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妻入怀》 1.新婚夜 顾蒹葭大婚时,正值阳春时节。 那一日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几十里红绸送新妆。 市井民众竞相观礼,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皆想亲眼目睹这一盛况,更有高门贵胄赞叹:当今洛阳城,唯有顾蒹葭才能当得起此等尊荣。 顾蒹葭为舞象之年,未嫁人时,便艳冠全大魏,无人不知。其人,光润玉颜。俏如桃花面,清素若菊,更以“当朝才女”之首著称。 论家世,顾蒹葭出自累世簪缨世家,自小被封为白露郡主。父亲顾建柏是镇国公,任中书令,建言朝政,其母丁芷兰乃是清河大族嫡女,家世显赫。 而作为家中独女的顾蒹葭,此次,所嫁之人,乃是当今太子李孝敬。 所谓高门出贵女,富贵连延,也不外乎如此了。 顾蒹葭坐在喜帐内,后背挺直,脑中不断盘旋着临出门前,阿娘刘氏在她耳畔的殷殷嘱咐。 “蒹葭,镇国公府如今式微,你父亲又因谏言北伐边镇叛将被众朝臣弹劾,险些被掳夺了爵位,被圣上不喜。现今唯一能救咱们家的,便是你了。” “蒹葭,那恭郡王李景喻与你如同镜中花,你和他之间隔了千山万水,若他当真想娶你,恐怕他早从边关叛镇回来了,怎会让你苦等数年?” “太子身为你的表哥,你俩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待婚后,太子定会待你好的。” “蒹葭,记住了,嫁人后,一切以家族为重,莫要任性,惹恼了太子。” 恐怕阿娘朝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才是心中所想吧。 顾蒹葭微微苦笑。 现今大魏,境外有强敌柔然铁骑虎视眈眈,内有防御外朝边陲三镇叛军肆虐,社稷风雨飘摇之际,远离战火的洛阳高门士族依旧奢糜无度,夜夜歌舞升平。 边陲镇县沦陷叛军的八百里急报传入朝堂,朝中肱骨之臣以阿耶(父亲的称呼)为马首是瞻,奏请年迈昏庸的嘉宁帝出兵平叛,却被骄横自满的嘉宁帝以“宵小何惧”等为由所拒,阿耶更被按上“妖言惑众”的罪名,禁足家中三月,罚三年俸禄。 与此同时,叛军不过短短一月聚集十万大军,以大魏贪污成风,暴敛赋役为号举旗南下,自北境高阙戍起,连番攻破沃野镇,怀溯镇,战火燃致边境生灵涂汰,浮尸千里。 一个月前,阿耶虎目含泪,一言不发。 阿耶正值壮年,不过三十几岁,双鬓已然斑白,望着她神情悲戚。 顾蒹葭微微启唇,极力克制泪意,语调平缓的答话:“若蒹葭嫁给太子表哥,太子表哥就会劝服圣上发兵镇压叛军,对吗?” 阿耶转过身去,后背萧索,缓缓颔首。 顾蒹葭了然,上前搀起阿耶紧绷的臂膀,轻声道:“蒹葭嫁给太子表哥便是。” 顾建柏膝下只得一女,平日极为疼爱,又知她心有所属,并非是太子,终不忍心问道:“蒹葭,你可会怨阿耶?” 顾蒹葭侧目,望着跳动的烛火,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蒹葭与恭郡王李景喻原本不过口头婚约,现今他父丧未满三年,他又多年镇戍边陲要地,日长夜久,蒹葭......对他的这份情谊也就淡了。” “左右......不过是我们没缘分罢了。” 阿耶与恭郡王李景喻父亲为故交好友,李景喻更在年少时,曾住在镇国公府上多日,顾蒹葭与李景喻年岁相当,故,这门亲事虽是顾建柏口头应允,但亦是作数的。 可世事无常,两人还未正式定下婚约,而镇守北境的李景喻的父亲李靖舒突染恶疾暴毙,北境少了威名赫赫的战将李靖舒,毗邻北境的柔然国蠢.蠢.欲.动,欲南下攻魏。 自此,李景喻回北境袭了父爵,镇戍边关的同时,为父守孝三年,两人婚事耽搁下来。 眼下,三年孝期不足一月既满。恰逢临近幽州的褚镇叛乱,李景喻上奏嘉宁帝增兵平乱之时,亲率二万大军,前去救援失陷怀溯镇等镇。 已过去一月有余,朝中并未派一兵一卒援兵,边陲重地轮陷失守,李景喻二万大军只剩残兵弱将负隅抵抗,困守怀溯镇,再未传来任何消息。 龙凤红烛在燃,屋中帷帐低垂,一片昏红。 “蒹葭,喝下这杯合卺酒,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了。” 太子满面红光,挽上她的手臂,举起酒盏凑在唇边,眼神示意她喝下杯中酒。 顾蒹葭拿酒盏的手指轻.颤,须臾,微一闭目,眼角一颗清泪滑入衣襟,睁眼,仰头问他:“太子表哥,什么时候出兵解边陲之乱?” 太子李孝敬觊觎她美色多年,深知她与李景喻有婚约在身,却以李景喻用兵如神为由,规劝圣上拒不发兵救援北境。更以此胁迫阿耶将自己嫁给他。 而众所周知,嘉宁帝年迈昏庸,朝政之事多被太子把持。 太子居高临下逼视她,眼含威严:“蒹葭,莫要惹我生气。” 顾蒹葭端着酒盏的五指收紧,迎着太子隐怒的目光,朱.唇轻启,“太子表哥,蒹葭已做了该做的,这时候,是不是该太子表哥履行承诺......” 她话音未落,忽的,门外响起数道纷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仓惶的声音传入房中。 “怀溯镇危机解围,恭郡王李景喻一骑突围,混入敌军擒住叛军首领,逼退叛军退守沃野镇,方才拎着叛军首级进京面圣,却被掳夺了爵位。” “此刻,他正朝这边来了。” “怎么不拦住他?今日可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不易见血。” “......谁也拦不住啊。” “何况......何况还是圣上允了恭郡王过来的。” 阉人尖细焦灼的声音透窗而入,顾蒹葭怔忪一瞬,随着房门被人踹开时,松了执酒盏的手,不可置信的念出那个索绕心头的名字:“景喻......” 酒盏应声而落,酒水撒了一地,灼痛了她的眼,又灼痛了谁的心。 李景喻身上铠甲破损数处,周身血迹斑斑,英朗的面庞,薄唇擒着一缕浅笑,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嗓音低哑:“阿葭,我来迟了。” 他面容枯槁,眼眸深处带着柔意,说话时,唇边溢出来几缕血线,朝她踉跄走来,已然是......将死之昭。 顾蒹葭眼泪决堤而出。 “太子表哥,你答应我的什么?” 她惊怒的转望太子,厉声呵斥,正要奔向李景喻,手腕却被太子拽住朝后疾退几步。 太子另一手从袖中掏出匕首,划在手臂上,朝门外围拢过来的府兵厉喝:“恭郡王行刺本太子,其罪当诛。” 顾蒹葭瞪大双眸望向太子。 此刻,一群穿着布衣的府兵从门外蜂拥而入,瞬间围拢住奄奄一息的李景喻,将他围在人群中间。 火光电石间,顾蒹葭全身如遭雷击,双眼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中,她怔忪的望着李景喻。 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她突然忆起几个月前,阿耶垂首顿足哀叹:朝中奸佞小人.弹劾李景喻手握重兵,恐有夺位不臣之心。 李景喻在北境民望甚高,又是皇亲贵胄,此次嘉宁帝对北境生乱熟视无睹,任由李景喻私自出兵平叛。待北境之乱耗掉李景喻大部分兵力后,若李景喻活着回来,再治他个越俎代庖的罪名,自此,除去李景喻这个心腹大患。 太子娶自己,不过是为了引未死的李景喻回京伏诛。 太子一声令下。“杀。” 敌众我寡,胜负已分。 眼前刀光剑影中,李景喻徒手杀了十多人后,终于不敌,倒在了血泊之中。 顾蒹葭浑身发冷,肺腑却灼烧般的疼痛,她重重咬在太子禁锢她的手臂上,腥红的血充盈满嘴,却不及她心头悲痛一分。 太子暴怒甩开她,她一头撞在小几上,血水顺着额头糊了满脸,她踉跄着朝景喻爬过去,将浑身浴血的他搂入怀中。 门外稀疏月色撒进来,照亮了他硬.挺的面容,他呼吸几不可闻,双目悲伤的望着她,断断续续的道:“我....从未后悔。” “下辈子......换我......等你。” 在她泪水朦胧中,李景喻唇角含笑的咽了气。 她双眼阵阵发黑,肺腑灼烧难忍,连着全身骨血如同烈焰焚尽,灭顶的痛意顺着喉咙,涌.入嘴中。 她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同时,鲜血从鼻孔,耳朵,悉数流下,身子无力后仰,软倒在了李景喻身上,却是中毒了。 弥留之际,她瞥见太子睁着惊恐的双眼,朝门外厉喊:“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她却是瞥了眼,门外一闪而过的一角绿罗裙,不知何人给她下的毒。 闭目之时,脑中突然响起她年少时,李景喻眼含戏谑的凑在她耳畔轻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2.忆往事 夜里,汾水之上的画舫逐月而行。 住在船舱客房的李嬷嬷,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惊醒。 正是夜半亥时,客房内除却破浪逐水声,这声音反倒细不可闻,可登时将李嬷嬷的睡意驱散。 李嬷嬷急忙翻身下榻,撩.开帷帐,凑着窗外月色,细细端详睡在床榻上的女子,她额头布满冷汗,双目紧闭,眼眶下微微塌陷,嘴里发出梦呓之声,似是被什么可怕的梦魇住了。 李嬷嬷轻声唤那名女子:“姑娘,醒醒?” 那名女子眼皮急速抖动数下,双眼猛地一睁,醒了。 李嬷嬷松了口气,转过身去,点亮了烛火,复又凑近床榻,将惊魂失魄的女子搂入怀里,低声哄慰:“姑娘,又做噩梦了?” 顾蒹葭睁大惊恐的双眼,紧抓着李嬷嬷衣襟,面色惨白的点头。 李嬷嬷将她搂的更紧些,望着她瘦得削尖的下巴,语带哽咽道:“姑娘,这回从并州赶往洛阳,路上舟车劳顿,可受大罪了。” 顾蒹葭闻言,举目四望,才弄明白身在何处,待缓过神,才低声回道:“蒹葭,能了了祖母的遗愿,受这点苦楚不打紧的。” 顾蒹葭的祖母顾曼春为耳顺之年,得了痴症,几个月前突染风寒卧床不起,偶尔意识清醒时,嘴里念叨着思念祖父,盼她大归(死)时,能安葬在并州,并在当天夜里逝去。 顾蒹葭的祖父原为并州人,英年早逝,并葬与并州,其后,祖母跟着升了官职的父亲离开并州,定居洛阳,而今这个强硬了半辈子的老人,弥留之际,惟一的心愿,便是重回故土与祖父合陵。 恰时,毗邻大魏的柔然国年轻首领阿史那即位,对大魏北境虎视眈眈,朝中局势微妙,顾建柏任职中书令,在大魏紧要关头上,政务不能松懈半分,无奈之下,只得亲派一队府兵,护送独女顾蒹葭扶灵回乡,安葬顾曼春。 待顾蒹葭安葬祖母后,归洛阳途中,船行陆家港起,她便晕船不适,受了不少苦楚。十日下来,竟生生瘦了一大圈,这几日,竟时常梦魇。 李嬷嬷轻拍顾蒹葭的后背,低声道:“夜里起了风,船行的慢了些,姑娘,你再睡会吧。” 顾蒹葭瞳孔里的惧意还未散去,紧抓着李嬷嬷的手,闷声道:“嬷嬷,你陪我睡会儿。” 李嬷嬷是顾蒹葭的乳娘,听了这话,自是应承下来,亲自熄灭了烛火,躺在她身边睡了下来。 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顾蒹葭却是睡意全无,脑中一直回荡着那个噩梦。 起初的梦境,大多是断断续续的,后来,她竟身穿凤冠霞帔坐在喜房内,头上盖着红盖头,眼前一片昏红,只能听到周围仆妇连声恭贺新婚等贺词。 接着,她头上盖头被挑开,猝然映入眼帘的是......地上大.片.大.片鲜血,就连帷幔亦染满了血,滴滴答答,朝下滴着血。 她惊惧的尖叫,跌跌撞撞的朝门外跑,忽的,脚腕被人拽住,她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唤:“阿葭。” 她仓惶转头,眼前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她惊惧之下,却觉那张脸异常熟悉,可却想不起是谁,每当她绞尽脑汁,想要看清那名男子时,脑中便如同扎入尖针般疼痛难忍。 睡在一旁的李嬷嬷察觉到她辗转难眠,低声问道:“姑娘,可是头又疼了?” “恩。”顾蒹葭点头:“嬷嬷,我是在去年磕伤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可为何这几日,我总是能想起一些年少的事?” 黑暗中,李嬷嬷呼吸急促几分,须臾,她披衣而起,复有点亮屋中烛火,细细瞧她,语含迟疑道:“姑娘,想起了什么了?” 顾蒹葭躺在榻上,闭目试着回忆想起的往事,良久,却骤然忆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嬷嬷,我只记得小时候阿耶驮着我摘梨花。” “没有别的了?” 顾蒹葭苦思冥想片刻,脑袋又开始疼了,她忍着痛,眼含调皮道:“或许,我当真如旁人所说的得了癔症,就连去年磕撞头后,发生的事也记不得了。说不准哪一天,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瞎说。”李嬷嬷沉着脸,轻斥道:“姑娘只是因老太太骤然去世,悲伤过度,才想不起往昔的事,待姑娘心情开朗些,就会慢慢记得了。” 顾蒹葭释怀一笑:“但愿如此。” 她话音刚落,忽的船身剧烈震晃起来,接着,船舱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 坐在床榻边的李嬷嬷,猝不及防撞在顾蒹葭身上,随着船身倾斜,两人滚在一处,双双撞在床柱子上。 顾蒹葭被撞的五脏六腑似是被挪了位,疼的疾呼出声。李嬷嬷护着她的头,正要朝外叫人,却是房门被人从外破开,大丫鬟丁香面色惊恐的奔进来。 “不好了,船......船......遇到水匪了。” 顾蒹葭心中咯噔一声,抬眼去看,却只听得丁香一声惨叫,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穿而出,人便倒在了地上。 顾蒹葭一直养于深闺,何曾见过此等场面,当即尖叫出声。 接着,门外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惨叫不绝于耳。 一群蓄须的彪形大汉从门外冲入屋中,各个手持染血大刀,神色猥琐朝她望来。 李嬷嬷将她护在身后,身子颤如筛糠,开口却还镇定,“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虬髯壮汉哈哈大笑,却是看也不看李嬷嬷一眼,眼神放肆的盯在顾蒹葭身上:“老子听说这船上有比仙女还美的美人,顾蒹葭,看来果真是有。” 他话毕,与虬髯壮汉一同前来的众人,跟着他哈哈大笑。 那虬髯壮汉见顾蒹葭眼露怯意,几步上前要来拉她,并语含哄慰:“美人,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老子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让你享不尽荣华富贵。” 顾蒹葭心中惊惧到了极点,这艘画舫乃是父亲所雇,为了安全起见,更是对外掩盖她的行踪,可为何有人知道她在船上? 李嬷嬷拉着她的手不住的朝后退,直到两人后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时,那虬髯壮汉逼过来,一把将李嬷嬷掀翻在地,李嬷嬷受不住壮汉力道,晕死过去。 她来不及惊呼,手腕已叫虬髯壮汉擒住,带着她朝门外走。 此刻,船上惨叫渐消,顾蒹葭仓惶抬眼,猝然看到甲板上到处是残肢断骸,猩红血液如同溪流,缓慢淌入河中。 她霎时面色惨白,几近站立不住。 “老大,快点走,有艘船开过来了。” 甲板上慌慌张张的奔过来一人,朝虬髯壮汉惊呼一声。 虬髯壮汉咒骂一句:“他娘的,我们快走。” 他说着话,一把将她抗在肩头,大步流星的朝停泊在客船旁的小船去。 顾蒹葭脑袋朝下,心中早已百转千回,若她被掳去,定会清白不保...... 她咬了咬牙,趁着虬髯壮汉不备,拔下头上发簪,朝虬髯壮汉脖颈狠狠.插去。 虬髯壮汉发出“嗷”的一声惨叫,将她重重甩在地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顾蒹葭身子甫一落地,就势一滚,倚在廊柱上,将发簪尖头朝向余下众人,厉喝:“都别过来。” 那虬髯壮汉拼命捂着脖子上井喷的伤口,他怒目圆睁的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眼神阴狠毒辣。 他当即嘶吼着抽.出近旁尸体上的长剑,朝她砍来。 染血的剑逼近眼前,顾蒹葭吓得猛地一闭眼。 忽的,一声破空之音落在她耳畔,一股温热的东西霎时喷洒在她脸上。 须臾,她听到有人嘶声力竭的高呼:“老大。” 顾蒹葭慌忙张开眼,就见虬髯壮汉不可置信的望着透胸而出的长剑,身躯轰然倒地。 接着,有一队穿戴铠甲的士兵从船对面登上甲板,与余下水匪缠斗在了一起。 顾蒹葭执簪子的双手剧烈颤抖,此刻,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强烈的惧意,她从未杀过人..... 她全身发软的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脸颊,才不至于让自己痛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须臾,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抚摸在她发顶。 顾蒹葭惊愕的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年轻男子。 他穿着染血的盔甲,朗眉星眸,脸颊白.皙,下颌线条清隽而劲瘦,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看起来儒雅又英俊。 他蹲下来与她对视片刻,唇角微掀,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轻唤:“阿葭。” 顾蒹葭望着他,面色怔忪,却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想起梦中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她忍着脑中刺痛,回想此人是否曾见过,犹疑的问:“你是......”最后两个字险些要脱口而出,脑中却骤然传来一阵刺痛。 顾蒹葭只觉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 3.抱过你 因前来营救他们的兵士各个翘勇善战,而水匪只空有勇力,这场厮杀很快就分出胜负。 此刻,晨曦微露,与画舫相接的水面泛起一层暖光,随着艳阳高高升起,将昨晚厮杀后的惨状照的无所遁形。 画舫廊柱,桌椅,甲板等多处断裂,舱底甚至往舱内渗水,护送他们的府兵原有四十几名,现今折损大半,余剩八名。 顾蒹葭站在甲板上,头顶艳阳,听完府兵的汇报,只觉浑身如同沁入刺骨的冰水般浑身发寒,以致于靠着李嬷嬷,身上才寻回了点力气。 且不说折损的府兵,眼下,画舫显不能支撑他们到下一个渡口,就算舵手勉力行船,说不准,到了晚间,画舫破损之处渐大......那么,他们都要喂鱼了。 忆及此,她将视线转向昨晚救自己的年轻男子身上。 今晨醒来后,她从李嬷嬷嘴中得知此人是谁,未料到,竟然是自己的远房表哥,李景喻。 由此便牵出一段渊源。 二十多年前,顾家出了一名贵妃,名为顾水柔,她生前深得先帝宠爱,并替先帝诞下两位皇子,其一便是当今圣上嘉宁帝李靖纬,其二便是北静王李靖舒。 而李景喻便是李靖舒的独子,称的上是自己的远房表哥。 听说这位表哥年少时,还曾在镇国公府小住过一段时日,可顾蒹葭却毫无印象。 可对于这位表哥的事迹,顾蒹葭倒略有耳闻。 李景喻因是皇亲贵胄,自小.便被封为小郡王,却未有皇族的骄矜,这些年更是跟着父亲镇守幽州,其人,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有勇有谋,但克律严己,不苟言笑,被军中人戏称“冷面阎罗王。” 更传闻,几年前,柔然国率兵五万南下,肆虐北境怀溯镇等地,在讨.伐柔然的战场上,李景喻一骑当先,以万夫莫当之勇破开层层围堵,一力擒拿柔然名将,遂柔然大败,三年再未侵犯北境。 自此,李景喻名声大噪,大魏无人不知,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此刻,从她这里看去,只能看到他后背,肩阔腰挺,浑身上下透着刀尖舔血的冷厉气势,沉稳的指挥手下将士搬抬甲板上的尸体,清扫血迹,似是甲板上躺着的不是尸首,而是猪狗。 许是她盯着他的目光过于探究,李景喻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接,他似是微微一笑,大步朝她走来。 待在她面前站定,他说道:“表妹,眼下这画舫已不能载人了,不如先移步到我的船上。” 顾蒹葭羞与开口的事,就这般被他点破。 虽她有些怕他,但还是禁不住脸上一红,感激道:“蒹葭在此谢过表哥了。” 话脱出口,顾蒹葭又觉得唐突,毕竟两人不熟,忙道:“表哥将我们载到临近的渡口便是。” 李景喻面上似是晦暗一瞬,待她看他时,就见他面色已恢复如常,淡声道:“表妹无需客气。”可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却缓缓收紧。 接着,他语气一顿,目光幽深的望着她,又道:“刚好我也要去洛阳办差,顺便护送表妹回去便是。” 顾蒹葭错愕的望着他。 据她所知,李景喻常居幽州,此次,她能在汾水看到他,已属不同寻常,现下,朝中并无大事,若镇守边疆的将领贸然进京,是要受人非议的。 于是,她斟酌着开口:“表哥军务繁忙,蒹葭恐怕耽误表哥行程......” 她话未说完,就见李景喻目露冷意的巡视在她脸上。 顾蒹葭登时吓的不敢在开口了,她朝后退了半步,朝他福身,说道:“那蒹葭就多叨扰表哥了。” 她说罢,转身欲回去收拾行囊,还未走出两步,忽然被李景喻唤住。 她转身,眼含疑惑的望他。 他却是微微侧目,好一会儿,忽然开口了,十分突兀的半截话:“......说起来,我小时候还抱过表妹。” “所以......表妹无需与我客气。” 这轻佻的话,若换做旁的男子开口,顾蒹葭定以为自己是被调戏了。 偏生他面带追忆,语气诚恳,倒像是说着陈年旧事。 她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稍一犹豫,朝他缓缓开口:“蒹葭曾磕碰过脑袋,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李景喻眉目不动,轻嗯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了。 * 因随行的丫鬟皆遇害,李嬷嬷同顾蒹葭进入船舱后,便开始收拾细软,所幸,顾蒹葭一向素颜视人,所带的衣物首饰不多,等全部收拾妥当后,已然天黑。 李景喻派来搬运东西的将士早早的等在甲板上,见她出来,便领着她登上了李景喻的船。 这艘船并非是画舫,而是类似于货船,船上设有上中下三层,底下一层装载货物,中一层是客房,房内俱是齐门大窗,很是敞亮。最上面一层的房间,似是将领居所,屋中陈设俱是精美。 顾蒹葭被领至最上面一层的房间。 这间房间与旁的房间不同,屋中陈设古朴大气,窗幔用深褐色的薄纱掩着,床榻被褥等皆是深绿色,连帷幔亦是绣着深绿色繁复的花纹,倒像是男子所住。 顾蒹葭来不及多想,便听到一阵叩门声。 李嬷嬷前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名将士,长得面容清隽,臂膀劲瘦有力,见到顾蒹葭,忙恭敬的说道:“在下穆安,是小郡王的副将,船上一切物什粗鄙,让郡主见笑了。” 顾蒹葭迎上去,温声说道:“穆将军客气了,反倒是蒹葭占用了将士的屋子,觉得过意不去。” 穆安闻言微微诧异,都道女子身娇肉贵,而顾蒹葭从小养在深闺,锦衣玉食,性子理应骄纵些的。却未料到心性竟如此豁达。 他微微一笑,说道:“只要郡主不嫌弃便是。” 他说完,语气一顿,又道:“郡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顾蒹葭颔首应下。 穆安又交代了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便离去了。 待人走后,顾蒹葭这一日夜所受的惊吓尽数浮上心头,盯着微微跳动的烛火出神。 李嬷嬷见状,将她搂入怀里,语含庆幸道:“这回多亏遇上了小郡王,要不然,可......可如何是好?” 她说这话时,皱纹丛生的眼角隐见泪光。 顾蒹葭回过神来,紧握着她的手,安慰了李嬷嬷一阵,才问道:“表哥,当真年少时,曾住在镇国公府上吗?” 李嬷嬷擦了把泪,面色稍缓后,才道:“确有此事,当年太后病重,北静王进京侍孝,带着小郡王曾在府上住过几个月,不过,那时小郡王性子顽劣了些,时常将你弄哭,见你笑了,又来闹你。” 顾蒹葭微微诧异。 按李嬷嬷所说,李景喻年少时颇为顽劣,可她怎么也不能将浑身气势凌厉,眸含冷意的成年李景喻联想在一处。 4.心仪人 顾蒹葭迟疑了下,还要再问。 忽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做丫鬟装扮的女子进到屋中,见到顾蒹葭,稍一福身,朝她恭敬的说道:“郡主,奴婢来换香料。” 自从陆家港行船起,顾蒹葭每到夜里,便屡做噩梦,故,这些天,李嬷嬷自她临睡时,便早早命人在屋中点上安神的香料。 顾蒹葭未唤她起身,眯眼打量她片刻,问道:“巧儿,昨夜水匪来时,你在哪里?” 随她来的丫鬟皆已遇害,只余十天前,她在陆家港登船时,随手救下被一群乞丐欺凌的巧儿。 当日,天下大雨,巧儿一身泥泞滚在地上,身旁围拢了一群半大乞丐,对她拳脚相加。 她一时气愤看不过,便派人驱赶了乞丐,之后从巧儿嘴中得知,原来巧儿自幼丧父丧母,被陆家港一带的人视为不详之人,周围人时常对她打骂。 她出于怜悯之心,收留了巧儿,带在身边做她的丫鬟。 巧儿闻言,面上霎时惨白,似对昨夜之事惊魂未定,眸含惧意的开口:“回郡主的话,奴婢昨夜睡得迟,听到......听到有打斗的声音,害怕极了,就藏在舱底角落里了,直到......直到天亮了才出来。” 她说话时断断续续,语气卑微诚恳,不似作伪。 顾蒹葭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望向桌案上的香炉,淡声道:“巧儿,你跟着我有几日了?” “回郡主的话,十日。” 巧儿给她换香料十日,她亦被梦魇住了十日,再联想到昨夜水匪识得她的身份。 她不由得不怀疑,这个在陆家港唯一登船的女子,是否居心叵测。 巧儿见顾蒹葭面色冷凝,须臾,似是想起什么,忙双膝跪地,再开口时,已换上哭腔:“郡主,求郡主不要赶走奴婢,奴婢昨夜太害怕了,才躲着不敢出去叫郡主。” 顾蒹葭微一闭目,再睁眼看她时,眸中怜悯尽数褪去,答非所问的道:“巧儿,人逢生死攸关之时,皆会下意识的顺从本能趋利避祸,所以,我并未怪你。” 巧儿猛地抬头,面露欣喜的看向顾蒹葭。 顾蒹葭语气一顿,转了话锋:“可我并非圣贤,自认没有那个肚量,可以容纳一个在生死关头,弃自己同伴不顾的人。” 此次随行的丫鬟皆住在同一个屋,倘若巧儿发现水匪上岸,及时通知其余同伴避祸,或许,余下的丫鬟也不会全部殒命。 巧儿眼露绝望,泪水蜂拥而出,不住的朝她磕头,语无伦次的哀求:“郡主,奴婢......知错,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赶走奴婢,求您......” 顾蒹葭疲惫的挥手,阻断了她的话:“我身边暂时不用人伺候,等到下一个渡口,你便下船自行离去吧。” 巧儿睁大双眸,似是知晓哀求无用,颓然的跌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语含哽咽道:“郡主救巧儿的大恩,巧儿没齿难忘,待巧儿离去后,望郡主保重身子。” 她说完,缓慢起身,走到香炉前,换最后一次香,直到炉中香料被燃起,才依依不舍的离去,待走到房门时,却被顾蒹葭唤住。 她转头,面露希翼的看向顾蒹葭。 顾蒹葭微微侧目,指着香炉中飘出的袅袅轻烟,淡声道:“我不喜这个味道,把香炉挪走。” 巧儿一怔,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未说,点头应下。 待巧儿挪走了香炉,顾蒹葭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不顾仪态的仰倒在了榻上。 李嬷嬷将她外衫脱掉,面带犹疑的问她:“姑娘,可是怀疑巧儿引水匪上的画舫?” 顾蒹葭身穿中衣,掀起薄被盖在身上,哈欠连连的道:“谈不上怀疑,只不过她嫌疑最大。” 她说到这,看向李嬷嬷,“嬷嬷,这几日.你密切注意巧儿的行踪,看看她是否行为有异,若她当真是居心叵测,那么我也不会留她。” 李嬷嬷闻言神色恍惚了一瞬。 顾蒹葭只当她惊吓的不轻,拍了拍她的手,语含怜惜的道:“嬷嬷,也累了一天了,赶快歇息吧。” 李嬷嬷回过神来,赶忙哎了一声,将锦被高高拉起盖在顾蒹葭胸口,吹灭了烛火,才躺在房间一侧的小榻上。 屋中顿时陷入黑暗,唯有淡淡月色透过窗棂撒了一地清辉。 顾蒹葭面朝里躺在榻上,闻着被褥上淡淡的熏香,很快困意来袭,困乏的睁不开眼。 意识迷糊中,似是听到李嬷嬷一声叹息。 “若当真是巧儿引来的水匪,姑娘要如何处置她?” 顾蒹葭心中想回一句“杀了她。”可身子实在困乏的很,话未开口,便陷入了沉睡。 * 夜里起了风,将船舷上的白帆刮得猎猎作响。船尾的甲板上,整装肃立着一队将士,各个脸色冷峻,盯着对面为首的年轻将领李景喻。 李景喻身前垂首立着一人,那人面带恭敬的朝他回禀:“回郡王的话,属下已打探清楚了,那水匪是雄踞陆家口的人,从白露郡主在陆家港上船时,就远远的跟着了。” 李景喻眸色渐冷,寒声道:“余下水匪一个不留,全部诛杀。” 那人面色一怔,被眼前浑身怒意的李景喻惊住,后背不住的沁出冷汗。 他迟疑的开口:“郡王,那陆家口的水匪多达几百人,若贸然将他们全部杀了,到时,恐怕会引起他们报复。” 李景喻逼视着那人,眸露威严,正欲开口。 忽的,从船舱内缓慢渡出一人,赫然是穆安。 他眼含深意的看向众怒难任的李景喻后,才转眸替站在李景喻对面的将士解围。 “该杀,该杀!这些水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觊觎郡主美色,岂不是自寻死路?” “何况,水匪头子已死,哪怕现下将存活的水匪放了,他们照样会来报复。” 他说完,朝着李景喻微微一笑,又道:“郡王,我说的可对?” 穆安身为李景喻的副将,却未袭得李景喻的沉默简言,为人倒颇幽默风趣,在军中身受将士们敬重。虽名为李景喻下属,可两人更似是好友,其人更是精通医术。 李景喻皱眉,眼含威严的逼视穆安。 穆安却朝吓得噤若寒蝉的众将士,一挥手:“都下去吧。” 他话落,见李景喻面色不郁,穆安无视他眸中冷意,尔自坐在船舷上,幽幽说道:“我已替你看过郡主了,人没什么大碍,估摸着受惊不小。” 李景喻脸色稍霁,只盯着挂在夜空中的一轮弯月,身形一动不动。 穆安见他这模样,倒是有些奇了。 李景喻时常运筹帷幄,杀伐果断,鲜有眼含困惑沮丧之时,可他自从见到这个表妹后,便似是举棋不定,心绪难安了,甚至说起了谎话,称要送表妹回洛阳。 大魏如今风雨飘摇,北境的柔然国新君阿史那登基后,时常派兵骚扰北境牧民,试探朝堂态度。 境内,高居洛阳的士族权贵夜夜笙歌,极尽奢侈,更对百姓大肆暴敛财务,造成境内民不聊生,而这一切,首当其中的便是北境六镇。 边境六镇恰逢天灾人祸,今年颗粒无收,闹了饥荒,饿殍遍野,而不甘于再被大魏权贵压榨的镇民,时常聚集成队,欲自立为王,欲推翻大魏政权。 正值大魏内忧外患之时,李景喻理应去驻守边境六镇。而非听到他表妹从并州回洛阳的消息,他便从幽州南下,一路寻到这里。 忆及此,穆安又道:“若景兄不放心郡主,属下替您护送郡主回洛阳便是。” 李景喻斜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穆安有些急了:“景兄,难道还不放心我吗?我保准将你那娇滴滴的表妹护送回家,只需六日即可。” 李景喻终于回头看他一眼,却是骤然打断他,淡声道:“我不放心你。” 他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枚信封,递给穆安,又道:“我有要事需回洛阳一趟,你拿着这封信去怀溯镇,找镇将于景,想办法让他开仓发放粮廪,便能破解怀溯镇暴民起义之危。” “待我回到洛阳,即可启程与你汇合。” 穆安接过信,只看一眼,便诧异的问他:“景兄,这封信给谁的?” 李景喻瞥他一眼,语含讥诮道:“若你到了怀溯镇,说服不了镇将于景,便用这信上的法子。” 穆安了悟,将信收入怀里,还是不太放心。 他思索一番,将舌尖下滚了几番的话,终于吐了出来:“景兄,你回洛阳有何要紧的事?” 李景喻转头,双手背在身后。 从他这里看,只能看到李景喻背影萧索落寞,他望着水下的翻滚的波涛,淡淡开口:“穆安,你可有心仪之人?” 穆安微一沉吟,摇头。 李景喻侧目,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最高一层的船舱,眸中似是泄.出一丝宠溺:“你去吧。” 穆安随他看去,只望得见,月色下泛着清光的房脊和夜空中的忽明忽暗的繁星。 穆安:“......” 5.梦境安 这一夜,顾蒹葭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不安。 起初,梦中片段大多支离破碎,直到后面,这些片段竟变得完整而清晰。 此刻,她立在花海之中,忽的,有道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阿葭?” 顾蒹葭转头,猝不及防的映入一双含笑的眸子。那双眸子炯炯有神,似是一汪幽潭上燃起的两簇火苗。 而她身后不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一名英朗的少年。 他立在杏花微雨中,翩白的衣袂翻飞,周身不染纤尘。 她睁大双眸想看清楚是谁,何奈他五官模糊不清,唯独脸上一双眸子,清晰可见。 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伸手轻柔她的发顶,柔声道:“阿葭,长大后,嫁给我好吗?” 她刚要做答,忽的眼前少年仿佛镜中影像般,扭曲起来,归入黑暗。 “姑娘,姑娘醒醒?” 顾蒹葭猛得睁开眼,猝然对上李嬷嬷焦灼的眉眼,才察觉方才做的是梦。 李嬷嬷见她脸色怔然,瓷白的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拿来帕子替她净脸,边疼惜的问她:“姑娘,又做噩梦了?” 她疲惫的点了点头,任由李嬷嬷搀着坐起,才惊觉自己后背泛起了一层热汗。 李嬷嬷端来洗漱的物什,伺候她穿衣,用过早膳后,才说道:“小郡王刚才派人来唤你,我见姑娘睡得沉,便说您等会再去。” 顾蒹葭迟疑了下,骤然想起昨日晚膳时,李景喻提起拷问水匪的事,遂点头,应道:“我这便去寻他。” 她出了房间后,左右四顾,眼前走廊曲折蜿蜒。 突然想起来,昨日.她仓惶从画舫搬过来,竟未询问李景喻住处在哪,无奈之下,只得顺着楼梯下到中层船舱,逮到一名将士问李景喻身在何处。 那将士飞快的瞥了她一眼,面红耳赤的朝她身后一指,还未等她转头去看,那将士已脚下生风的走远了。 她只得朝那将士指的方向寻去,在路过一间房间时,忽的听到有几道戏谑的声音传到门外。 “郡王是不是看上白露郡主了?” “胡说,咱们郡王不好女色,你看他何时对哪个女子有好脸色的?” “那为何郡王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白露郡主睡?军中谁人不知?郡王爱洁,不喜旁人碰他的物什。” 她无意间听了墙角,顿觉羞愧难当,抬脚就要走时,却因走的急了,踩着了裙角。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身子猝不及防的朝前倒去,千钧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魂未定的站稳身子,待看清眼前之人时,脸色倏然红透,支支吾吾道:“表......表哥。” 李景喻神色不变,看了眼手心里纤细白.皙的手腕,淡声道:“恩。” 显是门外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屋内传出几声爆喝:“谁?” 接着,几个虎背熊腰的将士抢出门外,待看清门外站的是谁时,皆瞪大了双眼,目光巡视在李景喻和她两人相扶的手上。 顾蒹葭回过神来,忙抽回了手。 李景喻眉峰紧皱,眸含冷意的看向眼前这几个将士。 众将士被他盯得彻底清醒过来,小郡王私下最不喜旁人议论他人是非,更何况他们刚才说的还是小郡王隐私。 众人登时吓得双.腿发颤,硬着头皮,肃立,恭敬的朝他道:“郡王。” 顾蒹葭趁机偷瞄了李景喻一眼,他神色淡淡,似是并无听到众将士说的话。 他对众人嗯了一声,将目光转到她脸上,温声道:“表妹,随我来。” 待两人走后,众将士长出口气,心中万分庆幸,一向治下严谨的小郡王竟未处罚他们。 …… 因记挂着将士的话,顾蒹葭一路忐忑难安的跟在李景喻身后,进到了走廊最后一间屋子。 屋中陈设俭朴,只有一榻,一桌,几个凳子,临窗的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摊开的宣纸上,还有未完的字帖,显是仓促离开时所做。 她不敢落座,强装镇定的开口:“表哥,唤蒹葭何事?” 眼前女孩容貌清丽绝伦,修眉联娟,杏眼明仁,唇色朱樱一点,似是仕女画中走下来的人儿,墨笔百般难描娇美姿态。 此刻,她紧蹙秀眉,局促的站在那里,倒叫他看起来,楚楚可怜。 李景喻移目,看向别处,淡声道:“自陆家港起,表妹可遇到了什么人?或者在登船时察觉有什么异样?” 她眼含疑惑的看着他。 李景喻将视线复落在她的脸上,瓷白的面庞,媚眼含怯,娇艳无比。 他转身朝后了一步,坐在小几前,淡声开口。 “据我所知,那群水匪,平日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时常滋扰沿岸货船,但却鲜少打劫官船。” 而她作坐的并非官船,可也类似于官船,更何况船上有众多府兵,若一旦与水匪对上,也并非没取胜的可能,故,那些水匪若无所求,不会贸然截住画舫。 她苦思冥想片刻,朝他摇了摇头。 并非她不愿说出巧儿,而是这实乃家事,他已帮衬自己许多,她不愿再劳烦他。 随着她话音落下,屋中静谧,一时间陷入沉默。 李景舒倏然面色紧绷,双眸注视在她脸上。 她的心底,顿时生出一种仿佛被他窥破阴私的错觉,正想遮掩过去,他忽然开口了,却是岔开了话口。 “以前的事,表妹当真都不记得了吗,我们以前还曾……?”他说到这,却是猛的意识到说了什么,不再往下说了。 她讶异的看向他,紧.咬贝齿,缓慢点头。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她只觉焦虑难安,再看他时,就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她竟从他脸上,看到了似是受伤的神情。 眼前的男子,可是以万夫之勇擒杀敌将的少年英雄,是年轻一辈士族的骄傲,天之骄子,被人称“冷面阎王”的铁血少将。 她竟荒谬的从他眼中,感觉到他在悲伤。 正当进退维谷之时,她将在舌根下滚了几番,斟酌又斟酌的话说出。 “蒹葭,还未感激表哥的搭救之恩,若今后,表哥有什么事是蒹葭能做到的,尽管吩咐蒹葭便是。” 她说完,就见他坐在那里,似是老僧入定,一语不发。 不知为何,她心底竟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在脑中频繁窜出,她不该这般冷淡对他。 与此同时,忽的一道焦灼的声音传入屋中。 “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顾蒹葭一怔,李景喻已起身,快步朝外走,她忙跟了上去。 那焦灼的声音是从船尾处发出的,显是惊动了船舱内休息中的众将士。 等她过去时,船尾已聚满了人。 方才那几个虎背熊腰的将士站在人群外围,各个浑身湿透,从袍角处朝下滴答着水,看到李景喻大步过来,忙自动让出一条路。 “郡王,人已经被我们救上来了。” 李景喻面色冷凝,望了眼被围在人群中央的人,顾蒹葭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人群中央的地上躺着一名年轻将士,似是溺了水,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而他身侧则坐着一名衣衫破碎的女子。 那女子胆怯的环顾周围众将士,满面泪痕的胡乱拉着身上被撕破的衣襟捂住坦露的肩头,赫然是巧儿。 顾蒹葭心中一窒,巧儿已看到了她,霎时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踉跄的奔在她面前,语无伦次的叫道:“郡主......奴婢不是故意推他下水的,是他先对巧儿......起了歹念。” 顾蒹葭扫了眼地上溺水的将士,又看向周身狼狈的巧儿,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似乎昭然若揭。 她紧抿着唇。忽的,外围人群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头看去,却是留在船舱内休息的李嬷嬷。 李嬷嬷看到巧儿,似是怔忪一瞬,当看到那名溺水的将士,脸上忽染怒色,急声呵斥。 “巧儿,没想到你竟是个狐媚子,勾引郡王属下,来人,把巧儿压下去,棍棒伺候。” 接着,自李嬷嬷身后奔出几名府兵,拉扯着巧儿朝外拖去。 顾蒹葭何曾见过李嬷嬷这般疾言厉色,心头拢了淡淡不解。 她转眼,对上巧儿眸含祈求的双眼,正要问她。站在她身侧的李景喻淡淡开口。 “李嬷嬷,此事来龙去脉还未问清楚,若这般草率定这名女子的罪,恐怕不公。不如这样,你把这名女子交给我,待我查清楚此事,定会给表妹一个交代。” 他说完,转眸看向顾蒹葭,神色坦荡。 顾蒹葭沉吟片刻,点头应允,并朝言语愤怼的李嬷嬷吩咐。 “嬷嬷,将我的外衫拿来,给巧儿穿上。” 李嬷嬷惊愕了下,急声道:“姑娘,这狐媚子来路不明,谁知道她会不会害你,说不准你身体不适,便是她私下......” 顾蒹葭眼神一沉,寒声打断她:“嬷嬷。” 李嬷嬷神色恍惚一瞬,似是强忍着怒意,闭了嘴。 李嬷嬷从来最守规矩,从不会不顾仪容,而今日却屡次在众人面前失态。 别的不论,巧儿毕竟是她的丫鬟,这般狼狈模样,有失镇国公府的仪态。 顾蒹葭只当李嬷嬷经过水匪一事忧虑过度,话脱出口,便有点后悔了。 于是,她放柔声音:“嬷嬷,我突然有些口渴了,你帮我去煮一壶茶。” 她说完,转向李景喻,说道:“蒹葭,就先回房休息了。” 她见他面上若有所思,便不再多言。 临路过巧儿身侧,原本满面凄楚的巧儿却对她感激一笑,抓.住她的手一下,当即似是怕她嫌弃般慌忙放开,“谢郡主。” 顾蒹葭捏了下被她抓着的手,不再言语,径直离去。 6.祸事起 待顾蒹葭走后,李景喻将一干人等全部问询一遍,很快便弄清楚来龙去脉。 那名欲猥亵巧儿的将士名为二狗,是随军的伙头,平常打点众将士的膳食,此次,在船上负责船上众人膳食。因顾蒹葭为金枝玉叶的郡主,又为女眷,故,与顾蒹葭一同移至船上等人的膳食,皆是由二狗亲自送去。 今晨,二狗给巧儿送膳时,巧儿晕船不适没有用膳,便让二狗将早膳端走。 而二狗平日食量就大,见不得浪费粮食,等出了巧儿房间后,私下将巧儿的早饭吃了,等他走至船舷时,忽然看到从他身边路过的巧儿,不知怎的色心大起,与巧儿撕扯到了一处,巧儿手下不慎,将二狗推下了船,二狗不识水性,不幸溺毙。 先前那几个虎背熊腰的将士其中一位名为朱会飞,是李景喻的先锋将军,将事情始末巨无事细告知李景喻,见他一语不发,忙偷瞄他一眼。 