容貌,与雪白亮丽连丝绢都无法匹敌的发丝,再搭配上头顶晃荡着跟猫一样的三角形耳朵,使得这番想象也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信以为真。 映着日光,看起来依稀也像淡紫色的头发,剪短到脖子左右的长度。她的粉颈露了出来,细致又漂亮的脖颈子,可惜的是太过纤瘦没长什么肉,浮出的颈骨瞧着有些醒目。明明有好好地用餐却还是这样,体质所致?还太年幼?或许两者皆是原因吧。 指尖一在骨头的突起处轻轻抚摸,她就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脸蛋转向另一边。 因为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指尖又继续滑向后脑勺,伸进头发里头。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缘故,头发比平时还要柔软,倘若把手指插入温暖的雪中,应该也会是这种感觉吧。 除了指头摩挲发丝的声音之外,就只听得到「呼、呼」微微的鼾声。 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校对:污驴 过去,他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全是因为从外头无法一探究竟的工坊整晚透着烛光,这种传闻才会甚嚣尘上吧。 然而若依实情,称呼他为无暇睡觉的炼金术师会比较正确。 基本上,实验很耗时间。有时必须一整晚控制火候,或者不停搅拌等等,片刻都无法转移目光。 因此,在学徒时期,他接受过长时间不移开视线的训练。隆冬时节,目不转睛地注视放在桌上的冰块,持续观察其时时刻刻的变化,一种有如苦行的训练。 凝视着白色寒气袅袅流出,表面结起一层薄霜,安安静静消融掉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容错过,而且,同时还得不停地用石灰将它的变化记录在手中的石盘上。 若是观察得不够扎实,就准备挨揍。冰融化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这种靠想象或自以为的记录也是换来一顿打。那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要如实观察事物的模样,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城里的一般人并没有经历过这等训练,也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能发挥什么作用吧。再说就连对于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他们也抱持着没来由的类似恐惧的心理。圣职者会将「利息(库斯勒)」视为罪恶,也是因为利息总不分昼夜或安息日,持续积累下去,脱离了神所制定的劳动与安息之循环的关系。 这名炼金术师的某个午后时光。 善于静静观察各种事物的炼金术师此时也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了许久。观察对象就位于自擦亮的玻璃窗洒落的日光下,那是一个把背部卷得像团羊毛,伏在翻开于书桌上的大书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 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像是正要钻进书本中,亦像原本就在书中熟睡的她刚被人从里头拉出来似的。秀美的容貌,与雪白亮丽连丝绢都无法匹敌的发丝,再搭配上头顶晃荡着跟猫一样的三角形耳朵,使得这番想象也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信以为真。 映着日光,看起来依稀也像淡紫色的头发,剪短到脖子左右的长度。她的粉颈露了出来,细致又漂亮的脖颈子,可惜的是太过纤瘦没长什么肉,浮出的颈骨瞧着有些醒目。明明有好好地用餐却还是这样,体质所致?还太年幼?或许两者皆是原因吧。 指尖一在骨头的突起处轻轻抚摸,她就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脸蛋转向另一边。 因为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指尖又继续滑向后脑勺,伸进头发里头。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缘故,头发比平时还要柔软,倘若把手指插入温暖的雪中,应该也会是这种感觉吧。 除了指头摩挲发丝的声音之外,就只听得到「呼、呼」微微的鼾声。 炼金术是一种掌握物体性质,控制其变化的技术。在这层涵义下,这家伙的性质他虽掌握了几分,但还不到能够自在操纵其变化的程度,反倒是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令他感到吃惊,这证明了他的观察与实验还不够。 炼金术师边思考这些,边将手指从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抽出,接下来轻轻触摸在她头上晃动的三角耳边缘。于是,三角耳出现当猫也被这么抚摸时会有的反应,前后甩动,试着把扰人清梦者赶走。 不过,若是一名好炼金术师,在观察、实验之后,当然还有一件事该留意。 那就是实验对象的保存。 东西放着会吸收水分变得松松垮垮;结晶在太阳光照射下会劣化,人们对这种名为潮解的现象很熟悉。就连玻璃也会因时间一久而变得脆弱,铁就更不用说了,斑斑点点地生锈,一生锈性质就大为不同。 进行实验之前,如果实验对象的性质大幅改变,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坏或遗失等情形更是岂有此理。必须避免实验对象被旁人夺走、受到伤害,彻底守护住。 办得到吗?他自忖。 大多选择遵从经验法则的职业病,害他的答案总是会偏向否定的一方。何况,万物流转,绝不驻足原地——炼金术本来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成立,而且既然在这世上,是残酷与不合理手牵手共舞,那就更别去奢望想得到安定。 然而,现在他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想法,那是个违抗理论、颠覆经验、纯粹的动机。 想守护住。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将会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尝试,但早就证实过了,炼金术师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比蛇还要难缠。 另外,如果真的能守护她到最后,届时似乎就能永远摆脱「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称号。 在抹大拉沉睡吧。 毕竟炼金术师就是为此而生。 第一幕 拿着剃刀慎重地刮起略呈白色,边缘尖锐,形状细长的结晶。这刀刃很特殊,是当工匠要把一张厚羊皮纸分割成薄薄三张时会拿来用的刀刃。 稍微削掉尖端,刀锋就这么连同部分结晶粉末送进蜡烛的火光中,蜡烛的火焰转变成紫色。虽然清楚地捕捉到火焰的颜色变化,但几次眨眼后,火光又回到原本的颜色。 明明被称作太阳的碎片,呈现出的颜色看起来却跟太阳沾不上边。 「紫色的话,大概不是酒石,就是明矾、『壶灰』了吧。」 随意留长的头发与邋遢的胡子,一副盗贼风貌的威蓝多边搔刮下巴边这么说。若是评论他像盗贼,想必他一定也会开开心心地说些「我专偷女人心」之类的话。 威蓝多刚才提到的都是一些常见的药石名称。酒石正如字面上所示,是在酒里结成的结晶,多撷取自葡萄酒桶中,用来保存肉品或鞣制皮革。明矾也属同样的用途,是毛皮工匠的老相好。「壶灰」则是将燃烧草木后生成的灰溶入水中,把澄清的部分慢慢冷却蒸发掉后剩下的结晶,这东西的用途虽然也酷似酒石,但还能当作肥皂的原料。无论哪一种,都具备在火上烤就会出现紫色火焰的特性。 库斯勒他们正在调查的是传说中的天使留下的奇迹,这结晶则是在亚荣城附近操业的玻璃工匠头目交给他们的线索,据说是能够召唤太阳的材料,被称为太阳的碎片。 「不过这三种在传统上都已经被完整调查过,可没听说还能用来召唤太阳。」 「唔嗯……说得也是吶……」 威蓝多挺直他在凝视蜡烛火光时弯下的腰杆子,咚咚地捶了几下。 「虽是这么说,但以前也从没想过铅灰还能运用在玻璃的制造上啊。」 确实如此。身边就有的东西隐藏着非凡的功效,这点也是最近才认知到而已。 将太阳的碎片交给库斯勒的玻璃工匠们的祖父辈及其上一代,为了觅得可替玻璃制造带来莫大效益的传说中的灰,几乎倾家荡产。而且反复尝试,堪称将所有植物都烧成灰了,却全都以徒劳无功告终,他们的梦想就此崩溃。然而其实不需如此大费周章,那灰并非植物的灰,只是铅灰罢了。还是随处可见,在铁匠工坊中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副产物,顶多只会被拿去用在化妆上的东西。 城里与玻璃工匠之间争执不和,特别是为了燃料问题势不两立的铁匠与玻璃工匠老死不相往来的缘故,才会导致长久以来都没有被发现。 「另外,酒石、明矾、『壶灰』都不像油一样会燃烧,实在不让人觉得这些东西能够驱散森林的黑暗、赶跑野兽。」 「就是这里兜不上啊……」 「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它不具毒性,无滋味无气味,能在水中溶解,火焰颜色是紫色……你觉得呢?有没有什么头绪?」 库斯勒念起记录在石盘上的特征,出声询问红发女孩伊莉涅。伊莉涅是本事一流的铁匠,沉迷于冶金过程,但对弄清是什么药石这种炼金术方面的问题依稀不太感兴趣,她一直在观察放在架子上的一个笼子。 木造笼子的孔隙颇大,里头关着两只老鼠。 「嗯——?紫色的火光的话,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三种吧。盐巴是黄色、蛋壳是橘色……绿色的话就是铜之类的东西,另外要是燃烧一些麻烦的矿石,偶尔还会出现鲜艳的红色。」 在冶炼金属的过程中,各种东西都会一起被扔进火里。像伊莉涅这么有本事的工匠,观察的眼力自然也不弱,所以应该不会有看漏的情形吧。 既然如此,要查清玻璃工匠头目托付的这个结晶,他们所说的「太阳碎片」,就必须找出常见药石的全新运用方法,要不然,就代表它是某种未知的物体。 「比起这个,要不要先放了这些老鼠啊?它们从你们那些非人道的实验中存活下来实属难得,再关下去很可怜啊。」 现阶段知道这东西不具毒性,当然并非是拿自己的身体测试。 不过他们是在确认过老鼠没有死亡之后,自己实际舔过,才晓得这东西没有滋味。 「你还真好心,难道你就没有被这些鼠辈咬过工具的握柄?」 「我在边看火边打盹的时候,是曾经被咬过脚趾啦,但此一时彼一时嘛,对不对?」 伊莉涅向站在她旁边的另一名少女征求同意。 「呃……对、对啊。我想无故杀生并不好……」 白色的长发被剪短,露出纤细脖子的翡涅希丝穿着会让人以为是工坊学徒的男装,只是男孩的打扮反倒更突显出她的女性魅力,看得库斯勒心里很浮躁。 他的脸会那么臭,这占了一小部分的原因。 剩下的理由在于她那光靠男装还是掩饰不了的少女气息与稚气。 「喂食它们就会产生感情,我不是警告过你了!」 一遭受责骂,翡涅希丝便缩了缩脖子,显得很沮丧。 明明事前就警告过,她却还是跟伊莉涅一起从笼子的缝隙喂食它们面包屑,一脸笑咪咪。南方的老鼠大概是因为总在污水流动的排水沟奔窜,贪婪地啃食各种生物的尸体与剩饭的关系吧,长相很凶恶,外观也丑陋得紧,但亚荣城里的老鼠却非如此。由于这是个石造建筑数量稀少,房子多在屋顶铺土植草,其中有些人家还会在上头放养山羊的城镇,所以老鼠看起来比较接近森林中偶遇的野鼠。 长相很可爱,身材也偏瘦长,毛发呈枯叶色,油亮有光泽。而且当它们天真无邪地动一动滴溜溜的眼睛跟小鼻子,就的确不难明白想宠爱它们的理由。 可是,老鼠就是老鼠,会无上限繁殖,还会啃咬各种实验道具与实验材料,在希望立刻从地表消失的名单之中,它们依旧一直榜上有名。 「你的耳朵只是做做样子吗?看到老鼠,体内的血液不会沸腾发热?」 此话一出,翡涅希丝便瘪嘴反驳: 「我才不是猫!」 吱吱,老鼠叫出声来,大概是被她的声音吓到。 翡涅希丝的头上不但长着异于人类形同野兽的耳朵,一待在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地方,就会开始昏昏沉沉,库斯勒心想这些明明都跟猫一模一样。 「哼,不过,还是再放个两三天吧。这碎片说不定是什么慢性毒药。」 听到库斯勒的话,伊莉涅跟翡涅希丝都充满怜悯地转过去看老鼠,但翡涅希丝又马上回头看着库斯勒。 「慢、慢性的话,你们不就也——」 「啊,是啊,要是我在半夜痛苦挣扎的话,你好歹要对我温柔点哦。」 库斯勒交代完这一句,就转身走向书架去拿汇整了实验纪录的书籍,想知道自己至今为止的实验成果中会不会隐藏什么线索。方才还在生气的翡涅希丝见状,又立刻换成一张担忧又难过的脸庞。她的表情还真是丰富到令人眼花撩乱,能让库斯勒甚至这么感叹起来,或许也因为总在她身旁的伊莉涅一如典型的工匠,从不会为了一点事就自乱阵脚,所以才更加把她突显出来。 只是如果要将翡涅希丝的性质或反应做个备忘录,在诸多特色之中,也许还得加注个剧毒吧。 慢性,却很强烈。 入口柔软,散发着甜甜的香气,这些也都很缺德。 「但是问那些商人都没有人知道,现存的知识中又对照不到符合的答案,这下差不多该从传说的角度切入了吧。」 「打开记载古代传说的相关文献,发现失落的技术啊,这可是身为炼金术师最大的福利呢。」 从女性类型到酒的种类,库斯勒的喜好与威蓝多在很多方面都不合,但既然他们的本质一样都是炼金术师,彼此就不失为一名 热爱冒险的男人。 谈论到要让「只有传说中的文献才会记载,被遗忘在时空彼端的技术复活」这样的话题时,两人交换的视线自然而然充满了热情。 「像个小孩一样。」 伊莉涅原本面对着逗弄啃咬笼子枝条的老鼠,逗弄它的鼻尖,这时却冷冷地嘲讽。 「男人不管到几岁都还是个孩子哦。」 威蓝多欣然笑着,库斯勒却话中带刺地说: 「还真想让你自己看看在制作龙形火焰喷射器时,你那副沉迷的模样啊。」 用来抓取烧红铁块的手套落了一个也没自觉,从工坊走回房间时,才到门口就用尽力气昏昏睡去。脸上净是煤炭,头发也因热气被熏焦了好些地方,整条胳膊多出许多烫伤,尽管如此,彷佛昏迷般睡着的伊莉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很幸福。 在城里当个工匠太乏味,不计后果地跟着炼金术师踏上旅程,要说这样的伊莉涅是城中品行端正的工匠毕竟有点勉强,说她是贞懿贤淑端庄的城市女孩也甚至有些亵渎了。 「况且,我们平时埋首苦干的都是一些无聊的工作啊,真正像是炼金术师该做的工作其实没多少。」 「认清现实时很失望啊。」 「不过,你不是还做了爱情药?那东西结果怎么了?」 「我给库斯勒啦,之后怎样我可就不知道了。」 威蓝多不怀好意地冲着库斯勒笑,但他的笑容却突然消失,视线也从库斯勒身上移到别的地方去。 伊莉涅立即就察觉到威蓝多的反应,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结果在前方的是俯首脸红的翡涅希丝。 伊莉涅猛然转向库斯勒,以严肃的表情靠近他。 「你、你这家伙,难不成 」 「啊?谁会去用啊,少蠢了。」 衣襟被揪住的库斯勒冷静地回答: 「我告诉过她用法,她大概是想起这件事吧。」 「用法?只是用法会让她这样?」 这时,威蓝多手脚轻快地靠近为了翡涅希丝的反应而大感震惊的伊莉涅,跟她咬起耳朵。 「咦?啊?在、在那种地方……?啊!」 伊莉涅的反应也意外精彩,威蓝多满足地微笑。 只是库斯勒并不觉得有趣,当他为了拉开而碰触到伊莉涅揪着他衣襟的手时,伊莉涅就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一样,飞快地往后一跃。 然后,睁大眼睛来回注视库斯勒及威蓝多好几次之后,一面后退,一面抓住翡涅希丝的手臂。 「这些……男人……最差劲!」 随后她留下一声咒骂,就带着翡涅希丝走出房间了。 威蓝多乐不可支地瞧着这一幕,库斯勒却大声地叹了口气。 「我说这种话或许也有点不妥,但你别戏弄她们啦。难道你忘了今后还要继续上路吗?」 在狭窄的马车中被人摆出一张臭脸的话,只会让原本就很烦闷的移动旅程又多添一桩麻烦。 「嘻嘻嘻,真可爱啊,不过……真是幸好有她们两人的陪伴。」 威蓝多完全没把旁人的话听进去,可是在他那张懒散的脸庞下其实潜藏着某种正经。 「炼金术师守则第一条。得保持冷静……这可不容易办到呀。不过有她们两个人在,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排遣烦闷啦。可以静下心来。」 视线一转向大桌的太阳碎片,他就露出亮灼灼的眼神,如同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这才是威蓝多原本的眼神。 只是在观察某种新事物时,这种眼神反而会成为阻碍。因为那会使人心浮气躁、视野狭隘、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状态。 而且一旦沉迷于实验中,便也容易发生意外。就算这个太阳碎片不至于令人沉迷,但据说能劈开森林,驱散黑暗与野兽的它有可能是古代兵器的原料也说不定,因此再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虽然是学徒时代吃尽苦头,实际经历过后才培养出来的眼神,却另有如此讽刺的一面。 炼金术师之所以能废寝忘食投入在实验之中,正是因为他们怀有一股如同赤子般的兴奋。这结果肯定会很了不起、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发现,若非拥有这股兴奋与热忱,又岂能长时间埋首于单调且需要耐性的实验之中。 而这种兴奋与热忱的燃料正是成见与自以为是。 库斯勒本身在面对这个查明谜样结晶真面目的作业时,也彷佛一边派猎犬去寻找,同时手上还紧紧握住狗链一样。 在相反的两者之间,要想让理性与热情的天平保持均衡,并且维持冷静其实困难得要命,也很耗费精神。 更何况,此刻在库斯勒两人面前的,说不定是可能让世界从基本彻底被颠覆的技术所留下的碎片。 「如果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太阳,脑子的确可能会烧坏,觉得这就是它的碎片吧。」 刻意说这种不屑一顾的话,为的也是要恢复冷静。 面对桌上的结晶,威蓝多也敛去先前那发亮的目光,暧昧地笑说: 「真不简单的东西吶。」 这么小的一块结晶,里头竟然塞着过去据说曾在此处的天使所创造的奇迹。 这听起来虽然会让人觉得是教会在异教徒的地盘上为了百般强调神之教诲时,虚构的典型夸张故事,可既然天使留下的奇迹之一已经实际证实过了,情况便有所不同。 剩下的两个传说是天使从天而降,以及在大地召唤了太阳,驱走黑暗与野兽。尽管多少怀疑怎么有可能,还是把剩下的两个视为也有可能属实,这大概是他们真正的想法吧。 威蓝多大大张开双臂,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 「呼哇哇??……不知道小鸟们的气消了没啊?」 「那该由你负责哦。」 「是、是。」 如果是其他麻烦的工作,就算动手揍他,他也不会去做吧,但牵扯到女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威蓝多在即将踏出房间的那一刻,看着库斯勒问: 「对了,库斯勒!」 「啊?」 「你真的没有使用爱情药哦?」 库斯勒没心情动怒,只是耸耸肩代替回答。 库斯勒等人下榻的房间,就在克劳修斯骑士团包下的旅店内。 用来进行实验的是另一间房,为了做实验,另外又借来里头备有暖炉,附近还有井水可使用的房间。 只不过,在表面上他们与骑士团并没有关系,也不算是可以自由行动的旅人。伊莉涅与翡涅希丝夺门而出,威蓝多为了让两人消气追了上去,比他稍迟一些,库斯勒也跟着走出房间,结果就在走廊上遇到做商人打扮的男子。 头顶的帽子插着汤匙及羽毛,十足是一副四处漂泊的商人派头,但实际上男人是克劳修斯骑士团派来的密探,负责照料隐藏身份步上旅程的库斯勒等人,当然照料的涵义之中也包含了监视的意思。 「我和相当怒气冲冲的伊莉涅小姐擦身而过……是否又出了什么事?」 「威蓝多那家伙开口捉弄,把她惹怒了。」 「还真是件大事啊。」 言外之意影射着:还真悠闲。 「大概是为了排解实验的烦闷吧。」 「那项实验进行得还顺利吗?」 「没啊,弄清的就只有一些基本,毕竟拿到的量太少了,能做的事有限。」 「这样啊。」 密探有些泄气地说。如果库斯勒他们真的重现了关于天使的另两则传说,监视他们的密探也能够沾光提高身价。 「那么您接下来是要上 哪儿去?」 「回房间。你帮我看着,别让实验工具被偷了。监视是你的工作吧?」 「当然是无妨……」 密探对于炼金术师的任性似乎已习以为常了,只是神色多少有点勉强。 「不会突然发生毒气外泄之类的吧?」 就连看尽这世间光明与黑暗面的男人,对炼金术的认识还是只有这点程度。 库斯勒耸耸肩,回答他: 「你如果看到紫色的烟雾从门缝中冒出来,就赶快停止呼吸逃命吧。」 「我真想要对付黑死病的头巾。」 那头巾会完整罩住头颅,嘴部的地方细长像鸟喙一样,里头塞进大蒜香草来中和被认为是病因的瘴气。以前在戈尔贝蒂进行让鸡复活的仪式中,库斯勒也曾为了展现类似的气氛,让伊莉涅和翡涅希丝穿戴在身上。 「顺带一提,不管有没有戴头巾,会得黑死病的人还是会得。闲来无事的炼金术师过去曾经彻查过纪录。」 「神啊,给予我祢的怜悯吧。」 「比起这个,前往下一座城市的路线还没整备好吗?」 库斯勒一问,密探也就学着库斯勒微微耸了个肩。 「我正是为了传达此事而来。」 库斯勒等人在追寻疑似发现了天使传说的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留下的足迹。听说他在二十年前与异教徒的战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启程走向「正常的神之羔羊应该都会犹豫是否要前往」的地方,就此断了音讯。 从当时骑士团中实际目送过其背影离开的人的口中所听到的最后一个城市,就是下一个目的地,阿巴斯。 「阿巴斯是个有点棘手的城市。」 「棘手的城市?」 库斯勒之所以跟着重述一次,是因为这形容很有趣。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目前为止经过的城市之中还有不棘手的。」 「那么,我就再加上『特别』这两个字吧。」 密探并没有嘻皮笑脸。 看来,他是认真的。 「首先从阿巴斯是否算得上一座城市,就已是众说纷纭了。」 「我既不是受封的贵族,也不是名门的一家之主,把话说得简单易懂点。」 只见密探不耐烦似的从鼻子叹了一声,这举动也许是一种亲昵的表现。 「听说就外观来看,说它是一座城并不会招来什么异议。有城墙、城门跟住家。然而现在的阿巴斯说穿了只是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在当地生活的是那些无法住在原本的阿巴斯城的居民。」 「哼?想必是战乱、疫病、土地过于贫瘠……无论基于什么理由,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故事啊。」 何况造成人民不得不过这种生活的祸首之一,骑士团无从推诿。忍不住便想如此冷嘲热讽一番。本来就是正教徒为了收回早在千年前被异教徒夺去的应许之地,才会这般长年征战,所以这种事说起来比「时有所闻」还更加时有所闻。 「意思是,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最后断了音讯的城市阿巴斯和如今这一个是不一样的地方?」 若是如此,情况或许真的会变得很棘手。无论是基于何种理由,一旦舍弃家乡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许多记忆也就只能被遗留在原地。站在调查的立场来看,没有比这更麻烦的情况了。 「不,根据消息,被毁灭的阿巴斯城是城里的一个口耳相传的故事,算是某种世代传承。而那位异端审问官最后是在如今的阿巴斯城断了音讯。」 「哦?所以呢?」 密探舔了舔唇瓣,没好气地说: 「阿巴斯位于极北地区与南方国度的交易要冲,是把极北的货物供应到南边的集散地,到这里可说都跟亚荣没两样,但问题在于交易的中介者。」 极北地区是个一年到头都被冰雪覆盖的地方,据说依季节推移,某段时期即使到了夜晚太阳也不会落下;相反地也有某段时期太阳落下后就一直不再上升。该地区住着语言习惯各方面都不相同的人们,连正教徒、异教徒这种划分都不再适用。 库斯勒曾听说他们靠毛皮、金块,或者收集漂流到海岸的琥珀来跟南方国度交易。根据好奇心旺盛的行脚修士或炼金术师留下来的书籍,到了冬天,海上会出现新大陆,甚至在有些国家,太阳会上升两次。 不过库斯勒的认知当然只局限在知识里,这个单字对于他,一直以来都仅仅意味着这世界的尽头。 协助这个天涯地角与南方国度进行交易的中介很棘手? 看到库斯勒望过来的视线,密探便回答: 「是远在南方的大商会啊。」 「南方的?」 「现在的阿巴斯城能成立,本来就是出于移住者之手,对莱特里亚女王献上贡品,形同宣誓对她效忠,自治权才获得承认。阿巴斯并非哪个贵族的领地,而是独立自主的城市,说起来这其实是一种表面上的伪装啊。」 库斯勒闻到一种熟悉的气息。炼金术虽是一种充满风险的技术,可其中偏偏涵盖许多有用的东西,于是克劳修斯骑士团与那些富权者便照本宣科采用同一套应对方式。 意即坚持以下主张:我们和那些行事诡谲的炼金术师的确有来往,但基本上那些家伙并不是我们的人。 「莱特里亚默认他们去跟原本该算是敌人的南方家伙交易吗?」 「洞察力果然敏锐。」 密探接着说: 「阿巴斯拥有自治权,所以要是在当地做任何坏事,责任全归咎于阿巴斯。南方大商会就靠这个自治权为盾牌,大手一挥开设商馆,还建造了远地贸易用的基地。」 亚荣也是个连结南北两地贸易的要冲,异教徒在教会前泰然自若行走的城市。然而只要没有正式承认该建筑是栋教会,改变信仰前的莱特里亚女王便还是能光明磊落地声称这座城市是异教徒的城市。剩下的虽然要看正教这一方如何主张,不过既然城中教会没有遭受破坏的可能,也就没有必要特意去掀起争端。现实中教会既存,圣职者也在宣教,那就互相暧昧了事,彼此分享利益吧。 这种闹剧逐渐成为习惯,原本该站在敌对位置上的异教徒与正教徒之间的贸易变成常态,然而即使众所皆知,这依然不是双方的高阶权力机构能明目张胆承认的事实。现在亚荣城内虽有骑士团驻守,但在交易要冲之地采取暧昧统治才是标准做法。 不过,若是说到开设商馆,情况就不一样了。商馆不可能是用来宣教的设施,再怎么巧言如簧,那终归是座经营私利私欲的牙城。不仅是商会本身,就连商会据点设置处的领主贵族被追究起信仰也不是一件奇事。 「虽然是跟原本不应待在该处的家伙携手合作,可是对莱特里亚而言,她也获得贸易增加的部分利润当作税金,逐渐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是吗?」 「没错。」 这么一来,剩下的理由就很单纯了。 「当一个地方的运作是透过默许而成立,当地人就不会乐意见到外人来访,特别是当他们享受着自知理亏的利益时更是如此。」 密探深深地点了头。 「而且,大商会的大本营全都在口径一致与我方为敌,换句话说就是那些与莱特里亚合作,对骑士团策划此次奇袭的国家。」 想来这应该不是偶然。 将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的消息告诉他的骑士团耆老干部认为阿巴斯是个边境之地,偏僻到占领它根本是种疯狂之举。事实上在后续的战役中,骑士团也放弃占领此处,结果,另一股势力进入,填补了这块空隙。骑士团不会到这里来,单就这一点, 对于反对骑士团的势力来说,阿巴斯便是个能安心的地方吧。 基于以上情由,在莱特里亚以南的正教徒势力中,尤其是那些与骑士团为敌的家伙来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番道理成立得简单易懂。 如此这般,基于贸易增加的收益而勾结在一起之后,阿巴斯就成了骑士团之敌的巢穴。 「顺带问一句,在阿巴斯建立据点的那几个南方大商会,是不是还是借钱给国王或贵族的债权人呢?」 战事很花钱,即使是国王也并非拿他至高无上的令牌一挥,就能无止尽地生出金子。 「没错。时至今日,南方的王侯贵族几乎都从他们手中借了军事费用。大概是约好在成功消灭我克劳修斯骑士团之时,就会将变得自由且安全的极北地区的贸易优先权赐给他们吧。」 「或者事情更加单纯,就是为了将这个远地贸易收入自己的囊中,所以才跟莱特里亚合作,连手攻击了骑士团也说不定。」 「虽然无法断言,但极有可能。」 库斯勒轻轻叹了一声。 如些来,阿巴斯就成了南方诸国珍而重之的一只钱袋。明明做好万全准备乘机突袭了骑士团,形势却大为逆转,如今的他们想必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吧。警备森严,排斥外来者,一有人靠近,就会露出獠牙化身恶狼。 同样与北地进行交易的亚荣已经落入骑士团之手的消息想必也已经传开,这下肯定会更为加强戒备的程度。 的确很棘手。 满不在乎地前往,只会如同全身淋上油之后去捡拾火里的栗子一样。 「所以呢,打算怎么办?不会就这么放弃吧?」 库斯勒的语气多了几分蛮横,那是因为阿巴斯之中存在着无论要冒怎样的危险都值得前往的理由。天使的传说就是如此有价值。 不过,即使被库斯勒逼问,密探也没有露出怯意,反倒大胆一笑,伸手整了整乔装戴上的商人帽。 「听完在这座城市发生的事,以及阿巴斯城的情况之后,艾鲁森大人只是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 「是的。」 密探的笑意变得更加浓厚,就好比想自豪主人的伟大想得不得了的猎犬所流露的笑容。 「听说他只是交代:『派部队过去,即使得攻下那座城,也别误了调查!』」 「什么?」 「他笑着表示,既能得到天使的传说,又能断绝南方那些家伙的买卖,一石二鸟。」 就冷静沉着的艾鲁森而言,这实在是个相当大胆的方案,但库斯勒回想起,以前跟他提到天使的传说时,曾从他口中听过更加难以置信的话。 可以征服世界啊! 那位司令官露出孩子般的神情说道。 话说最近的小孩子也不会怀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因为他们明白自己父母的拳头有多硬;稍微大一点就会懂得兄长及其友人的凶暴;到了城里还会遇上连兄长们都因害怕而让道的血气方刚的成年工匠,并且亲眼看到身强力壮的佣兵在酒馆里蛮横粗暴地彻底击垮那些工匠的模样。 到最后,另有把那些佣兵当成用过就丢的棋子的当权者,这些当权者上头还有君王在称霸,连君王头戴的王冠也是随处可见,多到相互推挤。 艾鲁森明明清楚这一切,却还是双眼发亮地表示可以征服世界。彷佛在声称,既然光靠一个龙形火焰喷射器就能让战况绝处逢生,进而展开怒涛汹涌的反击,那么征服世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且艾鲁森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的想法伴随着行动,他并不是那种只会在会议桌前耍耍嘴皮子的贵族。 「意思是要拔除龙的逆鳞吗?」 「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我们骑士团的行动就成了在攻击同胞的城市……像这样的论调,只要不去承认莱特里亚女王改变信仰,就不会成立,事实上也有很多正教徒不愿承认。不过,要进攻阿巴斯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彻底与南方诸国为敌吶。」 「是的。等于是要烧毁对方的钱袋子。」 库斯勒笑了。 「艾鲁森说要这么做?」 「他说既然要征服世界的话,结局都一样,只是何时开始与其为敌罢了。」 真是疯了,库斯勒心想。 还不知道是否真能找到天使的传说。 但艾鲁森已经做出这种决断。一方面或许是考虑到不管怎样都无法避免与南方的全面对决,所以才打算先下手为强断了他们的财源,尽管如此,这做法还是大胆。 艾鲁森的这些判断,一样一样都让库斯勒心怡神悦。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抹大拉居民,是唯有朝着地平在线的光芒前进,才能真实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最悲哀也最幸福的家伙之一。 「所以,我们在那之后就能悠哉地调查传说了。」 「世界的命运可是担在你们几位的肩膀上哦。」 这句话当然是半开玩笑,但听起来却有几分认真。 炼金术师会创造奇迹。 面对如此期待的眼神,库斯勒的笑容转为嘲讽。 「得到强大魔法的家伙必须付出的相对代价,可是被恶魔夺走灵魂哦……愿意吗?」 密探对库斯勒的话嗤之以鼻。 「虽然说没有剑与蹄铁就没办法打仗,不过世上也没有头戴王冠的铁匠啊。」 光靠技术并不会飞黄腾达。不管何时,都是善用技术的人才能站到其他人的头上。 技术的开发与运用完全是两回事。 「这点我很清楚,刻骨铭心吶。」 「不过,也有不居高位才能获得的自由啊。」 密探亲昵地微笑,清了清嗓子。 「意思就是这世间并不单纯。」 「单纯的话,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炼金术师了。」 「您说得没错。」 密探耸了耸肩。 「那么,总之我们就先在这座城里等,直到增援部队抵达?」 「是,不过,明天或后天就会到了。」 「……当机立断啊。」 可以想见艾鲁森的认真程度。 做出判断的当下,他就向部队下达出兵的号令了吧。 「简直要让我喜极而泣。」 说是这么说,但既然如此,现在不该在此交谈,得赶紧去做准备才是。 「还有其他事吗?」 「若是今天的天气,我还能告知一二。」 库斯勒微微一笑,举步离开。他的脚步之所以变得急促,是因为心里着急的缘故。 艾鲁森认定天使的传说是事实。自部下口中收集不确定的情报,从中筛选出真相再调遣部队,以此为业且站在指挥官立场的人如此判断。已经不是白日梦了。他的手指说不定就快要触碰到能够征服世界的技术。 思及此,库斯勒发觉有个单字在内心深处鼓动。 这岂不是奥里哈鲁根的剑吗? 因为若真是足以征服世界的技术,那就跟库斯勒追求的东西正好一模一样。 库斯勒回到房间时,翡涅希丝刚好在书桌上展开羊皮纸,因为她身旁还有记录用的石盘,所以应该是在准备练习教会的文字,那是库斯勒每天交代她的功课。 看到她的这副模样,库斯勒虽然不愿认同威蓝多说过的话,但他的确恢复了冷静。 在小女孩面前为了奥里哈鲁根的剑、征服世界这些事雀跃,实在很不象话。 「伊莉涅怎么了?」 库斯勒出声询问,翡涅希丝便一边戳弄石灰的碎片,一边委婉地回答: 「呃……她说要去稍微活动筋骨。」 什么性啊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放到铁砧上拿铁锤用力击碎。执而不化的工匠就该这样。这点也让库斯勒抱持好感。 「威蓝多先生好像追了上去……」 「伊莉涅虽然会取笑别人,却在奇怪的地方很纯情啊。」 翡涅希丝为难地淡淡一笑。 「你也太过害羞了。」 「唔……」 大概又回想起来了吧,她的脸上再度涌现红晕,不过这次不至于满脸通红。 「我、我那是正常啊,那样叫人怎么保持镇定啊。」 以一名不识何为污秽的清纯少女来说,翡涅希丝的过去甚为惨绝人寰,但或许就是因为太凄惨,她才会跟这种话题如此疏远也说不定。 就跟会让人误认成熊,身经百战的佣兵忽然喜欢上城市女孩,在左思右想的煎熬后,最后摘下一朵野花送过去的纯朴没两样。 「算了,人本来就有拿手跟不拿手的领域。」 「……咦?」 「不习惯的事就是没办法搞定,不管脑子里有多明白。」 库斯勒在经历过与翡涅希丝的相处之后,对这一点甚有体悟。当事者翡涅希丝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后,才终于渐渐露出笑容。 「的确,你也是在奇怪的地方非常笨拙。」 他费心为她找台阶下,却换来这么一句话啊。但相反地,也无奈于她说的似乎是事实。 「我有自知之明。」 「说是这么说,可你的坏心眼还是不减啊。」 翡涅希丝逮住这个机会,愈说愈有劲,但库斯勒平静地回答她: 「说你像猫,并不是在取笑你。」 翡涅希丝的头上长着异于人类的耳朵,这对耳朵即是让她在每片生活过的土地上总被视为受诅咒之民的,无从遮掩的证据。 「……可是,我并不是猫。」 这就是为何翡涅希丝在回答时,神情中悲伤多于厌恶的关系。就是因为这样,当说到最荒谬无稽的事,她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便是人们在城中祭典假扮成动物的景象。 库斯勒看到她这副模样,只能耸耸肩。 「猫很可爱啊,我是在称赞你。」 「咦?」 翡涅希丝抬起头的表情,似乎在诉说她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两眼圆瞪直盯着库斯勒。嘴唇看似想要表达什么,嗫嚅地动了动,却彷佛被封闭在冰块里头一样,听不见声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冻结啊,库斯勒心下有些惊叹,不过翡涅希丝的这种反应毕竟让他觉得不太有意思。 因为库斯勒是想表现他的体贴。 「什么啊,我可是在称赞你哦?」 再次重申后,翡涅希丝就宛如有人在她耳旁大喊,吓了一跳。 接着她收回下颚,受虐般地眼珠往上瞄,简直就跟遭人恶作剧的小猫一模一样。 「……你果然……很坏心眼……」 「明明称赞了你却还是被说成坏心眼,这根本已是神学上的问题了。」 翡涅希丝受到的震撼似乎还没平复,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一会儿后总算大口吸气,徐徐地长长地把气吐出来。 「的确,在关键时刻总是支吾其词等等,非常近乎神学。」 又大又漂亮的绿色眼眸望了过来,充满挑衅。 「一直都很突然……很没道理的地方也是。」 如此表示时的神情之中明明带有一丝不快,但翡涅希丝整个人看起来却像在掩饰害羞才那么说。 或许库斯勒才是那个被尾巴忽隐忽现的猎物挑逗的人。 「但这世上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啊。所以我虽然会对世间事的不合理感到震惊,却不怨恨。」 「嗯?」 「因为即使世道如此,也还是有些部分比想象中来得好。」 「比想象中」,特意强调这几个字的翡涅希丝开心地笑着。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戏弄吧,的确很像猫爬到颈后嬉戏抚弄的感觉。 「看你一步一步愈来愈像个混账炼金术师,我深感欣慰啊。」 听到他的恶言恶语,翡涅希丝咯咯笑得浑身乱颤。 库斯勒也自嘲地流露出淡淡笑容。 「受不了,有够愚蠢的对话。」 库斯勒小声嘀咕,翡涅希丝则依旧笑容满面地模仿库斯勒耸肩。 之后,令人愉悦的沉默适度地帮两人的气氛降温,翡涅希丝开口道: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呢?」 「我看起来心情不错吗?」 「是啊,比如那莫名其妙的温柔。」 她居然笑容可掬地说出这种话,看来说不定翡涅希丝今后会成长为比好强的伊莉涅还要棘手的女孩。 「心情不错是事实,因为想要寻找的猎物就在眼前了。」 库斯勒费尽千辛万苦才忍了下来,抿住嘴角不让它往上扬。 「艾鲁森伸出援手帮助我们前往下一个城市。就连他那种现实主义的家伙都认为路的尽头藏有奇迹,这样要人不感到兴奋才奇怪。『太阳的碎片』的谜团虽然还没解开,但这问题已是微不足道。因为只要知道问题是什么,就如同已经解开了一半。」 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某种东西擅自透过嘴巴化作言语满溢出来。 快点、快点、再快点,体内的炼金术师催促他。 「而且无须几天就要出发了,没时间拖拖拉拉。」 「咦?」 「也得赶快通知伊莉涅和威蓝多这两个家伙,让他们快点做好启程的准备。你也在今晚整理好行囊哦。」 「好、好。」 翡涅希丝慌张地给出回复,然而她的表情却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 「咦?没、没有,没什么。」 虽然急急忙忙地摇头否认,可翡涅希丝的眼神却飘向别处,大大的三角形耳朵比表情更加明显地塌了下来。 「怎么了,不喜欢旅行吗?」 就算对一个大男人来说,长途跋涉也是种辛劳,不管翡涅希丝有多么习惯旅行,那也全是出于不得已,绝不会是因为她自己乐意。 「唉,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那也仅仅是在找到传说之前啊。只要找出传说,奖赏可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哦。可以在喜欢的地点设置工坊,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埋首于研究之中。」 「是……啊。」 库斯勒兴奋地举例,翡涅希丝则露出温顺的微笑响应他。 库斯勒感到疑惑,但翡涅希丝已动手卷起展开的羊皮纸,隐去脸上的表情。 这是怎样?库斯勒凝视她的举动,翡涅希丝却唐突地开口道: 「那个……出发之前,我可以去找一下荷莲娜小姐吗?」 「荷莲娜?」 围绕着天使留下的传说中的灰烬而引发騒动时,他们遇见了这名与青年玻璃工匠相恋的药草商女儿。 那场騒动过后,由于她跟翡涅希丝的年龄相仿,两人相交甚为投契,所以翡涅希丝似乎时不时都会跑去药草店找她东聊西聊。 「不要紧啊,可是你别待太久哦。」 「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懂得分寸啦。」 翡涅希丝鼓起双颊状似不满地回答,等到收拾好羊皮纸,套上外衣,戴好隐藏耳朵用的头巾时,她的侧脸看起来果然有些闷闷不乐。 库斯勒将之解释为即将踏上旅途的抑郁,着手进行自己的准备。 「那么,我去去就来。」 他也没有多看翡涅希丝一眼, 只是挥挥手代替响应。 翡涅希丝的手贴上门,在推开之前稍微停了一会儿。 库斯勒一转头望过去,翡涅希丝突然回神似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怎样?」 库斯勒动脑思索了片刻,但想也想不通。 于是他就将想不通的事情先搁在一旁,又开始动手做该做的事。 在库斯勒传达了密探转告的前往阿巴斯的计划后,三人表现出三种反应。威蓝多是纯粹的喜悦,伊莉涅则像个工匠,淡淡地点了头。 面有愁容的果然还是只有翡涅希丝一个人。也许原因很单纯,长途旅行会消耗体力,所以对弱不禁风的翡涅希丝而言,继续留在亚荣会比较轻松。 但她唯有在刚听到这件事时,曾露出愁苦的表情,之后的举止便一如往常,起码看得出来她努力地想保持平常。 有意隐藏的话,就要藏好一点啊!库斯勒不痛快地暗忖,同时也清楚他为此介意毕竟是事实。尽管问题若真的很严重,他不认为翡涅希丝还会加以隐瞒,如果只是一些枝微末节的琐事,那种刨根究底像过度保护似的追问,也只会遭到婉拒。 虽说如此,一旦翡涅希丝自己抱头苦恼,便有可能会满不在乎地选择不得了的解决方案,所以他希望能在事情复杂化之前,先摘除问题的芽眼。 在十字路口上烦恼后的结果,库斯勒为避免打草惊蛇,采取了妥协方案。 「你是说小乌鲁?」 转达完消息的隔天,库斯勒趁着翡涅希丝与威蓝多为了出发的准备,前往市场采购时,询问留在房里帮工具保养点检的伊莉涅。 亚荣城里的工坊依旧受困于燃料不足,东西的质量多是勉勉强强,她其实也没什么好买吧。 「跟她说要前往阿巴斯时,表情显得闷闷不乐,之后,又好像在隐瞒什么。」 伊莉涅坐在圆椅上粗鲁地张开双腿,举起铁锤的把手往椅脚敲打,然后眯起眼睛观察有没有松脱的情形或者裂痕。她的这副模样十足是一名了不起的工匠,很有派头。 因此,她做出的回答也很像那么一回事。 「没人教过你,技术得靠眼睛偷学吗?」 她喀擦喀擦地动起铁剪,慢慢地将手伸往桌面,摸到一个装了油的小壶,再拿一根细细的铁匙帮可动关节上油。 「真不巧,炼金术师不是从工坊里承继技术与知识,靠的是书本。」 库斯勒也自知这是个狗屁不通的借口,伊莉涅听完感到傻眼地轻笑一声。 「一遇到小乌鲁的事,你就很认真啊。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库斯勒心甘情愿地忍受了这句话,平静地问: 「所以,你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那是当然啊。我倒奇怪,真不知道你究竟是眼尖还是迟钝。哎呀,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 什么意思?库斯勒稍微蹙眉头,伊莉涅就戏谑地笑了笑。 「毕竟你看起来没什么朋友。」 「啊?」 他一如此反问,伊莉涅便双手扠腰,一副果然如此地叹起气来。 「是因为荷莲娜啦。」 「荷莲娜?那个一脸爱困的小女孩怎么了?」 话说回来,告诉翡涅希丝即将离开亚荣时,她也是随后就出门去找荷莲娜。 「你真的不懂吗?」 再次被询问,库斯勒便循着这个提示思索了一下,可是依旧弄不明白。 伊莉涅在旁冷眼观察他片刻后,如此说道: 「她和荷莲娜感情变好啦,也就是说,她是因为不想跟朋友道别。」 「唔?」 喉咙深处之所以冒出奇怪的声音,是因为他觉得怎么可能是这种荒谬的理由,但与此同时,伊莉涅的眼神却又看不出来她是在开玩笑。 「……你是说真的?」 伊莉涅叹了一声,举起小型的铁锤,一脸不耐烦地敲打自己的肩膀。 「是真的,我也很清楚这是多么孩子气的理由,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在你面前遮掩啊。」 她指出的这点也应该没错。 「不过,这对小乌鲁来说是第一次……或许也没那么夸张,但应该是睽违许久的朋友吧。」 位于遥远的东方,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在那里,由正教徒与异教徒掀起的战乱,历经了几十年,而性命受到双方威胁的翡涅希丝则在当地过着四处逃窜的生活。 之后虽然被骑士团捡回一条命,但只要听听她受过的待遇,就会明白那几乎等于俘虏。 不可能有机会让她悠哉地结交朋友。 一考虑到这点,不禁也觉得让两人分离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朋友,不就只是朋友嘛! 「喂,你难不成……」 伊莉涅盘起腿驼着背,一只手顺势托起腮帮子,眼珠往上瞟。 「是在嫉妒啊?」 哪会这么蠢——之所以没有如此反驳,是因为这问题根本就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你的想法比炼金术师还异想天开吶。」 「是吗?还不是因为从你对待小乌鲁的方式看起来,简直就像守护小猫的母猫啊。」 「那家伙坚称她自己并不是猫。」 伊莉涅露出苦笑,上半身坐挺。 「不过你真的想象不出来吗?你们这些炼金术师不也常随着骑士团的调动,被派到各处?应该也会经历一下别离的酸楚吧?」 「别离确实是经历过。比如,发觉跟自己交好的人其实是来偷学我们的技术,所以被骑士团处死,或者知道对方是前来暗杀的刺客,于是展开一场生死搏斗……」 在他屈指数算时,伊莉涅愈来愈无精打采。 只是当库斯勒折起四根手指头之后,他突然想起来。 「啊,我都忘了,曾经有一次让我感到伤心。」 「咦?」 「恋人被杀的时候。」 当时并不觉得伤心。毕竟对方是与骑士团敌对的势力派来的密探,这种事很稀松平常。 然而有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指称,其实当时的他很哀伤。 那家伙是个没多大岁数,还很稚嫩的修女,遭遇比炼金术师还惨烈。 「能想起来的就这些吧……可是要说分离很痛苦,我倒不这么认为啊。而且就那只白猫的情形来说,起码她的朋友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 当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便露出倦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们一样住在城里头,却老被以为像森林里的魔女了。生活的世界差太多啦。」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但话说回来啊,你跟威蓝多以前待在同一个工坊对吧?分开的时候不觉得难过吗?感觉就像那样啊。」 「威蓝多?」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啊,库斯勒在记忆中搜索,可结果还是不懂那是什么感受。 「首先,我跟他感情并不好。」 「看起来不像啊。」 「分开的时候,周围有好几个大人用力拉开我们。」 「咦?这样不就表示你们感情好吗?」 库斯勒一脸正经地回答伊莉涅的问题。 「不。那是因为我们以为错过当下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两人各抡起炼制用的大铁锤等工具,试图干掉对方。」 不过,久违地回想来,倒觉得是件令人歪嘴一笑的快活事。 「……真傻眼。这么说来,也许真的无从理解啊。」 「所以我说了,无法理解。」 没好气地再说一次后,空气暂时弥漫 沉默。 库斯勒为了打破这股沉默,喃喃地说: 「该怎么做才行呢?」 伊莉涅睁大双眼盯着库斯勒。 假如鸽子飞落窗棂,突然开口问声「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或许听到的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炼金术师若遇到不懂的事,首先会打开文献。」 等查明过去都没有人解决过相同问题之后,再伤脑筋也不迟。 「如果不搞清楚对方的状态,就不会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普通的铁与生锈的铁,会对酸产生不同的反应。」 库斯勒说完这些,就烦躁地挠起头。 「我不想伤害那家伙。」 只是,他忍不住再多加一句话。 「捉弄她的时候除外。」 「够了,不用再说了。」 伊莉涅突然制止他,别过脸,拳头堵着嘴巴。她的侧脸看起来既像在生气,也像在忍耐着什么。她大概在偷笑吧。 要笑就笑吧,库斯勒心想。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还被冠上「利息」这个别名的自己,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女孩而彷徨不知所措。 即使如此,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便足矣。 为了自己的目的,要他丢多少脸,放下多少身段都行。 「你……」 伊莉涅斜眼看着库斯勒: 「你真的很喜欢小乌鲁呢。」 丢多少脸都无所谓,才刚下此决心而已,绝不能就这么临阵脱逃。 然而,还是不免要经历几番挣扎,空下一段间隔。 「……这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不是在取笑你啦。我觉得这样很美妙。」 「喂!」 「真的这么觉得啦。美妙,这个单字我好久没用了,久到讶异自己居然还记得。」 伊莉涅边说边露出笑脸,库斯勒见了只觉有些困惑。他习惯的是被嘲笑、被轻蔑。 但伊莉涅的笑容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刚到这座城里的时候,我不是也说过吗?」 说过什么? 在库斯勒反问之前,伊莉涅已然回答: 「很羡慕你们。」 红发女孩腼腆地用双手包覆自己的脸颊。 「还有你们那些感觉极为笨拙的地方。」 下意识地认为她多管闲事,但伊莉涅这么说似乎别有用意。 「看着刚进工坊的那些小鬼头,我常会这么想,还是做不到的事比做得到的来得多时,感觉快乐些。」 伊莉涅的手离开脸颊,掸了掸围裙上的灰尘,视线移往敞开的木窗窗外,然后开口说: 「不觉得吗?」 听到这个疑问,应该没有哪个炼金术师不会突然心有所感吧。倘若这世上没有该追寻的目标,没有该解决的谜团,那将会多么索然无味? 此外,会心生这种想法的伊莉涅果然不属于在城市这种狭隘框架中受赞赏的好工匠,而是一名只有继续前进才会满足的冒险者。 「或许吧。」 库斯勒表示同意之后,也垮下肩膀顺着伊莉涅的视线看向窗外。 「人随着年纪增长,身体似乎就会套上某些铠甲,言行举止也就相对地受到局限。虽然这样很混账。」 词穷的关系,最后又加了那么一句,伊莉涅听了便开始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不过,你不是抛开面子来问我了吗?」 「因为我有想解决的问题。」 「是啊,然后我说这样很美妙。」 伊莉涅肆无忌惮地冲着他笑。 在她跟前的库斯勒只能一味地采取守势。 不可思议的大概是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所以喽,我就好心地告诉你吧。别看小乌鲁那样,她可是很爱逞强,很有自尊心的女孩。要是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她想必会受伤,因此你不可以主动提起这件事。」 「唔……但是——」 「听我说完。尽管如此,小乌鲁她这个人肯定还是会有希望找谁聊一聊的时候。在不久之前,这角色由我负责……可现在该换谁了呢?」 自我吹嘘就省省吧,库斯勒虽然想这么说,但他这时的身份毕竟是在向人讨教。 库斯勒默默地在旁恭听。 「而且,就算到了那时候,你也不能一副久候多时似的说个不停。话虽这么说,却也不能一开口就要她忘记,这很像你会做的事啊。」 「简直就像在炼制。」 炉子的温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用来过滤杂质的添加物也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只加入适当的分量。 「真理在各方面都说得通啊。」 「所以呢?」 库斯勒一追问,伊莉涅就摆摆手招他过去。 库斯勒终究露出厌烦的神色,但还是无奈地朝她走近,把耳朵凑过去。 伊莉涅坐在椅寸步不移,让他充分明白站在指导立场的人是谁后,似乎很满足,心情大悦地在库斯勒的耳旁低语。 只是她的建议却让库斯勒「唔」地闷哼出声。 既然伊莉涅这么说,想必是正确的,然而它偏偏正好跟库斯勒至今以来挂在嘴上的话对立。事到如今他该摆出怎样的脸来说出这句话呢?伊莉涅连这项苦恼都识破了,看起来正为乐。 「如果这招不灵,不管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面对炼金术师,她竟敢说出这种话,显然相当有自信。 又或者,伊莉涅只是藉此激一激库斯勒也说不定。 「……铠甲啊。」 他呻吟似的嘟哝了一句,接着又说: 「都说要点铅成金了。像穿在身上的铠甲这点程度的东西,就必须想怎么变就怎么变才行,是这样吗……」 「果然真理凡事都能说得通。」 伊莉涅愉快地表示。 库斯勒发出叹息,抓了抓脑袋,姑且先对她道了谢。接着打算去一趟楼下实验用的房间,于是他的脚步往门口移动。 当他就要踏出房门时,突然停下,转身面对伊莉涅。 「你刚才提的。」 「嗯?」 「若是行不通,你真的什么都听我的?」 能利用的事物得全部拿来利用,这是炼金术师的作风。 承诺这东西,就算其实并没有利用的打算,还是不妨加以保留。 「只要你不搞砸就一定行得通啦。」 伊莉涅的鼻梁也像加了钢筋,坚定不屈。 库斯勒倒反而安心了,淡淡一笑后离开房间。 着手准备期间,骑士团的增援部队抵达亚荣,原本就人声鼎沸的城市变得更加像一锅煮开的热水。 而且密探似乎并没有在转述艾鲁森的那些话时夸大其辞,抵达的骑士团,个个看起来都极为老练,连乘马的骑兵都到了,是一支真正的部队。 艾鲁森是真心打算占领阿巴斯。明白这点的最主要证据就是在堆满粮食、各种物资等等的马车队中,有一样不得了的东西混在里头,一起被搬运过来。 「连龙都运过来了。」 大概是因为没必要去刺激亚荣人吧,龙被严密地层层覆盖住,但伊莉涅还是率先发现。真不愧是这东西的制造者。 「是认真的啊。」 「让人战栗不已呢。」 「你在害怕吗?」 库斯勒对威蓝多挑衅,但有一部分也是在说给自己听。期待的高度既是「成功时得到的奖赏堆栈起来的高度」,同时也是「失败时被吊在绞刑台上的高度」。 「唔呵呵呵。这 下要是找不到,可就成为历史上的笑柄了。」 「真的有头绪吗?」 「你说呢?」 库斯勒一这么回答,伊莉涅就露出一脸不满。 「没责任感。」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尽管伊莉涅闭口不语,但表情还是一副欲言又止。 大概是因为无论从好的角度或是坏的角度来说,今后的发展都让她心头扑通扑通地猛跳,静不下来吧。无论成败,一种即将揭开序幕的强烈预感,让库斯勒也不禁觉得腹内浮躁不踏实。 「不过,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库斯勒哼了一声说道。 「天平讲求对称。既然我们的目标是搞不好能彻底颠覆世界的技术,那么该下的赌注自然也得跟这个价值相抵。」 如此备受期待却拿不出结果的话,下场可能会很凄惨。即使因为还有龙形火焰喷射器的功绩在,他们不至于被杀,但今后想来也不会得到什么正常的待遇。 正因如此,一旦压对宝,黄金的宝座就会等着他们。 翡涅希丝在他旁边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服。 「去好好享受吧。」 拍了拍她的背部。 「你不是炼金术师吗?」 翡涅希丝抬起脸,彷佛要咬碎紧张似的咧嘴一笑。 骑士团的增援部队不曾解下行囊,停留了两天之后便出发了。库斯勒等人在表面上与骑士团毫无关联,因此便混进了窥伺到商机的商人及游历工匠之中,大批人潮就像跟着母鸭的雏鸟般随部队出发。由此来看,这趟旅程很是热闹,在高举着骑士团徽旗的大军列队行进的庇荫下,他们也无须担心被山贼等宵小偷袭。 而且到了休息时间,嗅到商机的商人会四处游走兜售食物及飮料,勤勉的游历鞋匠、裁缝师还会前来宣传他们承揽衣服鞋子的修缮,这是一趟既热闹又什么也不缺的旅程。 托这些人的福,他们肯定不用度过一段枯燥乏味的时光,然而其中亦有弊病。也许将之称为弊病是非常自私的行为,但至少对库斯勒而言,实属如此。 在亚荣启程时,就像置身于一场纷纷闹闹的祭典中,匆忙急迫,离开亚荣后,这份热闹也没有断绝过。 或许是这个原因吧。翡涅希丝并没有露出即将与交好的荷莲娜分开而不胜寂寞的神情,即使在城门前与荷莲娜互拥道别时也一样,反而是荷莲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而翡涅希丝则好生安慰她。 翡涅希丝变坚强了。这点绝不会错,也值得高兴。 但库斯勒可就自讨没趣了。他放下身段甚至还欠了伊莉涅人情,翡涅希丝却似乎不打算流露分毫软弱。亏他还为了顺利实践伊莉涅传授的建议,反复想象演练了好几遍。 坐在马车上随之颠簸摇晃的期间,翡涅希丝背靠在与库斯勒对侧的边沿,抱着石盘一股脑儿地埋首于教会文字的练习。她这么做绝非为了排遣与荷莲娜分开的离愁,只是想早日完整学会教会文字,再接着学习古文字,好在库斯勒他们的实验中派上用场。她的这份干劲显而易见。软弱又哭哭啼啼的翡涅希丝似乎只存在久远的记忆中。 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出声挑剔,库斯勒将手肘拄着边沿,怅然若失地观看风景。 尽管明知伊莉涅的建议很正确,但无处可活用就没意义了。 与荷莲娜分离的悲伤不需由他来抚慰,可是也不能要她忘记就这么打发她。当翡涅希丝示弱时,你就应该这么说——伊莉涅在耳旁教他的应对方式—— 不管什么时候都行,难过的话就来找我吧。 对总是无条件将希望放在自己身上的翡涅希丝重申过许多次,要她别想依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库斯勒自己。为的既是嫌麻烦,也因为他认为不这么做,翡涅希丝无论到何时都不会成长。 如今的他却在伺机等着传达要她依赖自己,而翡涅希丝则逐渐找出不仰仗他人,独自前进的方法。 世间事也许就是这样吧。 库斯勒在蓝天下自忖。 「看到城市喽——!」 当这段就某种角度来看,有些心痒难熬的时光熬了有十天之久。 这日午后,从陆陆续续前进的队伍最前列传来了吆喝声。 走了十天的旅程,不管多么强壮的好汉脸上都露出疲态。何况他们还是朝北行进,因此空气愈来愈冷冽、寒风愈来愈强劲,路况也一日比一日更差。 多亏前头有骑士团的军队先行,轮到他们通过时应当算好多了,尽管如此,在最后的两天下起掺着冰雪的雨水,车轮陷入泥淖的马车除了靠众人合力往前推之外别无他法,所以他们只好从头到脚满是泥水地爬上山。 也许是因为先经历过这番苦难的缘故。 当他们终于跨过难关,冷冷的冰雨也停歇,乌云被吹来的风拨开,当湿答答的衣服、行囊等都变干时,他们站上了山巅。 眼前的光景看起来,说真的,就是另一个世界。 明明是晴朗万里无云的天空,却带着灰蒙蒙的感觉。林木极为显眼,缝隙间可以清楚看到宛如长蛇在蜿蜒而行的黑色河川,因为其他地方全被雪涂成纯白色。每个人都满身是泥,有的在寒冷中抽动着鼻子,有的把衣领拉高到嘴边,不吭一声地眺望这片景色。 从山顶往下延伸的山路尽头,有一片中间夹着河流,彷佛漂浮在雪白海面上,转眼似乎就会沉没的小城市。另外,看起来也像伏在雪地上,吞了鸡蛋的蛇肚子。 阿巴斯。有人这么说道。 以木材建造的城墙就像上个世纪的屏障,十分不可靠。城墙内部袅袅升起几条细长的白烟,但那应该不是战后残留的烽烟。因为阿巴斯并不想与骑士团一战,骑士团的部队也没有强行通过阿巴斯的城墙。 南方的大商会在阿巴斯内建有用来进行远地贸易的商馆,一旦占领该处就有可能被视为在对南方诸国宣战。另一方面,商会也不希望发生商品遭战火焚毁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在阿巴斯本来就不存在足以被称为士兵的战力,兵戎相见别说对他们不利了,更是一种缺乏大脑的行径。 派了使者过去的骑士团部队之所以相信对方真的投诚,也是因为他们清楚并非对方谋划了奇招妙计,才不见士兵的踪影,而是单纯由于想在这里招募士兵是件不可能的事。 这么说的理由在于,即使想在这偏远地区汇集兵力,骑士团也已经控制住莱特里亚国的陆路,海路的部分也扼守了海岸线以南的尼卢贝尔克,所以很难将大批兵马运来北方。 而且莱特里亚国与在阿巴斯建立据点的大商会虽是心照不宣的同盟者,可现在正值即将被骑士团摧毁殆尽之际,莱特里亚哪有余力为了阿巴斯这种穷乡僻壤调拨军队。 没有掀起混乱的原因,也是因为对阿巴斯的人来说,他们知道骑士团迟早会到,早已做好某种觉悟的关系吧。 如此这般,骑士团的部队在无需点燃战火的情况下,成功穿过阿巴斯的城墙,从山顶上俯瞰,只见部队进入了河流南岸的城市。 城市夹着河流分成南北两处,北侧较大较热闹,南侧的建筑物一栋接一栋都很雄伟,拥有广阔庭园的宅院更是异常地多,八成是大商会商馆用来保管货物的场地。骑士团或许打算把部队部署在该处,暂作据点。 而且南侧的城市位于一个小丘上,高度足以清楚俯视北面的城镇。虽然不管怎么看,南方的商会与莱特里亚国肯定有所勾结,尽管如此在异教徒的地盘开设店铺终究令他们不安吧,所以才会为了在出事之际占有军事优势,而于那种地方建设了能够放置重要物品的院落、打造仓库,现下骑士 团正想利用此优势。 总之这么一来,骑士团的部队不用对阿巴斯直接下手,就成功将它置于军事支配之下。没有炮火相向,只是响应对方的招待进入城墙之中,因此也没有理由会遭人非议。不让在此设置商会据点的各国获得与骑士团敌对的口实,就能顺利地达成目的。 对库斯勒来说,可以不用担心贵重的情报被战火烧毁、蕴藏知识的脑袋开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些消息虽然早已逐一从密探口中听说了,但站在山顶眺望阿巴斯城时,还是有种脱离现实的奇怪感受。 库斯勒轻轻把手放到身旁的翡涅希丝肩上,彷佛在确认这到底是不是现实。依然细瘦娇弱,但似乎也多了几分可靠。翡涅希丝抬头仰望库斯勒,在干掉布满裂痕的泥土面具之下,她露出宛如春天新芽的笑容。 「感觉很适合成为传说的序幕。」 狂妄的一句话,但非常切中库斯勒心中所想。 说得对。 库斯勒一笑,翡涅希丝的笑容就变得更深,泥块从脸上一片又一片剥落,简直就像即将破壳而出的雏鸟。 「只差一点啦!」 看起来很习惯这种旅途的远行商人用力吆喝。 人们一闻声,就好像从魔法中清醒过来一样,开始缓缓迈出步伐。 虽然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但感觉得到一股热。 既然来到这种世界的尽头,就必定得抓住什么。 所有人似乎都抱着同样的心思。 骑士团的部队进了南侧的城市,库斯勒等人则前往河流的另一侧,热闹的北岸城市。他们从南边搭上渡船,浮在河面的船只数量很多。有些是从上游来到这座城市,有些是准备顺流而下出海,将来自极北之地的商品运送出去吧。也可能是载着南方来的输入品逆流而上。 只是港口造的有些奇特。感觉不像是城里头有河流流过,而是城与城之间隔着一条河流。 会这么认为的原因在于,分别坐落南北岸的城镇在面河的这一侧也筑起了城墙、建造了城门。八成是为了防止敌人来袭时,渡河入侵城市的措施吧,可看在库斯勒的眼里却也像夹着河流的两处城镇互相反目。 抵达阿巴斯北侧的码头时,本以为会收到一些充满敌意的视线,然而城里的居民脸上虽略带不安,却也没有特别关注他们这伙人。至于那些外观貌似商人的人更是一派沉着。 这座城市比亚荣还更倚赖贸易,所以或许居民都已习惯某天突然有一群看着眼生的外人大举涌入城内的情况。商人会这么镇定是因为他们明白骑士团无意破坏城市吧。对商人而言,只要能够进行买卖,怎样都好。无论如何,既然能够避开麻烦事,库斯勒他们也一样没什么好抱怨。 在那之后,库斯勒等人来到照看他们的密探所安排的旅店,解下旅行的装束,脱去全是污垢尘埃泥土,硬得跟铠甲一样的衣服,这时似乎能理解昆虫脱皮时的感受。 伸展着硬邦邦的身体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低吼声。 「唔~~~~~~……」 「啊~~~~~~~~!」 令人以为是野兽在呻吟的声音其实来自翡涅希丝与伊莉涅。 她们在木桶里倒满旅店帮忙煮沸的热水,先行一步洗去旅途的尘垢。 因为木桶的数量有限,库斯勒与威蓝多让女士优先,等一下再轮到他们。 「真是诱人去偷窥的声音呢。」 威蓝多如是说。不管全身是否沾满泥水或污垢,他平常的打扮就已脏兮兮,因此看不出多大变化。 「那是女孩入浴时会发出的声音吗?」 拿酒来!感觉从门的另一端似乎还能听到这种粗嗓子的呼唤。 「彻底大意的时候跟感到害臊时的落差才叫有趣啊。」 「真搞不懂。」 库斯勒耸了耸肩,从窗口眺望外头的景色。 旅店是栋四层楼建筑,他们的房间就位于四楼。旅店面对的主要大街上,沿路栉比鳞次都是相同高度的建筑物,往右手边望过去,这样的街景一直延伸到城市的尽头。正如事前听到的消息,越过莱特里亚往南,在各国声名显赫的商会聚集在该处,漂染了商会徽章的旗帜明目张胆地飞扬。 「不过,知识这东西在纸上虽然清楚分明,可是亲眼一见却显得很暧昧啊。」 人在城里时,连吹着经冰雪冷却过的风,居然也有一种安乐的感觉。 让人想喝杯烈酒,欣赏异国的景致。 「你还真诗意,什么意思啊?」 威蓝多边说边打开一个小瓶子的瓶栓。 那正是库斯勒想喝的蒸馏酒。 「喂,留一点给我!」 「喝完再做不就行了?既然有伊莉涅在,不管是蒸馏器具还是龙形火焰喷射器,要做多少就有多少啦。」 说完他就喝下烈酒,手掌往膝盖一拍。 「哼。」 库斯勒冷哼一声后,视线再度望向窗外。 眼前是一片超越了异教国度莱特里亚,与这世界的尽头相连的街景。 纸上的知识恐怕会将这里形容成异教徒与蛮族猖獗的未开化之地,但城里的景致其实跟南边的城镇几乎没什么两样。说起来之前待的亚荣还比较有异教徒风情。其中原因应该在于那些占据了城市大半边的商馆吧。瞧这城市的模样,城墙不像是在保卫城市,倒像为了守护这些商馆跟里头的商品而存在。 或许因为这缘故,城里的气氛类似南方却又不是南方,但与目前经过的几座异教徒城市也都不同。城里见不到钟楼与教会,在眼皮底下的道路穿梭来往的人多做旅客打扮,只要意识到这座城市比起居住地,更重要的机能是贸易要冲这点,也就不难想通这些特殊之处,然而库斯勒还是觉得这座城市与众不同。 空气分外疏远。 正因为他自己无论到哪个城市都是外人,炼金术师又是遭人忌讳的存在,所以才会对这种气氛特别敏感。 「呼哈——清爽多了——!」 正当他即将捕获住这城里的突兀感,就如同看清烟雾的形状时,却传来伊莉涅那无忧无虑的声音。 原本她的肌肤沾满泥土污垢,与冰冷的风相得益彰显得粗糙又干燥,现在却彷佛刚从锅里捞起的豌豆,滑润有光泽。翡涅希丝也随后走了出来,不过大概是身子暖和之后,疲倦也跟着溶解释出,所以她的模样看起来反倒像是已然昏昏欲睡。由于她的肤色与头发都偏白,令人联想到曾在海边见过的水母。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啦。」 威蓝多兴高采烈地说,库斯勒也抗拒不了用热水洗脸的诱惑。 把要思索的事搁在一旁,先去隔壁房间拿桶子过来再说。 正当他的手碰到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时,后面却有人拉住他。 「你、你等等!」 「啊?」 只见伊莉涅神色慌张。 「你、你要去哪啊?」 「去哪?当然是去拿木桶啊。我可是一直在等你们用完。」 「等、等等啦,你给我等一下。」 「啊?喂,我也很累好不好,快点让我洗热水啦。」 没好气地反驳时,收到伊莉涅眼神示意的翡涅希丝从睡意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赶过来,像是对库斯勒有所保密似的遮遮掩掩地打开房门,走进隔壁房间。 「是怎样啊?」 正感疑惑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转头一看,是威蓝多。 「库斯勒,你应该要再稍微学学什么是少女心啦。」 「……啊?」 第二幕 在与对方会面之前,想先收集到他的情报——在这方面,没有人比密探更值得托付。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从河畔的港口暂时折返旅店传达费尔·波提欧这个人的事,不一会儿工夫,密探就收齐情报。 「不过,就算不是我们出马,我想也不会特别费力哦。」 才刚称赞他们效率极快,其中一名密探就一副没劲地回应。 「他是这城里的名人。就算是跑腿的小子也能收集到这些情报哦。」 这大概是一种矜持吧,表示他不想因为这么简单的工作而受到称赞。 另外这时候威蓝多与伊莉涅也刚好一觉醒来。伊莉涅一直深觉她抱着入眠的对象是翡涅希丝,所以当她睁开眼睛时,便发出可爱的哀号同时揍了威蓝多一拳。 聚集在被分配到的房间里听取密探的回报时,伊莉涅尽可能与威蓝多保持距离,同时还在翡涅希丝旁边严加戒备。 「费尔·波提欧……在南方也许念成波裘吧,他是基德鲁商会的书商。」 「我曾经听过这商会的名字。」 