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朝考科举》 1.001 新生 在清朝考科举 作者:金主 第一章 泛白床罩里,一个干瘦的妇人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撕心裂肺的声音惊扰到正在给妹妹喂饭的年景,他从外面进来,放下怀里两岁的妹妹,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容颜憔悴的妇人嗅到一丝血腥,拿开嘴边的手帕一看,被那染满整个手帕的刺目腥红震的忘记去接儿子递过来的水杯。 今年才六岁的年景也看见,他没说话,默默接过手帕,将水杯举到妇人的嘴边。 然而一口水还没咽下,妇人又剧烈咳嗽起来,血水顺着鼻口汹涌而出,染红了盖在她身上的棉被。 年景沉默。 他不知道说什么,上辈子他出生在科研院,是基因突变的成果,没有父母牵绊,活的适意嚣张,九岁自学完高中知识,十二岁心血来潮去参加高考,高中全国榜首。 分数甩出第二名四十分,震惊无数考生。 有人羡慕,也有人嫉妒,很快便传出他高考作弊买考题,年景没有辩解,第二年再次参加高考,依然是甩出第二名四十分的成绩位居高考榜首。 实力打脸之后,觉得无趣的年景心生恶趣味,又连续三年参加高考,每次都是甩出第二名四十分的成绩位居榜首,成功将全国高考推上热搜第一的宝座。 热议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抵触,年景不想给科研院招黑,准备在他十八岁,第六次参加高考,得了高考榜首便金盆洗手安安分分去上大学,然而他刚进考场就被人暗杀。 一枪毙命,无痛无觉。 等他再次有意识,已经在几百年前的清朝重获新生。 他出生那会生母年氏的身体就不好,时常吃药,后来又劳累小产,身体亏损很严重,更是汤药不间断。 当时他祖母谢氏老太太中风,几乎耗尽家里所有积蓄,让本不富裕的祖宅一贫如洗。 而年氏无法劳作,又有幼子要照看,他父亲谢华在城里挣得工钱只够年氏每日买药。 谢氏祖宅人口众多,长房谢福一家四口,女儿谢元翠和儿子谢元宝先后要到说亲的年纪,三房谢兴要考科举,女儿谢元素两岁,儿子谢元辰三个月,身边根本离不开人,四房梁氏也有身孕,老太太又中风行动不便,祖宅的日子并不好过,二房这情况,一日两日无妨,时日一久其他三房颇有怨念。 谢华看着原本和和睦睦的祖宅争吵不休,不忍老父为难,自请分家,另立门户。 他们分家没多久,年氏又差点劳累小产,为保住这个孩子,谢华花光身上仅有的余银,最后不得不卖掉分家得来的田地。 那个孩子虽然保住,年氏的身体却极其虚弱,每日只能卧床养胎,根本无法下地,谢华怕她再出事,辞了城里的活计,用卖田剩余的银子在镇上盘下一个小包子铺,勉强裹住一家四口过活。 然而没过多久,年氏早产加难产,孩子好不容易生出来,身体却越来越差,到今年,她已经是强弩之末。 “不要怕。”担心这情况吓到孩子,年氏强忍着不适咽下嘴里的血水。 年景道:“父亲已经去买药……” 年氏捏着帕子苦笑。 年景顿了顿,没在说下去,他很清楚,今日谢华买不到药。 去年大旱,田地颗粒无收,几乎家家都吃不饱,饥饿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祖宅那边早早断粮,谢华这个月挣的钱银差不多都被要去救急。 年氏差不多有半个月没吃药,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人时不时陷入昏迷,今早甚至吐血不止,谢华瞧着不能再断药,拿出今日做包子的本钱匆匆去药铺抓药。 但是年景知道,大伯家长子就在药铺打杂,谢华去买药,肯定会被告知谢老太太已经昏迷不醒,若是再不吃药,就要准备后事。 谢华有多愚孝,年氏清楚,年景更清楚。 这么多年,每年送去祖宅的银子比他们家的开销还多,有时候为填补祖宅,他们每日两餐都吃不饱,谢元画今年明明快三岁,模样看上去却不到两岁的样子,又瘦又小,甚至说话走路都比别的孩子慢很多。 还有年氏,她身体原本可以用药好好养着,却因为时不时断药,越发严重。 “他是个好人,你别怪他。”年氏苦笑过后是释然。当年她掉进潍河,记忆全无,险些被牙婆卖给一个怎么都生不出儿子的老汉当小妾,是谢华不顾父母反对借了很多银子买下她,害的祖宅负载累累。 那段茫然失措的日子,幸亏有谢华护着,她才能支持下来:“是娘太拖累他……” 年景对谢华有情绪,是在年氏第一次昏迷,谢华去买药,却把买药钱送去了祖宅。 那时候他只有五岁,看着如死人一般躺在床上的年氏,一股油然而生的无能无力在他心里蔓延,他很火大,第一次冲谢华发脾气…… 谢华很无措,他红着眼眶道:“都是我不好,不能让你们过好日子。”他说的那般难受,年景无法再指责他。 “我上山去……” 年氏闻言大惊,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许去,你不是答应过娘,再也不去山里?” 那次和谢华吵架,年景无意间开启了光脑,可以搜索查阅很多东西,他查到城西无人敢去的老虎山有能治年氏的稀有草药,便一个人偷偷去了山里采药,不想途中碰见老虎,鲜血淋漓地被经常来他家买馒头的猎户送回来。 年氏吓的当场昏死过去,醒来之后,哭着让年景发誓再也不去山里。 “我想让你活着。”年景对年氏的感情很复杂,大概是第一次感受到母爱,他很享受,也很珍惜,不想年氏那么早离开他。 年氏心疼地摸摸他头,和同龄人比起来,年景过分懂事,别人还在玩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帮家里干活,她的身体无法起身后,他又开始学做饭,洗衣服,照顾妹妹。 她和他爹亏欠他太多,年氏握着他瘦弱的小手,虚弱地道:“生死有命,你别难过,娘不在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爹和妹妹,你也要好好珍重自己,莫要再做危及性命之事……这个荷包是娘以前的东西,里面有娘的名字,你收好,若是可以就……” 年氏的话还没说完,便再次陷入昏迷。 等谢华送药去祖宅回来,年氏已经逝去,年景抱着哭红眼的元画趴在床头,一言不发。 贫困限制生命的长短,也让人失去太多。 年景抱着瘦小的妹妹,缓缓起身,微凉的春风从破旧的门窗吹进来,冻的他鼻头酸涩,眼泪紧跟着流出来。 许久之后,六岁的年景伸手扯起跪在地上哭的哽咽的谢华,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改变这种生活,他要他们家以后都吃饱穿暖,富贵荣华…… 2.002 后事 第二章后事 年氏逝去的消息传去祖宅,除了又有身孕的四房梁氏和卧床不起的谢老太太,其他几房都赶了过来。 谢华因为打击太大,心力交瘁,又多日劳累,午时便开始高烧不退,根本无法料理年氏的后事。 而年景和元画都还小,不懂这些事,最后只能让谢老太爷拿主意。 谢老太爷早年对年氏颇有微词,觉得是她牵累儿子,这些年从未给过年氏好脸,老大和老四家每次偷偷用谢老太太的病为由找谢华要补贴,他多少有耳闻,却没有细究过。 今儿谢华去祖宅送药被他撞见,看着原本高高壮壮的儿子才大半个月没见便瘦成皮包骨,脸色也很难看,他方知儿子的日子不好过。 谢华每日为包子铺忙到深更半夜,白日还趁空闲功夫去码头搬包,他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却比年长五岁的大儿子还要长几岁。 到底是自己亲生儿子,谢老太爷虽然很气恼谢华当初不听劝,非要娶年氏,看他如今这般模样,也颇为心疼,等谢华走后,他便叫出老大和老四,严重告诫他们,不许再找谢华要钱银补贴祖宅。 他原本想着,为了谢华,也为了孙子和孙女都要试着接受年氏,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年氏并没有像外人说的那样,来历不明,只是利用谢华寻求庇佑,记忆恢复就会跑。 谢老太爷回想年氏才来那会十指不沾阳春水,粗布衣都穿不惯,嫁给谢华后,也是什么农活都干,洗衣做饭,生儿育女,从无怨言。 甚至在祖宅那两年被老伴多次为难,也没听过她和谢华说过什么。 她懂事,孝顺,除了来历不明,身体不好,比起其他儿媳妇都要顾家。 可惜,红颜命薄。 谢老太爷深深叹气:“老大你去寿财铺看看,可有好点的现成棺木……” 老大谢福欲言又止:“爹……” 边上的老四谢生看谢福没准备说下去的意思,连忙接口道:“爹,咱家现在这情况根本没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哄睡妹妹的年景就从里屋出来,大概是他看过来的眼神太过冰冷,让向来很怂的谢生没敢再说下去。 年景这个侄儿,从小异于常人,脾性也大,对家人既护短,又不讲道理。 想当年他不过是恶言怼了年氏几句,便被记恨到如今。每次两人见面,年景都对他冷眼相待,甚至梁氏和元花元玉她们也被排斥,谢华过年让年景送去祖宅的肉包从来没有他们家的…… 谢生早年还摆叔父架子说两句,后来发现,他说的越多,年景越变本加厉,久而久之,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大旱这么久,每日都有人死,寿财铺的棺木,即便是不好的劣次品,也比往年贵三倍,爹不就是为此才把给娘准备好的棺木卖了凑老四征兵的赋税。”老三谢兴没理会年景的冷眼,如实道出现状。 今年征兵,每家男丁有两个以上的农户,必须有一个男丁从军,谢华因为分家出去,儿子太小,逃过兵役。 谢福是伤兵,朝廷有恩赦,儿子不用从军,谢兴是秀才,也不用从军,谢太爷年岁太大,从军身体吃不消,家里符合要求的男丁,便只剩下老四谢生。 “爹,芳娘快生产,还不知道这胎是不是儿子……当年大哥被征去,废了一条腿,险些没回来。我若是去了,没命回来,家里连个男丁都没有,让芳娘和两个女娃娃怎么过活?”谢生越说越慌,生怕谢老太爷真要拿出好不容易凑到的一点银钱给年氏买棺木。 从军就是九死一生,他不想去。 谢老太爷的脸色不好看,当年老大从军,右手脚都伤残,拖着断腿一路乞讨回来,现在还不能干重活。 老四若真去了,怕是也不得好,梁氏又不争气,嫁过来一连两胎都是女娃娃,这第三胎若还是女娃娃,老四再有个好歹,就是绝后。 “逝者已逝,没必要弄这些虚礼,相信二哥也不会反对。”谢生看谢老太爷犹豫不决,想到年中他考科举,也要路费,又劝了两句。 谢华现在高烧不退,人不清醒,自然没法反对。况且,就算谢华清醒,只要谢老太爷决定给年氏裹布下葬,他也不敢也没能力反对。 “是我们谢家亏欠她。”家里现在什么情况,谢老太爷很清楚,虽然对年氏有愧疚,却也不能为此拖累一家人。 谢生见谢老太爷松口,连忙拿出带过来的白布递过去。 谢老太爷正要接过来,就被年景凶狠推开,他一字一句道:“他不反对,我反对。” “景哥儿……” 年景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转身冲到主屋,一把扯开正在给年氏整理仪容的大房媳妇张氏和三房媳妇曾氏,将人推出去,然后堵在门口,抬手指着大门冷声又道:“你们都给我出去,谁都不许动她。” 他的眼神凶狠,且冰冷,像只护食的狼崽子。 谢生很怂地退到谢老太爷身后,他觉得年景看他们的眼神根本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 “景哥儿,你娘离开,也是福气,不再受罪……你要想开些……”张氏拿着帕子假意擦擦眼角。 她对年氏的突然逝去,其实有些心怀窃喜,毕竟年氏的身体太消耗钱银,她这个时候病逝,对祖宅,对他们家都是好事。 谢福腿脚不便,不能干重活,只能依附祖宅生活,老太太和老太爷心疼大儿子,对他们家多偏袒,日子倒也不难过。 只是元宝这小子马上要到说亲的年纪,好点的人家彩礼至少要五两,他们家这情况很难拿出来,怕是要拼凑,她娘家侄儿年初刚刚成亲,彩礼钱也是借来的,显然没可能再借她。 张氏左想右想,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二叔谢华身上,他在镇上开的包子铺,听隔壁六婶说生意很好,每日至少十几贯钱,这么多贯钱存起来,不要一年就够元宝的彩礼钱。 不过她心里清楚,谢华挣的多,年氏买药用的更多,怕是身上的余银也没有多少。 这两日她正琢磨怎么让老太爷开口让谢华给元宝凑彩礼钱,也不要太多,每日从年氏买药钱里省些出来即可。 她仔细想过,谢华给凑三两,老太太那儿应该还有私房,到时候让谢福去哭两回,老太太心软,肯定能拿出一两出来,加上她这些年存的私房,怎么也够元宝娶个好人家的媳妇。 张氏这如意算盘打的很好,甚至老天都帮了她一把,年氏突然病逝,谢华能省很多钱银。他人老实,又孝顺,只要她说服老太爷出面,那五两彩礼钱很快便能到手,可谓天助他们家。 “你觉得福气,你去享去。”年景面无表情地怼回去,大房一家是什么德行,也就谢华看不清。 这些年他们一家有事没事来镇上,哪次回去都是带走半袋肉包,说的好听,是带给老太太打牙祭,其实都是被他们私吞。 更可气的是他们偷偷吃完,还私下各种宣扬二房在镇上开着包子铺,却连个包子都不愿送给乡下的老太太打牙祭。 这事传开,他们出门都被人指指点点,谢华心眼实,只道是同行打压,根本没想过是大房一家在搞鬼。 年景却不一样,他看人很准,大房一家的品性很早便在他的黑名单里。 那流言蜚语一出,他就用光脑查过,罪魁祸首就是张氏。 年景那脾性,被张氏这般诋毁,自然不可能善了。当日便准备设计一出元宝在药铺监守自盗的戏码,若不是年氏看出他意图,不想谢华难为,大房一家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张氏没想到年景小小年纪,嘴这般毒辣,当即变脸:“景哥儿,你娘病逝,是她生的病不好,那是她的命,你心里不痛快,怎么能拿旁人撒气?” 3.003 动手 第三章。 张氏心气大,越说越恼火:“我可是你长辈,你这般恶言诅咒也不怕天打雷劈……” “你住口,孩子心里难受,你和他计较什么。”张氏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说话又不过脑子,谢福深怕她口无遮拦说太多狠话惹怒向来看重孙儿的谢老太爷,连忙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张氏也知道她说年景,谢老太爷看不惯,但是她咽不下那口气:“我又没说错,他小小年纪就这般恶毒,长大说不定就是十恶不赦的恶徒。” “怪不得别人都说他不像元宝他二叔,我看他就是他娘……” 没等张氏的话说完,年景扯过门后的晾衣棍径直捅进她嘴里,他凶狠地道:“有胆量就给我继续说,不用等我长大,我现在便让你看看什么是十恶不赦的恶徒。” 年景因为早产了两个月,样貌又随年氏不像他爹,谢家村很多人私下说他不是谢华的儿子。 其实是不是谢华的儿子,年景并不在意,他恼火,是因为别人还四处谣言年氏偷人生子。 年氏怀胎时,正值农忙时节,田地活重,她身子太弱,不满八个月便在玉米地里生下年景,当时接生的人就是一起干活的张氏。 张氏很清楚年景早产的原因,却还和外人非议年氏不守妇道,年景很早便想教训一下她。 “景哥儿,你干什么,快住手!”谢福大惊失色。 年景看着瘦瘦小小,力气却很大,捅的张氏直翻白眼,谢福见状连忙去夺晒衣棍,只是他腿脚行动不便,几次都没能得手。 “老三老四,你们快拉住景哥儿。”谢老太爷也是心惊,他没想到年景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对张氏动手。 等谢生和谢兴两人合力抢下年景手里的晒衣棍,张氏已经满嘴鲜血地昏死过去。 谢福拖着断腿瘫在地上,对着谢老太爷就是嚎嚎大哭:“爹啊,元宝她娘就是嘴碎,心地并不坏,景哥儿心里不痛快,好好说便是,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元宝她娘怎么说也是他的长辈,这要是传出去,让她和我们家以后怎么见人?” “爹我现在已经是个残废,元宝她娘若是再有一个好歹,我一个废人还活不活……” 谢福腿脚伤残一直是谢老太爷的心病,当年孩子生的多,日子过的艰难,正好朝廷编制汉军旗,自愿从军就有三两的抚恤银,谢老太爷为了生计便狠心把还在新婚的谢福送去从军。 原本想着国泰民安,不会打仗,等过个几年,就寻个伤病的理由退役回来,却不想谢福刚从军不满半年,朝廷就和沙俄国打了起来。 那一仗打了整整两年之久,死伤无数,同村好几个小子死在战场,谢福算命大,捡了半条命回来。 谢老太爷心里愧疚,平日明里暗里偏袒大房,而谢福发现只要他哭闹,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就会心软妥协,便不管大事小事都找他们哭惨。 “今儿元宝他娘要有个什么事,我也不活了……”谢福抹着泪,手脚还夸张地哆嗦着,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谢老太爷见不得谢福寻死觅活,也怕张氏清醒之后闹的人尽皆知,连忙板着脸训斥道:“景哥儿,快跪下给你大伯和大伯母赔不是……长辈你也敢动手,这是大逆不道。” 年景一把从谢生手里扯回晒衣棍,冷着脸对谢老太爷道:“说完没有?说完就走,别逼我再动手。” 谢老太爷一把年纪,在家是一言堂,在村里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何成受过这般对待,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你给我跪下!你爹娘就是这样教你对待长辈……” 年景用晒衣棍挡住谢老太爷打过来的巴掌,然后一字一句地回道:“她就是把我教的太好,才会让你们这些吸血鬼有机会耗干她的救命钱。” 谢老太爷被他怼的脸色铁青。 “景哥儿,说话要凭良心,三叔何时要过你家的一针一线?”谢兴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是读书人,崇尚高风亮节,最是清高,年景这话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 年景看了一眼他旁边的曾氏,冷笑道:“你要没要过自己心里清楚。” 曾氏眼里有慌色。 谢兴寒着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要过,我当然很清楚。” “你没有要过,她难道也没要过?你问问她,去年九月你去乡试的银子哪儿来的。” 谢兴去考乡试的时候正好是大旱期间,家家日子都不好过,祖宅根本没有多余的银钱给他当路费。 曾氏知道谢兴十年寒窗苦读,就为了九月能去乡里应考,连忙左拼右借,但是仍然还差三两,她原本想回娘家借点,可兄长家也早早断粮,一家人连野菜粥都吃不饱,更别提借她银钱。 曾氏正发愁不知回去怎么和谢兴交代,便撞见张氏和元宝在玉米地里偷吃包子。 她不觉想起二叔谢华,在人人都吃不饱的时候他还能在镇上开包子铺,手里肯定还有余钱,便用谢老太太病重要买药救命为由找谢华拿了三两银子。 她拿走银子没多久,年氏就犯病,但是谢华已经没钱买药,一直拖到年后,年氏的病情开始越来越严重。 年景为此没少给谢华脸色看。 谢兴一怔,转头看向神色慌张的曾氏问道:“你不是和我说,那三两银子是你兄嫂借给你的?” 曾氏知他心气高,得知真相后肯定不饶她,她想都没想便咬口否认道:“景哥儿,你娘病逝,你心里难受,三婶能够理解,可你也不能胡乱泼脏水,三婶何时找你家要过银子?” 年景像是早知道曾氏会这般耍无赖,他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说没有要过,那就当那三两银子给用的人买棺材了……” 年景这话一出,曾氏的脸色是相当难看,谢兴也不是读死书的书呆子,自然明白,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谢兴去年考乡试村里人尽皆知,村长甚至带头凑了些干粮给他带着路上吃,满心希望他能成为谢家村第一位举人老爷。 他挑灯苦读十年,自觉此次乡试没有问题,便当着众乡亲面放大话此行定然能金榜题名,却没想到最后名落孙山,回来没少被人明里暗里非议。本就心里郁结,又被年景这般恶言诅咒,顿时心火翻涌,一口老血呕了出来。 “辰子他爹!”曾氏看谢兴被气到吐血,也顾不上是她理亏,撒泼就去打年景:“你心怎么这般歹毒……” 年景毕竟年纪小,根本不是她对手,眼看曾氏扯住他一巴掌打下来,就听里屋的门被打开。 4.004 赏银 第四章。 元画鞋都没穿,跌跌撞撞地从里屋跑出来,她哭着去扯曾氏抓在年景衣襟的手:“放开,放开我哥哥,不要打他……” 两三岁的孩子,话都说不利索,哪儿有力气,她看怎么都扯不开曾氏的手,张嘴就咬过去。 曾氏吃痛,松开年景,一把将元画甩了出去。 