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座敷小姐》 1.第1只妖·斩妖 血泼般的残暮里,零星有几点寒鸦飘浮远去。 斩。 灭。 两方高耸巨石静静竖立在广场外围,其上分别衔着刻痕深深的字迹,被覆陈旧暗红的漆料,每一处横竖钩捺的转折起止,俱似透着森森的腥煞气息。 为这满场无形的威压所慑,场前数百人众阒寂无声,一时只剩呕哑单调的鸦鸣,在此间微凉的空气里,间或地悠悠荡着。直到广场尽头的石筑高台之上,有人微微拉长的语调响起,才终于划破这稠厚沉重的寂静—— “此妖接连残害本町无辜百姓,肆虐无度,天谴暴行!” 发声的是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通身锦衣华服、保养得当不显实际年纪的脸庞,无不显示其起居生活之优渥。只是此刻,那居高临下的高傲眉眼间,却尽是入骨的厌恶与恨意。被一字一句吐出的话语里,连句读停顿处都仿佛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戾。 “……惩以斩首剖心、焚尸五内、挫骨扬灰、永镇妖魂,诛其万死不可复生,谨期告慰亡魂遗恨!今日于此,请在场诸位,共鉴之!” 在这番话音落尽后,四下压抑的人群都不禁暗暗屏息了一瞬。 妖物。鬼怪。 这种曾在四方传言里作乱逞凶无数的阴鸷存在,尽管在近十数年来已渐落疲势,但在作为阶级底层的平民心里,仍然难免保留着狰狞凶残、难以招惹的形象。 更何况,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只妖——一只通身漆黑的巨犬——身躯如此庞大,哪怕被手臂粗的铁链缚于地面而不得不保持着卧伏姿态,背脊也几近与两个成年男子的身高持平,可以想见,它若真正站起身来,体型怕是能与一间平房小屋相媲美。那双痉缩的兽瞳里是分明染血的通红,兼之透着金属冷光般的黑亮皮毛、口唇边隐隐现出的獠牙…… 只消一眼便可看出,这是泛着何其不祥气息的凶残妖物。他们要斩杀的,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重达数百斤的巨斧以铁链悬挂于半空,朝下的刃口不偏不倚地正对着犬妖的脖颈,锐利寒光看得人心口直冒凉气,一旦砸落而下,任凭钢筋铁骨也要被剁为渣渍碎末。 坊间传言,町长家的独子,便是在前日惨死在这只犬妖的手中,也无怪这位大人对其愤恨至此。 众皆缄默,便听高台上一声喝下:“斩!” 大伙连忙牢牢捂紧身边孩童的眼睛,同时绷紧了身子,听那铁链嘎吱铮铮响起。 目之所及处,天幕尽是浸血般的红,寒鸦的凄厉叫声都在此时停歇下来,蓦地有冷风乍起,叫人无端打个冷噤。 眼看武卒手下就要将层层盘绕的链结解了开,除却金属碰触的铮响外完全寂静的空气里,却骤然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叫—— “等一等呜哇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出,在场人众无不齐齐为之一凛,同时也刷地将目光盯向围墙墙头,刚才的声音正是从那传来的。 莫不是这犬妖还有同伙? 但不用他们再进一步猜疑下去,对方的身影已紧随着那声叫喊,出现在——或者说是掉落进众人的视野中。 那是一道出奇纤小的身影,乍一看不过八、九岁孩子的身形,在那惊人一喊后,似是脚下打滑,从围墙顶端坠落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恰好摔在犬妖背脊的厚软毛发上,更随着惯性一路俯冲而下!在经过背脊到脖颈处弧度的缓冲后,那小小身影得以停顿了一瞬,就见她趁着这瞬间里手指一通乱抓,奈何指下滑过的毛发无不顺软柔滑一触即逝,最后她只能揪住犬妖耷拉着的耳朵根部,堪堪把身子挂在了硕大的犬首边上。 一秒,两秒,三秒,四下一片死寂。 站得较为靠前的几人得以看清那小孩的长相,却分明是个十分雪玉可爱的女孩,穿着一身红彤彤的衫子,黑发柔顺及肩,稚嫩的面颊雪白饱满,五官更是细致灵秀,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又讨喜——然而衬着她边上凶恶犬妖的背景,这幅画面只让人为她捏一把汗。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让她爬到墙上去的!还刚好摔在妖怪的嘴边上!眼看人家张张嘴就要没活路了! 众人不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高台,纷纷猜测着,町长大人会否延迟斩刑,先试着把这女孩救下呢? 然而,那厢町长大人尚且神情难测,对着这番惊动未发一言,这边无故闯入刑场让人提心吊胆的孩子却先有了动静。只见她颤颤巍巍地举起另一只手,朝着近在咫尺处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看似十分暴戾危险的冷赤兽瞳,干笑着、僵硬地、小幅度地挥了挥,浑身都打着哆嗦,出口轻轻软软的话音,也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着颤。 由于周围绝对的安静,那纤幼的声线也得以被不少人听了见:“犬神先生,你好呀,又见面了呢……那什么,你、你怎么不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行动啊……” 听清她这番话的在场人众,无不瞬间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这孩子根本不是意外闯入!她原先便与这犬妖认识!亦或者她压根不是普通的人类小孩,而是其实也是只妖怪?! 高台上刚刚痛失爱子不久的一町之长,听罢侍从的传话,眉眼微微眯起,几丝残忍狠厉的神色在面容上浮现,缓声而清晰的话语传及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与妖邪共伍,人妖无论,同诛不赦!放!” 正如响应着这句话,铁链碰撞的声响紧接着便再一次于上空咔咔响起。 女孩乌黑浑圆的眸子霎时被紧紧闭上,眼睫处都因惊惧慌乱而吓出了一层濡湿的水光,嘴上更是带着哭腔地胡乱叫起来:“心剑乱舞呀!呜呜还不快用心剑乱舞你个baka!” 她这么喊着,终于,最后一圈链结也被解尽,悬挂的巨斧只在半空继续静止停顿了半秒钟,便携着凶狠的势头,一路划破冰冷死寂的空气,向着正下方狠狠劈落下来—— 瞬时间,那双血红色的竖立兽瞳狠狠一缩! 2.第2只妖·艳色 半月前。 —— “怎么,总算肯开窍了?看你这孩子也是个聪明的,早点这么听话多好,省得平白多吃这么些天的苦头,可知道不好受了吧?” 浓脂艳抹的妇人身姿绰约地倚在花桌边上,嘴角艳丽的弧度轻飘飘的,芊丽指尖执一柄锦绸团扇,轻轻撩起眼前人玉致纤巧的下巴。 一双如丝媚眼细细打量了会儿,团扇被收回,虚虚掩住檀口,只露一双勾人的风情眸瞧着人,吐声亦是一般的曼妙:“当真是个美人胚子,安生在姐姐我这儿好好将养上几年,到时候别说我们这小小一町之地,就是入了京都,那些达官贵人的魂可也都要被妹妹迷飞,什么样的富贵还不够你享的?” 站在她身前的却是个个头堪堪过三尺的女孩子,身形娇小幼弱,雪玉般灵秀的五官也仍带着股稚气未脱的奶味儿,乌黑发,枣红褂,通身说不出的可怜与可爱。 听她这么说了,这看着不过八岁上下的女孩也不知有否听懂她话中指代的含义,只怯怯低下了头,露在外头的一截脖颈白皙幼细,更显得整个人不堪一触般的弱小无助。 见人如此,那双浓妆着墨的眸子里终是不免浮上几丝恻隐之意,团扇轻摆的款款中添了几分唏嘘,轻轻叹息一声,柔和下语气:“行啦,知道你可怜。先前劝了你多回也不见上心,今日突然改了主意,想来是有了自个儿过不去的困厄。只是,妹妹既进了这楼,以后便是我要顾着的人,现下若是有什么难处,要姐姐帮上一帮的,不妨便说出来罢。” 对方闻言顿时嗫喏了几秒,看样子倒的确是有求于她。但那所求之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又过了半晌,孩子才终于含着细若蚊吟的声量,含含糊糊地开了口。 “……嗯?” 这厢的美艳妇人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话,一贯如面具般保持着风情万种仪态的精致眉梢,都忍不住微微颤了颤。又让人重复了一遍,她才颇难以置信地、一字一顿地确认道:“你说,你想要看看塚田大公子养的狗?” …… 酒味与汗味交杂着,弥漫在整个广阔空间里,混着叫喝喧闹,杂乱成一片。 这整一楼层的空气中,都隐隐充满着某种腥甜的、灼热的、惹人狂躁的气息,那是浓稠到让人无法忽视的血腥味,不是来自死物,而是从鲜活躯体的肉皮上、被撕咬扯烂的狰狞豁口里、每一根破裂穿孔的血脉中,汩汩涌出的浓烈气息。 究其根源所在,便是楼台下方中央的广阔空地上、被合握粗的铁链条与密密扎根的粗壮实木圈出的,一方——舞台。 这么说虽不是太恰当,但高悬的楼层看台上,从四周满场人群兴奋鼓噪的神色看来,大家的确是将下方场地中的情景当作是一场“表演”来观赏着的。 而事实上,这个环节也的确是“揽幸楼”在方圆远近都相当出名的一大招牌“节目”。 “呐,下面那条黑毛犬便是塚田大公子家的了,妹妹可看清楚了?” 较楼层看台更高上一些的香木墙壁上,凭空被开出个独窗大小的口子,里头连通了一间十分隐蔽的小巧暗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立于阁窗边上,正俯瞰着下方的情境——正是先前那美艳妇人跟幼小女孩。 窗口的高度对于个头不足四尺的孩子来说犹显过高了些,以致她不得不踮着脚尖扒着窗槛才能勉强看见下方的事物。然而,也正是在目及所见之景的同时,女孩整个人倒吸一口凉气,瞪圆眼睛往后踉跄着退了好几步。仿佛方才那虚虚一眼,让她见着了什么惊惧可怖的事物。 妇人看她这般退缩的表现,艳色嘴角处的笑弧勾勒出一丝戏谑,似是颇觉有趣一般,问出了方才那句问话。 “这、这是在做什么?!”孩子出口的声调都因惊吓而拔尖不少。 妇人闻言,顿时意味不明地轻咿了一声,风情的眼角眉梢上,笑意却未减半分,只是执过一旁案几上的酒盏,款款倒了一小杯温酒:“倒是姐姐疏忽了,妹妹年岁尚幼,又是刚入我‘揽幸楼’,对此间规矩有所不知也属常情。下面那些客人嘛,只是在玩闹罢了,你别被这看起来血淋淋的吓着,其实只是大人们玩惯的情趣而已呀。” 女孩怔怔看着她笑语盈盈的样子,眼里有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妹妹不是想看塚田少爷养的狗吗?可巧,今儿个这些客人也都是来看它的。毕竟在这个游戏里,塚田家的‘犬神’可是名角儿。”对方仍是笑眯眯的,轻摆着团扇朝她招了招手,随着手腕的动作,那酒盏便在她指间悠悠晃了一圈:“好妹妹,快过来喝杯酒压压惊,然后陪姐姐继续把这场表演看完,嗯?” 温情款款的语气却莫名让女孩打了个寒噤,幼细的贝齿在唇间咬出些许青白的印记,小拳头紧紧捏得发抖。不过,数秒钟后,她还是顺从了对方的邀请,上前回到窗口边,瘦弱的胸膛深深起伏,重新艰难地踮起脚尖,然后鼓起勇气,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下方—— 3.第3只妖·斗兽 血。 尽眼所见,那被粗木桩与铁链条围出的整片方形空地,都几乎被斑斑血痕浸染得彻底,整一片棕褐地面被覆以一层血色外衣,原本是粗糙不平的泥土地,但因为腾腾的湿热血迹,却没有多少尘土在上空扬起。 四周楼阁高台上座无虚席挤了一圈的观众们,脖颈上纷纷暴着青筋,吼叫着争相红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朝着下方的场地,无一不是神情癫狂。 阁窗旁的女孩看着这些人或是挥拳怒目、或是破口大骂,细致眉间浮起几分颇为惊异难解的疑惑。待将目光再向下投去,唇角难言地紧紧抿起,稚嫩纤幼的脸蛋上更不由浮起些许不忍的神色。 那些血是从活物体内流出。场地中正有两个活物。 若是女孩没有猜错,下方正在进行的应该是某种类似于斗牛的活动,只不过,场地中正相持着的两方动物并不是牛——准确地说,不全是牛——一边是牛,一边是犬。 她对这种活动并不了解,只是大致听说过有些地方的习俗里会有类似的斗兽赛事,但实在没想到情况弄到像这么……惨烈。 两方的实力相差堪称过于悬殊。一边的公牛看起来就像用于专业斗牛的品种,整个身躯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几分,背脊雄健肌肉虬结,额前两根长角泛着钢铁般锋利冷锐的寒光,连尾巴抽打在空气中都能让人感受到憾人的力度,而且不像一般发疯野兽的无脑癫狂,应该受过长时间的专业训练。而它身前的那条黑犬却只有寻常土狗大小,仿佛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淌着鲜血,毛发浸湿互相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毛色,甚至四条腿中右后腿还是瘸的,只不知这腿是原先就瘸,抑或就是在此次搏斗中受的伤。 场上胜负已经注定,仿佛唯一的悬念就是这头黑犬最终是死是活。 四周的高台上热度不减,只是渐渐起了阵阵嘘声,间或还有几句痛骂脏话夹杂在其间。 居于正对场地的高台中央,一张桌旁围坐了四五名青年,俱是锦服绣缀衣着不凡,一看便是富家出身的公子哥。此时看着场中情景,有人嬉笑地开起口来—— “我说塚田啊,你带来的这头畜生是三天没给吃饭还是怎么?就这蔫不拉几的还叫什么‘犬神’,干脆叫‘孬种’得了!哈哈!” 一人开了头,其余几人也趁着酒劲嚷嚷开: “嗨!亏我还跟着塚田压了全注,还以为他真□□出什么了不得的杀手锏了呢,这下可亏大了!” “塚田你这可不厚道啊,摆明不是来坑兄弟们的吗?居然派这么只残废上场,也不怕被人说你跟对手下套坐庄吃黑?!” 被称呼为塚田的男人坐在主位席上,听着身旁同伴们半真半假的调侃,眼里怒意翻滚,却是沉默不语,只是阴沉沉地盯着场内狼狈十足的黑犬,神情满溢着阴鸷的烦躁意味。 又过了一阵,场地边响起宣告本场结束的铃铛声响,同时有手执圈套绳结的武士上前,紧紧缚住场内已斗出血性的凶残公牛的利角与四肢,宣判人员也当场公布了毫无悬念的结果。自此,四周人群便或尽兴或遗憾地渐渐散了场,斗牛被几人合力拽拉了出去,那条黑犬却被人用绳套缚着脖颈留在了场地外围,通身尤淌着血。 塚田接过身边武士护卫递上的一根手臂粗的实木棍,嚯的起身下了楼台,径直朝着那边走去。 见此女孩心里顿时泛起些不太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向身旁的妇人询问求证,那边的塚田已行至黑犬身前。 黑犬淌血的身子似乎轻微瑟缩了下,但没有后退逃离的动作,只是朝着身前的男人默默恭顺地垂下脑袋。紧接着,木棍便携着呼呼的风声,狠狠砸落在那已然遍布伤痕的背脊上。 男人的动作丝毫没有留情,每一次挥棒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力道,和着嘴上的怒骂一起劈落下去:“杂种废物!老子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上去挨揍!丢人的赔钱玩意儿!怎么不干脆在台上死个干净?下来是想再被打断一条腿?!” 前几棒下,黑犬嘴里还发出了几声哀哀的嚎叫,后面便已缩在角落里,没什么动静了。 原先坐在塚田那桌的其余几名同伴见他上了火气,纷纷上前来劝了几句:“行啦,为这么头畜生气坏身子可不值当,改天我亲自挑一头能打的,送给塚田你重新□□过。至于这只废物嘛,你不如干脆现下剁了解气?” 原本就浑身浴血的黑犬再经了一番毒打,此时已是奄奄一息,叫人怀疑它随时便要断气。塚田喘着粗气停下手,神情厌恶地朝它狠狠啐了一口:“要剁这玩意儿,本少爷还怕脏了手。兴致都给败没了,你们自个儿玩着吧!” 说着一扔棍子,领着跟随的武士护卫,骂骂咧咧地离了场。 女孩屏着呼吸看完下方的情景,小小的拳头捏得指尖发白,此时便刷地转头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这狗他不要了?” “怎么不要。”同样默默看完全场的妇人于艳丽唇角边勾起丝慵懒的笑弧:“众所周知,塚田少爷就喜欢用斗犬,别的斗兽一概不喜,这只‘犬神’他可是从小开始养了十多年,一时半会儿,是没那么容易能找到适合的替代品的。” 十多年…… 女孩微微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出话来,纤长的眼睫落垂,在眶下投射出一小片密密的阴影,犹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神情泛起莫名的难以言表的低落沮丧。 美艳妇人没有注意到身旁女孩的异样,只是向着下方抬首征询指令的仆侍轻摆了扇子以作示意。目送着几人将已然奄奄一息的那只黑犬拖出场地,她才复又松松懒懒地、将柔若无骨的身子倚进背后躺椅,艳色唇边小酌了口温酒,随即带着些回忆般地感慨道:“更何况,能够配得上‘犬神’这一名号的斗犬,天底之下,又能找得到几只呢?” 女孩的眼睫一颤,带着犹疑地抬眸看向她:“‘犬神’……不是那只狗的名字吗?” “是,也不是。”妇人晃了晃指间的酒杯,眼角眉梢有些嘲讽的神色:“哪有狗一生下来会被取作这种名字?‘犬神’这名号,还是早些年间塚田刚带它进斗兽场那阵子,看这节目的客人们给它取的。塚田听着满意,才干脆衍用为它的名字,至于它原本是叫旺财还是来福什么的,哪还有人在意?” 女孩听得有些发愣:“所以说,它、它很厉害吗?” “多么厉害倒是说不上,只不过个头不大,却是凶得不得了。以前被塚田派上去跟公牛山猪比斗,还能有个五五开的胜率,你便能想象得出这畜生发起疯来有多么不要命了。看这节目的客人就喜欢看这些畜生们不要命的劲头,‘犬神’这名号便也才落到它头上。只是最近几年该是上了年纪,从岁数算来也是没几天好活了,上场终归是输得多。” “现在想来,塚田一开始把它当斗犬来养,不也是冲着它这狠劲儿么。”几杯温酒下喉,妇人不胜酒力般阖上了眼,话音都有些飘乎起来:“当年町长家遭了土匪,府上养的武士都是些不中用的绣花拳头,最后还是靠着一只狗,堪堪把塚田老爷家的独子从匪首手下救了下来。听说这畜生那天咬死了十数名土匪,这嗜血劲儿可不就是天生要进斗兽场的命?” “那……既然它救过他,怎么现在还要这么打它?”女孩想到方才黑犬在棍棒前默默低下头的画面,喉咙有些发紧的干涩。 闭目养神的妇人却是不以为意,轻哂地笑了笑:“立过功又如何?终究是不知廉耻的畜生罢了,还想把它当成大活人看么?有用时受器重,无用时被舍弃,这是它们自出生便已注定的命运轨迹。你只见它这样被塚田毒打一回,我却见过千百回,可你瞧它不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塚田卖着命?主人下了命令,所以拼着要丢命的风险,也要拖着副半残的身子,不知死活地上场——这就是畜生。” 胸腔里有什么灼灼的情感升腾起来,女孩紧紧捏着手指才控制住自己出声的话音没有发抖:“那么,现在,它是被拖去哪儿了?” “自是依惯例关在后堂的柴房。若是塚田少爷哪天能想起来,也许会叫个大夫过来瞧瞧,不然就看它自个儿命够不够硬了。不过这斗兽节目是每半月一场,我记着塚田在下一场里也报了名,若是他在那之前找不到替代的斗犬,八成还是不会让这畜生落命的。” “……能让我去看看它吗?”小小的胸膛深深地起伏,细弱的声线响在安静的阁间里。 闭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睁了开来,妇人的目光随即带上些疑色:“嗯?我倒还没问你,无缘无故的,做什么要来看人家町长家少爷养的斗犬?” “因为、因为……”女孩嗫喏了两秒钟,随即下定了某种决心,脖子一梗,神色一凛,目光一定:“因为这本来就不是町长大人家的狗,这是我小时候家里走失的狗,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被町长大人家的人偷走的!” 对方手背轻轻托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她:“姐姐今天心情好,当真十分愿意继续听你往下编呢。” “这真是我的狗!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你别见它通身漆黑,其实尾尖不多不少有着三根白毛,四条腿里唯独左前腿上的毛发要稀疏一些,嘴边胡须的尖尖是很淡的金色,两只眼睛里左眼比右眼的颜色更深一些,对了,它睡觉时还习惯将舌头吐露在左边……”女孩当即嘴硬地开始编了起来,不得不说乍听起来还真颇像回事。 一双眸子被轻轻眯起,妇人目光里意味不明地打量她:“哦,我却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只用回答我一句话,傅小昨——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儿吧?你这小鬼头,突然提出想见这只''犬神'',脑袋瓜子里究竟是抱着什么主意?嗯?” 抱着什么主意? ——她想偷狗她会说吗…… 努力试图把方才那只黑犬跟自己记忆画面里的某只柴犬对上号,女孩——傅小昨在心里万分无奈地无声哀叹了一秒,垂眸避开对方怀疑满满的目光,顶着压力默默“询问”道:“月先生,这只‘犬神’,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犬神’啊?” 等了数秒,她才听见脑海中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这声音仿佛是从什么辽阔悠远的空寂之处传过来,有些空灵般的失真—— “我也不知道答案。一切要靠你自己去判断。” 4.第4只妖·药郎 “你、你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呃,需、需不需要,我帮你……清洗一下?” “就是、那个……” “嗯……” “……” “你、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 “……好吧,或者我该问,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 “……” #跟一只剩半条命的狗搭讪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傅小昨现身说法表示,一个字,尬。 瞧了瞧身周,她忍不住放弃地一捂脸,整个人蔫哒哒地靠坐在墙角,默默埋头在膝间。 她就说,凭她这种玩个游戏都能穿越到异世界的人品,怎么可能好运到第一天就能准确中大奖? 现在这情况看来,几乎可以肯定此“犬神”非彼犬神了。 —— “哦?”对方应声间连头也未抬,曼声轻语里也是没当真的敷衍。 傅小昨瞅不准她的意思,尝试着继续努力:“它受伤很严重……请找个大夫来看一看吧。可能塚田少爷贵人事忙,一时忘了这边,若是半月之后犬神没能如常上斗场,你也不好交待的,不是吗?” 妇人——傅小昨听别人喊她及川姐,却不知道全名——听了,若有所思状点点头,不吝夸道:“真聪明。” 然后呢?傅小昨捏捏爪:“所以……?” 名唤及川的鸨姐看她憋得辛苦,好意提醒她:“所以,你有钱吗?” “嘎?” “想要给那只狗请医买药,不是不行,只这医药费你想让谁付?塚田大公子一日没发话下来,我花出去的银子可就一日没处报销,弊多利少的风险买卖,姐姐我是不干的。至于你自己,若是有钱也不致在昨日答应留我楼里;说是将这副身子卖予了我,但按我们的契约规定,这份钱得于你在这儿呆满一月才会给你;而且初来乍到的,我也还没让你出台接过客——总之,想必现下你口袋里头依旧是空无一文——呐,我的傻妹妹,你哪来的闲钱要给一只就剩半口气的死狗请大夫哟?” 傅小昨顿时愣了愣,无故穿越异世至今,接连被此处各种清奇的世界观震慑,她的确还没考虑过这么现实的问题,当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向自己的“金手指”求助:“月先生,你有钱咩?” ……沉默。 半晌,及川就见跟前的孩子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吭哧吭哧挤话道:“呃,那个,您、您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啊?” —— 及川笑眯眯地弹了弹指间的纸据,看看女孩面上郁闷的神色,面如春风地安慰道:“妹妹且放心,就凭你这粉雕玉琢的长相,只要待及能上台的日子,不出几天就能被客人打赏到手软,要还上这么小份子的额数还不是绰绰有余?” 傅小昨的确很失意,她反省了一下自身的情况——穿越过来啥事儿还没干成,第一天先把自己卖了身,第二天又向别人借了款,这么凄惨的嘛? 不过借据都签下了,再纠结这些已是无果,她深吸一口气先把这些念头压下,攥紧了刚刚到手的银子:“那现在,能不能请你帮忙请一位大夫过来了?” 及川看着面前孩子一派耿直的目光,心里不由轻轻叹息了声——自身尚且难保,怎么还有闲情照顾一只半死不活的狗呢,只是想做的事情就不带顾虑地来做的话,还真不愧是天真烂漫、或者说是幼稚无知的年纪——她也不确定是否是怀里那份捂热不久的卖身契在作祟,只是看着这孩子清透干净的眼神,一贯看多浮世的心底竟难得地生出一丝悯意,于是耐下心给人解释着劝了几句。 “花名町这么个小地方,可还没听说过有专门给畜生治病的大夫。你要真有这份心的话,去买点外敷的伤药便是了。做到这个份上,就算到时那老狗真的没能挨过去,塚田少爷那儿,我们也是有说辞的。”说着她想到什么,顺口补充道:“说到买药,昨夜正好有个郎中住进了楼里,我看他背着的药箱分量不小,普通敷外伤的草药总该是有的,你不如就去找他买一些,省得出门再跑一趟。” 傅小昨见这妈妈桑突然亲和好说话了许多,心里正忍不住发虚,听见这话却不由茫然了一秒。 什么啊……背着药箱逛窑子的,郎中……吗? 看见孩子眉眼间浮起毫不掩饰嫌弃怀疑的神情,及川顿时被逗得捂嘴笑了笑:“当然啦,单瞧他那打扮,应该不会是什么靠谱的大夫,多半只是糊弄人混饭吃的江湖术士罢了。不过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个郎中自然也是有其长处可言的。” 什么啊?这种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郎中的家伙,莫非还当真有什么秘传的神奇药方不成?傅小昨对其可信度表示怀疑。 “妹妹去亲眼见了他,便知晓了,这个郎中真是相当了不得呢——”及川勾了勾唇,神神秘秘拖长了语调,故意引着人好奇,于是傅小昨一个没忍住,果真没出息地将身子凑上前去,这才听她吊足了胃口后满足公布出的下半句:“那真是一名世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呀~” 什么啊!背着药箱逛窑子的美郎中……原谅她想象力匮乏,实在没法构想出这种猎奇的画面感好吗…… 没去在意身边傅小昨纠结的表情,及川悠悠抬起手来,丹蔻甲盖轻抚过眼角,嘴上半真半假地叹息道,“就是心肠硬了点。姐姐我都亲自上去勾搭了,也没能让人家动心,可以说是很受伤了。” 傅小昨直觉想要离这位貌似陷入某种诡异思想状态的阿姨远一些:“呃,那我要到哪儿找他去呢?” “嘛,人就在楼下花阁里坐着呢。”说着,及川面上浮现出孺子可教的神色:“是了,你当然也可以去试试,也许人家好的就是这口呢。” “……我只是去买药啊喂!”在对方身经百战且显然意有所指的暧昧目光下,某方面经验为零的傅小昨瞬间炸毛。 “啊咧,服务意识要靠从小培养的呀,小傻瓜。”及川一边言笑晏晏,一边拿目光细细地将她上下打量了几回,仿佛在评判某件商品的满意度一般,意味深长地轻轻颔首:“可惜给你做的新衣还没好。这小身板要是穿起艺伎服,想必是很可爱的。到时姐姐会亲自帮你把腰带系得漂漂亮亮的哦……啊,一定有许多客人会喜欢得要死呀。” 听她话里语气越来越飘忽,傅小昨都开始分不清她是玩笑还是认真居多,就像对方“邀请”自己观看斗兽时的那副神情给她的感觉一般,一时间,她袖下的皮肤都起了阵鸡皮疙瘩。草草跟人道了别,傅小昨脚下不停地径直匆匆退出了房门。 看着孩子透着慌乱的背影逃远了,及川眼角眉梢笑意却未减半分,只是这笑意无故显出几分冰凉来。 艳色甲尖在花木桌面上扣了扣,一旁始终静候着的仆侍便恭敬地俯下身来,及川轻轻阖上眼睫,曼声轻语:“准备妥当就开始吧,完事以后,记得跟塚田少爷那边报备一声。” 仆侍却显出几分犹疑,不确定地询问道:“可是,小昨姑娘会不会......如若她中途闯入进去——” “啧,所以我这不是替你将人支走了么?”及川眉间眼浮起一丝不耐:“手脚利索一点儿,丁点的事情还想磨蹭上个把时辰不成?又不是第一次干了?” “......是。” —— 傅小昨几乎是还没下楼梯就看到了及川口中的那位郎中。 没办法,在满堂的聚簇成堆中,静坐一隅的独一抹身影实在显得格外显眼。更何况,这位郎中先生脸上还顶着副比身周的艺伎倌人还要华丽几分的妆容,衬着身上冰蓝底色的衣袍,以及那过分苍白的肤色,整一个非但不显突兀怪异,反而在纷乱旖旎的流光中,微妙地将清冷与艳丽两种截然的气质栩栩融合在一处——夺目的美丽。 傅小昨扶着扶梯下楼,一边暗暗赞同先前及川妈妈桑对这位郎中先生的评价,一边忍不住心里浮起几丝怪异——她怎么觉得,这个人,或者说这种即视感,有些莫名的眼熟呢? 这么一个劲地盯着人瞧,待到她下了最后一阶楼梯,对方似是察觉到被人注目,转动眼珠对上了她的目光——是的,只是转动眼珠而没有侧过头,于是,整一副十足赏心悦目的侧颜,却因为这抹犀利的眼神余光,而顿时带上了一股同样该死的熟悉的刻薄劲儿。 傅小昨就这么愣在楼梯口,隔了大半个喧闹的厅堂,思维迟滞地跟对方相顾无言地对视了好半晌,直到——几缕半长的淡茶色头发从对方的深紫发巾中散落,沿着砂红眼线勾描的细长眼角,划过耳际,一直软软垂至肩下—— 傅小昨脑海里那层迷雾倏地被这抹茶色掀开,伴着一道惊雷骤起,轰得她当即瞪圆了眼睛惊呼出声—— “四李!卖药囊!” ……过于激动之下,连从曾经的大学舍友那学来的江淮口音都没来由地冒了出来。 她毕竟身量幼小,这一喊其实没在喧闹的厅堂里引来几方注意,但傅小昨此刻也压根没心思在乎身周,只顾着在内心咆哮—— ssr! 活的ssr! 天!啦!噜! 在心里狠狠刷屏刷了密密麻麻好几页,傅小昨才好歹从魂飞天外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连忙趁着这股热血上脑还没怂下去的劲头,蹭蹭蹭朝着那道身影冲过去,生怕对方下一秒就会拔腿跑走了。 等到终于喘着气站定在对方面前,傅小昨整个人目光blingbling,神情期期艾艾,嘴里吭哧吭哧:“您、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能否冒昧问一下,您是——?” 从她盯着他发呆、突然吼出一嗓子、以及风风火火冲到他跟前,这整个过程里,郎中先生都始终如一地维持着全然面无表情的姿态。这时听到她的问话,他才终于正眼打量起身前这名让自己坐着都需要俯视的女孩。看清她毫不掩饰激动得双颊都红扑扑的神情,冷色作底的细长眼中也依旧不生半点波澜。 在傅小昨全然巴巴满分热切的眼神里,随着对方仿佛放慢了一倍速的启唇动作,低沉磁性的嗓音才终于缓缓响在她的耳际。 “只是,一个,普通卖药的,哦。” 5.第5只妖·险境 “……哦,又是,要给狗用,的药,吗。” 这断句有毒。 傅小昨木着脸看着面前花了十秒钟说出十个字的家伙,无语凝噎。 最初那阵兴奋劲过去,她慢半拍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可不是游戏。 在这里,妖怪只有实力强弱之分,无所谓“品种稀有”之说——而说到实力强弱……她不禁回想起自己曾经给【卖药郎】这个式神解锁传记的那段时间,一路自由落体式掉分掉段的斗技体验…… 此外,给现实泼了更大盆冷水的是,她想起了关于面前这个家伙的一个设定:卖药郎、貌似、一直以来、都是以“人类”的身份立场自居,躺在他药箱里的那柄退魔之剑,还是斩除妖怪用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如今、目前、眼下、正是一只妖怪。 很不巧,还是个战斗力为负五的,座敷童子。 ……这tm就很尴尬了。 ——经过以上漫长迂回的反射弧,终于回到现实的傅小昨,简直被自己这种把自个儿巴巴送上门的操作之愚蠢程度给震惊了!最后,胸口透心凉的她干脆头一铁,决定破罐破摔,强行选择性遗忘了一分钟前还在热情奔放地跟人搭讪的自己,下一句开口时,毅然正直无辜坚定地、将话题走向掰回到了早被遗忘八百年的“买药”初衷上。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药郎先生居然也从善如流地跟着她转换了话题,且丝毫没表示出有感到奇怪或者不适应的意思——如果忽视那堪比口胡的鬼畜断句的话。 会聊天的人是这样的。正常操作。没有毛病。 在落命的边缘作死了一波,傅小昨只能这么强行安慰自己,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她的妖怪身份,并且当即决定——在弄清楚这位大佬的态度之前,她还是先专注于自身当前的情况为好,低调做人(妖),保命要紧。 不过说回来,什么叫做“‘又’是要给狗用的药”啊?难道经常有人从他这里给狗买药还是怎样? 虽然觉得这话里的字眼颇怪异,但由于她此时正心虚无比,终归抱着说多错多的念头,没胆子去进一步询问。在接过对方从药箱里摸出的小罐子以后,傅小昨便利索地交了钱,随后迈着小短腿从这是非之地飞速跑走。 看着对方逃一般奔远的纤细背影,卖药郎依旧静坐原地,良久,他收回意味不明的目光,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尖。 不知何时,一架材质做工精美纤巧的金色小天平,正静静立在那里。两边的托盘上都是空无一物,天平本身却向一边端端倾斜着—— 那倾斜的一方,正好朝着傅小昨逃走的方向。 细长眸里的目光毫无波动,卖药郎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半晌过后,原本稳稳倾斜向一个方向的小天平突然颤了颤,仿佛受到什么外力干扰一般,以极快的频率左右摇动起来。 秀致眉间微微蹙了蹙,卖药郎快速从一旁的药箱里拿出什么,摊开右手置于其上,虚虚合指抹过,便见多出五架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小天平,一字排开立于白皙掌心。这回小天平没有再左右摇摆,而是齐齐稳稳地、朝着另一处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方向准确倾斜过去,动作统一一致,乃至发出的轻脆铃响几乎合一。 自此,纤长眼睫被缓缓抬起,静若深潭的目光里随之带上一抹尤甚冰雪的寒意。 “开始了。” —— 在后院草丛掩映中怂了吧唧地窝了老半天,自觉死里逃生了的傅小昨心里那份后怕才暗暗消减下去,拍拍胸口站直身子,她忍不住朝天长叹了一口气。 以为是sr嘛,结果大概率只是一只半个身子已进棺材的寻常土狗;确定是ssr嘛,又是个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主。 ——她的命数怎么就这么不顺呢? 这么望天丧了几分钟,她想起来自己手里捏着的药罐。所以,这玩意儿又该怎么用啊?外敷还是内服?她先前压根没想起来问上一句。旋开罐盖朝里看了眼,黑乎乎的糊膏状物,隐隐散着药草的苦香味儿。 傅小昨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脚朝关着“犬神”的柴房走去。昨天她跟它两两相持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犬神不敌糟糕的身体状况,彻底失去了意识,她才得以鼓起勇气靠近,给那具血污遍伤的身躯清洗了一下。以她眼下的身量,尽管犬神不是巨型犬的品种,也足可以想见这整个工程的艰巨程度。不夸张的说,几乎花去她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嗯......还是先抹伤口外面看看吧,万一吃出毛病就更不好办了。”她轻声嘀咕着,推开柴房的门。 据及川说,这间屋子是多出来的废间,用作堆放杂物,关了犬神的时候,平日也只有仆人会在晚间来送一次剩饭残羹,其他时候都是无人问津的。 也正因此,推开门看见里头有另一道人影时,傅小昨差点吓了一跳。她认出对方是跟在及川身边的仆侍,名字叫德次,是个沉默寡言面容粗犷的高壮男人。 她顿时惊讶地出声问道:“德次?你怎么在这里?” 德次的身体在听见开门声时便顿了顿,听见她的声音后,他手里继续摆弄着什么,直到一声轻扣的声音响起,他才抬眼看过来:“......小昨姑娘。” 傅小昨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个一掌宽的人偶,类似不倒翁的造型,彩釉外表看起来很漂亮,上方还画有憨态可掬的胖娃娃笑脸。刚才他似乎在往里装什么东西,那声抠响应该是闭阖盖子时的声音。 呃,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专门到杂物间里找玩具娃娃吗?傅小昨有点被自己的猜想逗乐,忍笑夸道:“嗯,这人偶还挺好看的嘛。” 德次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微微点点头,将那人偶放进一旁墙壁长柜的某格抽屉里,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经过她往房门外走去。 傅小昨以为这人不会再发声了,不料他走到门外时似是想到什么,回过头又说了一句—— “小昨姑娘,这间屋子里的东西,请你不要去随便乱碰。” “......哦。我知道了。” 见人彻底走远,傅小昨终于忍不住悻悻地撇了撇嘴。 什么呀?不就一个人偶娃娃吗,这么喜欢的话,现在拿走不就得了,当她会跟他抢嘛?不过,在下一秒低头看见自己这八岁孩童大小的身板后,她终归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怀疑其实不是没来由的...... 叹了声气,傅小昨手里捏着那药罐,以及刚刚在院里捡来洗净的一根短木枝,往屋子里面走进去,准备给犬神上药。不料,在绕过排列了整面墙壁的长柜,看见其后角落地面上依旧被粗铁链条锁着四肢的犬神时,她却被它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昨天下午刚刚被她清洗干净的乌黑毛发,重新被血水沾染着纠结杂乱成一团,似乎在早前经过非常剧烈的挣扎,遍身伤口都撕裂开来,躯干跟四肢都在不正常地抽搐着,足间的利爪完全狰狞着张开,石板上都被划出道道鲜明的抓痕,脸面趴埋在地上,断续有艰难的“喝喝”粗喘从下传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昨天她离开的时候,它还能勉强吃点东西,一个晚上过去,怎么就成这样了? “喂!你怎么了!?犬神?犬神!” 接连叫了它几声也没反应,情急之下,傅小昨搁下手里的东西,试着朝它靠近过去。她不确定对方现在有没有意识,若是彻底昏厥过去,这个姿势下,它甚至可能会被堵在喉咙口的它自己的舌头给憋死。 然而,在靠近到距离它还有两米远处时,她忽然被一阵从身前袭来的刺骨寒意给镇得停住了脚步。那是一种比隆冬冰水还要寒冷几分的感觉,带着隐隐不祥的气息,仿佛可以顺着骨头缝钻进髓子魂魄里去,霎时间让她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如果她没有感觉错,这份寒意正是从那只狗的身上传来的。 “犬......神?”她有些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 这一次,对方终于有了反应,瘫埋在地面上头部动了动,朝着她的方向慢慢抬起来。 “退后!”/“退后!” 傅小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耳边倏地乍起两道喊声,身体没来得及动作,背脊处便骤然泛起一片灼意。然后她便感觉自己被什么无形力场吸附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后平移着,飞快退了将近五米—— 刚才这两道声音她都是认得的。一个是时不时会在她脑海里出声的“金手指”同志,还有一个...... 傅小昨僵硬着身子,机械地转头,果真如愿(并不)看见了门外那道背着药箱的秀丽身影—— 只顺时间,傅小昨一张小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比哭还难看,出口声音细若蚊吟,整个人怂得不行:“药、药郎先生,是你啊......你到这里来干嘛......?” 呜哇!还能来干嘛?总不至于是来看狗的吧?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是妖怪的事情八成是暴露了! 什么?怎么不继续看看犬神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开玩笑!还管什么狗!?现在这情况,她很可能会比它死得更快好吗!? 傅小昨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用最后一分希望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万一,万一人家只是迷路了呢? 门外,清艳朗朗的日光下,卖药郎那妆容秀丽的细长眼角,被纤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整齐的阴影。他淡淡低眸看着屋里一脸哭唧唧神色的女孩,被轻勾出浅紫弧度的口角微启,透过细致贝色的齿间,有沉沉微凉的音色仿若醇厚琴音击响在空气里—— “小妖怪,你好大,的胆,子。” ——好的。并没有万一。 傅小昨......傅小昨已经没空吐槽对方的断句技能了。她现在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母:gg。 6.第6只妖·符咒 卖药郎的目光从屋内人身上轻轻扫过,随后便不紧不慢地伸手,向着药箱而去—— 傅小昨被吓得腿软地坐倒在地上,一出声就带上了怂唧唧的哭腔:“药郎先生......呜!药郎大人!我们有话好好说!”透过泪眼,她看见对方准备从药箱里拿东西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下来,心态越发爆炸之下,干脆没出息地举手牢牢捂住了双眼,接下来连出口话语都乱七八糟颠三倒四起来,比若求饶更像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呜呜......我不是诚心要做妖怪的......我真的没做过坏事......大哥抬一手吧......做妖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么十分专心致志地嚎了几分钟,到后来,原本的害怕恐惧已经转变成了满满的委屈,“我、我真的已经够惨了......您就拿退魔剑去找其他妖怪吧!” 最后这一句嚎得尤为真情实感,在安静的房间里听来,显得格外响亮。 咦——安静? 哭了个过瘾的傅小昨突然意识到,怎么她都嚎了这么久,对方都没动静的啊? 给自己做了阵心理工作,又是半晌,她总算鼓起勇气,把捂得严严实实的小短手于指间张开一条缝。 并且,与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卖药郎,那冰凉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傅小昨悄摸摸往他手上瞄了眼,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没看到有拿着任何类似于剑的武器,这才犹犹豫豫地,带着抽噎地,将用来逃避现实的双手放了下来。 所以,现在这......这是几个意思啊?若是答应肯放了她的话,怎么还留在这儿?要是还想杀她的话,怎么又至今不动手?而且,怎么也没见他拿出退魔剑? 可能是她目光里的茫然神色过于明显了点,卖药郎终于缓启尊口,发出登场以来的第二句话音:“你——” 甫一听见他的声音,瘫坐在地上的小身子便条件反射地抖了抖,嘴角可怜兮兮地瘪了瘪,迅速再度摆出一副哭相。 时刻了做好继续求饶的准备,然后,她就听见对方继续道: “——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想杀你,”话音泠泠然然,他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眸光淡淡地看着她,“还需要用到退魔剑?” 傅小昨首先为这顺畅的断句惊奇了一秒钟,然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一张稚嫩面容上还挂着泪痕,双颊也哭得红扑扑的,此时不由越发涨红,小小声地控诉出一个单音节:“——喂!” 由于之前她哭嚎得实在过久,这时“喂”这一声,尾音处还不小心紧接着打了个嗝。 ——这回傅小昨不想捂眼睛了,她想把自己的嘴给捂上。 那边的卖药郎已经一副懒得再看她的样子,一边继续先前从药箱里拿东西的动作,一边缓声道:“让。” 至此,总算大致get到了这人似乎并不想杀她的意思,傅小昨丝毫不计较他的大爷态度,十分配合地,乖乖往一边竖立着长柜的墙边蹭过去。 结果她刚有所动作,就听对方严肃下音色的一声——“另一边。”随后就觉得背脊处再度浮起一阵熟悉的灼意,身体被牵缚着,不自觉地朝与长柜相对的方向退去。 等到重新坐稳在地上,傅小昨连忙伸手往背上摸索过去,果然触到了某种衣料以外的异样触感,只轻轻一揭就揭了下来。举到眼前,却是一张大约成人手掌长、三指宽的素底纸条,其上以黑色墨迹密密麻麻画有许多抽象的图案。她正努力辨认着上头画的东西,下一秒,那些墨迹却于纸上倏地消失无形,差点没让她觉得自己是否是哭得太久所以眼睛花了。 这是什么东西,传说中的符咒吗?谁给贴在她背上的? ——还能是谁哟。 抬眼看去,所见景象果然很快证实了她的想法。 此时卖药郎已从门外步入房内,站在她刚才所处的位置,细细观察着那排静立的长柜。一贯冷淡无波的昳丽面容上,秀致眉间微蹙,俨然有几分认真肃然的警惕神色浮起。 纤秀指间执着同样的素白符纸,只见他抬起食指往长柜上隔空一点,其中一张符纸便腾空飞去,无声贴在了长柜上的某一格抽屉外。触及木质板面的同时,有扭曲不成形的墨迹于空白符面上浮现,只无声游走了一会儿,便很快复又湮灭于空白之中,徒留的空白符纸瞬间化为灰烬,掉落在下方的地面上。 细长眉间的皱痕深了深,卖药郎迅速举起执有全部符纸的手,从冰蓝色袖间露出的手腕秀致白皙,微微使力扭腕一甩,全体符咒齐飞而出,瞬间将整一片长柜都密密贴满! 同样有墨迹浮现于每一张符纸上,这次没有再中途消失,反而齐齐勾勒出方才傅小昨所见的那种复杂图案。密密麻麻的墨纹,缠绕覆盖了几乎一整面墙壁,看起来颇为渗人。几秒钟后,墨纹消失,徒留白花花的符纸,无声贴服于柜面之上。 至此,卖药郎停下动作,转过头,再度将目光静静投过来。 这厢的傅小昨全程看着他动作,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完全不知所以然,这时面对上那依旧浸着凉意的神色,她终于忍不住下意识地、不着调想道—— ......什么啊?原来不是来杀她,只是来给柜子贴个膜吗......? 7.第7只妖·炼妖 “药郎大人,原来您是来处理这个柜子的啊......呃,难道它有什么问题吗?” 对上那两道凉嗖嗖的目光,傅小昨条件反射地巴巴挤出讨好的强笑,小心翼翼跟人搭着话。其间她又朝贴满白符的柜面偷瞄了眼,心里忍不住默默吐槽:莫不是这柜子成了精?那也犯不着用这么大的阵仗来镇压吧? 卖药郎看着她,纤长的眼睫缓慢地眨了眨,眉眼间透出一种微妙难解的惑意:“你又,是到这,里,来做,什么。” 傅小昨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吐字,他每停顿一下,她就也下意识地跟着顿一下脑袋,直到确定这段话音后面终于画上了句号,她才回过头去重新撸顺顿挫、组织逻辑、理解句意。 ——简直像在听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说话的即视感...... 傅小昨当然没敢把自己的联想说出来,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啊,我只是来给关在这儿的这只狗上药的......