库斯勒一表示,密探便点点头。 「是个颇有来头的商会。从很久以前就从事远地贸易。基德鲁家是自古就有的名门,所以虽为商人,地位却形同贵族,与骑士团之间的交情既不好也不坏……差不多是这样吧。常被拿来津津乐道的是,在出兵前往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之际,基德鲁商会的商人比任何一位骑士都还双眼大放异彩,起身前往沙漠的国度。当然带回来的商品种类以及数量也蔚为话题。」 耐不住狭隘的城市生活的人,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多。 「所以他是这么一家大商会的书商啊。虽然不认识,但我说不定还从他手中买过书呢。」 「该商会跟骑士团也有生意往来,所以这个可能性极大啊。而且,听说帮那个教皇厅图书馆编辑目录的人物就是费尔·波提欧他本人。」 「教皇厅图书馆?」 名为琉图克利斯的南方一大帝国国境内,有一处国中国,为正教徒的最高权力所在地。豪华绚烂宛如迷宫的雄伟大圣堂,从建设之初至今已历时八百年之久,其中有一栋据说搜集了这世上所有智慧的图书馆。馆内藏书据称有十三万册至十四万册之多。 在那当中听说由异端审问官收集来的禁书或魔法书也为数众多,传言中提到,搜集了庞大藏书的图书馆与几百年前的地下墓园相通,有些书籍至今尚未被发现等等,听起来煞有介事。 「顺带一提,与费尔·波提欧共同编制教皇厅图书馆目录的人,据说竟然就是那位柯雷多·阿布雷亚。」 已经无法再视为太过巧合的偶然了。这可不是在路上凑巧遇到某人等等的话题。 就跟在黑暗中若是出现某种会微微发亮的东西,昆虫野兽便自然凑近的道理一样。 「听闻书商阁下是这位异端审问官的弟子,或者该说是学生。以前与书籍相关的工作比现在还来得罕见,因此也才会出现一介商人与异端审问官形成师徒关系的情况吧。」 「因为想要阅读禁书,而成为异端审问官的家伙,在骑士团本部也有这种人呢。」 「毕竟这虽然是个会将腐臭物掩盖住的世间,但如果怎样都想一窥其中的内容物,那么成为制作盖子的人,也不失为一个手段啊。」 也许该称之为表象与真意吧。表面的工作成果与实际的目的不同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在这方面,炼金术师也不落人后。雇主的利益并不重要,因为炼金术师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钻研炼金术。 「然后他独力跟随异端审问官的脚步,来到这座城市。」 「这是他本人说的?」 「听说只要一喝醉,他自己就会再三提起这件事。」 城里的人大概全体都知道吧。 意外有些正经的伊莉涅对他口风不紧这点蹙了蹙眉头,威蓝多像是对他生出好感似的呵呵笑着。翡涅希丝呢?库斯勒侧头确认其反应,只见她一脸坐立难安地注视着库斯勒。 镇定!如此对她苦笑后,她就一脸认真地做起深呼吸。 「顺便问一声,这位费尔是因为想再见他仰慕为老师的人一面,才追随其足迹的吗?」 「怎么可能!」 你居然也会有这种念头?密探的眼神促狭地笑着。 「就我们查到的他的奇特行为来看,他对异端审问官本人似乎没有多大兴趣。」 船匠也提过。 他时常出远门,带回来的却全是些石头杂草,有时还会窝在那广场下方的恶魔的肚子里。 在城里的谣言中是怎么称呼他来着? 「有人说他搞不好是炼金术师呢。」 「的确,会被城里的居民如此怀疑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两位听来的消息里,特别是那位书商阁下在寻找技术好的工匠一事,也为这则谣言的诞生出了一份力吧。」 听到「技术好的工匠」这几个字,伊莉涅抬起了头。 库斯勒指着伊莉涅说: 「有这家伙出场的机会吗?」 她可是能够敲打出大马士革钢的赝品,又重新制造出龙形火焰喷射器的杰出铁匠。 伊莉涅表现出工匠一贯的谨慎,佯装对此毫无兴趣,但神情明显稍微有些得意。 如果她有一对像翡涅希丝那样的耳朵,肯定会欣喜无比地拍动吧。 「就某个角度来看算有吧。」 然而密探的响应却含糊笼统。 「就某个角度?」 「听闻他想做的其实也不是多困难的东西。比如像蒸馏器具等等。」 那是用来浓缩酒的工具,要做出好质量的蒸馏器确实不容易,但寻常工匠还不至于做不出来。尽管在精密地制作接缝好避免蒸气泄漏出去这点上,得讲究熟练度,可是就技术而言,极为寻常。一想到这些,伊莉涅便兴味索然地说: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伸出小指搔了搔头后接着说: 「工匠表示有难度时,有些虽然是真的很难的情况,但大多数都是基于其他问题。就是指那些若按照要求制作出来,尔后可能会带来麻烦的东西。伪造货币就属于其中之最。」 密探闭上眼睛,静静地点头。 而一向将各城市的规范弃如敝屣的炼金术师唯有反问一声: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更何况,他还是被谣传成可能是炼金术师的人哦?光是被人要求制作银汤匙,工匠就几乎都会面有难色吧。况且这里还是异教徒国度的尽头再尽头,不是说从这里以北就是蛮族居住的地方吗?」 「正是如此。」 「那么就更要拒绝了。何况蒸馏器具跟酒息息相关,收取酒税的城市议会、支付税金的啤酒酿造人及葡萄酒酿造人、提供酒类的旅店公会、酒馆公会,有这些存在就会牵扯到利害关系,而且连教会也会前来啰嗦,说什么过度的酩酊状态意味着秩序的乱象,是个麻烦的东西啊。想来大家虽然具备制作这类物品的技术,但并不愿替可疑的人制作吧。说不定,他就是个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人啊。你们说他是个书商?听起来就像个不知世事的人。」 「好严厉哦。」 不善于读写文字的伊莉涅对于书本说不定怀有一股怨恨,可是她这么说似乎姑且有她的道理。 「以前的工匠曾经说过哦。千万别去学什么文字。说那样会让记忆力变差,什么都记不起来。想轻松一点的工匠会企图将炼制的工程化为文字,可是这种家伙的实力最为差劲了。」 真不愧是在工坊日复一日挥动铁锤,累积了难以用言语传 达的熟练经验的工匠会说的一句话。 「当然,也不是说完全不好……」 似乎还是因为自己无法顺利读写,所以多少隐含了迁怒的意味。 「但是,我认为伊莉涅小姐提出的见解相当敏锐犀利哦。」 密探说道。 「书商阁下是个典型的,无法在狭窄城市中平稳生活的那类人。」 「觉得这话带刺的人可以把耳朵捂住哦。」 库斯勒一说,两个丫头就露出一脸不悦。 「不过,这样的人居然在卖书?书不是那些有钱人才会买的东西吗?再说了,这种地方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有客人。」 不知是否因为想把话题从刺耳上面带开,伊莉涅如此提到。 「书商有两种类型啦。」 开口的人是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威蓝多。 「一种是明明就类似他这种喜欢躲在地下仓库里啃书的炼金术师,却跑去卖书的书商。」 威蓝多指了指库斯勒。 「以及以贩卖为目的,大肆搜刮书籍的家伙喽。」 「大肆……搜刮?」 「没错。就像小伊莉涅说的,书这种东西有些脱离世俗啊。像是马上就弄丢了踪迹的书,或者被视为有危险,刻意隐藏之后遭到遗忘的书。有的家伙就是在寻找这类书籍啊。我虽不像库斯勒那么喜欢阅读,但对于寻找也许存在于世间某处的珍本,像这样的冒险多少还是会吸引我啊。」 威蓝多一面抚摸下巴,一面沉浸于喜悦似的侃侃而谈。 伊莉涅虽然稍微一脸错愕,但似乎也不是不明白。 「意思就是像在寻宝?」 「很类似,但是即使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这世上仅存一本的书,也绝不代表就会发财。毕竟愿意花上巨款只为了得到古代帝国的文法书或纳税明细的奇人,可是少之又少。」 「可是世上必定存在着这些怪人啊。毕竟这种买卖姑且还是有赚头呀。」 「确实如此。」 密探的赞同让人不免也感到似乎另有深意。 说起来,若不是怪人才不会来到这种城市。 「所以说,这名书商便是跟我们循着相同人物的足迹,停留在这座城市里喽。」 听到库斯勒的话,所有人都将视线移向他。 「而且还自称为知识守护者,知道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传闻,看来如果他是为了这件事而想去见骑士团的人,那么就我个人认为,他应该是个能开心交谈的对象。」 就同样身为试图揭露秘密的人来说。 「那家伙一喝醉就大肆提及柯雷多·阿布雷亚的举动,或许也是刻意的。」 「刻意?」 「说不定是为了吸引像我们这种人的注意。」 并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目的。若是异端审问官,或许会在捕蝇壶中放置肉片,把引诱过来的苍蝇一一杀死,但那名商人给人的感觉却并非如此。 「我们也考虑过库斯勒先生的推测。毕竟实在太过容易就收集到情报了。隶属于那么大的基德鲁商会,而且从事的还是书商这种知识世界的买卖,相对之下,他那个人实在太直言不讳了。不得不认为他有所企图。因此,我们也认为他不失为一个能秤上天平的对手。」 「顺便问一声,带『技术好的工匠』一同前去,会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会有伊莉涅小姐所说的政治性问题,但若是有什么万一,只管逃就行了。」 密探的嘴角很老奸巨猾地往上扬。 「骑士团的精锐就在各位身边啊。」 不让任何人有所抱怨的一句话。 「见得上面吗?」 「感觉似乎是来者不拒。」 「那么,我们就去会会他吧。」 库斯勒点点头,如此表示。 尽管已经决定要去见费尔·波提欧,但库斯勒想起还有一件事忘了问。 「关于白色恶魔的传说有斩获吗?」 翡涅希丝一听果然僵住身子,就连初次耳闻的伊莉涅也立即察觉这件事与翡涅希丝的关联,瞪大眼睛。 然而密探平静地微笑回答: 「我想就由接下来即将见到面的那位人士来回答比较适合。毕竟无论找谁来问,都会以『听费尔说』作为开头。换句话说,这就表示没有人比他更深入挖掘这座城市的历史吧。看来还胜过了当地人。」 据密探所言,阿巴斯与南方诸城不同,不存在所谓的议会,而是由具威望的世家波多罗孚家暂为治理。这样虽然无妨,但当权者厌恶自家人的丑闻。尤其是不利己的传闻或者眨低品格的事情都会遭到删减,特意被忘却。 于是被扭曲过的故事便失去了骨干,逐渐变得不知所云,感到有趣口耳相传的人数也随之愈来愈少。 关于这点,拥有冒险家精神的费尔·波提欧反倒对周围的城市或远方国度所知甚丰,因此进而补齐故事欠缺的片段,变得比城里的任何人都熟悉城里的历史,这种事的确极有可能。 「只不过,提起这个关系到传说的祭典,骑士团这边也怀着一抹不安啊。」 「嗯?」 「虽说无论哪座城市都多少改变了形貌……」 密探向翡涅希丝瞥了一眼,难得地表现出温柔的笑容。 「至少就听到的内容来看,与各位并没有太大关系。骑士团伤脑筋的原因是更接近我们这边的事。」 是指在政治层面吧。虽然没有强行中止祭典,但若是公然认可,之后将会成为麻烦的根源,也许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没有看出端倪,但库斯勒思忖这点也问问书商就会知道吧。 目前看来,翡涅希丝脸上的紧张虽未完全消散,但已知并不是将绳子套上被诅咒一族的脖子,然后在城里游街示众那样的祭典,光是这点就足够了。 接下来,库斯勒四人朝向从密探那儿打听来的基德鲁商会的建筑物位置前进。 尽管南岸也有商馆,但该处几乎都是用来保管货物的仓库,能进行商谈的会馆都在北岸。 如此说来,骑士团之所以进入南岸的城墙内,果然还是为了足以容纳部队的场地,并以商品作为要挟,好掌握这座城市的支配权吧。 或者是打算待在可称为大商会命根子的商品旁边,高格调地做出一言一行,好证明他们没有敌意也说不定。 并且,如此轻声诉说: 与我们连手的话,世界的上半部包含莱特里亚,随你怎么贸易都行。 正如密探所说,既然是能在这种地点开设商馆的大商会,在总部肯定会借款给王侯贵族,王侯贵族便倚赖他们的钱财进行战事。况且,商会借款的目的并非出于效忠,而是如同炼金术师提供技术般,为的不过是从当权者手中获得特权。既然如此,选择战争中占优势的一方,可说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只懂得靠蛮力压制他们——艾鲁森并非这种见识短浅的人。他若采取一石二鸟,甚至三鸟的做法,也绝不叫人吃惊。 不过,这中间的交易不是炼金术师该操心的事。库斯勒他们只要能做研究,能更贴近自己的抹大拉,其他怎样都行。 关于这点,没有人能像费尔·波提欧这般值得令人期待。 「找我有何贵干呢?」 基德鲁商会的据点在主干道上是栋较不醒目的建筑。 入口打造得很宽阔,马车可以直接驶进建筑物之中。墙头展示的东西似乎是商品的样本,从农耕器具、药草、矿石,一直到不知用途为何的面具和款式老旧的粗皮外套。再往内走可看到暖炉与收银柜台,商人就围在那附近悠闲地谈笑。 只摘取这一幅剪影,然后说是南方地区的某个午后,应该会让人相信。 「在城里听到关于阁下的谣言,因此很想跟您谈一谈。」 摆出应酬用的笑脸,书商也和和气气地回以笑容。 「哈哈哈,都不是什么正经的谣言吧?」 「起码属于不会让人感到无聊的类型。」 费尔笑脸迎人,但即使在他的脸皮之下怀着可与野兽比拟的警戒心,也一点都不叫人奇怪。毕竟他早先才在骑士团的部队前面,大声嚷嚷了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事。 一般常理都会认为是骑士团动作快,派了人来侦查吧。 然而,库斯勒意外察觉到。 费尔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同时又有一种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觉。 倘若这是真诚的笑容,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 「古往今来,能让旅人开心的总是城里的有名之物啊。」 这句话让库斯勒确信。那场骚动,恐怕就连在城里掀起传闻的那些标新立异的言行,全都在他的计算当中。正如预料,费尔的一举一动是为了吸引具有相同目的的人。 既然如此,库斯勒需要传达的就只有一句话。 「看来您真的很熟悉此道。我们一行人也在卡山、尼卢贝尔克、亚荣都过得十分愉快。」 作为一名炼金术师,是有不少机会可以跟那些喜好不能表露于外的人表示自己也是同好。 当他这么做时,对方大多是奸邪地笑一笑,另外一些人则是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打从心底欢喜而笑的人,也许费尔·波提欧是头一个。 「这真是、这真是!是这样吗!这真是太棒了!」 简直就像欢天喜地与人相拥的反应,刚这么一想,库斯勒就真的被抱住了。北方的人带有一股阴沉,但南方的热情一旦浓缩成这样也是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哦哦,神没有把我抛弃!终于、终于……」 费尔的感动简直就像与同乡挚友分离许久后终于重逢般,但再度被他抱住时,库斯勒才明白真正的理由。 您是炼金术师吧? 费尔的眼尾瞅着那些聚集在收银柜台前发出苦笑,戏谑地说「费尔阁下又在发挥他古怪的本领了」的商人们,一边不露破绽地低声询问。要掩盖仓库里来历不明的白烟,干脆放火把家烧了最简洁,大概是这个道理吧。 当然,库斯勒并不会因此犯下像是吃惊之类的愚蠢错误。他爽朗地大笑,有如一名为重逢而感到喜悦的同胞,动作放缓像在确认似的拍了拍费尔的双肩。 「看来是神安排了这个相会。」 「这意味我一直以来的祈祷起了成效啊。」 炼金术师跟随骑士团的脚步来到此地。对隐瞒过去恶行、心怀鬼胎之人来说,将他们一行人视为恶魔的来访也不奇怪。 然而,费尔的态度虽然有几分夸张不实,但他的喜悦之情怎么看都像出自真心。 既然如此,答案唯有一种。 「真相也许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费尔说道。 无关善或恶。 说不定甚至已超越了己身的利害关系。 「你的意思是即将摸到神的衣襬?」 从那些不相干的商人看不见的角度,库斯勒露出炼金术师的眼神注视费尔。 费尔摆出年纪比库斯勒大上一轮的商人该有的姿态,落落大方地应对。 「只要能得到天使的祝福。」 费尔果然曾是阿布雷亚的学生,会追寻他的足迹来到这座城市也并非偶然。凝视相同的东西,寻觅相同东西的结果,让他们必然来到这里。 库斯勒回头看着后面三人。 还特别对翡涅希丝微微一笑。 「对了,站着说话也不方便,请随我到里头。荒唐的战事害我们很清闲啊。做不成生意啦!」 费尔一边说,一边邀库斯勒等人往内走,还一一与翡涅希丝、伊莉涅、威蓝多热烈握手。其他商人或许只觉得怪家伙也有奇妙的客人来访,对库斯勒等人并不多加留意。 进到基德鲁商会的建筑物之中,陆续穿过走廊后,他们被引进一间房间。那是间建筑样式偏南国风格,面向中庭,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接待室。不过,南国风格仅止于样式,天空依旧万里无云却一片灰蒙蒙,中庭被雪染白,里头种的果树叶片都已凋零光,形若墓碑。 虽然不适合开朗的话题,但这样的气氛也许可算是恰恰好。 费尔让库斯勒等客人先进入房间,他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一会儿后,悄悄地走进房间,以后方的手把门带上。 然后,手还没放开门把,他就迫不及待地说: 「是天使的传说吧?」 北边阴郁的空气似乎多少成功压抑了他的兴奋。 费尔拿出经过加热、掺了蜂蜜的淡葡萄酒与葡萄干来招待。 从未担心过会被下毒的伊莉涅立刻伸手,她一将葡萄干放进口中,喉头便发出小小的呻吟声。库斯勒瞬间紧张起来,却听伊莉涅一面呻吟,一面说: 「好——呛……」 「哈哈,稍微浸了太多酒了,分量很难调整啊。」 看来是曾用蒸馏酒浸泡过的葡萄干。库斯勒以眼神对翡涅希丝示意「就算没毒,你也别吃哦」。翡涅希丝有种一喝酒就会胡闹的倾向。她听话地点点头,神情透出一点遗憾。 「不过,无论是哪种酒都无法胜过我们的酩酊大醉。」 既然已经没有必要隐藏炼金术师的身份,那么也就无需再假装高雅。 「这个酩酊大醉用得可真妙,没错,我们都已心醉。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是来取缔酩酊醉汉的卫兵。」 他果然很清楚在骑士团的面前引起骚动之后,会找上门的有两种人。不是对走漏龙形火焰喷射器消息的可疑商人进行调查的密探,就是跟自己拥有相同目的的人物。 「还是有这个可能性哦?」 「怎么可能。」 书商开怀地笑了。 「你们对自己散发出来的氛围有多么像孩子,似乎没有自觉啊。」 库斯勒不悦地眯起双眼,但威蓝多在发笑,伊莉涅则叹气似乎在表示同意。那么她是否也是如此呢?库斯勒不痛快地瞥向翡涅希丝,只见她一脸抱歉。 「前来侦查却满脸兴奋的家伙无法在骑士团担任肮脏的工作吧?」 看来他并不是只会悠哉哉地坐在商会椅子上,把高价的书卖给有钱人的书商。 为了找出被遗忘的贵重书籍,或者不得不从世界销声匿迹的书籍,或许他也遭受过各种苦难。 「更有甚者。」 坐在库斯勒他们对面的费尔·波提欧利落地探出身来。 「既然是追寻天使传说而来的炼金术师,那我猜你们八成也是让龙形火焰喷射器复活的当事人吧。」 库斯勒心想,真亏他敢说别人像孩子,年纪大上一轮的他,举止不是更像孩童? 不过,并不让人反感。 可以征服世界。曾经这么说的艾鲁森也流露过同样的神情。 「任君想象。」 费尔满意地点点头。 「骑士团靠着一种不得了的兵器扭转战况。当我听说这消息时,打从心底感到震撼。想着难道竟有人早我一步,而且还是在我无从得知的地方发现了所有真相,顿时差点脚软摔倒。」 这个世界虽是由神所创,可真相却因神的爱管闲事被深深埋藏在地底下。无论多么热切渴求,长久追寻,也还是经常会遇到自己无法如愿,却被他人三两下就挖掘出来的情况。 费尔在本质上与炼金术师相同。 是个热衷于找寻秘宝的孩子。 「这么说来,波提欧先生从很久以前就在调查这件事了?」 库斯勒一问,体态丰腴的书商就害臊地笑了笑。 「叫我费尔就行了。波提欧,真正的发音是波裘,这是我的直属师傅传承给我的姓……听着怎么都让我觉得不太自在。大概是因为跟儿时比起来,我并没有多大成长的关系吧。」 「那么,费尔,你是从何时开始调查天使的传说?」 「正是从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当他嘴上这么说,眼神望向远方时,他换上一张述说着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并不坏的脸孔,充满男人的自负。 「既然你们找到这里来,那么是否听说过柯雷多·阿布雷亚这个名字?」 「我们就是在尼卢贝尔克发现这人隐藏的书笺而来到这里。」 「嗯……果然尼卢贝尔克也留有线索啊……那地方的骑士团势力过于强大,我若是一个弄不好,可能会为商会带来困扰,所以就没有着手调查了。」 他出奇地懊恼,大概是因为他本来自视在世界上最清楚这个话题的人就是自己。 「不过说起来,那一封信感觉是在招募同伴。」 库斯勒一转述自己记下的内容,费尔就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那个人偶尔会说些认真的话,所以才狡猾啊。其实平常的样子活脱脱就是画中的奇人。」 那么费尔的言行举止也许就是阿布雷亚一手教育出来的。 「而关于那个传说,我和那个人相遇时还是个孩子,他当时就已经在调查天使的传说了。说什么要从书中把天使拉出来。」 听起来简直就宛如从禁忌的邪书中召唤出魔兽的故事。 「那个人曾说书本会发出声音,只要好好收集齐全就会编织成一首歌。那人大概就是从无数的书本中,听取到任谁也无法听懂的天使之声吧。然后他还说要涉猎各种书籍,从中慎重筛选出留有天使痕迹的书,浓缩起来。」 费尔说到这边时,脸上露出怀念的笑脸转向库斯勒。 「好为你们这些炼金术师尽一份力。」 「不是由自己找出答案?」 即使身上穿着异端审问官的黑衣,也很难想象阿布雷亚之所以会去寻找天使的传说是出于他对信仰的热忱。所以假设是源于好奇心,那么他难道不会想亲眼见识吗? 库斯勒有此疑惑,但费尔稍微困扰地笑了笑。 「这点就是你们与我们之间的差异啊。」 「差异?」 费尔点头。 「你们能够重新发现消失的知识。事实上,只要调查从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带回来的书籍,就能明白这点。说是最新的矿山技术,可其实古代的沙漠国家早就已经发现了,像这样的情形并不稀奇,可是我们……」(注:原文中,费尔先前都以一般的第一人称「私」来自称,但这句话却是以少年常用的自称「仆」) 费尔改变了他的第一人称。 那应该是许多人们随着成长而丧失的少年精神的表现吧。 「书只要一旦失传就无法再度复活。即使某些真相、逻辑学或算数等等能够被重新发现,但像音乐这类型只要一失去就很难了。更别提灭亡的古代王国中,是如何看待神这个存在的考察,一旦失散就无法重现。」 费尔的说话语调彷佛年轻了三十岁。 「换句话说,我们这些书籍商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能够看清事情全貌。为了重新连系上逐渐失去的东西,就已经尽了全力了。所以,想阅读没有人看过的新书籍,甚至是那些连作者都尚未提笔撰写的内容等等的想法,除了傲慢什么也不是。像这种特权……」 他稍微清了清嗓子。 「握在其他人的手中。」 特立独行的出名商人。一方面既是为了利于掩饰本身目的的障眼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费尔所说的话,简直就像达观的圣职者,而库斯勒也又惊又喜,原来除了炼金术师之外,也有其他人抱持这种思维。 难怪他不是能够在城里安稳过日子的人。 「那么我们可以自认拥有这种特权吗?」 至今保持沉默的威蓝多兴高采烈地插嘴。比库斯勒更崇尚享乐主义的威蓝多听到费尔这种压抑渴望的奇特思考,也许会觉得太过拘束。 不过,恐怕刚好相反。费尔正是因为身为书商的自己实在太贪得无厌,所以才会对自己设限。认为只要不跨越界线,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威蓝多看起来如此开心,应该就是因为他感受到这股掺了疯狂的执着吧。 「当然。阿布雷亚先生很清楚自己的工作。从书本中拉出天使是炼金术师的工作。而且他说过那该是超级一流的炼金术师的工作。」 虽然是副戏谑的笑容,但威蓝多发自真心地感到高兴。齿轮正在啮合。凡是懂得技术潜力的人,见识到巨大机械开始运转的瞬间,无人不心跳加快。 「可是我有事想问。」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费尔便眨了眨眼睛。 「是什么呢?」 「师傅的工作,徒弟是否完整接替了?」 如果是会因为这点怀疑就却步的人,那他早就不在这个地方了。 「我可是大基德鲁商会的知识守护者,书商费尔·波提欧哦?」 做着自己的名字被写进编年史的梦而入眠,看来这家伙大概属于这类型。 库斯勒的嘴角自然往上扬。 一行人被引领到听说是专门提供给费尔的仓库中一看,不仅翡涅希丝与伊莉涅,连库斯勒和威蓝多也吓得瞠目结舌。 「一旦发生火灾,我打算在这里一起葬身其中。」 这听起来不太像玩笑话,因为塞满地板到天花板的东西全都不是装订成册的书籍,而是零零散散的羊皮纸或者某些卷轴。 「这些全都是与天使相关的资料?」 伊莉涅不由自主地嘟哝。 「不,有一半左右是我的本业。」 「那么说来,这些姑且算是『书』喽?」 连威蓝多都不禁傻眼惊呼,这个仓库所保管的数据量就是如此庞大。 「也不能这么说。呃,其实呢,说起来,我的工作就跟被骑士团聘雇的炼金术师一样。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在做书籍买卖,但进行得并不频繁。从收入来看,几乎算是自称书商吧。」 费尔说着,便带着自嘲笑了笑。 「我主要的工作是让雇主大基德鲁商会能顺利执行买卖。」 他边说边从身旁抽出用某种植物的硬皮做成的卷轴,纹路看起来就像工匠久经锻炼而磨损的拇指。 「这是白桦树皮制成的卷轴。白桦木的皮易于完整剥除,所以能够在反面沾墨写字、刻字。在一年到头被冰雪覆盖的地方常用它来代替纸张。不仅取之不竭,用心保存的话,还可以长久维持。而我就像这样,调查文字记载中关于该片土地的风土民情与宗教。」 「于是就能较容易掌握住买卖对象的心啊。」 库斯勒翻开沾满灰尘的本子,头也不抬地说。 「正是如此。趁着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藉金钱与美酒拢络时,我们就歌颂起古老的神祇之名表示敬意,这做法非常有效。同时,我还能依循自己的目的去做各种调查。」 「原来如此,跟炼金术师一样。」 库斯勒阖上本子,放回架子上。 「那么天使的肖像画在哪呢?」 费尔嘻嘻一笑,从房间里头一只散发黑色光泽的长箱子中,拿出一 本以鹿皮装订过的书籍。长箱子中塞了满满的石绵,仔细观察,长箱本身也并非金属,似乎是精心打造出来的皮革制品。硬化后的皮革能够反弹刀剑,而且不同于金属,即使被卷入火苗之中也不容易导热。看来他极力追求就算遇到火灾,这东西也能在大火中幸存的可能性。 「虽然是书籍的形式,但原本只是在此地跟北方地区口耳相传的故事。有些是阿布雷亚先生留下的内容,有些是我做的备忘。」 库斯勒一面听他说明,一面将因为羊皮纸的厚度而鼓得好比蛇肚皮风箱般的书打开。 这瞬间的感觉该如何形容才好? 书页中吹起一阵风。这么说也许算是贴切。 知识的奔流原来能够从肌肤感受到。 「而且,我想我和阿布雷亚先生两个人已几乎考究出传说的核心。可是我们虽然拥有知识,却不具备使其具体成形的技术。更何况,他们并没有清楚留下纪录,不知是否因为不愿他人轻易重现危险技术的关系,记载中写得很拐弯抹角。」 库斯勒的视线随内容中的文字移动。 上面写道:被诅咒之民,在亚荣或被称为天使的异于人类者在经历过长途跋涉后,定居于名为阿巴斯的一块土地上。还写到他们在当地进行了所有传说的源头——太阳召唤,让阿巴斯城就此毁灭。 「把城市给?」 抬起头一看,从旁边凑过来的威蓝多皱起眉头;翡涅希丝倒抽一口气。 「咦?你们到这里来之前没有听说过吗?阿巴斯原本位于另一个地方。」 库斯勒在此想起密探的话。 「……听说过。但没想到是……」 「城市毁灭这件事是真的。难以置信也是理所当然啊。」 「可是,不也有可能是被战火烧毁而荒废吗?」 威蓝多提出具真实感的推测,但费尔摇摇头,脸上依旧挂着平静的微笑。 「情况不是这样,而是整个消失了。」 「难道你亲眼看过了?」 这不是恶意刁难的疑问。 费尔大概也明白这点,很肯定地点头。 「我当然亲自去看了。因为阿巴斯的消灭流传在此地以北的每个地方。只是我也太过低估了……」 费尔说着就把头俯低,脸上看起来还带着微笑,不过接着就察觉那并非笑容,而是在咬牙隐忍一种类似恐惧的情绪。 「很可怕的景象。森林之中凹陷出巨大的坑洞。很大、很大的洞。在北方大地上可以采伐木材,矿产也很丰富。还能捕捉野兽获得毛皮,所以在还没因吃亏于造船技术而被南方拉开差距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说北地还比南方更加繁荣。而阿巴斯更是其中贸易最繁盛的城市。这样的城市却……」 他吞了一口唾沫。 「听说在一夜之间不见了。从天而降的天使将太阳召唤至大地上,借着会让人瞎眼的光与火焰扫光一切。从隔了两座山头的聚落,听说也能目睹到夜空转成白昼的模样。这虽然是八十年,甚至将近百年前的事,但当时的痕迹还清楚留到现在哦。」 费尔并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他描述的口吻听起来也不像是周游列国的商人在讨人们欢心。 但还是有点无法相信。 一夜之间就能消灭掉一座城市吗? 库斯勒的视线移回手中的书。 上面写着:所有操弄火之精灵者必遭祸患。 「可、可是为什么会那么做呢?果然是因为……曾被迫害的关系?就像在卡山那时……」 伊莉涅问。在费尔面前,她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担心翡涅希丝的反应,但她的手牢牢地握住翡涅希丝的手。 只是翡涅希丝的神情并未见到多少慌乱。 视线一与库斯勒对上,即使局促,她也还能露出微笑。 「确实有留下记载,这些人民在卡山似乎遭受到与恶魔同等的对待,但在其他旅人的纪录中却又写到他们受到尊崇,详细的内容交错矛盾。不过,有个特征,在所有的传闻中都表示天使消灭阿巴斯为的是警告。另外,还有一点,从此以后,他们就前往更北边的大地,永远销声匿迹。」 遭受迫害,不断逃亡,在各地利用本身的技术与当地居民合作,最后却又因能力过于强大而被他人惧怕、敌视。如此重蹈覆辙的最后,他们流亡到世界的边缘,再也无处可去,或许就在这时候,到达了忍耐的极限。 「另外,他们还留下一句话,如果有人前去追寻他们,同样的灾难将会立刻降临。这句话在将他们视为灾难之神的地方,以及相反地将他们视为展现奇迹的天使的地方都流传了下来。」 「这么说来……先不论他们是天使还是恶魔,太阳的召唤果然是种能够重现的技术吗?」 「魔法理论上也具有相同的定义哦。」 面对炼金术师,他开的玩笑还真有趣。 「可是啊,一个晚上就把城市给……这是真的吗?就算是用龙形火焰喷射器,也需要时间来烧尽一切啊……」 对凡事都嘻皮笑脸的威蓝多竟说出这种话。 是因为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留下的警告也很耐人寻味。」 库斯勒翻到相关的记载,嘀咕道。 书上提到:只要太阳是生物维生的一切源头,那么过滤收集大地的生命气息,就能够再次使其成为太阳。 「可是,这声音并非慈爱的低语,而是地狱的愤怒与苦痛……就像人类出生时的哭嚎……」 库斯勒边出声诵读,边感到一股类似作呕的感觉。这既是一种期待,也是兴奋想大叫的征兆。这可不是拿圣人的遗骨来炼铁,然后看结果会如何那么微不足道的事。一直只当作是狂言,堪称是炼金术师之「奥秘」的内容就显示在上头。 操控生命,主宰万物流转。 圣典的第一页描述到太阳并不是出于偶然。 太阳无疑正是万物之始,好比尘归尘,土归土,太阳倾注下来的物质渗透大地,然后又会变回太阳。 「所以,你才会认定石头草木之类的就是大地的生命气息,而把它们带回来吗?」 库斯勒的视线移向费尔,费尔微微一怔,接着害臊地笑了。 「你们听说了啊。」 「结果呢?」 「请别故意寻开心了。」 书商大概绞尽脑汁,一一收集了各种能够感受到大地生命的东西。 「不过,我一路搜寻从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带出来的古书,就连教皇厅图书馆都没放过,果然也看到了类似的记载。虽说消灭一座城市是个很特殊的例子……」 简直就好比巨人脚印的传说。世界各地都存在着说是过去巨人踩过而留下的池塘。把这些池塘一一描绘在地图上,就会看到脚印来自世界北方的尽头,消失在西边的海上。 让人惊叹竟有如此庞大规模的闲人耐性十足地编造出这种故事,又或者…… 「关于在天上飞的传闻呢?」 「就在下一页,他们留下的讯息是这么说的。」 库斯勒也随之翻页,一幅描绘了长着翅膀的天使的插画映入眼帘。 「太阳是生物维生的根源,既然它悬浮在空中,就代表生命本就可以飘浮于空中。因此,只要解放被囚禁在大地中的生命气息,想来便能飞上天……」 嗯哼,发出这怪声的人是威蓝多。 大概是因为突然转变成形迹可疑的异端宣教者会说的内容,所以他才失笑的吧。 就连方才一直屏息聆听的翡涅希丝也愣了一下。过于荒诞无稽的内容,害得严肃性荡然无存。 「……太阳并不是悬浮在天空的吧?」 只是她的反问却让库斯勒仰天一叹。他的反应会如此别扭,是因为在这个话题中,知识正好与直觉对立。 「书商,你的知识很渊博吧,会怎么说明呢?」 「嗯,这样很狡猾哦。你似乎也清楚知识上的见解。」 听着库斯勒与费尔的对话,伊莉涅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们在说什么啊?太阳当然是紧贴在天空上的啊。我还听过星星就是天空的破洞。」 伊莉涅没有什么特别用意,只是把教会在时说的故事照本宣科地转述出来。 然而,就算不是努力奋斗想要点铅成金、性情乖僻的炼金术师,也会觉得教说法有许多地方无法信服。 「照你这么说,那当太阳沉入大海时,是不是就会被冷却了?」 「咦?」 伊莉涅被反问后就歪着头纳闷起来。 看不过去的威蓝多出声道: 「虽然教会并不承认,但古代的贤人认为太阳悬浮在空中,而且说不定是个球体,还主张所有的星星,连同这块大地也许皆是如此哦。」 这个说法关系到教会的教义,除却阿布雷亚这种特立独行者,那些想拉着翡涅希丝游街的真正的审问官会疯狂地将其抹杀掉。 「可、可、可是,不飞上天又要怎么证实这种说法呢?骗人的吧?」 善良市民、模范工匠伊莉涅提出理所当然的质问,可是贤人拥有观察与推测这两样强而有力的工具。 「是天空在动,或是地面在动,自古以来这个争论就从没间断过。倘若这个大地不是神所创造的世界,那就会有人感到困扰,因此他们自然希望是天空在动。」 库斯勒轻轻踩响地面,翡涅希丝与伊莉涅一同低头往下看。 「然而调查星星的运行是从古代就一直在进行的作业,也留下了教会尚未成立前的古老时代的纪录。而那正是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还没荒废之前,沙漠地区正繁荣的时代。」 翡涅希丝露出讶异的神情,抬头望向库斯勒。 「我听说那地方的星空很美丽哦。」 从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逃亡来的少女远目眺望,回顾自己遥远的故乡。 「的确……还流传着『像月亮般美丽』,这样的称赞。我在这边却很少听到。」 「哦,你来自那地方吗?」 费尔兴味盎然地表示,翡涅希丝则急急忙忙低下头。 另一方面,库斯勒情不自禁地想象起来。银色月光洒落在大片沙漠上,像翡涅希丝这样的女孩抬头眺望夜空,这样的身影是多么神秘啊。银白色的发丝或许会让人以为是月亮女神。 他真心地涌出想亲眼看看的念头,旋即露出苦笑。 真愚蠢。 「总之,透过自古以来的观测,人们大致认识到星星的运行具规则性。发展出如今也在使用的知识,那就是占星术。只是其中有一群被称为惑星的星星。这些星星很麻烦,四处游逛从不走特定的轨道。所以认为这世间所有一切都应遵从道理,井然有序的贤人,为了要完美解释这些移动方式就像醉汉的星星,伤透了脑筋。结果产生一种想法,那就是星星并非天空的破洞,而是有某些星星以太阳为中心来运转。这么一想,星星的运行表就立刻变得很单纯。」 「这个假设也能回答出另一个重要的问题。这片大地没有尽头,恐怕只要一——直往东走,最后应该就会从西边回到原地。这比海的尽头是一片瀑布,有怪物在那里等候的说法要来得让人容易接受。」 伊莉涅双眼瞪大,似乎说不出话来。 库斯勒第一次知道这说法时,也觉得自己好像被迫去想象什么是圆形的四角形。 如今他的看法则是:也许确有其事。 「不过,再怎么思索也没用啦,这不是经过思考就能得出结果的问题。」 「姑且假设星星是球体,这么一来,关于月亮的盈缺也就能简单说明了。只不过真正的答案,也许只能靠几百年后的炼金术师来验证了。很遗憾。」 费尔说是这么说,但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遗憾。想来是因为生活在书本的世界之中,让他已经习惯有些世界是自己构不着的。 「又或者,只要能找出在天空飞的方法 ,我们也许就可以进行确认了。」 这时,伊莉涅似乎总算回过神来,她有些恼火地说: 「不、不过像飞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办到的吧。」 「那你说鸟类呢?」 反问她这么一句,伊莉涅就彷佛被强词夺理似的暴躁起来,其实库斯勒也不是不能明白她的暴躁情绪。威蓝多把话接过: 「事实上,就算没有翅膀,也还是有可能在天空飞哦。在老早之前就有很多人察觉到这点。」 接下来又要冒出什么难以置信的论调呢?伊莉涅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式。 「现在马上能实验看看哦。」 「咦?」 「拿两根木棒交叉在一起,在交叉点上放一根小蜡烛。然后把一张薄纸做成袋状包覆整体,下方要留着开口,再点上蜡烛就行了。这样就会自动往上升。」 「……」 「烟不是会往上升吗?就是利用这道力量啦。」 「啊!」 方才一直哭丧着脸的伊莉涅听到自己终于能够理解的内容,总算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被迫亲眼见识到神奇技术的人们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可是,有个问题,这个方法再怎么加强也无法飞往天空。要想产生大火,得需要大量柴薪,可是载了这些木头就浮不起来了,更别提载人。所以如果这上头写的真有其事,那就唯有是用跟火完全不同的方法飞上天空。」 「这么说的话,大概是像鸟那样吧。」 即使明知应该不对,威蓝多还是提了出来,因为除此之外,已经想不到别的方法。 「不过,我们只要去找出这个大地生命的气息就行了。这应当会是关键。」 「有了这个……就能消灭城市,还能飞到天空……的意思吗?」 一直都表现得很勇敢的伊莉涅,这时却变得像个听到大人讲述恐怖故事的孩子。 「从描述上来看,似乎是两回事……但不管怎样,这种想法从过去就有。无论正教或异教,都将泉水这类会喷涌出来的东西视为神圣之物。我想是因为其中含有萌发万物的不可思议力量。」 「像火山喷发也是呢。会让人感受到大地惊人的生命力。我们的脚下肯定存在着这股力量。」 费尔追加说明后,威蓝多便大喊道: 「你看过火山喷发啊!好羡慕啊。听说以喷发的地狱之火炼出的铁,里头会蕴藏神秘的力量啊!」 「不,那是不可能的。会死人。那温度非常高,连岩石都会被熔化成浆,没办法靠近。那真的是唯有神才能靠近的吧。」 「异教中也提到雷神会用大铁锤接住雷电,靠那股热来铸剑呢。」 「雷雨的日子里,在屋顶上立条柱子,上头绑上铁锤之后,就会理解这个传说的缘由了。」 费尔刚说完,库斯勒与威蓝多就一起耸了耸肩。 「早就实验过了。」 只见翡涅希丝与伊莉涅两个小女孩,对着彷佛是调皮捣蛋的小鬼就这么长大的大男人,露出打从心底感到愕然的表情。 「不过,消灭的阿巴斯附近,有几处村落留下当时混乱状况的纪录,其中确实有些许纪录正好提到了跟现在所谈的话题一样的内容哦。虽说那不能轻易尽信。」 「什么意思?」 「有个猜 测:天使们会不会并非蓄意消灭阿巴斯,而是在用那样的火力冶炼特殊的铁时,发生意外,结果就把阿巴斯给消灭了。」 「冶炼?」 「毕竟是足以让一座城市消失的强大火力,听说在城市中心持续冒了好几天浓烟,大概是看到那样以为是冶炼吧。不过,再对照其他纪录就知道,那情况跟火山喷发相去无几,威力之强大根本让人无暇去做那种事才对,所以应该只是想象之下的产物吧。」 恐怕真的是这样,但多少令人觉得遗憾。如果真的利用足以灭掉城市的超强火力进行某种冶炼,那再怎么思索都不可能会是铁。目前就人们所知最耐热的是铁,但即使是铁,光凭在炉中焚烧的火就能将其熔化。 如此一来,有可能的会是?才刚闪过这念头,随后库斯勒就苦涩地嘲笑起自己充满孩子气的联想。 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 若是真的存在,可就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了,不过,白日梦正因天使的传说变得更容易膨胀。人们会被吊诡的想法魅惑,肯定就是在这种时候。 必须集中精神在眼前的事物上,库斯勒做了个深呼吸后说道: 「所以想当然,你凭著书商具备的知识寻找了这个生命气息,却没找到……是这样吗?」 既然挂著书商的名号,费尔的知识一定具备相当程度。 「是的。从地面涌出的事物,我大致都尝试过了,可是并没有采集到什么……连北地涌出的温泉,我都试着熬煮过,不过顶多也只是采集到硫黄或盐巴罢了。然而,我回想起提升酒精浓度,从木片制作木炭或木醋液时的事,所以才又猜想使用蒸馏器的话也许能得到不同的结果。」 「所以才想找有本事的工匠啊。」 「没错。但蒸馏器是跟酒相关的物品,这里的工匠为了避免麻烦,不愿帮我制作,可我如果向南方订货,又会给商会带来困扰。」 听着费尔的说明,库斯勒稍微朝伊莉涅一瞥。只会埋首书中的家伙八成不懂蒸馏器背后的政治问题,曾经这么说过的伊莉涅一脸尴尬地别过头。 「不过,炼金术师与蒸馏器是分也分不开的关系。我想你们应该可以准备得出来吧?」 充满期待的视线投了过来,于是库斯勒朝着伊莉涅扬了扬下巴。 伊莉涅赎罪似的说: 「……只要有材料,我可以帮你做。」 「哦哦!太棒了!另外……」 费尔对着库斯勒、威蓝多也报以商人一贯的笑容。 「两位当然也会帮忙吧?」 蒸馏即使跟酿酒一样,做法已经获得确立,但不熟,做起来就不容易。使用在矿石或其他物体上头更是如此。 但库斯勒脸上有些愠色。费尔之所以不畏惧库斯勒等人,看来应该是因为他确信库斯勒他们并非骑士团派来的暗杀者,而是醉心于技术,纯粹前来追寻天使传说的炼金术师,但即使如此,他也太毫无心机了。 毕竟如果真的实现,那将会是个颠覆世界的成果,费尔这个人在调查天使传说上,想必也经历了旁人无法比拟的辛劳。另外更关键的一点,在这个阿巴斯建立据点的商会,每家的总部都设于与骑士团敌对的国家之中。 既然库斯勒等人与骑士团有瓜葛是件显而易见的事,那么这个有问必答的费尔只有可能是无可救药的傻瓜,不然就是个谋士。 当库斯勒如此盘算,迟迟不答时,费尔便伤脑筋地笑了笑。 「我表现得太慷慨大方了?」 聪明的商人。 库斯勒扬起下颚,只见圆滚滚的费尔开怀笑道: 「道理很简单。如果在莱特里亚的战事中将由骑士团获胜,那么协助骑士团相关者将会是最明智的做法。身为远地贸易的巨擘,我们绝对不能失去这个据点。」 艾鲁森的确没有打算放火烧了这座城里的商会,反而考虑将他们拉拢成伙伴。而商会这边肯定也猜想了善于营利的骑士团可能会这么做。这么一来,倘若帮忙重现了天使的传说,就能够像库斯勒他们一样,享有各种特权才对。 「那么要是反过来,是骑士团输了这场战役呢?」 费尔促狭地问,库斯勒闻言感到不甚痛快,但威蓝多笑得浑身乱颤。 「那就要赶在骑士团落荒而逃之前,把我们所知道的都拿到手啦。」 「就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协助你们。」 库斯勒耸耸肩,表示同意。做事滴水不漏,这并非炼金术师的特权,遑论对方还是个被怀疑成炼金术师的奇特商人。 「所以我想立刻着手准备材料。希望你们在进行时也能稍加留意,尽可能别让人发现是在制作蒸馏器。」 「关于这点,只要能备好工坊,应该就无须担心了。」 「那没问题。你们可以想想为何我会被谣传成是个炼金术师啊。」 乐观的人大多数都认为自己可以实现乐观的未来,但为此而做准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费尔似乎就属于这少数人。 「我试想过许多可能,如果能找出天使的传说,那将在什么情况下?所以不会有什么闪失。」 他像个孩子似的挺起胸膛,很有自信地表示。 那间工坊就单独位于城市近郊。阿巴斯城内也有工匠街,那里聚集了各种工坊,不过阿巴斯之中似乎还有几个工坊,不隶属城里工会。 这种工坊全都是由在这座城里设立了远地贸易用商馆的商会在管理,为的是修理贸易用的船只或载货马车,所以从头到尾一连串的作业,他们似乎都能自己来。 如果光靠城里的工匠,当需求集中时,自己商会的马车有可能会被延迟修缮,况且需求集中的大多时候都想比其他商会早一刻把商品运送出去,因此这种安排为的就是避免自己晚了一步,而让他人受益的情形。 虽然这显然少不了争执,但就这样反目成仇的话,要在这种偏远地区经营好商馆的指望将会很渺茫。于是就产生了这种尽管不得不相互合作,可也想确保自己的利益的折衷做法。 管理城市的波多罗孚家之所以会容许商会擅自这么做,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城市建立在商会之下。 「很简陋。」 伊莉涅加注了一句。 炉子造在屋外,周围被黏土砌成用来挡风的墙壁包围,旁边孤零零地搭了一间临时小屋,看起来随时会倒。只要能完成紧急性的作业就够了,虽然是间如此简易的工坊,但确实是工坊无误。 「圣杯不一定是用黄金打造出来的。」 「没错。外观虽然不佳,但炉子本身可是南方最新的构造。理应可以给出不错的高温。」 「咦?真的吗?」 闻言,伊莉涅的眼神立刻发亮。 「在知识这方面,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书商都这么说的话,确实是一剂强心针。 「那么就来打扫炉子,还有准备材料吧。」 炉子附近并没有屋顶,所以得扫开积雪,为了把地面烤暖,也得稍微生个小火。该做的事有很多。 「可是,你已经大致想好要蒸馏什么了吗?配合这点,蒸馏器的材质和规格也会有所改变啊。」 听库斯勒这么说,费尔困惑地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 「什么都没有是吗?」 即使他读过的书籍数量可观,但他毕竟不是炼金术师。 但费尔的自尊心似乎稍微受创,他赌气地说: 「多、多少有点眉目啦。」 「嗯?」 「刚才我给你们看的传闻之中有提到:『使用留有生命残渣的 石头的话,即使是已经冰冷僵硬的东西,也能够再度释放出生命吧……』我想这说不定是指恶魔的心脏。」 突如其来地,他在说什么啊?连炼金术师都吃了一惊。 「恶魔的……心脏?」 「地狱的愤怒与苦痛这些字眼如果也是在意味同一件事,那就能够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流传于阿巴斯的祭典会跟传说毫无相关。」 费尔的话会这么冒冒失失,应该是因为他平时的会话对象大多都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吧。 库斯勒涌出一种亲近的感觉,同时也想起船匠提到这个城里的祭典中会出现白色恶魔。费尔说的肯定是指这件事。 「那是什么祭典?我们还不清楚。」 「大致说来,是供奉活祭品的仪式。」 活祭白色恶魔的仪式。 多么具有异教风情啊。 「不过,现在则成为为了从莱特里亚女王手中获得政治庇护而进行的仪式。也就是……把活祭品的毛皮贡献上去,来获得回报。」 库斯勒听完他的话,终于明白为何骑士团会感到头疼了。 破坏传统祭典将会与城市敌对,但毫不非难地批准它,也将沦为变相承认莱特里亚在这个城的权威。 「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这项祭典的目的仅止于此,那就没有理由进到城市中央那个洞穴里头,以可疑的程序执行祭典。在当初开始这个仪式时,那无庸置疑是为了得到某种东西。除了政治庇护以外的东西。」 费尔一脸正经地描述,看起来就像激动地表示自己在入夜的森林深处看到异类的旅人。 然而,城市中央的那个洞窟,的确被称为恶魔的肚子。 「你有事没事就会待在那个洞穴里头,为的就是这个理由?」 「没错。不过,等你们也看过那仪式就会明白我的意思。那做法是撕裂白色恶魔的巨大身躯,取出五脏六腑,然后将各个脏器埋进固定的位置。让人觉得一定有所涵义。我想传闻中『留有生命残渣的石头』指的也许就是放血干燥之后,变得硬邦邦的心脏之类的东西。而且在仪式上的祈祷词中有这么一段话:『赐予我们,这个白色身体内蕴涵的力量;赐予我们,这头野兽的力量』。」 费尔舔了舔嘴唇,接着深吸一口气后说: 「然后披上白色恶魔的毛皮。就好像希望非人的智慧与力量能栖息于人类体内。」 库斯勒不禁倒抽一口气,视线移向翡涅希丝,而她也表情僵硬。这已经不是偶然的巧合了。肯定有什么东西在某个环节以库斯勒等人无法理解的形式联系在一起。 天使假使跟翡涅希丝一样同为受诅咒之民,那么也就可以理解披上兽皮的原因。 看看那些模仿大人样的孩子就能明白。他们以为摆出相同的姿势就能带来相同的效果。 「如今的仪式在这之后则演变成:这头白色恶魔的力量将转变成神圣的力量,加持在我们的女王陛下身上……然后献上毛皮。可是我觉得原本不是这样。那是后世加上的部分,起初这么做应该是为了自己才对。传说的天使是什么颜色的,你们听说过吗?」 转头去看翡涅希丝——库斯勒才不会做这种蠢事,他保持冷静地说: 「发色是白的,而身体有某个部位异于人类。」 费尔点头。 「查阅各地留存的卷轴就知道天使的外型彷佛披着狼或狐狸的毛皮。不,沙漠中存在着猫神,所以说不定那是猫……」 「这么一来,就能说明为何在仪式中披着毛皮了呢。」 威蓝多装作毫不知情地说道。 「没错。而且往比莱特里亚更北方的地区去,就会发现人们的肤色变得更白,发色也更淡,银色或灰色都不怎么稀奇。这点跟白貂或狐狸等其他动物也互通。因此,我无法割舍一个可怕的假说。」 「说说看,这里可是有两名炼金术师在哦。」 库斯勒的话让费尔微微一笑。 「传说的天使会不会揭开了生命的奥秘。而且,会不会能自在地操纵神所创造的生命轮回,能自在地操纵生命条理……」 结果就造就了北方大地那些白色生物的姿态? 这么想也许很神秘,但如果天使是那些来自沙漠的受诅咒之民,那生命的秘法应该是在沙漠之中发现才对。可是,住在那片土地的人们一年到头都被曝晒在阳光下,肤色浅黑,也没有听说过那地方的动物毛色偏白。 从这块土地的天空灰蒙蒙不见蓝色这点来思考,那也有可能只是偶然。 「当然,这话题不出酒后闲聊的程度。可是,关于披戴白色恶魔毛皮的理由,我怎么想都觉得是如我所料。」 「城市瞬间被毁灭的阿巴斯居民想要获得毁掉城市者的力量?」 费尔点头如捣蒜。 库斯勒并不反对这个想法。 虽不反对,但有个地方令他在意。 「话又说回来,那个白色恶魔究竟是什么?」 船匠的说法是,那恐怕不是这世间的生物。 而费尔听到这个问题则得意地笑道: 「过去曾经横渡极寒海洋的冒险家只要写书就一定会提到极北之地。上头这么描述:极北之地恐怕不是人能居住的场所。风雪之类的根本不算什么困难。当地存在着某种力量甚至足以扭曲神所制定的法则。想象得到太阳不下沉、不上升这种异常现象吗?想象得到地平线上升起两颗太阳的早晨吗?而且北边的海住着见也没见过的怪物,也见到长着巨角的海兽在海中成群泅水。另外还有长着两根足足有孩子般大小的獠牙,像鱼又像猪,巨大狰狞,得举头仰望的生物。总之一切都很离奇古怪。脑子好像会出问题。然后最可怕的是追着我们的船只,像亡灵般攻击我们的那只恶魔。拥有七条命,可以反弹各种金属攻击,用它的巨爪一挥,就把青铜盾牌当成羊皮纸般撕裂,它的利牙会把人的天灵盖连同头盔一起咬碎,就是那……那不祥的……」 酝酿了足够的情绪后,费尔说: 「不祥的……白……熊。」 费尔以吓人的语气描述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出现一段空白。 「……熊?」 「没错。」 费尔的神情很严肃,但威蓝多搔了搔脸颊,伊莉涅微微歪头。翡涅希丝大概没有看过熊,所以对其他人的反应感到困惑,便转向库斯勒投以求助的视线。 而库斯勒则叹了一口气。 「熊?不是狼?」 这时,费尔看似终于明白为何库斯勒等人的反应会如此差强人意。 「所、所以说南方人实在是……!说到可怕的动物就只会想到狼,虽然那也确实如此,可是极北之地还有许多不把狼看在眼里的生物啊!而位于顶点的就是白熊。你们看到就会明白了!不管是多厉害的狼也无法赢过白熊的幼熊。」 关于白熊的传说,库斯勒确实耳闻过。 据说它的力量太过强大,可以把人融化。像扯成破烂的布条这种形容方式还嫌太过温和,不过,果然令人难以想象。 「唔唔……简直就跟对旁人传达一本书的厉害之处一样地困难……」 费尔抱着头一脸懊恼。库斯勒看到他这样,视线冷不防地转向翡涅希丝。接着微微苦笑说: 「亲眼看过不就知道了,我听说祭典不会中止。」 「对、对了!看过就会明白,会一目了然!」 说得再怎么口沫横飞,不懂的事就是不懂。相反地,有些事只要亲眼见识过一次,无论用什么样的字眼都不能推翻。 库斯勒从翡涅希丝身上学到这一点。 「那么……总之该调查的项目有两个啊?」 「以地狱的愤怒与苦痛的形式所留下的大地的生命气息啊……」 威蓝多一面搔刮下巴的胡子,一面喃喃。 「另外就是留有生命残渣的石头。」 假使真如文字所说的一样,那么无论哪一个都会触及炼金术师的奥秘。 每个人都求之不得的生命之神秘,神以外的存在真的能接触它吗? 世上大多数人都会对此心生畏惧而颤栗吧。 会对这种想法一笑置之的才是炼金术师。 「那么首先要蒸馏什么?」 不知是因为面对古怪的话题故作坚强,又或者对库斯勒、威蓝多,以及费尔沉迷于荒诞无稽的会话当中感到受不了,只见伊莉涅一脸厌烦地提问。 三名大男人交换过视线后,库斯勒回答: 「就从知道在哪里的心脏开始吧。」 愿神保佑。 威蓝多竟难得地嘀咕了这么一句。 恶魔的肚子位于城市中心,是具宗教性的场所。库斯勒四人若陆续进出那地方,会太过引人注目。 不过,其中伊莉涅即使一起去了,应该也没有帮助,而她本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对身为虔诚正教徒的她来说,觉得古怪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威蓝多犹豫了一会儿,可似乎回想起这里用的是新型炉子,结果就输给了这个诱惑。最后只剩翡涅希丝了。翡涅希丝似乎迟迟无法跳出受诅咒之民毁灭了阿巴斯这件事的震撼,到现在都还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也许是因为多少有种为时已晚的自觉,所以没有到让她一蹶不振的程度。尽管如此,这件事看来在她小小的心中,或多或少还是激起了涟漪。询问她要不要去恶魔的肚子时,她慢慢地摇头,露出难过的笑容。 库斯勒认为这不是什么窝囊的决定。翡涅希丝曾一面啜饮山羊奶,一面死心似的微笑。即使是没血没泪的炼金术师都还有能够前进的余地。然而,对受诅咒之民而言,来到这种大地尽头了,却依然没有容身之处。如此想来,她当然无意前往也许会重现诅咒原因的地点。 看到这样的翡涅希丝,有句话就自然脱口而出: 不管什么时候都行,难过的话就来找我吧。 之所以掐住翡涅希丝的脸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库斯勒扬起半边嘴角,离开工坊。 没想到。 「那么就请装作是我的佣人,垂着头跟我走。」 「……」 会让哭泣的孩子闭嘴的炼金术师才刚以工匠打扮步上旅程,如今却又乔装成商会打杂的佣人。他的头上撒了一种蛋白与沙子拌过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搓揉过后,再穿上衣襬磨损的麻制服装。接着套上很难直线行走的硬木鞋,驼背走起路来,就再也不见炼金术师的影子了。 「要乔装打扮就得做得如此彻底才行啊。我也曾为到稀有的珍本,而伪装过各种身份,潜入各种地方。」 库斯勒很清楚关于让他做这种丑恶的乔装,其实费尔一点恶意都没有。因为他压根没有考虑库斯勒的感受,就动作利落地准备起来。 要不是因为他那份清朗无愧的态度,库斯勒早就把他打到趴在地上。 「喂,请低头,还要驼背。」 「……我知道,我知道。」 「回答时要说『是』。」 库斯勒驼着背抬眼瞪费尔,可费尔却毫无恶意地回以一笑。 他把不满吞下肚,窝囊地回了一声「是」。心想:幸好伊莉涅、威蓝多,特别是翡涅希丝都不在这里。 库斯勒在极德鲁商会变装之后,就和费尔一起前往管理这座城市的波多罗孚家,为了取得恶魔肚子的钥匙。从费尔与波多罗孚家的仆人之间的对谈听起来,基德鲁商会在这个城里似乎也相当吃得开,在祭典的各项开销上都提供了不少资金。 因此才会对费尔这怪人的奇特举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祭典就快到了,请不要做出什么太奇怪的事哦。」 「我懂得的。只是真的能举办吗?战事虽然避免了,但骑士团的耳目不是还在?」 装作毫不知情的费尔悄声询问,那仆人便耸了耸肩。 「都已经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了,他们也清楚这只是形式吧。而且他们似乎一样不希望打起来,所以说不定也认为没必要刻意刺激城里的居民呢。我家大人也说骑士团没有特别交代什么哦。」 仆人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服侍着城中权贵的他,有可能因为战争搞砸一切,失去工作与地位,最糟糕的是说不定会和主人一同步上绞刑台。 「不过,就是这样才觉得奇怪呢……」 「嗯?奇怪是指?」 「嗯——骑士团来这里要做什么呢?既不是为了打仗,也不是为了把你们的脑袋吊起来。」 「我们的脑袋早已被掐住了。控制尼卢贝尔克封锁海线。最后还封锁了河川,都做不成生意了。能够用陆运般送的东西,肯定会在半路遭劫。我们在商会中还把原本要卖的酒全喝光了。」 费尔抱怨起来,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库斯勒在身后听着。 这座城里的所有商人应该都抱有同样的想法吧。 「可是说起来就更不可思议了。明明是如此强大的骑士团,却把重要的战力拨到这种偏远地带,而且还不加以活用。也没有要把波多罗孚大人赶出城的迹象。」 「是这样吗?毕竟这里对莱特里亚来说,可是重要的贸易据点哦。先来个下马威,把敌方的金库压制住也是个很妥善的战略啊。」 「嗯……」 不过,仆人还是不甚认同地沉吟,突然眼珠一转,看着费尔说: 「所以啊,我们之间还传出这么一个谣言,说会不会是你又找到了什么麻烦的禁书。」 「咦?不,啊哈哈哈哈……那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真的……想想这里的风土民情,那种被扣上异端嫌疑而从南边逃过来的圣职者也是有这么几个。」 「所、所言甚是……」 费尔躬身哈腰,他的这副模样并没有让库斯勒心中暗笑,反而觉得佩服。 试着推测,费尔八成看上了自南方逃来的异端圣职者之类的人物拥有的书籍,试图拿到手,结果被教皇厅等等抓到把柄吧。脑筋正常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一点利益也没有,不仅如此,还形同拿粗绳套上自己脖子的举动。 可是,如果任这类书籍全都就此腐朽,那么就别指望一些历经几百年的知识能够传承下来。正因为有像费尔这种不瞻前顾后,愿为自己喜欢的事付出生命,愚笨又了不起的怪人在,库斯勒他们这些炼金术师才能获得前人的智慧。 「那么,钥匙就借我一用了。」 费尔困窘地弯身行礼,等仆人将门关上后,他就发出沉重的叹息。意识到库斯勒的视线时,他和善地苦笑了一下。 「没有不由分说地对我砍上几刀就算好了。」 「今后我要以费尔大哥来称呼你啊。」 费尔眨巴着眼睛,害臊地笑起来。 之后两人来到城市中心的广场,费尔以黄铜做的钥匙打开恶魔肚子的门。用铁与木头打造的门,比起一般人家的门约莫厚了三倍。 正如先前听闻的那样,一打开门就是阶梯,黑漆漆的深处瓢来一阵充满霉味的空气。 「应该不会有什么窒息而死的危险吧?」 「祭典时人们会大量拥进,所以别处还设有通气孔。」 费尔毫不在意地打开装了火种的腰袋,拿麦秆靠近一直在里头冒烟的火种,把 第三幕 把彷佛染上黑暗的乌黑土壤放入陶罐,水倒进去。已经实验确认过,从玻璃工匠那里取得的太阳碎片能够溶于水中。 稍微搅拌,隔一段时间等石头杂物沉淀之后,上方的溶液便更换到其它容器中。液体还很混浊,因此接着用毛织物来过滤,再重迭几张回收碎纸碎布做成的纸过滤三次,变清澈之后放到火上。想得到的东西也许会随着蒸气蒸发到外头,不过首先还是单纯熬煮看看。 咕咚、咕咚,容器中的素烧陶片敲撞出小小的声响。溶入其他东西的非纯水以及黏度高的液体在沸腾时偶尔会突然喷出来,放入素烧陶片可以防止这种情形发生。 像这些小小的发现都是前人反复尝试、再三失败的功劳。 「……有跑出像盐巴的东西了。」 随着水沸腾,愈变愈少,溶液边缘出现条状的白线,就像布料上沾到的污渍。外观类似盐的结晶。 库斯勒拿起小刀,前端轻轻刮取那道线,随即便将刀刃伸入火舌中。 「啊!」 伊莉涅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只见火光透出淡淡的紫色。 「难道……猜中了哟?」 连威蓝多都一副难以置信地说道。 「虽然没有……自信……」 不过,这会是偶然吗?帮忙取来泥土的费尔在看到水倒进土中时,露出一脸错愕,说明了「泥土本身也许含有什么东西」就是他没想到的盲点。 而实验的结果,采集到具有太阳碎片特征的粉末。 库斯勒看着剩下的泥土,说道: 「不管怎样得先收集一定程度的量。还有也随便找些土壤,试试能不能采集到同样的东西。要是能采集到,那就没有理由在恶魔肚子里举行夸张的仪式了。」 「说得也是呀。」 费尔也沉默地点点头,打算迅速进行下一步时,伊莉涅插口道: 「呃,那我要做什么呢?蒸馏器还要吗?」 「继续做。如果这个粉末是全新未知的物质,那么今后正需要用到。」 从玻璃工匠手中得到的量太少曾使他放弃,不过假如之后能获得一定程度的量,那么混合、溶解、烤火、冷却、蒸馏等各式各样的程序,他都必须去试,好进行调查。 「我、我知道了。」 伊莉涅点着头稍微有些手足无措,最后移动到炉子那边。大概是认为即使自己继续待在这地方也不会有更多进展吧。 「好,我需要十……不,二十个小容器。然后详细说明盐田的书籍或者在盐田工作过的人的知识,再来是熬煮用的柴火,记录用的笔墨和纸,对了,还需要过滤溶液的工具。另外……」 「等、等等,我的头要爆炸了!」 费尔边喊边掀起上衣,拿出插在腰带上的纸堆与黑铅。他的这副模样十足就是过着风尘仆仆旅居生活的商人。 「呃……要容器、盐田相关的……然后是纸笔、过滤溶液用的工具。过滤用的是纸还是网勺?或者要像葡萄酒一样,用皮袋慢慢滤看看?」 「也是呢。如果纯度会收到影响,就得想一想过滤的方法吶。」 「既然如此,素烧的陶器是会好的选择吧。连泥水都能变得可以饮用。」 「那也把这一项追加进去吧。」 「还有素烧……城里的商会有这么多,全部都去问问看,应该就能立刻拿到手吧。」 费尔飞快地写下需要的东西,最后再将纸举高,眯起眼睛注视,有些为难地笑了笑。 「我可得托你们去请骑士团好好关照一下基德鲁商会啊。要是这么一闹,却什么结果都没得到,商会可是会对我大发雷霆啊。」 「还真敢说。反正你不会是第一次挨骂了吧。」 库斯勒一反驳,费尔便像被识破似的笑了。他笑的方式很年轻,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年纪明明大上了一轮。 「像商人一样考虑得失是无所谓,不过谁也无法想象到事情顺利进行时的利益。所以说,多思无益。」 「我明白啦。在这个天平上,能放多少财富就该全都放上去。因为万一真的平衡了,我们也就能够窥探到这个世界的秘密啊。」 库斯勒之所以突然感到不痛快,是因为费尔并没有说出能够掌握整个世界之类的话。就追求世界之谜的炼金术师来说,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好奇心上输给了费尔。 「哼。可是最重要的恶魔肚子里的土该怎么办?能大量运出来吗?」 「全部是没办法吧……不过我会假托是为了准备祭典,尽可能试试。刚才我顺道去了趟商会得到消息,白色恶魔据说已经顺利捕捉到了。」 听说那是让人无法相信真的存在于这世间,并且在祭典的仪式中会用到的白熊。 平时的话,这消息会刺激他的好奇心,但现在有重要的事要做。 「随你。尽可能快点,而且准备得愈多愈好。」 「遵命。」 费尔说完再度匆匆忙忙地离开工坊。 「那接下来……」 库斯勒搓着手,一面俯瞰沾有疑是太阳碎片的粉末的容器,还有从恶魔肚子中取来的泥土,一面说: 「开始有炼金术师的感觉了。」 闻言,威蓝多失笑;翡涅希丝则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实验说起来很类似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用手去探索确认房内有什么东西。 既可能遇上轻轻一碰就倒塌坏掉的东西,也有一直在同一处打转的风险。不知道房间是宽是窄,真正重要的东西也许就近在咫尺,却疏忽大意又往别的地方走去。 尽管在这当中,知识扮演了灯塔般的角色,但一出现亮光就容易让人偏重寻找灯光照得到的范围。 因此,丢开所有成见,把想到的主意都拿来试。 这就是实验的真髓,唯一能靠近神的方法。 「喂,那是从附近挖来的土,用来做比较的,别搞混了!这里加入了多少灰,要详实写在容器上!还有,用完的工具快拿去洗!」 长桌上井然有序地排了一长排容器,库斯勒的指示一道接着一道。随他的吆喝往左往右团团转的人当然是翡涅希丝与受到牵连的费尔。 威蓝多不再跟往常一样油嘴滑舌,于工坊外用日晒过的砖块搭了一个简易的炉灶,升起火,调整火候熬煮溶液。就如同处理酒精时的做法,溶解于溶液中的物体不同,蒸发所需的温度就不同,所以他得试着辨别出来。同时也将析出的粉末放到火上,比较火焰颜色的变化。 平常明明很轻佻的他,唯有在做这种扎实工作时会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禁欲持身到连修士看了都会惭愧逃走。观察火焰的颜色并记录到手中纸张的模样,简直就像潜心创作的诗人。 「听说在仪式中会撒灰,所以才感到怀疑,结果果然会因灰而改变啊。」 一边变更能想得到的条件,一边制作溶液时,库斯勒也抽空去威蓝多那里露脸,他看着纸上的结果如此说道。 「灰愈多,紫色也就明显变浓。只是这一样有个极限。并没有出现比从玻璃工匠那里拿到的太阳碎片还要更浓的结果。」 威蓝多也没有拉长语尾,以宛如另一个人的口吻说着。 「这么说来,假设太阳碎片是纯粹的结晶,那么藉由溶液中加入灰而产生的太阳碎片的量是有上限的啊。」 威蓝多点头。 「应该是吧。可是你看也知道,紫色之中还闪现出橘色,表示里头混了杂质。因为埋进去的是内脏,所以说不定是些碎骨头之类。」 「如果是能过滤剔除的东西,那就可以藉由装进素烧壶的溶液来确 认。渗出需要花一个晚上,等明天早上再确认吧。如果属于得加东西来剔除的类型……那就用跟葡萄酒相同的方法来试试看吧。」 「所以是蛋白、石灰跟铅这一类喽。」 「费尔又要露出厌烦的表情了。」 库斯勒的俏皮话没有得到威蓝多的响应,库斯勒也并非想逗他笑。 该做的事太多了。 然而,这是种阔别许久的感觉。前不久,他才因为遭到处分被送去前线的工坊,在那里遇到眼前的威蓝多,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小丫头。之后水车转动,齿轮运作,开启了奇怪的水路,他也随之漂流,一路来到这里。 过程中虽然不是一切都很愉快,但他有所收获。 可不管再怎么说,他感到熟悉亲切的毕竟还是这种为了寻找某样东西的,炼金术本身的过程。 「伊莉涅的情况如何?她一个人不会闹别扭吗?」 库斯勒这么一说,威蓝多终于微微露出笑容。 看威蓝多抬了抬下巴示意,所以库斯勒就往那方向望去,在离工坊稍微有段距离的炉子前,伊莉涅提起裙子,以有失体统的姿态踩着大型风箱,将空气送进去。 「看来是打从心底迷上炉子耸立的风姿了。」 「那家伙恐怕也是个怪人。」 「累瘫睡死的模样跟小乌鲁很像哦。」 「算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库斯勒耸耸肩,拍了拍威蓝多的肩膀,打算回到工坊。 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注意到威蓝多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肩膀。 「怎么,会痛吗?」 「……不是。」 威蓝多回答后,就像个见证奇迹感到困惑的信徒般望着库斯勒。 「我们的交情有这么好吗?」 库斯勒听他一说,也看了看自己的手。的确,这只手向着威蓝多时,一直以来不是拳头,就是握着比拳头还硬的武器。自重逢起,他也偶尔会觉得火大,不过毕竟已经经过了许多年,以前那股想杀他的冲动早就没了。 不过,他自认他们绝非那种只为慰劳,而且毫不装模作样就能拍肩打气的交情。 「……即使是铁也会生锈。」 「嘻嘻嘻,你就不能说个好一点的比喻吗?我倒不觉得这是不好的变化啊。」 当伊莉涅问到他和威蓝多的感情不是很好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反驳。就算是现在,他的答案也会一样。 所以他觉得这种感觉并不是「朋友」这么亲密的关系。 「大概就像原本不会融合的水跟油,在加入鸡蛋持续搅拌之后混在一起的感觉吧。」 「嘻。」 威蓝多一笑出声来,库斯勒便反射性地皱起脸来,但威蓝多笑的原因似乎是对于他自己。 因为他的视线飘到远方,夹杂着叹息说道: 「大概是由于大爷我最近都不近女色的关系吧。」 然后困扰地垂下眉尾,看着库斯勒。 「这里的空气让我很开心啊。」 「哈。」 本想从鼻子对他哼笑一声,却没笑成。两人明明面对面,彼此的视线却无法自然地对上。或许,这说不定该算是那场两个小鬼失败的干架以来,相隔多年后的握手言和。 「真相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会是真相。」 威蓝多在一时之间瞪大了双眼,然后哑然失笑。 「说得对呀。」 「哼。」 这次总算成功地哼出声来,于是库斯勒指着仍在火上的容器同时转身。 「注意火候,实验快泡汤了。」 「你当你是在跟谁说话啊。」 「该死的家伙。」 留下这句话后他就回到工坊里。 说什么很开心? 「混账。」 他似乎还没有成长到能够回答出「我也是」。 太阳下山时,他们已经有不少发现。 目前,从恶魔肚子里的土采集到像盐巴的东西显示出跟太阳碎片相同的性质。然后,加入灰,能采集到的量会变多,但超过一定量之后,再怎么添加,能采集到的量也不会改变。另外还确认到加入灰可以使杂质减少。一般的土壤中没有采集到类似的物质。也发现添加灰以外的东西并不会使其产生变化。 假如它是太阳的碎片,那么会是像把血混进盐田那样,透过埋下白熊的内脏而诞生的产物吗?有其他材料可以代替吗?关于这些部分就尚未弄清楚。 