年景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磕破头的元画倒在地上半天没动弹,他脚步不稳跑过去抱起她,慌乱地唤着她的乳名:“团子,团子……” “哥哥,我疼,我要娘亲。” 年景很想哭,但是他忍住了。 元画的哭声引来左邻右舍,很多人在门口指指点点,谢老太爷见状,便想让曾氏抱走元画。 年景哪里肯让她碰,怒声骂道:“滚开。” 谢老太爷连忙使眼色让谢生把年景也拉走。 元画看谢生扯年景,以为他们又要打他,哭的撕心裂肺。 双方正僵持着,就见谢华满面潮红地从里屋爬出来,他哆嗦着声对正拉扯年景元画的谢生和曾氏吼道:“你们在干什么,我还没死呢!” 谢老太爷看今儿这事要闹大,也顾不上其他,小跑出去将大门落锁,又把窗口关上,抖着手指着他们道:“你们都出息了……一个个瞎闹腾什么,还要不要脸面了?” 他活了半辈子,从来没像今日这般丢脸。 谢福几人想说什么,被谢老太爷一记冷眼瞪了回去:“我叫你们来是帮老二办后事,不是让你们来兴师问罪,再敢多话,都给我滚回去。” 谢老太爷难得动怒,没人敢触霉头。 “去把你二哥扶起来。” 谢兴还对年景那话心有芥蒂,并没有过去扶谢华。 谢生没多想,小跑过去扶起已经高烧虚脱的谢华:“二哥,你怎么样……” 谢华推开他,一步一停顿地走到一双儿女旁边,他看着掉了一颗乳牙的元画,和一脸倔犟的年景,眼眶一红,眼泪掉了下来。 他隐忍的哭声像是在无声控诉,看的谢老太爷也于心不忍:“把眼泪擦擦,孩子都在,像什么样子。” “有什么不痛快都先放放,当务之急是把景哥儿他娘的后事办了,家里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并没有多少余钱,我的意思是裹布下葬。” 年景冷着脸瞪着谢华,他费尽心思闹成这样,若谢华还一味顺从屈服,他便带着元画和年氏永远离开这里,他要彻底舍弃这个愚孝的男人。 “爹爹,团子冷。”元画嘴疼,身上冷,她窝在年景怀里小声地喊着谢华。 谢华听她这话就像是看见被裹布下葬的年氏也在和他说冷,他觉得很难受,无法忍受。 “不用你们给银钱,我会卖掉包子铺,好好安葬她……我谢华的妻不需要裹布下葬。” 谢华说完,颤颤巍巍地抱起元画,然后拉着年景,头也不回地走开。 谢老太爷想叫住他,但是看着他凄凉且决绝的背影,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爹,二哥要卖掉包子铺,以后谁给娘买药?” 谢老太太每月要固定吃药,细算下来,一个月至少得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对谢生这种没正经手艺的人不是小数目,对谢福和谢兴也是负担,所以这些年大多都是谢华给谢老太太买药,若是他卖掉包子铺,祖宅的日子根本没法过。 想到谢华卖掉包子铺的损失,谢福最揪心:“爹,你快说说二弟,这包子铺不能卖,您不是已经答应,让二弟给元宝凑彩礼钱,他要是卖了包子铺,还怎么凑……” 谢老太爷本来对谢华第一次违逆他的意思颇恼火,又看到谢福和谢生一副理所当然的贪婪嘴脸,莫名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气的他拂袖而去。 谢华病的很厉害,都没来得及挂上转卖包子铺的牌子,又昏迷过去。 年景看他烧的厉害,在不吃药,怕是会烧出问题,便把元画留下照看,匆匆往药铺去。 青山镇就一家药铺,卖的药不便宜,年景带的银钱并不够,“只有五十文,剩下的欠着,我给您打欠条。” 这五十文钱是他给隔壁面馆掌柜的儿子写课业挣来的,原本想存着给年氏买药…… 药铺掌柜认识年景,他有些为难地道:“你也知道,咱东家严厉,不让欠药钱的。” “我会还的,明天,明天我就还上。” “景哥儿,你就莫为难我,东家若是知道,我这个月都要白干了……” 年景不再强求,收起那五十文刚准备走,就听药铺里屋门口响了两声,那掌柜闻声过去,没多久他便回来把药给了年景。 “我们三姑娘说给你欠着,你快拿着回去熬药,火候要看好。” 年景把五十文又放了回去,拿着药对着帘子后的人道谢:“谢谢你,我会尽快还上的。” 年景走后,帘子被一双小手掀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悄悄探出脑袋。 掌柜苦着脸道:“三姑娘,你说让他欠着,被东家知道怎么办?” 小姑娘跑到药柜边,一边摆弄草药,一边道:“谢元宝不是马上要发工钱,在他工钱里扣便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元宝对景哥儿什么样,怎么可能替他垫药钱。” 小姑娘不咸不谈地道:“我没说让他垫,随便寻个缘由直接扣……你看这株金银花,它的根须断了,等谢元宝明儿回来,扣他九十文工钱。” 她把刚刚掰断的金银花放到柜台,擦掉手上的泥土,转身回里屋继续看书去了。 明儿就要回书院,她的课业还没温习完,幸好她有先见之明,找人先把大字给写了,不然晚上又得熬半宿。 年景从药铺回去,把药煎好,给谢华喂下,又把元画哄睡,起身出去挂了转卖包子铺的牌子。 他在门口等了会,没人来询问,正准备进屋看看谢华,便远远听见前街的书铺有人在喊话。 “州府大老爷出的诗句和棋盘,谁能破解,便有十两赏银……” 年景脚步微微顿,十两银子,很多,他要了! 5.005 试题 第五章。 青山镇是个小地方,读书人不多,不过因为二十年前城西李家出过一家三进士,颇有盛名。 李家平步青云后,举家搬去京城,李老太爷为感恩,将祖宅捐献给县衙,出资修成青山县第一家书铺。 这件事后来被朝廷知晓,李家颇受嘉奖,那家书铺也被当令圣上亲笔提名为:桃李满园书铺。 桃李满园书铺藏有万卷书,只要是青山县的读书人,都能凭书院学号借阅,谢兴也时常去借阅,对里面的藏书颇为叹服。 今日从谢华家回去后,谢兴依然心气难消,闹着让曾氏把那三两银子还给谢华,但是他们饭都已经吃不饱,根本没能力还钱。 曾氏被他训的泪眼连连,抱着儿子回了娘家。 谢老太爷看曾氏抱走孙子,把谢兴臭骂一顿。 谢兴心里窝火,气愤离家,路上刚好遇见去年同样名落孙山的同科秀才张琰。 听日子同样不好过的张琰提说桃李满园书铺出了有赏试题,便准备去试试。 他仔细想过,桃李满园书铺是当令天子亲笔提名,若是他能破解里面出的试题,就算不能名利双收,也能弥补一下去年乡试落榜的窘境。 谢兴对自己的学识颇自负,就算去年乡试落榜,他也觉得是因为和那次考官理念不同,所以文章才没能过选,只要来年能换个新考官,荣登乡试三甲绝对不在话下。 “君竹兄,你真要去解桃李满园出的试题?”张琰跟着谢兴又回到镇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他道::“我听越州府的表兄说,那试题出的不一般,答错极有可能有牢狱之灾,州府有不少读书人折在里面……” 他原本也想去试试,刚出门就被收到表兄信的祖父拦住,严明不许他去解试题,毕竟十两银子虽多,却也没命重要。 谢兴有些迟疑,不过为了乡试落榜丢失的颜面,也为了能早点还清谢华那三两银子,他最终还是决定去试试:“试题能出,就有解,听你表兄那话,试题是一副上联,只要我应出题人的试题而对,能有什么错处?” 张琰想到表兄信里的忠告,觉得那副对联肯定没想象那么简单,又劝了一句:“君竹兄,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是再三思一下为好。” 谢兴心意已决,没在和张琰多言,径直往桃李满园走去。 桃李满园书铺门口搭了简易台,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年景过去的时候,谢兴刚好上台。 “州府出的试题,解不解得出都没关系,回去不要外泄即可,试题就是一副上联,下联必须应题,考虑清楚再书写下来,由老夫呈报州府。”此次有赏试题的坐镇人是青山县县太爷刘云飞,他是土生土长的青山县人,又在此地为官多年,对这里颇有感情,不想他管辖的青山县也步上越州府的后尘,便事先言明了试题的厉害关系。 “州府出的试题,非同小可,切记要三思而行,考虑清楚再下笔。”刘云飞看过试题,心里多少明白州府那些书生被下狱的原因。 试题,试题,试得怕是天下读书人的心思。 谢兴见刘云飞一脸慎重,也意识到那试题不一般,心有退意,不过没等他确定要不要解题,衙役便把试题送了过来。 台下有好几个谢家村的人看着,这个时候退下去,又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不能忍受被人那般嘲讽,谢兴心一横,伸手接过试题,他先看了几眼,又细细琢磨了一会,突然眼前一亮。 谢兴连忙拿过笔,开始写试题的下联,写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被刘云飞轻轻拦住:“想清楚再继续写。” 谢兴皱眉,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正准备询问,就看见刘云飞用惊堂木在他写了一半的那个日字上面敲了三下,他低头仔细看了几遍,脸色突然大变。 “不好意思刘大人,这试题……君竹君竹解不出。”谢兴一头冷汗,哆嗦着手撕碎那张宣纸,脚步不稳地跳下台子,在一片哄笑声中仓皇而逃。 之后又有几人上去,都是看了试题就走了。 等第六个人从台上下来,年景刚好背完光脑查出的对联大全,古人对对联讲究很多,上下联字数要一样,音调要和谐,词性位置也要相同,还必须上下衔接不能重复。 年景大致弄明白怎么对后,直接从台子右侧爬了上去,他扬声道:“我要解试题。” “这不是小孩子玩的,快回家去。”刘云飞正头疼怎么和州府推掉这差事,根本没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 年景拉住正准备让人收台子的刘云飞,不容拒绝地又道:“刘大人,我要解试题,那十两银子我要。” 刘云飞看他神情不像闹着玩,微微皱眉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有考过童生?” “州府只说解题有赏,并没有说还要是书院的童生。”年景面无表情地回道。 刘云飞无法反驳,他想了想,最终还是让人给年景拿了试题。 青山书院像年景这么大的孩子只有一个金如兰,是济世药铺东家的小儿子,刘云飞见过一次,并不是眼前这个孩子。 金如兰是个颇有才华的孩子,若是他来解题,应该能看出端倪,眼前这个孩子,童生都没有考,想来也对不出什么。 刘云飞看年景拿着试题看了许久没反应,摸着胡子笑着道:“对不出也没关系,你年岁还小,回去好好温书,争取年后能考过童生进书院读书,那里有名师,好好学个三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年景说道:“我能解,但是我有要求,不要说出是我解的试题。” 言外之意,他只要那十两银子,不要解题的署名。 刘云飞有些意外,这试题一看就是京城大人物出的诛心题,极有可能还是当今天子的手笔,若是能有完美解法,传出去得到的名望可比这十两银子珍贵。 “你确定?” 年景肯定地点点头道:“我确定,我只要那十两银子。” 这试题,下联的署名,作为汉人的他根本不能要。 6.006 明君 第六章。 桃李满园书铺出的试题上联是,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 以州府地方名为题,下联要想既应题又对的大气,便只能对家国和君主。 而家国和君主,恭维赞扬即可,年景觉得这试题不难,就是不知为何那么多人无功而还,特别是谢兴,他那么清高自负的人,竟然直接当着台下众人的面落荒而逃。 还有刘云飞的反应也很奇怪,他似乎很不希望有人解题。 年景心里有些疑惑,便悄悄开启了光脑,把谢兴刚刚写了一半的下联复盘出来。 上联: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 下联:一人成大, 大邦大国大日(明君)。 上联的千里二字合起来便是重字,而重庆府在两江山水的汇合处,刚好契合重山重水重庆府的意境。 谢兴对的下联里一人合起来便是一个大字,用一个大字形容国家强域广阔,最后还不忘拍皇帝马屁赞一句英明。 单看意境,谢兴这副下联最契合上联,放在哪个朝代都算得上佳对,甚至无可挑剔。 但是在文字狱盛行和反清复明正盛的大清朝,却是实实在在的阎王爷催命符。 大明君,明君。 大明君,大明朝的国君。 同样的三个字,不同的意思,年景总算明白,谢兴为何那般惊慌,这试题,他若敢解,便是其心可诛。 而刘云飞再三强调解题要慎重,怕是早早看出,这并不是单纯的有赏试题,而是上位者用来试天下汉人的诛心之题。 因为是上位者出的试题,若是不对大明君,和上联的气势违和,但是对了大明君,又是大不敬。 这试题,无解。 年景思量不出更好的解法,也不太明白出题人想要什么样的下联,便用光脑强行刷出揣测上位者程序。 在位者:大清康熙帝。 康熙帝是大清第二位皇帝,八岁继位,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他的军事指挥才能极为卓越,先是怀柔蒙古各部,然后战撤三藩,力抗沙俄,最后收复台湾政权,彻底统一分分合合了上千年的中国国土。 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伟大的政治家,甚至可以称之为“千古一帝”。 但是,盛名之下也有瑕疵,康熙帝疑心重,喜爱玩制衡,他知道满清人口比不上汉人,早期的政策是满汉一家亲,相互制衡,后期便利用“文字狱”打击汉族异心人士。 揣测上位者程序里显示康熙早有打压之心,所以这次有赏试题,无论怎么解答,都未必能如其所愿。 除非…… 年景关了光脑,想了想,从桌上拿出笔,在衙役递上来的空白宣纸上写出下联。 他似乎用不惯笔,写的缓慢,字迹也很青涩,但是这不妨碍刘云飞看的心惊。 他突然明白,这孩子为何不要试题的署名。 “你这孩子……” 年景放下毛笔,把宣纸对折起,抬手恭敬地递过去:“试题我已经解出,请刘大人将那十两银子给我。” 刘云飞接过那张宣纸,心情复杂,年景的下联,实在不像一个孩子能作出来的,“你叫什么,平日都跟何人读书?” 年景穿着并不像富裕家的孩子,应该请不起夫子,但是他懂作对,又识字,身边肯定有学者。 “我娘。”年景无法说实话,又不能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只好说是年氏。 年氏失忆之前家境应该不错,她识字,前几年身体好些的时候还会写三字经,然后教年景和元画,大概是潜意识的观念作祟,她并不希望她的孩子连字都不认识。 “敢问令堂……”刘云飞又是一惊,这种县镇地方,男人识字都不多,更别提妇道人家。他根本无法想象能教出年景这般玲珑心思的孩子,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年景神色一暗,哑声回道:“她今早刚过世……” 他很悲泣,眼眶微红,眼里有泪,刘云飞没再问下去,他让衙役拿出十两银子递过去。 年景伸手接过银子,从台子上跳下去,径直跑去寿财铺。 “去查查是谁家孩子……”如此聪慧懂事的孩子,不应该埋没在这里。 年景刚跑到西街,就迎面撞见在赌场输的精光的谢元宝。 “你娘的是不是眼瞎……”谢元宝刚刚在赌场欠了十几两银子,正有气没处撒,当即就发飙,不过他刚骂了一句,就看见从年景怀里掉在地上的银子,瞬间眼冒精光。 年景连忙捡起银子,厌恶地骂道:“滚开。” 谢元宝今年十二岁,比年景长六岁,他出生的时候,谢福刚被送去从军不久,谢老太爷心有愧疚,很是偏宠他,以至性子养的极为霸道蛮横。 年景还在婴孩时期,因为年氏没有奶水喂他,只能喝米糊,谢元宝就时常趁年氏不在偷抢他的米糊吃,为此他没少饿肚子。 “堂弟哪来这么多银子?”谢元宝直勾勾地盯着年景手里的银子,心里小算盘打的飞快。 这么多银子,拿到手,再回家偷拿一些,差不多就能还清赌债,“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这银子先给我使使……” 他伸手就抢,年景早有准备,没让他得逞。 谢元宝脸色一变:“你给不给?不给,别怪我下手太重。” 两人岁数相差太大,年景心知打起来他吃亏,没准备和谢元宝硬碰硬,“桃李满园书铺出了有赏试题,只要能答得出来,便有十两赏银,三叔答完后告诉了我……” “是什么,快告诉我。”谢元宝听是谢兴给的解题,也没怀疑年景的话。 年景装模作样不说。 谢元宝又轮起拳头,凶巴巴地威胁道:“我看你是又皮痒,说不说?” “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 谢元宝有些小聪明,读了一遍就记住,“你这银子……” 年景看谢元宝还打他手里这十两银子的主意,下意识攥紧拳头:“你若再不去,那十两银子也没有了。” 谢元宝知道年景是个硬脾气,真不给他,一时半刻绝对拿不到手,说不定真会两边落空。 他想了想,便准备先得了桃李满园书铺的赏银,再回来找年景要银子。 有年景那十两银子,他还掉赌债,还能有银子去翻本。 这么一想,他便顾不上年景,迫不及待地赶去桃李满园书铺,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血光之灾。 7.007 入狱 第七章。 “老板,我要一副上等的成品棺。” 柜台前正算账的人用眼角撇了年景一眼,爱理不理地道:“十两银子,一口价,没有就快走,别挡我算账。” 寿财铺的老板叫王有财,是青山县有名的奸商,这次天降大旱死人无数,他趁机哄抬价格,挣的盆满钵满。 他店里上等的成品棺其实已经全部卖完,只剩下一副普通材质的桐木棺。 他没有直接说,是觉得一个小孩子拿不出十两银子。 年景并没有在意王有财的狗眼看人低,他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柜台上,强调道:“我要上等的棺木,不是不要。” 王有财拨算盘的手顿住,他没想到年景一个穷孩子真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上等成品棺……我铺里现在还真有,小哥儿请过来看看,这是上上等楠木而制,刚让人从柳州府拉过来,可保千年不腐。”王有财见年景只是一个孩子,身边又没大人,便昧着良心瞎忽悠,硬把随处可见的普通桐木说成上等的柳州楠木。 年景不是好欺哄的主,略扫两眼便看出问题,他伸手抹掉棺盖下面隐藏的灰尘,面无表情地问道:“刚刚让人从柳州府拉过来就这么多灰尘?” 王有财闪烁其词:“啊那是我记错,这副楠木棺是年初从柳州府拉过来的……” “敢问掌柜尊姓大名?”年景不想听他继续信口开河,他准备直接用光脑刷揣测程序。 这话题转的太快,王有财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名字?哦哦姓王名有财。” 年景在揣测程序里刷了三遍王有财的名字,都没有结果,他不死心又刷了两遍,竟然直接刷出读心术功能。 “王掌柜,你刚说这是柳州府出的楠木棺,那不岂是很贵,我这银子是不是不够?”年景状似无意的问。 王有财:十两银子是买不到柳州府上等楠木棺,买我这普通桐木棺却是绰绰有余。 “小哥儿见识不错,这民间有谚语,死在柳州,指的就是柳州府有好木,能够打一副好棺木,可保千年不腐。” “这柳州楠木棺多是达官贵人用,我们这种小地方几乎没有,我这副不瞒你说,是给家里病重的老父准备,他现在病情已经稍稍好转,还用不到……我听小哥儿的意思,也是给家里的长辈准备,我们同是天下孝心人,这副楠木棺便成本价九两银子卖你!” 王有财:普通的桐木棺算上工钱和材料,最多不到一两银子,这买卖是血挣。至于家里病的已经奄奄一息的老父,实在等不及重制,就给裹布下葬…… 年景抬手按在棺盖,用光脑搜出柳州楠木百科,冷着脸道:“柳州楠木树干通直,木微紫而带清香,纹理也很美观,你这副棺木颜色呈紫褐色,木射线细,纹理细微平淡,虽有光泽,却无味。和我祖父给祖母准备的桐木棺一般无二,王掌柜你是看我是小孩子好欺哄吗?” 王有财没想到年景小小年纪见识这般广,竟一眼看出好坏,“你倒是个精明的。” “这副棺木确实是桐木棺,虽不比柳州楠木,却也是好材质,我也不要你太贵,五两银子。” 年景放了三两银子在柜台上:“三两银子,你若卖,我就要……” 王有财讨价还价:“各退一步,四两。” 年景拿过银子就走。 “你等等,就三两卖你。”到手的生意要黄,作为财迷的王有财不能忍,他想好,就给家里那老家伙裹布下葬,省下的银子算是多挣的,三两银子卖掉不算亏。 年景过去交钱,签字画押,然后报出地址,让王有财铺里的伙计送他家里去。 王有财把他送到门口,正准备回去继续数银子,就听年景说道:“王掌柜,那三两银子,一两银子是本钱,还有两两银子是感谢令尊……” “谢他生了一个不孝子!” 王有财脸色铁青。 年景从寿财铺回去,路上正好遇见刘云飞带着衙役押解谢元宝回衙门。 他的神色很难看,显然对谢元宝的作死行为很气恼。 “这人小哥儿认识?”刘云飞见年景一直盯着已经被打晕过去的谢元宝,多问了一句。 年景知道谢元宝今儿这么一闹腾,刘云飞肯定要彻查,也没隐瞒,直言道:“是大伯家的儿子,他这是怎么了?” 