可只这一眼,吓得朱会飞面如菜色。 李景喻面上褪去方才闲适模样,又恢复了以往“冷面阎王将军”的威严,他浑身上下透着冷厉肃杀之气,居高临下的逼视巧儿,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你在二狗碗里下了什么?” 一旁站着的朱会飞怔住,船上的百十名将士皆是与李景喻上过沙场,出生入死过,彼此知根知底,二狗一向老实巴交,生性怯懦,怎么会突然性情大变,去猥亵巧儿? 忆及此,他忙看向巧儿。 巧儿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微缩着肩膀,眼神四处乱飘,听到李景喻沉怒的声音,吓得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却一直闭嘴不语。 李景喻环视周遭众将士,挥手。 甲板上的众将士得令,一瞬间退个干净。朱会飞临离去时,大着胆子朝身后投去一眼,就见巧儿膝行数步,跪在李景喻面前,泪流满面的朝李景喻磕头:“求将军救救奴婢。”他心生疑惑,但也不敢再看,忙退了下去。 …… 四月末的午后,日头正盛,晒在甲板上,刺目又燥热,而这一方逼仄角落里的呜咽声更显呱噪。 李景喻皱眉后退半步,避开巧儿。 巧儿佝偻着背,肩膀微微塌陷,糊了满脸泪水,颤着音说道,“不是奴婢下毒.毒.杀二狗,是有人要杀了奴婢灭口,往奴婢碗里下了.毒,而刚巧被二狗吃了搀.毒的早饭。” 李景喻神色不变,直视巧儿。 巧儿似是不惧,扬起身子,仰头与李景喻对视,她眼内惧意还未散去,牙齿打颤的朝他解释道。 “在水匪袭击画舫当夜,奴婢听到水匪登船的厮杀声,忙去叫郡主的贴身丫鬟,却发现他们早已被人喂了药,沉睡不起,奴婢心中害怕极了,忙跑出房间通传郡主,可当奴婢路过府兵睡的房间时,竟发现屋中大半府兵也昏迷不醒,奴婢察觉出不对,忙躲在角落处,才避免被水匪杀了。” 原来如此。 护送蒹葭回洛阳的府兵,各个身强力壮,虽不能与行伍出身的将士相比,但也不输勇力,这也是他想不通为何随行蒹葭的府兵碰上水匪,却折损大半的缘故。 李景喻双手背在身后,眸中如同簇了利刃般直射向巧儿,寒声发问:“可发现是谁下的毒?” 巧儿被他眸中冷意惊到,身子哆嗦一下。 “奴婢不知道谁是凶手,也不敢在郡主面前露出破绽,但还是被下.毒之人察觉了,所以......奴才猜测,凶手要杀奴才灭口。” 巧儿说到这,黑眸微微一缩,呼吸急促了几分,咬牙继续道:“奴才不怕死,可郡主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并非知恩不图报的人,奴婢就怕郡主对凶手无所防备,会被凶手所害。” 李景喻面色突变,双眼微眯,逼视她道:“要我如何信你?” 他语含威严,如同泡了汾水中的水般,使她偏体生寒。 巧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颤抖着手,摸了好几次,才从衣襟处摸出一小块黑乎乎的物什,双手交给李景喻。 她哑声道:“这是郡主房中香炉里燃的香料,奴婢偷偷拿出来未燃尽的一小块。” 李景喻接过,凑在鼻端一嗅,须臾,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显出痛色,他倏然抬头望向顾蒹葭所居住的屋子,眼眸深处泄.出一丝震惊之色。 若他未猜错,此香料里混有夜绮罗,而夜绮罗是种能致人精神恍惚,甚至失忆的毒.药。他在边关数年,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在与柔然为数不多的交战中,亦见过兵不血刃的毒.杀。故,对这种□□并不陌生。 记得一回,大魏与柔然交战中,阿耶领命迎战柔然铁骑小捷,当天夜里,全军振奋,阿耶为激励士气,以酒水犒赏三军,众将士正值酒酣时,一向与他不睦的将领李武,趁着酒兴,忽然挥剑砍下自己的右臂,鲜血自手臂断处喷薄而出,撒了一地,而李武似是不知疼痛,精神恍惚的朝围拢在他周遭骇住的众将领呵呵傻笑,竟是疯了。 随军军医匆匆赶至,替李武诊断,当场断定李武中了毒,而这毒便是夜绮罗,至于这毒为何出现在军中,还未及查明,后来,随着大魏与柔然两军交战战况惨烈。此事便泯灭与众了。 而他也由此得知,夜绮罗这种毒,虽不致命,但一旦人饮入过量,中毒之人便会变得精神恍惚,失却记忆,甚至精神错乱时,控制不住自己自残。 巧儿见李景喻背在身后的双手倏然紧握,面色骤然紧绷,眸中有一丝怒气翻腾,吓得心中侥幸保命的念头一瞬消弭无踪,面色变得惨白如鬼。 水匪登船那日,她躲在暗处亲眼看到他如同天神降临般,从水匪首领手下救下郡主,不知为何,那一刻,她便断定,这艘船上,唯有眼前之人可以信任,可以解开这团团迷雾。 忆及此,她咬牙,试着最后一博他的信任,强装镇定的说道。 “奴婢所说句句是真的,不敢欺瞒郡王半分,若郡王不信,可亲自去检验此物。” 李景喻似是回过神来,黑眸直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半晌后,才幽幽说道。 “你说的事,本王会暗下查探,若你句句属实,本王自会保你无虞,可若被本王查到,你留在郡主身边居心叵测,那,本王也不会留你。” 他又道:“在此事调查清楚之前,你必须听从我的吩咐。” 他身穿铁叶攒成的铠甲,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带着高居上.位的威严,吐出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似是对这毫无头绪的谜团了若指掌。 巧儿吓得噤了声,朝他不住的点头。 * 顾蒹葭回到船舱,不知怎的,一直心神不宁,她摩挲着手中那枚自己路过巧儿身侧时,巧儿往她手中塞的纸团,摊开,上面写着“有人害你”四个字。 此次,随她去并州的府兵,丫鬟等人皆是镇国公府上阿娘信靠之人,若果真如巧儿所说,船上有人想害她,可为何一路上,她一直无恙?或许,是巧儿怕被她撵下船,才故意编织的谎言? 她心头万绪,再抬头,见李嬷嬷端了茶过来,忙将纸团藏在袖中,又命李嬷嬷将窗户打开,搬来小榻,坐在了临窗的小几前,看汾水两侧翠屏如盖的峡谷。 李嬷嬷将茶盏放在小几上,从泥壶中泄.出一盏,递给顾蒹葭,又拿来了御风的披风搭在她身上后,紧挨着她坐下,在她耳畔簌簌叨叨的泄愤。 “姑娘,我看那巧儿生的白净,可没料到她竟是个狐媚子,若今日的事,传到小郡王的军营里,指不定,那些当兵的私下怎么议论姑娘管下人无方。” “早在巧儿登船时,我就劝姑娘莫要收留她,你看,自她来后,这船上接二连三的死人,果真应了那句话,这贱婢是个不祥之人。” “姑娘,不如等下个渡口,将巧儿早早放下船为妙。” 顾蒹葭听的心口烦闷,揉了揉眉心,豁然起身,答非所问的说道:“我去看看此事调查如何了?” 此事毕竟涉及一条人命,与其在这猜测,不如帮衬表哥调查事情始末。 李嬷嬷闻言,语含怒意的说道:“那狐媚子还需姑娘.亲自去查看吗?老奴这就去打听。” 她说着,抬脚便要走。 正在此时,忽的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传来,接着,一道英挺伟岸的身躯迈步进到屋中,来人一进来,似是屋中光线亦跟着黯淡一瞬。 正是李景喻,而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巧儿。 顾蒹葭一怔,等回过神来,忙快步迎上去,忐忑的唤他一句:“表哥。” 李景喻双手负在身后,黑眸深处倒影着眼前局促不安的人儿,他剑眉轻皱,轻嗯了一声,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到敞开的窗户外,淡声开口。 “表妹,事情我已查明,是我御下不严,累及表妹婢女险些失了清白,此次过来,就是来给表妹负荆请罪,特将巧儿送过来。” 他面带谦逊,语气缓慢,嗓音里透着成年男子的沙哑,自带股皇族的威严。 她闻言,看了眼面带怯意的巧儿,再转眼,就见李景喻转过头来,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不知怎的,她心跳快了一拍,为掩饰窘迫,忙垂首,接话道:“表哥言重了。” 她说到这,忽觉不妥,忙补话道:“表哥多年镇守幽州,勤勉自检,治军严谨,被全大魏上下称赞,更怀有仁义之心。蒹葭早心生敬佩,此次,表哥不顾麻烦,救蒹葭与险境安置在船上,本就有诸多不便,此次,发生此事,蒹葭心里更是......更是过意不去。” 船上皆是行伍打仗的将士,常年镇守边关,鲜少见女子,若有的将士一时色心顿起,也难免色令智昏。而若非表哥救她,或许,也不会发生此事。 她话音刚落,再抬首,猝然对上他投来的两道视线。 7.画画像 他似是一直在看着她,见她看过来,他微微侧目,望着窗外峡谷两侧的崇山峻岭,脸上渐渐浮上落寞之色,视线变得渐渐模糊。 有什么东西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 犹记得,那年暑热,皇祖母病危,他和阿耶奉诏从幽州进京探望皇祖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阿耶贸然回京,怕引起诸方猜疑,便将十二岁的他安置在舅爷家,亦是镇国公府上小住。 一日午后,他嫌屋中憋闷,手执一卷书,坐在凉亭中纳凉,凉亭下方一侧水池中植满了菡萏,凉风拂开,菡萏叶下阵阵浮香涌动,似能醉人。 渐渐的,他有些乏了,起身,正欲回去小憩。 忽的,一道突兀的娇斥从菡萏池子对面传来。 “大胆奴才,光天日下,竟公然欺凌我的丫鬟,就算我的丫鬟再有错处,亦不是你这个奴才可指摘的。” 他微起诧异,听声音倒像是舅爷家的小孙女,顾蒹葭。 那个集全家宠爱,亦是舅爷掌中明珠,闯祸不断的十一岁小人。 他移步,来到凉亭另一边,隔着层层叠叠的菡萏,依稀能看到是两三个穿着仆从衣衫的半大小孩,正垂首听着站在他们对面的顾蒹葭的训斥。 她一张小.脸上被日头晒的嫣红,因气愤,胸口起伏不定,连着头上珠钗亦跟着微微晃动。 她身后半寸距离站着一名八.九岁的丫鬟。 那丫鬟扯着她的手,低声呜咽着,神色惊慌的看向对面那几个小子,身上穿着半新的薄衫上,脏污不堪,全是沾了泥渍的脚印。 看得出,是那几个半大小子不知何故,打了她的丫鬟。 那几名小子显是气愤难平,相互对视一眼,须臾,一名微胖的小子不惧顾蒹葭的怒意,疾言道:“郡主,我们是替您教训这丫鬟,您为何要反过来教训我们起来了?” 接着,又一名小子,语带懊恼的插话。 “对啊,这丫鬟手脚不干净,敢背着您,偷吃您的糕点,还时常说您的坏话,恰好被我们几兄弟看到了,就想着替郡主教训她一顿。” 她盯着眼前几人,脸上怒意稍平,转为严肃,肥嘟嘟的小.脸上因绷不住怒意,更似是对人撒娇。双手背在身后,将下巴一扬,寒了声。 “府中自有府中的规矩,她触犯府中规矩,自有专人前来问责,无需你们替本郡主出头。” 几名小子面上怨怼未散,半晌,才从口中憋出一句:“郡主,我们知错了。” 顾蒹葭气鼓鼓的眯眼,目光巡视几人,并未发话。 他看到这里,微微一笑,这种私下替主子教训不听话的丫鬟之人,每个府上皆有,不足为奇。顾蒹葭震慑几人一番,见好也就收了。 正要移步离去,忽的,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听听这名总爱闯祸的小人会怎么处置几人。 他饶有兴致的驻足,复看向顾蒹葭。 她面色如常,小.脸晒的比方才更红,额上沁出一层热汗,鼻头一皱,似是想到什么,肩背挺直,状作威严的逼视众人。 “若你们道歉有用,那要官府大老爷干甚?” “你们全部去李嬷嬷哪里领罚。” 她声音娇.软,一张脸因绷不住肃容,反而看起来娇憨明艳。 他一怔,幽幽笑了起来。 早在两年前,西北边陲重地流寇横行,时常聚集为众,阻截去往西北的商旅索要钱财,其中一名流寇头子名为钱大,手下.流寇众多,被朝廷围剿之后,钱大押至衙门,朝着兆尹大人痛哭流涕的说:因家中断粮多日,妻儿快饿死了,才出来打劫财物,望兆尹大人开恩的同时,对以往被自己打劫的商旅道歉以弥补过错,不要砍他的头。 前兆尹大人寒潇平日幽默风趣,在审判钱大时,状做无奈的说了句:若你们流寇道歉有用,那还要我这官老爷干嘛。 寒潇这随口一言,不知怎的,竟被世人流传下来。 他未料到,顾蒹葭年纪不大,却晓得这趣谈。 便是从那时起,这位眉眼狡黠,稚气未褪,却故作镇定搬来趣谈训斥下人,又极其护短的小人,成为他住在镇国公府枯燥日子里唯一的亮色。 那时,他还殊不知,就是眼前这个小人,曾在自己数个午夜梦回时,翩然入梦,如同刻入骨子般,直至再不能忘。 而时至今日,她不但忘了他,就连看他的眼神,也带着讨好与审视,步步猜忌自己用意。 .... 顾蒹葭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险些烧着了,这番有褒有扬的说辞,是她当下想的最顾及他体面的话了。 莫非......他不喜旁人夸赞自己? 想到这,她心里又是一阵惶恐,早听闻李景喻性情怪癖,喜怒不定,果然如此,以后她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恰在这时,李景喻面色恢复如常,唇角牵起一抹弧度,语气似认真,却更似提醒。 “记得小时候,表妹看到街上恶霸欺凌弱女子,曾当街怒斥恶霸行为不端,败德辱行,欲押往衙门,要兆尹大人治个欺凌孤寡的罪名,如今,旷日久远,可表妹当日疾言厉色的一番肺腑之言,却在我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顾蒹葭:“......” 她有说过此话吗? 为何竟荒谬的觉出李景喻在信口胡诌呢? 平日.她极其护短,对于今日之事,若换做她身边贴己之人,她定不会这般含糊过去,而对于巧儿,她亦存了私心,不能确定巧儿是否当真被人欺凌,还是巧儿蓄意为之。 她干笑一声,秉着说多既错的想法,不再多话,毕竟她与李景喻的前事,在她脑中毫无印象。 屋中一时静谧无言,唯有透窗而来的破浪声依旧沉闷,窗幔上深褐色的薄纱舞动,发出噗噗声。 李景喻见她不答,转头,将目光移到近旁桌案上,上面放着一副未完的丹青,缪缪几笔,婉约清秀,将远处翠屏如盖的峡谷两道,画的极其传神。 她见他看向方才自己所做的画,脸上一热,忙过去折起来,就听到身后他低低一叹。 “表妹,若真想谢我,不如得了空闲,帮我画一副丹青即可。” 她微微一讶,又见他神色郑重,遂缓慢点头。 “表哥喜欢什么丹青?” 作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对他提出这个小小要求,与她而言,不足挂齿,何况,自己年少时,曾拜在宫廷画手下,学描绘丹青,更被人盛传,有“国之妙手后起之秀”之称,只不过,后来,阿娘身子每况愈下,她便不怎么作画了。 今日,她看外面风光正盛,一时兴起,便拿起软毫作画,下笔竟毫无顿涩之感,想必这几日下笔练习几番,倒能作出一幅像样的丹青来。 李景喻沉吟片刻,眼眸一转,刚好撞上她投来的两道目光。 她目光如水般清澈,映在芙蓉面上,娇.媚不失清丽,似将他心中藏掖着的隐私照的无所遁形。 他抬目,索性哪里不看,只盯着紫檀木桌案,说道:“就画我的画像。” 顾蒹葭一怔,眼眸深处浮上一丝惊愕,在大魏,一般丹青圣手以做山水画为傲,她所作的画,亦是山水美景居多,可若是画人像,恐怕有心无力。 她刚想开口反驳,一抬头,见他双手负在身后,神色认真,搪塞的话一时说不出口,须臾,朝他艰难的点头。 “等明日,表哥若是得空,蒹葭便去找表哥作画。” 李景喻眉目一展,得了此话,似是一刻亦不能久待,匆匆告辞而去,只在临出屋前,瞥了眼失神的巧儿。 她亦望向巧儿,在巧儿瑟瑟发抖中,落了座。 …… 李嬷嬷早在李景喻寻来时,便借故出了房间,此时,见李景喻离去,忙进到屋里,就看到顾蒹葭坐在临窗小榻上,望着站在堂下的巧儿,抻开手中纸团,皱巴巴的纸上,上面大咧咧的写着“有人害你”几个小字。 “你想说什么?” 巧儿早从顾蒹葭与李景喻言语中得知,两人似是旧识,再观李景喻自从屋中进来时,两道灼灼的目光便落在顾蒹葭身上,心中越发断定,唯有李景喻会出自真心帮郡主脱离险境。 她瞥了眼李嬷嬷,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一双小.脸惨白,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道:“郡主,奴婢.....这是奴婢在水匪来......的那日,危急下写给郡主的。” 她神色凄楚,说话时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更似是疯魔之人。 顾蒹葭轻蹙秀眉,心中生出几分怜惜,今日甲板之事,若换在任何女子身上,皆是犹如噩梦。 正想等她缓一会儿再问她时,忽的,站在她身侧的李嬷嬷,指着巧儿,气急败坏呵斥。 “贱婢,你勾引郡王将士不成,又来郡主这里危言耸听,想迫郡主留你在船上?休想!哪怕是郡王宽宏大量能饶了你,郡主这里也留不得你,待明日,船在渠芙湾停靠,你就赶紧滚下船,免得碍了郡主的眼。” 巧儿闻言,睁大双眸,泪水糊了满脸,不住磕头:“郡主,不要赶走奴婢,郡主......“ 顾蒹葭抬眸,看向满面怒容的李嬷嬷,心头疑惑顿生,今日李嬷嬷数次反常,欲撵巧儿走。 李嬷嬷似是察觉到自己审视在她身上的目光,收了脸上怒意,等气息稳了,朝自己劝道。 “姑娘,天性纯善,不懂世人险恶,这狐媚子本就来路不明,今日又出了这事,或许是这狐媚子勾引了郡王属下,郡王碍于郡主颜面不想声张此事,便推说是他属下之错呢?” 顾蒹葭不知巧儿,李景喻口中真假,一时拿捏不准主意。 李嬷嬷又道:“何况,姑娘也说到下一个渡口,放这狐媚子下船的。” 顾蒹葭望向瘫坐在地上的巧儿,此时,赶她下船于心不忍,再观李嬷嬷神色,似是不撵走巧儿,决不罢休。 正当她举棋不定时,李嬷嬷扬声朝门外的府兵喊道:“来人,把巧儿拉下去,等明日将她扔下船。” 顾蒹葭一怔。 恍神间,巧儿已被府兵拖着朝外去。 临到门口,巧儿不知怎的,突然大力挣开钳制她的府兵,奔过来扯了她的衣摆,哭嚷道:“郡主,巧儿没骗你,这船上有人要害你,是.....” 她抬头看向李嬷嬷,蓦然拔高了声音:“是她,是她要害郡主。” 8.揭真相 顾蒹葭一悚,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神色慌乱一瞬,顷刻,脸上带着薄怒,目露威严的朝杵在门口怔忪的府兵,厉喝:“还等什么?把这个贱婢拉出去,不要碍了郡主的眼。” 巧儿再次被府兵拖走,凄厉的嗓音透过门外断断续续的传入屋中。 “郡主,你要.....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待门外声音渐消,李嬷嬷面色稍缓,又恢复以往的和颜悦色,转头看向她。 顾蒹葭蹙眉,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脸上血色褪尽,紧握着她的手,疾声道:“莫不是姑娘听信了巧儿的胡话,认为嬷嬷会害你?” 顾蒹葭骤然想起,去年她磕碰住脑袋,躺榻上昏迷不醒时,李嬷嬷每日侍候在畔,以泪洗面,更是赤脚徒步走二十几里路,去往城外永安寺为自己祈福。 待她病好后,李嬷嬷更是揽下她的一众杂事。 此次,她扶灵回乡,李嬷嬷更是奔前跑后,护她周全。 忆及此,她忽生愧疚,不该怀疑李嬷嬷。 她握住李嬷嬷的手,语含恳切。 “自蒹葭幼年时,嬷嬷便尽心照顾蒹葭,对于蒹葭而言,嬷嬷虽是我的乳.母,却胜似阿娘,所以,嬷嬷怎么会害蒹葭呢?” 李嬷嬷反握住她的手,双手颤抖,眼中泪光盈盈。 …… 夜间起了风,顾蒹葭坐在临窗的桌案前,迎着夜风,试着描绘了几张李景喻的画像。 每每下笔,却百般难妙他其一的风姿,特别是他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更是无从下笔。 李嬷嬷伺候在畔,劝慰她道:“姑娘,歇息会吧,等明日见了小郡王再画也是不迟的。” 顾蒹葭想起她寻李景喻时,无意听到众将士的戏言,心头顿生烦忧,慌了神,笔下失了偏锋,索性搁置了软毫,由李嬷嬷虚扶着躺在榻上,闭目睡了过去。 李嬷嬷躺在对面小榻上,直到对面帷帐内呼吸渐缓,才起身,举了烛火,凑近床.上的人儿轻唤一声:“姑娘?” 顾蒹葭紧闭双目,显是睡熟了。 夜风从窗棂缝隙里进来,将她手中烛火吹得忽明忽暗,明灭光线中,将顾蒹葭的睡颜上拢了一层薄光。 李嬷嬷望着她的脸出神,直到夜风大起,随着“噗”的一声,烛火被吹灭,她才起身,轻手蹑脚的出了屋。 她避开路上巡逻的士兵,下到了最底层的货仓,走到一间房间时,神色紧张的左右四顾,见四下无人,才钻入屋内。 入目所见,巧儿正蜷缩着身子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锦被,见到她,惊的一下子拥被坐起来,面上血色一瞬褪尽,身子不住朝后退,指着她,哆哆嗦嗦的说:“嬷嬷。” 李嬷嬷眉目阴蛰的看她,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手腕一转,将簪子尖头朝向巧儿,恶狠狠的说道:“贱婢,受死吧。” 她说着,上前制住巧儿躲闪的身子,一扬手,朝着巧儿脖子刺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待巧儿回过神来,躲闪不及,簪子紧剐着她脖颈刺下去,划拉出一道口子,血珠溅了出来。 她双目圆睁,扬臂捏住李嬷嬷紧握着簪子的手,奋力一推。 李嬷嬷被推出数丈,踉跄的站稳身子,目露凶光,再次逼近巧儿。 千钧之际,巧儿赤足跳下床榻,慌乱中推倒了床榻边的小几。 她脚下一歪,急忙爬起来,朝门口奔去,还未走出两步,后脑一疼,竟教李嬷嬷扯住头发,身子动弹不得。 李嬷嬷双目赤红,眼珠血管几近爆裂,扬起手,再次朝巧儿脖子刺去。 与此同时,门外呼啦啦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群将士蜂拥入内。为首那人抽.出腰间佩戴一物,掷了出去。 白光一闪,所到之处,就听到李嬷嬷嚎叫一声,身子跌在地上,打起滚来。 而她那只拿簪子的手已教匕首洞穿。 屋内的将士们皆被这一幕骇住,眼含敬畏的看向掷匕首之人,他们的小郡王,李景喻。 在战场上,他们皆知郡王熟习骑射,百步穿杨,未料到,在两人厮杀紧要关头,他就连随意掷出的匕首,已能百发百中。 众人皆如同被人扼住喉咙般,发不出半点声响,房间内,唯有李嬷嬷的惨叫声,和巧儿大口喘息声。 须臾,跟在李景喻身后的朱会飞回过神来,忙朝怔忪的众将士,喝道:“快把这老妇捆起来。” 众将士忙上前,七手八脚的将李嬷嬷双脚捆住,只余她那只受伤的手未捆。 他转头,望向李景喻,恭敬道:“郡王,这老妇如何处置?” 他早觉得李嬷嬷形迹可疑,自己更是奉郡王之命,将船上所有人,食材等物盘查一遍,从将士们口中拼凑得知。 今晨,李嬷嬷称郡主累日晕船的厉害,亲自下厨给郡主做饭,二狗怕嬷嬷拘谨,便候在小厨房一侧等着,直至李嬷嬷出了屋,才进去端了做好的饭菜送了出去。 若按巧儿所说,她的饭菜有毒。 那么,唯一下毒之人,极有可能是李嬷嬷。 郡王听了他回禀,隐而未发,佯装送巧儿回郡主身边,并吩咐要巧儿当着李嬷嬷的面,胡诌李嬷嬷害郡主。 果然,李嬷嬷露出破绽,到了夜间,沉不住气,来杀巧儿灭口。 李景喻逼视李嬷嬷,说道:“当日水匪登上画舫当夜,你向蒹葭的府兵下.药,意欲何为?” 李嬷嬷发髻散乱,紧箍着受伤的手,咬牙切齿的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李景喻眯了眯眼。 “嬷嬷,我念你是阿葭的乳娘,不愿对你动粗,可你也知道,行伍打仗之人粗鄙,手下没个轻重,若嬷嬷识趣,招出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在阿葭哪里,也会闭口不谈。” 他说着,迅疾的拔.出李嬷嬷手中匕首。 李嬷嬷痛嚎一声,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脸色白的如同死人,险些疼的晕厥过去。 李嬷嬷虽是乳.母,可在镇国公府亦是锦衣玉食,手下仆从众多,何曾受到此等对待。 她咬紧打颤的牙关,粗喘着气,“老奴......老奴真不知道。” 再抬眼,对上李景喻冷毅的眉眼,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勉强跪下去,朝他不住的磕头:“就算今日.你杀了老奴,老奴也不知道。” 一旁的朱会飞见此,心中疑虑渐生,或许李嬷嬷有什么事情被巧儿窥到,才起了杀心,想杀巧儿灭口。 或者她根本不晓的是谁向府兵下药,而向郡主府兵下药的另有其人。 忆及此,他忙看向李景喻。 李景喻眸色转冷,如刀刃般一寸寸割在她身上,须臾,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寒声道:“那这个是什么?你放在阿葭屋中致人精神恍惚,甚至失忆的毒.药!” 他摊开手,手心里赫然是那块未燃尽的香料。 据巧儿所言,这块香料是李嬷嬷给她的,并让她日日放在阿葭屋中香炉里,而这块残香料正是阿葭屋中燃烧后剩余的。 李嬷嬷忍着疼痛望了一眼,嘴中呜咽声如同被瞬间消音,她睁大赤红的双眼,伸手便要夺去,被他先一步撤了手,扑了了空。 他站起身,眼眸深处浮上怒意,“嬷嬷,你贵为阿葭的乳娘,平日与她最为亲近,你可想过,若被阿葭知晓,你这般害她,她会如何伤心?她被最亲近之人背叛会如何痛不欲生?” 他语气一顿,捏着香料的手倏然收紧,继续道:“若你肯老实招来,还是那句话,今日.你所为,我既往不咎,阿葭哪里,我自会交代。” 他话音刚落,忽的见李嬷嬷双眸倏然圆睁,一瞬不瞬的望着门口。 他转头看去,赫然对上一双泫然欲滴的眸子。 顾蒹葭身穿中衣,身上只披了一件御风的外衫,手中擎着着一枚烛火。 火光跳动,映着她掺白如纸的脸。 围在她身侧的将士自发的让出条道路,她却似是毫无所觉,抬步走向李嬷嬷,脚下每一步似是有千钧重量,使她费尽全身力气,才能一步一步挪到李嬷嬷身前。 李嬷嬷望着她,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沾湿.了衣襟。 顾蒹葭掏出袖中锦帕,一言不发的替李嬷嬷包扎伤口,只是再怎么极力控制力道,双手还是颤的不停,好不容易,包扎好了。 她又解开捆住李嬷嬷双脚的草绳,垂眸看向地面,似是鼓足今晚所有的力气,轻声问:“为什么?” 累日来的噩梦连连,精神恍惚,她不是没有察觉香料有问题,只因信任,她从未怀疑过李嬷嬷。 今夜,若非她做了噩梦,睡不着,亦不会为了找寻李嬷嬷,走到这里,听到这一席话。 李嬷嬷眼眸浮上一层痛色,混着怜惜。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摇了摇头。 顾蒹葭是她看护长大,在她心底如同亲生。 这些年,蒹葭越发出落的亭亭玉立,被众士族子弟追逐,甚至是当今太子也觊觎蒹葭美色,欲立她为太子妃。 可蒹葭心中却唯有李景喻,这个曾在少年时在府上小住过一段时日的男子,甚至说非卿不嫁。 太子对蒹葭求而不得,挟持了她府外的儿子,交给她这个能使人忘却前事的香料,让她混在蒹葭的房中燃烧一段时日,蒹葭便会忘却李景喻,太子便能抱得美人归。 恰好,当时蒹葭意外磕伤了脑袋,她便将计就计,用了太子给的香料,蒹葭当真忘了前事。 可紧跟着老太太去世,蒹葭悲伤过度,以往回忆慢慢开始复苏。 她不得不在蒹葭从并州回洛阳的路上再次用上香料,而恰好,她做的这一切,不知怎的被巧儿知晓,她怕巧儿告诉蒹葭实情,便想杀巧儿灭口。 再者,她亦没得选择,太子应允过她,待蒹葭回洛阳嫁给他后,便会放了她儿子。 一想到那生死未卜的儿子,她再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得尽她宠爱,衣食无忧的女孩,两相利害对比,眼眸深处那点怜悯也随之散去了。 她仰起头,与顾蒹葭对视,说道:“老奴无话可说。” 9.学安慰 直至晨光微熹,李嬷嬷仍不肯供出,是何人命她向顾蒹葭下毒,更对那日水匪登上画舫,船上随行顾蒹葭的府兵大半被下.药之事,拒不承认。 李景喻只得作罢,他命人将李嬷嬷暂押在船舱内另做打算,等一切事毕,再抬眼观顾蒹葭脸色。 她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看他的目光里带着畏惧与审视,和淡淡的疏离。 他走近她两步,忽又顿足,命朱会飞送她回房间歇息。 朱会飞依言前去,待回来时,额上热汗淋漓,见李景喻立在船头,双手背在身后,浑身上下透着冷厉孤寂之态。 他心中一凛,快步上去,朝李景喻禀告道:“郡主似是精神不济,早膳未吃,便歇下了。” 李景喻低声嗯了一声,依旧站在船头。 朱会飞偷瞟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正欲退下,就被他唤住。 “交代膳房做点糕点备着。” 这自然是为那位娇滴滴的郡主备下的,朱会飞讶异了声,应允而去。 李景喻枯站了许久,直到艳阳高升,照耀在汾水之上,水面泛起波光,才朝船舱内走去。 他拾阶而上,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停在了顾蒹葭房门前。 门外把守的府兵已换成他的人,见他过来,垂首行礼,并朝他低声道:“郡主已睡下了。” 他轻声推开门,径直进去,走到榻前,撩.开一边帷帐,看向蜷缩在榻上的人儿。 她脸朝内斜躺着,眉头紧蹙,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春衫,锦被盖住胸口,只露出单薄的肩膀和一张小.脸,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如瓷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 他轻声坐在榻上,将她一截玉.臂放入锦被下。 因他这一细微的动作,她似是不满,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一张小.脸因帷帐内闷热,额头上沁了一层细汗,微扬的下巴尖尖,整个人失却了白日里的冷漠疏离,此刻,却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似是一碰既碎。 不知她在梦里想起了什么,嘴里嘟囔了两句,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出,沾湿.了鬓间碎发,隐入乌发之中,瞬息消失无踪。 他一向晓得她受到委屈,伤心时便有嗜睡的毛病,似是跟着她一觉睡醒,那些困在心头的烦忧,伤怀也随之消散了。 可未料到,她竟睡得如此沉。 也如此伤心。 他掏出锦帕将她额上细汗拭去,又将临近床榻边的窗户打开通风,复坐在床榻前,细细端详她的容颜。 这还是他离开镇国公府后的几年里,头一回认真的打量她。 以往那个稚气未褪,骄傲,总哭鼻子要他驮在背上摘桃花的小女孩,长成了温婉贤淑的姑娘,可却时刻提防他,躲避着他,今日,他更从她眸中读出了惊惧。 他心头拢了淡淡的伤感,一种孤寂之感从内油然而生,在这之上,又缓慢滋生出无限的渴望。 他渴望碰触到她,得到她,再次受到失却记忆的她的青睐。 为此,他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故作君子般不去触怒她,惹她厌烦。 就在此时,她眉头紧皱,蝶翼般的眼睫急速抖动数下,似是快要醒了。 他敛下满怀怅然,放下帷帐,快步出了屋子。 再抬头,就见天边残云渐收,晚霞如同道道金鞭挥洒下来,拢在船身上,天竟快要黑了。 朱会飞早在甲板上等李景喻,频频望着船舱最顶层的屋子,险些要望眼欲穿,见他渡步过来,忙提步迎了上去。 “郡王大事不妙,那帮子水匪前来复仇了,就距离咱们船不足三里。” 李景喻眉峰一抬,似觉得诧异。 “他们带了多少人?” 朱会飞胡乱抹了把额上热汗,声线不稳道:“二百多人,约莫是倾巢而出。” 此次郡王掩藏行踪从幽州南下并未带多少人,除却上次救白露郡主损失二十几个将士外,船上只余四十多个人,若与水匪硬碰硬,很难有胜算。 李景喻眉头倏然一沉,神色转冷。 “你下去布置,务必此次将这帮水匪一网打尽。” 朱会飞领命而去,还未迈出两步,李景喻疾步过来,挡在他面前,又道:“这次,一定要擒住水匪首领。” 今晨,审讯完李嬷嬷,郡王便猜测,或许向郡主府兵下药之人并非是李嬷嬷,故,他们只能从水匪处着手。 朱会飞睁大双眸,忙点头:“卑职定不负郡王所托,上回水匪劫持白露郡主时,还未查明是谁在船上下.药,若此次,能擒住他们首领,说不准便能知晓他们为何劫持郡主了,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李景喻眉头一展,“去吧。” .... 顾蒹葭也没想到,这一觉她睡得如此沉。 直到迷离月色透过窗棂撒进来,落了一地清辉,她才从甲板上传入屋中的喧嚣声惊醒。 她起身坐起,见四下无人,扶着胀痛的脑袋,唤了声“嬷嬷。” 屋中漆黑一片,无人应答,亦无人替她点亮灯烛。 她才后知后觉的醒悟,李嬷嬷被关押在船舱内,不会再来。 她眼眶微湿,吸了吸鼻子,勉力压下心底生出孤寂之感,起身下榻,穿好衣衫,打开门走了出去。 入目所及,甲板上黑压压的坐着将士,几张简陋的桌椅前,围坐三五个将士划拳拼酒,有的将士兴起,竟舞起刀剑,身姿如云流水般挽出剑花,余下吃酒的将士看到精彩处,发出阵阵喝彩声。 隔了那么多的人,她却一眼看到在人群堆里的李景喻。 他身穿一袭素白月牙锦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暗纹,头上插了一枚羊脂玉发簪,周身褪去了刀尖舔血般的杀戮冷厉之气,平添了几丝儒雅闲散之态。 他正与近侧的将士攀谈,不知说到什么兴事,唇角一挑,竟微笑起来,丝毫无皇族贵胄轻蔑识人的架势。 许是她看他的目光过于探究,他竟朝自己这边望来,四目相接时,他似是一证,接着,霍然起身,大步朝她走来。 她心口突突直跳,有被他当场抓包偷.窥的窘迫,又有昨夜他当着众人的面亲昵的叫自己“阿葭”乳名的羞涩。 她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看似温润,实则咄咄逼人的表哥。 她慌不择路的朝屋内去,刚掩上门,就被赶来的他推开了门。 他进到了屋里,自上而下的扫她一眼,才温声道:“表妹饿了吧?” “想吃什么,我命膳房去做。” 她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视线,他身上那种温柔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冲淡不少。 他肩背微微一僵,停在了原地,脸上笑意减淡不少:“表妹,可是为了李嬷嬷的事情怪我?” 他私做主张关押了李嬷嬷,审讯了她带来的所有府兵,或许,在她心里会觉得自己蛮横无理,是个莽夫。 她微微一怔,转头看他。 他目光冷寂,见她望来,强行牵起一丝笑意。 她摇头:“蒹葭此次遇险,多亏表哥数次出手搭救,才免于受人所害,蒹葭还未来及感谢表哥,怎么会怪表哥呢?” 她说着,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哀伤,“只是,蒹葭识人不明,一时伤怀罢了。” 李景喻心中倏然一痛,他从来是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如今,面对心心念念的人儿哀伤时,竟慌张的不知如何安慰她。 纵然内心焦灼的如同汹涌波涛,可面上依旧冷硬。 顾蒹葭被他两道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那种起先他身上散发出的咄咄逼人之感更甚。正欲寻个借口,去寻李嬷嬷问明缘由为何要害她时,忽然听他开口了。 “昔日有卢布投丁原,却弑杀义父,寡情负恩之举,近者,有“子系中山狼”之说,这天下,忘恩负义之人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表妹,你又何必轻贱自己,暗自伤神呢?” 10.小心悸 他面色冷凝,说这话时,语气却罕见的温柔。 顾蒹葭微讶,忽觉来自于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消失无踪。 她从新打量眼前这位男子,他是李嬷嬷口中总逗自己哭鼻子的表哥,而她却从他救下自己后,始终有些惧怕他。 此时,在异地他乡举目无助时,忽听到这不算劝慰的话,她身上如同被注入一股暖流,暖意缓缓盈满心间,倍觉心安。 等她再望向他时,心里甚至多了一丝好感。 她垂下眼眸,压制住心底泛起的微末涟漪,温声道:“谢谢表哥劝慰蒹葭。” 她说完,见他眼底泄出一丝不悦,又道:“听表哥一言,蒹葭心里好多了。” 他颔首恩了一声,靠近她一步,忽的顿足,抬步朝门外去,不知和守门将士说了什么,须臾,一名将士端来一碗汤面进屋,放置在桌案上,悄声退了下去。 “表妹饿了吧,先吃点汤饼垫垫肚子。” 他若不说,她还不觉得饿,此时,倒是饥肠辘辘了。 以往都是李嬷嬷到时辰帮她将膳食端进屋里,服侍她用膳..... 她鼻头一酸,勉力压下想夺眶而出的眼泪,坐在食案前,拿起了筷子,正欲吃面,忽的察觉两道灼灼的视线盯在自己后背上。 她扭头,猝然撞入他望来含笑的眸子。 他似是迟疑了下,抬步走到桌案前,与她并坐一桌,似是要看她吃面。 她心头突突直跳,方才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浮上心头,正不知所措时,忽的,门外响起一阵焦灼的敲门声。 他敛了脸上笑意,抬步出了门,不多会儿,又疾步进到屋中,朝她道:“表妹待会听到门外有任何动静,务必待在房内,不要出来。” 她心生诧异,再想到今晚甲板上众将士把酒言欢,许是怕她身为女眷,夜半出门对将士多有不便,当即不再多问,低声应了。 他再不多话,反手关上门,疾步离去。 ..... 夜色渐深,远处峡谷两道万丈峭壁如同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在暗中窥探着船上众将士,似是寻找时机伺机而动。 甲板上的众将士醉的东倒西歪,原先舞剑的将士将剑掷在船舷上,仰头睡在桌下。 桌上,地上到处皆是空酒壶,残酒顺着瓶口流入,漫过桌沿,淌入甲板上,如同溪流汇集在船舷旁的地下,那处已摊了一层薄薄酒渍。 正是万物寂静的时候,甲板上将士无一例外,全部醉死过去。 此时,忽的从底仓偷偷走来一人,那人穿着胡褐色府兵衣衫,探脑巡视甲板一圈,似是确定无人醒着后,长出口气,点燃枚响箭(信号弹),响箭如箭簇般急速升空,发出“噗”一声尖响。 这声音不但突兀,甚至是刺耳,可甲板上的众将士却毫无所觉,依旧酣睡,显是被下了蒙汗药。 那人自灯烛阴影里一笑,一转头,忽的,眼前白光一闪,一把泛着白光的利刃已架在脖子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他还未反应过来,朱会飞已一口痰啐在他脸上,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总算逮到了。” 他说着,三五下将那人捆了,还不忘跺上两脚。 那人吃痛滚在地上哼唧两声,眼角余光瞥向甲板,只一眼,便当即骇住,方才已醉倒的将士已逐个爬起来,面上毫无醉态。 …… 李景喻从近旁船舱内渡步出来时,朱会飞已带着那人下去审问,见到他来,忙快步迎上来,语含钦佩道:“郡王,还是你有办法,一下子就逮住了下蒙汗药之人。” 郡王一早便怀疑当日在郡主画舫下药之人还在船上,并猜测下药之人与水匪有关联,便将计就计,在知晓水匪距他们不足三里时,下令今晚众将士佯装痛饮,并派他去船上堆放酒水之处盯着看看是否有人下药。 直到傍晚时,果然有一人鬼鬼祟祟的潜入堆放酒水之处,将蒙汗药撒入酒水中,并隐身在暗处。 而郡王早有察觉,在下药之人不备时,令他换下有蒙汗药的酒水,并让众将士佯装中药晕倒。 那下药之人果然上当,看到甲板上晕倒的众将士,掏出响箭召唤水匪。 郡王此招极妙,既能抓住下药之人问清何人要害郡主,二来,还能用下药之人引来大意的水匪前来诛杀。 他跟随郡王身边数年,深喑他行事总出其不备,以乱取胜,心中那点因水匪数量众多而起的忧虑,瞬间消失无踪。 李景喻并未答话,而是站在船头,看着朝他们逼近的船只,沉声道:“命众将士听命,一会儿还有场恶仗要打。” 朱会飞忙凑过去,一眼看到是水匪的船只,已离此处不足半里,心中激荡,这些年边境太平,他已几年未打过仗,腰间那把嗜血的宝剑早已按奈不住了。 他心中一凛,手抚上腰间佩剑。 李景喻却是突然转头盯着他若有所思,须臾,说道:“你去保护郡主。” 朱会飞惊愕:“啊?” 李景喻眉目倏然一沉:“若郡主有半点闪失,你提头来见。” 朱会飞胸腹间那股澎湃激扬的斗志,一瞬间偃旗息鼓,脖子梗的老粗。 他不服气的道:“郡王,行军打仗是俺的特长,您让俺去保护那娇滴滴的郡主,俺怕...... 俺怕唐突了郡主。” 朱会飞平日便是糙汉子,说话口无遮掩,仗着武力惊人,十分得李景喻器重,是李景喻手下第一勇将,为此,他深感为傲,甚至以往每次都冲在李景喻前面冲锋陷阵。 李景喻拧眉,朱会飞似是想到什么,眼眸一亮,凑近他说:“俺知道了,郡王是看上了郡主,怕郡主有什么闪失,若是这的话,俺现在就去保护郡主。” 李景喻已年满二十,至今仍旧独身,手底下钦佩他的将士不免时常猜测,郡王是否有心仪之人。 李景喻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朱会飞深觉猜到了郡王了不得的心事,精神一振,再不迟疑,大步朝楼上而去。 .... 顾蒹葭吃完面,想到李景喻临去时的嘱咐,想要寻李嬷嬷问清楚的念头只能暂时搁置。 屋中静谧,甚至一丝风都未从窗户外侵进来,她躺在榻上,半晌,突觉不对。 以往此刻,夜风大起,从河面上传来的细碎破浪声震耳,可今夜,所有声音,似是全部停止了。 她下榻点亮烛火,朝门口去,还未迈出两步,忽的,船身一阵猛颤,她猝不及防,一头撞在近旁小几上。 再抬眼,顿觉眼前金闪盈盈。 “郡主,你怎么样了?” 接着,从门外传来一声焦灼的一嗓子。 顾蒹葭一怔,回话道:“无事,只是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她话音刚落,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惨叫声,吆喝声从四面八方透门进来。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前几日,便是这比噩梦还要可怕的声音传来,她带的府兵死了大半,丫鬟悉数惨死。 忆及此,她霎时站立不稳,惨白着脸奔去门口大力推门,可房门似是被人从外锁上,怎么都推不开。 一道英武壮汉的剪影倒影在窗花上,他举剑捅在一人喉咙上,鲜血如同喷泉般在窗花上撒下一道血痕。 “郡主莫慌,卑职奉郡王之令保护郡主,定会护郡主周全。” 一道喘着粗气的声音传进来。 她心头没由来的一慌,若她没猜错,应当是前来报复的水匪登船,与李景喻将士厮杀在一处。 一想到或许这一切因她而起,却连累李景喻陷入险境,恐慌一下子攥住了她的心神。 她惊慌的大力拍门。 “郡主这门我已经锁了,你安心等在房间便是,等卑职诛杀完水匪,定放您出去。” 门外的朱会飞将染血的剑从水匪尸体上拔出,迎上顺着楼梯爬上来的水匪,举剑砍过去的同时,朝门内吼一嗓子。 又一道血泉毫无预兆的喷在眼前镂空门明瓦上。 顾蒹葭大惊失色,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霎时手足冰凉。 11.受伤没 顾蒹葭从小娇养在深闺,此次从并州归至洛阳,屡次遭险,饶是心性坚韧,此刻,亦是吓得面色惨白,呼吸急促,险些晕厥过去。 前几日,她勉力不去想自己持簪子杀人之景,如今,似是不受控般涌上心头,逼得她连连作呕。 她忽然忆起晚间李景喻手下将士皆饮了酒,若此刻醉酒的将士对上水匪,会不会..... 