另外,费尔找出曾在盐田工作的人士,问到了高效率的制盐方法,因此他们决定模仿那做法试试看。首先用普通的水清洗土壤,接着用洗出来的水再次清洗新的土壤。这么做可以使其中的盐分溶于水中,直到水再也无法溶解。要取出里头混着铅的黄金时也会进行类似的方式。基本上,如何提高想取得的东西的浓度就是效率化的关键。虽然是不同的物质,基本想法却是一样。只是真正的发现在隔天造访他们。 那是在他们没有回旅店,留宿工坊一起将就着睡,隔天一早进行确认时的事。 「……有结晶。」 分装在小容器中的溶液自然蒸发,留下结晶。虽然稍微带有棱角,但整体来看呈现圆弧状,就好像不完美的水晶,跟从玻璃工匠手中拿到的东西十分相像。 「什么啊,就算不熬煮也能采集得到嘛。」 「可是……上头带有颜色。」 结晶略微呈现茶色,感觉有些黯淡。 「这点似乎有办法改善哦,你看。」 威蓝多的手指着素烧的陶壶还有壶的接水托盘。 素烧壶可以只释出水分,隔绝各种杂质。渗出来的溶液在蒸发过后,于接水托盘中留下干净的白色结晶,剩下在壶里的是茶色结晶。 「再来就是确认它是不是太阳碎片了……」 「你起码要当心别在实验中把这座城市炸飞了哦。」 威蓝多半开玩笑地说,却吓得刚睡醒的伊莉涅脸上表情变僵。 「纯粹只有太阳碎片的话,不会自燃。恐怕还必须混入什么东西才行。」 「像铁之类的吗?」 「咦?」 对这句话起反应的人是铁匠伊莉涅。 「怎么,小伊莉涅你不知道吗?」 「我不是说过别加『小』吗!重点不是这个,铁会燃烧哦?混和……是要混和什么?油吗?」 会这么咄咄逼人地追问,也许是因为她自负自己清楚与铁相关的一切。 然而,炼金术师会以一般工匠绝对想象不到的组合来做实验。 「现在马上就来试试吧?喂。」 翡涅希丝正兴味盎然地比较水分蒸发后析出的结晶,听到库斯勒的呼唤后,她抬起头。 「去拿硫磺和铁棒过来。」 「是、是!」 她似乎趁着昨晚的时间就调查完各种东西放置的地方。好像也掌握到万一敌人闯进来,该往哪里逃的路线。跟刚遇见时比起来,真是难以置信的长足进步。 「另外,你有钢铁用的锉刀吗?」 这个问题的对象是发现有自己不晓得的钢铁特性,而一脸不悦的伊莉涅。 「工具箱里头大概有吧……这里的工具准备得挺齐全的。」 费尔如果在这儿,自然会表现出感到骄傲的神色吧,不过昨晚他为了调查而回去商会了。 可是伊莉涅依旧闷闷不乐。 「不会是用来取笑我的玩笑吧?」 「谁会去做这种事啊。不过,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在铁匠的工坊中,硫磺确实不受欢迎。因 为工匠常为了该怎么从金属析出硫磺而伤透脑筋。」 不仅是铁匠,像银饰品的工匠等也很讨厌硫磺。从经验上已确认到银会生锈的原因似乎在于硫磺。 「我要把铁粉与硫磺的粉揉成一块,然后点火。」 库斯勒对依旧一脸怀疑的伊莉涅说明。 「百闻不如一见。」 于是他拿准备的锉刀削起铁棒,再把硫磺捣碎成粉混入铁粉之中,充分搅拌搓揉之后搁置铁盘上,拿一根前端点上火的木棒靠近它。过程一点都不难。 可是结果充满戏剧性。 开始产生反应的地方变得又红又热,冒烟燃烧起来。眼看反应逐渐有所变化,像剥开葡萄皮般,燃烧过的地方依序变黑。 一眨眼的工夫,最后受热弯曲的铁盘发出尖锐的声响。 「铁粉……熔化后又重新凝……固了?」 「附着在盘了,早知道应该用木头盘子才对。」 黑色,看起来很粗劣的铁黏附在盘。黄色的硫磺还稍微残留,大概是搅拌得不够均匀吧。 「这个反应的有趣之处在于只是搅拌在一起并不会引发任何反应。没有火来当引子就无法进行到下一步。」 「话虽这么说,但也不表示太阳碎片不会在混和某种成分的瞬间,就变成真正的太阳哦。」 威蓝多刻意使坏补上这一句,库斯勒却正色地点头。 「正是如此。所以你们千万别一个不小心就拿奇怪的东西靠近太阳碎片。要牢牢记住,混进某种东西就有可能产生难以想象的结果。」 看到硫磺与铁的反应就差点站不稳的伊莉涅与翡涅希丝一个劲儿地猛点头。教徒弟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亲眼见识现场。 「那库斯勒,我们要从什么开始混和?」 被威蓝多一问,库斯勒看了看桌上之后,耸耸肩膀。 「硫磺吧。」 神啊,请保佑我们。伊莉涅轻声呢喃。 太阳已完全升起,天空也微微透了点蓝色。天气很好,今天就连风感觉都是温暖的。虽然也不是被这个和煦的天气吸引,但走出户外,静静地不动,就听到为了祭典大动土木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乘风而来。事前准备很稳当地进行着。库斯勒等人刚抵达这座城市时感受到的郁闷气氛彷佛是在骗人。 会让人误以为祭典的准备只是个幌子,原来是因为没有捕捉到担任重头戏的白熊就无法进行祭典,所以据说历年来都是在得到捕获消息之后,才正式进入准备。费尔还说也因为当时骑士团来袭,所以城里才更加缺少活力。 库斯勒回想着这些闲谈内容,坐在工坊外头的椅子上晒太阳。 「您还真是娇贵啊。」 似乎是为取什么东西而从炉子走来工坊的伊莉涅淌着满身大汗,冷眼对他说。 「毕竟我可是大商会的少爷啊。」 「哈。」 伊莉涅已把费尔张罗来的铁溶解完毕,为了蒸馏器打算做块铁板,她刻意表示轻蔑,从鼻子冷笑一声。工匠就是得活动身体,他们学到的教诲是有时间思考的话,不如去挥动铁锤。但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有什么头绪就去行动的做法毕竟会面临极限。 「硫磺、酒石、铁粉、铅、铜、密陀僧、锌、鸡冠石、蛋壳、醋、兽脂、油、酒、石灰、发酵粉、蜜蜡、麻、棉、木片、炭、盐、骨头……猪的肠子也试过了……嗯……还有什么其他的呢……」 库斯勒随意晃着双脚,再三思索时,威蓝多从工坊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也像是刚睡醒,嘴里念念有词,搔着脑袋。 把想到的所有东西都拿来跟疑似太阳碎片的结晶混和在一起,点火测试,得到的反应却乏善可陈。其中最有指望的是炭跟硫磺,但两者虽然展现出太阳碎片熔化蒸发的反应,却不像硫磺跟铁粉混和时那样冒出极端的热。而且使用炭时还散发出非常刺鼻难闻的气味。 「血。」 库斯勒抛出一个字,只见威蓝多耸耸肩。 「试过啦。」 说完又稍微在思考似的把头一歪。 「还是说不能用我的血呢?如果是小乌鲁……啊,不过,照惯例,这种时候不是纯洁的少女就没有用吧。」 威蓝多的目光刻意落在库斯勒身上,库斯勒的背往椅子一靠,不以为意地回答: 「得看对纯洁的定义是到什么程度吧。」 「哦?嘿嘿嘿嘿嘿……」 威蓝多从喉头发出下流的笑声,正巧伊莉涅抱着装满水的水桶走出来,丢下「低级」两个字就往炉子走去。 「小伊莉涅说不定可行哦。」 「我是不知道她纯不纯洁啦,但肯定很纯情。」 威蓝多不出声地大笑,这次换翡涅希丝从工坊走出来。翡涅希丝管理着排列在工坊中的大量盘碟,哪个盘子中混和了什么,她得一一掌握并观察其反应。另外,乍看下没有反应的东西,也可能在经过一段时间后产生什么变化,因此她得在工坊各处挪出地方来安置它们,当然也必须留心别忘记是什么东西放在哪个角落。而且,库斯勒与威蓝多还会逐一改变分量把同样的物质添加进去,清洗用到不能再用的器皿这项工作便落在她身上,也同时得继续从费尔在恶魔肚子中偷偷带出来的土壤采集出太阳碎片。因此一过中午,她就已显得疲惫不堪。 「我洗完……盘子了……」 一走出工坊,她的双眼似乎就感觉刺痛,约莫是因为眼睛也跟那些盘子一样长时间工作,因此连这种北方冬日的太阳都受不了了。她酸涩地眨了眨,感觉刺眼地把脸转开。 「总之,现在就朝混和了炭跟硫磺这条线来进一步试试吧?」 「两种的反应都很奇妙,就像在砂糖上点火一样。」 砂糖被拿到火上烘烤就会冒泡转变成液体,最后形成炭。这个实验当为滥用昂贵物资之最,而炭或者硫磺与太阳碎片混和后的东西也稍微出现类似的特征。彷佛会产生出某种液体。 「如果可以『轰』地燃烧起来就好了呀。」 「嗯……又或者是另一种可能:我们手中的东西并不是太阳碎片。」 「真不愿这么想……」 得不到预料的结果,才发现自己重复进行完全搞错方向的调查,这在炼金术中很常见。甚至有人比喻成像在戴着厚实的鹿皮手套并遮住眼睛的状态下,去判断以铁甲做重武装打扮的人物是什么性别。对方的体型若不是非常明显,不可能判断得出来。 况且,毫无顾虑地胡乱摸索,会反过来遭到痛殴,这点在炼金术上也一样。 「对了,书商那边怎样了?」 库斯勒一问,翡涅希丝便面有难色地缩起脖子。 「在盘子前面一直书不离手,现在则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看来跟库斯勒他们的状况一样。听说在商会彻夜调查的费尔来到工坊得知结晶的内容后,便自言自语地往返恶魔的肚子与工坊之间,似乎在思考什么。看似完全毫无相关的事、完全忽略掉的事,他大概拚命地搜寻像这样的死角,看看宝石是否埋在其中吧。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咦?我、我吗?」 翡涅希丝显得很慌乱,但库斯勒绝不是为了挖苦或一时心血来潮才问她。 「你知道我和威蓝多不知道的事。而且在玻璃工匠时也发生过。局外人从远处看,可以好好看清整件事。」 这是认真的话题。翡涅希丝似乎明白了用意,开始动起脑筋。 只是她会察觉盐田这一点,主要还是因为碰巧吧。 这并不是被问到就能马上回答的事,翡涅 希丝也愈想模样愈痛苦。 「嗯,我并没有期待你马上就要给出答案。不管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觉得在意的事,就跟我说。」 「好、好。」 翡涅希丝有些泄气地垂下肩膀。 「没必要操之过急。」 库斯勒轻轻苦笑,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时间多的是。」 然而当他说完打算走回工坊时,就注意到翡涅希丝呆滞地望着他。仔细一看,连威蓝多也一脸吃惊。 「干嘛啊?」 没好气地回问后,威蓝多与翡涅希丝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 不知为何,最近这种反应似乎变多了。 「不,只是没想到库斯勒会这么说。」 「啊?」 对威蓝多的说法感到疑惑而反问,顺便向翡涅希丝看了一眼。 翡涅希丝战战兢兢地缩起下巴,眼珠往上瞟,尽管有些迟疑却还是说了: 「因为你一直都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 不眠的炼金术师。 为何不睡觉,是因为无暇睡觉;为何无暇睡觉,是因为目的地太过遥远。 换句话说? 这个问题一摆在眼前,库斯勒便只能当场呆立。 虽然称不上漂亮的蓝色,但北地的天空万里无云相当清澄,这样的天气反倒正适合工作。城市规模不大不小,而且工坊又远离市中心,自由不受工会烦人的规则束缚。里头备有足够的材料与器具,一点也不觉得不便。 更重要的是。 稍微转动目光,在隔着一段距离的炉子前,伊莉涅正孤军奋战,继续拉长已经延展到很薄的铁板,工坊里学富五车的书商在呻吟,站在眼前的是本事跟自己不相上下,从学徒时代就认识的炼金术师,他们各自大展身手,追寻震古烁今的技术…… 库斯勒忽然回想起在城里酒馆曾与他共饮的流浪诗人说过的话。 在路上快快走的家伙,有他的目的地。挡路且走路慢吞吞的恋人们会让这种家伙生一肚子气,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两个人走路这么慢?可是这并非因为女人走路缓慢,也不是由于男人因爱情失了魂。走得慢很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又不是朝着目的地前进。对他们而言,待在对方身旁就是目的地,已经没有必要再往别的地方去,所以才会走得这么慢。最后诗人还戏谑地笑着说:跟你不一样呢。 那时库斯勒只觉得很该死,但他也不是不懂这点道理,所以印象中他还请了诗人一杯酒。 不过,也许当时该请他喝个两三杯才对。 这句话似乎道出了真相。 哪还需要往别处去呢? 追寻足以征服世界、足以轻易消灭一座城市的技术,很有趣,太过有趣了。可是到手之后又怎样呢?为何受诅咒之民明明拥有这种技术,却无法在任何一个城市安居呢? 难道不是因为结果他们到最后都没能冶炼出像这样的空气? 答案会不会就在这当中? 库斯勒思索着,同时感到头晕目眩。骗人的吧?他不敢相信。 他明明还扬言为了目的,他可以杀了自己,却察觉到在获得炼金术的奥秘之前,他已经感到满足了。觉得自己欠缺的那一大半已经被补齐了。 没有必要操之过急。时间多的是。 这种感觉或许很舒适很安心,但也伴随着某种强烈的寂寞。 冒险结束了?重大的谜团解开了? 他想要解开且一路奋斗的谜团,原来根本就位在与自己面对的方向完全不同的地方。在他以为自己不需要、没有意义,只会变成脚镣的地方。 翡涅希丝一脸担忧,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到茫然呆立在原地的库斯勒面前。库斯勒没有转移视线,他凝视着翡涅希丝,直到她以洁白的手触碰自己的手。大概是因为那只手刚刚洗过盘子,所以非常地冰冷。 然而,触感柔软,尤其是当自己微微用力后,就会像在响应似的反过来握紧他。 明明至今为止,不管他如何痛骂这个世间,对方连一丁点响应都没有。 「你、你没事吗?」 库斯勒回望翡涅希丝绿色的眼眸,眨了眨眼后,闭上眼睛对着天空仰起脸。 接着深深吸气之后,吐出的是苦笑。 「是所谓的神的启示。」 「咦?」 「如今的我能够相信。」 翡涅希丝一脸困惑,忍不住回头看着威蓝多。威蓝多嘟起下唇,耸耸肩。 「没什么。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看着慌乱失措的翡涅希丝,他伸出手掌按住她的脑袋,揉了又揉。 「走吧,去找出工坊里头的真实。」 工坊外的真实也许已经找到了。 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嘴角稍微扬起了苦笑。 炭与硫磺都各别改变分量拌进太阳碎片,点火观察后,发现果然生成了某些东西。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是液体,尝试地加点水,结果却并不理想。 「追了就跑,跑了又追啊……」 「嗯……」 库斯勒交叉双臂,俯视经火烤而变色的铁盘。 长桌上,改变条件点过火的盘子排了一长排。 每一个都只稍微露点马尾,却绝不出示真面目,立刻又躲藏起来。 又或者,这种反应本身就跟天使的传说毫无关系呢? 思及此,默默工作的翡涅希丝突然映入眼帘,于是库斯勒说道: 「难不成是蒸发了?」 「嗯?」 「像辉锑矿。」 库斯勒说的是一种内含锌的矿石。为了让翡涅希丝亲眼见识炼金术,他曾经从中分离出黄铜的原料,也就是锌。那时候的做法跟铁不同,先把名为辉锑矿的矿石捣碎,放进坩锅内点火加热。随后锌就会因高温转变成气体,飘至空中,所以得将它捕捉住,经冷凝后采集。 如果产生的现象跟锌的情况相同,那么也就能解释为何他们迟迟看不懂在盘子上加热后产生的变化。而且,每次加入炭都会散发恶臭,同时飘起淡淡的有色烟雾。 「所以说需要用到蒸馏器了啊。」 「伊莉涅那边怎么样了?」 「我去看看。」 时而帮忙翡涅希丝,时而翻阅文献的费尔走出工坊。 回来时的表情却有点泫然欲泣。 「她以很恐怖的姿态敲打着铁……」 「全心专注在工作上就表示只要再稍微等等吧?」 「小伊莉涅真厉害,就她一个人耶。」 威蓝多的反应甚至有些超越了关心,到达傻眼的境地。 「那么就等蒸馏器完成吧?何况恶魔肚子里的土也不是取之不竭。」 「也、也是啊。我频频出入的关系,不免遭到一些人怀疑……祭典的准备已经渐入佳境,太阳的碎片如果能够省点用,我会感激不尽」 「省点用……对习惯挥霍的炼金术师来说,这字眼真是不熟悉。」 「可是啊,土壤这个问题也是迟早得解决啊。」 威蓝多的话让库斯勒在同意中参杂了叹息。 如果从那土壤中取得的东西就是太阳碎片,那么即使万一他们真的重现了天使留下的凶恶技术,无法拿到原料也是枉然。龙形火焰喷射器的燃料沥青,是早已奠定了实用方法的物质,产地与流通也都确立,能掌握得了。 但关于太阳碎片,目前只知其制造方法仅能从埋藏了白熊内脏的土地中采集。猪的内脏能不能用,或者只要位处地底,是否在任何地区都可行,寒冷 是否为重要条件,需费时多久等等,不分析出与制造相关的条件,就无法成为有用的兵器。只有当惑星排列成十字时,才会被发现的传说宝剑,在现实当中一点用处也没有。 技术并非独自孤立的存在,就像从地底挖出番薯时,有无数条根茎连在一起,其中更是大番薯小番薯结成串。得把这些全都掌握住,才会成为安定的技术。 该做的事过于繁多,让人想仰天大叫。 「如果能跟其他城市取得联络,还真想用建有地牢的城市土壤来试试。听说在旧阿巴斯原本用的就是地牢里的。」 「这点只要给艾鲁森写封信,应该就有办法拿到。」 望阁下送来地牢中吸取了罪人的罪与泪的土壤……以炼金术师所寄的信来看,这样的内容挺不错。 「那么,各位从昨天就一直窝在工坊里了,要不要去城里的广场看看?今晚起就会有乐队表演,将变得很热闹哦。」 「今天就开始了?动作真快。」 「毕竟祭典的主角是活生生的动物啊,慢慢来的话会害它无法完成使命。」 这跟恪守良辰吉日、星星运行的正教祭典有很大的不同。或者,正教那些注重排场的祭典跟阿巴斯的相比,遗忘了更多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如此囿于形式也说不定。 结果,神究竟在拯救人们什么呢? 被神的教诲排挤在外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的这块地方,才是库斯勒找到的安宁之所,他纯粹感到很不可思议。人们望着天空,究竟对位于天国的神期待着什么呢? 至少应该不会是炼金术的奥秘。 「也是,操之过急导致失败的话,可就没戏唱了。」 「这种话出自库斯勒的口中,还真是意味深远啊。」 「你应该不想输给睡魔,手上一个不小心就灰飞烟灭了吧?」 他们正在追寻的可不是什么也许能稍微节省炼铁燃料的技术。 威蓝多满不在乎地笑着,他的脸看起来已经像在考虑要不要在祭典上物色一下女人。 「祭典是从晚上开始变热闹吗?」 「是的。因为是昨天传来消息,所以应该会从今天开始彻夜等待白熊的抵达,这段消磨闲暇的时光最为闹腾。白熊一抵达,就会立时匆忙开始进行仪式。」 「制作毛皮是主要目的吧。会进行到鞣制的阶段吗?」 「会。以前有个仪式是这城里的居民全员出动,啃咬白熊的毛皮使其变软,如今当然是取消了。现在会把毛皮塞进装有明矾溶液的木桶,用木棒去戳它。」 鞣制的方法各式各样,啃咬当属最原始的方法吧。库斯勒想象着翡涅希丝像栗鼠一样快速啃咬白熊毛皮的模样,思忖:真有点想见识一下。 「用啃咬的方式来鞣制听起来也很有趣呢……是因为太过偏向异教而避开了吗?」 「不。是因为毛皮的面积太广,还有皮太硬的关系,每年都参加的人们,牙齿都被磨光了。」 费尔哈哈大笑,翡涅希丝却是一脸害怕,伸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出生在沙漠地区的她也许曾经历过用石头打断乳牙的仪式。 「然后,最后会把白熊的肉送给大家分食,以此作结。献上毛皮的仪式则等毛皮妥善处理过后,改天由波多罗孚家与我们这些商代表单独进行。」 「愿女王陛下获得白色恶魔的力量吗?」 「当然不会以恶魔来表现啊。」 不过,详究历史的话,就知道贡献毛皮很接近废物利用。阿巴斯的居民首先为了自己能够获得被诅咒之民的力量,进行各种策画,最后只不过是把得来的东西善加运用在政治上罢了。原来如此,不枉他们被那些本领大到有人称其为天使,有人称其为恶魔的高效能技术者集团从原本居住的城市弄到无家可归。 「那么,在夜晚来到之前,我们去帮帮伊莉涅吧?」 「只会看书的库斯勒可能帮不到什么忙哦。」 「这句话也让我觉得刺耳呢。」 费尔以威蓝多的说笑自我调侃了一下。库斯勒被他们两人说得暗暗叫苦,而翡涅希丝则走到他身边,轻声说: 「我也帮不上伊莉涅的忙,你不用在意啊。」 「……」 这应该算是翡涅希丝的体贴吧,但对不眠的炼金术师而言,同情本身就很叫人难堪。 「谁要你多管。」 反驳她的同时使了个白眼,结果却被报以一个窃笑。 威蓝多与库斯勒表示要帮忙时,伊莉涅起初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但马上就转而彻底使唤他们,甚至还散发出一股老练头目的风范。 库斯勒因为被威蓝多取笑成只会看书而感到不痛快,但没有在用的东西毕竟会生锈。时而为了弯折铁板将其固定,时而为了得到微妙的弧度拿铁锤来敲,这点活,光是要做到能获得及格分数的程度,就让他尽了全力。当伊莉涅在确认库斯勒完成的工作时,她往往都是眯着眼挑高其中一边的眉毛,最后面无表情地说「去做下一件事」,而且那之后她还会自行挥动铁锤做调整。当不了头目的帮手,但总比学徒来得有用的程度吧。 这点稍微令他火大,却也很神奇地令他感到怀念且开心。就像伊莉涅说的,努力去做不会的事,说不定最让人觉得开心。就这样,当蒸馏器的轮廓逐渐成形时,太阳也下山了。 城里变得更加热闹,就像火在炉中燃烧般,四处燃起了篝火,从工坊这头望过去,城市中心处的天空染上了淡淡的橘红。 「肚子饿了啦……」 敲完最后一片铁板,威蓝多说道。 「也是。再来就只要组合起来,补上接缝就行了,没关系,你们去玩吧。」 伊莉涅说道,她的目光并没有从蒸馏器的零件移开。 他们完全被当成工坊里的小学徒了。 「既然已得到伊莉涅头目的许可了,那我们走吧?」 「……就这么做吧。」 库斯勒对自己冶炼技巧的衰退虽然有些不满,但这种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改善。翡涅希丝也被远处可见的篝火搞得有些心神不宁,所以他放下铁锤站起身来。 「你不去吗?」 问了伊莉涅一声,只见她头也不回地耸耸肩。 「铁匠第一个学到的就是打铁要趁热啊。」 「还真令人佩服。」 「开开心心地去玩吧。」 这句话,伊莉涅是说给翡涅希丝听的,她似乎对把伊莉涅留在工坊这一点感到有些尴尬。正因为伊莉涅能有这份体贴,所以一旦她真的拥有了工坊,肯定会十分热闹,生意兴隆。 「那么我们走吧。费尔应该会在广场吧。」 「毕竟刚才商会的人来把他唤回去,还训了他一顿呢。大概是必须加入准备工作吧。」 「他这人是小孩子吗?」 「我想他应该不想被库斯勒这么说哦。」 威蓝多的取笑只让库斯勒搔搔头,并不觉得生气。 这就是所谓不足道的对话啊,对于有如此自觉的自己,他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可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与你并肩前往祭典的一天啊。」 「学徒时期总留在骑士团的城堡里打杂啊,没那缘分。」 然而,如果真有那样的机会,一样是顽童的两个人也许会意外地玩得不亦乐乎。涌起这个想法的库斯勒微微苦笑。 「不过,祭典应该要怎么取乐呢?用酒吗?」 「首先,当然是去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打招呼啊。」 「嘿,还真不会腻啊。」 库斯勒说完一笑,冷不防 地想起。 他完全忘了这里有个没多做打扮的小女孩。 库斯勒回头一看,微微吃惊。因为本以为遭到冷落铁定会闷闷不乐的翡涅希丝正开心地嘻嘻笑着。 「你们两位果然是朋友呢。」 「啊?」 「嗯——?」 不仅仅是库斯勒,直接听到这说法的威蓝多也一副有点别扭,彼此交换了视线。可是,他们白天才进行过那样的对话。 若是执意否认,似乎就会近似囿于愚蠢形式的正教徒仪式。 「孽缘。」 「这是我的台词吧。」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从翡涅希丝乐开怀的表情便清清楚楚。 「这就表示同心协力很重要。我想只要你们两人连手,才不会有什么解不开的谜。」 「正因如此,男人才会跟女人凑成一对啊。」 威蓝多手捧着胸口故意这么说的模样,不免让库斯勒想退避三舍,但对于这番理论他并没有异议。因为眼睛有两个,我们才能分辨距离。正因为有翡涅希丝在、伊莉涅在、威蓝多在,库斯勒才能从戈尔贝蒂来到这块地方。这就像硫磺与铁的关系。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在混和之后会产生意外的反应。就算单纯的混和不会引发什么变化,只要一有什么契机,就能够得到极大的反应。一切都有可能变化,这也是炼金术的基本思想。 混和,给予契机,得到极大的结果。 库斯勒在心中反复思索这些话,忽然停下脚步。 「库斯勒啊,你要在哪吃晚餐……嗯,你怎么了啊?」 「怎么了呢?」 接触到两人的视线,库斯勒才突然回神。刚才在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句箴言。 知识扮演了灯塔般的角色,虽然在黑暗中寻找什么时,它能有所帮助,但也容易让人一味寻找灯光照得到的范围…… 「我们忽略了一点。」 「嗯?」 「我回工坊一下。」 「做了那么多还嫌不够啊。不愧是不眠的炼金术师呢。」 把威蓝多的说笑当作耳边风之前,库斯勒就已经转身了。 「小乌鲁打算怎么办?」 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库斯勒却没有回头。 「幸运虽比预想得多,但也有人说幸运女神只有前面的头发。」 「愈来愈像炼金术师了呢。」 进行对话的同时,脚步声也追了上来。库斯勒便放心地往前奔跑。 然后当他们跑回工坊时,伊莉涅似乎正在休息,喝着葡萄酒的她顿时呛到咳了起来。 「怎、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你让开一下。」 在炉子前面,他不及伊莉涅,但在工坊中可不一样。库斯勒的目光扫过翡涅希丝仔细排列的众多盘子,端起需要的几个。 这世上充满许多可能性,混进东西想从中引导出真相时,过多的组合往往会让人感到绝望。所以大致都会从最简单的组合依序尝试。毕竟,从三项材料之中挑选两样就有三种组合,四项就有六种,五项就会增加到十种,若是十项材料也就多到四十五种。 不过,组合并非只局限于此。 他被混和这个词给困住了。 为什么没去尝试这个可能? 「啊,库斯勒,那是——」 威蓝多出声之前,库斯勒就把两个盘子上的东西混在一起了。 意即,硫磺与太阳碎片的混合物,以及炭与太阳碎片的混合物。 至少,只是混和的话,并不会让世界崩坏。 然而,库斯勒发觉他的心跳在不知何时变得好快。有种东西名为预感。将本领提升到出神入化的铁匠光是触摸铁,就能够知道其纯度,听说曾统一半边世界的古代大王只碰了碰属下的书简,就知道里头的内容是好是坏。 库斯勒从至今所有的实验经验,明确地感受到某种东西。 「火。」 他简短地说了一声,似乎从库斯勒的模样有所领悟的翡涅希丝慌慌张张地用蜡烛点燃点火用的木头,递给库斯勒。 库斯勒拿到之后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三人。 「你们几个!」 在昏暗的工坊中,库斯勒笑了。 「向神祈祷吧。」 不知道是该祈求实验成功,还是该祈求世界不要崩坏。 虽然不知道,但库斯勒还是将着火的木棒前端靠近太阳碎片。 然后。 「啊!」 视野反转成白色。 也许那不是哀号,而是世界在打颤的声音。 所以当一切的强烈反应结束时,库斯勒首先做的是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 「……看来命还在……不过……该死,眼睛睁不开。」 由于在昏暗之中看到强光,眼睛顿时像被抹上墨汁。尽管如此手脚似乎都还在,鼻子也因刚才闻到的刺鼻味道,控诉着疼痛。死了的话,理应可以前往没有老病苦痛的世界,如果这里不是地狱,那他应当还活着。 「你们……没事吗?工坊也……没有被炸飞啊。」 「……算是没事吧……」 视野的黑暗总算剥落的库斯勒发现了瘫软在地板上的翡涅希丝与伊莉涅。两人看起来虽然都被吓呆说不出话,不过都没事。天花板也没有崩塌的样子。 这也确认,那也确认之后,他终于拿起搁在墙边的蜡烛,照亮放了太阳碎片的盘子上方。紧随在后的是难以形容的呻吟声。 「唔……喂,快看。铁盘烧得火热……在熔化。」 「好强大的火力……这简直就是……」 太阳,喃喃道出这个词时,顿时恍然。 他们采集出的东西无疑正是太阳碎片。 「呵,呵嘿嘿……没、没想到,没想到中的没想到啊……」 「这就是答案啊。」 炭、硫磺与太阳碎片。 呼唤火精灵所需要的诱饵是这三种。 「简直就像火之药啊。」 「不要乱取名字。搞不好会流传到后世啊。」 威蓝多耸耸肩,扠起腰。 「祭典变得不是时候呢。」 「我虽想说『是啊』,但……」 「嗯?」 威蓝多反问,库斯勒首度对他露出伤脑筋的笑容。 「今天不行。该死。」 他虽然在咒骂,脸上却挂着笑容。 终于站起身的翡涅希丝也吃惊地看着库斯勒。 「我的手在发抖。」 「你太开心了哦。」 威蓝多并没有取笑他是被激烈的反应给吓坏了。 面对这股挖掘到惊人之物而涌现的兴奋,无论是谁都在忍着不发笑。眼前的气氛就是这样。 「这么一来,也能找出飞上天空的方法了吧?」 「已经无法反驳说哪有这种蠢事了……」 超然独立,傲慢,绝不会朝人们走近的神,他们伸手摸到祂的衣襬了。 指尖碰触到那些甚而被唤作天使或恶魔的人们所创的传说中的技术。 库斯勒将颤抖的手收成拳头,彷佛在紧握住这份真实感受。 「今天是祭典真是太好了。」 他环顾另外三个人,这么说道。 「可以尽情举杯庆祝。」 威蓝多与翡涅希丝笑了出来,本来说要留在工坊的伊莉涅也投降似的笑了。 「真拿你没办法。谁叫这是个有了足以名留青史的发现的夜晚呢。」 这番话并不让库斯勒 觉得夸张。 他确信他们创造出历史的转折点。 「也跟密探联络一声吧。得写封信要艾鲁森用快马送来其他城市的地牢里的土壤。」 「那么,痛快畅饮吧??」 「喝太多的话,明天会无法工作唷。」 「小伊莉涅,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什么跟什么啊?」 伊莉涅与威蓝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出工坊。 翡涅希丝随后也跟上去,在门口时回头看着库斯勒。 「走吧?」 远远可以看到祭典的灯火,似乎很温暖的光芒流入昏暗的工坊中。 这样的情景似乎也是某种象征。 库斯勒踏出一步,从昏暗之中朝向外头。 等待他的是无须客套的伙伴与重要的搭档。 「好。」 他握住翡涅希丝的手,关上工坊的门。 密探听说已发现呼唤火精灵的诱饵时,也说不出话来。 库斯勒更没有等密探他们回神,径自交代了联络艾鲁森,以及考虑沿用到兵器时需要做的实验等等要务后,就往翡涅希丝他们的所在地移动。虽然也想告诉费尔一声,但他大概正为了祭典的准备四处奔走,不知道身在何处,转念又想,反正到了明天又能在工坊碰面,于是他便作罢。 通往广场的大道上人来人往,几乎叫人疑惑这些人之前都到哪儿去了,道路两旁的傩贩准备了满满的食物与酒。从中间慢慢前进,即使在烤肉的烟味与炸鳗鱼的油香,还有人们喧哗笑闹声的交织下,他也能清楚分辨,马上找出自己的伙伴。 伙伴? 库斯勒对这么想的自己发出苦笑,并且坐到座位上,要了一杯酒。找到火之药将会对炼金术的历史留下重大贡献,在实质效用上也会成为超凡的东西。倘若能随心所欲地操控那样的光与热,要把一座城市炸飞的确是件易事,肯定能把所有人连同铠甲一起烧光,城墙甚至变得毫无意义。这无疑就是奥里哈鲁根之剑。 更重要的是,这股强大无比的威力正是库斯勒渴望的东西,肯定能够让他守护住重要的存在。艾鲁森大概会活用火之药去粉碎莱特里亚,骑士团也将更加壮大吧。如此一来,往后库斯勒他们就应该能够享受到各种自由。 将不会再单纯是骑士团的工具,也不用再爬行于背阳处。在自由的地方获得自由的工坊,可以静静地,不受任何人打扰地,慢慢追求真理。 然而另一方面,大概是喝了酒后疲累浮现出来了吧,翡涅希丝的眼神已经开始迷茫,库斯勒帮她拿掉沾在嘴边的鸡蛋渣,稍微感到讽刺。 曾出现在天使传说中的技术到手后,要获得自由的研究环境等等确实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已经发现如此技术之后,还能更加让他心动的目的会是什么?不死的技术?永保青春?再怎么说,他都已经做到比点铅成金还更厉害的事了。只是把炭与硫磺混入能从土壤取得的物质,就能够征服世界,不会有什么炼金术能比这更厉害了吧。 酒很甘醇,同时带点苦温的原因也许是他抵达了冒险尾声的关系。一旦剩下的就只有把至今走过的路、岔道,再多加留心调查而已时,好不容易到手的研究自由也变得让人兴趣缺缺。 获得一切是不可能的啊,他苦笑心想。 不过,库斯勒并没有因此而绝望,因为终究开始打盹的翡涅希丝将自己的脑袋挪到他的肩膀上。翡涅希丝明明带有酒后胡闹的倾向,今天却完全没发作。翡涅希丝大概也确信那条只有黑暗与痛苦的命运之路终于走到终点了。 库斯勒将手臂环住往自己靠的翡涅希丝的肩膀,实实在在地感受她的体温。来到座位的威蓝多与伊莉涅看着他俩的这副模样,先后出声调侃他,但就连这些都让他觉得舒适。库斯勒对入睡的翡涅希丝露出微笑,继续喝酒。 他甚至希望这段时光就这样持续到永远吧。已经没有必要再前往任何地方了。 这里就是抹大拉。 也许是时候奉还那代表永远不会止步,不眠的炼金术师之名——「利息」了。库斯勒如此自忖时,蓦然回想起刚与翡涅希丝相遇时的事。那时,翡涅希丝听了人们对他的通称时,这么问道: 本名? 炼金术师不需要本名。因为在工坊中度日,在工坊中死去的可疑家伙,没有什么好事之徒会想要呼唤他们的名字。但对方若是翡涅希丝,他愿意告诉她,希望翡涅希丝知道他更多。 突然提起这个,她大概吓一跳吧?或者会表现出开心的模样呢?不管是哪种反应,最后翡涅希丝肯定会带着一点迟疑,羞涩地唤出他的名字。即使他是彻底相信世界并不仁慈的炼金术师,也还是能确信这点。 另一方面,喝醉的伊莉涅开始缠上威蓝多,威蓝多边笑边温言软语地安慰她。但当威蓝多快碰到伊莉涅时,伊莉涅却将他的手拍掉,很恼火地乓乓敲打着桌子。 看来她好似在说「自己虽然也想谈恋爱,但对象不要是你!」之类的话。像这种烂醉如泥的任性家伙也能以微笑应对,库斯勒心想,威蓝多对女人的宽容果然是圣职者等级。 库斯勒再次一个人发笑,正当他为了让这欢乐的空气充满胸腔,大大地深呼吸时。 「喂!城里的人,到广场集合!」 这道呼唤与敲锅子的声音一同传遍整条路。 至今周围嘈杂到连坐对面的威蓝多与伊莉涅的对话,他都很难听见,却在此刻瞬间安静下来。 「白色恶魔到达了!现在也是奄奄一息,得快点执行仪式!快去各自做准备!」 原本在痛饮的人们望了望彼此,接着慌忙站起,一齐往广场奔去。 在活捉凶暴的熊时明明已是困难重重,接着还必须加以折磨使它无法抵抗,在处置它时应该也会伴随相当大的困难吧。 仪式据说必须用上活生生的熊,大概是在运到远方某处海港时,就查觉到它的衰弱,所以才加快脚步运来的吧。在这个莱特里亚与骑士团交战导致政情不稳的现况中,从他们漏夜赶到这点来看,想必事态紧急。 「怎么办?」 库斯勒出声询问,原本视线追寻着人潮的威蓝多望向他。 「听说会让人不觉得那真的存在这世上对吧?」 「就在刚才,我们也见识到这样的东西了。」 「哪个厉害……嗝……去看了不就知道。」 伊莉涅以奇怪的声调说着,站起身。威蓝多也边苦笑边站起,帮忙搀扶伊莉涅的他被当事人嫌烦。 库斯勒自己虽然也想去,但翡涅希丝整个陷入熟睡。虽曾想过是不是应该把她摇醒,但翡涅希丝的睡相看起来似乎彻底安心令人不忍将她吵醒,而且,他想起这祭典每年都有,于是打消念头。 无论如何都想见识的话,明年再来就行了。而且,说到令人不觉得是这世间之物的白色恶魔,这里不就有了吗?他根本不用特地去看。在诱惑他的坏家伙之中,有谁比得上她? 库斯勒耸耸肩,轻轻一笑。另外,排列在路上的桌椅间,还留下许多大概跟库斯勒抱有相同看法的人,比起祭典本身,他们更喜欢喝酒作乐,刚刚好的喧闹。 「那我们去看看喽。」 威蓝多几乎是化身为伊莉涅的保姆,把肩膀借给走路东倒西歪的伊莉涅,走进人潮。 「哎呀。」 库斯勒苦笑参半地喃喃,静静地喝起酒,忽然,桌上出现一道人影。 抬头看,一名密探站在眼前。 「难得的祭典,您不去看看吗?」 「想看的话,明年再来就行了。反正明年的这时候,这里就是骑士团的领土了 吧?」 得意地朝对方勾起嘴角,即使对方是密探也不禁苦笑。 「应该会是如此。只要使用你们找到的那东西。」 密探坐上空着的椅子,用威蓝多搁下的酒杯喝起酒来。 「那东西任谁都能运用。混和的比例也许会让威力有所改变,但那点调查容易得很。而且从地牢的土就能采集到太阳碎片的话,运用方式可比龙形火焰喷射器简单多了。」 「原来如此。哎呀,其实刚才担心起里头的知识会不会被盗取,就去工坊巡了一下……然后,看到材料在眼前就忍不住依您所说的去试了。的确连我都能重现。吓了我一大跳。」 库斯勒捧腹大笑。以慎重为特点的密探无法抗拒好奇心,像个少年一样笨手笨脚地混和材料,然后被结果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来。 「你这个密探意外地还真大胆呢。」 「那还不是……面对这种形同传说的发现,我毕竟也是个男人嘛。只不过……请不要告诉其他密探还有艾鲁森大人。」 说话的同时,密探变得眉开眼笑。大概是想到自己的未来发展吧,这也难怪,他们遇上了人生最大的好运。 「威力很强吧?」 「是。眼睛感觉还亮晃晃的。而且最厉害的是无论是谁都能立刻上手。」 好工具最令人称道的地方莫不如是。 如果神在赐与恩惠时,人们得先到荒野中绝食或修行个几十年才行的话,那这样的恩惠等同于没有用处。 「可是,我们也对祭典的事进行了各种调查……却完全跟这发现沾不上一点边。」 「那是因为我们是炼金术师啊。」 这点程度的自夸应当被谅解。密探也笑了。 「埋在土里的东西就算不是白熊的内脏,我想八成也不要紧。」 库斯勒这么一说,密探便露出认真的表情。 「哦?」 「因为同为生物啊。管它是猪或鸡都会一样吧。仅仅是因为熊的体型庞大,相对地,效果也很大罢了。虽说如此,难得的珍禽异兽,还真希望它的肝脏能跟肉一样拿出来分享呢。」 密探定睛注视着库斯勒,一言不发。即使是诡异严肃的传统仪式,一旦遇上炼金术师,神秘的面纱也会被揭穿。说不定他正在想这些。 稍微愕然地笑了笑后,他取下帽子。 「只能说真不愧是啊。」 「嘿。」 库斯勒以鼻子笑了一声,同时把磨人的翡涅希丝重新抱好。 「看来您完全被赖上了呢。」 「多管闲事。」 口气变硬是因为他觉得难为情。 密探耸了耸肩,视线忽然朝向远处。 「广场上人声鼎沸呢。大概是白色恶魔抵达了。」 「你不去看看吗?」 「我想明年再来看也行。」 密探以他的话来回答。 「骑士团部队中有空闲的家伙也来看了,所以这阵子肯定都会围绕着这个话题吧。就算没有亲眼看到也可以知道得很详尽,关于这点,我那值得信赖的两个同伴可是前去观看了。」 密探促狭地加了这么一句。 「我这边也是啊。」 库斯勒的回答令密探一笑,他说:「我去买酒来。」就从椅子起身,没过多久便连同库斯勒的份,和追加的料理一起端过来。库斯勒对他人提供的食物一直都怀有戒心,但这情形总不用担心下毒的可能性吧。 库斯勒与密探对饮起来,漫无边际地东聊西聊。广场上似乎正在进行庄重的祭礼,偶尔会听到人们齐声念起像是祈祷文的句子。然后,与密探喝了有四巡左右时,人声逐渐回流到大道上。走在前头的男人们手中捧的托盘上放着大块生肉。这些肉被分送给路边的摊贩,摊贩老板各个都卷起袖口。 「看来已经分割完了。熊肉的也一并要在今晚分送完啊。」 语毕,密探站起身。 「怎么,你那么想吃啊?」 「咦?啊,不是。其实是我们在调查祭典的过程中,知道部队中有几位对这地方知之甚详的指挥官,所以就佯装毫不知情地去问了他们关于这片土地的事。」 听起来确实挺像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呢?」 「结果他们就要求说也想尝尝肉的味道,要我一定得弄些过去。大概是以为如果拜托久居此处的商人们,或许会造成什么政治性问题吧。」 这个祭典的异教气息十足,明目张胆地承认只会有损体面。 虽说如此,吃下熊肉或熊肝就能获得熊的力量,这点似乎是无分南北,根深柢固的信仰。 「不知道那两人是否顺利筹措到了,我有点担心,所以去看看。」 「对工作还真热心。」 库斯勒一调侃,密探便露出苦笑,消失在人群中。附近飘来分送的肉烤好的香气。翡涅希丝依旧没有醒过来,却对肉香起了反应,小小的鼻子与嘴巴像栗鼠一样动了动。她忠于神的教诲,身体却很老实。 他心想好歹去拿点肉,留着让她之后可以吃吧,只要跟密探说一声,他就会帮忙才对,但想归想,他并没有行动。 然后,隔了一段时间,去确认情况的密探果然不出所料地带着烤肉串回来。 「他们顺利完成了工作,真是好险。」 「毕竟得讨好那些大人物啊。」 「就是啊。啊,另外,我稍微要了一些肉。」 库斯勒收下密探递出来的肉串,照惯例仔细观察这些肉。 「嗯?有一个并不是肉块。这是什么?」 只见密探像孩子般淘气地笑了。 「是庆祝。」 「庆祝?」 「珍馐中的珍馐……其实是听了你的话才想起来的。这就是理应被埋藏的白熊的肝脏。」 据说肝脏中塞满了熊的所有活力,在南方被视为精力剂用在奇怪的地方。库斯勒的确也觉得吃肉却埋下肝脏是件很可惜的事。 而且,他没看到白熊的身影,但只要吃下这个就真的能品尝到精髓。 「只有我吃的话,会被威蓝多他们臭骂吧。」 「我也分给了那两位。」 真周到。库斯勒耸耸肩,首先咬住肉块,随即对它的硬度感到吃惊。并非烤得太老,而是原本就很硬。 「这肉很厉害呢。」 「呵呵。肝脏会更厉害哦。」 库斯勒向密探稍微瞄了一眼,没有多想就咬下肝脏。这是白熊的肝脏。 口感既没有比猪肝、鸡心还来得硬,跟他一度吃过的一般熊肝没什么不同。味道也很普通。 「觉得如何?」 「嗯……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他吞了下去,喝了一口酒。 密探仔细端详他的模样,看似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可是那功效很不得了哦。」 「啊?」 一反问,密探便笑咪咪地解释: 「哦,毕竟那仪式原本就是在模仿传说的天使们执行的事吧?一开始当然不懂有什么涵义,但做了各种调查,再加上听完你们几位的发现与考察后,总算恍然大悟。」 「你在说什么?」 「就是……天使们打从根本就很注重效率,不喜欢浪费。」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虽然库斯勒并不是听到铁粉与硫磺实验时的伊莉涅,但不禁气恼,心想关于天使的传说,不可能有他不清楚的事。 但若是如此,这个密探想表示的会是什么? 是酒的关系吗?头上的血管一阵 一阵地在刺痛。 「白色恶魔的毛皮会奉献给当权者,哎呀,对他们毫不浪费活用白色恶魔这一点,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着说话装腔作势的密探,库斯勒暗自心惊。但同时他又有自信敢说并没有那种感觉。不管再怎么轻忽大意,他还是能察觉被下毒的味道。因为所有的毒他几乎都尝过,而且在料理的过程中,毒毕竟是异类,无论如何都会出现怪味道。 而他刚才吃到口中的,毫无疑问,是一般烤过的熊肝。 可是,此刻的感觉是什么?是他多心吗? 感觉脑内在膨胀,视野稍微模糊了起来,地面似乎倾斜了。 「土里埋的如果是猪或鸡都可以,那他们肯定会那么做。但,为什么没有呢?」 库斯勒大口吸气。用力抱紧翡涅希丝,把肉串放回桌上,同时这只手也绕到匕首上。 「即使同样是熊,却也只有白熊的肝是剧毒哦。」 库斯勒试着站起身,却办不到。 并不是因为翡涅希丝在他旁边。 而是强烈的头晕目眩与头痛向他袭来。 「唔……哦……!」 砰地一声,他倒向桌面。邻桌的人虽然对他们望了一眼,但想必以为是醉汉。并没有特别留意。 「我还以为你知道关于白熊的传说呢。」 「什……么……传说……」 头痛与反胃的感觉,再加上晕眩,怎么也无法撑住身体。同时,库斯勒想起他在提到白熊的肝时,密探那对查探的眼神。 「很有名哦。白熊的诅咒之力可以把人融化。」 这件事库斯勒也知道。但那不是在指以它荒怪不经的臂力挥出的利爪,会将人体扯成破布的一种形容而已吗? 「字面上形容的就是原意。不过,没有人相信。这就是为何记载北地风土的人们都会异口同声那么说啊。」 在北地会发生让人觉得脑子有问题,难以置信的事。 这是他记忆中的话,还是密探说的话,库斯勒已经无法分辨了。但他拚命地,无关愤怒、没有憎恨,单纯作为一个疑问问道: 「为……何……」 「为何?您说为何?」 密探凑近库斯勒的脸。在他脸上挂着笑容,那是炼金术师常见的拥有权力者特有的傲慢笑容。 「你自己不也说了。得到强大魔法的家伙,通常的代价就是被恶魔夺走灵魂。」 难不成……库斯勒光是要睁开眼睛就已尽了全力。 「呵呵。没错。知道材料,用法也很简单,关于原料的采集也已经有了眉目。而效果将会是足以毁灭世界,这叫人如何不利用呢?我们也不是自愿走在暗处的哦。」 这世上可分为利用者与被利用者。身为总是处于被利用的这一方,在听完遇上机会就想跨越这道障碍的密探的一言一语后,库斯勒着恼于自己竟深有同感。 「而且,忠诚就应该获得同等的回报。只是再怎么等待赏赐似乎也是徒劳了。所以我们才想靠自己把回报拿到手啊。」 再怎么等也是徒劳? 嗡嗡作响的头疼中,库斯勒反刍密探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话。 可是,他无法归纳思绪,身体不能动弹。 密探把话说完,付之一叹,并绕过来库斯勒这边。 然后,他的手往库斯勒身旁伸过去。 「喂……做……什么……」 库斯勒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护住翡涅希丝,手却动不了。一点都不像属于自己的手臂被轻易扳开,连带成为开启久远回忆的发端。 是那段回忆,无一不是在瞬间就被烧毁的村子中,和他感情很好的女孩子被一群盗贼当成箭靶。 「这女孩颇有用处,我打算请她成为我们建立新帝国的基础。」 翡涅希丝终于醒过来了,但密探也不惊慌,手臂绕过她纤细的脖子,稍微收拢。翡涅希丝睁大眼睛,立刻明白自己处于何种状况。因为在她的辛酸经历中,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了吧。 然后她看到库斯勒伏在桌上,便拚命地把手伸长。 即使明知那并非伸手可及的距离。 她的手还是因用力而颤抖,因懊悔而颤抖,如同蜡烛燃烧到尽头的瞬间般突然僵直,无力地垂下。 「哦,不眠的炼金术师原来也会出现这种表情啊。不过,请您放心,因为您即将前往没有老病苦痛的世界了。」 「我……要……杀……了……你。」 「杀我?错了,会死的人是你。唤出火精灵的秘密只要我们几个知道就够了。」 把翡涅希丝扛在肩上的密探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影落在库斯勒的脸上。大概是花钱雇来的流氓吧,他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不剩了。 「那么,安息吧。」 您这位不眠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在变得愈来愈薄弱的意识中听到这句话。彷佛即将裂开的脑海中,只有翡涅希丝这四个字在疯狂打转,他的身体被人架走。又或者这就是被命运带走随之漂流的感觉。 真是混账,他心想。 这才是世道啊,如此领悟的同时,在头痛欲裂的感觉之中,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也断了。 第四幕 库斯勒身处黑暗之中。 身体不能动,眼睛无法张开,想扯开喉咙大叫也办不到。 在这股黑暗中,感觉身体没有上下区分地转动着,却也像躺在某个地方。 可是,周围飘浮着霉味与腐臭,还有血的味道,所以至少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在什么舒适的地方。自己是已经死了,正被蝇虫围绕;还是正被野狗啃着呢;又或者被丢进专扔罪人的死人穴里头。 密探他们认为只要拥有强大的技术,就能够靠自己的手来征服世界,也付诸实行。火之药的做法和原料采集的方法都弄清楚了,接下来该做的就是把不容易对付,长着会出声的嘴巴的炼金术师给干掉。 很合理。 非常地合乎情理。 不可思议地,他并不觉得气愤,也许是因为早已看透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吧,不然就是因为密探豁出去的决心。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朝自己的抹大拉前进,在排除障碍而已。这是值得尊敬的决断力,也是很精彩的手段。 所以库斯勒在冰凉且飘浮着恶臭的黑暗之中,只是觉得寂寞。 那个散发着柔和甜香,且因为体温偏高所以长时间抱着就会带点湿气的白色小女孩,去了他永远摸不到的地方。接下来,她将会听命于人彻底被利用,最后遭受恶毒的对待而丧命吧。 如果没有曾经拥有过,就不会出现这种感受了。可是他曾经牢牢地用这只手抱过她。两个人共享过一条毛织物,在底下看着对方嗤嗤发笑。所以他没有办法。 只能一味地感到寂寞、冰冷。 何况,要是自己去了地狱,两人都死了之后也没有指望能再相见。那样胡涂的丫头,肯定可以到天国去。他甚而冒出乱七八糟的想法:既然这样,倒不如干脆对翡涅希丝伸出魔掌,说不定还能一起因为奸淫的罪名下地狱。 翡涅希丝。 库斯勒在黑暗中如此喃喃时。 「在这块阿巴斯的土地上,有人滥用传说!」 极为含糊,彷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他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记忆中的光在闪烁,逐渐浮现出对他展现的一抹傲慢笑容。 是密探。 「就是被尊称为神的那些白者们的传说!」 库斯勒分不清楚这是自己作的梦或是现实。 他心想,毕竟神说不定会出人意外地巧用心思做些安排。 「白者的传说是历史的真相,我们乃是其正统的继承者!看吧!这位公主正是失落血脉的后裔,是展现奇迹的人!」 群众一阵哗然,地面在摇晃。库斯勒由此知道自己果然是被活埋在某个地方,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象得出翡涅希丝正遭人如何利用。 「我们继承了那些白者的神奇伟业,是将于这块污浊大地上创造出新乐园的人!觉得怀疑的话就怀疑吧;觉得害怕的话就害怕吧!但白者的伟业确实存在,可以撼动山岳分割大海!看吧!这就是奇迹!」 接着,传来窜起一团烈火的声音,就像用巨大风箱把大量空气送进熊熊燃烧的炉子时一样。 群众的喧哗声就此消失。大概是被眼前的光景吓到忘我吧。 「这就是获得神所赐之力的人民拥有的力量,在一夜之间将过去的阿巴斯扫成灰烬的烈火!在场的各位,快跪下!」 人们下跪的声音混进了骑士的甲胄所发出的声响。 「还有一件事,对于我们这些正统的奇迹继承者,竟有人输给了自己的欲望与恶魔的呢喃,打算加害我们!我命令各位!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出来!要用石头去丢在麦粉中混进沙子的人!这么一来,各位便能成为新乐园阿巴斯的盟主!那些人的名字是——」 在下一个瞬间,库斯勒随着人在水底逐渐往上浮的感觉一起找回了意识。 密探的演说是梦境吗?这里是哪里?难道自己还活着?或者已经被抛进地狱了? 无数的疑问在模糊的视线逐渐定焦的同时慢慢地出现轮廓。映入眼帘的是探头端详自己的费尔。 惊讶之余,反射性地想把那张脸推开,就在这时候—— 「……唔……恶……!」 库斯勒感觉到剧烈的头痛,以及猛然涌上的反胃感。 大概是事先有所认知吧,费尔对他递出桶子。下一秒,库斯勒便不再多想,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或者他早已吐过好几次了吧,现在吐出来的只有胃液和些许水分。即使如此,尽管吐出的毒物少之又少,身体似乎依旧感到满足,反胃的感觉迅速消退。这一切都让他真实拥有活着的感受。 即使毫无力气,自己仍确实在呼吸,库斯勒对此掩饰不住疑惑。 而且,怎么是费尔?这里是哪里? 没想到前往地狱的同伴会是丰腴臃肿的书商,这么愚蠢的下场他可是敬谢不敏。 视野依旧像条摇摇晃晃的缰绳,他勉强去试着掌握住,就见到威蓝多那被烛光照亮的脸庞。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总算松了一口气,要是把这种事说出来,就连恶魔都会失笑吧。 然而,这是因为他觉得即使此处是地狱,只要有威蓝多在就不会闷了。 「喂,喝下去。」 威蓝多边说边递出一个木头杯子。 「这是铁匠在淬火(注:一种工件热处理的方法。将工件加热到某一高温,再用水、油或空气使其急速冷却,并让工件表面硬化)时所用的水。对头痛、腹痛、切割伤都很有效。应该也能解毒。」 那是迷信吧,库斯勒几乎要笑出来,但说不定这才是他的目的。威蓝多贼贼地笑,把杯子递到库斯勒手中,自己也疲惫地在附近的椅子坐下。 库斯勒一把水喝下肚,就觉得这水冰凉又甘甜,即使说它是圣杯的水,他也会让人信以为真。只不过是一杯水,他就真的起死回生了。 「我……睡了多久?」 「可以的话,还真想睡个千年左右呢。不过祭典的骚动还没平复,其实最后有个很有看头的表演啊。」 他的语气里面意有所指,因此库斯勒不禁猜测难道是…… 「……密探们的……猴戏吗?」 威蓝多闻言,愣了一下。 「怎么?你那时已经醒啦?」 「……只是没死而已。」 库斯勒痛苦地回答,松了力气。原来如此,那些是现实啊。 这么说来,库斯勒他们的性命被骑士团的部队盯上了。 密探叫出的人名有三个。 库斯勒、威蓝多以及费尔。 「没错,他们毫不吝啬地使用了火之药呢。容易盲从的城市居民当然不用多提,连那些管理这座城市的家伙也都看傻了哦。唉,这也没办法吧。他们害怕城市该不会又要被炸毁啊。」 威蓝多在描述时虽然发出窃笑,但他的形容比以往憔悴,脸上多出阴影。 库斯勒突然感觉到他们三个人会不会是已经死了,现在只是在前往地狱的等待室内抒发怨言。 「你……也被下毒了?」 「也被暗算了啦。只是在那之前,我跟伊莉涅一起喝了不少酒,也吃了不少东西啊……毒物生效让我昏倒之后,身体好像立刻自行吐了出来,所以我马上就醒喽。只不过要是能一直昏睡不醒,也许那还比较好受呢。」 虽然不知道白熊肝脏的毒究竟有什么效用,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有剧烈疼痛跟反胃感。 「因为我现在才好不容易能自行走路啊。」 「是这样啊……」 库斯勒放下心,这一点让他稍微笑了。 他还不习惯听到威蓝多没事而放心的自己。 「伊莉涅……呢?」 库斯勒发问,在威蓝多的视线转向他之前,费尔先出现在他旁边。 他的手中拿着另一杯水。 库斯勒并没有推辞,接过后一饮而尽。 「她和小乌鲁一起被带走了。小伊莉涅是本领高强的铁匠啊,有小乌鲁当人质,想必她会拚命工作吧。」 又或者是杀了库斯勒等人之后,拿她来当威胁翡涅希丝听话的人质。 「但是,吓坏的可不只城里的人们啊。」 费尔在这时插嘴道。 「没想到你们的同行伙伴竟是传说中的天使的后裔。」 如果光从发色纯白这点便对凡事一一起疑心,那么夜晚的树荫之下不就会一直潜藏着妖怪。没有理由怪费尔胡涂。 「以一个小学徒来说,她的确太美了,而且出身还是在应许之地附近,我虽然曾觉得奇怪……没想到啊,我还以为她是你的『特别』助手呢。那方面的可能性更大啊。」 这句话让威蓝多忍俊不禁,库斯勒则扬起嘴角苦笑。 「我是不知道库斯勒怎样啦,但对方若有那么可爱的话,『多了一点』,我也无所谓哦。」 「听说在古代哲人之间那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啊。」 两人愚蠢的说笑让此刻的库斯勒反倒觉得自在。 库斯勒打算起身,并拒绝试图帮他一把的费尔。 可是体内的肌肉彷佛变得跟铅一样,无法行动自如。 尽管如此他还是撑起了上半身,几乎全是靠意志力。 「……骑士团的……密探的……目的是什么?」 库斯勒一问,威蓝多便像在继续说笑地表示: 「目的?获得征服世界的技术后,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吧。」 「……他说要创造出乐园……」 「没错。我们就是为此而被拿来当牺牲品啊。」 库斯勒把视线移向费尔,顺便好好地环顾自己的所在之处。这里很暗,看起来像是仓库,但天花板相当低。而且,这时的他闻得出来,在留有淡淡腐臭的霉味之中,多了新的鲜血味与野兽的体臭。 「……恶魔的肚子?」 库斯勒一喃喃,费尔便难为情地笑着点头。 「该说这里是连接通气孔的通路呢,还是为了这种时候而留的房间呢?」 他耸了耸肩。 「总之就是这种地方。」 「我跟你被大概是密探雇来的流氓运到某处的空屋,是费尔率领基德鲁商会的人把我们救出来。真是,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帮助炼金术师的滥好人啊。」 的确,在隐隐作痛的脑子深处,似乎有这么一段记忆。 「我才不是什么滥好人。是因为被搜捕的人头当中,我也名列在内啊。」 对了。密探在民众的眼前展示了火之药与翡涅希丝之后,对城里的居民自称是神的代理人,还说要找出危害他们的穷凶极恶之人。 无论怎么推断,这都是为了要杀掉知道火之药制造方法的挡路者。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加害他们那些人了?如果直接说我们的存在是邪恶,那我还能理解……」 费尔回答库斯勒的疑问。 「这是为河川南岸的骑士团部队提供饮食的人带来的消息,食物当中被下了毒。」 「在大人物的餐桌上唷。」 在这瞬间,库斯勒看到了全部的计划。密探等人拿到白熊的肝脏后就让部队的领导人吃下。然后将其诬陷为库斯勒等人所进行的暗杀,掌握部队的实权。情况大致如此吧。 「那毒听说还跟仪式流传下来的白熊的诅咒一样。没想到真有其事啊。」 「可是,会让身体融化……这说法还真夸张。我跟威蓝多不都还人模人样?」 库斯勒一笑,威蓝多便有些困扰地笑了,费尔则尴尬地垂下眉眼。库斯勒想叫他们别装了,却发现自己手上的异状。 肿胀的皮肤变得千疮百孔。 「……体内……是像这个吗?」 「至少在看得见的地方是……」 费尔说完,库斯勒便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感换来的是一抹苦笑。 「什么嘛……还真有炼金术师的样子……啊。」 「可是一定能治好。我重新查阅了在北方航海的人们留下的纪录后,发现只要能从初期的昏厥找回意识,就能走向痊愈。」 「事到如今,外观什么的……我不在意。所以呢?毒杀事件是密探他们搞出来的骚动,这点虽然明白……但那些家伙真的打算为了建立自己的帝国而跟骑士团较劲吗?」 火之药的确是强大的技术。 然而,只要有这技术在手就能跟强大的骑士团较量,这种想法也让他觉得有勇无谋。 「似乎真有这打算。毕竟——」 当费尔正要开始说明原因时,远方传来铁栅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在交谈。库斯勒立时感到紧张,打算站起来,费尔阻止。 「别担心。」 在隐于黑暗的转角另一头,有蜡烛之类的亮光在晃动,踏着泥土地的几个脚步声静静响起。 最后终于出现的是名撑着拐杖的老人,他长着一张打从心底感到苦恼的山羊脸,另外还有库斯勒乔装跟着费尔去拿恶魔肚子的钥匙时,出来接待他们的仆人。 「劳您大驾光临,波多罗孚大人。」 费尔殷勤地垂首行礼。 波多罗孚就是治理这座城市的名门当家。 「我可没有理由接受罪人行礼啊。」 他不悦地说着,坐到仆人帮他拉开的椅子上。与其说是为了展现威严,或许他咳嗽是因为累积太多叹息,把喉咙给哽住了。 「你又惹出不得了的事了呢。」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瞪着费尔。 「我承认大部分的原因是我造成的,但我们也只是被卷入而已。嗯,应该说是那些骑士团的人占了先机吧。」 「哼。」 波多罗孚哼了一声,才把视线转向库斯勒他们。 「就是这两个人?」 「是的。他们正是重现白者传说,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师。」 虽然不清楚「货真价实」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就视为赞美接受吧。 「不是……骗子哦。」 库斯勒自虐地边笑边逞强,波多罗孚却只是一副不感兴趣似的喷出鼻息让嘴边的胡子晃了晃。 「我不怀疑。至少那道火柱是真的。」 会觉得他脸色苍白,大概是因为火之药的威力太过强大,对这名不久之后就将启程前往天国的老人来说,不适合当作护送他的灵火。 「而且,工具不会选主人。因为我的父亲常跟祖父起争执。说如果找出天使的技术会怎样,那将会成为纷争的根源。」 「真是明君吶。」 威蓝多讃道,山羊老人耸了耸肩表示多谢。 「可是,我本以为那不过是把因大战而破败成灰烬的城市,以浮夸的方式形容成像传说那样。可我的祖父辈跟再上一辈的人似乎并不那么认为,在某天,他们就像这个怪人一样,追寻白者传说来到这个地方。当然,还是没有任何人找到。却没想到……」 他再次大叹一声。 「传说若能够依然只是传说,那充其量不过是个喝酒闹一闹的祭典罢了。」 他投射出责备的目光,不过这样的视线,库斯勒可是觉得熟悉又亲切。 「纸包不住火……圣典之中也有这样的教诲啊……」 库斯勒的语气充满刁难,波多罗孚那白又长的眉毛却动也不 动一下。 「我波多罗孚家并不是正教徒。」 「那可失礼了……」 不过,是个明事理的老爷爷,库斯勒心想。 「因为你们,我被迫站在分叉路上。」 他拿拐杖往地面一点之后说道: 「在南边城墙里的家伙说,他们很宽大,只要在明天早上找出你们这几个毒杀犯人交出去,就会把我们视为同伴。」 「我们的脸被刻在进入乐园的货币上啊。」 威蓝多开起玩笑,还以为波多罗孚会不耐烦地用拐杖去绊他的脚,没想到老人维持一贯的冷静。 不过,与其说这名老人抱有不会被任何事物蛊惑的高洁意志,更令人觉得那是因为他早已胸有定见。 而且,库斯勒有个地方尚未理解。 「波多罗孚先生……你们为什么不那么做……就好?对方可是……获得奇迹的骑士团哦。我想不到任何违抗的理由。」 听完库斯勒的疑问,波多罗孚望着他。抑或是出于不希望流传在自己城市里的传说被人任意利用的根生土长之情呢? 「哼。」 波多罗孚鄙厌地把拐杖拄在地面上。 「若是那样,我就不用这么犹豫了。」 「什、么?」 对手不是骑士团吗? 怎么回事?库斯勒眯起眼睛,费尔回答了他的疑惑。 「骑士团再过不久就会瓦解。」 「啊?」 听到明天大地将会裂成两半时,他还不会如此惊讶。 然而,费尔与波多罗孚的表情很正经,威蓝多也没有嘻皮笑脸。 「强行把白熊运来其实是有原因的。绕过被骑士团封锁的海路而来的南方特使就藏在其肚子里面。」 白熊有那么庞大吗?库斯勒瞪大双眼,但老人并没有露出一丁点笑意。 「说在肚子里面只是个比喻,有封信借着这个祭典被送了过来。率领城里南边部队的听说之前是密探啊?我虽不知道他们怎么掌握到这项情报,但都是一丘之貉。总之,他们掌握到跟我们一样的情报,所以才立下决心吧。他们手中掌握了奇迹,握有武器,有帮手,地点也很好,既然如此就该站出来,估计是这么想的吧。」 老人厌烦地说着,但库斯勒完全不懂话中涵义。 费尔接着说道: 「骑士团被教皇宣告逐出教会。」 「什么!」 库斯勒忘了呼吸。教皇是正教徒在信仰上的领导者,神在地上的唯一代理人。所有的权威都发迹于此,国王们在加冕时一定会向教皇低头,为了让教皇将神秘的力量灌输到王冠上。被教皇逐出教会。 这表示广布于世界上的教会弟兄们会立刻视骑士团为敌。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一事,并非南方少数贵族突然想到策画的点子。 这表示教皇厅也牵涉在这次的阴谋中,忧虑惧怕骑士团的力量也许会胜过自己,甚至取而代之自称是神的代理人。 骑士团变成世界的敌人。所以,密探才会那么说。 再怎么等待赏赐似乎也是徒劳了。所以我们才想靠自己把回报拿到手啊。 「我被迫站在分岔路上。一见到良机就敏捷行事,极北的猎人也是这样的性格,所以我不怪那些人。可是,一旦搞错勇气与鲁莽,就会倒栽葱地掉下悬崖。」 「那些人……搞错了吗?」 「你不知道南方那些家伙怎么称呼这里吗?」 费尔挺起胸膛,神情凝重地回答。 「是土地的尽头。有各式各样的人从南方逃到这里来。」 「哼。有多少异端……嗯,就你们所说的异端啊,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这样的人逃过来吗?无论是谁都相信『这一次我们的神将会让世人认清圣典的真相,主啊,给予救赎吧』,可最后还是被教会追杀,一路逃到这里来。当然那些人信仰的神从来没有拯救过他们。」 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 「对新神的狂热比不上与旧神的契约。」 教会不可能从以前就这么安定太平。曾经接受过无数次来自纯粹的信仰,又或权力的欲望所提出的挑战。 但教会持续逼退了这一切,而人们开始上教堂,接受神的代理人教皇的庇护。 即使抬出翡涅希丝,用上天使的奇迹,波多罗孚仍认为这次的骚动只不过是同等程度的叛乱之一。 是经验这么告诉他的吧。 「不过,既然这样,你说的犹豫是指什么呢?」 威蓝多不加修饰地直问,波多罗孚也用下颚对费尔随意一指。 「那些家伙也想要这男人的心脏。」 「因为我知道火之药的制作方法啊,大概是以为我会写成书公诸于世吧。」 费尔满不在乎地表示并耸了耸肩。一脸苦闷的人依旧是波多罗孚。 「倘若把这名书商丢入火堆,我们这些阿巴斯人势必会变成与基德鲁商会为敌。阿巴斯的成立靠的是极北居民与南方各国的贸易中继点这个角色,而贸易仰赖与许多区域的关系。在这当中去跟大商会作对,无非等于掐死自己的脖子。肯定会在某条贸易路线上受到严重阻扰。不过……」 波多罗孚有如一名老奸巨猾的策士,在话语间咳个两声。 「如果没落的骑士团真能控制世界,让基德鲁商会不敢多说话,那我可以无视这点。」 「我们基德鲁商会若从世界的地图消失,那么其他商会就能分得较多的商品,皆大欢喜呢。」 意思就是这虽为得失利弊的计算,可天平却不会轻易地倾向某一方。 波多罗孚认为,首先,即使密探他们拥有天使的传说技术与天使的后裔,也不代表就能征服世界。这么一来,要是在此轻易协助密探他们,往后密探这方的叛乱军遭到讨伐时,不可避免地,阿巴斯会被追究是否协助过他们而遭谴责。 问题是尽管这个考虑合情合理,已出鞘的剑正映着火光在夹着河川的南侧熠熠生辉。 「不把我们交出去的话……你们当得了代罪羔羊吗?」 「是啊。那些人正在放手一搏。只要我把你们交出去,就表示波多罗孚家归顺于他们的军营,看到这一幕的城市居民就会认可他们的权威。如果我们不照做就会被尽数杀光,好展现他们的权威。」 库斯勒淡淡一笑。 「那么……这里就不是什么藏身之处……」 「是监牢吶。」 不是为了保护人,而是避免人逃出去。 「但就算把我们交出去,你们还是有可能难逃一死哦。」 听到库斯勒的话,波多罗孚依旧面无表情。 「那倒不会。」 回答很直截了当的地方也让人有好感。 「曾是密探的那几个应该有脑袋。如果他们有心要尽量得到胜算,就绝对需要这座城里的商会提供协助。因为全是从事远距贸易的大商会啊。不管在哪里作战,都一定可以帮他们调遣到物资。」 这个地利之便似乎也是让密探他们打定主意的理由之一。 「可是,老爷爷你们不是商人吧?」 「虽是如此,但能跟性格阴晴不定又充满猜忌心,几乎等同野兽的极北之民交谈的只有过去撑起北地黄金时代的波多罗孚家。在无数个语言与习惯各不相同的部族遍布当中,能成为窗口的就只有我的家族。」 密探若为了确保后勤运输,渴望获得大商会的协助,就只有约定在战胜时他们立刻拥有特权。其中不免也包含与极北之民的交易,但撇开波多罗孚就无法成立的话,密探的确必须对波多罗孚家表示敬意。 密探们虽然能够拆掉阿巴斯中的所有地板来找出库斯勒等人,却不愿与波多罗孚为敌。这足以成为想尽可能稳当处置的理由。 当然,如果他们的要求未能如愿,还是得有所行动让人尝尝苦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不可思议,我们竟然没被绑住手脚。」 毒似乎散了,库斯勒以稍微恢复灵活的口舌说出这句话。 「没错,很令人难以置信吧。」 波多罗孚说完,右手便摸起已变得稀稀疏疏的白发。 「我们也读得出来对方策画的内容。毕竟是那么显而易见啊,简直就像把书信寄给我,教我怎么做一样。但他们还欠缺关键的一步。城里的居民多少也是因为正值祭典期间,所以才彻底信了那些人的奇迹。但还不能完全舍弃在神轿上的小姑娘的耳朵其实是白色熊耳的可能性。」 「火柱可是真的哦。」 「如果那是魔法,说不定会让人更加相信。」 库斯勒望向费尔,费尔点了点头。 「那是任何人都能够重现的技术。」 「就是这么一回事。关于这一切,我已经从这家伙的口中听说了。然后他说是你们找出来的技术。所以,我才想不妨把他们给我波多罗孚家的时间转让给你们。」 反正有这段时间也不过是在犹豫而已。最后他还嫌烦地加了这一句。 库斯勒凝视如此表示的波多罗孚,然后转向威蓝多。 结果,威蓝多也以带点困惑的神情看着库斯勒。 看来,并不是因为余毒未清才让他无法理解波多罗孚的话。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你算是男人吗?我听说被扛在神轿上的是你的公主哦?」 下意识看了费尔一眼。费尔生硬地给了个微笑后,立刻收起笑容。 另一方面,波多罗孚以宛如老狼般的银色眼睛钉住库斯勒,眼神看起来既像在责备,也像在发怒。 如同生活在严峻的北方大地,重视血与名誉的猎人。 库斯勒这时能做的唯有刻意歪起嘴角而已。 「至少……蛋蛋并没有不小心拿去用在炼金术的实验上。」 「我的意思是,那你就拚死去试着找出活路啊。」 「……」 库斯勒再度转向威蓝多。 威蓝多的脸浮现出滑稽的笑容。 不会吧?从眼神就足以对话。 「难不成……你是要我们找出能『反击』,那些人的奇迹?」 老人干咳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让你们活着?找出那样的方法之后,我们也就不会再被跑来这座城里的蠢异端者骚扰了。」 这要求才叫蠢。 这跟是不是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能打倒密探,让翡涅希丝回来,库斯勒当然会觉得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明白有些事再怎么强求也没用。如果头上有蜂窝,手中有棍棒的话,他能立下决心,不畏蜜蜂地敲打蜂窝。但如果他只能大声叫喊,那么做了也等于白做。 「没有工具。密探那些人肯定已把工坊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吧。」 太阳的碎片、炭、硫磺。还有可能会跟新发现有关的各种材料,以及伊莉涅做的蒸馏器。 密探不可能放着不管。正是因为有这些奇迹用的工具,他们才会认为自己能征服世界。 「有。」 波多罗孚简短地回答,并用下巴示意。 于是,在旁听后差遣的仆人往前一站,扯下挂在墙上的一块布。 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还产生错觉,以为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坐在那儿。 不,真是错觉吗? 不明白。 虽然不明白,但那拥有柔和圆弧曲线的器具经常得到具女性色彩的称呼。 「这里是我曾祖父辈所打造的地方。直到上上一代都还实际在使用。听说一样心仪白者传说的玻璃工匠也经常出入此处。上一代,我的父亲虽然非常讨厌这个鲁莽的挑战,但看来他也舍不得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吧。他并没有疏于维护工具,而且,最后还交代我,唯独这点要维持下去。」 库斯勒在听他解释这些时,依旧处于茫然的状态。视线前方是无数种工具。其中甚至还有不常见的玻璃蒸馏器。位于那里的是足以孕育出征服世界的技术的一整套工具。 「白者也是流浪到阿巴斯的旅人。重新解开谜团的又是旅人,这听起来很合乎道理。」 波多罗孚依旧不悦地说着。 但在库斯勒见识到这个维护得很了不起的地下工坊后,便觉得能明白个中缘故。 「随你们用。到天亮之前啊。