刘云飞听说是年景的本家,便把刚才桃李满园的事说了,年景眨眨眼道:“他没读过书,可能在哪儿听到的,还望刘大人秉公处理。” 刘云飞听他这话微微愣,衙门若是秉公处理,谢元宝怕是要坐穿青山县的牢房。 “堂兄是阿爷长孙,在家多偏宠,大伯和大伯母又不怎么会管教孩子,所以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刘大人带他回衙门好好管教些时日,他知道厉害,便不会再这般口无遮拦了。” 刘云飞年底要考政绩,有望升官,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正有些不知怎么处理谢元宝这事,听了年景的话顿时有了主意。 “子不教父之过,既然他父母管不了,就由我这父母官代为管教……” 最后,谢元宝被打了五十大板,判刑半年,不许家人探望。 这事传到祖宅,正闹腾要去谢华家算账的张氏直接吓晕过去,谢福更是哭的撕心裂肺:“爹啊这怎么办,元宝怎么受的住,你快想想办法啊……” 谢老太爷也是心急火燎:“好好的,怎么得罪了县太爷,这人都已经下狱,我能有什么办法。” 谢老太爷这两日颇受打击,先是年氏下葬,谢华请的德望老人不是他,后又被四房梁氏昨儿生的又是女娃娃气到,恼得饭都吃不下,今儿又被告知谢元宝被县太爷下狱,这一连串的事让他很是心力交瘁。 “县衙不是可以用银子赎人……” 门口干活的谢生连忙进来喊道:“家里哪儿还有银子,爹连我的征兵税都还未凑齐,哪儿有余银赎人。” 谢生正庆幸梁氏昨儿生的是女娃娃,他不用去从军,今儿就发生谢元宝被县太爷下狱,谢福要用银子赎人。 他很恼火。 半年牢狱,和五年从军,孰轻孰重,谢老太爷很清楚,他没有同意。 谢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瘫在地上寻死觅活道:“那元宝怎么办,他可是我的独苗苗,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谢生虽然很生气,也知道牢里不是好过的地方,就谢元宝那吃不得苦的性子,估计真受不住:“爹,二哥的包子铺还没卖出去,就有银子买棺木,手里应该还有余银,你去和二哥说说,先拿出来救救急?” 8.008 户籍 第八章。 年氏要七日才能下葬,年景不想给她葬在偏远无人的山里,便准备买亩山地。 康熙年间自耕农户的田地买卖自由,很多人会因为天灾人祸躲避丁役银负担选择卖田地,谢华家要买地的消息传出去,很快就有人找上门。 “我家总共两亩地,十两银子都卖你。”卖地的是隔壁月前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娘子。 她的丈夫是一脉单传,家里老人都过世,身边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娃娃,根本撑不起门户。 “你那两亩地在老虎山头,地干无水,一年种不出一百斤谷物。”年景早早用光脑刷出青山县周边可卖的田地信息,周寡妇的那两亩地是他最有希望能拿下的。 “六两银子买你那两亩地,你考虑清楚,我们便去衙门公证画押。” 周寡妇犹豫不决。 年景刚用光脑刷到一些周寡妇不为人知的事,虽然他挺不屑威逼她人,但是借此敲打一下也不错,省得周寡妇看年氏过世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往谢华身边凑。 “我听人说你丈夫是在田间干活的时候被老虎山的猛虎袭击而死……” 周寡妇脱口道:“是何人在胡乱编排,我家那口子明明是病死,景哥儿你告诉周婶子,是谁和你说的?”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前街的痞子王老四……” 周寡妇的脸色大变,她顾不上价钱还未谈好,匆匆回去拿来地契和年景去了衙门画押。 又过了两日,周寡妇招了前街的痞子王老四进门,倒也安分起来,再也没有像年氏才过世那几日煮粥熬汤地往谢华家里送。 年氏下葬之后,大病还未痊愈的谢华重开了包子铺,他想多挣些银钱,送年景去读书。 自从知道年景在桃李满园书铺解出有赏试题,他心里便很愧疚,儿子明明有这么好的才华,却被他这个不争气的父亲耽误至今…… “你身体刚好些,过两日再开也不迟。”年景身上还有一两银子,省着点用,足够他们过小半年。 周寡妇那两亩地,除去圈给年氏的墓地,他准备租出去,不管收成好坏,多少能挣点减轻家里的负担,这样谢华就不用太辛苦,还要去码头搬包。 谢华拿出一小块杂粮饼给含着手指跟在年景后面的元画,一边搅粗粮一边道:“爹没有事,这些都是手上活,不累的。” “那边又来人了。”年景想了想,还是说了:“我锁了门,阿爷很生气。” 谢华的身子微顿。 “他气也无用,我们也要过活,不能总贴他们。”谢华暗自苦笑,他的父亲,来找他从来都是为了他们来要银子。 年景把糊了一嘴碎饼渣的元画抱到他面前,认真地道:“你还有我们,娘亲她……也会很欣慰你能看开。” 谢华放下搅拌的勺子,缓缓蹲下。身抱住懵懂的小女儿,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你说的对,我还有你们,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不能再对不起你们。” 这么多年,他对祖宅已经仁至义尽。 年氏入土为安后,要去县衙重制户籍,年景跟着谢华一起过去,他要改名字。 “为何要改名?”谢华有些不太赞成,谢氏小一辈,都是元字辈,年景要改掉元字,怕是又要有流言蜚语传出来。 年景想改名字,除了因为原有的名字听着顺耳,还有便是想牢记住那个只陪伴了他六年时光的温柔女子。 “我想带着她的姓氏,这样就不会忘记她。” 谢华没再反对。 他在户籍处交了三十文钱,将年景的名字改成谢年景。 因为户籍更改繁琐,谢华进去许久没出来,年景等的无趣,便拿过旁边的废旧纸翻看,他在里面看到一张破旧的寻人启事,画像和字迹都很模糊,只看得出是一个妙龄女子。 他觉得那模糊破开的眉眼有些熟悉,刚想拼凑起来看看,就听县衙主薄小跑过来道:“快快放下,拿不得,这可是州府那边的大人要找的陈年旧件,弄坏掉可赔不起。” “这旧件似乎有些年头,不知上面是何人?” 县衙主薄连忙收好那叠旧件,仔细想了想道:“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时间,听说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去上香的路上,和府上的仆人走散,找了多年都没找到。那家人现在在州府做大官,有权也有能力,便想再寻那位小姐……” 府衙出的寻人启事告示没有门路,最多贴半个月,若是官大就要另当别论。 贴个三年五年都不是问题。 年景想到年氏,下意识伸手摸摸怀里年氏给他的那个荷包,只有名字,他想要找到年氏的家人怕是比登天还难。 做官,应该是个不错的寻人途径。 他们这种寒门百姓,想要做官,只能靠考科举。 年景准备回去刷刷科举程序。 他刚下定决心,谢华就从里面出来,两人想到独自在家的元画快睡醒,便匆匆离开县衙。 他们才出县衙门口,就遇见刘云飞,他身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衣着不凡,模样也很贵气。 谢华正好要找刘云飞说年景读书的事,连忙上前道:“刘大人,那日你和草民提说的事情……” 刘云飞悄悄使了一个眼色:“这事不急,我现在有贵客要招待,不便和你们多说,你们先回去。” 年景看出刘云飞身边的少年不是一般人,怕是州府过来的贵人,十有八九还和桃李满园的试题有关。 “团子睡醒找不到人要哭,我们先回去。”年景和刘云飞点点头,拉着谢华大步离开。 刘云飞看年景走远,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对身边的少年道:“年二公子,旧件下官已经让人准备好,只是年岁太久,有些破旧,看不出什么。” 9.009 说亲 第九章。 “刚刚那个孩子……”相比刘云飞说的那些陈年旧件,年二公子似乎对年景更感兴趣。 刘云飞心里清楚巡抚大人的二公子来青山县找那些旧件只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前几日呈报给州府的解题。 他答应过年景不说出去,所以呈报上去的解题并没有署名,州府那边遣人过来问了好几次,都被他挡了回去。 年景这孩子前景可观,刘云飞不想让他过早接触那些血腥的政治权谋,毕竟慧极必伤。 “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家开包子铺的,做的馅饼不错,家里祖父颇爱吃,下官便订做了些让他们送过来。” 年二公子轻轻撇了眼他:“你紧张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孩子模样不错。” 刘云飞微微愣。 “半大的孩子,身上肉都没有几两,模样好看不到哪儿去。”这年月男风虽不盛行,却还是有不少达官贵人养些男子小童在府上,刘云飞有些拿不准他刚刚那话的意思。 年二公子轻挑眉头,漂亮的丹凤眼冷冷扫过来:“刘大人,别想太多。” 他说完,径直走进府衙。 刘云飞望着年二公子的背影,回想刚才那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年二公子的眉眼竟和年景极其相似。 就连身上那浑然天成的气势都一般无二…… 一个宦官人家的公子,一个寒门百姓,似乎没可能有什么关系,刘云飞抬手拍在脑门,他也觉得是他想多了。 年景和谢华回到家,元画早已经睡醒,小家伙似乎饿的厉害,光脚蹲在灶房抓盆里搅拌好的玉米面吃。 她糊了满脸面粉,年景连忙抱她去房里洗脸。 “哥哥,团子睡觉的时候看见娘亲,她给我买了好多糖糕,很好吃,我给你留了一大块,可是你一直没回来……然后我醒来,糖糕也没有了……” 年景拿下她含在嘴里的手指,轻声道:“你若喜欢,以后哥哥天天给你买。” 元画先是欣喜地点头,后突然想到什么又连忙摇头:“不买不买,娘说你和爹爹太累,不能总要吃的,我们吃的多,你们就会更累,阿奶也会不高兴……” 年景眼眶微红:“没关系,以后哥哥会挣很多银子,不会再让你饿着,哥哥还要做大官,让别人再也不敢欺辱我们。” 谢老太太重男轻女,逢年过节他们去祖宅吃饭,女娃娃碗里最多一片肉,半碗饭。 而年氏碗里永远都是难以下口的粗粮。 谢老太太的差别待遇,一直很让年景恼火,那时候若不是怕年氏为难,他早就和祖宅翻脸。 以至,他对谢老太太从来没有好脸。 元画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年景给她扎好头发,把人抱到外面,准备带她出去买糖糕。 先和谢华说了一声,年景才牵着她出门,镇上的糖糕铺在金氏药铺旁边,大概因为大旱的原因,生意不是很好,门口连个人都没有。 年景过去要了一块蜜饯糖糕递给元画,还没来及剥开裹纸,就被突然出现的张氏打翻在地:“好你个二房,你们有银钱买零嘴吃,却没银钱救亲堂兄,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我为甚要救他?我是他爹还是娘,有什么理由必须要救他?” 张氏想到她儿子在牢里受苦,年景却还在带着妹妹吃零嘴,就火气翻涌,她怒声道:“他是你亲堂兄,自家兄弟都不救,你还是不是人……” “我是不是人你不用知道,我知道你将不是人形就好。”年景看着远远过来的赌场打手,弯身抱起想捡起糖糕的元画快速跑开。 张氏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插腰破口大骂,就被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架在脖子上面…… 赌场的人要债极其凶残,他们找不到谢元宝,肯定要找亲属,年景怕在路上撞见他们,匆匆在西街买了一包蜜饯就回了家。 他刚进门,就听见他那几年不回一次娘家的姑母谢春道:“二弟,你要为孩子们想想,元画还那么小,身边得有人照顾,还有你一个大男人总操持家务也不是长久之事,身边有个女人还是比没有好。” 谢春是谢家长女,很早便嫁到邻镇吴家村,婆家家境一般,谢老太太病倒之后,她怕要贴药钱,慢慢就断了往来。 “我那小姑就是不能生养,别的方面都好,模样也清秀,家务田地活都是一把手,孩子她也会带,咱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她手把手带大的,你若是同意,她养大元画绝对可以放心。” 谢春婆家小姑是四年前因为不能生养被休离在家,她家老太太心疼小女儿命苦,平日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女儿,今年老爷子过世,老太太还准备分一间祖宅给小姑傍身,这让早有怨言的谢春不能忍。 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把人嫁出去最好,只是她小姑不能生养,给人填房都难说,谢春正发愁,就听人说年氏过世,便准备把人说给谢华。 谢华的脸色很难看。 年氏下葬不过十日,亲姑姑就过来说亲,不光谢华生气,年景听着也很火大。 “姑母,要给我爹说亲,可问过我娘同不同意,她才走不到十日,想必回来同你说说,也来得及,你说是不是?” 谢春看年景进来,正准备问问他的意见,就听见这话,顿时寒下脸,她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姑母难道还能害你爹?” 为了儿子吴余能去州府那里的书院读书,他们已经卖掉两亩田地,若是再被小姑占去一间祖宅地基,以后的日子太难过。 想到这里谢春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她对年景晓之以情地道:“景哥儿,这一家过活不容易,你看你爹又要养家,又要照顾你们,每日累的连热饭都吃不到嘴,若是家里有个女人操持家务,他便能轻松很多,你们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10.010 童试 第十章 谢春婆家太0祖曾是明朝进士,家里也算书香人家,只是在满清进京后渐渐没落,她丈夫是个病秧子,早年让人提亲,也是听媒人说谢春在家很能干,能撑得起门户。 吴家老太太看她下面弟弟多,想着过门肯定好生养,便擅自做主把亲事定了下来。 而谢春也有些心思,自觉丈夫那样,她过门就能当家,没等回家商量就接了媒人送来的礼钱。 她也是争气,过门就生了个大胖儿子,在吴家颇得脸。 她大儿子吴余从小就是书呆子,对读书很痴迷,谢春想着吴家祖上也是做官的,听婆婆说挺风光,便动了也让吴余去考科举的心思。 只是吴余读书死板,几次童试都没过,谢春琢磨是村里的老秀才教的不好,狠狠心卖了田地,给已经十三岁的吴余捐了一个书院监生的名额,三月就能去江汉书院报道。 她卖了田地,家里开销就吃紧,平日明示暗示小姑在家里多余,吴老太太见状,怕小女儿以后会被谢春赶出家门无处可去,坚决要分一间祖基给女儿傍身。 谢春累死累活为这个家多年,自然是不乐意,铁了心要将小姑嫁出去。 她看中谢华,是觉得谢华家里不错,这样家里的老太太就不会再贴女儿,而且谢华儿女都有,也不用担心生养问题。 谢春自认为这是门对双方都好的亲事,却没想过,她弟弟对年氏情深意重,根本无心续弦,更没想到年景的反应这般大,没等她将话说,直接赶人出门。 再次敲门无果后,谢春想起谢华最听谢老太爷的话,便在街头买了些便宜的野竹笋带去祖宅,准备说服谢老太爷做主先给谢华定下这门亲事。 谢春刚走到祖宅门口,就听见里面张氏哭的撕心裂肺:“元宝他爹救我。” “谢元宝在我们赌坊欠我们当家一十二两银子,有他亲手画押的字据,现已经到期,他躲着不出来,你们若是拿不出银子,咱们就砍了他老母一双手,拉他妹妹去我们楼里抵债。” 说着话,一个大汉就上去拉吓傻了的谢元翠。 赌坊楼里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暗娼,进去哪里还有活路,谢福连滚带爬地冲到谢老太爷跟前:“爹啊你救救大丫头,救救元宝他娘……” 平民百姓最忌讳嫖赌,沾染一样就能家破人亡,谢家祖训第一条便是忌赌,谢元宝身为谢氏长孙却明知故犯,谢老太爷气的不轻,他颤抖着手大骂道:“你教的好儿子,混账东西!” “阿爷,救救我,我不要去,爹娘……救救我。” 眼看谢元翠就要被拉走,谢福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晕过去。 谢老太爷又气又恼,一跺脚,转身进屋拿出给谢生好不容易凑的征兵银递过去。 等清算完谢元宝的赌债,赌坊那些人离开,谢元翠哭着跑回房里,谢福拐着腿扶起被打的像猪头的张氏,看着铁青着脸的谢老太爷大气都不敢出。 刚刚看见砍刀被吓到腿软的谢生跳出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我要是死在战场,就是你们一家人害死的……” 谢老太爷一巴掌打过去:“你给我住口。” 谢生捂着脸,恨恨地摔门而出,却不甚踩到谢春丢在门口的野竹笋,脚步打滑摔出老远。 谢老太爷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他这一倒下,谢老太太就犯病,家里现在分文没有,谢兴无奈,隔日便找到镇上,刘云飞恰好在包子铺,他当年考童生,主事就是刘云飞,对其颇为恭敬:“学生见过刘大人,不知大人在此可是要买吃食?” 刘云飞是特意来找年景的,今年童试月底开始,他事先估摸过此次青山县要考童生的学员资质,有些不尽人意,偏偏这次童试关乎他年底政绩考核,若是青山县今年一个童生都不过,他怕是再无升迁的可能。 年景原本是他最后的希望,但是他刚刚母丧,要守孝三年,刘云飞想着他不能考童试,不用避关系,便有意收下他这个学生。 前两日特意找谢华谈过,谢华也愿意,只是不知为何年景并不太乐意,把他送过来的帖子又还了回来。 刘云飞觉得很可惜,便趁着年二公子今儿去蓝山寺上香,独自来到包子铺,想私下问问年景为何不愿意入他门下。 “这谢家小哥儿的学识不错,我有意收他这个学生,但他似乎并不乐意,便想问问他缘由,不过来的不凑巧,隔邻说他父子两人带着妹妹一早去墓地扫尘了。” 谢兴很诧异:“大人说的,可是景哥儿?” “正是他,听说还未从师,不过文采已经很不错,等他三年孝期守满定然前途不可限量。” 谢兴的心情复杂,他当年童试考的不错,事后曾给刘云飞递过帖子,有意拜师,但是被婉言谢绝,他只当是官场中人不想多事,便没在意,如今看来,人家只是没看上他的学识。 “景哥儿是君竹二哥家长子,大人说他文采不错,可他未读过书,基本的礼敬长辈都不懂,前些日子甚至……” “甚至什么?”刘云飞冷下脸,谢君竹这人有些学识,就是气量不大,见不得人比他好。 当年他考童试,名次出来后,排中等的他没少编排名次比他靠前的几个生员,若不是当时名册早已经递交上去,刘云飞其实很想撤换下他。 谢兴刚准备继续说下去,就听年景在他身后说道:“妇有长舌,维厉之阶,我看三叔你比之她们更胜一筹。” 刚说过人家没读过书,转头就被当事人不带一个脏字地怼的无地自容。 谢兴顾不上是来和谢华要银子给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买药的,拂袖羞愤离开。 刘云飞下意识摇摇头,叹气道:“这般心胸狭隘,以后就算中举也是百姓之灾难。” 年景开了门,把刘云飞请到屋里,他先将元画放到房里睡,然后才道:“我爹刚去买食材,一时半会回不来,不知大人来这里有什么事?” 刘云飞是直爽性子,也没拐弯抹角,直言道:“我听你爹说,你不乐意入我门下,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青山县这小地方,没有名人大儒,他虽然只是举人出身,却也是正途,教个孩子科举入门还是绰绰有余。 年景从桌上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妹妹还小要人照看,爹爹忙生意兼顾不了她,家里情况也不好,我若跟着你做学问,束俢都得不少,实难负担的起。” “拜师给束修只是形式,你无需在意,你若真担心银钱,就好好用功读书,朝廷对科考成绩最好的生员有恩赐,每科榜首最高能得五十两银子。” 年景对这古代版奖学金制度挺敢兴趣,一次榜首五十两,两次就一百两,县考,府考,院考,若均为案首,就是小三元,怎么也能有一百两的恩赏…… 倒也是不错的生财之道。 然而就在年景打定主意好好读书没多久,麻烦就找上门…… 11.011 相见时 第十一章。 年景愿意跟刘云飞读书,谢华最高兴,平民百姓的日子太苦,他又没本事,只能寄希望儿子能走科举出人头地。 “明儿给你买些书回来,刘大人这般抬爱你,我们不能再让他贴银子给你买书。”