它之前受了很严重的伤,”说着指了指被搁在一边的药罐,“对了,这瓶药还是从您那儿买的,它到底是要内服还是外用呢?” 卖药郎瞥了眼她指向的药罐,冷声道:“都没用。” ......就算这只狗它的确就剩半口气了,你身为一个郎中,用词也没必要这么直白吧? 傅小昨呵呵干笑,妄图拯救谈话气氛:“哈哈,总要抱有希望的嘛,反正药都已经买了,试一试也不亏。” 卖药郎再瞥她一眼,微微皱了皱眉,颇有种嫌弃她的理解能力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个药没用。” “唉?”她愣了愣:“所以是药效太轻了吗?那能不能给我换成更好一点的药?差价我可以补给你。” 话音刚落,傅小昨就见对方眉眼间顿时露出一种类似于“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妖怪”的鄙夷神色。 ......什么啊,还是不对吗?那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等等——呃。 总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傅小昨顿时十分纠结地、吭哧吭哧地、委婉地问出声:“嗯......药郎先生,这个药......它到底是个什么药?” 这厢的卖药郎轻巧地扬了扬弧度精致的下巴,昳丽面容不染俗尘,身处昏暗偏僻的小房间里也丝毫不减其雅致美丽。 “助眠。” ...... ——卖假药还卖得这么理直气壮是怎样啊!? 大概是她的神色过于怨念了些,卖药郎口上轻轻啧一声,颇不耐烦地解释:“你懂什么。只要还在这间房里一天,无论用什么药都救不了它的命。助眠药至少能让它少一些痛苦,愚蠢的小妖怪。” 傅小昨好不容易才无视成吨的嘲讽,抓住了这话里的重点:“这间房间?这间房间怎么了?” 绯丽的细长眼眸被轻轻眯起,在触及墙边长长排列过去的高柜时,寒潭似的眸光仿若实质化般的坚冷:“你身为妖怪,难道感觉不到么。” 傅小昨连忙也跟着看过去:“感觉到什么?” 暗紫薄削的嘴角缓缓开阖,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音色冷澈的字眼:“执、怨。” 虽不明但觉厉地跟着默念了两遍,傅小昨依然还是摸不着头脑,但她好歹确定了一个中心思想——这间房间有猫腻!而且问题很可能就是出在这个柜子上! 这么一想,一连串念头都紧接着浮现出来—— 及川曾经提到过,以往犬神每次下了斗场,都是“照例”关在这个房间——这是不是有意为之呢? 刚才德次离开前,强调“不要随便碰这个房间里的东西”,现在想来多半不是她原先误以为的那个意思——他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那个人偶娃娃,德次在她到来前就在摆弄那东西,她也亲眼看见他将其放进了柜子的某一格抽屉里——柜子! 还有眼前的卖药郎——他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间妓馆,真的仅仅只是偶然吗? 傅小昨觉得脑袋里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她拼命将其抓住,并急急出口问道:“药郎先生!我在之前找你买药的时候,你第一句话说的是''又是要给狗用的药'',所以,之前肯定还有其他人,也曾经向你买过这种药......而且你恰好在昨天住进这个地方,现在又出现在这个房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犬神的存在!?” 卖药郎听她嚷了一大通,目无波动:“是。” 傅小昨有些艰难地淹了口唾沫,觉得喉咙发紧:“那么,是不是有人曾经向你买药,也是用在它身上?” “是。” 她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道身影,但还是轻声出口以求确认:“......是谁?” 卖药郎冰凉的目光无声地投在角落处的黑犬身上——犬身四周围了一圈同样的符纸,中心处,遍身血污的黑犬正失去意识,沉沉昏睡着。 “它那个姓塚田的主子。” ......果然。 若只为对付一只半死不活的狗,及川和德次完全没有立场大费周章设下如此复杂的局面,果然是塚田在背后指使这一切! 可是——傅小昨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人先前发狠施暴的情景——塚田他做这些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单单只是纯粹的施虐心在作祟吗?还是心理扭曲到以折磨自己的狗为乐,甚至动用乱七八糟的危险邪术也在所不惜? 卖药郎似乎看出她的困惑,羽翼般纤秀的眼睫静静阖下,出口话音同样轻若羽毛:“他想要,炼妖。” 傅小昨瞬间把眼睛瞪得浑圆,张阖嘴巴了好几次,才勉强发出声,过于难以置信之下,几乎漏出几分颇显虚弱的气音。 “......什、么?” 8.第8只妖·物怪 “药郎先生......你是说,塚田想把犬神......炼成妖怪?可是,这、他自己不是人类吗,怎么会想炼妖呢?”傅小昨一时间消化不了这番冲击,喃喃地道。 ——这个世界的人类这么牛批的吗!?让眼下身为妖怪还要努力隐藏身份的她情何以堪? 卖药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微微阖着眼睫,话音浸着静静悠远的沉吟,流水一般的轻缓,流过此间滞闷的空气。 “不念常伦,不遵世道,堕为魑魅魍魉之流,沦于情理纲常之外,即是为妖。有天狗、河童之类,自生于世便超乎人类的妖怪;也有被诸般因果羁绊,后天化为妖怪的存在;还有,被迫强行炼制而成的妖——通过不为阳世所容之物为介,令被炼之物在消亡前夕,彻底断绝与人类世界的情理联系,便可有机会迫其不入轮回,沦落堕妖,认己为主,供己驱策......然而——” 傅小昨听到这里顿觉醍醐灌顶,她大概知道塚田是打的什么主意了,他多半是想炼一只犬妖斗兽!明知犬神已渐衰弱,不适合上斗场了,他却始终没有想换一只斗犬......这样看来,他想要炼妖的想法很可能已经有了不止一两天。 卖药郎于先前顿了顿话语,再度出声时,原先清浅的音色却泛上几丝冷肃之意:“然而——野兽化成的妖怪,大多有知性,而无理性,最为危险残暴。更不要说,”轻阖的眼睫静静掀起,其后的黝黑瞳眸触及长柜,仿若瞬间化为黑色的坚冰,“在堕妖前的濒死之时,还沾染上了如此强烈的执怨。” 傅小昨愣愣地回味着他的话,不确定地出口猜测:“所以,哪怕塚田真的把犬神炼成了妖怪,它其实也不太可能会老老实实为他所用,是这个意思吗?” 卖药郎微微摇了摇头,秀色眉眼间有些冰冷的讽意:“他是不可能炼得出妖的。怨怼,憎恨,悲伤——妖怪被这些强烈的情感纠缠上,会变成连咒术都无法封印的修罗之众,更遑论会听从人类的驱遣?” ......什么啊!又说犬神会被迫堕妖,又说塚田炼不成妖,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小昨的脑回路已经被绕晕了,秀白稚嫩的小脸都因纠结皱成一团,她一时间差点想冲动地扑上去拽住这个家伙的脖子狠狠摇他一通——给我说人话! 卖药郎没理会她的纠结,径自说下去:“这样下去,他炼成的不会是妖,只可能是——物怪。” —— 物怪。 又牺牲了无数脑细胞去理解这个新词儿,傅小昨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喃喃地下出结论:“所以,你之前没杀我,其实是因为我只是妖怪,而不是物怪......” 行吧。至少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吧。 傅小昨这么自我安慰了一秒钟,随即便继续勤勤恳恳地向药郎老师提问了:“药郎先生,你说这些执怨会纠缠妖怪,可是我昨天也在这间房间呆了整整一下午,怎么一点事也没有?难道是时间还不够长?” 卖药郎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神情平静,出口语气里有几分意味不明:“不要说是待在这个房间一下午,哪怕只是刚才跟那只被执怨侵染意识的狗一照面,像你这样弱小的妖怪,已经该被吞噬了才对。” ——哈?这么严重的吗? 傅小昨表示一点死里逃生的真实感也没有,毕竟刚刚她也只是觉得有点冷而已,昨天更是连丁点不对劲都没感觉到。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没事?居然连卖药郎都解释不了? 难道——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是因为......她那至今还没显露出除了说话以外的任何功能的“金手指”,终于发挥效用了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自觉先前用脑过度额角发胀的傅小昨,瞬间感到浑身一轻,一股无以言表的热血从丹田处升腾而起,直冲得整个脑袋都飘飘然——就这么短短几秒钟,她已经飞快为自己构想出一系列觉醒金手指、统率百鬼、逆天改命、实现全图鉴(?)、制霸斗技场(x)、走上人生巅峰的未来蓝图! 卖药郎静静垂眸,看着对方那副愣乎乎的、不知在神游些什么的神情,淡淡道:“大概是傻妖有傻福吧。” 被瞬间打破幻想扯回现实世界的傅小昨:“......” 卖药郎移开目光,面无波动地提出第二种猜测:“也可能是因为,你弱小到让执怨都嫌弃的地步。毕竟,像这么强大的执怨我也还是第一次碰到,它们也是知羞耻,要脸面的。” 被从九天之上的精神高度拽下的傅小昨:“......” ——@策划这货不是输出吗!?你们什么时候偷偷把他的嘲讽技能值点满的!? ...... “呃?你这就走了吗?” 傅小昨见他背起药箱准备往门外走,连忙出口拦住他。 ——大哥你认真的吗?过完嘴炮瘾就溜了? 卖药郎淡淡看她:“不,然呢。” 瞧瞧,间歇性口吃又发作了呢!傅小昨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伸手指指一片狼藉的柜面:“你就把它这么留在这儿?晚上有人会到这里来狗送饭,被看到了可怎么办?” “你说,是你童心未泯,觉得好玩才贴上去的,不就行了。”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点点头,好心地建议道。 ——行个鬼啊!她踩着两米的高跷去贴吗!? 无视眼前满眼愤懑的女孩,卖药郎看着柜面的目光有些冰凉:“更何况,这些符咒能不能撑到晚上,还是未知。” 傅小昨听得悚然一惊,顾不上继续窝火,连忙跟着看过去,却见他目光所向的地方,有几张符咒已经慢慢消解成灰,原本整片柜面密密的符纸,也开始有了空白的间隙出现。 她顿时有些无措,转头瞄了眼昏睡的黑犬,见它身周那圈符咒暂时还是完整的,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你不是已经把这东西封印住了嘛?” 卖药郎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种情景,没有觉得如何惊讶,只沉声道:“只是暂时镇压而已。执怨生于人心,无形无踪,人心不死,执怨不灭,是用退魔剑都无法斩除的存在,更何况......”他说着微微顿了一下,沉潜的目光往自己的药箱移去,尾音处难得透出几分困顿的闷意。 傅小昨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顾自忧心地望着那柜子:“所以,现在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卖药郎微微摇了摇头,先前那一丝犹疑已重新为冷澈的沉着替代,便听他继续定声道:“还没到时候。而且,如若不从因果上彻底斩断来源,就算镇压住这个柜子,也难保它不会在其他地方继续生成。” 她愣愣地虚心求教:“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等这只狗堕妖,执怨依附其身,便就此有了形体。此外还要找出它的因果,以及本心。”卖药郎缓声的话语里,透着一分孤绝的决心:“集齐这名为犬神的物怪的形、真、理,我便可以用退魔剑,斩杀它。” 傅小昨听了他的计划,下意识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几秒钟后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惊呼出声:“那按你这么说的话,犬神不是必死无疑了吗!?” 要是成不了妖怪,它无疑会被执怨活活折磨致死;可即便它堕了妖,也还是会化身物怪,葬身于退魔剑下! “......哦,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傅小昨顿时被反问住,无言以对。 —— 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轻微的药香味还隐隐的萦绕在此间空气里。 傅小昨默默低着头,看着端立于地面上的一架小巧天平,耳边似乎还留有卖药郎出门前的话音——“这个,可以感知物怪和执怨的存在,它若开始震颤,便说明这些符咒已支撑不了多久,你如果不想死,记得提前远离这个房间,不是每次都有像你之前那么好运气的。以后我每天上午会来补一次符咒,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早找出这些执怨的因果本源。” 精致的金色小天平十分富有活力地在地上蹦了几下,最后一跃纵上她的手指尖,稳稳地立在那儿。仿佛察觉到附近的气氛有些滞闷,它顿时像跳舞一样微微转了个圈,然后还在她手指上撒桥似的蹭了蹭。 “唉?你倒是比你家主人好相处得多嘛。” 意识到自己刚刚被一个天平逗哄了的傅小昨,虽然承认对方很可爱,却还是觉得嘴角有些沉重,牵不起来。 她任由小天平黏糊糊地蹭着手,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下来,神情带着几分茫然,默默望着身前失去意识浑身狼狈不堪的黑犬。 良久,她伸出另一只手,微微摸了摸对方耷拉着的耳朵,轻声地叹息着:“所以......原来,你是这么变成妖怪''犬神''的啊。”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 “又怎么了,不是已经买到药了么?”及川倚在靠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角,缓声道。 “......不是药的问题。”傅小昨咬了咬下唇,一张小脸绷得很严肃:“我,我想到外面去买点其他东西。” 及川抬眸扫过她紧蹙的眉头,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哦?” —— “......行吧。让德次跟着你去,省得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说着朝角落里沉默高大的仆从侧了侧脸:“仔细着点,把人护好了。” “是。” 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出了房门,及川继续阖了眼睫养神。半晌,她顾自轻笑着摇了摇头,轻柔的嗓音携着叹息,在静谧幽香的空气里悠悠荡过:“......居然想要买那种东西,嘛,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呐。” 9.第9只妖·情理 “听说,昨儿个,泽子被拉去落了?” “可不是,人活活去了半条命,差点没疯了。” “唉......之前不是还传言,说她赌对了险头,塚田少爷要给她赎身了么?怎么这才过了几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男人嘛,可不都是这副德行,在床上什么好听话不会说,又有哪一个不是回头就忘了干净?再说了,人家可是堂堂町长家独子,以后是要继承大家业的,哪怕纳妾,也轮不上这楼里的人呐。泽子也是昏头了,既然都入了这行,居然还抱着能翻身上枝头的美梦呢。” “......话虽如此,可这塚田少爷也真是心狠,想起来可叫我心口发凉呢......毕竟那可是他自己的......” “你怎么也泛起傻来了?正因为是他自个儿的种,才就是要早日除了。这种富贵人家,面子大过天。如若真让人生了下来,叫人知道町长家的血脉竟被个烟花女子给污了,那对他来说才是丑事一桩啊。” ...... 花阁里零星坐了几位姑娘,白日客少,各自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新鲜的八卦。 傅小昨手上捧了个有自己脸蛋一半大的苹果,乖乖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牙口倍儿好地咔嚓咔嚓啃得起劲,一边竖着耳朵仔细听旁边窑姐们说的内容。 之前卖药郎说要查明那个柜子里执怨的由来,她琢磨来琢磨去,以自己平日能接触到的环境人物——首先,去问及川、德次之流,是绝不可行的,他们无非是塚田的爪牙;要是出到揽幸楼外头去侦查,以她现在这副行头,说起来也不太现实;那么暂时看来,她就只能试着从这些“前辈”姐姐嘴里撬话了。 其实她已经在这儿听她们唠嗑唠了大半个时辰,个中话题大多都围绕着恩客、打赏、衣服、脂粉等等中心字眼。直到一个苹果都啃得见核了,耳朵里才总算听到了“塚田”的相关话题。 只可惜,听起来好像依旧是一件跟犬神没有半点关系的轶事。似乎是这楼里有一个叫泽子的姑娘,怀了塚田的孩子,结果被强制打了胎。 傅小昨很严肃地皱起小眉头,这几天下来,她几乎已经是一听到“塚田”这个名字就打心里生厌——世界上怎么就是会有这种存在呢?越了解越让人觉得厌恶,从内到外都是一无是处的人渣! 刚刚一整个苹果下了肚,尚还觉得肚子发胀,这时她又忍不住捧过一边的凉茶,咕噜噜往肚里灌,想着要把胸口那阵隐隐发闷的郁气给压下去。 然而,身边的姑娘们关于这个惹人烦闷的话题,却还有没唠完—— “这回真是泽子自己作的死,听说在塚田少爷跟她房里过夜第二天,她故意把药给倒了,怨得上谁呢?” “唉,之前的由香子姐姐才是可怜,她接的那位客人出了名的花样多,整整把她折腾了好几天,我瞧着真是凄惨极了,好不容易醒来喝了药,还偏偏没能奏效......最后仍旧被德次拖了去。” “其实吧,光光落胎倒是没什么,我们这些人,谁还想着要养孩子呢?可是你们知道么,德次是拿棍子生打啊,落胎药都不用!泽子送回房的时候,肚皮上整片的青紫破皮!” “这......听你们说得多了,以后我怕是一见到德次就要心里发慌。这人莫不是心里有毛病,做什么这么折磨人?” “呵,他充其量不过是条听话办事的走狗,总归不还是及川妈妈给的意思?及川妈妈想给她们教训,自是不会让人好受的。” “虽是及川妈妈的意思,可是我却还听说,德次这人看着呆木,其实心里想法很那个的......就是、每次落胎的那些血污呀,他都自个儿拿容器收起来,还跟宝贝似的藏好,谁知道是用来干什么呢......哎呀,说起来都让我瘆得慌。” “这个事儿我也听说了,不就是藏在后院柴房的那个柜子里么?好好一个收东西的杂间,硬是被他弄得阴森森的——” “噗——咳咳咳!” 傅小昨喝着凉茶一个发呛,顿时整个人咳得惊天动地,把聊的起劲的几人唬了一大跳。 坐得近些的姑娘瞧她咳得小脸涨红,连忙上来给她拍背:“哎呀,小昨妹妹,怎么这般不小心呀?” 其他几人也陆续上前来,确定人只是被茶水呛着了,紧接着便被这可怜样儿逗乐起来:“我早就见着她在边上呢。让你这样那样的不停嘴吧?小馋鬼,这回可得了教训啦!” 傅小昨被顺了半天气,才堪堪缓过来,但她顾不上去擦被呛出泪花的红通通的眼角,便径直伸手捏住身边某名姓不详温香软玉的衣袖,热切巴巴地盯住人:“姐姐!好姐姐!你们先前说柴房柜子怎么啦!?德次往里头装什么啦!?” —— “咦,药郎先生?你来啦!” 提着自己昨天出门买来的东西,傅小昨颠颠地跑到柴房门口,却见卖药郎的身影已经在里头了,乍时觉出几分惊喜,一边迈步进去一边脆声跟人打了招呼。 卖药郎立于柜前正补着符咒,听了她的声音也丝毫未停手下的动作。 傅小昨丝毫不在意他这目中无妖的态度,相反,她的心情难得比前几日都要好。先是买到了自己想买的东西,刚刚又在花堂里打听到了重要的线索,霎时间她觉得眼下困厄的局面都似乎有了突破转好的希望,于是整个人脚下轻快,嘴里甚至断断续续地哼着歌儿。 卖药郎听着耳边完全不成曲调的噪音,眉梢微微跳了跳,冷淡神情未有浮动,贴符节奏也无紊乱,只一双细长俊秀的眼睛,不为人察地偷偷往一边斜了斜眼珠。 过了一会儿,确定符咒没有出什么差错,他才默默转过身来,看着对方脚下一蹦一蹦地走近那头昏睡着的黑犬,笑眯眯地跟它也打了声招呼,然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离黑犬头边一尺远处—— 卖药郎的目光便被那物件给吸引了过去,他静静盯了半晌,眼底神色有几分意味不明。 “你,在做,什么。” 傅小昨刚将东西放下,听得背后的声音,便也转过身来,仰望着柜面上整齐划一的符咒排列:“唉?药郎先生你都贴好了啊!” 昨天晚上其实她也有偷偷来过这边一趟——当然,在进门前还是用了卖药郎给的小天平测试了一下,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小天平完全没动静安静得很。一进门才发现,柜面上的符咒贴得满满,比她白天离开前还完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卖药郎在仆侍给犬神送饭后的时间又来补过一次。 所以这个家伙其实就是讲话难听了点,性格别扭了点,本质还是个好人啊!这么一想,傅小昨顿时看人觉得顺眼许多。 不知道自己被偷偷发了张好人卡的卖药郎,冷淡目光继续盯着她脚边的东西,缓缓张口道:“你这,是想,喂狗吃鸟么。” 傅小昨:“......” [笑容逐渐消失.jpg] 她忍着抽搐的嘴角,跟着看了眼自己刚刚放下手的东西——一个小巧木质的鸟笼子,里头有只伶俐的黄雀正乖乖立于木杆上——一时间简直感到些许匪夷所思,还有几分咬牙切齿:“......怎、么、可、能、啊!?正常人都不会有这种联想的吧!” ——喂你个头的鸟啊喂!? 清楚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是吗”这一敷衍十足的意思,傅小昨顶着脑门上一跳一跳的青筋,尽量耐下心跟他解释:“之前你说过的,犬神跟人类世界的最后一丝情理联系断却以后,执怨才能逼迫它沦为物怪。那么,我们为什么非要等它沦为物怪再去斩除它,而不从另一个角度着手,加强它跟现实世界的情理联系,阻止它成为物怪?” 她昨天也是在这个房间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办法,之后又念及游戏剧情设定里“犬神”跟“雀”的羁绊,更因而有了付诸行动切实尝试的决心——不过当然了,此雀非彼雀,她昨天其实也只是热血上头,才一冲动就出门去买了一只看起来类似的小黄鸟回来。至于有没有效果嘛,先拿来试试再说。 卖药郎听了她的话,继续眼神凉凉地看着那个鸟笼:“用这个。” 傅小昨听这毫无波动的语调,听得有几分心虚,顿时颇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偷偷捏了捏手指:“这......用什么不是重点......我只是提出一种另外的可行性嘛......” 当然,还有另外的办法——犬神至今还未真正堕妖,便说明它现在跟人类世界仍有着未断的情理,与其尝试不见经传的“小黄雀大法”,其实更有效率的是,去加强原先的那份联系。 然而以傅小昨的想法,犬神对这世间最后的挂念,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它那个丧心病狂的主子——犬类对于它们所认定的主人,一向就是抱有这样几乎病态的愚忠——而且最可悲的是,比谁都想让这份情理断却的,同样正是塚田本人。 卖药郎静静看了她半晌,不置可否地转身过去收拾药箱,然后不紧不慢地往门外走去。等他身子都出了房门,傅小昨才听那清水一般沉静的音色,浸着满庭日光下的暖意,悠悠地朝房里飘过来—— “那么,祝你成功。” 10.第10只妖·守护 “犬妖,是极其容易走入歧途的妖怪。” 身着一袭冰蓝衣袍的美丽青年端端跪坐在席上,淡茶色的长发自鬓间静静散落于胸前,雪白腕间在抬臂时微微露出袖外——明明只是简单的斟茶动作,由他做来却是无以言表的悦目从容。几乎让人觉得,此地身处仿若高雅山水间,而非烟花风流场。 低沉的音色浸着浅悠的茶香,随着升腾的白雾缓缓氤氲开来。 “在它们尚为兽态时,大脑被无理性的忠诚本能占据,堕妖之后,这份不再被满足的本能也变本加厉,兼之残忍暴戾的天性——一旦被有心利用,即会化成为祸作乱的凶险存在。” 傅小昨趴在案几对面巴巴瞧着他动作:“你的意思是,它们天生有着某种......呃,该说是服务意识吗?或者奉献精神?” “更准确的说是,守护需求。”清色的茶水在杯盏内缓缓积聚,执柄间手指纤长如玉,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抖动停顿。 待及石色杯盏内被斟及八分满盈,搁置下造工别致的砂壶,低垂的眼睫终于静静掀起朝对面看过去,话声轻缓,几乎显出一种错觉的温柔来: “所以,你的小鸟计划是失败了吗。” 傅小昨顿时觉得脸上一热。也不确定是否是她自己心虚没底,才会从对方这明明没啥毛病的语气里,愣是生生品出了几分嘲讽。 见人红着脸趴在手臂上嗫喏不语,卖药郎也没有追问,只执起茶盏浅酌了一口,便继续道:“越被逼至死亡边缘,犬类的意愿便越是纯粹唯一,乃至可有为之赴死的决心。若按你的说法,它现在是为了主人而不肯堕妖,那它就更不可能会愿意将这份意志分到其余事物身上。” 傅小昨听得扁了扁嘴,有些悻悻:“所以,你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办法没用了吧?” “不知道。”透过浅浅的水雾,卖药郎冷静的目光淡淡看着她:“我的目的在于斩除物怪,并没有兴趣去考虑,一只狗是为了什么而不肯堕妖。” 傅小昨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的确不是故意要看自己白做无用功,便小大人样地叹了声气:“行吧。不过说到物怪,昨天碰到你时倒是忘了讲,我已经打听到,那个柜子里的执怨是怎么来的了。” “......哦?” —— “......竟是夭折胎儿的怨念么。”卖药郎垂眸看着茶盏中淡清的水色,秀丽眉眼间有几分深思。 “唉,这么一想的话,这里可是妓馆,还未出生就被强制夭折的孩子,数量怕是大得可怕。”傅小昨想起昨天听及的那几个窑姐所言,一时有些唏嘘:“所以,这份执念才会这么强烈吧。” 半晌,见对面始终没再发声,傅小昨便径自问他:“呐,现在已经知道它的本源跟因果,那除了让它附上犬神的身体以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让它现出''形''来了吗?” 卖药郎闻言摇了摇头:“胎死腹中的婴儿还未来得及接触外界,产生的怨念也最为纯粹。如果有人愿意将它们生下,相应的那份执怨,即可随着胎儿的出生而自然消除。哪怕最后成了物怪,仍然可以用同理,简单解决它们。” 然而,明明口中说着“简单”,他的眉间却是微微蹙起,有几分难疑。 傅小昨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出生”这一最简单的条件,在这个地方偏偏却是难上加难。 如此看来,那些执怨不仅仅是数量庞大,甚至可能里面每一个,都已经被“抛弃”了不止一次——每次选中的想让她当自己母亲的女人,最后总会或主动或被迫地放弃它们,日复一日,终成一个恶性的死循环...... “那、那怎么办?”她有些苦恼地皱着一张脸:“要么......我们把那个柜子偷到外边去怎么样?出了这里,总多的是想要怀孕生子不会堕胎的女人吧?而且它们只是想被生下来,不会伤害母体的不是吗?” 说到这里,她却又没等对方回答,很快自顾自摇头否决了这个办法:“......不对,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这个妓馆还在,就还是会不断地有夭折的婴儿出现......而且那样一来,没有了执怨的压迫,犬神更加不可能有堕妖的机会......以它目前这年迈衰老的身体状态,哪怕不死在斗场上,迟早也会被塚田活活打死......” 嘴里不断碎碎念着,突然她想到什么,一张秀白小脸上浮起了几丝恍惚——这样说的话,天底下的妓馆何止一间揽幸楼,半途死于腹中的婴儿又有多少呢? 整一片空气都静滞了一会儿。 再出声时,原本稚嫩脆生生的音色都透出了几分闷意:“药郎先生,长此以往下去,如果一直没有人愿意把它们生下来,附近也总是没有能让它们附身的妖怪,会怎么样呢?毕竟它们只能纠缠妖怪,而对人类没有丝毫影响,难道就只能放任这份执怨越来越多吗?” 卖药郎沉默良久,指间杯盏中的茶温都已转凉,他才终于开了口:“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接触到了足够多的因果,它们可以自身堕为妖怪,或者说——物怪。” ——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人类了。 傅小昨听懂他话里未言及的潜台词,一时间好像觉得,这片空间似乎变得滞闷了许多,几乎都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两两沉默许久,傅小昨深吸一口气,探身过去,一把抢过他指间的杯盏,抡起来就是一口闷。从喉咙里流过的凉透茶水,灌得她脑子都顿时轻了几分,胸口那份难言的压抑烦闷也才消减许多。 砰一声放下茶杯,一抹嘴,便见对面被抢了茶水的卖药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知怎么,她突然感到心情好了几分,出口语调都扬起了些,强行从先前的话题转移开:“话说,药郎先生你知道吗,其实吧,我还没有真正用那只小麻雀在犬神那里试过呢。” 昨天她虽然把鸟笼提过去了,但犬神一直处于意识不清的昏睡状态,压根没给她实验机会。就是这么空等了一个白天,她也才从原先的冲动劲里冷静下来——毕竟这个犬神连她说话都听不懂,真的能指望它会跟一只麻雀交好吗? 卖药郎没有应声,继续面无波动地看着她。 傅小昨的发言热情没有被打击,继续给人讲起鸡汤小故事:“我以前也认识一只犬妖......他本来脾气很坏,总喜欢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可是后来他碰到一只小黄雀,跟它成了交心相伴的好友。通过这份友谊,他从此就改过自新,发誓不再用力量去破坏,而是要守护自己珍惜的东西。” 卖药郎仍旧默不作声,坚持面无表情。 ......就没什么感想吗?会不会聊天啊?拯救气氛这种事,光靠一个人努力有什么用? 半晌,在她忍不住开始默默吐槽的时候,对面才终于缓缓开了尊口: “所以,你是觉得,天底下所有的恶犬,身边都缺少一只可以瞬间感化它们的小鸟......不错,真是个相当有创造力的想法。” “......喂!”傅小昨有些无语地瞪着他。 ——这回肯定不是她想多了,这个人绝对有在乱开嘲讽! 无视对面投来的控诉神色,卖药郎微微低头,密长眼睫随之无声垂下:“这个。” “什么?” 她跟着那道目光的方向,也垂下眼去,却见他看的是自己刚刚喝完茶放下的那盏茶杯。 “我,喝过,了。” ...... 较之前更为长久彻底的沉默。 再出声时,傅小昨的语气依旧轻松飞扬,玉致纤巧的五官上也是一派天真乖巧,她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听到的是什么再寻常不过的话。 “哦,那真是便宜你了。” 按照这几天来及川妈妈桑亲自监督她学的举止礼仪,傅小昨端庄地从席上站起小身子,从容地转身,轻盈地迈步,不急不缓地从这个小隔间里走了出去。 出门,回身,目不斜视地拉上门,然后撒丫子狂奔! ——他什么时候喝过啊!?她明明记得一直看他端着!完全没往嘴边抬过!对了,她刚才溜出来前说了什么来着?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该不会朝人骂脏话了吧!? —— 房内的卖药郎静静看着对方顶着双红得要滴血的耳朵出了门,耳边听着关门后瞬间慌乱奔走的凌杂脚步声,半晌,神色淡淡地、冷静地、微微摇了摇头。 仿如跟这场谈话的开场一般,他再度伸手执过砂壶,腕间优雅地倾过一个角度,清淡茶水便不急不缓地自壶嘴倾落至杯盏中。依旧是八分满盈,轻放下茶壶,修长纤秀的指间执过杯盏,抬至唇边轻酌了一口。 ——壶里的茶水倒是还留着点余温,润嗓上佳。 这么淡淡想了一句,他抬手的动作忽地顿了顿,静静垂下眸,颇有几分严肃地盯住了自己拿着的杯子。 11.第11只妖·堕妖 卖药郎的符咒贴了整整七天,犬神的情况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恢复意识,进食进水,身上各处狰狞的伤口也有了长合的趋势。 傅小昨也就此正式开启了“神棍洗脑”模式。她完全破罐破摔,也不去管它听不听得懂人话,把一开始的羞耻感一并抛开,总之是一有空就神神叨叨地蹲坐在它边上,变着法子苦口婆心地劝它忘记塚田那个渣渣。 “......生活多美好啊!你看看这只小麻雀,多可爱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何苦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啊!” 卖药郎背好药箱正要出门,听着身后的叽叽喳喳,又顿住了脚步。细致眉梢微微携着忍耐的神色抖了抖,终于还是半侧回身来。 “......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样会有用,吧。” —— 傅小昨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未老先衰了。 这只狗实在是太!难!搞!了!拼命把它从剩一口气的状态救回来,当祖宗似的哄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把它哄到了一看到自己就会摇尾巴的状态,她还以为自己的“教化”工程总算有了效果,没想到才一转眼,这货就莫名其妙地突然变脸了! “哥!我都喊你哥了,你这到底是在闹什么别扭啊?我哪里惹到你生气了吗?”她蹲看着这只浑身满脸“生无可恋”、“心如死灰”气息的狗,一时只觉心累。 昨天看她来的时候不还眼睛发光摇尾巴摇得很欢吗?为什么今天就一副死也不想再看她一眼的德行了?她瞅瞅自身,明明还是一样的活泼可爱啊?哪里辣它眼睛了? “它可能,只是嫌你,聒噪,吧。” 日常被怼的傅小昨已经锻炼出一定的抗击打性,只是默默往身后快速瞥了一眼:“你给我不要再说风凉话添乱了。它绝对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前几天看着明明挺开心的,今天就整只狗都不好了!” 抱着手臂的青年逆着光影的身形倚在门边,淡淡看着房内:“那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堕妖在即。” 傅小昨立马刷地转头看回向地上的狗,眼里兴奋地blingbling:“真的吗!你昨天还发话打击我!我就说小黄雀大法是有用的!犬神跟雀注定是真爱呀!” 卖药郎仿佛是觉得不堪其扰,又往门外退了两步,默默在日光下阖了阖眼:“笨,蛋。” 怎么可能会是那只小鸟起的作用。 凭着灵魂本能的忠诚,在重伤濒死之境尚且不肯堕妖的犬类,为了什么才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有了意志减退的堕妖前兆。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这厢傅小昨激昂慷慨了半晌,见眼前的犬神依旧丧了吧唧的,一股子兴奋劲才稍稍缓了缓。 身后已半晌没发声,她往后看去,就见卖药郎同志正仰天四十五度角在阳光晴好下专心致志地凹着造型,不确定地打扰了他的雅兴:“虽然这算个好消息,可是,它为什么一副很不想看到我的样子?总不会是妖妖相斥吧......” ——这的确不是她的错觉。为了求证,她甚至大着胆子把脸凑到它跟前去,结果犬神干脆把眼睛给闭上了,还莫名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委屈劲儿,眼皮子一抖一抖的,尾巴也没精打采地耷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拒绝去考虑卖药郎说的“嫌她聒噪”这一可能性,于是她开始嘀咕起来:“会不会是你这些符咒有什么副作用?该不会过期了吧?要不你抽空重新画一批吧!” 被无理取闹地质疑了业务能力水平的卖药郎,闻言默默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往屋内看过去。 对上她诚恳的小眼神后,他微微垂下眸,看住了那双正隐隐泛着凶狠戾气的、透着股危险警告的、正牢牢盯着自己的兽瞳。 两两对视了几秒钟,秀丽面容上依旧毫无波动,削薄唇角微启,冷澈目光沉静如昔,轻声缓缓:“......原来如此,不是堕妖在即......那可真是我疏忽了。” 瞪着眼睛蹲在原地,看着对方说了句四六不着的话,便潇洒转身翩然而去,傅小昨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啊?这个家伙怎么又开始前后矛盾了?所以犬神到底是不是要堕妖了啊喂!? 回过头,又看见这不让人省心的狗依然闭着眼睛一副“你冷酷无情”、“我不想看到你”的蔫哒哒样子,傅小昨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都要开始蹦了。 —— “姐姐听说,你最近还在天天往那只狗边上跑呢,嗯?” 傅小昨默默低着头没说话。了解了一些情况以后,她对及川始终抱有着几分惧意,平日里都是能避则避。今天却是突然被人叫了过来。 及川的眼角眉梢仍浸着笑意,语音轻飘飘的,显出些意味不明:“傻妹妹,今天开始,别再去啦,听见了吗?” 傅小昨听得一惊,嚯地抬头看她:“......为什么?” “妹妹怎么犯了痴?姐姐买了你,可不是让你陪一只狗解闷来的呀。”及川朝身后招了招手,接过德次递上的包裹,置于桌上解开:“瞧你这小身板,衣饰都得要新量新做,费了好些时日,今天总归是弄好了。” 傅小昨眼见她拿出一捧的绮丽纱罗,愣了好几秒才意会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眼里顿时有些无措。 对啊,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光顾着担心犬神那边的情况,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可是个“见习”窑妹啊! “妹妹自己想要挑个什么好日子出台呢?”说着,及川当真拿过一边的黄历翻了起来,翻了几页,她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姐姐自己也懵了,还挑什么吉日,再过个四天就是月底的第二场斗兽赛,最热闹不过的了,可不正好。” ......斗兽?原来不知不觉间,离她来到这里已过去十天了。不过,斗兽赛...... 傅小昨咬了咬牙,从桌上的衣物上移开目光:“那犬神呢?” 她当然不是不担心自己,只是以目前的情况,凭她一个人(妖)不可能从这里逃得出去。最好的情况,就是犬神能够尽快堕妖,这样她就能跟它一起全身而退。不然的话......到时候可能还要去求卖药郎...... 默默在心里打着草稿,想着到时候要怎么哀求才能让那个家伙心软帮忙,身前的及川听见她的问话,却是淡下笑意:“犬神是塚田少爷养的狗,既是斗兽将近,自会有塚田少爷派的人过来照料它,妹妹就别操这份心了。” ...... 看着女孩出了房门,及川微微皱了皱眉:“塚田少爷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听说这边没什么进展......想把计划的最后一步提前。”德次恭谨地垂着手,老实回答道。 及川勾了勾嘴角,有些嘲讽的意味:“按他说的做。多叫点人手,把情况控制好了,造成的损失全部报过去,一丁点都不要漏下......过几天就是斗兽赛了,别让外头听见什么不好听的消息,懂了吗?” “是。” —— 傅小昨一出及川的房门就分奔向着楼下花阁而去,照常卖药郎都是坐在那儿发呆(并不),随便一低头就能瞄到。 然而,好巧不巧,以前没想找他的时候老是能看到,今天在整个花阁搜了一圈,却愣是没找到人。她急得直喘粗气,只好一拐角直冲后院而去,结果柴房里只有一只犬神老老实实趴在原地,同样没有卖药郎的身影。 ——上哪儿去了啊? 她整个人腿一软靠坐在墙角,心里一片茫然。现在可怎么办呢?已经没有时间慢慢等犬神堕妖了,塚田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到时候,连卖药郎还有没有机会来给柜子贴符咒都说不准。 想到符咒,她抬眼看向对面,想着等会儿找到卖药郎,一定要让他抓紧时间来补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符咒,结果这一眼看去,入目所及却是——一片空白。 傅小昨的脑袋里也整整空白了两秒钟,忍着腿软站起来转了圈身子,确定自己刚刚的确没有靠错墙角—— 柜子呢?柜子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墙壁立在眼前,整一片长长的高柜都不见了! 她把整个屋子都转了一圈,再回到犬神面前,看着它身周还保留着那圈符咒,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 会不会是卖药郎把柜子弄走了?可他应该不会说也不说一声,而且之前她也提过这个建议,当初两人都是默认否决该措施的。 那会是谁?及川他们?塚田的人?为什么呢?卖药郎会不会也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才到处找不到人? 自进房以来,她脸上神色便是一变再变,担忧惊惶迷茫不定,就差没有掉出眼泪来。连天来都没肯乖乖给她好脸色看的黑犬,一双兽瞳始终定定地看着她,几乎有些错觉般的担忧意味。 半晌,她强自咽了口唾沫,深吸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来回急急踱了几步,最后狠狠在心里下了一番决心,咬了咬牙,目光里含着一股壮士断腕的坚决,用上自己学习来的最正式的礼仪,尽可能端正地、在地上的黑犬面前跪坐下来。 她又深呼吸几次,小巧鼻尖有些微微的发红:“好吧......今天以后,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过来看你了。” 这一句话音刚落,黑犬悄悄扬着的尾巴便瞬间滞在空中,有尖利的爪子于足下微微伸出,原本安静乖巧的兽瞳里浮起几丝凶戾暴躁的神色。 傅小昨没有察觉到空气里乍起的几分危险因子,径自板着一张小脸,继续道:“卖药郎说,你们犬类有天生的忠诚本能,所以一旦认了主子就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么,以你现在的情况,已经在墙上把头都磕破了,有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犬神原本凶残的目光又是一滞,转而有些无措的感觉,硬邦邦僵在空气中的尾巴都有些示好地摆了摆。 傅小昨依旧没注意到它的转变,紧紧皱着眉头,咬了咬唇角,仿佛接下来说的话需要花费她极大的决心与勇气:“我知道这样很蠢,只是......你对塚田的立场应该已经有所软化了,不然卖药郎不会说你堕妖在即......按理来说我只需要等着你继续想通就行了,可是现在时间不允许......再过几天你可能就要死在斗场,我也出不了这个地方......” 这么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堆还是没说到重点,但身前的黑犬却满目极认真地听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非要守护着什么......我、我虽然很没用,我......所以——”这么断断续续地说着,有些过于羞耻的情绪浮上来,她话里甚至开始带上一点抽泣。 最后,她几乎是以一种当年第一次带上红领巾、在国旗下宣誓的劲头,满脸涨红地朝着面前的黑犬大喊出来:“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请......请把你的忠诚交给我吧!我会努力背负着它,带你一起往前走下去的!” 幼小的身子在浑身僵滞的黑犬前,端正地跪坐着,轻轻地发着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表的羞耻感。随着第一滴眼泪没能忍住而从眶中轻轻掉落,她紧紧闭上眼睛,黑长的眼睫因泪水濡湿,稚嫩纤细的声线含着颤抖地继续道: “请,为我堕妖吧。” ...... 被自己发言的中二程度过于羞耻到,以致于逃避现实的傅小昨,是因为眼睛处湿热的舔舐感而震惊得睁开眼的。 入眼处,是流畅的下巴线条,秀挺的鼻梁,还有一抹殷红润泽的唇角。 ——嘎? 先前的那抹舔舐感并不是她的错觉,因为对方很快再次伸出舌头,向她盈着泪珠的眼睫舔过来。敏感的眼睫快速颤了颤,挂着的眼泪轻轻滚落下来,并被那猩红的舌头快速卷入唇内。 咋了咋舌头,对方仿佛就此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游戏,意犹未尽地又尝试了一次,然后是乐此不疲的第三次,再然后,喉咙里甚至开始发出某种类似兴奋意味的呼噜声。 于是,被舔了三次的傅小昨终于从死机状态清醒过来,猛地伸手要将人推开:“——喂!” 双手推在对方裸露的肩膀上,温热柔韧的触感却仿佛推在一堵钢城铁壁上,丝毫难以撼动。然而,对方在她刚刚表现出推拒意思的下一秒,便自行退了开,然后......巴巴无声地望着她。 傅小昨整个人反应无能地与对方对视三秒钟,很快产生了一种跟摇着尾巴讨食中的狗对视的怪异即视感——狗? 她思维迟滞地、无视眼前为着寸缕的少年身躯、目光一路向下——原地的黑犬已消失不见;位于狗脖子上的锁链,此时正套在眼前的陌生少年颈间。 这么两个想法冒完,她目光颤悠悠地在对方脸上转过——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俊秀的眉眼,朗朗的朝气——真是个赏心悦目的小哥哥—— “......犬神?” 一直安静盯着她的少年,听到这一声,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呼哧的低喘声,眸光亮闪闪的就要凑上前来。 傅小昨刚要出手挡他,耳边突然听到外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杂乱的说话声。 她顿时顾不上对方是不是又要舔她了,因为从刚刚零星听到的说话片段里,她赫然听到了“塚田少爷”这个字眼!是塚田派来的人!居然这么快来了! 她刷地站起身来,看看眼前的情况,飞快环视一眼,没看到能供两个人藏身的地方,跑出去更会跟外头的人迎面撞上—— 所以,她该怎么解释,这间房里为什么少了只狗?又为什么多了个人?还是个裸男!?过于情急之下,傅小昨只觉得脑袋一阵眩然——无论如何,最主要的情况还是,她先得把眼前这个家伙是犬妖的事情瞒过去再说。 当了妖怪以来,习惯了在人前各种隐藏自己的身份,此时的傅小昨也下意识地将这种思维模式套到了犬神身上——在她此刻的潜意识里,对方是个跟她一样的战五渣,一被发现是妖怪就死定了! 这厢的犬神在她站起身来的同时,就也跟着改为跪坐姿势,这样他刚好可以跟她保持平视。这时,察觉到她焦急紧张的情绪,他眉间微微皱了皱,抬手拉住她的袖子,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边,另一只手抬起微微一扯——傅小昨看着那缚于对方颈间的铁链应声而断。 看着对方满是骄傲邀功神色的目光看着自己,前一秒还坚信自己遇到了什么生死难关的傅小昨......只觉此时此景,无言以对。 门外人声已近,犬神将她再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然后便就着未着半缕的状态,毫无羞耻心地,面朝大门,站起身来。 傅小昨捂了捂脸,小小声地在后方说了一句:“不要冲动啊......” ——然而效果并不拔群。 