有短少什么吗?可别哭着跟我说是时间。」 说不定波多罗孚自己也曾经在某段期间追寻过天使的传说。却不料答案就在自己的脚底下,他大概不愿吧。想出「遭人挖墙脚」这个惯用语的家伙若出现在他眼前,肯定会被那根拐杖痛打一番。 所以波多罗孚一直蹙眉苦着脸的原因并非他的个性使然。 单纯只是不甘心。 「我看看。」 库斯勒说完,打算站起身,但他的脚跟嘴巴不同,尚不能行走自如。 察觉此点的威蓝多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手快脚地开始清点工具。 「有一整套。但还少了最重要的原料啊。太阳的碎片虽然能从这里的土采集到,但会耗上时间啊。无论如何来不及。」 「关于这点的话,请看这里。」 费尔把放在角落的木箱搬到桌上,打开盖子。 「……什么意思啊。你从工坊偷带出来的?」 威蓝多在说话的同时,嘴边浮现笑容。他肯定是认为绝不会有这种事才提问的。库斯勒不痛快地看着费尔。 难不成炼金术师是最敦厚的人。 「这算是因祸得福啊,请原谅我。」 「你……瞒着我们抽走了这些吗?」 不知道他是想征服世界,还是输给了好奇心,抑或为了买卖。 也说不定是这些全都混在一起的妄想驱使他这么做,但费尔看不出丝毫难为情,反而有些自豪。 「因为我总在看书啊,偶尔想试试看得到的知识。」 去死吧,库斯勒想咒骂一声,但他没有这么做,理由并非因祸得福的关系。 「然后,我认为知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传承下去。没有什么坏知识跟好知识之分,只有坏的用法与好的用法而已。」 费尔说完就把木箱盖子盖上,推到库斯勒两人的面前。 「密探他们想杀我们的理由,有一部分也许是为了确实掌握住部队的实权,把我们诬陷成暗杀犯人吧,但更能确定的是因为我们知道火之药的做法。这样做等于是将相隔百年之久才复活的知识又埋葬在黑暗之中的暴行。更别说杀害解开谜团的人了,岂有此理。这些人肯定会再度抵达新的境地,提供我新的写作题材吧。这么一来,我势必要赌上一切,全力协助你们才行。然后一定得向与知识为敌的人们,挥下正义的铁锤才行!」 看似温厚的费尔,对着桌子咚地挥下拳头。他的怒火还有这番话,全都让库斯勒觉得爽快。有种怀念的味道。体内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 库斯勒得向波多罗孚道歉。他或许真的把自己的蛋蛋弄丢了。翡涅希丝被密探掐住脖子,伸长的手无力垂下的那时候,他也许就像悲惨的牛一样被去势了。只顾着想世道就是如此啊,绝不可能逃出这种命运,任由自己沉溺在自以为顿悟的放弃之中好感到安慰也说不定。 但至少有一个人对 这种念头大叫着「去吃屎吧」。 那么,另一个人呢? 「有材料,有道具啊……其他繁琐的东西呢?」 「你以为这城里有多少商会呢?」 被波多罗孚厌烦地反驳后,威蓝多捧腹大笑。 「他都这么说了哦,库斯勒。」 看来也打算去干。 库斯勒绷着脸拉下唇角。 他被人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也老说自己是没血没泪的炼金术师。过去那样的自己实在令他窘迫到无以复加。另外,像只被踢飞屁股的家犬,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的自己也令他觉得丢脸丢到家。 翡涅希丝当时才不是在对这样的炼金术师伸出求援的手。 绝对不是。 「可是,时间不够是事实啊。」 听到威蓝多的话,库斯勒站起身。毒尚未解清,身体东倒西歪,脚在颤抖,脑子里头就像挂在马背上的水桶摇来荡去。 但他不会弄错该着眼的地方。 因为炼金术师该前往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只是没有时间的话,这样的条件跟平时并没有差别。」 「嗯?」 「要解开世界的秘密,无论何时,时间都不够用,不是吗?」 威蓝多露齿会心一笑,缩了缩脖子。 「也是啊。要是这样就放弃,就辜负了炼金术师之名啊。」 库斯勒踩稳地面,深呼吸。 被毒搞得不堪一击,强打精神,但时间确实不够,经历了百年岁月都没有人解开的天使传说,他必须找出能从正面痛击它的其他技术。 一般都会认为这么荒谬的事,哪有可能办到吧。 然而,实现那些被认为不可能的事的正是炼金术师,所谓技术的历史,本来就一直都是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历史。 铁匠会被人夺走蹄铁,被国王苛虐。 但他要证明并非永远都是这样。 库斯勒迈开一步、两步,手搭上桌面。 是上头放着太阳碎片的缘故吗?他感觉到一股热。 「我会让你见识奇迹。炼金术师可是能点铅成金唷。」 波多罗孚嘴上的胡子因鼻息而晃动,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微笑。 库斯勒他们开始动手。波多罗孚为了稳住城市居民的惊恐,还有思索如何善后已先行返回。执行白熊仪式的恶魔肚子里设有巨大的换气口,其中一个就与现在这间密室相连。另外,还直接与波多罗孚的地下室相通。 没有人会来干扰实验。但威蓝多毕竟也服了毒,所以主要负责作业的人是费尔。费尔似乎曾有样学样地尝试过炼金术,动作虽称不上洗练,但应该不至于影响实验吧。库斯勒等人便在长年埋藏了白熊内脏的地下洞穴中,着手准备实验。这样的景象很是诡谲可疑,炼金术师风格十足,若被翡涅希丝看到,她一定会觉得开心。 可是,一旦知道他们将在这里进行什么,就连神也会颤抖吧。 这里有太阳的碎片。多亏费尔毫不疏漏且无休止的贪欲,跟双手环抱大小差不多的木箱中塞满了太阳碎片。然而就算把这些全都混入炭与硫磺,要说是否能击退攻过来的骑士团部队,答案大概是不行吧。一样都是剑,但由剑术高超的武夫来拿,跟女人小孩来拿,结果将会完全不同。何况对方还有龙形火焰喷射器。所以在理论上,必须找出某样东西来让这厉害的火之药的威力急剧提升。 不可能吧。一般来说会这么想,但若说到是否真的不可能,答案其实没有绝对。因为光凭现有的纪录,就知道连铁的冶炼也是历经千年不断地进行改善。即使认为已经不可能了吧,却还是必然能透过某些方法来提升效率。 这么想来,认为太阳碎片隐藏的力量已经被应用到极限的想法,将只是在冒渎过去的炼金术师。 而且库斯勒他们还有一个策略可想。 倘若能找出天使传说中剩下的另一个技术,在天空飞翔的方法,那也许能够成为交易的条件。 起码库斯勒并不想要全世界。他心目中的世界只需一个狭窄的工坊,并非广大的领土。只要能够在里面平静地,不受任何人打扰地,跟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埋头实验就够了。现在的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抹大拉之地其实就这么简单朴实。 为此,他只希望对方能交还翡涅希丝与伊莉涅。 威蓝多基本上也是相同的想法,费尔则说只要能够得知这个秘法的真髓,之后不管怎么做都可以转换成利益。 「如果太阳碎片能像酒一样浓缩,威力似乎会提高。」 「因为酒单独一种也能燃烧啊。只要把里头的精华萃取出来。」 「简直就像灵魂一样。」 费了一句玩笑话,又接着补充: 「当然,我知道有个实验是把临死之人放在天平上测量灵魂重量哦。」 结果死前跟死后并没有差异。 库斯勒与威蓝多抚摸着用两手就能轻松拿起的小型蒸馏器的光滑表面。 如同亚荣的玻璃工匠散尽家产去追寻般,波多罗孚家代代的主人似乎也在天使传说上投下不少钱财,从此处有四、五个大小不一这样的玻璃蒸馏器就能察知这点。 「那打算怎么做呢?跟酒的做法相同的话,得把太阳碎片跟炭、硫磺混在一起,然后加热哦。绝对会烧起来啊。」 「虽然拚上性命这种事,我并不会犹豫,但很遗憾地,命就只有一条啊。」 「拿只混入炭,还有只混入硫磺的来试试吧。它们各自的反应有些不一样啊。」 「也是,想厘清其真面目。不过……」 库斯勒一面说,一面在小铁盘上放入各种材料。 「觉得一切都很烦的时候,就丢火之药进去烤看看吧。」 「到时候可别忘了准备酒哦。」 即使交谈中充满玩笑话,作业还是确实地进行下去。 首先在用来加热的部位放进硫磺与太阳碎片,点火。加热部位以圆嘟嘟的瓶身跟长得像鹤嘴一样的伸长部分构成。鹤嘴是个前端细长的圆锥体,为的是在插进另一个用来承接的容器瓶口时能够毫无缝隙。 费尔把之前准备好的蜡烛放到蒸馏器下方,让火源靠近。 「放喽。」 「希望不会突然燃烧起来啊。」 威蓝多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但库斯勒无视于他,专心凝视蒸馏器。蜡烛的火宛如蛇的舌头伸伸缩缩地舔着蒸馏器底部。 没有人说话,库斯勒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蒸馏器里头的东西。 就好像在等待那个一遇到不幸的事,就深信世道如此,用这理由灰心丧志的自己,慢慢燃烧起来一样。 「……嗯?」 先发出声音的人是威蓝多,过没多久,库斯勒也察觉了。 「太阳的碎片……在融化。」 眼看在玻璃蒸馏器之中,硫磺与太阳碎片的混合物逐渐萎缩。 「承接的那一边呢?」 泡在冷水水桶中的玻璃瓶罩了薄薄的雾气,虽然量很少,但底下积累了液体。 单纯只是空气也会因为加热冷凝而产生水滴,所以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但烛火烧烤的这一边已经只剩下一点点灰了。 有东西消失的话,肯定会在某处留下踪迹。 「把火移开,等冷后打开来看。」 威蓝多在指示之前就已做出行动,移开蜡烛,静静地等待时间经过。 「太阳碎片萎缩时,冒出了一些烟。如果这里能有小鸟之类的就好了。」 「那是矿山技师的智慧呢,能藉此发觉是否出现毒雾 。不过,关于这点……」 费尔遍寻四周。 「嗯……没有啊。」 「你该不会在找蝙蝠吧?」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问,费尔却一脸认真地回答: 「不,是蜘蛛。蜘蛛会对连小鸟也无法察觉的毒雾,表现出痛苦的反应哦。」 库斯勒望着威蓝多,问他: 「你知道这事吗?」 「第一次听说,不过以前炼金术师的书中常画有蜘蛛,原来那除了表现出阴森可怕的气氛,也许还有其他涵义呢。」 「大概是遭到遗忘的智慧之一吧。」 费尔自满地挺起胸膛,一点也没有他这年纪该有的样子。 然而,这里没有蜘蛛也没有小鸟。库斯勒从冷却后的蒸馏器取下承接的部位,以手扇风闻闻味道。 「……要晕倒的话,往后面躺哦。」 威蓝多说着风凉话,但库斯勒当然并没有倒下。 「稍微有点硫磺的味道……感觉没有毒。总之打开看看吧。」 于是,他就将内容物倒入铁盘。 「既然使用了火之药的材料,那这东西也直接用火烤——」 就在话说到这里时。 盘上的液体突然以猛烈的气势沸腾了。 「哦,哦哦!」 费尔大喊,库斯勒与威蓝多也反射性地退开保持距离。铁盘上腾起白烟冒着泡沫。 但这反应没多久就平息了,也没有出现火柱。库斯勒觉得莫名其妙,视线一移向威蓝多,不要命的炼金术师已缓缓伸出手指触碰了盘子。 「……不会烫?」 这句话回答了库斯勒的疑问。盘子的确没有加热过,在这大冷天里反而应该变得冷冰冰的才对。承接部位里的液体也被泡在冷却水中,理应彻底冷却了。 那么,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翻书搜寻时,比任何人都还清楚书籍一切的费尔说道: 「难不成是一种酸?」 「酸?但这种反应……」 「能在火山口采集到的那种强酸啊。我也只看过一次。因为极北之地存在着随时都在喷发的火山。」 盘上的沸腾几乎已完全平息,现在只剩一些小泡泡。 「如果那真是我所知道的东西,请你们试着将它倒进铅的容器里。」 库斯勒使了个眼色,威蓝多立刻搜索器具,找出需要的东西。 单手能勉强拿起的大小。库斯勒曾看过记载,铅的容器适合用于必须经年累月等待熟成的药物等等。大概是因为沉甸甸的重量给人安定的感觉,还有铅跟铁不一样,不会被腐蚀成坑坑洞洞。 库斯勒把蒸馏器承接部位中所剩的一点液体,沿着铅容器的边缘倒进去。 结果,液体没有沸腾。 「跟古代库鲁达洛斯的炼金术师阿布·阿鲁·依麻姆的记载一模一样。使用跟硫磺同样的文字,这酸被命名为硫酸,所以应该跟硫磺有所关联吧。我猜在火山采集得到也是因为其中有什么秘密。可惜的是,不知道是已经失传了,还是被故意抹消掉了,制法至今不明。」 库斯勒之所以感到没意思,是因为看来费尔曾阅读连他都没看过的炼金术书籍。 「因为我们身份最低微啊。」 察觉他感受的威蓝多说道,库斯勒哼了一声。 而看着他们两人的费尔则愣了一下。 「所以呢?这有什么帮助?」 费尔耸了耸肩,不疾不徐地拿走盘子,在用来冷却的水桶里哗啦哗啦地洗起来。库斯勒和威蓝多虽急忙想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用自己的衣服擦拭盘子的费尔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太阳的碎片还有,再做就行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 书上不会把所有的危险都写出来。粗心大意地处置实验用过的东西,就像蒙着眼睛走在整间都是狗的房间。好比圣典不也没有加上批注说,有时神也会派不上任何用场。 「下次你要做什么之前,一定要问过我们一声。」 「啊?」 费尔给了一个心里还不甚明白的答复。翡涅希丝一听到这样的交代,就乖乖地顺从,看来即使她很迷糊,动作慢吞吞,也还是一名相当能干的助手。 「真是。所以呢?为什么突然洗盘子?」 「因为硫酸似乎能溶解大部分的金属。请看,就像这样。」 费尔将擦拭过的铁盘递给库斯勒他们看,盘子的确凹陷,还差一点就要破洞了。 「……大量制造出这东西,然后从头顶浇下去的话,骑士也会化为无形呢。」 「说不定会被粗陋的铅制护甲给抗衡住。」 「嗯……」 库斯勒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虽然觉得很厉害,但就算我们把那里所有的太阳碎片都变成这个硫酸,情势会有所改变吗?」 刚才蒸馏器之中放入了几汤匙左右的硫磺与太阳碎片。虽然不知道他的想象是否正确,但就算使用木箱中所有的太阳碎片,顶多也只能制造出大约一个提桶多的酸吧。 「我们的目的也不是要让士兵感冒啊。」 「仔细去调查的话,感觉这东西可以进行许多有趣的实验,可是……」 库斯勒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撑着额头。 「库斯勒?」 他并非对实验感到无望,单纯是因为身体状况不佳。 可是,再怎么挣扎也只到天亮之前。 若不使出自己所有的能力,他一定会后悔。 「没什么。换下一个。」 「炭跟太阳碎片吶。」 这次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混和了太阳碎片与炭的物质彼此相融且蒸发,然后剩下像白灰的东西。承接部位也一样累积了液体,但其中有两个决定性的差异。 就是烟是褐色,并散发刺鼻恶臭。 「这是……」 「也太夸张了……连小鸟都不需要了。就算是死人也会被呛到爬起来。」 虽然按住口鼻也还是吸入了一些,但幸运的是似乎不会立刻毙命。 「就你的所知当中,有什么符合的东西吗?」 库斯勒询问费尔,费尔掀着上衣边掮瘴气边回答。 他很担心这股瘴气如果飘到波多罗孚家,会不会遭到抱怨。 「很遗憾,书籍并不会附上味道。」 「有道理。」 臭味很快就缓和下来,吸了一口气之后,库斯勒朝蒸馏器伸出手。 「姑且打开来看看哦。」 「那盘子呢?」 有硫酸这个前例。库斯勒稍微迟疑了一下,决定仿照前例。 「就试试铅的吧。」 威蓝多从器具堆中找来一个小铅盘,于是库斯勒就把液体倒进去看看。 「……真是个难搞的家伙啊。」 铅盘噗嗤噗嗤地溶解。 「既然如此,就换这个。」 因此,改成倒进铁盘一试,这次就没有溶解了。 「嗯。」 跟混着硫磺加热后的反应明显不同,采集到的液体自然该视为完全不同的东西。但这样究竟有什么帮助呢? 「会不会像油一样燃烧?」 因为铁盘没有被融化,所以库斯勒就在匕首剑尖涂上那液体,放到蜡烛上烤,但蜡烛的火并没有像火之药那时一样往上窜烧。 「也许还是得凑齐三种,藏宝洞窟的门才会打开吧。」 使用的材料是硫磺、炭跟太阳碎片。这么说来,把收集到的两种液体混合在一 起,然后点火的话,以加法来看应该行得通。而且经过蒸馏的关系,想必可以期待它出现比浓缩的酒还更强大的效果。 「要混合看看吗?可是,盘子要怎么办?不管倒进哪一种,肯定都会有一个盘子被溶解。」 硫酸会溶解铁,不明的液体会溶解铅。威蓝多也苦思良久,在器具堆中寻找是否有适合的容器,这时费尔战战兢兢地说:「那个,玻璃并没有溶解哦。」 哦哦,神啊。两名炼金术师发出呻吟。希望是因为中毒导致脑筋变得迟钝。 库斯勒搔了搔头,重新制作出硫酸后,把硫酸缓缓倒入方才使用的玻璃瓶中。 「只有这样并不会燃烧。」 「这点也跟火之药一样呢。要不要用根长棒子放上麦秆,引入火苗试试看啊?」 突然对所有的液体点火,然后在这个地下狭窄空间窜出火柱的话,一切就玩完了。库斯勒他们取出少许混合液滴进另一个新的玻璃容器中,然后把点上火苗的细麦秆缓缓地移近。 「……」 「……」 「……」 三个人都没有开口,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正努力地吞下失望的喟叹。 「为什么没有燃烧?」 库斯勒厌烦地说道,威蓝多的手拄在桌面,轻声呻吟之后说: 「炭如果湿掉也不会燃烧啊,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呢?」 「蒸馏酒虽是液体却很容易燃烧,油也一样。」 威蓝多对库斯勒伸出手指,像在表示「说得没错」,然后仰头看着偏低的天花板。 「说也奇怪。一加一再加一之后,不等于三或四,反倒只剩二或一了。」 「是萃取威力这个想法太过轻松随意吗?」 手上的两种液体在炼金术上说不定是很宝贵的发现,但却似乎无法拯救库斯勒们脱离困境。 他们虽然很难与圣职者成为朋友,但这时似乎能够深深体会当圣职者遭到暴徒袭击时,会合掌向神祈祷的那份心情。 「既然这样,之后就只能选不轻松的道路走了。」 「意思是?」 费尔的疑问让库斯勒扬起嘴角。 「实验、实验、再实验。」 「不眠的炼金术师要发挥本领啦。」 库斯勒大口吸气,用力鞭策余毒未清的身体。 把里头有的各种物品都拿来混合、加热、冷却,烤火。 得到的是类似的反应以及类似的毫无反应。威蓝多说,这就好像无论你怎么讨一名冷淡的女人欢心,对方顶多也只是在心情好时,赏你一个微笑。 铅不会变成黄金,这理所当然的道理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应证。 「这就是最后了。」 明知应该没有用,却还是把平凡无奇的盐巴混进去试试看,结果没有什么变化。 可以稍微一提的就只有混入硫酸后,不知为何连铅也会融化。因为性质有所改变,库斯勒便在备忘写上盐酸,可是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发现。 作为最后的晚餐的调味,应该不算坏吧。 「……怎么办呢?」 费尔忐忑地询问,但这对库斯勒与威蓝多而言,还不过是刚起步而已,因此他们只是微微耸肩。 「两种不行的话,就换三种。」 「那也不行的话,就换四种啦。」 逐一组合手中的材料,不断重复实验。筛选、混合、调整分量、加热、冷却、烤火、清洗、再筛选、混合……十次、二十次、三十次……累积下去。尽管是一小步一小步,依旧相信这么做能够接近真理,埋首只是不断重复下去。 不去想:又不行了。从经验中早已领悟,期待与失望一旦反反复覆,不管多么强韧的心,都一定会磨耗掉。所以,不去期待,然而,也不放弃。将冰与火同时藏在心中,一脸若无其事的进行下去。这就是炼金术师的本领,也是为了只顾一心向前的唯一方法。 但是,不管精神再怎么强韧,臂力有其极限。超过四十次之后,不去计算石盘上记录的次数就分不清到底是第几次,疲劳与寒冷再加上洗涤的工作,双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肩膀沉重到感觉像扛着一只驴子。太阳穴好似被钻进一根棒子,喉咙深处感觉呛辣得厉害,可怎么喝水都无法减轻。 记录实验结果的文字也因为视线模糊而不易辨识。 特别岌岌可危的是专注力。 夺回翡涅希丝与伊莉涅,让那些密探好看,并且抵达抹大拉之地的决心,将熄未熄。耳中传来恶魔的呢喃: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呢? 违抗命运形同在激流中逆水而上。何况之前还是从跟瀑布一样的高度掉下来的话,这番往上爬的辛苦连鸟看了都会往后退。 压根就不可能。你努力过了,已经够了吧。 翡涅希丝也会谅解的。她受过许多残酷的对待,与我们这些人共度的旅程让她稍微作了个好梦。这样不就够了?她原本是要在初次相遇的戈尔贝蒂里被当作诅咒的工具,就此丧命的。救了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啊,所以说,就算在这里无法救出她,也没必要过意不去。翡涅希丝也不可能会恨我。 不是吗?库斯勒。 「吵死了!」 库斯勒不自觉地吼出声,忽然抬起脸。 威蓝多射出两道狐疑的目光,费尔则以惊愕的神情望过来。看来他在蒸馏当下等待反应的期间睡着了。没事。库斯勒挥挥手躲避两人的视线,然后搔了搔头。 他感到怵然。是梦,还是恶魔真的对他呢喃了?诱惑本身就令人不快。名为放弃的禁忌之果,是让人只要一度尝下就永远再也无法留在乐园内的堕落果实。 然而,相对地,红透了的熟成果肉很甜又很柔软。 看,就像会滴血般的石榴。 「……唔……呃?」 耳边似乎有人说了些什么,库斯勒的眼神逐渐聚焦。 原本在眼前的彷佛内脏的石榴到哪儿去了? 「库斯勒!」 对威蓝多的声音起了反应的库斯勒吞下口水,缓缓说道: 「没事。」 威蓝多对他投以感受不到丝毫温情的冰冷眼神。 库斯勒讪讪地转向前方好躲避他的视线。威蓝多并不是在担心库斯勒,而是深恐库斯勒因疲劳犯下愚蠢的失败,酿出严重的事故。 威蓝多明白库斯勒很清楚这点,所以暂时先放过他。但下次若再打瞌睡,也许会二话不说地揍昏他,直到人被吊上绞刑台之前都别想醒过来。 也或许,连这一步都省了…… 「……该死。」 库斯勒用拳头敲打颤抖的腿,站了起来,硬是伸展已经区分不出是因为毒物还是疲劳造成的过度僵化的身体。 地底下一直有徐徐但绝对真实的风吹进来,换气口发挥了十二分的功用,另一方面也冷得不得了,库斯勒等人的体力被确实夺走。波多罗孚家代代备下这些可疑的实验器具,当中唯独剔除掉锡制的东西真是明智的判断。 锡拥有一种特性,一旦被过度冷却,它就会放弃金属的状态,像硬掉的沙子一样纷纷崩解。那时偶尔会发出嘎吱嘎吱,很难以形容的悲戚声响,这还被唤作锡的哭声。 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时,深深感觉到没有一个听了这点小知识就会欣喜,也会怀疑是不是胡说的小女孩在身边,有多么寂寥。 不知不觉间,翡涅希丝不在这件事,已非帮助点燃库斯勒腹中怒火的燃料,反而转变成在夺走他体内的某样东西。 当然,身体仍在动。已经养成的经验不会那么容易消失。 但灵魂跟不上身体的动作 。他想,这样下去灵魂早晚会被身体抛开,与身体相连的细丝搞不好会断掉。 之后,当混合四种材料、五种材料的组合全都结束时,谁也说不出话来。为了找书而四处云游的费尔,身体应该算相当强健,但无奈已有年纪,要想奔走忙碌,身形也稍嫌圆润了点。他喘着大气,稍微一得空就坐在椅子上,旁观就能看得出来他站起身的速度愈来愈缓慢。 唯一像普通人一样行动的是威蓝多,可是也没能派上多大用场。 不过,以好似从远方眺望的感觉看着他们的库斯勒是当中最不中用的人吧。他已经无法从椅子上起身,只勉勉强强地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动着双手。威蓝多之所以没从身后把这样的库斯勒揍昏,肯定只是因为他连这么做的力气都不剩了。 又或者,他已经濒临极限到连失去这样的库斯勒也会使他伤脑筋。 库斯勒的心境忽然转变成彷佛在俯瞰自己,觉得想哭又想笑。他心想这可不正是幅人生的缩图吗?人们只能触碰到位于自己手臂长度范围内的东西。所以说,曾在指尖掠过,就此被远远弹飞的东西是永远要不回来的。 当然心里会认为岂有如此,拚命地伸手去要,如今也继续伸长着。 然而,眼前的现实残酷无情。 库斯勒的双手重重地放在桌上,不再动。那并非因为库斯勒已经筋疲力尽。应该还能动。只论双手的话,他有自信可以活动到他气绝的那瞬间。 可是,已经没有能做的事了。 「……居然……是死胡同啊。」 至今一直站着的威蓝多终于坐倒在椅子上。 这瞬间天花板似乎变低了,应该不是错觉吧。 「……说不定……是哪里看漏了。」 费尔以干燥嘶哑的声音说道。都到这种地步了,他也未曾示弱,可见费尔也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 库斯勒紧盯着因重复进行蒸馏而变脏的蒸馏器。 如果他们的辛苦能够凝聚成结晶,还真想瞧瞧会长成什么模样。 「……看漏……比方说是哪里啊?」 这若是带着讽刺意味的问法,那还算好。然而威蓝多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拜托「真的有地方看漏了」,使得费尔露出比遭到嘲讽时还更难受的脸色,把头垂下。 「如果有更多时间……」 费尔发出呻吟,其实哪有看漏这回事。说到被神抛弃的人,这里很容易就能找出三个人啊。 库斯勒想着这个玩笑话,嗤嗤窃笑,把另外两个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得到……结论了。」 库斯勒让发黏的喉咙像地狱深处的风箱一样震动。每次呼吸,肺里头都会发出咕咕的声音,他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即使如此,终于来到尾声的这一刻,库斯勒反倒觉得心情大为豁然。 费尔说如果还有时间就好了,但库斯勒并不这么认为。反倒是该做的事都做了,时间其实够用。单纯只是没能得到结果罢了。不过这原本就是连是否有答案都存疑的问题,好比「能有几位天使在针头上跳舞」般的神学性问题。 所以,没有必要为了得不到解法而失望。 而且,只要不失望,就还能想得到下一步怎么走。 「所有的……硫磺跟炭。」 「咦?」 费尔疲惫不堪的脸上浮现困惑的皱纹。 「呵呵,还真像库斯勒的想法。」 威蓝多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也状似无奈地笑了笑。 感到莫名其妙的就只有费尔。 「要决一胜负啦,而且是从正面。」 库斯勒一说,费尔的嘴便「啊」地大张。幸好声音没有发出来,但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但是,费尔虽然将「笨蛋」两个字吞了回去,却一脸难以置信地激动表示: 「可、可是,要怎么决胜负呢?」 「用火之药把那些家伙炸飞。」 「不、不就是因为这一招不管用,我们才这么努力的吗?」 「因为已经束手无策了。」 库斯勒一耸肩,威蓝多便轻笑出声,还因此呛到不住咳嗽。 「……而、而、而且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吧,模样都已经这么狼狈不堪了。决胜负?是在说笑吧。」 他说的也是实情。 可是,只要在密探他们带兵搜过来之前小憩片刻,肯定还挤得出最后挣扎的力气。 不然,库斯勒还有一个想法。 「或者等他们逼到这里来的那一刻,点燃火之药。」 「嗯?呵呵呵……库斯勒从以前就这样,好狠毒啊。」 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窜出火柱的话,根本就无处可逃。可以与许多敌人同归于尽吧。 全部歼灭纵然不可能,但至少可以报个一箭之仇。 「我倒觉得下场会是被火焰喷射器先烧死啊。」 费尔说完,搔了搔头。 「逃吧,现在立刻。」 「啊?」 「我说逃走啦。你们和我的脑子里存在着知识,只要时间够,一定会有办法。先逃,再来思考。」 「你以为逃得掉吗?」 库斯勒之所以冷笑以对,是因为这里太冷,在体内燃烧的东西就快要熄灭。 「……为什么只有在这点上那么实际呢……」 对于费尔的感叹,库斯勒连耸肩都嫌麻烦,只是微微偏头表示响应。 「不过,你逃吧,我不会阻止你。」 他当然也知道费尔不是单纯想活下来才如此劝说。费尔至今肯定也遇过类似的状况,并且对着抱在怀里的书本说出相同的台词。 不一样的是,书本会乖乖地听他的话,库斯勒他们却并非如此。 「你的话,有足够的理由弃械逃走。就算被捕获,只要对那些家伙宣誓绝对服从,便极有可能保住一条命。」 「可是我们早已被贴上标签啦,绝对不会被相信啊。」 「这是种因果报应。」 先行一步成为大人的费尔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依旧是两个淘气顽童的炼金术师。 「可是……真的吗?」 「是啊。就算你逃走了,我也不会恨你;就算你摇尾乞怜盼他们饶你一命,我也不会轻视你。你有你的目的,也非常忠于它啊。我会尊重你的。」 库斯勒说完,露出微笑宽慰费尔。他边笑边感到不可思议,原来自己也能表现出这种笑容。 「你们……」 费尔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语了。库斯勒看着大概是在责备自己的费尔,轻轻叹了口气。费尔这个人是无与伦比的人才,无奈偏偏已是个有了岁月痕迹的圆肚子大叔。要是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在这儿,他的笑容中将会没有丝毫后侮与踌躇啊。 对此苦笑一会儿后,他再度叹气。 至少要把火柱烧得很旺盛,想让翡涅希丝她们也听得到。希望那将成为诀别的招呼,比起默默地被杀死,至少还能藉此为了没有守护好她们而道歉吧。 库斯勒吸气,把空气送进沉重到脊椎几乎快断的身体中。 反正他早料想过总有一天会这么迎接死期。然而,也不是说他没有抱着没想到会成真的念头。如果他没轻忽,如果他没松懈戒备,也许就可以避开这件事。当火之药完成的时候,他若将其视为金山银山,妥善看管的话,就不会被密探捷足先登了吧。尤其也就不会轻易地将他人递来的食物放入口中。 如果他还跟以往一样怀疑世间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这点最为讽刺。与翡涅希丝、伊莉涅,以及威蓝多一起旅行而获得的最大收获,是萌发相信他 人也不错的想法。然而,也是因为如此,他松懈了戒备。 这是否是件坏事,库斯勒已经无从判断。 唯一能肯定的是,至少他曾在片刻感到幸福。 不算坏的一段人生吧。 「库斯勒,要抱在身上的话,你会选木头吗?还是会选铁的?」 威蓝多以快活的语调商量的内容并非棺材板的材质,而是用来自焚时的火之药该用什么容器填装。 「铁的话,会冷吧。」 「也是啊,那就选木头吧。」 看着威蓝多说话的模样,库斯勒在思索。 自己并不怕死,这点无庸置疑。既然如此,那在他心中盘旋的这份情感会是什么。 库斯勒当然已经明白,但他不想说出口。这感受宛如恶魔,一旦说出口就会现身。 好寂寞。 库斯勒在心中默默呢喃这句话,随即责骂自己是笨蛋。 炼金术师怎么可以说寂寞! 然而,这份情感就好像被取了名字的小狗。不管怎么驱赶,它都会追上来,亲昵地绕着你打转。 翡涅希丝。乌鲁·翡涅希丝。 库斯勒明知道这是第三次入梦,他依然挥手想赶走往自己逼近的黑色怪兽。就像在拼命地对这残酷的世界抗议。 随后,世界上下颠倒转了一圏,在玻璃的破碎声以及东西翻倒的声音之后,一股闷痛走遍全身。 脸所紧贴的地面像冰一样冰凉,许久未闻的泥土味并不难闻。 之所以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因为自己的模样实在太不堪入目。 「你、你还好吗?」 正当库斯勒想挥动右手阻止惊慌的费尔赶过来时。 他感觉到一股刺麻的剧痛。 「别动。你被玻璃割伤了。」 费尔抓住库斯勒的手臂,威蓝多一脸受不了似的递来手巾代替绷带。用来乔装成商会大少爷的上衣以及底下所穿的衣服袖子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穿在下方的衣物陪伴他许久,早已磨秃了,何时破掉都不足为奇。就算要补也没针线可用,费尔东试西试稍微想过法子后,结果还是切割掉衣袖的部分。 「实验用过的酸溅上了手臂……不、不要紧吗?」 「嗯……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吶?」 头顶上传来威蓝多的话,库斯勒笑着轻咳两声当作回应。 「伤口很大,幸好并不深。太好了。用水洗过后就包扎吧。」 费尔貌似很习惯旅行,对伤口的处理看起来也很得心应手。 「这下成了满身疮痍啊……」 「表示你把神赐予的身体活用到这地步啊。」 没错。库斯勒对威蓝多一笑,挣扎着想要起身。费尔连忙扶了他一把,威蓝多见状则说: 「要不要干脆就这样睡下去?我会帮你把装满火之药的木桶绑在肚子上。」 「啊?」 库斯勒好不容易站起,反驳道: 「我可是不眠的炼金术师哦。」 「哈哈哈。」 威蓝多耸了耸肩,笑得很开怀。库斯勒不禁被他的反应给唬得不知如何是好。 翡涅希丝虽然不在,至少还有威蓝多。库斯勒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眼神彷佛再也不会被吹皱的湖面,静静观察这地下洞窟的模样。 希望当火之药点燃时,爆炸声能传达到翡涅希丝耳中。 这是他唯一的念想。 桌面依旧留着实验后的混乱,而且更因为库斯勒睡昏头摔了一大跤的关系,变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全然不像是炼金术师该有的桌面,这下他终于也歇业了。 事到如今,这些看惯的器皿、容器与蒸馏器都显得多少有点可爱。几百个、几千个日子以来都一直眺望的蜡烛也轮到最后一眼了。 只不过,库斯勒看着他那遭到切除,脏兮兮又整片都是酸的衣袖时,突然有个想法。 「把这个衣袖埋在这里吧?」 「啊?」 「因为不眠的炼金术师将在这里沉睡啊。」 「这玩笑开得不错,感觉每晚都会听到邪恶炼金术师的低鸣啊。」 「对,正是希望如此。」 被埋下的衣袖在主人死后也绝对会永不放弃挣扎,朝着真理前进。留下这么一个传说应该不至于遭天谴吧。 库斯勒歪嘴一笑,伸手去抓袖口。与他共度过许多个实验的夜晚,难以计数的辛劳渗进其中,使它变得破破烂烂。他的手指勾住这个辛劳结晶。 也许,忽然触碰到神的瞬间就是在这种无意之中发生。 「库斯勒,那——」 威蓝多从储藏物品的地方回过头来的下一秒—— 「——!」 乱七八糟的桌面迸现出闪光,时间停止了。如剑尖般锋利的光芒射进了停止动作的库斯勒等人,并且与绽放时等速收拢。然后,在停摆的时间中,被切割掉的袖口缓缓升起。看起来彷佛神正想将手臂穿过这个破烂衣袖,也好似袖子想从口中吐出什么东西一样,痛苦地喘息着,持续吸收强烈光线的袖子终于溃决了。 冒出来的是巨大的火焰。 错了。 展现身影的是精灵。精灵拍动火焰的翅膀,拖曳火焰的长发,飘扬火焰的衣角。 被召唤到这世间,不属于此处的火焰精灵就好像在为挣脱了大地而欢喜似的颤抖着身子,正以为它会朝着天空轻快飞去时,它的身影就被天花板吸进去,转眼不见踪迹。 之后,随着「哗沙」这道令人错愕的声音,生命燃烧到尽头的袖子完成它的使命,残破不堪地倒在桌面。看着这副景象,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也没有人开口。 库斯勒以为这会不会又是打盹梦到的景象。实在太没有真实性了。而且那位火精灵还冲着库斯勒莞尔一笑。 模样就像稍微成长,带点成熟韵味的翡涅希丝。 「……看到……了吗?」 库斯勒耐不住沉默,开口问道。 冗长的沉默之后,威蓝多回答: 「……看到了。」 「看到……火的……」 费尔吞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 「精灵。」 这不是幻觉。库斯勒瞧了瞧袖子,虽然已经几乎被烧成炭了,但还冒着一点白烟,微微发出火光。直到方才都平凡无奇的东西,居然熊熊燃烧起来,简直像把手臂伸进地狱一般,变成呼唤火精灵的契机。 不,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库斯勒摇了摇头。 哪有可能呼唤出火精灵。刚才是某种反应。用的是跟火之药完全相同的原料。既然出现的是类似现象,就表示这并非魔法或奇迹之类的东西。 「……虽然跟火之药相似,可是……」 「更加地……华丽啊……」 没错。尽管一样都会燃起火焰,但那声势简直就跟把火之药浓缩了一样。 在那几秒钟,时间在库斯勒的眼前缓慢流过。尽管如此,火精灵这个急性子还是令他来不及抓住它的浏海。 「……原因,原因是什么?」 库斯勒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像在呻吟,目光扫过桌面。然后他直觉认为不在这上头。袖子燃烧是因为它本身起了变化。 袖子的变化。那是因为库斯勒受伤才割下的,而伤口则是蒸馏器造成的,那个时候…… 库斯勒回想到这里,随即脱下自己的上衣,拿出腰上的匕首割下剩下的袖子,然后把实验后就一直放着的那东西撒上去。那就是明明跟火之药的原料一模一样,却不知为何点了火也没有燃烧的东西,炭与太阳碎片、硫磺与太阳碎片各自 第五幕 在祭典之夜过后,城里比平时更加鸦雀无声。又或许这便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天空吐出鱼肚白时,城里出现新骚动的前兆。一名全身铠甲,举着军旗,穿着正式礼服的骑士策马来到。骑士从港口笔直地穿过铺满木头的大道。他的到来肯定已事先透过从港口派出去的快马特使,通报给当晚大概是不眠不休开会讨论的波多罗孚家。 骑士的左臂缠着白布。这是当凡事都讲究体面的骑士要格外坚持正当名义时会缠的东西。大多时候都代表着吊唁之意,骑士表现出来的吊唁也意味着血的约定。 波多罗孚家中的老当家,在天色未明,严冬极为寒冷的空气中,恶魔肚子前的广场上,微微颤抖着胡子的同时从马背上的使者接下一封书信。 「我们对军旗起誓,绝对要严惩杀害长官者。即使那是神,也绝不轻饶。」 坚定不移的决心响遍凌晨的广场。 波多罗孚家的每个人只能屈膝跪下。 「城里藏着两名炼金术师和一名书商。找出他们,交上来。否则我骑士团袍泽的死,将拿这城里所有人的鲜血来抵偿。」 波多罗孚家的人把头垂得更低,表示恭敬之意。 骑士在马上睥睨他们一会儿,装模作样地转回马身。 库斯勒在听到马蹄声的那瞬间,打开了前往恶魔肚子的门扉。 「唷,你是要去哪儿啊?」 马儿停下,骑士回过头来。马放声嘶鸣,骑士瞪大双眼。夹在中间的波多罗孚家族成员,一个个像在逃命似的退开。 从恶魔肚子走出来的库斯勒与威蓝多彷佛地狱的恶魔,白色的气息从他们露出狞笑的齿间透出来。 「你有事找我们吧?」 骑士在马背上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大概没料到库斯勒他们会在这里出现。 或者是因为他那一身奇特的打扮? 库斯勒从头披了一块白色毛皮,那是被使用在仪式上,已经鞣制过的白熊毛皮。 切除掉脂肪、经棒槌敲打、再用明矾溶液清洗过的毛皮依然还像一块生皮,甚至闻得到血腥味,但库斯勒将它从头披上,就像穿着一件过大的外套。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白者奇迹吧?」 「你、你这家伙!」 骑士低吼,大口吸气。 「是炼金术师!发现炼金术师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城市中传了出去,骑士再度瞧着库斯勒他们。 「我才不会上你们这种虚张声势的当。早听说了,所有的奇迹都是那位白色公主的功劳。我在戈尔贝蒂的时候也完全被你骗倒了。可是,这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啊,原来你这么有眼无珠。那就再被骗一次吧。」 「你……!」 骑士对腰间的剑伸出手,但最后又收回来,没有抽剑。 「别以为都到这时候了还能逃走,而且,审判你并不是我的工作。」 骑士重新握好缰绳,面向前方,然后又侧头丢下一句话: 「等等吧。只要你们的身体没被千刀万剐,就还有机会让我一刀斩进你们的体内。」 「令人期待。」 库斯勒说完,骑士便面不改色,沉默地纵马往回走。 铺满木头的道路响起其独特的声响。 「开始动手吧。」 「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照理说应该是,对吧?」 威蓝多的视线投向波多罗孚,在广场角落僵立不动的一群人当中,波多罗孚板着脸。他的身边则是乔装成仆人的费尔正拿着火炬待命。 反正库斯勒与威蓝多已经现身。 这下波多罗孚家虽已尽到义务,但如果库斯勒他们的计策失败,波多罗孚就会被迫成为密探率领的部队的后援。密探施展出奇迹的当下确实走向了胜利,但肯定会在路上被真正的神给抛弃。 不想陪他们走上这种愚蠢之旅的波多罗孚,只一脸不悦地交代:「要成功。」 「再来就看密探他们愿意上多少当了。」 「他们想要发动魔法的话,也是需要夸张的步骤啊。」 「就反过来利用那步骤,让他们见识一下大魔法吧。」 库斯勒与威蓝多轻松地说笑,接着从恶魔肚子的入口处笔直往南延伸的大道尽头出现了人影。一人、两人,数算间没多久就出现整齐排列的一批部队。 「很逞威风啊……看看那个。」 库斯勒笑着眺望他们前进的模样。负责开道的两名步兵各举着一根大撢子。大概是在防范炼金术师抛撒火之药吧。 「这就是未雨绸……什么的吧。」 「他们真该好好详读圣典。上头有写到由瞎眼的牧羊人引路的羊群最后走向何方。」 部队静悄悄地、充满威严地走近。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三名密探。 身上已经改穿上位者的服装,架子端得很大。对于梦想能站在幕前,忍辱负重一路熬过来的他们而言,这是重要的一刻。 另外,从港口鱼贯而进的部队当中,出现了格外醒目的物体。 是龙形火焰喷射器。 次于火之药,但根据用法能发挥的威力说不定比火之药还强大的兵器,要处置两名炼金术师根本用不上这玩意儿。 然而,对密探他们而言,库斯勒等人必须是如此棘手的敌人。愈是如此,处刑他们时的权威也会涨得愈高。不能让人视他们为弱小的对手。带上大批军队,摆出简直像要迎战一队大军似的阵仗,愈是突显对方拥有不可大意的实力,击溃对方时的成果就会愈大。 「听说有事找我们?」 库斯勒先起了话头。 「有事找你们,但无话可聊。」 密探是脑袋灵光的男人。他怕一旦对答不当,就会被炼金术师抓住什么话柄吧。只见他举高右手,站在后方的骑士便拉开弓,举起剑。 「公主们怎么啦?让我问问这点总可以吧。」 回想桀傲不逊,大言不惭地说要一脚踢开威权的自己,库斯勒在询问时把下颚抬得老高。威蓝多也在旁边贼贼地笑,还一副游刃有余地打着喷嚏。 「正在祈祷帮我军加持。你们这些炼金术师会使用邪术,就让我们的净化之火将其烧成黑炭吧。」 「换句话说,她们不在队伍里面喽。」 库斯勒刻意伸长脖子眺望密探的后方。 「绝不让你那污秽的手再度碰触她。白者将由我们来守护。」 格外主张正当名义之辈总会带上被害者的假面。有仇必报,这是小孩子也懂得道理。 「哦,敢情甚好。」 库斯勒将双手举到与肩同高,吐出一声缓慢又细长的叹息。 「毕竟我吃下了白熊的精华,还披上这身毛皮。这可是还留着血腥味,能够感受到生命残渣的白熊毛皮。你也不妨披披看。可以实际感受到何谓力量。」 这就叫作狐假熊威。 结果,一认知到火之药能够征服世界就立即想出计划暴取豪夺的密探似乎以为他这番话是在冷嘲热讽。虽然努力面无表情,但看得出来他在下颚用力紧咬着牙根。 「沉溺于力量之人愚昧至极,在地狱好好忏悔吧。」 库斯勒在心底笑道:这句话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吧。密探把手举得更高,骑士开始变换阵形。他们散开包围住站在恶魔肚子入口处的库斯勒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武器。 然后,库斯勒他们的正对面则是能将一切扫成灰烬的龙形火焰喷射器,以及穿着浮夸僧服的男子抱着银壶站在旁边。那里面恐怕就 装着奇迹的火之药。 「这就是你最后想说的话吗?」 周遭的骑士也许都以为这句话出自密探口中。 因为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将重心移到脚尖,把这句话当作信号,随时准备向前飞扑。 然而,他们弄错了。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威蓝多。 「真无趣的人生啊。」 一直冷眼旁观库斯勒与密探对谈的威蓝多离开倚靠着的门扉,站直身子,拿起脚边的一卷布,利落地展开铺在地面上。 「……是要我们把你们的首级搁在上头吗?」 炼金术师正企图玩些花样。 密探虽然拥有绝对的自信,也不免流露出些许不安,他挺直腰杆,盛气凌人地说。 「就黑魔法来说,那样做确实不错呢。」 「你要做——」 密探的话在威蓝多把蜡烛轻轻抛下后就消失了。 「!」 轰!随着沉闷的声响,那一大块布飞扬到空中,吐出一道瞬间消逝但引人仰头注目的火焰后燃烧起来。在四周包夹的骑士虽露出怯意,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密探看起来甚至还反倒松了一口气。 「奇迹表演结束了吗?」 他们在演说时使用了火之药。虽然不清楚其用量多寡,但既然置身于地下工坊的库斯勒在意识蒙眬间也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声音,那定然相当可观。跟那比起来,现在这个表演比较像是在骗小孩。事实上,众骑士看到库斯勒他们的绝招只有这点程度,随即露出相信胜利已然到手的神色。 「这样的魔术如果是在戈尔贝蒂也许还有效。只要使用白者他们留下的火之药,这种事无论多少次都办得到。」 「也许是,也许不是。」 就在库斯勒如此回答时。 「够了!你们这些炼金术师只会欺骗世人!难道就没想过让人见识一下真相吗!我们有真正的奇迹当后援!与你们不一样!无所谓!各位!打死这两条藏身于葡萄田的蛇!」 已高举到极限的手就此挥下。 说时迟,那时快。 威蓝多的手里已拿着另一根蜡烛,随意抛开。燃烧的蜡烛缓缓地画出拋物线。烛火在风的吹拂下,微弱到似乎转眼就会熄灭。 然而,这说不定就是人的一生。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彻底燃烧自己被赋予的这副身躯,发光发热,在落地的那瞬间,又或者在飞向半空中时就已然熄灭。 不过,在这当中有那么极少数人,在落地之后也还能把火苗转移到别的地方,促成大火燃烧的契机。 灵光一闪,这句话之所以跟光和火扯上关系,便是基于这原因。 而命运的蜡烛一触及地面…… 就在光芒中消失了。 「唔——!」 连库斯勒跟威蓝多都得转过脸,举起手臂防护。爆开的火焰在瞬间往上窜,让日夜颠倒。燃烧成明显与在油或柴薪上点火时不同,彷如魔神在咆哮的火柱。 这火柱像是要将库斯勒和威蓝多与密探等人分隔开一样高高窜起,随后消失。 虽然是一眨眼的事,但当火焰拖着余辉消逝,再见到对面的人时,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们好啊,正义的使者。」 即使库斯勒出声打招呼,密探也被困在马上。他的坐骑被火吓得发狂,两旁共有三个人在奋力抓稳马的缰绳。 「怎……怎么可能。」 密探尽管茫然自失,却仍能灵活地在疯马上坐稳不被颠下,他这副模样甚至让人感到奇妙。 他善于顺应时势,无论怎样的大风大雨都顺利度过了。 然而,这世上还是存在这份圆滑也无法应付到底,打从根本就迥然不同的事情。 「火之药?」 最前排的密探转头去问人在后方的其他密探。 目瞪口呆的两人在惊愕之余还不忘摇头。 「不是……火之药的话可以从颜色黑不黑来判断……那么,那是什么……会是什么……」 国王在马蹄装上蹄铁,对铁匠课以重赋,手中也握有随时都能让铁匠人头落地的权力。可是,一旦蹄铁断掉,有办法修理的人只有铁匠,能够改善蹄铁质量的也只有铁匠。 「技术这种东西……」 库斯勒拍了了拍衣服,像在掸开火星,好整以暇地睨视密探。 「一定有办法改善。在其过程中,有时还能发现完全不同的模样。」 「你们啊,过于小看这点了啦。白者们,或者说天使的传说啊,内容全部都是真的。只是,黑色的火之药还没有到达最深奥的境界。那还得进行到别的形式才算完成。比方说,为了重现奇迹所必需的工具,也得把这整座城市给考虑进去之类的,懂吗?」 地下的洞窟、白熊的仪式,这种种一切。听说连城市的构造也跟旧阿巴斯相同,是根据过去被烧得无家可归的人的记忆重新打造城市的模样。这点已跟波多罗孚确认过。 当然库斯勒也不是一开始就察觉到这点。是在那地下工坊想到起死回生的方案时,他感到不对劲,疑惑当时为何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毕竟,白者很追求效率。没有任何多余的行为。于是他想到,如些来也许就跟采集到太阳碎片时相同。既然不是在神的旨意下所打造出来的成果,而是模仿了原本就为了该目的而建的城市的话,自然会走向相同的结局。 就算并非如此,人还是应该多加留意,看看自己站在何处,多亏有什么在后头支撑着自己。当国王被底下的人暗杀时,一定都会想起这句箴言吧。 「是木头。」 库斯勒说。 「寒冷的地方常下雪,容易满地泥泞,所以这座城市才会铺满木头。我原本是这么想。这一点八成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也只有八成。这就又跟白熊的仪式一样。你们有仔细想过过去阿巴斯的传说吗?里头有一点很奇妙。」 从天而降的天使召唤出太阳,瞬间就让阿巴斯变成火海,令其自这个世界消失。在实验出火之药时,库斯勒以为用的肯定是这东西。 然而,仔细想想吧,只要是实际使用过火之药的人,任谁都一定能察觉这一点。当密探及部队来到库斯勒他们面前时,开路的人是拿着撢子的两名男子。火之药很引人注目,太过引人注目了。若是想将整个城市在剎那间化为火海,就必须沿路撒上大量火之药吧,但做出这种事的话,想必任谁都会起疑心。也不可能成为不可思议的传说流传至后世。留下的显然会是使用了黑色粉末,将城市炸开的描述。或者留下黑雪飘落积聚于城市中,之后城市就被火海笼罩这类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推论下来,答案唯有如此: 回想一下将炭与硫磺各自混入太阳碎片进行蒸馏,再将萃取的两种液体混合后所得到的火之灵药具有什么特性。它只有在渗入特定物质中时,才能将潜藏的力量爆发开。 也就是以下的物质: 布、纸。 然后是…… 「你们脚下所踩的木头已经涂上了灵药,渗进去之后就能发挥比火之药更强大的火力。你们现在正立足于地狱之门的上头。」 库斯勒伸指一比,骑士们便神情惊慌,彷佛以为那里会冒出火来。 其中还有急忙抬起脚,结果因为盔甲过于厚重而重心不稳摔倒的蠢蛋。 每个人都瞧瞧自己的脚,再瞧瞧库斯勒,紧张得满身大汗。 眨眼的次数减少,呼吸变得急促,还不着痕迹地观望左右。 要逃的话该往哪边逃? 然而,无论怎么看,延伸下去的都是木头路面! 「 魔法无论在何时都是得照步骤进行的东西。所以,正因为你们为了自己的企图,在来这里的路上大搞排场,我们的奇迹才能够完成。」 威蓝多满脸不在乎地点燃许多火炬,库斯勒拿起其中一根。 「你们的脚下画着开启地狱之门的魔法阵。就算试图逃走也没用。火延烧的速度有多快,从刚才的表演应该就看得出来了吧?这才是旧阿巴斯城在无人料想得到之下,一夜之间,一眨眼就化为灰烬的真相。」 库斯勒以难过的笑容看着密探。 「肯定在那时候,也是有人让白者们尝尽苦痛吧。」 「唔……你、你们……」 「喂!」 库斯勒忽然大吼,所有人都愣住不动。 「我说你!把用来点燃火焰喷射器的火扑灭!会被炸飞哦!」 众人听他这么说便跟着望过去。只见一名吓得脸色苍白的士兵,慌慌张张地想把火扑灭,正要将火炬丢到地面,幸而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同袍制止。他们用自己的手包住火把,把火按熄。 接着他们露出等候下一道指示的眼神,望着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库斯勒。 「正是因为应用妥当,技术才会那么可怕又有魅力。如果人人都只会采撷果实,那葡萄田迟早会荒废。那些坐在马上的家伙就是这种人啊。」 库斯勒举着火把一指,所有人的视线果然就跟着望过去。 究竟是谁在指挥全场,根本已一目了然。 「可、可是,那、那是……」 密探拚命想找话来辩解,却找不到。他没有话可说给众人听。 因为他们从未在工坊挥汗如雨,拚命地去思考也许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过。 「抓住他们!拿有毒的熊肝给骑士团长官吃的人就是他们!」 光凭言语很难让人有所行动。 所以人们才会反过来相信眼睛看得见的奇迹。 对这点可说是清楚到几乎生厌的库斯勒就在这时脱去了白熊的毛皮。 「看看我这副模样吧!我也是遭密探下毒的其中一人!你们应该看过这症状吧!你们所追随的,展现骑士团高洁精神的人们在死去时不就像被融化一样吗!」 光裸的上半身皮肤溃烂,面目全非。这不是用什么伎俩就能搞出的症状,也明显与任何皮肤病都不一样。 目睹这一幕的人们相信了库斯勒的话。有的人像信徒瞻仰了圣者的圣痕般当场跪地;有的人丢下武器疲软坐倒。又有人拔腿就跑,还有人扑向密探们的坐骑。 密探们没有大声呼喊、抵抗,只是在被骑士们制伏时,他们一直注视库斯勒。若说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怨恨或怒意,而是某种惊讶与敬意,也许过于夸张。尽管如此,密探没有反抗仍是事实。 库斯勒在整个过程都看着他们,看骑士把他们的手绑在背后,令他们跪在地上。 然后慢慢地走向他们。 「库斯勒啊,你这样会感冒哦。」 威蓝多半开玩笑地拿着白熊的毛皮走过来,想让他披上,但库斯勒却一时犹豫是否要接过。 「还真体贴啊。」 其中一名密探这么说。他似乎意会到为何库斯勒没有马上接过毛皮。 「因为是难得的白色毛皮啊。」 被喷出来的鲜血溅到就有点可惜了。 密探们正眼对上这么想的库斯勒,他们的神色竟出奇地坦然。如果可以这么形容,那是一种「完成了」的表情。 库斯勒觉得一见到良机就立刻下判断,付诸行动的他们很了不起。为了这一瞬间,也的确忍受承担过千辛万苦。他们为了自己的抹大拉,朝着一道仅闪现过那么一次的光芒,以他们的方法伸出手。孰善孰恶,炼金术师这身份太过污秽不适合去评论。只能就方法论来判断他们对不对。从这点来看的话,他们在途中是正确的,可最后出了岔错。 不过如此而已。 「无须迟疑。我们曾对你露出獠牙,要是又有机会,也会再度出手吧。」 密探的告诫让库斯勒缓缓地拔出匕首,但反复端详刀背刀口,之后耸肩又插回腰上。 「对我来说是剂良药,虽然有点苦。」 与翡涅希丝嬉闹,与伊莉涅、威蓝多相处都让他感到舒服,因此彻底大意。 差点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但他挽回了。 「去跟艾鲁森求个情吧。能不能留下一条命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密探看着库斯勒的眼神充满平静,微微一笑后便垂下头。 会饶他们一命大概也是受到翡涅希丝与伊莉涅的影响,但他不觉得有何不妥。而且连威蓝多也状似无奈地微笑着。 「把他们绑起来关进牢里。」 库斯勒目送密探们被人押走,然后视线落在前方的道路,如此说道: 「把路让出来。」 库斯勒一说,骑士们就退到道路两旁,彷佛海水被一分为二。 火焰喷射器被弃于道路正中央,看起来相当滑稽。 「没人使用,龙看起来也很寂寞呢。」 「工具就是这样。」 库斯勒与威蓝多并肩而行,往南边走去。被留在原地的骑士们非常烦恼是否该跟着他们走。又或者单纯只是想从此处逃开。 「啊,对了。」 库斯勒回过头来,然后把点燃的火炬抛了出去。身经百战的士兵一齐抱头蹲下,但早已解释过火之精灵也许会从地面冒出来,他们这种对策根本就无意义到极点。 然而最滑稽之处当属火炬掉落在地面上,滚啊滚的时候吧。 「放心吧,我们并不打算把城市变成火海。」 骑士们面面相觑,然后站起身,收回刀剑,跟随在库斯勒两人身后。 因为他们应该跟随的对象必须是慈悲为怀、高洁,会成为奇迹的模范的人。 轻而易举就能了解他们心中所想,库斯勒感到厌烦地叹了一声,但还是默默地随他们去了。因为南边的城墙由尚未察觉政变的守门人守着,用来说服他们会很方便,在面对一看到库斯勒等人出现,就举起武器的其他部队成员时,这些人也同样有效。 能用的工具就要尽量用。 库斯勒像一位有人开路的国王,前往大商会仓库林立的街区,走进其中一栋尤其雄伟的建筑物。走到最后一扇门的门口时,从里头传来「锵!锵!」单调的打铁声,还可以听到火在燃烧的声音,熬煮东西的声音。伊莉涅与翡涅希丝被幽禁在这间房内,所以大概被迫在里面工作吧。 真像讨厌没效率的密探会做的事,库斯勒稍微笑了一下。 库斯勒与威蓝多令其他人退开,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嗯?」 门的对面正如预料,整体像间工作室。 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人在。铁锤大概与外头的水车之类的相连,无意义地敲打着铁,水之类的液体在大炉灶上过度沸腾。那两人到哪里去了? 正当他这么想时,两旁有东西攻过来。 威蓝多接住来自库斯勒右侧的东西,库斯勒接住左侧的物体。 库斯勒挡下的是个被由上往下挥的大铁壶。 铁壶的另一头有一对睁大的绿色双眼。 「真是热烈的欢迎啊。」 库斯勒一说,威蓝多也笑出声。 「小伊莉涅,太过分了吧。」 威蓝多敏捷地接下挥落的铁锤。 伊莉涅与翡涅希丝一脸茫然。库斯勒先转过身将门关上。虽然在帮库斯勒他们带路的骑士行列中,似乎还看到费尔的身影,但他不打算让他进到里面。因为那家伙 很有可能会将眼前所见写成书。 「为、为什么?」 从翡涅希丝满布煤灰的手中接过铁壶,倒放在地板上后,库斯勒就在那上头坐了下来。其实他光是站着就几乎濒临极限。 「为什么?这么问有什么意义吗?」 库斯勒抓住翡涅希丝的手,将她拉近。 最想要的东西终于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我们可是炼金术师哦。任何事都能化为——」 这句话只说到一半,因为翡涅希丝已往他身上扑了上来。 初相识时总是在害怕、发抖、放弃一切的纯白少女,如今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扑向他。用她的身体尽全力大喊:自己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 库斯勒没能承受住,从铁壶滑倒,还往后摔了个倒栽葱。 即使如此,翡涅希丝也毫不在意。她的手臂环过库斯勒的脖子,竭力抱紧,彷佛在说绝对不要再度与他分离。 「喂,你……」 库斯勒在仰躺的状态下试图将她拉开,但被下过毒又历经熬夜工作的此时此刻毕竟无力这么做。说不定即使他的精神体力都很充沛也办不到。结果库斯勒把手绕到翡涅希丝的背后,拍了拍。 「我点铅成金了哦。」 听到这句话,翡涅希丝的兽耳大大摇晃。 眼角被她的耳朵搔弄到,库斯勒的脸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不眠的炼金术师竟搞成这副德性啊。」 威蓝多探头端详库斯勒的脸,一面这么说道,他的一只手抱着不情愿的伊莉涅。 「你要试试吗?」 库斯勒的这句话把被伊莉涅用双手推开脸的威蓝多逗笑了。 「小伊莉涅很害臊啊。」 「才不是,笨蛋!」 库斯勒也笑了笑,疲累地叹了一声。 「得奉还『利息』之名了。」 「嗯?啊,意思是这里是抹大拉?」 威蓝多的回答又让翡涅希丝的耳朵再度颤动。 她慢慢地抬起脸,只见泪水鼻涕使她的脸变得很不得了。 「好夸张的脸啊。」 库斯勒笑道,翡涅希丝往自己的肩上抹了抹,但脸蛋还是没有变干净。 可是库斯勒的笑容其实另有深意。 「可能是那个意思,也可能不是。」 「真让人没辙啊。你还有想前往的目标哦?」 不,而是问题本身并没有解决多少。既然教皇宣布把骑士团逐出教会,那么他们现在不过是解决了重大问题前的小问题而已。 尽管如此库斯勒并不是在指这点,还有另一层意思。 「有。有个地方必须去。」 「那我就姑且问一下了,是哪啊?」 从库斯勒的胸口抬起头的翡涅希丝也抽抽噎噎地用带着疑问的眼神看他。眼里诉说着:拜托,别再去其他地方。 库斯勒摸着翡涅希丝的头要她放心,接着说: 「阿巴斯。」 「啊?」 「是被毁灭的那一个。」 不仅是威蓝多,这句话也让被抚摸脑袋的翡涅希丝跟着愣住。 「你还想要找寻奇迹吗?」 伊莉涅一脸错愕地说。 库斯勒以拇指擦拭翡涅希丝的眼角,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身。 要是就这么睡去,想必能够度过一段最幸福的时光。可是,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在抵达抹大拉之前,他不能睡。 「白者们的传说尚未解开。」 「啊?我说库斯勒,你有什么根据认为在天空飞的方法就在阿巴斯呢?」 「不,不是关于那方法。是我们找到的火之药,或者拿灵药来说也可以,里头还存在着疑点。」 威蓝多立即正色问: 「什么意思?」 「我也一直没有发现,是在途中稍微静下来时突然想到的。」 城市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当时的火海即使远远隔了两座山头也还能看得见,燃烧了三天三夜。有人从那景象怀疑起白者是否在炼制什么特殊的金属。 传说的主轴是如此,看来只要有火之药或者灵药在手,的确就有可能重现。 然而,无论何时,实验中都必须环顾整体,否则就会被困在细节处,被带领到恶魔的死胡同里。 「你想,使用灵药让城市变成火海需要多少太阳碎片?」 「……嗯?」 威蓝多蹙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后,「嗯……」沉吟起来。 「需要难以置信的数量。灵药虽然很壮观,持久力却不够。涂在铺了木头的地面上,点燃,确实会在瞬间化为火海。但如果费尔说的并不夸张,那么需要的用量将会庞大到不行。」 听说旧阿巴斯被烧出一个大坑,那模样至今都还保留着。 不将火之药与灵药堆到真的如字面上所说的跟山一样高,应该就不可能办到吧。 相对需要的太阳碎片的量呢?用来采集太阳碎片的泥土量呢?能够容纳这些泥土的洞穴又该多宽敞? 「而且也不清楚白者为何在焚毁阿巴斯之后销声匿迹。」 如果他们将阿巴斯变成火海的原因是为了报复过去几次毒手,那么现在理应凭借着超凡的技术实力建立一大帝国才对。 然而,事情却没有如此发展,他们的去向杳然无踪。 有地方很可疑。即使找出了火之药与灵药,也还是无法成功遍观图像全貌。 「这点……可是……」 威蓝多貌似有话想说,却未能把话语汇整出来。 正是在这种时候,炼金术师有个应当采取的方法。 「所以我才要亲眼看看。那里说不定有什么秘密。」 威蓝多沉吟后问道: 「如果没有呢?」 库斯勒看着威蓝多,重新抱稳翡涅希丝。 「那我就来逗逗猫吧。」 翡涅希丝立刻扭动身子试着逃出库斯勒的臂弯来以示抗议。 威蓝多大笑,伊莉涅很傻眼。 「你们打算怎么办?」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铁匠与孽缘之交的炼金术师各自浮现不同的表情。可是开口说出的话都一样。 「都来到这里了,没理由不继续陪你走下去。」 「我也要一起去哦!」 房门被强行推开,冲进来的费尔大声喊道。 前往抹大拉的路甚远,但似乎并没有狭窄到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 ◆◆ 长官遭密探戕害的此时此刻,骑士团的部队变得像失去牧人的羊群。而且还被教皇宣告成异端,如今的置身之处是他们曾到处破坏过的莱特里亚国的边缘之边缘。他们全都需要展现奇迹的炼金术师与白者的后裔,还有本事出神入化,协助该技术完成的工匠来庇护自己。 再者,密探早已将翡涅希丝吹捧成传说中的天使,不仅是翡涅希丝,原本就知道尼卢贝尔克发生过什么的士兵对库斯勒等人也抱持过度的期待。 就像不小心喂食了空腹的小狗一样。 渴望获得下一步指示的士兵们在商会仓库的前面列队候命,但库斯勒与威蓝多在救出两名公主之后就再也撑不住了。 为了彻底解开天使传说之谜,宣布要前往被消灭的阿巴斯,接着费尔就闯了进来,直到这里虽然都还有印象,但当库斯勒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是片毫不熟悉的天花板。 当然,他的双手双脚并没有被捆绑,嘴里也没有咬着塞物,看来只是因为余毒未清,还有熬夜工作的疲劳暂时昏厥,当下被送到某 个房间而已。他睡在一张塞满棉花羊毛,又松又软的床铺上,设置在房间角落的暖炉中,柴薪正温和地焚烧着。 跟这火候比起来,他却觉得床上相对闷热,且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翡涅希丝紧抱住自己,就这么睡着了,库斯勒对着她的耳朵吹气。翡涅希丝虽然感到麻痒,却没有醒来的动静。他将鼻子凑近她的耳朵,稍微对她恶作剧之后,觉得这样很蠢,于是又再度睡下。在那之后他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连梦都没作。 就这样充分休息过一个晚上后,开始着手启程的准备以及善后。特别是关于如何处置留在这座城市的骑士团士兵们。 库斯勒等人半点也不想领着一大群士兵东奔西跑,但是一行人与他们却又大有干系,无法放下他们不管。 不过,所幸他们对莱特里亚虽然的确是危险的存在,但对他们而言,莱特里亚并不是什么积怨已久的宿敌。只不过是为了金钱、名誉,或者生存才加入骑士团,而敌人又刚好是莱特里亚罢了。何况这个阿巴斯是莱特里亚北境的最边缘,莱特里亚根本就连在此布下军防的余裕也没有,因此想来敌人应该不会立刻来到。 基于这些考虑,只要骑士团的残兵别自行掀起骚动,在此停留直到余波平息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幸好这里有好几间大商会,粮食不会匮乏,部队本身还备有能轻松度过一个冬天的粮食,这点也是让波多罗孚愿意答应这安排的一大助力。 在经过诸多商量后,库斯勒终于在士兵面前现身,透过翡涅希丝的嘴巴如此传达: 今后为了找回遗忘的终极知识,他们得去执行必要的仪式。诸君则得死守这座城市里的恶魔肚子。因为该处如今正是我们所有奇迹的原点,应当改称为天使怀抱的地方。 波多罗孚虽然还是嫌他们麻烦,但透过翡涅希丝如此严加命令的话,骑士团的士兵就会维持军队的纪律,不至于沦为盗贼。 而在这之后,特别是万一骑士团就这么崩解的话,打算将他们塞给费尔。 「这点嘛,虽说不管骑士团是输是赢,战争一结束,远地贸易变得更加活络,也就必须雇用能充当护卫的人啦……」 费尔表现得兴致缺缺,原因并非雇用前骑士团的人会产生问题,只是单纯因为各种安排配置都令他觉得麻烦吧。 「我可是名书商哦。而且正值能不能写出新书的时期,哪能将心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他一直自言自语地碎念着。 对士兵严加命令,暂时安顿好他们之后,就没有理由再停留于这座城市。 库斯勒提议要即刻前往被毁灭的阿巴斯,却遭翡涅希丝激烈反对。 「你在说什么啊,也不看看自己的脸色!」 她强悍到库斯勒还以为自己的脸会被揍飞,但库斯勒并不是单纯因为沉不住气而这么说。教皇宣布将骑士团逐出教会,这样的情报当然也已经传到人在海路据点尼卢贝尔克的艾尔森他们耳中。如今使者想必脸色大变,在赶往这里的路上。 可是一旦留着接应,他们又要被卷进战事之中。他想在收到艾鲁森的命令之前出发。 本以为三则天使留下的传说已解开两则,只剩下在天空飞翔的秘密而已,却没想到解开一个又出现新的谜团。火之药与灵药的火力不足以用来炸飞城市,况且,天使们的处境,以及之后的行踪完全杳然无讯这几点也还令人费解。 事到如今也不能放着这谜团不管,没有空暇去与战争产生瓜葛。无论如何都应该前往旧阿巴斯,在那里调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也赞成库斯勒的想法哦。」 「可是……」 翡涅希丝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忧心忡忡地看着库斯勒,伊莉涅对她说: 「反正这家伙杀也杀不死啊。」 只见担心库斯勒身体状况的翡涅希丝难得地试图反驳伊莉涅,可伊莉涅不愧为工坊的头目。 「何况,路上有小乌鲁好好照料他啊。连一个喷嚏他都别想打吧,对不对?」 她嫣然一笑,视线转向库斯勒。 意思就是要他在这里表示让步。 「……好,好。我会听话。」 伊莉涅又接着对甚是担心的翡涅希丝说着每个人都听得到的悄悄话。 「得到口头保证喽。趁这机会把他训练成没有小乌鲁在,就连饭也吃不了的软骨头,这样就行了。」 翡涅希丝茫然回望伊莉涅,随即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岂不是在对她灌输奇怪的想法吗?库斯勒满脸愁苦,但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改口,如果不这么做,翡涅希丝大概不会认同。 只是当库斯勒一与认真且似乎抱持着荒谬觉悟的翡涅希丝四目相对,他才发现自己已笑了出来。 这笑容是怎么回事?他自己都不免震惊,但转念又想,不过是由于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罢了。定然如此,绝对才不是他有所期待之类的。 就这样,库斯勒一行人备好马车,把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更重要的是还把跟波多罗孚借来的实验工具也搬进去,然后在费尔的引导下往旧阿巴斯上路了。由于正值政局不稳的时期,所以还从部队中挑选了几名特别沉默寡言,似乎能加以信任的士兵充当护卫。其他人则留守此处。他们在城墙前列队齐整,目送库斯勒等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 真是见风转舵的一群人。库斯勒从马车上哭笑不得地看着送行队伍,忽然注意到身旁的翡涅希丝眺望着这幅景象,眼神却飘得很远。 当然不会是因为舍不得与这些士兵分开。 库斯勒的手贴着翡涅希丝的脑袋,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小声地说: 「我曾学过,要接受他人的好意。」 对翡涅希丝而言,离开一座城市往往意味着被迫害的结果,这对过去留在阿巴斯的传说中的天使们大概也是一样吧。 而那些士兵也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们与翡涅希丝或库斯勒的关系很亲密。这跟由于短视近利的成见与偏见而进行迫害的人们相较,无非就是一体两面。 受制于诸多复杂的情感,使得翡涅希丝再怎么率真也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送行。 翡涅希丝的身体在库斯勒的臂弯中稍微缩了缩,彷佛在吞下什么硬物一样。之后总算转过身看着库斯勒,缓缓绽放笑容。 「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成你在表明决心吗?」 即使我的照料让你感到郁闷,也不会动怒吗?她的眼睛促狭地笑着。虽然其中有几分是以近乎刻意的逞强在回应他的安慰,但翡涅希丝到底还是变得精明强悍了许多。 库斯勒只好面无表情地耸耸肩。眼下,库斯勒已经因为翡涅希丝的严格要求,裹着厚重的衣物,臃肿得像头熊。 