她突然不敢往下想。 一颗心绷的老高,双眼瞪的滚.圆,紧紧盯着拿剑厮杀水匪的朱会飞倒影在门上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夜,也许是一二个时辰,门外厮杀声渐渐转小。 外面,风势大起,扰眠的破浪声从门外传来。 她心中那根弦亦绷到最紧,听着门外杂沓的脚步声,她下意识的悄声摘下头上发簪藏在袖下。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停在门口,朱会飞亢奋的声音传入屋中。 “郡王。” 接着,“咔嚓”一声轻响,落锁的声音响起,李景喻从门外进了来。 她倏然抬头看向李景喻。 他身上依旧穿着月白牙锦袍,周身只沾了零星血污,束发微微歪斜,面容却未显疲态,见她望来,他眼眸深处露出一丝快意。 他快步过来,朝她道:“蒹葭。” 顾蒹葭悬了一夜的心神骤然一松,顿觉头晕目眩,忙扶住近旁桌沿上,站稳身子。 他疾走两步,似是要过来扶她。 她忙朝后退了一步。 他便站住了。 她正忐忑间,一道粗哑的声音传进屋中。 “郡王,您看俺将郡主保护的好好的,郡主一根头发丝也没有少。” 她闻声望去,就见是后跟着李景喻进来的朱会飞。 他浑身浴血,一张英挺的脸上血污不堪,似是从尸山人堆里爬出来般可怖。他擦拭好染血的宝剑,插入腰间,邀功般的朝李景喻笑道。 顾蒹葭一怔,待反应过来朱会飞说了什么,一张小.脸霎时通红,双手紧攥着袖中发簪,掌心沁出一层热汗。 李景喻眼眸淡淡的扫了朱会飞一眼,并未说话。 再转眼,就见她正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笑,淡声说道:“表妹,先在房中歇息片刻,我还有诸多事宜尚未处理,待会再来。” 他说罢,转头就走,似是来此走一遭,便是来看看她的安危。 顾蒹葭心中一窒,急忙唤住了他。 “等等。” 他转头,面带疑惑的看着她。 她面色微微发白,贝齿咬着下唇,轻声问道:“表哥,表哥有没有受伤?” 他似是有些意外,须臾,挑眉,温声答她:“劳烦表妹挂怀,润之无碍。” 他说罢,携了朱会飞一同出了屋子。 门外,夜色渐退,天光缓缓泛白,水面尽头透着一抹极其微弱的黄光,与峡谷两侧翠屏交杂糅起来,汇成斑斓之景。 顾蒹葭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心口砰砰直跳,险些跳出嗓子眼外去。 ..... 昨夜与水匪酣战,战况惨烈,甲板上到处是残肢断臂,有受伤未死的水匪,将士手持利剑,一剑下去补了性命,眼含杀气嗜血,浑身透着萧杀之气。 李景喻负手站在船头,淡淡扫视甲板上将士一眼。 站在他身侧的朱会飞,看着手下呈上来水匪供词,砰的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他抬头看向李景喻,眸含怒意,说道:“他娘的,是谁给这些水匪的豹子胆,竟然妄想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肖想起郡主来了。” 昨夜,将士们不负郡王所望,活捉了这群水匪的二当家王麻子,待众将士剿灭了众水匪后,他提审了王麻子。 王麻子当即吓得腿软,把什么都招了。 王麻子称,在白露郡主从陆家港登船前,他们便收到了称为振海的男子的一万两白银的银票,那男子说如今白露郡主身在并州,距京都甚远,若他们劫了白露郡主,将她藏匿一段时日,这张银票便归他们。 白露郡主少时成名,曾以一首“咏柳赋”才冠全大魏,其人生的修眉联娟,皎若秋月,平日里是他们这些水匪意.淫仰望触摸不到的人物。 如今有个好机会在眼前,美色当头下,水匪首领不怕死的接了这差事。 而昨晚他抓着的下.药之人,亦是二麻子趁白露郡主在陆家港登船时,派出的隐藏在白露郡主画舫中的人。 李景喻黑眸幽深,盯着船下汹涌波涛,一语不发。 朱会飞见他这般,挠了挠头,说道:“郡王,您看如今怎么办?” 李景喻转身,看向朱会飞。 如今李嬷嬷朝白露郡主下毒一事为明,又来了一个名为振海的江湖人引水匪劫持郡主。 这.....白露郡主到底和谁有血海深仇!这些人都要置她于死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再抬眼,就见郡王微微眯眼盯住了他身后。 他随之望去,就见距他身后不远处,渐渐显出一座乌压压的港口,无数身穿灰褐色短打的壮汉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等船离港口渐近,他还能听到从码头上隐隐传开的喧嚣声。 却是到了渠芙湾。 渠芙湾地处黄河和汾水交界处,又两面环山,此处,相较沿岸都城稍显蔽塞。 民众鲜少见到过往船只上有身穿铠甲的将士。此刻,无论男女老幼,皆伸长脖子去瞧船上的人,更有幼童站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朝船上的人拍手。 李景喻站在船头,默默看着站在码头上的民众,当扫过一名骑在黄膘马背上的男子时,目光倏然一沉。 朱会飞显然也看到了那人,他讶异的道:“并州刺史成俊茂怎么会在这?” 李景喻幽幽一笑,说道:“或许,引水匪劫持郡主的人,便在这人堆里。” 他说完,伸手朝那马背上的男子招了招手。 12.抱入怀 当今大魏有两大权臣,其一为顾蒹葭父亲顾建柏,官至中书令,掌朝政,坐镇洛阳,辅佐嘉宁帝,其人怀瑾握瑜,克己奉公,一度被嘉宁帝称赞为一代贤臣,群臣之典范。 其二,则是当朝司徒成宜年,掌管全大魏水运。仗着亲妹成易凝为嘉宁帝皇后,便骄淫矜侉,奢靡成风,更私下侵吞北境边镇田产,致使北境民不聊生。 而成俊茂便是成易年之子,其人继承了其父奢靡陋习,可性情怯懦,又好大喜功,不被其父所喜,前几年,成司徒索性上表嘉宁帝,将他打发到并州任个刺史,并掌管并州之洛阳一带的水运。 李景喻下了船,成俊茂已快步迎上来,微笑着朝他一揖,“润之,久违了。” 李景喻朝他拱手,淡声道:“茂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无度。” 成俊茂身穿一袭海棠花暗纹锦袍,胸口处勾勒一簇艳.丽海棠,腰间缠满各色玉佩,看起来俗不可耐,但生的阔额高鼻,眉宇坦荡,一看就是谁家的闲散贵公子,而非为民的并州刺史。 李景喻少年时,原和成俊茂为总角之交,可随着年龄渐长,志向不和,政见不同而不再热络。 成俊茂尬笑一声,似是毫不着恼,迎着李景喻登上码头,边问道:“润之驻守幽州,今日怎么会来了渠芙湾?” 李景喻顿足,反问:“那俊茂兄身为堂堂并州刺史,怎么出现在渠芙湾?” 成俊茂闻言,面色青一阵红一阵,似是挂不住。 须臾,他敛了神色,轻轻一叹,带着李景喻来到一所船坞前,压低声音。 “润之,实不相瞒,我此次连夜赶来渠芙湾是为了白露郡主。” 李景喻黑眸变得幽深,紧盯着成俊茂,却漫不经心的回了句:“哦?” 成俊茂又道:“润之,你我多年相交,我不便瞒你,你也知晓,并州上接衡州,下达洛阳,一直以来这条水路上水匪横行,滋祸扰民,就在半个月前,我曾接到属下安插在水匪中探子的密报,密报上说白露郡主自陆家港上船时,便被附近水匪盯上,并尾至洛阳,我深感不妙,忙快马加鞭的赶来,看看白露郡主是否有恙?” 他说完,见李景喻两道目光投在自己脸上,似是辨认他话中真伪,不知怎的,他无端的竟觉通体发寒,牙齿打颤。 须臾,李景喻收回视线,淡声反道:“白露郡主是否有恙,与你何干?” 成俊茂被他一噎,面色涨的通红,好半晌,才憋出实情:“润之,我思慕白露郡主已久,何奈佳人心系太子,我便熄了念头,可闻听白露郡主深陷险境,我岂能坐视不理?” “若我放任水匪不管,岂非君子所为?” 这回他说完,李景喻从上往下俯视他,面露.阴翳,语含威严。 “阿葭,自有我这个兄长看顾,就不劳成刺史挂念了。” 成俊茂窝了火,强压着性子,试探道:“那.....那我能瞧一眼白露郡主吗?” 李景喻斩钉截铁的回道:“表妹身子娇弱,不宜见客,我代阿葭谢过成刺史了。” 成俊茂似是满腹怒意无处发泄,面色难看至极。 就在此时,忽的,自成俊茂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李景喻眯眸看过去,却是跟在成俊茂身后不远处的十数个随从押着的一人口中所发。 跟随成俊茂的随从有十多人,各个身穿常服,臂膀有力,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被他们押着的男子,双手被缚,脸上青红交加,面色狰狞,甚是骇人。 成俊茂似是想起什么,精神大振,朝众随从叫道:“把振海押上来。” 李景喻面色倏然紧绷,紧盯着成俊茂,又将目光投向那个叫振海的男子身上。 名叫振海的男子被随从推至两人跟前。 成俊茂一脚将振海踢翻在地,将脚踩在振海身上,看到振海痛的脸皱做一团,面上露出快意之色。 他看向李景喻,道:“润之,就是这个贼人拿一万两银票,鼓动水匪去劫持白露郡主的,好巧不巧,正好当日.他出了水匪地界,被我手下暗探抓.住。” “要不然,我亦不会知晓白露郡主被水匪盯上。” 那名叫振海的男子衣衫褴褛不堪,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狠狠盯着成俊茂,眼底内布满爆裂的血丝。 成俊茂似是他阴毒目光盯的吓住,一时怔忪,再要踹出的脚生生顿住。 待回过神来,成俊茂恼羞成怒,照着振海身上连跺数脚,才撤了气,转过身就见李景喻目露威严的盯着他。 他赔笑说:“润之,这贼子是并州有名的富户,为人偏激,两个月前他见过郡主一面,当即惊为天人,之后,他竟色胆包天跑去向郡主求爱,被郡主仆从赶了回来,自觉失了面子,自此,便狠毒了郡主,更鼓动水匪却劫持郡主,当真该死。” 李景喻眸色淡淡扫过成俊茂,和地上痛嚎的振海后,收了目光,逼视成俊茂,“是吗?” 他面色不变,语气淡然,却露出一种令人不战而栗的惊悚感。那是在战场上刀尖舔血练就的沉着气势。 成俊茂胸腹内被李景喻所激的火气,瞬间蛰伏回去,语含惊惧道:“自......自然。” .... 顾蒹葭在屋中用过午膳后,仍未见李景喻回来,不免有些心急,频频看向门口,却看到仰躺在甲板上包扎伤口的将士。 她抿了抿唇,走到桌案前,将头上发簪去掉,挽了个显得利落的发髻,又换了身素净的衣裙,轻移莲步出了房间。 沿途所见,长廊,门窗皆被损坏,到处沾满暗红色的血渍,她越朝甲板方向去,越看的心惊胆战。心中愧疚不安,也愈来愈强。 直到来到甲板上,亲眼目睹众将士的惨状,心中愧疚亦达到顶点。 这一切,皆因她而起,若非水匪要劫持她,船上众将士亦不会与水匪厮杀受重伤,或是殒命。 当看到,一名将士单手包扎伤口时,她快步过去,接过他捏不稳的布带,双手笨拙的要帮他包扎:“我来帮你。” 那将士吓得连忙扶着船舷支起身子,语无伦次的说:“郡主......我.....卑职.....我来。” 他说着话,因起身的动作牵动住伤口,脸色霎时惨白,却紧.咬牙关,不发出一声闷.哼。 她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须臾,再抬眼,就见甲板上众将士皆立起身子望向她,面上如临大敌,似是生怕她去帮他们包扎伤口般。 她心底陡然生出一股自己很没用的无力感,伴着对将士的愧疚,泪水一瞬盈满眼眶。 她忙偏过头,抬脚就走,却仓惶中踩到了裙角,身子猝然朝前倒去,惊呼一声,忽的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朝后轻轻一扯,她便撞上一堵坚硬的胸腹。 她惊魂未定,蓦然听到一道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表妹,怎么走这么急?” 她忙转头,一抬眼,就见李景喻正站在她的身后,宽阔的臂膀里拢着她娇小的身子,圈在怀里。 13.心动 李景喻离她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熏的杜衡的淡香,近到能感觉到他每一下吐息拂在她头顶,一片温热。 他的臂膀健硕有力,抓着她手臂的手心有层薄茧,隔着衣衫,磨砺着她的皮肤。 她哪也不敢看,心口砰砰直跳,额上不住沁出热汗,双脚似是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敢动。 这种男子陌生的气息感觉太过奇妙,以至于她大力屏住呼吸,才不至于失仪。 直到她憋得一张小.脸通红,他终于放开了她,转到她对面,淡声道:“表妹,还和小时候般走路爱踩裙角。” 她飞快看他一眼,见他眸中簇着浅笑,如同她初见他那日般,语气诚恳,似是兄长般关怀自己,心中那股怪异感倏然消弭无踪。 她定了定神,扬起下巴看他:“表哥,昨夜袭船的水匪是不是冲我来的?”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桓无数次,今日.她一定问个明白。 眼前女孩只到他肩膀处这般高,身姿婀娜,白瓷般的脸上袭满红霞,一双明眸睁的滚.圆,神色忐忑的望着他。 他手心里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指腹摩挲了下,一丝痒意从心间直窜至喉咙,梗在舌尖,使他口舌发干,他强行压下想再次拥她入怀的冲动,撇开眼,说道。 “不是。” 她面含疑惑,似是不信。 他继续道:“那帮水匪雄踞陆家湾,滋民生事,早成一患,若不及时铲除,将来对并州一带百姓,百害无一利,今日这帮水匪既然落入我手中,我便为民除害了。” 他话音刚落,不知怎的,她心头竟拢上一丝失落。 她低声哦了一声。 他似是见她面上不悦,朝前走了一步,站在离她一步只遥的位置,淡淡凝视她。 “表妹,今晚我们要在渠芙湾歇一晚,明晨改路回洛阳。” 她怔住,转念一想,却是还有几天路程,便回到洛阳家中了,原本应当感到高兴才是,可心头却憋闷的厉害。 她看向眼前男子,勉强笑道:“蒹葭全听表哥的。” 她说完,朝他微一福身,慢慢朝屋中走去。 刚一进屋,巧儿快步迎上来,忐忑的叫她:“郡主。” 她勉力压下心头烦乱,看向巧儿。 昨夜李景喻离去后,便将巧儿送了回来,由此她也知晓,原来自己错怪了巧儿,此时,再见到巧儿,一时愧疚难言。 她抬步坐到小榻上,朝巧儿道:“巧儿,前几日是我错怪了你,令你深陷险境,险些丧命,我心中有愧,如今到了渠芙湾,你若想就此离去,我便赠你足够多的银两,保你今后衣食无忧。” 巧儿面带惶恐道:“奴婢自小孤苦,承蒙郡主不弃,收留奴婢,对我而言便是大恩,奴婢就是做牛做马亦要报答郡主,求郡主不要赶奴婢走。” 她说着,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顾蒹葭戏心口泛苦,突然想起近如亲母的李嬷嬷要害自己,而她随手搭救的巧儿却对自己忠心耿耿,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 她敛下心伤,望向巧儿:“那你就做我的大丫鬟吧。” 巧儿连忙磕头谢恩。 ..... 因船上众将士伤势严重,随行军医,药材不足,等船靠岸,朱会飞便去请了附近郎中诊治众将士,待一切事毕,又去包下了客栈住宿。 这一趟下来,已然天黑,他连忙派人去请顾蒹葭下船。 巧儿朝透窗瞧了眼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取了一顶幕离罩在顾蒹葭头上,扶着她下了船,登上码头。 此时,夕阳落幕,漫天琉璃,照耀在顾蒹葭身上浅紫色幕离上,反着耀眼金光,如同仕女画中的人儿般,身姿若仙。 搬运货物的壮汉无一不瞪圆了眼睛,盯着从他们身边路过的女子,直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继续手中活计。 成俊茂站在客栈门口频朝码头方向看去,此时,远远看到顾蒹葭过来,忙迎上去,到得近前,目光落在那层笼罩在顾蒹葭身上的幕离上,盯看了一会儿,影影绰绰看不到面容,只得道:“蒹葭,此番受惊了。” 朱会飞见成俊茂对郡主殷勤之态,嗤之以鼻。 今日,成俊茂称振海为并州人,哪怕押解回京也应是他本人为由,死皮赖脸的要与郡王一同回洛阳,如今,看他对郡主这般殷切,恐怕,是冲着郡主美色来的。 忆及此,朱会飞担忧的看向自家郡王。 李景喻未看成俊茂一眼,而是面色紧绷的盯着顾蒹葭。 顾蒹葭见成俊茂言语暧昧,再一想到,早些年成俊茂嗜爱嫖宿妓院,欺凌幼女,心生厌烦,并未应声。 她朝看着自己的李景喻,道:“表哥,我们进去吧。” 李景喻瞥了眼成俊茂发青的脸色,眉目一展,染上许笑意,护在顾蒹葭身侧,两人一同进了客栈。 成俊茂讨了个无趣,并未死心,仍要开口说话,忽的被身后朱会飞唤住:“成刺史,郡主有我家郡王照看,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话语中嫌弃厌恶颇多,成俊茂听的火起,一想到李景喻身为顾蒹葭表哥,自己于顾蒹葭却身为旁人,亦不好发作,一拂袖子进了屋。 大魏民风颇开,男女同席而食,屡见不鲜。 顾蒹葭落了座,抬眼见客栈内鲜少有人走动,自知是被表哥清了场,遂去了幕离,搁在桌上。 再转眼,客栈伙计已上了满桌的菜。 李景喻坐在她左手边位置上,将一双竹箸反复擦拭几遍后,递给了她。 她一怔,接过。 那种怪异感再次袭上心头,一颗芳心砰砰直跳,她再也不敢看他,忙就着近旁的菜小口吃着。 就在这时,她身边一道暗影压下,后.进来的成俊茂坐在了她右手边。 她下意识般朝李景喻身边靠了靠。 成俊茂犹不自知般,无话找话说:“顾姑娘这几个月奔波劳碌,家妹对姑娘甚是想念,我在并州时,家妹还曾去信给我,称:要我这个做兄长的多看护姑娘。” “可顾姑娘却在我管辖之内,出了这等事,我真无颜再见顾姑娘。” 14.回护之情 顾蒹葭心起诧异。 起先被表哥告知的水匪之事与自己无关,可如今听成俊茂说的,好似与她有莫大纠葛。 她正欲问话,李景喻忽然开口了:“成刺史,这一桌子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他语气告诫,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成俊茂自见到他起始,梗在喉头的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冷笑一声:“润之,怎么不叫我把话说完,莫非是润之怕吓到了郡主?” 成俊茂挺直背脊,直视李景喻,面上尽是挑衅之色。 成俊茂思慕顾蒹葭已久,可顾蒹葭是太子看上的人,平日里他不敢造次。如今,美人落难,他日夜兼程赶来,并带上害她的凶手,就为了博美人另眼相待。哪知却被李景喻频频阻拦,更在美人面前落了面子,岂能不气? 随他话音落下。屋中静谧,空中似是有股紧绷的弦,越来越紧,亦越来越绷。 顾蒹葭心头突突直跳,看向两人。 李景喻面色隐翳,片刻,朝顾蒹葭道:“表妹,你先回房。” 顾蒹葭迟疑了下,起身,踏出两步,忽又走了回来。 她看向李景喻,说道:“表哥,我想知道水匪想劫持我的真.相。” 许是平日家人把她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她从未想过人心险恶,但并不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今日表哥气定神闲的说水匪之事与她无关时,她心底便闪过表哥不愿她知晓的念头,她只装乖巧的应下,可私下里,不是没猜想过,是何种真.相。 此时,再听成俊茂一言,她无论如何也想弄个明白。 她偏过头,刻意不看李景喻脸色,面朝成俊茂,淡声发问:“成刺史,有话不妨直说。” 成俊茂眉峰一扬,迎着李景喻愈来愈沉的脸,将所有事添油加醋的顷数告知顾蒹葭。 李景喻始终盯着顾蒹葭。 她这个表妹性子至纯至善,如今骤逢被李嬷嬷下毒,水匪劫持之事,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心绪不安。 他不愿累她忧神,何况成俊茂今日对他所言,真假参半,还需调查一番。 她听完,身子一动不动,后背挺的笔直,面色却异常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转头看向他,涩声道:“表哥,是蒹葭连累表哥了。” 若非当日李嬷嬷呵退那名叫振海的男子,或许那名男子亦不会招来水匪,报复与她,她更不会连累表哥手下将士受伤殒命。 一刹那羞愧,自责狠狠攥.住她的心神,汇集成一股潮意,涌上眼眶,霎时眼前模糊一片。 她忙偏过脸去,接着就听到李景喻犹如冰刃的声音。 “成刺史,话说完了?” 成俊茂原本想美人对她感恩戴德。他好趁势对美人怜惜哄慰一番。哪知美人坐在一旁黯然垂泪,完全无视自己这个功臣。 此时,他再听李景喻语气不善,梗着脖子,心虚叫道。 “说完了。” 李景喻眼含厉色,喝道:“滚。” 成俊茂吓得身子一哆嗦,正要怼回去,却想起回洛阳后,若李景喻趁机弹劾他对并州管制不利,累及郡主险些丧命这事,他这个小小的并州刺史也不用做了。 忆及此,他勉力压下满腹怒意,拂袖离去。 待成俊茂离去,李景喻转头看向顾蒹葭。 她似是被吓住,双眼蓄满泪水,却拼命忍住,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他的眼神里满是畏惧。 他心头懊恼,忽然想不管不顾的拥她入怀,好好疼惜她一番,叫她再不怕他,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这念头一起,似是再遏制不住,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将她整个人搂过来,按进了怀里。 他不敢太多碰触她,只拿手轻拍她的后背,如同小时候他每回把她弄哭哄她般,语气生硬的道:“表妹,别哭了。” 她方才被他突起的叱喝声惊道魂不附体,因她而死了那么多人的悲伤,愧疚尽数蛰伏进胸腹,消失无踪。待回过神来,就见她已被他圈进怀里。 她从未被陌生男子搂抱过,身子一下子绷到最紧,手心沁出几层热汗,惊飞了的魂魄瞬间附体,头脑登时清醒过来。 她身子一挣,忙从他怀里跳出来,“表......表哥。” 他似是一怔,须臾,他语含叹息,朝她说道:“小时候,表妹每回伤心,都要我抱着哄才行,可惜,现在表妹长大了,却不愿与我亲近了。” 若是以往未中毒的顾蒹葭定会朝他翻个白眼。 这能一样吗? 小时候,她还是个女娃娃,而今她已及笄。哪怕这回他言语再诚恳,她也不信了。 而今的顾蒹葭心神恍惚,因中毒缘故,反应比常人迟钝些。 她一张桃花面上满是羞涩,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急速颤动,却挺直背脊,低声道:“那...那不一样。” 她说完,抬头,直视他双眼,“小时候的事蒹葭不记得了,可蒹葭知晓,表哥对蒹葭的回护之情至诚,亦是源于兄长的对妹妹的亲情,可,男女授受不亲,蒹葭望表哥今后,克制下。” 她语气平淡,双目炯炯,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 李景喻面上似是有些惊喜。 或许说,是意外。 自从他再次见到这个小表妹后,她从未展颜,眉目间总拢了淡淡的愁绪,对他说话亦是疏离有礼。 而今,听到她这番话,却让他想起了幼时的她,骄矜,果断,又语带锋芒,每回与人理论时,使人总拿捏不住错处。 顾蒹葭见他久久不语,似是一直再盯着她瞧。 她心起忐忑,不敢再看他,内里焦灼的站在原地。 须臾,他似是看出了她的无措。 他眉峰一展,似是憋了笑,应声道:“表妹说的有理,是我见你伤怀,一时情动,忘记了。” 顾蒹葭闻言,轻呼口气。 等再抬眼,就见他收了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拿起手边竹箸,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她碗里,气定神闲的道:“表妹,尝尝这个。” 可此刻,顾蒹葭哪里吃的下。 一颗芳心如同被置入滚油,上下翻滚。跳跃的厉害。 她遏制住发颤的手,佯装镇定,低头吃饭。 .....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顾蒹葭回了屋,刚洗漱完,躺在榻上,还未喘口气,就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表妹,开下门。” 是李景喻的声音。 顾蒹葭心弦一瞬绷紧,倏然看向映在房门上那道高大的身影。 15.被占便宜 此刻,顾蒹葭听到这道沉稳的声音,心中又气又怒,方才待她用膳之时,她已后知后觉的悟出被他调戏了。 只怪当时她一时脸红燥热,从未将这个自从见面伊始,便屡次救她与危难的表哥视为居心叵测的男子,更对他言语中频频提出她小时候如何等话深信不疑。 以至于,她渐渐对他放松防备,被他占了便宜。 “表妹?” 沉稳有力的敲门声传入屋内,声音里丝毫听不出有任何愧意。 她胸腹间那团怒火似是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突然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翻身下榻,趿鞋三步并两步奔至门前,大力拉开门,一眼便瞧见李景喻站在房门前。 他身上穿着浅青色锦袍,被廊檐下燃着的绢灯渲染成霜华色,一下子将他眉目间杀戮肃然之气冲散不少,整个人看起来英挺,儒雅,倒似像个正人君子了。 也叫她以往畏惧他身上冷然之气的胆子大了些,她冷着脸,“唤我何事?” 他似是一怔,脸上挂着的轻笑僵住,望着她冷着的脸,笑意渐渐的冷了下来,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 他的两道目光似是利刃,一下子便戳破了她强鼓起忤逆他的勇气,她胸腹间那股怒意霎时减退不少。 此时,她倒有些气弱了。 她压下心底惧意,勉强与他对视,语气却不自觉软和不少,重复方才的问话:“表哥,唤蒹葭何事?” 李景喻望着她,见她抬高下颌,气恼的望着自己,瓷白的小.脸上明明显出惧意,却强做镇定的直视自己,以视对自己方才抱她的不满。 不知为何,他心头那点不快一下子消弭无踪,甚至还平添了一丝惊喜。 眼前这个鲜活的小女孩,才是他所熟识的顾蒹葭。 他忍着心中雀跃,崩住笑意,朝后退了一步,指着站在他身后的大夫,淡声道。 “表妹,这位是前朝的张太医,医术精湛,更有死骨更肉之能,现下,张太医归乡至渠芙湾,赶巧,让他给表妹把把脉,调理下.身子。” 那名叫张太医的男子穿着一袭半旧的灰袍,看向李景喻,语含谦逊道:“小郡王谬赞了,老夫医术拙劣,实称不上有死骨更肉之大能,但倒能诊治些疑难杂症。” 说调理身子,不过是不愿将她中毒之事外泄而已。 顾蒹葭原以为他深夜而至,是想调戏自己的,却未成想竟是替自己找的素有“国之妙手”的张太医瞧自己身上所中的毒。 她眼神复杂的看着李景喻,见他神色淡然,似是对自己怒意视而不见,一时猜不到他的用意,甚至,她心中竟开始否认他先前抱的自己举动并非有意的。 想到这,她有些讪讪的,心虚的将目光投在那名叫张太医的脸上。 那名张太医,她倒曾听阿耶提起过,在前朝时,曾任职于太医院院正,于医术上有大能,是太医院中不多的骨鲠之臣,可为人却不懂收敛锋芒,时常开罪后宫妃嫔,有一回,听说他被妃嫔诬陷利用,害了皇后小产,嘉宁帝大怒,要将他凌迟处死,最后,还是被当时身为皇子的李景喻父亲所救,才得以保住小命,自此,他便看淡仕途,告老还乡归至渠芙湾。 可或许张太医官场失意,养就了古怪的脾气。亲定慕名而来向他求医者条件,其一:大奸大恶不医,其二:凡就医者道不清缘由不医。姿态甚是清高。 而李景喻在渠芙湾停宿一夜,莫非是为了她身上的毒? 忆及此,她心肠又软了半分。 李景喻见她面色变幻莫测,眼眸中流露出懊恼的神色,却偏生挺直后背,狐疑的用眼角余光瞥向自己。见他望来,她飞快的收回视线,朝张太医道:“张太医,请。” 她话落,亲自将张太医迎入屋中,自己则坐在小榻上,伸出玉瓷般的手腕,搭在张太医拿的脉枕上。 张太医见她并未像旁的士族女眷般矫揉造作,甚至举止是落落大方,再不迟疑,将手搭在她脉门上,把起脉来。 须臾,张太医眉目一展,收了手,说道:“并无大碍,只需开几幅解毒汤药喝下即可。”说罢,他抬步到一旁桌案上写好药方,交给李景喻,便要告退。 待李景喻将张太医送到房门外,顾蒹葭唤住张太医。 李景喻和张太医同时望过来。 她贝齿轻.咬下唇,迟疑的问张太医:“张太医,我这失却的记忆,什么时候会恢复?” 早先,李景喻曾对她说过,她所中的毒乃是夜绮罗,会造成她记忆混乱,更甚者是精神错乱。 张太医捻须,瞥了眼近旁的李景喻,想起他来时,李景喻朝他的殷殷叮嘱:让他对郡主轻说中毒之事。 念及此,张太医朝她笑笑,说道:“郡主只需少些思虑,多开怀些,自然会慢慢想起来的。” 李景喻双目湛湛的望着她:“若表妹不弃,明日我便将你小时候的事,悉数告知于你。” 她脑中骤然响他曾说过:“小时候曾抱过她的话。”登时心中打个激灵,想都没想,直接叫道:“不用。” 她说完,才觉失言,一时心头无措,又羞愧难当,不该这般冷硬的拂他的好意。 可,她也不愿就此低头,任由他再寻借口亲近自己。 李景喻似是并未着恼,看着她,回了句“好。”便转过头,携了张太医出了房门。 待两人一走,她想起李景喻临出门前,朝她投来失落的一瞥,她心头索绕的怒意,羞愧,不知怎的,悉数伴着脸红耳热,化为一股震耳发聩的心跳声。 她嘤的一声,踢掉绣鞋,滚入榻中。 ...... 李景喻将张太医送出客栈。 张太医方才见李景喻对顾蒹葭举止亲密,似有讨好之嫌,憋在肚腹的话,不吐不快的道:“润之,你父曾有大恩与我,有些话我便不瞒你了,郡主所中中毒,虽看似凶险,实则是减淡了药效的夜绮罗,原本不会失却记忆,可因下毒之人,许是想让郡主忘却一些往事,便在夜绮罗里掺了番邦的曼陀罗花毒,这两种毒.药混合起来,便会想不起前事。” 他说到这,语气一顿,看向李景喻欲言又止。 “张太医,有话但说无妨。” 张太医一叹,“润之,如今我身在渠芙湾避祸,尚能得知,如今朝中奸逆当道,中书令顾建柏为人高洁,在朝中孤木难支,屡遭成司徒那帮奸臣弹劾,朝不保夕。而顾氏膝下只得这个女儿,自是疼爱无比,可为何却在边境动荡不安之时,让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涉险扶灵回并州?” 16.同乘马车 漆黑夜幕下,劲风阵阵,几道惊雷伴着银龙从天边滚滚而来。 李景喻抿唇不语,刮来的风撩起了他的衣袂,噗噗作响。 张太医虽身在渠芙湾,可心系社稷,对朝中大势了解颇深,再见故人之子心念顾氏女,本不欲多言,却亦不愿他因顾氏而涉险朝中争斗。 他忍不住道:“北境六镇连年旱灾,顾建柏力谏嘉宁帝抚恤六镇,对其减免赋税三年,开仓赈民以应天灾,此举,本是好事,却无疑触怒了朝中以成司徒为首敛财,以供骄奢淫.逸士族一党的利益。成司徒怒不可遏,屡屡在朝堂上打压顾建柏,而嘉宁帝更是年迈昏庸,无力国事,对此,含糊其辞。顾建柏疲于应对,身陷朝中纷争漩涡,恐祸及妻儿,便寻个缘由,将女儿送出洛阳。” “可顾蒹葭在归洛阳途中,却一路遭人暗害,可见,朝中有人对顾建柏落井下石,欲害顾蒹葭性命,以期对顾建柏致命一击,彻底击垮他,使他再无力朝政,彻底退出朝堂。” 他说到这,微微一叹,看向眼前的李景喻,又道:“润之,你此番护送顾蒹葭回京,纵然出于顾氏与你父旧情,可若被有心人挑拨,亦必被顾家连累受害,不如及早脱身为妙。” 朝中争斗向来诡谲异常,兵不血刃,而像李景喻这般的手握重兵的藩王贸然入京,理应对朝中之事避嫌,更何况此次,他还是护送顾蒹葭这个烫手山芋进京。 天边又一道银龙窜起,炸响在两人头顶,照亮了李景喻冷毅的俊脸。 张太医担忧的看着他,内心里希望他能听劝,及早抽身,赶回幽州,做他的小郡王。 狂风大作,怒云翻滚,倾盆大雨将至。 李景喻美目不变,朝他深深一揖,恭敬说道:“多谢张世伯劝慰,可润之却不能从。” 李景喻语气一顿,又道:“顾公高风亮节,凭一腔热血为国,实乃大魏之幸,如今因谏言赈灾之事身陷险境,与国事,乃是社稷之危,我应极力促成此事,救其脱险,与私事,对我而言,乃是舅父落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张太医一怔,见他言语坚决,凭生出股自惭形秽之感。 他年轻时,也曾抱着雄心壮志一心入仕,何奈屈就父亲遗志,做了名太医,后来,被奸人所害,更无法宣泄心中抱憾,自此浑浑噩噩度日,今日听他一言,竟激出胸腔内他年少时那一团久违了的豪情。 那是,宁为知己者死的落拓大志。 在这奸臣当道,国将不国临危之际,大魏所缺的,便是此等忠臣良将之人。 而他眼前的李景喻,或许,当真可以拨乱反正,力缆狂澜大魏大夏将倾之势。 他捻须,望着李景喻,满腔抱憾的豪情终化为一句由衷的赞叹:“后生可畏,是大魏之幸,是大魏之幸啊。” ...... 送别了张太医,李景喻疾步进了屋,朱会飞已换上一袭夜行衣等在房里,见他回来,忙道:“郡王,果然不出您所料,成俊茂回到屋中,便书信一封,命人连夜送往洛阳成司徒府。” 今晚在客栈,郡王命他看押振海,并严密监视成俊茂一举一动,若是成俊茂行动有异,便立刻来报。 李景喻闻言,冷笑:“成俊茂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大喜功。” 他说完,迅速接过自己递过去的夜行衣换上。 而朱会飞则是疾步来到窗边,瞧了眼楼下无人,扭头朝他道:“那封信送出不远,应能追上。” 李景喻再不迟疑,就着掀开的窗户,一跃而下,朱会飞紧跟其后,两人跨上快马,冒雨朝洛阳方向追去。 沿途,雨势渐小,道路泥泞湿.滑难行,好在一个时辰后,两人终追上送信之人。 朱会飞手起刀落的解决掉护送送信的几人,从其中一名信使身上搜出信,交给李景喻。 李景喻接过,左右翻看下,信口上赫然印着成俊茂的火漆章,他小心避开那处,从旁处撕开信封,拿出信,就着朱会飞点燃的火折子,粗略一扫,眉目倏然一沉。 朱会飞见郡王面色阴沉的吓人,大着胆子朝信上扫了一眼,待看清内容后,一时怔住。 信上所书。 “字付寄烟吾妹,兄已抵渠芙湾,诸事皆顺,已将吾妹相托之事周全,让振海认下水匪劫持顾蒹葭之事,吾妹可稍安,兄另有一言,告诫吾妹,不可再因嫉恨顾蒹葭得太子厚爱,再行鲁莽之事,兄定甚慰,待兄归家,自会为吾妹在父前掩盖此事,望吾妹心安。书不尽意,兄字尽于此。成俊茂。” 纸上缪缪几句,足以看清水匪事件始末。 成司徒为奸臣,亦为士族之首,这种为绊倒顾公之举,手段略显稚.嫩,水匪此事,应为信上所书,乃是成俊茂之妹趁着顾家落难,因嫉恨顾蒹葭得太子青睐,便欲趁顾蒹葭从并州回洛阳之时,派振海怂恿水匪绑了顾蒹葭,任由顾蒹葭名声被毁,无颜回洛阳,而她做下此事后,唯恐事情败露被人知晓,便去信给成俊茂,让成俊茂帮其掩盖此事。 其后,成俊茂一路风尘赶至渠芙湾,并非言语中所说,为顾蒹葭而来,却是为了替其妹圆下此事。但成俊茂未料到,郡王对他所言,假装相信,并趁他松懈之时,揽下此封家书。 而,更令成俊茂想不到的是,若非他亲自上赶着送来振海,恐怕郡王还想不到是谁要害郡主,此次,他此举,可谓,马失前蹄。 朱会飞看完,破口大骂一声:“岂有此理,顾氏落难,如今就连旮旯角落的女娃娃都敢长了贼胆害郡主性命。” 信上所书其人,朱会飞或许不知,而李景喻却是一清二楚。 成俊茂为人虽胆小怯弱,却极其爱护其妹成寄烟。而成寄烟,恰好是蒹葭以往的闺中密友。 朱会飞骂完,就见李景喻眼眸幽深,似是簇了两道利刃,盯在信上一动不动。 神色煞是骇人。 他当即惊住,一想到郡主乃是郡王心仪之人,郡王只会比他更怒百倍,正欲再骂两句出气,就见李景喻却是将信重新装好,放入袖中,寒声道。 “此事不可声张,惊动了成俊茂。” 朱会飞狐疑道:“郡王,成家欺人太甚,岂能如此放过?” 李景喻一夹马腹,调转马头,说道:“我自有分寸。”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什么,目露威严的逼视朱会飞。 “明日启程回洛阳,一切照旧,莫要在成俊茂面前露出马脚,一切按我吩咐行.事。” 朱会飞跟随李景喻数年,岂会不知他有何打算?看样子,定是想好了如何惩治成家了。 他心中一阵畅快,调转马头,与李景喻并驾齐驱,隐入夜色之中。 ...... 顾蒹葭这一夜辗转难眠,一想起白日之事,便心浮气躁,心口说不出的憋闷,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亥时三刻,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还未亮,巧儿便端来了洗漱之物,称郡王已备好马车,在客栈外等着了。 却是要上路了。 顾蒹葭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匆忙洗漱一番,塞了几口早膳,甫一出客栈,就见李景喻侧立在一辆马车前,朱会飞正同他说着什么。 她心中一窒,似是怕惊扰到他般,放缓了脚步。 今日,他穿了一袭品竹色锦袍,玄纹云袖,举止风流。 此时,不知朱会飞说了句什么,他眉目舒展,冷毅的侧脸显出愉悦的弧度。 他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看过来。 她慌乱的撇开眼,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几辆马车。 许是他为了避人耳目,马车通身灰褐色调,就连车帘前雕饰亦是普通木料所雕,看起来倒想是小门户临时备着用于急用的马车。 这厢,朱会飞顺着李景喻的目光看去,就见顾蒹葭目光巡视在马车上。 他嘿嘿一笑,继续方才的话口,朝李景喻道:“郡王,卑职翻遍渠芙湾就只找到这三辆马车了,待会,您与郡主同乘一辆,剩余两辆供受伤的将士们挤挤?” 李景喻眉目不动,瞥了眼远处的顾蒹葭,神色似是极不赞成。 朱会飞见此,忙凑近他,又道:“郡王,俺看这郡主也非对您无意,若郡王再不抓紧机会,恐怕这郡主到了洛阳,到时,您想见也见不上了。” 他说完,见李景喻眉头微不可查的皱起,忙要再劝,就见李景喻已疾步朝顾蒹葭走去。 17.置气 顾蒹葭眼角余光瞥向李景喻朝自己走来,她下意识的想避过他。 可转念一想,明明是他轻薄自己在先,她为何觉得理亏的要怕了他? 遂挺起胸脯,转身望着他,迎了上去,笑眯眯的唤道:“表哥,我已收拾好了。” 此时,李景喻已驻足,停在她跟前。 他高大的身影拢下来,霎时遮挡住了她的视线,随之俱来的,是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使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更不想见他了。 可又不想气弱,被他看扁了去,便抬高精巧的下巴,不惧的与他对视。 他似是一怔,须臾,黑眸中泄.出一丝浅笑,望着她点头:“那就好,表妹先上马车吧。” 语气,却听起来有丝宠溺的意味。 他说完,面色倏然一沉,竟抬手,当着巧儿的面,极其自然的来牵她的手,并说道:“不过,这回恐怕要委屈表妹要和我同乘一辆马车了。” 顾蒹葭猝不及防被他抓.住了手,浑身倏然紧绷,待反应过来,又急又怒,忙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着不放。 他掌心有层厚茧,连同指腹粗粝的剐蹭着自己的手背,随着她挣动,一下下,如同根羽毛般,撩.拨她紧绷的心弦。 她的脸轰的一下热了,也顾不得仪态,吐口而出道:“你放手。” 他却充耳不闻,牵着她朝马车去。 与此同时,一道戏谑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顾姑娘,我已雇了渠芙湾最好的马车,邀顾姑娘同乘,姑娘......” 那人说着话,转到她面前,当看到李景喻和她相牵的手时,双目倏然瞪圆,声音乍然而至。 却是,刚从客栈出来的成俊茂,他两道隐含猥亵的目光,瞧了眼她,又看向李景喻。 顾蒹葭被他这一眼盯的后背倏然僵住,心感厌恶,有种被人剥光了,窥探隐私的羞耻感。 李景喻似是感知到她的不安,松了手,朝成俊茂道:“成刺史,表妹与我同乘一辆马车,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面色阴沉,语气不屑一顾,更似夹裹着怒意,使人不战而栗。 成俊茂恨得咬牙,今晨他好不容易找来马车,想着路上多亲近美人,却又被李景喻挡了回去。 可他也不敢造次,只得退而求次,陪笑道:“润之,蒹葭贵为郡主,岂能与男子同乘?传出去有损闺誉,若不,让蒹葭坐我的马车,我骑马便是。” 他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既然他不能亲近美人,那么李景喻也休想染指顾蒹葭。 李景喻眯眼,眸色淡然的看着他。 不知怎的,他竟从他眼神里,看出了威胁,萧杀之意。 成俊茂全身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梗着脖子,犹不死心的看向顾蒹葭:“顾姑娘,意下如何?” 顾蒹葭见他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巡视在自己身上,心头厌恶更甚。 她飞快看一眼李景喻,就见他面色紧绷,紧紧盯着自己,似是不放过她脸上一分一毫的表情。 她心若捣鼓,突然不敢看他,朝成俊茂推脱道:“有劳成刺史费心了,但无功不受禄,蒹葭还是和表哥同乘一辆马车为好。” 方才她趁着两人争执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受伤的将士上了两辆马车,那么三辆马车,只余一辆,再观,李景喻穿着常服,许是想隐瞒回洛阳的行踪,那么,自己唯有与他同乘一辆马车,最为妥当。 何况,他搭救自己多次,于私,她亦不愿拂他的意。 可为何,她竟然从他身上散出的气势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不愿她与成俊茂亲近,故而,方才..... 她忽然不敢再往下想,他是何用意。 一颗芳心突突直跳。 她忍不住又偷瞄了眼李景喻。 他面色稍缓,看她一眼,走在前头,率先上了马车。 顾蒹葭心中稍安,朝成俊茂歉意一笑,正欲再说几句推托之词,就听到自她身后传来李景喻讥诮的声音。 “成刺史,此处距洛阳甚远,还不赶快骑马上路?” 她闻声看去,就见李景喻撩.开一侧车幔朝这边望来,他面色冷凝,眉目间却藏掖着几丝快意,却更似挑衅。 成俊茂脸上再挂不住,一时青红交加,愤然拂袖离去。 ..... 车厢狭小,可胜在整洁,一切用具簇然一新。 她挑了靠窗的座踏落座,再一抬头,就见他执了一卷书看着,神色认真,似是丝毫未看到她。 她因方才他拉自己的手的举动,心里存了气,见他这般,也不好发作,只气鼓鼓的撩.开窗幔,看向外面。 不知过了多久,李景喻终于放下书,忽然开口了,十分突兀的半截话。 “......可是再生我的气?” 她愤然扭头,猝然映入一双含笑的眸子。 18.异样感觉 李景喻坐在她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檀木小几,案上茄皮紫釉狮耳琴炉里燃着凝神香,袅袅轻烟升至半空,被从窗棂处漏进来的风吹散。 她隔着桌案,看向李景喻,他两道灼灼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眸色是温柔的,薄唇甚至掀起一抹笑意。 在她与李景喻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她很少见到他笑。 或者是,微乎其微。 眼前这位自少年成名的李景喻,给她的初始印象,便是儒雅俊逸,满身杀戮之气,不好相处。 她甚至有些惧怕他,可幸在他对自己始终有礼相待。 她也乐意维持两人这种既不亲近,又不疏离的相处状态。 可自昨夜后,他殷切的搂抱着她哄慰,甚至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无其事的牵她的手。 饶是她心中再感激他的搭救之恩,此刻,满腹的怒意却再也忍不了了。 她仰头,直视李景喻,一字一顿道:“表哥,我有话与你说。” 李景喻望着她,唇角的笑意僵住了。 