包子铺新开张生意一般,谢华琢磨着明儿空闲的时候再去码头搬包。 年景一边整理年氏生前写的笔记,一边回道:“用不到那么多书,刘大人已经特许我去桃李满园书铺借阅,那里藏书万卷,足够我看很久,你别再去码头搬包。” 谢华没说话,孩子太懂事,让人又欣慰又心疼。 年景将年氏写的东西收拢好,便用旧毛笔蘸水在桌面上练字,他用光脑查过,科举考试中对书写有严格的要求,考生字迹太潦草基本都会弃之不留。 而古代的毛笔对他这种握惯圆珠笔的人来说着实有些难,他得多练练。 隔日午后没生意后,谢华还是偷偷去了码头搬包。 年景可以不买书,但是笔墨纸砚却不可或缺,而砚台在这种小地方多偏贵,光现在包子铺挣的银钱远远不够,他想快点攒够银子,给年景买一个好点的砚台习字。 每次搬完包,谢华都会在旁边的河里清洗干净才回去,倒也没被年景看出什么。 “团子,碗里有素包,等等给哥哥送去,爹爹要出去,晚点回来。”谢华看已经没有生意,就收了包子铺,又做了几个素包给两个孩子打牙祭。 元画抱着年景给她做的木雕,乖巧地点头:“爹爹快回来,不然哥哥又找不到你。” 谢华摸摸她脑袋道:“你和哥哥说,爹爹去县里给人送包子……” 元画歪着小脑袋,学着年景的模样道:“那你怎么拿的是饼,哥哥说过,一个杂粮饼我们不外送,有那功夫都能多卖一个包子。” 他带杂粮饼就是做做样子,却没想到元画这般较真,好在她还太小,糊弄两句也就说通,不过年景肯定没那么好说话:“爹爹去送饼你可别和哥哥说,送饼也能挣钱的,能给你哥哥买写字的笔墨。” “团子晓得了。” 谢华走后,年景就从里屋出来,他拿过墙边的菜篮子,拉着元画出了门。 晚饭吃的是年景炒的鲜木耳。 木耳清肺,但是野生鲜木里有种“卟啉”的特殊物质,不经过处理就食用可中毒,严重能致使皮肤产生皮疹、水泡,水肿。 所以木耳在山林虽多,却很少有人采摘,年景带着元画采了半菜篮子回来,用盐水浸泡了一个时辰才下锅。 “树耳我用盐水泡过,不会有问题,书上说它能清肺排尘,吃些对你身体好。” 盐在平民百姓家里也是稀缺,没人这么糟蹋,谢华本想说两句,但是听了年景后面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年景隔日用多出来的木耳做了一屉素包送去刘云飞府上,他记得刘云飞的祖父年岁很大,身体不太好,气虚血亏很严重,木耳有补气养血的作用,刚好可以用来做食疗。 他过去的时候,刘云飞不在,听府里人说在衙门忙征兵之事,他本想让门房将东西送进去就走,就见管事来说刘太爷请他进房里去。 年景不好带着元画过去,就将她留在前厅,请了府上婆子代为照看,这才跟着过去。 元画离开哥哥有些拘谨,坐立不安,婆子给她糖糕也不敢要,自己掏出年景给她做的木雕玩,眼睛时不时往院里看…… 她玩了一会儿,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连忙跳下椅子跑出去,一头撞进年二公子的怀里。 “哥哥……” 两目相对,发觉认错人的元画,瞪着大眼睛道:“团子团子……认错人了,你快放开……” 年二公子刚从蓝山寺回来,衣衫都未来得及换,就被一个小美女投怀送抱,不觉勾起嘴角道:“你这小模样,倒也不错,就是年岁小了点,哥哥可等不起,你若是有姐姐,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元画憋憋嘴,哭丧着脸道:“团子团子……只有哥哥。” 年二公子许久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小东西,眼带笑意地调侃道:“那你哥哥若貌似潘安,我也可考虑考虑……” “那我未必愿意。”年景拿着刘太爷刚送他的几本札记,一脸寒霜地站在他们身后。 年二公子缓缓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才到他胸口的年景,不知为何看着这个冷冰冰的孩子,总让他有种想要亲近的错觉。 “原来是你啊,你这模样确实不错,特别是眼睛……” 年景抬手打开年二公子伸过来的咸猪手,冷冷地道:“皮下白骨,论何美丑,你难道不知以貌取人是很失礼之事?” 年二公子下意识挑挑眉道:“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非要我说你丑的无法见人?” “人有多言者,犹百舌之声,甘拜下风。”年景冷笑一声,伸手拉过还盯着年二公子看的元画径直离开。 元画悄悄回头,对那个和年景有着相似眉眼的少年摆摆手。 年二公子等年景他们走远,方才反应过来,年景是骂他话多像乡野人家的长舌妇。 “臭小子!” “你去查查他,刘云飞从不收学生,这个时候收个无名小子,肯定和他刻意隐瞒的解题人有关,我要知道和他相关的所有事情……” 年景回去后,把书册放回屋里,看看时辰,谢华快要从码头回来,便开始准备晚饭。 他做了干炒木耳,又煮了一碗姜汤,三月天还很冷,谢华每次都在外面洗冷水,身体迟早受不住,他们家现在这情况,实在不宜有人生病,既然无法劝他不去码头搬包,便只能尽量替他解决后顾之忧。 谢华今儿回来有些晚,神色也不太对劲,年景以为他是冷水洗的受寒,连忙热了姜汤端给他。 看谢华喝完,年景盛出锅里素饼端上桌,一家人围在那里吃了起来。 “今儿我去那边,你阿爷想让你们回祖宅住,你现在要读书,团子也得人看,那边人多,可以相互照应,你觉得怎么样……”谢华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先提一下,毕竟年景性子太倔,让他突然住过去,怕是难以接受。 年景放下筷子,直接拒绝道:“我能带团子,不需要他们照看。” 他都不用想,都知道祖宅那边在打什么主意,若谢华手里没有包子铺挣钱,他就不信祖宅那些人还会管他们的死活。 这个时候提出让他们回祖宅住,无非想分一杯羹。 年景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如愿。 谢华也放下筷子,他紧紧攥紧那只画过押的手指,嘴张了又张,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12.012 难题难 第十二章。 那晚之后,谢华变的很忙碌,有时候早上包子铺还没开多久,便找借口匆匆出门。 年景觉出不对劲,趁着早上元画睡着未醒,偷偷跟了过去,发现谢华在码头做全工,每日至少搬三个人的货包。 “刘管事,再给我一包货。” 谢华刚刚大病初愈,人看着很单薄,刘管事怕他在码头出事有些犹豫:“你昨儿就不太对付,今日还是莫逞强,挣钱也不能急于一时。” 码头搬包是看数量,一个货包一文钱,有些人天生力气大,便一趟扛两包货,算两文钱。 谢华扛两包货其实很吃力,但是他依然坚持要两包货。 刘管事和他熟识,见他被两包货压的根本直不起腰,上前替他搭了把手,皱眉道:“这两日码头都有活,工钱也高,不愁挣不到银钱,你拼这么狠作甚?” 谢华咬牙迈出一步,气喘吁吁地道:“我家那小子在读书,想给他买个好点的砚台习字,这么多年,我亏欠他太多……” “那也不用这般急,你没好身体,他们更受苦。”谢华在码头搬包多年,刘管事对他家里情况很了解,知道他刚刚丧妻,家里孩子都没人照看。 他爹娘兄弟那边也不是省心的人家,几个兄嫂每次过来都是要银钱,甚至有一次没等谢华搬完包领工钱,便直接问他先拿钱走,颇让人气恼。 谢华不觉苦笑,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只能趁现在把能给孩子的东西都准备妥当,这样他也能去的安心一些。 刘管事看他固执己见,摇摇头,没再继续劝他。 年景微微红了眼眶,他没再看下去,小跑回去把谢华收起的包子铺又重新开了起来,拿着书一边看书,一边卖包子。 还时不时刷刷光脑,想看看有没有他这个年龄能够挣银子的事。 谢华昨儿晚上没做多少包子,年景卖到午时就全部卖完,他给元画做了一碗米糊,吃过之后,就牵着她去买晚上做包子的食材。 包子馅里要大量葱蒜,他家后院种的不多,一般都要出去买,年景刚看过,屋里葱蒜已经欠缺,便准备先买葱蒜。 年景在一排摊位前选了一家品相中等,摊主是个很不面善的年轻人的摊位:“大葱多少银钱一斤?” 摊主看年景是个穷孩子,觉得就算他有银钱买,也是小生意,有些不太想理会。 年景没在意他的不耐烦,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主家,你这大葱多少银钱一斤?” 摊主端着饭碗大口吃着饭,随口一说:“十文钱一斤。” 旁边只卖大葱的老大爷吹胡子瞪眼道:“黑心鬼……小哥儿你过来,老汉这葱七文钱卖你。” 年景牵着元画朝他笑笑道:“谢谢阿爷,我买他的大葱即可。” 他又问道:“请问主家,葱白和葱青能分开卖吗?我要十斤……” 摊主听年景要十斤大葱,是大买卖,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献媚地道:“卖卖卖,当然卖,葱白七文钱,葱青三文钱,我家这大葱都是自家种的,比别人家的好,又实惠,保证你买过就看不上其他家的烂葱叶……” 他说着话,昂着头耀武扬威地看向隔壁摊位的大爷。 年景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淡淡地道:“那我要五斤葱白,五斤葱青,刚好十斤,劳烦主家算算总共多少银钱?” 那摊主动作麻利地切好大葱,又殷勤地帮装在年景脚边的菜篮里,然后拿过算盘开始算价钱:“葱白七文钱一斤,五斤是三十五文钱,葱青三文钱一斤,五斤是十五文钱,总共五十文钱。” “刚好五十文钱,你数好。”年景从钱袋里数出五十文钱递过去,伸手提起菜篮子,对着那个好心的大爷点点头,然后拉着元画走了。 那个摊主数着数着就觉得不对劲,十文钱一斤大葱,十斤大葱就一百文钱,怎么他卖了十斤大葱出去才得了五十文钱? 他一脸懵,想找年景问清楚,连忙拿着那五十文钱追出去,但是人早已经走的没有踪影。 隔日,年景等谢华走后,又悄悄把包子铺开了起来,还在锅里煮了杂粮粥卖。 卖的不贵,一分钱一碗,配上包子,多少能挣一些银钱。 过了午后,包子铺的生意没那么忙,年景又拿光脑开始刷题,正刷的入迷,就听一个很好听的男声道:“主家,我要十斤包子,多少银钱一斤。” 年景微微一愣,从来没见过买包子用斤称的。 他收起光脑,缓缓抬起头,便看见来人是刘府遇见的那位州府来的公子爷。 年二公子一身月白色衣衫,火红披风,就那么在包子铺前面一站,旁边几个刚要买馒头的百姓都自觉让道。 年景站起身,抬着头冷冷地看着他道:“十文钱一斤。” 看着是他,年景心里就明白,昨儿他在菜市买大葱的事定是被他知晓。 只是年景有些不明白,这位州府来的公子爷,突然盯上他所为何事?难道是他在桃李满园书铺的解题被泄露? 他现在没有远走的打算,真是解题被泄露出去,他也不准备承认。 年二公子轻轻勾起嘴角,一脸邪笑道:“那包子皮和包子馅能分开卖吗?” 他还没来及查清楚年景的全部身家,就在菜市发现一件稀罕事,年二公子昨晚挑灯细细琢磨了一个晚上,怎么也没弄明白,为何十文钱一斤的大葱,年景怎么就用五十文钱买了去? 这道题目闹不明白,他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白日饭也吃不香,便准备来包子铺问问清楚。 不过年二公子也知道,年景很排外,怕是不会和他多言。 左思右想,他只好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就不信,还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年景眉眼一敛,冷笑道:“卖,当然卖。” 原来是为了这个来买包子。 年二公子将披风一拢,从随从手里拿过事先准备的五十文钱递过去,不怀好意地笑道:“那给我来五斤包子馅,五斤包子皮,刚好十斤……” 13.013 离别忆 第十三章。 年景看着他递过来的五十文钱,不骄不躁地道:“分开卖,包子馅十五文钱,包子皮五文钱,一起十斤总共一百文钱。” 年二公子一愣,感情是愚蠢的摊主卖错价格? 年景没等年二公子反应过来,已经快速分开包子的皮馅,打包递过来:“按你要求分好,我们包子铺是小本生意,概不赊账,请再给我五十文钱。” 年二公子:“……” 后来,年二公子买了十斤包子的皮馅回去,自我厌弃地一日三顿吃,硬生生吃了好几日也没能吃完。 随从看他吃的这般痛苦,劝慰道:“二公子,您若实在吃不下,属下给端出去?” 碗里的包子皮馅已经全部混在一起,卖相很难看,味道也不太好,随从都很惊奇他家挑剔的公子爷怎么下去嘴的。 年二公子咬牙又吃了一口:“花银子买的教训,怎么我也要全部吃完。” “谢年景这小子有些本事……你去他家,把他习字的册子弄一本回来。”刘云飞呈报上去的解题,字迹青涩,不像老辣的成年人写的字,若是他没有猜错,解题人极有可能就是谢年景。 随从连忙回道:“那谢家小哥儿都是用旧笔蘸水在桌面上习字,他家似乎没有砚台……” 年二公子颇惊讶:“哦?你继续说下去。” “他母亲年氏身体不好,常年卧榻,家里增益基本都买药,前些日子刚刚过世。听隔壁寡妇娘子说,他爹年年都贴补祖宅,年氏病逝大部分原因还是无银钱买药,她过世后,谢氏祖宅那边以无余钱为由想给她裹布下葬,遭到谢家小哥儿的强烈反对,双方似乎有动手。” “那日正好是刘大人在桃李满园书铺放有赏试题,没过多久谢家小哥儿就在寿财铺给年氏买了一副不错的桐木棺,价值三两银子。” 年二公子微微皱眉。 谢年景显示就是那个解题人,他是为给母亲买棺下葬,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解当今天子出的诛心之题。 是个孝顺聪慧的可造之材,就是被那糟心的一家子拖累了。 “他的母亲……是姓年?闺名叫什么?” “他母亲是外来人口,是他父亲谢华从牙婆手里买的,府衙户籍里并没有记载闺名。” 年二公子第一次遇见年景就觉得他眉眼眼熟,七年前他在祖宅生活的长姐失踪,那时候他年岁还不大,很多事都没记忆。不过他虽然有些记不清自小和祖母长大的长姐模样,却时常听母亲说,长姐的模样和他很相像。 谢年景的模样若是随他母亲,那他很有可能是他那长姐的孩子,他的外甥! 这个想法刚在脑里成型,年二公子便坐不住了,拉过屏风上的披风穿上径直出门。 随从在他身后追上来又道:“二公子您且等等,属下还有一件事要和你禀报,此次朝廷征兵,谢氏祖宅那边有一个名额,本来是老四谢生的,但是他前些日子离家,至今未归,谢老太爷已经把谢家小哥儿的父亲推去顶了老四的兵役名额。” “这件事,谢家小哥儿还不知晓,你看要不要同他……” 年二公子止步,微微抬手制止随从继续说下去,他冷哼一声道:“既然他那愚孝的爹不愿意说,那就如他所愿,只希望他莫要后悔。” 他已经想好,不管谢年景是不是他长姐的孩子,他都准备把人弄到州府去,少了谢华这个父亲在此牵绊,他就不信以年景那性子还会对这里有什么留恋。 那些愚蠢的人,等着后悔。 谢华在码头搬包凑够银子,在桃李满园书铺给年景买了端砚和墨块,材质一般,但是写出的字油黑发亮,细腻无杂质,年景收在柜里,都舍不得用,平日还是用旧笔蘸水练字。 谢华看着年景这般节俭很心酸,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此去从军一定要拼个军功回来,再也不要孩子们跟着他受苦。 募兵启程那日,谢华独自去老虎山看望年氏,回来就看见募兵官堵在包子铺前面,年景挺着瘦小的身板,一脸寒霜的看着他:“你替谢生顶了兵役?” 谢华不忍心看年景失望的眼神,他红着眼眶道:“他逃了兵役,你阿爷年岁太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垂暮之年还被拉去从军……” “那你就忍心,看我和团子孤苦无依?” 谢华伸手想去抱他,被年景一巴掌无情打开。 他茫然失措地收回满是冻疮的双手,哑声解释道:“我已经和你阿爷说好,你和团子他们会照顾,不会亏待你们,阿奶他们会好好照顾团子,让你安心读书,你三叔也会教你做学问。” “包子铺你大伯家会照看,每月银钱都给你收着,买书买笔墨都能用上……” 就大房那一家的德行,包子铺给他们照看,不败光算他输,年景一把推开谢华,忍着心中翻涌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告诉你,今儿你若敢走,我便让你后悔莫及。” 谢华单膝跪在地上,不顾年景在挣扎紧紧抱住他:“父恩比山高,母恩比海深,爹现在的心情其实同你一般无二,你不愿意我去,我也不忍他去……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等我回来,便带着你们离开这里,我们远远走开,再也不管他们好不好?” 谢兴那日说过,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年景以后要考科举,还要做大官,他这个当父亲的不能罔顾孝道做他前途的污点。 年景没来及说话,旁边已经等候多时的募兵官不耐烦地让人拉走了谢华。 躲在门后不知所措的元画看谢华被士兵拉走,哭着追了出去:“爹爹……你不要走。” 年景跟着出去,抱起跑的太快摔在地上的元画。 “哥哥,团子要爹爹……” 年景微微仰起头,哑声说道:“他已经不要我们,你还要他作甚。” 谢华走后,年景哄睡哭红脸的元画,开始收拾东西,他看见谢华不知何时塞在他床头的包子铺契,心里很难受。 是他太掉以轻心,才会让那群人有机可乘。 怪他。 年景伸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把包子铺契拿出来,出门去了府衙。 隔日,张氏和张福先过来,用谢华放在祖宅的祖宅的钥匙开了包子铺的门,也不等谢老太爷他们来接走年景和元画,便开始摆弄包子铺里的锅碗瓢盆,张氏抱怨道:“这勺子用着不顺手,明儿你把家里那个铁勺子拿过来。” “你先用着,我明儿把铁铲一起拿过来。”谢福欣喜点头,以后他就是这包子铺的主家,卖卖包子馒头,收收银钱就好,再也不用拖着伤腿干那些累死人的田地活。 张氏看他笑的合不拢嘴,没好气地瞪眼道:“你别高兴太早,这包子铺契还在那兔崽子的手里,你晚上回去再和爹娘说说,让景哥儿把包子铺契给我们保管……”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口就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身上带着包裹和棉被。 “你们是谁,来我们包子铺做什么?”张氏看他们放下包裹,就摸来摸去,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谢家小哥儿已经将包子铺盘给我们两口子,这是府衙替我们作保画过押的包子铺契……” “不可能,这包子铺已经给我们,你们哪儿来的泼皮敢胡乱哄骗人。”到手的包子铺不翼而飞,张氏根本不信,她上前就去推那对夫妻出去。 那家汉子脾气也厉害,见张氏竟然敢对他女人动粗,从包裹里拿着自带的菜刀就挡了上去。 张氏没有防备,刚好撞在那汉子的刀口上,瞬间血流不止。 “啊!杀人了……” 年景一手提着包裹,一手牵着元画,远远看了一眼乱成一团的包子铺,然后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开。 他要离开这里,在他有能力之前,他不会再回来。 等他有了能力,有了权利,有了金钱,他要让祖宅那些人后悔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年景带着元画刚走出城门,就看见端坐在马背上的年二公子。 14.014 鹿鸣宴 第十四章 六年后,九月。 今年乡试龙虎榜准时在寅、辰日张挂于湖广巡抚的衙门前,黄绸彩亭,人满为患。 已经过而立之年的谢兴随着外甥吴余挤到龙虎榜前,一字一行地细细看过,和往年一样,上面依然没有他的名字。 “三舅舅你你你……你快帮我看看,那个是不是我的名字?”吴余揉揉眼睛,不死心地又看了两眼龙虎榜末位的名字,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青山县,吴家村人,吴余。”谢兴的面色很难看,吴余读书死板,不知变通,多数都是靠死记硬背,这样的考生都能乡试中举,为何他却名落孙山? 吴余没注意谢兴的脸色很难看,欣喜地抓着他嚷嚷道:“三舅舅我中举了,我真的中举了……” 谢兴因为再次落榜心气本就不顺,被他这般拉扯,颇为火大地骂道:“龙虎榜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在家教你的仪礼都喂狗了是不是?” 吴余正处在乡试中举的喜悦里,哪里听得见他的训话,转身冲出人群跑去给在客栈给他们洗衣煮饭的谢春报喜。 谢兴被他无视,心火更盛,又无人发泄,便准备拿着身上所剩不多的余银去酒楼买醉。 然而今日乡试放榜,各个酒楼的酒水都比平日贵几倍,他身上那点银子甚至不够他进那些只卖状元酒的酒楼。 “我们酒楼今日只卖上品的状元酒,你既没钱又没中举,还喝什么状元酒,快快走开,别挡着我们接举人大老爷……”酒楼伙计挡在门口不耐烦地赶人。 谢兴被酒楼伙计说的无地自容,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铜板还没捡完,便如丧家之犬般在一片哄笑声中悻悻而逃。 酒楼不远处,年二公子拿着香气四溢的桂花枝歪靠在马车里,一脸玩味地看着身边坐姿很端正的少年:“你以谢君竹的策论为题,做的一篇杂记讽的我爹和郭老恨不得此次乡试未曾取过谢生的名,还不解气?” 少年轻轻放下手里的马车帘布,没搭理他。 他越不搭理,年二公子便越好奇:“你快和小舅舅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谢君竹的乡试策论是以孝治天下……” 少年挥开年二公子勾在他下颚的桂花枝,冷着脸问道:“想知道?” 年二公子连连点头。 “等你什么时候策论能赢过我,我便告诉你。” 年二公子的嘴角直抽抽,他家这小子的策论可是得过铁面御史郭琇郭老秒赞的,想要赢,好比让他去殿试得三甲那么难。 “这个太难,你换个简单些的。”年二公子带着一身桂花香气不死心地凑过去。 少年抬手点在他腰椎棘突下方的穴位,趁他身子酥麻无力之际,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回原位:“再敢一身花粉味靠近我,要你好看。” 他说完,径直跳下马车。 年二公子揉着还酸麻的后腰跟出去,他没好气地道:“就你这闻不得半点香粉味的怪癖,以后要如何和我外甥媳妇相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收到少年一记冷眼。 年二公子连忙捂嘴干咳了一声:“好好好,我不说,不说便是,明儿鹿鸣宴,爹的意思让你和我同去,郭老也希望你去。” 少年微微侧首冷冷撇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吴余乡试中举,他去鹿鸣宴,谢兴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能接近主考官的机会。 而他,岂会让那人好过。 鹿鸣宴。 桂花飘香,鼓乐声声入耳,三两举人相约一处,互道着科考心得。 “今年解元的策论你们看过没有,当真是精彩。” “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他这篇策论没有丝毫揣摩谄媚讨好之相,更像是在平常时刻,灵思忽至所得之文,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实难想象作此策论的人是何等风姿。”说话的是乡试第五,经魁杨林正,他的诗赋在武昌府颇有名气,为人也板正,极少夸人。 同桌乡试第四的张廷玉昨儿也看过那篇策论,颇为赞同杨林正的解读:“刑赏忠厚之至论,国与法的境地,宽容与界限,仁可过,义不可过……今年乡试解元,名副实归。” 旁边有举人问道:“你们说的可是那个三年童试,次次小三元的年瑾瑜?” “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听人说,昨儿放榜之前,年瑾瑜在贡院,以一位考生的策论为题,做了一篇杂记,讽的选中那位考生的主考官羞愧难当,当即撤了他的举人名额。” 旁边几人很惊讶地齐声道:“竟有此事?” “放榜之前,考生的策论都不能示人,是何人这么不凑巧,竟被他的杂记言中?” 先前说话的人看围观的人多起来,也没卖关子,压低声道:“听说是,青山县,谢家村人,谢兴谢君竹……” “你说什么,是谁?” 谢兴扮作家仆,刚和吴余偷偷混进来,就看见好些人围在一处讨论今年解元的策论,听他们的言论,年瑾瑜确实是个旷世奇才,值得深交,他正想着怎么结识年瑾瑜,就听说那个因为年瑾瑜的杂记而被撤下举人名额的人就是他。 当头一棒。 其他人见他脸色这般难看,大致猜到他就是那个倒霉的谢君竹,都有些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和谢兴一个客栈,知其脾性不好,唯恐他要闹场,连忙劝道:“君竹兄你莫恼,这事也只是听说,当不得真……” 今日鹿鸣宴是两广总督郭琇郭大人主办,真闹起来,怕是不好收场,他们千辛万苦中举,即将会师京城,可不能因为一个不知怎么跑来鹿鸣宴的落榜考生被牵连。 谢兴这两日堆积的怒火瞬间爆发,他也不管他是偷偷进来鹿鸣宴的,扬言问道:“年瑾瑜是谁?有胆量便站出来……” “是我!” 15.015 诗词赋 第十五章。 谢兴闻声转身,刚好撞进少年冰冷的眼眸里,他下意识后退两步,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是……景哥儿?” 六年前谢华从军,年景和元画突然失踪,他们一家找寻多年未果,这件事至今没敢写信和边关的谢华说。 紧随其后的年二公子先替年景穿上披风,然后一脸嫌恶地对谢兴道:“圣贤书读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非亲非故,唤人乳名是很失礼之事?” “劳烦以后唤我家这小子年解元。” 年景轻轻撇了一眼恨不得在脸上贴上他是年家人的年二公子,冷声道:“就你话多。” 年二公子耸耸肩道:“有人竟然敢在我面前同你恬不知耻地胡乱认亲,我总得让他知晓我年家二品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攀关系的。” 谢兴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煞是好看。 年景没搭理护短起来完全不讲任何道理的年二公子,他抬手拢起披风在解元位置坐下,然后微微昂首,对着谢兴挑衅地道:“我就是年瑾瑜,怎么,你不服?” 这般狂妄的话语,他说的自然,不做作,仿佛谢兴在他眼里就只是他脚下的烂泥。 而谢兴震惊过后,是心惊,官居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那便是湖广的巡抚大人……这样权势滔天的宦官人家,随便一句话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年瑾瑜,会是他那失踪多年的亲侄儿吗? “不服也无妨,我给你机会,让你心服口服……科考中常见的几个类型,贴经,策论,诗词赋,杂文,经义和墨义……由你来选考什么,我奉陪。” 年景说完,抬手敲敲桌面,语带嘲讽地道:“你放心,我不以权势压人,大可选你精通的,今儿鹿鸣宴上所有的学子都可以为你作证。” 众学子齐齐看向一脸慌乱的谢兴,似乎都希望他应下这场比试,好让他们也能见识一下今年乡试解元的风采。 谢兴连忙定定神,竭力压下年景给予他的压迫感:“我选……我选诗词赋。” 谢兴其实想选策论,但是刚听那些学子的言论,年瑾瑜的策论怕是很难超越,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比较拿手的诗词赋。 “你先。”年景略一抬手,再让先机,大家气度立显。 谢兴平白占得一个先字,心里不由微微窃喜,诗词赋若没有题目限制,是极容易超常发挥的。 他只需让对方应答不上即可。 谢兴微微沉思片刻,先来了一句四言:“青山绿水。” “春风化雨。” “凤落梧桐梧落凤。” “珠联璧合璧联珠。” …… 年景答的很快,谢兴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最后许久才憋出一句八言诗:“风花雪月,长恨时别。” “静守时光,以待流年。”无论谢兴如何变换试题,年景都能游刃有余应答,他甚至气定神闲,好似谢兴出的题目三岁孩童便能对答如流。 其间不少举子暗暗叫好,配上声声震耳的鹿鸣鼓乐,气氛瞬间紧张而激励起来。 “……不愧是一连三载小三元,当真是奇才。” “刚刚那句长恨对以待,也是够绝,轻描淡写掩盖掉前句的凄苦哀怨之意……” “……谢君竹已有败意,这场比试怕是要输……” 谢兴听众举子都在夸赞年景,心中一乱,越发不知如何出题才能碾压一筹。 “嗯?”年景微微抬眼。 耳边全是窃窃私语,臊的谢兴涨红了脸,他脑袋一热,竟将宋时期无人应答的绝句脱口而出:“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 烟雨暗千家。” 宋时期苏世居士的望江南词牌可谓千古绝唱,多少文人墨客为此折腰,流连辗转几朝,至今无人应答出来。 “这乃前人绝句,怎能用来比试作题?”张廷玉挺身直言,张家在桐城是书香世家,他父亲又是京官,家教甚严,最是不耻读书人剽窃挪用前人作品。 其他举人也齐齐附和,觉得胜之不武。 谢兴脱口而出后,也觉得羞耻,不过看年景表情微变,似乎对答不出,便强词夺理道:“先前也未说不能引用前人绝句作题,年解元这般高才,想来这题也不在话下。” “你若答的出,我便心服口服,若你答不出,我要你自请卸去乡试解元,让与真正有大才之人。”他悻悻然道,大有年景若答不出,就是那沽名钓誉之辈。 年景刚刚刷完光脑,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语气平淡地道:“哪有这么便宜的彩头,你要赌,就莫怂,我们赌大的,我若答不出,我不仅让出乡试解元,还写千字悔文杂记替你正名。” 谢兴眼前一亮。 “瑾瑜……”听是这个彩头,年二公子的面色微微变,他伸手想拉住年景,却被其错身避开。 年景拖着下摆着地的火红披风缓缓上前两步,然后抬手指着谢生不容拒绝地又道:“我若答得出,我要你谢兴谢君竹……此生再不许入仕!” 他的身量不高,身子也单薄,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顶天立地般气势磅礴。 那一刻,少年人的身姿堪比天高。 谢兴的脸色骤变。 对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来说,可以入仕是毕生之愿。 年景这个彩头着实太狠。 众学子唏嘘。 目光齐聚过来,谢兴心乱如麻,想赌,又不敢赌。 这些年因为谢华从军,包子铺被卖,祖宅的日子很不好过,大房懒惰又爱占便宜,四房六年三胎都是女娃娃,孩子多的养不起,谢老太爷又死不许分家,他若是无法科考,以后怕是要累死在庄稼地…… 他输不起。 年景冷笑道:“怎么,你输不起?” “你若是不赌,就认输,哪儿来的,便滚回哪里去,莫再脏了我的双眼。”他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 众举子嗤笑。 谢兴心气大,被人这般耻笑奚落根本无法忍受,他怒上前拍桌道:“赌便赌!” 几百年来,多少文豪大儒都答不出的千古绝句,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年瑾瑜能答得出。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年景一步一句,五步走完,刚好补齐苏世居士几百年无人答出的望江南词牌下阕。 一时间,整个鹿鸣宴鸦雀无声,连鼓乐都悄然停了下来。 谢兴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明明是九月艳阳天,他竟觉得冷的刺骨…… 16.016 醉乡楼 第十六章。 这倾盆寒冰浇下来,谢兴再无半点读书人的风度,他伸手扯住年景的披风下摆,犹如泼皮般嚷嚷道:“这次不算,我不服,我们再来……” 年景抬脚就踩在谢兴的手背上,他微微弯身,讽刺地道:“再来?你还配?” 从他答应应赌的那一刻起,便再无资格。 谢兴还想垂死挣扎,就听身后有个极其威严的男音道:“人生的耻辱不在于输,而在于输不起……” 观看许久的主考官郭琇忍不住摇摇头,他抬手对身后的随从道:“你们请他出去,莫再让他辱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 一锤定音。 谢兴被请出鹿鸣宴。 众举人唏嘘过后,连忙整理仪容迎向主考郭琇,和同考几个官员。 年二公子见郭琇同列还有一位老者,便小声对年景道:“那位应该就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韩菼韩大人,学识很渊博,深得圣宠,等会爹肯定要给你引荐,他希望你能拜他为师……” 韩菼此人很特立独行,盛宠正隆之际两度托病归乡,后又两度应召复出,他入朝为官不满九年,便成为朝中从二品大员,是康熙年间青云直上最快的科考文官。 “望江南是苏世居士遗留之作,上阕主写春日景象和感情、神态的复杂变化……” “下阕难便难在上阕写景过于厚重,旁观者无法驾驭,而你心思倒是通透,竟能想到代入其中,以他思绪补全下阕。” “宋记里记载苏世居士晚年因奸臣迫害,客居他乡,有家难回、有志难酬,正是无奈与怅惘之际。你下阕借煮茶来作为对故乡思念之情的自我排遣,既隐含着难以解脱的苦闷,又表达出自我调节后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下阕赋予的超然胸襟,方是苏世居士真正的人生之态。”韩菼推崇唐诗宋词,对宋时期的苏世居士最为痴迷。 望江南下阕一直是他毕生之憾,为此他两度辞官,在家潜心治学十余载,依然无解。 年景的下阕让他遗憾至今的人生得以圆满。 举子们细细品味过韩菼的点评,对年景的才学更为惊艳起来,特别是有小诗仙之名的杨林正,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向年景讨教一二。 不过没等他开口,韩菼便先开口道:“鹿鸣宴后,天下举子便要会师京城,彼时望月楼有讲学,不知小友能否一聚?” 望江南的下阕问世,韩菼准备在下月初望月楼他讲学之际着重讲苏世居士的望江南词牌。 年景能去,最好不过。 众举子惊呼。 望月楼是当今天子亲封的讲学之地,和国子监其名,能在里面讲学之人不是名人便是大儒。 不论是讲学贴,还是听学贴,都是一帖难求,是天下文人和学子梦寐以求的圣地。 年景对着韩菼拱拱手,礼仪规矩端正,举止大方,面上也未见半点慌色:“学生谢韩大人抬爱,只是学生家有幼妹要照顾,在她及笄之前,并没有远行的打算,还望韩大人能海涵。” 众学子先惊后喜。 他们惊的是年景竟然舍得拒绝赴宴望月楼,喜的是年景不远行,便无法同去京城参加会试,他们还有机会折冠今年的科考榜首。 不过,这往后的几年间,来州府考乡试的学子们怕是都要因为科考恩赏而被他碾压一筹。 毕竟,作为本朝第一个为恩赏科考的考生,年瑾瑜有本事有能力,甚至诚实的无可挑剔。 他科考,就是为恩赏。 韩菼虽然觉得遗憾,却也没有过分强求,只是给年景留了望月楼的讲学名贴,希冀他能改变主意去赴约。 插曲过后,鹿鸣鼓乐又欢快奏响,有举子应景跳起魁星舞。 “呦呦鹿呜,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嵩,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年景不喜热闹,对鹿鸣宴兴趣也不大,没等宴席正式结束,便悄悄起身离开。 上马车时被人叫住。 他微微抬眼看去,竟是吴余,刚刚只顾着收拾谢兴,倒是把他忘在了脑后。 “年解元,今日你同三舅舅谢兴的比试,彩头可否换成别的替代?或让耀祖代他也……” 年景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先行问道:“你母亲可是姓谢?” 谢春那般自私自利的妇人,竟能养出这种舍己为人的儿子,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吴余颇为惊讶地道:“年解元识得家母?” “多年前的旧识。”年景冷笑,他当然识得,在他母亲年氏下葬还不满半月之际,便妄图给谢华说亲再娶的女人。 他铭记在心。 “既是旧识,还望年解元看在母亲面上,对三舅舅网开一面,他是极有才学之人,若是再不能参加科考,耀祖怕他会想不开……”吴余想到刚刚谢兴的反应,又担忧又害怕,便不顾谢春的告诫,偷偷过来找年景说情。 想不开?怕他不舍得死。 谢兴惯会装惨卖无辜,也就吴余信以为真,年景问道:“谢君竹在寻死?” 吴余想了想,板正地回道:“外公家里处境不大好,日子也清苦,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三舅舅身上,无法科考对他打击甚大。孝经里有曰,百孝为先,若长辈有过,使其身心俱丧,当小辈者该替之……” 年景不觉冷下脸,精致的面容笑意全无,他道:“都说外甥像舅,你没继承其他三人的自私,自利,怂,倒是把他的愚孝学得更上一层。” 他原本还不想动吴余,现在却非动不可了。 否则以吴余这般无原则的愚孝性子,和祖宅那些人的德行,真若选了官,也是百姓之难。 说不定还会连累从军未归的谢华连坐。 “我今日和人有约,不便在此多耽搁,关于和谢君竹的彩头之事,你若是有他想,明晚醉乡楼一聚,你看如何?”年景抬手指向街角那处姹紫嫣红之地。 “自然是甚好,届时耀祖在醉乡楼恭候年解元大驾。”吴余见他这般好说话,很是欣喜地应下来,也没细究那醉乡楼的名字为何胭脂粉味那般浓重。 17.017 遇贵人 第十七章。 年景回到年府,想起年画在书铺订的画册忘记取,正准备让车夫再跑一躺,便看见因为岳父新丧休假在家的年大公子匆匆出门:“舅舅可是要用马车?” 他抬手示意车夫先别走。 年府大公子年希尧不到而立之年,性情温和,为人方正不阿,是那种比较正派的儒生,年景对其颇为敬重。 “景哥儿,你也要出去?” 年遐龄为官低调清廉,府上来来回回就那两辆代步车,一辆送了年景回府,一辆还在鹿鸣宴等着接年二公子父子。 年景惯会看人脸色,见稳重如年希尧神情也这般焦急,心知他是要出门见贵人,便连忙从马车里下来,道:“我并无大事,舅舅且先。” “确实有些急,晚点回来舅舅给你和团子稍好吃的。”他说着,匆匆上了马车。 年景看马车去的方向,似乎是驿站,能让年希尧这般急躁慌张的人物,想来不一般。 画册没拿回来,年景怕年画置气,没敢去后宅,想等年二公子他们回来后,再让人驾车出去取。 他回房换了一身衣衫,便去落霞院给他外祖母秦氏请安,不巧年画也在房里,小丫头看年景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了过去:“哥哥,快快过来,外祖母在教我做衣衫,你看看可喜欢?” 年画从小爱读书看画册,对针线并没有太大兴趣,年景偏宠她,从来也不强求,“怎突然要学做衣衫?” 小丫头没说话,默默拿过她做了一半的衣衫在年景的身上比划,那模样还真有模有样。 韩氏抿了口香茶,笑笑道:“今儿我带她去张府看你姨母,那家小姐儿同她显摆身上她娘亲手做的衣衫,她回来后便收起房里的书籍和画册,缠着我教她做女红。” 年遐龄次女年玉三年前嫁去张家,宅子离巡抚府邸不远。 年画微微仰头,她看着眼前那个早早刀枪不入的少年,红着眼眶道:“我们没娘,不过没有关系,以后哥哥的衣衫都由我来做……我以后,也会让哥哥穿的很暖。” “那你还哭甚?”年景抬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年画摇摇头,没说话。 她幼时丧母,父亲又远走,心思细腻且敏感,今日在张府肯定有人说过什么,才会让她这般难过心酸。 “你姨母想将记在她名下的那个张府小姐儿说与你,我看着模样还不错,就是嘴太厉害,怕是不好相与。”提及早逝的长女,韩氏心里也不大好受。 她伸手拉过红着眼睛的年画,轻声安抚道:“外祖母知张府那小姐儿说话不中听,你是懂事的,没同她计较。” 年玉嫁到张府三年未生养,心里也是急,刚好张太爷看中前途无量的年景,她想着这亲事若是能结成,她在张家也有底气,便先说服了韩氏替她斡旋此事。 谁知那张家小姐儿对年玉这个嫡母早有怨念,趁韩氏和年玉在里屋说话,恶意嘲讽年画兄妹无父无母,寄人篱下,衣衫都未必能穿暖…… 年画性情温和单纯,不会与人争吵,也不愿和她人说,心里却是极难受。 而在张家时秦氏便看出她们两人相处不快,但是碍于年玉的颜面,并未多言,“你姨母她没有坏心,你们可千万莫往心里去,至于那张府的小姐儿,外祖母还真未看中,我们家景哥儿模样俊,学识又好,以后多得是姑娘递香帕。” “你们且放宽心,改日等你姨母回来,我便同她说,此事作罢。”年景以后要自立门户,秦氏私心还是希望给他说个能撑得起门户的主母。 最好还是个懂事的,能够善待年画。 年景微微低首道:“让外祖母费心了。” 秦氏叹气道:“你和团子都是懂事的,是琉璃没福气享受,我听你外祖父说,明儿是先帝归天四十整年,要忌荤嫖赌享乐等,刚好你们都不用再去赴宴,让你小舅舅带你们回去给你母亲扫墓。” “孙儿自己带团子回去即可。”这些年他都没回去过,年氏的墓也只是给银子找人在打理,年景已经想好,等他存够银子自立门户后,便买一处风水宝地,把年氏的墓迁过来。 秦氏对谢家那些人没有好感,深怕他们回去会被欺负,不容拒绝地道:“让你小舅舅和你们同去,路上有个照应,他最近野的厉害,整日没个正行,明儿就是先帝忌日,可不能再等他去什么醉乡楼,那可是要丢功名的。” 