「我可是炼金术师啊。」 翡涅希丝一边笑,一边淘气地歪着头。简直就像在反问:真的是这样吗? 既然是炼金术师,面对问题就唯有靠实验来解决。身为炼金术师学徒的翡涅希丝在库斯勒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库斯勒只能无奈地耸肩,之后也就随她去了。呆呆地眺望着晴朗的天空,尽管它依旧呈现灰色,但确实是令人神清气爽的晴天,太阳温煦地照耀着。 用过餐后的库斯勒被要求得午睡片刻,他不情愿地闭上眼睛,心里在思索:既然自己也有听着摇篮曲入睡的一天,那么这世上确实应该存在着许多奇迹才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让他惊讶了吧。从这角度来看,现在起他就期待得不得了,不知在灭亡的阿巴斯里将会发现什么。 库斯勒一面想,一面发出轻叹,然后将不眠的炼金术师之名静静地搁置枕边。 后记 睽违一年的出版,让各位久等了。其实原本是计划更早出版的,但我在姊妹作《少女は书架の海で眠る》和另一部系列作《月界金融末世录》(注:world end eica,台湾角川已取得版权,预定出版)的修稿上触礁,导致这本也一再地往后延……(注:文中所提及时间皆为日文版的情形) 在故事发展上,这集面临了一个重大转机,来到一处高潮。我有自信这应该是系列当中最有炼金术师风格的一集,希望大家都能读得愉快。 ……只是愈写就愈发现……该说翡涅希丝变得强悍了,还是库斯勒变弱了,不禁觉得这跟系列当初设定的:冷酷男主角恣意玩弄苦命美少女(兽耳)的黑暗罗曼史!似乎相去甚远。角色擅自变动这种事很常发生,而这次也真的令我深深体会到。比方说,每次动笔写故事之前的构想中,库斯勒并没有被设定成会愈来愈黏翡涅希丝。这次本文途中,却突然冒出连库斯勒自己都惊愕不已的很没出息的场景,我写出来之后也感到很惊讶。现充爆炸吧!说不定在我至今写过的作品当中,最窝囊的就是库斯勒了……话虽如此,执笔时感到非常快乐,所以希望各位读者们也能读得开心。 另外,这次故事中的炼金术题材与氮化合物相关,其实我很想在描写前先实验看看!即使化学式成立,但威力究竟如何呢,只看上传到网络上的实验影片毕竟还是有点不懂。还有像是,教科书上虽然写着浓度高时,就不会与铁产生反应,但具体浓度到底是多少啊!又比如,书上没有提到氮氧化物的刺激性味道是怎样的臭味,这都让我忍不住呻吟。再来是我经常抱持的想法,检视从原料出发然后走向最终化合物的过程时,在实验手法上偶尔不是会有飞跃性的进步吗,还是说那是依经验能做到的改善?该不会是早就知道答案才那么做的吧等等,我会怀疑起是不是有未来的人类或宇宙人来传授技术,而觉得心跳加速。又或者,挑战各种方法的人其实为数庞大,留下来的只有那些顺利进行的例子,所以才让我有这种感觉罢了?超古代帝国的谜样技术是个老套的题材,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有那么几分真实性。 传说的真相终将在下一集揭晓!下一集出版应该不会再间隔这么久,敬请期待! 支仓冻砂 睽违一年的出版,让各位久等了。其实原本是计划更早出版的,但我在姊妹作《少女は书架の海で眠る》和另一部系列作《月界金融末世录》(注:world end eica,台湾角川已取得版权,预定出版)的修稿上触礁,导致这本也一再地往后延……(注:文中所提及时间皆为日文版的情形) 在故事发展上,这集面临了一个重大转机,来到一处高潮。我有自信这应该是系列当中最有炼金术师风格的一集,希望大家都能读得愉快。 ……只是愈写就愈发现……该说翡涅希丝变得强悍了,还是库斯勒变弱了,不禁觉得这跟系列当初设定的:冷酷男主角恣意玩弄苦命美少女(兽耳)的黑暗罗曼史!似乎相去甚远。角色擅自变动这种事很常发生,而这次也真的令我深深体会到。比方说,每次动笔写故事之前的构想中,库斯勒并没有被设定成会愈来愈黏翡涅希丝。这次本文途中,却突然冒出连库斯勒自己都惊愕不已的很没出息的场景,我写出来之后也感到很惊讶。现充爆炸吧!说不定在我至今写过的作品当中,最窝囊的就是库斯勒了……话虽如此,执笔时感到非常快乐,所以希望各位读者们也能读得开心。 另外,这次故事中的炼金术题材与氮化合物相关,其实我很想在描写前先实验看看!即使化学式成立,但威力究竟如何呢,只看上传到网络上的实验影片毕竟还是有点不懂。还有像是,教科书上虽然写着浓度高时,就不会与铁产生反应,但具体浓度到底是多少啊!又比如,书上没有提到氮氧化物的刺激性味道是怎样的臭味,这都让我忍不住呻吟。再来是我经常抱持的想法,检视从原料出发然后走向最终化合物的过程时,在实验手法上偶尔不是会有飞跃性的进步吗,还是说那是依经验能做到的改善?该不会是早就知道答案才那么做的吧等等,我会怀疑起是不是有未来的人类或宇宙人来传授技术,而觉得心跳加速。又或者,挑战各种方法的人其实为数庞大,留下来的只有那些顺利进行的例子,所以才让我有这种感觉罢了?超古代帝国的谜样技术是个老套的题材,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有那么几分真实性。 传说的真相终将在下一集揭晓!下一集出版应该不会再间隔这么久,敬请期待! 支仓冻砂 睽违一年的出版,让各位久等了。其实原本是计划更早出版的,但我在姊妹作《少女は书架の海で眠る》和另一部系列作《月界金融末世录》(注:worl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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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愈写就愈发现……该说翡涅希丝变得强悍了,还是库斯勒变弱了,不禁觉得这跟系列当初设定的:冷酷男主角恣意玩弄苦命美少女(兽耳)的黑暗罗曼史!似乎相去甚远。角色擅自变动这种事很常发生,而这次也真的令我深深体会到。比方说,每次动笔写故事之前的构想中,库斯勒并没有被设定成会愈来愈黏翡涅希丝。这次本文途中,却突然冒出连库斯勒自己都惊愕不已的很没出息的场景,我写出来之后也感到很惊讶。现充爆炸吧!说不定在我至今写过的作品当中,最窝囊的就是库斯勒了……话虽如此,执笔时感到非常快乐,所以希望各位读者们也能读得开心。 另外,这次故事中的炼金术题材与氮化合物相关,其实我很想在描写前先实验看看!即使化学式成立,但威力究竟如何呢,只看上传到网络上的实验影片毕竟还是有点不懂。还有像是,教科书上虽然写着浓度高时,就不会与铁产生反应,但具体浓度到底是多少啊!又比如,书上没有提到氮氧化物的刺激性味道是怎样的臭味,这都让我忍不住呻吟。再来是我经常抱持的想法,检视从原料出发然后走向最终化合物的过程时,在实验手法上偶尔不是会有飞跃性的进步吗,还是说那是依经验能做到的改善?该不会是早就知道答案才那么做的吧等等,我会怀疑起是不是有未来的人类或宇宙人来传授技术,而觉得心跳加速。又或者,挑战各种方法的人其实为数庞大,留下来的只有那些顺利进行的例子,所以才让我有这种感觉罢了?超古代帝国的谜样技术是个老套的题材,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有那么几分真实性。 传说的真相终将在下一集揭晓!下一集出版应该不会再间隔这么久,敬请期待! 支仓冻砂 序幕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sthm 录入:怠工驴 坐在马车上,裹了好几条毛毯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实际上也很难以入眠,梦魇害他惊醒了许多次,而每当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少女忧心忡忡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那眼神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下一秒就会归天的病人,被人如此注视可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虽然他的确因为遭到毒杀而被搞得半死不活,又因为连续熬夜工作使得身体狼狈不堪,但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翘辫子。可不管他重申多少次,对方还是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他也没能拨开厚重的毛毯堆,由此可见他的身体大概真的非常虚弱。会被梦魇惊醒或许也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记忆犹新宛如恶梦的景象,所以才转向现实求救也说不定。但是那恶梦并没有成真,幸运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了。 关于这点,他发现其实一旦习惯,就会觉得被彻底当成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开嘴巴,食物水酒就会自动送上;打个呵欠,床就会帮你铺好;当长时间的睡眠让你很难再度入睡时,就有手伸过来温柔地帮你梳理头发。 尽管心中确实有股恐惧:再这么下去,自己将会被就此驯养。但他也安慰自己,这是一种角色分配。 现在就接受她的照顾,让彻底虚弱的身体尽可能早日恢复,找回往常的状态,然后复原的那一刻起,就轮到自己去守护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帮他梳头发的手指太过纤细。 而是他在前些日子才刚亲身体会过,失去这名小女孩,自己的心底被挖开了多大一个洞。 一与她的双眼对上,她便眨巴著绿色的眼睛,开心地微笑。 他得好好守护住这张笑脸。 为此,他现在得休息。 叩咚叩咚,马车摇摇晃晃。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脸也依然清晰可见。 第一幕 这里是一栋只在断崖凹陷处用木板将就搭成的避雪小屋,以洞穴来形容会更接近一点。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封在冰雪之中的此处,像这类的屋子其实零零星星地散布在街道沿途,听说旅人们会用它来躲避灾难。起初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尤其是明明没有管理人,屋子却还能够屹立不摇的这点,可是当他们遇上连走在前头的人的背影都看不见的大风雪,好不容易辗转进到这屋子里时,总算能明白个中缘由。 这类屋子得以存续,全归功于九死一生的人们心中的感谢。 连不重感情的自己都萌发钦佩之情了,想必其他正常的一般人更是如此,库斯勒边想边顺手滑过墙上的木板。木板上头有那些熬过死亡恐惧的人密密麻麻写下的感想,比如「感谢这奇迹」、「谢谢」之类。其中甚至还有旅人偶然碰在一块儿,把共度的欢乐时光唱成诗歌。 这些文字的另一头似乎看得到一张又一张的脸孔,不过库斯勒之所以看得这么专注,其实另有原因。 「这很有趣吗?」 当他瞧著一段字迹工整的文字时,突然有人出声这么问他。果不其然,这段文字的主人也是在这种暴风雪之日前来避难,于小屋正中央的火塘生火煮汤喝下肚后,暂缓了一下,结果不知是受到灯火还是香味的引诱,有一只兔子溜进了小屋。若在平时,应该会把它抓来烤了,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反倒喂它吃乾掉的根茎菜叶,一起相伴入眠。 库斯勒想像当时的情景,视线移向声音的主人。 翡涅希丝,一位比起兔子,更适合被称为白猫的少女。 「酒已经热好了哦。」 明明已经十分像只小动物了,翡涅希丝的身上还穿著暖呼呼的毛皮滚边衣服,戴著会让人遗忘那对兽耳的毛皮帽子,她的手中端著冒出热腾腾白烟的木杯。那是一杯把麦子的蒸馏酒煮滚,然后丢进大量奶油调制成的饮料。只要有它跟肉乾,肚子就能有点饱足感,身体也会暖起来。 「对了,真的只要酒跟肉乾就够了吗?麦粥对身体比较好啊……」 「不用。我说过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了。」 只要在马车上好好地睡足三天,再怎么不愿意,身子也会变得有精神。尽管如此,翡涅希丝依然一脸担忧,看起来似乎也显得充满遗憾,但这肯定是自己多心了吧。 「你刚问这个留言有不有趣?」 库斯勒接过杯子,啜了一口之后说道: 「很有趣,有趣到让我觉得也许再多相信一下这世上的善意也不错。」 翡涅希丝的脸浮现出疑惑的表情,她一察觉留言的内容非常平和,非常像首牧歌,便对库斯勒的说法露出苦笑。 「然而不光是有趣而已。」 啜饮热酒,可以让身子骨都温暖起来。翡涅希丝对著杯子吹气,大概是寒气融化了吧,她开始抽起鼻子。 「道路是几百年来不变,一直留下的东西啊。从南方往北地来的人几乎无疑都会通过此处。」 热气蒸腾使得翡涅希丝就像大哭过后似的抽著鼻子,她彷佛察觉库斯勒此言的用意了,只见她急急忙忙地用袖口擦拭脸庞,凝视墙上的留言。 「肯定走过这条路的白者们,说不定也在这里留下了留言。」 约在一百年前来到此地,拥有高超技术的流浪之民。因为外貌,他们有时被称为白者;又因为其所作所为而被人认为他们是来自天上,所以有时也被唤为天使。库斯勒等人为了解开他们留下的传说,才来到这个地方。 与他们相关的传说指的是他们率领过喷火龙的大军,能从灰烬中制造出黄金,在天空飞翔,可将太阳召唤至大地等等,一般而言,这听起来不过是令人嗤之以鼻的神话故事,但其中已有几个经过技术证明了。要说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将太阳召唤至大地的方法。 就在前些天他们所待的阿巴斯城内,传承了一种乍看之下只是充满异教风情的仪式,他们解开了其中的意义,查明那是为了制造出特殊原料的步骤。因此,极其自然地,接著就联想到剩下的传说或许也能以某种技术重现。 尚未解开的是在天空飞翔的传说,这才正是白日梦的最佳代表。 只是库斯勒等人在大雪中远行的原因不只是为了去解开传说。 其一是因为他们怀疑,就算使用了前些日子制造出来的能召唤太阳至大地的火之药,也不容易引发出如传说般在一夜之间把城毁灭的大灾祸。库斯勒推想,难不成是和这不同的药,又或者需要别的技术来进一步改善此药。只要能发现这样的技术,说不定即使世界上所有敌人都凑在一起,自己也能战上一战,说不定连征服世界都不是梦。 其二则是为了追寻白者的行踪。 他们的技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到达了幻想故事中的境地。这么说来,如今不知该到达多高的层级了,就算不是炼金术师也会期望与他们邂逅吧。炼金术漫长的历史当中,存在一些人人知晓,却不会正眼去追逐的秘术──从点铅成金的方法、让死者复活、重返青春的秘方、研发新生物、到如何捕抓妖精等。如果是白者,说不定连这些都……虽不至于会如此认为,但还是让人非常想知道他们如今拥有怎样的技术,研究怎样的内容。 只是关于天使的消息少之又少,他们的消息在被灭亡的土地上就断绝了。想要追上他们,就只能往北走。况且库斯勒一行人更无足够的时间去慢慢调查,这趟旅程没多加准备就上路了。库斯勒与威蓝多更是在几天前遭人背叛受到毒害,目前都还没从半死不活的重创中彻底恢复。 会如此赶路,是因为后头恐怕有人在追库斯勒他们。至于不幸中的大幸,该属追兵并非心存歹意才追逐库斯勒等人,不过一旦被逮住就会陷入危险之中,从这点来看,或许两者相去不远。 追兵就是库斯勒等人的雇主克劳修斯骑士团,这组织比世界上的任何王侯贵族都还神速地扩展了势力,同样也积怨不少,导致他们如今正遭受反击当中。 既然连位居信仰象徵者的教皇都浮出台面了,那么这场战事肯定即将进入全面对决。 库斯勒他们握有白者留下的强大技术,将会是重要的战力,因此免不了被带到战场上。而一旦卷入战争,势必非生即死,已抬出教皇的战事想必不会那么容易就了结。 所以能够自由追寻白者的时间唯有此时此刻了。 库斯勒等人并不考虑静观其变,也没打算说服想必会要求他们回来效忠的艾鲁森。如果不在可以伸长手时把手伸出去,事后肯定会后悔,这滋味库斯勒才刚饱尝过。所以,硬著头皮也要朝北前进。 库斯勒边想著这些边观察翡涅希丝。她热切地寻找留言,连额头都快要贴上墙壁,那模样彷佛寻找食物的松鼠。想要对小动物恶作剧的脾性,让他不禁伸出指背稍微用力地抚过翡涅希丝的脸颊。 翡涅希丝立刻露出厌烦的表情要他别碍事。可是面对不悦的翡涅希丝,库斯勒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因为这时在他心中冒出一个没出息的念头,他要自己绝对不可以失去这个重新获得的幸运。 当然事到如今,他也无意再去否定这想法。 反倒还想充分感受其中的乐趣。 「再怎么找也没用啦。在这种环境下,木板怎么可能撑得上一百年。」 「咦?」 预想的前提被轻轻松松地推翻,害翡涅希丝一时愣住,库斯勒的笑容变成带著戏谑。翡涅希丝旋即鼓起脸颊,轻轻地撞了他一下。看起来既像绵羊发怒低头冲过来,也像小猫在撒娇催人抚摸它。 真蠢,尽管如此自嘲,但彼此并没有离开对方的意思,真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或许 ,多长几岁的自己在相对下看起来更愚蠢也说不定,库斯勒苦笑。 打闹间,有一名男子从外头拨开披在入口处的帷幕,走了进来。 圆滚滚的身躯沾满雪花,看著就像个大雪人,他是书商费尔。 「哎呀,真是场大雪。」 大概是在外头干活时沾上的吧,费尔一面拍落身上的雪花,一面说。 这趟旅程除了库斯勒、翡涅希丝之外,同行的还有一样身为炼金术师的威蓝多及铁匠伊莉涅。书商费尔是他们前些天在卷入麻烦的城里认识的人,他跟库斯勒等人一样也在追寻天使传说。另外还追加了三名从阿巴斯带来护卫他们的骑士。 「那几个护卫也找到取暖的地方了吗?」 库斯勒这么问并非出于亲切,是因为他自己才在阿巴斯城遭到原本应该保护他们一行人安全的密探背叛过。要是对他们太马虎,说不定又会被背叛。虽然在城中曾让骑士见识过奇迹,且从中挑选出姑且可信的人同行,但对骑士而言,他们真正该效忠的是克劳修斯骑士团,是库斯勒等人的上司艾鲁森。 为了以防万一,此时多用点心并不吃亏。 「是啊,前面不远也有个跟这里一样的避雪小屋,我让他们到里头避一避了,马也都待在那儿。」 「要是连他们跟马匹都进到这里来,睡觉时可就没有翻身的空间了。」 避雪小屋的空间仅容四、五个成年人横卧。威蓝多跟伊莉涅大概是禁不住温暖的酒和火,都已经歪倒在火塘边睡熟了,因此更显拥挤。翡涅希丝发现那两人的模样,连忙凑过去帮他们盖上毛毯。 「不过,这样难走的旅途也即将在明天结束。若不是下了雪,原本今天就能抵达了……不管怎样,再稍微忍一忍而已。」 拍落身上的雪后,费尔将柴火丢进火塘中,为自己倒酒喝了起来。举手投足都是熟悉单独旅行的泰然。 但库斯勒会一动也不动地盯著费尔,并不是因为对此感到佩服。 「曾经存在的城市,阿巴斯?」 「现在也还在哦。」 费尔刻意做出的笑容引来库斯勒一声冷哼。 几天前遭遇风波的城市也叫作阿巴斯,原本的城市已经由于白者们召唤来太阳而一夜全毁。如今的阿巴斯是经历过那场大灾难的幸存者重新建造的都市。 「而且旧的这边也不是完全都毁了。」 库斯勒从毛毯堆中拣选了一条大的披在身上,同时看著费尔问: 「为了贸易,还住了一些人吗?」 「是啊。怎样都不想离开原地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呢。」 费尔别无他意地说,只不过帮伊莉涅和威蓝多盖好毛毯的翡涅希丝正一副理所当然地在库斯勒旁边弯身坐下,闻言,她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库斯勒边觉得费尔说得有道理,边将吃惊的翡涅希丝裹进自己的毛毯中。 「身为书商的你想必已经做了许多调查,不知道是否还能发现什么。」 「哈哈哈。我在上一个城市不也住了有四年之久,可没发现火之药啊。谜题只有看得懂的人来看才能解开吧。」 费尔说完还促狭地笑了。 「虽然有点不甘心。」 「要是没有那点眼力,我就别想再干这一行了。」 书商捧腹大笑,伸手去抓毛毯。 「那么我就专心负责领路吧。能够成为前往真理之路的向导,感觉也不坏啊。」 就像库斯勒他们不肯安分地留在城里当名工匠,费尔似乎也是生性无法满足于只是清点金币。费尔的说法绝非夸大其辞。 他已经学会不管是怎样的真理,不去亲眼见识、亲手触摸,就无法获得。库斯勒就像是为了确认这道理,抱紧自己最重要的翡涅希丝。因为伊莉涅跟威蓝多已经睡著的关系吧,翡涅希丝也不害臊,撒娇地把头钻进他的手臂底下。 一切就等他们抵达那块地方了。 究竟会看到什么呢? 嗅著翡涅希丝那带有淡淡甜香的发丝,库斯勒无畏地含笑进入梦乡。 帷幕外头的风雪刮了一整夜,翌日早晨醒来一看,天空却像被布擦拭过般放晴。天气既然这么好,就算接下来前往的目的地是死刑台,似乎也能心情愉悦地启程。 库斯勒他们熄了火,把事先在行李堆上铺好的布所积的雪掸落后,便各自收拾出发了。 到旧阿巴斯的路途,费尔走过好几次,所以没有迷路,也没遇到什么难关,走得并不辛苦。顶多就是遇到陡峭的险坡时,得从马车上搬下行李,跟那些以力气见长的护卫骑士一样,能背多少就背多少,自己出力运行李罢了。 这种时候少不了会流汗,急促呼出的气息呈现白色,但当口中接连吐出白烟时就让人回想起炼铁的情景,心情也逐渐变得愉快,铁匠伊莉涅甚至还哼起冶炼时工匠用来估量时间的工匠歌。 整整四天的行程中也只有昨天遭到风雪为难。他们于天光乍亮时启程,在太阳升上来没过多久就抵达目的地了。顺著平缓的山坡一路往上爬,正当忽觉视野开阔时,放眼望去就是一片平原,远处有山峦围绕。 「就是这里吗?」 「昔日的阿巴斯。」 走在前头的费尔虽是那样的体型却不显疲累,可谓很了不起。反观年轻的库斯勒却露出了疲态,不过他在心中解释这并非因为自己的生活起居都窝在工坊里的缘故,而是遭人毒害的后遗症还在拖累他。 「走吧,那处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这聚落的中心。」 除了些许高低起伏之外,那里是一片被雪覆盖成银白色的雪原,若不是稀稀落落伫立了几户人家,也许还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在作白日梦。 视野的上半部被天空的蓝占据,远处看得到山峦,再来就是连绵不绝,叫人分不出远近的白色平原,这样的风景对长年生活在城墙之中的库斯勒来说,非常新鲜。 伊莉涅和威蓝多似乎也不例外,伊莉涅的身子甚至还晃了晃,大概是一时觉得头晕眼花吧。 「视野内分不清远近,让人很难站得稳呢。」 威蓝多扶住伊莉涅的手臂,嘟哝著不满。 「哈哈哈,建筑物不会像海市蜃楼一样逃跑,所以觉得不妙时,随便抓个目标,往前走就对了。」 费尔习以为常地迈开步伐往建筑物的所在地前进,算不上是道路的雪道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那我们就跟著这道宽厚的背影走吧。」 威蓝多满怀期待地说,并催促伊莉涅跟上去。担任护卫的骑士们也从容地往前走,大概是早已熟悉在一望无垠的地方作战的关系吧。 目送这些人出发之后,翡涅希丝忽然拉住库斯勒的手。 「我在沙漠已经看惯这种景象了,你就跟著我走吧。」 这点小事就表现那么洋洋自得。库斯勒虽在心中如此默想,但小丫头努力打直腰杆的样子其实也挺赏心悦目。库斯勒耸了耸肩,握住翡涅希丝的手,往费尔他们后头跟上去。 「沙、沙」一步一步把雪踏实往前走,慢慢地就出现其他人的脚印,不知不觉间脚下的雪地变成了被踩出的平稳道路,自此也终于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 因此,聚落的模样也看起来较为清晰。 「不过……跟想像的有点不同。」 「嗯?」 「我以为会是更荒芜寂寥的地方。」 一百年前,白者召唤了太阳,让阿巴斯城被火海吞噬,一夕之间就灭亡。还以为会看到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但此时映入库斯勒眼帘的是蓝天高挂白雪铺地,还有几道轻烟袅袅升起的恬静风光。 不仅如此,靠近聚落,就看到有好几台载满货物的雪橇交错穿梭,人们自嘴巴吐著白烟,直接在路上进行商谈。看起来异常冰冷、似乎转眼就会冻结的河岸边,则有人为了毛皮的加工,正在处理鹿、狐狸、兔子、松鼠等动物的尸体,雪地上,毛皮跟肉乾一并被排得整整齐齐,从煮得滚烫的大锅子所传来的腥臭味可以推测出应该是在熬兽脂,不然就是在煮明胶。 这里存在著工作,存在著简朴的产业,存在著日常生活。绝非维持著崩坏的旧日模样,而是一个重新蜕变,存续下去的小村落。 即使库斯勒等人踏入聚落,也没有人带著审视的目光看他们,大概是因为平时就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此来来往往吧。没有城墙,只有屋宅,看起来像是因为刚巧有道路交错就顺势成为聚落中心的广场上,有贩卖简便食物的摊贩,甚至还有看起来很草率随便的兑币商。似曾相识的情景跟出乎意料的热闹,实在令人很难相信这里跟那个被称为世界尽头的极北之地只有几步之遥。 「就算是常被谣传会有亡灵出没的墓园,实际走一趟后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哦。」 费尔留意到库斯勒的自言自语,轻描淡写地回了这么一句。他的脸上带著一丝开心,或许是因为他也曾经跟库斯勒等人抱持著相同的看法吧。 「比起这些,我们得先去跟当地人打声招呼。」 一块土地上若是聚集了人群营生,就一定会有人负责统筹。库斯勒从之前听来的消息,总把这里想像成几乎毫无人烟的荒地,但现下有这么多人在此安居的话,他开始担心会不会出现什么麻烦。 「不管何时,活人都比死人棘手啊。」 威蓝多也赞同他的话: 「而且我们还是来调查灭了这块土地的技术啊。关于这点我们都没有讨论过要怎么去敷衍,怎么办才好啊?」 「我想应该不成问题哦。」 费尔露出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是吗?这么说来,这里的居民跟波多罗孚家的人一样,也想找出白者们的技术吗?」 掌管新阿巴斯的波多罗孚家代代都在苦思该如何重现奇迹。 「这猜测可以说一半对,一半不对吧。」 「什么?」 库斯勒反问,威蓝多也愣了一下。 只是费尔也略微面有难色地微笑。 「从我的口中很难把话说清楚。」 接著费尔就迈开了脚步,似乎在表示与其在这里解释,不如快点去打招呼,不过库斯勒察觉到了那不经意的瞬间。 费尔在回答时,稍微偷瞄了翡涅希丝一眼。 由此他可以推测出其中应该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发现,而且费尔也算是值得信任的人,于是库斯勒用眼神对威蓝多等人示意后,就决定默默地跟著他前去。 人们似乎大致都在广场上谈生意,像旅行所需的乾粮和御寒用品也都摆在雪地上铺的草席中进行贩卖。跟南方城市比起来虽然很像回到上一个时代,但的确很有活力。而且构成聚落的建筑物虽然稀稀疏疏地错落,但每栋都是坚固扎实的石造建筑。平原的另一端就是山峦,照理来看应该不缺木材才对,库斯勒心想这地方还真是莫名地奢侈。 穿过广场稍微走一段路,费尔就在一栋石造建筑前停下。大大的正门对著被踩得稳固的路面,让贸易所需的马或马车可以进到里头装卸货物。眼下也有几名男人正在草席上进行交易。他们身旁堆著成堆的毛皮。 「恕我冒昧!」 费尔以传统礼仪打了声招呼后穿过门檐,那几名男人抬起头来。原来如此,他们散发的氛围并非完全是猎人,也不完全是商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样子不上不下,而是散发了一种凡事都得靠自己才能存活下去的氛围。 其中有个鬓角夹杂了几根白发的矮个子男人慢条斯理地从草席上站起来,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用小刀刻上去一般,是寒冷的缘故吧。默默站著的话,看起来像性格古怪的人,但仔细去瞧,就会发现那些皱纹都是笑纹。 「哦,费尔。」 男人如料想的一样露出亲切的笑容,给了费尔一个拥抱。坐在草席上的另外两个人似乎也认识费尔,就这么坐著与他握了握手。 「你怎么突然在这样的冬日里来了?就算要来催我帮你收集传说,也没办法哦,毕竟那又不是鹿或兔子。」 「不,不是往常的请求,我来是要把这个交给赛拉斯先生。」 费尔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看来费尔平常都透过这位名为赛拉斯的男子去收集北地的传说。仔细端详,在草席坐著的两个人穿在身上的衣物也确实多为毛皮。这样的服装并不适用南方那个「毛皮的量愈多,地位就愈高」的原则,他们应该是北方部族的人吧。这样肯定可以收集到待在南方就无法得手的情报。 赛拉斯收下信件,轻瞥了库斯勒他们一眼。伊莉涅圆滑地给了微笑释出善意,库斯勒和威蓝多却没这个本事。 「是波多罗孚的老当家托我送来的。」 「老爷子?」 赛拉斯反问一声,顺手就打开了信封,读起信中的内容。稍微一浏览,他就睁大了双眼。 「传、传说……被解开了?」 「是的,虽只有一半左右,但已经知道当时这片土地发生了什么事。」 赛拉斯听完后,反射性地再度看著库斯勒等人。 他像是有话要说似的张口动了动,却没有只字片语。 「所以为了解开剩下的一半,我们才会来到这里。接下来,我们想借一下位在村子边缘的烧炭小屋。这个季节你们应该还不会用到吧?」 「咦?啊,嗯嗯……的确还用不到……他们就是……吗?」 赛拉斯像在寻求某种帮助似的询问费尔,神情带点惊慌,这模样对炼金术师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反应。 「是的。虽然这当中也发生了许多麻烦,但就在不久前,他们解开了几个谜团。这几位都是优秀得令人感到震撼的工匠。」 因为他没有以炼金术师来介绍,库斯勒心想得多少表现点正经的样子,于是静静地行了一礼。赛拉斯也在动摇之间规规矩矩地还礼。 然而库斯勒感到疑惑,费尔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虽然是过去的事了,但天使的传说同时也是毁灭了这座城市的传说。知道库斯勒他们解开了这传说的谜团后,难保赛拉斯不会心生猜忌,怀疑他们将再次毁灭这个地方。 而且费尔对翡涅希丝有所介意。 库斯勒左思右想,在脑海中排列好事情的优先顺序。 不管处于怎样的状况,好好珍视重要的东西就对了。 「顺带问一下……那个……解开的是……」 费尔回答了赛拉斯寻求依赖的问题。 「过去把城市炸掉的那个方法。」 赛拉斯在这瞬间瞪大了双眼,还能听到他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依然坐在草席上的两个人,不知是否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看起来颇为困惑,但他们似乎也察觉到是件大事。 库斯勒立刻用力握紧翡涅希丝的手,另一只手则绕到腰上的匕首。伊莉涅有威蓝多在留意,他稳稳地站在能保护她的位置。 众人的视线全落在惊愕不已的赛拉斯身上。 面对可以毁灭城市的技术,会感到高兴的就只有像艾鲁森这种从事战争的人,或者像库斯勒、威蓝多这样的炼金术师,不然就是费尔这种全身渴望知识的人。 果然还是太过莽撞无谋了。 库斯勒以略带责备的视线望向费尔那厚实的背影,就在这时── 「意思就是……」 赛拉斯的声调忽然变高。 「这城市被下的诅咒……终于解开了,是吗?」 「诅咒?」 库斯勒下意识地反问,引来所有人的目光。这时才懊恼自己因为翡涅希丝的关系反应过度,也已然太迟了。 然而,原本连眨眼都忘了似的,直盯著库斯勒的赛拉斯却展现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反应。 他忽然眉开眼笑,彷佛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开一样。 「哈哈,我也有自知之明……诅咒什么的,其实根本就像曾被暖炉烫伤的狗一样。」 「……?」 这次轮到库斯勒听得一头雾水。 「与其为了草丛里头不知躲著什么而感到害怕,不如乾脆去一探究竟。说起来,波多罗孚家代代都秉持这个做法。」 尽管不清楚赛拉斯这句话的真正用意,却能明白他所指何事。在另一个地方忠实重现被灭的阿巴斯城,还如实将白者们进行的仪式传承下来,波多罗孚家的当家甚至连炼金术的工具都准备得一应俱全。 这一切都是为了追查出白者们是如何毁灭一座城市。 「不过,虽然或许从未说出口,可是他们应该依然不敢在这片土地定居。新的城市发展成那般繁荣,他们却从不回头看看这块地方。」 经他这么一提,库斯勒才意识到确实如此。何况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尽管会下雪,但就毛皮的集货地来考量的话,这不正是个简易方便的地点。 如此说来,赛拉斯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否就是他们没有这么做的原因。 「你们这几位……既然是费尔带来的人,那就是南方的居民吧?虽然八成会被你们耻笑成是愚昧的蛮族,但自古以来与这块土地颇有渊源的人们都把这里称为受诅咒的大地,不敢在此定居了。」 翡涅希丝握住库斯勒的手稍微使了点劲。 她是被称为受诅咒之民,遭到迫害的人。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轻轻点头。 意思要她别害怕。 「可是这也只到今天了。我决定协助费尔的主意果然是正确的!啊,不过我是否太急躁了?详情是怎样呢?」 与心怀戒备的库斯勒等人正好相反,赛拉斯藏不住心中的喜悦向费尔确认。费尔不知是否早已料想到赛拉斯会有这种反应,只见他用商人一贯的沉稳笑容,夸张地点头。 「虽然还不到十全十美,但我想足可令你们放心了。」 赛拉斯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像在忍耐别让自己放声大叫。 这份喜悦依旧让库斯勒感到莫名其妙,但看样子他们似乎并没有被视为不速之客。他针对这点对威蓝多使了个眼色后,手就从匕首收了回来。 「可以把详情解释给我们听吗?」 库斯勒的这句话是在对费尔说。费尔之所以一时嗫嚅,无疑是因为事情跟这片土地的诅咒有关吧,这么一来也就能明白他为何看了翡涅希丝一眼。 「无妨是无妨,但我想赛拉斯先生应该也有事想问吧?」 听到费尔的话,赛拉斯便突然回神。 「对、对了!这么重要的客人,我竟没有任何款待!等我一下,务必稍后再谈。」 他表现出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库斯勒等人也想听他说一说天使的传说。 赛拉斯以听著陌生的语言对坐在草席上的男人说了几句话后,就慌慌张张地奔走起来,库斯勒看著他的模样,在心中反刍一句话。 受诅咒的大地。 转头看看旁边,应该与白者系出同源,来自受诅咒的血脉一族的翡涅希丝坚强地微笑,像在表示不用担心她。 赛拉斯是波多罗孚家的旁支,出生于重建后的阿巴斯。因为喜好狩猎更胜于贩卖毛皮,于是便在北方大地东奔西走,结果受到这片土地吸引而定居下来。重新说服北方部族的长老,让当时已被遗忘,没有人愿意靠近的土地重新发展成如今这么一个贸易地点,据说就是赛拉斯的功劳。 听费尔说明这些的同时,库斯勒等人从用来交易或放置货物的泥土地被带领到屋子里,在暖炉旁边坐了下来,还有茶饮招待他们。 墙壁上挂了一整排动物的头骨,大概是狩猎的战利品,但那并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每具头骨都已彻底风乾,加了花草做点缀。 用意不在于炫耀狩猎的身手,而是表达感谢与敬畏之情。若在教会的势力范围,这样的东西八成会立刻被视为异端,但在这片土地上却是如此合宜。 「那么揭开的传说究竟是?」 包含护卫的骑士在内,当所有人的手上都多了一杯温热的酒后,赛拉斯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 「如今还在阿巴斯传承下去的活祭品仪式的意义,以及藉此发明出来的将太阳召唤到大地的技术。」 费尔说完便从腰间挂著的袋子里头取出像小石子般的半透明结晶,也就是太阳碎片。 「就、就是这个?毁了这片土地……?」 赛拉斯屏住呼吸,身子忍不住往后退。 「放心。只有这东西的话,就算丢进火里也不会造成任何结果。」 「……是、是吗?」 「把它捣成粉末再加入炭跟硫磺才会变成引发强大火势的药剂。另外还知道这半透明的结晶体似乎就是把活祭品埋在地洞中的土壤,洒上石灰而产生的东西。」 听著费尔的说明,赛拉斯战战兢兢地触摸太阳碎片。这样东西既不像纯金那般沉重得出奇,也没有如同水银那样说不上是水或土壤的触感,说不定还可以就这么混进盐的结晶或随处都有的石子堆里。 但其中隐含了非常不得了的力量。 「所、所以说……过去的传说就是因为使用了这东西吗?」 「这部分还有些问题待确认,所以才说解决了一半。」 费尔将视线移往库斯勒,是要他出面说明。 「现在拿在手上的量顶多只能瞬间照亮黑暗。」 库斯勒的话让赛拉斯的眼睛眨了又眨。 「只要增加数量,想提高多少威力都有可能,所以要在瞬间把一座城市炸成废墟并不是办不到。然而,能够引发大爆炸的数量,势必会堆叠得比人还要高。眼下这片土地确实被炸毁过,所以或许实际上当时真的收集了那么庞大的量。但另一方面,这种名为火之药的东西可透过蒸馏再制造出新的物质,因此白者传说中所用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物质。」 大概是完全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吧,赛拉斯听得目瞪口呆。 看不下去的费尔忍不住从旁加以解释。 「意思是引发过去那场大灾难的原因虽然有可能是别的物质,但你手上这个碎片也有可能重现传说,前提是得聚集足够的量。」 赛拉斯点了点头,似乎总算消化了这番话。 「刚才提到炭跟硫磺……还有活祭品啊?」 「另外还有石灰。」 「这些……都有办法大量准备。像炭这东西,森林里要多少木头都有。查丁地方的火山也能无止尽地开采出硫磺。至于活祭品,看过门口的模样你们应该就能明白,样样不缺。还是说一定得用白熊?」 费尔摇了摇头。 「不,应该什么都行。在传说中暗指使用了罪人的尸体,但既然白熊也行的话,想来鹿或兔子也都无妨吧。」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这……就是传说的……」 赛拉斯似乎听完这些解释就信服了,但库斯勒之所以认为除了火之药,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并不只因为威力的关系。 说穿了,就是在想像白者们准备 出大量火之药的情景时,会面临一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状况。准备那么大量的火之药究竟用意为何?若说他们从起初就有炸毁城市的打算,那也实在奇怪。他们曾协助开拓卡山城,最后下场却是遭到迫害被驱赶至外地,城中还留下了被上了枷锁的骨骸。想来当时应该还有很多其他会让人因盛怒而痛下杀手的情况。 在亚荣,他们对建设城市的资金筹备有所贡献,虽然没有留下遭受迫害的纪录,但白者并未就此定居。 那么为什么会到了阿巴斯才露出残暴的一面呢? 另外还有一点。 倘若他们遭到迫害,那么调度如此大量的火之药、炭与硫磺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要从土壤中萃取出太阳碎片也很困难,在挖出执行过仪式的地底土壤时,也会引人侧目,土壤又必须经水洗涤、熬煮、焙乾,更需要莫大的心力与燃料。 明明遭到迫害,却还请城市居民协助吗?又或者,白者们本身的人口就曾经那么多过? 怎么也无法完整解释。 而且,库斯勒还有一件事想确认。 「那么,所谓的诅咒又是?」 应该和白者同族的翡涅希丝被称作受诅咒之民。 途中经过的城市也遗留著白者受到迫害的痕迹。 不管怎么看,那样无疑正是受到诅咒的对待,然而,透过赛拉斯的嘴巴,他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听到「诅咒」二字。 但赛拉斯也没有露出多沉重的神情,张口便说: 「因为这里地处偏远,少有人烟啊。当然就有一些甚为迷信的人。有的人甚至不过是走出家门时看到老鹰逆时钟盘旋,就不愿入山,一旦狩猎用的弓箭连续折断,就认为是什么不祥的前兆。同理可证──」 赛拉斯一动也不动盯著炉边的火光,平静地微笑说道: 「你们想想,要是在这样的地方,突然有那么一天城市被炸毁的话呢?传说中虽然描述了是白者们干下的好事,但因为想像不出他们到底用了怎样的魔法,所以很令人坐立不安。口耳相传的内容中提到有火柱窜得跟天一样高,所以人们惧怕火焰。这正是为什么这片土地明明如此广阔,却没有建造新房屋的原因。」 畏惧火焰。 库斯勒听完这句话,心中便联想到原来如此。 「这里不能起灶吗?」 「没错。心中总有个疑虑……会不会因为我们自己没有善用火,结果又让那场悲剧再度发生?」 有果必有因。这既是炼金术的思想,也是产生迷信或莫名的预兆的原因。 「可是……」 这时威蓝多插嘴道。 「这里有火塘,外头不也焚著火吗?」 只见赛拉斯一边苦笑,一边搔头。 「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害怕,却又不愿就这样输给迷信,所以我就到处生火,结果说服了周围的部族,让他们认同起码在这地方生火不会有问题,才能维持现在这个状态。」 「哦。那这样说来,把火烧得更烈更旺似乎也不坏啊。」 假说与实验便是揭开成见这片浓雾的剑与盾。应该有其他的理由,才让赛拉斯明明具备这两种厉害装备,却还未能祛除恐怖的幻影。 「所以才说那是诅咒啊。」 赛拉斯放下还装著酒的容器,闭上眼睛。 模样有如静静祈祷的隐士,说不定他真的正在祈祷。 赛拉斯缓缓睁开眼,有所觉悟似的笑道: 「传说并没有记载白者们的后续。过去将传说口耳相传的部族当中,也不乏有人主张是人类在这片土地上过于纷扰,惹怒了大地的精灵。因此,我们畏惧这道阴影,白色的影子就像诅咒一样缠身。」 「换句话说,你们担心白者又会再度回到这里?」 赛拉斯点头回答了库斯勒的疑问。虽然不愿相信,却也无法彻底忽视。 说不定像雪一样的白色集团会突然出现在开阔的平原另一端,把他们努力积攒出的一切再度归零。 正因为不明白原因,所以才会做些多余的揣测。 这或许很难让人一笑置之。 炼金术师当久了,就能深深体会城市居民的偏见是多么厉害的东西。 持续被迫害的翡涅希丝也是如此。 鸦雀无声,连炉边的灰扬起飞舞的声音都能听见,这时赛拉斯总算抬起头,格外快活地说: 「可是各位将光明带来我们无知的黑暗中。今后要在新的地点生火时,我将不再担惊受怕。只要挖开洞穴,调查有没有埋著这样东西就行了吧?」 他捏起费尔递来的太阳碎片,把它举高,像在观察水晶一样端详著。 「里头还要加了硫磺跟炭哦。」 费尔补充了一句,并且机灵地把手搭上赛拉斯的肩膀,像在为他打气似的说: 「赛拉斯先生,我们确信天使的传说并不属于魔法或奇迹那一类,而是一种能靠我们的双手重新制造出来的技术。换句话说,那是可以查明、控制并加以利用的东西。就像在鞣制皮革时用明矾代替橡树树瘤也能得到相同效果一样,是同样的情况。我们会证明根本就没有诅咒纠缠这土地,为此──」 费尔特意露出谦卑恭敬的笑容。 那是为了让赛拉斯安心,商人一贯的笑容。 「为此,希望你能协助我们。」 完全不明瞭是出于什么原因,哪里做错了,才会出现过去的大灾难。他们这些人定居在也许不知何时又会被毁灭的土地上。心中早已了然,就算只找出一点能解决谜团的端倪,他也只能紧紧抓住,没有别的办法。 赛拉斯静静回望费尔时,逐渐变回猎人特有的眼神。 他是一个既然只能往前走,就会下定决心抱著觉悟迈步前进的人。 「我当然要帮助你们。除了烧炭小屋,还需要?」 「调查技术的过程中,也许会需要各式各样的东西,想请你帮忙调度。另外,如果在村子边缘的烧炭小屋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应该会传出不好的风声吧?」 那些烧炭、牧羊、碾粉的人都是因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工作才会被城里的人视为可疑。 「这些都交给我吧。在北方部族当中,有些地方就是因为新阿巴斯离得太远而无法与其进行交易,也有不少人抱著如果这地方可住就迁移过来居住的想法,由我出面说明的话,大家应该会伸出援手。」 「感激不尽。」 「千万别这么说。」 赛拉斯睁大眼睛,脑袋往左右晃动。 然后再度牢牢地握住费尔的手,接著也与库斯勒握手。 很厚实粗大的手掌。 「请务必解开传说之谜。我们虽然费了不少劲让土地复苏到现在这程度,但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还残留著那场过去的大灾难。因为无数人死去,恐惧蔓延,邻近的居民转身离开以至于贸易断绝,才会导致北方大地大幅衰退。我不要求重现昔日的繁华。但我们毕竟是生于北地,死于北地的人,并不想活在可能又会被毁灭的恐惧之中。拜托,拜托,请解开这片土地的诅咒,请多多费心……」 赛拉斯握住库斯勒的手去碰自己的额头。 这大概是当地的礼仪吧,简直就像宣布臣服的仪式。 一如往常,又是对于把奇迹带到自己身边的人产生过度的信赖与期待,像这种事,库斯勒能冷眼看待。 不过,他们与自己的利害关系一致。 「交给我们吧。」 解开白者所有的谜团,探究比真理更深入的道理。 然后前往抹大拉之地。 库斯勒在心中呢喃,回握赛拉斯 的手。 那是从赛拉斯那儿获赠许多肉与毛皮,离开其住处之后的事。 听完描述后重新去看这片广大的土地,观点便随之改变。 这里放眼望去是辽阔的平原,外侧有肥沃的森林山峦,河川蜿蜒于其间。散布在北地生活的部族要将猎物运到此处也很方便,发展所需的要素一应俱全。 尽管如此,住家却这么零散,原来事出有因。 「不能多起炉灶啊。」 走到户外,鼻腔一吸进冰冷的空气,就跟著闻到淡淡的毛皮味。 「毕竟就连曾被烫伤过的狗都不愿靠近暖炉啊。」 「每户人家都是石造建筑的原因大概也跟这有关系吧。」 「不易燃烧的房子。」 费尔接了这句话,库斯勒将视线移过去,只见曾多次造访这片土地的书商缓缓点头。 「而且木造住家在当时不是全部被烧毁,就是被风吹垮。」 「再加上,不敢打造新住家的另一个原因。」 关于白者不知去向的这一点,赛拉斯等人也心存畏惧。 既然不明白他们为何离去,就不知道是否有再回来的一天。 「不过,你说出了重点。」 库斯勒对费尔露出笑容,书商愣了一下。 「传说将由我们来解开,我们会证明那些并不是魔法,而是能够控制的技术。」 「如果还能顺便掌握到白者的行踪,可就万万岁啦!」 并非特别有心想要帮助他人,但在这片依旧保留著传说的土地上,能跟赛拉斯的利害关系一致实属侥幸。 而且赛拉斯还向库斯勒证实了一件重要的事。 翡涅希丝的诅咒说不定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破解,毕竟诅咒不过是源于无知的成见与偏见。 库斯勒紧紧抓住往前进的理由,开口说: 「那么,为了快点展开调查,我们何不去看看?还留著吧?那场百年前大灾难的痕迹。」 「对啊,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嘛。」 威蓝多也兴致勃勃,但伊莉涅似乎有点不情愿。 「真的没问题吗?」 「哈。你该不会相信诅咒吧?」 库斯勒刻意在鼻间发出冷笑,既为了嘲笑伊莉涅那意想不到的迷信,也是为了替翡涅希丝著想。哪有什么诅咒,就算有,我也会嗤之以鼻。 「这么说来,你也不去吗?」 身旁的翡涅希丝一被如此调侃,便鼓起脸颊,眼珠往上瞪著库斯勒。 「我是炼金术师。」 还能逞强就没问题。 「就怕问题在于传说太过夸大,看到真面目后让人哑口无言。」 库斯勒打趣地说,费尔则微微耸肩。 「关于这点,我想不用担心。」 费尔的语气听起来就像说自己在森林里看到巨大的鹿,却没有人愿意相信的孩子。 「那么去烧炭小屋之前,先绕过去看看吧。」 费尔为了带路走在前头,库斯勒在他后方跟随,同时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背。 没什么大不了啦。 翡涅希丝微微点头,与库斯勒并肩而行。 「当时的城市规模听说一直延伸到那座森林深处。」 将近中午时分,在一天之中最为明亮的太阳底下一面行走,一面听费尔说明旧阿巴斯城的模样。 「原先的大草原被道路与住家完全占据,却还是不得不进一步开垦森林,由此可知那是多大的一座城市。」 「不就是这地方曾经完完整整地存在一个现今的新阿巴斯吗?」 「那里毕竟是靠记忆建造的,应该还不到完全相同的地步。」 「这里的广场位置跟以前一样吗?若是如此,城市跟河川的相对地理位置似乎有点奇怪。」 库斯勒环顾著周围。他们已经离广场有段距离,完全置身于一片白净雪原的中央。道路自广场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库斯勒他们正走在一条通往森林、被人踩实的道路上。 说不定,把雪撬开就会发现当初的道路。 「河流的流向是那边的话,对照前不久待过的那座城市,假设这一边是城市,广场在那附近……」 当库斯勒指指点点地描述看法时,费尔点了点头回答: 「关于这点,是因为当时威力大到把城市给炸飞了,连带地,河川的流向也大幅改变。」 「河川的流向……?」 「听说是因为一夕之间就炸掉整个城市,所以连河川流向都变了。」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应该就是这样吧。 但库斯勒稍微花了点时间来消化这句话,那是因为治水工程对常用水车的炼金术师来说,也不算陌生,故而能够明白那是多么严重的事。 冷不防地,他意识到自己认知到的大小似乎不太对劲。 「而且其实听完库斯勒的话后,我也稍微试算了一下。」 费尔的话将库斯勒的思绪拉了回来。 「光是要把太阳碎片装满约莫跟一个怀抱差不多大小的木箱,就需要相当大量的土壤。这样算来,假设所需数量是它的百倍,那么不将尸骸埋满整座城市,恐怕就得不到足够的土壤。」 「……你的意思是,灭掉城市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足够的尸体?」 火之药的原料来自将白熊的内脏埋于地底土壤,接著撒上灰后产生的东西。 埋下的内脏八成可用其他的生物代替。 「但那样可就本末倒置啦。」 制造火之药需要尸体,为了制造尸体才引发爆炸,但这种说法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库斯勒也只是在开开玩笑。 不过,他或许是因为想与眼前的事保持一段距离,才会说出这种戏言。 一夕之间就改变了河川流向的爆炸。 他甚至羞于坦承自己想也没想过这种事。 对此感到懊恼的库斯勒忿忿地说: 「不管怎样,这就重新认知到那需要极庞大的用量,与此同时也更让人认为整件事一定是先经过一番准备,还存在著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是啊。无论何时,技术始终源于目的,白者究竟在想什么呢?」 费尔嘟嘟哝哝地说,像在抱怨白者好歹也该记录成书流传下来。 「对了,那破坏遗迹什么的还没走到吗?我们已经离聚落有段距离了。」 别以为他会被传说吓倒──抱著这念头的库斯勒询问走在前方的费尔,只见书商促狭地笑。 「已经走到附近了。一如过去神学家带著恨意所说的话呢。」 「啊?」 自称是名书商的费尔在叙述时最喜欢铺陈。 「世上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神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并未被教导关于神的样貌。」 库斯勒狐疑地皱起眉头;翡涅希丝和威蓝多也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脚下;至于伊莉涅则是踮起脚尖,一副那块地底下可能埋藏著爆炸物似的。 然而,那里不过是片被踏平的雪道。 「右边全部都是。」 「右……边?」 闻言转头一看,不过是一块小丘陵。雪把一切变得白茫茫的缘故,远望时会连坡度都没注意到,但来到这边一近看,就多少看得出其倾斜程度。这不知道该称丘陵还是缓坡的地形,往前延伸出一道平缓的弧线,道路则绕著缓坡蜿蜒而行。 「再稍微往前走就会看到……啊,有了。从这边爬上去就是了。」 平缓的坡道上有处角落隆起一块积雪,费尔拍落雪块,露出了一座高至腰间的石冢。由此处往坡道上 方望去,便能从积雪的模样瞧出雪底下似乎有阶梯。 「这里可说是这地方居民的圣地,人人畏惧崇拜的地方。北方部族的人们因为过去口耳相传的传说而不再靠近这片土地。赛拉斯先生虽如他所说,实际生火证实安全,但最后还是靠一贯的手法才说服了他们,真正让人走进这块地方。」 费尔边说,边用脚确认雪底下的阶梯往上爬。因为库斯勒在仰望坡道,所以威蓝多先行一步,伊莉涅也提心吊胆地跟在后头,留在他身旁的人是翡涅希丝。 「怎么了呢?」 库斯勒因为嘴角僵硬而不便回答她的问题。如果僵硬的原因并非寒冷,而是紧张,那可就窝囊了。原本在后头与库斯勒等人稍微隔了点距离的护卫也已赶上。 「怎么了吗?」 恳切询问的他们似乎也察觉到库斯勒的紧张,不敢大意地查看四周,手按在剑柄上,准备将背后的盾牌拿出来。 一览无遗的雪原上当然没有敌人的影子,只看到牵著骡子的旅人慢慢踱步,高空中有鹰鸢之类的鸟禽在飞翔。 广场的方位袅袅升起几道烟,证明了有人在此营生,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这幅景象,除了「恬静」之外没有更好的了。 但库斯勒不由自主地屏息,随后勉强地将僵硬的微笑挂上嘴角,左右摇头。 「也许是一种预感。」 「预感?」 护卫们面面相觑,模模糊糊地接受了这说法,像在对自己解释毕竟他们守护的对象可是展现奇迹的人。 库斯勒的视线再度朝向坡道上方。一点也不陡峭,高度更是只有常人身高的两倍吧。即使是体态丰腴的费尔也能轻松爬上去,而威蓝多和伊莉涅更是就快走到顶端了,但库斯勒却感到该处有著非比寻常的事物。这感觉也很类似在深夜的工坊中打开古老的书籍,知道一旦翻开这一页,世界就会完全改变的那瞬间。那当然是一种欣喜若狂的兴奋,是炼金术师真正的乐趣。 没错。 是由于太开心了,无庸置疑。 库斯勒做了个深呼吸,往前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踩稳了才前进,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步伐也跟著加大。 看到库斯勒忽然往前走,翡涅希丝便慌慌张张地想跟上,但这时的库斯勒已忘我到浑然不觉要等她,他只顾著注视坡道上方,几乎飞奔似的朝那里前进。 不管是怎样的旅程,只要抵达了目的地就会觉得一切经过都只在弹指之间。 当费尔、威蓝多和伊莉涅踏上顶点时,迟一点出发的库斯勒也已抵达。 相隔约两个呼吸之后,翡涅希丝也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她往库斯勒的手臂一掌拍下去,彷佛在抱怨库斯勒的捉摸不定。 然而,在那之后她却说不出任何话。 又或者只是没有进到库斯勒的耳中罢了。 都是因为眼前的光景如此地非比寻常。 「我觉得自己稍微能够理解,那些部族为何会相信白者本身就是大地遣送到这片土地的愤怒。」 费尔的话语随著徐徐吹拂的风化作飘渺的白烟。 库斯勒屏住气息。 他已经无法把这种传言耻笑成是边境未开化之地的野人所作的白日梦。 轻轻松松就能超越渺小人类的想像,原来这样的神怪现象真的存在于世上。 「骗人的吧?」 威蓝多虚弱的声音倾诉了一切。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庞大的钵状坑洞,简直要把人吸进去,意识到自己就站在其边缘的事实后,让人开始双腿发软。 威力大到一夕之间就改变了河川流向。原来如此,既然炸开了这么大一个洞穴,无怪乎一座城市会整个被消灭。 传说与事实真是太吻合了。 但同时也令人心生疑窦。 真的有可能办到吗?引发如此大规模灾难的原因会是他们重新发现到的火之药吗?人所驾御的技术真的会为世界带来这样的结果吗? 思及此,库斯勒冷不防地回头。 从坡道顶端眺望,能清楚见到只有一些建筑物零星分布,空空荡荡的辽阔平原。 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悠哉走过的那片土地究竟涵盖了什么意义。 白者们不仅是炸开这坑洞,那余威还「炸飞了一眼望去的一切事物」。 ──怕就怕传说只是虚有其表的扫兴结果,自己大放厥词的这句话遭到从洞底吹上来的冷风讪笑。 他们是不是在妄想解开一个异乎寻常的谜? 心中逐渐渲染开的情绪让库斯勒感到愕然。 恐惧? 太蠢了,他咬了咬牙关。 「从这里走下去可以走到正中央的庙祠。看得到吗?就在那,洞穴的中心。」 费尔的话让库斯勒回过神来。 对技术感到恐惧是无知民众的特徵。 「庙祠还与下方一个浅浅的地底空洞相连。现在因为有雪看不出来,但那可是特地搬大石头过来打造的。」 的确可以隐约看到洞穴的中心有块积雪微微隆起的地方,在没有雪遮掩的部分裸露出黑色岩块,看来那大概是入口处。 「这样看似乎很小,但其实是足以让人进入的大小。」 碍于眼前洞穴的大小,再加上被积雪覆盖的关系,让人很难掌握物体的远近。 看来这坑洞果然比想像得还要大上许多。 「要走去庙祠看看吗?还是先去烧炭小屋做好各种准备后再──」 费尔还没把话说完,库斯勒就迈步向前走。 「哪还能等啊。」 像在说梦话般地嘀咕后,他拨开积雪走下去,不久就变成小跑步前进。威蓝多也立刻跟上去,两名炼金术师踢飞积雪,跌跌撞撞地冲下坡道奔向庙祠,拚命压抑想大喊「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冲动。 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这份冲动,全是因为他们感觉到一旦在这么空旷的洞穴中大喊,只会让自己重新体认到自己有多无能。不管如何挥动双手,吶喊发泄,自己依旧无法封住或扩张这个巨大的洞穴,就好比朝天空射出弓箭一样白费力气,不禁疑惑人类的力量有办法撼动其半分吗? 身为炼金术师的他天真地深信自己能够像神一样什么都办得到,如今这份自信却深深受到打击。 要说有什么能让库斯勒稍稍感到安慰,应该就是威蓝多的表情跟他如出一辙,还有一点则是庙祠本身的造法,这是当他站在庙祠前面时才赫然发现的。 「哈……哈……」 库斯勒大口喘气连肩膀都跟著起伏,他由下往上望著比自己还高出一倍的庙祠。正如费尔的说明,这是一座用巨石叠起的大庙祠,在入口处用石头打造了一道能通往里头的阶梯。如果说这座庙位于某座深山中,祭祀著山神,那他大概会不以为意只觉平常。但此时库斯勒有生以来才第一次体会到,当人们面对来历不明的东西所产生的敬畏是何种感受,这些堆砌上去的岩石正是那恐惧的象徵。 这座庙祠并非单纯将白者敬奉为神明,赛拉斯完整详实地捕捉到扎根在这片土地的恐惧。 互相重叠的巨石不仅仅是种象徵,这些石头还包含了殷切盼望,希望那个把城市炸飞的不明物千万不要再冒出来了。 隔了好几代也无法将当年那桩惨事从记忆中抹去的那些人,他们在此堆砌的是既悲惨又牢不可破的「盖子」。 库斯勒想吞一口口水,却发现自己的嘴里乾涸无比。 他原本相信技术本身并无善恶之分。 但现在真的体认到,强大力量的存在也许就是一种恶。 对于追寻奥里哈鲁根, 一把传说中能劈开大地,用神之金属做成的剑的库斯勒而言,他感觉到自己似乎目睹了一个真相,意在点醒他所追求的是怎样一件东西。 人们会对他们的技术感到害怕、臣服,心怀过度的期待与成见都不过是无知蒙昧所搞的鬼,这种话,他说不出口了。 实际亲眼见识过后,才知道这世上毕竟存在著令人不得不如此的技术。 「白……者。」 库斯勒呢喃,大口吸气。 是天使还是恶魔?他们会不会真的是神派遣过来的特殊存在? 库斯勒从洞底抬头望著清澈的天空。 一只大鹰缓缓在头上盘旋,大概是来监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们。 第二幕 见识过庙祠后前往的烧炭小屋并非想像中的简陋木造矮房,而是栋旁边有河川流过,连水车也一应俱全的精美石造建筑。 「比起烧炭小屋,这地方感觉更适合进行需要用上大火的工程啊。」 地下一层、地上两层的这栋建筑物附设了一座能运用水车动力的冶炼用熔炉。由于毛皮加工业兴旺,此地对刀刃的需求大概也不少吧。用来烧炭的闷烧用炉灶就在屋外,保养得很乾净,想必定期都有人在使用。 「都是因为对这个聚落来说,火是很特别的存在啊。」 古老传说的伤痕依然鲜明无比地留存至今,人们也一直被那件惨事的记忆束缚住。 「在看过那个洞之后确实可以明白,实际情形应该就跟炼狱图画的一样吧。」 库斯勒在小时候也曾目睹自己居住的村庄被烧毁,陷入火海。 但这块土地并不只是被火舌吞噬而已,还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经历,那八成是人类降生于这块大地以来,首次目睹的景象。 「技术竟然能做到那种事啊。」 就连不管遇到怎样吃惊的事,总能带著嘲讽一笑置之的威蓝多都一副被打败似的,按著额头出神。 如果威蓝多能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那么库斯勒也许还会逞强一下。 但那光景太具震撼性,让他们都忘了面子上的较劲。 「因无知而产生的盲目畏惧……再也无法如此取笑他人了。」 库斯勒于说话间回想起在庙祠前呆呆站立许久后的事。 他们以好奇心为燃料,照亮恐怖的黑暗,走进庙祠之中。 穿过庙祠的入口,就看到在巨大的洞穴中心还有一处更深的洞穴。堆砌成祠堂入口的岩块之间似乎巧妙地留下空隙,所以在洞穴中也隐约能保有一些视野。另外这个坑洞并非以人力挖掘出来的事实,可以从脚下的岩石不是变质成熔化玻璃,就是炭化这点来得知,是超高温的火焰把这里吞噬了。 而那火焰恐怕便是自洞穴中心处喷发。 库斯勒跟著威蓝多走下石阶时,脚步难免变得谨慎,因为他无法清除掉脑中愚蠢的想像,总觉得要是随便乱踩,又会有一道火窜上来。 向下走完石阶时,眼睛已开始习惯,大致能分辨出周遭景物的模样。 视线前方的威蓝多抬起头来,直盯著一块地方。 「怎么了?」 听到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只是沉默地抬了抬下巴。 库斯勒随著威蓝多的视线望过去。 「……壁画……?这是天使吗?」 从洞底往上看,就发现庙祠的天花板颇高,约有身高的四、五倍,而直到洞穴的正上方都画了笔触浑厚有力的壁画。身穿长袍,拥有动物特徵,貌似神官的人物双手高举,在他的头顶上,则有好几名做相同打扮的人们在飞翔。 即使是如此简单的图也让人感到莫名阴森,因此屏住气息的理由则是因为从库斯勒他们的脚下到庙祠的天花板,都用鲜红的颜料大笔泼洒出往上窜高的诡异火焰。这里头描绘的并非单纯的事实,而是敬畏、哀思、不解,又或者是纯粹的追问。 为何要做出这种事呢?为什么是这座城市,这片土地呢? 壁画底下供奉著毛皮、肉及水果。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连老鼠都不来,又或者时时供奉的关系,肉和水果不见腐烂,静静地被摆在那里。 虽然明知是自己荒谬的想像,但看起来似乎连这些肉和水果都感到敬畏,默然无语。 「可以肯定的是这地方确实发生了些什么呀。」 从天使的侧脸看不出任何表情,用这类图画常描绘的空洞、毫无情感起伏的眼睛凝望天空。对跪拜于脚下的人们发出的哀求始终置若罔闻,认为天使很残忍的想法会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在作祟吗? 「不太想……让她看到呢。」 库斯勒盯著壁画喃喃道,他知道威蓝多在看他,可他并没有回头。 况且,他也没有打算真的不让翡涅希丝看到。 「……我不要紧。」 从祠堂入口与伊莉涅一同走下来的翡涅希丝坚强地说,她应该是有一定程度的觉悟了。 「其实我倒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 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矜持地露出苦笑。 「是的,都来到这个地方了,却没什么有趣的发现的话,有人会生气吧。」 为了寻访传说,他们饱受苦难,如果这下什么都没有,那的确会让人笑掉大牙,库斯勒曾经这么说过。 但是,也不可以被传说吞进去。 因为是他自己要吞下传说。 「是啊,没错。」 库斯勒点点头,双手扠腰,夸张地发出叹息。站在差点为其折服的壁画前面,至少得摆出不逊的态度来撑场面。 「既然能把事情搞得这么大,那就足以当我们的对手了。炼金术师连神的衣裙都敢掀,才不会为了这点程度就感到害怕。」 虽然是一眼就会被看穿的虚张声势,但这也正是使炼金术师成为炼金术师的一种自负,应该也会让翡涅希丝多少感到安心,一看,这位留著被诅咒之血的少女也确实放心地笑了。 库斯勒从这段记忆中回到现实时,人在烧炭小屋的他又再度说出这句话: 「炼金术师连神的衣裙都敢掀。我们要找出飞上天空的方法,揭露白者们在这里做了什么,看到全身发颤的当地民众,就往他的屁股踢下去。然后,如愿以偿地获取白者行踪的线索,逮住他们!」 「逮住?」 伊莉涅的反问让库斯勒贼贼一笑。 「因为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们。」 「像是……白者是否都像小乌鲁一样这么可爱?」 那是你自己的愿望吧?即使库斯勒觉得哭笑不得,脑海仍旧老实地开始浮出想像,他连忙张口回答好抹去那画面。 「我要问的是,他们是不是真的炼制了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等等。」 伊莉涅的眼睛瞬间眨了又眨,她曾经做出传说中的金属大马士革钢的赝品。一直阴阳怪气的威蓝多似乎也被这个话题牵动了,他终于振作起精神。 「没错啊。要问事情,把人抓来问是最好的方法,要做到这点,最好就是像鸟一样飞到天空来找人啦。」 「就是这个道理。快点著手准备实验吧。」 库斯勒合掌拍了一下,那掌声就好比一种魔法暗号,只见工坊又恢复平时的气氛。 「好了,那要从哪里开始做起呢?」 卷起衣袖,将工具都从行囊解下后,伊莉涅精神充沛地问。 「关于把城市炸飞的方法,姑且有可能就是火之药,但说到在天空飞翔的技术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当前的目标就设在找出其方法吧,想来那应该也会是种不输给火之药或火焰喷射器,对战事有利的技术。」 「城墙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呢。」 「艾鲁森会喜极而泣吧。」 如今,聘雇库斯勒等人的骑士团正与跟南方掌权者结盟的元异教徒国家莱特里亚处于战争状态,而且身处南边,职掌总教会的教皇也出面试图歼灭骑士团,不管骑士团有多么强大,这样的形势实属不利。 即使如此,若将白者留下的神奇技术加以运用,也许就能逆转形势。 但库斯勒等人并不想积极主动加入战事,不管骑士团会变成怎样,他们只要能在一个地方设置用来进行本身研究的工坊,那么由哪一方担任监管人都无所谓。 反观问题的所在之处是库斯勒等人认为骑士团的存亡无关紧要,但后者却恰 恰相反。 「话说回来,你们不是已经看出一点眉目了吗?」 伊莉涅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库斯勒一时困惑,接著又马上领悟到伊莉涅指的是什么,那是当他们在几天前待过的新阿巴斯里,绞尽脑汁以找出太阳碎片时发生的插曲。 伊莉涅对于除了鸟以外的事物可在天空飞翔这点抱持怀疑的态度,翡涅希丝也是如此。 「如果是很轻的东西啦,只要生火把烟集中起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飘浮。」 「这个方法不能延伸应用吗?」 果然是用一把铁锤就能敲出各种东西的工匠会有的想法。 「感觉若把火之药或灵药拿来用,也许可行吧……但这其中的难题比起用嘴巴说明,直接看实物应该会更清楚。」 「嗯……?不管怎样,只要把烟集中就行了,对吧。」 伊莉涅虽是对如何在天空飞翔感到最质疑的人,但似乎有些时候,人正是因为怀疑才会产生兴趣。 「是啊。总之先要找来薄纸、浆糊和绳子,你们就用这些帮忙做出袋状物,浆糊的话,如果有麸皮之类是最好啊……」 那是剥开麦壳就会显露出来的部分,触感坚硬,溶于水会变成糊状。 「在做毛皮加工时应当会顺便熬出强力的明胶,比麸皮好用,我去要些回来。另外纸也请交给我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一名书商啊。」 费尔挺起胸膛,拳头往胸脯一拍。 「那么我跟威蓝多就先做好测试的样本。」 「好。那么,我们就负责做袋子。费尔大哥,我和小乌鲁也跟著你去帮忙筹备材料,拜托你带路了。」 「交给我吧。」 这般商量好之后,伊莉涅与翡涅希丝就将加了毛皮的御寒用外套披在身上。做任何事都乾脆俐落的伊莉涅先走出去,手脚稍微缓慢的翡涅希丝也跟著将手搭在门上,然后稍微回头看了库斯勒一眼。库斯勒还以为她是因为没被他挽留下来帮忙准备而感到难过,但表情却不像,岂止如此,她居然还调皮地笑了笑,朝库斯勒稍微挥了挥手,才往伊莉涅的背影追过去。 库斯勒当然连挥手回应也没有,就开始准备起硫磺、炭及太阳碎片,但这时同样在调整蒸馏器的威蓝多却乐得对他说: 「你也挥手给一下回应嘛。」 库斯勒并没有露出厌烦的脸色,只轻轻一叹便看著威蓝多说: 「不挥手回应也有其乐趣吧。」 哪做得出这么轻浮的举动啊──库斯勒轻而易举地就能想像得到,当翡涅希丝看到他这种张皇失措的反应时,肯定觉得很高兴。 无论如何,幸好她没有为了白者们导致的惨状而低头丧气。 「感情真好啊。」 威蓝多感触颇深地点头,库斯勒则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多亏有你们啊。」 没想到,威蓝多却像被施了魔法似的静止不动,库斯勒无视他的反应,径自做起准备,打开收著太阳碎片的木箱盖子。 「怎么?都是多亏你们的帮助,才有今天的我们,不是吗?」 一起绞尽脑汁,携手合作才能度过危机,走到这一步。 但其中他最不明白的是该怎么对待翡涅希丝,因此他欠了威蓝多及伊莉涅一个大人情。库斯勒努力稳住表情,佯装自己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的模样,可还是无法掩饰到最后。 他终于苦著脸坦言: 「虽然是很没出息的一件事啊。」 威蓝多像是终于喘过气来,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逐渐地弯下腰,笑得咳了起来。库斯勒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从前的他对于威蓝多这种反应一定会觉得烦躁不已。 「我说库斯勒啊。」 「啊?」 库斯勒反问时,威蓝多依旧带著笑容,只是稍显尴尬地说: 「你其实是个不错的家伙啊。」 「……」 库斯勒闻言连鼻头都皱了起来,对这句话,他露出打从心底感到不愉快的表情。 因为担心在移动过程中可能会有什么突发状况,所以带来的火之药和灵药的数量并不多,必须重新做起。 虽是如此,但火之药不过是将太阳碎片与炭、硫磺混和在一起,而灵药也只是让太阳碎片各自混入硫磺及炭之后拿去蒸馏,再把得到的两种液体混在一起而已。想找出一项新技术得花费极大心力,可一旦找到了,要重现却是容易得很。 其中,太阳碎片与硫磺的混合物在蒸馏之后产生一种强酸,据费尔所言,这东西在命名上取了硫磺的「硫」字,被称为硫酸。 