顾蒹葭继续道:“表哥对蒹葭回护之情至诚,蒹葭感激不尽,更无以为报,若表哥有什么事是需要蒹葭做的,尽管吩咐蒹葭一声便是,蒹葭绝不含糊,可,若表哥对蒹葭存了别的不好的心思,那表哥就别怪蒹葭失礼了。” “蒹葭向来口快直言,若有得罪表哥的地方,蒹葭先给表哥说声对不住了。” 顾蒹葭一口气将昨夜压在舌根滚了几番的话,吐了出来,话音一落,似是将累月来,胸腹间积压的郁气一同倾泻.出去,心头一阵畅快。 李景喻似是有些错愕,剑眉微微一扬。 两道灼灼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顾蒹葭挺直背脊,似是较劲般,一眼不眨回望着他,可那双黑眸中分明泄.出惧意,面上却强装镇定自若,微微扬起的那副尖尖的下巴,却露出柔软的弧度。 看起来,如同她小时候般既娇艳,又稚气。 李景喻忍住想笑的冲动,诚恳的道歉:“是润之失仪,唐突了表妹,在此,润之向表妹赔礼了。” 顾蒹葭见他轻抿唇角,语气里满是歉意,不似作伪,一时不知他想什么,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 一连几日,李景喻都未与她亲近,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他也不是多话之人,时常手执一卷书看着,偶尔她犯困,醒来时,身上总多一件男子衣衫,倒叫她有些意外。 他似又变回那个有礼,对她爱护的表哥,正人君子了。 她也不好再拒绝他的好意,便心下默认了此事。 如此,就这般相处几日,她对他慢慢放下心防,不再对他冷脸相待。 这一日,快到洛阳了。 她心头雀跃,望着愈来愈近的城门,从扶灵回乡而归,一路上的担惊受怕似是一下子消弭无踪,只余满心的期盼。 她想念阿娘,阿耶了。 甚至是镇国公府上的一草一木。皆让她兴奋不已。 一想到这,她便坐立难安,频频撩.开窗幔朝外看,恨不得将脖子伸出去,去窥一眼,这条通往城门的路还有多远。 可在这一次,在她数不清多少回探头朝窗外看,又失落而回时,却发生了意外。 她头上插的金镶珠石蝴蝶簪刮住了窗幔上的流苏,流苏上线头密集,如同藤蔓般缠着簪子,她一急,头朝边上扯,却发觉根本无济于事,簪子和流苏纠缠的更紧。 正在她与簪子较劲时,忽的,李景喻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乱动的头。 “别动。” 却是李景喻隔着小几俯身过来,要帮她解开缠在簪子上的流苏。 她一惊,身子忙朝后退,要避开他的碰触,却被纠缠着流苏的发丝因惯力朝后一扯,扯掉了一小撮秀发。 她疼的嘶了一声,霎时双眸盈满泪花,再也不敢动了。 李景喻似是轻笑了声,手指按在她头上戴的发簪上,轻轻拨.弄。 她坐在座榻上,被迫微扬起头,从她这处看,只能看到他劲瘦的下颌,往下便是隐在领口里凸出的喉结,一股异样的似压迫,陌生之感一下子攥.住了她的心神。 这种感觉,仿似那天夜里那一股索绕在心头的似羞愤,又似畏惧的情绪,她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异样,身子绷住,一动不敢动,可手心却不住的沁出热汗。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须臾。他直起身子,稍离开了些她,那股攥.住她心神的感觉一下减淡不少。 她微松口气,再抬眼,就见他灼灼的望着自己,说道:“好了。” 她双颊酥红,半晌憋出一句:“谢了。” 她说话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李景喻问向车窗之外:“发生何事?” 车外随行的将士道:“前头的路被堵了,要等一会儿才能过去。” 顾蒹葭为掩饰尴尬,撩.开车帘,瞥了一眼,就见前方道路中央,似是有三五个恶混正围着一名年轻妇人追打,道路两旁围满了路人,对其指指点点,无人上前帮忙,却将这条原本进洛阳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妇人哭嚷声从人堆里泄.出,声声泣血。 顾蒹葭皱眉,洛阳城郊向来龙蛇混杂,更有从边陲之地混入的流民,所谓三教九流之人,多不胜数。 可在天子脚下,此等恃强凌弱之举,亦是不多。何况,为何她听这妇人的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她扬起身子,将车帘撩.开的更大些,这才看清那妇人的脸,当即大吃一惊。 那妇人身穿紫罗色锦衣,容貌清丽,正是李嬷嬷的儿媳吗,铃兰。 此刻,她跪在地上不住的朝那几个大汉哀求着。 那几个大汉身形异常彪悍,面目狰狞,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口中骂道:“你夫君欠我们赌坊几千两银子,他人却跑了,这债,当然要由你还。” “求求几位大.爷行行好,再宽限几天,想必......想必我夫君回来立马就还钱。” 铃兰痛哭流涕,语无伦次的道。 那几个大汉狞笑一声:“你夫君恐怕早死在外面了,不如这样,我看小娘子还有几分姿色,不如,今个就先将我们兄弟几个伺候舒服了,我们兄弟还可以再宽限一两日。” 其中一名壮汉说完,抬手就要去扯铃兰。 铃兰瞪大双眼,身子不住朝后躲闪,惊叫连连。 顾蒹葭曾见过铃兰,几年前,李嬷嬷替儿子娶妻时,她还赠过新妇铃兰一副头饰,当时她见铃兰温柔可人,待人落落大方,可万没想到,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竟遭人侮辱。 纵然李嬷嬷害她在先,在未查明李嬷嬷毒害自己缘由之前,她岂能坐视不理? 虽不知李嬷嬷儿子是如何欠了赌债,但强霸当街□□妇孺,但凡有血性之人,也不该袖手旁观,她叱喝一声:“住手。” 围拢在铃兰周遭的人,顿时鸦雀无声,皆回头望向轿子这边。 那伸手拽铃兰的壮汉听到自背后传来一道娇叱之声,也转过头,见身后离他十多寸之后,停了几辆普通马车,想必声音便是从车中所发。当即大怒:“你是何人,竟敢管老子的闲事了?” 顾蒹葭坐在车里,听的怒火中烧,蹭的一声起身,就要下车与他理论,忽的,她双肩一沉,却是李景喻将她按坐了下去。 她一怔,李景喻已掀开轿帘,站在车头,双目威严的扫视几人,睨着那壮汉寒声道:“幽州祁王府李景喻,够不够管你的事?” 那几名壮汉原本是洛阳城郊一带的地头蛇,平日多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仗着身强力壮,欺压妇孺弱邻,攒下了些家业,开了座小赌坊,专门坑过往商旅钱财,慢慢的赚的银子多了,身价倍涨,也混出个模样来,平日便鱼肉乡邻越发肆无忌惮来。 如今,看着立在车头的男子,玄衫高冠,神情威严自若,投来的两道目光威势逼人,岂不就是那赫赫有名,杀人如麻的幽州小郡王,李景喻。 众壮汉吓得登时腿软,跪俯在地上,连连讨饶:“小人有眼无罪,冲撞了小郡王,望小郡王勿怪,我等......我等着这就滚。” 众人说罢,却不敢起身,频频看向李景喻。 李景喻双手负后,目光一扫众人,沉了气势。 “若再叫本郡王发现,你们欺压百姓,便提头来见。” 他话音刚落,那几名壮汉仿却似特了特赦,朝他连磕几个响头,飞快的起身,仓惶逃去。 与此同时,车厢门打开,一名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扶起地上惊愕的妇人:“铃兰,跟我来。” 那女子头罩幕离,通身不可见,但声音清脆,犹如莺啼,忍不住叫人想窥见真容。 铃兰惊愕更甚,无措间,由着她带着登入马车,而李景喻随后.进入车内,不消片刻,原先被堵在路中央的几辆马车,辚辚于前。 周围围拢的民众平日皆被这恶霸欺压的苦不堪言,方才被李景喻气势所惊,不敢吭声,此时,见他入了马车,还是与方才女子同乘,待马车走后,议论不停。 “一对璧人,一对璧人哪。” “英雄配美人,想必这便是小郡王的内人?” “胡说,小郡王年过二十,尚未娶妻,何来内人?” 而这一幕,恰好落入停在对面的马车里。 成寄烟撩.开车帘,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咬牙启齿:“顾蒹葭,你终于回洛阳了。” 19.下毒前事 铃兰是见过顾蒹葭的,在成亲之后,她阿母曾带着自己去谢顾蒹葭赏赐头饰之恩,当时她怀着敬畏之心,只敢站在堂下,偷瞄坐在上首,这位传说中的大魏高门贵女顾蒹葭,她着金鬓香衣,左右仆妇环伺,高不可攀。 今日,她未料到能再一次见过顾蒹葭,却是这般危机境遇,不觉有些羞惭,此刻,见顾蒹葭眼含怜惜的看着自己,骤然忆起一事,左右四顾,未见阿母,紧抓着顾蒹葭的手,急切的说:“郡主,可有见过我阿母?” 顾蒹葭被她握着的手一僵,干笑道:“李嬷嬷晕船的厉害,我叫她在旁的车上休息。” 铃兰松了口气,想起方才还有些后怕,不禁热泪盈眶。 顾蒹葭迟疑了下,将袖中帕子递给她,“到底发生何事?”她受宠若惊的接过,轻擦拭下脸,便道出了缘由。 原是李嬷嬷这些年在顾府做差俸银很高,又得顾蒹葭厚爱,私下里更是赏赐了不少银两,而李嬷嬷本就勤俭,便将顾府所得银两,皆给了儿子李郎。 李郎便拿着银子在洛阳城郊购置田产,做些小生意,慢慢的手头钱财多了,便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竟迷上赌博,刚开始他还能赢些钱财,可后头却屡屡输银子,一个月下来,竟将家底输个精光,连带欠下赌坊七千两银子。 赌坊那些恶霸连连来家催促欠银,何奈,此时家中一个铜板都没有,李郎后悔赌博,愤怒之余,竟在这档口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今日,便是赌坊依约索要欠银之日,才发生了方才那一幕。 铃兰望着顾蒹葭,目露急切,又满是感激:“若非郡主搭救,今日铃兰恐怕......” 她说着,泪水不住蜂拥而出,忙偏过头去,用帕子擦去。 顾蒹葭却是眼眸一转,想起了另一件事,她问铃兰:“李朗是何时失踪的?” “三个月前。” 平日里李嬷嬷性情和善,又多年伺候在畔,从来恪守本分,不曾僭越...... 顾蒹葭想到这,心头猛地窜出一个念头,三个月前,正是李嬷嬷随她从洛阳去并州之时,莫非是李嬷嬷因李朗之事,而被人威胁,朝自己下毒? 她心头突突直跳,霍然起身,朝铃兰道:“你跟我来。” ..... 这些天,李嬷嬷被安置在最后一辆马车里,跟三两个受伤的将士同坐一车,方才道路前头起了争执,她毫不在意,只紧捏着受伤的手掌,心中紧绷着,只要她闭口不招供下毒之人,等到了洛阳,与太子复命后,便能救回儿子。 直到,听周围将士三言两句的说,到洛阳城郊了,她才蓦然惊觉,路过家门口了,她内起焦灼,频频透窗望向外面,却被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堵着,什么都瞧不见。 恰时,车外,三两个人路过车身,窃窃私语声传入车内:“李郎跑了,他家媳妇可就遭了秧,要被人拉去□□....” 虽缪缪几言,足以让她心肝欲裂。 她早该想到的,李郎不在家,那么赌坊的人就会去找铃兰,那么铃兰会不会..... 她倏然起身,扯开车帘,就要跳下马车,却被身后的将士抓.住胳膊朝内拖去,望着眼前车帘之外,依稀能窥见自家屋脊,她心急如焚,叫骂道:“放开我。” 扯住她的将士手掌如同铁钳般,攥的她手臂生疼,她大急,转头,发狠的咬在那只大手上,那将士吃痛,嘶的一声,松了手。 她跌下马车,右脚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不管不顾跛脚前行,还未走出两步,就听到前方一声唤:“阿母?” 她倏然抬头,就见铃兰正站在自己前方几十寸外,周身狼狈,发髻松散,红着眼圈望着自己。 她心头一窒,铃兰已奔过来扶住了她,而随铃兰过来的,还有顾蒹葭。 顾蒹葭朝要上前要制住她的将士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将士得令,纷纷退回车内。 铃兰虽不懂为何将士要擒拿李嬷嬷,但见阿母周身无一丝狼狈,只神色憔悴,忙道:““阿母,多亏方才郡主出手相救,铃兰才.....才没受辱。”随即,将方才之事告知李嬷嬷。 李嬷嬷闻言,双目闪烁,感激的望向顾蒹葭,唇.瓣抖个不停,一时说不出话。 顾蒹葭见此,低声道:“嬷嬷,先上车吧。” 李嬷嬷点头,转头看向铃兰,说道:“铃兰,你先归家去,等李郎消息。” 铃兰听话的离去。 待铃兰走后,李嬷嬷登上马车,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语含羞愧道:“姑娘,我,对不住你。” 方才,顾蒹葭不计前嫌救下铃兰,她心中不是不震撼的,正因震惊,故,更觉羞耻,她不该以家人之名,而去害这个她自小看到大,聪明善良的女孩。 可,事已境迁,哪怕她悔不当初,此时,恨不得杀了自己谢罪,可亦赎不清自身罪孽。 顾蒹葭望着李嬷嬷,心头百感交集,虽经铃兰嘴中隐约得出,李嬷嬷朝她下毒或许有苦衷,也恨过李嬷嬷,可,此刻,见年迈的她匍匐在自己脚下认罪,心中那点恨意,终究抵不过,多年来自己受她庇护的恩情。 她眸中湿.润,忙将李嬷嬷扶起,坐在一边,低声道:“嬷嬷,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 李嬷嬷抬头,看向坐在顾蒹葭对面的面色冷凝的李景喻,欲言又止。 顾蒹葭犹豫了下,道:“表哥......” 李景喻起身:“表妹,我下去看看受伤的将士。” 顾蒹葭感激的朝他点头。 待李景喻走后,李嬷嬷忐忑的看她一眼,半晌,才道:“此事,全因......小郡王而起。” 顾蒹葭瞠目,不解的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偏过头,将此事来龙起托盘而出。 原是,她受太子胁迫向顾蒹葭下毒后,蒹葭失却记忆忘记了李景喻,而蒹葭阿母一向不喜李景喻,属意能使顾氏门楣更高的太子,便吩咐阖府上下,不许在蒹葭面前提起李景喻,并称:蒹葭与太子情投意合,并待她从并州回来后,便议两人婚事。而太子对蒹葭志在必得,更怕她去并州之时,忽然想起往事,就由她朝蒹葭下毒,保他顺利娶到蒹葭,待此事一成,太子便将李郎欠下赌债,连同李朗一同放了。 李嬷嬷说到最后,双目已然闪现泪花,又道:“是老奴该死,一心只想着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生怕李朗有什么闪失,不得已才应下此事,累的姑娘失却记忆。” 顾蒹葭坐着一动不动,只望着眼前的香炉,一边脸隐在阴影里,神色迷离凄惶。 李嬷嬷担忧的望着她,生怕她一时接受不了,迟疑了下,又道:“姑娘,那小郡王也非良善之人,现今,你全然忘却了他,也便多了选择。” 此等言语,顾蒹葭却听到想要发笑。 怪不得,她在遇到李景喻之时,从未听说过此人,府上之人,更对她失却记忆前事,多有避讳,言语不详。 她每日如同漂浮在海潮上的一块浮木,茫然四顾,前后俱是无边碧波,内里惊惧,彷徨想回到安稳之地,却只能随波逐流。 那种对世事的无力感,导致她每走一步皆小心翼翼,她心头也曾茫然无措过,可总以笑颜展示家人,以图掩饰自己心中不安。 可她万万没想到,等她接纳失却记忆的事实之后,却从李嬷嬷嘴里,不经意的道出失却记忆的缘由,却是因一个旁人嘴里,说自己思慕一名男子所造就的。 荒诞!荒诞至极! 顾蒹葭愤怒至极,霍然起身,要下马车,赶回府中问询阿母,为何这般。 忽然,车帘被人从外掀开,露出一张英挺俊逸的脸,是李景喻。 20.求娶① 甫一见到他,她心头愤怒似是一下被人戳破般,顿时消了大半,眼神复杂的看向李景喻。 在从李嬷嬷嘴中得知她中毒真.相后,且不说,等下她回到镇国公府会如何。 但眼前这个人,她还没做好准备要如何面对他。 李景喻撩帘进来坐下,望着她,双目闪烁,一时不知再想什么,须臾,他朝李嬷嬷道:“你先下去。” 李嬷嬷歉疚的看了眼顾蒹葭,见她朝自己点头,心下稍安,下了马车。 马车辚辚与行,沿途街道上嘈杂的声音传入车内,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李景喻问道:“表妹,李嬷嬷可是说了什么?” 想来方才他未听到她和李嬷嬷的话,不知怎的,她松了口气,但一想到,自己曾思慕过他,便浑身不自在,此时,再见他灼灼的望着自己,余怒未消的道。 “没有。” 李景喻挑眉,见她一张小.脸绯红,眼眸闪烁,却气恼的盯着自己,以示对他的避之不及,和羞愤。 他按捺下窥听到真.相后的怒意,状似轻松的“哦”了一声,不再多话。 顾蒹葭见他似是随口一问,自觉失言,不该因此事迁怒与他,又见他闭上眼眸假寐,也不好再说什么,遂抬目看向窗外,理一理烦乱的心绪。 此次,她扶灵归乡,除了了却祖母遗愿,更多的是逃避她和太子李孝敬的婚事。 对于太子李孝敬,她亦熟识,且她还需尊称他为一句表哥。 李孝敬乃是成皇后所出,与李景喻乃是堂兄弟,其人,性情阴晴不定,又极擅弄权,与李景喻身上萧杀沉稳的气势不同,更显的,皇威难犯。 她自幼便不喜李孝敬,长大后,更对他避而远之,而今,他已立了成皇后母家一女为良娣,却在她失忆后,时常来镇国公府上,寻机接近她,更在阿母阿耶面前数次提过,想迎娶她为太子妃。 对着这桩亲事,阿母乐意之极,阿耶却时常愁眉不展,并说遵从她的意愿,不会强迫与她。 她心下感激阿耶,可也知,如今镇国公府式微,又子息单薄,年轻小辈里,唯有她一个女孩,若她依照阿母期许,嫁给太子,故,能重振门楣,可亦将自己“一世一双人”的心愿打破。 她不愿屈就自己,可亦不愿令阿母失望。 两难之下,她择扶灵归乡,来逃避婚事。 而如今,却不同了,李孝敬胁迫李嬷嬷朝自己下毒,更害她失却记忆,此等,不仁不义之人,她如何能嫁? 忆及此,她心头茫然,若她将李嬷嬷所言告知阿母,阿母会不会以镇国公府式微为由,执意要她嫁给李孝敬? 她突然不敢确定了。 马车依旧辚辚于行。 她心头得知即将归家时的雀跃去了大半,唯独只剩怅然,与无措。 忽的,有什么东西落在她手背上,她缓慢低头,就见李景喻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而他已睁开双眸,两道灼灼目光投在她身上,眸色是罕见的温柔。 她又急又怒,忙要缩手,却被他抓着不放。 须臾,他似是轻笑一声,松了手,似是洞若观火般的道:“阿葭,一切有我。” 她心头突突直跳,正欲辩驳,就听到一道惊喜的叫声传入车内。 “快去禀告夫人,郡主回了。” 却是到镇国公府了。 顾蒹葭定了定神,起身,就见李景喻已跳下马车,撩.开车帘,要搀扶她下车,她因方才被他摸了手怒气未消,闪身避过了,由着从车后转过来的巧儿,扶着下了马车。 他讨了个无趣,也不着恼,只紧盯着她瞧,唇边还闪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顾蒹葭也不理他,脚还未站稳,再抬头,就见从府门内仓惶奔出一名妇人,那妇人高髻锦衣,容貌雍容,身旁仆妇环伺,正是她的阿母丁芷兰。 “阿葭。” 顾蒹葭眼眸一亮,提起裙摆奔向丁芷兰。 丁芷兰却是看到她身后跟着的李景喻,脸色骤然一变。 丁芷兰生与江南,其父丁旺乃是当地有名的富户,早些年丁旺去并州跑商线时,有幸结识了顾建柏,被顾建柏学识所折,心生钦佩之下,将独女丁芷兰嫁给顾建柏。 夫妻两人婚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羡煞旁人,可好久不长,随着丁芷兰生下顾蒹葭后,再无所出,便被顾氏族人不喜,丁芷兰更怕顾氏一门断了香火,时常郁郁寡欢,时日一久,倒成了一桩心病。 所幸,她生的女儿顾蒹葭生的貌美,又得太子倾慕,她便满门心思扑在了太子身上,妄图将顾蒹葭嫁入皇家,以补对顾氏断了香火的亏欠。 如今,她再次看到这个令女儿违背自己意愿,非要嫁的男子李景喻,心头没由来的一慌。 顾蒹葭见她面色不郁,忙问道:“阿娘可是身子不舒服?” 丁芷兰忙转眸看向顾蒹葭,脸上露出笑容,打量了眼顾蒹葭,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见她周身风尘仆仆,圆润的小.脸消瘦,双眼无神,心疼的将她搂入怀里,“阿葭,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顾蒹葭眼眸一转,闷闷的道:“蒹葭回洛阳途中,遇到水匪劫持,多亏了表哥相救,才得以脱身。” 她一笑,从丁芷兰怀里抬头,看向李景喻,说道:“阿娘,这便是救我的表哥,李景喻。” 丁芷兰大吃一惊,忙将她从怀里揪出来,见她周身无恙,才稍定心神。 等丁芷兰再次看向李景喻时,眼神复杂,但女儿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勉力牵起一丝笑容。 “此次,多亏润之救阿葭,舅母感激不尽,你舅父刚好在府上,若润之无事,可进府一叙。” 顾蒹葭心起诧异,方才她看的清楚,阿娘看李景喻时,眼底厌恶之色毫不掩饰,此刻,说出此话,便是毫不留情的驱客了。 她忙看向李景喻。 李景喻眸色淡然,恭敬的朝丁芷兰道:“舅母言重了,润之救下阿葭,乃是出于本分,舅母无需言谢,不过,润之确有要事,需找舅父商议,那么,润之便却之不恭了。” 他言语恳切,似是对阿娘对他的厌恶之色,视而不见。 不知为何,顾蒹葭心头微热,方才因被他摸了手轻薄自己的举动生出的气闷,一扫而空。 她忍下心头莫名生出的怪异情绪,不敢再看他,扶着丁芷兰,抢白道:“阿娘,我有好多话,要与你说。” 丁芷兰瞥了眼站着的李景喻,挽着顾蒹葭的手,一同进了府。 21.求娶② 镇国公府占地极广,穿过镂空雕刻麒麟照壁,转过抄手长廊,需走一炷香时辰,才到顾蒹葭居所,漪澜小筑。 丁芷兰几个月未见顾蒹葭,自是想念,一路上,紧握着女儿的手,不停问询路上可否顺利的话。 顾蒹葭怕惹阿娘担忧,只笑笑说无事。 丁芷兰见她言语间,眸色躲闪,初见到女儿无恙归家的欣喜转为犹疑,唇角笑意僵住了。 她皱了皱眉,挥退下人,转向立在一旁面生的侍女巧儿。 “李嬷嬷呢?叫她来见我。” 阿葭自幼由李嬷嬷带大,饮食起居皆是李嬷嬷操持,此次,阿葭扶灵归乡时,丁芷兰千叮万嘱李嬷嬷,定要护全女儿,而今,阿葭归家言语不详,她自要找李嬷嬷问个清楚。 巧儿服侍顾蒹葭还未几日,今日初到镇国公府,感叹此等高门大户富贵显赫之时,举止越发小心翼翼,唯恐哪里出错,便被撵出去了,此时,听的丁芷兰一问,登时吓得面无血色:“李嬷嬷....” 顾蒹葭忙抢白说:“阿娘,李嬷嬷身子不适,我让她先回房休息去了。” 丁芷兰知女儿待李嬷嬷一向亲厚,也不便说什么,面带不快的应下。 此时,又见屋中并无旁人,丁芷兰秀眉紧蹙,将压在舌根下滚了几番的话问出: “阿葭,这一路上,润之可和你说了什么?” 顾蒹葭袖下的手倏然握紧,手背上根根青色血管凸起,面上却佯装诧异,回道:“没,没有。” 阿葭未磕伤脑袋前,曾数次说倾慕李景喻,但她更属意太子,此番,阿葭与李景喻回来,她不由的一问,再听到阿葭的话,方才见到李景喻时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她暗下松了口气,但到底不太放心。 “阿葭,你祖母此事一了,这几日,就该议你和太子的婚事了,若你无事,便待在漪澜小筑,多陪陪阿娘,莫要出去乱走。” 她话音刚落,却见阿葭霍然起身,说道:“阿娘,我不想嫁给太子表哥。” 丁芷兰一怔,见她睁着一双明眸瞧着自己,眸光中满是坚定,心中不快,正欲说话,又听她郑重道。 “阿娘,阿葭自幼便知,自己身为镇国公府独女,自出生起便担负着顾氏家族荣辱兴衰,不能肆意妄为择选良偶,更以此为戒,不敢僭越一步,可,阿葭也是名普通女子,偶尔夜深人静时,也会想,将来自己的良人是何模样,婚后,是否能与阿葭举案齐眉,白首不离,可,天不从人愿,在阿葭得知,即将与太子联姻后,便百般惶恐,一则,阿葭嫁入皇家固然能重振顾氏门楣,可将来,太子身边妃嫔环伺,阿葭心无城府,恐怕难以应付,二则,太子性情不定,阿葭愚笨,若惹太子不快,或许会祸及整个镇国公府,故,阿葭思虑再三,纵然阿葭百般不愿阿娘心伤,亦不能答应此桩婚事。” 她说完,双膝一曲,跪在地上,望着丁芷兰,眸底已闪现泪花:“除却太子,阿葭婚事全由阿娘阿耶做主,阿葭绝不推脱。” 丁芷兰心中那根松了的弦倏然紧绷,她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放肆!枉你饱读诗书,岂能不知,与皇家联姻岂是说退就退的?且不说太子如何,便是你皇阿舅也不能容忍顾氏悔婚,损了皇家颜面,到时,顾氏满门获罪,第一个饶不了的便是你。” 顾蒹葭闻言,心中仅存的期盼破灭,跌坐在地上,眼泪如同决堤般蜂拥而出,止也止不住。 她早该知晓,阿娘看似对她疼爱,可亦事事以家族为重,对阿娘而言,那点薄弱母女亲情,只止步与生活琐事之上。 丁芷兰看着阿葭哭的伤心,多年来她无所出,被顾氏族人排挤的心酸一下子涌.入心头,鼻头发酸。忙要将自己疼爱的阿葭扶起,语气不觉软了几分。 “阿葭,你与太子自幼一起长大,太子对你的疼爱,阿娘看在眼里,如今,他身边只有一名陈良娣,性情温和,又好相处。待你嫁过去,若不触怒太子,太子会对你好的。” 阿葭却是挣脱她相扶的手,依旧跪在地上,挺起胸腹,直视着她,眸底似是绞着一股狠劲。 “阿娘,若太子为了阿葭嫁给他,便下毒毒害阿葭,阿娘也要阿葭嫁给太子吗?” 丁芷兰钉在原地,紧盯着她,眸色是罕见的厉色:“什么?” 顾蒹葭嘴唇动了动,一股脑的将从并州回洛阳一路所闻,据实托盘而出。 丁芷兰大吃一惊,神色不复严厉,却带着焦灼,在屋中来回渡步。 须臾,她快步至门外,喝了一声:“将李嬷嬷拖出去乱棍打死。” 顾蒹葭骇住,一双眼眸睁的滚.圆,不可置信的看着丁芷兰,忙朝外要去擒拿李嬷嬷的侍卫,厉喊:“谁也不许动。” 顾蒹葭说完,睁着泪眼,看向丁芷兰,又道:“阿娘,您这是何意?是要替太子掩盖毒害女儿的事吗?” 她脸上泪珠簌簌而落,望着自己,神色里满是失望,眸底那最后的希翼之色轰然消散无踪。 丁芷兰心中如同坍塌了一块,窒闷的疼,她忙要扶起阿葭,却被她闪身避过了。 丁芷兰双手落空,眼见自己疼爱的女儿避她如同蛇蝎,胸中遏制不住怒意翻腾,冷冷一笑,收了手。 “阿葭,阿娘是为你好,若此事当真是太子所做,传到了你皇舅耳中,顶多治太子个失德之罪,而你,却要被治个魅惑太子,另其失贤德的罪名,到时,你皇舅定不能容你这个让太子德行不端也要得到的女子与世。所以,此次,就算太子害你至深,这婚,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 “阿葭,你自幼聪慧,如今,你好好想想阿娘的话,是对是错。” 丁芷兰居高临下的看着跌坐在腿上的阿葭,似是再也不想看她一眼,拂袖离去,临出房门,朝门外站的丫鬟仆妇,寒声吩咐。 “郡主抱恙在身,需静养几日,谁也不许过来打扰,听到了么?” 巧儿连同丫鬟一并应声。 待丁芷兰走后,顾蒹葭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 虽她心里早已猜测,阿娘得知真.相后,会执意让自己嫁给太子,可当阿娘无情说出时,她还是忍不住心伤,再者,还要连累李嬷嬷丢掉性命...... 她想到这,霍然起身,忙擦了把泪,疾步朝门外去。 就在这时,巧儿快步进屋,阻住了她去路,似是知她所想般,低语:“郡主,李嬷嬷还在。” 顾蒹葭惊骇:“什么?” “就在您刚进镇国公府时,小郡王命手下将士将李嬷嬷送走了。” 顾蒹葭闻言,心中痛意稍减,纵然她抵抗这门亲事无果,可她亦不想连累李嬷嬷丧命。 可若是李景喻将李嬷嬷安置起来,恐怕阿娘一时半刻,找不到李嬷嬷,李嬷嬷也不会丧命。 她想到这,脑中骤然响起李景喻莫名其妙的说那句:“阿葭,一切有我。”时的笃定,莫非,他已知晓太子毒害自己的事? 她心口嘟嘟直跳,不知怎的,竟无比期盼,或许,或许那个屡次轻薄自己的李景喻会救她出困境。 22.求娶③ 漪澜小筑最东边的院子留棠院,便是顾建柏每日下朝后,所居之所。 今日,朝堂上因边陲六镇大旱救灾一事,顾建柏与成司徒一派士族吵得不可开交,嘉宁帝眼见争论无个结果,便借故抱恙不出。 顾建柏见嘉宁帝对赈灾一事多有敷衍,胸中憋闷,索性,早早归家,刚进留棠院的书房,就听下人回禀,幽州小郡王李景喻来访。 顾建柏与李景喻父亲乃有旧谊,顾氏与李家又沾亲带故,算是表亲,他又极其欣赏这位年轻侄儿,当即,唤人去请。 不多会儿,下人领着李景喻入内。 李景喻在他的注视下,恭敬的唤道:“舅父。” 顾建柏刚过不惑之年,因操持政务,心力憔悴,双鬓依然斑白,双颧微微塌陷,下颌处一把髯须散乱,面容隐露枯槁之色。 他低声咳嗽两声,才展颜,捋须一笑,引李景喻坐在一边紫檀木椅上,这才抬眼,仔细上下打量李景喻。 李景喻少年时,曾在镇国公府小住些时日,顾建柏是见过他的,当时,他面容稍显稚气,可一身贵气难掩,气势拔群。 时隔几年,再见李景喻,却与几年前所见,极是不同。此时,只觉他身形伟岸,双目湛湛,极其英朗,周身儒雅贵气未褪,又凭添了一股萧杀之气。 顾建柏眼含赞许的唔了一声,便开口先问了几句他家中近况。 李景喻恭敬回道:“家父现今坐镇幽州,遏制柔然滋扰北境,一切尚安。” 顾建柏双眸掠过忧色,“你父神勇,震慑柔然新君难犯我大魏边境,是大魏之幸,何奈,嘉宁帝双眼被奸臣蒙蔽,对你父手中十万铁骑多有忌惮,待此次你归家,定要劝你父收敛锋芒,莫要惹怒了嘉宁帝。” 嘉宁帝与李景喻父亲李靖舒乃是一母所出,相较于嘉定帝的昏庸无能,李靖舒这个驻守幽州的藩王,则是个用兵如神,不可多得的将才,更多年戍守边关,防范柔然南侵,被大魏民众称赞。故,嘉宁帝对李靖舒多有忌惮,恐哪一日,声势渐高的李靖舒挥兵南下,杀了他,取而代之。 这几年,更是随着李靖舒功高盖主,嘉宁帝越发听信谗言,几次欲不顾亲情,将李靖舒除去。顾建柏多年侵淫朝堂,对此,一清二楚。 李景喻脸色变得凝重,点头:“多谢舅父点拨,待日后,润之,定告诫父亲,谨言慎行。” 顾建柏眉峰一展,放下心来,见他周身风尘仆仆,不由道。 “润之,此次来洛阳,若是不嫌弃,便住府上几日,我们舅侄也可小酌几杯。” 李景喻正欲答话。 忽的,一名仆从装扮的男子拿着一封信,神色惶急,疾步奔入房门,叫道:“顾大人,不好了,成司徒那里传来密报,说已联名数十个朝臣力谏圣上,不救助六镇旱灾。” 顾建柏面色突变,霍然起身,接过那男子手上的信,拆开,扫了一眼,登时,双眼发黑,站立不稳。 李景喻手疾眼快的扶稳顾建柏,就着他手中信,粗略扫了一眼。 信是成司徒所写。 信上所书,此次边陲六镇连年大旱,朝廷国库空匮,举国之力,全大魏的粮仓仅够维持一年民众消耗,若遇到天灾人祸,实无暇他顾。更无力赈灾六镇,成司徒劳心费力,联合朝中数十位大臣,联名上奏嘉宁帝,舍弃六镇蛮民,力保国内粮存,以应一时之需。 百年来,边陲六镇乃是大魏拱卫柔然等褚国南侵所设,戍守镇将多出皇族,乃李景喻等皇亲贵胄身份之流,皆手握重兵。 后因大魏国势强盛,周边小国不敢犯境,渐渐地,随着嘉宁帝父亲闻孝帝迁都洛阳,四海升平,边陲六镇原震慑边国的地位,便渐渐的变得无足轻重了,迁移去的民众,更多是犯了重罪的朝廷钦犯,六镇贵胄属地,俨然成了流犯发配之地。 现今,六镇居民鱼龙混杂,而先前被安置在六镇的皇族镇将却身份显赫,对朝廷此举,不满已久。 若此次,嘉宁帝当真听了成司徒所言,对六镇赈灾之事置之不理,届时,六镇镇将借由此举,兴兵作乱,到时,柔然再趁大魏国内内乱南侵,大魏立马将战火连延,生灵涂炭。 这也是,顾建柏一直力谏六镇赈灾之事的忧心所在。 可何奈,他在朝中被成司徒等朝臣排挤,人微言轻,实乃对赈灾一事无力回天。 顾建柏虎目含泪,跌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语未发。 屋中静谧,只闻得到他一下下粗喘的呼吸声。 “舅父莫慌,润之来时,已传书给父亲,让其胁迫怀溯镇镇江于景发放粮廪,可暂解六镇民众之需。” 李景喻上前一步,面色沉静,说道。 顾建柏倏然抬头,不可置信的道:“润之,在朝廷未下诏令赈灾之前,你此举,会引越俎代庖之嫌,且不说,六镇会如何,便是嘉宁帝也不会轻饶了你,定治你重罪。” 李景喻面色镇定道:“舅父,若六镇因赈灾之事生乱,届时,国内大乱,致使浮尸千里,大魏大夏将倾,国之不存,何以为家?” “润之,不惧。” 不惧这倾轧而来的皇权胁迫,更不惧这乱世之中,独木难支的步步维艰。 他言语间气势沉稳,字字铿锵,似有千斤重量,砸在顾建柏胸膛之上。 顾建柏胸腔内如同一团火,瞬间烧成烈焰,拍案而起:“好一个不惧,舅父惭愧,这便上书给嘉宁帝,拼死力谏,促成赈灾一事。” “舅父莫急,润之已想好应对之策,到时,只需明日舅父照旧行.事,便可。” 顾建柏诧异,再看眼前这位侄儿时,眼眸中不自觉流出钦佩之色。 “好,好,好,舅父明日一切听润之的。” 李景喻朝顾建柏一揖,“润之,谢舅父信任!另,润之还有一事,想相求与舅父。” 他说完,朝后退了半步,朝顾建柏行一个大礼。 顾建柏惶恐,忙起身,要将他扶起。 李景喻执意躬身不起。 “润之,此次前来洛阳,一则是为了六镇赈灾一事,二则,便是润之倾慕表妹阿葭已久,特来向舅父提亲,今日登门仓促,未备薄礼,恕舅父不怪。” 顾建柏搀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眼神复杂的看向眼前的侄儿。 对于这个侄儿,他无疑是赏识的,甚至在阿葭未磕碰脑袋前,曾执意要嫁给李景喻时,他也算是默许的。 可时过境迁,现下,阿葭全然忘了李景喻,而他膝下只得这一个女儿,自是疼爱无比,心里不愿她远嫁去幽州。 再者,丁芷兰一直属意太子,太子更在阿葭扶灵归乡之时,数次来府上,称嘉宁帝十分喜爱阿葭,愿聘阿葭为太子妃。 自古皇命难违,顾氏如今被成司徒等人屡次打压,朝不保夕,为家族打算,他纵然再欣赏李景喻,可也不能违抗嘉宁帝旨意。 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润之,阿葭能得你青睐,乃是她福厚,可,润之来迟一步,阿葭已许了太子,这几日便要议亲,舅父我.....” 他声音渐低,婉拒之意不言而喻。 李景喻微微一笑,笑过之后,神色愈发珍重,“舅父,我知婚姻则需三媒六聘,现今,阿葭与太子婚事乃口头之言,再未礼聘之前,算不得数,润之,斗胆一言,既然舅父言,润之前来提亲来迟一步,那么,润之,可否请舅父给润之一个机会,不要过早拒绝润之来意?” 顾建柏惊讶,不知他何意,阿葭与太子的亲事,既然由嘉宁帝说出,必定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润之,何来多此一举? 但他也不太好拂润之意,颔首应下。 李景喻对着他又是郑重一拜,道:“润之,多谢舅父成全。” 顾建柏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天色不早了,润之今夜住在府上歇息,我派人将你从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 “润之多谢舅父款待,不过,润之还有要事处理,就此告辞。” 顾建柏怔忪一瞬,应下,“也好。” ...... 李景喻步出书房,由下人引着刚踏出留棠院,便被一声娇叱喝住。 “慢着。” 李景喻转头,循着声音望去,就见离他身后不远处,正停驻一名貌美妇人,赫然是丁芷兰。 他朝丁芷兰见礼:“舅母。” 丁芷兰两道目光扫视他周身,见他身着玄衣高冠,周身风尘仆仆,可双目极其有神,宛若黑曜石般璀璨夺目。 就是这般堪称的上俊朗的男子,竟然让一直乖巧的女儿,屡次忤逆自己,更不惜与她决裂也要嫁的人。丁芷兰心中恼怒,眸底不屑之色浮在脸上。 “此次,阿葭扶灵归乡遭遇不测,所幸,被润之所救,舅母感激不尽,可阿葭不日后,便要嫁给太子,皇家向来注重女子德行,为阿葭声誉着想,舅母望润之,对阿葭被水匪劫持一事,装作不知。” 李景喻剑眉轻皱,并未说话。 丁芷兰强压下怒意,继续道:“润之,阿葭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若被人诟病行为不端,惹太子厌烦,恐怕也非你所愿。” 且不论阿葭与他如何,但看得出,李景喻对阿葭回护之情甚深。 李景喻与阿葭年幼时,感情甚睦,阿葭在几年前李景喻回幽州后,有一段时日,更是茶饭不思,生了一场大病,自此后,便执言长大后要嫁给李景喻,对此,她深感其扰,好不容易,阿葭失忆,忘却了他,她岂能再让他扰乱阿葭心绪?由着他破坏阿葭与太子的姻缘? 23.宫宴起端 丁芷兰见他眉目不动,秀眉狠狠拧起,上前一步,正欲朝他责难。 李景喻忽然道:“舅母所言甚是,润之绝不敢推脱,不过,此次,与润之一同返回洛阳的,还有成俊茂.......” 他话音未落,丁芷兰怒道:“成家那个废物也知晓?” 成司徒与顾建柏在朝堂上乃是死敌,私下里两家更是针锋相对,平日里,两家只在人前维持和气罢了。 而今,既然成俊茂与阿葭随行,成家定会揪着阿葭被水匪劫持一事不放,污蔑阿葭不洁。到时,她多年想让阿葭光耀门楣的夙愿功亏于溃,她岂能让此事发生? 丁芷兰心绪大乱,登时站立不稳,似是想到什么,也顾不得眼前令她恨的咬牙的李景喻,点上几名仆妇,匆匆朝皇宫方向奔去。 ...... 李景喻目送她背影远去,抬头望了眼漪澜小筑方向,这才出了镇国公府,登上马车,由将士驱车,赶往城郊一所隐蔽的宅院。 此间宅院乃是李景喻父亲当年做皇子时,在洛阳城郊置办,院落不大,胜在清幽僻静。 李景喻下了马车,入了前厅,就见李嬷嬷正坐在紫檀木椅上,神色惊恐,面容隐隐透着灰败之色。 见他进来,李嬷嬷“腾”的一声站起,手足无措的望着他,面上骇住:“郡王。” 李景喻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沉静:“李嬷嬷,你受太子指使毒害阿葭,无论此事成否,且不说顾氏如何,太子也不会留你,更不会留你儿子性命。” 李嬷嬷大惊,双.唇抖个不停。 在太子挟持她儿子时,她早已料到自己不会活得太久,可心底仍存一丝希翼,若她死了,能换儿子性命,她也值了。 “郡王将老奴带离镇国公府,恐怕不只是与老奴说这些话的。” 李嬷嬷在镇国公府地位不低,训斥下人的威严尚在,只一瞬,便稳定心神,逼问李景喻。 李景喻似是赞许的看她一眼,道:“李嬷嬷你是个聪明人,我便直言不讳了,若想救出李朗,只有以命换命。” 李嬷嬷面色倏然惨白,怔了一下,脸上浮现苦涩之色。 她毒害阿葭之事败露,太子不会饶过她,更不会放了李朗。忆及此。眼眸中那一瞬的迟疑敛尽,朝李景喻跪下: “老奴,愿意拿命换命,只要郡王能救出李郎。” 李景喻颔首,名左右将士将李嬷嬷押下去。 李嬷嬷临跨出房门前,转头,忽然道:“郡王,当真能救出我儿?” 此刻,立在他眼前的李嬷嬷发髻散乱,双目里满是担忧,如同世间所有爱子如命的母亲般,急切又期盼的想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李景喻眸色渐深,发自肺腑道:“本王尽力而为。” 李嬷嬷双眸渐变镇定,再不迟疑的出了屋子。 待她走后,李景喻立在桌案前,透窗望着窗台下植的一排翠竹出神,宛若老憎入定。 忽的,门外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伴着爽朗的笑声入内。 朱会飞见李景喻转头看着自己,拍案哈哈大笑。 “郡王,那成俊茂一回到家中,得知他妹妹未收到他的信,当即吓的一屁.股跌在地上,险些没吓个半死,如今,不光是成司徒知晓了,成寄烟鼓动水匪劫持郡主,恐怕这会全司徒府上下都知道了。” 李景喻移步至桌案前坐下,道:“现下,成司徒府如何?” 朱会飞嘿嘿一笑,幸灾乐祸道:“根据安插在成家的探子来报,成俊茂被老爹骂的狗血淋头,险些掀翻了屋顶,正派人一路追查那封信,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啊,那封信,如今在咱们手里。” 李景喻唇角紧抿,“继续盯着成家,若有异动,立马回禀。” 朱会飞面露不解:“郡王,何不趁此机会,将那封信呈给嘉宁帝,治成司徒家得罪,怎么还让俺盯着成家?” 李景喻幽幽道,“时机未到。”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脸上露出笑意:“让你替太后备下的寿礼如何了?” 朱会飞不解为何他有此一问,但还是实诚答道:“郡王放心,卑职早已准备妥当,就等您明日一声令下了。” ....... 丁芷兰火急火燎的望宫.内赶去,一路思纣着要怎么先发制人,不让姓成的捷足先登,去太后面前嚼舌根子,败坏阿葭的名声。 原因无他,明日是太后生辰,嘉宁帝事孝,为太后举办一个盛大的寿宴,届时,待嫁闺中的女子皆应邀前去祝寿,虽名义是为太后祝寿,可全朝上下,谁人不知,是为了嘉宁帝未婚配的皇子们选妃,更是当众宣布立阿葭为太子妃的日子。 若明日,成家将阿葭被水匪劫持一事,添油加醋说上一番,定引起太后对阿葭不满,那么,阿葭的太子妃之位,便会不保。 她不能容忍此事发生。 眼瞧着宫门在望,她转头,催促驾马的车夫更快点。 待进了宫门,她一路疾行赶至太后居所福寿殿,还未喘匀一口气,便见从殿内走出两位妇人。 走在前面的妇人,约莫三十多岁,高髻珠翠,锦衣丽衫,妆容精致,如同二八妙龄女子般,风韵犹存,正是成司徒内人,锦娘。 而扶着锦娘臂膀的少女,同阿葭一般年纪,生的明眸皓齿,眉目间藏掖着一缕妩媚风情,整个人看起来娇艳无比,恰是成司徒的女儿,成寄烟。 她一怔,停住了脚步。 成家母女也看到了丁芷兰,锦娘刚因拜见太后状告顾蒹葭被水匪劫持一事无果,心存恼怒,此时,再见丁芷兰,忍不住目露不屑,“我当是谁来找太后,原来是你丁芷兰啊。” 她说着,掩唇一笑,脸上鄙夷,轻薄之色昭然若揭。 丁芷兰出身商户,身份卑贱,一直被出身士族的臣妇鄙夷,尤其是成家母女,屡次见到她,便要打压一番。 她咬碎一口银牙,径直入内,走至锦娘身侧,被锦娘闪身拦住了去路。 “太后身子不适,已睡下了,丁芷兰,你明日再来吧。” 丁芷兰抬目,冷冷望着她:“让开。” 锦娘似是一怔,须臾,斜睨她一眼,环视她周身,啧啧出声: “鸡窝里的母鸡,哪怕身上涂了一层金漆,也变不成凤凰,小门小户出身,就是如此,没一点教养规矩,就连那顾蒹葭也是,浑身透着股小家子气,就是个乡下的野丫头片子。” 她说完,呵呵一笑,拉着成寄烟的手,就要离去。 “慢着。” 忽的,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锦娘悠悠转头,对面的丁芷兰竟扬臂,冷不防的朝她扇了一巴掌。 伴随着那阵火辣辣的疼痛之感,锦娘赫然睁大双眼,捂着半边脸颊,怒道:“丁芷兰,你竟然敢打我?你全家的命脉都捏在我夫君手里,随时都能捏死你,你算什么东西?”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我绝不允许你说我女儿。” 丁芷兰无视她的怒意,只盯着她,冷冷的道。 锦娘平日在成司徒府作威作福,何曾受到此等折辱,当即,怒不可遏,翻手就要扇过去,却被成寄烟拦住了。 成寄烟面露惶恐之色:“阿娘,这是福寿殿。莫要被旁人看了笑话去。” 锦娘这才抬眼看向周遭,福寿殿外守门的守卫,阉人,丫鬟皆伸长脖子朝这边望来,窃窃私语。 锦娘一下子回神,怒视丁芷兰,“丁芷兰,咱们往后走着瞧。” 丁芷兰轻嗤,朝福寿殿走去,还未迈出几步,就被服侍在太后身侧的高公公拦下。 “夫人,今日太后乏了,不见客。” 丁芷兰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功而返。 待出了福寿殿,迎面撞上去而复返的成寄烟。 成寄烟因小跑过来的,面颊涨红,说道:“丁......伯母,我听说阿葭磕撞了脑袋后,记不得以往的事了,明日是太后寿辰,阿葭身子一向娇弱,是不是不能来贺寿了?” 成寄烟幼年时,曾和阿葭交好,可随着成家与顾家朝堂争斗越演越烈,便不大来往了,再闻她此番言语,虽句句真挚,可存着折辱试探颇多。 丁芷兰眼神转冷,寒声道:“阿葭当然能来。” 成寄烟却脸露欣喜之色:“谢谢伯母。” ..... 顾蒹葭记挂李嬷嬷安危,一直心神不宁,待到晚上,还未见阿娘过来,她便派巧儿出去询问李景喻去向,却被下人告知李景喻早早出了镇国公府。 她心中焦灼,频频望向紧闭的房门,想着如何出去寻李景喻,将李嬷嬷藏匿起来。 就这般忐忑难安的等到夜半,忽然,漪澜小筑外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顾蒹葭一怔,忙奔了出去,就见丁芷兰一脸倦容的进了院门。 