在门口的一众人等出现在视野中的瞬间,少年便狰狞起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凶狠地瞪着门外,薄唇微启,出声间透着分明的杀意: “汪!” 门外众人:“......” 傅小昨脸上还挂着先前的泪痕,闻声顿时悚然一惊:“不要叫......” 犬神少年听到她的声音,凶残的表情一滞,转过头看见她皱着小眉头 的严肃神色,条件反射地、讨好地、吐出了舌头。 门外众人:“......” 傅小昨眼里红通通的尤含着泪光,忍不住再瞪他一眼:“不要吐舌头......” 俊秀挺拔如青竹的少年乖乖快速收回舌头,面上浮现出几分不解而切实的委屈。然后,下一秒,他整个人便化作了一头黑犬,嘴里呜咽着,转过身朝她靠近过来,尾巴转啊转的,老老实实埋头在她跟前,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门外众人:“......” 傅小昨:“......” 不要变成狗啊...... 笨蛋! 12.第12只妖·犬神(番外一) 那个男人说,犬类有着与生俱来的、近乎本能的忠诚感。认了主的狗更是容易在这种本能里走向极端。 犬神是同意这个说法的。 虽然,它是在十六岁“高龄”的时候,才认定了自己的主人。 —— “主人就是……需要你保护、会让你觉得温暖、只是看到她就觉得开心、想要一直待在她身边、不允许任何事物伤害到她、觉得她比你自己更重要……这样的存在。” 父亲在它小时候这样告诉它。 父亲的主人是个普通的人类女性——或者不普通?它记不清了。那个女人嫁进了那户姓塚田的人家,生了个儿子,之后没过几年就死了——它对她的印象仅止于此。事实上,它尚且仍记得这么个人,也只是因为彼时曾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饿死在她坟前而已。 它隐约记得,那个女人死的那天,那家大户遭了土匪,她为了保护自己四岁的儿子,最后被土匪乱刀砍死。父亲当时已经老了,没有能够救下她。 虽然那个女人至死都没机会说上一句话,但她拼死也想保护儿子的意志是显而易见的。然而,父亲对那个孩子被抓走的情况却无动于衷,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前。 没能完成主人的命令可是最丢脸不过的事啊—— 它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犯了如此低劣的错误,于是拼命上前从土匪手里把那个小孩夺了回来。它当时还庆幸自己反应够快,不然日后父亲回想起来,必定会感到羞愧万分。 然而,它没能等到父亲想起这些的时候,因为没过几天,父亲就死在了那个女人的坟前。 —— 塚田不是它的主人。 父亲曾经说过的那些情况,它从没有在塚田身上感受到过。 留在塚田身边,只是作为父亲曾经犯错的弥补。它觉得自己有必要保护这个孩子到他有自保能力的时候,不然,父亲到了冥界,必定会没脸去见那个女人。 它也本来以为,一直到死,都永远不会有自己认定的主人出现。 直到那一天,那道纤细稚嫩的声音,在它头顶上方怯怯地响起,轻悠悠地、飘进彼时它一片混沌的意识里。 “——你、你好......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很久以后,它回想起那一刻,仍然会觉得,那仿佛是一道温暖明亮的天光,混杂着脆弱甜蜜的香味,缓缓地,洒落在昏沉与疼痛的混沌中。 —— 每次听她讲话,它都会感到非常、非常的开心,以致于后来,它甚至开始觉得这份开心是超乎常理、不正常的,不然怎么一看到她,它好像连身上的伤口都不觉得很痛了?它知道她是妖怪——难道是妖怪特有的能力吗? 她老是说一些很古怪的话,但它也老是忍不住每一句都认认真真听下来。前面几天里,她不停地给它讲了很多它从没听说过的故事,什么孔融让梨、孟姜女哭长城、司马光砸缸、丑小鸭......它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是想向它歌颂人间的真善美——可是她不是妖怪么,为什么要赞美人类?最后她握着小拳头严肃地看着它:“世界多广阔,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抱有希望,不要堕妖!”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总之,它下意识地在心里默默记住——不可以堕妖。 然而这么没过几天,她突然又来把前面的那些故事从头念叨了一遍,最后依然握着拳头严肃地看着它:“世界多广阔,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忘记塚田,早日堕妖!” ——所以......她到底是要不要它堕妖呢?不得不说,它的确为这个问题迷茫了很久。 不过,它很快发现,只要是她的意愿,前后矛盾也没有关系,它好像全部都愿意去照做——她不想它堕妖,它就努力不堕妖;她想让它堕妖,它就努力—— ......话说,怎么才能堕妖来着? —— “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样会有用,吧。” “警告你不要再来打击我了啊喂!不然呢,你有更好的办法吗?”那个背着药箱的男人,好像总是一开口就让她生气。 “你,想要当,它的,主人,吗。” ......什么? 不仅是她,连它都被那个人说的话彻底惊呆了。 ——要当它的主人吗? ——需要保护、很温暖、只是看到就觉得开心、想要一直陪在身边、不能伤害、很重要。 ——要当它的主人吗? ——主人? 几乎是瞬间内,全身的血液都为着这个字眼,疯狂地叫嚣着鼓动起来。 主人...... 主人!主人! 当我的主人吧! “——呃?当然不啊,我怎么当得了它的主人呢。” 下一秒钟,它就听见她这样说。 柔和稚嫩的吐音,依然仿佛浸润着温暖的香气,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它的耳中。 父亲死前曾告诉它,如果有了认定的主人,一定要拼尽一切守护好对方。因为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失去。但是那一刻,它发现这是错的,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被抛弃。 —— 她走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阴冷的安静。 不确定是不是它的错觉,它好像听到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又似乎不是骨头,好像是冰冷的血液轰鸣着击撞在耳朵里的声音。 从她说出那句话开始,这具躯壳就开始慢慢地散架了,胸腔里鼓噪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全身的毛发都要散落了,它要变成灰尘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它就要消失了。 ——咔哒。 耷拉在背脊上的铁链滑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它低下头,看见了一双绝非犬类所有的手掌。 哦......原来它没有消失。 它堕妖了。 —— “你到底是在闹什么别扭啊?我哪里惹到你生气了吗?” 她这样问它。 它没有生她的气。其实它想告诉她——我已经变成妖怪了。其实它想再问她一句——如你所愿,我已经堕妖了,你还是不想当我的主人吗? 可是它不敢看她了。被所认定的主人抛弃的狗,完全没有存在于世的意义,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厌恶与怀疑中,要是看她一眼,它绝对会忍不住求她亲手杀了它的。 —— 听到她的声音、听不到她的声音,它分不清楚哪一种情况更让自己痛苦,等待本身也是。 但她终于还是来了。 只是,今天她好像碰到了麻烦——在看见她进门前,它便感知到了这个意识。 以往,她每一次提着那只鸟笼来找它说话的时候,嘴里总是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子,脚步轻快地进门来——从她踏入庭院,它就能听出来,那种独特的,唯一的,细碎轻盈的小步子——在今天,第一次透着明显突兀的杂乱慌张。 它暗暗绷紧起神经。果然,在那道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瞬间,它便看见她眉眼间显而易见的惶急。 她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但是往房里看了一圈,便很失落地靠坐在了墙角。她来找那个背着药箱的男人吗?那个人昨晚从这里出去以后,它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昨天夜里,曾有个头戴斗笠的陌生人进过这间房间,看着身形似乎是个女人,举止很怪异,进门以后完全没有理会它,直奔墙角的那一面长柜。它隐约听到她口中叫着“宝宝,宝宝,我可怜的宝宝们......”之类的话语,随后便以一己之力扛起整面柜子,出了门去。 在那之后,那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紧随而至,朝着同样的方向追了出去。 那个柜子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也知道她一直在为这个问题烦恼,所以,昨天晚上看着那个带斗笠的怪女人把柜子搬走的时候,它并没有拦住她。 它原以为,解决了这个麻烦,会让她开心的,怎么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看着她焦虑地紧皱着眉头在房内走来走去,它又开始对自己产生了那种厌恶的情绪——它甚至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在烦恼什么啊?什么让你不开心啊?你不喜欢什么啊——我帮你把这一切都消灭掉,好不好? 正这么想着,它就听见她说——从今以后,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过来找你了。 ——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再也不会来找我。 再也见不到她。 —— 它好像是窒息了很久,直到看到她眼里有些疑似泪光的东西,才从那种浑身冰凉的耳鸣感里,解脱了一丝意识出来。 她这是......想哭了吗?为什么?因为不能来找它?所以在难过吗?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原本浑身僵直的、冰冻着的血液,才又开始缓慢流动起来了。 一只合格的狗,不是应该让主人开心吗?可为什么看到她的眼泪的当时,它几乎有种奇怪的死后余生的快感,甚至还在想着:再为我哭吧,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它就痴痴地看着那些扑落落掉下的眼泪,听见她说:为我堕妖吧。把你的忠诚交给我。 —— 它是怎么被抓住的?它有点想不起来了。 在她面前化出人形以后,它整个脑袋都被弥天的喜悦感冲得眩眩然,记忆几乎是断片的。一直到被锁链锁住四肢——甚至到现在,它仍旧处于一种,嗯,高兴得快要疯了的状态。 非要回想的话,好像是塚田派来的人在它身上贴了张奇怪的符咒,它便使不出力气来了。在那之后,它逼出妖兽化的形态,勉力将她送出了那个地方——因为浑身脱力,它只能先保证她的安全,于是用身体堵住已被破坏得看不出原样的大门,为她争取足够逃跑的时间。 它甚至压根不记得自己在捧着她往门口挪的过程中,一不小心一爪子碾死了闻声而来的塚田大少爷。 对了,在门口的时候,她好像跟它说了什么,它还是有点记不清了,似乎是“心剑”什么来着?原谅它吧,它当时高兴傻了,脑袋里跟耳朵边上尽是放烟花的声音,实在没能够听清楚。 它是以一种堪称羞涩的目光,目送她迈着小步子跑远的。 ——它成功救下了主人。它可真是太厉害了。 ——主人真棒。跑的样子真可爱。 那些战战兢兢地开始往它身上缠铁链铁锁的家伙,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自己面前这头凶残妖兽的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 要被斩除了吗? 它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心里连哪怕一丝丝的恐惧都没有。 它早就看见了,它的小主人,就趴在围墙上,角落里。 真像个小太阳。 它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它的小太阳,从墙上掉了下来。 她掉下来了—— 掉在它身上了—— 然后,被它捉住了。 —— “唉唉唉停一停!”傅小昨瞄到街角一抹熟悉的冰蓝色,连忙大喊道,快速奔跑着的巨大黑犬温顺地停下了脚步。 她睁大眼看清对方熟悉的面容,惊奇地道:“药郎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之前你去哪儿了啊?” “有,事。”卖药郎的声音依然冷淡如昔。 黑犬背上的少女闻言眨了眨眼,没再追问,只是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马蹄声,秀白玉致的小脸上有些难得调皮又兴奋的神色,脆声道:“药郎先生,我们要继续逃跑啦!你自己也注意安全,有缘再见!啊对了,你的小天平还给你,谢谢!” 随着她招手的动作,沉默的黑犬瞬间默契地继续往前奔跑起来,被抛下的小天平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金光,最后稳稳停落在卖药郎的一边肩膀上。 只几秒间,巨犬的身影便携着背上那抹鲜艳的殷红色,跑到了长街尽头,一跃而起,直直向着城墙另一头飞跃过去,隐隐有清亮的惊呼声顺着冰凉的空气传过来,携着分明快乐畅快的笑意。 卖药郎静静的目光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城墙的另一头,似乎是觉得新奇的,在薄暮余晖下,显出有几分堪称柔和的暖色。 停落在肩上的那架小天平扭了扭“身子”,活泼旋转着跳了一小段俏皮的华尔兹,最后朝着远远的那个方向,绅士范十足地微微“欠身”鞠了个躬。 “啊。看来,很喜欢,她嘛。” 卖药郎伸手让天平停在指尖,收入药箱内,淡声朝它说了一句。 身后隐隐有喧闹的兵马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他没去看杂乱追来的追兵人马,顾自朝另一条道路行去,一边微微扬了扬手指。 “走吧。” —— 远处广场正中,被数百人众以惊惧目光注视着的、怪异地停滞在半空中的巨斧,靠近斧刃边缘的某个不为人察的隐秘角落,一张一掌宽长的白纸在凉风中轻轻飘落下来。 下一秒,整一柄巨斧才仿佛被按开了某个行动开关,猛地下落劈在地面上,砸出一道狰狞深刻的裂痕。 13.第13只妖·为主 沸盈的热血在身体每个角落里轰轰冲撞着,它一时间觉得自己正背负着太阳,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在追逐着太阳,脚下好像永远不会觉得疲累,就这么不停地朝天边那片橙红余晖落下的方向跑着。 风在耳边呼呼吹过,柔软的毛发一路荡起轻盈流畅的黑色波纹,身边掠过的景色从点点灯火的村落边缘,逐渐衍变成寂无人声的旷野山林。 余晖下的树木草丛影影绰绰,地面还偶尔有些不平的起伏,兽类的本能却极速适应着每一处。它甚至觉得自己完全不用看路,只要把全部的意志放在颈间至背脊的一小点角落里——那一丝丝几乎完全无法被察觉到的重量——身体就会自动涌出使不完的劲儿,往正确光明的方向飞驰过去。 终于,在它又一次完美流畅地跳跃过一条拦路的河流后,背上那个小小的角落里,隐隐传来了一道声音—— “犬、犬神先生……我们,能停一会儿了吗,我、我手上......快没力气了……” 跟重量一样,声音也是细细的、小小的,话至尾声处,还仿佛因为觉得丢脸或者愧疚的情绪,而忍不住泛着一丝丝的泣音。 真是奇怪啊,那么细微弱小的声音,它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然后,它便抱着一种快乐的、近似于梦幻的心境,在天上隐隐升起的月色下空,微凉无际的夜风里,轻轻停下了脚步。 —— 终于停下来了。 傅小昨毫不怀疑,只要它再跟之前那样子——只要再那么蹦上一次,自己绝对会飞出去的。 一路下来,她一直揪着它脖颈后方一块柔软厚厚的皮毛,到后来已经没有概念自己揪了多久,现在终于得以松开手,一时只觉得手指发僵、腿脚发麻,才缓上一口气,整个人就脱力地从长长柔顺的背脊毛发间滑落下来。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中,从她的视角所感知到的是,她就像从一座小山的山顶掉了下来——口中还未及叫出声,两秒钟后,身子便陷入了一块毛毯般厚软的肉垫里。 被捧着轻轻放落在地上——好像坐缆车下山一样......终于接触到地面的傅小昨突然产生了这样奇怪的联想。 似乎意识到她视角的不方便,在安全将她从掌中放下后,与身旁树木一般高大的妖兽便重新化成了土狗身形大小的黑犬。它看见她衣角处有一点从自己掌中粘上的泥土痕迹,于是想也没想便凑上前来,将那块泥迹舔了干净。 傅小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见它重新缩回去,满眼意犹未尽地巴巴看着自己,顿时有些苦恼地、磕磕绊绊地商量道:“呃,就是,那个,以后你能不能......不要随便舔我......” 她知道这可能是犬类示好的习惯,但是感觉还是应该纠正一下对方,毕竟这样也不卫生啊! 它听了倒没有怎么排斥不满的样子,好像在考虑这一提议的具体可行度,半晌温顺地从喉咙里呜出一声,表示同意她的话。 下一秒,傅小昨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黑犬化出了人形。 少年疏朗俊秀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朗得悦目,微微垂下眸,那些与生俱来的凶悍野蛮的野性被掩在长睫后,整张脸几乎透出一种错觉的脆弱感。只见他彬彬有礼地执起她的右手,清秀地、矜持地低下头来,然后在那细粉的指尖轻轻舔了一口。 傅小昨:“......” ......难道你觉得这样子就不算是“随便”舔了吗!?笨蛋! 她忍住捂脸的冲动,再次磕磕巴巴地跟他解释——“不要随便舔”就是“不可以舔”的意思——面对那副大受打击的神情,她板着脸狠下心,继续补充道:“也不要吐舌头,更不可以汪汪叫。” 没错,她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 在第一步交流上达成了暴力式共识,傅小昨看着对方就差没把耳朵都耷拉下去的样子,心里莫名产生了点愧疚感,于是努力找话题想哄哄他。 “呃,你既然听得懂我的话,那你自己会不会说?”至今为止,她从他嘴里听到的唯一的“话”,还只是那一声“汪”而已。 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像还有些不习惯开口,发声间有些停顿,语气神情里却是完全的认真:“......主、人。” “唉?”傅小昨微微愣了愣,连忙摆手:“我不是你的主人啊,我们两个其实应该算——嗯......同伴关系吧。” 虽然当初那句“为我堕妖”的宣言中二至极,但对方的确实现了这一点,傅小昨也便在心里将他视为了自己真正意义的伙伴,从此交换彼此的忠诚。 少年眼里却有些茫然的惑意,重复了那个字眼:“同伴?”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词语进行定义,斟酌着道:“同伴就是,呃,碰到难题的时候互相信任,生病受伤的时候互相照顾,有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感到难过的时候互相倾诉——大概是这样的关系。” 互相信任、照顾、帮助、倾诉。 少年非常仔细地考虑了她说的每一种情况,然后便越来越觉得,这个“同伴关系”真是太糟糕了—— 他应该无条件地服从主人的意志,而不是靠所谓的“信任”,那简直是对他的忠诚的侮辱! 以及,他居然会让主人“生病受伤”?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去照顾主人,难道不该第一时间自觉切腹吗!? 互相帮助......是说他惹下了麻烦,自己处理不好,居然还要主人帮他解决?稍微想象一下那种可能的发生,他简直要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还有难过的时候互相倾诉......不能讨主人欢心的可能性已经是噩梦了,居然还要让他向主人传播负面情绪......那他不如现在直接回花名町被那柄斧头砸算了。 于是,这厢的傅小昨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考虑什么,只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很有些嫌弃的意味,然后听见他诚恳到几乎堪称祈求的语气:“不要当同伴......我只想做你的狗。” 傅小昨:“......” ......这个家伙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变成妖怪以来,各种槽点就越来越多了啊——不对,之前没变成妖怪的时候,好像就是个贼难伺候的小公举了...... —— 傅小昨没能够拗过他,“主人”这一底线称谓终归没能让他改口。而且,她坚信,换做任何人,面对这种宁肯“撞树明志”也不肯当“同伴”的决心,都会无可奈何的。 ——虽然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都始终没能get到“同伴”这个词到底是哪里戳到了这个二货的雷点。 总之当此眼下,她只能长叹一声气,朝他伸出手去:“那么,重新正式做一下自我介绍吧,我叫傅小昨,在妖怪里或者该叫座敷童子,以后就请多多关照啦。” 犬神少年有些愣愣地看着她的动作,整整几秒钟里都没有过动静,半晌,黑黝黝的眼里才浮起一些难以置信的、羞涩的、受宠若惊的惊喜意味,然后,他便郑重其事地低下头去,在她伸出的右手指尖上——轻轻舔了一口。 傅小昨:“......” ......不是要给你舔的意思啊!笨蛋! —— 花名町。町长府邸。 “......监察使大人亲自来访,真令鄙舍蓬荜生辉,下官不胜惶恐!” 痛失爱子短短几日,塚田老爷保养得当的面容看起来便衰老了许多。此时他老老实实跪在面前人的跟前,一贯趾高气昂的眉眼低得十足卑微。 “空言勿提。此来只为细询你前日呈入京中的急报。''犬妖''之乱现已引起那位大人的重视,限你将此事前后缘由一并说来,不容丁点疏漏!” “那位大人?难、难道是......”塚田结结巴巴了几声,整张脸迅速涨得通红,额上都密密出了层汗:“卑职诚惶诚恐,竟惊扰了......”原先那份急函就是想向京中调人追杀那犬妖,替爱子报仇用的,谁想这么点小事,居然引起了那一位的注意...... 他突然想到,自己先前把儿子想炼妖兽的种种都舍了未报,眼下只觉心口一闷,连忙抛却侥幸,老老实实补充上去:“关于犬妖之事,卑职所知巨细已全部呈于急函内,不过近日听闻坊间有传......这犬妖似是跟卑职那不孝逆子有几丝关系......左右不敢确信,兼之逆子身亡于犬妖手下,是以卑职未曾将此事写于函内。” 对方沉吟许久,再道:“那位大人命我来前,着重嘱咐细问那日刑场上之事。” 刑场上?那函中只草草提了那天行刑未果,妖兽被同伙所救一并逃走,至于其他——他此时汗如雨下,脑中急转,但越是慌乱,越是回忆不起那日犬妖逃纵的情景细节。 最后,还是一旁的武士斗着胆子,试着补充道:“属下记得,那个小孩进邢场后,口中喊了一句......‘心、心剑乱舞''......” 塚田涨得紫红的脸皮这才一松,捡回一条命似的连连点头:“是这样,她让那犬妖用''心剑乱舞'',之后那妖物便突然发狂了起来!” —— 满室奢饰靡靡,有绰约的人影倒映在薄薄轻透的竹帘间,对影独酌。 听完帘外人的传话,那人影往杯盏内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良久,才传出一道低沉的、意味不明的声音—— “哦,心剑......乱舞......可真是叫人吃惊啊。” 14.第14只妖·窘迫 转眼,离开花名町已过去近十日,傅小昨跟犬神在一个小镇停下了脚步。 靠着山泉野果风餐露宿了几天,总算在具体住所中暂时落下脚,喝了热茶、洗了热水澡、坐在热被窝里,傅小昨简直有种过分的满足感。成了妖怪以来,她仍旧习惯性地保持着人类时的饮食作息习惯,偏爱柔软温暖的东西。 他们住的是间普通的小客栈。当初从及川那儿借的银两,她除了用来买了瓶假药、以及没机会带出楼的那只小麻雀以外,半分也不曾花在其他地方过,但终归已然所剩无几,于是为了节省经费,进客栈后,她便只定了一间房间。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傅小昨终于开始感到后悔了——那天碰到卖药郎的时候,要是把他一起绑过来该多好啊!至少那个家伙还会坑蒙拐骗兜售假药赚黑心钱,不像现在,她跟犬神完全就是俩只知道不断扩大赤字的生活白痴啊! 不过也只是这么一想,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就算当时真的提出同行邀请,对方也是会拒绝的。 还在揽幸楼里的时候,某天闲时,她便曾经这样问过他—— “药郎先生,等这边的麻烦解决以后,你要去哪儿呢?” 彼时那个人看着自己手下的药箱,定声回答她:“去到,能够让我,真正,拔出退魔剑,的地方。” 傅小昨觉得,卖药郎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当时眉眼间的神色,认真纯粹得堪称虔诚。 形、真、理...... 她当时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也许,其实跟犬神一样,卖药郎的心里同样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守护感呢。也正因此,她便不曾将后面半句话问出口。 每个人有着不同的想要追逐的东西,没有必要非得强行走向同一个方向。 ——更何况,她其实也还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傅小昨甚至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只是某天一睁开眼,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骤然缩小到八、九岁孩童的时期,身周所处更是全然陌生的时代环境。 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另一个世界里“傅小昨”的身躯已经死了,现在她是身为妖怪的“座敷童子”。她需要找到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妖怪,并跟它们签订“契约”,这样她才能“复活”——这些内容全部语焉不详,问得多了,对方便干脆沉默不再回答她。 对方是谁?至今寥寥发过的几次声,都只有她能听到;暂时看来,对她似乎也不抱有恶意;以及,对方每次说话时,她脑海里都能隐隐看见一轮弦月形状的墨蓝影子——她因此擅自给对方取了“月先生”这个称谓——除此以外,那个声音于她而言便是彻底的迷雾。 “某些”妖怪的具体范围是什么?月先生让她联系另一个世界里的经历来考虑——傅小昨自认曾经只是个普通良民,从来没撞过妖魔鬼怪,更不要说还要细分到“座敷童子”相关——于是最后,她锁定的是自己接触过的一个和风妖怪题材卡牌游戏。所以说,这里其实是那个游戏设定里的世界?所谓的“某些”妖怪,指的是游戏里的卡牌式神?至此,月先生就不肯再确切表态。 至于签订“契约”——在游戏里,她只需要通过“阴阳师”的身份召唤出式神,就可以跟它们自行签订契约——可现在的情况是,她自己也是妖怪,那该怎么操作?月先生依然不曾告诉过她。 还有“复活”之说,是说她可以从妖怪变回人类?还是说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同样意义不明。 哪怕把要找的目标暂时确定为“游戏里的卡牌式神”,她依然不知道——要上哪儿找他们去呢?玩游戏时至少还会有地图设定新手指引,可现在她没有方向,没有物资,没有实力,连身边仅有的同伴,也是千辛万苦才救下来的—— 以后也都会是这样吗?每走一步都要这么艰难吗?傅小昨就这么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思考人生,越思考越觉得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窗户被从外面倏地撞开,那砰的一声才将她才发呆状态里惊醒过来。 呼地扑进来的黑犬在落地时便化出少年人形,甫一看见床上的纤小身影,乌黑的眸里便专注得要发光:“主人!我回来了!”说着他面上有些骄傲的神色,想朝她摇摇尾巴,又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形态并没有尾巴,便只是巴巴地瞅着她,“我把这里附近都查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里是安全的!” “啊,辛苦了。”傅小昨原先丧丧的心态被突然打断,下意识地这么应了一声。随后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想起来朝他笑笑,伸手指向另一头的屏帘,强自扬起语调:“那边给你留了热水,觉得饿的话,桌子上还有吃的。” 少年顿时兴高采烈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低吟,乖乖朝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洗澡了。 过了一会儿,看着对方光溜溜的进去、光溜溜的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桌边坐下进食,傅小昨一边努力维持脸上慈祥的微笑,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又叹了声气—— 同样,也是因为快没钱了,她连犬神人形时的衣服都还没给买,平日在人前都只能让他保持黑犬的形态。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没用的主人吗? 再次丧了起来的傅小昨,一时忍不住轻声出口问道:“......犬神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虽然在吃着东西,少年听见她的声音,却立即回过头来,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必须正视着她的眼睛才能回答她的问题——他摇了摇头。 ......她在想什么啊?明明知道对方全心全意只会跟随她的意志而行动,问出这种话只是徒然的自我逃避而已。 一触及那两道赤诚的目光,傅小昨立即匆匆垂下眼,嘴唇微微翕动:“......对不起。” “——主、人?”少年默默蹲跪到床边,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我、明明说过,要背负着你的忠诚,带你往前走下去......”她的声音还是轻轻小小的,鼻尖却有些发红:“——可是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往哪里走......非常抱歉。” 少年认真地注视着她,眼里是安慰的情绪,“那就不去,应该去的地方,”修长分明的手指从柔软的被面上滑过,牢牢地牵住她的衣角,“你喜欢哪里,想去哪里,我们就去。” 傅小昨可怜兮兮地垂头丧气碎碎念着:“我、我想去凤凰林,想去黑夜山,想去荒川,想去雪之国,想去星辰之境......可是一个都找不到,根本没有人听说过这些地方。”说到最后,她扁了扁嘴,抬起眼来,眼角红通通的,十足委屈、万分忿忿地喊道,“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们就快要没钱了!” 犬神原本听她嘴里冒出的一个个地名,正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完蛋了!主人想去的这些地方,他居然也一个都没有听说过!看来现在的情况是真的很严重啊——结果听到最后,突然听她大声囔出一句“最关键的是”,整只狗都愣了一下。 静了两三秒,他有些犹豫地、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道:“......所以,重点其实是没钱吗?” 傅小昨沮丧地一捂脸:“重点当然是没钱啊!那些地方虽然可能的确难找了点,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找的嘛。”反正月先生又没给她设定时间限制,她就算是游山玩水式地找过去,他也管不着啊! “哪像现在,我连给你买衣服都买不起,活生生让你裸奔了十天,简直惨无妖道啊!我看再这样下去的话,再没几天,我们俩就要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地步了!”这么说着,她莫名地感到越说越气愤,干脆呼啦一下扯过被子,盖住了头顶。 犬神愣愣地看着床角整个缩成一团的受气包,一时间都想不出该怎么出言安慰才好。两两相持许久,他几乎要以为她是不是躲在里头偷偷掉眼泪的时候,才听那道纤细的声线隔着被子,闷闷地传出来—— “犬神......” ——没有哭腔。 他微微松了口气,应声道:“我在。” 那团被子微微动了动,傅小昨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头顶,露出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他:“那个、就是......要是哪天啊,我们出去卖艺,我要让你跳火圈的话......你、你能不能原谅我啊?” 犬神:“......” 所以,她躲在里面这么久,就是在考虑他们上街头卖艺的节目内容吗......? 15.第15只妖·糖人 再三跟她保证了,就算去跳火圈,自己也不会生她的气,犬神终于成功将那床被子扒拉了开来。 看她脸都被捂得红扑扑的,他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把声音放得更轻:“主人,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虽然主人说,她并不着急去那些地方,但他是想,如果迟早要去的话,他总归最好尽早有所了解,多做准备。 “嗯?哦,那些啊——”傅小昨思维跳跃了几秒,才回想起来自己刚才顺嘴溜出的那几个地名,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吧,那些都是我在画里看到的,我也不知道实际在这里是不是也这么叫。” 就她印象所及,单单在游戏剧情里,各种时间线与剧情设定就有着不少矛盾的地方;而且,很多妖怪都不是于同一个时间段存在的。 “没关系,总会找到的。这些地方都是什么样子呢?” 傅小昨见他一派认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那些都是妖怪住的地方。嗯——这样想的话,跟人类打听也就难怪没有人听说过了……其实我要找这些地方,也只是想找里面住的妖怪而已。” “主人,要找妖怪吗?”少年乌黑的眸子微微惊讶地睁大。 “嗯。差不多可以说是我的工作啦,我需要找到某一些特定种类的妖怪,”虽然她也不知道找到以后要做什么,“像我们之前碰到的卖药郎,其实他本来也是我要去找的,不过运气好,刚好碰上了。” 犬神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我也是,你要找的妖怪之一吗?” 傅小昨摇摇头,秀白的小脸上,眉眼间很有些苦恼:“怎么说呢,事实上我也不确定——我的确是要找一个叫做‘犬神’的妖怪,但是……那个犬神跟你,呃、好像有一些不太一样。” 指节分明的手指在被面上无声地紧了紧:“……怎么不一样?” 她没有注意到他脸上浮起的紧张神色,径自回忆地说着:“我记得,它应该是一只柴犬,虽然平时都是以人形姿态出现就是了……” ——准确地说,是人身狗头。 这么一想,下意识地把那种画面感套到眼前的少年身上,傅小昨顿时感到囧囧有神,默默远目:“还有它战斗的时候,是使用剑作为武器,技能里的大招......呃、就是说它会的招式里面,有一招叫做‘心剑乱舞’,是个aoe......呃、就是说这个招式,可以对面前的所有敌人都造成伤害。但是它用心剑乱舞需要三点鬼火......呃、就是说,要耗费我的一部分血,作为它使用妖力的媒介……差、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通,傅小昨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头顶的床幔—— 为什么......整个设定从她嘴里说出来,最后即视感会这么悲惨啊!? 不过已经说到这里,她干脆就将犬神的被动技能中“守护标记”的设定,以及传记里跟“雀”的渊源,也一并跟他解释了。 叽叽咕咕整一堆说了老半天,傅小昨才算是意犹未尽地停下了嘴——要知道,这些话,她可是从还在揽幸楼的时候就一直憋到了今天!彼时卖药郎每次看着她提着鸟笼出现,脸上就一副“请开始你的表演”的冷笑(并没有),这么多天以来的憋屈,总算可以一吐为快——爽! 爽完的傅小昨良心发现,瞅瞅面前从头到尾专心致志听自己发言的少年,终于开始不好意思:“嗯......我、是不是太啰嗦了?明明跟你没什么相干的......” 由于单方面唠嗑唠得太过投入,这时话音刚落,她就打了个呵欠,眼里也随之浮起一层亮亮的水雾。 犬神闻言只摇了摇头,伸手给她拉好被子,看着她乖乖闭上眼睛。 熄了灯火以后,守在床头的少年依然静静坐了很久。他反复地想着她刚刚说的内容,面上的神色尽被隐在黑暗中。 耳边的吐息已变得细微均匀,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静滞的剪影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可以去学用剑。他也可以保护她。用不着守护标记,在别人伤害到她之前,他就会把对方撕成碎片。所有她想做的事,他都会努力地去达成。 “......我会做你的''犬神''的。” 仿佛是宣誓一般,少年在黑暗中这样轻声说道。 —— 早上醒来以后,犬神第一眼看到的,是近在咫尺处一双圆溜溜水亮亮的眼睛。 “早安。”那双眼睛的主人见他睁开眼,立马笑眯眯地说了一声,咧出一口小白牙。 他喉咙里反射性小小汪了一声,当场从黑犬形态吓出了人形,“......主人?” 傅小昨直起身子,脸上笑意倏地减退,改由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快起来!今天我们有正事要做!” 他连忙蹭的站起身来,第一时间绷紧神经,严阵以待地等着她的命令。 傅小昨赞赏地点点头,以一军统帅指挥临阵大军的气势,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挥手:“今天要给你买衣服,你现在就去找一家卖成衣的店铺,偷偷穿一件喜欢的回来!” 犬神闻言沉默了一秒钟,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有点不清醒,偷偷晃了晃脑袋,犹豫地问道:“怎么突然决定要......?” ——昨晚上不是还在愁快没钱了吗? 傅小昨一脸深沉状地道:“因为,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醒来以后仔细思索一番,觉得这个梦是在暗示我,要尽快把手里的钱都花出去。” 他还是有些愣:“什么噩梦?” 她理直气壮地抬头仰视着他:“我梦到,我们俩去买客栈门口那个小摊上卖的糖人,结果所有的钱都被偷了,当天就被客栈老板赶出了门。最关键的是!最后连糖也没有买到!” 听她如此义愤填膺的语气,犬神默默无言半晌,突然有了些莫名熟悉的即视感,于是便犹豫地、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道:“所以,重点其实是没有买到糖吗?” 好像吹鼓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傅小昨整个人顿时蔫哒哒地垂下头:“......对不起。” 她昨天做的不是噩梦,是美梦。她梦到自己承包了客栈门口的糖人摊子,可劲儿吃了个爽。最后,流着口水、肚子咕咕叫地早早醒了过来。 还在揽幸楼的时候,里头的姑娘为了保持体态,吃得一个比一个清淡,不要说甜的零嘴,连菜里油都少得可怜。傅小昨在里面吃了半月的“斋饭”,逃出来又尽是吃些酸了吧唧的野果。昨天路过这间客栈,看见那个摊子的瞬间,嘴里口水就自动疯狂分泌,实在挪不动步子,这才跟犬神住了下来,然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放着同伴还在裸奔,自己却想拿钱去买糖吃——这好像也太没良心了不是吗......于是,当时看着睡在床头的黑犬,她就此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反正迟早要上街头卖艺,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征服了她所有的意志——嗯,等犬神醒来跟他说,要给他买衣服,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提出“哎呀,住客栈的钱已经不够了,咦?这里有个摊子,原来是卖糖人啊,我看看,剩下的钱刚好可以买一/二/三/四/更多个呢!” ......她就是这么计划的。 ——主人喜欢吃糖。 看着身前低着头耳朵红通通的身影,犬神默默在心里快速记下,轻声道:“没关系。不用买衣服。我们就去买糖。” 见她还是低着头,他想了一会儿:“我也很想吃。” 傅小昨这才抬头瞄了他一眼,小小声地:“......真的吗?” “嗯。我没有吃过。” 看他认真地点点头表示确定,傅小昨嘴角迅速抿出一丝雀跃的笑,当即伸手去推他:“那给你也买一个。不过先买衣服,你现在就去!” 他乖乖顺着她的力道退到窗边,又突然想到什么:“......偷偷、穿一件回来?” 确定可以买糖吃的傅小昨重新活络起来,闻言脸上有些调皮的笑:“先穿回来,等会儿我们再把钱拿过去。” 她这么点小个子,要是带着一只狗去挑男人穿的衣服,看起来多奇怪啊!让犬神自己叼着钱去买就更惊悚了......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拿货后付款吧。 犬神没有表示异议,只是眉眼间突然有点不确定:“主人......喜欢什么样的?” 傅小昨反应了两秒钟才理解他的意思:“不用我喜欢,穿你自己喜欢的就行,你想穿哪件就穿哪件。”说着考虑到他可能是从没穿过人类的衣服,觉得不自信,于是努力鼓励他,“没关系的!我家犬神长这么帅!怎么穿都好看!要不然肯定是衣服的错!你放心大胆地选就是了!” 犬神感觉自己整只狗都要飘起来了,老半天才想起来要问的下句话:“那......主人说的那个''犬神'',他是穿什么衣服?” “管它做什么?你长得比他可爱多了!就穿你自己觉得好看的!快去快去!”傅小昨一想到马上有糖吃,嘴甜得不得了,拼命催他出门:“我就在楼下那个小摊子边上等着你,买完糖我们一块儿去衣服钱付了,然后还可以出去看看,这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听话嘛!”最后她干脆一扁嘴,下唇微微向上推了推,撒娇地巴巴看着他。 ......犬神少年目光放空、神情恍惚、耳尖红透地化成犬形,脚下发软地从窗口越了出去。 傅小昨看着那道黑影从视野中消失,嘴里碎碎念地咚咚咚跑出房门:“——不过话说,狗狗好像不能吃甜的啊......嗯,他是妖怪的话,应该没事的吧......” —— ......主人会觉得会好看吗? 犬神又小心翼翼地整了整袖子,僵着脸往客栈赶回去。他虽然心里没底,但想到主人还在等着自己,还是尽快穿了一件。 胸腔里砰砰地鼓动着,朝着来时的方向快速奔去,某种喜悦与忧虑混杂的情绪充满了他的身体,耳边好像还有那道纤细的声音一句句地响起。 ——主人夸了他可爱呢。 耳边也好像也被沸盈的血液撞出轰轰杂音,他埋头赶着路,直到在熟悉的店铺门牌前停下脚,才深吸一口气,暗暗绷着牙口抬起眼。 这时他突然发现,耳边喧闹的杂响原来不是错觉,客栈门口的确围了一圈的人,正喧闹地吵着什么。 犬神先前并没有注意过这店门口有什么糖人小摊,这时四下望了一圈,也没发现类似的所在——主人等在哪儿呢?他看着眼前围着的人群——是不是等得无聊了,挤在里头看什么热闹? 这样想着,他连忙也上前去,只是在迈出一步时,却听里头乍然有人喊了一句:“是妖怪!” 正觉得心里倏地一顿,他便听见了周围人跟着的零零碎碎的话。 “老头你可别乱说,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怪?” “谁跟你乱说!我亲眼瞧见了!那副血盆大口,不是妖怪是什么!?” “那依你这么说,撞了妖怪,你怎么还好端端站这儿?” “那妖怪先奔着边上那小姑娘去了呀!之后听我喊了,眼瞧着人要多起来,它怕自个儿逃不了就跑了!” “哪来的小姑娘?” “在我这儿买糖人的一个小姑娘,买了两根也不吃,坐在边上说要等人呢,哪知道等来一只妖怪啊!” 犬神眼里放空了两秒,手里用力推开挡在眼前人,拼命往里挤进去。 那个声音还在说着: “那么小一个孩子!作孽啊!眼瞧着被那妖怪一口吞了!” 那声话音落尽,他挤到了最里头,没有去管身边人众的骂骂咧咧,地面角落里,有两根已摔得稀碎的糖人便乍然映入眼中,上面溅有一大滩血迹,触目惊心。 ——那么一瞬间里,他可以分明地感觉到,原本胸腔里砰砰鼓噪的声响,突然就湮灭了。 整个身周,天地间都好像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16.第16只妖·化猫 “……月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傅小昨看着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心里完全迷茫。 她本来买了糖人在那等犬神回来等得好好的,突然就摊上事儿了,妖怪跟妖怪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在哪里? 不说别的,傅小昨自认是真的很无辜!无论怎么想,她也就拿手里的糖人逗了一只猫而已——想她穿越至今,难得碰上了一只比自己弱小的生物,总算可以不怂地出手去逗弄几下,结果下一秒,人家就扑棱一下变得有她几十个大,一张嘴把她给吞了—— exm?为什么她走到哪里都是食物链底端本底啊?天理何在!? 而且——她这是被吞到了个什么地方啊?空洞洞黑漆漆的,怎么看也不像是猫的胃,莫不是她已经死了吧?还是又穿越到了什么异次元? “这里不是化猫的实体,你被物怪的执怨缠住了。” 总算等到自家“金手指”的回答,傅小昨先舒了一口气,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内容。 ——怎么又是物怪跟执怨呀? “所以,那只黑猫是物怪?那它吞我做什么呢?”之前她曾经听卖药郎说过,执怨生于人心,化成物怪后也大多对人类抱有敌意——于是为什么一大街的人都没事,偏偏只有她一个妖怪被吞了? 总不至于是她犯了猫主子的冲吧?可是她回想起来,自己真的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傅小昨当时坐在小摊边上发呆,无意间一低头,发现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黑猫。 