「不仅是这个硫酸,还有把盐混入硫酸后的产物也得调查一下。」 库斯勒一面轻轻晃动玻璃瓶中的液体,一面提议。 在追查白者留下的传说之一「太阳碎片」的过程中所发现的各种固体和液体,他们尚未彻底调查完毕。特别是将硫酸倒入铁盘毫无异状,但一混到盐巴,那液体就会出现不可思议的特性──溶解铁盘。库斯勒心想,如果这世间一切都是神的创作,那么神的所作所为还真是奇特,继续调查下去的话,也许会出现更多不可思议的事物。 「是叫……盐酸吗?库斯勒取的名字还真是随便啊。」 「简单易懂最重要。又没必要刻意捉弄后世的人。」 「说得也是啦。」 威蓝多耸耸肩,抓起些许将炭和硫磺混入太阳碎片而制成的火之药,放入铁瓮,接著用蜡烛点燃麦秆前端,再将麦秆丢进瓮里。 之后,瓮中立刻响起低沉、像巨人在打嗝的声音,接著就有火柱高高窜起…… 看著像流星般消失的火团,库斯勒的心中蒙上一层担忧。 「库斯勒啊,我发现一个问题喽。」 「真巧,我也是。」 点燃火之药会引发爆炸性的火光,灵药只要渗进纸张、布料、木片,也能以与火之药不相上下的声势燃烧起来,那威力好比火焰喷射器,因此他们才会将火力的强弱跟浮力的强弱直接画上等号,但看来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瞬间就会燃烧完毕这点,该怎么办呢……如果可以继续补充燃料……咦?」 让威蓝多突然停下来的理由,库斯勒也马上想到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大量准备火之药的理由啊。」 相对于能引发强大火焰,有著瞬间就会燃烧殆尽的这个问题,那么就只要大量准备,像在灌汤汤水水一样不断添加就行了。幸好火之药本身非常轻盈。 至少,在白者为何大量制造火之药的理由上,他们看出了一点端倪。 「但是……实行时会那么顺利吗?」 库斯勒没有皱起眉头,反而感到可笑地怀疑起来。 毕竟只要试著想像那画面,就能明白。 人坐在悬挂于大纸袋下方的位子,在一个像小燃炉一样的地方生火,然后飞快地持续将火之药倒进去,每当火之药一倒入炉中,火的魔神就会把拳头举高,把纸袋往上撑…… 能否顺利的判断,完全超出了想像范围。 「只要试试看就知道啦。」 威蓝多一派轻松地说,库斯勒却无法轻易认同。 「你好好想想,要在烧得正旺的火堆旁边准备大量的火之药哦。」 「啊……」 威蓝多也察觉到当下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于是闭上眼睛,沉吟起来。 「还是设计个像沙漏一样的东西,会不会行得通?」 透过不会跟著延烧的铁管之类的东西,让火之药在追加时像沙漏中的沙一样一点一点落下,也许是个办法。 「嗯 ,试著做做看啦。」 威蓝多说完后,又接著补充一句话。 「这个地方就算被炸飞也不会造成困扰吧?」 听到这个与火之药相仿的黑色幽默,库斯勒只能耸肩发出一声叹息。 与费尔一起调度材料的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勤快地做起纸袋。 虽然不是什么奇特的景象,但当女孩们做起这些细活,就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坚毅。她们的模样让威蓝多很老实地露出嘻笑的嘴脸,而库斯勒则一脸不太痛快。 这是因为忍不住觉得一举一动都很可爱的念头,让他感到形同一种堕落,便稍微烦躁了起来。 「做好了……怎、么了?」 察觉库斯勒的样子不对劲的翡涅希丝愣了一下。 库斯勒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无言,同时摇摇头对她表示没什么。 之后,他们将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做的纸袋穿上绳索,做了一个小底座,在一开始就放上火之药之前,先试放了一截小指指节高的蜡烛。说到伊莉涅还心存怀疑,而翡涅希丝看来也尚未涌现什么真实感受,因此决定先让她们见识一下在天空中飞翔的物体长什么样子。 「只要像这样,把火点燃就行了,很简单吧。」 威蓝多扶著纸袋,点燃蜡烛,于是就看到火光隔著纸袋柔和地亮起。变化即刻发生,纸袋开始膨胀,轻易便可看出有东西在袋子里充满。 接著当蜡烛上方燃起的一缕轻烟灌饱纸袋后,威蓝多便慢慢放开手。有那么一瞬间,纸袋差点掉下来,但旋即又恢复膨胀的模样,缓缓但确实地带著蜡烛开始浮起来。 「哇啊……」 两个女孩惊讶得目瞪口呆,让库斯勒他们忍不住高兴起来。 纸袋轻飘飘地往上升,终于撞上了天花板,沙沙作响。库斯勒弄熄烛火,只见纸袋在天花板附近逡巡一会儿后,就缓缓降落。 「原理大概就是这样。」 伸手接住纸袋后这么一说,伊莉涅与翡涅希丝两人便彷佛魔法被解开一样,忽然回过神来。 「这、这方法不就挺好了吗,你说是不是?」 翡涅希丝也点头赞同伊莉涅的话。 「不能只是把这个……变大吗?」 「炼金术师不管遇到什么,都会去确认,反覆进行数不清的实验。」 威蓝多接著说: 「一旦增加蜡烛的数量,蜡烛本身的重量就会成为问题,把袋子加大的话,那份重量也不可小看唷。结果证实只有像这样小小一个才能顺利飞起来啦。」 「不过,也因此知道浮力会受到火力的影响,所以才会想到如果运用火之药那样强大的火焰,说不定可以……只不过……」 库斯勒在说话时,威蓝多已将置于一根细长铁汤匙上的火之药靠近点燃的蜡烛。 彷佛将水滴在滚烫石头上的滋滋声瞬间响起,火之药便随即燃烧完毕。 「这样的火力虽然强大,但无法长时间维持啊,于是便想到把火之药像沙漏一样一点一点地注入火源,这样说不定行得通啦。」 「这么一来,也就跟著明白为何传说中的天使要在这座城市制造大量的火之药了。」 闻言,不仅翡涅希丝,伊莉涅和费尔也都沉默地点头同意这说法。 「可是,你们却愁容满面。」 至今只是默默在旁观察的费尔开口问道。 「嗯?哦,是啊。」 库斯勒以似叹息又非叹息的沉重口吻回答后,耸了耸肩。 「就理论而言应当可行。火之药在火力上占绝对优势,也比木柴之类的轻盈,只要能顺利地不断倾注,感觉似乎行得通。」 「是什么原因让你犹豫?」 听到费尔的反问,翡涅希丝战战兢兢地说: 「是因为……有危险吗?」 库斯勒没有回答,伸手拿起方才用在实验上的纸袋。手指捏了捏尚且温热柔软的蜡,做出一个容器的模样,再将极少量的火之药倒进里头,接著把点燃的麦秆靠近火之药。 火之药迸发出蜡烛无法与之相比拟的亮光,并瞬间燃烧完毕。 「只是瞬间的话,一点也起不了作用。换句话说,必须让这样的火力持续产生,跟蜡烛比起来,在控制上根本难如登天。」 「……原来如此。」 费尔沉重地点头。一看到这情形,就想像得到那会是个艰困的作业。 「如果要做像沙漏一样的东西,用的是金属吧?」 铁匠伊莉涅问。 「不管延展得多薄,铁还是铁哦。那样……真的浮得起来吗?」 「就没有什么更轻的金属可用哦?」 「锡是会轻上许多啦,如何?」 「嗯……」 四周酝酿出似乎会以徒劳作结的气氛,库斯勒只好说: 「总之我们打算试试看。如果得不到结果,再试别的方法。」 「可是,你们打算怎么试啊?」 「首先就用汤匙之类的道具,把火之药快速丢进火里啦。」 伊莉涅大概是想像了那情景,她的身子缩了缩。 「那、那样没问题吗?」 爱操心的翡涅希丝也惶惶不安地注视库斯勒。 库斯勒露出刽子手为工作斩下他人首级时的表情。 「只能借助他们的力量了。」 「他们?」 库斯勒指了指天花板,在那上面的理应就是正在休息的护卫们。 「没、没问题吗?」 骑士看重名誉胜过一切,所以必须留意别伤及他们的自尊,库斯勒一脸郑重,缓缓点头。 「铠甲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其实以各位那钢铁般的体格来说,一点小动静根本算不了什么吧?」 被他这么一说,碍于骑士的身分,他们也只好点头。 而且,虽然基于以防万一的理由,让骑士穿上了连同行李带来的铠甲,但老实说,只要不出什么状况应该就没问题。 「那、那么……」 理应身经百战的骑士伙伴也忧心忡忡地注视该名骑士。无论他们有多大的勇气,在面对前所未见,前所未闻,恍如魔法般的事物时,勇气也不免多少泄了劲。 不过,在场表现出兴味盎然的也就只有库斯勒、威蓝多,和费尔这几个人而已,那两个小女孩则不安地握住彼此的手。 「那我要开始了。」 树枝上用绳子吊著一只开口朝下的纸袋。纸袋里头也用绳子绑了一个像鸟笼里的鸟栖木般的东西,上面搁著一个小木盘。这是实验的一环,前提是要让木盘也跟著烧光。现在上头已经像在生火一样点燃了一些小树枝。 骑士阖上头盔的面具,伸出套了铁臂铠的手握住汤匙,舀起火之药就往火里倒下去。 火苗在瞬间激烈地往上窜,但果然转眼就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还要更加不间断!」 听到库斯勒的指示,骑士不知是豁出去了,还是明白了就只有这点程度,接下来的动作变得非常流畅。他快速地舀起倒入,每倒下去,火光就会窜高,然而效果乏善可陈。 而且,立刻就出现问题。 「啊。」 不等骑士在头盔中发出大叫,纸袋就在急遽喷发的火势蔓延下,烧毁掉落。 「这、这……是我笨手笨脚……」 骑士立即单膝跪地,垂下脑袋,不过实验原本就与失败相伴。 「不,没事。不断失败才是我们的实验。」 库斯勒嘴上虽这么说,但这项实验是重复失败就会有可能成功吗? 「火力变强是 好,但连带造成火星四溅的问题却是怎样都无可避免的啊……」 没有防范措施,就一定会延烧。如果要将承接烟雾的纸袋开口加大,相对地纸袋就必须做得更大,如此一来又更加增添重量了。 又或者,得先做出大到足以让人进入还绰绰有余的纸袋后,这项实验才有意义呢? 这就好像是否要用脏手去擦掉脸上的污垢那般令人为难。 「特地要你拿出铠甲来,真不好意思哟。总之先到这边啦。」 听威蓝多这么一说,骑士深感抱歉地低下头,匡当匡当地退步离去。 费尔、伊莉涅以及翡涅希丝也去帮他脱下身上那副穿脱不便的铠甲,留在原地的两名炼金术师则满脸愁苦。 「一开始就知道不会顺利。」 「知道这么做行不通的预感的确也很重要啊。」 以为可以行得通就勉强为之,反而变得意气用事,把时间与劳力白白耗费掉,这类例子可不在少数。 然而,如果说炼金术师的夙愿是完成任何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办法呢?盲目地前进,然后唯有运气好的家伙可以获得荣耀吗? 结束学徒的生活,以炼金术师的身分被送进骑士团的工坊后,库斯勒曾经思考过无数次,但时间一久,便不再认真思考,如今这问题又重新浮上心头。 「火之药的量有限,不足以让我们胡乱做实验吶。」 「这是最大的问题,如果这里也能采集得到就好了。」 「你是指要在这个因为过去的灾难,直到现在都不敢拓展城市的地方采集吗?」 火之药的采集方法并没有问题,这么一来,纯粹该担心的就是规模。 因为有毛皮加工业,大量的野兽内脏应该很好找,但若要在地底挖出洞穴,定期撒上灰……这些行动太过张扬,也得花上一段时间和费用。 「遣人回去阿巴斯,采集些太阳碎片运过来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说得也是啊……而且搞不好艾鲁森派来的使者现在就在阿巴斯呀。」 威蓝多的疑虑让库斯勒忍不住发出一声又细又长的叹息。 这点也是个问题。 为了扭转劣势,艾鲁森肯定很渴望库斯勒他们的技术。 当教皇宣布骑士团是异端,形势变得不利的那瞬间,他一定已派人来召回库斯勒他们。 艾鲁森的人马正位于那个因造钟而掀起一场风波的海港城市尼卢贝尔克。无论如何赶路,都得花上三、四天才能抵达阿巴斯,从阿巴斯派特使快马加鞭赶来也得花上两天,这么想来,他们剩下的时间充其量就只有两到三天,再长也不到一个星期。 如果被带回战场,就不能够再悠哉地去做像追寻白者们的传说这种事。 不然,等战事平息? 想归想,可话说回来,骑士团是否能够挽回这次的劣势还是个问题。 统领阿巴斯城的波多罗孚家特别怀疑这点。那绝非出自对骑士团的反感怨恨而萌生的偏见,而是生于北地,长于北地的他们看过无数逃亡者流离路过而得到的经验谈。 听说从南方一路逃亡至此的人当中,最多的就是那些主张发现新的神,被异端审问官追杀的异端者。尽管他们主张找到了自己的救世主,却得不到任何援助,最后只能逃到这片土地来。 强大的事物不会那么容易就倾覆,世界绝不会翻转过来,波多罗孚表示这样的例子他们已经看了太多。说无趣很无趣,但这就是世间的真实。 因此被这世上最强大者宣告成异端的骑士团根本无望取胜。就火之药与火焰喷射器的威力来看,想以寡敌众毕竟力不从心,至今为止出现又消失的异端多不胜数,骑士团极有可能会成为其中之一。 如此一来,若非秉持牺牲自我的精神,那么答应艾鲁森的请求参战只会是一种再愚蠢不过的行为。倒不如乾脆趁这次的骚动成为自由之身,这样的选择在理论上可行吧。 这也是库斯勒之所以会对在天空飞翔的方法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在天空飞也是一种自由的象徵。 「要是强行尝试这方法,说不定会浪费掉宝贵的材料与时间。」 库斯勒接著说: 「但往前走想必会有什么发现,更重要的是,传闻中真的有人飞上去啊。」 威蓝多也缓缓点头。 「在炼金术师所憧憬的无数个魔法当中,飞上天空算是格外特别啊。」 「那么要怎么做呢?时间可不会趁我们在犹豫时停下脚步哦。」 拜托伊莉涅打造精巧的金属沙漏,想法子试著让火之药不间断地倒进火堆里以维持强大的火力,这么做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甚至于为了有效控制往上喷的火,不妨再请她做个细开口的壶状容器。 问题是就目前来看,当火之药一用完,想再补充并不容易。若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那并非不可能,但无论何时问题都在于时间。 「总之,早上醒来下床时,是要从右脚下还是左脚下,为这种事烦恼太蠢啦。」 威蓝多露出看似自嘲的笑容,但炼金术师想避免走进迷宫的诀窍其实都浓缩在这句话上头。 「暂且先把利用火之药这件事给忘了吧,手上有太多问题了。」 「这就对了。这世上还有很多会燃烧的东西呀。」 既然无法像鸟类一样展开双翅,那下一个良策就是收集烟雾飞上去的方法。 关于这点,或许不管拿什么东西来烧都可以。 「走起来轻松的道路尽头,不会有答案吶。」 库斯勒对耍嘴皮子的威蓝多冷哼了一声,可他毕竟认同这个说法,因为他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果轻轻松松就知道答案,那就不好玩了。 「还真有趣啊,混帐。」 威蓝多拍了拍库斯勒的背,哈哈大笑。 去帮骑士卸下盔甲的两个女孩和费尔走回来时,都是一脸愁容,她们八成也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到这个实验的困难度,为了找不出解决之道而沮丧,不过,当她们一走回工作室,这份沮丧便飞离了。 「喂,快点著手准备啊。」 随身行李中的可燃物全都摆在长桌上。 一眼就明瞭库斯勒两人丝毫不灰心。 「接下来要找出比蜡烛更能燃烧,同时也比火之药更容易控制的东西。」 「是、是。」 只见翡涅希丝的双唇在几次眨眼间颤抖著,回答他的神情却格外兴高采烈。 「那么,我就在劳作上给点贡献吧。」 伊莉涅拿起纸张与明胶后这么说道。 「比蜡烛更能燃烧的东西吗?」 费尔是专门买卖书籍的书商,他的知识远远凌驾于库斯勒等人。 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咚」一声往肚子拍下去。 「从当地商人置办的商品中,我去物色一下有没有能燃烧的东西。」 「兽脂、菜籽、蒸馏酒?」 库斯勒一扳起手指数起来,费尔便调皮地跟著弯手指。 「还有泥炭,这里偶尔也会送来石炭哦。」 「沥青呢?我们虽然有带,但数量很有限啊。」 重新制造出火焰喷射器的伊莉涅提起这点。 「这附近采得到吗?」 库斯勒一问,费尔便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听说过,但……对了,说不定找得到。」 「什么意思?」 听到库斯勒反问,费尔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彷佛在脑中翻书一样。 「呃──我曾经看过前往沙漠地区的旅 行商人留下的记录,里头确实描述了关于沥青之泉的记载。一走近就会闻到恐怕不属于这世间的臭味,水面闪烁诡异的彩虹色,从泉底还频频冒出恶心的泡沫……」 库斯勒也曾在书本中看过这方面的描述,知道这种泉水的存在,但为何要在这时候提起它? 正当他疑惑时,费尔瞪大了双眼。 「没错,那泡沫会燃烧!」 「泡沫?」 「这么一来,重量的问题是不是就能解决了?白者在天空飞翔时,说不定就是用了那东西。」 「的确……如果能得到会燃烧的泡沫,便可以解决……」 库斯勒沉吟是由于费尔所说的沥青之泉,据说只存在遥远彼端的沙漠地区。 「如果真的有像沥青之泉的地方,那大家早就会知晓吧?还是说,造成那个大洞的原因就是泉水著火的关系,这么解释的话,我还能理解。」 沥青是种优秀的燃料。如果能在这么冷的地方采集到,那将会带来难以估计的价值。 找到了沥青却没有引发话题,库斯勒觉得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而且沥青在燃烧时会冒出别具特色的黑烟,如果在村子聚落里使用,无论多小心也会露出端倪。 费尔也跟著意气消沉,摇了摇头。 「我没听说过……在我曾经寻访的范围内也没看过。」 「我想也是。」 不过,费尔的话让库斯勒联想到一件事。 如果是会燃烧的空气,的确就能解决重量的问题。 而像这样的东西,他在心底有了眉目。 「嗯……我还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不,确实是好主意,至少,让我想到一种东西可以拿来试。」 「咦?」 不只费尔,翡涅希丝与伊莉涅也将视线移到库斯勒身上。 炼金术师的抽屉可是无限宽广。 「广场上不是有很多用来干活的牲口吗?还有,毛皮加工时会把动物的肚子一口气划开。」 「……难道,你想搜集灵魂好飞上天空吗?」 听著费尔的玩笑话,库斯勒如此回答: 「我要你尽可能大量收集燃料用的粪。」 费尔错愕地望著库斯勒。 「会花上不少钱吗?」 「不,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花费……只是燃料用的粪?」 既然早已熟悉旅行,如今就不应该会为了这种东西吃惊才对,尽管如此,费尔还是一脸不可思议。 「那东西的火力比泥炭还要弱……」 「无所谓,有多少就收集多少。喂,你们也去帮忙收集。」 被人用下颚点名的两个女孩,身子很明显地往后退,脸也皱了起来。是为了这种居高临下指使人的态度,还是在气愤他竟然叫闭月羞花的两名少女去做那种事呢? 「在工坊里要是不愿意做骯脏的工作,就没资格当炼金术师的学徒哦。」 「我可是铁匠!」 伊莉涅一如此抗议,翡涅希丝便露出犹如被拋弃的小猫般的表情。 「我……我是……」 她支支吾吾地想找藉口,库斯勒就正眼直盯著翡涅希丝。他虽然不愿意看她为了自己被诅咒的血脉垂头丧气,但如果是这种原因,感觉并不坏。 「炼金术师的学徒搭档,不是吗?」 「……」 翡涅希丝的兽耳无力地垂下,嘴巴也跟耳朵一样噘成三角形。 库斯勒回想起刚认识时,她也曾因为被自己欺负而露出类似的表情。 「动作快,艾鲁森派来的使者说不定就会在这样拖拖拉拉的期间出现,来把我们带回去。」 「唔……伊莉涅……」 翡涅希丝寻求最后的安慰,希望伊莉涅也能陪她一起去,但伊莉涅却假惺惺地堆出笑脸。 「呃……对了,我还得做纸袋呢,啊哈哈……」 「啊……」 「你那么习惯旅行,牛粪、马粪生的火,对你来说不稀奇吧?」 翡涅希丝对库斯勒露出那是两回事的表情。像少女这种敢吃滴著肥油的烤肉串,看到猪被解体却会昏倒的精神构造,库斯勒难以理解。 然而,她最后似乎觉悟了。 「我……知道了。」 「哈哈哈,放心吧,要是夏天的话,可会难闻到让人昏倒哦。而且,说不定只需付出这点辛劳就能看到炼金术师阁下的奇迹啊,这代价便宜得很。」 被费尔拍了拍肩膀的翡涅希丝就这么垂头丧气地点了头,彷佛在说服自己。目送翡涅希丝就这么离开之后,库斯勒说: 「真是,这点本事还敢立志成为炼金术师?」 「没有我在身旁就是不行啊,真没辙。」 听到威蓝多模仿他的声音来捣乱,库斯勒便用冰冷的眼神望过去。 威蓝多笑得很贼,但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因为有三分之一的心事被说中了。 「可是,你要那些粪做什么?我知道那很便宜又方便,也会用来冶炼,可是正如费尔大哥说的,那火力很弱唷,何况又很重,如今面临的难题不就是重量吗?」 「是沥青之泉。」 「嗯?」 瞧威蓝多的反应不像是已经明白,但他大概认为盲目地追问自己不懂的事有损炼金术师的面子吧,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总之,纸袋已经被烧掉了,伊莉涅──」 「我、我知道啦。」 大概是在愧疚自己把骯脏的工作推给翡涅希丝吧,伊莉涅尴尬地回答后就开始制作新纸袋。没想到,一直以为只会做粗活的她其实双手也灵巧得惊人,比交给翡涅希丝来做还更快,不愧是生来成为工匠的女孩。 「那么,我们就优雅地来找找其他轻盈又易燃的东西吧。」 「真庆幸自己不是学徒呀。」 对于威蓝多的玩笑话,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 说到轻盈又易燃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可以当成火绒的东西,比如像香蒲的花序、某些种类的菇蕈、彻底洗净风乾后的海藻等等。可是,尽管无论哪一种都能只靠打火石敲出的火花燃烧起来,火力却微不足道,而且要大量收集也有难度。 库斯勒与威蓝多在石盘上依序写下自己知道的易燃物,在讨论之后又「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地一一将其驳回。 炼金术师与铁匠虽然有不少使用高温的机会,可基本上都是靠臂力在控制高温。不用多想,只要一味地将空气灌进大型风箱里,就有办法产生高温,后来比起用什么当燃料,他们更在意风箱的性能与炉子的形状。 因此炼金术师虽以违背神意而声名远播,但找出轻盈、易燃而且火力强大的燃料好浮上天空,仍是一块他们未曾踏入的领域。 「油这一招也行不通吗?」 「那也是得找一只巨大的锅子倒一堆油进去,火势才会旺啊,我记得曾经听说过这做法行不通。」 「嗯……」 这听起来简直就像事情难以兼顾的最佳范例,但白者肯定是巧妙地控制住两者的平衡而飞到空中。肯定有什么办法,就像费尔曾经说过,人们之所以看不到神,是因为不知道神的模样,并不能由此证明神不存在。 「库斯勒对于这点已经有想法了吧。」 「只到灵光一闪的程度而已。」 「嗯……」 威蓝多盯著石盘沉吟,虽然并非就此确定库斯勒的想法是正确答案,但还没看出他有何目的的这点,令威蓝多很懊恼吧。 毕竟用动物的粪做成的燃料虽然很便宜又随 处可得,但那东西缺少火力,顶多只会在生火时为了节省木柴才拿来代用,何况那东西很笨重,太不适合这个为了让纸袋浮起来,连火之药的火力都用上的实验。 就这样忙了一会儿后,门外终于传来一些声响,费尔与翡涅希丝回来了。看似习惯干粗活的费尔不以为意,但翡涅希丝一在门口放下肩上那笨重的头陀袋,就乏力地颓然倒下。护卫的骑士跟在她后头,大概是出于体贴而跟去帮忙的吧,只见他扛著看起来比翡涅希丝扛的还重三倍的袋子,俐落地将它放下。 「这样的量够用吗?」 费尔边问边把双手拍乾净,翡涅希丝听到这声音才忽然回神似的也拍了拍自己的手,闻起身上衣服的味道。看她平时不忘自己曾是修女,总将清贫奉为准则,举动也处处合乎质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却高雅了起来。 「够了,另外还需要大瓮啊,可以的话,最好是金属制的,地下室里会有吗?」 「我去找看看,是要空的瓮吧?」 骑士走下地下室,那姿态就像在表示尽管将这种单纯的粗活交给他。 另一方面,颓然坐下的翡涅希丝终于站了起来,脸露苦笑的费尔与有些过意不去的伊莉涅在慰劳她的辛苦。翡涅希丝朝库斯勒投以怨怼的眼神,应该是在抗议既然有费尔与骑士在,根本就不需要她。 当然,库斯勒予以无视。 「刚好有个正合用的。」 没过多久,骑士就抱了一个连费尔都装得下的大铁瓮上来。 「侧边稍微有些烧焦的痕迹啊……这东西的用途是什么呢?装酒的话,酒会沾上铁的味道吧。」 「这跟烧炭不一样,是为了从木材采取焦油用的容器。」 把木材放进去,置于中央,旁边围一圈柴薪,然后盖上盖子去闷。 用这种不会让木材燃烧起来的闷烧法,可以蒸出许多有用的液体。 「那就把所有的粪倒进里头……」 库斯勒往袋子走近,打算把内容物倒进瓮中,骑士与费尔也跟著帮忙。 袋子里头几乎都是牛与骡子的粪。 「偶尔闻到这味道,就有种奇特的安心感呢,让我想起小时候帮忙农活的情景。」 斜眼看著拿起手帕之类的东西掩住口鼻的女孩们,库斯勒边说边俐落地把粪便倒进瓮中。 「我们在作战时也常用,闻著让人平静呢。」 骑士也跟著附和。 「靠战马或后勤运输队的马产生的?」 「对,所以一闻这味道,就有回到战场上的感觉。」 顽固寡言,看起来很耿直的骑士露出得意的笑容。原来如此,要将能否解开传说中天使的技术,比喻成一场与白者比拚智力的战争也未尝不可。 谈话之间,大瓮已被装满了一半。 伊莉涅与翡涅希丝远远观望,脸上露出「虽然炼金术师老是做些奇特的事,但这次格外莫名其妙啊」的表情,又或许,她们只是在佯装自己是个纯洁不近污秽的少女,反观那些粗野的骑士却是兴致勃勃。 「然后这里要放……啊,有了、有了。」 「黏土?」 威蓝多歪头思索。黏土是烧炭小屋必备的物品,在闷烧时用来阻隔窑内的空气。库斯勒将黏土当成盖子封住了瓮。 「好,这样就可以了,接下来,是袋子。」 「袋子的话,那里不就已经有好几个了?」 伊莉涅指著用来搬运粪便的麻袋。 「不,我要不会漏水的那种。费尔大哥,你可不可以再帮我去毛皮的加工处跑一趟?」 「那没问题啊,只是要找什么?」 库斯勒贼贼一笑。 「我要内脏。」 装满粪便的铁瓮再加上内脏,愈来愈有炼金术师风格的奇异组合,但库斯勒想要的并不是那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我想要膀胱,愈大的愈好。」 「嗯?你要做木筏吗?还是说是用来代替纸袋?」 「不,两者皆非,是像风箱一样的东西。」 这个说明反而让大家的脑中更加混乱。 库斯勒品尝了一会儿这份优越感后,露出苦笑。 「不用去一一追究啦,反正失败的话,我就站不住脚了,不是吗?」 没想到,所有人都愕然地看著他,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害库斯勒稍微退缩,第一个先轻轻笑出声的人是伊莉涅。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只不过──」 伊莉涅对著翡涅希丝继续说: 「忍不住就是会在意,猜想你这次又会干出什么大事来啊,对不对?」 翡涅希丝先对伊莉涅频频点头,再转向库斯勒点更多次。 「现在不是你该感到佩服的时候吧!」 库斯勒一对翡涅希丝投以冷峻的目光,她就彷佛被人用冰水倒进背后似的缩起脖子。 话说回来,被人认为「简直就跟魔法一样」的话,往往得不到什么好结果。过不了多久,人人就会期待你施展奇迹,后续则被当成可疑的家伙,尝遍被人白眼的滋味。严重时甚至直接遭到迫害。 然而,去做谁也料想不到的事,去实现从未描绘成梦想的结果,本来就是炼金术师的夙愿。 就这点而言,他所做的也许是不错的尝试。 「哼。」 库斯勒冷笑了一下,低头看著被黏土封住的大瓮然后说: 「再来就只剩下与魔法的祈祷一起等待它成熟了。」 要表现出在白者面前容易模糊掉的炼金术师的自负,这点程度的故弄玄虚算是刚刚好。 将封好的瓮搬到能够稍微感觉到炉子热度的地方后,就暂时放著不管。 负责护卫的骑士中有一人走到外头监视,另外两人则紧盯著瓮,彷佛在担心恶魔会从瓮中冒出来,八成是因为他们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炼金术师的工作,所以才会这般在意吧。 不管怎样,有人监控,让库斯勒省事不少。交代他们如果瓮逐渐变得过热,要稍微从炉子挪开,他就暂时去休息了。 在这段时间,他本想绞尽脑汁再想想别的方法,但冒出来的净是呵欠,眼睛深处还有一种麻痒的感觉,也就是所谓的困意。 在阿巴斯遭人下毒,卷进一场大风波之后就来到这里,他一路上强打精神,旅途的疲惫也累积了不少,眼下又刚好快到中午,最让人昏昏欲睡的时间。威蓝多也不愿输给库斯勒,没好气地抱住双臂埋头苦思,但看他就这么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应该是睡著了吧。 直到方才,伊莉涅与翡涅希丝都在里头一起制作大型纸袋,偶尔还会抽抽鼻子,带著怀疑的眼神注视炉子的方向。尽管已经用盖子封了起来,但保温的过程中还是会跑出一些味道。最后不知是否再也无法忍受,纸袋一完成,她们两人就往小屋外头走去。 也许是两个女孩有什么话想私下说。翡涅希丝虽然表现得很坚强,但这片土地曾遭白者毁灭,又长久流传著「诅咒」这个多次折磨翡涅希丝的说法,她心里应该是千头万绪吧,这种时候,伊莉涅一定能够好好陪伴翡涅希丝。 心里想著这件事时,库斯勒忽然察觉到,那般全由自己独力运作整个工坊,只需关心自己的生活,居然给他一种非常久远的感觉。 人似乎很容易就会出现大转变。 但愿这样的转变是往好的方向去,只是目前看来又是怎样呢? 库斯勒搜寻了一下回忆,觉得至少是有趣的。虽然至今他仍旧很难相信自己居然会乐于和他人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还是希望今后也能够无风无浪,平稳顺利地往前走。 因此最令人担忧的毕竟还是被艾鲁森及骑士团卷入战乱这件事。 既然库斯勒等人已经找到了白者的技术,艾鲁森肯定会让他们涉入战事之中,即使他们自己并不愿意。 「这也是一种诅咒啊。」 库斯勒在这么嘟哝之后,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那些白者会不会其实并没有安居于任何一块土地,而是一路遭到追逐?追他们的人可能是无论如何都想获得其技术的当权者,也有可能是极端相信神迹的盲从者,如此想来,就让库斯勒不得不回想起他刚遇到翡涅希丝的那时候。 翡涅希丝是白者,意即受诅咒之民,一旦与她们这种人扯上关系,本身也会被视为异端,说起来,她曾任人摆布,被当成瘟疫般的存在。 虽然这是源于「与异端者扯上关系就会被传染异端思想」的看法,但在技术上会不会也一样呢?假设与白者有来往的人也学得了白者的技术,他们会不会也遭受了许多苦难?而白者则为此感到内疚…… 当然,这一切都仅限于推测的框架中,只是这么一想,就能够为与他们有关的传说做出一个解释。 换句话说,他们之所以行踪成谜,是因为他们有心隐藏自己的去向,所以才需要飞上天空。 「那么爆炸又是怎样?」 库斯勒在口中喃喃自语,骑士稍稍瞄了他一眼,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最有可能的理由是故布疑阵。让城市陷入莫大的恐慌后,飞到天空逃离,如此一来便没有人能够追踪他们。 问题是为了故布疑阵,造成的损伤会不会太过头了? 他们难道会不调整威力,任这种事发生吗?再者既然是为了迷惑众人才破坏城市,那又为何不乾脆把整座城市消灭得乾乾净净?这么一来,连传说都不会留下。 尽管如此,这样的猜想仍然颇为合理。利用火之药让那些追逐自己的人受到毁灭性的创伤,就此打消追赶的念头,之后才飞上天空逃走。 挺有可能的推测。 这样的话,也能让人明瞭为何那些重新打造阿巴斯城的人们会费尽心思想谋得白者的力量,因为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并非突然被毁灭的无辜民众,而是对白者的技术所表露的贪念让他们遭受报复。然后,古往今来一贯的道理,那些编纂历史的人将事实扭曲成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刻意不写下白者毁灭城市的理由,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心血来潮就把城市给毁了一样。 无论哪一方都只顾自己,可说是符合这混帐世道的一个例子。 但如果这样的推测正确……库斯勒思忖,已经深深涉及白者传说的他们会不会也面临相同的遭遇? 类似的徵兆已经出现了。在阿巴斯,被白者惊人的技术所带来的威力迷惑住的密探就险些要了他们的性命。何况,即使是库斯勒,在亲眼见到白者为这片土地写下的结局时,他也没能保持冷静。 库斯勒神经质地啃咬拇指的指甲,渐渐感到不安,他们会不会太过毫无防备了。就连那个赛拉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帮他们。 然后,库斯勒抬起头,两个女孩自从到外头去之后就没有回来,在小屋附近谈话也好,去聚落的中心也好,她们是否带了护卫的骑士一同去? 他虽然也觉得自己过度忧心,但在不久之前他才学到教训,等到事情已然发生,就太迟了。 正当库斯勒将要从椅子站起来时,事情发生了。 外头传来哀号。 库斯勒还来不及思考就比在屋里的骑士先拔出腰间的匕首,冲到户外去。 「怎么了!」 翡涅希丝被密探抓走时的恐惧与愤怒同时在血液里奔窜。 紧接著,有人敲了他的头。 「唔?」 他条件反射似的转过头去,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库斯勒一时半刻无法理解。 他明明与对方四目相对,却认不出来对方究竟是谁,大概是因为他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与他四目相对的翡涅希丝在红通通的手中紧握著雪球,僵在原地的她还维持著作势要把雪球狠狠丢出去的样子。 「你……哇?」 库斯勒才刚开口,正脸就直接遭受痛击。 「啊哈哈哈哈,不愧是骑士大人!就算是炼金术师也无力招架!」 伊莉涅捧腹大笑,她的身旁是那名原本在外头监视的骑士,他的脸上净是歉意。 「来啊,来啊,别客气。小乌鲁也来!」 伊莉涅像在拋开平日的忧思般把雪球往这儿丢过来。 「喂,我说你们!」 伊莉涅丝毫不理会库斯勒的怒吼,径自丢出雪球。就在他防得密不通风时,又有别的雪球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尽管那颗雪球没有击中库斯勒,只掉落在他脚边,可是就某个层面来说,这颗雪球比打中他的脑袋还更具冲击性。 丢出这颗雪球的人是翡涅希丝。 「……你笑什么笑啊!」 库斯勒好不容易对翡涅希丝挤出这句话,翡涅希丝虽然有些怯意,却还是蹲了下来,快速地捏起雪球,嘴角仍然嘻嘻笑著,接著,笨拙地丢出另一颗。 这次她是自心底绽放出笑容,开心到连雪球都无法稳稳地飞。 「没错,就是这样!」 伊莉涅为她打气之后,就不停地往库斯勒身上丢出雪球,臂力十足的她更让人气愤。这两个女孩看起来真的很开心,但急剧涌上库斯勒心头的却是愤怒。 亏他还这么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为她们担心。 哪有闲工夫理会你们!当库斯勒准备走回屋内时── 「啊!」 突然有人在他背后倒进大量冰雪,由于事发突然,他惊得身子往后一仰摔倒在雪地上。 抬头一看,威蓝多的脸上尽是狡诈,还挂著得逞的奸笑。 「你们玩得很开心嘛!」 说完他就四肢趴在地上,双手尽可能把雪集中起来,用他平时挥舞大铁锤打铁练出的臂力狠狠地把做好的雪球甩出去。 「威、威蓝多,太奸诈了──呀啊!」 来不及逃跑的伊莉涅被一颗比她的脸还要大的雪球击中正面,害她难看得像只青蛙般仰天倒下。 「呵呵呵。」 一脸得意的威蓝多舔了舔嘴唇,注意到门口有两名看傻眼的护卫。 「接下来要打得让他们说不出话来,你们快来帮忙啦!」 这人是说真的吗?两名护卫互相望著对方,当他们发现威蓝多放声大喊,且为了丢出新的雪球往前冲时,终于理解到他是认真的。 尽管他们对炼金术师的特立独行感到惊愕,但看著另一名护卫伸出援手把伊莉涅拉起来,威蓝多的雪球正好攻到,然后翡涅希丝大笑的模样,两名护卫似乎也打定主意豁出去了。 懂得尽兴才是赢家,只见他们纷纷卷起袖口。 「要比输赢,我们可不会手软哦!」 说完就用宽大到足以罩住翡涅希丝脑袋的双手开始制作雪球,另一方面,伊莉涅和另一名护卫与翡涅希丝重新会合,他们接过翡涅希丝陆续做出的雪球,对威蓝多展开反击。 「可恶……一群笨蛋……」 这些家伙的单纯让库斯勒觉得肚子里有一把火──我那么认真地伤脑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何况,有空在这里做这种事,还不如动手进行一项实验也好,不然,也可以去聚落里找出城市毁灭之后,存活下来仍旧留在此处的人家,重新调查与天使传说相关的消息。该做的事说有多少就有多少,而时间很有限。 他满不是滋味地皱起脸,这时伊莉涅与翡涅 希丝为了躲避威蓝多以拋物线丢出来的雪球,正抱头四处逃窜,说时迟,那时快,笨拙的翡涅希丝跌了一跤,脸蛋狠狠地埋进雪中。 库斯勒忍不住想移动脚步去帮她,却见伊莉涅在吃惊之余放声大笑,威蓝多也朝著跌倒的翡涅希丝背后狂丢雪球,而倒地的翡涅希丝也在积雪上动来动去,翻过身蜷起手脚笑了起来,一旦被威蓝多的雪球打中,她就连连惊叫。 一本正经、规规矩矩,若没有被人捉弄、刁难,就不会虚张声势地逞强,说起来,她是一名端庄、清纯且文静的少女。 他原本这么以为,但如今翡涅希丝在雪堆中满地打滚,张大嘴巴笑著。 库斯勒发觉他莫名地感到震惊──原来她也会有这种笑容。 翡涅希丝终于起身,尽管秀发变得乱七八糟,她的眼睛却是灿亮无比,她甚至咬著下唇克制微笑,捏好雪球朝威蓝多丢过去,看到这瞬间,库斯勒整个人变得坐立难安。 她居然对除了他以外的人露出那样开心的神情。 翡涅希丝的雪球虽然在到达威蓝多之前就坠落了,但威蓝多很识趣,夸张地做出避开的动作;又如伊莉涅的雪球,他明明可以避开却还刻意被打中,丫头们看到威蓝多中弹,便乐得开怀大笑。骑士们更做出大雪球,呈拋物线丢了出来,看著伊莉涅与翡涅希丝惊叫连连边逃跑的模样呵呵大笑。 库斯勒只能看著这幅景象,呆立不动,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论理,应该斥责这群人,把他们赶回去做实验,但他办不到,其中的原因,他觉得太过屈辱而不愿意承认。 可是,正当库斯勒被夹在理性与情感之间动弹不得时── 一阵短促的哀号紧随著喘气声传过来,有人撞到他的背后。 「哈……哈……呀!」 「哦哦哦,小乌鲁,这样太奸诈了。」 「才、才不奸诈呢!」 气喘吁吁的翡涅希丝把库斯勒当作盾牌,紧挨在他背后,而库斯勒的面前则是追著翡涅希丝而来的威蓝多,他的手中握著一颗扎实的雪球。 「算了,反正我迟早都得跟库斯勒分出胜负吶。」 「喂、喂!」 「觉悟吧,我会送你一颗特大号的!」 威蓝多语毕就又趴在地上开始把雪集中起来,相反地,库斯勒却纹风不动,理性与情感的拔河尚未得出一个结果,他就像只突然被释放在草原中间的鼬鼠一样,全身僵住。 「喂,我说你──」 库斯勒回头去看翡涅希丝,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只要糊里糊涂逃到这里来的翡涅希丝看到他的一脸不悦,就会明白自己跑错地方了。 她恐怕会睁大双眼,露出惊讶且有些落寞的表情吧;会对只是顽固交代要更认真考虑今后的他感到失望吧。但既然要设法不让翡涅希丝再遭遇到危险或受苦,那么这点决心就有必要。 可是在库斯勒回头之后,被吓到的人却是他自己,因为往上瞧著自己的绿色眼珠之中,拥有坚定的意志。 翡涅希丝并非因为玩得忘我,乱跑乱闯才凑巧来到他身边。 翡涅希丝对著茫然的库斯勒温柔微笑,跑得红通通的脸颊以及被汗和雪弄湿的浏海格外艳丽。从她充满确信的眼神当中,他可以很清楚地知道── 翡涅希丝是为了邀他而来。 「请帮帮我。」 她满脸笑容地说。 「你不是我的搭档吗?」 当翡涅希丝难为情地,露出彷佛随恶作剧附赠的微笑时,她那柔嫩的脸颊便圆润地鼓起,不知不觉间,库斯勒也无奈地笑了,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做呢。 那张抬头看他的笑脸多了一分得意。 混帐。库斯勒心想。 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未来安稳的工坊生活。 他真正想要的是眼前这张笑容。 「把雪集中起来。」 他卷起袖口。 「该反击了。」 「是!」 翡涅希丝竖起耳朵,大声地回应。 「哈啾!」 他在帮忙擦拭湿答答的头发时,手帕下方传来彷佛青蛙在打喷嚏的声音。炉子里燃烧著与炼铁时同等用量的柴薪,而在炉前缩著身子的人是翡涅希丝。 「你玩得太疯了。」 他冷冷地斥责了一句,以往总会瑟缩身子的翡涅希丝这时却没什么反应,虽然人在手帕下方,她还是半转身抬头朝这边看,脸上挂著满不在乎的微笑,嘴唇被冻成青紫色,就跟童话中的邪恶魔女一样。 「我很开心。」 接著还说出这种话。有一部分大概为了表示她不是只会垂头丧气,但说自己开心应该也不是在作假。 库斯勒将手帕盖到她的脸上。 「我也是啦。」 现在想来,那样事事担忧,变得阴沉的自己就像个笨蛋。认真思考与把事情想得太严重是两回事。不过,知道翡涅希丝似乎没有因为与白者相关的事而变得郁郁寡欢,这点让他松了一口气。 手帕下的翡涅希丝咯咯轻笑,然后又「哈啾」打了个喷嚏。 「啊~玩得真开心呀。」 边说边走进烧炭小屋的人是裸露上半身的威蓝多,他的衣服尽湿,还得先在外头拧过,但他却一副稀松平常。伊莉涅看起来也差不多,平时有无从事体力活的差异,原来会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 「绳子已经挂好了,湿透的衣物就由我们帮忙晾乾吧。」 一名骑士从隔壁房间探头出来表示。旁边的房间用的并非壁炉,仅是四周堆叠了石头的火塘,骑士帮忙在里头生火,上方悬挂绳子充当晒衣场。 「拜托了。」 「这让我想起在见习骑士时期,也曾被吩咐做过各种杂事啊。」 连库斯勒也被这句话逗笑了。在那短暂的片刻,每个人都变回了稚子。 而将「犹豫著不知是否该加入的自己」带进圈子里的人,正是一名即将从孩子蜕变成大人的少女。库斯勒心想,也许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成熟。 这是一种既像懊悔又宛如欣喜,类似在帮冻伤的脚趾搔痒时的感觉,他叹了一口气后,连同手帕动手揉乱翡涅希丝的头发。 「对了,库斯勒啊,这东西要放在这里放多久啊?」 威蓝多边说边用指甲轻敲了那口铁制的大瓮。 「虽说鼻子变得不灵光也就不太在意味道了,只是马厩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吧。」 当众人沉迷于打雪仗时,这口装满牛和骡子粪便的大瓮已在炉子前面被充分加热,里头应该已经熟成了吧。 「都这时候了,哪还有那么高雅的担心?」 库斯勒回完话,就感觉到他手掌下方的翡涅希丝开始扭动身子,大概是不安地闻起自己身上的味道吧。 「嗯,我想时候差不多了。」 也许是打雪仗让他拋开了忧思,只觉体内充满了干劲,即将挑战开发新技术的纯粹喜悦,甚至让他觉得身体变得轻盈。 库斯勒的手从翡涅希丝身上移开,自实验的前置准备起,长桌上的工具就一直被置之不理,他从中选定了几样,拿起伊莉涅所做的纸袋,几根使用在蒸馏器上的铁管,点燃蜡烛置于烛台上,一把黏土,以及当库斯勒等人在大肆玩闹时,费尔跑腿买来的鹿类动物的膀胱。 「嗯……还是想不到啊……」 看著库斯勒拿在手上的东西,威蓝多发出低吟,站在陆续堆起的工具前面,翡涅希丝当然也不明所以地偏头纳闷著。 「应该就这些吧,帮我把瓮抬到外面去。」 「我吗?」 骑士们不是在帮忙晾乾衣物,就是在协助费尔为贪玩的库斯勒等人准备午餐。尽管威蓝多一脸不乐意,还是俐落地将大瓮搬到户外去。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他,其实满怀期待吧。 「所以呢,再来要怎么做?」 威蓝多将大瓮随手放到还留有刚才玩闹痕迹的雪地上。 晚了几步才走出屋子的伊莉涅颤抖著身子喊:「好冷!」 「首先是这个膀胱……伊莉涅!」 「干嘛?」 「帮我把这东西的其中一端用针线缝起来,要能够不让空气跑出去。」 「啊~?我可不是帮你打杂的佣人哦。」 「因为这家伙似乎会反而穿出好几个洞啊。」 库斯勒指了指翡涅希丝,翡涅希丝虽然露出懊恼的表情,但并没有抢著要把膀胱拿走,大概是也有自觉自己办不到吧。 「那就没办法啦。」 「只要封住其中一端就行了。」 「像在做装葡萄酒的袋子吗?」 「对。」 动物的胃或膀胱可化身为耐水性极高的袋子,尤其膀胱还具备了伸缩性,且大小依动物的体型而异,因此特别大型的也被拿来充当渡河时的浮囊。 用在飞往天空的实验上应该是再适合不过了。 「你们稍微等一下。」 看伊莉涅转身离开后,库斯勒开始动手准备,他拿起一根铁管,往封住瓮口的黏土插进去,确定管子伸到瓮中之后,立刻又用黏土封住管口。接著,把蜡烛拿在手上,让轻轻晃动的火光靠近铁管前端。 然后,他揭开封住管口的黏土,就在这瞬间── 「啊!」 翡涅希丝叫出声来。 从铁管泄出的空气著火了。 「……竟然能够办到这种事吶。」 威蓝多懊恼地眯起双眼。 「我是听了沥青之泉的事才回想起来,而且,会知道这个也是纯属巧合。以前曾将牛粪丢进炼制用的燃炉里,因为烧剩的余烬太臭,就随便找了个瓮丢进去,再用盖子盖住,不久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几天后,我一手拿著蜡烛一边寻找工坊内的异味来源,结果就『轰』!」 库斯勒张开双手,翡涅希丝被吓得往后退,彷佛他的手中正冒出一团火球。 「虽说古有明训:使用过的东西得妥善收拾,但多亏我没照做,才会歪打正著。」 「这么说来,是因为充当燃料的粪里头跑出这个会燃烧的气体,才著火的?」 「火力虽然不强啊,不过重量正如空气般轻盈,不是吗?」 威蓝多耸了耸肩。 这时,伊莉涅已拿著转眼就缝好的膀胱走回来。 「好了,完成喽。那么,你要让我们见识怎样的魔法呢?」 「好戏等你看了就知道。」 库斯勒接过膀胱后,先试著往里头吹气,确认空气会不会漏出来。 结果看起来没问题,因此他接著把吹进去的空气全都挤出来,之后再揭开铁管前端的黏土,把膀胱套上去,只见膀胱慢慢扩张,里头灌满了充盈于瓮中的可燃气体。 膨胀了一阵子之后,库斯勒对翡涅希丝使眼色要她靠近。 「我一拿开膀胱,你就把管子封住。」 取下膀胱后,只见翡涅希丝一脸专注地把铁管封起来,动作简直就像在帮忙按压伤者的伤口,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想要闻到味道。 接著,库斯勒一手拿著膨胀的膀胱,另一只手拿著纸袋,并对准各自的开口接了起来。 「那么,来看看是否能顺利吧。」 等膀胱里的空气全送进纸袋之后,他封住纸袋的开口,将膀胱放在一旁,把蜡烛拿在手上。 包含在稍远处观望的骑士,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库斯勒身上。 「这是飞上天空的奇迹到来的瞬间。」 库斯勒小心翼翼地松开纸袋的开口,将蜡烛的火苗凑近。 在一眨眼之后,便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失败。 第三幕 午餐是费尔特制的鹿肉汤,他不愧出身于专做远地贸易的商会,汤里奢侈地加了许多胡椒提味,让人不仅暖了身子,连脸上都冒出汗珠。 库斯勒啜饮汤汁,一边用手指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接著抓起变短的浏海痴痴地看著,发出一声叹息。 「幸好只有这点程度的损伤吶。」 威蓝多说。在他身边的伊莉涅正在用木串串起兔肉放进炉子里,她的脸上挂著一抹明明告诫过自己,却还是克制不了的笑容。 「我也以为自己的心跳会暂停。」 「……你真的没事吗?」 翡涅希丝的关心,让库斯勒更加泄气。 他是那般自信满满地挑战,实验却近乎完美地以失败告终。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啊。」 费尔的碗已经见底,他一面说一面盛第二碗。 「买了午餐的食材后回来一看,天空竟浮现火球,我还以为白者们回来了。」 他的描述并不夸张。 库斯勒本以为纸袋内部灌满臭气,再点上火的话,就会从下方缓缓燃烧,令纸袋轻飘飘地浮起,虽然纸袋终究会因为被延烧到而坠落,但他认为这个问题应该只要再调整纸袋的火力供给方式就能解决,至少这法子会比火之药还容易控制吧。 然而,它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燃烧了。 「……浮躁的情绪让我彻底大意了,新实验必须从小规模开始尝试才行,这是基本中的基本啊……」 他喃喃地告诫自己,再度叹了一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打雪仗,陶然的快乐让人误以为自己喝了酒,世界看起来很明亮,甚至涌现一种彷佛自己是万能的,无论多远都看得见的感觉。 也就是说,快乐过度让他得意忘形了。 「没想到会一口气烧光吶。」 「但那样也挺漂亮的啊。」 伊莉涅取出烤得滋滋作响的肉串,一边分给大家一边说。 「幸好没有人受伤。」 费尔说得一点也没错。 「只不过,原来除了口耳相传的沥青,还有其他气体能够燃烧啊。」 「还会有别的吗?」 「去找找看,说不定会有……」 库斯勒小声说完就闭起眼睛,他回想起在火点燃的那一瞬间,背部顿时僵住的感觉,当下他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火并没有如预想般立刻从纸袋中喷出来,相反地,那团火彷佛飞瀑直落深潭似的被吸进袋中,快速胀大之后,火就把纸袋撑破,爆发出来。虽然事情发生在还来不及眨眼的瞬间,但当时的景象全都历历在目。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尝到这么无从掩饰的失败。 「嗯……不过,我觉得这法子还是有试的价值呀。」 威蓝多搅动碗中的汤。 「总而言之,只要让那个可燃的气体在纸袋或其他轻盈的袋子下方,缓缓燃烧就行了吧?」 「也是,感觉这绝对比火之药还容易控制啊,更重要的是原料不成问题。」 「对啊,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有牛马等牲畜。」 费尔的附和让伊莉涅得意地点起头来,接著又有点面有难色地收起下颚。 「只是要说有什么想拜托的,那就是希望你们要试就在外头试啊。」 对于会使用到硫黄,偶尔还会刻意做出馊物的炼金术师而言,根本不会在意粪便的味道,因为在鞣皮或冶炼的过程中很常使用粪便。只不过,对身为善良市民,与农业畜牧业毫无渊源的伊莉涅来说,刺激似乎还是太大了。 威蓝多并不加以取笑,只是淡淡地耸了肩。 「我跟小伊莉涅站在同一边,库斯勒,你怎么打算?」 「在外头试的话,就算烧到浏海,要灭火也比较容易哦?」 翡涅希丝戏谑地边笑边说,明明她的眼前才刚发生了一场异常失败的实验,她却一点也不胆怯,不仅如此,甚至还表现得很开心。 可是,库斯勒并不一样,他咬紧牙关,隔了一会儿后垂头丧气地说: 「我……要稍微冷静一下,实验由你们自己去进行吧。」 「咦?」 翡涅希丝露出被人撇开的错愕。 「只有浏海被烧掉,真的是凑巧走运而已。」 不仅是翡涅希丝,威蓝多和伊莉涅也一时愕然,唯有厚道的费尔满脸同情,点著头像在表示「才刚遭遇过危险的话,还是请好好休息吧」。 「我去调查硫酸跟盐酸的部分,那也很重要吧,毕竟它们跟火之药系出同源。」 这话听起来很像藉口,事实上也是。库斯勒端起碗喝汤好隐藏自己的表情。 「嗯──」 威蓝多眯起眼睛,似乎正试图看穿他隐藏在碗下的真实想法,但他并没有再加以追究。 「既然这样,我们去外头试吧。」 「我们也愿意帮忙哦。」 守礼地站在房间角落用餐的护卫们挺起胸膛,表现出一副「包在我们身上」的模样。 意思大概是「我们的职责就是去拚命」吧。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这下就不会无聊啦。」 威蓝多促狭地说道,引来了一阵涟漪般的笑声,但在场有两个人没笑,其中一人当然是库斯勒,另一人则是翡涅希丝。 「那么就抓紧时间开始吧!」 「咦?现在开始吗?」 担任护卫的骑士惊声叫道。在白雪中走了四天的路程,今天还是一大清早就出发,刚才又来了那么一场闹翻天的打雪仗,他们可能以为在迟来的午餐之后会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威蓝多站起身,重新绑紧腰带后得意一笑。 「你们要是在骑士团的训练当中说这种话,会有什么下场呀?」 身强力壮的护卫立刻个个露出彷佛被人甩了巴掌似的神情。 「是我们太散漫了。」 「拜托了。」 听威蓝多这么说,骑士们便以合乎外貌的豪迈将剩下的肉汤全倒进嘴里,再俐落地洗好碗收拾妥当后,追随威蓝多去了。 「我也赶快把纸袋做好吧,虽然我其实比较想打铁啊。」 「我来帮忙,别看我这样,我很擅长需要用细活的工作哦。」 「费尔大哥,你果然也会制作书籍吗?」 「以前因为太笨手笨脚了,老被师傅斥责,不过凡事都是熟能生巧啊。」 工匠的好榜样伊莉涅开心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众人用完餐,便各自散去著手自己的工作时,库斯勒还在拖拖拉拉地吃,实验的失败让他迟迟无法重拾赶快吃完去工作的干劲。 但时间并非毫不受限。 库斯勒像在咽下叹息似的勉强将碗底的汤汁全喝下肚,然后把碗搁在一旁。 他就在这时候回应注视自己的视线。 「干嘛?」 「……」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对自己说话,便吓得垂下头,她也不回答,只是闷闷不乐地摆弄手中那个早已空无一物的碗。威蓝多在打趣时,只有翡涅希丝也没笑。 大概是因为翡涅希丝对在天空飞的实验很有兴趣,心里其实也想参与,所以才会在听到库斯勒说要留在工坊进行其他实验时,表现得那么震惊。 「你不用陪我哦。」 需要冷静的只有他一人。 「咦?」 「你想在外面做实验吧?」 库斯勒的语气有些冷硬,他感到翡涅希丝之所以会留在这里,是在顾虑他如果被单独留下就会闹脾气的关系。 的确,光是想 像伊莉涅、费尔和骑士们围在威蓝多身边,愉快地进行实验的模样,心里就不是滋味,但这对过于得意忘形而犯下愚蠢失败的自己来说,不失为一帖良药。 然而,当库斯勒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转过身,打算去放置了从波多罗孚家借来的其他实验器具的地下室时,他身后却传来著急的声音。 「才、才没有!」 如果反问她那又是为什么,恐怕会得到「无法留他独自一人」这种他一点也不想听的答案吧。 在自阿巴斯启程的旅途中,他就已经亲身体验过了,翡涅希丝比想像中还喜欢照顾人,喜欢照顾人虽可被视为一种牺牲奉献,其实也很类似占有欲及支配欲,再挑个字眼来形容的话,就像在哄小孩。 库斯勒在当时第一次理解到,原来当翡涅希丝因为被当成小孩看待而生起气时,是这种心情。 「哼。」 他耸了耸肩,快步走向地下室,虽然没有携带照明,但一楼的炉子生著火,光靠这点火光就足够了。 只是遣骑士搬进来的行李上依旧覆盖著雪,因此打结的地方也已经冻结了,他考虑过索性用匕首把绳子割断,但转念又想,这里不比热闹的南方城市,一旦要启程上路时,可能会找不到坚固耐用的绳索,所以他决定稍微费点工夫,去取火过来把雪融化。当他转头朝向阶梯时,差点吓破胆。 如同那一类灵异怪谈,翡涅希丝站在楼梯中间一脸哀戚地望著他。 「……我还以为是幽灵。」 尤其翡涅希丝不仅皮肤白皙,头发也白,在昏暗之中看过去,身体似乎透著朦胧的光,而且他难得开个玩笑,她却连一丝笑容也不给,感觉更像幽灵了。 「你到底是想怎样啊?」 他的口气带著刺,翡涅希丝不禁瑟缩了身子,终于藉此摆脱了幽灵的嫌疑,哪知她却立刻像个幽灵似的磨蹭起来。 「有话想说就快说,还是你被我的愚蠢失败吓傻了,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样的评价很洽当,他也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然而,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翡涅希丝突然改变态度,是发生在威蓝多提议比起使用火之药,不如继续进行可燃气体的实验,却遭到库斯勒拒绝之后。在那之前,实验虽然失败了,但她的心情一直都很好。 人们常说少女心很复杂,库斯勒完全搞不懂翡涅希丝究竟在想什么,这样下去,他也别想推敲出白者是出于何种想法才毁灭城市的了。就在库斯勒如此感叹时── 「并不是那样,但……也很类似。」 库斯勒张大了眼睛望著翡涅希丝,她的神情依然很悲伤,但即使两人四目相对,她也没有一丝怯步。 库斯勒轻声地叹息,转身正对翡涅希丝。 「类似?」 「……是。」 库斯勒稍微思索了一下,却还是觉得无法把话兜在一起。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抓了抓头。 「我明白了,我听你说。但在那之前,先去炉子里抓一根著火的木头过来,我得让冻僵的打结处融化,好解开绳子。」 「……」 翡涅希丝一动也不动地看著库斯勒,确定他不是单纯想把她支开之后,便点头转身走上楼梯,不久后又走回来。 翡涅希丝的脸在火炬的照射下,看起来若有所思,而当她将火炬递给库斯勒时,她那急于开口,装满许多情绪的眼神比冰冻的绳结还要坚硬。 「所以呢?类似是什么意思?」 库斯勒自忖,自己边做事边听她说,应该会让翡涅希丝较容易开口,不料却没有得到回应。他侧眼一看,只见翡涅希丝也稍稍别过头,斜眼望著他。 「……你不会生气吗?」 都这时候了,还需要问吗?库斯勒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他保持了冷静。 「我可能会生气,也可能不会生气。」 「什、什么嘛……」 「我不是在糊弄你。这跟冶炼一样,不先试著把东西丢进炉子里,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不去试试看,就不知道什么好什么坏,我以为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这虽是炼金术师该有的心态,但并不仅限于在炼金术方面。 翡涅希丝先难受地低了头,像是为了咳出哽在喉咙里的异物般深吸一口气后,把头抬起来。 「你、你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有点奇怪。」 然后,冒出一句库斯勒想也没想过的话。 「奇怪?不是最差劲,也不是坏心眼?」 若是指那方面的话,库斯勒还有自觉。只见翡涅希丝也咬住嘴唇,努力克制差点浮现在嘴角的苦笑。 「不是。」 虽然她说得那么笃定,但库斯勒依然不明白。冻住的绳结就在这时融化了,于是他将火炬朝翡涅希丝递过去。 「拿著。」 翡涅希丝看著库斯勒的眼神就像在控诉她正在说一件重要的事,但在他把手伸得更长之后,她还是不情愿地接过了。库斯勒便动手去解开绳结,同时也反问她: 「奇怪是什么意思啊?」 配合手中的结,他也翻开了记忆的扉页,可是依旧一头雾水。他心想,自己可曾做了什么令人觉得奇怪的事?突然间,翡涅希丝抓住他的手臂,他疑惑地转过去看她,然后被那泫然欲泣的脸庞吓到。彷佛这里不是地下室,而是某个洞窟的底部,而她正在劝说:现在若不回头,就再也无法回到地上了。 可是,这里只是个普通的地下室,伊莉涅与费尔正在他们的头顶上工作,威蓝多与骑士也在外头进行著一场其他人听到肯定会惊愕万分的飞翔实验。 库斯勒差点由于这之间的落差而莞尔,不过他当然没有笑。 因为翡涅希丝是那般认真。 「你……」 翡涅希丝开口。 「你对天使的传说感到害怕吗?」 他曾听说,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于一件事情上面时,即使他的手臂被切断,他也是浑然未觉。库斯勒在忘了呼吸,专注回望翡涅希丝时,相信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对天使的传说感到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便要嗤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但这笑容却凝固在脸上,因为他的脑中鲜明地回想起,当自己站在白者毁掉这座城市后留下的巨大洞穴边缘时的感觉。 「哪来……害怕……这种事……」 他觉得他说不出「没这回事」。看到那间庙祠、城市被炸毁的遗迹时,他退缩了。心中认知到天使们干下的好事有多严重,技术本身并无善恶之分的信念也确实出现了裂痕。 但他认为…… 面对恐惧,自己并没有夹著尾巴落荒而逃。 「没有,没有这种事。」 「可是……可是,从站在那个大洞边缘之后,你就一直很奇怪,一直像在努力掩饰什么一样,虚张声势。」 库斯勒哑口无言,因为一切正如她所说。 「再加上刚才的失败,你……你那么乱了分寸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翡涅希丝垂下往上偷瞄时的目光后便说: 「所以我才想你会不会其实在害怕……还有……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继续进行研究……」 如果她是意在刁难,露出嘲笑他是个胆小鬼的表情,那么库斯勒便有自信绝对能够加以反驳。 但翡涅希丝看起来是那样悲伤。 原因在于── 「如果你的勉强是为了我,那我──」 她这家伙就是会产生这种想法。 「你以为我有那么看重你是吗?」 库斯勒抱住翡涅希丝,让她闭上嘴巴。 「该死,你想得没错。」 将抱住她的臂弯再锁紧一点,就听到一声似乎感到难受的可爱闷哼。 「可是,我并不是因为对调查天使传说感到害怕才退缩。在我点燃臭气,顿悟到这会失败的那瞬间,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是你的脸,我当时一定面色惨白吧,因为我以为好不容易才把你从密探手中救回来,这一刻却居然要害你死于我自己的失败。」 库斯勒无心再去掩饰什么,只是把想到的话全告诉翡涅希丝。 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确定实验失败的那瞬间记得如此清楚。 「另外,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一直都在虚张声势,也的确在掩饰。」 库斯勒发出叹息。 「那也是为了你啦,该死。因为听说了白者留下创伤,这片土地也因此受到诅咒时,你是那么沮丧啊。所以呢,这又怎样?难道你以为这些顾虑全是因为我在隐藏对白者传说的恐惧?」 「啊……呃……」 翡涅希丝顿时语塞,先抬眼望著库斯勒又马上低垂视线。 最后则是深感抱歉似的点了头。 「但是──」 「但是怎样?」 翡涅希丝在他怀中抬起脸,库斯勒把嘴贴在她头顶说道: 「你以为只要乖乖睡上三天,我就会立刻变成一个文弱的温柔男子吗?」 就算对翡涅希丝的顾虑全没意义也无所谓,问题在于,翡涅希丝如何看待他。 可是,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说了一顿的翡涅希丝并没有就此退缩。 反而岂有此理地噘嘴瞪著库斯勒。 「这点我也一样啊。」 「啊?」 「我也不会再为了这些事情哭哭啼啼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翡涅希丝说到这里,那个总是立刻哭哭啼啼的少女终于回来了。 只是,听她这么一说,库斯勒才回想起当他去救翡涅希丝时,她和伊莉涅一起埋伏在旁边还挥舞了铁壶。明知那么做只是有勇无谋,她还是拚尽全力试图逃脱。 那样的鲁莽,也跟被骑士团抓来当成诅咒工具时,不曾试图反抗的可怜小女孩有著天壤之别。 也许正如自己的改变,翡涅希丝同样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是吗。不过,有一点我得跟你说清楚。」 库斯勒抓住翡涅希丝的双肩,将她推离自己。 粗鲁的对待让翡涅希丝露出彷佛听到自己被判绞刑的表情,但她没有移开双眼。 「白者所干下的事确实规模大到令我害怕,尽管如此,却也再次证明了他们的确是合适的对手。」 如此一来,库斯勒该做的事就只有一项。 「我们的手指已经确实触碰到白者的传说了,除了紧紧抓住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只要解开传说的谜团,我们就能得到梦里才会出现的技术,说不定,还能获得白者行踪的线索,那样的话,便能解开留在这片土地的诅咒,解开那个你逞强说自己没放在心上的诅咒。」 被暗讽是在逞强的翡涅希丝本欲开口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觉得现在的情况虽然变得像在争吵,但彼此说的话又都是出于体贴对方,让人想气也气不起来。 「所以,我不会放弃,也不会因此心生恐惧。之所以不参与威蓝多的实验,也不是因为我害怕,我怕的只是自己又失败而已,为此我才要静一静,不过是如此罢了。」 库斯勒很肯定地断言后,又别扭地加了一句: 「当然……刚才也可能真的是因为失败而脸色变得惨白,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遭遇失败了,而且,我也因为打雪仗太开心而过于松散了……」 这话听起来实在很像藉口,翡涅希丝也拙劣地露出笑容。 只是,翡涅希丝的笑容其实另有原因。 「能让你开心就好……」 「啊?」 听到库斯勒的反问,她的笑容就变得清晰无比,这时库斯勒恍然大悟。 「你!刚才那样闹难道是……」 「伊莉涅说要那么做的,因为我跟她商量了你的事。」 那时候,翡涅希丝与伊莉涅两人一起走到户外,他原以为伊莉涅是为了跟容易沮丧的翡涅希丝聊聊,听听她的心事,实情却似乎并非如此。 「她说你虽然很乖僻却也很单纯,只要这样把你卷进来玩闹一下,你就会有精神。」 「……」 一想到伊莉涅到底是怎么看他这个人,就让库斯勒感到头疼,赞成这做法的翡涅希丝也同样有罪。 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么做真的成效显著。 「该死……很有效,太有效了,简直就跟不会喝酒的小孩一样。」 翡涅希丝这次真的笑了,库斯勒感到可恶地注视她,之后又看开地叹了一声,抓了抓头。 「可是这就表示正如我看著你一样,你也看著我啊。」 翡涅希丝并非只会被观察的木石,而是一名心情会变化,会动脑筋思考的少女,因此,他体贴的心意反被她视为虚张声势,产生另一种误会。看来即使是同一件事,也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解释呢。 那既会带来麻烦也会带来乐趣。库斯勒耸了耸肩。 「算了,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你可以去外面帮威蓝多的忙了。」 库斯勒当然是故意这么说。 翡涅希丝也识相地鼓起脸颊回答。 「那我就更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因为你说不定又会失败。」 虽然有种说法是再傲慢也得有分寸,但她这样的反应正符合库斯勒的期望。 「也是啊,搭档。」 说完,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翡涅希丝便精神百倍地回应了他。 对于硫酸与盐酸究竟具备怎样的性质,他们可以说一无所知。 那是在寻找火之药与灵药时凑巧发现的东西,库斯勒觉得自己读过的文献当中也几乎没有提过。费尔表示他会知道硫酸的存在是因为曾经看过在沙漠地区流传的技术书,所以即使骑士团收藏了记载这类酸性物质的书籍,那也只有地位相当高的炼金术师才能翻阅吧。 如此想来,这就代表了一件事:即使这项技术被深藏于权力机构的重地之中,他们还是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来,这实在大快人心,也让人确实体会到技术的真髓。 技术是反映这世间真理的一种方式,谁也不能长久隐瞒下去。 「不过,只是加了水,就变得这么复杂啊。」 因为有可能会突然燃烧,所以他们慎重再慎重地做了各种尝试,警戒心也只愁不够地重新涌上心头。 这液体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加入水之后就会冒烟,真让人觉得不舒服……好像魔女的大锅子呢。」 把水混入硫酸之中,就会像在热油锅里加了水一样爆裂、冒烟、变热,而且把加水稀释过的硫酸倒入本以为不会受影响的铁容器后,会出现起泡、铁遭到溶解的情形。叫人忍不住歪头疑惑,神为何要赋予它这么复杂的特性。 话虽如此,眼前发生的景象既非魔法也非奇迹,无论是库斯勒或翡涅希丝来试,都可以重复出现,结果也没有不同,接受这项事实,就能够理解到原来这就是硫酸。 「生石灰加了水之后,也会变热到几乎可以煎蛋,凡事皆有可能啊。」 稀释后的硫酸虽然可以溶解铁,但继续加上更多水之后就会逐渐变得无法溶解,盐酸也有相同的倾向。 一触碰到就会引发类似烫伤的症状,这 点两者也相同。接著考虑到在硫酸中加入盐巴,会出现像盐酸那样的特性,因此他们就试著加糖,之后得到的结果却令人相当惊讶。 经过精制的白色砂糖居然立刻变成了黑炭。 「除了制造火之灵药以外,这东西到底还有什么用处?既然神在这世上造出了这种东西,那应该会有更有用的利用方式才是啊……」 「把砂糖变成黑炭,很适合用来告诫众人不可以奢侈啊。」 库斯勒瞧著翡涅希丝,只觉她的表情让人分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 「在你那些奇妙的知识当中,没有什么线索吗?」 翡涅希丝虽然不像库斯勒这般看过成千上万的书,但她出生成长于遥远的沙漠地区,在不幸的逃亡中似乎走过许多城市,多亏翡涅希丝的灵光一闪而找出的新发现也不只一、两个。 就像此物混入彼物会产生完全不同的东西,当人生看似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之后,也会走上无法预料的结果。 但翡涅希丝露出不悦的神情。 「请不要故意用这种方式抬举我。」 「正因为你会觉得讨厌,才更有趣啊。」 翡涅希丝大概是认为不管怎么回答都拿他没辙吧,便叹了一声,决定专心在手头的工作上。库斯勒思考了一会儿,将椅子移动到稍微远离长桌的墙边,就此坐下。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翡涅希丝立即一脸担忧地靠近他,而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既然勉强要求没有效,那我就退一步看看了。稍微隔了点距离,也许会意外来个新的灵感。」 「啊……」 「而且,我也得好好观察学徒进步了多少啊。」 翡涅希丝的喉咙里冒出「唔」的一声,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很清楚,不管再怎么逞能,她都无法承受这种沉重压力。但下一刻,她就彷佛立即换了个想法似的,鼓起干劲著手进行实验,要他好好看著。 事实上,只是累瘫了想休息一下的库斯勒便决定悠哉地眺望她。 在他的视线前方,翡涅希丝摆动著细细的腰,左右移步来回拨弄实验道具,调查各种反应。如果伸出手摸摸她的屁股等等,她肯定会发出可爱的惊叫声,往上跳吧,然后重复捉弄个两次三次之后,她的反应就会随次数增加慢慢变淡,最后甚至赏他一个白眼吧。 这情形正如在冶炼中早已彻底调查过,熟悉亲近的金属一样,产生的反应可以预测得到且让人乐此不疲。 