她迟疑了下,上前握着丁芷兰的手,怯声唤了一声:“阿娘?” 丁芷兰在府上锦衣玉食,阿耶疼爱,除却她的婚事,脸上鲜少有沮丧之色,此时,她手指冰凉,指尖微微颤动,似是有些余怒未消。 顾蒹葭扶着她进屋坐了,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丁芷兰双手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忽然,似是想到什么,勃然大怒,一把将茶盏掼摔在地上。 茶盏顿时被摔的四分五裂,飞溅的瓷片如同匕刃般剐蹭着顾蒹葭衣摆垂落下去。 顾蒹葭惊恐的唤了一声,“阿娘。” 丁芷兰冷笑:“阿葭,明日是你姑奶奶的寿辰,你跟着我一块进宫去,好好装扮一番,叫成家那两个贱妇好好看看,只有我顾家的女儿,才配做太子妃。” 24.宫宴② 顾蒹葭从未见阿娘如此愤怒过,不敢再言,点头应下。 阿娘似是见她乖巧,命左右仆妇好好伺候她歇下,便出了漪澜小筑。 可阿葭怎么睡得着?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惦念着李嬷嬷安危,再想到明日便是姑奶奶寿辰,到时,皇阿舅,太子皆在,她要如何推拒这门亲事? 一想到这,她心乱如麻,不禁又想起了李景喻,明日,他会不会去皇宫给太后祝寿?她能见到他吗? 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他,理了半天头绪,也未想明白,就这般满腹焦灼入眠,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便是入宫的日子,一早,阿娘.亲自来替她穿衣装扮,又将去年皇阿舅赏赐给她的簪子带上,环视她周身,似见无不妥之处,才展颜,牵着她出了漪澜小筑。 阿耶早等在府外马车边,阿葭见到他眼眸一亮,飞快的奔过去,唤道:“阿耶。” 昨夜,她便听身边嬷嬷说,近日阿耶因六镇赈灾之事,时常彻夜不眠,昨日,她回府后就被阿娘关起来,此时才见到阿耶,看他面容较之以往更显老态,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顾建柏数月未见女儿,自是想念,当即眼眶微红,牵着女儿坐上马车,细细询问扶灵归乡之事。 顾蒹葭飞快的看了眼,隔着小几坐自己对面的丁芷兰,见她神色端凝。猜测,阿娘未将她遇到水匪之事告知阿耶。 再看阿耶眼含关切望着自己。知阿耶为国事操劳,已心力憔悴,便摇了摇头,将满腹心事压下,直说并未大碍。 顾建柏捻须,感慨女儿已大,能独当一面,便不再多问。 就这般,一家人各怀心事,由着马车载着驶向宫门方向。 待抵达宫中时,天色已黑,顾建柏称有要事,将丁芷兰母女送至宫中,便离去了。 前往福寿殿的沿途,雕梁画栋,曲尺朵楼,朱栏彩槛,各处张灯结彩,一阵风拂来,廊檐下挂的大红灯笼随风舞动,如同点燃簇簇烈焰,耀眼的红光升腾至半空,将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昏红之中。 顾蒹葭望着隐在红光深处的福寿殿,不知怎的,总觉心神不宁,手心微微汗湿。 待进入福寿殿,迎面就见福寿殿院中央空地上搭了一座一人多高的高台,高台正前方位置,遥映着十数张小几,呈半圆形摆放。每张小几下方皆铺着厚厚的绒毯,供女眷席坐。 顾蒹葭被阿娘选了个最显眼的小几坐下,没一会儿,她就见朝臣女眷依次择了小几坐下,不多时,原本空荡荡的院子,便坐满了女眷,却无人大声喧哗,整个园中静谧,闻针可落。 而在这女眷中,她一眼便瞧见了坐在自己手边的成寄烟,成寄烟见到自己,双眸里满是惊讶,捂唇低笑道:“阿葭,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能来,我真为你高兴。” 小时候,顾蒹葭与成寄烟交好,但随着阿耶与成司徒政见不合,她便渐渐疏远了成寄烟,自从她去年磕碰脑袋后,她更是记不得当年为何与成寄烟断了来往。 而此时,她在意的却是成寄烟的话。 她转头看向阿娘。 阿娘显是也听到了成寄烟的话,一双秀眉满是笑意,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欣喜,握着她的手,说道:“待会你便知晓了。” 阿葭却听的心生不安。 又坐了一会儿,不见太后过来,更发觉坐在她周遭的女眷,皆有意无意的瞟向她,神色里鄙夷,艳羡皆有。 她咬了咬唇,看向坐在一旁的阿娘,低声道:“阿娘,姑奶奶何时过来?” 此次太后寿宴,分为两处置办,一处则是福寿殿,供各位女眷吃酒庆贺之用,另一处,便是嘉宁帝平日所居的祥云殿,则是款待前来贺寿的文武朝臣,而太后需先在祥云殿露面,接受朝臣赞贺后,才来此处。 丁芷兰望向顾蒹葭,见女儿神色忐忑,抚摸她的手背,说道:“不急,再等等,等过一会儿,便.....” 她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便住了嘴,不说了。 顾蒹葭心中不安之感更甚,正要再问,就见伺候在太后身旁的高嬷嬷,领着一群舞姬翩然而来,登上了福寿殿外面搭建的那所高台上。 舞姬身着香髻丽衣,丝竹繁乐奏声起。 却是太后怕女眷等急了,安排的歌舞助兴,打发时辰。 顾蒹葭只得压下满腹不安,看向台上舞姬。 ..... 与福寿殿紧凝的气氛相比,嘉宁帝所在的祥云殿堪称的上热闹不凡。 殿内,与宴的朝臣按照官阶各自入座,各人面前一张酒席,宫女行走其间,倒酒奉菜,殿中央,舞姬翩翩起舞,为太后贺寿助兴。 嘉宁帝高居龙案后,一双凤眸不怒自威,此刻,由朝臣轮番敬酒,也有些醉了。 坐在嘉宁帝左下首的太后,今夜头戴珠冠,身着凤服,双目湛湛,精神抖擞,说不出的满身凤仪逼人,她频频含笑,叫堂下那些前来向她参拜祝寿的朝臣起来。 待朝臣参拜毕后,起身,笑道:“列位臣公,尔等为大魏鞠躬尽瘁,竭力协皇帝执政朝事,乃社稷之幸,哀家,心生感激,为聊表薄意,备上酒水,还望诸位臣公尽兴而归。” 众位朝臣惶恐应答。 太后笑着点头,目光巡视堂下朝臣,当掠过坐在低与自己右下首的太子李孝敬时,微微一顿。 原本太后这道掠过太子的眼神极其短暂,却也被坐在朝臣之列首的顾建柏察觉到了。 不仅是顾建柏,坐在顾建柏对面位置上的成司徒也随之面色转冷。 两人皆将目光投向太子李孝敬身上。 太子李孝敬年仅二十,此刻,端坐在群臣之首,面色冷凝,从两人方向看去,只望得见他侧脸如同刀削般棱角分明。下颌线条劲瘦刚毅,整个人看起来,威严难犯。 原因无他。 今日不但是太后寿辰,更是太后为太子李孝敬择定太子妃的日子。 顾建柏与成司徒多年来,不仅朝堂争斗,更涉及未来太子妃争斗。 此次,太后替太子李孝敬选妃,有两名人选,一是,与太后同宗的顾蒹葭,二则,便是成司徒女儿成寄烟。 而太后显是更属意扶植顾家,立顾蒹葭为太子妃。 成司徒纵然有个做皇后的妹子,也无力阻止太后越过嘉宁帝,执意择定顾蒹葭为太子妃,为此,极其恼怒,顾建柏多年与自己作对,若太后再立了顾蒹葭为太子妃,顾家坐大,那么,他绊倒顾建柏就变得难上加难。他岂能不恨? 忆及此,成司徒忙看向太后。 太后似对太子李孝敬微微点头,再抬头,面上笑意渐浓,说道:“哀家,今日有一喜事,需要当众宣布。” 她话音刚落,殿下众朝臣皆看向太后,面上俱露出想听一听是何喜事,值得,一向深居简出的太后在寿宴当日宣布的事。 太后环顾一圈,将大臣的表情尽收眼底,正欲说话。 忽的,殿外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太后和众朝臣循声望去。 就见一名极其年轻的男子,着蝉衫麟带,双目湛湛,脚步矫健的迈入祥云殿。 那人甫一进殿,似是满殿辉煌金碧也不及他眼中笑意璀璨,他快步来至太后身前,双膝一曲,跪在地上,恭敬说道:“润之,来给皇祖母贺寿。” 25.夺人 祥云殿内的文武朝臣,皆目露恍悟,又夹杂了几分敬畏之色,就连成司徒也暗暗吃了一惊。 自古藩王若无皇帝诏令不得私自入京,李景喻父亲李靖舒多年镇守幽州,拥兵自重,被嘉宁帝猜忌恐有移鼎之举,已有多年未进京面圣。 而他的儿子李景喻,此番却消无声息的入了洛阳,在这大殿之上,公然向太后贺寿,此举,岂非藐视皇权? 坐在龙案后的嘉宁帝迷离双目陡变凌厉,逼视跪在太后身前的李景喻身上。 太后已将他扶起,亲自引坐在近旁小几上,笑问他家中近况,拳拳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李景喻恭敬回话,言语间无一丝不妥。 殿中众朝臣皆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暗暗揣测,李景喻此番进京当真是为了给太后贺寿?众人相互对望,交头接耳,渐渐的,大殿之上,起了一阵嗡鸣议论声。 殿中,先前起舞的舞姬已退了下去,这议论之声突兀响起,空中似有根紧绷的弦,紧紧绷起。 忽的,在这片议论声中,太子倏然起身,遥望李景喻,举杯,唇角掀起一丝讥笑: “今日皇祖母寿辰,润之侍孝,能来庆贺,本宫和父皇不甚欣喜,不过,自古无规矩不成方圆,润之,此次未受诏入京,恐有不妥罢。” 李孝敬话音方落,大殿之上,一片附和之声。 太后轻蹙眉心,极不赞成的看了太子一眼,复看向坐在自己近侧的李景喻。 李景喻面色不动,抬眸,对上太子射来的两道暗讽目光,幽幽起身,环顾众大臣,最后将目光定在高居龙案后的嘉宁帝身上,遥遥一拜,语含恭敬道: “家父多年未见皇祖母,又不能侍孝在畔,每每想起,黯然泪下,忧思成疾,此次,恰逢皇祖母大寿,我父镇守边关,不能回京贺寿,心中抱憾,润之,不愿父亲一片孝心无处倾诉,便斗胆瞒着父亲,赶来替皇祖母祝寿,待皇祖母寿辰一过,便即可赶返幽州,若润之,有冲撞了皇叔之处,望皇叔看在润之,一片孝心份上,宽恕润之鲁莽之罪。” 殿上众大臣闻言,无一不生出恻隐之心,望着李景喻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更觉此子心思深沉。 全大魏无人不知,太后最重仁孝,而今,李景喻此番言论,字字以“孝道”当首,若嘉宁帝治他私自回京之罪,岂非惹怒太后,显得不够仁义? 嘉宁帝面色极是难看,勉强展颜,道:“润之,一片孝心可表,朕岂会怪罪?既然,润之来洛阳,便住在宫中几日,多陪陪太后吧。” 李景喻恭敬应下,复坐在太后身畔,竟再未看太子一眼。 大殿之上,奏乐声起。 殿中,这短暂的冷凝气氛一下子被冲散,又恢复一派欣乐之景。 李孝敬透过觥筹交错的热闹之景,望向李景喻的目光中满是狠毒,袖中双拳倏然紧握,咯咯作响。 幼年时,明明是他和阿葭一起长大,感情甚睦,可自从前几年,李景喻小住在镇国公府后,阿葭便执意与他拉开距离,更称思慕李景喻,非卿不嫁。而他贵为一国太子,身份尊贵,在阿葭眼中,竟不如眼前这位杀人如麻的武夫,甚至,要屈尊降贵用卑劣手段,得到阿葭,他哪点不如李景喻?让阿葭倾心如此? 而今,李景喻又削挫了他的颜面,新仇旧怨一起,他岂能放过李景喻? 李孝敬眼眸转深,不知想起了什么,幽幽一笑,起身离席,朝李景喻走去,待到他身侧,道:“润之,此次来洛阳,可曾见过阿葭?” 李景喻端起酒盏的指尖一滞。 李孝敬见此,心中暗喜,如今阿葭已是他掌中之物,若待会李景喻知晓,太后择阿葭为太子妃,李景喻会如何做想? 他继续道:“润之,已年满二十,尚未娶妻,可有中意的姑娘?若无,待会太后为本宫选妃后,润之大可去择选一位心仪的姑娘。” 李景喻瞥了他一眼,将酒盏里的酒饮尽,似是有些醉了,声音拔高不少: “谢太子美意,不过,润之已有心仪的姑娘,此次前来,已去求娶,还未得姑娘家回信,恐怕要失望而归。” 他说罢,脸上浮出浓重的失落之色。 此话,落入一旁观看舞姬跳舞的太后耳中,却是目露震惊。 李景喻少年成名,此后战功赫赫。现今,尚未娶妻,不知何时起,洛阳士族间私下暗流出一条趣闻,趣闻称李景喻多年镇守边陲,与将士们厮混一处,颇爱男色。而李景喻对此,也未反驳,久而久之,就连太后也对此事,信以为真,此时,再听最疼爱的孙子去求娶姑娘,心中自是欢喜。 她面朝李景喻,轻拍他的手背,说道:“润之,可心仪谁家姑娘,皇祖母为你做主。” 李景喻却是目露难色,连声推脱:“不成,若姑娘不愿,岂非润之所愿?” 太后神色一凛,心生不悦。 李景喻父亲乃是自己亲生,多年镇守幽州未归,方才润之一番肺腑之言,激起了她对儿子的无限想念,如今儿子膝下只得一子李景喻,她岂会让孙子因好男色,而断了儿子香火? 忆及此,太后神色冷凝,寒了声:“润之,尽管道来是何家姑娘,皇祖母为你做主,娶了便是。” 太后满含威严的声音,霎时响彻半个大殿,引起周遭众朝臣面面相觑,举首望来。 坐在龙案后的嘉宁帝也循声望向这边。 李景喻面露尬色,环顾群臣神色,快步离席,转身,跪于皇祖母跟前,语含恳切道: “润之,对顾氏女儿蒹葭,期艾已久,此生非卿不娶,望皇祖母成全。” 随着李景喻这道掷地有声的声音落下。 大殿里霎时寂静,群臣瞠目结舌,大殿中央,只余一群舞姬大袖翩翩飞舞,丝竹弦乐之声突兀响着。 太后怔住。 嘉宁帝眸含威严,望着殿下跪着的李景喻,神色冷凝。 几近刹那光景,全祥云殿所有人,今晚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李景喻身上。 26.夺人② 跪于太后身前的李景喻抬头,望着太后的两道目光满是忐忑,似是将自己身后突起的肃穆气氛,抛之脑后。 太后更似被李景喻的话惊住,面色骇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唇角蠕动,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坐与太后身侧的李孝敬霍然起身,两道森冷目光射在李景喻身上,寒声道:“润之,蒹葭早已许配与我,何能再许给润之?” 满殿朝臣面面相觑,谁人不知?这顾氏蒹葭乃是太后内定的太子妃人选,而太子也已倾心顾蒹葭已久,不日后,便要迎娶顾蒹葭。 而李景喻却在太后寿宴之上,提出求娶顾蒹葭,此举,岂不是在从李孝敬手中夺人?自取其辱? 群臣再次接头接耳,不多会儿,大殿之上,暗暗响起一阵嗡鸣之声,更有轻狂的朝臣,当场目露讥嘲鄙夷之色。 嘉宁帝听的朝臣议论之声,面色稍缓,再望向李景喻时,眼底隐露轻视之色,似是瞧好戏般,不发一言。 而李景喻似是感知到众朝臣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充耳不闻,微微皱眉,直视李孝敬。 “既然孝敬称,顾氏蒹葭已许配与你,孝敬,可否给润之解惑两句。”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巡视群臣面色后,将两道目光回到李孝敬脸上,语气沉稳道:“自古成亲,需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太子可否向顾家纳采? 太子面色倏然紧绷。 方才屋中冷凝的气氛再次紧绷,空中似是有股暗涌在无声流动,暗暗较劲。 群臣的议论声在这场对弈的较量中,渐渐低了下去。 太后却暗起心惊。 她私心里是属意顾蒹葭为太子妃的,前几个月,也曾要去顾家议亲,恰逢蒹葭祖母去世,此事便耽搁下来,如今旧事重提,细想起来,她还未替太子去向顾家纳采,算不得蒹葭许给太子。 再观满殿文武百官皆在,她的两位孙子为争顾氏女,争执不下,君臣不和,岂不是叫全大魏看了笑话去? 她微微闭目,再睁眼,便将眼底那稍纵即逝怜惜李景喻的舔犊之情敛下,展眉笑笑,起身,亲自将李景喻扶起。 “顾氏蒹葭钟灵毓秀,是不可多得的女子,皇祖母也很疼爱蒹葭,既然,太子与润之,皆属意蒹葭,要么,哀家便替你们问问顾大人的意思?” 太后眸色闪烁,语调平缓,言语中似是无甚威严,可在座的众朝臣皆暗暗讶异。 显是太后怜李景喻痴心一片,不愿婉拒他,落了他求娶不成的颜面,便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顾建柏。 顾建柏早已被这突起的变故惊的目瞪口呆,如坐针毡,此时,见众朝臣皆朝自己望来,一时想不出对策,陷入两难境地。今夜,不论他择谁为自己女婿,皆是不妥,急得满头大汗,霎时手足冰凉。 仓惶抬头,猝然对上太子隐含威胁的两道目光,后脊一阵发寒,顾建柏捏拳,掩唇低咳两声,以掩焦灼,正欲借机推脱。 忽的,坐与他对面的成司徒陡然开口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顾氏蒹葭才貌双全,佳人难得, 能得太子,小郡王青睐,也是美谈一桩,顾公选婿,定要珍重斟酌。” 成司徒说完,捋须哈哈一笑,朝太后遥遥一拜,笑道:“太后今日寿辰,福禄高寿,满堂赞贺,便莫要为难顾公了,待顾公斟酌一夜后,明日再给答复,可好?” 此话一出,满殿朝臣附和。 太后似觉此话甚妙,笑着应下。 再转眼,就见李景喻眉目不动,紧挨着自己坐下,可眼底那道稍纵即逝的失落之色,还是被她瞧见。 太后微微怔忪,心中突觉不忍,但一想到重振母家顾氏一门,唯有蒹葭将来为皇后才能做到。勉起笑颜,将心底那丝怜爱孙儿的异样心思压下。 而高居龙案后的嘉宁帝一直将殿下众人眼底暗涌尽收眼底,心生愉悦,再看李景喻时,眼底的那一缕轻视渐变快意,不再望他了。 歌舞继续。 不过,一个自不量力企图与太子争夺女人的小郡王,众朝臣似看场皮影戏般,笑闹后,虽畏惧他身上肃杀之气,面上不多说什么,可很快,也将他抛之脑后了。 殿上恢复欢声笑语,竞享宴乐。 ...... 福寿殿。 院中女眷身前小几上,酒水已换了三轮。高台之上,为助兴的舞姬也换了两番,迟迟不见太后过来,众女眷面露焦急之色,更有甚者,交头接耳,暗暗起了窃窃私语。 顾蒹葭心中不安渐大,坐立不安,抬眼,看向阿娘。 阿娘秀眉紧蹙,一脸不耐,似是也坐不住了。 就在她这万般焦灼等待之时,忽的,有一名内侍从福寿殿外仓惶奔入,在众女眷中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阿娘身上,快步过来,附在阿娘耳边,低声嘀咕两声,又快步离去。 阿娘却脸色大变,霍然起身,眼眸深处露出森寒冷意。 顾蒹葭心中陡生惶恐,直觉那内侍过来,许与自己有关。但到底有何关联,却猜测不到是何种干系。 与此同时,坐在她手边的小几上,骤然响起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 “恭喜阿葭喜得良缘。” 顾蒹葭侧头望去,就见一名小内侍紧跟着方才那名内侍奔入,在成寄烟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秀眉高高扬起,转头看向自己。起先脸上的淡笑变得扭曲,甚至是可怖。 顾蒹葭面露不解,正要开口, 就被她抢白道。 “阿葭,李景喻英姿过人,此次,又从幽州一路南下,贴身护送你回洛阳,想必,你们两人早已在路上心心相惜,愿成佳偶了吧,若不然,他怎么会在祥云殿朝太后当众求娶与你?” 她说完,掩唇羞涩一笑,眼底却浮出一丝厌恶之色。 顾蒹葭脑中轰的一声炸响,一片空白,再看不见成寄烟面上讥诮之色,耳畔只余李景喻说的那句“一切有我”的话。 27.花落谁家 随着成寄烟话音落下,与宴的众女眷中霎时传出阵阵惊呼声,众人眸色各异,目光皆投向顾蒹葭身上。 丁芷兰所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倏然转头,目光如刃,一寸寸剐在成寄烟身上,扬臂照着成寄烟脸上扇了过去。 成寄烟似早有防备,身形朝后一闪,躲过了。 丁芷兰怒不可遏,正要再打她,扬起的手臂却被人抓.住。 她一怔,就见顾蒹葭挡在她身前,双肩挺直,面容镇定,微扬起下巴,已示对成寄烟言语中的厌恶。 “寄烟,此次蒹葭扶灵归乡,行程极其隐蔽,路途还有你哥成俊茂随行,我和李景喻途中更是发之情,合乎礼,无半分逾越,何来贴身护送蒹葭之举?此事,若你不信,大可询问同蒹葭随行的府兵,奴仆,和你哥作证,可若,你因某种缘由而污蔑蒹葭声誉,那么,待会姑奶奶来后,由姑奶奶做主,亲自招来随蒹葭扶灵等人查探,以证蒹葭清白。” 随着成寄烟说话时,周围已经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等蒹葭开口,就变成了噤若寒潭。 四下顿时安静了。 成寄烟面露尴尬,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紧掐在掌心,五指指尖泛白,却只得敛下眸底恨意,起了笑意: “阿葭,寄烟不过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何必当真呢?” 顾蒹葭冷笑:“寄烟,搬唇弄舌,污人清白,若被人告去衙门,是会被处以拔舌罪名的,今日,蒹葭顾念往日姐妹情谊,不与你计较,可若你胆敢有下一次,就别怪蒹葭了。” 成寄烟的脸青红交加,连声朝她道歉,而周围观热闹的女眷,岂能不知?顾蒹葭恩威并施的一番话,亦是在告诫她们,不要乱嚼舌根。 霎时,成寄烟连同众女眷,不敢多吭一声。 偌大的福寿殿静谧,闻针可落。 一道尖细阉人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太后体感不适,不来福寿殿了,都散了吧。” 顾蒹葭随众女眷扭头看去,却是伺候在太后身畔的高公公。 顾蒹葭紧绷了大半夜的心弦,骤然一松,霎时手心里沁出几层热汗,只想快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再抬眼,就见阿娘眸底暗芒闪烁,隐有失落之色,连忙挽着余怒未消的阿娘手臂,同众女眷一同出了福寿殿。 待出宫门时,发现三三两两的朝臣从祥云殿出来,顾蒹葭猜测嘉宁帝那边的寿宴也已散了,便问阿娘:“阿娘,可要等阿耶出来?” 丁芷兰面色倏然一沉,拂袖登上起先顾府停在宫门外马车。 顾蒹葭不知阿娘为何突然恼怒,但也不敢触她逆鳞。连忙跟着上了马车。 可她到底记挂阿耶,刚坐稳,便撩帘朝宫门方向看去,却见一辆普通马车仓惶驶向宫门口,待车将将停稳,一名身形魁梧的汉子,跳下马车,扶着一名头罩幕离的老妇人下车,直奔宫中。 她“咦”了一声,只觉那两人身形异常熟悉,不自觉扒着车窗探身看去。 忽的,耳边听到阿娘冷叱:“阿葭。” 顾蒹葭连忙缩头回来,就见阿娘瞧着自己,面色冷凝,忙将身子坐好。 可脑中却不断浮现方才那一幕,若她没猜错,那两人应是朱会飞,和李嬷嬷?可,两人为何深夜赶往宫中? 她脑中杂乱,但想起这两日阿娘寻遍府中各个角落寻找李嬷嬷,当着阿娘怒容,也不敢提及李嬷嬷半分,只得压下心中不安。 ..... 待宫宴毕,顾建柏火焦火撩的赶往家中,转入照壁,穿过垂花门,入了内室,就见丁芷兰正倚坐在小榻上,执着一盏茶喝着,神色难辨。 心中一慌,忙快步上前,唤她一声:“阿兰?” 她神色倏然恼怒,将手中茶盏砸在小几上,温热的茶汤霎时四溅,滚轮在小几上。 她噔噔噔冲过来,站在他面前:“瞧瞧,你干的好事!” 她说着,蓦地伸出两手,抓.住他衣襟,脸上恼怒却悉数化为苦涩,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漱漱而落。 “今晚,你为何不当众选太子为婿?你可知晓,在福寿殿中,成家那贱人是如何诋毁阿葭清白?若是此事,传入太后耳中,和各家女眷家中,咱们阿葭声誉尽毁,不说嫁给太子,那怕是嫁个寻常士族,恐怕也难如登天。” 她似是拼尽全身力气叱责他,说罢,松了手,跌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滔滔大哭起来。 顾建柏与丁芷兰婚后感情甚睦,前段时日,因蒹葭的婚事,争吵多次,知她因嫁给自己一直未生出儿子,心存亏欠与他,便一直主张将阿葭嫁给太子,以弥补自己无后的缺憾。 他心中虽不喜她此举,可此刻,看着一贯温淑的娇妻,这般痛心,心中窒疼,忙将她拉起来,引坐在小榻上,哄慰道: “阿兰莫慌,太后给我一夜时间择婿,想来还是顾念咱们家的,待明日,我便进宫告知太后,我择太子为婿!” 丁芷兰听了此话,蓦然抬头,眸中泪花闪现,不确定的问:“此话当真?” “太后之言,岂能作伪!” 顾建柏肯定的答她,可不知为何心头却溢出一丝不安,但见娇妻破颜而笑,便极力忽略那屡异样,扶着丁芷兰入榻,歇息。 可顾建柏怎么睡得着?脑中不停盘旋着今夜的事,终想明白,为何李景喻来府上,只字不提蒹葭与太子婚事,却执意求娶蒹葭,而他也含糊的应承了他求娶蒹葭的事。 可那知,李景喻今夜竟在大殿之上,亲自说出求娶蒹葭。 虽半句未提及自己,可那般运筹帷幄,心思缜密的模样,却一丝未逃脱他的眼睛。 李景喻这次分明是有备而来! 或许,便是为了求娶蒹葭,而非是专为六镇赈灾之事! 想到这,顾建柏心头杂乱,一夜未合眼,天不亮,便急匆匆的赶往宫中。 待赶至祥云殿殿外,便被嘉宁帝身侧的内侍拦住了,称嘉宁帝连夜接见了成司徒,不便见客。 顾建柏吃惊不少,嘉宁帝年迈,身子一向不太康健,平日极少处理政务,而今,却连夜昭见大臣,此举,更是他为官多年,从所未闻之事。 他抬眼,望了眼紧闭的殿门,只得强行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的等在殿外。 直到日上三竿,嘉宁帝终于唤他进去。 顾建柏快步转入殿内,待站定,就见殿中站在的不仅有成司徒,还有太子李孝敬。 嘉宁帝居与龙座后,双目露着怒意,见他过来,才勉起笑颜,招呼他落座。 顾建柏心生忐忑,直言站着便好。 嘉宁帝也未再劝,只道:“成司徒昨夜联名几十位大臣,上奏拨白银十万两力住六镇赈灾一事,顾卿,可有异议?” 顾建柏紧绷的后脊猛地一凉,不可置信的望向成司徒。 方才他匆匆一顾,未瞧清成司徒脸色,此时,再看成司徒,竟发觉他神色不宁,眼底泛着黑青,见他望来,原本冷僵着的脸,竟勉强起了笑意,似是恭敬之意。 而顾建柏未料到的是,昨夜成司徒回府,便收到的一封匿名信,信中夹杂着儿子成俊茂亲手所写给女儿谋害顾蒹葭的经过,成司徒大吃一惊,信上说,若成司徒不促成六镇赈灾之事,便将他女儿谋害顾蒹葭此事,捅到太后哪里,他惧怕不已,忙连夜进宫,面见嘉宁帝。 顾建柏见一贯与他作对的成司徒竟对自己露出恭敬之色,心底毛骨悚然,不再看成司徒,朝着嘉宁帝道:“微臣,毫无异议。” 嘉宁帝颔首,“若两位公卿皆无异议,此事,便这样行了。” 他说完,两道隐含疲意的目光扫向成司徒,顾建柏等人,最后定在太子李孝敬身上,沉吟片刻,忽然道:“顾卿。” 顾建柏一怔:“微臣在。” 嘉宁帝一叹:“我兄李靖舒多年镇戍边境,保卫我大魏安宁,朕每当想起兄长多年未归,不能与朕共享天伦,便觉亏欠兄长良多,如今,兄长膝下只得一子李景喻,李景喻更在昨夜太后寿宴之上,执言此生非蒹葭不娶,若朕不成全此门亲事,岂非更愧对兄长?朕为此,夜不能寐,纵然,心中甚是中意蒹葭为朕的儿媳,也只能忍痛割爱,成全此门亲事,顾卿,你当如何?” 顾建柏大吃一惊,嘉宁帝此举,显是趁着太后未在,越过太后,亲定蒹葭与李景喻的亲事。 他心绪大乱,正要开口婉拒。 就听成近侧司徒语含讥诮道:“顾公,李景喻少年成名,又是祁王李靖舒的独子,纵然有些不入耳的传闻,但论身份,家世,也当得起这门亲事,莫非,顾公瞧不起祁王李靖舒,觉得,此门亲事,两家门户不够登对?” 顾建柏岂会不知,成司徒何意,这般对他踩高贬低,便是要他成全此门亲事,若他拒绝,便被嘉宁帝猜疑,藐视皇家门楣,可他也想不通,嘉宁帝一直属意蒹葭为太子妃,为何,一夜之间,便灭了此等心思? 他额上冷汗直冒,许久,看向太子李孝敬。 李孝敬端坐在嘉宁帝手边,眼眸中似有暗涌涌动,一双拳捏的极紧,却一语不发。 而嘉宁帝似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投向太子。面色倏然变得黑沉,道:“顾卿,太子已纳下高尚书家的女儿为太子妃,若顾卿实在不愿女儿嫁给李景喻,不若,给太子做个侧妃也可。” 嘉宁帝此话一出,成司徒满脸堆笑,自古,妻妾有别,皇家亦如此,侧妃名号听着好听,但也是妾,既然太子不知为何,执意不选择自己女儿为太子妃,那么顾蒹葭也休想。 忆及此,再看顾建柏时,双眸中满是讥诮。 顾建柏霎时站立不稳,许久,朝嘉宁帝拱手,语气中满是干涩:“微臣......谢皇上与小女赐婚。” 嘉宁帝似是面色稍缓,连忙下了龙椅,双手扶起顾建柏,语含不舍: “我知顾卿怜惜女儿,不愿将女儿嫁去幽州,朕心中对这个侄女也是不舍,特封蒹葭为仁寿公主,出嫁礼制等同朕亲生公主,若顾卿无异,朕便下道特旨,一个月后,完婚。” 28.婚期前夕 嘉宁帝赐婚旨意一出,不出一日,便传遍了洛阳城。 昨夜在祥云殿与宴的众朝臣闻的消息,皆面面相觑,谁又能知晓,原本以为一名自不量力的小藩王,缪缪几语下,竟真能从太子手下夺走顾蒹葭,唏嘘不已之时,更觉李景喻心思缜密,比起太子,有过之而无比及,私下里,更带了贺礼,频繁踏入李景喻府邸,道贺。 李景喻来者不拒,一一应下,很快,整个别院只贺礼,便堆砌了五间库房。 这日,宫中传来旨意,太后邀李景喻赴宴。 李景喻应邀而去,席宴上,太后频频朝他夹菜,问他这几日为何不住在宫中,李景喻以事务繁重为由婉拒,临到最后,太后终于道:“润之,可还怪皇祖母寿宴那日,未应承润之求娶蒹葭?” 当日,皇帝背着自己将蒹葭赐婚给李景喻,她得知此事后,质问皇帝,由此,得知太子为了蒹葭,竟胁迫蒹葭身边乳.母朝蒹葭下毒一事,太子作为大魏储君,岂能因一名女子失德?皇帝因此大怒,将蒹葭赐给润之,以绝太子念想,而她身为太子祖母,纵然再想光复顾氏门楣,也只能作罢,惊痛之余下,私心里,也不想凉了另一个孙儿润之的心。 李景喻沉吟片刻,恭敬答她:“皇祖母拳拳护犊之心,真心可鉴,此次,不怪润之唐突求娶蒹葭,对润之而言,已是厚恩。” 太后听他言语中并无讥诮,恼怒之意,渐渐放下心来,只觉亏欠润之良多,又赐了不少婚配之物,坐了会儿,便称身子乏了。 李景喻扶着太后入内歇息,出了福寿殿,手足浮虚,竟是与宴时,饮酒之故,有些醉了。 他捏了捏拳,索性坐在殿外的一颗梨树下醒酒。 月至树稍,透过斑驳的梨花冠影,撒下道道清辉,皎白如洗,正是万籁寂静的时候,耳畔只有虫鸣嬉戏之声。 他缓缓闭上眼睛。 忽的,月色清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闪现一道白芒,迅疾的朝梨树下那道身影刺去。 李景喻倏然睁眼,侧身避过那道要刺在他咽喉处的白芒,出手如电的夹住,轻轻一撇,那道白芒应声而断,掉在地上,竟是一截残刃。 他眯眼,望着眼前逼近自己手握残剑之人。 “李孝敬。” 李孝敬面色铁青,掷下残剑,可方才临近李景喻身侧,感知到自李景喻身上发出来自血尸人海尖锐的萧杀之意,却令他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可身为太子,他自有皇族的骄傲,不露半分胆怯。怒道:“李景喻,你使诈赢得蒹葭,本宫就算今日杀不了你,待来日,定会找你清算这夺妻之恨。” 李景喻坐直身子,脚尖一挑,捞起那截残剑,用指尖试了试箭刃,满不在意的道:“哦,那润之便静候太子了。” 李孝敬何曾受到此种奇耻大辱,当即怒不可遏,五指成拳,闪身逼近李景喻。 还未迈出一步,“锵”的一声,李景喻将手中残剑架在了自己脖颈之上。 一股如同蛇芯般的凉意,瞬间顺着脖颈,渗透在皮肤之下。 李孝敬骇住,“李景喻,你想杀我?” 李景喻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似是透过残剑望向别处,并未答话。 李孝敬却在他这阵缄默中手足冰凉,寒毛直竖,就当他想要开口呼救之时。 李景喻终于抽回了剑,掼掷在地上,眸底暗涌褪去,寒声道:“蒹葭本便是我的妻,与你,何来夺妻之恨?” 李孝敬被他这忽起的一言惊住,待回过神来,便见李景喻已趁着夜色走远了。 他望着那道萧索背影,咬牙启齿,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天,他要将李景喻踩在脚下,报这夺妻之恨。 .... 自赐婚那日后,阿耶面带疲惫的回到府中,随后嘉宁帝的旨意便到,阿娘听完旨意,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久久不起,次日,更奔入福寿殿找太后,却被太后亦“圣上金口玉言,岂能作改”为由,婉拒。 阿耶怕她急怒攻心,得了重疾,一直伴在阿娘身侧,帮阿娘排忧。 此后,不知阿耶同阿娘讲了什么,几日下来,阿娘对这桩亲事,反倒也没先前那般抗拒,伤心之余,更是亲自选了布料,帮她绣起了嫁衣。 而她居与漪澜小筑,在最初得知李景喻娶自己时的震惊外,也陆陆续续也从下人口中,听到了一些传闻。 成寄烟倾慕太子已久,此次,不知何缘故,竟遭太子厌恶至深,太子更口出恶语,此生不娶成寄烟为妃。 其二,李嬷嬷似是人间蒸发般,再不见踪影,可李朗却如约归往家中。 最后,她扶灵归乡与李景喻同行,原本此事被朝臣诟病,可不知为何,几日后,洛阳城中却流传出,她与李景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喜结连理等佳话。 她暗自心惊。 自前几日.她在福寿殿与宴归家后,直到今日,她还犹不敢相信,自己回府之初,李景喻在马车上朝她说的“一切有我”便是这种帮衬。 她内里怏怏,不知怎的,丝毫没有如愿未嫁给太子时的雀跃,反倒心头拢上一层淡淡的失落,更多的是,即将远嫁幽州,远离阿耶,阿娘的离别伤感。 可也只能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强起笑颜多陪伴阿耶,阿娘。 这日,阿耶似是看出她的心事,召她一起用膳,膳毕,阿耶嘘着她的脸色,幽幽一叹。 “阿葭,李景喻胸怀若谷,并非庸俗之辈,待来日,定能如他父亲般,位高权重,撑起大魏半壁江山,你嫁给他,哪怕只看我和他父的旧情,他也不敢亏待与你。” 顾蒹葭蓦然一惊,一张小.脸爬满红晕,点头应下,心里却顿时放松不少。 待送阿耶回书房时,巧儿匆忙奔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称成寄烟来访,问她见还是不见? 顾蒹葭轻蹙娥眉,迟疑了下,便跟着巧儿出了房门。 待转过垂花门,猝然看到成寄烟正站在院中的几棵梨花树下,仰头,神色落寞的观树景。 这个时节,如云般的梨花已凋,树冠翠屏如盖,覆盖成荫,日光透过层叠树影,打下道道凌.乱白芒,而她半张脸隐在日光未照耀进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成寄烟似是察觉她到来,倏然转过头来,望着她的两道目光中,满是狠毒。 顾蒹葭停在距她几尺的距离,警惕的望着成寄烟。 成寄烟似是看出她的犹疑,抢上前一步,逼近她,恶狠狠的道:“顾蒹葭你真狠!我只不过是怂恿水匪拘你几日,让你名声毁坏而已,你却断我毕生所愿!” 顾蒹葭神色一凛,退后半步,避开她怒视自己的目光: “我不知你在说甚么。” 成寄烟面容倏然变得扭曲,一双明眸通红,眸底掺出道道血丝,大声厉喝。 “顾蒹葭,不是你,还能是谁!就是你将我怂恿水匪绑架你的事,捅到太子面前,害我在太子面前声誉尽失,太子厌烦了我,才不肯娶我为妃!你好阴毒的心肠!” “顾蒹葭,你毁我姻缘,我这辈子哪怕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成寄烟神色癫狂,说话颠三倒四,如同中了魔障,双眼簇着恶毒的光芒,射在她身上,使她后脊猛地一凉。 顾蒹葭定了定神,毫不退让。 “成寄烟,我不知你在说甚么,既然你承认,绑架我的水匪一事是你所为,那么,今日,我顾蒹葭便与你说清楚,往日,我顾念你我旧情,从未为难过你,可你却因思慕太子,屡次陷害刁难与我,今逢我婚期在即,不宜再横生事端,我便不与你计较,但从今日起,你我割袍断义,从此,路归路,桥归桥,互不相干。” 顾蒹葭说罢,扬手扯掉身上左边衣袖,掷在地上,转头便回。 还未迈出两步,身后传来成寄烟毛骨悚然的笑声。 “顾蒹葭!你以为自己嫁给李景喻,便是得一良缘,你比我更可怜!这洛阳城中,谁人不知,李景喻喜男风,厌恶女色,他娶你,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而已,到时,说不准,你夜夜独守空闺,房中有多少油灯都不够熬的!!!” 顾蒹葭身形猛地顿住,转头看向成寄烟。 成寄烟哪还有那日在福寿殿与宴时的静淑模样,更似街口落魄的丧偶妇人,两道满是讥诮,怨毒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如狼顾鹰视。 顾蒹葭冷笑一声:“谢你吉言,不过哪怕他是断袖,我也远胜与你。”说罢,再不理会她,扬长而去。 纵然她心中不信,李景喻喜好男风,可到底被成寄烟那番话骇住。 待奔回漪澜小筑后,落了座,才惊觉后背激出几层热汗,一口气连喝几盏茶汤,才缓过神来,只觉内衫贴在身上,黏.腻难受,正要唤巧儿更衣,便见一名仆妇匆匆奔入,朝她高声唤道。 “郡主,小郡王来府上辞行,老爷,问你可要去见他一面?” 顾蒹葭已脱下外衫,听了此话,却一屁.股坐在紫檀木椅上,冷声道:“不去。” 李景喻军务繁重,在洛阳逗留数日,已属难得,她早已听闻,这两日,他便要辅佐顾命大臣赶往边陲六镇,督促赈灾一事,今日.他匆匆而来,恐怕是告阿耶离去。 那仆妇得令,哎了一声,便匆匆去了。 待那仆妇去了,屋中静谧,顾蒹葭却鼻头发酸,双手紧抠着椅子扶手,双手五指指尖泛白。 巧儿前来替顾蒹葭更衣时,便见顾蒹葭呆坐在椅上,身形一动不动,眼底似有泪光,试探的问。 “郡主,方才奴婢来时,见小郡王已出了府门,若郡主再不去,恐怕就见不到他......” 巧儿话音刚落,顾蒹葭猛地起身,莫说还未套上外衫,就连绣鞋也踢掉了一只,人便跑了出去。 顾蒹葭一口气奔至大门口,便见府门外的空地上,哪还有半个李景喻的影子,仓惶四顾,便见临着镇国公府外的道路尽头,隐有马车驶向远处。 到底是来晚一步,鼻头一酸,蒹葭呆立在原地,在眼眶里翻涌多时的眼泪,终于不受控般跌落下来。 她说不上来这是何种感觉,却只想痛快的哭上一场,待察觉过来自己似是发了癔症,忙抬眼要逼回眼泪。 泪眼朦胧中,瞥见,眼前不远处,有一道伟岸的暗影从马车上跳下,疾步朝自己奔过来。 须臾,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便被那道暗影搂住,一扯,自己便落入一具宽阔的胸膛之内。 她一惊,仓惶抬头,便看到李景喻劲瘦的下颌上,薄唇紧抿,轻斥她:“怎么哭了?” 此时,夕阳落幕,漫天琉璃,街道尽头斑斓的暗紫色渐渐从天边漫来,流入浩瀚辉煌的落霞中。 李景喻身后迎着道道霞光,面容隐在霞光未照到的阴影里,神色是她前所未见的温柔。 顾蒹葭一颗心砰砰直跳,下意识一挣,却被他搂的更紧。 接着,他眉头微微一皱,俯身下去,将她踩在冰冷地面上的赤足抬起,拿起匆匆跟着她过来的巧儿手中的绣鞋,替她穿好,又将身上御风的披风解下,替她披上,才放开她。 他的披风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热气,她披在身上,却觉后背热汗津津,不知所措,只呆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他轻笑了下,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声道:“回去吧。” 顾蒹葭心头大窘,似是得到特赦般,再不敢看他,掉头就回,刚跨进府门,就听身后传来他似愉悦的声音。 “阿葭,我很高兴!” 她闻声扭头看向李景喻。 他略显坚毅的脸上,双眼如炬,望着她的目光中,似是簇着燃尽一切的热烈期盼。 29.新婚①一更 自那日李景喻莫名其妙丢下那句话离去后,顾蒹葭对逼在眼前的婚事反倒不再那么恐慌, 甚至内心深处涌.出淡淡的期待。 就这般忐忑中, 在阿耶,阿娘紧锣密鼓筹备婚事下, 渡过了在镇国公府的最后一个月。 翌日,便是顾蒹葭动身去往幽州成亲的日子。 晚间膳桌上,阿耶频频向她布菜, 两道含.着慈爱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神色里满是不舍,阿娘依旧冷着脸,可时不时瞟她一眼, 眸底隐有泪花。 这顿饭, 吃的极其压抑,顾蒹葭数次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勉起笑颜, 应对。 待膳毕,顾蒹葭辞别阿耶,阿娘回漪澜小筑, 一番洗漱后,独自坐在铜镜前发呆。 明日,便是自己离家之时。 从此,她与阿耶, 阿娘隔了千山万水。 或许, 自己有生之年, 也很难再见双亲几面。 一想到这,顾蒹葭便满心不舍,对将来嫁去从未去过的幽州的惶恐,在这一瞬,悉数涌上心头,化作泪水翻涌而出。 可又怕惊动了门外的仆妇,顾蒹葭捂着嘴,掩去哭声,直到哭的精疲力尽,才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蒹葭注定睡不踏实,梦境不安,直到下半夜才朦胧合上眼睛,却又被光影陆离的梦境索绕,等再睁眼,便见屋中仆妇环伺,已是快天亮了。 她懵懵懂懂有些不知身在何时,直到巧儿拿了内衫,帮她换上,扶着她坐在金丝楠木的镜台前,意识才回笼过来,今天便是她在镇国公府最后一天了。 巧儿见顾蒹葭一脸倦意,拿着玳瑁梳帮她梳头,一边说: “公主,昨夜夫人来看过您好几回,见你睡得沉,便命奴婢不要惊扰你。” 因顾蒹葭已被封为仁寿公主,府中下人俱改口称呼她,巧儿也循着规矩,唤她公主。 顾蒹葭轻轻点头:“阿娘口硬心软,只是舍不得我嫁那么远,不放心罢了。” 她说完,觉出帮她梳头的巧儿的手一顿,紧接着,就听到阿娘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我只是怕你嫁过去吃亏,那李景喻颇有城府,若将来欺辱你,此处距幽州那么远,阿娘怎么替你出头!” 顾蒹葭一惊,扭过头去,就见阿娘不知何时进的屋,站在她身后,接过巧儿手中的玳瑁梳,替自己梳头。 她心口一热,脱口而出道:“阿娘。” 丁芷兰面容憔悴,双目也无往常那般咄咄逼人,更多是擒着不舍,见她望来,偏过头去,硬声道:“快点坐好,让阿娘帮你梳头,莫要耽搁了吉时。” 因是嘉宁帝赐婚,婚期仓促,婚嫁的繁杂规矩,一俱从简。嘉宁帝只让钦天监看好出发吉时,便命顾氏叔父亲眷等人,护送顾蒹葭前往幽州。 而此刻,距离吉时已不足两个时辰。 顾蒹葭点头:“恩。” 丁芷兰见女儿乖巧的坐着不动,眼圈微红,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女儿,承载了她半生的夙愿,如今女儿与太子婚事作罢,也就算了,如今,却要远嫁幽州,她岂会不伤怀?这些时日,自己只不过在人前强装冷脸,怕女儿担忧罢了。 忽的,她腰身一沉,顾蒹葭转身,翻手搂着她的腰,将头窝在她怀里,闷闷的道 :“阿娘,表哥待我很好,您不用担忧阿葭。” 丁芷兰被她搂着的腰身僵住,冷冷的道:“是吗?他费尽力气拐走我的女儿,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居心!” 顾蒹葭从她怀里抬头,怯怯的望着她,“阿娘。” 丁芷兰见女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明眸,恳求的望着自己,心中存掖的被李景喻拐走女儿的恼怒一瞬翻涌上来,却强忍着怒意,将御赐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插在她发间,似是撤气般,怒道。 “阿葭,若他将来敢欺凌你,哪怕他远在天边,阿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他。” 顾蒹葭见阿娘言语中毫不掩饰对李景喻的不满,忙点头,应承道:“谢谢,阿娘。” 丁芷兰听了她的话,似是才满意了些,但眉间那屡轻愁却一直挥散不去。 顾蒹葭眼眶酸涩,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任由阿娘帮他梳妆打扮。 卯时三刻。 顾蒹葭装扮完毕,由阿娘扶着出了屋子,来到前堂。 前堂满厅客满,皆是前来送行的顾氏族人,阿耶高居上首,见她望来,双眼闪烁,隐有泪光。 