她印象中的猫类,大多天性喜洁到龟毛的程度,但这只猫却是浑身毛发凌乱,有几处还湿嗒嗒的粘成一捋一捋,瞧着面上眼里也没什么精神。 她也是闲着无聊,才伸手顺了顺它脑门上的毛,然后用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糖人,在它眼前挥了挥——嗯,统共就做了这些事,难道这些行为有多么天怒猫愿、猫理难容吗!? 更不要说出言嘲讽了,傅小昨印象里自己甚至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小猫,这个给你吃好不好?——就是在这句话说完之后,那只看起来始终反应迟钝呆呆的猫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黑圆的猫眼里倏地蒙上一层血色,原本娇小的身躯也瞬间膨大数十倍,然后朝她一张嘴—— 情况就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早知道猫妖大人如此坚贞高洁,不愿食嗟来之食,如果上天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作死了# 月先生说完一句,便陷入了沉默,没再回答她之后的困惑。 “……那它是要带我去哪儿啊?”傅小昨忍不住开始小声bb。 ——沉默。 “……我、我不会死在这里吧?”傅小昨怂唧唧地继续小声bb。 ——继续沉默。 “……好黑呀,什么也看不见……”傅小昨没出息地持续小声bb。 傅小昨本来以为对方会一直这么无视自己到底了,她正在努力想着,还能够自言自语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下一秒,整一方不透光亮的漆黑空间,便倏地从她头顶上空,静静泻下一丝柔和的墨蓝光影。 她惊得立马瞪大眼睛抬头望去,目光明明于先前见久了黑暗,在触及那丝光影的时候,却丝毫不觉得刺眼。 那丝流光涌动流泻着,好像某种富有生命力的物体,短短几秒之内,每一处黑暗就都被那种柔和的墨蓝色调覆盖住,让她仿若身处苍穹之下的夜幕。 恍惚有一轮月影在高处无声悬着,不见一颗星,她却错觉整片天幕都分明润着盈盈的星光;天际零散飘着几只浮灯,周围尽是皎洁的月白色;细碎莹玉的光线在远处勾勒出无数硕大的光晕,层层间隙里点缀着某种难辨的纹理——一切都静静的,沿着绵延的远山,铺延到未知无垠的尽头。 傅小昨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莫名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圣洁感,简直觉得哪怕连呼吸都会侵扰这种美丽。 “月、月先生……”等到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傅小昨很想甩出一堆极致华美的辞藻,以抒发内心的赞美洋溢之感,吭哧吭哧半晌,总算憋出一句:“想不到……呃、你还挺有艺术造诣的嘛……” 她忍住没说的是——其实只要帮忙点根蜡烛/开盏灯/打束光就行了,真的不用这么破费…… 对方面对她的夸奖,似乎也并没有觉得多么开心,默然许久才淡声说了一句:“——不是说在画里看到过么……看来就算实际找到了,你也认不出来。” 依然沉浸在“好贵好贵特效经费”的感叹中,傅小昨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听了他这句意义不明的话,一时间只能愣愣地干瞪眼:“……唉?什么话里?找什么?” ——又不说话了。 傅小昨已经习惯他的沉默,没有去追问,顾自继续抬头望着“夜空”,好像有种自己正沐浴着圣光的错觉。 自觉经受了足够多圣光的洗礼,傅小昨的想法才活跃了些,心态也从原本的苟且等死变得积极向上起来:“话说,我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呢?” “等它死。” ……exm? 等它死了她才能出得去?所以她是要在这里跟它过一辈子吗!? 好像听到了她内心崩溃的呐喊,月先生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它马上就要死了。” 话音刚落,傅小昨还在反应这句话里的意思,突然感到所处的整方“天地”微微晃了晃。 有一丝裂隙于上空无端浮现后,覆盖着黑暗的墨蓝色流光世界随之无声消隐,然后,那些铺天盖地的黑暗,也如被抹淡的浓雾一般退却了干净。 在骤然的光亮中忍不住眯了会儿眼睛,再睁眼时,她便见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树林,四下阒寂无声,只有身前的一小撮草丛,隐隐有细微的喘气声传出来。 想到刚刚听到的话,她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大着胆子往里张望了一眼。 的确是之前的那只黑猫,不过已经从大得可怕的体型恢复到寻常大小,正紧闭着眼睛缩在草丛里。 ——马上就要死了? 傅小昨有些茫然地瞧着它。怎么就要死了呢?明明外表上没有看到伤口,还带着她一路跑了这么久,跑着跑着就要死了? “把你的血喂给它。” “啊?”傅小昨愣了一下,有些反应无能。 “它成了物怪,死后不能复活。抓紧时间,把你的血喂给它。” 傅小昨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死了不能复活,跟它是不是物怪有什么关系?难道它不是物怪就可以复活了吗?喂血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看在自家“金手指”难得给一次建议的份上,一头雾水的傅小昨还是决定乖乖照做,伸出手指磕在黑猫露在外头的尖牙上,痛得身子瑟缩了一下,第一反应还是担忧妖怪需不需要打疫苗的问题。 老老实实把破皮流血的手指搁在猫嘴里,傅小昨忍不住哭丧着脸:“要喂多少啊?” “不知道。” “......” 傅小昨看到自己手指尖那个小破口可怜的出血量,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维持现状——不然她还能怎么样,割腕吗......?少就少点吧,要豁出命去救一只差点吃了自己的妖怪,她自认还没那么伟大无私。 “所以可以解释一下了吗,为什么它突然就要死了?我这么做的原理又是什么?”她一边蹲在黑猫跟前,一边虚心求教。 “不是突然。在你碰见它之前,它就已经快要死了。” “唉?”她闻言惊讶地看着它眨了眨眼,回忆起之前在小摊边刚看到它的时候——那会儿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的异常啊?难道是受了什么肉眼看不到的内伤? ——不对。 傅小昨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 既然这只猫妖是物怪,就不可能只因为肉体上的伤害而死亡。卖药郎说过,物怪是用符咒都无法封印的修罗之众,若想彻底消除,要么找出它们的“形真理”,然后以退魔之剑斩杀,要不然—— “——执怨消解,物怪自然没有了存在的依凭。”月先生沉沉的声音道。 执怨消解。 就像揽幸楼里那些夭折幼婴的执怨可以通过“出生”而消解,这只猫妖也一样,问题只在于——它的执怨是什么呢?怎么消解的呢?以及为什么,临死前要带她跑到这么远? 傅小昨默默沉思良久:“既然如此......我的血喂给它又有什么用?” “你自己也说过,你的血,可以用做妖怪使用妖力的媒介,”月先生始终冷静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继续道:“沦为物怪的妖怪受执怨牵制,无法如常使用妖力,随着执怨消解,即会作为物怪而彻底死亡。” 傅小昨眉头皱得老紧,脑子里饶了好几个圈,才试探着说:“你的意思是,有了我的血,物怪也可以使用妖力?” “不完全正确。你的血只能为物怪提供使用妖力的''潜能'',但本质上,它们依然并没有使用妖力的''能力''。” ——好的。她又被绕晕了。 “潜能......”傅小昨叹了口气,晕乎乎地再次尝试:“所以,物怪用我的血,就可以有复活的潜能吗?” “不。只有它可以。” 傅小昨终于顿时整个人愣了住。 至此,各种乱七八糟的信息,总算在她脑子里隐隐连接起来。 ——死后复活的潜能。 ——拥有死后复活潜能的猫妖。 傅小昨腿软地啪嗒一声坐倒在地上。 ——说什么潜能......直接说被动技能不行吗!? 她忍不住拿另一只手捂了捂发胀的额角,有些艰难地吐声:“所以你是说,这只猫是……九命猫?” “准确地说,它现在只有八条命了。” 傅小昨闻言低下头,正好看到眼前奄奄一息的黑猫,转眼间化作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少女,嘴里还含着她的手指,扑闪着灵动的猫眼向她看过来——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更晕了。 就这么晕乎乎地跟对方对视了几秒钟,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地面甚至有些微微的震感,似乎是某种巨兽在树丛间快速穿行发出的声响,莫名还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怎么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在哪里听到过呢...... ——啊对了,在犬神背上听了好几天。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傅小昨连忙刷地站起身来往周围张望过去——猫妖少女锲而不舍地含着嘴里的手指不放,跟着跪坐起来,继续牢牢地盯着她——就在傅小昨抬眼望去的瞬间,那道小山般的巨大黑影便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风驰电掣地朝着这个方向极速奔来,她甚至可以看清那些黑亮的毛发在奔跑间荡出的流畅波纹。 几乎是转瞬间,那条巨犬的身影就已达眼前并迅速化出少年形态,傅小昨还没来得及抬手朝他打声招呼,就看见了那双全然赤红暴戾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正要出声唤他:“犬——” 下一秒,犬神已经出现在她身边。身前的猫妖少女刚刚察觉到空气里的危险因子而咧出牙,喉咙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掐住了脖子。 傅小昨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听到耳边轻轻“咯”的一声,猫妖少女的身躯已然被甩飞在十数米以外,细小的脖子扭曲成一个不正常的弧度。 “......” 傅小昨神情呆滞地看着远处无声瘫在地上的猫妖,然后整个人被跪在身前的少年死死抱在胸前。 “主人!主人……” 耳边的声音跟按在背后的手掌,都在剧烈地发着抖,身前接触到的胸膛僵硬得像是一整块石头。 紧接着,月先生的话音在她一片混沌的脑海里,凉凉地实时跟进报道:“……七条。” 傅小昨这才总算回过神来喘了口气,只是听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终究忍不住忿忿咬了咬牙根—— ——你当是在打麻将吗!? 努力从身前少年的肩膀上张望过去,瞧见远处某只猫妖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连忙抬头安抚眼前这位失控暴走的大佬。 “犬神!”她努力瞪圆了眼睛,十足乖巧地blingbling瞅着他:“我没事!我没事啊!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对不对?不要怕哦不要怕——” “你把新衣服买来啦!果然穿得好好看!啊还有佩剑,看起来好帅呀!犬神最棒了!好不好?” “我不小心把给你买的糖人摔碎了,回去以后我们再买过,好不好?” “你乖,我一点也没有受伤,哪里都不痛,我们马上就回家,好不好?” ...... 各种捧脸握手捏肩顺毛了半天,眼前少年眼里满满的狂躁气息才总算淡了下去,巴巴望着她半晌,乌黑的眸间浮起些淡淡的水雾,几乎有些委屈的后怕:“主人......” 傅小昨见他神情终于正常了些,暗暗松了口气,打算继续变着法子哄他几声,远处突然一道娇俏的声音嚣张十足地叫起来—— “……哪里来的蠢狗啊喵!离本喵的东西远一点啊喵!本喵要和你一决死战喵!” 傅小昨只觉得脸皮一僵,眼看犬神少年好不容易软化几分的神情瞬间又多了几分戾气,忍不住有些怒其不争地瞪向他身后—— ——你还真是嫌自己命多啊!才站起来就忘记自己刚刚被秒杀的事实了吗!? 心里气急败坏得恶狠狠咬牙,然而看着犬神杀意凛凛地转过身去,她还是强行扬起笑脸,连忙蹦到双方中间,努力当和事佬:“哎呀,大家有话好好说呀!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嘛!” —— 京都。 身着武士服的侍卫急匆匆地一路穿过庭院,进到装饰华美的厅内。 “大人,铁血城急报!今天早晨,坂井一家……被灭门了!没留下一个活口!” “——抓回来了吗。” 武士额间浮起细微的汗珠:“似是有人暗中阻挠,兼之差使逮捕不力,听闻已然重伤……但还是被她逃出城了……” 偌大厅堂里沉默许久,俨然没一点杂响再敢响起,直到那道声音再次发话道: “派人再往花名町走一趟,确认完画像,尽早把缉令发布出去。” “——是。” 17.第17只妖·冤家 以月先生的说法,九命猫的第一条命以物怪的形式丢失后,它曾经作为物怪时候的记忆也已经彻底消逝。现在的九命猫,可以说是一只对过去一片空白的新生猫妖。 于是傅小昨不是很懂——这只猫为什么会对自己抱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猫不都是很高冷的生物吗?虽然游戏设定中,九命猫的画风的确是比较清奇,但无论如何,第一天见面就死心塌地地一定要跟着她——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费尽心机地想要把她“抢”走——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啊? 傅小昨尝试跟它进行了交流,结果发现,对方并不是像犬神一样,认她为主才想追随她,而是莫名固执地,将自己视为了属于它的“所有物”。 面对那股宁肯把剩下七条命丢光也不肯让步的执拗劲儿,傅小昨只好选择安抚住犬神,把这只猫一起带上了回程。 “……雏鸟情结吗?感觉不太像啊……还是说,跟它以前身为物怪时的经历有关?虽然记忆已经丢失了,但还残留下一些潜意识?” ——在重新安顿下来以后,傅小昨曾跟月先生请教过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由于之前傅小昨是在客栈门口,被人亲眼看见叫妖怪吃了,犬神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化出了妖兽形态,所以原本的那个客栈,他们是肯定回不去了。于是三妖一行复又朝前奔波了一昼夜,途经好几个类似的小镇,才在另一间小客栈里重新落下脚来。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看来,傅小昨已经隐隐预见到,犬神跟九命猫之间的实际相处可能不会很愉快——但她也实在没有想到,仅仅只是在行馆住下的当天晚上,他们就因为撕逼而差点把整间客栈都给拆了。 矛盾的起因,是睡觉领域分配问题的讨论—— 住之前那个客栈时,傅小昨和犬神并没有在这个环节上花费过多时间,很自然地采取了一妖睡一边的形式(虽然也就睡了一晚上)。但现在多了个九命猫,遗憾的情况就此产生了:这间客栈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张正三角形的床。 无论怎么安排,两只里总有一只不满意——事实上,他们压根不想跟对方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初步协商之后,傅小昨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猫一狗各自在两个墙角安下了窝,此前双方经过严密测量,互相监督确定了这两个墙角距离床边完全等长。 ……拒绝面对来自两边墙角的、四道在黑暗中炯炯有神闪闪发亮的目光,傅小昨干脆糟心地转过身,背对他们闷头睡过去。结果睡到一半,很快又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吵醒过来。 她头脑放空地迟钝了十几秒钟,才勉强眯着眼睛看清了黑暗中那两道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身影。 ……又怎么啦? 眼看双方一副恨不得下一秒就化出妖兽形态大打出手的架势,傅小昨默默在心里哀叹一声,尽量耐下心来出声询问。 ——原来是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的九命猫小姐试图偷渡上床,结果半途被看似熟睡实则假寐的犬神先生当场抓了包。 了解完情况后,傅小昨沉默许久,终于咬牙切齿地一掀被子下了床,蹬蹬蹬冲下楼,摇醒柜台前正在打瞌睡的守夜伙计,临时追加多订了两个房间。 ——这样还能吵就给我睡大街去吧! 犬神跟九命猫紧跟着下了楼,面对她的恐吓却全然无动于衷,只顾着跟伙计确认,两个房间的位置是否跟她的房间呈轴对称……傅小昨表示,她的内心已然毫无波动。 ——事实上,就算把各自的房间隔了开,一天之内,这两个二货之间还是三五不时地,就要爆发一回隐形修罗场,引发各种矛盾爆发的奇葩原因更是不计其数。 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这样一来,原本就迫在眉睫的经济问题变得更加紧张了。 傅小昨蔫哒哒地一手捏着自己的小荷包,另一只手掰着指头计算开销,最后估算下来——以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剩下的钱最多还能撑三天——至于犬神的新衣服钱,她已经成功催眠自己无事发生过了…… 就这么趴在桌上,两眼放空地朝着门口发愁,她突然看见一道黑影从房门前、以一种该死的熟悉的画风、灵活地蹿了过去。 几天来已经被锻炼得神经过敏的傅小昨,第一时间出声叫住对方:“小九!” 对方乖乖在门框边探回一个脑袋,一双黑溜溜的猫眼十足纯真地看着她:“......喵?” “——你手上拿了什么?” “……没什么啊喵。”无辜的眨眼。 傅小昨怀疑地皱了皱眉:“那你往那边跑干什么?” 九命猫的房间在她左边的隔壁,犬神的则在右边的隔壁,按平常来说,他们俩都是一副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今天这货往那边跑什么? “……不干什么啊喵。” 对方说完这么一句就溜了,傅小昨来不及继续叫住她,只能朝隔壁喊了一声:“不要打架啊!” —— “蠢狗,这辆猫车,本喵就赏给你了喵。” 啪的把手上拎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扔,九命猫同志抱着手臂,抬着下巴,高傲猫眼中一派目中无狗,“从今以后,你给英俊神武的本喵牢牢记住了,离傅小昨远一点!” 从她闯进门来就没抬眸赏一个眼神过去,顾自低头默默擦拭着手中冰冷的武士.刀的少年,及此,指间动作终于微微顿了顿,低垂着的眼睫随之缓缓抬起—— “......你说什么。” —— “——滚!” 正苦苦思索着,在九命猫加入后,卖艺的内容能增加些什么新节目,傅小昨就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怒吼,随后紧跟着一连串杂响——她听得出来,有某种分量不轻的物件被甩出窗户,噼里啪啦似是砸到了什么,客栈楼下的街上乍起一阵喧哗...... 又、怎、么、了。 傅小昨捂着额头半晌,连叹气的想法都没了——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败家玩意儿啊......她不是都已经跟他们说了,家里已经没!钱!了!吗!? 这么一股子热血直往脑门上冲,压了半天也压不下去,她干脆站起身出门,一脚踹开隔壁房门,咬牙切齿地伸手指着里头:“——你们两个!再给我乱砸东西的话!我就把你们!全都论斤按两!一起卖给楼下隔壁剁肉的铺子!” 穷疯了的傅小昨,气急败坏之下说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恐吓,脸红脖子粗地一股脑嚷完,这才觉得稍稍解了气。 房内的一猫一狗,从听见隔壁噔噔噔跑出的脚步声,就自觉熄了气焰,这时听见她喊出的话,俱是忍不住微微一愣。 犬神先生低头沉思两秒,扫了眼身旁,俊秀眉眼间有些冷色嘲讽:“......就这副排骨身板,哪怕连骨头一起剁碎了卖,也不能给主人赚回几个钱。没用。” 傅小昨:“......” 九命猫小姐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俏丽面容上嚣张依旧:“你懂个屁喵!本喵的肉这是贵精不贵多!一斤抵你十斤的价喵!吃起来味道还比你好喵!蠢狗!” 傅小昨:“......” ——这tm是什么值得嘲讽/炫耀的事情吗!? 傅小昨已经彻底放弃跟这俩货交流,眉眼间尽是满满的低落,脚下无力地扶墙出门。 “主人?你去哪里?”犬神连忙放弃对杠,上前问道。 从上次她被九命猫抓走后,犬神就再不肯让她独自出门了。平时她呆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也是隔一会儿就过来看看情况;要是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更是就瞬间跟着出现在门边,问她想做什么、想拿什么、想去哪里,他会帮她做、替她拿、陪她去。 傅小昨闻言果然顿住了脚步,却是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身后少年有些不安地又唤了一声,她才用一种恶狠狠的势头转过身,脸颊都气红了,眼角也有些红通通的:“......去给你们赔钱!呜——” 似乎是觉得有些委屈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透出了哭腔,最后干脆气哭出来。 少年愣了愣,有些无措地抱起她来,看她顾自哭着还不忘抬手指着门外,连忙乖乖朝门外楼下走去。 一旁的九命猫虽然一副很想把人从他怀里抢过来的神情,奈何自身武力值有限,只好悻悻跟在边上。 “你们、刚才是砸了什么东西啊!?”傅小昨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试图了解灾情。 犬神没有答话,冷冷瞥了旁边一眼。 面容娇俏的少女一扬眉,撇撇嘴:“......是本喵刚刚抢来的猫车!” ——抢。 傅小昨迅速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完蛋。 抢了东西、还摔烂了、甚至砸到了其他人...... 呜哇——她这是要赔几个人的钱啊! 这么一想,傅小昨的眼泪更加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原本抱着她下楼的少年突然顿住脚步,停在楼梯口,然后默默看住了她,颈间喉结无声地上下动了动,黑黝黝的眼里很快浮起某种难言的渴望。 这厢傅小昨隔着泪眼看见那副巴巴的目光,当即抬起手背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恶狠狠地说—— “不给你舔!继续走!” 少年顿时扁了扁嘴,有些失落的委屈,抱着她继续下了楼。 —— 几乎是刚出客栈门,傅小昨就听见了苦主的哀嚎—— “......啊啊啊我的宝贝轮子!我可怜的轮子啊呜呜!” ——完了。 ——嚎得这么凄惨,八成是什么贵重的宝物吧。 她有些逃避地埋脸在犬神的肩膀上,默默哭丧着表情,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犬神的脚步突然停了住,清朗的话音随之低低响在她耳边:“主人,那是个妖怪。” 傅小昨反应了两秒钟才明白他的意思,急忙从他肩上抬起头来,惊疑地看着他。 她之前哭得鼻尖连带脸颊都红扑扑的,长长的眼睫上也仍挂着点细碎的泪珠,随着眼一眨,那颗泪珠便微微地发着颤。犬神对视上她的眼睛,一时间目光都直了直,嘴里轻轻喘了一声,便不由自主地低头吻在湿漉漉的眼睫上,将哪滴泪水吮了干净。 傅小昨正惊愕于他说的内容,没有在意这举动,刷地转头朝面前还在哭嚎的身影看过去。 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和尚!穿着身浅黄色的僧袍,面上唇红齿白,脑袋上光溜溜没一根头发,也没有戒印,背上挂了个小小的斗笠,此时正双手合十,朝地上一个圆不隆冬的物件伤心地哭嚎着。 ——这是妖怪? 一旁的九命猫勾了勾嘴角,高傲地抬头挺胸道:“就这满身臭老鼠的馊味,隔着一条街,本喵都闻的出来喵!哟!那边的小老鼠,又见面了喵!” ——老鼠?鼠妖? 傅小昨反应迟钝地看着那小和尚抬头,哭唧唧的目光一触及她边上,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修罗,当即大惊失色地从地上跳起来,双手继续合十,脚下却朝着地上那金灿灿的圆形东西上一跳,嘴里念着:“轮子!轮子!快逃跑啊!这个流氓又要来抢你了!” 到了这时,傅小昨才总算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顿时傻了一样地缓缓张大嘴巴,愣逼地看着对方踩着那玩意,跟骑着独轮车一样快速逃跑到了远处。 她反应无能地看着那身影,巴巴伸手:“......别、别走——” ——别走啊! ——移动的钱袋啊! ——行走的atm啊! “主人?” 犬神的声音带着担忧地响起,才总算把她从某种梦幻的心境里惊醒,整个人猛地大喘口一气:“——快把它抓回来!” 看着九命猫的身影立即兴致勃勃地蹿了出去,两秒钟后,傅小昨又瞪大眼睛,用尽全力大声喊道—— “抓!活!的!” 18.第18只妖·铁鼠(番外二) 铁鼠在成为妖怪以前,原本只是一只很普通的老鼠——或者也不普通,毕竟很少有老鼠会像它这么嗜财。 据寺庙里的大和尚所说,它由于死前都不肯松开怀里抱着的最后一枚金币,这才堕为妖怪。而那枚金币也似乎就此有了灵性,可以与它的妖力合为一体。 它还是老鼠的时候,住的是寺庙里的一个老鼠洞,成了妖怪以后,更是被寺里的大和尚强行剃度,作了小和尚徒弟。 大和尚告诫它:出家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不贪、不嗔、不痴…… 它自认并非出家“人”。但是,在它还是老鼠的时候,大和尚每天都会往它家门口撒些碎干粮,所以大和尚给它落发,它没有反对;大和尚告诫它的话,它也都愿意听。 ——只有一条除外。 大和尚跟它说:钱财乃身外之物。 他让它把自己的金币,投进寺庙里的功德箱。 它这就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了。 它原本就是为钱而堕妖,成为妖怪以后,这枚金币依旧是它的命。 大和尚拿它没办法,最后合掌长叹一声“尘念未尽”,这便让它踩着心爱的“金币之轮”,出寺历练去了。 可是,铁鼠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守护下来的宝贝,出寺第一天,就被个恶霸给抢了。 ——心塞欲梗! 更可恶的是,这个恶霸抢了它的宝贝,却不肯好好对待。它好不容易追着对方的气味,穿过人来人往的长街,找到一间行馆门口,就见它的宝贝疙瘩像坨垃圾似的、被甩出了二楼的某格窗户,砰一声砸在街边一户菜摊上,转眼间,金光灿灿的美丽外表,便被溅上了满身的菜末尘屑泥垢污迹…… ——心痛得无法fu吸! 最最可恶的是,宝贝失而复得还没超过一分钟,它逃了整整三条街,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后瞄了一眼,却见那恶霸正一派悠哉悠哉地跟在身后不足两米处,见它回头,她还有空微微挥了下手,脸上迅速扬起一抹恶意满满的笑容: “小老鼠,本喵的猫车,你骑得挺顺脚呀喵。” 说着朝它咧了咧嘴,仿佛某种捕食中的大型猫科动物,终于逗弄够了自己的猎物,指尖利爪无声地伸长张开,背脊微微弓了弓,下一秒,整个身形就猛地向它扑过来。 ——哀莫大于心死! 眼见宝贝马上就要再次离己而去,铁鼠表示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半口气没喘上来,利爪未至,整个鼠便当场厥了过去。 —— 清醒过来以后,还未及睁眼,它便首先下意识地紧了紧双手,却发现,以往熟悉的触感,仍然好端端地被抱在自己的怀里。 ——难道一切都只是梦吗?出寺,流氓,宝贝被抢……难道只是噩梦一场? 这么想着,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刚好跟上空咫尺处的另一双眼眸,对视个正着。 ——不是大和尚的眼睛。 大和尚的眼珠是深灰色,眼皮子像层枯树皮,看着它的时候,它总觉得自己被映在深深的井水里。 ——也不是那个恶霸的眼睛。 那个恶霸的眼睛,虽然看起来也圆滚滚的,可是在眼角处,有一抹非常明显上挑的弧度,这使它瞪着人的时候,显得尤为凶巴巴得可怕。 而眼前看着它的这双眼睛……清澈的,明润的,柔和的……看起来就像、就像…… ——像寺庙里的樱花树、洒落在天空中的花瓣。 看它睁开眼,那双眼睛微微弯了弯,恍惚透出几分无声的笑意,小扇子一样的眼睫颤了下,轻轻朝它眨了下眼。 ——樱花瓣飘进小溪水里了。 它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些迷糊,也呆愣愣地跟着眨眼,又眨一下,第三下。 这么彼此来回眨了三个回合,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说话了。声音也是轻轻的,柔软的,仿佛透着股樱花的甜香味儿: “是你吗,贾玲?” —— 几乎没有办法相信,那双眼睛的主人居然跟那个恶霸是一伙的,难道樱花也会欺骗它吗? 铁鼠抽抽搭搭地缩在墙角,怀里死死抱着自己的金币,面如死灰:“不要……不要抢小僧的宝贝。” 对方顿时似乎有些无措的样子,连忙朝它摆手:“不抢、不抢……我不是要抢你的东西啊。”反复保证再三,见它情绪稍微缓和了些,她才终于指明了真正的意愿,“……是这样的,呃、虽然不确定有没有用……我其实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在听完对方的话之后,铁鼠整个鼠都是迷茫的——这要它帮的是什么忙啊…… 让它站在轮子上,心中默念——或者口中大喊——“钱即正义”……然后原地转个圈……? —— 铁鼠终归还是颤颤巍巍地站在了自家宝贝上,不过好像是察觉到了它的心境,脚下的金币之轮也在微微发着颤。 看不惯它这副扭扭捏捏的哭丧脸,倚靠在一旁墙边的少女咧了咧尖牙,一派凶神恶煞地瞪着它:“让你转你就快转啊喵!再磨蹭的话,就不要再想活着骑上本喵的猫车了喵!” 呜……这个坏蛋…… 它忍着一泡泪,乖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钱即正义!”言毕整个鼠跳起来,凌空转了三百六十度,并再次稳稳落足于竖立着的金币边缘。 ——哗啦啦啦啦…… 下一秒,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 四人(妖)俱是瞪着眼睛,全然呆滞地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一阵金币雨,零零散散铺就了一地。 它眨去眼里的眼泪,傻乎乎地愣在轮子上,半晌,才复又试着在心里念了一声,双眼放空地跳起转圈。 ——哗啦啦啦…… ——哗啦啦…… ——哗啦…… ——哗…… ——…… “停——!” 等到整片地面几乎都已覆上璀璨的金光,乍起的一道喊声才打破寂静。 铁鼠继续跳跃的动作被惊吓得僵在半途,它听见那个女孩小小的声音发着抖:“你转了几圈了……?” 心里有些不确定,它还是小小声地估计道:“……应该是,八、八圈……吧。” “……八圈……该怎么算来着……” 看着对方口中喃喃着、面色苍白地、紧闭着眼睛倒下去,被身边的男人迅速抱在怀里,铁鼠心里下意识地默默想道—— ——啊,樱花瓣枯萎了。 19.第19只妖·家教 傅小昨整个人昏昏沉沉,眼睛还没睁开,脑子就下意识地延续前几天的冥思苦想模式,自动考虑起在铁鼠加入以后,目前这个团队的卖艺计划可行性。 ——英俊黑犬直播跳火圈、正太和尚杂技独轮车、性感黑猫在线走钢丝…… 她自己呢?除了在边上激情解说以外,她还能做些什么? “你是要钱不要命了吗。” 一片浑浑噩噩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脑海中,这才恍惚打断了她的思路,并让她慢了好多拍地回忆起自身的情况。 身体轻飘飘的,连带着意识都变得很迟钝,过了老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是月先生在讲话。 “啊,月先生……话说,这个世界里的鬼火……怎么扣得这么智能啊……” ——居然是全自动的你敢信……她当时才不过对着一地的钱发了会儿呆,整个妖就莫名其妙地残血了。 懒得去计算在铁鼠默默放了八次大招以后,自己还剩下多少血条,清醒过来的傅小昨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是时候找个奶了——没有奶妈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如果还想保住你的小命,以后除了签订契约以外,不要把你的血的秘密,再透露给其他妖怪。” ……契约? 她思维迟滞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到他的话:“呃……所以,你要我跟找到的妖怪签订契约,方法其实就是——” 就是让他们氪她的血吗…… 要不是现在眼皮沉沉睁不开,傅小昨很想甩出一个“你特么在逗我”的白眼。 “——那这样说来,我已经签了好几个了吧?” “铁鼠。九命猫。犬神。” 听对方列举出名单,傅小昨也跟着默默回想了一番:铁鼠没毛病,九命猫算是用她的血恢复了被动,而犬神—— “犬神不是没有用过心剑乱舞吗?” 据犬神自己所说,它当时被抓是由于被“贴了奇怪的符咒”,之后在刑场上则是突然恢复了力气,这才得以带她逃出来——她当时虽然大喊着让他用“心剑乱舞”,但心剑乱舞会对全体敌人都造成伤害,而她印象中,彼时在场人众分明没有一个受伤——因而,她一直以来都是默认犬神没有放过大招的。 事后想来,她将其归咎于卖药郎偷偷帮了忙——毕竟,在他们之后的逃跑过程中,还碰到过他。 “他当时妖力被缚,用你的血冲破了束缚,这才恢复的力气。” 原来如此……所以当时她其实也是耗了血的,只是量比较少,自己没有察觉到,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 妖力被缚? 想到这里,傅小昨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熟悉的即视感。但她还来不及去仔细思考,另一个念头又紧接着冒了上来—— “卖药郎不算吗?” “不算,他没有和你签订契约。” ——说得也是。 当时在揽幸楼,她一门心思只顾着救犬神还有解决那个柜子的问题,根本没有花时间考虑过让卖药郎试着放大招—— 唉?不对呀……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傅小昨隐约觉得自己漏过了什么很关键的信息,但她现在整个人依然晕乎乎的,脑袋里压根理不清头绪,眼睛尚且紧紧闭着,眉头就已不由皱了起来。 “……主人?主人,醒了吗?” 这次的声音,终于不是空灵地荡在脑海里,而是切实响在耳边。 傅小昨被这声音一叫,头脑里那丝一闪即过的思绪,便瞬间消失在了昏沉的乱麻中。 黑羽般的眼睫颤了颤,仿佛花了老大的力气,才终于把眼皮张开条缝。又在那声声接连的轻唤中,挣扎着眨了十数下,惺忪的眼里总算缓缓聚焦,看清了眼前俯着身子望住自己的少年身影。 “犬神……” 她的意识已经清醒,只是身体依旧没力气,出口的声音也是细若蚊吟。 ——看来她的情况比自己初步估计的还要糟糕。当然,这一点从眼前少年那副阴郁得想要杀人的神态中,也可以略见一二。 所以……另外两只还活着吗? 她费力地朝他眨了眨眼,试图动用身上尽可能少的肌肉,表达自己的意思。 犬神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面上有些压抑的神色,低声地说:“关在隔壁。” ——关。 傅小昨把这个字眼慢慢体会几秒钟,凝神细听了会儿,也没能从一墙之隔以外听见什么特殊的响动。 于是,她决定曲线救国。 “我好饿啊。” 少年闻言飞快抬眸掠过她的脸,眉眼间很有些挣扎的苦闷:“你这些天都只喝的汤水……不能马上吃东西的。” 说着他又低下眼,手上默默从边上拿过什么:“不过……这个、可以舔一口。” 赫然是根她彼时求而不得的小糖人,外表金灿灿的,光是看着,似乎就能让人口间漫起一股甜味儿。 傅小昨就忍不住被他这难得的别扭劲儿给逗笑了,但只笑了两下,整个人就气喘吁吁的:“——只能舔一口吗,能不能多几口啊?” 他就不说话了,只是一手使力把她整个身子往上抱起来些,另一只手老老实实把糖人喂到她嘴边。 傅小昨小口咬了会儿,又抬眼看过去,就见他嘴角抿得很紧,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高兴啊?我们终于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以后想买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心地买,不好吗?” 他声音里是很明显的低落:“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肯去跳火圈。” 她很无辜地眨眨眼,一派理所当然地说:“那怎么行呢,我家犬神这么乖,谁会那么狠心,居然舍得让你去跳火圈呀?”她用的是一种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好像全然忘了这个跳火圈节目计划的提出者正是自己。 “……主人,你、不要......”少年用力闭了闭眼睛,抓着糖人棍子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 ——不要这样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嗯?”傅小昨巴巴地盯着他看。 坚持住。犬神努力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样是不对的。 似乎是看他不答话而觉得有些委屈,她就可怜兮兮地扁了扁嘴唇。 ——这样……不对......吗? 居然还搞不定吗?傅小昨轻轻叹了声气,费力地抬起双手,在下巴上托成花朵的样子,乌黑的眼里诚恳乖巧地看住他:“乖嘛,原谅我吧,我错啦,犬神,哥哥——” #暴击# ——主人永远都是对的。 —— 成功说服犬神给隔壁的两只松了绑,傅小昨就把他赶回房间睡觉去了——拿膝盖想也知道,她晕了多少天,这个家伙肯定就是不眠不休守了多少天。 保暖思宣教,她接着投入到对九命猫小姐的思想工作中,语重心长:“既然以后要一起生活,你们总得搞好关系嘛,不要张口闭口叫人家什么蠢狗,你试着喊他哥哥看看,他会很高兴呢。” 少女张扬的眉眼间满满的不服气:“他不是也叫我废物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给他留下的初始印象实在太差了嘛。 面对这只倔得要死的臭屁猫,傅小昨只好放软语气:“英明神武的九命猫大人,给个面子嘛。我不是非得要求你们多么相亲相爱,只是不要每次一看到对方就没有好脸色……要和谐相处啊。” 少女继续抱着手臂,翻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哼。” 傅小昨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默默嚼碎了嘴里最后一口糖块,沉思良久,最后满眼失意地低下头:“说起来,你其实讨厌的是我吧?” “——喵!?”实体演绎了“被踩了尾巴的猫”是什么样子的,少女瞪大了猫眼,一脸的“你无理取闹!” 傅小昨径自捧着胸口:“说什么把我视为你的所有物,结果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肯为我做……自己偷偷抢到了那么有趣的猫车,也没想着拿过来给我看一眼,不是吗?”说到最后似乎伤心到了一个境界,微微哽咽着抽了抽鼻子。 向来嚣张高傲的少女,短短几秒钟里便满脸通红,努力思索了半天反驳的话语,仍是张口结舌坐立不安,最后瞄到床上的女孩抹眼睛的动作,终于脖子一梗叫道:“本、本喵以后不骂他就是了!” 再瞄一眼:“不找他打架就是了!” 又瞄一眼:“不扔他的剑就是了!” 最后瞄一眼,垂头丧气:“不往他门口洒油,不朝他鞋里扔虫子,不把他的饭倒掉一半,不给他的剑上抹水……就是了喵……” 傅小昨:“……” ——原来你还干过这种事情吗? 无意间把自己的案底掏了个精光,九命猫小姐最后耷拉着耳朵出了房门。 眼看思想工作接连获得显著成果,傅小昨意犹未尽地,还想把新成员铁鼠先生也叫过来交流一番,奈何被告知对方正枕着一地的金币睡得口水直流,只好作罢。 —— 隔壁房间,躺在床上默默听完全程的少年,确定那边重新归于安静,终于乖乖闭上眼睛。但几秒钟后很快又睁了开,似乎回想起什么,无一丝睡意的清亮眸中有些恍惚的神色。 其实,他不是喜欢被喊哥哥,只是—— 其实,如果是主人,就算叫蠢狗也—— 想象了一下那种画面感,他很快速地用力喘出一口气,埋头抵在枕下冰冷的刀鞘上。 ——光是想想都要吃不消的可爱…… 20.第20只妖·缉令 清醒之后,傅小昨又在床上躺了三天,躺得整个人骨头都快软了。 同时,随着精神状态好转,她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对方。 这几天来,她压根没有出过这个房间的门——更准确地说,她完全没有见过除了身边三个家伙以外的第四张面孔。 饮食洗漱都被包干不说,甚至连客栈伙计上门来打扫房间或者询问有什么需要时,也都被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原因挡在门外。 当然,真正让她注意到这些不寻常之处的契机,其实是——这天她吃完早饭后,向犬神小哥哥表达了自己躺得快发霉了,想要出去晒晒太阳的意愿——结果被拒绝了。 被、拒、绝、了。 接受到了完全超乎意料的答案,傅小昨整个人都愣了两三秒,才带着点恍惚地小声重复道:“——不、不行吗?” 身前的少年整个僵立着,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似乎刚刚说出那两个字,已经耗费了他相当大的力气。听到她这句反问后,默默紧绷着的身体更是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主人……主人需要快点养好身体。” “可是,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啊,下地走两步应该没问题的,”她想着——这次的事情也许真的吓到他了——于是尽量放柔语气,有点撒娇地道:“而且,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面,我都快闷死啦。” “主人……”还是不看她。 连说话尾音处都微微发着抖,耳朵耷拉着,几乎有些讨饶的意味。 傅小昨见状不由愣愣地眨了眨眼,居然真的不肯让她出门吗? 搞什么啊,难道是在玩囚禁y…… 默默踢飞脑子里某个画风奇怪的想法,她开始认真回想,这几天以来,身边三个家伙的举止表现——好像是有点反常。 她明明一天天好起来了,犬神却还是总表现得忧心忡忡的……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晕得太久,让他产生了什么阴影呢。 九命猫也是,以前从早到晚上蹿下跳唯己独尊,最近在她面前却总是躲躲闪闪……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那天把她训得太过了,这个幼稚鬼在跟自己闹小脾气呢。 还有铁鼠,虽然她还不是很了解他,但这几天来,他每每看到她就端凝着一张正太脸,肃然合掌喟叹“阿弥陀佛”……她本来还以为这个小和尚是天性悲天悯人呢。 难道,这一切“以为”都是错觉……其实他们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碰到了什么麻烦吗? 也是到了这时,她总算忍不住怀疑地、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呀?” —— “……你是说,我们现在住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行馆了?” 傅小昨慢半拍地回想着犬神刚刚说的内容,不禁有些受到冲击,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原来早在她晕倒的那一天,犬神出门去找大夫时,无意间发现,街边的墙上,不知何时竟被贴上了数张通缉令。于是,三只妖带着失去意识的她,连夜从那小镇潜逃出来。而她醒来后,所处的其实已经是另一间客栈了。 在这个房间整整呆了三天,她居然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睡的床已经换了一张。一时间里,傅小昨简直被自己的迟钝程度给震惊到了。 而且,通缉令……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字眼,依然有些许失真的感觉。 ——至于吗? ——就对一只犬妖,至于这么穷追不舍吗? 要知道,他们从花名町逃出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接连转移了几次阵地,按理说已经跑出足够远,怎么那些家伙还不肯罢休,现在甚至大费周张地贴出了通辑令?到底图什么啊!? 不过—— 傅小昨想到什么,微微晃了晃脑袋,把当初刑场上一瞥而过的场景从脑海中甩开,有些担忧地看向眼前的少年:“犬神……你现在是不是搞错重点啦?既然外面有人要抓你,你更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呀,怎么不让我出门呢?” 而且,他一个妖晕了头就算了,怎么其他两只也跟着发了昏? 总不至于,是一致认为她太弱会拖后腿什么的吧…… 这么想着,傅小昨低头看看自己的情况,止不住便有些发窘。 安静立于床前的少年,看着她微微垂颈有些赧意的神色,乌黑的眼睛飞快闭了闭,胸口无声地起伏着。他仿佛是在压抑什么,又仿佛是怕惊扰到什么,再开口时,就把声音放得很轻: “主人,通缉令上挂的是你的画像……那些人要抓的是你。” —— ……exm? “月先生,我怎么好像听说,有人要抓我……而且貌似还是发布了通缉令……来抓我?” 傅小昨全然迷茫地在心里喃喃着。 ——不可能吧?应该是犬神看错了吧? “对。绝对不能被他们抓到。” ——天啦噜!是真的! 由于一直以来都将月先生视为了自己比较“鸡肋”的“金手指”,所以从穿越至今,傅小昨对于他的话,可以说都是抱着无条件信任的心态。这时,听他认证了这个乍听起来荒谬无比的消息,傅小昨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劈在了脑门上。 她忍不住怂唧唧地哭丧起脸:“他们……指的是谁啊?” 月先生不再回答了。 —— 看着靠坐在床边的女孩面容上一瞬间变得惊惶无措的神情,犬神黑沉的眼底微微黯了黯,默默上前跪坐在她面前。握持着武士.刀鞘的手指骨节无声泛白,俊秀舒朗的眉眼间,也有些自责愧疚的神色。 他现在还不确定敌人的数量有多少。考虑到里面可能还有从花名町派来的人,要是他又跟之前那样被贴了奇怪的符咒,那主人就危险了——以她现在这个状况,也吃不消再耗血。 就目前来说,他绝对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等再过几天。