年二公子三年前考的乡试,会试落榜,今年还要再战,秦氏怕他不知天高地厚,触犯到朝廷禁令,继而丢了功名。 年景想到吴余,眼神微闪。 两人从落霞院出来,就见前院仆人来去匆匆忙着,似乎是有客过府,年画凑到年景跟前,小声问道:“哥哥,可是有客人?” 丫鬟端去的茶水是上好的碧螺春,应该是贵客,年景伸手拍拍好奇不已的年画脑袋,轻声告诫道:“应该是舅舅的贵客,你莫要淘气,那画册我们明儿再去取。” 年画是懂事的,也没细究,点点头道:“晓得了,我去收拾东西,明儿好回去给娘扫墓。” “把你写给娘的信都带上,我们读给她听……” 把年画送回院里,年景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起身去了书房,他准备带两本年画正在读的书,给她路上打发时间。 年府的书房很大,里面藏书几百本,找书比较难。好在年景并不着急,对着书架一本本翻看,最终在第三行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诗经和图文画本。 都是年画平日喜欢读的册子。 年景把找到的书册收妥,刚准备回去,就听书架里侧有书掉落下来,他闻声过去,弯腰正要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本账册,一双锦靴便出现在他眼前…… 18.018 计算纸 第十七章。 年景只是微微顿,并未大惊小怪,他捡起那本账册,后退至三步远,方才把账册递过去。 “你都未确定我是谁,便把账册给我?”声音很清冷,是那种比较正统的京城口音。 年景没理会他话语里的嘲讽,一板一眼地回道:“行的端,做得正,给你又何妨?” 更何况他心里很清楚,年府虽不比巡抚府衙防备深严,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处走动的。 此人在书房,年希尧肯定也在书房。 “景哥儿……你们这是?”年希尧拿着刚找到的另外一本账册从耳室出来,便看见一大一小两冰山在互瞪着眼。 想想两人那相似的脾性,年希尧很是心惊,连忙悄悄给年景使眼色。 年景先收回目光,他其实没想那么较真,只是这人身上散发出的居高临下让他极不舒服:“刚刚给团子找书册,恰好撞见这位……公子爷,想必是舅舅的贵客,要是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说着话,再次将账册递过去。 那人用余光撇了眼明显比刚才恭敬不少的年景,道:“脱掉仙人衣,你倒也乖巧可人。” 这是在讽刺他浑身是刺,不好相与,年景心里冷笑,面上却如他所言,乖巧地笑了笑:“孟子曾对梁惠王曰: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年希尧愣了又愣。 他未想过年景怼的这般直接,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连忙结巴着声替年景开脱:“四……圆明……圆明先生请莫怪,这孩子是书痴,就爱说些名言典故什么的,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分外甜的粘牙,让原本想训斥年景两句的年希尧,怎么也张不开嘴。 而他还没有从年景的如花笑颜里回过神,便见那位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听允恭说,你还有一个妹妹,不知她的嘴是不是也如你这般厉害?” 年景冷下脸。 他原本想着这人故意隐瞒身份,应该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动怒,却不想他的小心眼竟比他的还严重:“圆明先生,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牵扯到她人,瑾瑜甘愿受罚。” 看这小子的态度,就知道他早早看出他的身份,竟还敢故意说那些话,胆子着实不小,圆明先生冷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来武昌府就带了两个随侍,并未声张出去,年希尧为人谨慎,想来也不会说,他委实想不透这小子是如何看出的。 年景微微睑下眉眼,恭敬答道:“绵袜未穿戴好。” 圆明先生垂首看去,右脚绵袜一角确实裸露在外,那料子和镶边明眼人一看便能瞧出端倪。 他顿了顿没说话,似乎也没整理绵袜的打算,反手接过年希尧手里的账册递到年景眼前:“你眼神挺犀利,想来心思也细腻,这两本账册便交由你来审核,你看如何?” 对账是极耗时的事,两本账册怎么也要几日的功夫,年希尧已经从秦氏那里得知年景明儿要带年画回去扫墓,遂替他求情道:“圆明先生,景哥儿明儿要回去给他母亲扫墓,这账册……” 圆明先生嘴角一勾,不容拒绝地道:“那就今晚核对好,明早给我送过来。” 年景自认为他的小心眼已经够严重,不想这位爷更厉害,直接病入膏肓。 真真是受教了。 年景一整晚没有睡,拿着光脑不停刷账册,为图方便计算,他把核对好的账目全部换成了阿拉伯数字,倒也省了不少时间。 而年希尧被圆明先生强留下来,也是一晚上未睡,清早才被放回来,他萎靡着脸去书房想帮忙一起核对,却发现年景已经用很奇怪的算法把那两本账册全部核对完。 他很震惊,拿着年景写的计算纸不撒手。 武昌府离青山县有些路途,年景怕走太迟会夜宿山林,和秦氏请过安便早早带着团子出门,也没等起床困难的年二公子。 等圆明先生看过年希尧送去的账册,想见他的时候,年景已经出了武昌府地界。 逃的还挺快,不过没有关系,来日方长。 他多的是法子让他乖乖进京去见他…… 年景去到青山县的时候,已经天黑,他带着年画在县里的小客栈宿了一晚,清早才驾车带着香供去老虎山看年氏。 年氏墓地那块地他租给了两个孤寡老人,没要多少田租,年景每月还会让人送银子过来,请他们帮忙打理年氏的墓。 李老头的儿子早年从军死在战场,儿媳妇也早早改嫁,只和老伴相依为命,他们就住在山里,离年氏的墓地不远,因为年景对他们颇照顾,他打理年氏的墓地也尽心尽力。 只是今年初他去镇上买泥瓦给年氏修补墓围时,被谢家那个泼皮看到,至此就没安宁过,还把年景每月送过来打理墓地的银子抢去。 “你这个畜牲,那是给亡者的供奉,你怎么也能下得去嘴。”年景前几日送的银子,被谢元宝抢去,李老头年纪太大斗不过身强力壮的他,只好和老伴去山里摘些山果放在年氏的墓前供奉。 谁知谢元宝在赌坊输光银子,又来威逼李老头拿出年景以前送回来的银子,“活着的人都没吃,死人还吃什么吃,我告诉你老东西,这是我二婶,她的坟头不需要你们这些外人打理,你若是识趣就把我堂弟送回来的银子统统拿出来……” 他抬手把吃完的果核扔在年氏的坟头,然后抬脚踢掉了李老头刚修理好的墓圈,威逼说道:“不然……” “不然你要如何?”年景满面寒霜的站在他们身后,眼里深冷且冰凉,犹如寒冬的冰。 谢元宝一惊,连忙回头,但是还没等他看清人,就被年景狠狠踢在腿腕,双腿着地跪在了年氏墓碑前面。 年景怒不可止,他抬手对跟来的随侍道:“去报官!” “今日我若不让你脱一层皮,我便不叫年瑾瑜!” 19.019 妇人心 第十九章。 年景以谢元宝恶意毁坏年氏坟墓为由,一状告到县府衙。 大清律例对冢墓、棺椁、尸身造成毁伤行为的处罚极为严厉,既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出于以孝治天下的传统观念。 开棺毁尸者,斩立决。 而恶意毁坏她人的墓基,最高可判处徒二年和杖一百刑罚,情节严重者甚至会罚处劳役,流放远方。 谢元宝被两个衙役压跪在县衙大堂上,他听律法说要处徒二年和杖刑一百,吓的不顾公堂之上不能大声喧哗,大声嚷嚷道:“大人冤枉草民冤枉,那坟是他自己掘的,和草民无关,是他大逆不道……” 青山县县太爷还是刘云飞,深知谢元宝的品行,自从几年前谢元宝出狱被药铺解雇后,便时常因为小偷小摸被人告到府衙,谢老太爷前两年还管他,后来见他屡教不改,狠狠心也不管了。 谢元宝整日无所事事,平日就在赌坊厮混,有银就赌,无银就回家偷,谢老太爷没少生气。 年景当年携妹出走,刘云飞是知晓的,他在州府安定后,逢年过节还给他稍过武昌府的特产,不贵的东西,却满满都是心意。 就这样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怎么可能自掘亲生母亲的坟墓,就为了诬陷恶名昭彰的谢元宝? 刘云飞自然是不信,他把惊堂木一敲,大声训斥道:“大胆刁民,人证物证在此,还敢狡辩……” 李老头和老伴是人证,物证是谢元宝鞋子上的墓土,以及前些日子他刚刚偷来铁锹,他本想若是李老头不给他银子,就用掘墓吓唬那老东西,却不想这铁锹直接让他坐实了掘墓罪名。 “青天大老爷草民冤枉啊,草民只是想吓唬这老东西,那墓真是他掘的,是他大逆不道……是他们合伙诬陷我……”谢元宝指指跪着的李老头,又指指站在旁边的年景,已经语无伦次。 刘云飞见他死到临头还恶意诬告,伸手拿出罚签便丢在地上,道:“乡试解元有选官资格,等同朝廷命官,我朝律法有明文规定,民告官,当罚二十杖刑……先打他二十大板再议。” 谢元宝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衙役已经拿过板子打起来,前几下他还只是哀叫求饶,打到后面实在受不住,不管不顾全认了。 签字画押后,谢元宝被判处徒二年和杖五十刑罚。 年景送走李老头,站在府衙门口,冷着脸看着衙役行刑,期间谢元宝晕过去,刘云飞为让他长记性,让人用冷水泼醒继续打,直到打完五十大板,他彻底不省人事为止。 围观的百姓大多都受谢元宝偷抢过,看县太爷这般发威,直言大快人心,有人甚至偷偷扔了几个臭鸡蛋过去…… 谢元宝受刑完被衙役拉走后,围观人群里站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他仰着头对年景道:“你既要收拾他,为甚不把他直接罚劳役流放?” 刚刚他在外面明明听到县太爷说,挖掘损坏她人墓情节严重者可罚处劳役,流放远方。 他希望谢元宝远远流放,最好再也不能回来。 年景抬眼看向那个衣着破旧的孩子,模样还没彻底长开,却也多多少少能看出长得像谁,“我收拾他,我解气,你却未必。” 年景其实未解气,却也莫可奈何,大清律令只对挖掘损坏贝勒贝子公爵以及身上有诰命的夫人等坟冢会处以重罚,他一个乡试解元,还不够资格让谢元宝罚处劳役流放远方。 不过没有关系,迟早有一日,他会给年氏一品诰命加身,让人再也不敢恶意欺辱她。 他要让天下人都敬她,护她,艳羡她! “我还打不过他。”那个孩童想起每次和谢元宝打架,都是他挨揍多,心里有些气恼。 不过他看着气恼,话语里的坚定却能让人知晓他不会服输,倒是个可造之材,年景眼神微闪,“他会在里面两年,很久,你有足够的时间强大到等他出来收拾他。等你站到里面,无需下跪,无需行礼,他那样的烂泥便能任你宰割。” 孩童闻言,先是微愣,后看见有衙役过来恭敬地请年景进去,他顿时仿然大悟。 他要读书,他要做官,他要让谢元宝再也没机会在家横行…… 年景进去府衙后,规规矩矩给刘云飞行了一个学生礼,“今日有些匆忙,未带谢师礼过来,还望老师勿怪。” 乡试过后,很多举子都会带谢礼去看望师长,年景原本想给年氏扫过墓,也备礼品去刘府,未想因为谢元宝先和刘云飞在公堂相见。 刘云飞拍拍他肩膀笑道:“说来惭愧,我都未教过你什么,却平白占了你师长的名号,让你不好另遇良师。” 年景拱手回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是学生不想另拜他人,与老师并无关。” 他喜欢自学,实在不懂便刷光脑,总能有解答。 刘云飞苦口婆心地劝慰道:“我知你聪慧,书上那些一点就通,但是老师教你不单单是教学问,还教你为官之道,这些是领悟不来的,京城那处名人大儒多,若你明年二月会试高中,他人若有意收你入门,便爽快应下来,与你以后的仕途百利无一害。” 为官之道确实是一道古今都难解的难题,年景虽然不喜他人管束,却也知道刘云飞说的是对的,他点头道:“老师说的在理,学生记下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期间说起近几年青山县发生的大事,刘云飞是唉声叹气。 他道:“先前汉江书院的金如兰你可还记得?” “记得,我们是书院同窗。”年景点点头,金如兰和他有一年的同窗之谊,后来她被家中的继母闹到书院,爆出是女装红颜,继而被汉江书院除名,罚其回家交由父母管教。 刘云飞想到金如兰就忍不住叹息不止,道:“她家中继母不是好相与的,父亲前年突然瘫倒在床,家里大小事都被继母拿捏,前些日子她家的药铺又药材出问题,被官府查封,她府上为凑罚金赎罪,变卖仆人小厮,她那狠心的继母竟然把她也卖去醉乡楼抵债,着实让人愤然。” 年景微微皱眉道:“她的族亲都没人出来管?” 金如兰学识不错,为人也大方,早年与他还有赠药之情。 “管不得,她那卖身契是她亲生父亲亲自签字画押,旁人根本无法插手。”就算刘云飞身为当地父母官,也是爱莫能助。 年景想了想问道:“老师可知她继母的名讳?” 既然金如兰的继母这般厉害,她父亲突然瘫倒在床便不那么简单,年景想用光脑刷刷看,如果真是她继母预谋,就当还金如兰一个人情。 刘云飞端过茶杯抿了半口,才回道:“是周氏,你也识得,就是当年你家包子铺隔壁那个寡妇娘子,她招入门的王老四在你走后的第二年病死,没多久她就再嫁金家为妾,隔年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算是母凭子贵,被有女无子的金老爷扶正。” 年景轻挑眉眼,原来是她! 那会周氏有意谢华,有事无事来他家,他看不惯,特意用光脑刷过周氏。 周氏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和王老四的丑事被她丈夫知晓后,她便和王老四设计引出饥饿的猛虎袭击田间干活的丈夫。 她丈夫捡了半条命好不容易逃回去,却最终在周氏的不管不顾中流血过多而死。 可谓,最毒妇人心。 年景当时自身都不好过,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在周氏卖地时用话警告了她一二,本想着她能收敛,和王老四好好过日子,却未想她的胆子够肥,没过两年便又故技重施。 王老四怕是致死都没想到周氏这般狠心。 年景微睑眉眼,状似无意地暗示道:“那周氏的丈夫过世前几日,学生曾见过她偷偷端血水出来倒掉,之前也听王老四说,周氏的丈夫不是病死,而是被老虎山的饿虎袭击……那老虎山位置偏高,田间又有驱兽烟瘴,应该不会有饿虎出没……” 刘云飞顺着年景的思路细细一想,也觉得此事疑点重重。 只是,周氏前夫已经逝去多年,又无父母族亲,就算是死于非命,也无人替其申冤。 他们官府虽然也有查案权利,可是若没有原告,想要还原事实经过也不容易。 年景似乎知道刘云飞心里再想什么,又道:“周氏和其前夫有一女,她那时已经记事,父亲是不是病逝,肯定知晓,老师若是能找到她,便可一探究竟。” “对我怎未想到,我这就让人去找她……”刘云飞大喜,正欲让衙役去寻周氏长女,就听府衙门口有人击鼓鸣怨。 年景放下茶杯,随刘云飞出去,一看击鼓之人竟然是吴余。 20.020 论辩论 第二十章。 吴余状告金家主母周氏,残害现夫君,恶意贩卖其原配子女,谋夺金氏家产。 他进了县府衙,往堂上一跪,话说的奇快,显然是早早便想好的说辞:“……还望大人能明察秋毫,给金姑娘和金家一个公道……” “你已是乡试举人,起来说话即可。”刘云飞抬抬手道,他昨儿看过今年乡试青山县中举的名单,知道吴余在榜。 吴余面上微微一暗:“草民已被剥除举人功名……” 刘云飞颇为惊讶,有心询问缘由,但是看吴余神色不对付,最终没敢细究,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此事暂且不表,你状告周氏之事,因你与金家非亲非故,这诉讼官府是无法受理的。” 各朝律法里,原告的资格都有严格限制,因为家族伦理观念的缘由,子女是不能起诉父母的,奴婢亦不可起诉主人。 而原告的诉讼资格只有成年的男性才有,女子的诉讼权被剥夺,如果女子需要起诉,家中又没有成年的男性,只能由她同族的人代为起诉。 吴余和金家既不是族亲,又不是故交,是没有资格来县衙起诉周氏的。 吴余闻言,原本有些郁郁不欢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他结巴着声道:“回大人,草民和金姑娘……已经已经……” 见他久说不出口,在衙门口的金如兰径直过去跪下道:“回禀大人,余相公已许民女一纸婚约,依大清律令他现在已有资格替民女状告周氏谋害家父。” “是草民状告周氏,与她……娘子无关,还望大人明鉴。”吴余慌忙揽下诉讼权,大清律法有明文规定,子女状告父母是为忤逆不孝,要过堂受刑罚,金如兰现在的身体根本吃不消。 刘云飞想查办此案,原告必不可少,但是金家族亲不多,男丁还多在江南经商,金如兰舅家又无人,根本无人替她出头,吴余能揽下诉讼权再好不过。 “去传周氏……”刘云飞向来看重金如兰,自是想将此案彻查清楚。 衙役赶去金家,吴余看金如兰跪在那里摇摇欲坠,颇为自责地道:“怪我嘴笨,还让你亲自出来替我正名。” 金如兰在醉乡楼没少受私罚,吴余赎她出来的时候,浑身伤痕累累,又连夜赶回青山县,身体已经难以负荷。 “无妨,你说和我说都无区别,我就是担心她会请诉讼师,怕你辩不过他们。”吴余为赎她出醉乡楼,已经开罪他的母亲谢氏,还欠了书院一个师兄十几两银子,根本无力再承担请诉讼师的银钱。 他嘴笨拙,她又是周氏继女没有话语权,形势对他们极为不利。 “本是我拖累你。”当年在江汉书院读书,金如兰最看不上读书死板的吴余,对其态度也不甚好,可她身份曝光后,所有同窗都对她退避三舍,只有吴余不畏流言送她出书院回家。 而这次被困醉乡楼,险些清白不保,也是他拼死相救,甚至为她丢了功名。 吴余与她的恩情慎重,若是此次金家能安然度过危机,这一生,她便做他的妻,护他周全,让他衣食无忧。 “我是甘愿的。”吴余又红了脸。 金如兰看他几次伸手欲扶她,又偷偷缩了回去,小小示弱道:“你若是能主动些,我便好受点。” 吴余闻言,再也顾不上礼仪规范,连忙扶住已经强撑不住的金如兰。 周氏果然请了诉讼师,是青山县颇有恶名的王秀才,情性高傲,尖酸刻薄,他接诉讼不论谁好坏,银子多即可。 “原告说和金氏女有婚约,可有婚书?若没有婚书,你又用何证明身份?”他一张口,便怼的吴余话都说不出来。 吴余面红耳赤,在金如兰的点头示意下答道:“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作不得假……” 王秀才咄咄逼人道:“私相授受若也算是事实,你又怎么证明你不是伙同金氏女妄图谋夺金氏家财?” …… 年景微微皱眉,这王秀才有些本事,一张嘴扭转黑白、颠倒是非不说,还不停挖坑让人往里跳,就吴余这板正的性子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个吴余,嘴这般笨拙,金如兰时运真不好。”年二公子不知何时站到年景的身后,他对里面的形势极为不看好,有些担心他借出去的那十几两银子要打水漂。 年景微微侧身,没理他。 年二公子显然已经习惯他这般冷淡,自顾自话道:“我记得当年在江汉书院,金如兰的身份暴露,有人要报到府衙严惩,你曾替她同山长说过话,怎么这次不打算帮?” 年景冷冷撇了一眼他:“就你话多。” 他说完,径直从后门出了府衙,然后又从正门进入大堂,拱拱手道:“抱歉,刚刚有事耽搁,来晚了些。” 王秀才已经逼的吴余节节败退,金如兰见状,正欲不顾礼法王法亲自上阵,就见多年未见的同窗走了进来。 他明明还是那般瘦弱,可站在堂上的气势却强大到让人无法忽视,就连王秀才都是一愣:“你是何人?” “武昌府年瑾瑜,是此次原告的诉讼师。”年景是乡试举人,无需向王秀才见礼,便微微点头示意礼貌。 一连三载童试小三元,颇具盛名,王秀才自然也知晓,只是他未想到年瑾瑜竟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年景等着回去重修年氏墓地,不想在此多耽搁,便先开口道:“互许情意也曾是佳话,王先生说的这般不堪,又如何能证明你不是为替周氏开脱罪行继而诬告他们?” 双方辩论,最怕对方顺着话反问,王秀才无法证明,就像吴余也无法证明一般,“王某身为诉讼师,替苦主伸冤,自然是问心无愧。” 年景神色未变,抬手示意吴余说话。 吴余难得聪明一回,举手发誓道:“草民对金姑娘的心日月可鉴,绝不是为图她家财,若违本意便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够狠! 21.021 讲学帖 第二十一章。 吴余这誓言一出,拿银子办事的王秀才明显落于下风,年景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质问道:“金氏女卖身契画押的指印浅淡,且形是反向,签字的字迹模糊潦草,和本人字迹相去甚远,我要求请金家家主出面辨别真伪。” 