顾蒹葭敛下满怀不舍,在众族人的盯视下,朝阿耶拜别:“阿耶,阿葭去了。” 顾建柏朝她笑着颔首。 因顾蒹葭被封为仁寿公主,出嫁礼制等同嘉宁帝亲生公主,蒹葭需前往宫中向嘉宁帝拜别。 丁芷兰,顾建柏将她送往皇宫中,嘉宁帝的配殿祥云殿。 太后,太子,还有太子新册封的太子妃高氏女也在,霎时,几道神色各异的目光皆投在顾蒹葭身上。 新妇极美,一双娥眉不描含黛,明眸开阖间,盈水微澜,底下一张绯红的樱.唇,映在桃花面上,倒是应了“含羞抱怯,不媚而娇”我见犹怜的姿态。 便是这般清丽不失妩媚的女子,勾魂夺魄般,使得太子失德,也要得到人儿。 嘉宁帝一双锐利龙目透过帝冕旒珠望着站在殿下的顾蒹葭,两道目光中满是打量,须臾,收回目光。 “蒹葭,此番前去幽州,山高水远,朕一时想不到什么能赐予你的,便恩准你每年可以返乡探亲一回,如何?” 顾蒹葭微起诧异,方抬眼,就见李孝敬面色紧绷,紧盯着自己的两道目光中侵满悔恨,见她望向他,李孝敬唇角紧抿,瞥开眼去,却是一语不发。 此次,她从并州回洛阳,还是头一回太子,他脸上神色凝重,似是不愿多看她一眼。 “阿葭,嫁去幽州后,要好生伺候润之。” 太后笑着开口,合宜的打断她想再窥一窥李孝敬的脸色,是否对自己有忏悔之意。此时,闻得太后的话,回道:“回姑奶奶的话,阿葭记住了。” 她说完,面向嘉宁帝,“蒹葭,多谢皇阿舅恩典,阿葭感激不尽,阿葭此番前去,望皇阿舅珍重。” 顾蒹葭此番话,倒勾起了嘉宁帝的一番心思,他抬目看向李孝敬。 李孝敬乃是成皇后所出,又是自己亲封的太子,自小有他教导,寡情薄幸,心性坚韧,可对中意的女子不择手段也像足了自己。 作为一国储君,太子身后担的是大魏河山数百年基业,岂能因一名女子而乱了心绪,储君纲常。 今日,他特意叫太子来,就是要他瞧瞧,自己心爱的女子另嫁他妇,希望能激起他骨子里嗜血的征服欲,让他晓得,唯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女子唾手可得,而今日,便是锻炼他心性之时。 至于李景喻,作为一方手握重兵的藩王,早已是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何奈,自己身子已稀薄西山,无力朝纲,不能亲自制服他,而自己振兴大魏,消除藩王的决心,便借太子的手平定。 忆及此,嘉宁帝望着顾蒹葭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快意。 “去吧。” 嘉宁帝望着蒹葭的神色,越发得意。 ..... 顾蒹葭出了皇宫,丁芷兰执意要将她送上船。 因嘉宁帝赏赐给顾蒹葭极其丰厚的嫁妆,若是走水路,恐怕能绕洛阳城外围沿岸洛水城东排到城西。场面实在宏大。 而顾建柏为了能不耽搁婚期,便委派数百名府兵,并雇佣十多艘行船,一路护送顾蒹葭乘船从洛水出发,沿着渭水,并入黄河,途径汾水,一路北上,赶往幽州。 故,顾蒹葭人至洛水,便引来洛水两岸的民众竞相观望,洛水之上的永桥桥面上,更是人头攒动,人人纷纷艳羡,议论声络绎不绝,此门亲事,乃是当朝才女与少年英雄成就的一段佳话。 而顾蒹葭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依依不舍的辞别了阿娘,登上了画舫。 她站在接通甲板的船舷边,勉力忍住眼中涩意,眼看着行船驶离洛水,站立在岸上的阿娘身形逐渐变成小小黑点,直至迷糊不见,终是忍不住泪意,夺眶而出。 此行去幽州,和她先前去并州心境大有不同。 上次她孑然一身去往并州,心中只有伤感。 而此次去往幽州,却是带着前方渺不可知的恐慌,和无限的遐想,从此不得归家的惆怅。 她不知为什么哭,却哭的不能自已,是为知晓自己从此离开父母的怀抱,孑然一身,踌躇前行的孤独,还是向旧日时光的辞别。 可到了最后,却只能任由画舫将她带离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 幽州居与洛阳北,此处又是蛮夷之地,西接恒洲,溯洲,东临蛮夷之地,虽地处大魏边境,可往北可遏制柔然进犯,退可守瀛洲,定州之地,如同中枢般的机要之地。 数十年来,幽州人口有蛮夷之地偷渡而来的蛮夷居民,又有柔然民口混杂,更有朝廷每年遣送过来的重犯,民众可谓鱼龙混杂,民风极其凶悍。 而祁王府李靖舒作为亲王,镇守此处十数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倒将这片杂居之地,打理的井井有条,居民安居乐业,反倒像一个世外桃源。故,李靖舒父子在此地声望甚高。 自一个月前,从洛阳传来李景喻要娶妻的消息时,全幽州的男女老幼皆震惊不已。都想亲眼目睹一番,能让他们小郡王说出,此生非卿不娶的女子,到底生的是何种颠倒众生的模样。 故,这一日逢小郡王李景喻娶妻的日子,天还未亮,码头上便聚集满了人,皆伸长脖子,看向从江面上缓缓驶来的一行船。 顾蒹葭所乘的画舫到达码头时,透过窗户,她便看到这一幕,码头上人头攒动,无论男女老幼皆面带笑意,朝她这边望来。 而她却一眼,便瞧见了立与人群堆里最前方,那个身穿吉服的男子,李景喻。 30.新婚②二更 他生的高大,站在人堆里, 如同鹤立鸡群般, 异常显眼,因离得远, 她只能影影绰绰的看到他面容凝重,不苟言笑,与平日朝她浅笑时的温柔模样, 大相径庭。 她忍不住双手扒着窗沿探身过去, 想瞧清楚一些,忽的,头顶一沉, 被巧儿拿过来的一顶浅红色幕离兜头罩下, 霎时遮住了眼前视线。 李景喻模糊的容颜,再窥不到分毫。 就当她目光失落而归时。 他似是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蓦然抬头, 两道隐含锐利的视线望向这边。 顾蒹葭心头如同小鹿乱撞,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却恐怕被他当场抓包发现自己偷.窥他般, 下意识头一缩,转身靠在了房壁上,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股似绞着羞愤的情绪,瞬间袭上心头, 腾的一声, 她的脸似是烧着了般, 烫的厉害。 “公主,该下船了。” 巧儿浅笑着帮她整理衣摆,上下打量她周身,似是未见无一丝不妥,才轻唤她。 幸亏幕离遮住了巧儿的视线,才将自己烧的发烫的脸颊掩盖过去。 她从未如此偷看过一名男子,顿觉羞愤无比,却忍不住又凑着窗户朝外偷瞄一眼。 李景喻已背过身去,迎着此次护送她来的叔父顾英纵,大兄顾俊风登上码头,几人站在一处,客套寒暄。 她定了定神,等心跳不那么厉害了,才由着巧儿扶着走出船舱。 被围堵的水泄不通的码头上的人,瞧着那所浮在水面上的精美画舫上,迟迟不见新娘出来,早已等的心急不耐,有胆子大的壮年男子,更是吹起了口哨。 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整片码头,除却交头接耳的嗡鸣声,便是这满含欢快的口哨声了。 直到不知何人大喝一声:“出来了。” 数百成千双只眼睛霎时直勾勾的盯着甲板上,那个头戴浅红色幕离,身穿吉服的女子身上。 此时,半天的晨光流光溢彩,连着远处天边银白色汇成一线的浪潮,层层叠叠推行过来,糅杂成一幅滚动的色彩斑斓的巨幅画,新娘一身红妆从画卷中走下来,微风轻轻掠过一边幕离,露出一角衣玦翩漪。 可惜,女子容貌被幕离所遮,众人只能透着薄如蝉翼的薄纱,窥见新娘身姿婀娜,气势不凡。 而这已足够了。 顾蒹葭当得起小郡王娘子的称呼,当得起他们敬重的小郡王另眼相待,此生非卿不娶的求娶诺言。 在顾蒹葭走出船舱那一刻,偌大的码头如同被瞬间集体消音般,静默一片,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十数个孩童笑呵呵的拍手,指着新娘子叫嚷道:“新娘,新娘。” 似是随着孩童话音落下,码头上的众人才回过神来,“轰”的一声,不知从那处爆发出几道欢呼声,接着,那欢呼声串成一片,响彻整个码头,震耳欲聋。 顾蒹葭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脚下浮虚,若非巧儿搀扶着自己,她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落荒而落。 从出船舱至登上码头的距离不过几十步,顾蒹葭如同走在刀刃上般,每跨出一步皆无比艰难,似是有什么猛兽在前面阻着她的去路般。 她心里恐慌无比,既盼望这条路能走的再慢点,又无比希翼走的快点,能避开无数道目光。 就这般,内里纠扯艰难的走进停在码头上的轿子里,落了座。 随着轿帘外轿夫一声:“起”。她所坐的轿子稳稳当当的被人抬起,心里那阵焦灼的恐慌才消退了些。 轿内光线昏暗,顾蒹葭哪也不敢看,还沉浸在方才下船时被众人赞贺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以往她只知晓李景喻在幽州地位颇高,却未料到竟如此之高,不过是娶妻,便能引来那么多人赞贺。 她心下不是不悸动的,同时陡生出强烈的期盼,或许,或许,他当真倾慕自己,想娶自己为妻,而非是为好男色掩人耳目。 可方得出这个结论,不知何故,竟使她忐忑的心绪得到暂时缓解,更甚是竟掺杂了丝愉悦,就连她自己也未察觉,此刻,自己的唇角微微上扬。 恰在这时,轿子停了。 顾蒹葭刚松下的心弦倏然紧绷,接着,便听到阵阵赞贺声中,有人踹轿门的声音。 她还未来及的反应,轿帘被掀开,一名三四十岁的妇人笑眯眯的过来,朝她道贺后,将方才巧儿扶着她进轿子时,放在她手边的红盖头,盖在了她的头上。 霎时,她眼前昏暗一片,只能窥得到脚下方寸之地。 却是到了祁王府。 顾蒹葭一颗芳心砰砰直跳,险些跳出嗓子眼外去,如同木偶般全身僵硬着被那妇人扶着跨马鞍,跨火盆,或者提醒她注意门槛。 直到入了一处厅堂,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她听到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猜测李景喻正站在她的身侧。 她得出这个认知,沸动了一路的心,似是刹那安定下来,不再彷徨,茫然四顾。 接下来,便是行互拜礼。 她依言照做了。 在最后夫妻对拜中,她甚至能空出一缕心神,趁着弓腰行礼之时,窥到李景喻脚上穿着的鞋面,是用黑锦布料做的,针脚细密,夺如天工。 也知晓从这一刻起,意味着她成为了李景喻的妻。 她刚平复的心跳又激烈的跳动起来,在再次大作的赞贺声中被送入了洞房。 此处,虽称之为洞房,亦可说是青庐。 青庐是设在府中西南角,露天的青布帐幕,待新人礼毕,新娘便由人引入青庐中,与新郎共宿一夜,等次日,才可搬入喜房中。 此习俗在大魏上至皇帝,下至贫民,已沿袭数百年,哪怕是在幽州称得上蛮夷之地,也不例外。 可虽说是青庐,可帐幕中,床榻,小几等房中一应物什皆有。 顾蒹葭坐在床榻上,听着来闹洞房的妇人们的赞贺声,心间无端发紧,或许是头上珠冠和身上礼服太过沉重,十几斤压下来,在此刻她竟觉胸口透不过气,又听到周围妇人起哄,让李景喻快揭盖头,等不及想看新妇,她后脊倏然紧绷,紧张的屏住呼吸,直到快要晕厥过去了,那张盖头却迟迟没有被揭开。 就在她呼吸不畅,忐忑难安时。 忽的,一杆秤杆伸进搭在她头上的盖头里,轻轻一扯,她下意识的抬头,眼前便撞入一张略显刚毅的脸。 顾蒹葭已一月未见过他了,以前匆匆几顾,她从未细细端详过他,而今日隔着咫尺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他的相貌,他眼睑狭长,幽深的眸子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中,与任何以往时候皆不同,充满了宠溺,薄唇微扬,整个人看起来既英俊又儒雅。 她睁大一双眼睛,仰望面前这个似曾见过此等笑颜的李景喻,一时失神。直到耳畔响起阵阵惊呼声,她回过神来,忙低下头,再不敢看他了。 可她双颊绯红,眼底藏掖着的一缕未敛去的惊慌模样,落入闹洞房的妇人眼中,却成了对新郎低头含羞抱怯的娇嗔。 新妇极美,周围妇人对其无不竞相夸赞。 李景喻眸色渐深,一贯冷峻的脸上带着微末笑意,顺着喜娘的指挥,喝了合衾酒。放下杯盏,他站起身,笑着朝周围妇人道:“各位婶娘,嫂子,阿葭累了,若你们还未尽兴,不如,我陪你们出去喝两杯?” 在场的妇人无一不是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听不出来李景喻心疼新妇,这是要驱人了,虽想要闹新妇一闹,可也畏惧他身上的冷肃之气,当即笑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还不成嘛。”说着,陪着笑脸出了屋子。 屋中静谧,两人并排坐与床榻上。 顾蒹葭方才被妇人调笑羞的出了一身热汗,此时,湿透了的内衫贴在身上黏.腻难受,可身子却一动不敢动。 李景喻似是察觉出她的不安,俯身下来,凑近她道:“你若困了,就先歇了吧,不用等我,我还宾客要款待。”说完,不待她回话便出了屋。 直到房门被他翻手关上,顾蒹葭才暗松了一口气。 不多会儿,房门被人再次推开,这回进来的是巧儿,和她从洛阳家中带来的十数个仆妇,巧儿帮她除去头上珠冠,脱去身上沉重的喜服,又帮她换上轻薄的春衫,才召唤下人传膳。 画舫行与水上十数天,顾蒹葭又犯起了晕船的毛病,一直食欲不振,直到此刻,见到桌案上各色精致的吃食,才觉得饥肠辘辘,当即草草吃了几口,一想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便又绷着身子坐在了床沿前,等着李景喻回来。 31.新婚③三更 祁王府占地极广,是几所五进三出的宅院并在一处, 今日李景喻成婚, 全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来道贺,更有毗邻幽州的别处镇将亦来捧场, 足足有上千人之众,将偌大的祁王府院落塞得满满当当,抄手游廊, 假山凭栏各处皆挤满了人。 李靖舒父子性情豁达, 又广交益友,对前来道喜的人,无论身份贵贱皆平常对待, 故, 前来吃喜酒的人也没个顾忌,眼看新郎李景喻进了洞房迟迟未出,便起哄要去闹新娘。 可平日里, 李景喻沉默缄言,又威严难犯,众人虽趁着酒兴嘴上起哄, 可到底没几个人敢真的去闹。 围坐在抄手游廊边上的一桌宴席上,李景喻手下的副将穆安瞧了眼方才闹得最凶的一桌上,哼笑道:“这群兔崽子只敢嘴上耍耍威风,若真叫他们去了, 还不吓得屁也不敢放。” 坐在穆安对面朱会飞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上, 黑红掺杂, 显是醉的不轻,似是既不赞同此话,猛地双手击掌,叫嚷。 “那帮崽子不敢去,俺敢去,穆安,走陪兄弟去看新妇,今日郡王高兴,难不成还敢将咱们打出去不成?” 他话音刚落,穆安却摇着杯中酒,瞥他一眼,那两道目光里分明存着讥诮之色。 朱会飞寻常便是莽夫,如今酒兴上头,又遭穆然白眼怂恿,登时大怒,拍案而起:“穆然,你小瞧俺,俺现在就去闹......” “闹什么去?” 朱会飞话尾里“新娘”两字尚未吐出,便听到自他身后传来一道冷肃的声音。 他惊住,浑身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待看清说话之人时,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顿时大窘。 “郡王,俺.....俺是说闹肚子。” 临座的将领早被这边朱会飞的话惊动,朝这边望过来,此时听了这话,登时笑的人仰马翻。 就连李景喻一向不苟言笑的脸庞上,也沾染了些许笑意,在众人的阵阵哄笑中落了座。 此前穆安被李景喻派去怀溯镇,寻镇将于景发放粮廪,前几日才归,便听到李景喻娶妻的消息,吃惊不小,今日一早匆匆寻来,直到此刻,才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穆安眉峰轻皱:“润之,怀溯镇镇将于景放粮,多有波折,所幸你能及时让嘉宁帝赈灾,如若不然,恐怕怀溯镇的乱民会揭竿起义,自立为王。” 原是穆安依李景喻命令,前去受旱灾最重的怀溯镇求镇将于景放粮廪,于景以无嘉宁帝诏令,不敢私开粮库为由拒绝,可怀溯镇因旱灾,疾疫随行,百姓颗粒无收,已达人肉相食的地步,若非李景喻亲书一封,愿替于景担起私放粮廪的罪责,恐怕,怀溯镇大旱,镇民暴起,拖延不到嘉宁帝赈灾白银运过来。 穆安说完,又起担忧,继续道:“润之,你为何事先不告知与我是此等僭越圣旨之事?早知如此,我宁可被你责难,也不愿你再受嘉宁帝猜疑有不臣之心?” 李景喻抬眸,看向穆安。 “穆安,与你而言,国之重,还是家之重?” 穆安不料他有此一问,一怔。 就听他道:“如今大魏外敌柔然环伺,境内奸佞当道,国之危矣,你我在其政谋其事,若自顾明哲保身,睁眼看着边境六镇因旱灾而起纷乱,到时生灵涂汰,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而我只能做了能极力挽救此等局面之事,至于其他,与国而言,已无足轻重。” 李景喻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如同根根尖针般刺入穆安心底,激的他胸膛内震颤不已,这一刻,他为自己有此等品洁的男子为仅生挚友,感到荣幸之极。 “好一个为国!” 穆然倏然起身,举起酒盏,敬向李景喻。 领座的将士纷纷起身,达数十众人皆高举酒盏于顶,眼含钦佩的遥敬李景喻。 李景喻来者不拒,一一喝下,直到深夜,还有不少将领过来敬酒,穆安看他脚步浮虚,便替他喝下,推脱众人敬过来的酒,放他回青庐。 李景喻也未推脱,辞别宾朋,便跨过垂花门前往青庐而去。 待行至帐幕门前,巧儿见他满身酒气,似是醉的不轻,忙要入内知会顾蒹葭,却被他制止。 李景喻望着她,淡声道:“去端盘桂花糕来。” 此时正值六月初,何来桂花糕? 巧儿犹疑的望着他,正要说话。 他身形踉跄了下,一手扶额,似是笑了下,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说给她听的:“我怎么忘了。” 他说罢,未等她回话,便轻轻.撩.开帐帘进屋,翻手合上帐帘。 巧儿来时被丁芷兰千叮万嘱定要照顾好顾蒹葭,如今,小郡王醉的不轻,若在新婚夜趁着酒兴欺凌了顾蒹葭,那可如何是好? 巧儿在门外急的跺脚,可这新婚夫妻关起房门的事,也不是她这个做丫鬟所担忧的,一叹,索性打发了左右仆妇回去睡觉,她则守在青庐前。 顾蒹葭坐在床沿上,等李景喻大半夜,见他未归,高悬的心弦缓缓松弛下来,便有些头晕脑胀,昏昏欲睡了。 可一想起,她独自嫁来幽州,往后将举目无亲的生活在这里,便勉力打起精神,撑着眼皮枯等李景喻。 就在她困乏不堪,睡眼惺忪之时,忽的,青庐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说话声。 李景喻回了。 她心神猛地绷紧,挺直背脊端坐在床沿上,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李景喻掀帘入内。 他看到她端坐在床沿上,似是有些意外,快步过来,轻声道:“怎么还没睡?” 顾蒹葭自入青庐后,心绪杂乱,止不住的想今日是她和李景喻的新婚之夜。 他这个名为自己表哥的男子,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求娶她,对自己藏掖了什么心思? 而直到他入了青庐的这一刻,她脑中却极力的撇去头一个问题,更想知道眼前最迫切的事。 他会如何待自己?会不会像一个月前初见她时那般,待自己疏离有礼,或者是如世间所有男子般对待新婚妻子柔情蜜.意哄慰一番,便行那夫妻间亲密之事。 可她万没想到,他朝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还没睡?” 难道自己应该不等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独自睡去? 顾蒹葭檀口微张,望着距自己一步之遥站着的李景喻,有一瞬的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迟疑了下,似是确定他话中真伪般,不确定的问:“我睡吗?” 这自然说的是她自己独自去睡。 李景喻微微一笑,望着她的两道目光中满是柔色。 自他进青庐伊始,他对着自己时,脸上便溢出这般似宠溺,似娇纵的神色。 顾蒹葭被他盯的浑身不舒服,忙上榻,掀起锦被盖在身上,似怕他反悔般急忙说道:“我睡了。” 她说罢,连忙闭上眼睛。 闭目之时,听到他唔了一声。 接着,耳畔便是一阵窸窸窣窣之音,混着极轻的脚步声朝浴房而去,然后,便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许是因闭目的缘故,顾蒹葭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似能精准的猜出在这仅有两人的青庐中,此刻他在做什么,脑中也不受控的描绘他是如何动作的。 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心里又羞又躁,一把拉高锦被遮住头脸,滚入床榻里面。 不多会儿,他似是从浴房出来了。 紧接着,她睡得床榻上,近侧朝外的位置微微一沉,响起翻身的声音,然后,她耳畔再无声息。 自始至终,李景喻再未理睬她。 她如同被他遗忘的人儿般,被他彻彻底底的忽略了。 顾蒹葭的头闷得锦被中,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在这极尽诡异的静谧中,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越想越气,心头又陡生出浓重的失落。 在李景喻未朝太后求娶自己之前,他总对她以礼相待,又克制风度,虽对她做过为数不多的亲密之举,可每回都义正言辞的说辞,让她百般难辨。 而今,他娶了自己,却这般对她。 她忽然觉得无法忍受,猛地扯落锦被,刚偏过头,就撞上李景喻望着自己两道含笑的目光。 他脸朝向她,侧卧而眠,身上只穿了层薄薄的白绸衣,衣襟系带未系,精壮的胸膛便从衣襟散开的缝隙中暴露出来。 顾蒹葭骇住,待察觉自己看到了什么,惊呼一声,忙转过身去,紧闭双目,气急败坏。 “我有话要和你说。” 李景喻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方才觉得热,他松开了的衣襟上的系带而暴露出的胸膛,又抬头看了眼背对着自己坐在榻上的顾蒹葭。 她只穿了一层薄薄的粉.嫩色春衫,低垂着头,露出后颈一大.片腻白的肌肤,在烛火的映照下,上面绒毛毕露,如同无数把小刷子般,痒痒的扫过他的心间。 他心口一阵发热,身上那层刚冲去的热汗悉数迸发出来,只刹那光景,便浑身燥热,大汗淋漓了。 32.新婚④ 顾蒹葭从未见男子赤着胸膛的模样, 被他无意间暴露出虬结如壁垒的胸膛骇住。 在她未遇到李景喻前, 也曾数次猜测将来自己的良人是何种人物,是手执软毫的士族子骚客游走朝堂。亦或是执杀人之剑护卫一方的年轻将领。 可在老实持重的父亲耳听目染下, 她私心里更喜欢在朝堂搅.弄风云的士族子。 同时,既盼夫君有“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落拓大志, 又有“沉沉午后闲无事, 且向张生学画眉”的闺房之乐。 她怀着此等不能道与旁人的小女儿怀嫁心思,踌躇独行, 在得知即将嫁给李景喻时, 也曾心底希翼过, 或许他便是自己憧憬的那般模样的良人。 可方才她撇去的李景喻胸膛的一眼, 却将她旖旎的憧憬激的粉碎。 她与自己所见过的士族子弟儒雅风流的气质实在不同, 浑身散发着阴蛰戾气, 再配上虬结精壮身躯,叫人望而生畏。 她心中气闷似是一下子被戳破了般, 逃得无所遁形, 正当她羞燥懊悔之时, 听到从她身后响起他说这么一句。 “阿葭,我好了。” 顾蒹葭忍住心头失落和惧意缓慢转身。 李景喻已系好衣襟上的系带,远远的站在床榻下, 一双沉沉眉目紧锁在自己身上, 眸色阴狠似要将她生吞活剥般。 顾蒹葭心头一颤, 拥被缩在床榻内侧, 扬起那副有点圆润的下巴,不惧的与他对视。 “表哥,阿葭知晓表哥对阿葭回护之情甚深,不愿阿葭再受太子胁迫才娶了阿葭,阿葭对表哥感激不尽,可又心生不安,知晓表哥娶阿葭并非所愿,也不敢占着表哥妻子之位,待两三年这桩婚事息事宁人后,我便去信告知阿耶我们合离,到时,我返回洛阳,想必太子也不会再纠缠与我,也能还表哥娶妻自由,表哥,意下如何?” 顾蒹葭说完,一瞬不瞬的紧盯着李景喻。 这番话,在她来幽州路途上早已思纣了上百遍,是她迄今为止想出的最得体,最能试探他对自己心意的话了。 当日成寄烟疯魔般朝她说出李景喻好男风时,她便心有疑虑,恰时,又从李嬷嬷嘴中得知,自己曾思慕过他。 若是李景喻抱着自己曾对他有意,而她又遭受太子逼婚的险境之下,他会不会想着自己是他表妹,而慷慨的救了自己,同时,又为他的好男风之事遮掩呢? 若非如此,方才他为何不动她?而是叫她独自去睡? 李景喻眉峰轻皱,盯着床榻上的女孩,正要迈步过去,就见她身子轻.颤了下,拥被朝床榻内侧又挪了挪,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戒备和试探。 饶是他在入青庐之时,早已猜测她会是这种态度,可亲眼见她这般畏惧自己,还是忍不住心里如同坍塌一块,窒闷般的疼痛。 那个幼年性情倔强,说话时眼眸中无意间露出狡黠口口声声要嫁给他的小女孩,如今在洞房之夜,处处对他疏离有礼。 哪怕方才她默许自己上了床榻,却也是想与他撇清界限。 他望着这样对自己疏离的她,脑海里,忽然闪出很久之前,她和太子的那个新婚之夜。 当时,他是越俎代庖朝叛乱六镇发兵平叛的恭郡王,她是他的未婚妻子。 他因父亲骤然去世,父孝未满三年镇守幽州未去求娶她,累及她在洛阳枯等他三年虚耗年华,遭人非议,最后更被太子胁迫,嫁给了太子。 而他因被嘉宁帝猜疑自己功高震主,诛杀他在边陲六镇叛乱战场上。 最后,边陲六镇战乱平息。 他在弥留之际,脑中缓慢闪现出自己过往平生。 他自诩上辈子,自己位极人臣竭诚尽节,无愧于大魏,对父亲殷殷期盼未与朝中奸佞之臣敌对,无愧于父亲。对颠沛流离的六镇镇民乐善好施,无愧于民。 可单单愧于自己的未婚妻子蒹葭。 许是心中这股强烈的意念作祟,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顾嘉宁帝,太子等人会如何诛杀自己赶回了洛阳,见到了阔别三年未见的蒹葭。 她身穿凤冠霞帔,容颜足以倾城。 她望着他时,一双明眸里翻涌而出的歉意,自责,悲戚,深情等强烈的几种情绪糅杂在一处,化为滚烫的泪水奔涌而出。 哪怕他未尽诺言回来娶她,哪怕他即将殒命。 她还爱着自己。 那一刻,他似是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痛如同上千数万把钝刀一下下戳入胸膛,又被人抽离,伤口处被豁开,撕裂般的疼痛。 或许是前世他临终之际,自觉亏欠蒹葭良多,上天垂怜,竟教他重活一回。 而这一世,他抱着上一辈子对她的所有亏欠和爱意而来。 她却不记得自己了。 而留在他最后印象中,眼底对自己满是爱意的女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处处对自己疏离,屡次试探的女子。 李景喻方被欲望支配为这个新婚之夜热血沸腾的身体,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霎时头脑清醒了。 纵然今夜他可以义正言辞的对她做夫妻之间最亲密的事。 可那不是他所愿。 他想要对自己充满柔情蜜.意,愿意入他怀的蒹葭。 顾蒹葭见他盯着自己目光闪烁,须臾,他微微一笑,照旧盯着自己,面上神色却变幻莫测,终于,在两人长久的缄默后,他“哦”了一声,迈步躺回榻上。 “不过,我有个条件。” 顾蒹葭拥被又朝床榻内侧挪了挪,就听他慢条斯理的开口了。 “我知阿葭不情愿嫁我,润之也不勉强阿葭,可阿葭终究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若是被父亲看到我们夫妻二人形容陌路,定会猜疑你我夫妻不和,为之伤神,所以,润之,便请表妹帮个忙。” 他说到这,侧头望向顾蒹葭。 她一双明眸睁的滚.圆,见自己望着她,脸上露出狐疑之色,檀口微张,却似是畏惧自己对她做什么,面色微微发白,慌张点头。 “表哥,尽管吩咐。” 李景喻暗觉好笑,敛下眼底涩意。 “我需表妹在人前装作与我恩爱模样。” 她似是思虑良久,朝自己艰涩的点头。 李景喻视线抬高,望着帷帐顶端绣着的一对鸳鸯。 “今后无论发生何事,表妹都不能撵我去书房睡,更不能让我不睡床榻。” 顾蒹葭一双明眸瞪的更圆了。 若说他提的第一个条件,她尚能勉为其难的应下,可第二个条件,便是如鲠在喉了。 且不说李景喻的父亲是她的长辈,她理应尊敬侍孝,这无可厚非。 可今后无论发生何事日日要与李景喻同塌而眠,若他那日睡了男人,再来她的榻上,她岂非......羞愤致死? 李景喻半晌未听到她回话,偏过头看她。 她似是又羞又怒,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鼻翼轻轻.颤动,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他一怔,坐起身来,下意识就要去抱她。 她一下子避开了他伸过去的手,对他避如蛇蝎般,偏过脸不再瞧他。 “若第二个条件我不答应呢?” 两人之间刚缓和的气氛,似是随着这句话变得冷凝,空中似是有股紧绷的弦在慢慢收紧。 顾蒹葭心中委屈也抵达顶点。 原来自己于他而言,如她心中所猜,不过是一个拿与遮挡怕被别人诟病他爱好男风的“脸面”,而他娶自己,真实目的也变得那么面目狰狞了。 顾蒹葭极力压抑想要落泪的冲动,不去看他。 忽的,她肩膀一沉,却是被他强行按着转过身,面朝向他。 他坐在床榻上,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人相对而坐,他混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发顶上,微微发.痒,那痒意似是顺着头皮渗入脑袋里。 她也跟着醉了般,翻手就要拂落他压在自己肩膀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 不知怎的,竟沉住气,像寻常向阿耶赌气般拿眼瞧他,看看他会说出什么。 他一叹,似是有些无奈,“若你不愿,那我去睡小榻便是,” 他说着,就要下榻。 今日是两人洞房花烛夜,若她放他去睡小榻,若到明日仆妇下人们瞧见会如何想? 纵然他娶自己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也救自己与水火之中,她岂能忘恩负义?让他被人嘲笑有断袖之癖之后,再来个惧内的名声? “你回来。” 顾蒹葭朝着他去往小榻方向的背影,气恼般的喊了一声。 他仿佛一怔,回头看她。 顾蒹葭拥被朝内侧挪了挪,拍了拍外侧床榻,“你睡这里。” 她说完,忙拉高锦被侧身面朝内躺了下去。 “好。”他回了一句。 须臾,她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上榻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耳畔响起一阵平稳的呼吸声。 他应是睡着了。 顾蒹葭缩在锦被里,极力的不去想床榻之上还有一名男子与自己同睡的异样感觉,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唯恐惊醒他般,身子一动不敢动。 夜愈发静了,她心头百感交集,有终嫁为人妇的羞涩,又有猜测到李景喻娶自己真.相的失落,更有明日如何融入祁王府的惆怅。 就这般,心头半是羞涩,半是忐忑,辗转难眠,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睡得如此之晚,待第二天清晨,被人叫起来的时候,只觉头晕脑胀,浑身不舒服。 她勉力睁开惺忪睡眼,就看到眼前一团高大的影子自床榻上方笼罩下来,她一怔,猛地睁开双眼,就看到李景喻已起身,周身穿戴的整整齐齐,很是清爽,正俯身下来望她。 她下意识的身子朝后一缩。 他便直起腰身,移步到近侧的小榻上,端着一盏茶喝着,朝她淡声道:“待见过阿耶,你若还困就再回来睡。” 顾蒹葭见他眼底隐有青灰色,心起诧异,昨夜他比自己睡的更早,可为何看起来比晚睡的自己还精神不济? 闻了此话,顾蒹葭敛去眼底诧异之色,低声应下,又见他坐在小榻上,手执一卷书看着,神色专注,再未将那两道灼灼目光投向自己。 看来是要等她更衣后,一道出去了。 可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春衫,昨夜又梦境不安,此刻,混着汗水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极其难受,莫非要当着他的面更衣? 顾蒹葭拥被坐在榻上,思虑良久,又见巧儿已领着仆妇,丫鬟从房外鱼贯而入,一咬牙,转过身背对着他,由巧儿褪去身上薄衫。 顾蒹葭本生的貌美,褪.下春衫后,一身凝脂般的肌肤裸.露在外面,在满眼皆挂艳红色帷幔的青庐中,更衬得皮肤白璧无瑕,肌理细腻,单单裸.露出一大.片后背,已足够引周围仆妇丫鬟惊叹连连。 巧儿昨夜担忧顾蒹葭被小郡王欺凌,守在青庐外一夜,直到晨起时,才赶过来。 替顾蒹葭换衣衫时,巧儿偷偷瞥了眼小郡王,他已从书里抬起头来,将两道灼灼目光投在顾蒹葭后背那大.片.裸.露肌肤之上,眸色暗沉。 巧儿暗暗吃了一惊。 她不动神色的看向公主,公主周身并未一丝狼狈,只神情委顿,猜测昨夜小郡王与公主并未行.房,悬了一夜的心弦刚松弛下来,又紧紧揪起。 公主生的如此貌美,新婚头一夜就受小郡王冷落,心疼极了,对小郡王心生不满,连再看他的两道目光中,也侵满愤恨。 李景喻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起身出了房门。 顾蒹葭当然不知两人眼底的暗涌,待收拾妥帖后,就见李景喻不知何时出去了。 竟然又不等她了。 不知怎的,刚紧张忐忑的心神骤然一松后,转念一想,又心生不快了。 他刚才懒在屋中不走,现下竟然又不等她了。 顾蒹葭抛去心头烦乱,定了定神,正要出青庐,李景喻却去而复返,他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手中各自托着黑色方形托盘,里面装着几小碟精美菜食。 他朝自己淡淡道:“现在时辰还早,先吃点早膳,再去也不迟。” 33.拜翁婿 顾蒹葭今日做妇人打扮, 将一头鸦黑青丝挽成高髻, 瓷白的面上略施粉黛,插了一枚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 着累珠叠纱粉霞茜裙, 只在裸.露的手腕处带了一根极细的金链子,将纤细的手腕衬得越发莹白如玉。 整个人看起来既娇艳, 又不失庄重,更是叫人移不开眼去。 李景喻抬高视线,将两道目光落在丫鬟放置在桌案上的早膳上,柔声道:“阿葭,快吃吧。” 顾蒹葭看了眼门外, 天色尚早,就坐下来吃早膳,可她昨夜未睡好, 精神困顿, 实难吃上几口,就匆匆起身:“表哥, 我好了。” 李景喻似是用过早膳,从始至终未动竹箸,见她起身,才颔首, 率先出了青庐。 因青庐设在院中, 待第二日新婚夫妇起身后, 便要拆了挪走, 故,顾蒹葭和李景喻出去时,青庐外已围满了人,见两人出来,忙躬身叫道:“公主,郎君。” 顾蒹葭被封为公主,虽非嘉宁帝亲生公主,可尊号却比郡王高了一些,这些人都是府中的老人了,还如旧俗唤李景喻郎君,为了显示诚意,按照礼制唤新妇为公主。 谁孰尊孰熟,在下人的称呼中,便见高下与疏离。 顾蒹葭命巧儿给每人打赏丰厚的喜钱,才朝为首的那个看似管事的老伯说:“蒹葭已嫁给你们家郡王,今后便是李家妇,平日里这些虚礼就免了,今后叫我小娘子便可。” 她此话一出,众下人一脸惶恐,忙推脱称礼制不可废,他们这些下人身份卑贱,岂能乱了祁王府规矩? 顾蒹葭无奈,正欲再行劝说,就听站在她身侧的李景喻开口了。 “周伯,就按阿葭说的办。” 周伯在这府中资质最老,又是打李景喻幼年时,便管辖偌大的祁王府,对人得体恭让,在府中颇受主子喜爱,平日里跟李景喻又十分亲厚。 此时听李景喻这般说了,又见新妇精淑端庄,毫无娇纵拿捏架子,起先来时唯恐自己做的不周,唐突了新妇的心思一扫而空,弯了眉眼道:“那郎君和小娘子这边请,李相公在前堂等着呢。” 顾蒹葭温声道:“多谢周伯。”说罢,便跟着李景喻朝前堂走去。 待两人走远了,周伯听到身后众下人中起了窃窃私语声,俱是夸赞新妇貌美,德行有佳,配得上他们府上小郡王等云云,言语中毫不掩饰对新妇的夸赞,心生愉悦,等听得好一会儿,寒着脸朝众人大叱一声:“小兔崽子们,府中不许嚼人是非,还不赶紧干活?” 众下人被周伯一叱,忙缩回脑袋,各自干活去了。 周伯又望了眼已转出垂花门的新妇,欣慰一笑,便指挥着下人搬抬青庐中物什去了。 李景喻生的高大,又平日习武,走起路来,脚下生风,顾蒹葭需一路小跑追赶才能跟的上他。 路上时,他似是察觉到自己走的吃力,似是有意无意的放缓脚步,待两人快走到前堂时,顾蒹葭已能与他并肩而行了。 待站在前堂门口,他似是迟疑了下,朝她道:“进去后,你好好待着不要多说话,知否?” 顾蒹葭被他这这句话惊住,正要点头,忽察觉不对,忙摇了摇头,想要再问,就见他已率先推门进去了。 她忙提起裙裾,迈入房内。 方在屋中站定,数道目光霎时投在自己身上。 她凑着洞.开的房门打量居于上首之人。 晨光微曦,堂内有些昏暗,桌案上燃着明烛,两侧立着几名仆妇,祁王李靖舒端坐在正中,他穿了一身暗紫色绸纹长衫,后背挺的笔直,一双剑眉不怒自威,下颌处留了寸许胡须,衬得其人朗眉修容,极其儒雅。 他右手边位置坐着一名美妇人,却身穿一身浅青色道袍,面上未施粉黛,在烛火映照中,衬得高额宽眉,眼眸深邃,却是祁王妃娜木英。 对于祁王李靖舒,蒹葭还需尊称他为一声表爹,此前听李嬷嬷提起过,祁王李靖舒曾在李景喻年少时,居住在镇国公府一段时日,恰时,在她所剩无几的记忆中,她对李靖舒的印象,还停留在不苟言笑,为人刻板上面。 此前她年幼无知,未曾与祁王过多接触,而今,她需唤他一声公爹。 她是该感叹,世事无常,或许在哪个不经意的瞬间,便会与你顽儿那么一下。 还是该笑,顾氏与李氏都是表亲,再次见到李靖舒,她来时的拘谨去了大半,走到这里,便可以称之为从容镇定,能厚着脸皮站在这里任人打量了。 李靖舒先开口询问了几句她家中近况,顾蒹葭一一应答,待到最后,李靖舒却迟迟未接自己敬的茶。 她心起忐忑,举茶盏的手腕都酸疼了,心中快速思纣着,莫非方才自己哪出做得不对,惹祁王厌烦?正细细回想方才哪里出错时,忽听他道。 “阿葭,你先回去,我有要事与润之商议。” 顾蒹葭乖巧的应下,正欲撤回举茶盏的手臂,忽的,手中一空,那盏祁王不接的茶盏被祁王妃接了去。 顾蒹葭惊疑的看着她,祁王妃娜木英已喝了茶盏,将空了的茶盏放在桌案上,朝她道:“起来吧。” 她曾听阿耶说过,李景喻母亲娜木英乃是柔然国可汗的女儿,二十多年前,被柔然可汗已两国邦交为由,送来大魏给嘉宁帝做妃,可娜木英性情骄纵,自认受不了嘉宁帝有三宫六院众多女人,便朝嘉宁帝提出,要在众皇子中挑选佳婿。 嘉宁帝因成皇后善妒,正苦于无法妥善安置娜木英,又闻她的提议,自是欣然应允。随后,娜木英择了尚是皇子的祁王李靖舒为婿,更跟着李靖舒来到幽州。 可这当中不知发生什么事,娜木英生下李景喻没几年,便似是看破红尘般,再不问世事,做了名代发修行的尼姑。 她禁不住又看了娜木英两眼,娜木英眸色平静,双眼似是古井无波的两汪潭水,激不起一丝波澜,看着她的两道目光,更似在看死物。 顾蒹葭敛下满心惊疑,低头道:“谢谢阿娘。” 娜木英微微一笑,朝李靖舒道:“好了,新妇我见了,很好。” 娜木英说完,语气微微一顿,又道:“润之,阿娘早已不闻俗事多年,昨日.你娶亲,阿娘出来待客,已是犯了佛门戒律,今日,阿娘便要回庵中向佛祖赎罪,今后一心侍奉佛祖,再不外出。往后,你们夫妻好好过日子,便是阿娘今生最大的心愿了。” 娜木英说罢,再未看屋中众人一眼,便起身要出房门。 李景喻脸上显出慌张之色,急声唤:“阿娘?” 娜木英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李景喻唇角蠕动了下,半晌道:“阿娘,再陪儿子用顿饭吧。” 他话音里满是哀求期盼之意。 顾蒹葭循声看向李景喻,他面上带着明显的失落之色,与以往面上淡然,难教旁人窥见分毫神色皆不同,更似是无奈。 就当她想要与李景喻一并挽留娜木英时,许久不曾开口的李靖舒说话了。 “阿芙,你就留下陪润之和新妇用顿膳,待会儿你若想回去,我去送你。” 李靖舒说罢,站起身来,竟将方才她放置在桌案上预备敬给娜木英的茶给喝了。 顾蒹葭更惊疑了。 方才李靖舒未接自己的茶盏,虽他嘴上不说,可举止却是并未承认她这个儿媳,而今他见娜木英喝了自己敬给他的茶,并说要走时,他却毫不犹豫的喝了那盏自己事先备给娜木英的茶盏,这等同于,间接承认了她是他的儿媳。 又见他神色竟十分拘谨,双眼不时看向娜木英。 顾蒹葭心中疑团越滚越大,越发好奇,抬眸看向娜木英。 娜木英背对着李靖舒,身子似是僵住了般,纹丝不动。 李靖舒似是见娜木英未回答他话,脸上微弱的希翼之色渐消,浮上失落,又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用膳了。” 此次,他说完,再未停留,径直越过娜木英出了房门。 李靖舒走后,娜木英再未说回尼姑庵,留下来陪顾蒹葭和李景喻用膳。 可顾蒹葭察觉,整顿午膳,娜木英的两道目光都黏在李景喻身上,眸光甚是柔和。可一旦她无意提到李靖舒时,娜木英的眸底便闪出厌恶之色。 故,她也不敢再提李靖舒。 这顿午膳,也吃的极其压抑,待膳毕,娜木英婉拒他们两人相送,自个在府兵的护送下回了近郊祁王专门为她修建的尼姑庵,而李景喻也称有要事,要晚些回来,便出了门。 顾蒹葭一人窝在府中无事,被周伯带着逛了一圈祁王府,熟识府中院落景致。 待到了晚间,她用完晚膳,还未见李景喻回来,便先去了浴房,刚脱了衣衫,将整个身子沉入.浴桶里,便听到巧儿在房门外高唤:“郡王,公主在浴房,还未出来,您先等一等。” 34.娶妻真相 却是李景喻回了。 顾蒹葭慌忙从浴桶里出来, 身上胡乱套了件外衫, 便急忙出了去,见李景喻就站在屋中。 她因今日李靖舒未接自己敬茶一事, 苦思冥想半日不得结果,整个人有些怏怏。 盼了李景喻一日, 想要问他阿耶何故这般对她?又羞于出口,只干站在那里, 见他望着自己,心尖一颤,避开他的目光, 坐在梳妆案前,将未来及擦干的发丝拢在胸前, 露出后颈一片瓷白的肌肤。一手用发巾擦着, 一边状做若无其事般。 “表哥, 若还没用晚膳,我叫人去做。” 可就连她也未察觉, 自己说话时语气不快,更是绞着一股淡淡的失落。 “好。” 顾蒹葭转身看他。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脸带倦容,可两道灼灼目光却一直落在她后背上。 顾蒹葭极力忽略心中不快, 吩咐巧儿去准备晚膳,而她依旧坐在梳妆案前, 擦拭着发丝。 “阿葭, 今日阿耶并未为难与你, 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片刻后,他挥退满屋仆妇,来到她身后,俯身下来,拿过她手中发巾,替她擦拭发丝。 她忽感身后有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先前心头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失落,混着期盼等情绪一下子攥.住了她的心神。 一颗芳心嘟嘟直跳,人如同定住了般,一动不敢动。 眼前铜镜中映照着他的脸,他神情专注,似是此刻给她擦拭发丝是最要紧的事。 