至少要等她身体再好一些。 “主人……不要怕。” 21.第21只妖·重逢 虽然他们是计划再休养几天,但实际事态的发展,却并没能够允许他们这么做。 在这天铁鼠以化缘为由出门去,回来告诉他们街边已有了同样的通缉令后——傅小昨便不得不正式从一个全新的视角,重新看待目前的情况。 就眼下来说,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要抓她的人绝对不可能仅仅只是花名町的人。因为据她所知,花名町充其量只是个有着数百人口的小村落,乃至之后,他们所停留过的几个小镇,也无一不比其势力范围大上许多——若真是一町之长派出的人马,怎么也不会在这些地方还搞得出大阵仗的。 所以不出意料的话,这件事情的背后,必定有着更高层的势力在指挥。 问题是——会是谁呢?为什么要针对她这么个战五渣呢? 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傅小昨自己倾向于比较有可能的解释是——会不会是“座敷童子”自己惹下的麻烦?也许在她穿越来之前,“座敷童子”曾经得罪过什么大人物?那么,现在她无故到了这个世界,原本的座敷童子又去了哪里?死了?亦或是跟她交换,到了游戏世界之外的现实? 此外,考虑到这通缉令扩散的效率速度,他们离开第三间客栈之后,便不再敢于人多之处落脚了。 只是,这样一来,整个小队伍里,某位少年的心态情绪,也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恶化下去。 傅小昨坐在树荫下休息,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眼底阴沉沉的神色。 哪怕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她还是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好啦,之前不也在野外睡过好几天,没关系的啊。” 这个四妖团队里—— 以九命猫那大大咧咧的性子,随便占据了一根树枝,整只猫就要止不住的威风凛凛元气满满;铁鼠更不用说,只要怀里揣着容量满满的钱袋,手里抱着心爱的金币之轮,无论在哪,都能一派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只有这个笨蛋,都什么时候了,他的关注重点还在她“睡得舒不舒服/吃得好不好”上。 也是受犬神这种清奇的脑回路影响,傅小昨反倒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害怕了。她本来就不是很能抗压的性格,要是让她一直死死紧绷着神经,时刻抱着逃亡求生的心理,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心态爆炸。 ——不过,这种难得的“乐观”心态,也很快随着一群乍然于林间飞散而起的密集黑影,而迅速湮灭了。 傅小昨被震得一惊,极目望去,便见那点点黑影在空中盘旋一阵,其后迅速飞远。 ......什么东西,麻雀吗? “是乌鸦。尽快从这里离开。”月先生严肃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乌鸦? 傅小昨第一个反应就是:“鸦天狗?” “不,只是群小喽啰,最擅长隐蔽与侦查。你的位置已经被发现了,赶快走。” 她连忙着急忙慌地跳起来,一边将身边的九命猫跟铁鼠摇醒,一边迅速说明了情况,结果一回头,却见犬神正盯着那群乌鸦远去的方向,面色难看至极。 等他终于转回身来,傅小昨本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搅得脑子一锅粥,听了他的话,更是一时反应无能。 “你要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它们?这怎么可能呢!?”她当即想打消他的想法:“你自己先前不也说了,我们现在这情况,根本不适合正面硬怼啊,怎么一冲动就忘了?” “不是冲动,主人。我们之前的预估可能出了错,”少年半跪下来与她保持平视,肃然神情中是分明的果决:“这些人不是跟在我们后面''追''我们,他们的势力范围可能比我们想的要大得多。刚才那群乌鸦是事先埋伏在附近,早早就在等着我们经过。既然没有攻击我们而往回飞,可能是要听幕后人的进一步安排,也可能是去召集其他地方的人手。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你在这里的消息被播散出去,很快我们就得陷入被多方围困的境地。所以在那之前,我要把它们解决掉。” “可是......”傅小昨完全方寸大乱,下意识地,还是想说服他跟自己一起逃跑:“那么多啊,不可能全杀得光的,漏掉一只就白费功夫了——” “能杀完当然最好,杀不完也可以扰乱他们的视听。”犬神非常认真地告诉她:“你趁这段时间,尽快从这片树林里出去。” 至此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她只觉得鼻根一阵酸涨,声音里都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你、你找得到我们吗?你自己一个人……” 少年闻言微微抿了抿嘴角,俯身在她这段时间以来长了些的发梢间轻轻嗅了嗅,然后便直起身来,目光与声音一般的清冽坚定:“——主人去哪里,我都会找到的。” “......对不起......我怎么老是跟你说对不起,”傅小昨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好像除了相信你以外,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主人的信任,已经是我能得到最高的荣耀。”他的目光快速地柔和了一瞬,好像看懂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握紧指间冰冷的刀鞘:“不需要用妖力——” “我会用这把剑,斩除掉你身后的敌人,然后回到你身边。” —— “啊啊!真是可恶的蠢狗!” 九命猫抱着怀里小小的身影,一边灵活地飞速跳跃过身旁的树影,一边回想着刚才那个家伙离开前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咬牙切齿。什么叫—— “再怎么没用,也不至于在我回来之前就要死七次吧。” ——居然敢如此瞧不起英明神武的本喵!最可恶的是,出于某些原因她还不能回口骂他!啊啊气死她喵的了!逞什么英雄?现在保护傅小昨的不还是本喵吗!? 化愤怒为力量的九命猫小姐效率翻了好几倍,没一会儿就把整片的树林子都甩在了身后。停在跟前的岔路口上,她把傅小昨放下,目光灼灼双耳直竖地盯着她,其内涵义一望即知——还不快夸我!再不夸本喵就要闹了! 然而,双脚接触到地面的傅小昨并没有夸她。 面色端凝地看着眼前的岔口,傅小昨默然沉思良久,最后微微咬了咬牙,抬眼肃然地瞧住她:“你快变成猫,顺便把衣服脱了。” —— 怀里抱只黑猫,腰间荷包里揣只老鼠,头上带个斗笠,傅小昨有些别扭地扯了扯往上卷了好几折的袖子,低着头默默走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间。 刚才出了林子的那个路口岔出两条路,一条路上各色车辙步迹交错,另一条则明显人迹稀少,她初步猜想后者仍是连通野外郊区,前者则是通向人住区。 尽管知道现在市集街道上可能都贴有自己的画像,她还是作出了十分冒险的决定,选择了第一条路。 因为,她还在想着那些乌鸦。 ——犬神说得没错。尽管已经知道追捕自己的势力想必不小,但他们之前的预估还是出了根本原则性的问题。 派乌鸦来侦查...... 这已经是动用非人类的力量了。 她甚至一时间怀疑,要抓她的会不会其实不是“人”?而是也是妖怪?可是后来转念一想,若是妖怪,不可能这么光明正大地派人贴出通缉令。 ——也就是说,对方能够动用妖怪和人类世界双方的力量。 继续往野外逃跑,可能会碰到其他埋伏着的妖怪——也许不再是侦查者,也许有着攻击倾向。避入人群里,可以暂时掩蔽痕迹,但也有被通缉令抓获的风险。 傅小昨冒的是第二种险。她想,至少在人群里,九命猫还有一战之力,可若碰到其他妖怪,他们三个加起来都不够打。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里躲得尽可能的久,等到犬神把身后的势力甩掉,然后回来找到他们。 这么脑子里一刻不停地飞速转动着,傅小昨忍不住在心里再次问道:“月先生,现在还是不能告诉我吗?要抓我的到底是谁啊?” 她之前也反复问了很多次,总是得不到答案。以往也是这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月先生总是避免直接把真相告诉她。 “......我差不多猜到一点,肯定不是普通的人类,但也应该不是妖怪......可具体是什么身份,我真的想不出来了!”她越想越慌乱,脚下步子又急上几分,几乎有些哀求地想着:“——你告诉我吧,我、我真的很害怕!” 又沉默许久,他终于回答了她。 “......是阴阳师。” ——什么!? 傅小昨瞬间瞪大了眼睛,表情空白,整个身体僵滞在原地。 下一秒,旁边的小巷口便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猛地扯了进去! 突逢惊变,傅小昨忍不住小小叫了下,怀里的黑猫也跟着竖起背脊上的毛,尖利凶恶地“喵”了一声。 紧接着,她就被那股力道扯着撞进个冰凉凉的怀抱里,与此同时,有股幽幽的、泛着些微苦味的、似曾相识的冷香,随之逸入鼻间。 意识过这股熟悉的香味在哪里闻到过后,傅小昨原本惊愕睁大的眼眸顿时瞪得更圆,刷地抬起头来,在目光触及那张熟悉面孔之时,口中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 —— 几名武士四处张望着巡逻,在经过一处巷口时往里瞥了眼,却看到了某道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面上纷纷愣了愣。 “咦?是药郎大人!” “药郎大人,午安。” “对了,药郎大人,您有没有在附近,看到过这样的一个小女孩?” 妆容昳丽的青年静静倚靠在墙上,硕大的药箱被搁在脚边。闻言及此,他默默瞥过武士手中所执的画像,没有答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恭谨地再次行了礼,几名武士便离开了这片僻静的角落。 整一带安静无声,良久,青年脚边的药箱里突兀地响起几下细微的轻叩声,其间还夹杂着类似动物利爪抓挠木头一样的沙沙声。 没有得到回应,药箱里又静了会儿,然后才被人带着犹豫地,从里往外将抽屉推开了条缝。 一双灵秀乌黑的眼眸,从那条缝隙里往外小心翼翼地张望出来,传出的声音很纤细,显得怯怯的。 “......药郎先生?” “小妖怪,一月未见,你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秀丽眼中依然是熟悉的冰冷底色,卖药郎垂眸看着她,淡淡地道: “——整个人类世界都快要容不下你了。” 22.第22只妖·上船 “药郎先生,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啊?” “我听犬神说,之前那个柜子被个陌生人搬走了,你追出去之后,有碰到什么事情吗?” “……那什么,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好巧啊,哈哈——” “呃……刚刚、多谢你帮了我。” …… 傅小昨把能找的话题都找了个遍,奈何边上某朵高岭之花从始至终岿然不动。最后,单方面尬聊不下去的她,只好默默从药箱里爬了出来。 这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月没见,怎么越来越不会聊天了…… 她这么腹诽到一半,突然觉得袖子上重了重,低眼看过去,却发现是一群自己颇眼熟的小伙伴—— 一连串样式精巧的金色小天平,不知何时正排成一排,缀在她的衣袖上,随着她爬出药箱的动作,纷纷跟荡秋千似的在那儿晃得起劲。 愣是从中看出了几分小孩子求关注一样的调皮劲儿,傅小昨瞄了眼旁边顾自凹着造型的卖药郎,煞有介事地跟它们对话道:“哦,原来是这样啊——他也不肯理你们是吗?” 她本来只是玩笑地随口一提,却没想到这句话音刚落,整一连串的小天平就像受了欺负的小孩终于找到可以告状的对象一般,秋千也不荡了,一架架地排着队,咚咚咚沿着她的手臂跳上来,最后在眼前整整齐齐围成一圈。 看着这群小家伙们浑身都是戏、又是扭又是蹦又是转圈的——若是它们能发声,傅小昨毫不怀疑自己耳边必定也是一片的叽叽喳喳——愣了老半天,她才有些不确定地反应过来:现在这个操作……是在当面打小报告吗? 她瞅瞅还是没赏一个眼神过来的卖药郎,心里终于忍不住生出些许怪异。 所以,这位先生是跟自家小天平吵架了? 这么一想,这些小天平都是刚刚跟她从药箱里出来的——总不会之前一直都在里面,被关着禁闭吧…… 想到这里,傅小昨随之意识到了某处不对劲的地方——之前听卖药郎的话躲进药箱里的时候,她情急之下没有多加思考,现在回过头去却发现一个问题——整个药箱里怎么都空了? 要知道,彼时她对这个大箱子里面的各种商品种类之丰富程度可是记忆甚深,从五花八门的奇怪药品,到乱七八糟的工艺物件小玩具,甚至还有—— 傅小昨至今仍牢牢记得,还在揽幸楼的时候,某天自己在花阁里,看到卖药郎先生一手拿着本香艳x宫图、一手捏着瓶18xx药,顶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禁欲天仙脸,缓声轻语地跟身边的姑娘们推销售卖时——那种怎一个卧槽了得的心情。 ——怎么现在,里面的东西都被清空了?总不至于是生意太火爆,全卖光了吧…… 更何况,据她所知,卖药郎的那柄退魔之剑也是被放在这个箱子里,刚刚她好像同样没看到。 就这么被一圈小天平围着,傅小昨默默抱着膝盖靠坐在了身后的大药箱上,抬起头,无声地注视着身旁的身影。 不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眼前人那副妆容秀丽的面容上,虽然依旧是熟悉的冷淡与沉静,但却似乎较记忆里,隐约多了几分拒于人外的漠然。 莫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傅小昨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良久,才轻声地再次开了口: “药郎先生,看来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啊。” —— 虽然卖药郎一副并不是很想跟人交流的样子,但是傅小昨爬出药箱后,还是坚持留在了原地,没有离开。 无他。她只是觉得,呆在他身边,对于目前的自己来说,应该是最安全的选择。跟保命相比,厚脸皮就厚脸皮一点吧……她暗暗下定决心,在跟犬神会合之前,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赖在卖药郎身边,让他甩都甩不开! 不过,卖药郎倒并没有表现出想要甩掉她的意图。 事实上,从起初打了那声意味不明的招呼后,自重逢以来,他还没有跟她说过第二句话,全程只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听她嘀嘀咕咕也没半点反应,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 傅小昨一边扯话题扯得词穷,一边心里不禁有些深思——的确是不对劲了。在她的印象里,卖药郎哪有这么“佛”啊?早就应该怼她了吧? 不过,也就这么单方面唠着嗑,傅小昨倒的确是想起了一件正经事:“对了药郎先生,”她问出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十分介意的一个问题,“我们在花名町分开以后,你……还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再碰到过物怪呀?” ——之所以问这个,是由于她之前想到过一件事情。 卖药郎没有跟她签订契约,因为他没有在她身边用过大招——而他的大招则是在看破物怪的“形、真、理”后,拔出退魔剑,斩杀之。 言则,在这个世界的“法则”设定里,卖药郎想要斩杀物怪,除了要集齐对方的形、真、理之外—— 他还需要鬼火。 所以,要是这段时间里,他又碰到过物怪——倘若没能找到对方的形真理倒也就算了——但如果找齐了,他可能还会面对拔不出退魔剑、或者就算拔出了也发挥不了效用的尴尬局面。 而且,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后,她甚至得出过这样一个结论——在此之前,卖药郎极有可能,还从未真正使用过退魔之剑。 ——当然,这一切都是基于她假设这个世界里,卖药郎斩除物怪的确需要按照游戏技能的设定,从而才做出的猜想,至于准确与否,还需要跟他本人确认过。 而这厢听了她的这个问题,一直旁若无妖的卖药郎也终于有了反应。他侧过头看住她,细长眼中淡冷无波的眸光微微顿了顿:“——什么?” 傅小昨见他总算理会自己了,顿时还有些小惊喜,正要把问题重复一遍,话音却被一道乍起响彻半空的雄浑号角声打断了。 一声“呜——”长长地拖了十数秒,几乎把这一整块区域都传遍。 正处于草木皆兵状态的傅小昨,顿时整个人都被吓得跳起来,差点怀疑是不是要抓自己的人整出的新动静。 与此同时,始终静静倚立墙边的卖药郎也动了脚。 “唉?你要走了......?”傅小昨见他要往自己身后的药箱走过来,一时着了慌,连忙伸手挡在他面前:“不准走!不对——把、把我带上吧!” 对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她,并不答话。傅小昨连忙恳求地巴巴道:“我保证就乖乖待在箱子里面,绝对不会再吵你了!” 她这么说着,脚下试探地退了一步,见他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拒绝意思,赶紧争分夺秒地迅速转身,拉开抽屉就要往里钻,结果迎面跟一双炯炯有神几欲喷火的黑亮猫眼对视个正着。 她顿时愣了一下,再转回身,目光正直诚挚地补充道:“这只猫妖是我的同伴!我保证不会让她闹事的!” 静静看着对方逃一般钻进箱子里,一圈的小天平也跟着活泼欢快地蹦了进去,卖药郎半掩下目光。 眉间微蹙,冷澈神色中也平添几分难言的莫测,良久,才听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猫,妖。” —— 傅小昨自逃入箱中后便忍不住鸵鸟式地捂住脸,担惊受怕地等在原地——直到感觉整个箱子被腾空背起,随着步伐走动,有细微的晃动感随之传入箱内,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没有被赶下去。 重新缓过气来,她才有空转头去面对某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黑猫,止不住有些窘:“小九......怎么一直呆在里面不出去啊......”她之前光顾着跟“勾搭”卖药郎,都没想起它来。 黑猫的眼珠在不透光的箱内依然闪闪发亮,一张嘴还能隐约看见雪白的尖牙。 它就着猫的形态,直接发出了人声,清亮音色里是满满的激昂愤懑:“——本喵就是想看看!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究竟还要再过多久!才会想起本喵的伟大存在!” 傅小昨:“......” ——为什么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她身边的这些二货,脑子里关注的重点就老是容易歪呢? ——这样看来,只要搁在装有金币的荷包里,就能全程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乖乖打坐念经的铁鼠同志,简直太省事了啊! 忍着无语给无故炸毛的黑猫顺毛,傅小昨又轻轻扣了扣面前的箱壁,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话说,药郎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干嘛啊?” 一贯淡冷的音色穿偷沉实的木质,听起来有些失真的柔和感: “上船。” “......啊?” 23.第23只妖·同行 傅小昨抱着猫,盘腿坐在箱子里,莫名有一种像在坐轿子的即视感——虽然她从来没有坐过那玩意儿。 卖药郎的步伐很稳,行走间也没有让她感觉到明显的震颤颠簸。 良久,直到轻轻“咯”的一声响起——像是实木与地面相触而发出的声响——她才感到整个空间随之微微顿了一下。 ——好像是被放下来了? 耳边没有了木壁与衣料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一切都静静的,于是,那道音色冷淡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 “出来。” ……啊? 傅小昨才刚放下不久的一颗心,赶忙又紧紧提了起来。愣愣地瞧着眼前只能隐约看出轮廓的黑乎乎的箱壁,她一时间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静静看着地上没有丝毫动静的药箱,卖药郎一双细长眸中目无波动:“上船之前,乘客携带的物品都要受过检查,你要是不想被当场押解入狱——” 没等他说完,傅小昨就乖乖从箱子里滚了出来。 “……那该怎么办呢?”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眨巴几下眼睛,傅小昨本着尽可能无辜乖巧的语气,委婉地向大佬发送出求教信息。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 卖药郎却并没有答话,只是径自再度背起药箱。 她正在一旁瞧得心口凉凉,便见他又接着走近了一步,然后面无表情地、朝她倾俯下身来—— “咦咦咦——!?” 过于震惊之下,随着视野的拔高,傅小昨的声调也跟着高了八度。 满脸呆滞地看着近在咫尺处冰蓝底色的衣襟,听见耳边沉沉一句“把脸藏好”,随着对方再次稳稳迈出的步伐,她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目前的状况。 “药郎先生……”傅小昨登时被狠狠切实地感动到了,出口声音都有些闷闷的,话音被堵在他肩膀处冰凉的衣料上:“谢谢你。” —— 几名身着武士服的侍卫分别守在码头两侧,见到不远处外走过来的身影,领头一人与身周交代了几句,便率前迎来,恭谨行礼道:“药郎大人,您来了。” 姿容昳丽的青年脚下不急不缓地走近:“还有多久发船。” “原先定的时间是一刻钟以后,只是刚刚有消息传来,殿下似乎临时有点事情,需要耽搁一会儿才会过来。大人您上船后,可先行稍作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小的们。” 卖药郎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地半掩下眸光:“我手上拿着东西,行动不便,你自行翻看药箱。” 被指代为“东西”的傅小昨顿时把脸往对方胸口埋得更深了些。 “是。” 武士再行了一礼,朝他身后走过去,依次打开了几格空旷的抽屉,见里头俱是空无一物,便效率地重新关上。只是,在回过身看到对方怀里抱着的纤小身影时,他的神情不由有些犹疑地顿了顿:“......这位是?” 青年面上的神情依旧冷静无波,言声淡淡:“前日一家病户的遗孤,见她资质尚可,打算带在身边,收作学徒。” 带着探究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停留在那一小截露在外边的雪白后颈上,“小姐是——身体不适么?” 虚虚置于纤瘦背脊上的右掌缓缓抬起,轻按在后脑细软半长的黑发上,宽大的冰蓝色衣袖不动声色地隔绝开外界的注视,随之露出在阳光下的手腕秀白如羊脂玉。 “她失去双亲不久,先前又服下安神汤药,不免委顿些,失礼了。” 傅小昨一边听,一边服气大佬的心理素质。 ——居然在这么点时间里,就如此流畅地编出了前后承接的狗血剧情。果然是以前卖假药卖多了,所以骗起人来都不用打草稿吗? 默默惊叹于搭档的临场发挥水平,傅小昨觉得自己也不能什么也不干,当即配合着,在他怀里应景地伤心抽泣了一声。 ——但由于演技过于浮夸,原本可怜无助的哽咽,一出口却成了打嗝的音效。 下一秒,感受到手指微凉的触感轻轻在头上扣了下,傅小昨识时务地闭紧嘴巴,继续鹌鹑状扮演一块沉默的木头。 这厢武士稍稍思虑片刻:“药郎大人心善。属下这便向殿下那边启示,加急为您多备一个房间。” “不必。前日我便已呈秉过此事,殿下应当都为我二人布置妥当了。” 闻言对方终于恭顺地低下头去:“如此,大人请上船吧。” —— 站在空旷无人的船尾甲板上,傅小昨都对着目之所及处这艘船矜贵华丽的程度干瞪眼。 整一片空间静谧许久,她才偷偷咽了口口水,小小声地感慨道:“药郎先生……你这段时间、貌似发达了不少哦......” 浑然不知自己在她眼里已经被镀了层金光的卖药郎,静静看着面前开阔的水面,没有答话。 “刚刚听你们说什么殿下,这难道是王室的船吗?这里莫非就是京都?他们都叫你''大人'',你是当了什么官吗?这个船是要开去哪里啊?我们要去做什么呢?外面官道上还贴着我的通缉令,现在我坐上王室的船,会不会自投罗网啊?”她刚才听下来一肚子的好奇,至此一股脑地问个不停。 卖药郎沉静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远处水面的某一点,也不知在看什么,许久才缓声回答她:“你的通缉令上,盖的是京都最高司府的章印,因此每处官道都需贴布。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名为''云蜀''的附属国,你若在这里被抓捕,便会被押解到京都。这是二王子的私人游船。本次出航是二王子的微服出游。我不曾任官职,只是于前几日碰巧治好了这个国家的大王子的恶疾,作为报酬,他们许可我搭乘这艘船。” 傅小昨认认真真听完他每一个字,脑袋里还是一头雾水——她总觉得他回答了每个问题,却又什么信息都没说清楚。 卖药郎零零散散说了一大段,最后总结道:“不过,只要你能坚持到开船前不被抓获,大概就不用担心,会被押送到京都了。” 傅小昨整个人张口结舌,表示理不清这个逻辑:“为什么?” “因为坐上这艘船的人,都活不到回岸的那一天。”卖药郎的神情淡淡,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就算抓到了你,他们也没命送你去京都。” 傅小昨:“......” 默默把怀里打着盹的黑猫抱紧了些,等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稍稍消下,她才清了清嗓子,做贼似的靠近他一些,压低声音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搭这艘船?” 听了他的话,她下意识理解为这个船有问题——可能也出了什么妖怪,或者物怪——所以出航以后会出意外。可是既然已经知道有危险,卖药郎为什么还要上来? 卖药郎继续看着远方的水面:“这艘船会去,妖之海。” “——妖之海?” 傅小昨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但听起来总不像是好地方——难道不是船本身有问题,而是因为会经过“妖之海”,这次航行才会出意外?可他刚刚不是说这是什么二王子的私人出游吗,怎么会把目的地定在这种地方? 她努力想要把前后信息的逻辑整理通顺:“所以,你其实是想搭顺风船,要去这个叫妖之海的地方?” ——还是不对呀。既然他都要去解决“妖之海”的麻烦了,那为什么说船上的人还是会死呢? 卖药郎闻言微微摇了摇头:“我要,去的是,蔷薇岛。” ——很好。 傅小昨欣慰地发现,自己终于彻底听不懂他的话了。 ——因为这艘船会去“妖之海”,所以你要去“蔷薇岛”。 ——大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蔷薇岛”又是个什么东西? 仿佛是察觉到她要崩溃的头脑风暴,停在手臂上的小天平们纷纷发出了疑似安慰的铃铃声响。 卖药郎不为所动,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新岛、野岛崎以及附近的南蛮岛屿,这三处地点连接而成海域,称为妖之海。航海者进入其内,即被浓雾困住难辨方向,更会受到妖怪的袭击。” 傅小昨苦巴巴地皱着脸,努力不让自己这么打断他——“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这种鬼地方啊喂!” “但其实,也有进入妖之海以后幸存生还的人。他们声称在雾里看到一个背着琵琶的琴师身影,经受住了对方给的考验,受其指引才安全抵达回岸。传言那些没能经受考验的人,不是死于妖怪袭击,而是在琴师错误的指引信息下,去到一个叫做''蔷薇岛''的所在,再也无法回归人世。” 傅小昨本来听得愁眉苦脸,这时总算倏地眼睛一亮:“——琴师?妖琴师!?” 卖药郎清浅冷淡的目光顿了顿,似乎理解不了她突然兴奋起来的情绪,转头看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再说什么,便被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嚣打断了。 两人都息下话音,静静听了几秒——听起来,似乎是迟到的王子殿下终于到场了。 ——这是要开船了? 傅小昨有些无措:“我、我还有同伴没等到呢......” 要是去了什么妖之海什么蔷薇岛,犬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找得到她的吧? “同伴。”卖药郎不置可否地淡淡重复,说着朝刚才就一直看着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如果,你指的是那个东西的话——” 傅小昨一愣,这才发现手臂上的小天平同样齐刷刷朝那个方向倾斜着,赶忙也看了过去—— 然后,下一秒,她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狗刨式”游泳画面。 她完全傻呆呆地看着那个黑点各种挣扎着游近,在离自己还有十米的距离处终于化出人形,呼地一下从水面上跳过来,稳稳扒在下方底层的栏杆上。 “主人!”少年浑身衣物湿透,整个人也气喘吁吁的,他迅速扫了眼面前的豪华大船:“你怎么在这个地方——” 远处那阵喧嚣似乎隐隐有靠近过来的趋势,傅小昨努力从突发状况的呆愣里清醒过来,朝他伸出小短手去: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船!” 24.第24只妖·兄弟 浑身湿嗒嗒往下滴水的少年站在甲板上,脚下没一会儿就积了一小滩湿迹。 自站定以来,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就牢牢盯住了身前的女孩,奈何额前发梢不断滴下的水珠却时不时要扰乱他的视线。于是少年想也没想,果断刷刷刷用力晃了晃脑袋——四下飞散的水雾在晴朗日光下,恍惚有种七彩斑斓的视觉效果。 傅小昨由于所处海拔高度较低,并未受到这番水雾的洗礼,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身边另一位先生,那袭冰蓝色衣袍的肩膀处,瞬间多出一小片零星的痕迹。 ——深深浅浅,晕晕点点。 “哈......哈哈……这位就是之前的犬神,”她顿时有些讪讪的干笑,连忙伸手把那个二货拉过来些,一边努力转移受害者的注意力:“呃、事实上,后来我又捡了一只猫,现在还多了只老鼠,就——”她想了半天,最后毫无信服力地干巴巴补充道,“——特别和谐友爱。” 卖药郎淡冷的眸光从自己的右肩上移开,语气毫无起伏地评价道:“很有趣。” “……很荣幸。”傅小昨暗暗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居然能让你都觉得有趣了。” —— “衣服全都湿了,赶紧换一件。身上有没有受伤啊?”傅小昨不放心地上下看他,深底衣料湿透为墨色,看不出有血迹的存在。 犬神摇了摇头:“没有。那些东西并没什么攻击性,只是数量多,所以花的时间久了点。” 这是都解决掉了的意思? “......等会儿有空再细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的船上,多亏刚刚那位药郎先生帮忙才上来的,所以之后也都小心点,不要给他惹麻烦,知道吗?”见一猫一狗都老老实实点头,她探身向房间外面:“药郎先生,这里的衣服,我拿两件给他们俩穿了哦。” 等了一秒钟,自动将沉默理解为默许,傅小昨缩回头,十分效率地给两只挑了套勉强合身的衣物。 这虽然是为卖药郎准备的房间,柜里的衣式却是男女各有,大概是客房本身的标准配置。 不过,这份标准配置里,貌似没有将小孩子入住的可能考虑在内,于是傅小昨自己没有找到能换的衣服。她身量太小,哪怕眼下穿着九命猫的衣服都显得松松塌塌。原本装有换洗衣裳的包裹,也在跑路过程中丢落了。 至于铁鼠,他的小光头太过突兀显眼,傅小昨担心很难跟别人解释,询问过后,小和尚自己也不愿意脱下僧袍,于是便继续让他窝在荷包里了。 —— “我们......必须要去跟那个什么王子见面嘛,难道就不能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吗?”跟在卖药郎后面,傅小昨小心翼翼地道。 “身为客宾却不见主,你想要怎么解释呢?” 道理她都懂,问题是—— “这是二王子的私人出行,除了船长水手,船上的护卫武士只有寥寥,都是王子近侍。”沉凉话音连同步伐一般的不急不缓,“这些人长居宫内,对于京都要抓什么通缉犯不会有过多关注。而且——” 说到这里,卖药郎脚下未停,只微微转动眼珠扫了她一眼:“我告诉过你,如今既已开船,你的身份被发现也无妨。” 傅小昨想起他说过,这艘船上的人都快要没命——先不论真假,可是万一被认出,她难道就真顶着通缉犯的身份,放宽心态跟大家自如相处吗? 这画面感也太鬼畜了吧...... 莫名觉得有点不服气,于是她小小声哼唧了一句:“按你这么说,那我现在直接拉着他们跳到王子跟前,告诉他我们都是妖怪,不也没关系吗?” “如果你有这个兴趣的话,当然。” ——好吧。论撕逼怼人,是你比较厉害。 瞬间服气了的傅小昨,老老实实跟着对方穿过长长的廊道,进入一方广阔许多的空间。从穹顶浮阶到饰物摆设,目所及处俱是光华富丽,看起来像是用以举办舞会盛宴之类的场所。 中央的空地上围站了一小撮人,还未走近,傅小昨就能听到几句言声传过来—— “雅一殿,据说你前几日还病得就剩半口气,今天怎么就生龙活虎了?还擅自闯上了我的游船——” “让佑二弟弟见笑了。为兄大病初愈,听闻你要出海游玩,不由心生向往,是以禀报父王以后,未来得及征求你的同意便自行前来。还请弟弟莫要介意。” 走得近些,傅小昨细细一看,被拥围在中间的是两名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而且——彼此面容居然一模一样! 似乎察觉到她的震惊,卖药郎冷静地说了一句:“云蜀王室月原氏,膝下两名皇子为一胎双胞,大王子雅一,二王子佑二。” 双胞胎?那立储之争应该会很激烈吧......傅小昨首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两个王子虽然相貌一致,衣饰也是同等的王家用度,但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名叫雅一的大王子面上,还留有几分苍白的病色,整个人精神稍显萎靡;站在对面的二王子佑二,眉眼间则是满满的高傲,还有些肉眼可见的烦躁与不愉。 听了先前的话,佑二眉间一皱,几乎不加掩饰地狠狠剜了面前的兄长一眼,唇角勾起恶意的讽刺:“你,再敢那么叫我一声,我就把你扔到海里去。” 傅小昨:“......” ——喂!宫斗撕逼可以这么直接的吗!?不是应该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勾心斗角?直接扔到海里去是什么鬼!? 这厢大王子雅一面上客套的笑意也迅速消退,紧接着回敬了个同样犀利的厌恶百分百式白眼:“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 傅小昨:“......” 众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看着两个王子互相街骂了数分钟,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直到雅一殿下由于骂得太过投入,喘着气晃了晃身子,对面的佑二殿下才嘲讽地冷笑一声,移开目光转向这边:“药郎先生来了。我看您之前费心救下这废物,真真是太不值得。瞧他这说句话就喘三口的德行,肯定熬不过几天了吧?” 卖药郎面上神色淡淡,似乎压根没将刚才的大型撕逼看入眼里:“雅一殿下病根已愈,并无大碍,只是还需再调养些时日,忌动燥火为佳。” 佑二冷冷瞥了眼对面:“祸害遗千年,真是可惜。”说完便一甩袖子离开,率先入了已早早摆好的宴席间。 雅一皱着眉见对方走开,大概是记得刚刚卖药郎“忌动燥火”的告诫,没有再出言杠回去,原地缓了缓气息,又恢复了起初温和淡笑的模样,出言邀请卖药郎等人一同入席。 —— 默默消减存在感地坐在卖药郎身边的席位上,瞄了眼主位席上彼此隐隐低气压的两道身影,傅小昨小心地压低声音:“药郎先生,这个''云蜀''国的两位王子,关系也太差了点吧......” 她本来就只是有感而发,没有指望对方回答什么,便顾自继续嘟嘟囔囔下去:“你之前说是因为你治好大王子的病,二王子才答应让你搭上这艘船——现在看来,他心里肯定记恨你了,会不会是想在船上找你麻烦啊?” “不会。” 听到他突然回了一声,傅小昨奇怪地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不会?你可是治好了他的死对头啊。” 卖药郎静静饮着茶水,在整方席间,独这一道身影显得格外从容雅致:“因为,找我给大王子治病的,就是二王子自己。” “......什么?” 她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正要细问,席外一声传话却打断了她。 “禀殿下,黑羽大人到了。” ——怎么还有人? 傅小昨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便瞧见席外侯着两道身影,俱是一头银发。 高一些的着一袭深色书生服,腰间别了柄纸扇,看起来文质彬彬,但面上十分怪异地戴个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不辨眉目;边上矮一些的着一身浅色劲装,身材稍显清瘦,但俊秀面容与挺拔肩背间都可见勃发的英气,正将手上的弓箭交付给仆侍。 “黑羽氏兄弟,哥哥昭户,二王子伴读,弟弟秀树,大王子近卫。”卖药郎淡声解释了句。 ——又是兄弟? 傅小昨一脸懵逼地看着两名银发青年入席落座,几乎要被眼前的状况搞晕头。直到姓黑羽的兄弟俩入席坐下,其中一人突然出言问候了卖药郎,她才被那话中内容激得精神一凛回过神来。 “啊,药郎先生已经到了。上船前听人说起你收了个小学徒,真是恭喜了。” 说话的是两人中的兄长,那个戴面具的书生,语气是平常的寒暄,傅小昨却还是听得胸口咚咚咚急跳起来。她默默低下头,听着边上卖药郎沉静无波的话音:“对,就是这位。” 目光发直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几秒钟,她默默咽了口唾沫,做了次深呼吸,僵硬地抬起头——下一秒却看见,卖药郎的手指所向是坐在她另一边的九命猫。 ——啊? 本来吃得正欢快的九命猫小姐也一脸问号三连,但快速看了她一眼后,没有出声反驳。 坐在席对面叫黑羽昭户的青年闻言,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啊,真是个美丽可爱的少女。那么其他几位是——” ——哪来这么多话?就不能学学你弟弟安静吃饭吗!? 傅小昨默默咬牙,继续听卖药郎不动声色地开始编:“另外两位,分别是今日刚请的护卫跟侍女,擅自让他们落席一同饮食,请见谅。” “啊,既是与药郎同行的伙伴,当然也是殿下的客人。不过,”对方话音一转,乍起几丝怜惜的意味:“如此年幼的侍女,真是个小可怜。见她身上的衣物也不甚合身,必定穿得很不舒服吧?” ——混蛋!为什么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她身上了!? 主位上的二王子都带着謔意地嗤笑了声:“这天底下,可有你昭户不怜惜的女人么?” “可谁叫这天底下的少女,都是需要爱护的存在呢。”昭户说着便又向她看过来,柔声道:“还好我以前曾叫人备过女孩子的衣服,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傅小昨低着头,用力闭了闭眼睛,出口声音小得可怜:“不用了......” “不用客气,小妹妹喜欢什么样的?” 见她低着头没再出声,他便沉吟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缓缓轻语中仿若携了无限柔情:“红色如何?依我看,你必定很适合穿红色的衣服呢。” 傅小昨瞬时手指一抖,杯盏差点翻落在地,被边上卖药郎及时伸手过来接了住,她也无暇顾及,只带着惊慌地抬起头瞪大了眼,触及对面人面具后那两道笑意满满的目光。 25.第25只妖·妖海 傅小昨要是没有记错,通缉令上自己的画像里,正是穿着红色的衣服。 那是她刚到这个世界以后,这具身体本就穿有的衣物,看起来跟游戏中座敷童子原始皮肤的那一身差不多。她还记得,那张画像上,甚至把胸口衣襟处束着的红色小蝴蝶结,都细致入微地画了出来。 ——这个家伙简直在是明示了! 几乎是瞬间里就意识到,对方八成是已经认出了自己通缉犯的身份,傅小昨头脑空白了整整三秒钟,然后逃也似的猛地把头低下去,躲开对方的目光。 ——不要怕,不要怂!按卖药郎的说法,四舍五入对面这个家伙已经死了!认出了又怎么样?他能奈我何!? 做了半天心理暗示,傅小昨默默下定了一个决心——要是对方下一秒钟开口跟两个王子告发她,自己绝对不可以腿软、绝对不可以露怯,要本着高手风范,冷静淡定优雅从容地站起身,以睥睨的目光、骄傲的神态,朝在场这些鱼唇的凡人邪魅一笑: “没错,正是在下。世上竟有如此真妖不露相的大妖怪,没想到吧?” 一边的卖药郎搁下扶稳的茶盏,收回手时,顺便不动声色地、将她抖个不停的双手拂到了案几下。 这厢傅小昨正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神经紧绷全神贯注地等着对方开口,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殿下……” ——来了! 紧跟着深吸一口气,傅小昨眼里含上一股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抿紧嘴角,听着那道笑意盈盈的柔和嗓音继续道: “殿下此番出游,既然是为了寻找一位心仪的王妃,殿下自己心里,是否有什么偏好标准呢?” ——what? 突然毫无预兆地转入了某种画风奇怪的剧本片场,傅小昨连佑二王子的回答都没听到,整个人愣了好半晌,才勉强从全副武装的状态里解除出来。 她又悄摸摸抬眸瞥了对面一眼,便见那名叫黑羽昭户的青年,正朝着主位席的方向言笑晏晏,一个眼神都没再往自己这边扫过来。 ——什么啊,怎么好像没有要告发她的意思? 原地莫名其妙地自我怀疑了一会儿,傅小昨耳朵边上由于过度紧张而产生的轰轰耳鸣声,才渐渐消减了下去。然后,她也便紧接着发现,主位席上两位尊贵的王子殿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吵了起来。 “哦?原来雅一殿也想找新娘——亏你说得出口?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真正是生平仅见!” “既然佑二想要成家,我又怎能甘于你后——呵呵,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前日父王所言,率先成家者即立为储君?你这小智障倒是想得美。” 由于心里还有几分后怕,这时听着两方互不相让的撕逼,傅小昨连吐槽的兴趣都没了,只不过她觉得很奇怪的一点是: 找新娘......为什么要到“妖之海”去找啊?总不会是口味清奇,想要娶个妖怪吧…… —— 上船第一天的聚宴过后,傅小昨又暗暗提心吊胆了几日,但是,一切风平浪静。 在席上狠狠吓了她一番,黑羽昭户便再没有过什么异常的言行举止,甚至还如言送来几套她合身的衣物——都是红色的。 到后来,她甚至要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反应过度了——也许当初那句话真的只是善意的建议? 直到将近六七日后的一个夜晚,她被一阵沉沉的雄浑钟声毫无预兆地从熟睡中吵醒,这整艘船上,连日来平和宁静到近乎异常的氛围,才终于被打破。 那道钟声傅小昨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事实上,自打上船以来,每天早晨水手都会在甲板正中敲响那口厚钟——大概是近似起床铃的存在。 可是这一晚,在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她就很快意识到,现在绝不是早晨起床的时间。 ——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天来,她都一直暗暗地抱有某种莫名直觉性的紧张感,这时便毫不迟疑地翻身出了被窝,迅速穿好衣服出门。 他们几个的房间都被安排邻近挨着,这时得以很快聚在一起。傅小昨看看人数没少,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就跟着朝甲板正中的那处空间移动过去。 沿途四下的杂乱脚步,各种难以辨清内容的惊呼喊叫,俱说明这船上必定出了什么意外。到了甲板正中,整一方的空气里,更是满满充斥着某种难言的紧张气息。 雅一和佑二两位王子都已经早早到了场,听完身边人众的报告,双双面色沉凝似水。 ——有人故意在指向罗盘下面贴置了磁块,扰乱了整艘船的行进方向。 “按照计划,早该在三刻钟前就可看见陆地,可是四周的浓雾却像是毫无边境,派人加急检查了罗盘,这才发现事态有误。”船长神色一派紧张惶恐,顶着一脑门的汗:“殿下!不出意料的话 ,我们现在所处之地,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妖怪之海''!” 傅小昨听及此,连忙朝甲板外的海面望过去,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确定是夜色亦或是浓雾使然。 原来这里就是“妖之海”啊。 唉?等等—— 罗盘被扰乱以后,船才到了妖之海? 下意识地,傅小昨有些不确定地小声开口:“这个船,呃、难道,本来不是要往这里开的吗?” 一众水手都对这个地方敏感至极,听到她的问话,有人便直接语声激动地叫起来:“谁会想要来这种鬼地方啊喂!?” ——说得很有道理嘛。 傅小昨一边在心里默默认同,一边觉得这个句式语气似乎有些熟悉。 “可是......” 可是她分明记得,彼时卖药郎说过,这艘船“会去”妖之海。莫非他是事先知道了,船上会有人对罗盘动手脚吗? 那会是谁呢? 雅一沉思片刻道:“既然白日航行尚且无错,说明肇事者是在夜前不久才采取行动——此前靠近过罗盘附近的,都有谁?” “守夜的几名水手始终守在这附近不曾离开过,饭前时分,最后一次例行检查罗盘时,还并未发现过异常。在那之后,两位殿下曾在这处......起过些许争执;其后,药郎大人在这片甲板边缘待了一会儿,但没有靠近过罗盘;以及,昭户大人曾走经过这里,他说要到甲板另一边看看景色——其余便再无人等,来过附近了。” 听了这几个名字,傅小昨首先怀疑的自然是黑羽昭户。打从第一天见面开始,这个家伙在她看来就可疑得很。而且她发现,那对黑羽氏兄弟,眼下双双仍未到场。 这么一想,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温润如玉的熟悉声线:“啊咧,已经到妖之海了吗。