翡涅希丝一开始也担心会被捉弄,因此稍微有所戒备,但工作这种事一旦进行得顺利,就会慢慢令人埋首于其中,没过多久,她就只专注在自己的手上,似乎完全忘了库斯勒。 她准备了金属片,准备了浓度不同的酸,一个接一个单调地确认反应,她这部分的手法毫无疑问已达到及格分数,比如在倒危险液体时,得沿著棒子注入以免液体飞溅,这点她也确实做到了。 像这样观察翡涅希丝,让库斯勒渐渐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在某处听过的故事正重新在眼前实际上演,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追寻的天使若在进行实验,肯定也会呈现这种感觉吧。 在大圣堂中央祈祷的修士自然拥有一股威严,可库斯勒在此也找到不输给这一幕的神圣。毕竟她正在这个狭小屋子里的长桌上,试著揭露据说是由神创造出来的世界中隐藏的秘密,试问,有比这更神圣的挑战吗? 有许多改变人们生活的技术,都是诞生在散落于世界各地的此类小屋之中,城里的居民若听说此事,想必不会相信吧。他们一直以来都深信,那些全是国王君主早就知道的事物,只不过偶然允许城市居民也可以使用罢了。 但技术并非魔法。尽管很多时候的确是由努力和偶然交错,而突然出现一条明路,但大部分还是单调地重复累积出来的成果。而其中尤其重要的是,找到的技术必须是任何人经手都有办法重现;不管隐藏得多好,还是一定会有人发现,因为技术正是这世界真理的断简残篇。 因此,就算是那些仅留下传说或奇闻轶事的内容,只要是事实,就应该任谁都有可能重新实现,即使是眼前这个刚学炼金术不久的娇小丫头。 从这层意义来看,也许技术在这个混帐世间算是罕见的公平之物。 「呼……」 库斯勒会回神,是因为有一声甜美的叹息格外清晰地贴上他的耳畔。 在监督翡涅希丝干活的这段期间,他似乎不小心打了个盹。 长桌上的狭窄空间放了金属片、盘子之类的东西,用来做记录的石盘写满了石灰字,连石灰跟酸所起的反应都记录了下来。 翡涅希丝在长桌前呆呆站著,以一种茫然的神情环顾四周,寻找是否还有可做的工作,看了一圈后,似乎明白再也没有了,肩膀便沮丧地垮下。 库斯勒促狭地笑了。 干完活之后会感到失落,那就表示她已经无法从这条路回头了。 带领翡涅希丝走上这条路,让库斯勒稍微尝到近似违背道德的快感,心头发痒。 库斯勒从椅子上站起,目光扫过翡涅希丝记录的石盘。 「反应无一相同……看起来是没有意义的结果啊。」 「……」 也许是紧张与专注的反作用吧,翡涅希丝失魂落魄地望著他。库斯勒耸耸肩,把他原本坐的椅子拉过来,让翡涅希丝坐下,而自己则靠在狭窄的长桌角落。 「可以溶解金属这点的确很有魅力,但我想不出有什么好用途啊,如果能在冶炼时,将不需要的金属溶解排出,那可就方便了……」 库斯勒在一面归纳,一面述说之际,突然察觉翡涅希丝的双眼已经闭上一半,虽然他无法确切掌握现在的时刻,但太阳差不多快下山了吧。 「喂!」 「啊!」 翡涅希丝慌张地抬起头,伸手就要揉眼睛,库斯勒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 「实验当中不可以随便揉眼睛!」 「……」 翡涅希丝似乎被库斯勒严肃的神情惊醒,睁大眼睛的她先看了看库斯勒,视线再移到自己的手上,这上头也许沾了许多危险的东西。 「幸好,这里有你我两个人,不管哪里痒,都有办法处理。」 库斯勒贼贼地笑说,翡涅希丝闻言老实地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才终于听出他话中有话。 她露出嫌恶的神情,感到傻眼。 「玩笑话就先搁一边,看来实验是没进展了。威蓝多那儿不知道怎样了,该不会进行得很顺利吧。」 能发现在天空飞的方法,当然值得开心,只不过他还是希望找出方法的人是自己。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翡涅希丝用一种异常冷酷的眼神看他。 「怎样?」 库斯勒一反问,那盛气凌人的丫头便抬起下颚说: 「你果然还是睡著了嘛。」 「啊?」 「因为你看起来昏昏沉沉的,我就建议你去二楼好好休息,但你却嫌我烦,嘟嘟哝哝地说自己没在睡。可是你根本连威蓝多先生他们已经收拾回来的事都没发现。」 「唔……」 这次换库斯勒说不出话了。他完全没察觉,也根本不记得与翡涅希丝的对话。 翡涅希丝一脸得意地叹了口气。 「你真应该再稍微上进一点。」 这话听起来就像在教训贪玩的孩子。 库斯勒别过脸,对她那狂妄的态度表示不满,但翡涅希丝咯咯笑说: 「不过,我也有点困,再继续进行实验的话,可能会失败。」 而且他们的实验对象还是源自太阳的碎片,目前仍几乎一无所知的东西。 「既然这样,我们也暂时小歇一下……不过,那些家伙在二楼的话,不就没地方睡了?」 「我在炉子前面也没关系。」 「就算觉得冷,你也不要抱住我哦。」 「什……那、那是我要说的!」 库斯勒对气呼呼的翡涅希丝置之不理,自顾自地伸起懒腰,从肩膀到背部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非常舒服。听见这声音的翡涅希丝神色有些不安,最后当他左右摇晃脖子,发出了更「动人」的声音时,翡涅希丝的脸色已然近乎惊恐。 「不过,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啊,是我们至今都太顺利了。」 眺望著实验后在长桌上留下的残局,库斯勒喃喃低语。 「威蓝多也没有斩获吧?」 他的问题让翡涅希丝变成一脸愁容。 「回到屋子里时的他是恐怖的威蓝多先生。」 威蓝多只要沉迷于实验就会变了一个人,尤其是进行得不顺利时,库斯勒觉得他的烦躁会远胜过自己。 「飞向天空……飞向天空……像鸟一样……又或者?」 他在喃喃间想像那模样。 天使会飞是因为拍打长在背上的翅膀,这方法跟收集烟雾好往上飞不同,其实更像库斯勒他们连一次都没试的做法:在双手接上翅膀,振翅飞翔。 难道这方法才是正确答案吗?完全无法估计那究竟需要多强的臂力。 只要是曾经使用过巨大风箱挤出空气的人,就会深深明白想用这种方式飞上天空有多么鲁莽。 「如果能够知道飞起来的模样是怎样,也许可以得到些线索呢。」 翡涅希丝也露出跟方才打闹时截然不同的认真神情。 「不是说钥匙的形状得依钥匙孔来决定吗。」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么风趣的话啊。」 库斯勒虽出口揶揄她,但也不得不同意。 「不过,说得没错。要是人们识得神的外形,就一定能找出理应存在于这世上的神。」 「如果能做出圣别(注:神圣之物,有别于一切凡俗)的眼镜,也许能见得到。」 「嘿,这样的话,最好是顺便还要能看到正在升天的灵魂,拿条绳子系在一起,就能跟著被带到空中去了。」 库斯勒回忆起费尔收集的各项资料,另外也回想在卡山及其他城市发现有关白者传说的插画,每一幅图看起来都像所谓的天使,这么说来,是否应该从他们是用天使的翅膀,像鸟一样振翅而飞的角度来思索呢? 正当库斯勒在动脑时,翡涅希丝忽然抓住他的衣襬。 「怎么了?」 出声询问也没得到回应。只见翡涅希丝在抓著库斯勒衣服的同时,还动也不动地注视长桌上的东西。她的神情很特殊,尽管忘了眨眼又面无表情,但在肌肤之下确实有什么变化正在翻腾。 那模样彷佛正在凝视神启的圣女般,不知为何,库斯勒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样的脸庞。 「灵魂……」 听到翡涅希丝的嘀咕,库斯勒才回神。 「喂,你不会真的打算要搜集灵魂飞上天空吧?」 那是费尔的玩笑话,何况把死者放在天平量测所得的重量,跟其死前根本没有差别。换句话说,灵魂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库斯勒本想这么说,却一时忘了呼吸。 用天平测量过? 但是,没有重量跟不存在,这难道不是两回事吗? 没错,就像烟雾一样。 「那个……去睡觉之前,我可不可以试一个方法看看?」 翡涅希丝以理性的目光注视库斯勒,那是得到某种确信,属于炼金术师的眼睛。 面对如此目光时,开口询问对方有何打算会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遑论对方还是自己的搭档。 「当然。」 库斯勒爽快的许诺让翡涅希丝的脸上同时浮现惊讶与欣喜,但她又立刻收敛表情,开始动手。首先她专心注视记录了大量实验结果的石盘,一项一项地确认,完整看过一遍之后,她伸手去拿装有硫酸的罐子与锌的结晶。 「明明看了纸袋里头聚集烟雾就会浮起的实验,为何会没联想到这个方法呢?」 「什么?」 听到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焦躁地回答: 「沥青之泉也是如此,而且把燃料装进铁瓮之后,跑出来的是会燃烧的空气。」 库斯勒不明白这句话所代表的涵义,但翡涅希丝已经不再多加理会库斯勒,她的侧脸看起来是属于炼金术师的侧脸,整颗心都放在追求唯有自己能见到的事物上。 「是泡沫,是泡沫啊。」 翡涅希丝的话充满确信,人在进行实验时,肯定会出现一心相信这就是答案的时刻,今后,翡涅希丝应该会一次又一次,被这种确信背叛吧,因为实验没有别的,原本就是失败的累积。 然而,即使如此,也绝不表示这种确信经常会出错。 翡涅希丝以熟练的动作准备好铅制的容器,上头放了堆得尖尖的锌,然后倒入硫酸,锌的碎片便旋即被大量冒出的泡沫裹住,慢慢地溶解。 下一刻,翡涅希丝将纸袋拿在手上。 库斯勒张口结舌。 「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泡沫是什么。」 面对能够溶解金属的酸,他们将各种物体都丢进去尝试,本以为能做的事都做完了。 但这其实又是一个没有综观整体的做法,他们彻底疏忽了丢进去之后冒出来的东西。 「这个组合所冒出来的泡沫是最显著的。」 就像动怒发狂的螃蟹一样「啵啵啵」地冒出泡沫。肉眼看不见,也闻不出味道,更令人搞不清楚是否真的收进纸袋之中。虽然不清楚,但应该真的有东西跑出来。 在堆高的锌全都不见之后,翡涅希丝也暂时没有动作,但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失望的神色,反而双眼晶亮,嘴角扬起笑容。实际触摸著纸袋的翡涅希丝大概是从中途就明白了。 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请看。」 翡涅希丝把手放开。 「这就是灵魂的模样。」 离开翡涅希丝的手之后,纸袋缓慢地,真的很缓慢地朝天空上升。 虽然无法在灵魂上绑绳子,但可以将灵魂收集于袋子中。 尽管肉眼看不见,没有重量,却依然确实存在于这世上。 库斯勒拍了拍翡涅希丝瘦小的肩膀,她自豪地绽放笑容。 得到一次成功的结果,便要全部都试过一次,这样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把从硫酸与盐酸产生的气体全都收集起来做实验,结果发现只有石灰冒出的泡沫行不通,其他材料都很顺利,每次看到纸袋轻飘飘地浮起时,心里都会有种飞上天的感觉,这种话若说出口,也许会遭到嘲笑吧。 但事实确实如此,与他人同心协力找出符合期望的结果,并离真理更近一步,获得这种感觉的瞬间最至高无上。 这样一来,天涯海角都去得成。 不管经历多少次,这种感觉都让人想继续品尝下去。 「……你们一直都在做实验哦?」 比起互相拍掌感到兴奋,库斯勒与翡涅希丝的心思更多是在实验上,当他们正要著手调查铜时,耳边传来伊莉涅的声音。 大概是刚小睡过吧,伊莉涅看起来还昏昏欲睡,翡涅希丝面向她放开手中的纸袋,纸袋就慢慢地往天花板升上去。看著伊莉涅拚命揉眼睛以为自己睡 昏头的模样,他们两人一起大笑。 实验极为成功。 伊莉涅慌慌张张地转身往二楼冲上去,接著威蓝多也以一样猛烈的速度冲下来。 「唔哇啊啊啊啊!」 他用力抓著头,仰望贴在天花板的纸袋大喊。 听著这道祝福的吶喊,翡涅希丝开心地按住耳朵,库斯勒也用小指塞住耳洞,原本一样在二楼休息的骑士以及在外头守卫的骑士同时飞奔过来。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对齐聚一堂的伙伴们高声宣布: 「这方法不需用到火,而且也能明白白者为何要大量收集太阳碎片的理由了。」 「这就是飞上天空的方法。」 长久以来人们只能仰望天空,一心以为无法实现的梦想。 在这个瞬间,又有一块奇迹掉落到人们手中了。 「可是……」 库斯勒的话突然中断,伊莉涅急问; 「有、有什么不妥吗?」 库斯勒连耸肩的动作都没办法好好完成,因为他已经累到极点了。 「接下来,等我……睡……」 话还没说完,库斯勒就膝盖一弯倒了下去。 这时在他身旁的翡涅希丝似乎早已站著睡著了,不过后来听说,他们并没有放开牵著彼此的手。 只是是谁不放开谁的手,这点就说不准了。 睁开眼睛时,炉里的炭正烧得火红,发觉自己的身上盖了一条毛毯,进而明白自己睡著了。平时他总能隐约掌握到自己大概睡了多久,但此刻除了睡了一场好觉之外,什么也不清楚,看来他连梦也没作,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因为睡得太舒畅了,让他开始怀疑发现在天空飞的技术难道只是一场梦。 会这么想不仅是因为在炉边熟睡的人只有他自己,更因为这个烧炭小屋中没有其他人在。 「……」 一切都只是自己作的伤心梦──他差点就被这个虚妄的想像困住,却刚好听到外头有声音。他爬起身,伸展每个地方都在发疼的身体,走向户外,才刚踏出去就觉得被雪反射的日光好刺眼,于是他眯起了眼睛。 太阳虽已高高升起,却仍令人觉得神清气爽的冬日早晨。 当眼睛好不容易习惯外头的灿烂时,就看到除了库斯勒以外的人都站在那里。 「终于起床啦,你这样没资格当工匠哦。」 「说不定他存心不想帮忙,才算好时间等我们准备好之后再出现唷。」 当威蓝多与伊莉涅说这些风凉话时,翡涅希丝跑了过来,站在他身边。 她的脸浮现彷佛才刚大玩一场的红润。 「你太晚来了,测试的实验已经结束了。」 翡涅希丝明明也一样筋疲力尽才对,她却先恢复了精神,这肯定要归功于年轻,库斯勒决定这么想。 他耸耸肩,眼神移到散落在雪地上的各种事物。 看来在他睡著的这段期间,威蓝多已经掌握到实验结果,伊莉涅也发挥了她的灵活手艺,另外,既然翡涅希丝提到测试的实验,那就表示他们已然获得某些见解。 鹿皮的毯子上摊开了铁盘、金属片等东西,旁边还放了大型的皮制袋子,其中一个已经膨胀得很大,而威蓝多正在动手让第二个袋子膨胀。 「你们缝了膀胱?」 他看威蓝多正在充气的并不是纸袋,便开口问了翡涅希丝。 「因为纸的话,一旦变大就一定会撑破,所以就改用牢固的袋子。接缝用胶来黏合,把缝隙都补起来了。」 「嗯……那么他们又是在做什么?」 库斯勒的手指著在鹿皮毯子上的费尔,他正在把看起来很结实的皮绳穿进毛皮上衣中,与护卫的骑士合力制作一件看似歪歪扭扭的铠甲的东西。 「因为用手撑著会很辛苦啊。」 「啊?」 库斯勒的反问只换来翡涅希丝顽皮的笑容,没有获得更多回答。 就这样做准备时,伊莉涅已俐落地将金属片和液体丢进蒸馏器里,那应该是根据库斯勒与翡涅希丝的实验结果,改良过的做法。而且,威蓝多还将充满气体的袋子穿上绳结,仔细一瞧便发现上头绑了重物。 一领悟到那浮力大到得用上重物,库斯勒的呼吸立刻加快,感觉身上的血液都冲上了指尖。 「大概就这样吧。」 威蓝多说完,就将胀大到跟费尔不相上下的袋子封住,他的动作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彷佛空中有条钓鱼线把袋子往上拉,而他则极力对抗这股力量。 库斯勒心生狐疑,猜想这该不会是在捉弄他吧,便眯眼细看附近的树木上方。 「那么,费尔大哥──」 威蓝多的呼唤让库斯勒回神,当然,他也根本没找出从天国垂下来的绳子。 「你那边怎样啦?」 「做好了。」 他在胸口展开了那件用皮绳五花大绑过的毛皮上衣。 根本不需要多问这东西的用处是什么。 「那么,就要看看这个最高荣耀属于谁喽。」 威蓝多一说完,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库斯勒就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代表什么,然而,他笑不出来,只是叹气。 「别说傻话了。」 他的手贴上站他身旁的翡涅希丝的背,往前推了出去。 「找到的人可是她。」 踉跄走了几步后终于停下的翡涅希丝瞪大了双眼。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很轻,容易浮起来。」 「已经用天平计算过了,只要不是我或任何一位骑士都浮得起来哦。」 费尔之所以那么开心,是因为只要能浮起来,由谁来尝试他都无所谓吧。 下一刻,人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没道理不感到开心。 只不过,库斯勒是出于某种考量才推荐翡涅希丝。 那就是两个准备好的皮袋,以及利用它们飞上天的模样。 只要想像那景象,就知道翡涅希丝才是最适合的人。 「可、可是……」 翡涅希丝不安地看著库斯勒,库斯勒轻轻地耸肩。 「我会一直牵著你的手。」 绝对不放开。 这句话大概奏效了吧,翡涅希丝尽管面露惧色,却还是微微地点了头。 「那么,就先穿上这件……」 于是,准备开始。翡涅希丝的身形瘦小,因此套上绑了绳索的上衣之后,又接著在上头用绳索紧紧捆住。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怀疑,不确定是否真的飞得起来,不过那充当重物,用来让皮袋停留在地面的瓮看起来相当巨大。 如此说来,这真的能浮起。 「我想应该不至于突然被往上带到空中去。」 「已经用实验证实过了吗?」 「是的,用装满雪的麻袋测试过,而且,为了以防万一,还加了一条长绳绑在树上,即使绳子松脱了,也还有下一个安全措施在待命。」 只见护卫的骑士端正地举起长枪,另一名骑士也在弯弓搭箭。 「看来似乎可以体会到鸟遭猎杀时的心情呢。」 「我、我无意体会……」 库斯勒的玩笑话惹得翡涅希丝紧张地回应。 「即使被打下来,你也不用担心。」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就对他投以求助的眼神,库斯勒露出安慰她的微笑,手指轻抚她的脸颊。 「下面都是雪,不可能会摔伤。」 「……」 翡涅希丝著恼地别过头,她似乎在期待 他会说出「即使掉下来,我也会接住你」之类的话。 「准备得如何了?」 「袋子已经好了哦。」 「上衣也……没问题。」 费尔仔细检查过后,满意地点了头。库斯勒再次看了翡涅希丝,她虽然气恼他的捉弄而移开视线,但最后还是转过来看他。 「去好好享受一下吧。」 听到这句话,翡涅希丝终于僵硬地微笑了。 「那、那么,真的要开始喽?我要解开重物喽?」 他们之中的正常人伊莉涅也许最为紧张,就连面对珍奇的技术一直显得暧昧消极的骑士们,也单纯地为了即将飞上天空的创举感到兴奋。 伊莉涅开始动手解开系住皮袋与大瓮的绳子,解开一个,皮袋便缓缓但毫无疑问地浮在空中,拉扯翡涅希丝的身体。上衣似乎把她套得很紧,她的脸上出现些许痛苦的神色。 「下一个也要解开喽。」 翡涅希丝望著伊莉涅的动作,再看了看库斯勒。她那绿色的眼眸中明明显现类似恐惧的情感,脸上却是快要笑出来的表情,库斯勒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好奇心。 「去吧!」 伊莉涅在这么喊的同时解开绳子。 第二只皮袋飘上天空,翡涅希丝的身体开始晃动,从她僵硬的脸色看得出来上衣真的绑得相当紧,绳结发出摩擦的声音。 然而,翡涅希丝的身体没有浮起,看起来倒像有人把手伸进小孩子的腋下,试著将其抱起却抱不动的样子。 两只皮袋还不够吗? 正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时── 「啊!哇!哇!」 翡涅希丝发出近乎哀号的大喊,身体往前倾,彷佛双脚被人绊倒似的往前一扑,身子却没有倒在雪地上。 众人屏息以待。 翡涅希丝娇小的身体明显浮在半空中。 「啊哇、哇、哇!」 只是,如今正亲身实现众人梦想的翡涅希丝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好过,她完全陷入混乱,变得很惊慌失措。库斯勒握住她的手,露出嘲讽的微笑直视她的眼睛。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开,即使是神在拉扯翡涅希丝也一样。 翡涅希丝马上不再手忙脚乱。 这招似乎很管用。 「哦哦……」 不知是谁发出的赞叹,身体放松的翡涅希丝缓缓离开地面往上升,翡涅希丝的视线从库斯勒的下方逐渐变成一样高,随即就变成得抬头才看得到。 库斯勒握著翡涅希丝的手说: 「天堂住起来的感觉如何啊?」 不知翡涅希丝是因为上衣很难受,或是因为感动在她胸口满溢,她只给了一个剎那的微笑。 但库斯勒并不是为了打趣才这么问她,飘在空中的翡涅希丝非常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天使。」 伊莉涅嘀咕。 没错。 翡涅希丝的背后绑了两个会飘浮的皮袋,这副姿态虽然有些笨拙,但看起来正是那模样,远望的话一定更是如此吧。 一如展开背上羽翼的天使之姿。 另外,或许白者也是因为这副模样而被称呼为天使。 「这重现了传说啊。」 「在这世上并没有奇迹或魔法。」 库斯勒回应了威蓝多的喃喃。 「我们得到俯瞰世界的方法了。」 这绝不是傲慢的想法,因为拥有这项技术就能让所有都市的城墙都变得毫无意义,一振翅,就能飞越在地面万头攒动的士兵。 这下,就能挣脱一切,获得自由,因为他们已经拥有鸟类的翅膀了! 然而,正当库斯勒打从心底喝采时── 「啊!」 威蓝多发出傻里傻气的叫声,视线朝向天空。 库斯勒也察觉到了,伊莉涅按住张开的嘴巴,最后是翡涅希丝转头去看。 就在这瞬间,肿胀得硕大无比的袋子从缝合处裂开了。 「──唔!」 翡涅希丝发出几乎不成声的哀号,不过她并没有让雪地上多出一道人的形状。 库斯勒拉近与她相握的手,将她抱在怀中。 感觉非常轻的原因大概在于还有一个袋子是完整的吧,又或者,名为希望的东西就是这般轻盈呢? 「在天空飞的旅行感觉如何?」 库斯勒一问,在他怀中咳嗽的翡涅希丝便抬起头,等到赶过来的费尔和伊莉涅帮她将背后的皮袋拆掉之后,她才说: 「……很、难受……」 与奇迹或魔法差了十万八千里,非常实际的感想。 第四幕 从火之药相关的材料之中找到了可以飞往天空的技术。 如此看来,毁灭城市的技术想必还是与太阳碎片有关,朝这方面去思考会比较合理。而最容易联想到的东西就是火之药了,只是还留下一个疑问:为何白者会准备足以炸毁城市的大量火之药? 用来飞向天空的必备材料是能溶解金属的酸,这东西产自太阳碎片,但跟火之药并不是同一种东西,换句话说,即使白者为了制造用来飞往天际的酸,而大量生产并储藏太阳碎片,也还是需要另外加入炭跟硫磺,才能够炸毁一座城市。因此,只要一考虑这情景,无论怎么再三思索,事情的全貌就会愈变愈模糊,因为他们这么做的原因还未解开。 但路标很清楚地指著这个方向,一条看不见前方的死胡同。 库斯勒叹著气在炉火前左思右想,外头却传来嘈乱的脚步声,小屋的门被猛烈地推开。 「哈哈哈!赛拉斯先生啊,你是一个真男人啊!」 「不管怎么说,也飞得太高了,又不是鸟。」 在开怀大笑的威蓝多身后跟著感到无药可救的伊莉涅,接著是费尔搀扶著赛拉斯走进来,他看起来几乎是被拖著走,大概是腿软了吧。 「可、可是……我体验到……传说了。」 赛拉斯被安置在椅子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颤抖得很厉害,由于他的身上沾著雪,大概是在飞上天空之后摔落到雪地上之类造成的吧,但他颤抖的理由应该不仅止于此。 而且在那之后,骑士们捧著实验道具走回小屋,指示他们善后的人竟是翡涅希丝。 虽然这不是什么难事,但能够带著自信对他人下达指示显然是种成长,八成是独力找出了飞向天空的技术,让她获得极大的自信心。 但重大的差错也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发生,不多加小心不行啊。库斯勒将自己的失败束之高阁,一面看著灵活下达指示的翡涅希丝,一面心想。 「赛拉斯先生,体验传说的感觉如何呢?」 库斯勒出声询问,刚好一口气把水喝光的赛拉斯搁下木头杯子,彷佛好不容易才从水中抬起脸似的大口喘息。 「啊……那实在……实在太棒了!」 尽管吓得软脚,却还能说出这种话,他真不愧是致力于重新将人们招揽到这片遭放弃的土地上的人。 「可是,最令我开心的不是能够在天空飞翔这件事。如今,白者的传说已厘清了一部分,这下……这下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为了无知的黑暗感到害怕了!」 赛拉斯为了封印住留存在这片土地上的诅咒,大费周章地盖了那座庙祠,正因为完全不明白为何城市被毁、如何被毁、原因是什么,才会除了拚命将灾祸的洞口封死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既然传说的谜底已然揭晓,就不再需要为脚下感到害怕。能弄清在天空飞的技术,就能够以太阳碎片解释传说剩下的部分。况且光有太阳的碎片并不会燃烧,要制造出太阳碎片也需要几项条件,这些都不是空口无凭,完全可以透过实验在他人面前一面揭晓一面说明。尽管白者依然下落不明,但既然已经明白飞上天空是透过怎样的技术来实现,就有办法拟定对策。宛如大鹰般飞来,魔杖一挥,就再度引发惨烈灾难的事并不会发生。 知道是在身上绑著轻飘飘会飞起的袋子,嘿呀哟喝地搬进大量物品,再把火点上才终于成就那场大灾难的话,又有什么值得畏惧呢? 人们之所以认为古老的木造房子会立刻变成妖精的巢穴,是因为没人能亲眼看到夜里家中传来咿咿哑哑声的原因在哪里。 如此一来,这片土地将能够再度自由地砌灶,兴建新的房舍,慢慢找回过去的繁荣,赛拉斯的兴奋应该就是源自于此吧,但库斯勒展现乖僻炼金术师的作风对他说: 「微弱的烛火的确可以照亮无知的黑暗,但不足以帮你找到狼的足迹。」 没错,尽管已经掌握到他们的破坏手法,却依旧能从那巨大的洞底听见来自远处狼嚎的回音,他们突然对这片土地露出獠牙的理由依然是个谜。 「是……的确如此。」 赛拉斯也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只是被邀来体验传说的技术而已。 他用双手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后,就完全变回属于猎人的神情。 「知道白者并不是妖精那一类的存在,而是跟我们一样,冷了会加衣服,饿了会吃东西的话,就能够去动脑筋想办法了,毕竟这片土地虽然很开阔,但能去的地方还是有限。」 「即使飞上天空也是?」 赛拉斯自信满满地点头回应库斯勒的问题。 「即使飞上天空。」 「话说回来,鸟肯定会在某个地方筑巢。」 伊莉涅插口说道,她正与费尔一起将午餐的面包和冒著热气的杯子端过来。翡涅希丝与骑士们也正好从地下室走上来,各自拿了自己的份。今天的饮料是有浓浓姜味的热葡萄酒。 「如果传说是变成鳗鱼离开城市,那可就没辙了呢。」 被威蓝多的油嘴滑舌逗笑的只有费尔跟库斯勒,其他人全都一脸错愕。 「鳗鱼不是待在河里的吗?」 伊莉涅代表大家提出疑问,书商费尔便开口回答: 「鳗鱼是如何诞生的,自古就是一个谜啊,甚至没有人看过它的卵。一本名为『大博物志』,由古代大学者撰写成的书籍中虽然提到鳗鱼自污泥中诞生,但谁也没亲眼看过鳗鱼从泥中诞生的模样。」 「在这世上还有许多未解开的谜团,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发现白色的鳗鱼。」 「白者是因为对一切感到厌恶,才在炸毁这片土地之后,飞上天空离开的哟……他们去了哪里,的确很重要啊。毕竟白者是在走遍各地,最终都没有定居,然后才来到这个地方啊。」 听著威蓝多的话,所有人的视线便自然地移向赛拉斯。 当然,赛拉斯也很清楚自己为何被找来这里。 「从此地北上,如果还有适合人居住的地方,那一定会有人发现才对。」 「可是啊,人烟稀少的偏远深山里头可是比想像中还来得辽阔哦。」 赛拉斯老实地点头,清了清喉咙后说: 「你说得并没有错,但正如河川总有一天会流进海洋,用了河水就一定会有秽物流至下游般;有生火,就一定看得到炊烟;有人狩猎,就会影响山中动物的生活,不可能把一切都藏得密不透风吧。如果白者是从此地往北走,那就只有可能是在更加遥远的北方,连我们都不清楚是否存在著陆地的这世界的尽头,又或者……」 北地的猎人以从山顶遥望地平线的目光看著天花板。 「是个我们若前往,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前往该地之后就没有人能回来的话,行踪自然绝对不会被发觉。」 听起来虽是那般可怕,但这种吓唬人的把戏对炼金术师没有效。 「那是指天国吗?」 「不。」 赛拉斯很明确地否定,以充满理性的眼神望著库斯勒。 「我本来就很喜欢冒险,在为这片土地著迷之前,我就很喜欢听在阿巴斯出入的大商会捎来的那些远地贸易的故事,亲身体验实验时,就立刻想到了。」 这说的是什么?不仅库斯勒,威蓝多也皱起了眉头。 费尔大声喊道: 「对了!是风向啊!」 「风向?」 听到库斯勒的反问,费尔先四处张望,看到长桌上的纸袋,就把它拿在手上。 「这是白者们所做的乘著风的船……对了,就把它叫作风船(注:ふうせん,气球之意)吧。」 费尔对著纸袋吹气,稍微膨胀之后就把它握在手上。 「这里是我们所处的陆地。」 接著他指了指长桌上头。 「即使从这里飘上天空,也不代表能够自由自在地往任何一个方向去。」 「为什么?是指会被山头阻拦吗?」 面对伊莉涅单纯的疑问,费尔左右摇晃他的头。 「是风向。中短距离的航海贸易只要雇上整船的舵手,前进时便不用去在乎风向,但要抵达真正的远方就得掌握住风,才有可能长距离航行,不过在这之中,也有例外的情况。」 费尔做好让风船浮起的准备,一面说: 「那就是为了找出新航路的航海冒险。唯有这种航海一定会逆风出港,那是因为──」 他的手在上下搧动,大概是想充当风吧。 原本被费尔握在手中的风船开始颤巍巍地离长桌愈来愈远。 「那并不是一种去了之后就可能回不来的冒险,逆风前进虽然办得到,但是会受到限制,所以顺风而去的大规模远洋航行才会至今尚未有任何一人达成,全是因为来时航行了多少距离,回程就必须承受相同距离的逆风。」 伊莉涅点头表示原来如此。 「因此,朝著远洋吹送的顺风尽头与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相通,就这一点来看,跟通往天国具有同样的意思。」 听著费尔热心的说明,赛拉斯也点了头。这种宽阔世界的话题对久居城墙之内,况且又是在狭窄工坊中的炼金术师而言,相当难以想像。 不过,这样的解释很合理。 飘浮的冠毛并不会逆风飞翔。 「这么说来,白者们跟著在这片土地上头流动的浮云,漫无目的地一同飘到远方去,而那地方怕是谁也无法渡过的大海彼端吗?」 「是的。即使有人目击到他们乘风飞离,也无法掌握到底去了哪里吧,毕竟他们真如字面上所指,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前往了谁也无法带回目击消息的地方。」 看著赛拉斯充满确信的眼神,库斯勒几乎是反射性地感到怀疑。 虽说如此,他并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出自一种身为炼金术师的本能。糊里糊涂地相信可能掉进万劫不复的洞里,虽说那幽深的洞穴有时还很适合冬眠,库斯勒往翡涅希丝轻轻一瞥,当她惊讶回望时又移开视线。 「平常的我会说『哪有这种蠢事』,就置之不理……」 库斯勒喃喃地说,同时看著搁在长桌上,身为一连串技术的核心的太阳碎片。 「虽然很难否定,但想收集产自金属的泡沫飞到天空,一定需要大量的太阳碎片,若转变用途成为火之药,数量甚至多到炸掉城市也不奇怪,然而……」 这时,威蓝多接著说: 「库斯勒在意的是单有太阳碎片明明不会燃烧,为什么他们要把炭和硫磺加进去吧?」 「没错。」 听到库斯勒附和,赛拉斯张口欲言,同时,翡涅希丝也畏畏缩缩地举起手。 「啊,那、那个……请、请说。」 说话时机跟别人重叠的翡涅希丝涨红了脸把头低垂。 赛拉斯眨著眼睛,库斯勒则叹气表示: 「抱歉,我们的学徒是一个蠢蛋,如果山丘上站满了人,她就会主动朝悬崖的方向退一步,可以让她先说吗?」 一如此徵询同意,这位搞不好可以当翡涅希丝祖父的赛拉斯便爽快地笑著点头。 「所以,你想说什么?」 因为库斯勒而得到发言机会的翡涅希丝显然为了自己被小看而感到气恼,但如果就此沉默,将会看起来更蠢,依稀明白这点的她先做了个深呼吸,稍微冷静之后才开口: 「我想……可能是为了湮灭证据。」 「跟我想的一样啊。」 获得赛拉斯的赞同,翡涅希丝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我在旅行时也偶尔会需要隐藏自己曾待在该处的踪迹,因为情况危急到我得藏身于不该待的地方。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天使……白者会不会也是为了湮灭证据,才不得已做出那样的事?」 朝赛拉斯投以探询的视线,而赛拉斯也点了头。 但库斯勒也已经做过类似的猜测,却觉得无法理解。 既然是为了抹去自己曾经生活在该处的痕迹才消灭城市,那么他们为何会留下多到足以重建城市的生还者呢? 「那些家伙所用的是隐藏了骇人威力的方法,这并不是掩埋了生火的痕迹、用扫帚清除脚印、把掉落地板的食物碎屑整理乾净的程度。」 翡涅希丝点头。 库斯勒稍微犹豫是否要说出接下来的话,翡涅希丝则夸张地对他表示自己已经不会那么轻易就变得哭哭啼啼。 库斯勒拋开过度的体贴,直率地说: 「然而,如果必须进行大规模的湮灭证据,你们难道不觉得应该要做得更彻底一点才对吗?换句话说,事情别只做一半,留下生还者,更确实地解决所有人,肯定会连传说都没留下吧。还是说──」 库斯勒的视线落在赛拉斯与费尔的身上。 「将当时的记忆流传于后世的,只有那些刚好因为有事而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赛拉斯回答他: 「据我的猜测,刚好人就在那破坏现场的生还者应该为数不少,因为至今还有许多部族能够活灵活现地说出当时的事,我如今用来当成住家的建筑物和其他建物也是当时留下的。虽然木造的房舍几乎都被烧毁崩塌,但残留下来的东西似乎也不少,只是在经年累月之后回归尘土了。所以说,只要是离那个坑洞有段距离的地方,就有相当多的生还者。」 「我也这么认为。」 费尔接著开口: 「只要看过将此地口耳相传的故事转化成文字的记录,就会陷入一种以为自己身历其境的错觉,只凭想像写不出那种东西。」 库斯勒对此也预测到了几分。 果然是如此。 「就算这样,你依然觉得是为了湮灭证据吗?」 库斯勒直截了当地询问,眼前这名将飞往天空的技术重新带回世上的小小炼金术师也明确地点头。 「是的。因为他们一定带著许多就算掩埋、就算敲打、丢进炉子里也无法悉数隐藏的特殊工具。」 「工具?」 库斯勒反问,脑海里的想法全都连贯起来了。 「钥匙的形状得由钥匙孔来决定……原来如此,白者们想销毁自己曾使用过的工具?」 听到这句话,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绕了小屋一圈。 在屋子里的是各式各样的实验道具,若想在工坊中认真进行某些研究,工具的数量就会立即大增。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在进行高水准,可称得上是炼金术的实验时,就肯定会留下极具特色的工具。 有些是用锡做的,有些是铅,又或者是铁跟铜。 不管哪一样都太坚硬不容易被敲坏,即使掩埋了也不会腐坏。 「可是,这样的方式岂不是太夸张了?」 铁匠伊莉涅插嘴说道: 「只要起火把东西丢进去就好啦,用风箱鼓出高温,只需一个晚上就能全部熔化。」 「没错,但如果没有工夫这么做呢?」 「咦?」 「有意想偷走某些东西的家伙,可能会在任何时刻突然来到吧?」 又或者,白者很清楚那些人怀有恶意,若把东西交给他们,将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如果白者正是为了逃离这些人,所以才辗转流亡各地,最后却还是被追踪到,于是在束手无策 之下,便点燃了为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而制作的火之药…… 「因此,就引发了能让所有有形之物都消失的超高温爆炸吗?」 「顺便问一下,赛拉斯先生你的想法呢?」 面对威蓝多的疑问,赛拉斯稍稍耸肩后回答: 「一样。我也曾经在新的阿巴斯看到波多罗孚家的历代当家悄悄管理的实验道具,也就是此处的这些东西。」 实验道具是必须好好珍惜,坏了就得修好的想法早已根深柢固,他从没有思考过毁坏它们的方法,甚至还会产生一种冒渎的感觉。 威蓝多与伊莉涅之所以不甚舒坦地接受这个解释,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我也想同意这个说法。」 库斯勒一如此表明,翡涅希丝就露出彷佛胸口被射了一箭的模样,库斯勒的笑容便收敛了不少。 对翡涅希丝而言,她自己提的说法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我一直无法明白为何会存在足以破坏整座城市的火之药,不过,如果白者已下定决心前往一个谁也回不来,而且又不用担心被追踪的地方,同时还打算将他们遭受诅咒的根源──那些技术都埋葬于黑暗之中的话,这个选择的确很实际,也会是最好的方法吧。」 技术本身就带有该种特质,这点让活在炼金术世界里的库斯勒不得不在说话间夹著叹息。 「我……起初以为是为了击垮那些追兵,但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实在没想到会是为了破坏等同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实验道具。不过,如此一来,这个湮灭证据的说法就也能解释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 伊莉涅反问,库斯勒回答: 「如果爆炸是在工坊中发生的,那问题就在工坊的位置。如果他们有意彻底破坏城市,那爆炸的中心又为何会是在离城市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呢?」 威蓝多一副「此言有理」地抚摸起下巴。 「若想获得最佳效果,那就应该以城市中心,采集到太阳碎片的地方为起点才合理,因为城市是以广场为中心而建成的。不过,他们没有这么做。虽然这只是我的想像,但白者说不定正是因为很清楚这个万不得已的非常手段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所以才想尽力减少危害,在远离城市的地方设置工坊。」 然而,无论多么为他人著想,在城市居民的眼中那依然是最可怕的灾祸,宛如青天霹雳吧。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白者毫无预警地将那股力量用在他们身上。 庙祠中的壁画绘有仰望天空,像个司祭一样在与神明互传讯息般的白者。 「这样就能够对天使的传说做出完整的解释了。」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说完这些话后,安静的沉默跟著降临。 那气氛并不像在追思过去,而是所谓的一言难尽。比起终于抽丝剥茧,揭开了百年前之谜团的成就感,更像是被要求正视自己的过错。 尽管从不以为关于白者的话题会变得轻松,但即使动机不同,那些对白者紧追不舍的,肯定就跟库斯勒他们一样是对技术著迷的人。 库斯勒摸了摸身旁的翡涅希丝的头。 翡涅希丝泫然欲泣地低著头,不过她没有哭。 「顺便提一句,这个假说有个很重要的,在现实中的好处。」 威蓝多抬起头,并慢慢地颔首。 「对呀,这可以实际确认唷。」 「咦?」 伊莉涅与费尔提高了音调,其他人则是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怎、怎么做?难道你们有可以回溯时间的魔杖。」 费尔脱口而出的话,让人只能苦笑回应「书看太多了吧」。 库斯勒说: 「是去调查庙祠。如果真的在那里炸毁了各种工具,那么理当埋藏了成堆的残骸,恐怕将这城里的土地挖掘开,就会跑出绝非一般正常量的金属来。而且说不定他们在炼制特殊金属的传说也暗示著这件事呢。」 费尔「啪」地拍了自己额头。 「那么理论已经成形的话,再来就是实验了。」 刻意用轻快的语气表示后,转头去看身旁,翡涅希丝则刚毅地对库斯勒露出微笑。 在已过中午的小屋外头,白雪把阳光反射得格外明亮刺眼,却冷得要命。库斯勒等人像遭到催促般快步行走。 「不过,如果假说没有错,那我们这些居民说不定就能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安稳地睡著。」 行走间,赛拉斯一副忍不住地开口。 「如果能确定他们已前往了再也回不来的场所,那我们便不用担心他们的脚步声,而且也知道了这片土地变成火海的原因,这下就能安心地生火了,想在这片土地重新兴建城市也不再是天方夜谭。」 赛拉斯又对库斯勒与威蓝多说起这件事,已经算不清是第几次了。 赛拉斯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下决心住在此地,因此不管有多兴奋都不足以描述他的喜悦吧。 「终于……能取回我们心中的秤砣了!」 站在白者留下的洞穴边缘时,赛拉斯开心到高举双手。 原本库斯勒也应该同样开心才对,即使这并非他独自得出的结论,但他仍然身处于所有编年史作者都会花上篇幅撰写的大事之中。 然而,就跟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库斯勒站在边缘一动也不动,眺望在积雪之下的庙祠石造「盖子」。他身边的翡涅希丝果然也保持沉默,库斯勒心想,她大概察觉了自己在想些什么。 「为何愁眉苦脸?」 如此询问的是费尔,一副不识相的商人脸庞。 「帮你在嘴角绑上皮袋吧。」 「哈哈哈。」 费尔大笑,眼也不眨地直盯著库斯勒。 不过,他又忽然转身,朝斜坡下的庙祠走去。 「看我怎么把庙祠整个翻开唷!」 已经在斜坡下方的赛拉斯、威蓝多、伊莉涅和扛著家伙的骑士们并没有回头留意库斯勒。 库斯勒从鼻子呼出冰冷的气息,轻轻摩挲双手。 「你真是名副其实的不眠的炼金术师。」 在凡事尽情享受这方面是个天才的威蓝多率先抵达庙祠,翡涅希丝望著兴奋无比的他如此说道。 库斯勒觉得那表情就跟前来邀自己加入打雪仗时一样。 「大家都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哦。」 然后,不这么想的只有库斯勒一人,察觉到库斯勒不这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翡涅希丝似乎这么认为。其实明明是费尔很绅士地刻意将这个位置留给她,而威蓝多也一定早已察觉,他才会在这个前提下,表现得那样快活。 白者的谜宛如一座水磨坊,时间之流一流入水车,齿轮便只好跟著转动。 「我生性如此。」 库斯勒只往前踏出半步,把脚下的雪踏实。 「下一步、下一步、下一步,在抵达抹大拉之地之前,不分昼夜,跟『利息(库斯勒)』一样不眠不休。」 大口吸气然后呼出,呼出的气息化为白雾,久久不散。 但它毕竟会有消逝的时候,赶在那之前,将内心的激动全都转化成语言吐露出来,才能成为活著的证明吧。 库斯勒说: 「照现在的情况,飞上天空的技术也没指望了,那技术还需要相当大的改良,没办法让我们立刻去追寻白者们,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这个问题一直堵在库斯勒的心中。 他们并非完全自由之人,是替如今正濒临崩解危机的克劳修斯骑士团,以及率领其中一支部队的艾鲁森与库拉 托鲁大公效力的身分,而且他们恐怕已被视为能够让处于劣势的战况起死回生的王牌。 然而,即使库斯勒等人将天使的技术运用至战事中,也依旧无法预测会有怎样的变化。 假设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摆脱了艰难的战况,那么事后,艾鲁森就会让库斯勒等人自由进行研究吗?库斯勒可以很肯定地说绝对不可能。艾鲁森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养鸟时肯定会准备好鸟笼,为了让渴望飞向天空的库斯勒等人继续卖命,说不定还会使出奸诈的手段。他不愁找不到用来涂成乌漆抹黑的白布,所以办法更是随他怎么施展吧。 如此想来,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想追寻白者的话,想用他们留下的技术,朝他们前往的方向起飞的话,有件事不得不做。 换句话说,便是选择逃离艾鲁森等人。 「若想追寻白者,避免被卷入对自己没有好处的战争,逃离一生就这么被豢养到死的命运,我们必须获得像鸟一样的自由。」 只能听从骑士团的命令,在有人监视的工坊中进行研究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迫切地渴望这种自由。 如今正是获得这份自由的绝佳良机,说不定还是最后的机会。 「有什么原因让你这种不瞻前顾后的炼金术师感到犹豫吗?」 翡涅希丝若是以戏谑的表情这么激他,库斯勒还会觉得开心,然而这么说的翡涅希丝脸上带著温柔体贴的神情。 「第一,艾鲁森他们也很拚命,我们若逃走,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还会给隶属吉德鲁商会的费尔、波多罗孚家以及赛拉斯等人带来莫大的困扰。」 即使得砍下一颗又一颗头颅,也要逼他们说出库斯勒等人的下落,这种见解才实际吧。 「第二呢?」 在翡涅希丝的催促下,库斯勒夹杂著叹息说: 「那可是前往之后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哦。」 倘若库斯勒等人的假说正确,白者们便是往那样的地方去了。 而且最后肯定会证实这个假说是正确的吧。 如此一来,在摆脱艾鲁森的追兵之后,即有两件事需放到天平上衡量。 邂逅白者后裔的可能性。 另一端则是无法从到达的地方回来的可能性。 对至今生活过的任何一片土地,他其实都没有抱著什么特别的怀念,但若是再也回不来,那他也不免有所迟疑。 「我无所谓呀。」 翡涅希丝往前踏出一步,踩著雪,她的脚小归小,却是一双与库斯勒不相上下,走过许多艰险路途的脚。 「虽然会因此跟第一次结交到的,对药草知之甚详的朋友分隔两地……」 过去曾因爱情药和特殊的玻璃制法而在亚荣城引发了风波,她指的就是在那里结识的药草商女儿吧。 翡涅希丝之所以比库斯勒多踏出半步,似乎也是为了追加这句话。库斯勒一看她,她便彷佛被逗乐般笑了起来,接著隐去笑容,靠近他。 「只要有你在,去那里都无所谓。」 也许这是她早就酝酿许久的一句话,会这么想是因为发现库斯勒久久不吭声后,她便立刻红了脸颊离开他。 「你、你总是这样──」 「不。」 库斯勒打断翡涅希丝的控诉,对她说: 「因为我本就认为你会跟来。」 翡涅希丝的耳朵高高竖起,原本卷绕在头上的布以及帽子都跟著被往上举。 不过,她似乎并非永远是个只会被欺负的小女孩,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不是『愿意陪我去』吗?」 「是『跟来』。」 结果虽然一样,听起来的感觉却大为不同。 库斯勒对板著脸的翡涅希丝使坏地笑了笑,接著发出叹息。 「但那两个家伙呢?」 明明才刚走进庙祠不久,威蓝多却已经走了出来,手中高举某样东西给他们看之后,便奋力地往这端丢了过来。他丢出的东西是个在白净雪地上显得太过突兀的黑漆漆物体,看起来是烧焦的铁之类的金属,他们期望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接著,威蓝多又对著翡涅希丝挥了挥手。 「意思是不想与他们分开吗?」 少了根神经的问话方式是孩子的特权,这么想的库斯勒以牙关咬碎心中的别扭。 「混帐。」 但他还是忍不住咒骂一声,翡涅希丝咯咯地笑。 以往的库斯勒肯定不会犹豫,直接选择可以专心一致追寻白者的法子,事实上,至今为止他也多次违反骑士团所下的命令,擅自致力于自己的研究。 尽管如此,既然炼金术讲究万物流转,那么环绕在自己身边的状况也可能随之改变,这点库斯勒只能承认。 「而且……对你来说,听起来也许会像背叛。」 库斯勒毫不保留地皱起五官望著翡涅希丝,后者一时愣住。 「话说回来……追寻白者是否具合理性,现在的我感到很犹豫。即使威蓝多与伊莉涅说他们要跟来。」 「是『愿意陪你去』。」 翡涅希丝笑著订正他,肯定是出于对他的体贴吧。 然而,库斯勒本就不乐意她这么做,他往翡涅希丝的脑袋敲了一下,夹著叹息继续说: 「即使那两个人跟来,也不确定是否能找出白者。未来等著的是在孤立无援的土地上进行大冒险,骑士团的威望、炼金术师的虚张声势都行不通,连货币用不用得上都是个谜,而且,我们并不是冒险家,而是炼金术师、学徒、铁匠,在工坊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在那之外,就跟废物没两样。」 被视为学徒的翡涅希丝有些气恼,但等库斯勒把话说完,她缓缓将视线移至远方,若有所思。 「如果不用去冒险,这段时间也还能够做更多其他的研究吧。」 「是啊。」 而且,技术原本就是无论谁来进行,只要按部就班便一定可以获得成果。 白者虽然比库斯勒他们先走了一百年,但只要完成百年份的研究,即使没有见到白者,也有可能追上他们。 「呵呵,不过,话说回来也是。」 「啊?」 「在修道院的时候,修士也是总埋首于各种研究,在修道院的围墙内,而且真的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勇闯真理的世界。对不眠的炼金术师的学徒来说,能待在打盹也不用担心会被狼吃掉的桌子前,也许会比较开心。」 虽然说得很俏皮,但这是翡涅希丝真正的心声吧。 不管怎么说,翡涅希丝至今已经历过太多次攸关生死的旅程,早已深深体会过那份辛苦。 「不去寻找你的同伴也没差吗?」 库斯勒一这么问,翡涅希丝便凄凉地笑著,摇摇头。 「跟我直接有血源关系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手搭在她的头上,不是因为将她当作一个孩子,也不是为了捉弄她。 库斯勒来回抚摸翡涅希丝的脑袋。 「反正……我会跟威蓝多谈谈,那家伙应该也有他的考量,而且我还欠他一个人情,有时会在瞬间觉得视情形也许得协助他的愿望。」 「瞬间?」 翡涅希丝很忠实地重复。 「瞬间,就是瞬间。呿,那种家伙!」 库斯勒故意忿忿地表示,翡涅希丝开心地笑。 而且她彷佛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往下蹲,开始把雪集中捏起雪球来。 然而,寒冷使得雪相当松散,一直碎掉落下。 所谓的幸福肯定也属于这性质吧。 「会无法顺利 捏成,一定是因为那并非正确的形状吧。」 接著她久违地说出这种曾为修女的人才会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冒险已经结束,炼金术师该回到工坊了……?」 库斯勒不悦地低声说,翡涅希丝则「呼」地吹走掌上的雪,把手拍净,她站起身的模样明明柔弱无比,看起来却很刚毅。 「圣典中有这么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 「吃屎吧……我虽然很想这么咒骂,但天使的传说确有其事,看来我也得稍微相信圣典才行吶。」 「我想打扮成修士的你也会很好看。」 以一个小丫头来说,这算是一个相当努力想出来的回应,不过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待在象牙塔里一味地祈祷,同时对神明所在的天空进行观察吗?」 「只要有热饮和毛毯相伴,我相信那会挺有趣的哦。」 库斯勒俯视如此回应的翡涅希丝,终于莞尔而笑。 尽管他最后还是没能加上一句:还有臭味相投的伙伴在的话。 「为、为什么笑了呢?」 「没什么。」 「唔~……」 库斯勒不去理会低声呻吟的翡涅希丝,将视线移回庙祠后叹气。 「威蓝多这家伙,总是那么兴高采烈。」 从庙祠走出来的威蓝多双手捧著大量的烧焦物,并且当场往旁边奋力拋撒开。既然能挖出那么多熔解的金属残骸,就表示那地方无疑曾是个工坊。 伊莉涅与费尔、骑士们也都走出来,殿后的人则是赛拉斯。 如今已经不需要把该处敬奉为封印神之愤怒的地方,然而也许正因如此吧,赛拉斯又转身面对庙祠,深深地一鞠躬献上他的祷告。 「我先回小屋了,好冷。」 库斯勒说完便转过身,翡涅希丝起初虽然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选择追随库斯勒。 和谁一起为了何种目的共度时光,似乎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库斯勒开始为一直只是单纯绽放光芒的抹大拉之地,涂上现实的颜色。 一回到小屋,威蓝多就将先前都收拾好的工具又全都拉到外头。 白者们运用飞向天空的技术,启程前往了没多少人能抵达的地方──既然已为这个假说添加了几分真实感,就表示这项技术还可以发挥更大的效果,他大概是因为得到这个确信后,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吧。 但他绝没有因此而变得漫不经心,当库斯勒前去找他商量时就立刻发现了这点。 「看来我省下工夫了,无须去说服容易执迷不悟的你呀。」 又轻又扎实,只是基于这个理由,威蓝多就冒著会遭天谴的可能,准备了用羊皮纸缝合的袋子,他一面将金属的碎片丢进酸里头,一面说: 「无论什么事都得讲究平衡啊,在天平的其中一端放上重物的话,另一端也得想办法加重才行唷。」 「希望见到白者们的话,即使杀了艾鲁森,也还得付出前往未知旅程的代价哦。」 威蓝多抬起头,张大嘴巴无声地笑著。 库斯勒靠在树上望著他的这副模样。在外头的只有库斯勒、威蓝多,以及站在稍微隔了一点距离的小屋入口处的骑士。 因为库斯勒他们的假说已几乎获得证实,所以费尔与赛拉斯为了商量今后的合作而前去广场。既然费尔拜吉德鲁商会的招牌所赐,为所欲为了许久,那么他大概会藉此卖赛拉斯一个人情,想办法为商会带来利润吧。 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待在小屋中,照威蓝多的吩咐选用各种材料制作实验用的袋子。 时间正值冷意最和缓的午后,待在户外感觉正舒适。 「还有啊,光靠脑子去想,往往会有一种盲点,以为只要天平平衡了,所下的赌注也许就不坏。」 瞬间冒出的泡沫全被袋子吸收,只见袋子像在变戏法一样逐渐膨胀。 「可是如果天平本身就沉重到有病,那便没有意义啦。」 「说得没错。」 用来追寻白者的必要手段,需下的赌注实在太大了。 「不过,你难道想在艾鲁森的麾下任他使唤?」 库斯勒的这个问题换来威蓝多的笑容。 「库斯勒,你不用试探我啦。不去追寻白者跟对艾鲁森唯命是从,两者不一样啦。」 库斯勒思忖,虽然不想老实地称赞他,但看来威蓝多的确跟自己一样优秀。 「等解开白者的传说之后啊,不管怎样都会在意起其他的传说或迷信的真实性啦。我可不想住进鸟笼里啊。」 先不考量战争的事,威蓝多指出的不失为一个不想住进艾鲁森准备的牢笼,被他用项圈困住的好理由。在这片土地上肯定有许许多多类似白者的传说。 既然同样是去冒险,也可以选择探索更实际,早已认识的地点。 「可是,你有什么点子呢?要去旅行、做研究都得花钱。」 威蓝多用皮绳将袋子绑紧,膨胀的袋子就像只下一秒便会飞上天空远去的鸟儿一样,无法老老实实地待著。 「这个嘛,可能的话,最好是向费尔大哥的商会借钱做研究啦,那里不仅有船,还有情报网,更重要的是还有费尔大哥这位书商在。」 「艾鲁森那边可能也很有财力啊。虽然不知道库拉托鲁大公这号人物有多厉害,但他可是大公,应该是大贵族吧。」 「可是那些家伙会对炼金术青睐有加,不过是因为这对战争和赚钱有用罢了呀。」 只要雇主有其目的,他们就会被剥夺研究的自由。 然而,艾鲁森绝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容许库斯勒等人逃脱他的手掌心。正如威蓝多所言,炼金术师拥有的技术除了对单纯的赚钱有利之外,更能够直接影响战争的胜负。假使他们真的与费尔合作,若遇艾鲁森在之后从中作梗,那情况不就又一样,也许还会更糟。 「要不乾脆就让艾鲁森和库拉托鲁大公输掉战争,人头落地,这样最……好……了……?」 库斯勒想到这一步,忽然察觉一件事。 接著他再度望向威蓝多,终于明白他为何不像自己这般烦恼。 「你该不会?」 「啊?」 威蓝多笑得一脸奸诈。 若以与白者相关的事为起点,就大致可以明白话题的走向。 而威蓝多远比库斯勒更能狠下决断。 「根本就没必要等他们在战场上合了我们的心意乖乖送命呀,我们手上有火之药、灵药,要不然像水银、砒霜这点毒物也不愁没有啊。」 暗杀,又或者弄得像场意外。 至今为止都是即使杀了上级也还会有新的上级来顶替,怎么也无法逃脱骑士团这个大组织,而且逃离了骑士团,就无法继续进行研究。 然而,历经几番辛苦,在奇妙的旅途中邂逅奇妙的缘分之后,今非昔比。 他们卖了个天大的人情给满怀希望想打造出一座新城市的人,觅得一位隶属于大商会的知己。 更何况,手中还握有人们无法想像的技术。 真的想把拥有的工具全都用上,以最短的距离朝著心中最向往的方向前进的话,根本无须犹豫。 艾鲁森的确对库斯勒等人表现过几分理解,他们之间还有一起死里逃生的交情。但说穿了,他们生活的世界不同,对方既然应该只会把自己当成棋子摆布,那么他也不用为了产生这种念头感到愧疚。 剩下的就只有做或不做。 以及是谁先被干掉罢了。 「……没资格被称作不眠的炼金术师了,最近我老是停滞不前。 」 「哈哈哈哈,大概是至今没好好睡觉的代价吧。」 库斯勒搔了搔脑袋,拱起背部,视线稍微往下,就像当初那个被幽禁在塔里的监狱,即使与全世界为敌,都还是要朝真理前进的勇猛的他。 威蓝多看著他,大胆地笑著。 「让人想起以前的恶作剧呢。」 当然,这不属于恶作剧的范围,最好也别告诉翡涅希丝。 要脏也只是脏自己就够了。 「既然这样就朝这方面去准备吧,反正也不会特别费事。」 库斯勒说完,威蓝多就放开抓著羊皮纸袋的手,彷佛在代替回答。 说时迟,那时快。 「是什么不会特别费事?」 库斯勒以为是自己幻听。 他快速地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处。 「艾、艾鲁森?」 看到从树干后方现身的人影,库斯勒惊愕叫道。 「好歹也加个『大人』吧。」 站在对面的艾鲁森只是轻轻皱眉,一派悠闲。 库斯勒犹豫了一秒,然后在下一秒打定主意,他的手绕到腰间的匕首,放低重心准备跃起。 既然要干,地点选在这里也无所谓。 正当他准备踏出第一步时,一名身型壮硕的骑士从艾鲁森的后方走上前来,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与库斯勒等人带来担任护卫的骑士,有著天壤之别,无论库斯勒多有气势也绝不可能赢得了他。 在视野的角落注意到威蓝多频频望向小屋,既然艾鲁森能好整以暇地躲在树干后方偷听,就表示小屋那边早已经被制伏了。 太大意了。 他以为艾鲁森虽然需要库斯勒等人,但顶多也只是派遣使者过来,面对使者,他有自信能拉拢成功,毕竟库斯勒等人对他们而言可是形同奇迹的存在。 然而也有人不吃这一套。 那不是别人,正是艾鲁森他自己。 「如此无防备,还敢在这里商量暗杀我的计画。」 艾鲁森耸肩叹了一声。 「没有天真地选择逃亡这条路,是还能称赞一下…不过若无法把士兵的想法全都想过一遍,这种人可无法胜任指挥官哦。」 库斯勒咬牙的声音对艾鲁森而言大概就像鼓掌吧。可是艾鲁森并没有显现任何洋洋自得的神色,只是一副「自己预料得没错不过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缓缓将视线往上扬,接著眯起眼睛,手掌靠在眉间。 「……虽说如此,真奇怪,我是在作梦吗?」 在他视线前方,羊皮纸袋依著皮绳的长度飘浮在半空中,没有听过任何说明就看到这景象,应该会以为是魔法或奇迹而吓得腿软吧,但艾鲁森仍是一脸悠然。 「对我们来说,现正处于恶梦之中啊。」 表现出最起码的逞强后,艾鲁森慢条斯理地将双手手掌举起,朝著库斯勒及威蓝多说: 「行了,冷静点。」 他的脸上浮现苦笑。 「我能像这样攻你们个措手不及,不是因为你们无能,这就跟我如果待在工坊,那也只是会碍手碍脚的道理一样,懂意思吗?我一直以来都在思索该怎么操控士兵,不过是在这方面略高你们一筹罢了。」 他是在怀柔吗?库斯勒一动也不动地紧盯艾鲁森,但来回看著库斯勒与威蓝多的艾鲁森似乎是发自内心露出苦笑。 「而且,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我可松了一口气啊。自己策马赶来赌一把算是没白跑一趟了,不过可真折腾了我这把老骨头。」 艾鲁森再望了一眼浮在半空中的袋子,无牵无挂地笑了。 「谁会想到真的能在空中飞啊?你们是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师吶。」 「所以又怎样?」 库斯勒的反问让艾鲁森的视线从空中移回地面,他脸上的微笑依旧。 看来如果库斯勒等人是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师,艾鲁森这个人便是货真价实的指挥官。 「为了突破这个困境,我们打算投靠敌方。」 「啊?」 库斯勒忍不住望向威蓝多,威蓝多也一副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似的看著库斯勒。 这么说来,他们并没有听错。 「呵呵呵……也是,正因为你们没想到还有这一步,才会试图暗杀我啊。你们怎么会以为我和库拉托鲁大公将为骑士团尽忠、生死与共呢?和你们一样啊,我们之间不过是利益的结合。」 「……」 库斯勒说不出话来,在原地呆呆站著。投靠?敌方? 「详情就先进小屋再说吧。我想这样的提议对你们而言也不坏哦?」 艾鲁森拋下这句话就快步转身往小屋走去。守护艾鲁森的骑士虽然也背对著他们,但那毕竟不是砍他一刀就能解决的对手。 而且艾鲁森亲自来到此处所代表的涵义太过沉重,令人很难怀疑他说的话。这种地方并不是随便就能抵达,说起来,艾鲁森跟他的主君库拉托鲁大公是一支被孤立在敌阵中的部队,根本没有丝毫余裕可让他在此闲晃。 艾鲁森盘算著天大的秘密计画,为此无论如何都需要他们。 不管怎样,刚想到的暗杀计画在一瞬间就泡汤了,此时此刻,库斯勒他们别无选择。 「喂。」 库斯勒出声对同样站著一动也不动的威蓝多说: 「他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师唷。」 「嘿。」 从还是个小鬼头时代就认识的威蓝多冷哼一声。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只懂工坊里的事物,不知世事啦。」 库斯勒踢飞脚边的雪,往前走。 唯有这么做。 唯有往前走而已,犹豫只是徒劳。 第五幕 翡涅希丝与伊莉涅被当成人质绑了起来。 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她们也没有被隔离至别处,以便有此需要时随时都能这么做。 尽管如此,翡涅希丝看上去还是很不安,无数个经验告诉她,他们现在所处的状况并没有选择权。 库斯勒当然也面临相同的状况,只是感到不安的翡涅希丝抓著他的手臂,因此他至少也得装出一副沉稳的模样。 「事情我已经先听吉德鲁商会的商人说过了,他那人就跟在阿巴斯听来的一样。」 费尔肯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吧,即使费尔在斟酌得失之后选择站在艾鲁森那一边,库斯勒等人也无权对他抱怨。 「他还再三拜托,请我别对你们做出粗暴的举动,那样的人才只当个商人真是浪费了。」 艾鲁森补充了这句话之后才开始说正事: 「那么,我刚才也提到了,我们打算投靠敌方。一旦骑士团的敌人又多了教皇那边的势力,那么就算不至于一败涂地,也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收尾了,再说,原本骑士团就是经教皇授意去讨伐异教徒才得以存在。」 而且,综观世界,各势力几乎都与骑士团为敌。 「然而,现在有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回头,骑士团积攒下的特权太庞大,也有些人打算趁混乱一口气提高自己在骑士团内部的地位吧,大部分部队应该会聚集到骑士团的麾下为他们而战,想来一场激战是免不了了。」 然而,骑士团如今掉入的是一个被累积出来的财富与沉重傲慢挖开的洞穴底端。 跟那些居住在与异教徒女王统治下的莱特里亚相邻的国境地区,彼此敷衍了事的正教徒与异教徒比起来,骑士团与敌人可是互相憎恨对方。 艾鲁森的话会让库斯勒感到大受震撼,也是因为他实在不觉得敌方会愿意接受他的投诚。 「话说如此,事情在意的永远都是得失,无论是谁都渴望自己坐上的是在战场上会获胜的马匹,而且尽可能减少损伤地下去。这就是为何战场上几乎不分黑白,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 艾鲁森等人考虑投靠敌军,为此需要库斯勒他们。 既然如此,结论就只有一个吧。 「你打算把我们卖给对方?」 库斯勒的问题让艾鲁森伤脑筋似的笑了。 「士兵这种东西并不是商品,而且只是把你们卖掉,下次就换我方无防备了,一定要避免这种事发生。」 库斯勒猜不透艾鲁森的目的,虽然想破口大骂,但接下来的事依旧看不清楚。 「我的最终心愿是让库拉托鲁大公平安回到他的领地,并且确保那领地仍隶属于他,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必须得有利用价值。」 「……换句话说,是要把我们当成道具哦?」 推敲出其用意的威蓝多不高兴地说道。 「没错,我们乃是这世上唯一一支拥有真正炼金术师的部队,以炼金术来武装,库拉托鲁大公则是指挥这支部队的唯一主子,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以下这件事:这些炼金术师丝毫不敬畏神,任性妄为……」 接下来的话,连小孩子都猜得出来。 「能够让这些炼金术师乖乖听命的就只有我们伟大的库拉托鲁大公,是这个意思吧。」 库斯勒厌恶地插嘴,艾鲁森便装模作样拍起手来。 如此一来,库拉托鲁大公就会成为敌方看重的道具,凡事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过,库斯勒目不转睛地看著艾鲁森。 「对你们而言,这算盘打得自然是称心如意。」 因为这项提议当然就代表库斯勒等人将完全被置于艾鲁森的管理之下,若问一句这跟以往有什么不同,答案的确是没有,然而要知道曾经泡过醋的芜菁不管怎么洗都无法恢复原样。 如今他们识得自由,知道在城墙外头有片宽广的世界,尤其是白者以及与白者传说相仿的奇闻还在这个世界上,库斯勒与艾鲁森之间的利益便会一直冲突下去。 又要被支配者自私的论调任意摆布吗?正当库斯勒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打算出口顶撞时── 「就是因为思考总是停滞于此,你们才会至今为止都像个道具,处于被利用的那一方啊。」 艾鲁森一副深觉无可救药地叹了气,对其中一名骑士使眼色。 「拿酒来,这群人似乎很不相信我啊。」 他的脸上净是不满,彷佛一名处处为徒弟著想,却往往不被理解的师傅。「听好了。」他继续说: 「眼下能好好安置你们的就只有我们。」 「所以说,那是──」 「不然我问你,你打算拿这女孩怎么办呢?」 因烦躁而火爆回应的库斯勒被艾鲁森当场浇了桶冷水。 「她与毁了这片土地的祸首有血缘关系,在这种不受任何组织保护的情况下,你们真的有自信能顺利生存下来吗?更何况,你们还是解开白者传说的人,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忘了,奇迹有如诅咒这件事?」 艾鲁森把话说完的同时,骑士也把酒端来了,他自行把葡萄酒倒入杯子,喝了一口就立刻蹙起眉头。 「还真辣啊。」 骑士大概不小心端来了放有生姜的葡萄酒吧,对习惯喝甜酒的贵族来说,那味道确实呛辣得很。 「不过,这滋味也不坏啊。话说回来,打个比方吧,假设你们独自投靠敌方,试想敌方会怎么处置你们?这女孩的存在大概会吓坏他们,即使被拱成是神的使者,结果会变成怎样……你们想必猜得到吧?」 展现过一次奇迹后,接著就会被人群围绕,等著你再展现下一个奇迹,每满足一次期待,又会萌生更进一步的期望,最后被追逼到根本无法彻底满足的高处。 那高度也是绞刑台的高度。 「当然,那一切我们都已经历过,在逃离卡山时,以及制作教堂响钟的那场风波中。而对问题瞭若指掌的我们自然也有办法做好事前对应。对你们来说,也许会觉得这是把自己困住的牢房,但只要是身处于我们所管理的工坊中,你们就能从远离所有问题,获得自由。」 库斯勒的表情会如此不痛快,是因为他非常能理解艾鲁森的话。 「我以为就算只考虑这点,对你们而言,我们仍旧是千载难逢的存在啊。」 艾鲁森有些无奈地说完,背就往后一靠,手搁在膝盖上。 他的话与恫吓或拢络无关。 因为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楚明白。 「我们没有你们帮忙,似乎就无法毫发无损地突破这个难关,而你们也最好有我们协助,这样在诸事上会较方便,我说的有错吗?」 拜托了,好好理解这点吧。他的表情彷佛正如此诉说,希望他们别意气用事,接受他的建议。 只见威蓝多的身子动了动,伊莉涅的脚趾轻轻撞击著另一脚的脚后跟。 一直紧抓库斯勒手臂的翡涅希丝抬头看他,手上跟著用力。 「突破重围之后呢?你说会让我们进入工坊?」 库斯勒出声确认。 「之后?那是当然。就跟骑士团统治这世界时一样,我并不打算改变,也不会舍不得研究用的资金哦,因为不管怎么想,你们的研究一定会大赚啊。而且,库拉托鲁大公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们将会得到破例的待遇吧,在你们的有生之年,研究的自由都会受到保障。」 「但依旧是笼中鸟啊。」 库斯勒舔了舔乾燥的唇,紧咬住猎物的脚。 「会给我们研究的自由?别扯这种表面上的谎了,既然你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就该知道我们解开白者的传说后, 下一步考虑的是什么。」 「你们还对其他的传说感兴趣吧?」 艾鲁森甚至不去伪装自己没有察觉。 「嘿,既然如此,你想必已然猜出,等我们获得了像鸟一样可以在空中飞翔的技术后会做什么。」 库斯勒尽可能用挖苦的口吻说话。 但他知道在此争论无济于事,他知道最后唯有照艾鲁森的话去做一途,面对这世间又大又长的洪流,他知道自己无法可施,只能随波逐流。让他明白就算找出了白者的传说,自己也还是无法战胜世间的不合理。 炼金术师也许可以点铅成金,但会刻在金块上的并非炼金术师的侧脸。 库斯勒瞪视艾鲁森的眼神中燃烧著恨意,艾鲁森把眼睛眨了又眨后说道: 「啊,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一点啊?」 然后,他微微挥手。 「所以我说我无意干涉你们的研究,会让你们放手去做。」 「你少装了!」 库斯勒一怒吼,艾鲁森便皱起眉头,揉著太阳穴。 但他望著库斯勒与威蓝多等人的眼神中并没有浮现轻蔑。 反而是看著非常怀念之物的眼神。 「你们真的很年轻啊。」 「啊?」 「让我想起过去啊。」 