金如兰和吴余皆一愣,卖身契和年景所言的并不符,但是他的语气却像是他说的就是事实。 王秀才也是一惊,怎么和周氏说的不一样,“这是……” 过堂不愿出面的周氏突然从后面出来,她伸手指着年景道:“你休得胡言,那签字是民妇看着相公亲自签的,岂能作假?” 年景等的就是她出来,语气平淡地道:“那就请他过来问一问,可是心甘情愿签下的卖身契。” 周氏的脸色一变再变:“你……相公本就不良于行,昨儿更是已经无法开口说话,怎好还让他过堂受罪。” 她的话刚说完,王秀才便意识到年景说那些话的意图,正准备制止周氏再说下去,便听年景又道:“敢问,金家家主是因为什么致使不良于行的?” 周氏其实很悚年景,每每看着他冰冷的面容,总能让她想起很多年前,他提说的那件事,像是什么都知晓一般,让她无所遁形。 她思量许久才回道:“相公他是是……坠马所致。” 王秀才自认周氏的回答无甚问题,便没插口。 年景面无表情地道:“想来你不知晓,人之所以会失声,源于喉咙损坏,以及脑里有异物压迫,坠马是无法致使口不能言的。” 周氏面色一白,还没来及狡辩改口,便看见衙役抬着金老爷进来,紧跟其后的还有被她卖去戏班卖唱的前夫之女…… 所有罪责直指而来,纵使王秀才有颠倒是非的本事,也救不下后路已经被年景堵死的周氏,最终周氏因受不住刑法逼供,认下谋杀亲夫的罪行,鉴于情节太过严重,被判处秋后斩立决。 此事由刘云飞呈报州府,又被州府送入京城审批,刑部直接下达判决,处恶妇周氏凌迟,以儆效尤。 此事过后,年景圈地重修年氏墓基,期间谢家找来几次,都被年二公子怼回去,他也不多说废话,让几个身材魁梧的随侍往墓地一站,谢家那些怂人就没一个敢硬来的。 年二公子打发了谢家那些人,进去就看见年景在亲手给年氏修墓基,动作不是很娴熟,却也有模有样。 “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手艺……”年二公子感觉很新奇,也挽起袖子过去试了试,弄的整个基层都扭扭歪歪,年景只好全部拆掉重修。 他冷着脸赶人:“走开,别捣乱。” 年二公子看年景又要重修,心里过意不去,没敢再捣乱,他指指年氏墓地旁边的空地问道:“你将这里空出这么多做甚?” 年景拿着泥瓦的手微微顿,他没有说话。 年二公子却突然会意,他想了想才道:“爹和大哥几年前托人打听过,那边编制里早已经没有他的名字……” 没有名字,也无亡兵册送回青山县,年景甚至自损三年阳寿强行用光脑刷出父子关联,然而至天子亲征准噶尔后,谢华的名字在他光脑里便是一片空白。 “我知道。”年景背过身,静静地修着年氏的墓基。 他拒绝给谢华立衣冠冢,却在年氏墓地旁边留了一席之地。 不论谢华是生还是死,年景都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谢华能够回到年氏的身边……让她不至于那么遗憾。 回武昌府之前,年景去刘府和刘云飞辞行,回来路上遇见早早等候在那里的金如兰。 “想见你一面不容易。”金如兰给年景递过好几次拜帖,都被送了回去,谢礼也都是原数退回,亲自上门更是连面都见不到。 她琢磨着年景回武昌府之前肯定要去见刘云飞,便事先等在刘府的外面。 年景轻轻撇了一眼不远处翘首企盼的吴余,冷着脸道:“你该知晓,我很不喜和谢家有关的人,何必自讨没趣。” 就是因为知晓,她才没让吴余跟着过来,怕适得其反,“你和谢家的事,吴余其实并不知晓,他娘嫁去吴家便和谢家断绝来往,只到三年前谢老太爷为替谢元宝凑罚银找到吴家村,他才知晓外祖父家还有人……” 金如兰顿了顿,也没扭捏,直言来意:“若是他日你们再遇见,可否请你对他手下留情?” 醉乡楼那件事,吴余觉不出问题,她却是一听便明白。 “你管好他那一家,我便没必要再对他下手。”吴余没有功名,其他人也就翻不了天,今后只要不是牵连九族之事,他都不准备再插手。 金如兰连忙拱手道谢:“多谢。” 年景见她毫不犹豫,提醒道:“你可要想好,那谢氏并不是好相与的。” 吴余为金如兰丢了功名,她嫁进吴家,谢春肯定不会给她好日子过。 金如兰嘴角微微一扬,眨眨眼道:“那些所谓的恶婆婆为难儿媳妇,不是婆婆多可怖,而是男人的女人不够厉害。” 她很自信,年景觉得值得期待,“你可知一生威风八面百战百胜的关羽关二爷,为何却在最后一战失败被杀?” 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后,奉承的人多起来,他一骄傲便有些大意,导致兵败被杀。 金如兰何等聪慧之人,一点便会意。 阿谀奉承或许是小人行径,可对泼皮无赖之人,却是不错的良策。 感谢的话金如兰没有说,年景走后,她出银子在老虎山旁修了女神庙,许了年氏享受百年香火供奉。 年景带着年画从青山县回武昌府不久,便收到京城望月楼的讲学帖,发帖人乃圆明先生。 盖的还不是圆明先生的私印,而是……四贝勒的印章。 22.022 国子监 第二十二章。 送帖人是四爷家臣戴铎。 看面容似而立之年,一身不起眼的素袍,无论对谁都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不知年小公子何时启程?” 戴铎在四爷府邸多年,平日在四爷跟前也能说上话,这次被遣来武昌府送望月楼讲学帖,他心里其实不大痛快,这年瑾瑜就算是有大才,也不过是一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何须主子爷那般费心? “我若不去,你主子是不是有话说?”都说字如其人,年景光看字迹和语气用语便知晓,进京之事推脱不得。 戴铎未想到年景真有不想进京的想法,之前四爷说,他只以为是玩笑话,毕竟望月楼那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 “贝勒府有一位小格格,今年刚满五岁,正是识字学规矩的时候,主子爷有意在年大人府上选一人给小格格作伴。”戴铎见四爷挺赏识年瑾瑜,但是年瑾瑜似乎颇不识抬举,便给四爷出了这主意。 四爷当时挺赞同,就是不知为何看他的神色有些怪异,像是极为同情他一般。 “听说年小公子有一胞妹,聪慧可人,又懂事,选给小格格作伴想来是极好……” 但凡涉及年画,年景便没有好脸,他不等戴铎把话说完,转身提笔写下一行字,封口递过去道:“请先行转交圆明先生,望月楼讲学一事,瑾瑜上京之后定会亲自……登门道谢。” 戴铎也是人精,看他语气不对付,没敢再多言,只是在心里暗自嘀咕,进贝勒府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这年瑾瑜却如此避如蛇蝎,果真是不识抬举。 送走戴铎,年景去书房见了年遐龄。 年遐龄正在为改制湖广七府的征收税银制度烦恼,自年前各府部议之后,他连着几道折子呈报上去都石沉大海。 户部审批不通,改制便难以执行,那些心血也都白费,为此他是茶饭不思。 年景知他午饭用的少,便让人准备了些茶点送进去,“外祖父,先吃些东西。” 年遐龄放下写了一半的折子,冲他抬抬手道:“景哥儿别站着,过来坐。” 年景规规矩矩走过去。 见他坐的这般端正,年遐龄笑了笑道:“这么多孩子,就你的规矩最得我心,若你小舅舅有你一半端正,我也能放心让他去国子监。” 年遐龄一生为官谨慎,苛求忠厚本分,对规矩礼法尤为看重,年二公子那散漫不羁的脾性就是他的心病,时常要担忧这个小儿子会折在规矩制度上,继而量成大祸。 “是国子监那边在催?” 年家在国子监有一个荫监名额,年遐龄之前一直想送年景进去读书,都被他以胞妹年幼不远行为由而拒绝。 微微点头,年遐龄有些不明所以地道:“前几年只是例行问问,今年不知为何突然明确要求得有一人去国子监……” 年希尧已经入仕,年府能去国子监的,除了年二公子,便只有他,年景已经猜到是谁的手笔,“外祖父若是担忧小舅舅,国子监那里便由孙儿去即可。” 左右躲不过,他也不必再挣扎。 “你莫勉强,让他去也无甚关系,我总拘着他,他怕是心里也不痛快。”年景早年吃苦颇多,年遐龄只希望他能顺着自己的意愿过活。 年景想了想,决定给他提个醒,“我收到贝勒府的望月楼讲学帖,明日就要出发入京……” 年遐龄微微一愣,问:“是哪位阿哥?” 天子册封成年皇子后,党派之争也越演越烈,几个成年阿哥变本加厉地互别苗头,致使朝野内外不少人被迫站队。 这也是他极不愿送小儿子去国子监的最大原因。 他这般官职,若是小儿子也被迫站队,年家怕是再无一日安宁,严重点甚至会牵连九族…… 年景斟酌着开口,道:“是四阿哥,那日他和大舅舅在书房,正好我过去找书撞见,便问了孙儿几句。” 年希尧前段时间在查各地的私账,后来因为他岳家新丧带孝在家,差事便交由四阿哥在办,“你识出他的身份?” 四阿哥来武昌府并未声张,他也是人走之后才知晓。 “他锦袜未穿好。”年景如实回答。 年遐龄忍不住揉揉眉心,相比其他阿哥以礼相待的拉拢,他其实更怕四阿哥那种什么不做,便能让人顺从妥协的威逼。 年景能入他眼,未必是好事。 “入京之后,切记要谨言慎行,天子脚下不比别处,稍有不慎,便容易铸成大错。”贝勒府送出的帖子,肯定是推脱不得,年遐龄只好寄希望年景进京之后能恪守本分,不让人有机可乘。 京城那处是个最能体现皇权大如天的地方,谨言慎行确实是不错的生存之道,年景回道:“外祖父且宽心,孙儿铭记在心。” 为了年画不进贝勒爷府,往后的日子他会向那位爷学习……戒急用忍,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平和忍让。 当然,若是实在有人非要触他底线,那也别怪他私下手段狠辣,年景想到刚刚送走的戴译,眼神微微闪。 年遐龄对他还是颇为放心,点点头道:“早些回去收拾收拾,明儿让你小舅舅送你入京。” 他说完咳嗽了几声,年景连忙起身将茶水递过去。 年遐龄没接稳,茶水洒在折子上,他看年景想用衣袖去擦,摆摆手道:“不碍事,我等等重写便是。” “外祖父也莫太心急,身体当紧。” 年遐龄已经快花甲之年,身体情况比前两年差很多,平日只要劳心累力便容易头疼胸闷。 年景查过他这状况,是因为年纪太大身体免疫功能下降所致,要多休息,但是年遐龄有事不解决就放不下,时日一久,身体也就越发吃不消。 湖广七府的土地改制他曾用光脑刷过,确实可行,就是他们拟出的那个方案有些微不足,年景状似无意地指着折子上其中一处道:“外祖父你这里其实还可稍稍改动,地丁税若是按照土地和人丁进行征税,具有重复性,不如把丁税平均摊入田赋中统一征收,这样少地农户的负担也相对减轻。” 年遐龄闻言,细细一想,便拍桌叫好,他欣喜地道:“不愧是景哥儿,心怀天下百姓,我这便重写折子……” 想法再好,朝上没人支持也无用,户部那里就过不去,年景看着边咳嗽边写折子的年遐龄,不觉陷入沉思,不知在望月楼讲地丁税改制可有人听? 年景要入京去国子监读书,最难过的莫过于年画。 她是年景一手带大,两兄妹从小到大都未分离太久,当年年景在江汉书院读书,也是年府和书院两头跑,后来江汉书院改制,不让考生走读,年景索性回了年府自读。 可见他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是多么重视。 “哥哥在京城安顿好后,记得给我写信报平安,大舅舅说那里已经入秋,会比这里冷很多,我给你做的衣衫要拿出来穿,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身体,别让我担心……”年画抱着年景,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有哭。 年景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心里也不好受,许久才狠狠心,拉开她的手上了马车。 “哥哥我等你回来……哥哥……” 马车一走,年画便哭了出来,她追在马车的后面,一声声地喊着哥哥,那画面就像回到很多年前,她追着募兵官一遍遍喊着爹爹别走…… 年景紧紧握住拳头,他告诉自己,最多三年,三年之后他要在京城给她一个家,再也不让她这般孤苦无助。 年景的马车刚入京,就远远看见被四爷打发去福州府当差的戴铎。他看上去有些郁郁不得志,显然是没想明白为何四爷要打发他去福州府当差。 “绕道走,去国子监。”年景放下马车帘布,让车夫避开前方去福州府上任的车架。 戴铎会很多年回不来京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国子监位于东城,那边不能驾车,年景便拿着行礼走路过去,年二公子跟在他身后微微皱眉道:“你若是愿意带书童,也不用这般累。” 年景没理他,国子监不比江汉书院,里面不是佼佼者,就是皇亲国戚,书童若处事不够圆滑,带着未必是好事。 他在国子监孑然一身,也就无后顾之忧。 年景在国子监学录那里递交了监照之后,便要打发年二公子回武昌府,他道:“你今晚就回去,不许在京城逗留。” “我明儿回去。”年二公子眼神闪烁不定,他已经答应家里那些酒友带胭脂巷偃月姑娘的肚兜回去,若是失言,太过丢脸。 深知他小心思的年景冷声道:“你今晚大可去厮混,信不信明儿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你不举?” 会试在既,竟然还有心思胡来,果然是他们平时太宠他了 “我信我信,你可别动手……”年二公子连忙认怂,脚步不稳地退至三步远。 他刚退开,就看见墙那边有一支快箭直逼年景而去…… 23.023 荫监生 第二十三章。 那箭速度很快,年景抬手挡过去,六七本书册全部对穿而过,箭头差一点点便捅在他脖颈,把年二公子吓的不轻,“景哥儿,你没没……没事吧?” 年景被箭的力道冲击,跌倒在地上,还没来及回话,就见墙头有人小声道:“韩维兄,似乎伤到人了?” “什么!伤到人了?”一声惊呼过后,一蓝衫少年从墙头掉下来,径直滚向年景。 年景已经被年二公子扶起身,他微微抬脚,那穿书而过的那一节箭头便捅在了少年的臀部…… 还趴在墙头的那位少年听他哀叫连连,连忙跳下来扶起他,问:“韩维兄,你可要紧?” 韩维疼的说不出来话。 “哎呀,韩公子,我们同窗这些年,我倒不知你竟是红妆女颜。”墙头之上不知何时又坐了三人,看衣着打扮,非富即贵,且和韩维两人不对付。 韩维长相秀气,肤色又甚若女子,在国子监时常被以傅明为首的荫监生耻笑。 他祖父韩菼和傅明父亲马奇都是翰林院的掌院大学士,一汉一满,因为理念关系,彼此的存在形成了很微妙的压制。 长辈们互别苗头,小辈们也多少受影响,以至在国子监优贡生和荫监生是相互对立的,每每双方不管不顾怼起来,国子监的祭酒都头疼。 “你们休得胡言……”韩维被他们笑的脸涨红,已经顾不得臀部疼的厉害。 傅明跳下墙头,啧啧声地看着韩维身后那块猩红,意味深长地道:“看着韩维兄如此,我突然有些诗意大发,不知韩维兄可愿指教一二?” 韩维知他没好话,正欲拒绝,就听傅明道:“落红直下三千尺,疑是韩兄是女子……” 又是一阵哄笑声。 旁边的年二公子也没忍住笑了出来,韩维窘的顾不上和年景致歉,拂袖而去。 “六哥,这月马上大课考核,你这般奚落他,赌注肯定要被他换成倒夜香,那味道……实在有些受不住。”傅明身边户部尚书希福纳的儿子阿纳布想到上次倒夜香的经历,还有些想呕吐。 荫监生多是祖辈功德进来的,学识都一般,在国子监被优贡生压制的厉害,傅明心有不服,便带头发奋读书,励志要把优贡生比下去。 为求必胜的决心,傅明代表荫监生和以韩维为首的优贡生打赌,每月大课考核得首位者,可要求一方做一件事,他们这方已经三连败…… 上次惨败,被罚倒夜香,好多人吐的受不住,傅明去找过韩维,两人私下达成共识可以不罚倒夜香。 不过,看那小子刚才那神情,怕是要不作数了。 傅明压下那光想想就让人欲呕的感觉,连忙对阿纳布道:“祭酒不是说这两日会有一个童试三载小三元的荫监生来国子监?你快去学录那里查查,他来了没有……算了我自己过去查,你们回去将人统统叫起来默书习字,这次大课考核我们不可再输!” 他说完话,三人便齐齐爬过墙,一个余光都没给年景和年二公子。 年景:…… 送走年二公子,年景买了盆便宜的玉兰花送去贝勒府。 他没有拜帖,贝勒府的门房不让进,年景也没计较,将玉兰花从花盆里移出种在属于贝勒府范围的一块空地上。 种完玉兰花,年景拍拍手上的泥土回了国子监,他已经如约登门致谢,谢礼也有送,至于主人家不见人,他也未有办法,反正他心意到了。 若是以后有人提说,那株玉兰花便是很好的证明。 年景的首课是国子监司业胡作梅讲的诗赋,此人的文学功底深厚到和天子、朝中大臣吟诗作对都是不假思索的地步。 “……讲这么多其实也无用,实用方是关键,今日我不考你们,由你们来出题目我答。”胡作梅为人风趣,比较和善,又爱给学子们讲各地的趣闻,在国子监颇受人敬重。 傅明的眼神微微一转,先韩维一步出题道:“江河日下,人鬼颇同。” 胡作梅笑笑道:“是葱佩先生给聊斋志异写的序,这册子成本不到二十年,民间流传甚少,可见你平日没少白日做梦。” 傅明也不反驳他的话,如实答道:“梦就是心里欲0望的达成,我不信写这本册子的人没有梦想过花妖狐魅变成美人投怀送抱。” 胡作梅抬抬手示意他坐下,道:“你只看到里面的情情爱爱,其实这本册子是通过谈狐说鬼的手法,揭露人性的黑暗,以及规法制度的无情。” “看你们的神色,想来都看过这本册子,那今日就用此作题,你们用一句诗词赋来评写观后感……” 正打瞌睡的阿纳布一听,苦着一张脸道:“不说今日不考我们?” 胡作梅伸手摸着半白的胡子呵呵笑道:“考你们是要罚抄书的,今日不考,答不好,也不罚。” 诗词赋是优贡生的特长,傅明那边还在苦思,已经有人先答道:“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 …… 傅明看韩维那边好几个人都答出来,他们荫监生这边却没有一个人出来作答,便硬着头皮来了一句大白话:“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 虽然是一句大白话,倒也对应题目,胡作梅微微点点头道:“嗯还不错,挺实在的。” 傅明只得了个实在,脸红不已,他有心再战,却又苦无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无奈坐回位子。 “我记得今儿有新监生听课,名字是叫……”胡作梅翻开桌上的录名册,用手指一一划过,然后在年景的名字上停下,道:“武昌府年景,年瑾瑜。” “这年岁也不大,表字竟已取好……瑾瑜瑾瑜,勿违世所好,被褐怀瑾瑜……” “好字。” 胡作梅抬首问道:“年瑾瑜可在?” 众人伸长脖子左右前后找了又找,最后齐齐看向末位角落处一个坐姿端正闭着双眼睡得正香的少年…… 24.024 为考核 第二十四章。 年景的寝所被监丞分在荫监生和捐监生那层楼,他本就认床睡不着,整层楼的荫监生又苦读到深更半夜,好不容易等他们全部睡下,他房里那个捐监生又爬起来梦游…… 一番折腾下来,他是整夜未睡,白日听学也就困的厉害,便趁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悄悄打了个盹,不想这古人讲学也爱课堂点名,刚好把他抓了一个正着,甚是难为情。 年景慌忙站起身,道:“蒲留仙的聊斋志异,学生其实最喜欢花姑子,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 众同窗齐齐惊叹:厉害啊,睡成这般还能侃侃而谈。 年景已经关了光脑,他细细回想了一下当年看聊斋全集的感觉,认真答道:“若是问整本册子读下来的感悟……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 “入木三分……”胡作梅将他的评语细细一品读,连连点头称赞道:“慧眼识知己,聊斋志异有此评语足以。”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王子真王大人也极推崇聊斋志异,再有三日他会去望月楼讲学,你们可想去听学?” 他们先是一愣:“……” 然后齐齐叫道:“想想想想想去……” 王子真号称诗字两绝,是文坛公认的盟主,各地的学子新人千里迢迢到京城来求学,首先会去拜见他。 可谓是,盛名远播。 而且他不轻易讲学,也不收门生,唯一一次的望月楼讲学还是因为五年前的天子授意,韩维的眼睛晶亮,他都顾不上臀部的伤口还很痛,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问道:“司业可是要带我们去望月楼听王大人讲学?” 其他人闻言,也是翘首企望。 胡作梅呵呵笑道:“可没这本事。” 见他们齐齐丧气,胡作梅才不紧不慢地又道:“不过我这里有三张望月楼的听学帖,这月你们大课考核前三者,可送之。” 优贡生大课考核有优势,前几次前三都是他们,韩维自然是欣然同意。 傅明就不乐意了,他大课考核最好成绩是第四,在荫监生里还是最好的成绩,若只是前三送望月楼听学帖,他们显然没有太大机会。 他眼睛微微一转,起身向胡作梅道:“我们本就有赌约,不如把赌注换成望月楼听学帖,大课考核首位那一方,得司业所赠的三张听学帖,然后自行分配。” 