比小生想得要快些嘛。” 转身便见那一高一矮两道银发身影,自行廊中缓缓走近过来,不同于众人的阵脚大乱,他二人倒是甚为从容。 听见刚刚的那句话音,雅一眉间顿时皱得死紧,佑二也瞬间沉下脸,口中顿喝道:“昭户!你在说什么鬼话!?” “嘛,殿下不用这样看着我,虽然我的确是很想捣乱......”停在廊道尽头处没有再继续走近,身着书生服的青年微微歪了歪脑袋,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勾起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但是,在小生行动之前,已经有别人先下了手。非常遗憾。” ——这个家伙果然有问题! 傅小昨暗暗在心里提了口气,他当初那句话也不会仅仅只是偶然。 ——可是,居然不是他扰乱的罗盘? 都到这个份上,应该没有必要撒谎,傅小昨个人倾向于相信黑羽昭户的说辞——可既然不是他的话,又还能是谁呢?其他的人里,这些惊慌失措的面孔,有一张是假装的? 两个王子在这里吵过架......既然这次出行是佑二的计划,他应该不至于自己作死吧?那是雅一下的手?故意想坑弟弟——可如果是那样,他自个儿也在船上,害人害己总归太过牵强。 船长跟水手们......这些人对所谓的海域怪谈向来最为忌惮,哪怕要阴谋算计,多半不会采取这种方式的吧? ——那不就剩个卖药郎了嘛。 傅小昨一路排查下来,差点被最后的结论给逗乐了,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身边的卖药郎一眼——还好只是想想,说出来肯定得接受到成吨的嘲讽。 然而,这一眼看过去,却见他的目光注意压根不在甲板上的众人,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外头的浓雾,眸光里有种莫名的专注意味,仿佛在守望抑或等候着什么。 触及那种微妙的神情,傅小昨愣了愣,然后觉得心里倏地咯噔了下,一个念头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浮起来。 要是—— 要是真的是卖药郎做的—— 那他在想什么,他是想做什么? ——对了,他说过,他想去蔷薇岛。 傅小昨整个人呆呆地仰着头看他,一时间被心里下意识咕噜噜冒出来的一大串想法给震傻了—— 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她就把所有的逻辑因果顺序,都给完全搞反了。 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因为这艘船会去妖之海,所以他要去蔷薇岛”,而是——正因为他想去蔷薇岛,所以要故意把这艘船引向妖之海。 有没有可能,在他的计划里,甚至还要故意不去通过琴师的考验——或者至少让别人无法通过考验——然后才能借此到蔷薇岛去。 “去到蔷薇岛的人,再也无法回归人世。” 傅小昨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所以——船上的人都活不到回岸的那一天—— 有没有可能,这句话里的意思是,他已经安排好让这些人送死的计划。 她这么傻愣愣地盯着他,都不确定自己盯了多久,对方才终于似是有所察觉,目光从外面的浓雾中收回,垂眸对上她的视线—— 那种分明熟悉的冷淡底色,居然第一次让她打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凉意。 看着那双与往日无殊的沉静眼眸,傅小昨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这个卖药郎......这个卖药郎是不是有哪里坏掉了? 受到过度冲击之下,她甚至开始觉得脑袋神经都突突地跳得胀痛。 下一秒,她就看着对方勾勒有淡紫弧度的嘴角缓缓微启,沉凉的音色静静地飘在夜风里:“来了。” 什么? 好像是回应她的疑惑,身后众人里也乍然响起一阵惊呼:“雾里有东西!有东西过来了!肯定是那个!传说中帮忙引路的琴师!” ——真的有妖琴师? 傅小昨反应无能地努力朝外面看过去,果真看见一道隐约的人形身影正朝这边而来——虽然很奇怪妖琴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但她还是从先前呆滞的精神状态里稍稍振奋了些,抱着点期待地看着那道身影靠近。 然而,随着对方的身形轮廓逐渐清晰,傅小昨却开始越渐止不住地感到怪异。不确定是否是她的错觉,这个“妖琴师”,怎么好像,看起来稍微“圆”了点...... 随着甲板上的惊呼,那个身影终于彻底展现了全貌:垂在衣袍下方的长长鱼尾,矮胖敦实的躯干,手里抱着把琵琶,再往上——两只瞪得浑圆的死鱼眼,两根漂移的“鱼须”,两片肥厚外翻的鱼唇——好一个货真价实的鱼头。 傅小昨:“……” 一时间里,她简直要分不清楚,自己的脑袋跟眼睛,到底哪里更痛。 26.第26只妖·恐惧 “殿下,那就是传说中会为在''妖怪之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引路的琴师,大家都叫他''海和尚''。” “......到底需要经受如何的考验?” “据说他会向船上的人提问,询问各自内心的真正恐惧之物。若能直面内心,并有克服的意志,将会被指引平安回航;若心存逃避,或内心软弱,即会受到惩罚;而若不回答,则要变成海上的亡魂,永远游荡于这片海域之上。” …… 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心理落差的傅小昨,只能强迫自己,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猎奇的鱼头脸上,专心致志地去听清身后船长跟两位王子之间压低音量的对话。 可是,听完之后她却发现,这其中的内容跟卖药郎说的,仍然有些出入。 所谓的考验就是直面内心的恐惧,无法通过则要经受相应的惩罚—— 惩罚就是被送往蔷薇岛吗?可卖药郎说过,去往蔷薇岛是必死之路,那又何必跟“不回答就要变成海上的亡魂”区别开?莫非相比起直接受死,被送去蔷薇岛还要受什么折磨? 傅小昨几乎是出于直觉地,第一时间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在刚刚看到这个妖怪——不出意料应该就是海防主——的同时,傅小昨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她第一个念头反应过来的,是海坊主这个式神在游戏里的设定。 ——虽然我丑,但是我很温柔。 傅小昨曾见无数玩家,用这句话调侃过这个式神。乃至后来游戏官方出了个以海坊主为主角的皮肤副本,标题噱头也是“温柔的海怪”。 诚然,眼下是个真实的世界,眼前这个鱼头怪也不再仅仅是存在于游戏画面里的平板数据,不可能只以简单的“温柔”两个字,就能概括其所有的性格面,但是她终归无法想象——这么个公认为“善良”的妖怪,真的会做出让别人去送死的事情吗? 从这样的角度考虑,所谓的“考验”必然不会只是无厘头的恶意,应该是有其深意才对。 有没有可能……虽然他是来帮助我们脱困的,但这趟旅程的未来终究不知道会发生何事,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所以,无论我们每个人内心有着怎样的恐惧,此时此刻,彼此都需要鼓起勇气,坚定一致地往前走下去…… 傅小昨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台词激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就算他很温柔,但也不至于这么肉麻吧? 那么这样一来,最可能的解释就是……卖药郎的说法有问题。 想到这里,傅小昨就不由默默皱起了小眉头。 她不得不承认,从重逢以来,卖药郎的状态都一直有点怪,现在把船故意引到这儿的很可能也就是他,明明说“去到蔷薇岛就再也无法回归人世”,却还是抱着莫名的固执,一门心思地要去。 如果海坊主把没能通过考验之人送往蔷薇岛,是想要磨砺人的本心,归根到底是出于善意,那他跟卖药郎说法的不同之处又是因为什么? 相比起认为卖药郎故意“欺骗”自己,傅小昨更偏向于的可能是,他们两者对于“蔷薇岛”的认知不同。也许一个认为无害,而另一个恰恰认为有致命的危险——那么关键的问题就是,蔷薇岛上到底有什么?或者说,卖药郎想去蔷薇岛做什么,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宁可葬送整船的人,也在所不惜? ——念及此处,傅小昨终于在一片混乱里,隐约抓到了点思绪的苗头。她正想顺着那点苗头继续想下去,就被面前响起的一道浑厚嗓音给打断了。 “你最害怕的事物,是什么。” ——这就开始问了?船上有这么多人呢,这个家伙难道要一个个问过去不成? 她正默默嘀咕着,又是一道铮铮的琴音响起: “女人,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吧。 傅小昨忍住抽搐的嘴角,迅速往那个鱼头上瞄了一眼,虽然很快就移开目光,但她还是很确定,自己跟那双死鱼眼,不偏不倚地正正对视了零点几秒钟。 ——exm?顶着那么一张脸,说出这种霸总专属台词,谁给你的勇气? ——而且为什么第一个就问她,难道因为她个子最矮,显得最显眼吗? 闷头一棍之下,傅小昨心里都来不及生出慌张的情绪,而且经过前面的心理暗示后成功催眠自己对方是个“好妖怪”,此时此刻,她甚至一脸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怕黑,怕苦,怕痛,怕饿,怕死,怕累,怕冷,怕热,怕虫子,怕丑,怕胖,怕穷,怕长不高……太多怕的东西了,我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怕什么。” ——不就是直面内心的恐惧吗?一点也不难嘛!傅小昨在“怂”这件事上,从来不存在所谓的羞耻心。 这番话音落尽,整个甲板上便都死死静了数秒钟,除了犬神少年在一边严肃着神色、快速在心里记着小本子,其余一众都以一种无以言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她。 面前的海坊主也默默抱着怀里的琵琶,良久没有言声。 直到半晌,一声轻飘飘的笑语悠悠从角落飘来,才打破这场颇尴尬的沉寂:“嘛,世上又有哪一名可爱的少女,不会害怕这些东西呢,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倚在船壁上的青年这时走上前来,一袭深色书生服搭着持于手中的折扇,原本该是满身文雅,然而,衬着面具下嘴角处的那股笑意,偏愣是显出几分恶劣的意味,“而且和尚大叔,你那招去吓唬普通的人类也就是了,对这位可爱的小姐,可是不会起用处的哦。” 海和尚一双鱼唇无声开阖了几下,似是无言以对。 傅小昨正惊疑于黑羽昭户这话里的意思,便听他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地继续道:“不过,都这么久不见了,你怎么都不知道换一套把戏玩玩?” ——这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啊?他认识海坊主?还是以前就来过妖之海?抑或是曾经通过海坊主考验的幸存者? 对了,他刚刚说,自己其实也是想扰乱罗盘的。所以他此行本来就是想来妖之海,难道正是来找海坊主这个“旧识”吗? 从黑羽昭户登场以来,身后以他为侍读的二王子殿下,面上神色就一变再变,此时暗暗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昭户君,你——” “啊,殿下,不用着急,”书生青年敷衍满满地应道:“这个和尚可是迂腐死板得很,每个人都会耐心问过去,请您安静等候就是了。” 接下来,通过该戏精洋洋洒洒一阵操作,傅小昨才终于勉强了解到,自己先前对于这“考验”的理解,还是出了岔子。原来,所谓“直面内心的恐惧”,除了要诚实坦言自己的恐惧之物,还要有克服之的勇气决心。 言则,在说出自己的恐惧后,海坊主会制造幻觉,让人切身体会自己所言的可怕之物。而且,在提问之前,他就可以看破每个人内心中真正的恐惧,所以如若抱着侥幸心理说谎,体验到的幻觉更会加倍恐怖。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她刚刚说了那么一大堆,到现在却一样都没有“体会”到? ——而且话说,她只知道海坊主可攻可奶,它什么时候有了这么炫酷的技能? 她正疑惑着,那厢黑羽昭户便悠悠继续道:“其实,小生真的有点好奇,要是这世上所有可爱的少女都灭绝了,那会是何等可怕的场景呢。” 他似乎是感到真切的遗憾,又带着点回忆的意味:“不过很可惜,同为妖怪,他的幻术对我们是不管用的。你说对不对——” 听及此,傅小昨心里顿时浮起一些不祥的预感,然而一时间也只能神情纠结地,看着他站定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俯下身来:“可爱的小妖怪?” 傅小昨:“……” ——有毒!这个人(妖)有毒啊! 27.第27只妖·本心1 在黑羽昭户的一番畅所欲言之后,甲板上便顿时陷入了比若先前更为尴尬的沉默。 傅小昨自己看着凑到面前的那半张十足狡猾的笑脸,一时间里,比起堂皇慌张,也是某种更加近似于无语的心情为主。 良久,身后的雅一殿下才顶着副铁青的脸色,一字一顿地道:“黑羽君,你这话的意思是......你——” “啊咧,殿下,小生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黑羽昭户直起身来,话里语气堪称无辜:“虽然当初的本意,并不是想要造成眼下这种局面——但现在这样看来,其实也是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对方显然并不太能够欣赏他的趣味,满脸都是怄得要死:“如此说来,秀树君也是......” “啊,秀树么......殿下何不妨亲自去问他呢。”书生青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边拿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边意有所指地微微笑着,看向自己先前走来的角落:“你自己说呢?亲爱的秀树——弟弟。” 他这句话说完,傅小昨就眼睁睁看着对面两位王子,脸色双双扭曲了一瞬。 之前这几天来,她已经听说了,作为大王子近卫的黑羽秀树,并不是性格沉闷才致寡言,而是天生口哑,不能言语。那么现在这情况—— 默立于廊道出口的银发青年闻言,端丽面容上的神色无一丝动摇,手持着指间的弓箭举至眼前,整一袭身姿俊秀,依然不失飒然英气。 只是,那双眸光澄澈坚定的眼睛,看向的,却不是朝他发言的黑羽昭户,也不是牢牢盯着他动作的两位王子,而是甲板外已许久未曾有动静的海坊主。 “在下所追求的弓道,要求摒却七情,修行内心,如此,方可达到诚心正意,摈除杂念,专心一志。''恐''之一情,既于所需摒却之列,在下此时自当言:''无所畏惧''。” 言声清朗字字顿挫,与目光一般无二的坚定,“然,弓道浩渺,行中蜉蝣不过触其一缕,更遑言心中仍有不可挂怀之人事。是以,在下诚确有所怖——所行弓道不复可行,所专本心不复可专,所愿守者不复可守,如此而已。” “咳咳......”傅小昨被自己的口水给结结实实地呛着了。 倒不是因为黑羽秀树这番言论有多么振聋发聩摄人心魄,而是—— 任其话中语气多么铮铮如铁,也无法改变那分明是女子所有的声线的事实! 连她个外人都要受到如此力度的冲击,那厢的两位王子与一众船员更是满脸惊悚,傅小昨忍不住要怀疑,“黑羽秀树是女人”跟“黑羽秀树是妖怪”,这两个消息相比起来,哪一个对他们的刺激性会更大? 她这呛得满脸通红的样子,似乎把黑羽昭户逗乐了,就见他饶有兴趣地又走近来一步——然后便被她身边隐隐炸毛的两只给挡了住。 “......你是狐妖吧?”一边拉住脸色俱不是太好看的一猫一狗,一边努力顺通气息,傅小昨看着对方面具后微微讶然睁大的眼睛,“他,”她说着又顿住,闭了闭眼睛,“......她,她是狼妖,对吧?” 强忍着不去看那两人眼里浮起分分明明“咦你怎么知道”意味的无辜神色,傅小昨整个人都有些心气不顺。 ——要不是那句“摈除杂念,专心一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装神弄鬼地唬了她这么多天,结果到头来,居然就是这么两个小混蛋! 对面的佑二王子已是一派临近爆发的势头,说话间几乎能听到咯咯的咬牙声:“......如君所言,这在场之众,究竟有着几数之妖,嗯?到底还有谁!?” “——还有小僧!” 傅小昨:“......” 面无表情地低头朝声源来处看去,便见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口子上,钻出个毛茸茸灰溜溜的脑袋,正一派清晰地吐着人声:“阿弥陀佛。” “在小昨施主身边,小僧知晓了可奉为鼠生至理之真言——钱即正义!”这样说着,便见它努力将一双爪子合在身前,睁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一本正经地道:“倘若哪日,世间正义不复存在,那必然会是小僧最恐惧之事!” “......” 傅小昨努力忍住捂脸的冲动,伸手一指头把它的脑袋戳回荷包里头——这时候你来瞎添什么乱?给我老实数钱睡觉去啊喂! 奈何她这边才刚刚分心按下一个,身边两只又接二连三地跳了起来。 犬神少年一脸坚定自若坦然无比:“在下犬神。只要在主人身边,我就无所畏惧。离开主人,让主人受伤,让主人不高兴,这一切,都是我所恐惧的事。” “马屁精......”九命猫小姐小声恨恨嘟囔了一声,整个猫便不甘犬后地蹦出去:“本喵是全天下最英明神武的猫!要是哪天傅小昨脑子摔坏了,觉得本喵比不上身边这个玩意儿......哼!不要误会!这可不是本喵害怕的事,只是最能让本喵生气的事喵!” 傅小昨:“......” ——这不是什么光荣到需要上赶着去做的事啊!笨蛋! 她已经不忍心再往两位可怜的王子脸上看了。 “好好好,很好......本殿竟不知晓,此番出行,居然是载了一船的妖怪!”接二连三经受刺激的佑二王子,整个人几乎要被气疯了,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王室风仪了,径自抖着手恶狠狠地指过来:“莫非,莫非连药郎君也——!” ——卖药郎? 傅小昨顿时倏地惊了一下,看向一旁从刚才起就始终沉默,无声看着面前这番闹剧的身影。 她倒不纠结卖药郎是人是妖。虽然知道他自认是人类,也知道他是游戏里的“式神”,但要切实去深究,他到底是自以为人的妖,还是能够使用“鬼火”的人,傅小昨觉得,这都并没有意义。 只不过问题是,卖药郎他——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一直都是极致冷静的存在,似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让他脸上出现哪怕一丝丝的变色。 ——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吗? ——她实在想象不出来。 数道神色迥异的目光纷纷投到了身上,卖药郎也才终于有了动作。只是,他却没有回答佑二王子对其身份的质问,反而同样向着甲板外海坊主的方向,脚下行进了一步。 “——药郎先生!” 鬼使神差地,傅小昨就突然出声喊了他一声。 冰蓝色的身影在眼前顿住,微微转过身来,勾勒出昳丽绯色的眼角下,冷澈眸光淡淡地看住她。 傅小昨自己都不知道喊住他做什么,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又本能地觉得要跟他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 “药郎先生......”她抱着一股莫名严肃的紧张感,努力地在心里组织语言,“就是、好像,从认识以来,你就帮了我......更准确地说,是救了我很多次。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哪天,我能帮到你就好了。”她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到底是碰到过什么事情,现在想去蔷薇岛又是为了什么......” “但是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一起想办法,找蔷薇岛也好,你想做的事情也好,就是、嗯......万一你需要帮忙的话......” 说着说着,她就越来越说不下去了。明明从始至终都在给别人添麻烦,现在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想帮忙——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现在自个儿脸上肯定红得不像话。 静静对视着那两道似乎让其主人费尽全力才没有躲开的目光,一丝不落地看清其中分明的歉疚、羞涩、诚挚,还有几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惊惶,卖药郎冷静无波的面容上,始终依然无所谓情绪起伏的迹象。 他只这么停顿了几秒钟,然后便继续先前的动作,转回身,再前进了一步。 冰凉的目光无声落在眼前形容怪异的妖怪身上,仿佛没有经过哪怕一丝的犹豫,暗紫嘴角轻启,同样沉凉的话音,便随之静静飘落进每个人的耳中。 “根本,没有形、真、理——这个世界就只是这么存在着,”他就这么一字一句,定声清晰地说道:“这是,我,害怕的事。” 看着那副沉静淡冷如往昔的神色,傅小昨突然地愣了住。 28.第28只妖·本心2(番外三) 只要人心中有黑暗, 就会有络绎不绝之物造访。但比起那些,最可怕的, 还是来自自我内心的诱惑之音。 ——形即形体,真即因果, 理即本心。 世间万物,皆有其形体,世间诸事, 皆有其因果, 世间生灵,皆有其本心——也正因此, 这个世界才得以确切地存在着。 卖药郎是这样想的。 —— 妖怪跟人类的形真理, 虽内容各异,但本质是相同的。故,诚如人鸟兽存在的道理一样, 各种妖怪在这世间也随处可见。人与妖,只要遵循各自的纲常规则, 互不侵扰,实则并无相害。 但是物怪却不同。 源生于人心的执怨,与不该行于人世的妖怪结合,即会形成难以对付的诸相修罗,那是需要用退魔剑予以斩除之物。 卖药郎手中倒是持有着退魔之剑,但却并没有能力, 将其拔出——想要拔出退魔剑, 需要集齐物怪的形真理, 三方条件缺一不可。至今为止,他还未曾真正成功过一次。 他想,人类想要完全看清楚自己的形真理尚且不易,更遑论想要去看懂妖怪的呢。 他想,他还需要看过更多的形貌,经历更多的因果,见证更多的本心,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他走过很多的地方,也失败过很多次,但是从来不曾着急。因为他知道,只要朝着一个切实的目标,持续不断地走下去,总有一天,是可以到达目的地的。 —— 一直到来到那个名叫花名町的小村落里的时候,他也依然抱有着这样的想法。 在大一些的都城中,每每念及妖者怪谭,总要三缄其口,可于这弹丸之地,一名小小地方官的儿子,谈起炼妖之事反倒无所禁忌。 以“忠”之一字贯彻本心的犬类,若其主人命其堕妖,从情理上说,并不是麻烦到需要多么大费周章的事情——如此看来,人类若想要炼妖为仆,犬类的确是相当好的选择。本心的忠诚感,受到凶残暴虐的天性影响,往往会被更不容偏倚地钉死在主人身上。 不过,在亲眼看到过那只狗以后,卖药郎也就理解了。那个人类没能够驯服它。他是个足够残暴的饲主,但并不是它所承认的主人。 在此之前,卖药郎诚已见过万千诸般众生相,是以面对那一方愿打一方愿挨的血腥场面时,他的内心也没能够生出多少波动。事实上,要不是因为发现那只狗身上有着执怨侵扰的痕迹,他并不想留在这么个小地方浪费时间。 然而有人——或者说有个妖怪,却不是这样想。 在卖药郎以往所见过的妖怪中,傅小昨可以被划分入最弱小的那一个群体。他甚至怀疑,就连与她体型相近的人类小孩,都能够轻轻松松地把她打倒在地。 ——羸弱,怯懦,鲁莽,迟钝。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卖药郎对她所保有的心理印象。她的形真理,他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一眼看穿。 而就是这么一个弱小到在人类世界中,都需要隐蔽自己的妖怪身份的存在,不但久久流连于执怨生源之所,甚至还一门心思想要把那只狗“救”出去。 他想,她也许是看着那只狗的境地,有了几分弱者间同病相怜的感性。但她可能不知道,那只狗一旦堕妖,顷刻之间便能把这片町域碾成平地。 其实,从始至终,弱小的都只有她自己而已。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不具备能够“拯救”别人的立场的。 而卖药郎自己的立场,则从来都不是“救赎”。哪怕在得知那份执怨源自夭折的幼婴后,他也从未跟傅小昨那样考虑过,把柜子搬出楼——即要去化解执怨。 他想要做的,从始至终都是用手中的退魔剑,斩除物怪——虽然这一次也仍然没能成功。 那个柜子被另一只妖怪偷走了。那种名叫姑获鸟的妖怪他是知道的,本身对人类并不怀有恶意,只是对人类小孩抱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而那只狗,在被执怨彻底侵扰沦为物怪之前,也先行堕了妖。在熬过无数毒打折磨的最后,它把自己的全部忠诚,交付给了一只最弱小不过的妖怪。 这份“真”与“理”的由来,他一开始并没能够理解。直到后来,看着傅小昨的身影从刑场围墙上掉落下去,他才隐约有了明悟——虽然从结论看来极其荒谬,但不得不承认,似乎在彼此尚且危在旦夕的时候,那两个妖怪之间已经互相交付了信任。 毫无来由,堪称无稽,难以用情理解释,却真真切切地,羁绊在了彼此的形、真、理中。 那一瞬间里,卖药郎心里竟生出了几分生平难得的热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本心中,亦然抱有着这种类似的信任感—— 他是那样不求缘由地,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手中的退魔之剑,以及存在于这世间的形真理。 傅小昨问他,离开花名町以后想去哪里。他说,去到能够让自己真正拔出退魔剑的地方。 —— 卖药郎去的是铁血城,人世、妖道、鬼域交错的最冗杂所在,也是最为□□的杀戮场。 他此行来,不是为斩除物怪,只为论证自己的本心。 那是一户姓坂井的人家。 之所以选定坂井家,全然只是在他途经这户府宅门口时,药箱里的天平骤然发出的躁动使然。 那应该算得上是一家大户,人口甚众,各式仆从也不少。人多的地方,本心就越混乱。于是,在他勉强从坂井家主口中问出此番动乱的来由之时,被阻隔于结界外的化猫物怪,已经堪堪要冲破符咒结界。 以坂井家人的说法,这只物怪本身是他家中驯养的猫妖,所沾染上的执怨,则是源于今早府上病逝的一名侍妾。那名侍妾是坂井家主在数年前,于某个风月夜中救回的孤女。将其带回家中后,家主怜其弱质,纳为侍妾,倍加疼宠,奈何对方恃宠而骄,善妒成性,整日怨怼漫天,令全家不得安宁。今早她刚因急病而逝,府上的猫妖便突然发了狂,于是才猜测,可能是她的怨念附在了猫妖身上。 卖药郎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当时,他尽管觉得对方提供的信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但终归还是选择去相信了这份“真”与“理”,尝试拔出退魔剑——事实上,迫于情势,他当时也的确没有第二种更好的选择。 不过他失败了。 同时,因为没能发挥退魔剑的威力效用,更遭受到了物怪的反噬。 ——执怨生于人心,人心不死,执怨不灭。这种能够源源不断地生出黑暗的所在,怎么能够去一味地信任? 他并不是接受不了自己犯错,因而当时,第一时间便重新尝试,逼问坂井家主确切的“真”与“理”。 然而,对方从始至终一口咬死,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在化猫破界而入的那一刻,卖药郎心里首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妖怪和人类的形真理,难道是不一样的吗? 他这样想着,下一秒,便看到了物怪为自己提供的“真”与“理”。 不同于从坂井家主口中听到的笼统文字片段,这一次,他通过化猫的视角,真切生动地,“看”到了每一幅细致入微的回忆画面。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来——今早死的不是府上的侍妾,而是密室中囚禁着的禁脔;她不是因妒患病而香消玉殒,而是在坂井家主的武士.刀下死无全尸;她不是在风雪夜里被好心人救下的孤女,而是在出嫁途中被歹徒强抢掠夺的闺秀;她被劫入府中后不曾被优待宠惯,而是始终被囚于密室,作为坂井家主的泄.欲工具与施虐对象。 ——这份“真”与“理”,又是真实的吗? 卖药郎念及初衷,以着前所未有的诚挚,认真询问着自己的内心,以及手中的退魔之剑。 最后,看着退魔剑上三齿逐一闭阖,他再一次将其拔出,定定斩向面前冲袭而来的物怪—— 然后,他再一次地失败了。 从刚刚愿意将“真”与“理”提供给自己的行为看来,那名女子的亡魂残念其实有着求取解脱的意愿,可是,受到执怨侵蚀沦为物怪的猫妖,其所有的意志却都已被复仇与杀戮填满—— 坂井全家上下,尽数死在了那只猫妖的手中。而在接连遭受两次物怪反噬之后,他自己也成了强弩之末。 执怨消解的物怪,过不了多久即会自行灭亡。 看着逃出府门的化猫,他也没有了再去追上前的想法,只是愣在满室血污之中,静静看着脱手掉落于地的退魔剑。 ……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他的本心所认定的“真”与“理”,不能被退魔剑所承认。可他信任着退魔之剑,正如信任着自己。 言则,这份信任,其实也是错误的。 卖药郎忽地就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忍不住轻声地向着地上的退魔剑,如此提问道:“这世上,真的有着,所谓的形、真、理吗?” 他的形体是真实存在着的吗?他的因果是确实发生过的吗?他的本心是有实际意义的吗? 一直以来,追逐、守护世界上的形真理——这即是他的“真”,可是这份“真”于这世间而言,会不会也只是假的呢? 抑或者,他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 离开坂井家后,他往着一个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一直走了很久,直到隐约听到背后药箱里有砰砰的响声。 是天平。 因为他之前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舒服的位置上,此时就都一个劲儿地在里面闹腾着。 卖药郎终于停下了脚步。 ……太吵了。 非常的吵。 他以前从未察觉过的吵闹。 这样想着,他就把药箱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去。 各种瓶瓶罐罐顿时碎裂一地,五颜六色的药粉药水混杂在一起,很快将几沓空白的符咒纸面沾染得乱七八糟,连带一起掉落其中的天平与退魔剑,表面也瞬时变得污迹满满。 一时间,天平们都被吓傻了一般,原地静滞了好几秒钟,才颤悠悠地重新尝试往药箱里飞。但飞到一半,似是又想起地上的同伴,奈何各种瓶罐纸张,都已一塌糊涂无可挽回,最后只好一架接着一架,衔着退魔剑,伤心欲绝地飞回了窝。 原地默立良久,卖药郎再次迈开脚步。 这一回,箱子里终于没有再发出动静了。 —— 重新遇到傅小昨,同样是因为天平的提醒。 在那之前,它们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声,所以当时,他就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从铁血城到云蜀国,这一路下来,他几乎在每条官道的驿口上,都看到过她的通缉令。 救她做什么?为什么带她上船?她跟其余那些即将要登上船的人,对于他来说,应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才对。 ——有什么不一样吗? 把那份小小的重量抱在手上的时候,卖药郎就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些天以来,他已经问了自己非常多的问题,大部分都跟这一个一样,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这些没能找到答案的问题,他也并不打算去问别人。 卖药郎很早以前就知道一个道理:如果问题出在自己的内心,问别人也无济于事。 —— “根本,没有形、真、理——这个世界就只是这么存在着。这是,我,害怕的事。” 也许,这不仅仅只是他害怕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直以来,所真正发生着的事情。 ——如果这世上,形、真、理都是不存在的,那么,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他又问了自己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既然是不真实的东西,消失掉也无所谓。 在那句话回答完之后,身边一切的动静声响,好像就都突然地离己远去了。他整个人似乎都被隔绝在了一个密闭的盒子里,一丝丝光亮也没能透进来,或者是连光也已经变成了黑色。 他低眼看下去,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却可以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手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变成烟雾,变成空气,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变成,只是单纯地消失了。 很快,这整一具虚无的躯壳,便都会彻底地消失在这方虚假的世界上,只剩下一层衣物皮囊飘落在地上——又或许连那也是假的。 ......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混沌的黑暗与寂静中,才突然地、响起了一道细小的声音: “药郎先生——” “你刚刚听到过的,无论你现在看到了什么,都只是海坊主的幻术。你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这个世界,当然是有形真理的,你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吗?” ——不是。 ——他证明不了。 “......我现在看到、触碰到的卖药郎是真的;我跟卖药郎一起经历过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卖药郎跟我说,''形即形体,真即因果,理即本心'',这些也是真的——如果你自己不能确定的话,我来帮你证明。” “......要是你愿意信任我的话。” “所以,药郎先生,你根本不用害怕。” ...... 盒子被打开了。 有隐约的光从什么地方照下,模糊的波涛水浪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在身边很近的距离,还有一股非常细微的吐息声。 等到意识完全恢复清醒,他才发现自己仍然维持着垂眸看着双手的姿势。 目光所向处,袖口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另一只孩童般稚幼的手,虚虚地抓在那里,隐约有种奇怪的触感从那儿传过来。 他看着那双消失的手臂缓缓地,再次于眼中展现出形体,同时也才意识到了先前那种微妙触感的由来。搭在腕间的那只手,掌心里一层潮热的细汗,正在微微地发着抖。 下一秒,他就突然听到了,自己内心对于那个问题的答案。 ——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是真实的。 29.第29只妖·本心3 从卖药郎之后, 海坊主的提问对象便从妖怪转为了人类。 不过也正因为都是人类,在回答完自己内心的恐惧以后, 还得经历一番幻觉的考验——于是,整个过程除了时间被拉长以外, 最主要的还是......内容风格明显较前丰富立体了许多。 看着一众船员们轮流在幻觉中痛哭流涕、凄惨哀嚎、汗如雨下、面如死灰......傅小昨瞅了瞅甲板外一张鱼头脸上始终严肃正经的海坊主阁下,一时间几乎忍不住要怀疑:这真的是老好人(妖)吗?不会是腹黑恶趣味的抖s吧?为什么非得用这种别开生面的方式考验人啊? 同时她也不禁有些后怕—— 她自己之前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怕黑,怕苦, 怕痛, 怕饿,怕死, 怕累, 怕冷,怕热,怕虫子, 怕丑,怕胖, 怕穷,怕长不高……” 天啦噜,要是这些一起转化成幻觉,让她通通体验个一遍,那画面感可真是—— 身旁的九命猫小姐听到她的这阵小声bb,顿时饶有兴趣地蹲下身, 不请自来加入了讨论:“嗯......让本喵来想一想, 那样的话, 就是——傅小昨变得又矮、又丑、又胖,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天气忽冷忽热,身边都是虫子,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还没有吃的......” 傅小昨听这描述,听得顿时生生打了个激灵:“好了!不要再说了!” 九命猫自己说着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傅小昨饿得只好去吃虫子,可是虫子太苦了,把肚子给吃坏了,傅小昨生怕死在那里,拼命想要逃跑,可是逃了几次也逃不出去,傅小昨好累呀喵!哈哈哈哈——” “我打死你!”听着这么胡乱瞎编的悲惨境况,最后居然听得恼羞成怒,傅小昨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扑上去揪她的毛。 实在不得不承认,穿越至今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成了个妖怪。哪怕只是幻觉,那种乱七八糟的场景,她也是绝对不想体验的啊! “哈哈哈......傅小昨可真是个胆小鬼啊喵!”九命猫小姐笑得浑身发抖,整只猫蹲在原地,乖乖任她泄愤地扑棱自己的头毛,一双飞扬的猫眼中却是一派骄傲凛然:“——你也不想想,本喵这么英明神武,你要是真被关到那种地方,本喵只用一秒钟就把你救从来了喵!” “......哼,现在才来说好听的有什么用?”傅小昨凶巴巴地一掌推开她:“气都被你气凉了!给我走开!” 好不容易从九命猫构想出的虚拟幻觉即视感里解脱出来,傅小昨转眼看到身边的卖药郎,忍不住好奇:“药郎先生,你刚刚,有在海坊主的幻术里看到什么吗?” 卖药郎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看到。” “唉——”压根没有经历过幻觉的傅小昨,莫名有些不服气地拖长了语调:“这幻术是什么鬼啊?怎么还区别对待的吗!?” 傅小昨没好意思说的是——之前看他站在那儿久久没反应,她还以为他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场景,所以当时才鼓起勇气上前,绞尽脑汁地鼓励了一波。现在看来,又是做了一番无用功啊。 ——这种上赶着想要帮忙,却总是帮不上忙的心情,真的是相当复杂了。 她不由轻轻叹了声气,转移开话题:“那看现在这情况,我们这趟是没法去蔷薇岛了呢。你是要以后抽空再去找,还是想今天就从海坊主那儿,把路线逼问出来啊?” “——逼,问。” 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这句回答应该不是作出选择,而是反问的语气,她就忍不住笑了下:“听起来太凶了吗,那就''请教''?总之我觉得是可行的,这个海坊主应该是个好商量的妖怪吧。” 这回等了好久也没再等到回答,她也就没有再追问,转而提了个自己一直都很好奇的问题:“不过话说,蔷薇岛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你是要去做什么?” “......你以为呢。” “我以为,”傅小昨目不斜视,默默望天:“我本来还以为你是要去送死......” 身边良久没有出声,她就一边继续无辜远目,一边偷偷撇了撇嘴:“先说好,我可没有咒你的意思哦。可是谁让你说什么''去到蔷薇岛就无法再回归人世''这种话......连你自己都这么说了,能让别人不想多吗......” 见他好像没有再想搭话的意思,傅小昨也没去介意,继续兴致盎然地观看剩余船员的“表演”。 这次随行的船员都是两位王子的近侍心腹,说白了都是精英人才,意志称得上都是坚毅果决的,随着时间过去,一个个的都成功克服了幻觉中的恐惧。 最后,就只剩下两位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了。 傅小昨看着那两人细皮嫩肉的,心里不由要替他们捏一把汗。而且她很怀疑,这种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心里真的会有什么切实的恐惧感么? 众目睽睽之下,大王子雅一上前一步,理直气壮,趾高气昂:“如果哪天,父王决定要将皇位大统,交到我身边这个蠢货的手上,那肯定是我能想到的,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 这番话音刚落,旁边的二王子佑二便不甘示弱地跟着上前,冷笑道:“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啊,对了,还有这茬呢。 储君之位他落,对于他们俩来说,倒的确称得上是最恐怖之事了。那么,设身处地之下,各自又将如何承受呢? 傅小昨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仔细对比观察两方的表现——的确不愧是双胞胎,连眉眼间惊慌失措的神情都如出一辙,额间冷汗渐密,面色越渐苍白,眼看就要情绪失控,口不择言—— 雅一殿下:“佑二!快回来!那边水深危险!佑二!佑二!来人啊!” 佑二殿下:“雅一!你怎么了!雅一!快传太医!快叫药郎先生来!” ——exm? ——这是什么鬼? 看着两位王子最后纷纷一翻白眼晕厥过去,傅小昨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众船员慌忙上前扶起俩主子,其中有几人都正止不住一脸欣慰感动,老泪纵横:“两位殿下就是嘴上别扭要强,感情还是最亲不过了!大殿下原来还念着二殿下幼时溺水的意外呀,这次听闻二殿下要出海,也是不放心才会跟来的吧!二殿下也是,心心念念记挂着大殿下的病还没好呢!唉,果然从小就是最亲近的兄弟呀!” 傅小昨:“......” ——他们口中说的,跟她之前看到的,真的是同两个人吗? 她忍不住纠结地问出声:“既然这样的话,那为什么,他们两个平时都要那样说话呢?” “......两位殿下一胎双胞,从小就亲密友爱,但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彼此都下定决心,自己要做哥哥,承担责任保护弟弟,可奈何另一人总是不领情......久而久之,明明互相保护珍爱,可一见面就成了习惯性的针锋相对。唉!” ——所以说到底,其实就是为了争个大小吗......这俩货干脆别叫双胞胎了,改叫傻白甜吧! 众人抬着两位王子,正着急忙慌地要往房间移动,甲板外已向所有人提过问的海坊主,此时便再次沉声发了话:“有人撒谎,且没能经受住考验,罚以送往蔷薇岛接收历练。其余人等,可即刻平安归岸。” 一众船员顿时面面相觑,他们俱是云蜀的臣属,若是放由两位王子流落在外,而自己平安返航,就算回去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于是纷纷表示要追随王子身侧。几只妖怪则都是一开始就有要去蔷薇岛的意愿。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成了整艘船都被引着朝蔷薇岛开的局面。 ——所以,刚刚闹了这么老半天,意义到底是什么啊!? 无语之余,傅小昨简直感到有几分滑稽,朝一边的卖药郎好笑地道:“现在好了,你就算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嘛,殿下们果然没有辜负小生的期望呢。”柔和的笑语在身前响起,却是黑羽昭户摇着把纸扇,悠悠站定在他们面前:“不过小生听说,药郎君早在之前便想去蔷薇岛,可否请问一句,你是想要去做什么呢?” 冷澈目光无所波澜地静静落在对方身上,卖药郎定声道:“去,斩除。” 傅小昨非常清楚地看到,在卖药郎话音刚落的那一瞬,眼前书生脸上的面具后,那副总是盈着不正经笑意的眼神,霎时间凝结成了一片坚锐的寒冰。 —— 只没多久,眼前的船员就都渐渐散了干净,整艘船在海坊主控制催动的水波上前行,连船长水手都得以从甲板上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四道身影还留在原地。 傅小昨正想着什么,整个人陷入沉吟与深思,良久,才复又郑重严肃地开了口:“诸君,我刚刚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话音清清浅浅,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卖药郎回答的。再有些纳闷地看过去,便见他正端坐在身后的药箱上,神情淡冷沉静,与往昔一般无两。 “为、为什么?”莫名其妙被截胡的傅小昨,一时间反应无能,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卖药郎却没有再答话,眼珠无声地转了转,静静看着外头渐趋散去的浓雾之后,那隐隐乍亮的天光,以及一望无垠的海面——整一副秀丽悦目的侧颜间,居然堪堪透出点闲情逸致的意味。 不知道的人看到他这幅派头,可能都要以为,这是哪位早早起来等着看日出的闲人雅士了。 而傅小昨看到他这样子就懂了——并没有为什么,这位大爷只是怼人的臭毛病又习惯性地犯了而已。 这么反应过来,她就哼唧唧地上前去,皱着眉头沉着脸,依次拉开药箱的抽屉,跟爬台阶一样,手脚并用努力地一节一节爬上去,最后总算爬到了最高层的箱子外壁,站在卖药郎背后,然后伸出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你别听就是了!” 越过卖药郎的肩膀,她看向另外两名听众,郑重其事地道:“是这样的,我的这个想法,是从刚刚的所见所闻中,所获得的启发。” 说到一半,她似乎又开始觉得,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些让自己不好意思,于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面前四道炯炯有神、好奇又专注的目光。 原先牢牢捂在卖药郎耳朵上的双手,由于触碰到自鬓间散落的淡茶色长发,微凉微痒的触感让细小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捂的力道也没有原先那么严实了。到后面,说着说着,右手食指甚至无意识地曲起来,勾过一缕冰凉凉的长发,在指间绕了绕。 “怎么说呢——从刚才的情形中,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自己身边的情况……我突然想到,呃、我身边也有这样的两位伙伴,他们就像这两个王子一样,表面看起来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是现在再仔细想一想的话……有没有可能,他们俩其实也是发自内心地,互相欣赏着呢?