艾鲁森像个老人一样叹了气,双手在肚子上十指交叉。 「深信自己能够独力完成所有事,伸手能及的范围就是全世界,这其实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想法,因为世上有许多人甚至无法随意把手伸长。」 库斯勒虽然有话想说,却无法出口表达出来,同时他也因为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不该是他试图宣泄怒气的对象,而感到困惑。 「传说在东方,就往东走;西边流传著迷信,就往西去,一件一件调查,这样的做法也无不可。或者来趟追寻白者的旅程?我听书商说白者已经前往一个去了之后绝对回不来的地方?」 对整件事掌握到这地步,他却依然认为能够说服库斯勒等人。 「但是,我要坦白说,以你们的想法迟早会碰到阻碍。」 艾鲁森闭上眼睛长吁,彷佛他正结束漫长的旅程归来。 「换句话说,就是要你们收徒弟,增加自己的人手,这么一来,你们就算不出工坊,也能比走出工坊调查到更多事。」 库斯勒总算找到可以顶撞回去的地方,他立时紧咬不放。 「要我们收徒弟?才能值得信赖的炼金术师,哪有这么简单就培养得出来!」 对目的有如火般的热情,连圣人都敢怀疑的疑心,最重要的是绝对不放弃的不屈不挠精神。 这是一种天赋。 然而艾鲁森却犹如再也忍不住一样,笑得浑身乱颤,还差点被自己呛到。 「哈哈哈,传授你们炼金术的师傅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什……!」 「同一名师傅底下却诞生了两位厉害的炼金术师。」 接著,艾鲁森的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我听说,还有一个也快要出师了?」 他也许是从费尔的口中知道,找出在天空飞翔的方法的人,其实是翡涅希丝。 「炼金术也是一种技术,是人谋生的职业,就算要把人教会不容易,却并非不可能,对吧?工匠女孩?」 话题突然扯上自己的伊莉涅稍微愣住,在库斯勒与威蓝多的注视下,踌躇不定地点头。 「重点就是你们该长大了。」 不是盲目前进,也不是依赖自取灭亡的方法。 艾鲁森的话他当然听得懂。 但身体就是不愿接受。 被夹在中间的库斯勒暂时无法动弹,便听到威蓝多插口一句话: 「那样一点都不有趣吶。」 库斯勒像是瞬间挣脱束缚般地望向威蓝多,只见威蓝多困窘地对他回以微笑。 「尤其是追寻白者这件事几乎等于炼金术师的梦想啊,只透过他人言传的话,想必会抱憾终生唷。我想直接见到他们,与他们交谈,最好是可以一起成立一间工坊啦。」 「哼,会有这种想法也不难理解。我在过去也曾是个在战场上提剑汗马的人,也有好几次认为,与其坐镇指挥,不如我自己上战场来得快。」 席间,艾鲁森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似乎早已预想过所有的反驳,但库斯勒逐渐明白其实并非如此,艾鲁森也不是从以前就如现在这样。跟炙热黏糊尚未成形的铁浆终于冷却成型一样,他也是经历过种种之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在几十年前也曾经被迫站在库斯勒他们如今所处的立场上吧。 库斯勒终于明白他为何感到如此心烦意乱又难受了。 因为他正被迫认清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中,自己并没有多特别。 「我试问一句。」 这时,艾鲁森射出手中的弓箭。 「你们真的以为白者的传说是靠你们自己的力量解开的吗?」 当然不是。 艾鲁森正是明知库斯勒他们清楚这点,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想要实现更大的目标,就不可能只凭一己之力来扛起全部。只能相信他人,寻求对方的帮助,并意外地发现其实别人也能做得跟自己一样好。」 早先的自己一定不会认同这句话。 但如今的库斯勒信任威蓝多与伊莉涅的本事,也会期待他们在遇到状况时助自己一臂之力,特别是那个翡涅希丝还青出于蓝地发现了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炼金术,前段时间的自己能否想像得到这种事? 经验确实会改变一个人,忽略经验,只执著于理论在炼金术的领域中有多么危险,他深深明白。对艾鲁森的话心生怀疑,就等于怀疑自己与威蓝多、伊莉涅以及翡涅希丝共同度过的时光。 「不过……」 至今为止口若悬河的艾鲁森初现吞吞吐吐的态度。 「说了这么多,也不表示年轻人能就此变得老成,血气方刚的你们就一定不会在获得飞向天空的力量时,有勇无谋地启程前去找寻白者。再说了……」 艾鲁森别有深意地来回看著库斯勒与翡涅希丝。 「你对白者那么执著,不只是为了他们拥有的特殊技术吧?」 一时之间,心中涌现被人目睹不愿被看到的东西时的羞耻感,但现在才另找藉口也太迟了。 库斯勒在深呼吸之后,定睛瞧著艾鲁森。 「没错,这家伙恐怕与白者源自同一族。」 「就是这点最棘手啊。密探他们若只是盗取你们的技术,那也还好,但坏就坏在他们对丫头出手了。」 紧张的气氛在瞬间当场消散。 所有人都认同艾鲁森的评语。 唯独库斯勒一人感到坐立难安,因为艾鲁森的话完全说中了他的想法。密探如果是偷走技术转身就逃,那他也许连追都不会追。 「我无意取笑。库拉托鲁大公也是位多情种子啊,跟那一位比起来,你算老实了。」 这算是一种体贴吗?感觉虽然很模棱两可,但在这里退缩只会以可笑落幕。 库斯勒依然紧盯著艾鲁森,一只手则伸向翡涅希丝,粗鲁地把她抱在怀里。 「如果这家伙开口要求,那么就算是神来制止,我也会去寻找白者。」 见状,威蓝多歪嘴微笑就差没有鼓掌叫好,伊莉涅睁大双眼。 当事人翡涅希丝则又惊又喜。 「这份年轻更让人羡慕啊……不过,你们没有必要去追寻白者。懂吗?这不是你们去或派别人去之间的问题,而是那样的寻找之旅,打 从一开始就没意义。」 「……什么?」 不仅库斯勒,威蓝多也敛去笑容,看著艾鲁森。 「你说什么?」 「白者生活在遥远的土地上……亏你们还相信这种蠢想法啊。」 库斯勒忍不住看了翡涅希丝一眼,只见她震惊地睁大双眼。 就算是为了游说库斯勒等人,藉以限制他们今后的行动,这番话还是很难令人充耳不闻。 全族族人遭到惨忍杀害,作为唯一幸存者的翡涅希丝辗转来到此处,得知白者的后裔也许还活著的消息想必是她仅有的安慰。 库斯勒蕴含怒气地说: 「喂,你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只要听个大概就能明白这道理。」 「……是吗……那我就听听你的高见吧。」 连炼金术的「炼」都不知道该怎么写的家伙究竟懂什么? 库斯勒甚至还反而产生了兴趣,想知道他会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论调。 「那些人全死了,一个也不留。」 听到如此露骨的意见,又有谁会「啊,原来如此」地认同呢? 「理由呢?你有什么根据。」 「当然,我在阿巴斯就把太阳碎片的性质调查清楚了。假使这座城市是人为破坏的,那就极有可能是利用太阳碎片制造出火之药吧?但你认为在这样的前提下,整件事会变得很难解释,因为需要有大量的火之药才能做到这点。」 他曾经跟波多罗孚解释过这一点,艾鲁森大概是从他的口中听来的吧。但如此说来,就表示艾鲁森在与库斯勒等人所知相同的情况下,导出了不同的结论。 库斯勒自忖,他左思右想过,其他结论的可能性是──零。 「我原本觉得奇怪,你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会没发现,但跟你们谈过之后才明白是年轻的关系啊。你们说,假使白者生活在遥远的土地上,那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什么?你问……做什么吗?」 库斯勒完全无法解读出艾鲁森何以有此一问。 他觉得自己像只被人牵著鼻子走的牛。 「那……那还用问吗?他们拥有那么多技术,肯定是勤奋地继续进行研究。」 而且,与白者一脉相承的翡涅希丝也在看过库斯勒他们在工坊做事的模样后,深受感动。一般的城市女孩不会对锌的蒸馏产生兴趣,她那份旺盛的好奇心恐怕来自血缘。 但是,艾鲁森瞧了一眼如此回答的库斯勒后,脸上便浮现也类似失望的怜悯。 「笼中的鸟高声啼叫放我出去,却连怎么飞,怎么猎食都不知道。」 艾鲁森一脸伤心地叹息后,视线转向一个令人意外的地方。 伊莉涅。 「在这些人当中,你应该会是最先察觉的人。」 「咦?」 伊莉涅听他这么说,显然感到很惊讶,库斯勒也很讶异,威蓝多与翡涅希丝的视线亦随之集中在她身上,她缩了缩。 「常有人提到身分地位,有些风景则是只有身居其位才见得到。虽然为时不长,但你毕竟曾经担任过城里铁匠工会的首领,不是吗?」 他问的并不是无从回答的问题,伊莉涅大概是察觉到这一点,只见不安从她的脸上消失。另外,看来一名好的指挥官并不只是在前头引领士兵,同时也是能准确指出行进方向的人。 伊莉涅轻声细语地说: 「……的确,我曾稍微闪过一个念头,白者们也许并没有在进行研究。」 「伊莉涅。」 库斯勒之所以呼唤她的名字,是在警告她别被艾鲁森的气势吓倒了,但注视库斯勒的伊莉涅并没有眨眼,很明确地盯著他摇头。 「嗯……也、也是,一般来说,不太可能会有这样的看法吧。」 「所以说是怎样啦!白者他们拥有技术,八成也有足够的好奇心,不管在哪里,他们想必都会持续进行研究。就像我跟威蓝多即使被赶出工坊,只要时间允许,我们就会再造一个工坊,对使用工具的构造及做法也全都瞭若指掌,相信白者们更是如此吧?」 他的烦躁虽流露在话语间,但伊莉涅却未因此却步,她环顾身边的「炼金术师们」,收回下颚。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和你们之间的不同啊。」 充满为难的笑容看起来也稍微带点哀伤,那似乎是因为她久违地想起了炼金术师与铁匠在城里是绝对水火不容的存在这件事。 「的确,以你们的本事,就算还不达我们铁匠的水准,也足以打造出够实用的工具吧。需要的材料也能冶炼出来。」 「那么──」 「可是……」 伊莉涅打断激昂开口的库斯勒,以曾是一个工会之首的口吻如此说道: 「你要自己做出所有东西吗?」 「……啊?」 库斯勒反问。 「好比说做一把铁锤吧。冶炼铁对你们来说是易如反掌吧,但铁锤的握柄,那个木工的部分怎么办呢?」 「那点小事。」 「去做就行了,是啊。那么,要由谁去砍伐用来做握柄的木头呢?」 「这──这点……」 「要伐木就得用到斧头,说到斧头也就需要造刃的技术,要做出坚固的钢材,就得搭建出能产生高温的熔炉吧;就算你知道耐高温的砖瓦怎么做,想取得作为原料的土壤也是一大工程哦,而且,还必须先搭好往上盖时的鹰架,要做好鹰架又需要大量的粗绳,想制造粗绳则得大量栽种合适的植物、进行加工,再说风箱的制作也需要狩猎动物,用陷阱吗?弓吗?还是饲育的方式?不管怎样,这些必要工具都很费工,也讲求熟练度。不过没关系,只要不分昼夜地忙碌下去,总能学会这些技巧,也许还能把工具备齐。不过,听好了,可怕的地方在于──」 伊莉涅舔了舔嘴唇。 「打造出来的这一切会陆续被消耗掉,又得重新制作来替换。」 在戈尔贝蒂城里,伊莉涅坐在靠背比自己还高的首领座椅上,在那里扛起一座城市的产业一角,统率众铁匠。伊莉涅并非在工坊工作的一员,而是站在能够观察全体工匠的位置上。 伊莉涅明明比他矮一个头,库斯勒却感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间抬起头看她。 他是炼金术师。 只要在工坊中工作,无论何时都能获得各种自由。 「铁匠并不是光靠自己本身就能存在,是因为有其他工匠在才能成立,要让所有工匠都能生存,就需要面包师傅或肉贩,还需要种麦养猪的人。或许,为了这些人最终的利益分配,有时还需要仰躺在座椅上摆架子的大胡子贵族也说不定。」 说话间,伊莉涅似乎逐渐找回自己的本色,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揶揄艾鲁森,当然,对艾鲁森而言,这种小女孩程度的揶揄,不过像在对他问好一样,听过就算了。 「更别提研究炼金术之类的了,如果也想做到这点,该做的事就全然不只这些了。」 从种类庞大的矿石、药石、宝石到药草、动物的内脏等等,各种物资都是必需品。 其中也有除了用于炼金术之外,一无可取的东西;还有许多必须经由长途搬运才能到手的东西。 要想自行准备出这一切,那还真的需要建立一个国家。 库斯勒确切明白了自己有几两重。 这时才知道他们这些人身处于组织得多么复杂的网中,承受特别的恩惠。 不相信任何人,靠自己独力研究至今日──别笑死人了。 「白者他们飞到没有任何人在的地方…… 也许的确如此,但应该无法持续进行研究了。虽然说不定……说不定在这世界的尽头某处有个跟我国类似的国家,可是如此一来,白者最后遭逢的对待会不会又跟身处此地时一样?」 那样的话,这趟旅程就没有意义了,而这个世界的尽头恐怕并没有黄金之都。 但面对瞠目结舌的库斯勒等人,伊莉涅并没有露出洋洋自得的神色。 她只是把该说的话说完,接著不满地抱住双臂。 「话虽如此,我可没有断言白者们已经死了哦。」 于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再度回到艾鲁森的身上。 艾鲁森摸了摸胡子。 「不过是加以运用这道理罢了。我既然担起一支大部队的运作,就得时常留意物资的流动情况。就算使唤得动部队,也还需要调动到足以作战的庞大物资,否则仗就不用打了。骑士团之所以对莱特里亚久攻不下,说穿了也是因为这点。就算拥有攻势有如排山倒海的雄兵,也养不起他们。如此说来,白者什么的倘若还活著,而且也渴望进行复杂的研究,首先就能肯定他们不会前往什么不毛之地,即使前往了,那环境也绝不适合从事研究,而且照这个论调继续细说的话──」 他喝了一口刚才令他皱起眉头抱怨太辣的葡萄酒,这次果然还是皱起了脸,之后才说: 「假设白者还活著,并且在我们所知的世界某个角落继续进行研究,那我们一定会发现。因为他们应该偶尔会需要特殊或者是价格高昂的物资,绝对会引人注目。摇摇钱袋不是就会发出声响吗?为了赚取资金而运用他们那高超的技术,好比说制造高品质的钢来贩卖,那就一定会大受好评让商人闻风而至,不可能从头到尾都隐藏得很好。人活在这世上,一定会与他人有所牵扯。炼金术师以为自己可以在工坊中与社会隔绝,追求真理,那是因为有工坊的出资者在照顾他们的缘故。」 库斯勒的脸部扭曲似乎在忍受这番话带来的痛苦,他不得不听。 因为他虽夸口自己是揭露世界真理的炼金术师,却一点也不明白这世间的架构。 「如果拚命追赶白者的有好几路人,最后都来到这种世界的尽头,那就表示这些白者什么的看来并不存在我们熟悉的土地上,而且,这片世界尽头还留下了令人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破坏残痕,至此,结论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白者们已死了。 「但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艾鲁森重新恢复掌权者聪颖的面孔,冷冷地盯著库斯勒看,淡淡一笑。 「因为这就说明了你的直觉是对的。」 「……我的?」 「你从火之药的威力推断出,为这座城市带来破坏的也许另有其他方法,不是吗?」 「……是……没错。」 「我很佩服,这不是讽刺或恭维。正是因为听了你的推论,我才确信刚才的结论是正确的。」 「……」 库斯勒拚命动起脑筋。 他顿悟自己是只什么也没看见的盲目羔羊,但他得到了经验这根火把。 没有哪个炼金术师不会失败。 差别只在会活用失败的炼金术师,以及不会活用的炼金术师。 而且…… 思及此,那个被翡涅希丝担心得要命的原因,也就是点燃臭气的那瞬间像道闪光在他的脑海里复苏。 「白者……」 库斯勒让乾渴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是死于意外吗?」 点燃装满臭气的袋子时,库斯勒只是把浏海烧焦就没事了,但那只能说是一场单纯运气好的意外。正因为他很清楚这点,才会为了让头脑冷静而退出实验。 而且,长年待在炼金术师这一行,再不愿意也会明白一点。有危险的场所一定会发生危险状况。毕竟研究的本质就是在没有地图没有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披荆斩棘走入没人懂的知识领域中,事前绝对不会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混合已知的材料,获得非比寻常的效果,这种事很司空见惯。 没有哪个工匠不知道铁与硫磺之间的关系,却几乎没有工匠清楚将铁与硫磺和了水再点火,就会猛烈地燃烧。 这么一来,就只能如此猜测了。 当然,他也很清楚艾鲁森为何会称之为「幸运」。 「假设他们以大概是实验测试用的微量程度,无意中制造出能在瞬间把一切炸毁的东西……那么整件事就能说得通了。」 当时这个地方的贸易之兴盛既然凌驾于南边,那么一定能获得丰富的物资来进行研究吧。而且爆炸的中心在城市外围这点,也可以用他们一开始察觉到危险性,所以才将工坊设于郊外来解释。库斯勒等人本以为这是出于万不得已,但万不得已其实也有许多情况。 那时,白者们错估了本身操控的力量。 「我对此事是这么想的,光是想到这世上还隐藏著威力惊人到比火之药还不同凡响的东西,我就雀跃不已。毕竟不管如何隐藏火之药的制造方法,只要为了战事大量生产,总有一天就一定会走漏风声。当所有人以相同的武器来武装时,优劣便取决于运用是否得宜。这当中,若能备好从根本就与众不同的强大兵器,我方的霸权就永远高枕无忧了。而且……」 艾鲁森用嘴边的胡子藏住掌权者的笑容,视线朝工坊外头转了转。 「那威力大到能留下那样的痕迹。这下我们可以重新盘算怎么把世界收入掌中了,再说,接下来还得跟教皇大人拉拢好感情呢。」 下一步、下一步、下一步。 就像不分早晚,从不入眠的「库斯勒(利息)」。 这样的思考逻辑像极了炼金术师,但库斯勒的心却没有被他打动。 像赛拉斯及这片土地的人们那样因白者传说之谜被解开而从诅咒得到解放般,在感到满足前被人点醒的库斯勒只觉自己的心中也有东西松开了。白者他们连天空都飞得上去,却还是无法从这世间的框架获得自由。 这个事实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从一场不该醒过来的梦里不小心睁开眼了。 教他明白一件事:即使试图用魔法般的技术点铅成金,改变不了的东西还是不会改变。 「来吧,我们的炼金术师。」 正当库斯勒感到迷失方向时,艾鲁森更显快活地说: 「打包行李吧。为了逃离现在的困境,首先得跟敌方进行交涉,要让交涉利于我方,就必须展现出我方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因此需要稍微兵戎相见一下,你们需要做点准备吧?幸而阿巴斯城既有城墙巩固,又集结了许多大商会,在物资上无须担心。我们就在那里抵御一阵子之后,提出交涉的要求;而你们就华丽地展现你们的魔术吧。」 这句话听不出高昂的兴奋之情。 「不妨就来点铅成金吧。」 艾鲁森的话听起来就像混在面包里的砂砾。 艾鲁森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很清楚打铁趁热的原则。 但他跟库斯勒等人谈完话走出工坊时,太阳已经降到山头了。 抬头,就看到彷佛在紫色与群青色的水晶中撒了银粉般的天空。 今晚似乎会变得更加寒冷。 「明早出发,天一亮就动身。」 艾鲁森交代之后又补上一句话: 「对了,在那之前……你们就演练那个飞上天空的技术让我看看吧。」 他的神情有些尴尬,如果这是为了掩饰浓厚兴趣的演技,那可真是令人佩服到脱帽。威蓝多不知是早已看破与艾鲁森唱反调只会害了自己,还是真的相信他并没有敌意,只见他笑著欣然说好。刚好就在这时候,小屋中 来了其他的造访者,于是伊莉涅和骑士便也走了出去,多少帮点忙。 造访小屋的是手里拿著食物与毛皮地毯的赛拉斯与当地民众,为了感谢他们解开此地的诅咒,同时也想亲眼见识那项技术。 说不定这是费尔为了以防万一,避免艾鲁森动用武力将库斯勒等人强行带走,才请赛拉斯等人跑这一趟,不过,他们的话听起来似乎也不完全是谎言。 库斯勒不知道艾鲁森是否想独藏这项技术,便稍微递出眼神确认他的反应,而艾鲁森只是微微点头表示不要紧。 于是乎,便决定也配合时间,顺道备好料理,在外头办起晚宴。库斯勒忙著扎起火炬,把毛皮地毯铺开,拿石头堆起炊事用的简易炉灶。费尔与赛拉斯在小屋内负责准备食物,翡涅希丝也跟著做些杂事,忙进忙出。 过没多久,费尔与赛拉斯就抱了一个里头装满食材的大锅子走来。 这时炉灶里的火烧得正旺,在料理煮好之前,水酒就已经先送到各人的手中。 模样十足就是一场宴会,对当地人而言,这天也是终于解开诅咒,值得庆贺的日子。大概是已经事先听赛拉斯说明过了,当地的民众虽然语言不通,却还是一一请库斯勒、伊莉涅和翡涅希丝与他们握手。至于没有人对威蓝多伸出手的原因则是他正忙于准备实验的关系。 库斯勒随意接待过这些人之后,就把他们推给费尔,自己独自走到一棵稍微远离火光的树墩,拍掉上头的雪之后坐了下来。 对他们而言或许是值得庆贺的日子,但对他来说呢? 他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 威蓝多进行实验,当地民众围绕著威蓝多,兴致盎然地看他做的每个动作,赛拉斯也适切地翻译威蓝多的说明转述给民众听,另外,艾鲁森坐在从小屋中端到外头的椅子上,他大概很想置身于那个人群围成的圆圈之中,却碍于得摆出在上位者的派头,所以只能时不时地伸长脖子。库斯勒从旁眺望这一幕。 接著,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个人影。 库斯勒心想,说不定自己就是为了让她走过来,才会待在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 「传说的事真遗憾啊。」 这是翡涅希丝的第一句话。 「我怎么觉得这应该是我的台词。」 「我……」 翡涅希丝只起了个话头,视线就移往库斯勒的身旁,于是库斯勒便稍微往旁一挪。翡涅希丝很诚实地露出开心的神情,接著轻手轻脚地在旁边坐下。 「我并不在意啊。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见不到面只是又跟原本一样罢了。不过对你来说,却是好不容易抓住的线头突然断掉一样。」 库斯勒微微耸肩,目光望著威蓝多和人群的方向。 「传说虽然到这里为止,但已经有人交代只要先脱离这个困境,就重新开发毁灭这座城市的技术哦。还有乐趣留下啊。」 这种话一真的说出口,听起来就更为空虚。 「况且,之后似乎还能随我高兴地进行研究,也能任意差遣徒弟去调查各地的传说与迷信哦。」 虽然尝试性地多加了一句,结果却还是像无法揉成团的粉雪一样分崩离析。 翡涅希丝、威蓝多、伊莉涅,有这些无须顾虑的伙伴在,并且在工坊进行研究的自由也能获得保障,更何况,接下来要追求的是连白者都无法顺利掌控,以失败告终,并强大到足以炸毁城市的技术。 脸颊上感觉到轻轻吹拂的冷风,和一对视线。 她之所以保持沉默,可能是因为已经察觉到库斯勒想表达什么。 「我就是个孩子啊。」 若是还在半年前,自己绝对不会开口说出这种话。 更何况,旁边坐著的还是一名「十个人当中有八个会赞同她是小孩子」的少女。 「我早就知道啦。」 立刻得到如此回应的库斯勒忍不住斜眼瞪她。 翡涅希丝也不害怕,露出颇有成熟的微笑。 「可是,我觉得男人就要这样才刚刚好。」 「啊?胸前没怎么见长的你居然还能谈论男人?」 库斯勒予以反击后,翡涅希丝便立刻孩子气地瞪起他。 「是、是伊莉涅曾这么提过……我也觉得有道理。」 而且,又不是没有长出来……她似乎在口中如此嗫嚅。 「嘿。」 他邋遢地把脚打开,弯身将手撑在膝盖上托腮,两人的身高差距让他得这样做才总算能对到翡涅希丝的视线,就连膝盖的高度也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许里头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差别。 库斯勒闹情绪地叹了一声,就听到威蓝多他们所在的方向一阵哗然。看来是袋子开始飘浮了。对于跟炼金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来说,那大概是很惊心动魄的一幕吧,即使已经事前说明过了,却还是有几个人或吓得后退,或脚软瘫坐在地。 人群的上方有个绑了庞大重物的袋子正软绵绵地浮在半空中。 「艾鲁森想做的事是运作这世间的人会做的事。做好计画、做好准备、实行,然后再计画。有牢靠的结果和稳健的前进,只要有心继续下去,便是至死方休。」 袋子虽然看似疲软,但的确飘浮在空中。 不管有多难看,人还是能实现奇迹。 「……那样不行吗?研究本身不也是这样吗?而且还能去调查流传于世界各地的传说或迷信……这一点我觉得很难得。」 说得没错。 是该为此雀跃才对。 「是啊,但是,那样……」 库斯勒闭上嘴巴,沉默思考良久。没能好好把自己心中的感觉化作言语表达出来,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的那份感觉就是如此幼稚。 「那样就不是在做坏事了。」 「咦?」 翡涅希丝在吃惊之余愣愣地反问: 「做、做坏事吗?」 「没错,就是坏事,没有那种在恶作剧的感觉。如果找出这个答案会怎样?实现之后会怎样?是否能跌破城里善良市民的眼镜?是否能把摆架子的在上位者当笨蛋耍?是否能翻出那个玩弄世人命运,在旁讪笑的神的手掌心?像这类感觉啊,这种摩拳擦掌的兴奋不见了。又或者……」 库斯勒回想起与艾鲁森的对话。 从旁扶持炼金术师去追梦的,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只要有炼金术,不管什么事都办得到、都能颠覆,也许这种想法本就是幻想。就连那些白者也在完成近乎奇迹般的伟业之后,还是无法从万物规律这世间的框架逃开获得自由。肯定因此吃了许多苦头吧。」 尽管他们遭受迫害,却依然一定会在某个城市现身,让一样的事再度重演,到头来其中的原因就是在此吧。并不是因为坚强乐观地认为,只要前往位于山头另一边的城市,这次说不定会被接受,而是基于一个无趣的理由:要继续进行研究,就一定得待在具有一定规模的城市里。 「我以为不管是多么愚蠢的梦想,炼金术都能实现,你觉得这是很孩子气的白痴念头吗?可是你看看,威蓝多那家伙,不还是一个挂著鼻涕在外头玩耍的小鬼样吗?」 袋子已经超过了针叶树的高度,被重物拉扯的它看起来就像上下颠倒的水滴,歪歪斜斜地浮著。威蓝多完全遗忘要向当地居民说明,睁大眼睛往左往右地改变位置,观察袋子的情形。在他旁边帮忙的骑士与伊莉涅也一副感到傻眼的模样。 最后袋子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而破裂,重物从高空坠下,积雪便因为这道冲击力规模盛大地溅起。 「哈哈,还摔了个屁股著地。」 威蓝多似乎因为全神贯注在观察上,直到重物落地之前都没想过要闪躲,就这么往后倒下,从头到脚都被白雪覆盖。人群吵嚷之中,脸露苦笑的伊莉涅与骑士将他扶起。 「被人交代该长大了。」 每次在骑士团的管理下擅自做实验受罚时,都有人对他说同样的话。 那时候他真心相信要是照这句话去做,就会失去自由。 然而,如今反倒是遵从艾鲁森的话,他才能获得实验的自由,同伴的人身安全也能得到保障。明明在不久之前,他才刚醒悟这就是自己在追求的抹大拉。 若是如此,那他还能渴望什么? 还会有什么事物值得他继续往前走下去吗? 不可能会有。 毕竟那就是他的目的地。 「我甚至还想过艾鲁森为何不乾脆是个不讲理、讨人厌的家伙,那样一来,他就可以成为我为了得到自由必须打倒的敌人了,不是吗?」 这样就能一直都是个爱恶作剧的小鬼,为了报复玩弄他们的命运,继续前往正常的大人绝对不会去走的道路。得到一个简单易懂的敌人,就能用虚假的前进敷衍自己。 「你真的是个孩子呢……」 听到翡涅希丝感慨的回应,库斯勒也无从反驳。 「所以单纯就好奇心的多寡来看的话,威蓝多大概比我多吧。」 他不顾自己的头上还沾了一堆雪,便与环绕在身边的当地居民热烈地讨论起事情来。在语言的隔阂下,他们之间得由赛拉斯适度地翻译,不过从他手上拿著破裂的袋子来看,肯定是在讨论耐重又耐用的袋子该怎么做吧。当目的确定之后,语言的不同或许就不太紧要了。 库斯勒像在眺望远方一样凝视他们交谈的模样。 思考著自己是否也还能像他那样热衷忘我。 因为他未曾想过当自己已然抵达无法再往前进的地方时会怎样。 今后他该以什么为目标投入研究呢? 「抵达抹大拉之地,也见识到以技术对抗世界的极限。尽管如此却还有想做的事──这在我心里似乎不存在。」 库斯勒随著乾涩的笑声说出这句话,翡涅希丝便难过地皱起眉头。 库斯勒摸了摸她的头。 「算了,反正为了活命,还有事得去做。手一动起来应该就会涌出干劲了吧,就如你跟伊莉涅所说,看来我老是想太多了。」 他站起身,说道: 「去吃晚餐吧。」 但翡涅希丝没有起身,她泫然欲泣地看著库斯勒。 库斯勒微微耸肩。 「艾鲁森如果说出要摧毁教会之类的话,也许会让我热血沸腾吧,而且,对你来说也是个喜讯吧?」 翡涅希丝被称作受诅咒的血脉,看到她的耳朵,人们虽然不会没有偏见,但若没有教会的存在,也许她会得到较好的待遇。 然而,就连克劳修斯骑士团都办不到这点。 因此,拿来当作离经叛道的炼金术师心中的幻想,倒也不坏。 「……我不希望这样。」 翡涅希丝终于露出生硬的笑容,从树墩站起。 「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我都不希望有人遇到危险了。」 翡涅希丝边说边伸手碰触库斯勒的脸颊。遭到白熊之毒所伤,曾经满目疮痍的皮肤还留下一些碎皮在脸上。 「可以安稳过日子的话,不就够了吗?」 在翡涅希丝温柔的抚触之下,库斯勒忍不住逐渐绷起脸孔。 「会变得没出息。」 「就伊莉涅的说法,遇到跟我相关的事,你总是很没出息。」 这句话足以让他想像这两个女孩平时都在聊些什么。 可是,这点大概没有错。 「太蠢了。」 库斯勒说完,揽住翡涅希丝的肩膀。翡涅希丝每次被抱住时都会瞬间身体僵硬,但又旋即放松变得柔软。若说出自己就喜欢这个瞬间,那就真的是愚蠢到底了。 「而且,关于天使的传说,我也有学到东西。」 「学到东西?」 「对于同一件事情也可以有很多看法,传说的解释虽然一波三折,但我听起来每一种都像真的,所以,说不定还会有让你无比兴奋的第四种解释啊。」 的确,艾鲁森的看法不过只是比库斯勒等人的推测更有说服力罢了。既然无法回到一百年前进行确认,这一切都只能淹没于时光黄沙之中。 不过,翡涅希丝真正想说的似乎是稍微不同的事。 「因此,现在对你来说毫无魅力的生活,也许换个角度思考就会变得非常有魅力。」 库斯勒将视线移往怀中的翡涅希丝,便看到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在「咬紧牙根,相信真实一定就在山的另一端」的生活时,绝对不会展现出来。 「……是啊,也许吧。」 库斯勒回以淡淡的笑容,翡涅希丝则眉开眼笑地点头,附和他「一定是」。 库斯勒抬头望著星空。即使是如此无趣的星空,以前的人也还懂得为星星取名,用星星作画来取乐。而且还会以星星排列的位置来占卜人的命运,他们该是深知怎么在世间尽兴的一群人。 库斯勒抱住翡涅希丝的双臂稍微用力,像要咬住她的头似的把脸凑过去。 「谢了。」 不知道翡涅希丝此时做何表情,她微微低头,脸埋在库斯勒的怀中。 但库斯勒可以想像,也可以做各种解释。 原来如此,可以享受的事多得很。 库斯勒一面这么想,一面朝著在宴会上吵闹的那群人走去。这段时间翡涅希丝就以奇怪的姿势靠在库斯勒身上,在旁人的眼中,看起来大概就像在照顾生病的小鬼吧。生病这个看法的确不算错,库斯勒忍不住笑了。 世界会随著观看的角度不同,有所变化。 或许还能像点铅成金一样,被改变也不一定。 宴会的气氛很热烈,也许是因为酒精以及在天空飞翔的技术让人大为兴奋吧,但看情况似乎不只为了这个理由。 「要飞向天空就得准备大袋子才行啊,可是用缝合或是明胶拼贴,最后都会因为重量而撑破,不然就是气体外泄。所以才必须找出本身就能变成一个大袋子的东西呀……为此我们准备了鹿的膀胱,听说白者在这一点也是同样的想法哦。」 一边玩弄从缝合处破裂的鹿膀胱,一边喝酒的威蓝多大概是察觉到库斯勒的到来吧,他头也不抬地说了起来。 「当地人问我这袋子是用什么做的,我一说明原料,他们就表示有个东西最适合不过,取自一种召集一般猎人恐怕也对付不了的猎物身上啊。」 这时,体贴的费尔端了库斯勒的酒过来。 「听说是一种角长得像铲子般的巨大雄鹿。若是成了山里的神,那身体可就高大到人得抬头才看得见,四肢也粗得跟大树干一样,所有弓箭在其毛皮与肉体的阻隔下都显得疲软无力。」 「他们还说偶尔能捕获的都是一些失足滑落山谷不小心摔死的唷,不过,白者的话,就有办法捕捉到了啦。」 零碎四散的真理拼图往往会在正确拼对其中一片后,就陆续吻合。 这也属于其中一种吧。 「用火之药吗?」 「要不然,就是比它更强大的某种东西吧。」 火之药既然可以应用在战斗上,那么拿来狩猎也不奇怪。 而且,就白者给人的印象,比起用力量对付人,不如说拿来对付猎物还较合适。 「如此说来,这块土地更是『 飞往天空的材料一应俱全』的地点了。」 「虽然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还是个谜呀。」 库斯勒咬著还有些生的肉乾,对威蓝多耸耸肩。 「单纯的好奇心?」 「如果要从这方向去猜测,那我会觉得是那边唷。」 威蓝多边说边竖起食指。 「那边?」 「会不会是要飞上天空摘星星啊。」 在他们旁边捧著酒杯,小口小口舔著的翡涅希丝一脸恍然大悟般地仰望天空。 这听起来太像小女孩会作的白日梦,拿到现实中来思考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至少,我听说过有人在高得吓人的山顶上,还看得到飞得更高的鸟。」 「那么,他们会不会是在这里备齐工具,打算往某座高山飞去呀?」 「坠落的话会死哦。」 「太阳的碎片不也会因弄错用法而导致相同下场吗?」 完全正确。 「而且,我会这么想,不仅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唷。」 威蓝多在说话时,浮现出一道莫名的得意笑容,并不是因为喝醉。 而是一种开心得不得了的脸。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四眼相望后,突然有人把某样东西塞过来。 「哇……啊?毛毯?」 定睛一看,是伊莉涅。 「你们也要去吧?自己的份自己拿啦。」 「去?去哪里?这种时间?」 难道现在就要启程前往阿巴斯了吗?讶异间才发现,方才都还窝在地上的当地居民也拿起充当地毯的毛皮,把雪拍落,折叠起来。 担任护卫的骑士拿著火炬,好几个人抱著酒桶。以夜晚的行军来说,却没有带上别的行李,由费尔在前头领队,其他人鱼贯跟上,不知欲迈向何方。 是怎样?库斯勒还在困惑,而翡涅希丝已扯住他的衣袖。 「去了之后一定就会明白啊。」 她笑得很开怀,但眼角却像快要融化般。 「喂,你喝太多了。」 「呵呵呵……」 她似乎满不在乎,转念又想,既然一群人要往寒冷的地方去,这样也许刚刚好。 「混帐,好啦,走喽。」 库斯勒拉住翡涅希丝的手,跟在队伍的最后。 虽然是满天星空,但月亮还在山的另一头,这附近是漆黑一片。其中有一条人群串起的长龙随著稀稀落落的火炬在蠢动,看起来如梦似幻,再配合无风,踩著雪地的独特脚步声搔刮著耳畔,更让人有这种感觉。 寒冷静谧的夜晚行军无声无息地前往某处,蓦然停下脚步时,环顾周围谁也不在,这样的事似乎极有可能发生。 库斯勒为了不让翡涅希丝跟丢,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绝对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不小心与翡涅希丝走散。 自己或许也醉得很,居然这么认真地思索这件事。正当库斯勒打从心底感到愕然时,走了颇长距离的队伍终于停下脚步。 虽然有好几个人举著火把,但夜晚仍漆黑得让人顶多只能辨认出手的轮廓。 库斯勒分不清自己正位于何处,于是凝神细看来时的方向,发现小屋旁边升起的火堆看起来位于极低处。另外,还看得出几盏火光是来自聚落的广场,由此终于理解到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庙祠的边缘?」 被白者们炸出的大洞边缘,也就是土壤隆起的部分。暗夜中他一直紧盯自己的脚步,在前进时只留意别摔倒,所以才没发现曾经走上斜坡。 但是,为何要到这个地方来呢?正感疑惑时,只见每个人开始铺展手中的毛毯与地毯,当场弯腰坐下。而且手中的火光也一个接一个熄灭。 之后,队伍的前方似乎开始拿酒出来依序款待众人,库斯勒便也静静地等酒轮到自己身边。 在接过木杯之前,他先出声询问,这全是因为实在忍耐了太久。 「接下来要做什么?」 费尔正拿著勺子伸进被骑士环抱的酒桶里,他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 「我只听到拿著毛毯跟上来而已。」 「哦,无妨,无妨。总之先喝酒暖暖吧,这里冷得很。」 「在这种时间来这种地方,让人很没劲呢。」 以庙祠为中心的大洞,看起来就像聚积了黑水的沼泽。 「不,来这里只是单纯因为此处是这片平原最高的地方,而且,要看的方向不是庙祠,而是那里──北方。」 「北方?」 听费尔这么一说,才察觉到人影似乎都面朝北方。 「没有月亮很难看清楚,但你有没有看见凹陷的山坳?从这里可以看见北方最远的天际。」 火炬熄灭后,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夜空便立时多出了无数颗星星。 库斯勒照费尔的说明放低视线,原来如此,的确有一处山的影子,彷佛将星空剪去一块般。 「在月亮升起前,寒冷晴朗的夜晚里,换句话说就是像这样的夜晚,在北方的天空可以看得见。」 「看得见?」 「我从书中读到时也觉得很难以置信,但……」 分不清费尔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沉溺于书中的人特有的习惯,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所以,即使那位艾鲁森大人驳回了你们的猜测,但我至今仍然认为……白者们也许就生活在某个遥远不同的世界。」 「喂……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神帘啊。」 「啊?」 「如果白者们飞来这片土地,是为了飞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那么他们的目的地一定是那里,当地的居民都这么流传,的确,说不定真有其事。虽然也有几个说法是指他们就是从那里飞来的,但那样缺乏整合性。可是,如果不是从那里来,而是要往那里去呢?」 费尔不顾库斯勒是否理解,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说下去,沉醉于自己的想法。库斯勒有些火大,但他察觉包覆在同一条毛毯中的翡涅希丝有些动静,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她抓住他的腹部,而且还非常用力。 「痛……喂,莫名其妙,你干嘛啊……」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的抗议在途中消失。翡涅希丝一脸呆滞,凝视某一点,库斯勒被她的表情影响,视线也跟著朝北方望去。 这一刻,他萌生一个念头,人若觉得世界是个无趣的地方,那一定是因为他的双眼只看到无趣的事物。 「覆盖天际的光之帷幕。你能相信吗?」 费尔的口吻很洋洋自得,听起来简直就像这是他发现的。 然而,那一定是因为每次看到如此神秘的光景,都会让人心中不禁涌起彷佛初见般的感动吧。 在山坳的另一头,彷佛撒了银粉般的星空下,光之帷幕像在随风摇曳般地飘忽摆荡。 「是眼睛的……错觉吗?」 情不自禁地嘟哝。 「不,从这里再往北走,看起来就会更壮观,这地方顶多只能看到靠近地平线的部分。听说以前还有勇士前往很远的北方,看到帷幕就在头顶正上方的模样。」 那究竟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呢?库斯勒无法想像,他记得冒险的船员们曾写下「在北地,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库斯勒终于明白威蓝多那些话的意思。既然天空飘下帷幕,那么其另一端一定有什么秘密,在像猫一样的好奇心唆使下,肯定会这么认为。 「当地人做了各种想像,试著解释那究竟是什么。大多都认为天上有 个巨人国,而这帷幕便是挂在住家窗户上的窗帘。」 「不管是北方或南方,都一样认为天空彼端有东西存在呢。」 「因为抬头就会映入眼帘……而且,天上又会掉下各种东西呢。」 雨和雪就不用多提了,另外还有雷电,在口耳相传的故事中还多次提到青蛙和鱼从空中落下之类的内容。也有炼金术师写道──在空气闷湿的盛夏日,会出现转眼间似乎就要崩塌坠落的巨大云朵,那里头肯定隐藏著浮在天空的城堡。 既然谁也无法前去确认,那么人人都能自由发挥。 就连教会,也将不愿让人擅自确认存在与否的神置于云端。 「白者是真的想去调查空中是否有人存在吗?」 「一定是这样。」 费尔停顿一会儿之后又说: 「这么想比较能让人作梦。」 费尔并不是爱作白日梦的书商,而是知道该如何作梦的书商。 「天空之城的故事……我也曾经听说过。」 似乎终于从眼前的震撼回神的翡涅希丝轻声说道。她压低音量的用意,好似担心大声说话会导致光之帷幕消失。 「我想那一定很漂亮。」 可能是醉意再加上毛毯的温暖,就快要坠入梦乡的翡涅希丝透出一股令人想捉弄她的无辜。 「那不可能存在。」 「……咦?」 「因为若遇到缺角损坏的话,要把建材运到那地方可不简单啊。艾鲁森也说过类似的话吧?而且,最多的说法是,假设真的有城堡,那么这个天空之城只会是残破不堪的古堡,不会有人居住,对吧?」 库斯勒向费尔徵求附和,敦厚的费尔有点为难地笑了笑。 「很遗憾。」 翡涅希丝望著两人,露出真心感到难过的神情。 但这并不是库斯勒心血来潮的捉弄,世上还留有一些可以佐证这个看法的说辞。 「其实空中偶尔会掉下城堡的碎片。」 「碎片?」 「就是城堡的碎片啊,换句话说──」 库斯勒跟著附和到一半时,他突然回想起刚才的实验。威蓝多在袋子上加了重物让它飞到半空中,结果那重物掉了下来。威蓝多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危险,而重物遵循世间的道理掉落到地面,那时候,雪花高高溅起;笨重的重物;在积雪处出现的大洞;更重更大的某种东西;以及飞到空中去确认上头是否有人存在的说法。 顿时,世界似乎静止了。 换句话说? 在说出后续之前,库斯勒的嘴巴就停下了。 他突然觉得一切在他心中到齐归位。 指出正确方向的箭头其实四处可见。 再来,就只剩下如何解释世界了。 「那个……?」 翡涅希丝困惑的反应让时间再次转动。库斯勒突然站起来,费尔吃惊得失去平衡,屁股摔倒在地,抱著酒桶的骑士也被他连累,身子翻倒,把酒整个洒出来。 但库斯勒对这些一点也不理会,就算洒出来的是火之药,且火把还掉了进去,他也不会在意吧。 库斯勒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该注视的东西。 那些几乎都是记忆,一本名为经验的书籍。 关于白者的传说可以有好几种解释,没有哪一个是绝对正确。若说出现在这片土地的巨大洞穴是火之药造成的结果,相对的数量和威力以及制造方式却充满了不合理。因此才显得在制造新型破坏技术时实验失败的想法,听起来很有说服力。有些事正如艾鲁森所言,火之药也有可能是用在为了捕获不像是凡间之物的巨鹿,当然,那种鹿的膀胱可能是飞向天空的必需品。 合情合理。 但正如翡涅希丝所说,整件事并非完全不能有其他的看法。 如果,这一切的前提是错的,又如何?如果白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在这片土地破坏出那么一个巨大的洞穴? 库斯勒等人一直执著于白者是用何种技术导致那样巨大的洞穴出现,怎么办到传说中发生的事,但发生的事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只有单一方向。只要回想一下,听到白者的诅咒解开时,赛拉斯欢喜的模样就能明白。 不讲理又让人费解的可怕事情,其实可以用这种技术重新办到──他听完那些说明之后,不是「松了一口气」吗? 炼金术的目的原本不就是在于揭开神秘的衣角吗?不就是凭著相信这世界是自己也能够理解的信念在支撑吗? 既然如此。 从白者给人的深刻印象来看,是否也可以这么推想呢? 与白者相关的传说,会不会是一个为了让遭遇残酷劫难的当地人安心,而用「他们的方式根据他们已知的事实而捏造出来的内容」。因此才会变成在理论上可能,配合现实时就一定有地方会跑出框架,彷佛制作粗劣的构图一般。 如果白者在那个传说中扮演的并不是主角。 如果连他们也是偶然中被卷进不合理之事的一方呢? 这样去想的话,库斯勒觉得自己就能够明白白者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绝不是不懂人心,不讲理的神,如果他们是一群跟翡涅希丝一样,拥有满腔喜怒哀乐,以及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那么当他们面对这世界的不讲理时,肯定会那么做。 而当库斯勒想像当下的情景时,他感到一股催泪的怀念。 白者挺身面对那事物时的勇气与好奇心,让他不得不感动。 「炼金术。」 「……咦?」 他抓住困惑的翡涅希丝的双肩,用尽力气抱紧她,然后再放开,脸上浮现「 库斯勒 利息」般的奸诈笑容,对著睁大双眼的翡涅希丝说: 「我常常感到疑惑为什么那种事情也被归类于炼金术中。」 「咦?咦?」 库斯勒拔腿就跑。 「喂,喂!」 他毫不在意翡涅希丝的呼唤,也不介意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旁若无人,浑然忘我,只顾著朝目的地奔去。摆动双手,踢开雪块,胸口炙热得彷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那是兴奋的缘故。 「哈哈,哈哈!」 气喘吁吁地抵达庙祠入口时,他拔出腰间的匕首。不知是怎样的安排,当人走下石阶后,墙上描绘的白者壁画就会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两旁窜起火柱,白者以不带感情的脸庞注视天空的壁画。 库斯勒见到这幅画时,隐隐有种曾在某处见过的感觉,没能立刻回想起来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没有镜子在侧,就看不到自己的脸孔,而且也只有当工坊中有其他伙伴在时,才能透过他人看到这样的脸庞。 「没想到会跟翡涅希丝这么像。」 指的并不是五官,而是那种被某件事情绑住,整颗心都飘了过去,运用自己的五感试图理解的氛围。 既然他们是让炼金术师相形见绌的存在,那么一开始就应该察觉这点才对。他们并不是难以理解的神明,那视线只是因为他们确信在另一头将有所发现,全心全意地想要去理解罢了。 「既然如此……那个关于冶炼的部分……」 库斯勒擦了擦冒出的汗水,跪在壁画前面,反手握著匕首,往地面敲下去。 冻结的地面被敲出声响来,在第二次、第三次敲下去之后,他徒手挖出碎土,接著继续举起匕首往下敲。他正这么做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库斯勒在赶来的人群出声之前,先早一步喊道: 「来帮忙!」 这段期间他也没有停下来,继续用匕首敲土,并把 松脱的土壤挖出来,没过多久,指尖就因为冰冷而发麻接著传来剧痛,但他不在意,即使没有人到他身边帮忙,他也不以为意。 库斯勒忘我地挖洞,脑海中冷静的自己则发出苦笑。 也难怪这些人会错愕不已。本以为是来观赏天际的神秘,怎么会有人莫名其妙地突然挖起洞来,大概把他当成在发神经吧。 但就算如此也没关系,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今后想必也是…… 正当他这么想时,对面突然有天使从天而降──当然这只是夸张的形容。 把火炬放在一旁的翡涅希丝板著脸,朝已经稍有规模的洞口伸手,挖出里面的土。 「待会儿……你要……好好解释哦!」 身形娇小的她手臂不长,得趴在地上才能将土挖出来。 库斯勒看著她的这副模样而笑,也为了翡涅希丝的体贴而笑。 「你马上就会明白。」 他有绝对的自信,而这一刻没多久就来临了。 锵!匕首敲到了某样东西。 「咦……」 听到这声音,翡涅希丝停下动作。 「这、这是……铁的声音?」 这么说的人是来到身后的伊莉涅。 「怎么不是匕首撞到岩石的声响啊?」 威蓝多质疑,而库斯勒此时的笑容就像野兽在准备咬住猎物的前一刻,露出利牙的模样。 「啊,混帐……就是吧,我就说是吧……」 库斯勒喃喃地把匕首敲到的东西上头的尘土拍掉,再继续把土掘松。 那里明显留下了人为的伏笔。 「喂,发生什么事了?炼金术师!」 无法像平凡老百姓一样难看地赶来的艾鲁森终于驾到了,他在入口处高声呼唤,但库斯勒不予理会,只顾著继续挖松土壤,进行确认。 那上面刻著箭头。 所指的方向是? 库斯勒抬起头,他可以清楚地看见站在入口处的人们的容貌。 「赛拉斯先生。」 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库斯勒的解释当中,他唤了这名字。 「是,是……」 「这画是原本就在这里的吗?又或者是你建造庙祠时才画上的?」 「咦?啊……是建造庙祠时……请流浪画家……」 「那人长什么样子?」 「啊?」 库斯勒再问了一次,赛拉斯才微微敲著脑袋,努力搜寻记忆。 「呃……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记得他的发色是很罕见的黑色,看起来异常地柔软飘逸,个子算是挺高的,瘦瘦长长的……感觉似乎总是挂著笑容,但仔细看又不像在微笑。对,看起来就十足是一个习惯旅行的画者。」 那又怎么了?赛拉斯一脸疑惑,但库斯勒的视线又接著移向费尔。 「如何?」 这句话点醒了费尔。 「难道……」 「没错,画下这幅画的就是你那行踪不明的老师──柯雷多?阿布雷亚。」 费尔当然也曾向赛拉斯确认过阿布雷亚的行踪,但他问的大概是有没有异端审问官来过此地;有没有人前来调查过这块地方的传说。 但如果阿布雷亚早在赛拉斯来到之前就已经先抵达这块地方,而且曾阅读过大量书籍的他无须刻意去向当地民众打听消息的话呢?为了追寻天使传说的人在各地留下线索的人就是他,这样的男人所画出的壁画太有炼金术师的味道,这里头必有深意。 「那、那么,老师人在哪里?」 「那里啊。」 库斯勒信心满满地将匕首指向费尔等人的所在位置,因此所有人都愕然地往后看,简直就像阿布雷亚就站在后方一样。 库斯勒发出充满揶揄令人厌恶的笑声。 到处惹人厌的炼金术师,这笑声正属于只会去思考如何颠覆一般人的常识的炼金术师。 「在南方。他追逐为了让世界跌破眼镜而进行研究的白者,往南方去了。」 「南方?咦?不,可是……」 「喂,别说蠢话了。」 中途打断他们的是艾鲁森那钢铁般的声音。 但是,库斯勒这次并没有退缩。 他强撑著狞笑,从齿缝间吐出彷佛会燃烧的气息。 「在南边的话,肯定早就知道了。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就算还在,也一定已经没有在做值得追逐的研究了,因为那绝对不可能隐藏得了。」 「是啊,但你是位指挥官,并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撂下这句话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因为他的搭档就在那里。 「你要我跟你解释,对吧?」 「咦?呃……呃。」 「但其实是你告诉我的,这世界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让人躲在远离人烟的地方,默默地不被任何人发现,即使进行将世界从根本推翻的研究,也可以安稳地过著平静的生活。」 翡涅希丝一脸困惑,回望库斯勒的双眼。她不记得自己曾告诉他这种话,自己也毫不知情。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她看起来甚至有点受伤,像遭到捉弄似的。 然而,库斯勒说: 「不,你知道的,回想起来吧,是你教我炼金术的奥秘。就像把石头变成铁,沙子变成玻璃,铅变成金那样,世界可依据观点想怎么变就怎么变。逆转天地也能办得到,我们说过这样的话,而这世界不是有一群人,会因为天地逆转而感到困扰吗?」 翡涅希丝茫然睁大的双眼出现了光采,那对绿色眼眸的深处,闪过一道智慧的闪电,她的唇微微颤动,双眼突然瞪得圆圆的,大概是兴奋之下瞳孔扩张所致吧。 「为什么古今中外,人们总会认为空中有人居住,或者有古堡浮在上头呢?那是因为城堡的碎片会从空中掉落下来的关系,换句话说──」 石头与铁。 如果有特别巨大的这类物体从不得了的高度坠落,那就难保不会出现类似重物掉落到粉雪中的情形吧。 一瞬间就撞出一个巨大的洞穴,那冲击力还炸飞了屋瓦。 然后,那遗迹附近留下了四散的金属碎片。 「把原因想像成是浮在天空的古堡也不错,但何不乾脆一点,做个更天马行空的猜测?古代的贤人就是这么做的。看看天空,那里有月亮吧?如果那并不是天空这个盖子上的破洞,而是浮在上头的一个巨型块状物呢?」 这些话他们也谈过。虽然教会拚命掩盖,在世间并不普及,但只要是曾经接触过古籍的人,大家都知道这个假设。 「那么,这是……这是……」 翡涅希丝一脸错愕地盯著挖开的洞穴底下。 「那是──」 库斯勒舔了舔嘴唇。 「星星的碎片啊。」 「愚蠢!」 艾鲁森非常激动。 「什么星星的碎片?别说这种蠢话了!」 「哦?那么就请你以指挥官的角度解释解释古代贤人所记载的惑星(注:即行星)运行表吧。那些惑星会随意改变轨道这件事很有名,所以名称中才会加了一个『惑』。费尔大哥,像运行表这种东西,你应该马上就准备得出来吧?」 「咦?啊,是,那是当然!」 艾鲁森绷紧嘴角,怒瞪库斯勒。就像库斯勒在艾鲁森的高见之下只能一声不吭般,艾鲁森也找不到可以反驳库斯勒的地方。 「而且,若假设星星是浮在天空中的球体,那就能完整说明月亮的盈缺,只要 终幕 回到新阿巴斯时,众人彷佛凯旋而归的国王,受到盛大的欢迎。 然而,兴高采烈的人群中应该没有一个是城里的居民吧。等著库斯勒一行人的是比原本又多出了三、四倍的士兵,皆是艾鲁森从港都尼卢贝尔克带来的人马。 不知艾鲁森是否对士兵们大量洗脑,令他们相信库斯勒等人拥有神奇的力量,全军的士气异常高涨。而且这些人马又几乎曾经亲眼见识过当初逃离卡山时的奇迹。 艾鲁森先向库拉托鲁大公郑重行礼,接著又更加把劲地鼓舞士兵。士兵应该无法从这副模样去想像,早在战事开始之前,上位者就已经有投靠敌人的打算了。 跟艾鲁森比起来,炼金术师说不定可爱许多。 在阿巴斯中,脸色最难看的人当属统管城市的波多罗孚当家。 其实在战争稍微开打之后,双方就会坐下协商──如果他知道这个打算,也许就不会这么苦恼了,不过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城市将成为打败仗的战场,任谁都会坐立难安吧。 但当他从库斯勒以及一同前来的赛拉斯口中听闻,要在过去的阿巴斯建设新城市的阻碍已经被清除之后,注意力似乎就从眼前的风波转移到建设新城市的计画。 几天后。 刻意从拥有固若金汤的城墙以及海港,不管几年都能抗争下去,攻守兼备的尼卢贝尔克调兵来到除了偏远还是偏远的阿巴斯,艾鲁森最后证明了自己的这项计画完全正确。 从结论来说,两军甚至没有战火相交。 他们在城门口的道路挖洞,把火之药有多少就埋下多少后,等著南方贵族以及表面上改变信仰的前异教徒组成的联军到来。 在惯例的开战仪式之后,站在城墙上的人是库斯勒。他朗声说了些像炼金术师该说的话,接著就以夸张的动作把火炬拋下洞穴,紧接著,就发生了一场连当事人库斯勒都吓到软脚的爆炸,后来就只剩一个烧焦的大洞。 从城墙上望去,敌军的步兵显然全都冻结在原地,马匹也受惊人立。库斯勒从这幅景象浅尝到不可言传的陶然,莫名地对那些王公贵族个个都爱端架子的举动感到认同。 然后,库斯勒就一面交代「想与我方一战,就越过那坑洞过来吧」等等的话,一面眺望敌军溃散的景象。 结果,称得上战争的场面就只有这一幕,这让已经做好保养,把龙形火焰喷射器擦拭得晶亮无比,负责乘胜追击的伊莉涅稍微有些不满。比起为战斗感到热血沸腾,她看起来更像个刚进工坊的小鬼,满心渴望实际使用自己做好的工具。 关于战事,还不得艾鲁森开口,对方就已经送来停战的协定。 根据艾鲁森的事后说明,对方已不只是希望停战,似乎还想直接向他们投诚。也许在他们的眼中,只要跟库拉托鲁大公率领的部队成为盟友,就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吧。 当然,实情并非如此。因为他们虽然为了接下来的发展难以预测,而加紧脚步抽取了太阳碎片,但不管怎么估,那些量顶多只能再用来虚张声势个两三次而已。但只要善于利用展示的手段,未知的技术就能随时变成魔法。 奇迹与诅咒也是从中出现的产物。 艾鲁森按照预定,向对方表示将倒戈投靠他们,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只不过,艾鲁森显得闷闷不乐,那应该不是因为闻风丧胆的敌军令他感到无趣的关系吧。明明早就知道结果,贵族之间重视排场的协商还是按照仪式花了五天来进行,彷佛以为这么做,敌我双方就能不分彼此。 另外,完成协商成为同盟的双方部队还连日来为了今后的方针进行讨论,商量著既然都好不容易来到边鄙之地了,那么是要乾脆赖在此处不走,蒙头等待战事落幕;或者库拉托鲁大公的部队要单独悄悄地回到领地等等。 两军商讨的地点中听说摆了一张铺著绯色布料的大桌子。那上头放置了葡萄酒、炖牛肩肉、香草烤兔肉、各式各样的起司,以及好些刚出炉的面包,用银餐具吃料理,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在城墙内外餐风露宿的士兵想必会狠狠咒骂一句吧。 这样的协商,终于得出结论的时候,已经是库斯勒等人回到阿巴斯城后过了十天的早晨。 没有钟楼的城市想起了钟声,通知所有人已经做出重要决议。 那是很晴朗又依旧寒冷的一天。 「喂,你们几个炼金术师!」 艾鲁森不悦地打开房门,此处并不是波多罗孚家代代为了追寻白者的技术所设的地下工坊,这里是城墙的一处据点,尖塔上的岗哨休息处。艾鲁森一打开门就没好气地皱起脸。 原本是用来监视敌军是否从地平线彼端攻过来的地方,但因为此地战事不多,所以每个城市基本上都只拿来当仓库。 而现在这地方的地板则被裹著毛毯的炼金术师占据。 「喂,起来了!」 不耐烦的艾鲁森发出怒吼,而毛毯才终于有一角出现动静。 然后,长著柔软白毛的三角形耳朵冒了出来,睡眼惺忪的翡涅希丝露出脸来,似乎觉得很冷,简直就像一只从窝里跑到外头观察的兔子,但毛毯中又马上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将白兔拖回窝中,毛毯里又有动静,大概是那个把她拉回去的家伙正在调整姿势,让自己更好睡吧。 艾鲁森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就强行夺下身旁的骑士手上拿著的长枪,以枪柄用力敲地板。 「还不起来!愚蠢东西!」 这时,翡涅希丝再度从毛毯底下探出头来,她这次大概真的清醒了,用手拍打炼金术师的脸颊。 「唔……喂……让我睡啦……」 「是我在叫你起床!」 翡涅希丝吓得缩起身子,觉得吵得慌的库斯勒也不免睁开眼睛。 「啊?……我说过不用早饭啦……」 库斯勒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呵欠,把被掀开的毛毯重新盖回自己身上。艾鲁森再次用枪柄敲地板,但缩起身子仍只有翡涅希丝,至于威蓝多,在毛毯下的他连动也没动。 「这群混帐……」 艾鲁森咒骂了一句后,尽管如此,他依然试著找回身为指挥官的威严。 「算了,总之,今天早上终于做出决议了。」 库斯勒和威蓝多毫无反应,只有认真的翡涅希丝战战兢兢地来回看著装睡的炼金术师以及指挥官。 「我们要穿过骑士团的敌阵,悄悄回到领地。路上说不定又会需要展示奇迹,太阳碎片的采集还得暂时继续进行下去,要把那个恶魔肚子底下的土壤挖光,大概还需要花个三、四天吧。」 张皇失措的翡涅希丝夹在语气平淡的艾鲁森,以及毫无反应的炼金术师之间,最后小声地打了喷嚏,颤抖著全身。 说时迟,那时快,库斯勒掀开毛毯,抓住翡涅希丝的手把她拖了进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艾鲁森似乎都见怪不怪了,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而且,现在也照你的希望,正在安排南下调查修道院的准备,大概会用上那书商的东家,吉德鲁商会的生意网络吧。」 库斯勒不知道是为了温暖翡涅希丝,或是因为自己觉得冷,他把那副白色娇柔的身躯纳入怀中后,又打算继续睡下,然而就在这时候── 「还有,跟你们之前说的玻璃工匠取得联系了。」 「什么?」 库斯勒飞快起身。 「现在在哪?马上就能过来吗?你当然会用成堆的金币延揽他们吧?」 库斯勒一靠近,艾鲁森便嫌恶地往后退。 跟库斯勒的气势汹汹太吓人比起来,更夸张的是他的衣著。 「喂……你们等 会儿去给我冲澡,味道很重!」 库斯勒他们来到阿巴斯之后,就一直窝在这个小房间里。库斯勒当然浑然不放在心上,翡涅希丝却连忙嗅著身上衣服的味道。 「那些玻璃工匠啊,听说他们生产的特权被别的贵族拴住了,所以就不能随便乱来啊。」 「去交涉!」 「当然有这个打算,不过──」 艾鲁森一停顿,库斯勒就一副跟他有仇似的靠过来。 「没有不过,无论如何,那些人的玻璃制造技术是必须的,况且,你无需说明『天使传说』的事,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好犹豫?」 看库斯勒喋喋不休的样子,艾鲁森一副受不了地说: 「想问的事已经全问了,事情应该能成啦。」 尽管如此,库斯勒依旧狠狠瞪著艾鲁森,之后终于移开视线,踉踉跄跄地走回毛毯。 「……他是睡傻了吗?」 这句话是在问翡涅希丝。 库斯勒一副事不关己地再度钻进毛毯之中,躺了下来。 「真是……那个铁匠丫头比你们还勤快多了。」 听到似乎惊愕到极点的艾鲁森这么说,库斯勒的脑袋便转动了一下。 「伊莉涅……已经做完工具了吗?」 「我是你们的指挥官,可不是跑腿的杂役。」 艾鲁森喟然而叹,大踏步走进房里,跨过库斯勒等人,打开木窗。 「哼,视野很好嘛。」 用来进出的门与木窗都被打开的关系,刺骨的寒风立刻吹了进来。 翡涅希丝像只被冰水滴到的小猫,浑身发颤,这次她便自己主动钻进库斯勒的毛毯之中。 「你们每晚就在这里观察啊?有什么进展吗?」 库斯勒没有回答,头脸露在毛毯外的翡涅希丝因为尴尬而把脸藏了起来。 「真的就如字面的意思,能把天与地颠倒过来的炼金术啊……无法想像啊。」 艾鲁森喃喃道,并呼出一团明显的白色气息。 「那个铁匠丫头跟你们一样趴在工坊里睡死了。她做的是在远洋船上用来观察星星的工具是吗?大概已经完成了吧,因为另一个混帐已经拿著那工具到外面不知做什么去了。」 「啊?」 库斯勒终于从毛毯露出脸来,瞪著艾鲁森,然后,视线往另一堆毛毯移去。 接著,不吭一声地抬脚踢过去,才发现那里只有一堆毛毯。 「那家伙……」 「怎么?被同伴抢先了?」 艾鲁森的讥讽让库斯勒皱起五官,但最后起身到一半的身体还是又往旁倒了下去。 「……等晚上,去实地调查就行了……」 他一面说,毛毯下的身子接著动了动。 「哼,总之,我要传达的事项就是这些。」 库斯勒连回应都没表示。 艾鲁森也不生气,再度跨过库斯勒等人,准备走出房间。 然后,就在骑士正要关上门时,艾鲁森冷不防地回头。 「话说回来,你的别名不是不眠的炼金术师吗?」 毛毯下方迟缓地动了动。 「杀千刀的。」 艾鲁森感到错愕地笑了,接著便快步离去。 房门被恭恭敬敬地关上之后,静默再度支配这块地方。只是,因为木窗依然敞开,所以跟冰冷的空气一同动起来的城市嘈杂也依稀传了进来。那里存在著日常,存在著生活,重复著人们周而复始的行为,今后也会继续维持下去。这点对浮在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来说,想必也一样。 但就像为城中庄严的仪式找出别的意涵,过去记载下的传说可以有好几种解释一般;为天空增添光彩的星星,也开始有了不同的意义。 当这项研究完成时,世上大部分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经历天地的逆转,他们会知道大地并不是世界的中心,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其实跟月亮没什么不同。 闭眼就能浮现今后陷入极大混乱的模样。教会大概会丧失权威,而艾鲁森肯定会以连炼金术师都相形见绌的贪欲,去思考该如何把握这个机会。 当然这项研究说不定不会在自己这一代结束,从白者等人应该早在百年前就开始研究天空,但世界却尚未被颠覆这点来看,就很显而易见。一想到这点,就会对这问题的重大性感到有些仿徨,却又同时涌现出干劲。 库斯勒将翡涅希丝抱进怀中,轻声地笑了笑。 「……怎么了?」 翡涅希丝发问。 「没什么。」 库斯勒淡淡地回答,翡涅希丝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在库斯勒的臂弯中挪了挪姿势,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 其实,微笑的理由就只会有一个。 世界非常有趣,而且一定会永远很有趣。 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的城市喧嚣愈来愈大声。 俯瞰城市的冬季天空已经淡淡浮现出一抹白色月亮。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好不容易总算在上一集出版后的半年内完成了这本书! 这次的故事结局是我很久之前就先想好的内容,我怀著终于可以写进书里的雀跃,开始撰写原稿。只是我也感到有所不安……如果线索给太多就会被读者先看穿,变得不再有惊喜;给太少就会太过突兀,失去阅读的乐趣。希望当结局出现时,各位读者可以吓一大跳,大叫:「什、什么!」 还有另一点,在奇幻这个造景的世界观中,写下其「外头」的故事,就会出现一种像在看错觉图般的不可思议感,彷佛在梦中察觉这是个梦境的感觉吧。不过,以炼金术师的故事而言,这种奇妙的感觉不是很相衬吗?且让我用洋洋得意的表情这么说吧。 另外,这次!比以往增加许多!翡涅希丝与库斯勒!感觉一直在拥抱!话说,在我至今写过的故事主人翁当中,感觉上库斯勒肯定是对女主角最黏tt(过时的形容)的人。在塑造角色时,明明是翡涅希丝会比较依赖爱慕库斯勒才对,这真的是个谜啊。不管怎么看,库斯勒都是一个不能没有翡涅希丝的无能男,反倒是伊莉涅比较符合当初设定的纯爱少女。跟实验一样,小说也是不写出来就不知道会怎么发展,我成为作家就快要满十年了,却每次都有此发现。 所以说,与白者相关的故事延续了数集,终于至此告一段落。但是请放心,并不是就此完结哦!只是明年的行程已经排得很满,接下来我将会过得战战兢兢。等我走完这紧锣密鼓的行程,就要在抹大拉沉睡…… 竭诚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充满期待地等著我。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 写于二○一五年岁末 支仓冻砂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好不容易总算在上一集出版后的半年内完成了这本书! 这次的故事结局是我很久之前就先想好的内容,我怀著终于可以写进书里的雀跃,开始撰写原稿。只是我也感到有所不安……如果线索给太多就会被读者先看穿,变得不再有惊喜;给太少就会太过突兀,失去阅读的乐趣。希望当结局出现时,各位读者可以吓一大跳,大叫:「什、什么!」 还有另一点,在奇幻这个造景的世界观中,写下其「外头」的故事,就会出现一种像在看错觉图般的不可思议感,彷佛在梦中察觉这是个梦境的感觉吧。不过,以炼金术师的故事而言,这种奇妙的感觉不是很相衬吗?且让我用洋洋得意的表情这么说吧。 另外,这次!比以往增加许多!翡涅希丝与库斯勒!感觉一直在拥抱!话说,在我至今写过的故事主人翁当中,感觉上库斯勒肯定是对女主角最黏tt(过时的形容)的人。在塑造角色时,明明是翡涅希丝会比较依赖爱慕库斯勒才对,这真的是个谜啊。不管怎么看,库斯勒都是一个不能没有翡涅希丝的无能男,反倒是伊莉涅比较符合当初设定的纯爱少女。跟实验一样,小说也是不写出来就不知道会怎么发展,我成为作家就快要满十年了,却每次都有此发现。 所以说,与白者相关的故事延续了数集,终于至此告一段落。但是请放心,并不是就此完结哦!只是明年的行程已经排得很满,接下来我将会过得战战兢兢。等我走完这紧锣密鼓的行程,就要在抹大拉沉睡…… 竭诚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充满期待地等著我。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 写于二○一五年岁末 支仓冻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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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好不容易总算在上一集出版后的半年内完成了这本书! 这次的故事结局是我很久之前就先想好的内容,我怀著终于可以写进书里的雀跃,开始撰写原稿。只是我也感到有所不安……如果线索给太多就会被读者先看穿,变得不再有惊喜;给太少就会太过突兀,失去阅读的乐趣。希望当结局出现时,各位读者可以吓一大跳,大叫:「什、什么!」 还有另一点,在奇幻这个造景的世界观中,写下其「外头」的故事,就会出现一种像在看错觉图般的不可思议感,彷佛在梦中察觉这是个梦境的感觉吧。不过,以炼金术师的故事而言,这种奇妙的感觉不是很相衬吗?且让我用洋洋得意的表情这么说吧。 另外,这次!比以往增加许多!翡涅希丝与库斯勒!感觉一直在拥抱!话说,在我至今写过的故事主人翁当中,感觉上库斯勒肯定是对女主角最黏tt(过时的形容)的人。在塑造角色时,明明是翡涅希丝会比较依赖爱慕库斯勒才对,这真的是个谜啊。不管怎么看,库斯勒都是一个不能没有翡涅希丝的无能男,反倒是伊莉涅比较符合当初设定的纯爱少女。跟实验一样,小说也是不写出来就不知道会怎么发展,我成为作家就快要满十年了,却每次都有此发现。 所以说,与白者相关的故事延续了数集,终于至此告一段落。但是请放心,并不是就此完结哦!只是明年的行程已经排得很满,接下来我将会过得战战兢兢。等我走完这紧锣密鼓的行程,就要在抹大拉沉睡…… 竭诚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充满期待地等著我。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 写于二○一五年岁末 支仓冻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