她的脸腾的一下热了,待察觉两人过于亲密,一把夺过他手中发巾,强压住心头羞涩,支支吾吾道:“表哥,我自己来。” 李景喻直起腰身,眸色一动,也未再勉强她,退坐在一旁的小榻上。 那股紧攥着心神的情绪随着他远离自己,一下子减轻不少,须臾,等平复好心跳,她凑着眼前铜镜又朝后偷瞄他两眼。 待看到他手执一卷书看着,似是不再望着自己了,才缓缓轻呼口气。 正要起身去门外瞧瞧晚膳好了没,就见巧儿急匆匆的跑过来,朝李景喻道:“郡王,祁王爷派人问,您回来了没?若回了,就去见他。” 顾蒹葭一怔,转头和李景喻对视一眼,今日.她朝祁王夫妻敬茶时,就觉怪异,祁王似是极不赞成此门亲事,既然如此,那为何当初李景喻求娶自己之时,祁王不阻拦呢? 忆及此,她看向李景喻。 李景喻已幽幽起身,似是早就料到般,淡声道:“阿葭,今夜不用等我,你先睡吧。” 说完,未及晚膳端上来,便径直出了屋。 李景喻走后,顾蒹葭枯坐在梳妆镜前,心中疑云陡生。 祁王夫妻和她在洛阳家中时,与阿耶阿娘相处极是不同。 阿娘虽性情跋扈了些,但阿耶阿娘十多年夫妻,恩爱如初。虽前阵子因她的婚事闹了不快,两人甚至分屋而眠,可待她婚事尘埃落定,阿娘阿耶消除隔阂,又如胶似漆了。 可祁王夫妻今日给她的印象,便是不睦,虽祁王同自己说话时客气有礼,可那股子自眼眸中掠出的不喜,她还能感觉得到。 尤其在祁王府娜木英喝下敬茶时,祁王望向娜木英眼眸中的震惊,更未逃出自己的双眼。 究竟是何种原因,让祁王夫妻形同陌路?更甚者,祁王哪怕不喜自己,看到娜木英接受了自己,便应承她这个儿媳? 而白日里,祁王本是要李景喻留下的,却因娜木英离去而搁置了,此刻,祁王再唤李景喻过去是否与自己有关? 一连串的疑问袭上心头,顾蒹葭仰倒在床榻上,毫无睡意,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李景喻还未回来,霍的从床榻上爬起来。 ..... 这些年祁王李靖舒与妻子娜木英不睦,自从十多年前娜木英与他分屋而居两年后,更是毅然做了一名带发修行的尼姑后,他便独居在毗邻书房的院落。 已是深夜,万物寂静的时候。 李景喻推开门,就见阿耶站在屋中,透窗看向外面一轮皎月,神色缪寂。 他闻得声音,转身看向李景喻,神色蓦地变得凝重。 “润之,你可知错?” 李景喻面色不变,望着李靖舒,恭敬道:“润之,不过娶了倾慕之人,何错之有?” 李靖舒为祁王十数年,雄踞幽州护卫大魏边陲,时常亲上战场,见惯那些兵不血刃的厮杀,对怀有龌龊之心行僭越之事之人,深恶痛绝。 更以“ 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等先人教诲,亲自教导儿子,希翼润之能承其大志,镇守幽州,护卫李家先祖打下来的数百年基业。 润之也终不负自己众望,年纪轻轻,便能独当一面,他为之欣慰之余,恰逢边境六镇大旱,便亲自六镇安抚镇民,等数月归家之时,昨日,家中宾客高朋满座,却是润之背着自己娶妻,更娶得是顾氏女。 再见他面上毫无悔恨惭愧之意,李靖舒强压了两日的怒意,一股脑涌上来。 “逆子,你好大的胆子!竟胆敢背着我去求娶顾氏女,你可知自己去洛阳那一遭,会遭到多少人嫉恨与你?你皇叔忌惮我甚深,如今,你公然去同太子抢人,与君,视为不忠,与我,视为不孝,与己,更是揽祸上身。此等不忠不孝之举,竟敢大言不惭,毫无悔意!” 李景喻唇角紧抿,一声不吭。 李靖舒怒意更甚:“顾建柏乃是你的舅父,在你幼年时,对你关照颇多,更视你如同亲子,如今门户蔽凋,只盼蒹葭能入住东宫,将来重振顾氏一门,你强娶蒹葭,惹你皇叔不喜,致顾氏于何地?今后,可还有什么脸面让我再去见你舅父舅母?” “你行.事素来稳重,为何此次这般鲁莽,真叫为父寒心。” 李靖舒说完,胸腹起伏不定,那两道锐利目光扫视在李景喻身上。 李景喻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须臾,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慎重道: “阿耶息怒,润之瞒着阿耶前去求娶蒹葭,实属不该,累及舅父将蒹葭另嫁与我,润之心中无不感激,只能拿余生来弥补舅父家的缺憾,至于娶蒹葭一事,润之无错!” 李靖舒听他说话时,见他言语中有所悔意,心中愤怒渐消,待他最后一字落下,刚蛰伏起来的怒意如井口般喷薄而出。 “逆子,谁都可以去求娶顾蒹葭,唯有你不可以!太子李孝敬乃是你的表兄,你同表兄夺人,便是罔顾人伦,大魏貌美女子,不论出于谁家,你尽管娶来便是,为父绝不推脱!为何你单单非要去娶顾蒹葭?惹人非议!” 李靖舒似是怒极,说着话抄起先前桌案上的戒尺,厉喝。 “逆子,跪下!既然你毫无悔意,更罔顾人伦,我便打死你好了,免得你今后为了顾氏女再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李景喻一声不吭,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他说着,戒尺一道道落在他的肩头,后背上,戒尺拍击在身上,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李靖舒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对其寄予厚望,他瞒着自己娶妻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原本不过拿来戒尺斥责一番,待他认个错,便说教训导了事。 可见他似是被顾蒹葭迷了心窍,拒不悔改,更是怒极。 下手也没个轻重,道道戒尺打下去,一道便是手掌宽的红痕,很快,李景喻后背衣衫上便沁出点点殷.红,见了血。 顾蒹葭一路偷摸过来时,透过未关严的门缝,便看到这一幕,心中无比震惊。 她从未想过,祁王李靖舒竟这般抽打他,更未想过,李景喻求娶自己,会给他招惹这么多祸患,更被他那一句:“润之娶蒹葭一事,无错”骇住。 在昨晚洞房之夜,她还猜测李景喻娶自己,是否是因为他爱好男风等理由,为之烦忧。 今日.她就听到他犹如誓言般的说思慕自己,她心口震撼,为自己以往愚不可及误听成寄烟的话而自愧,又被屡次试探误会他自责。 心头百感交集,骇在原地,双脚如同被盯在原地般,再也迈不开脚。 忽的,李景喻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倏然转过头来,面色阴沉,目光狠厉的盯着这边。 顾蒹葭一颗芳心砰砰直跳,下意识的缩头,避开他的视线,心中似是惊惧极了,一时不知所措,逃也似的一溜烟奔回了房间。 巧儿等仆妇守在房门外,见她仓惶进屋,正要询问发生何事,就见她衣衫未脱,上了榻,钻入了被褥中,并朝她喊道:“待会郎君回来,就说我睡下了,哪也没有去。” 巧儿不明所以,点头应下。 片刻后,李景喻果然大步过来,与门外的巧儿低声说了什么。 顾蒹葭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着实不知此刻额如何面对他,慌忙从床榻上爬起来,吹熄了床榻边的明烛,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房门被李景喻推开。 顾蒹葭一悚,趁着黑暗,滚进榻内,闭眼佯装熟睡。 35.娇妻在怀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而作为家中独女的顾蒹葭,此次, 所嫁之人, 乃是当今太子李孝敬。 所谓高门出贵女,富贵连延, 也不外乎如此了。 顾蒹葭坐在喜帐内, 后背挺直,脑中不断盘旋着临出门前,阿娘刘氏在她耳畔的殷殷嘱咐。 “蒹葭, 镇国公府如今式微, 你父亲又因谏言北伐边镇叛将被众朝臣弹劾, 险些被掳夺了爵位,被圣上不喜。现今唯一能救咱们家的,便是你了。” “蒹葭, 那恭郡王李景喻与你如同镜中花,你和他之间隔了千山万水,若他当真想娶你,恐怕他早从边关叛镇回来了,怎会让你苦等数年?” “太子身为你的表哥,你俩自幼青梅竹马长大, 待婚后, 太子定会待你好的。” “蒹葭,记住了, 嫁人后, 一切以家族为重, 莫要任性,惹恼了太子。” 恐怕阿娘朝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才是心中所想吧。 顾蒹葭微微苦笑。 现今大魏,境外有强敌柔然铁骑虎视眈眈,内有防御外朝边陲三镇叛军肆虐,社稷风雨飘摇之际,远离战火的洛阳高门士族依旧奢糜无度,夜夜歌舞升平。 边陲镇县沦陷叛军的八百里急报传入朝堂,朝中肱骨之臣以阿耶(父亲的称呼)为马首是瞻,奏请年迈昏庸的嘉宁帝出兵平叛,却被骄横自满的嘉宁帝以“宵小何惧”等为由所拒,阿耶更被按上“妖言惑众”的罪名,禁足家中三月,罚三年俸禄。 与此同时,叛军不过短短一月聚集十万大军,以大魏贪污成风,暴敛赋役为号举旗南下,自北境高阙戍起,连番攻破沃野镇,怀溯镇,战火燃致边境生灵涂汰,浮尸千里。 一个月前,阿耶虎目含泪,一言不发。 阿耶正值壮年,不过三十几岁,双鬓已然斑白,望着她神情悲戚。 顾蒹葭微微启唇,极力克制泪意,语调平缓的答话:“若蒹葭嫁给太子表哥,太子表哥就会劝服圣上发兵镇压叛军,对吗?” 阿耶转过身去,后背萧索,缓缓颔首。 顾蒹葭了然,上前搀起阿耶紧绷的臂膀,轻声道:“蒹葭嫁给太子表哥便是。” 顾建柏膝下只得一女,平日极为疼爱,又知她心有所属,并非是太子,终不忍心问道:“蒹葭,你可会怨阿耶?” 顾蒹葭侧目,望着跳动的烛火,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蒹葭与恭郡王李景喻原本不过口头婚约,现今他父丧未满三年,他又多年镇戍边陲要地,日长夜久,蒹葭......对他的这份情谊也就淡了。” “左右......不过是我们没缘分罢了。” 阿耶与恭郡王李景喻父亲为故交好友,李景喻更在年少时,曾住在镇国公府上多日,顾蒹葭与李景喻年岁相当,故,这门亲事虽是顾建柏口头应允,但亦是作数的。 可世事无常,两人还未正式定下婚约,而镇守北境的李景喻的父亲李靖舒突染恶疾暴毙,北境少了威名赫赫的战将李靖舒,毗邻北境的柔然国蠢.蠢.欲.动,欲南下攻魏。 自此,李景喻回北境袭了父爵,镇戍边关的同时,为父守孝三年,两人婚事耽搁下来。 眼下,三年孝期不足一月既满。恰逢临近幽州的褚镇叛乱,李景喻上奏嘉宁帝增兵平乱之时,亲率二万大军,前去救援失陷怀溯镇等镇。 已过去一月有余,朝中并未派一兵一卒援兵,边陲重地轮陷失守,李景喻二万大军只剩残兵弱将负隅抵抗,困守怀溯镇,再未传来任何消息。 龙凤红烛在燃,屋中帷帐低垂,一片昏红。 “蒹葭,喝下这杯合卺酒,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了。” 太子满面红光,挽上她的手臂,举起酒盏凑在唇边,眼神示意她喝下杯中酒。 顾蒹葭拿酒盏的手指轻.颤,须臾,微一闭目,眼角一颗清泪滑入衣襟,睁眼,仰头问他:“太子表哥,什么时候出兵解边陲之乱?” 太子李孝敬觊觎她美色多年,深知她与李景喻有婚约在身,却以李景喻用兵如神为由,规劝圣上拒不发兵救援北境。更以此胁迫阿耶将自己嫁给他。 而众所周知,嘉宁帝年迈昏庸,朝政之事多被太子把持。 太子居高临下逼视她,眼含威严:“蒹葭,莫要惹我生气。” 顾蒹葭端着酒盏的五指收紧,迎着太子隐怒的目光,朱.唇轻启,“太子表哥,蒹葭已做了该做的,这时候,是不是该太子表哥履行承诺......” 她话音未落,忽的,门外响起数道纷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仓惶的声音传入房中。 “怀溯镇危机解围,恭郡王李景喻一骑突围,混入敌军擒住叛军首领,逼退叛军退守沃野镇,方才拎着叛军首级进京面圣,却被掳夺了爵位。” “此刻,他正朝这边来了。” “怎么不拦住他?今日可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不易见血。” “......谁也拦不住啊。” “何况......何况还是圣上允了恭郡王过来的。” 阉人尖细焦灼的声音透窗而入,顾蒹葭怔忪一瞬,随着房门被人踹开时,松了执酒盏的手,不可置信的念出那个索绕心头的名字:“景喻......” 酒盏应声而落,酒水撒了一地,灼痛了她的眼,又灼痛了谁的心。 李景喻身上铠甲破损数处,周身血迹斑斑,英朗的面庞,薄唇擒着一缕浅笑,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嗓音低哑:“阿葭,我来迟了。” 他面容枯槁,眼眸深处带着柔意,说话时,唇边溢出来几缕血线,朝她踉跄走来,已然是......将死之昭。 顾蒹葭眼泪决堤而出。 “太子表哥,你答应我的什么?” 她惊怒的转望太子,厉声呵斥,正要奔向李景喻,手腕却被太子拽住朝后疾退几步。 太子另一手从袖中掏出匕首,划在手臂上,朝门外围拢过来的府兵厉喝:“恭郡王行刺本太子,其罪当诛。” 顾蒹葭瞪大双眸望向太子。 此刻,一群穿着布衣的府兵从门外蜂拥而入,瞬间围拢住奄奄一息的李景喻,将他围在人群中间。 火光电石间,顾蒹葭全身如遭雷击,双眼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中,她怔忪的望着李景喻。 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她突然忆起几个月前,阿耶垂首顿足哀叹:朝中奸佞小人.弹劾李景喻手握重兵,恐有夺位不臣之心。 李景喻在北境民望甚高,又是皇亲贵胄,此次嘉宁帝对北境生乱熟视无睹,任由李景喻私自出兵平叛。待北境之乱耗掉李景喻大部分兵力后,若李景喻活着回来,再治他个越俎代庖的罪名,自此,除去李景喻这个心腹大患。 太子娶自己,不过是为了引未死的李景喻回京伏诛。 太子一声令下。“杀。” 敌众我寡,胜负已分。 眼前刀光剑影中,李景喻徒手杀了十多人后,终于不敌,倒在了血泊之中。 顾蒹葭浑身发冷,肺腑却灼烧般的疼痛,她重重咬在太子禁锢她的手臂上,腥红的血充盈满嘴,却不及她心头悲痛一分。 太子暴怒甩开她,她一头撞在小几上,血水顺着额头糊了满脸,她踉跄着朝景喻爬过去,将浑身浴血的他搂入怀中。 门外稀疏月色撒进来,照亮了他硬.挺的面容,他呼吸几不可闻,双目悲伤的望着她,断断续续的道:“我....从未后悔。” “下辈子......换我......等你。” 在她泪水朦胧中,李景喻唇角含笑的咽了气。 她双眼阵阵发黑,肺腑灼烧难忍,连着全身骨血如同烈焰焚尽,灭顶的痛意顺着喉咙,涌.入嘴中。 她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同时,鲜血从鼻孔,耳朵,悉数流下,身子无力后仰,软倒在了李景喻身上,却是中毒了。 弥留之际,她瞥见太子睁着惊恐的双眼,朝门外厉喊:“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她却是瞥了眼,门外一闪而过的一角绿罗裙,不知何人给她下的毒。 闭目之时,脑中突然响起她年少时,李景喻眼含戏谑的凑在她耳畔轻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先前那几个虎背熊腰的将士其中一位名为朱会飞,是李景喻的先锋将军,将事情始末巨无事细告知李景喻,见他一语不发,忙偷瞄他一眼。 可只这一眼,吓得朱会飞面如菜色。 李景喻面上褪去方才闲适模样,又恢复了以往“冷面阎王将军”的威严,他浑身上下透着冷厉肃杀之气,居高临下的逼视巧儿,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你在二狗碗里下了什么?” 一旁站着的朱会飞怔住,船上的百十名将士皆是与李景喻上过沙场,出生入死过,彼此知根知底,二狗一向老实巴交,生性怯懦,怎么会突然性情大变,去猥亵巧儿? 忆及此,他忙看向巧儿。 巧儿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微缩着肩膀,眼神四处乱飘,听到李景喻沉怒的声音,吓得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却一直闭嘴不语。 李景喻环视周遭众将士,挥手。 甲板上的众将士得令,一瞬间退个干净。朱会飞临离去时,大着胆子朝身后投去一眼,就见巧儿膝行数步,跪在李景喻面前,泪流满面的朝李景喻磕头:“求将军救救奴婢。”他心生疑惑,但也不敢再看,忙退了下去。 36.情动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她突然不敢往下想。 一颗心绷的老高,双眼瞪的滚.圆, 紧紧盯着拿剑厮杀水匪的朱会飞倒影在门上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一夜,也许是一二个时辰, 门外厮杀声渐渐转小。 外面, 风势大起,扰眠的破浪声从门外传来。 她心中那根弦亦绷到最紧,听着门外杂沓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的悄声摘下头上发簪藏在袖下。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 最后停在门口, 朱会飞亢奋的声音传入屋中。 “郡王。” 接着,“咔嚓”一声轻响,落锁的声音响起, 李景喻从门外进了来。 她倏然抬头看向李景喻。 他身上依旧穿着月白牙锦袍,周身只沾了零星血污,束发微微歪斜,面容却未显疲态,见她望来,他眼眸深处露出一丝快意。 他快步过来, 朝她道:“蒹葭。” 顾蒹葭悬了一夜的心神骤然一松, 顿觉头晕目眩,忙扶住近旁桌沿上, 站稳身子。 他疾走两步, 似是要过来扶她。 她忙朝后退了一步。 他便站住了。 她正忐忑间, 一道粗哑的声音传进屋中。 “郡王,您看俺将郡主保护的好好的,郡主一根头发丝也没有少。” 她闻声望去,就见是后跟着李景喻进来的朱会飞。 他浑身浴血,一张英挺的脸上血污不堪,似是从尸山人堆里爬出来般可怖。他擦拭好染血的宝剑,插入腰间,邀功般的朝李景喻笑道。 顾蒹葭一怔,待反应过来朱会飞说了什么,一张小.脸霎时通红,双手紧攥着袖中发簪,掌心沁出一层热汗。 李景喻眼眸淡淡的扫了朱会飞一眼,并未说话。 再转眼,就见她正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笑,淡声说道:“表妹,先在房中歇息片刻,我还有诸多事宜尚未处理,待会再来。” 他说罢,转头就走,似是来此走一遭,便是来看看她的安危。 顾蒹葭心中一窒,急忙唤住了他。 “等等。” 他转头,面带疑惑的看着她。 她面色微微发白,贝齿咬着下唇,轻声问道:“表哥,表哥有没有受伤?” 他似是有些意外,须臾,挑眉,温声答她:“劳烦表妹挂怀,润之无碍。” 他说罢,携了朱会飞一同出了屋子。 门外,夜色渐退,天光缓缓泛白,水面尽头透着一抹极其微弱的黄光,与峡谷两侧翠屏交杂糅起来,汇成斑斓之景。 顾蒹葭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心口砰砰直跳,险些跳出嗓子眼外去。 ..... 昨夜与水匪酣战,战况惨烈,甲板上到处是残肢断臂,有受伤未死的水匪,将士手持利剑,一剑下去补了性命,眼含杀气嗜血,浑身透着萧杀之气。 李景喻负手站在船头,淡淡扫视甲板上将士一眼。 站在他身侧的朱会飞,看着手下呈上来水匪供词,砰的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他抬头看向李景喻,眸含怒意,说道:“他娘的,是谁给这些水匪的豹子胆,竟然妄想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肖想起郡主来了。” 昨夜,将士们不负郡王所望,活捉了这群水匪的二当家王麻子,待众将士剿灭了众水匪后,他提审了王麻子。 王麻子当即吓得腿软,把什么都招了。 王麻子称,在白露郡主从陆家港登船前,他们便收到了称为振海的男子的一万两白银的银票,那男子说如今白露郡主身在并州,距京都甚远,若他们劫了白露郡主,将她藏匿一段时日,这张银票便归他们。 白露郡主少时成名,曾以一首“咏柳赋”才冠全大魏,其人生的修眉联娟,皎若秋月,平日里是他们这些水匪意.淫仰望触摸不到的人物。 如今有个好机会在眼前,美色当头下,水匪首领不怕死的接了这差事。 而昨晚他抓着的下.药之人,亦是二麻子趁白露郡主在陆家港登船时,派出的隐藏在白露郡主画舫中的人。 李景喻黑眸幽深,盯着船下汹涌波涛,一语不发。 朱会飞见他这般,挠了挠头,说道:“郡王,您看如今怎么办?” 李景喻转身,看向朱会飞。 如今李嬷嬷朝白露郡主下毒一事为明,又来了一个名为振海的江湖人引水匪劫持郡主。 这.....白露郡主到底和谁有血海深仇!这些人都要置她于死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再抬眼,就见郡王微微眯眼盯住了他身后。 他随之望去,就见距他身后不远处,渐渐显出一座乌压压的港口,无数身穿灰褐色短打的壮汉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等船离港口渐近,他还能听到从码头上隐隐传开的喧嚣声。 却是到了渠芙湾。 渠芙湾地处黄河和汾水交界处,又两面环山,此处,相较沿岸都城稍显蔽塞。 民众鲜少见到过往船只上有身穿铠甲的将士。此刻,无论男女老幼,皆伸长脖子去瞧船上的人,更有幼童站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朝船上的人拍手。 李景喻站在船头,默默看着站在码头上的民众,当扫过一名骑在黄膘马背上的男子时,目光倏然一沉。 朱会飞显然也看到了那人,他讶异的道:“并州刺史成俊茂怎么会在这?” 李景喻幽幽一笑,说道:“或许,引水匪劫持郡主的人,便在这人堆里。” 他说完,伸手朝那马背上的男子招了招手。 而二狗平日食量就大,见不得浪费粮食,等出了巧儿房间后,私下将巧儿的早饭吃了,等他走至船舷时,忽然看到从他身边路过的巧儿,不知怎的色心大起,与巧儿撕扯到了一处,巧儿手下不慎,将二狗推下了船,二狗不识水性,不幸溺毙。 先前那几个虎背熊腰的将士其中一位名为朱会飞,是李景喻的先锋将军,将事情始末巨无事细告知李景喻,见他一语不发,忙偷瞄他一眼。 可只这一眼,吓得朱会飞面如菜色。 李景喻面上褪去方才闲适模样,又恢复了以往“冷面阎王将军”的威严,他浑身上下透着冷厉肃杀之气,居高临下的逼视巧儿,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你在二狗碗里下了什么?” 一旁站着的朱会飞怔住,船上的百十名将士皆是与李景喻上过沙场,出生入死过,彼此知根知底,二狗一向老实巴交,生性怯懦,怎么会突然性情大变,去猥亵巧儿? 忆及此,他忙看向巧儿。 巧儿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微缩着肩膀,眼神四处乱飘,听到李景喻沉怒的声音,吓得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却一直闭嘴不语。 李景喻环视周遭众将士,挥手。 甲板上的众将士得令,一瞬间退个干净。朱会飞临离去时,大着胆子朝身后投去一眼,就见巧儿膝行数步,跪在李景喻面前,泪流满面的朝李景喻磕头:“求将军救救奴婢。”他心生疑惑,但也不敢再看,忙退了下去。 …… 四月末的午后,日头正盛,晒在甲板上,刺目又燥热,而这一方逼仄角落里的呜咽声更显呱噪。 李景喻皱眉后退半步,避开巧儿。 巧儿佝偻着背,肩膀微微塌陷,糊了满脸泪水,颤着音说道,“不是奴婢下毒.毒.杀二狗,是有人要杀了奴婢灭口,往奴婢碗里下了.毒,而刚巧被二狗吃了搀.毒的早饭。” 李景喻神色不变,直视巧儿。 巧儿似是不惧,扬起身子,仰头与李景喻对视,她眼内惧意还未散去,牙齿打颤的朝他解释道。 “在水匪袭击画舫当夜,奴婢听到水匪登船的厮杀声,忙去叫郡主的贴身丫鬟,却发现他们早已被人喂了药,沉睡不起,奴婢心中害怕极了,忙跑出房间通传郡主,可当奴婢路过府兵睡的房间时,竟发现屋中大半府兵也昏迷不醒,奴婢察觉出不对,忙躲在角落处,才避免被水匪杀了。” 原来如此。 护送蒹葭回洛阳的府兵,各个身强力壮,虽不能与行伍出身的将士相比,但也不输勇力,这也是他想不通为何随行蒹葭的府兵碰上水匪,却折损大半的缘故。 李景喻双手背在身后,眸中如同簇了利刃般直射向巧儿,寒声发问:“可发现是谁下的毒?” 巧儿被他眸中冷意惊到,身子哆嗦一下。 “奴婢不知道谁是凶手,也不敢在郡主面前露出破绽,但还是被下.毒之人察觉了,所以......奴才猜测,凶手要杀奴才灭口。” 巧儿说到这,黑眸微微一缩,呼吸急促了几分,咬牙继续道:“奴才不怕死,可郡主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并非知恩不图报的人,奴婢就怕郡主对凶手无所防备,会被凶手所害。” 李景喻面色突变,双眼微眯,逼视她道:“要我如何信你?” 他语含威严,如同泡了汾水中的水般,使她偏体生寒。 37.闺中之乐①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张太医虽身在渠芙湾, 可心系社稷, 对朝中大势了解颇深,再见故人之子心念顾氏女,本不欲多言, 却亦不愿他因顾氏而涉险朝中争斗。 他忍不住道:“北境六镇连年旱灾,顾建柏力谏嘉宁帝抚恤六镇,对其减免赋税三年,开仓赈民以应天灾, 此举,本是好事, 却无疑触怒了朝中以成司徒为首敛财,以供骄奢淫.逸士族一党的利益。成司徒怒不可遏, 屡屡在朝堂上打压顾建柏, 而嘉宁帝更是年迈昏庸,无力国事, 对此, 含糊其辞。顾建柏疲于应对, 身陷朝中纷争漩涡,恐祸及妻儿,便寻个缘由,将女儿送出洛阳。” “可顾蒹葭在归洛阳途中,却一路遭人暗害, 可见, 朝中有人对顾建柏落井下石, 欲害顾蒹葭性命,以期对顾建柏致命一击,彻底击垮他,使他再无力朝政,彻底退出朝堂。” 他说到这,微微一叹,看向眼前的李景喻,又道:“润之,你此番护送顾蒹葭回京,纵然出于顾氏与你父旧情,可若被有心人挑拨,亦必被顾家连累受害,不如及早脱身为妙。” 朝中争斗向来诡谲异常,兵不血刃,而像李景喻这般的手握重兵的藩王贸然入京,理应对朝中之事避嫌,更何况此次,他还是护送顾蒹葭这个烫手山芋进京。 天边又一道银龙窜起,炸响在两人头顶,照亮了李景喻冷毅的俊脸。 张太医担忧的看着他,内心里希望他能听劝,及早抽身,赶回幽州,做他的小郡王。 狂风大作,怒云翻滚,倾盆大雨将至。 李景喻美目不变,朝他深深一揖,恭敬说道:“多谢张世伯劝慰,可润之却不能从。” 李景喻语气一顿,又道:“顾公高风亮节,凭一腔热血为国,实乃大魏之幸,如今因谏言赈灾之事身陷险境,与国事,乃是社稷之危,我应极力促成此事,救其脱险,与私事,对我而言,乃是舅父落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张太医一怔,见他言语坚决,凭生出股自惭形秽之感。 他年轻时,也曾抱着雄心壮志一心入仕,何奈屈就父亲遗志,做了名太医,后来,被奸人所害,更无法宣泄心中抱憾,自此浑浑噩噩度日,今日听他一言,竟激出胸腔内他年少时那一团久违了的豪情。 那是,宁为知己者死的落拓大志。 在这奸臣当道,国将不国临危之际,大魏所缺的,便是此等忠臣良将之人。 而他眼前的李景喻,或许,当真可以拨乱反正,力缆狂澜大魏大夏将倾之势。 他捻须,望着李景喻,满腔抱憾的豪情终化为一句由衷的赞叹:“后生可畏,是大魏之幸,是大魏之幸啊。” ...... 送别了张太医,李景喻疾步进了屋,朱会飞已换上一袭夜行衣等在房里,见他回来,忙道:“郡王,果然不出您所料,成俊茂回到屋中,便书信一封,命人连夜送往洛阳成司徒府。” 今晚在客栈,郡王命他看押振海,并严密监视成俊茂一举一动,若是成俊茂行动有异,便立刻来报。 李景喻闻言,冷笑:“成俊茂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大喜功。” 他说完,迅速接过自己递过去的夜行衣换上。 而朱会飞则是疾步来到窗边,瞧了眼楼下无人,扭头朝他道:“那封信送出不远,应能追上。” 李景喻再不迟疑,就着掀开的窗户,一跃而下,朱会飞紧跟其后,两人跨上快马,冒雨朝洛阳方向追去。 沿途,雨势渐小,道路泥泞湿.滑难行,好在一个时辰后,两人终追上送信之人。 朱会飞手起刀落的解决掉护送送信的几人,从其中一名信使身上搜出信,交给李景喻。 李景喻接过,左右翻看下,信口上赫然印着成俊茂的火漆章,他小心避开那处,从旁处撕开信封,拿出信,就着朱会飞点燃的火折子,粗略一扫,眉目倏然一沉。 朱会飞见郡王面色阴沉的吓人,大着胆子朝信上扫了一眼,待看清内容后,一时怔住。 信上所书。 “字付寄烟吾妹,兄已抵渠芙湾,诸事皆顺,已将吾妹相托之事周全,让振海认下水匪劫持顾蒹葭之事,吾妹可稍安,兄另有一言,告诫吾妹,不可再因嫉恨顾蒹葭得太子厚爱,再行鲁莽之事,兄定甚慰,待兄归家,自会为吾妹在父前掩盖此事,望吾妹心安。书不尽意,兄字尽于此。成俊茂。” 纸上缪缪几句,足以看清水匪事件始末。 成司徒为奸臣,亦为士族之首,这种为绊倒顾公之举,手段略显稚.嫩,水匪此事,应为信上所书,乃是成俊茂之妹趁着顾家落难,因嫉恨顾蒹葭得太子青睐,便欲趁顾蒹葭从并州回洛阳之时,派振海怂恿水匪绑了顾蒹葭,任由顾蒹葭名声被毁,无颜回洛阳,而她做下此事后,唯恐事情败露被人知晓,便去信给成俊茂,让成俊茂帮其掩盖此事。 其后,成俊茂一路风尘赶至渠芙湾,并非言语中所说,为顾蒹葭而来,却是为了替其妹圆下此事。但成俊茂未料到,郡王对他所言,假装相信,并趁他松懈之时,揽下此封家书。 而,更令成俊茂想不到的是,若非他亲自上赶着送来振海,恐怕郡王还想不到是谁要害郡主,此次,他此举,可谓,马失前蹄。 朱会飞看完,破口大骂一声:“岂有此理,顾氏落难,如今就连旮旯角落的女娃娃都敢长了贼胆害郡主性命。” 信上所书其人,朱会飞或许不知,而李景喻却是一清二楚。 成俊茂为人虽胆小怯弱,却极其爱护其妹成寄烟。而成寄烟,恰好是蒹葭以往的闺中密友。 朱会飞骂完,就见李景喻眼眸幽深,似是簇了两道利刃,盯在信上一动不动。 神色煞是骇人。 他当即惊住,一想到郡主乃是郡王心仪之人,郡王只会比他更怒百倍,正欲再骂两句出气,就见李景喻却是将信重新装好,放入袖中,寒声道。 “此事不可声张,惊动了成俊茂。” 朱会飞狐疑道:“郡王,成家欺人太甚,岂能如此放过?” 李景喻一夹马腹,调转马头,说道:“我自有分寸。”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什么,目露威严的逼视朱会飞。 “明日启程回洛阳,一切照旧,莫要在成俊茂面前露出马脚,一切按我吩咐行.事。” 朱会飞跟随李景喻数年,岂会不知他有何打算?看样子,定是想好了如何惩治成家了。 他心中一阵畅快,调转马头,与李景喻并驾齐驱,隐入夜色之中。 ...... 顾蒹葭这一夜辗转难眠,一想起白日之事,便心浮气躁,心口说不出的憋闷,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亥时三刻,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还未亮,巧儿便端来了洗漱之物,称郡王已备好马车,在客栈外等着了。 却是要上路了。 顾蒹葭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匆忙洗漱一番,塞了几口早膳,甫一出客栈,就见李景喻侧立在一辆马车前,朱会飞正同他说着什么。 她心中一窒,似是怕惊扰到他般,放缓了脚步。 今日,他穿了一袭品竹色锦袍,玄纹云袖,举止风流。 此时,不知朱会飞说了句什么,他眉目舒展,冷毅的侧脸显出愉悦的弧度。 他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看过来。 她慌乱的撇开眼,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几辆马车。 许是他为了避人耳目,马车通身灰褐色调,就连车帘前雕饰亦是普通木料所雕,看起来倒想是小门户临时备着用于急用的马车。 这厢,朱会飞顺着李景喻的目光看去,就见顾蒹葭目光巡视在马车上。 他嘿嘿一笑,继续方才的话口,朝李景喻道:“郡王,卑职翻遍渠芙湾就只找到这三辆马车了,待会,您与郡主同乘一辆,剩余两辆供受伤的将士们挤挤?” 李景喻眉目不动,瞥了眼远处的顾蒹葭,神色似是极不赞成。 朱会飞见此,忙凑近他,又道:“郡王,俺看这郡主也非对您无意,若郡王再不抓紧机会,恐怕这郡主到了洛阳,到时,您想见也见不上了。” 他说完,见李景喻眉头微不可查的皱起,忙要再劝,就见李景喻已疾步朝顾蒹葭走去。 她正欲问话,李景喻忽然开口了:“成刺史,这一桌子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他语气告诫,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成俊茂自见到他起始,梗在喉头的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冷笑一声:“润之,怎么不叫我把话说完,莫非是润之怕吓到了郡主?” 成俊茂挺直背脊,直视李景喻,面上尽是挑衅之色。 成俊茂思慕顾蒹葭已久,可顾蒹葭是太子看上的人,平日里他不敢造次。如今,美人落难,他日夜兼程赶来,并带上害她的凶手,就为了博美人另眼相待。哪知却被李景喻频频阻拦,更在美人面前落了面子,岂能不气? 38.闺中之乐②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而成俊茂便是成易年之子, 其人继承了其父奢靡陋习, 可性情怯懦,又好大喜功,不被其父所喜,前几年,成司徒索性上表嘉宁帝, 将他打发到并州任个刺史,并掌管并州之洛阳一带的水运。 李景喻下了船,成俊茂已快步迎上来, 微笑着朝他一揖,“润之, 久违了。” 李景喻朝他拱手,淡声道:“茂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无度。” 成俊茂身穿一袭海棠花暗纹锦袍, 胸口处勾勒一簇艳.丽海棠,腰间缠满各色玉佩, 看起来俗不可耐, 但生的阔额高鼻,眉宇坦荡,一看就是谁家的闲散贵公子, 而非为民的并州刺史。 李景喻少年时, 原和成俊茂为总角之交, 可随着年龄渐长, 志向不和, 政见不同而不再热络。 成俊茂尬笑一声,似是毫不着恼,迎着李景喻登上码头,边问道:“润之驻守幽州,今日怎么会来了渠芙湾?” 李景喻顿足,反问:“那俊茂兄身为堂堂并州刺史,怎么出现在渠芙湾?” 成俊茂闻言,面色青一阵红一阵,似是挂不住。 须臾,他敛了神色,轻轻一叹,带着李景喻来到一所船坞前,压低声音。 “润之,实不相瞒,我此次连夜赶来渠芙湾是为了白露郡主。” 李景喻黑眸变得幽深,紧盯着成俊茂,却漫不经心的回了句:“哦?” 成俊茂又道:“润之,你我多年相交,我不便瞒你,你也知晓,并州上接衡州,下达洛阳,一直以来这条水路上水匪横行,滋祸扰民,就在半个月前,我曾接到属下安插在水匪中探子的密报,密报上说白露郡主自陆家港上船时,便被附近水匪盯上,并尾至洛阳,我深感不妙,忙快马加鞭的赶来,看看白露郡主是否有恙?” 他说完,见李景喻两道目光投在自己脸上,似是辨认他话中真伪,不知怎的,他无端的竟觉通体发寒,牙齿打颤。 须臾,李景喻收回视线,淡声反道:“白露郡主是否有恙,与你何干?” 成俊茂被他一噎,面色涨的通红,好半晌,才憋出实情:“润之,我思慕白露郡主已久,何奈佳人心系太子,我便熄了念头,可闻听白露郡主深陷险境,我岂能坐视不理?” “若我放任水匪不管,岂非君子所为?” 这回他说完,李景喻从上往下俯视他,面露.阴翳,语含威严。 “阿葭,自有我这个兄长看顾,就不劳成刺史挂念了。” 成俊茂窝了火,强压着性子,试探道:“那.....那我能瞧一眼白露郡主吗?” 李景喻斩钉截铁的回道:“表妹身子娇弱,不宜见客,我代阿葭谢过成刺史了。” 成俊茂似是满腹怒意无处发泄,面色难看至极。 就在此时,忽的,自成俊茂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李景喻眯眸看过去,却是跟在成俊茂身后不远处的十数个随从押着的一人口中所发。 跟随成俊茂的随从有十多人,各个身穿常服,臂膀有力,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被他们押着的男子,双手被缚,脸上青红交加,面色狰狞,甚是骇人。 成俊茂似是想起什么,精神大振,朝众随从叫道:“把振海押上来。” 李景喻面色倏然紧绷,紧盯着成俊茂,又将目光投向那个叫振海的男子身上。 名叫振海的男子被随从推至两人跟前。 成俊茂一脚将振海踢翻在地,将脚踩在振海身上,看到振海痛的脸皱做一团,面上露出快意之色。 他看向李景喻,道:“润之,就是这个贼人拿一万两银票,鼓动水匪去劫持白露郡主的,好巧不巧,正好当日.他出了水匪地界,被我手下暗探抓.住。” “要不然,我亦不会知晓白露郡主被水匪盯上。” 那名叫振海的男子衣衫褴褛不堪,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狠狠盯着成俊茂,眼底内布满爆裂的血丝。 成俊茂似是他阴毒目光盯的吓住,一时怔忪,再要踹出的脚生生顿住。 待回过神来,成俊茂恼羞成怒,照着振海身上连跺数脚,才撤了气,转过身就见李景喻目露威严的盯着他。 他赔笑说:“润之,这贼子是并州有名的富户,为人偏激,两个月前他见过郡主一面,当即惊为天人,之后,他竟色胆包天跑去向郡主求爱,被郡主仆从赶了回来,自觉失了面子,自此,便狠毒了郡主,更鼓动水匪却劫持郡主,当真该死。” 李景喻眸色淡淡扫过成俊茂,和地上痛嚎的振海后,收了目光,逼视成俊茂,“是吗?” 他面色不变,语气淡然,却露出一种令人不战而栗的惊悚感。那是在战场上刀尖舔血练就的沉着气势。 成俊茂胸腹内被李景喻所激的火气,瞬间蛰伏回去,语含惊惧道:“自......自然。” .... 顾蒹葭在屋中用过午膳后,仍未见李景喻回来,不免有些心急,频频看向门口,却看到仰躺在甲板上包扎伤口的将士。 她抿了抿唇,走到桌案前,将头上发簪去掉,挽了个显得利落的发髻,又换了身素净的衣裙,轻移莲步出了房间。 沿途所见,长廊,门窗皆被损坏,到处沾满暗红色的血渍,她越朝甲板方向去,越看的心惊胆战。心中愧疚不安,也愈来愈强。 直到来到甲板上,亲眼目睹众将士的惨状,心中愧疚亦达到顶点。 这一切,皆因她而起,若非水匪要劫持她,船上众将士亦不会与水匪厮杀受重伤,或是殒命。 当看到,一名将士单手包扎伤口时,她快步过去,接过他捏不稳的布带,双手笨拙的要帮他包扎:“我来帮你。” 那将士吓得连忙扶着船舷支起身子,语无伦次的说:“郡主......我.....卑职.....我来。” 他说着话,因起身的动作牵动住伤口,脸色霎时惨白,却紧.咬牙关,不发出一声闷.哼。 她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须臾,再抬眼,就见甲板上众将士皆立起身子望向她,面上如临大敌,似是生怕她去帮他们包扎伤口般。 她心底陡然生出一股自己很没用的无力感,伴着对将士的愧疚,泪水一瞬盈满眼眶。 她忙偏过头,抬脚就走,却仓惶中踩到了裙角,身子猝然朝前倒去,惊呼一声,忽的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朝后轻轻一扯,她便撞上一堵坚硬的胸腹。 她惊魂未定,蓦然听到一道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表妹,怎么走这么急?” 她忙转头,一抬眼,就见李景喻正站在她的身后,宽阔的臂膀里拢着她娇小的身子,圈在怀里。 “阿葭?” 顾蒹葭转头,猝不及防的映入一双含笑的眸子。那双眸子炯炯有神,似是一汪幽潭上燃起的两簇火苗。 而她身后不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一名英朗的少年。 他立在杏花微雨中,翩白的衣袂翻飞,周身不染纤尘。 她睁大双眸想看清楚是谁,何奈他五官模糊不清,唯独脸上一双眸子,清晰可见。 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伸手轻柔她的发顶,柔声道:“阿葭,长大后,嫁给我好吗?” 她刚要做答,忽的眼前少年仿佛镜中影像般,扭曲起来,归入黑暗。 “姑娘,姑娘醒醒?” 顾蒹葭猛得睁开眼,猝然对上李嬷嬷焦灼的眉眼,才察觉方才做的是梦。 李嬷嬷见她脸色怔然,瓷白的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拿来帕子替她净脸,边疼惜的问她:“姑娘,又做噩梦了?” 她疲惫的点了点头,任由李嬷嬷搀着坐起,才惊觉自己后背泛起了一层热汗。 李嬷嬷端来洗漱的物什,伺候她穿衣,用过早膳后,才说道:“小郡王刚才派人来唤你,我见姑娘睡得沉,便说您等会再去。” 顾蒹葭迟疑了下,骤然想起昨日晚膳时,李景喻提起拷问水匪的事,遂点头,应道:“我这便去寻他。” 她出了房间后,左右四顾,眼前走廊曲折蜿蜒。 突然想起来,昨日.她仓惶从画舫搬过来,竟未询问李景喻住处在哪,无奈之下,只得顺着楼梯下到中层船舱,逮到一名将士问李景喻身在何处。 那将士飞快的瞥了她一眼,面红耳赤的朝她身后一指,还未等她转头去看,那将士已脚下生风的走远了。 她只得朝那将士指的方向寻去,在路过一间房间时,忽的听到有几道戏谑的声音传到门外。 “郡王是不是看上白露郡主了?” “胡说,咱们郡王不好女色,你看他何时对哪个女子有好脸色的?” “那为何郡王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白露郡主睡?军中谁人不知?郡王爱洁,不喜旁人碰他的物什。” 她无意间听了墙角,顿觉羞愧难当,抬脚就要走时,却因走的急了,踩着了裙角。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身子猝不及防的朝前倒去,千钧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魂未定的站稳身子,待看清眼前之人时,脸色倏然红透,支支吾吾道:“表......表哥。” 39.因何置气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李景喻只得作罢, 他命人将李嬷嬷暂押在船舱内另做打算, 等一切事毕,再抬眼观顾蒹葭脸色。 她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看他的目光里带着畏惧与审视, 和淡淡的疏离。 他走近她两步,忽又顿足, 命朱会飞送她回房间歇息。 朱会飞依言前去, 待回来时, 额上热汗淋漓, 见李景喻立在船头,双手背在身后,浑身上下透着冷厉孤寂之态。 他心中一凛, 快步上去, 朝李景喻禀告道:“郡主似是精神不济, 早膳未吃, 便歇下了。” 李景喻低声嗯了一声,依旧站在船头。 朱会飞偷瞟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 正欲退下, 就被他唤住。 “交代膳房做点糕点备着。” 这自然是为那位娇滴滴的郡主备下的,朱会飞讶异了声, 应允而去。 李景喻枯站了许久, 直到艳阳高升, 照耀在汾水之上,水面泛起波光,才朝船舱内走去。 他拾阶而上,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停在了顾蒹葭房门前。 门外把守的府兵已换成他的人,见他过来,垂首行礼,并朝他低声道:“郡主已睡下了。” 他轻声推开门,径直进去,走到榻前,撩.开一边帷帐,看向蜷缩在榻上的人儿。 