就是……其实也在想着,要珍爱彼此、守护彼——” “——闭嘴!”九命猫整个猫瞬间暴怒地跳了起来,几乎是用咆哮的音量:“给本喵收起!你那愚蠢荒谬的!大胆想法!” 傅小昨被吼得整个人都是一抖,差点扯到了手指上在绕的卖药郎的头发。 默默目送着那只彻底炸毛暴走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她又意识到什么,犹带着点希冀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无声投向了尚且留在原地的少年。 “对不起,主人,我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犬神少年在她这副目光下晃了晃身子,一脸遭受到重大打击的神色,转过身时,脚下甚至不稳地踉跄了一步,然后便耷拉着耳朵,满身失意地离开了现场。 傅小昨默然良久,悻悻松开了捂着卖药郎耳朵的手。 很快,对方凉凉的话音便随之飘荡在空气里:“——果然不当讲呢。” “......我只是抱有着一点美好的幻想而已,有什么错吗!?” 卖药郎没有再讲话,许久以后,只意味不明地微微摇了摇头,便静静站起身来。 “啊,你要回去了?”傅小昨连忙蹲下身,小心探出脚往下爬:“那我也回房间睡觉去。” 结果,她刚爬进第一节抽屉,对方就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把她连人带抽屉一起推进了药箱里头。 坐在箱子里头瞪着眼前的木板,傅小昨一时间简直感到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喂——!” ——什么啊?他这是被那俩幼稚鬼王子给传染了吗?明明前几天都没有这么气人的! 很快,余下几格抽屉被阖上的动静也随之响起,整一方空间轻微晃动了下,其后便是那种熟悉的木质与衣料摩擦的声音,再次于耳边响了起来。 百无聊赖地坐在里面,傅小昨忍着犯困,随便找着话题:“所以啊,你到蔷薇岛去到底是想干嘛啊?神神秘秘的……” “你不是说了,去送死。” ——是在下输了。 “......哼,你想得美!” ——大招都还没让你放过,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你死? 30.第30只妖·怪岛 “啊, 这里就是蔷薇岛了吗?” 傅小昨踮着脚攀在栏杆上,望着眼前这片自海水退却之处延伸开去的地域, 忍不住暗暗咋舌。 真是一个怪地方—— 由于先前海坊主提醒过他们,蔷薇岛快要到了, 她才站在这儿等着看。结果,明明上一秒钟眼里还是望之无垠的海面,下一秒钟, 船却在一处岸边缓缓搁了浅——这整片陆地都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亦或者,他们是穿过了某种类似于掩映结界的所在, 才让这片陆地现了形? 从眼见景象初步估量, 这个岛本身倒是并不大,只不过从外围上看,蓊郁的草木树丛遮挡住了一切往里窥视的目光, 就差没让人觉得,这只是片纯粹的植被林了。 ——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海坊主想要给的是又怎样的“历练”?甲板上众人面面相觑, 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向海坊主本妖求教去了。 “......蔷薇岛存在之初,其实是某位阴阳师于多年前,所划设下的一所结界,可进难出。”在一众瞩目下,海坊主沉声介绍道:“其后衍变至今, 岛上共分七域, 各受七方妖怪势力的掌控。外来者进入岛内, 需得获得岛上妖怪的认可,才能被结界放行出岛。” 一众船员听着这满满“奇遇”即视感的介绍内容,不少人心里,居然生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这主要还是由于这些天下来,海坊主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就是“不害人的好妖怪”,而且他们现在这情况,说白了只是出于两位王子闹的乌龙——是以,众人下意识里便觉得,这位“好妖怪”应当不至于会过于为难自己。 甚至,在得知船上搭了整整七名妖怪以后,这么些天的缓冲下来,他们几乎已经要成功催眠自己——也许大部分妖怪,都是不会想要害人的呢。 然而,傅小昨对升级流丝毫不感兴趣,此时也生不出任何中二热血感,事实上,她满心只记得卖药郎说过的话: “去到蔷薇岛便再也无法回归人世。” 含着种种顾虑,她一股脑地问了出来:“——能不能请你说清楚一点,七种妖怪分别是什么妖怪?我们难道要一个一个进去?怎么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可?如果一直出不来又会怎么样?以前进去的人里,通过试炼的比例有多少?” 她问了这么一大堆,最后给出回答的,却是海坊主以外的另一道声音。 言声温润,笑语盈盈,尾音处的语调,总有几分使坏一般的上挑:“哎呀,怀有好奇心的少女,果然也是很可爱的呢。” 黑羽昭户歪着身子倚在对面的栏杆上,拿手中的折扇抵着下巴:“只是,你的这些问题,这位大叔是不会回答你的,''自行了解情况,也是历练的一部分。''——啧啧,真是太敷衍了。” 压低声音学着海坊主的语气,他嫌弃地摇了摇头,而后又于嘴角处,重新勾起一抹神神秘秘的坏笑:“......不过,小生倒是可以回答哟。” ——什么意思? 傅小昨心里泛着股怪异,就听他继续悠悠说下去。 “七种''妖怪'',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现在这岛上的居民,本来也都只是普通的人类,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没能进入正常的轮回,但却也没能堕为完全体的妖怪,最后只能成为——”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找到了合适的字眼:“活死人。” 活死人?傅小昨心里首先冒出的是各种丧尸电影里的群演模样——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游戏里,应该是没有那种玩意儿的吧......? “嘛,我自己是比较习惯这么叫的啦,”黑羽昭户说到这里,散漫的笑意变得有几分意味不明,“但是,你身边的药郎君,可能会更喜欢称他们为——物怪。” ——what? 傅小昨整整愣逼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你是说......这个岛上,全部都是物怪!?” exm?原来卖药郎真是来送死的吗!?他那把退魔剑再厉害,也绝对砍不完一整个岛的物怪吧!? 在她“你怎么能这么无理取闹”意味的控诉目光下,卖药郎背着药箱静静站在那儿,面上神色冷冷淡淡,连一丝愧疚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反倒是黑羽昭户一副被逗乐的样子,噗嗤笑道:“所以很难回答你,''他们是什么妖怪'',因为,他们并不是特定种类的妖怪。其次,岛里有七域,在任何一域获得认可即能被放出结界,因此无需依次进入,只用分成七队,各自选一域进去就行。不过当然啦——” 他这样说着,语气突然变得很无辜:“在海坊主的游戏规则里,需要受到惩罚的只有两位殿下,所以,其实你们等在这里不进去,也无妨的哦。” “逆贼慎言!”船员里一位佑二王子的随行近侍,顿时吹胡子瞪眼地喝道,转而朝向两位王子,痛诉衷肠:“殿下请放心,臣等必将誓死追随殿下身旁!” 两位王子自日前清醒过来至今,便始终处于一种强当对方不存在的极度尴尬境况,这时也不由双双为这份赤诚忠心而动容。 顾不上看那厢的君臣情深,傅小昨牢牢盯着黑羽昭户半张面上那颇为诡谲的笑意,心中怪异更甚:“......你还没说,要是在选中进入的一域里,没能获得认可会怎么样?继续进入下一域,直到成功出岛为止吗?” “哦?小生竟忘了说么。”书生青年乍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那倒没有这么复杂呢,获不得认可的话,所选之域即成葬身之地,没有机会再进下一域了哟。” 傅小昨:“......” ——哟你个头。 ——好想打他是怎么回事? 一众忠心耿耿的船员,也是倏地沉寂了一瞬,然后第一时间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一旁的海坊主以求确认。 不要说他们,傅小昨也有些接受无能,尤其看着那边海坊主还是一副大方默认的态度—— #@海坊主海坊主你怎么了?难道你也有哪里坏掉了吗!# 正努力忍着只在心里默默刷屏,而没有在嘴上大喊出声,傅小昨就听到那边黑羽昭户莫名一派满足的语气: “嘛,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吧。以往进入历练而成功出岛者中,至今为止尚无一名人类,就我所知,妖怪倒是有三名,分别是,小生自己,秀树,以及这位和尚大叔——海坊主。” —— 在秀了一波存在感以后,黑羽昭户与黑羽秀树两人,便各自选了一域的路口,潇潇洒洒进了蔷薇岛。据说那分别正是他们曾经进过的一域,这次两妖回来,也只是想要探望故交旧友来的。 徒留剩下船员不知所措呆滞原地,众脸懵逼。 良久,雅一殿下难得庄穆许多的语声,打破了此番沉寂:“佑二,我们两个进去,其余人等,共候于此地。” “殿下!” “万万不可!” 被点名的佑二殿下皱眉看对方一眼,很快再度嘲讽地嗤笑了声,却是面向身前一众着急惶恐的从属:“无论父王今后如何抉择,继承大统者,必为我二人之一。君令在前,诸位何敢不听?” 一众船员泪汪汪地跪了一地,纷纷痛呼三思,两位王子却置若罔闻,视若无物。两张肖似的年轻面庞上,俱是一派优雅尊贵,大义凛然,双双负着手,不紧不慢地朝着船下走去,经过栏杆边上时,微微顿住步伐,淡定沉稳地侧过头看过来: 雅一殿下:“人妖虽殊途,但此番灾劫,乃因我二人之疏忽而起。” 佑二殿下:“诸妖,你们亦在此等候即可,不必跟随本殿同往了。” 这厢傅小昨闻言,忍不住一脸莫名其妙:“……我们本来就没想跟你们俩一块儿进去呀?” “……哼!”——x2 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的背影。——x2 默默目送两位王子双双进入同一域的入口——此前两人经过一番争执,最后“勉为其难”之下决定“同进同出”,代价是需要接连获得两域的认可——傅小昨才看向了一旁的卖药郎。 “药郎先生……你真的非要进岛不可吗?”她话里几乎有些叹息的意味。 卖药郎始终静静望着海面的沉静目光,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你,不必——” “啊!”傅小昨话音响亮地感叹了一声,见那双眼眸无声垂下转了过来,便用着当初重逢时,求他让自己“搭箱”时一模一样的语气,诚恳乖巧地说道:“那把我也带上吧!” 秀丽的眉眼间依旧是无声的淡冷,他就这么看着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被这冰凉凉的眸光注视着,想到什么,那张玉致秀白的小脸上微微笑了下:“嗯,我可以待在箱子里面,绝对不会吵你的。” 31.第31只妖·商定 傅小昨曲起手指, 在腰间荷包的口子边缘笃笃笃轻敲了三下,这是她跟铁鼠在之前约定下来的交流信号。 整个荷包鼓鼓囊囊, 布料间微微蠕动了下,然后就见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从中灵活蹿出, 落在地上,顷刻化成一名身穿浅黄僧袍的光头小和尚。 他一本正经地合掌,朝傅小昨施了一礼:“阿弥陀佛, 小昨施主找小僧有何事?” “铁鼠小师傅, ”傅小昨有样学样地也回了一礼,“你刚刚在里面应该已经都听到了吧?我们几个等一会儿要进去蔷薇岛里面, 你就自己留在外面啦, 好不好?” 铁鼠眼中顿时一派困惑愕然,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种决定:“小僧不用进去吗?这是为何?” 傅小昨语重心长地叹了声气:“你得帮我们看管钱包嘛。要是我们全都进去, 到时候出不来的话,这些钱就只能永远留在里面了, 你想想看,难道忍心吗?” 闻言及此,小和尚乍然陷入了一阵颇严肃的深思,许久以后,一张光溜溜的正太脸上,浮上些许切实的发愁, 看向她的眼神里也满满尽是担忧: “可是, 小僧自己呆在这里……这些钱要是被他们抢走了, 那该怎么办呢?” 这些天来他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是呆在傅小昨身边,自己就算站在金币之轮上转再多圈,天上也不会下钱雨的。 现在他若跟傅小昨分开,虽然对方把之前的钱全部留给了自己,可这些钱一旦被其他人抢走,那可如何是好啊!? 虽然这话里没有指明“他们”的范围,但是船上一众被两位王子狠心抛下的留守船员,瞬间还是纷纷愤慨非常,各自深觉受到了人格上的羞辱—— 他们哪怕是穷疯了,也不会到妖怪那里去抢钱的好吗!? “嗯,这个问题的确是有点麻烦呢……”傅小昨深沉状点了点头,凑近一些,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你可以呆在那边那个妖怪的身边,他也是个和尚。看在大家都是出家妖的面子上,他应该会保护你的。” 如此又沉思了几秒,铁鼠终于以着一副临危受命的庄严感,郑重缓慢地点了点头:“好,小僧知道了!” 傅小昨欣慰地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的荷包递过去:“那么,守护家产的重大任务就交给你了。顺便,之后可能还要再麻烦你帮个忙——” 小和尚眼睛都不眨一下,认认真真一字不落地听清她在自己耳边的一顿窃窃私语。 起初,澄澈双眸中尚有几分对其内容难以理解的惑意,其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那丝困惑便随即转为恍然,他就此再度合掌,颔首道:“阿弥陀佛。” —— 海坊主眼看那名小和尚抱着怀里的荷包,在自己身边肃然坐定,一双浑圆的鱼眼默默瞅了对面半晌: “……这位施主,你先前拒绝跟之前两位施主进岛,怎么现在,又要跟自己的同伴进去呢?” 一旁的卖药郎从先前开始便始终默默看着她,不曾言声。 傅小昨无辜摊手,语气里颇无奈:“其实我也是没办法,这边这位药郎先生,他在我们整个队伍里面是最高的配置,最粗的大腿,迫于形式我不得不努力抱牢他,而且不仅要自己抱,还要拖家带口地抱……”转眼看到身边两只巴巴的神色,她又顿时话音一转,神色一肃,“再说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进去送死,这像话吗?” 海坊主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再问一句:“那又是为何,在其余的三名同伴里,你只向其中一位征求了意见,让他留在岛外,却不曾向另外两位问过一声,便默认他们一同入岛?” 傅小昨闻言顿时愣了愣,她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前作出决定时,也只是本能地那么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的确应该先问一下犬神跟九命猫他们自己的意思—— “呃、这个嘛,我只是下意识地这么认为啊——要是离开了我的话,他们两个怎么活得下去呀——哈哈……”她犹豫地琢磨了一阵,窘窘地强笑着看向身边,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对不对?” 犬神少年眸光热切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恨不得当即在身后变出条尾巴来朝她摇个够,眉眼间神色意味一目了然——对对对!你可爱你说什么都对!主人永远都是对的! 九命猫却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甲板上不知名的一点,两只耳朵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后“噗”的一声,头顶冒出了一双颤颤尖尖的猫耳。她就这么顶着双猫耳朵,小声地恨恨道:“……白!痴!” —— 解决了心中的疑惑,海坊主点点头,一副要下结论的架势:“四位既然要同入一域,那么按照刚才那两位施主的方案,你们就需要——” 没等他把话说完,傅小昨就立马打断了他:“且慢!我们的情况跟那两位王子根本不一样!他们俩没有经过之前的考验,来到这里是接受惩罚,我们几个可不需要受罚啊!” 这样说着,她伸手指向身边的犬神跟卖药郎,理直气壮:“而且,你别看我们队伍里面足足有四名成员,看起来好像很强的样子,其实真正能打的,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刚把一双猫耳朵憋回去不久,九命猫小姐闻言整个猫呆滞了一秒钟,瞬间就要暴起跳脚,被她给拼命捺住了。 “而我们俩,陪着一同进去,只是不忍心看着同伴孤身奋战罢了!这种情况之下,你如果还要我们连闯四域,那就压根不是历练我们了,完全是要打击我们妖性中的真善美啊!” 海坊主默然许久,沉声道:“……依施主之意,又待如何。” “依我看,就进一域,让我身边这位药郎先生意思意思过个瘾就好了。我们三个只是跟着他,什么也不干。”傅小昨说着又想到了什么,体贴地补充道:“有必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假装四处看风景,能不打架,就不要打架了!” 身周一众船员俱是满脸无语。 ——还有这种操作?原来还能讨价还价的吗? 事实上,傅小昨决定跟海坊主这么掰扯,也是经过考虑的—— 刚才从黑羽昭户口中得知进岛历练失败的后果之后,她便一直在介意一个问题:对比起游戏中的人设,这个世界中的海坊主,难道真的有ooc到这种程度吗?明知道进岛以后,极大概率是死路一条,他也坚持要面不改色地逼人入岛? ——傅小昨仍然是出于直觉地,不愿意去相信这种可能。 从海坊主出现至今,考验本心、迷路指航、乃至现在寸步不离地守着这艘船,一路“护送”到蔷薇岛——在这一切行为中,都是可以看出他的善意的。 兼之,得知海坊主自己也曾经是进入过蔷薇岛的幸存者后,她大胆地猜测,现在对两位王子的“惩罚”,在海坊主自身的价值观中其实仍然属于“善”——也许曾经在岛上的经历让他有过意义非凡的收获,而这份收获在他看来,值得让两位王子冒上失去生命的风险去追寻——于是,这种善良便不再能够以人类的纲常情理去轻易理解。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每每碰到游戏中存在的“式神”,傅小昨都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告诫过自己——不要以虚拟数据中的刻板设定,去单薄片面地定义这些真实存在着的完整个体——但是在这种前提之下,经过种种考虑,她依然不想去怀疑眼前这个鱼头怪的“温柔”本质。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这可以说是一种颇为残忍的温柔了。 那厢听她唠完一通的海坊主就此陷入了沉思,良久才点了点头:“……不无道理。既然不是来接受惩罚,我便也没有权利管束你们。” 傅小昨顿时无声微松了口气:“那我们现在可以在剩下的三域里,任选其一进入了?” 那颗敦实圆胖的鱼头在脖子上左右摇了几下:“不是三,是两域。” “唉?”傅小昨愣了愣,立马回想一番——黑羽昭户和黑羽秀树各一,两位王子共二——“不是还剩下三个吗?” “这里之所以被称作蔷薇岛,是由于里面有一座蔷薇城堡,也即七域中的最后一域,位于整个岛的中心。”海坊主缓声解释道,“传言,这个结界的成立之初,即是为了禁锢那座城堡中的东西,其余六片区域围绕其外,则是逐渐衍生而成的格局。要想去蔷薇城堡,得获得其余六域的认可,才能被放行。” ——那不是需要连闯七域? ——得把整个副本都打通…… ——卖药郎需要放几次大招啊! 这么一想,傅小昨第一时间默默在心里画了一个叉: #不存在的。# 32.第32只妖·入域 傅小昨拉着身边的犬神跟九命猫, 跟卖药郎一起进了蔷薇岛。 由于海坊主不肯再多透露岛上的信息, 所以, 他们在剩下两域中任选其一而入,也只是纯粹通过点兵点将点出来的结果。 事实上, 傅小昨甚至怀疑——卖药郎自己对岛上的情况也不太了解——他很可能只是知道这是座物怪之岛, 然后就这么傻白甜直冲冲地来了。 —— “药郎先生, 你想要斩除物怪, 这当然是好事,但也不能这么冲动的嘛。这次就算是第一次, 我们就陪你犯傻一回,以后要是再碰到这种情况的话,你还是谨慎地再三考虑一下比较好, 你说对不对?” “你是不是在想——''又不是我让你们跟进来的''——可是我跟犬神的命都是你救的,而九命猫的命是我救的,于是归根到底,我们三个的命都是你救的。呐, 虽然不知道你们人类是怎样, 我们妖怪可是很讲情义的, 眼睁睁看着你这么不顾后果地一个人闯进岛里来, 我们良心上怎么可能过得去呢?你说对不对?” “总之,这次进来, 你就当体验一把斩杀物怪的快感好了, 我们斩完就溜。嗯, 我们四个齐心协力, 过一关应该总是可以的……妖狐,白狼,海坊主,他们三个只是sr,都可以单挑这个副本,你可是ssr,肯定没问题的!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们最好是可以和平闯关啊,能不打架就尽量不要打架了……你说对不对?” …… 两侧尽是蓊蓊郁郁的丛林草木,傅小昨埋头跟在卖药郎背后,一边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连一眼也不往四周瞄,一边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她这么叽叽咕咕地念了一路,除了一左一右跟在身后的犬神跟九命猫,在每句“对不对”之后会乖乖默默点点头,身前的卖药郎并没有给出过任何回应。 不过,傅小昨本来就也不是想要得到什么确切的回应,她这么唠唠叨叨,其实只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从进岛以来,沿途就都是密密麻麻的丛林,除了他们行走之间窸窣的脚步声,四周连哪怕一丝丝包括鸟叫虫鸣在内、任何其余活物所发出的动静都没有——乃至连每一棵草木的每一片叶子,都是静止的,仿佛连风也不会在这里驻足。 某种情况来说,未知反倒成了最恐怖的事情。每走一步都要担心下一秒钟,不知哪个方向就要袭来物怪的一击。 于是,走着走着,原本四人并排前行的队伍,不知何时就已经渐渐走位成了三角形,傅小昨默默认怂地窝在了被三角方阵包围着的最里头。 要不是有点不好意思,她其实更想向卖药郎提出来的是:能不能让她躲进箱子里去? 东拉西扯地独自尬唠了半天,她已经有些词穷了,这时想到箱子,就下意识抬眸过去看了一眼。 结果就是这一眼看去,傅小昨瞬时惊悚地把眼睛瞪得浑圆——身前的卖药郎不知什么时候竟默默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于是,在这步伐完全来不及收的当口,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药箱,眼看下一秒钟就要直直撞上自己的脑门。 “嗷——!” 她嘴上本能地惨叫出来,但其实倒并没有切实地撞上去。最后时刻,身后两只一妖一边拉住她的肩膀,把她惯性往前冲的身形给止住了。 整个妖后怕了一会儿,傅小昨见卖药郎在身前直直站着不动,心里又泛起些许不对劲,犹豫着小心翼翼地从他背后探出脑袋去:“……药郎先生?怎么了?” 却见于身前数米外,一片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没什么特别异常的灌木丛前,有个通体白色之物,挡住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第一只怪终于出现了吗!? 傅小昨心里下意识地闪过这个想法,但是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东西只是一头石狮子。 虽然很奇怪,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东西,但意识到暂时还不用战斗,傅小昨终归还是微微松了口气。 身前的卖药郎可能也是想到了这点,此时便重新迈动脚步,朝那座石狮走近过去,直到停在据它一米远处。 傅小昨见他默默盯着那东西不言声,面上神色淡淡冷冷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于是在他背后又缩了会儿后,便忍不住好奇地上前去一些,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那块突兀出现的石像。 整头狮子的造型做工远远称不上精细,显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而从材质上看,相比起一般石狮由整大块岩石雕刻成型,这一座倒更像是用某种细沙粉状的材料堆叠而成,整体呈现出一种细腻匀称的灰白色。 傅小昨越打量越觉得怪异,正想再凑上前去一些,一道沉沉的声音便如钟鸣一般,从面前传过来:“哪里来的小矮子——滚出去!” “……” 被这当头照面的人身攻击怼得一呆,直到犬神和九命猫挡到自己身前,傅小昨才慢了好几拍地反应过来——刚刚是这个玩意在说话吗? 这么想着,她又从身前两妖中间的空隙里,不确定地看过去,正好对上石狮面上空洞的瞳孔。这次,她清楚看见了对方嘴部的开阖: “小矮子。” ——天啦噜!原来真是第一只怪! 在心里嚎完一嗓子,她才意识过来一个问题:自己刚刚,似乎、好像,接连受到了两吨嘲讽。 这么回过神来,傅小昨当即于嘴角处,挑起一抹狂狷邪魅的冷笑:“你——你已经死了。” 说完,她便一手拉着一个,揪着犬神跟九命猫,一起往后干脆利落地跳了一步,口中清声断喝:“关门!放药郎!” 卖药郎默默垂下眼眸,目光冰冰凉凉地注视着她。 想到什么,傅小昨又了然地啊了一声,从身后背着的小包裹里掏出个东西,一边朝他抛过去,一边抬高右臂,五指张开成掌,隔空对准他,神情坚毅,话音果决,掷地有声—— “封!印!解!除!去吧!卖药郎!” 卖药郎看着手中接握住的退魔剑,秀丽眉眼间颇有几分意味不明。良久,才听他缓缓开口道: “能不打架,就,尽量,不要打架,了。” 轻松过滤掉对方平无起伏的声线中,那股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意味,傅小昨一脸欣慰地点点头,对曰:“很好,难得你能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但我刚刚还忘了补充一点:此一时彼一时,是可忍孰不可忍。” 闻言,半晌,青年没有再说话,只是面上颇莫测地微微摇了摇头。他上前一步,握着退魔剑的左手平举至眼前,淡冷眸光中再次透出些许孤绝之意。 朝着面前的狮像,他一字一句地定声道:“不该存在于人世之物,你的真与理,请一一道来吧。” —— 傅小昨深刻怀疑,自己这一行队伍,很有可能运气爆棚,选到了个简易模式的送分副本。 因为,经过卖药郎刚刚那么一问,这座石狮居然就毫无保留地,当真把自己的家底给掏了个精光。 原来,它起初只是被筑以镇守这片地域的石像,其后沾染上坚守本域的执念而堕妖,一直以来,都致力于阻止外来者擅入此间。 清楚看见退魔之剑的剑鞘上,三齿逐一闭上,傅小昨当即握拳在边上摇旗呐喊:“嗨呀!多么浅薄无知的形真理啊!药郎先生加油!一刀砍爆它!” 然而,那厢卖药郎面上却有几分深思,他盯着那座静立原地不逃不避的石像许久,才缓缓抬起右手,苍白指间牢牢握持上剑柄:“……以这份形真理,拔出退魔剑,将汝斩除。” ——几乎是在剑身触及石像的一刹那,整个狮像便轰的粉碎开来,万千灰白色的齑粉,就此纷纷扬扬铺洒了一地。 “哇啊!厉害厉害!” 傅小昨超级给面子,第一时间就在旁边啪啪啪拍起了肚皮(划掉)鼓起了掌,同时笑眯眯地看着他:“——果然跟着药郎先生走是正确的选择呢,退魔剑居然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好不好玩?开不开心?” 默默看着地上的残迹,卖药郎神情中初初有几分怔愣,而后却是一派沉凝。 眼见那副样子,傅小昨不由一愣:“……有什么不对吗?” 对方没有答声,倒是她身边的九命猫带着点纳闷地开口嘟囔起来:“这么简单就完了?一动不动站着让人随便砍,也太容易对付点了吧……” ——是由于斩杀得过于顺利,所以才觉得奇怪吗? 可是傅小昨知道,一旦被找出形真理,退魔剑的威力对于物怪而言,的确是堪称秒杀级别的必杀招。 在之前某日里,小天平们偷偷摸摸把藏在箱中暗格里的退魔剑拿来,想要交给她保管。彼时出于奇怪,她努力跟它们进行了一番抽象唯心的交流,然后才基本确定下来—— 正如她曾经所猜测的那样,卖药郎此前从未成功使用退魔剑斩杀过物怪,言则,在这个世界里,他要发挥退魔剑的威力,的确需要耗费“鬼火”。 也就是说,现在这座石像,应该是卖药郎斩杀的第一名物怪——事实上也正是抱着这一顾虑,她才会跟随一同入岛。 ——那么,难道是首度成功使用了退魔剑,一时间惊喜得回不过神吗? 可是,眼下看着对方始终垂眸盯着地上的凝重神情,她心里又总有些怪异,隐隐觉得自己漏过了什么信息。 ……等一等。 不对。 跟着一块儿盯着那堆齑粉半晌,傅小昨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从刚才以来,她似乎就陷入了一个误区—— 在岛外的时候,黑羽秀树曾经暗示,这个岛上全都是物怪。所以,刚刚在见到这座石狮妖怪的时候,她心里也就下意识地就将其视为了“物怪”。 可是,从它自己刚刚所提供的“形真理”看来,这石像分明只是一只普通的妖怪,并无任何沾染上“执怨”的痕迹。乃至从头到尾,它虽然都坚决表示要阻止他们进入此域,但实际上,却始终没有采取过怀有实质恶意的行为。 这样考虑下来,傅小昨便觉得,如果自己没有猜错,那座石像不仅是一只普通的妖怪,而且应该还是属于最低等级别的一类妖怪——原本无生命的物品,仅仅因为机缘巧合地沾染上一分人世的因果而堕了妖,其后也只是为了那份因果而存在于世,甚至可能连完整独立的思维想法都没有。 ——说白了,放在游戏里应该就是张n卡。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成了:分明不是物怪的妖怪,却又确实被只能斩杀物怪的退魔剑给斩除了…… 想到这里,傅小昨已经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她正想朝身前某位大佬求助,便见对方的目光已从地面上石像的残痕中移开,转而抬起眼,看向了前方。 跟着看过去,便见卖药郎所看向的,赫然是先前被石像阻挡着的,那丛密密麻麻的灌木林。 对了——傅小昨突然再次回想起一点——那座石像之前说,它的职责是镇守此域,阻止外来者进入。 ——阻止进入。 ……及此,傅小昨微微瞪大了眼,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 之前,他们走了那么久,都没有撞过一只怪,该不会是因为......其实还没有正式进副本……吧? 莫非这片灌木之隔,才是这一域真正的入口? 随着“铮”的一声清响,卖药郎归剑入鞘,原本凝着沉肃的眉眼间,已重新归复彻底的冷静: “没有,这么简单。” 33.第33只妖·骨城 傅小昨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 他们之前的确还没有正式进入副本。那座石狮所镇守之处, 才是此域真正的入口。 整个小队伍甚至还没能穿过灌木林, 只是堪堪走过石狮原本所在的位置,下一秒, 眼前所见与身周所处, 便已瞬间彻底大变——密密麻麻的树木丛林, 竟乍然转换成了一派人世的都城景象。 傅小昨整个人都懵逼当场——不仅仅是因为这种堪比穿过传送门一般的玄幻即视感, 更由于眼前具体所见之怪异诡谲。 各式摊贩行楼,铺满整条长街, 鳞次栉比,酒旗招展。傅小昨先前曾与犬神跟九命猫他们走过不少城镇,但还没有见过哪里的繁华程度, 可以与眼前所见相媲美。 要不是看到身边几个都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边上,傅小昨几乎要错觉,自己又是无故穿越到了某座大型都城的商业街…… 而怪异之处就在于,眼前的每座行楼、每个摊贩、地面上的每一块砖板、乃至排列在街道角落的每一棵树木——所能看到的每一样东西, 全部呈现着一种单调统一的颜色, 正是先前那座石狮材质的灰白色调。 极目所见, 尽皆是铺天盖地的灰白苍苍, 任凭何其热闹繁华的长街,也愣是由此显出了几分森冷之意。 而且, 最诡异的地方是, 他们几个凭空出现在这条长街的尽头, 除此之外, 整片视野里竟再没有其他的人影,仿佛这只是一片无人居住的空城死地,徒有一派繁华虚表。 “……怎、怎么回事啊?”傅小昨忍着心里一阵阵发虚,小心翼翼地问道。 除了暗暗提高警惕以外,没有人能给出回答。 卖药郎站在最前头,傅小昨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只见他原地静立了几秒钟,然后便朝眼前的长街迈出步去。 傅小昨没能够及时跟上他,因为下一秒钟,她就再次彻底懵逼了—— 就在卖药郎行动的同时,仿佛是被谁按开了无形的开关,眼前静滞得堪称死寂的长街,也跟着突然“活”了过来。 ——“加贺将军得胜归来了!” 随着一道长呼响彻上空,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倏地凭空出现了一众形形色色的身影——吆喝贩卖的小摊摊主、结伴同游的成群亲友、忙碌麻利的酒楼伙计……摩肩接踵,好不喧嚣热闹。 只是,待傅小昨看清,那每一位衣着各异行人过客的具体面貌时,她忍不住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明明谈笑自若的大活人,仔细看去,却分明是一具具行动自如的森森骨架。如若不凭借各自穿戴着的不同衣饰,几乎很难从哪一张张灰白色的骷髅面孔中分清区别。 ——直到这个时候,傅小昨终于反应过来,在先前看到那座石狮乃至这条街道的时候,满目的灰白色调给她产生的怪异感,究竟为何。 那种质感看起来,与眼前这些骷髅何如出一辙……根本不是某种不知名的石质材料,那些都是骨头。 一时间,傅小昨几乎要觉得,他们就此进入的,是一个纯粹由白骨构筑而成的世界。也即同时,她下意识地回想起还在岛外船上的时候,黑羽昭户所说过的那个词:活死人。 ——指的就是眼前这些行走的骷髅骨架吗? —— 这些骷髅人,自出现在街上后,便各自流畅地进行着交流,仿佛本来就在此地活动一般——并且,无不是对站在街道尽头的四道异己身影视而不见,似乎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卖药郎在迈出一步后,便停下了脚,静静看着眼前突变的景象,久未言声。 也许是响应刚才那声不知名的长呼,一众骷髅人瞬时停下了原本在做的事,纷纷欢呼雀跃着,一股脑地朝同一个方向奔涌围聚过去。 他们几个现在站的位置,是这条街道的一边尽头,而那些骷髅所奔向的,则是位于长街相反方向的另一道入口。 眼睁睁看着一整条街的骨架撒丫子狂奔,是一种什么样的即视感——来往间无数纷扬着的尘土,就像从那一具具身体上撒落下的骨灰。 卖药郎看着那些奔走相告的背影,数秒钟后,不知道想了什么,便也跟着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傅小昨:“……” 她默默望着那道视野中唯一靓丽的冰蓝色身影,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前去。 之前,犬神跟九命猫都分别跟在她后面,由于她步子迈得小,他们都得配合地走慢一些,这时却见她久久站着没有动作—— 犬神不放心地上前靠近一步,在她身前蹲跪下来,同时也立即看清了她面上分明不自然的惊惶神色,开口时下意识小心地放轻声音:“主人?怎么了?” 傅小昨脸上目光微微发直,跟他对视半晌,口中才细细嗫喏了几下。 犬神几乎要全神贯注,才能勉强听清那被挤出来的、几个可怜巴巴的零星字眼: “我......我、腿软......” —— “……应该是一个姓加贺的将军,在外面打了胜仗,今天刚好要班师回朝。” “可能会从这条街进城,他们都在等行军队伍的到来。” “啊,原来加贺还不是将军。这次出去打仗,他只是一名小兵,但是对战途中,敌军跟其余国家联合暗通,设了圈套,结果几名统帅的最高将领全都不幸身亡……在濒临全军覆没之际,加贺接连使用奇谋,不但带领残军脱围,最后甚至反扑剿灭联手的几路敌众,反败为胜。” “前些日子战况传回来,他们猜测这个加贺率军归来以后,必定会获得大肆提拔,所以才早早给他取了加贺将军这个称谓。” 牢牢抱着怀中纤小轻盈的身躯,犬神把声音放得非常柔和,好像是要给她讲睡前的床头故事一样。 傅小昨一边把脸严严实实埋在他的领口上,一边听着耳边勤勤恳恳的信息汇报,由于不好意思一点反应都不给,遂别别扭扭地小小应了一声: “……哦。” 如此再过了半晌,她便听见犬神说道:“来了。” 队伍到了? 这样想着,傅小昨第一时间想象出的画面感是:成百上千、严阵排列、齐步前行的,骷髅兵。 ——她默默把脸埋得更严实了一些。 又这么装了半天死,傅小昨听到身周的喧嚣欢呼声,突然较前热烈了一些——她猜想,大概是那位国民英雄加贺将军出现了吧——不过与此同时,犬神抱在她背上的手臂,也倏地紧了紧力道,似乎瞬间受到了什么惊吓。 “……嗯?”傅小昨好奇地发了个单音节以示疑问。 “主人……”少年清朗的音色微微有些压抑:“这个加贺,好像有点不对劲。” 傅小昨听他这样讲了,首先产生的想法不是“加贺怎么不对劲”,而是——他是怎么从一堆穿着一样士兵服装的骷髅里,准确认出来加贺的? 默默给自己做了一番暗示鼓励,最后终究由好奇心压倒了畏惧感,傅小昨微微把脸侧了一个角度,以着眼角余光,朝身前那片浩浩荡荡行来的白骨军伍,偷偷瞄过去。 ——傅小昨几乎只瞄了一眼,便瞬间找到了加贺的所在。也即同时,她理解了犬神口中所说“不对劲”的意思。 在满眼苍苍骨色中,按驹行于行伍最前方的那一道身形,显得格外迥异:飞扬骄傲的眉眼,志得意满的神情,在他跟长街两边挥手时,还可看见其手臂上遍布的道道伤痕—— 不同于身周的骷髅兵,这个“加贺将军”,竟有着分明鲜活的血肉之躯! 而诡异的是,与加贺一同行进的那些骷髅士兵,以及身周这些朝他呐喊欢呼着的骷髅民众,俱像是压根看不出他跟自身的区别一般。 —— 整条行兵队伍花了老长时间,才穿过这条长街,向着尽头之处的城门前进过去。 最初那阵子震惊感过去,傅小昨虽然仍还觉得十分纳闷,但眼见一片密密麻麻活动着的灰白色调,心里已经再次生出了把眼睛遮住的想法。 但这次,她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便突然对上了转过身来的卖药郎的目光。 从刚刚默许犬神抱着自己行动以来,缀在两妖边上的九命猫小姐,便时不时地,就要间歇性发出一阵阵呵呵冷笑——而这一切,傅小昨都毫无压力地全程无视了下来。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厢卖药郎看着她的情况,昳丽的细长眉眼间,居然也颇严肃地轻轻蹙了蹙。 在那副冰凉的目光下,傅小昨莫名感到了某种骤升的压力,然后便听他沉声肃然道:“……你的形体,是证明你真实存在的一部分。只需坚信自己为真实,眼前这些看不见你之物,则必为虚假。既是虚假之物,有何可惧?”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闻言,傅小昨微微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破罐破摔,避开了那两道凉意深深的目光,一扭头把脸重新埋回犬神肩膀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我不管……我还是怕!” 34.第34只妖·往复 系统加载中……请稍后  “此妖接连残害本町无辜百姓, 肆虐无度, 天谴暴行!” 发声的是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通身锦衣华服、保养得当不显实际年纪的脸庞, 无不显示其起居生活之优渥。只是此刻,那居高临下的高傲眉眼间, 却尽是入骨的厌恶与恨意。被一字一句吐出的话语里,连句读停顿处都仿佛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戾。 “……惩以斩首剖心、焚尸五内、挫骨扬灰、永镇妖魂, 诛其万死不可复生,谨期告慰亡魂遗恨!今日于此, 请在场诸位, 共鉴之!” 在这番话音落尽后,四下压抑的人群都不禁暗暗屏息了一瞬。 妖物。鬼怪。 这种曾在四方传言里作乱逞凶无数的阴鸷存在, 尽管在近十数年来已渐落疲势,但在作为阶级底层的平民心里,仍然难免保留着狰狞凶残、难以招惹的形象。 更何况,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只妖——一只通身漆黑的巨犬——身躯如此庞大, 哪怕被手臂粗的铁链缚于地面而不得不保持着卧伏姿态,背脊也几近与两个成年男子的身高持平, 可以想见, 它若真正站起身来, 体型怕是能与一间平房小屋相媲美。那双痉缩的兽瞳里是分明染血的通红, 兼之透着金属冷光般的黑亮皮毛、口唇边隐隐现出的獠牙…… 只消一眼便可看出, 这是泛着何其不祥气息的凶残妖物。他们要斩杀的, 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重达数百斤的巨斧以铁链悬挂于半空, 朝下的刃口不偏不倚地正对着犬妖的脖颈,锐利寒光看得人心口直冒凉气,一旦砸落而下,任凭钢筋铁骨也要被剁为渣渍碎末。 坊间传言,町长家的独子,便是在前日惨死在这只犬妖的手中,也无怪这位大人对其愤恨至此。 众皆缄默,便听高台上一声喝下:“斩!” 大伙连忙牢牢捂紧身边孩童的眼睛,同时绷紧了身子,听那铁链嘎吱铮铮响起。 目之所及处,天幕尽是浸血般的红,寒鸦的凄厉叫声都在此时停歇下来,蓦地有冷风乍起,叫人无端打个冷噤。 眼看武卒手下就要将层层盘绕的链结解了开,除却金属碰触的铮响外完全寂静的空气里,却骤然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叫—— “等一等呜哇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出,在场人众无不齐齐为之一凛,同时也刷地将目光盯向围墙墙头,刚才的声音正是从那传来的。 莫不是这犬妖还有同伙? 但不用他们再进一步猜疑下去,对方的身影已紧随着那声叫喊,出现在——或者说是掉落进众人的视野中。 那是一道出奇纤小的身影,乍一看不过八、九岁孩子的身形,在那惊人一喊后,似是脚下打滑,从围墙顶端坠落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恰好摔在犬妖背脊的厚软毛发上,更随着惯性一路俯冲而下!在经过背脊到脖颈处弧度的缓冲后,那小小身影得以停顿了一瞬,就见她趁着这瞬间里手指一通乱抓,奈何指下滑过的毛发无不顺软柔滑一触即逝,最后她只能揪住犬妖耷拉着的耳朵根部,堪堪把身子挂在了硕大的犬首边上。 一秒,两秒,三秒,四下一片死寂。 站得较为靠前的几人得以看清那小孩的长相,却分明是个十分雪玉可爱的女孩,穿着一身红彤彤的衫子,黑发柔顺及肩,稚嫩的面颊雪白饱满,五官更是细致灵秀,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又讨喜——然而衬着她边上凶恶犬妖的背景,这幅画面只让人为她捏一把汗。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让她爬到墙上去的!还刚好摔在妖怪的嘴边上!眼看人家张张嘴就要没活路了! 众人不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高台,纷纷猜测着,町长大人会否延迟斩刑,先试着把这女孩救下呢? 然而,那厢町长大人尚且神情难测,对着这番惊动未发一言,这边无故闯入刑场让人提心吊胆的孩子却先有了动静。只见她颤颤巍巍地举起另一只手,朝着近在咫尺处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看似十分暴戾危险的冷赤兽瞳,干笑着、僵硬地、小幅度地挥了挥,浑身都打着哆嗦,出口轻轻软软的话音,也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着颤。 由于周围绝对的安静,那纤幼的声线也得以被不少人听了见:“犬神先生,你好呀,又见面了呢……那什么,你、你怎么不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行动啊……” 听清她这番话的在场人众,无不瞬间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这孩子根本不是意外闯入!她原先便与这犬妖认识!亦或者她压根不是普通的人类小孩,而是其实也是只妖怪?! 高台上刚刚痛失爱子不久的一町之长,听罢侍从的传话,眉眼微微眯起,几丝残忍狠厉的神色在面容上浮现,缓声而清晰的话语传及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与妖邪共伍,人妖无论,同诛不赦!放!” 正如响应着这句话,铁链碰撞的声响紧接着便再一次于上空咔咔响起。 女孩乌黑浑圆的眸子霎时被紧紧闭上,眼睫处都因惊惧慌乱而吓出了一层濡湿的水光,嘴上更是带着哭腔地胡乱叫起来:“心剑乱舞呀!呜呜还不快用心剑乱舞你个baka!” 她这么喊着,终于,最后一圈链结也被解尽,悬挂的巨斧只在半空继续静止停顿了半秒钟,便携着凶狠的势头,一路划破冰冷死寂的空气,向着正下方狠狠劈落下来—— 瞬时间,那双血红色的竖立兽瞳狠狠一缩! 四周楼阁高台上座无虚席挤了一圈的观众们,脖颈上纷纷暴着青筋,吼叫着争相红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朝着下方的场地,无一不是神情癫狂。 阁窗旁的女孩看着这些人或是挥拳怒目、或是破口大骂,细致眉间浮起几分颇为惊异难解的疑惑。待将目光再向下投去,唇角难言地紧紧抿起,稚嫩纤幼的脸蛋上更不由浮起些许不忍的神色。 那些血是从活物体内流出。场地中正有两个活物。 若是女孩没有猜错,下方正在进行的应该是某种类似于斗牛的活动,只不过,场地中正相持着的两方动物并不是牛——准确地说,不全是牛——一边是牛,一边是犬。 她对这种活动并不了解,只是大致听说过有些地方的习俗里会有类似的斗兽赛事,但实在没想到情况弄到像这么……惨烈。 两方的实力相差堪称过于悬殊。一边的公牛看起来就像用于专业斗牛的品种,整个身躯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几分,背脊雄健肌肉虬结,额前两根长角泛着钢铁般锋利冷锐的寒光,连尾巴抽打在空气中都能让人感受到憾人的力度,而且不像一般发疯野兽的无脑癫狂,应该受过长时间的专业训练。而它身前的那条黑犬却只有寻常土狗大小,仿佛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淌着鲜血,毛发浸湿互相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毛色,甚至四条腿中右后腿还是瘸的,只不知这腿是原先就瘸,抑或就是在此次搏斗中受的伤。 场上胜负已经注定,仿佛唯一的悬念就是这头黑犬最终是死是活。 四周的高台上热度不减,只是渐渐起了阵阵嘘声,间或还有几句痛骂脏话夹杂在其间。 居于正对场地的高台中央,一张桌旁围坐了四五名青年,俱是锦服绣缀衣着不凡,一看便是富家出身的公子哥。此时看着场中情景,有人嬉笑地开起口来—— “我说塚田啊,你带来的这头畜生是三天没给吃饭还是怎么?就这蔫不拉几的还叫什么‘犬神’,干脆叫‘孬种’得了!哈哈!” 一人开了头,其余几人也趁着酒劲嚷嚷开: “嗨!亏我还跟着塚田压了全注,还以为他真□□出什么了不得的杀手锏了呢,这下可亏大了!” “塚田你这可不厚道啊,摆明不是来坑兄弟们的吗?居然派这么只残废上场,也不怕被人说你跟对手下套坐庄吃黑?!” 被称呼为塚田的男人坐在主位席上,听着身旁同伴们半真半假的调侃,眼里怒意翻滚,却是沉默不语,只是阴沉沉地盯着场内狼狈十足的黑犬,神情满溢着阴鸷的烦躁意味。 