她脸朝内斜躺着,眉头紧蹙,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春衫,锦被盖住胸口,只露出单薄的肩膀和一张小.脸,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如瓷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 他轻声坐在榻上,将她一截玉.臂放入锦被下。 因他这一细微的动作,她似是不满,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一张小.脸因帷帐内闷热,额头上沁了一层细汗,微扬的下巴尖尖,整个人失却了白日里的冷漠疏离,此刻,却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似是一碰既碎。 不知她在梦里想起了什么,嘴里嘟囔了两句,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出,沾湿.了鬓间碎发,隐入乌发之中,瞬息消失无踪。 他一向晓得她受到委屈,伤心时便有嗜睡的毛病,似是跟着她一觉睡醒,那些困在心头的烦忧,伤怀也随之消散了。 可未料到,她竟睡得如此沉。 也如此伤心。 他掏出锦帕将她额上细汗拭去,又将临近床榻边的窗户打开通风,复坐在床榻前,细细端详她的容颜。 这还是他离开镇国公府后的几年里,头一回认真的打量她。 以往那个稚气未褪,骄傲,总哭鼻子要他驮在背上摘桃花的小女孩,长成了温婉贤淑的姑娘,可却时刻提防他,躲避着他,今日,他更从她眸中读出了惊惧。 他心头拢了淡淡的伤感,一种孤寂之感从内油然而生,在这之上,又缓慢滋生出无限的渴望。 他渴望碰触到她,得到她,再次受到失却记忆的她的青睐。 为此,他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故作君子般不去触怒她,惹她厌烦。 就在此时,她眉头紧皱,蝶翼般的眼睫急速抖动数下,似是快要醒了。 他敛下满怀怅然,放下帷帐,快步出了屋子。 再抬头,就见天边残云渐收,晚霞如同道道金鞭挥洒下来,拢在船身上,天竟快要黑了。 朱会飞早在甲板上等李景喻,频频望着船舱最顶层的屋子,险些要望眼欲穿,见他渡步过来,忙提步迎了上去。 “郡王大事不妙,那帮子水匪前来复仇了,就距离咱们船不足三里。” 李景喻眉峰一抬,似觉得诧异。 “他们带了多少人?” 朱会飞胡乱抹了把额上热汗,声线不稳道:“二百多人,约莫是倾巢而出。” 此次郡王掩藏行踪从幽州南下并未带多少人,除却上次救白露郡主损失二十几个将士外,船上只余四十多个人,若与水匪硬碰硬,很难有胜算。 李景喻眉头倏然一沉,神色转冷。 “你下去布置,务必此次将这帮水匪一网打尽。” 朱会飞领命而去,还未迈出两步,李景喻疾步过来,挡在他面前,又道:“这次,一定要擒住水匪首领。” 今晨,审讯完李嬷嬷,郡王便猜测,或许向郡主府兵下药之人并非是李嬷嬷,故,他们只能从水匪处着手。 朱会飞睁大双眸,忙点头:“卑职定不负郡王所托,上回水匪劫持白露郡主时,还未查明是谁在船上下.药,若此次,能擒住他们首领,说不准便能知晓他们为何劫持郡主了,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李景喻眉头一展,“去吧。” .... 顾蒹葭也没想到,这一觉她睡得如此沉。 直到迷离月色透过窗棂撒进来,落了一地清辉,她才从甲板上传入屋中的喧嚣声惊醒。 她起身坐起,见四下无人,扶着胀痛的脑袋,唤了声“嬷嬷。” 屋中漆黑一片,无人应答,亦无人替她点亮灯烛。 她才后知后觉的醒悟,李嬷嬷被关押在船舱内,不会再来。 她眼眶微湿,吸了吸鼻子,勉力压下心底生出孤寂之感,起身下榻,穿好衣衫,打开门走了出去。 入目所及,甲板上黑压压的坐着将士,几张简陋的桌椅前,围坐三五个将士划拳拼酒,有的将士兴起,竟舞起刀剑,身姿如云流水般挽出剑花,余下吃酒的将士看到精彩处,发出阵阵喝彩声。 隔了那么多的人,她却一眼看到在人群堆里的李景喻。 他身穿一袭素白月牙锦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暗纹,头上插了一枚羊脂玉发簪,周身褪去了刀尖舔血般的杀戮冷厉之气,平添了几丝儒雅闲散之态。 他正与近侧的将士攀谈,不知说到什么兴事,唇角一挑,竟微笑起来,丝毫无皇族贵胄轻蔑识人的架势。 许是她看他的目光过于探究,他竟朝自己这边望来,四目相接时,他似是一证,接着,霍然起身,大步朝她走来。 她心口突突直跳,有被他当场抓包偷.窥的窘迫,又有昨夜他当着众人的面亲昵的叫自己“阿葭”乳名的羞涩。 她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看似温润,实则咄咄逼人的表哥。 她慌不择路的朝屋内去,刚掩上门,就被赶来的他推开了门。 他进到了屋里,自上而下的扫她一眼,才温声道:“表妹饿了吧?” “想吃什么,我命膳房去做。” 她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视线,他身上那种温柔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冲淡不少。 他肩背微微一僵,停在了原地,脸上笑意减淡不少:“表妹,可是为了李嬷嬷的事情怪我?” 他私做主张关押了李嬷嬷,审讯了她带来的所有府兵,或许,在她心里会觉得自己蛮横无理,是个莽夫。 她微微一怔,转头看他。 他目光冷寂,见她望来,强行牵起一丝笑意。 她摇头:“蒹葭此次遇险,多亏表哥数次出手搭救,才免于受人所害,蒹葭还未来及感谢表哥,怎么会怪表哥呢?” 她说着,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哀伤,“只是,蒹葭识人不明,一时伤怀罢了。” 李景喻心中倏然一痛,他从来是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如今,面对心心念念的人儿哀伤时,竟慌张的不知如何安慰她。 纵然内心焦灼的如同汹涌波涛,可面上依旧冷硬。 顾蒹葭被他两道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那种起先他身上散发出的咄咄逼人之感更甚。正欲寻个借口,去寻李嬷嬷问明缘由为何要害她时,忽然听他开口了。 “昔日有卢布投丁原,却弑杀义父,寡情负恩之举,近者,有“子系中山狼”之说,这天下,忘恩负义之人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表妹,你又何必轻贱自己,暗自伤神呢?” 那一日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几十里红绸送新妆。 市井民众竞相观礼,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皆想亲眼目睹这一盛况,更有高门贵胄赞叹:当今洛阳城,唯有顾蒹葭才能当得起此等尊荣。 顾蒹葭为舞象之年,未嫁人时,便艳冠全大魏,无人不知。其人,光润玉颜。俏如桃花面,清素若菊,更以“当朝才女”之首著称。 论家世,顾蒹葭出自累世簪缨世家,自小被封为白露郡主。父亲顾建柏是镇国公,任中书令,建言朝政,其母丁芷兰乃是清河大族嫡女,家世显赫。 而作为家中独女的顾蒹葭,此次,所嫁之人,乃是当今太子李孝敬。 所谓高门出贵女,富贵连延,也不外乎如此了。 顾蒹葭坐在喜帐内,后背挺直,脑中不断盘旋着临出门前,阿娘刘氏在她耳畔的殷殷嘱咐。 “蒹葭,镇国公府如今式微,你父亲又因谏言北伐边镇叛将被众朝臣弹劾,险些被掳夺了爵位,被圣上不喜。现今唯一能救咱们家的,便是你了。” “蒹葭,那恭郡王李景喻与你如同镜中花,你和他之间隔了千山万水,若他当真想娶你,恐怕他早从边关叛镇回来了,怎会让你苦等数年?” 40.要色诱吗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当日, 皇帝背着自己将蒹葭赐婚给李景喻, 她得知此事后,质问皇帝, 由此, 得知太子为了蒹葭,竟胁迫蒹葭身边乳.母朝蒹葭下毒一事, 太子作为大魏储君, 岂能因一名女子失德?皇帝因此大怒,将蒹葭赐给润之,以绝太子念想,而她身为太子祖母, 纵然再想光复顾氏门楣, 也只能作罢,惊痛之余下, 私心里, 也不想凉了另一个孙儿润之的心。 李景喻沉吟片刻,恭敬答她:“皇祖母拳拳护犊之心, 真心可鉴,此次, 不怪润之唐突求娶蒹葭,对润之而言, 已是厚恩。” 太后听他言语中并无讥诮, 恼怒之意, 渐渐放下心来, 只觉亏欠润之良多,又赐了不少婚配之物,坐了会儿,便称身子乏了。 李景喻扶着太后入内歇息,出了福寿殿,手足浮虚,竟是与宴时,饮酒之故,有些醉了。 他捏了捏拳,索性坐在殿外的一颗梨树下醒酒。 月至树稍,透过斑驳的梨花冠影,撒下道道清辉,皎白如洗,正是万籁寂静的时候,耳畔只有虫鸣嬉戏之声。 他缓缓闭上眼睛。 忽的,月色清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闪现一道白芒,迅疾的朝梨树下那道身影刺去。 李景喻倏然睁眼,侧身避过那道要刺在他咽喉处的白芒,出手如电的夹住,轻轻一撇,那道白芒应声而断,掉在地上,竟是一截残刃。 他眯眼,望着眼前逼近自己手握残剑之人。 “李孝敬。” 李孝敬面色铁青,掷下残剑,可方才临近李景喻身侧,感知到自李景喻身上发出来自血尸人海尖锐的萧杀之意,却令他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可身为太子,他自有皇族的骄傲,不露半分胆怯。怒道:“李景喻,你使诈赢得蒹葭,本宫就算今日杀不了你,待来日,定会找你清算这夺妻之恨。” 李景喻坐直身子,脚尖一挑,捞起那截残剑,用指尖试了试箭刃,满不在意的道:“哦,那润之便静候太子了。” 李孝敬何曾受到此种奇耻大辱,当即怒不可遏,五指成拳,闪身逼近李景喻。 还未迈出一步,“锵”的一声,李景喻将手中残剑架在了自己脖颈之上。 一股如同蛇芯般的凉意,瞬间顺着脖颈,渗透在皮肤之下。 李孝敬骇住,“李景喻,你想杀我?” 李景喻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似是透过残剑望向别处,并未答话。 李孝敬却在他这阵缄默中手足冰凉,寒毛直竖,就当他想要开口呼救之时。 李景喻终于抽回了剑,掼掷在地上,眸底暗涌褪去,寒声道:“蒹葭本便是我的妻,与你,何来夺妻之恨?” 李孝敬被他这忽起的一言惊住,待回过神来,便见李景喻已趁着夜色走远了。 他望着那道萧索背影,咬牙启齿,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天,他要将李景喻踩在脚下,报这夺妻之恨。 .... 自赐婚那日后,阿耶面带疲惫的回到府中,随后嘉宁帝的旨意便到,阿娘听完旨意,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久久不起,次日,更奔入福寿殿找太后,却被太后亦“圣上金口玉言,岂能作改”为由,婉拒。 阿耶怕她急怒攻心,得了重疾,一直伴在阿娘身侧,帮阿娘排忧。 此后,不知阿耶同阿娘讲了什么,几日下来,阿娘对这桩亲事,反倒也没先前那般抗拒,伤心之余,更是亲自选了布料,帮她绣起了嫁衣。 而她居与漪澜小筑,在最初得知李景喻娶自己时的震惊外,也陆陆续续也从下人口中,听到了一些传闻。 成寄烟倾慕太子已久,此次,不知何缘故,竟遭太子厌恶至深,太子更口出恶语,此生不娶成寄烟为妃。 其二,李嬷嬷似是人间蒸发般,再不见踪影,可李朗却如约归往家中。 最后,她扶灵归乡与李景喻同行,原本此事被朝臣诟病,可不知为何,几日后,洛阳城中却流传出,她与李景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喜结连理等佳话。 她暗自心惊。 自前几日.她在福寿殿与宴归家后,直到今日,她还犹不敢相信,自己回府之初,李景喻在马车上朝她说的“一切有我”便是这种帮衬。 她内里怏怏,不知怎的,丝毫没有如愿未嫁给太子时的雀跃,反倒心头拢上一层淡淡的失落,更多的是,即将远嫁幽州,远离阿耶,阿娘的离别伤感。 可也只能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强起笑颜多陪伴阿耶,阿娘。 这日,阿耶似是看出她的心事,召她一起用膳,膳毕,阿耶嘘着她的脸色,幽幽一叹。 “阿葭,李景喻胸怀若谷,并非庸俗之辈,待来日,定能如他父亲般,位高权重,撑起大魏半壁江山,你嫁给他,哪怕只看我和他父的旧情,他也不敢亏待与你。” 顾蒹葭蓦然一惊,一张小.脸爬满红晕,点头应下,心里却顿时放松不少。 待送阿耶回书房时,巧儿匆忙奔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称成寄烟来访,问她见还是不见? 顾蒹葭轻蹙娥眉,迟疑了下,便跟着巧儿出了房门。 待转过垂花门,猝然看到成寄烟正站在院中的几棵梨花树下,仰头,神色落寞的观树景。 这个时节,如云般的梨花已凋,树冠翠屏如盖,覆盖成荫,日光透过层叠树影,打下道道凌.乱白芒,而她半张脸隐在日光未照耀进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成寄烟似是察觉她到来,倏然转过头来,望着她的两道目光中,满是狠毒。 顾蒹葭停在距她几尺的距离,警惕的望着成寄烟。 成寄烟似是看出她的犹疑,抢上前一步,逼近她,恶狠狠的道:“顾蒹葭你真狠!我只不过是怂恿水匪拘你几日,让你名声毁坏而已,你却断我毕生所愿!” 顾蒹葭神色一凛,退后半步,避开她怒视自己的目光: “我不知你在说甚么。” 成寄烟面容倏然变得扭曲,一双明眸通红,眸底掺出道道血丝,大声厉喝。 “顾蒹葭,不是你,还能是谁!就是你将我怂恿水匪绑架你的事,捅到太子面前,害我在太子面前声誉尽失,太子厌烦了我,才不肯娶我为妃!你好阴毒的心肠!” “顾蒹葭,你毁我姻缘,我这辈子哪怕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成寄烟神色癫狂,说话颠三倒四,如同中了魔障,双眼簇着恶毒的光芒,射在她身上,使她后脊猛地一凉。 顾蒹葭定了定神,毫不退让。 “成寄烟,我不知你在说甚么,既然你承认,绑架我的水匪一事是你所为,那么,今日,我顾蒹葭便与你说清楚,往日,我顾念你我旧情,从未为难过你,可你却因思慕太子,屡次陷害刁难与我,今逢我婚期在即,不宜再横生事端,我便不与你计较,但从今日起,你我割袍断义,从此,路归路,桥归桥,互不相干。” 顾蒹葭说罢,扬手扯掉身上左边衣袖,掷在地上,转头便回。 还未迈出两步,身后传来成寄烟毛骨悚然的笑声。 “顾蒹葭!你以为自己嫁给李景喻,便是得一良缘,你比我更可怜!这洛阳城中,谁人不知,李景喻喜男风,厌恶女色,他娶你,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而已,到时,说不准,你夜夜独守空闺,房中有多少油灯都不够熬的!!!” 顾蒹葭身形猛地顿住,转头看向成寄烟。 成寄烟哪还有那日在福寿殿与宴时的静淑模样,更似街口落魄的丧偶妇人,两道满是讥诮,怨毒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如狼顾鹰视。 顾蒹葭冷笑一声:“谢你吉言,不过哪怕他是断袖,我也远胜与你。”说罢,再不理会她,扬长而去。 纵然她心中不信,李景喻喜好男风,可到底被成寄烟那番话骇住。 待奔回漪澜小筑后,落了座,才惊觉后背激出几层热汗,一口气连喝几盏茶汤,才缓过神来,只觉内衫贴在身上,黏.腻难受,正要唤巧儿更衣,便见一名仆妇匆匆奔入,朝她高声唤道。 “郡主,小郡王来府上辞行,老爷,问你可要去见他一面?” 顾蒹葭已脱下外衫,听了此话,却一屁.股坐在紫檀木椅上,冷声道:“不去。” 李景喻军务繁重,在洛阳逗留数日,已属难得,她早已听闻,这两日,他便要辅佐顾命大臣赶往边陲六镇,督促赈灾一事,今日.他匆匆而来,恐怕是告阿耶离去。 那仆妇得令,哎了一声,便匆匆去了。 待那仆妇去了,屋中静谧,顾蒹葭却鼻头发酸,双手紧抠着椅子扶手,双手五指指尖泛白。 巧儿前来替顾蒹葭更衣时,便见顾蒹葭呆坐在椅上,身形一动不动,眼底似有泪光,试探的问。 41.擦枪走火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她忽然忆起晚间李景喻手下将士皆饮了酒, 若此刻醉酒的将士对上水匪, 会不会..... 她突然不敢往下想。 一颗心绷的老高,双眼瞪的滚.圆, 紧紧盯着拿剑厮杀水匪的朱会飞倒影在门上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一夜, 也许是一二个时辰,门外厮杀声渐渐转小。 外面,风势大起,扰眠的破浪声从门外传来。 她心中那根弦亦绷到最紧, 听着门外杂沓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的悄声摘下头上发簪藏在袖下。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 最后停在门口, 朱会飞亢奋的声音传入屋中。 “郡王。” 接着, “咔嚓”一声轻响, 落锁的声音响起, 李景喻从门外进了来。 她倏然抬头看向李景喻。 他身上依旧穿着月白牙锦袍,周身只沾了零星血污,束发微微歪斜, 面容却未显疲态, 见她望来,他眼眸深处露出一丝快意。 他快步过来,朝她道:“蒹葭。” 顾蒹葭悬了一夜的心神骤然一松, 顿觉头晕目眩, 忙扶住近旁桌沿上, 站稳身子。 他疾走两步,似是要过来扶她。 她忙朝后退了一步。 他便站住了。 她正忐忑间,一道粗哑的声音传进屋中。 “郡王,您看俺将郡主保护的好好的,郡主一根头发丝也没有少。” 她闻声望去,就见是后跟着李景喻进来的朱会飞。 他浑身浴血,一张英挺的脸上血污不堪,似是从尸山人堆里爬出来般可怖。他擦拭好染血的宝剑,插入腰间,邀功般的朝李景喻笑道。 顾蒹葭一怔,待反应过来朱会飞说了什么,一张小.脸霎时通红,双手紧攥着袖中发簪,掌心沁出一层热汗。 李景喻眼眸淡淡的扫了朱会飞一眼,并未说话。 再转眼,就见她正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笑,淡声说道:“表妹,先在房中歇息片刻,我还有诸多事宜尚未处理,待会再来。” 他说罢,转头就走,似是来此走一遭,便是来看看她的安危。 顾蒹葭心中一窒,急忙唤住了他。 “等等。” 他转头,面带疑惑的看着她。 她面色微微发白,贝齿咬着下唇,轻声问道:“表哥,表哥有没有受伤?” 他似是有些意外,须臾,挑眉,温声答她:“劳烦表妹挂怀,润之无碍。” 他说罢,携了朱会飞一同出了屋子。 门外,夜色渐退,天光缓缓泛白,水面尽头透着一抹极其微弱的黄光,与峡谷两侧翠屏交杂糅起来,汇成斑斓之景。 顾蒹葭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心口砰砰直跳,险些跳出嗓子眼外去。 ..... 昨夜与水匪酣战,战况惨烈,甲板上到处是残肢断臂,有受伤未死的水匪,将士手持利剑,一剑下去补了性命,眼含杀气嗜血,浑身透着萧杀之气。 李景喻负手站在船头,淡淡扫视甲板上将士一眼。 站在他身侧的朱会飞,看着手下呈上来水匪供词,砰的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他抬头看向李景喻,眸含怒意,说道:“他娘的,是谁给这些水匪的豹子胆,竟然妄想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肖想起郡主来了。” 昨夜,将士们不负郡王所望,活捉了这群水匪的二当家王麻子,待众将士剿灭了众水匪后,他提审了王麻子。 王麻子当即吓得腿软,把什么都招了。 王麻子称,在白露郡主从陆家港登船前,他们便收到了称为振海的男子的一万两白银的银票,那男子说如今白露郡主身在并州,距京都甚远,若他们劫了白露郡主,将她藏匿一段时日,这张银票便归他们。 白露郡主少时成名,曾以一首“咏柳赋”才冠全大魏,其人生的修眉联娟,皎若秋月,平日里是他们这些水匪意.淫仰望触摸不到的人物。 如今有个好机会在眼前,美色当头下,水匪首领不怕死的接了这差事。 而昨晚他抓着的下.药之人,亦是二麻子趁白露郡主在陆家港登船时,派出的隐藏在白露郡主画舫中的人。 李景喻黑眸幽深,盯着船下汹涌波涛,一语不发。 朱会飞见他这般,挠了挠头,说道:“郡王,您看如今怎么办?” 李景喻转身,看向朱会飞。 如今李嬷嬷朝白露郡主下毒一事为明,又来了一个名为振海的江湖人引水匪劫持郡主。 这.....白露郡主到底和谁有血海深仇!这些人都要置她于死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再抬眼,就见郡王微微眯眼盯住了他身后。 他随之望去,就见距他身后不远处,渐渐显出一座乌压压的港口,无数身穿灰褐色短打的壮汉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等船离港口渐近,他还能听到从码头上隐隐传开的喧嚣声。 却是到了渠芙湾。 渠芙湾地处黄河和汾水交界处,又两面环山,此处,相较沿岸都城稍显蔽塞。 民众鲜少见到过往船只上有身穿铠甲的将士。此刻,无论男女老幼,皆伸长脖子去瞧船上的人,更有幼童站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朝船上的人拍手。 李景喻站在船头,默默看着站在码头上的民众,当扫过一名骑在黄膘马背上的男子时,目光倏然一沉。 朱会飞显然也看到了那人,他讶异的道:“并州刺史成俊茂怎么会在这?” 李景喻幽幽一笑,说道:“或许,引水匪劫持郡主的人,便在这人堆里。” 他说完,伸手朝那马背上的男子招了招手。 他语气告诫,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成俊茂自见到他起始,梗在喉头的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冷笑一声:“润之,怎么不叫我把话说完,莫非是润之怕吓到了郡主?” 成俊茂挺直背脊,直视李景喻,面上尽是挑衅之色。 成俊茂思慕顾蒹葭已久,可顾蒹葭是太子看上的人,平日里他不敢造次。如今,美人落难,他日夜兼程赶来,并带上害她的凶手,就为了博美人另眼相待。哪知却被李景喻频频阻拦,更在美人面前落了面子,岂能不气? 随他话音落下。屋中静谧,空中似是有股紧绷的弦,越来越紧,亦越来越绷。 顾蒹葭心头突突直跳,看向两人。 李景喻面色隐翳,片刻,朝顾蒹葭道:“表妹,你先回房。” 顾蒹葭迟疑了下,起身,踏出两步,忽又走了回来。 她看向李景喻,说道:“表哥,我想知道水匪想劫持我的真.相。” 许是平日家人把她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她从未想过人心险恶,但并不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今日表哥气定神闲的说水匪之事与她无关时,她心底便闪过表哥不愿她知晓的念头,她只装乖巧的应下,可私下里,不是没猜想过,是何种真.相。 此时,再听成俊茂一言,她无论如何也想弄个明白。 她偏过头,刻意不看李景喻脸色,面朝成俊茂,淡声发问:“成刺史,有话不妨直说。” 成俊茂眉峰一扬,迎着李景喻愈来愈沉的脸,将所有事添油加醋的顷数告知顾蒹葭。 李景喻始终盯着顾蒹葭。 她这个表妹性子至纯至善,如今骤逢被李嬷嬷下毒,水匪劫持之事,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心绪不安。 他不愿累她忧神,何况成俊茂今日对他所言,真假参半,还需调查一番。 她听完,身子一动不动,后背挺的笔直,面色却异常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转头看向他,涩声道:“表哥,是蒹葭连累表哥了。” 若非当日李嬷嬷呵退那名叫振海的男子,或许那名男子亦不会招来水匪,报复与她,她更不会连累表哥手下将士受伤殒命。 一刹那羞愧,自责狠狠攥.住她的心神,汇集成一股潮意,涌上眼眶,霎时眼前模糊一片。 她忙偏过脸去,接着就听到李景喻犹如冰刃的声音。 “成刺史,话说完了?” 成俊茂原本想美人对她感恩戴德。他好趁势对美人怜惜哄慰一番。哪知美人坐在一旁黯然垂泪,完全无视自己这个功臣。 此时,他再听李景喻语气不善,梗着脖子,心虚叫道。 “说完了。” 李景喻眼含厉色,喝道:“滚。” 成俊茂吓得身子一哆嗦,正要怼回去,却想起回洛阳后,若李景喻趁机弹劾他对并州管制不利,累及郡主险些丧命这事,他这个小小的并州刺史也不用做了。 忆及此,他勉力压下满腹怒意,拂袖离去。 待成俊茂离去,李景喻转头看向顾蒹葭。 她似是被吓住,双眼蓄满泪水,却拼命忍住,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他的眼神里满是畏惧。 他心头懊恼,忽然想不管不顾的拥她入怀,好好疼惜她一番,叫她再不怕他,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这念头一起,似是再遏制不住,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将她整个人搂过来,按进了怀里。 他不敢太多碰触她,只拿手轻拍她的后背,如同小时候他每回把她弄哭哄她般,语气生硬的道:“表妹,别哭了。” 她方才被他突起的叱喝声惊道魂不附体,因她而死了那么多人的悲伤,愧疚尽数蛰伏进胸腹,消失无踪。待回过神来,就见她已被他圈进怀里。 她从未被陌生男子搂抱过,身子一下子绷到最紧,手心沁出几层热汗,惊飞了的魂魄瞬间附体,头脑登时清醒过来。 她身子一挣,忙从他怀里跳出来,“表......表哥。” 他似是一怔,须臾,他语含叹息,朝她说道:“小时候,表妹每回伤心,都要我抱着哄才行,可惜,现在表妹长大了,却不愿与我亲近了。” 若是以往未中毒的顾蒹葭定会朝他翻个白眼。 这能一样吗? 小时候,她还是个女娃娃,而今她已及笄。哪怕这回他言语再诚恳,她也不信了。 而今的顾蒹葭心神恍惚,因中毒缘故,反应比常人迟钝些。 她一张桃花面上满是羞涩,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急速颤动,却挺直背脊,低声道:“那...那不一样。” 她说完,抬头,直视他双眼,“小时候的事蒹葭不记得了,可蒹葭知晓,表哥对蒹葭的回护之情至诚,亦是源于兄长的对妹妹的亲情,可,男女授受不亲,蒹葭望表哥今后,克制下。” 她语气平淡,双目炯炯,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 李景喻面上似是有些惊喜。 或许说,是意外。 自从他再次见到这个小表妹后,她从未展颜,眉目间总拢了淡淡的愁绪,对他说话亦是疏离有礼。 42.亲吻 此为防盗章---晋江文学城首发---请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而她身后不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而是一名英朗的少年。 他立在杏花微雨中,翩白的衣袂翻飞, 周身不染纤尘。 她睁大双眸想看清楚是谁,何奈他五官模糊不清,唯独脸上一双眸子, 清晰可见。 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她, 伸手轻柔她的发顶,柔声道:“阿葭,长大后, 嫁给我好吗?” 她刚要做答, 忽的眼前少年仿佛镜中影像般,扭曲起来, 归入黑暗。 “姑娘, 姑娘醒醒?” 顾蒹葭猛得睁开眼, 猝然对上李嬷嬷焦灼的眉眼, 才察觉方才做的是梦。 李嬷嬷见她脸色怔然, 瓷白的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拿来帕子替她净脸, 边疼惜的问她:“姑娘, 又做噩梦了?” 她疲惫的点了点头, 任由李嬷嬷搀着坐起, 才惊觉自己后背泛起了一层热汗。 李嬷嬷端来洗漱的物什, 伺候她穿衣, 用过早膳后, 才说道:“小郡王刚才派人来唤你,我见姑娘睡得沉,便说您等会再去。” 顾蒹葭迟疑了下,骤然想起昨日晚膳时,李景喻提起拷问水匪的事,遂点头,应道:“我这便去寻他。” 她出了房间后,左右四顾,眼前走廊曲折蜿蜒。 突然想起来,昨日.她仓惶从画舫搬过来,竟未询问李景喻住处在哪,无奈之下,只得顺着楼梯下到中层船舱,逮到一名将士问李景喻身在何处。 那将士飞快的瞥了她一眼,面红耳赤的朝她身后一指,还未等她转头去看,那将士已脚下生风的走远了。 她只得朝那将士指的方向寻去,在路过一间房间时,忽的听到有几道戏谑的声音传到门外。 “郡王是不是看上白露郡主了?” “胡说,咱们郡王不好女色,你看他何时对哪个女子有好脸色的?” “那为何郡王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白露郡主睡?军中谁人不知?郡王爱洁,不喜旁人碰他的物什。” 她无意间听了墙角,顿觉羞愧难当,抬脚就要走时,却因走的急了,踩着了裙角。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身子猝不及防的朝前倒去,千钧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魂未定的站稳身子,待看清眼前之人时,脸色倏然红透,支支吾吾道:“表......表哥。” 李景喻神色不变,看了眼手心里纤细白.皙的手腕,淡声道:“恩。” 显是门外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屋内传出几声爆喝:“谁?” 接着,几个虎背熊腰的将士抢出门外,待看清门外站的是谁时,皆瞪大了双眼,目光巡视在李景喻和她两人相扶的手上。 顾蒹葭回过神来,忙抽回了手。 李景喻眉峰紧皱,眸含冷意的看向眼前这几个将士。 众将士被他盯得彻底清醒过来,小郡王私下最不喜旁人议论他人是非,更何况他们刚才说的还是小郡王隐私。 众人登时吓得双.腿发颤,硬着头皮,肃立,恭敬的朝他道:“郡王。” 顾蒹葭趁机偷瞄了李景喻一眼,他神色淡淡,似是并无听到众将士说的话。 他对众人嗯了一声,将目光转到她脸上,温声道:“表妹,随我来。” 待两人走后,众将士长出口气,心中万分庆幸,一向治下严谨的小郡王竟未处罚他们。 …… 因记挂着将士的话,顾蒹葭一路忐忑难安的跟在李景喻身后,进到了走廊最后一间屋子。 屋中陈设俭朴,只有一榻,一桌,几个凳子,临窗的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摊开的宣纸上,还有未完的字帖,显是仓促离开时所做。 她不敢落座,强装镇定的开口:“表哥,唤蒹葭何事?” 眼前女孩容貌清丽绝伦,修眉联娟,杏眼明仁,唇色朱樱一点,似是仕女画中走下来的人儿,墨笔百般难描娇美姿态。 此刻,她紧蹙秀眉,局促的站在那里,倒叫他看起来,楚楚可怜。 李景喻移目,看向别处,淡声道:“自陆家港起,表妹可遇到了什么人?或者在登船时察觉有什么异样?” 她眼含疑惑的看着他。 李景喻将视线复落在她的脸上,瓷白的面庞,媚眼含怯,娇艳无比。 他转身朝后了一步,坐在小几前,淡声开口。 “据我所知,那群水匪,平日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时常滋扰沿岸货船,但却鲜少打劫官船。” 而她作坐的并非官船,可也类似于官船,更何况船上有众多府兵,若一旦与水匪对上,也并非没取胜的可能,故,那些水匪若无所求,不会贸然截住画舫。 她苦思冥想片刻,朝他摇了摇头。 并非她不愿说出巧儿,而是这实乃家事,他已帮衬自己许多,她不愿再劳烦他。 随着她话音落下,屋中静谧,一时间陷入沉默。 李景舒倏然面色紧绷,双眸注视在她脸上。 她的心底,顿时生出一种仿佛被他窥破阴私的错觉,正想遮掩过去,他忽然开口了,却是岔开了话口。 “以前的事,表妹当真都不记得了吗,我们以前还曾……?”他说到这,却是猛的意识到说了什么,不再往下说了。 她讶异的看向他,紧.咬贝齿,缓慢点头。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她只觉焦虑难安,再看他时,就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她竟从他脸上,看到了似是受伤的神情。 眼前的男子,可是以万夫之勇擒杀敌将的少年英雄,是年轻一辈士族的骄傲,天之骄子,被人称“冷面阎王”的铁血少将。 她竟荒谬的从他眼中,感觉到他在悲伤。 正当进退维谷之时,她将在舌根下滚了几番,斟酌又斟酌的话说出。 “蒹葭,还未感激表哥的搭救之恩,若今后,表哥有什么事是蒹葭能做到的,尽管吩咐蒹葭便是。” 她说完,就见他坐在那里,似是老僧入定,一语不发。 不知为何,她心底竟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在脑中频繁窜出,她不该这般冷淡对他。 与此同时,忽的一道焦灼的声音传入屋中。 “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顾蒹葭一怔,李景喻已起身,快步朝外走,她忙跟了上去。 那焦灼的声音是从船尾处发出的,显是惊动了船舱内休息中的众将士。 等她过去时,船尾已聚满了人。 方才那几个虎背熊腰的将士站在人群外围,各个浑身湿透,从袍角处朝下滴答着水,看到李景喻大步过来,忙自动让出一条路。 “郡王,人已经被我们救上来了。” 李景喻面色冷凝,望了眼被围在人群中央的人,顾蒹葭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人群中央的地上躺着一名年轻将士,似是溺了水,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而他身侧则坐着一名衣衫破碎的女子。 那女子胆怯的环顾周围众将士,满面泪痕的胡乱拉着身上被撕破的衣襟捂住坦露的肩头,赫然是巧儿。 顾蒹葭心中一窒,巧儿已看到了她,霎时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踉跄的奔在她面前,语无伦次的叫道:“郡主......奴婢不是故意推他下水的,是他先对巧儿......起了歹念。” 顾蒹葭扫了眼地上溺水的将士,又看向周身狼狈的巧儿,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似乎昭然若揭。 她紧抿着唇。忽的,外围人群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头看去,却是留在船舱内休息的李嬷嬷。 李嬷嬷看到巧儿,似是怔忪一瞬,当看到那名溺水的将士,脸上忽染怒色,急声呵斥。 “巧儿,没想到你竟是个狐媚子,勾引郡王属下,来人,把巧儿压下去,棍棒伺候。” 接着,自李嬷嬷身后奔出几名府兵,拉扯着巧儿朝外拖去。 顾蒹葭何曾见过李嬷嬷这般疾言厉色,心头拢了淡淡不解。 她转眼,对上巧儿眸含祈求的双眼,正要问她。站在她身侧的李景喻淡淡开口。 “李嬷嬷,此事来龙去脉还未问清楚,若这般草率定这名女子的罪,恐怕不公。不如这样,你把这名女子交给我,待我查清楚此事,定会给表妹一个交代。” 他说完,转眸看向顾蒹葭,神色坦荡。 顾蒹葭沉吟片刻,点头应允,并朝言语愤怼的李嬷嬷吩咐。 “嬷嬷,将我的外衫拿来,给巧儿穿上。” 李嬷嬷惊愕了下,急声道:“姑娘,这狐媚子来路不明,谁知道她会不会害你,说不准你身体不适,便是她私下......” 顾蒹葭眼神一沉,寒声打断她:“嬷嬷。” 李嬷嬷神色恍惚一瞬,似是强忍着怒意,闭了嘴。 李嬷嬷从来最守规矩,从不会不顾仪容,而今日却屡次在众人面前失态。 别的不论,巧儿毕竟是她的丫鬟,这般狼狈模样,有失镇国公府的仪态。 顾蒹葭只当李嬷嬷经过水匪一事忧虑过度,话脱出口,便有点后悔了。 于是,她放柔声音:“嬷嬷,我突然有些口渴了,你帮我去煮一壶茶。” 她说完,转向李景喻,说道:“蒹葭,就先回房休息了。” 她见他面上若有所思,便不再多言。 临路过巧儿身侧,原本满面凄楚的巧儿却对她感激一笑,抓.住她的手一下,当即似是怕她嫌弃般慌忙放开,“谢郡主。” 顾蒹葭捏了下被她抓着的手,不再言语,径直离去。 张太医虽身在渠芙湾,可心系社稷,对朝中大势了解颇深,再见故人之子心念顾氏女,本不欲多言,却亦不愿他因顾氏而涉险朝中争斗。 他忍不住道:“北境六镇连年旱灾,顾建柏力谏嘉宁帝抚恤六镇,对其减免赋税三年,开仓赈民以应天灾,此举,本是好事,却无疑触怒了朝中以成司徒为首敛财,以供骄奢淫.逸士族一党的利益。成司徒怒不可遏,屡屡在朝堂上打压顾建柏,而嘉宁帝更是年迈昏庸,无力国事,对此,含糊其辞。顾建柏疲于应对,身陷朝中纷争漩涡,恐祸及妻儿,便寻个缘由,将女儿送出洛阳。” “可顾蒹葭在归洛阳途中,却一路遭人暗害,可见,朝中有人对顾建柏落井下石,欲害顾蒹葭性命,以期对顾建柏致命一击,彻底击垮他,使他再无力朝政,彻底退出朝堂。” 他说到这,微微一叹,看向眼前的李景喻,又道:“润之,你此番护送顾蒹葭回京,纵然出于顾氏与你父旧情,可若被有心人挑拨,亦必被顾家连累受害,不如及早脱身为妙。” 朝中争斗向来诡谲异常,兵不血刃,而像李景喻这般的手握重兵的藩王贸然入京,理应对朝中之事避嫌,更何况此次,他还是护送顾蒹葭这个烫手山芋进京。 天边又一道银龙窜起,炸响在两人头顶,照亮了李景喻冷毅的俊脸。 张太医担忧的看着他,内心里希望他能听劝,及早抽身,赶回幽州,做他的小郡王。 狂风大作,怒云翻滚,倾盆大雨将至。 李景喻美目不变,朝他深深一揖,恭敬说道:“多谢张世伯劝慰,可润之却不能从。” 李景喻语气一顿,又道:“顾公高风亮节,凭一腔热血为国,实乃大魏之幸,如今因谏言赈灾之事身陷险境,与国事,乃是社稷之危,我应极力促成此事,救其脱险,与私事,对我而言,乃是舅父落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张太医一怔,见他言语坚决,凭生出股自惭形秽之感。 他年轻时,也曾抱着雄心壮志一心入仕,何奈屈就父亲遗志,做了名太医,后来,被奸人所害,更无法宣泄心中抱憾,自此浑浑噩噩度日,今日听他一言,竟激出胸腔内他年少时那一团久违了的豪情。 那是,宁为知己者死的落拓大志。 在这奸臣当道,国将不国临危之际,大魏所缺的,便是此等忠臣良将之人。 而他眼前的李景喻,或许,当真可以拨乱反正,力缆狂澜大魏大夏将倾之势。 他捻须,望着李景喻,满腔抱憾的豪情终化为一句由衷的赞叹:“后生可畏,是大魏之幸,是大魏之幸啊。” ...... 送别了张太医,李景喻疾步进了屋,朱会飞已换上一袭夜行衣等在房里,见他回来,忙道:“郡王,果然不出您所料,成俊茂回到屋中,便书信一封,命人连夜送往洛阳成司徒府。” 今晚在客栈,郡王命他看押振海,并严密监视成俊茂一举一动,若是成俊茂行动有异,便立刻来报。 李景喻闻言,冷笑:“成俊茂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大喜功。” 他说完,迅速接过自己递过去的夜行衣换上。 而朱会飞则是疾步来到窗边,瞧了眼楼下无人,扭头朝他道:“那封信送出不远,应能追上。” 李景喻再不迟疑,就着掀开的窗户,一跃而下,朱会飞紧跟其后,两人跨上快马,冒雨朝洛阳方向追去。 沿途,雨势渐小,道路泥泞湿.滑难行,好在一个时辰后,两人终追上送信之人。 朱会飞手起刀落的解决掉护送送信的几人,从其中一名信使身上搜出信,交给李景喻。 李景喻接过,左右翻看下,信口上赫然印着成俊茂的火漆章,他小心避开那处,从旁处撕开信封,拿出信,就着朱会飞点燃的火折子,粗略一扫,眉目倏然一沉。 朱会飞见郡王面色阴沉的吓人,大着胆子朝信上扫了一眼,待看清内容后,一时怔住。 信上所书。 “字付寄烟吾妹,兄已抵渠芙湾,诸事皆顺,已将吾妹相托之事周全,让振海认下水匪劫持顾蒹葭之事,吾妹可稍安,兄另有一言,告诫吾妹,不可再因嫉恨顾蒹葭得太子厚爱,再行鲁莽之事,兄定甚慰,待兄归家,自会为吾妹在父前掩盖此事,望吾妹心安。书不尽意,兄字尽于此。成俊茂。” 纸上缪缪几句,足以看清水匪事件始末。 成司徒为奸臣,亦为士族之首,这种为绊倒顾公之举,手段略显稚.嫩,水匪此事,应为信上所书,乃是成俊茂之妹趁着顾家落难,因嫉恨顾蒹葭得太子青睐,便欲趁顾蒹葭从并州回洛阳之时,派振海怂恿水匪绑了顾蒹葭,任由顾蒹葭名声被毁,无颜回洛阳,而她做下此事后,唯恐事情败露被人知晓,便去信给成俊茂,让成俊茂帮其掩盖此事。 其后,成俊茂一路风尘赶至渠芙湾,并非言语中所说,为顾蒹葭而来,却是为了替其妹圆下此事。但成俊茂未料到,郡王对他所言,假装相信,并趁他松懈之时,揽下此封家书。 而,更令成俊茂想不到的是,若非他亲自上赶着送来振海,恐怕郡王还想不到是谁要害郡主,此次,他此举,可谓,马失前蹄。 朱会飞看完,破口大骂一声:“岂有此理,顾氏落难,如今就连旮旯角落的女娃娃都敢长了贼胆害郡主性命。” 信上所书其人,朱会飞或许不知,而李景喻却是一清二楚。 成俊茂为人虽胆小怯弱,却极其爱护其妹成寄烟。而成寄烟,恰好是蒹葭以往的闺中密友。 朱会飞骂完,就见李景喻眼眸幽深,似是簇了两道利刃,盯在信上一动不动。 神色煞是骇人。 他当即惊住,一想到郡主乃是郡王心仪之人,郡王只会比他更怒百倍,正欲再骂两句出气,就见李景喻却是将信重新装好,放入袖中,寒声道。 “此事不可声张,惊动了成俊茂。” 朱会飞狐疑道:“郡王,成家欺人太甚,岂能如此放过?” 李景喻一夹马腹,调转马头,说道:“我自有分寸。”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什么,目露威严的逼视朱会飞。 “明日启程回洛阳,一切照旧,莫要在成俊茂面前露出马脚,一切按我吩咐行.事。” 朱会飞跟随李景喻数年,岂会不知他有何打算?看样子,定是想好了如何惩治成家了。 他心中一阵畅快,调转马头,与李景喻并驾齐驱,隐入夜色之中。 ...... 顾蒹葭这一夜辗转难眠,一想起白日之事,便心浮气躁,心口说不出的憋闷,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亥时三刻,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还未亮,巧儿便端来了洗漱之物,称郡王已备好马车,在客栈外等着了。 却是要上路了。 顾蒹葭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匆忙洗漱一番,塞了几口早膳,甫一出客栈,就见李景喻侧立在一辆马车前,朱会飞正同他说着什么。 她心中一窒,似是怕惊扰到他般,放缓了脚步。 今日,他穿了一袭品竹色锦袍,玄纹云袖,举止风流。 此时,不知朱会飞说了句什么,他眉目舒展,冷毅的侧脸显出愉悦的弧度。 他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看过来。 她慌乱的撇开眼,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几辆马车。 许是他为了避人耳目,马车通身灰褐色调,就连车帘前雕饰亦是普通木料所雕,看起来倒想是小门户临时备着用于急用的马车。 这厢,朱会飞顺着李景喻的目光看去,就见顾蒹葭目光巡视在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