又过了一阵,场地边响起宣告本场结束的铃铛声响,同时有手执圈套绳结的武士上前,紧紧缚住场内已斗出血性的凶残公牛的利角与四肢,宣判人员也当场公布了毫无悬念的结果。自此,四周人群便或尽兴或遗憾地渐渐散了场,斗牛被几人合力拽拉了出去,那条黑犬却被人用绳套缚着脖颈留在了场地外围,通身尤淌着血。 塚田接过身边武士护卫递上的一根手臂粗的实木棍,嚯的起身下了楼台,径直朝着那边走去。 见此女孩心里顿时泛起些不太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向身旁的妇人询问求证,那边的塚田已行至黑犬身前。 黑犬淌血的身子似乎轻微瑟缩了下,但没有后退逃离的动作,只是朝着身前的男人默默恭顺地垂下脑袋。紧接着,木棍便携着呼呼的风声,狠狠砸落在那已然遍布伤痕的背脊上。 男人的动作丝毫没有留情,每一次挥棒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力道,和着嘴上的怒骂一起劈落下去:“杂种废物!老子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上去挨揍!丢人的赔钱玩意儿!怎么不干脆在台上死个干净?下来是想再被打断一条腿?!” 35.第35只妖·破境 系统加载中……请稍后  傅小昨听到这里顿觉醍醐灌顶, 她大概知道塚田是打的什么主意了, 他多半是想炼一只犬妖斗兽!明知犬神已渐衰弱,不适合上斗场了, 他却始终没有想换一只斗犬......这样看来,他想要炼妖的想法很可能已经有了不止一两天。 卖药郎于先前顿了顿话语,再度出声时,原先清浅的音色却泛上几丝冷肃之意:“然而——野兽化成的妖怪,大多有知性,而无理性, 最为危险残暴。更不要说, ”轻阖的眼睫静静掀起, 其后的黝黑瞳眸触及长柜, 仿若瞬间化为黑色的坚冰,“在堕妖前的濒死之时, 还沾染上了如此强烈的执怨。” 傅小昨愣愣地回味着他的话,不确定地出口猜测:“所以, 哪怕塚田真的把犬神炼成了妖怪,它其实也不太可能会老老实实为他所用, 是这个意思吗?” 卖药郎微微摇了摇头,秀色眉眼间有些冰冷的讽意:“他是不可能炼得出妖的。怨怼,憎恨,悲伤——妖怪被这些强烈的情感纠缠上, 会变成连咒术都无法封印的修罗之众, 更遑论会听从人类的驱遣?” ......什么啊!又说犬神会被迫堕妖, 又说塚田炼不成妖,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小昨的脑回路已经被绕晕了,秀白稚嫩的小脸都因纠结皱成一团,她一时间差点想冲动地扑上去拽住这个家伙的脖子狠狠摇他一通——给我说人话! 卖药郎没理会她的纠结,径自说下去:“这样下去,他炼成的不会是妖,只可能是——物怪。” —— 物怪。 又牺牲了无数脑细胞去理解这个新词儿,傅小昨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喃喃地下出结论:“所以,你之前没杀我,其实是因为我只是妖怪,而不是物怪......” 行吧。至少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吧。 傅小昨这么自我安慰了一秒钟,随即便继续勤勤恳恳地向药郎老师提问了:“药郎先生,你说这些执怨会纠缠妖怪,可是我昨天也在这间房间呆了整整一下午,怎么一点事也没有?难道是时间还不够长?” 卖药郎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神情平静,出口语气里有几分意味不明:“不要说是待在这个房间一下午,哪怕只是刚才跟那只被执怨侵染意识的狗一照面,像你这样弱小的妖怪,已经该被吞噬了才对。” ——哈?这么严重的吗? 傅小昨表示一点死里逃生的真实感也没有,毕竟刚刚她也只是觉得有点冷而已,昨天更是连丁点不对劲都没感觉到。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没事?居然连卖药郎都解释不了? 难道——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是因为......她那至今还没显露出除了说话以外的任何功能的“金手指”,终于发挥效用了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自觉先前用脑过度额角发胀的傅小昨,瞬间感到浑身一轻,一股无以言表的热血从丹田处升腾而起,直冲得整个脑袋都飘飘然——就这么短短几秒钟,她已经飞快为自己构想出一系列觉醒金手指、统率百鬼、逆天改命、实现全图鉴(?)、制霸斗技场(x)、走上人生巅峰的未来蓝图! 卖药郎静静垂眸,看着对方那副愣乎乎的、不知在神游些什么的神情,淡淡道:“大概是傻妖有傻福吧。” 被瞬间打破幻想扯回现实世界的傅小昨:“......” 卖药郎移开目光,面无波动地提出第二种猜测:“也可能是因为,你弱小到让执怨都嫌弃的地步。毕竟,像这么强大的执怨我也还是第一次碰到,它们也是知羞耻,要脸面的。” 被从九天之上的精神高度拽下的傅小昨:“......” ——@策划这货不是输出吗!?你们什么时候偷偷把他的嘲讽技能值点满的!? ...... “呃?你这就走了吗?” 傅小昨见他背起药箱准备往门外走,连忙出口拦住他。 ——大哥你认真的吗?过完嘴炮瘾就溜了? 卖药郎淡淡看她:“不,然呢。” 瞧瞧,间歇性口吃又发作了呢!傅小昨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伸手指指一片狼藉的柜面:“你就把它这么留在这儿?晚上有人会到这里来狗送饭,被看到了可怎么办?” “你说,是你童心未泯,觉得好玩才贴上去的,不就行了。”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点点头,好心地建议道。 ——行个鬼啊!她踩着两米的高跷去贴吗!? 无视眼前满眼愤懑的女孩,卖药郎看着柜面的目光有些冰凉:“更何况,这些符咒能不能撑到晚上,还是未知。” 傅小昨听得悚然一惊,顾不上继续窝火,连忙跟着看过去,却见他目光所向的地方,有几张符咒已经慢慢消解成灰,原本整片柜面密密的符纸,也开始有了空白的间隙出现。 她顿时有些无措,转头瞄了眼昏睡的黑犬,见它身周那圈符咒暂时还是完整的,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你不是已经把这东西封印住了嘛?” 卖药郎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种情景,没有觉得如何惊讶,只沉声道:“只是暂时镇压而已。执怨生于人心,无形无踪,人心不死,执怨不灭,是用退魔剑都无法斩除的存在,更何况......”他说着微微顿了一下,沉潜的目光往自己的药箱移去,尾音处难得透出几分困顿的闷意。 傅小昨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顾自忧心地望着那柜子:“所以,现在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卖药郎微微摇了摇头,先前那一丝犹疑已重新为冷澈的沉着替代,便听他继续定声道:“还没到时候。而且,如若不从因果上彻底斩断来源,就算镇压住这个柜子,也难保它不会在其他地方继续生成。” 她愣愣地虚心求教:“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等这只狗堕妖,执怨依附其身,便就此有了形体。此外还要找出它的因果,以及本心。”卖药郎缓声的话语里,透着一分孤绝的决心:“集齐这名为犬神的物怪的形、真、理,我便可以用退魔剑,斩杀它。” 傅小昨听了他的计划,下意识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几秒钟后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惊呼出声:“那按你这么说的话,犬神不是必死无疑了吗!?” 要是成不了妖怪,它无疑会被执怨活活折磨致死;可即便它堕了妖,也还是会化身物怪,葬身于退魔剑下! “......哦,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傅小昨顿时被反问住,无言以对。 —— 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轻微的药香味还隐隐的萦绕在此间空气里。 傅小昨默默低着头,看着端立于地面上的一架小巧天平,耳边似乎还留有卖药郎出门前的话音——“这个,可以感知物怪和执怨的存在,它若开始震颤,便说明这些符咒已支撑不了多久,你如果不想死,记得提前远离这个房间,不是每次都有像你之前那么好运气的。以后我每天上午会来补一次符咒,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早找出这些执怨的因果本源。” 精致的金色小天平十分富有活力地在地上蹦了几下,最后一跃纵上她的手指尖,稳稳地立在那儿。仿佛察觉到附近的气氛有些滞闷,它顿时像跳舞一样微微转了个圈,然后还在她手指上撒桥似的蹭了蹭。 “唉?你倒是比你家主人好相处得多嘛。” 意识到自己刚刚被一个天平逗哄了的傅小昨,虽然承认对方很可爱,却还是觉得嘴角有些沉重,牵不起来。 她任由小天平黏糊糊地蹭着手,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下来,神情带着几分茫然,默默望着身前失去意识浑身狼狈不堪的黑犬。 良久,她伸出另一只手,微微摸了摸对方耷拉着的耳朵,轻声地叹息着:“所以......原来,你是这么变成妖怪''犬神''的啊。”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 “又怎么了,不是已经买到药了么?”及川倚在靠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角,缓声道。 “......不是药的问题。”傅小昨咬了咬下唇,一张小脸绷得很严肃:“我,我想到外面去买点其他东西。” 及川抬眸扫过她紧蹙的眉头,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哦?” —— “......行吧。让德次跟着你去,省得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说着朝角落里沉默高大的仆从侧了侧脸:“仔细着点,把人护好了。” “是。” 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出了房门,及川继续阖了眼睫养神。半晌,她顾自轻笑着摇了摇头,轻柔的嗓音携着叹息,在静谧幽香的空气里悠悠荡过:“......居然想要买那种东西,嘛,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呐。” 同时,随着精神状态好转,她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对方。 这几天来,她压根没有出过这个房间的门——更准确地说,她完全没有见过除了身边三个家伙以外的第四张面孔。 饮食洗漱都被包干不说,甚至连客栈伙计上门来打扫房间或者询问有什么需要时,也都被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原因挡在门外。 当然,真正让她注意到这些不寻常之处的契机,其实是——这天她吃完早饭后,向犬神小哥哥表达了自己躺得快发霉了,想要出去晒晒太阳的意愿——结果被拒绝了。 被、拒、绝、了。 接受到了完全超乎意料的答案,傅小昨整个人都愣了两三秒,才带着点恍惚地小声重复道:“——不、不行吗?” 身前的少年整个僵立着,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似乎刚刚说出那两个字,已经耗费了他相当大的力气。听到她这句反问后,默默紧绷着的身体更是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主人……主人需要快点养好身体。” “可是,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啊,下地走两步应该没问题的,”她想着——这次的事情也许真的吓到他了——于是尽量放柔语气,有点撒娇地道:“而且,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面,我都快闷死啦。” “主人……”还是不看她。 连说话尾音处都微微发着抖,耳朵耷拉着,几乎有些讨饶的意味。 傅小昨见状不由愣愣地眨了眨眼,居然真的不肯让她出门吗? 搞什么啊,难道是在玩囚禁y…… 默默踢飞脑子里某个画风奇怪的想法,她开始认真回想,这几天以来,身边三个家伙的举止表现——好像是有点反常。 她明明一天天好起来了,犬神却还是总表现得忧心忡忡的……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晕得太久,让他产生了什么阴影呢。 九命猫也是,以前从早到晚上蹿下跳唯己独尊,最近在她面前却总是躲躲闪闪……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那天把她训得太过了,这个幼稚鬼在跟自己闹小脾气呢。 36.第36只妖·化骨 系统加载中……请稍后 斩。 灭。 两方高耸巨石静静竖立在广场外围, 其上分别衔着刻痕深深的字迹,被覆陈旧暗红的漆料,每一处横竖钩捺的转折起止, 俱似透着森森的腥煞气息。 为这满场无形的威压所慑, 场前数百人众阒寂无声,一时只剩呕哑单调的鸦鸣, 在此间微凉的空气里,间或地悠悠荡着。直到广场尽头的石筑高台之上, 有人微微拉长的语调响起,才终于划破这稠厚沉重的寂静—— “此妖接连残害本町无辜百姓, 肆虐无度, 天谴暴行!” 发声的是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通身锦衣华服、保养得当不显实际年纪的脸庞, 无不显示其起居生活之优渥。只是此刻, 那居高临下的高傲眉眼间,却尽是入骨的厌恶与恨意。被一字一句吐出的话语里, 连句读停顿处都仿佛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戾。 “……惩以斩首剖心、焚尸五内、挫骨扬灰、永镇妖魂,诛其万死不可复生,谨期告慰亡魂遗恨!今日于此, 请在场诸位,共鉴之!” 在这番话音落尽后,四下压抑的人群都不禁暗暗屏息了一瞬。 妖物。鬼怪。 这种曾在四方传言里作乱逞凶无数的阴鸷存在, 尽管在近十数年来已渐落疲势, 但在作为阶级底层的平民心里, 仍然难免保留着狰狞凶残、难以招惹的形象。 更何况,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只妖——一只通身漆黑的巨犬——身躯如此庞大,哪怕被手臂粗的铁链缚于地面而不得不保持着卧伏姿态,背脊也几近与两个成年男子的身高持平,可以想见,它若真正站起身来,体型怕是能与一间平房小屋相媲美。那双痉缩的兽瞳里是分明染血的通红,兼之透着金属冷光般的黑亮皮毛、口唇边隐隐现出的獠牙…… 只消一眼便可看出,这是泛着何其不祥气息的凶残妖物。他们要斩杀的,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重达数百斤的巨斧以铁链悬挂于半空,朝下的刃口不偏不倚地正对着犬妖的脖颈,锐利寒光看得人心口直冒凉气,一旦砸落而下,任凭钢筋铁骨也要被剁为渣渍碎末。 坊间传言,町长家的独子,便是在前日惨死在这只犬妖的手中,也无怪这位大人对其愤恨至此。 众皆缄默,便听高台上一声喝下:“斩!” 大伙连忙牢牢捂紧身边孩童的眼睛,同时绷紧了身子,听那铁链嘎吱铮铮响起。 目之所及处,天幕尽是浸血般的红,寒鸦的凄厉叫声都在此时停歇下来,蓦地有冷风乍起,叫人无端打个冷噤。 眼看武卒手下就要将层层盘绕的链结解了开,除却金属碰触的铮响外完全寂静的空气里,却骤然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叫—— “等一等呜哇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出,在场人众无不齐齐为之一凛,同时也刷地将目光盯向围墙墙头,刚才的声音正是从那传来的。 莫不是这犬妖还有同伙? 但不用他们再进一步猜疑下去,对方的身影已紧随着那声叫喊,出现在——或者说是掉落进众人的视野中。 那是一道出奇纤小的身影,乍一看不过八、九岁孩子的身形,在那惊人一喊后,似是脚下打滑,从围墙顶端坠落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恰好摔在犬妖背脊的厚软毛发上,更随着惯性一路俯冲而下!在经过背脊到脖颈处弧度的缓冲后,那小小身影得以停顿了一瞬,就见她趁着这瞬间里手指一通乱抓,奈何指下滑过的毛发无不顺软柔滑一触即逝,最后她只能揪住犬妖耷拉着的耳朵根部,堪堪把身子挂在了硕大的犬首边上。 一秒,两秒,三秒,四下一片死寂。 站得较为靠前的几人得以看清那小孩的长相,却分明是个十分雪玉可爱的女孩,穿着一身红彤彤的衫子,黑发柔顺及肩,稚嫩的面颊雪白饱满,五官更是细致灵秀,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又讨喜——然而衬着她边上凶恶犬妖的背景,这幅画面只让人为她捏一把汗。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让她爬到墙上去的!还刚好摔在妖怪的嘴边上!眼看人家张张嘴就要没活路了! 众人不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高台,纷纷猜测着,町长大人会否延迟斩刑,先试着把这女孩救下呢? 然而,那厢町长大人尚且神情难测,对着这番惊动未发一言,这边无故闯入刑场让人提心吊胆的孩子却先有了动静。只见她颤颤巍巍地举起另一只手,朝着近在咫尺处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看似十分暴戾危险的冷赤兽瞳,干笑着、僵硬地、小幅度地挥了挥,浑身都打着哆嗦,出口轻轻软软的话音,也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着颤。 由于周围绝对的安静,那纤幼的声线也得以被不少人听了见:“犬神先生,你好呀,又见面了呢……那什么,你、你怎么不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行动啊……” 听清她这番话的在场人众,无不瞬间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这孩子根本不是意外闯入!她原先便与这犬妖认识!亦或者她压根不是普通的人类小孩,而是其实也是只妖怪?! 高台上刚刚痛失爱子不久的一町之长,听罢侍从的传话,眉眼微微眯起,几丝残忍狠厉的神色在面容上浮现,缓声而清晰的话语传及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与妖邪共伍,人妖无论,同诛不赦!放!” 正如响应着这句话,铁链碰撞的声响紧接着便再一次于上空咔咔响起。 女孩乌黑浑圆的眸子霎时被紧紧闭上,眼睫处都因惊惧慌乱而吓出了一层濡湿的水光,嘴上更是带着哭腔地胡乱叫起来:“心剑乱舞呀!呜呜还不快用心剑乱舞你个baka!” 她这么喊着,终于,最后一圈链结也被解尽,悬挂的巨斧只在半空继续静止停顿了半秒钟,便携着凶狠的势头,一路划破冰冷死寂的空气,向着正下方狠狠劈落下来—— 瞬时间,那双血红色的竖立兽瞳狠狠一缩! 而且——她这是被吞到了个什么地方啊?空洞洞黑漆漆的,怎么看也不像是猫的胃,莫不是她已经死了吧?还是又穿越到了什么异次元? “这里不是化猫的实体,你被物怪的执怨缠住了。” 总算等到自家“金手指”的回答,傅小昨先舒了一口气,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内容。 ——怎么又是物怪跟执怨呀? “所以,那只黑猫是物怪?那它吞我做什么呢?”之前她曾经听卖药郎说过,执怨生于人心,化成物怪后也大多对人类抱有敌意——于是为什么一大街的人都没事,偏偏只有她一个妖怪被吞了? 总不至于是她犯了猫主子的冲吧?可是她回想起来,自己真的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傅小昨当时坐在小摊边上发呆,无意间一低头,发现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黑猫。 她印象中的猫类,大多天性喜洁到龟毛的程度,但这只猫却是浑身毛发凌乱,有几处还湿嗒嗒的粘成一捋一捋,瞧着面上眼里也没什么精神。 她也是闲着无聊,才伸手顺了顺它脑门上的毛,然后用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糖人,在它眼前挥了挥——嗯,统共就做了这些事,难道这些行为有多么天怒猫愿、猫理难容吗!? 更不要说出言嘲讽了,傅小昨印象里自己甚至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小猫,这个给你吃好不好?——就是在这句话说完之后,那只看起来始终反应迟钝呆呆的猫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黑圆的猫眼里倏地蒙上一层血色,原本娇小的身躯也瞬间膨大数十倍,然后朝她一张嘴—— 情况就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早知道猫妖大人如此坚贞高洁,不愿食嗟来之食,如果上天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作死了# 月先生说完一句,便陷入了沉默,没再回答她之后的困惑。 “……那它是要带我去哪儿啊?”傅小昨忍不住开始小声bb。 ——沉默。 “……我、我不会死在这里吧?”傅小昨怂唧唧地继续小声bb。 ——继续沉默。 “……好黑呀,什么也看不见……”傅小昨没出息地持续小声bb。 傅小昨本来以为对方会一直这么无视自己到底了,她正在努力想着,还能够自言自语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下一秒,整一方不透光亮的漆黑空间,便倏地从她头顶上空,静静泻下一丝柔和的墨蓝光影。 她惊得立马瞪大眼睛抬头望去,目光明明于先前见久了黑暗,在触及那丝光影的时候,却丝毫不觉得刺眼。 那丝流光涌动流泻着,好像某种富有生命力的物体,短短几秒之内,每一处黑暗就都被那种柔和的墨蓝色调覆盖住,让她仿若身处苍穹之下的夜幕。 恍惚有一轮月影在高处无声悬着,不见一颗星,她却错觉整片天幕都分明润着盈盈的星光;天际零散飘着几只浮灯,周围尽是皎洁的月白色;细碎莹玉的光线在远处勾勒出无数硕大的光晕,层层间隙里点缀着某种难辨的纹理——一切都静静的,沿着绵延的远山,铺延到未知无垠的尽头。 傅小昨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莫名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圣洁感,简直觉得哪怕连呼吸都会侵扰这种美丽。 “月、月先生……”等到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傅小昨很想甩出一堆极致华美的辞藻,以抒发内心的赞美洋溢之感,吭哧吭哧半晌,总算憋出一句:“想不到……呃、你还挺有艺术造诣的嘛……” 37.第37只妖·解脱 系统加载中……请稍后 “……” “你、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 “……好吧, 或者我该问, 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 “……” #跟一只剩半条命的狗搭讪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傅小昨现身说法表示, 一个字,尬。 瞧了瞧身周, 她忍不住放弃地一捂脸, 整个人蔫哒哒地靠坐在墙角, 默默埋头在膝间。 她就说, 凭她这种玩个游戏都能穿越到异世界的人品, 怎么可能好运到第一天就能准确中大奖? 现在这情况看来,几乎可以肯定此“犬神”非彼犬神了。 —— “哦?”对方应声间连头也未抬, 曼声轻语里也是没当真的敷衍。 傅小昨瞅不准她的意思,尝试着继续努力:“它受伤很严重……请找个大夫来看一看吧。可能塚田少爷贵人事忙, 一时忘了这边,若是半月之后犬神没能如常上斗场, 你也不好交待的, 不是吗?” 妇人——傅小昨听别人喊她及川姐, 却不知道全名——听了, 若有所思状点点头,不吝夸道:“真聪明。” 然后呢?傅小昨捏捏爪:“所以……?” 名唤及川的鸨姐看她憋得辛苦,好意提醒她:“所以, 你有钱吗?” “嘎?” “想要给那只狗请医买药,不是不行, 只这医药费你想让谁付?塚田大公子一日没发话下来, 我花出去的银子可就一日没处报销, 弊多利少的风险买卖,姐姐我是不干的。至于你自己,若是有钱也不致在昨日答应留我楼里;说是将这副身子卖予了我,但按我们的契约规定,这份钱得于你在这儿呆满一月才会给你;而且初来乍到的,我也还没让你出台接过客——总之,想必现下你口袋里头依旧是空无一文——呐,我的傻妹妹,你哪来的闲钱要给一只就剩半口气的死狗请大夫哟?” 傅小昨顿时愣了愣,无故穿越异世至今,接连被此处各种清奇的世界观震慑,她的确还没考虑过这么现实的问题,当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向自己的“金手指”求助:“月先生,你有钱咩?” ……沉默。 半晌,及川就见跟前的孩子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吭哧吭哧挤话道:“呃,那个,您、您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啊?” —— 及川笑眯眯地弹了弹指间的纸据,看看女孩面上郁闷的神色,面如春风地安慰道:“妹妹且放心,就凭你这粉雕玉琢的长相,只要待及能上台的日子,不出几天就能被客人打赏到手软,要还上这么小份子的额数还不是绰绰有余?” 傅小昨的确很失意,她反省了一下自身的情况——穿越过来啥事儿还没干成,第一天先把自己卖了身,第二天又向别人借了款,这么凄惨的嘛? 不过借据都签下了,再纠结这些已是无果,她深吸一口气先把这些念头压下,攥紧了刚刚到手的银子:“那现在,能不能请你帮忙请一位大夫过来了?” 及川看着面前孩子一派耿直的目光,心里不由轻轻叹息了声——自身尚且难保,怎么还有闲情照顾一只半死不活的狗呢,只是想做的事情就不带顾虑地来做的话,还真不愧是天真烂漫、或者说是幼稚无知的年纪——她也不确定是否是怀里那份捂热不久的卖身契在作祟,只是看着这孩子清透干净的眼神,一贯看多浮世的心底竟难得地生出一丝悯意,于是耐下心给人解释着劝了几句。 “花名町这么个小地方,可还没听说过有专门给畜生治病的大夫。你要真有这份心的话,去买点外敷的伤药便是了。做到这个份上,就算到时那老狗真的没能挨过去,塚田少爷那儿,我们也是有说辞的。”说着她想到什么,顺口补充道:“说到买药,昨夜正好有个郎中住进了楼里,我看他背着的药箱分量不小,普通敷外伤的草药总该是有的,你不如就去找他买一些,省得出门再跑一趟。” 傅小昨见这妈妈桑突然亲和好说话了许多,心里正忍不住发虚,听见这话却不由茫然了一秒。 什么啊……背着药箱逛窑子的,郎中……吗? 看见孩子眉眼间浮起毫不掩饰嫌弃怀疑的神情,及川顿时被逗得捂嘴笑了笑:“当然啦,单瞧他那打扮,应该不会是什么靠谱的大夫,多半只是糊弄人混饭吃的江湖术士罢了。不过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个郎中自然也是有其长处可言的。” 什么啊?这种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郎中的家伙,莫非还当真有什么秘传的神奇药方不成?傅小昨对其可信度表示怀疑。 “妹妹去亲眼见了他,便知晓了,这个郎中真是相当了不得呢——”及川勾了勾唇,神神秘秘拖长了语调,故意引着人好奇,于是傅小昨一个没忍住,果真没出息地将身子凑上前去,这才听她吊足了胃口后满足公布出的下半句:“那真是一名世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呀~” 什么啊!背着药箱逛窑子的美郎中……原谅她想象力匮乏,实在没法构想出这种猎奇的画面感好吗…… 没去在意身边傅小昨纠结的表情,及川悠悠抬起手来,丹蔻甲盖轻抚过眼角,嘴上半真半假地叹息道,“就是心肠硬了点。姐姐我都亲自上去勾搭了,也没能让人家动心,可以说是很受伤了。” 傅小昨直觉想要离这位貌似陷入某种诡异思想状态的阿姨远一些:“呃,那我要到哪儿找他去呢?” “嘛,人就在楼下花阁里坐着呢。”说着,及川面上浮现出孺子可教的神色:“是了,你当然也可以去试试,也许人家好的就是这口呢。” “……我只是去买药啊喂!”在对方身经百战且显然意有所指的暧昧目光下,某方面经验为零的傅小昨瞬间炸毛。 “啊咧,服务意识要靠从小培养的呀,小傻瓜。”及川一边言笑晏晏,一边拿目光细细地将她上下打量了几回,仿佛在评判某件商品的满意度一般,意味深长地轻轻颔首:“可惜给你做的新衣还没好。这小身板要是穿起艺伎服,想必是很可爱的。到时姐姐会亲自帮你把腰带系得漂漂亮亮的哦……啊,一定有许多客人会喜欢得要死呀。” 听她话里语气越来越飘忽,傅小昨都开始分不清她是玩笑还是认真居多,就像对方“邀请”自己观看斗兽时的那副神情给她的感觉一般,一时间,她袖下的皮肤都起了阵鸡皮疙瘩。草草跟人道了别,傅小昨脚下不停地径直匆匆退出了房门。 看着孩子透着慌乱的背影逃远了,及川眼角眉梢笑意却未减半分,只是这笑意无故显出几分冰凉来。 艳色甲尖在花木桌面上扣了扣,一旁始终静候着的仆侍便恭敬地俯下身来,及川轻轻阖上眼睫,曼声轻语:“准备妥当就开始吧,完事以后,记得跟塚田少爷那边报备一声。” 仆侍却显出几分犹疑,不确定地询问道:“可是,小昨姑娘会不会......如若她中途闯入进去——” “啧,所以我这不是替你将人支走了么?”及川眉间眼浮起一丝不耐:“手脚利索一点儿,丁点的事情还想磨蹭上个把时辰不成?又不是第一次干了?” “......是。” —— 傅小昨几乎是还没下楼梯就看到了及川口中的那位郎中。 没办法,在满堂的聚簇成堆中,静坐一隅的独一抹身影实在显得格外显眼。更何况,这位郎中先生脸上还顶着副比身周的艺伎倌人还要华丽几分的妆容,衬着身上冰蓝底色的衣袍,以及那过分苍白的肤色,整一个非但不显突兀怪异,反而在纷乱旖旎的流光中,微妙地将清冷与艳丽两种截然的气质栩栩融合在一处——夺目的美丽。 傅小昨扶着扶梯下楼,一边暗暗赞同先前及川妈妈桑对这位郎中先生的评价,一边忍不住心里浮起几丝怪异——她怎么觉得,这个人,或者说这种即视感,有些莫名的眼熟呢? 这么一个劲地盯着人瞧,待到她下了最后一阶楼梯,对方似是察觉到被人注目,转动眼珠对上了她的目光——是的,只是转动眼珠而没有侧过头,于是,整一副十足赏心悦目的侧颜,却因为这抹犀利的眼神余光,而顿时带上了一股同样该死的熟悉的刻薄劲儿。 傅小昨就这么愣在楼梯口,隔了大半个喧闹的厅堂,思维迟滞地跟对方相顾无言地对视了好半晌,直到——几缕半长的淡茶色头发从对方的深紫发巾中散落,沿着砂红眼线勾描的细长眼角,划过耳际,一直软软垂至肩下—— 傅小昨脑海里那层迷雾倏地被这抹茶色掀开,伴着一道惊雷骤起,轰得她当即瞪圆了眼睛惊呼出声—— “四李!卖药囊!” ……过于激动之下,连从曾经的大学舍友那学来的江淮口音都没来由地冒了出来。 她毕竟身量幼小,这一喊其实没在喧闹的厅堂里引来几方注意,但傅小昨此刻也压根没心思在乎身周,只顾着在内心咆哮—— ssr! 活的ssr! 天!啦!噜! 在心里狠狠刷屏刷了密密麻麻好几页,傅小昨才好歹从魂飞天外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连忙趁着这股热血上脑还没怂下去的劲头,蹭蹭蹭朝着那道身影冲过去,生怕对方下一秒就会拔腿跑走了。 等到终于喘着气站定在对方面前,傅小昨整个人目光blingbling,神情期期艾艾,嘴里吭哧吭哧:“您、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能否冒昧问一下,您是——?” 从她盯着他发呆、突然吼出一嗓子、以及风风火火冲到他跟前,这整个过程里,郎中先生都始终如一地维持着全然面无表情的姿态。这时听到她的问话,他才终于正眼打量起身前这名让自己坐着都需要俯视的女孩。看清她毫不掩饰激动得双颊都红扑扑的神情,冷色作底的细长眼中也依旧不生半点波澜。 在傅小昨全然巴巴满分热切的眼神里,随着对方仿佛放慢了一倍速的启唇动作,低沉磁性的嗓音才终于缓缓响在她的耳际。 “只是,一个,普通卖药的,哦。” ——深深浅浅,晕晕点点。 “哈......哈哈……这位就是之前的犬神,”她顿时有些讪讪的干笑,连忙伸手把那个二货拉过来些,一边努力转移受害者的注意力:“呃、事实上,后来我又捡了一只猫,现在还多了只老鼠,就——”她想了半天,最后毫无信服力地干巴巴补充道,“——特别和谐友爱。” 卖药郎淡冷的眸光从自己的右肩上移开,语气毫无起伏地评价道:“很有趣。” “……很荣幸。”傅小昨暗暗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居然能让你都觉得有趣了。” —— “衣服全都湿了,赶紧换一件。身上有没有受伤啊?”傅小昨不放心地上下看他,深底衣料湿透为墨色,看不出有血迹的存在。 犬神摇了摇头:“没有。那些东西并没什么攻击性,只是数量多,所以花的时间久了点。” 这是都解决掉了的意思? “......等会儿有空再细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的船上,多亏刚刚那位药郎先生帮忙才上来的,所以之后也都小心点,不要给他惹麻烦,知道吗?”见一猫一狗都老老实实点头,她探身向房间外面:“药郎先生,这里的衣服,我拿两件给他们俩穿了哦。” 等了一秒钟,自动将沉默理解为默许,傅小昨缩回头,十分效率地给两只挑了套勉强合身的衣物。 这虽然是为卖药郎准备的房间,柜里的衣式却是男女各有,大概是客房本身的标准配置。 不过,这份标准配置里,貌似没有将小孩子入住的可能考虑在内,于是傅小昨自己没有找到能换的衣服。她身量太小,哪怕眼下穿着九命猫的衣服都显得松松塌塌。原本装有换洗衣裳的包裹,也在跑路过程中丢落了。 至于铁鼠,他的小光头太过突兀显眼,傅小昨担心很难跟别人解释,询问过后,小和尚自己也不愿意脱下僧袍,于是便继续让他窝在荷包里了。 —— “我们......必须要去跟那个什么王子见面嘛,难道就不能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吗?”跟在卖药郎后面,傅小昨小心翼翼地道。 “身为客宾却不见主,你想要怎么解释呢?” 道理她都懂,问题是—— “这是二王子的私人出行,除了船长水手,船上的护卫武士只有寥寥,都是王子近侍。”沉凉话音连同步伐一般的不急不缓,“这些人长居宫内,对于京都要抓什么通缉犯不会有过多关注。而且——” 说到这里,卖药郎脚下未停,只微微转动眼珠扫了她一眼:“我告诉过你,如今既已开船,你的身份被发现也无妨。” 傅小昨想起他说过,这艘船上的人都快要没命——先不论真假,可是万一被认出,她难道就真顶着通缉犯的身份,放宽心态跟大家自如相处吗? 38.第38只妖·偶遇 系统加载中……请稍后  傅小昨由于所处海拔高度较低,并未受到这番水雾的洗礼, 然后, 她就眼睁睁看着身边另一位先生, 那袭冰蓝色衣袍的肩膀处, 瞬间多出一小片零星的痕迹。 ——深深浅浅,晕晕点点。 “哈......哈哈……这位就是之前的犬神,”她顿时有些讪讪的干笑,连忙伸手把那个二货拉过来些,一边努力转移受害者的注意力:“呃、事实上, 后来我又捡了一只猫, 现在还多了只老鼠, 就——”她想了半天,最后毫无信服力地干巴巴补充道,“——特别和谐友爱。” 卖药郎淡冷的眸光从自己的右肩上移开,语气毫无起伏地评价道:“很有趣。” “……很荣幸。”傅小昨暗暗撇了撇嘴, 小声嘀咕:“居然能让你都觉得有趣了。” —— “衣服全都湿了, 赶紧换一件。身上有没有受伤啊?”傅小昨不放心地上下看他, 深底衣料湿透为墨色, 看不出有血迹的存在。 犬神摇了摇头:“没有。那些东西并没什么攻击性,只是数量多, 所以花的时间久了点。” 这是都解决掉了的意思? “......等会儿有空再细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的船上,多亏刚刚那位药郎先生帮忙才上来的, 所以之后也都小心点, 不要给他惹麻烦, 知道吗?”见一猫一狗都老老实实点头,她探身向房间外面:“药郎先生,这里的衣服,我拿两件给他们俩穿了哦。” 等了一秒钟,自动将沉默理解为默许,傅小昨缩回头,十分效率地给两只挑了套勉强合身的衣物。 这虽然是为卖药郎准备的房间,柜里的衣式却是男女各有,大概是客房本身的标准配置。 不过,这份标准配置里,貌似没有将小孩子入住的可能考虑在内,于是傅小昨自己没有找到能换的衣服。她身量太小,哪怕眼下穿着九命猫的衣服都显得松松塌塌。原本装有换洗衣裳的包裹,也在跑路过程中丢落了。 至于铁鼠,他的小光头太过突兀显眼,傅小昨担心很难跟别人解释,询问过后,小和尚自己也不愿意脱下僧袍,于是便继续让他窝在荷包里了。 —— “我们......必须要去跟那个什么王子见面嘛,难道就不能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吗?”跟在卖药郎后面,傅小昨小心翼翼地道。 “身为客宾却不见主,你想要怎么解释呢?” 道理她都懂,问题是—— “这是二王子的私人出行,除了船长水手,船上的护卫武士只有寥寥,都是王子近侍。”沉凉话音连同步伐一般的不急不缓,“这些人长居宫内,对于京都要抓什么通缉犯不会有过多关注。而且——” 说到这里,卖药郎脚下未停,只微微转动眼珠扫了她一眼:“我告诉过你,如今既已开船,你的身份被发现也无妨。” 傅小昨想起他说过,这艘船上的人都快要没命——先不论真假,可是万一被认出,她难道就真顶着通缉犯的身份,放宽心态跟大家自如相处吗? 这画面感也太鬼畜了吧...... 莫名觉得有点不服气,于是她小小声哼唧了一句:“按你这么说,那我现在直接拉着他们跳到王子跟前,告诉他我们都是妖怪,不也没关系吗?” “如果你有这个兴趣的话,当然。” ——好吧。论撕逼怼人,是你比较厉害。 瞬间服气了的傅小昨,老老实实跟着对方穿过长长的廊道,进入一方广阔许多的空间。从穹顶浮阶到饰物摆设,目所及处俱是光华富丽,看起来像是用以举办舞会盛宴之类的场所。 中央的空地上围站了一小撮人,还未走近,傅小昨就能听到几句言声传过来—— “雅一殿,据说你前几日还病得就剩半口气,今天怎么就生龙活虎了?还擅自闯上了我的游船——” “让佑二弟弟见笑了。为兄大病初愈,听闻你要出海游玩,不由心生向往,是以禀报父王以后,未来得及征求你的同意便自行前来。还请弟弟莫要介意。” 走得近些,傅小昨细细一看,被拥围在中间的是两名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而且——彼此面容居然一模一样! 似乎察觉到她的震惊,卖药郎冷静地说了一句:“云蜀王室月原氏,膝下两名皇子为一胎双胞,大王子雅一,二王子佑二。” 双胞胎?那立储之争应该会很激烈吧......傅小昨首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两个王子虽然相貌一致,衣饰也是同等的王家用度,但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名叫雅一的大王子面上,还留有几分苍白的病色,整个人精神稍显萎靡;站在对面的二王子佑二,眉眼间则是满满的高傲,还有些肉眼可见的烦躁与不愉。 听了先前的话,佑二眉间一皱,几乎不加掩饰地狠狠剜了面前的兄长一眼,唇角勾起恶意的讽刺:“你,再敢那么叫我一声,我就把你扔到海里去。” 傅小昨:“......” ——喂!宫斗撕逼可以这么直接的吗!?不是应该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勾心斗角?直接扔到海里去是什么鬼!? 这厢大王子雅一面上客套的笑意也迅速消退,紧接着回敬了个同样犀利的厌恶百分百式白眼:“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 傅小昨:“......” 众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看着两个王子互相街骂了数分钟,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直到雅一殿下由于骂得太过投入,喘着气晃了晃身子,对面的佑二殿下才嘲讽地冷笑一声,移开目光转向这边:“药郎先生来了。我看您之前费心救下这废物,真真是太不值得。瞧他这说句话就喘三口的德行,肯定熬不过几天了吧?” 卖药郎面上神色淡淡,似乎压根没将刚才的大型撕逼看入眼里:“雅一殿下病根已愈,并无大碍,只是还需再调养些时日,忌动燥火为佳。” 佑二冷冷瞥了眼对面:“祸害遗千年,真是可惜。”说完便一甩袖子离开,率先入了已早早摆好的宴席间。 雅一皱着眉见对方走开,大概是记得刚刚卖药郎“忌动燥火”的告诫,没有再出言杠回去,原地缓了缓气息,又恢复了起初温和淡笑的模样,出言邀请卖药郎等人一同入席。 —— 默默消减存在感地坐在卖药郎身边的席位上,瞄了眼主位席上彼此隐隐低气压的两道身影,傅小昨小心地压低声音:“药郎先生,这个''云蜀''国的两位王子,关系也太差了点吧......” 她本来就只是有感而发,没有指望对方回答什么,便顾自继续嘟嘟囔囔下去:“你之前说是因为你治好大王子的病,二王子才答应让你搭上这艘船——现在看来,他心里肯定记恨你了,会不会是想在船上找你麻烦啊?” “不会。” 听到他突然回了一声,傅小昨奇怪地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不会?你可是治好了他的死对头啊。” 卖药郎静静饮着茶水,在整方席间,独这一道身影显得格外从容雅致:“因为,找我给大王子治病的,就是二王子自己。” “......什么?” 她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正要细问,席外一声传话却打断了她。 “禀殿下,黑羽大人到了。” ——怎么还有人? 傅小昨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便瞧见席外侯着两道身影,俱是一头银发。 高一些的着一袭深色书生服,腰间别了柄纸扇,看起来文质彬彬,但面上十分怪异地戴个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不辨眉目;边上矮一些的着一身浅色劲装,身材稍显清瘦,但俊秀面容与挺拔肩背间都可见勃发的英气,正将手上的弓箭交付给仆侍。 “黑羽氏兄弟,哥哥昭户,二王子伴读,弟弟秀树,大王子近卫。”卖药郎淡声解释了句。 ——又是兄弟? 傅小昨一脸懵逼地看着两名银发青年入席落座,几乎要被眼前的状况搞晕头。直到姓黑羽的兄弟俩入席坐下,其中一人突然出言问候了卖药郎,她才被那话中内容激得精神一凛回过神来。 “啊,药郎先生已经到了。上船前听人说起你收了个小学徒,真是恭喜了。” 说话的是两人中的兄长,那个戴面具的书生,语气是平常的寒暄,傅小昨却还是听得胸口咚咚咚急跳起来。她默默低下头,听着边上卖药郎沉静无波的话音:“对,就是这位。” 目光发直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几秒钟,她默默咽了口唾沫,做了次深呼吸,僵硬地抬起头——下一秒却看见,卖药郎的手指所向是坐在她另一边的九命猫。 ——啊? 本来吃得正欢快的九命猫小姐也一脸问号三连,但快速看了她一眼后,没有出声反驳。 坐在席对面叫黑羽昭户的青年闻言,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啊,真是个美丽可爱的少女。那么其他几位是——” ——哪来这么多话?就不能学学你弟弟安静吃饭吗!? 傅小昨默默咬牙,继续听卖药郎不动声色地开始编:“另外两位,分别是今日刚请的护卫跟侍女,擅自让他们落席一同饮食,请见谅。” “啊,既是与药郎同行的伙伴,当然也是殿下的客人。不过,”对方话音一转,乍起几丝怜惜的意味:“如此年幼的侍女,真是个小可怜。见她身上的衣物也不甚合身,必定穿得很不舒服吧?” ——混蛋!为什么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她身上了!? 主位上的二王子都带着謔意地嗤笑了声:“这天底下,可有你昭户不怜惜的女人么?” “可谁叫这天底下的少女,都是需要爱护的存在呢。”昭户说着便又向她看过来,柔声道:“还好我以前曾叫人备过女孩子的衣服,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傅小昨低着头,用力闭了闭眼睛,出口声音小得可怜:“不用了......” “不用客气,小妹妹喜欢什么样的?” 见她低着头没再出声,他便沉吟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缓缓轻语中仿若携了无限柔情:“红色如何?依我看,你必定很适合穿红色的衣服呢。” 傅小昨瞬时手指一抖,杯盏差点翻落在地,被边上卖药郎及时伸手过来接了住,她也无暇顾及,只带着惊慌地抬起头瞪大了眼,触及对面人面具后那两道笑意满满的目光。 还在揽幸楼里的时候,某天闲时,她便曾经这样问过他—— “药郎先生,等这边的麻烦解决以后,你要去哪儿呢?” 彼时那个人看着自己手下的药箱,定声回答她:“去到,能够让我,真正,拔出退魔剑,的地方。” 傅小昨觉得,卖药郎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当时眉眼间的神色,认真纯粹得堪称虔诚。 形、真、理...... 她当时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也许,其实跟犬神一样,卖药郎的心里同样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守护感呢。也正因此,她便不曾将后面半句话问出口。 每个人有着不同的想要追逐的东西,没有必要非得强行走向同一个方向。 ——更何况,她其实也还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傅小昨甚至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只是某天一睁开眼,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骤然缩小到八、九岁孩童的时期,身周所处更是全然陌生的时代环境。 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另一个世界里“傅小昨”的身躯已经死了,现在她是身为妖怪的“座敷童子”。她需要找到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妖怪,并跟它们签订“契约”,这样她才能“复活”——这些内容全部语焉不详,问得多了,对方便干脆沉默不再回答她。 对方是谁?至今寥寥发过的几次声,都只有她能听到;暂时看来,对她似乎也不抱有恶意;以及,对方每次说话时,她脑海里都能隐隐看见一轮弦月形状的墨蓝影子——她因此擅自给对方取了“月先生”这个称谓——除此以外,那个声音于她而言便是彻底的迷雾。 “某些”妖怪的具体范围是什么?月先生让她联系另一个世界里的经历来考虑——傅小昨自认曾经只是个普通良民,从来没撞过妖魔鬼怪,更不要说还要细分到“座敷童子”相关——于是最后,她锁定的是自己接触过的一个和风妖怪题材卡牌游戏。所以说,这里其实是那个游戏设定里的世界?所谓的“某些”妖怪,指的是游戏里的卡牌式神?至此,月先生就不肯再确切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