大课考核前三他们荫监生的希望不大,不过这次大课考核首位,有那个新来的荫监生在,应该还是有机会争一争的。 同窗这两年,韩维很清楚傅明的小心思,他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末位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年景,然后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其他人的意见,见他们都没异议,便应下了这个赌注。 “给你们机会。”一个听学瞌睡连连的荫监生,韩维还是很有自信能赢过的。 胡作梅向来喜爱他们这种互相较量的读书风气,也没有反对,他含笑着点头应允:“依你们便是。” 年景强打起精神,缓缓起身问道:“司业,若是我大课考核全优,能否独得三张听学帖?” 大课考核全优是要国子监所有的授业讲师都给考题优等,相比大课考核首位难太多,毕竟每个授业讲师的喜好和理念都不同,比如有些人欣赏四平八稳的八股文,却也有些人觉得太过墨守成规,难以别开蹊径…… 只要有一人否决,便和大课考核全优无缘。 胡作梅哈哈笑道:“小子口气不小,你若是能得全优,我便再多送你一张讲学帖。” 国子监司业有望月楼讲学资格,他那里并不缺讲学帖,不过在望月楼讲学颇有讲究,没有真才实学去望月楼讲学,没人听是小事,送帖人要受罚才是大事。 所以,能有一张望月楼的讲学帖是极其不容易的事。 年景那里已经有两张望月楼的讲学帖,倒不是很看重,他在心里微微盘算了一下,又问道:“望月楼的讲学帖能作听学帖用吗?” “自然是可以的。”胡作梅点点头,就是望月楼的讲学帖比之听学帖更难求,所以很少有人会用来作听学用。 大课全优,三张听学帖,一张讲学帖,他房里还有两张讲学帖,总共六张,不知卖五十两银子一张有没有人要? 若实在没人买,他就卖十两银子一张,反正这么多帖子他留着也无甚用,年画今年已经九岁,他必须得加紧存钱买房,给她备嫁妆…… 为了银子,这次大课考核全优,他也势在必得。 等司业授课讲完,准备回去刷国子监各个授课讲师喜好的年景收起书册便走,根本不给其他人找他麻烦的机会。 阿纳布望着他的背影对也一脸不爽的傅明道:“这小子这般嚣张,六哥你能忍?” 傅明抬眼看从未得过大课考核全优的韩维神色也不对付,知道他是没有把握能赢年瑾瑜,便咬咬牙道:“忍!年瑾瑜若是能得这次大课考核全优,看那些优贡生还怎么清高。” “你们也都给我忍着,不许动他,听见没有?谁和他是一个寝所?” 一个十五六岁微胖的少年站出来,傅明过去拍着他肩膀道:“布伦你听好,这两日你要给他端茶递水,洗衣做饭,只要需要他动那纤纤玉手的活,你都必须抢先给做掉,让他能安心准备这次的大课考核……” 捐监出身,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京城玉器铺少东家布伦表示,少爷他也需要人这般伺候! 年景在寝所刷了整整半日的光脑,又按着授业师长每个人的喜好做了几张习题。 布伦端着好不容易泡开一些的茶水进来,刚好看见正两只手同时写字的年景,一时间目瞪口呆。 “好厉害。”他咽着口水,小心翼翼探头看着。 年景头也没抬,道:“茶水半温,虽然泡不开茶,却能泡开我的字……”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惊呆的布伦就把半杯茶水洒在了年景刚好写完的册子上,上面的字迹瞬间模糊起来。 布伦慌忙致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擦干净……” 年景没说话,把册子拿到窗口晾着,回头看布伦正在擦桌,因为动作太大,把水全溅在了他的书册和其中一张讲学帖上面。 他微微皱眉,还没来及过去收起讲学帖,就听布伦奇怪地道:“咦?这是什么?看着好像望月楼的听学帖……” 司业那里有望月楼的听学帖,傅明曾带他们偷偷去瞧过,上面的镶边和图绘和这个很相似。 年景先一步收起帖子,布伦连忙凑过去问道:“瑾瑜兄,司业他是已经先将望月楼的听学帖给你了吗?” “不是,这是别人送我的。” 布伦一脸艳羡,道:“我听六哥说望月楼的听学帖可值百两,送你帖的人着实富有。” 年景眼神微微闪,他把帖子递过去,问:“你要吗,卖给你。” “卖……卖给我?”布伦又惊又喜。 捐监生在国子监很不好混,优贡生看不起,荫监生又高高在上,他也只能用银子在傅明身上寻求庇护。 他很早就想买张听学帖送傅明,只是外面望月楼的帖子有市无价,根本买不到。 “不要吗?” 望月楼盛名在外,价格被炒的确实高,国子监的学子虽然不乏显贵,但是真正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人并不多,年景想高价出售也只能卖给布伦这种家里不差钱的捐监生。 布伦连忙道:“要要要……我要,瑾瑜兄你真愿意卖我?” “嗯~卖你。” 布伦见年景不是开玩笑,小跑去取银子,他来国子监读书,家里父亲给他带了不少银子打点用,正好派上用处。 他也大方,直接给了一张银票,年景瞧着数目挺大,不好占他便宜,便把韩菼送他的那张讲学帖也拿了出来,“没有余银找你,这张也卖你。” 布伦又是目瞪口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望月楼听学帖,他一出手便是两张! 两张! 他打入荫监生内部的时候到了! 年景收好银票,回头发现窗口晾着的册子被吹出去,拉过披风穿上就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已经欣喜若狂地布伦道:“对了,大课考核之后,司业那四张帖子你若还要,便准备好银子,我都卖你。” “……” “……” 两张帖子从布伦的手中滑落,欣喜若狂已经形容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他实在有些存受不住。 他们寝所后窗口正对优贡生那层楼,年景绕了一圈,才找对入口,他过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写的册子,草皮上面似乎有人踩过的痕迹,不是很明显,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 那册子是他依照国子监授业师长喜好做的习题,上面都是他猜的这次大课考核的试题,就这么一会功夫就被人捡了去…… 年景伸手拢紧披风,对着不远处的优贡生楼层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25.025 猜心题 第二十五章。 这次大课考核试题被年景全部猜中,他也没作另外的解答,照着那本丢失的册子一字不差地复制了一遍。 试题都是照着每个人的喜好解答,既然是投其所好,也就找不到任何错处,自然是全优。 然而大课试卷批阅出来后,两个全优试卷,且一字不差。 震惊国子监。 国子监祭酒乃吴苑,年过花甲,身体不太好,这几日都告假在家养病,听闻国子监大课出抄袭之事,顾不上身体还未痊愈便匆匆赶回国子监。 此次试卷评讲课上竟有祭酒亲自坐镇,让监生们甚是奇怪,再看平日笑呵呵的胡作梅神色凝重,吓的他们都在想是不是这次大课他们考太差? 吴苑坐在首位,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抬抬手对胡作梅和几个博士学正道:“抑斋,你们把试卷发给他们。” 他说着话,在其中两张试卷上面重点敲了敲,胡作梅会意,拿过那两张试卷亲自发了下去。 一张是广州府推举的拔贡生陈其时。 一张是武昌府荫监生年瑾瑜。 胡作梅看博士和学正已经分派完试卷,不紧不慢地道:“你们仔细看看,可有分错?” 大课考核试卷都有弥封,之后又有人专门一丝不差的复刻出来,若是有两张相同的试卷,即便考生本人都未必识得出来。 不过虽然试卷看不到名字,字迹也相同,却还是能从解题上分辨出来,毕竟自己的解题总不会认错。 年景看他们都确认过试卷之后,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来道:“司业,这不是学生的试卷。” 胡作梅神色未变,他道:“是全优,怎就不是你的试卷了?” 听到全优,其他监生都是惊叹,只有陈其时的面色难看。 年景回道:“学生习字喜欢双手写,时字里面那一点习惯性会写成反向……应该还有一张全优试卷,那张才是我的。” 众监生又是一惊:…… 他话还没说完,陈其时便已经看到他试卷上那个时,里面那点确实是反向,他心慌意乱,脸色也白的吓人,难道他捡到的那本册子不是布伦偷买的大课试题答案? 没等他想明白,胡作梅便拿过他的试卷递给年景,问:“那你看看,可是这张?” 年景点点头道:“是学生的。” 胡作梅把年景那张还给陈其时,板着脸道:“那你们来说说,你们两张全优试卷,为何会一字不差?” “大课考核前学生猜过试题,做了习题,有一本册子,不甚丢失。”年景语气平淡,神色自然,没有半点慌色。 和他已经有些情谊的布伦连忙站出来替他证明:“学生可以作证,那本册子被学生不小心洒到茶水,瑾瑜兄放在窗口晾晒,被风吹落,出去找并未找到。” 陈其时没有退路,他硬着头皮道:“习题学生也有做,说来也巧,做题的册子被人窃走……你说那册子是他的,又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是假……” 年景不等他话说完,冷着脸道:“我猜的试题,不需要别人证明,你若是不服,便让祭酒和司业现出题,我们再猜便是。” 陈其时自然是不敢猜,他进国子监读书是家里花银子买的名额,入学考试成绩一般,相比国子监其他的拔贡生,他有负拔贡生之名。 而国子监拔贡生三次大课考核不过三等要发回原籍,他已经考了两次末等,这是第三次,他当时心焦会再考不好,便跑去楼下的花草地默读,刚好捡到年景那本试题册子。 他记得那屋有个捐监生布伦是玉器铺的少东家,家里极其富有,便以为那册子是布伦花银子买的试题答案……他正为大课不过要被发回原籍发愁,突然捡到这本册子颇为欣喜,便没去司业那里告发,而是偷偷将册子私藏。 等到大课考核,陈其时看到试题,惊喜万分,也没多想,便照着那本册子的解题写了出来。 他原本想着布伦买的试题答案,丢了肯定不敢说出去,不想那本册子根本不是布伦买的试题答案,而且年瑾瑜猜的试题解题。 年景根本不看陈其时乍青乍白的脸,他从桌上拿过笔和纸递给胡作梅,淡然道:“请司业出题。” 胡作梅也是颇惊,他先询问了一下吴苑的意思,见他点头同意,便接过纸笔,略想了想,在白纸上写了点春二字。 年景之前就用光脑刷过胡作梅,知道他擅长诗词赋,偏爱春色和冬梅,他出题一般不会超出这两种类型。 “黄师塔前江水东, 春光懒困倚微风……” 年景先写了一句关于春色的七言律诗,想了想又写了一句赞美冬梅的七言诗,“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胡作梅拿过一看,呵呵笑起来,道:“你倒是知我,想来没少打听我的事?” 两句都是他最喜爱的选材,特别是最后那句,完美契合他的心思。 年景拱手回道:“并未有,学生知晓司业,是因为文字,前人常说字如其人,看一个人的文字便能了解一个人的习性,学生平日闲着无事,会读很多人的手札,其中就有司业的语录。” 一日三诗词,总有一首不离春梅,平日和人吟诗作对也是如此,胡作梅算是国子监最好猜喜好的授业师长。 胡作梅笑笑道:“读书万遍,其义自见,你能领悟这般透彻,想来是极用心。” 年景入国子监的考核试卷他看过,文采斐然,行文也不迂腐,叙述手法和这次大课考核试题很是相似,相比两次大课考核末等的陈其时,他更倾向年景的说辞。 “祭酒的意思?”胡作梅把年景的作答递给吴苑。 吴苑先端起茶润了下干咳不止的喉咙,然后拿过笔写了一句儒家经典名句,“你来作文章。” 这是科考中常见的经义,选自儒学中比较经典的一段句子,或者段落作题目,来作文章,相当于读后感。 大课考核前,年景刷吴苑并不顺利,光脑只要事关他或者他亲近之人都会刷不出信息,如果强刷便要付出代价,就像他刷和谢华的父子关联,便是自损三年的阳寿,吴苑和他并不是亲近关系,不知为何却刷不出任何信息…… 刷不出吴苑的喜好,他出的题目,年景只能靠运气猜。 认真思量了片刻,年景才提笔写道:“自古圣贤把道传,孝道成为百行源,奉劝世人多行孝,先将亲恩表一番,十月怀胎娘遭难……” 吴苑出的题目是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出自论语。 说的是父母高寿意味着他们时日无多,子女能够陪伴孝顺父母的时间越来越少,令人遗憾又紧张无措。 年景以劝孝恩亲篇写父母之大爱,恩情深似海,劝天下子女在有生之年多陪伴孝顺父母…… “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吴苑看着年景写的文章,心里是百感交集。 “年瑾瑜是吧?你这文章刺心啊!” 年景听吴苑这话,便知道他猜对了。 来国子监之前,年二公子为他特意托人查过国子监祭酒,是个极其板正的老人,曾读阳城责诸生归养语有感,以父母老迈乞归故里,被天子挽留。 他已过花甲之年,年景看他身体不好,面上又是思虑过重之相,想他是担忧家中年迈的父母,便猜他出的题目是孝道。 运气还不错,猜中。 一次猜中,两次又中,这般巧合显然不多见,吴苑心里已有决断,他抬抬手示意年景坐下,然后对面如死灰的陈其时道:“你来作文章。” 陈其时心慌意乱,这会儿别说作文章,习字的手都是颤抖的,他哆嗦着声道:“学生……学生不大舒服……” 他话还没说完,便两眼一闭径直晕了过去。 他隔邻两个监生没有防备,大叫一声跳开,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吴苑怕出事,连忙让学正几人过去查看,又让人去请监医。 监医过来,没查出问题,但是陈其时久不清醒,他只好又仔细检查一遍,查出是急火攻心,致使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吴苑听监医说陈其时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便将事情暂且压后处理。 年景没有异议。 他也不怕陈其时再兴风作浪。 陈其时被人抬走之后,三两监生聚在一块讨论,大多人觉得年景说的可信,还有些人本就看不惯年景,便说陈其时是对的,把年景说的极其不堪。 布伦看过年景写的那本册子,自然是相信他,道:“瑾瑜兄,我相信你,那本册子肯定是陈其时拿去的。” “信不信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无愧于心,你们若是不服,大可和我较量,奉陪到底。”年景话说的嚣张,有些人很气愤,却也很怂,不敢站出来。 他看没人站出来,便低头继续翻书册,划重点,明年二月就会试,年二公子也要应试,这次若是再落榜,怕是真要弃文习武,想到当年历史书上写的种种罪行,他觉得必须让那祸首一辈子都握笔杆子。 抚远大将军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年景划完整本书,又去藏书馆借了几本,正准备回去抄录,就看见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甩开监丞看守的陈其时…… 26.026 宅子价 第二十六章。 陈其时抱着一叠东西匆匆而过,年景看他去的方向,是祭酒司业小歇的院落,走后门求情? 若是这样的监生也能得到国子监宽大处理,他便自请回武昌府,免得时时看着糟心。 年景从藏书馆回到寝所,放下书正做笔记,房门就被人敲的砰砰响,他在国子监独来独往,无相熟同窗,显然不是找他的。 布伦怕吵到年景习字,连忙放下理到一半的衣衫去开门。 韩维先傅明一步冲进来,他激动地问道:“布伦兄,这望月楼的讲学帖你是哪儿的?” 傅明也是来问这事,东西送他寝所有些时候,只是他没在意,一直搁置在地上,今日被阿纳布不小心踩到,发现竟然是望月楼的讲学帖,颇为震惊。 他收好帖子就过来找布伦,门口遇见韩维,他手上也拿着一张望月楼的帖子,竟然也是布伦送的,傅明拉长脸问布伦:“他的帖子也是你送的?” 布伦顾不上回韩维的话,连连摇头道:“是是……是卖给他的,不是送……” 他送望月楼的帖子给傅明一直没动静,觉得荫监生这里大致是没什么指望,便把另外一张帖子送给了韩维,他也不指望打入优贡生的内部,只寄希望那些优贡生冷嘲热讽他的时候,韩维能替他说两句话。 这是他的小心思,自然是不能被傅明知晓,否则他以后在国子监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韩维还处在震惊中,并没有在意布伦说的话,他上前继续追问道:“这是我祖父的讲学帖,你究竟从哪儿得来的?” 布伦刚送去的时候,他不在寝所,帖子被同屋的王泽拆开,发现上面是他祖父韩菼的印章。 他祖父韩菼极为严苛,韩维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他祖父夸赞旁人,家里的望月楼讲学帖他更是见都见不到,因为学识还不够得到讲学帖的资格。 布伦满头雾水地问道:“什么?什么讲学帖?” 韩维和傅明同时拿出帖子。 布伦愣了又愣:“额……这不是望月楼的听学帖吗?” 傅明翻开他那张帖子,指着上面讲学帖三个字,心气不顺地道:“你且看清楚是讲学帖还是听学帖……你送出去的帖子,难道都没看过?” 布伦惊呆:…… 他还真没仔细看,望月楼的帖子包装精美大方,年景给他后他都没舍不得拆开,后来他怕会弄脏,又包了一层裹纸…… “啊瑾瑜兄……你卖给我的帖子是望月楼的讲学帖?”布伦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完全不受影响在做笔记的年景。 年景闻言,转过身不甚在意地回道:“那日司业不是说过,望月楼的讲学帖可以作听学帖用,是不是听学帖有甚关系?” 布伦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额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 傅明想了想,竟也觉得很有道理。 而韩维面色不愉,他祖父的帖子他见都见不到,年瑾瑜能得到便算了,他竟然为银子给卖掉了,岂有此理。 “既是祖父他老人家送你的帖子,你怎么能卖掉?”韩维一脸愤然,很是气愤。 年景认真想了想道:“我没有收藏癖好,留那么多帖子也无用处,卖给有需要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况且,若是我没卖掉这帖子,你们便去不了望月楼听学,岂不是遗憾?” 韩维被说的脸红。 年景看他不再说话,当他已经认可此事,道:“你看,物尽所用。” 傅明看韩维吃瘪,心里挺爽,他故意翻着帖子说道:“听我爹说韩掌院的帖子极难求,我这张该不会也是他送的吧?” 韩维伸头去看,傅明故意抬高不给他看,“这章印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他原本只是想戏弄一番韩维,却突然发现讲学帖里的那个盖章像在哪儿看过,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年景瞥了一眼傅明身边户部尚书的儿子阿纳布,眼神微微一闪,他道:“那是四贝勒爷的印章……” 傅明心里一惊,怪不得他觉得熟悉,他曾在他爹书房见过这种印章的批文,“你怎么有……贝勒爷送的讲学帖……” 四阿哥在朝上是出名的不近人情,性子又冷又硬,根本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当年他大哥嫡长子出生,他爹办宴请客,曾送请帖去贝勒府,被退了回来。 可以说,四阿哥府上是所有皇子中最难攀关系的。 年景见傅明神色凝重,状似无意地道:“贝勒爷前些日子在湖广办差,路过外公府上,刚巧看到外公要上呈户部的建言湖广七府以地丁征收税银新制,觉得改制新颖,是百姓之福,特意留有望月楼讲学帖,说是可以去望月楼将土地改制。” “外公事忙走不开,便把帖子送了我……” 阿纳布脸色一变,他上月休沐回家,在书房偷听到他爹和户部几个人要故意压下湖广改制的折子不批,好等下面送孝敬。 四阿哥既然知晓此事,久压不批,肯定要起疑心,若是那位爷心血来潮要彻查,他爹作为审批官首当其冲要被治罪。 “六哥,我有事要回府一趟……”阿纳布心惊不已,匆匆和傅明打过招呼,便小跑去司业那里请假回家。 傅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小声嘀咕道:“奇怪,明日便是休沐,这么急着回家作甚?” 年景解决一桩心事,颇为愉悦,给年画写信的时候难得给年二公子也写了一封信,让他老实备考明年二月的会试,再敢搞事要学武,胭脂巷偃月姑娘的肚兜他也别想要了。 “贝勒府的帖子你也敢卖?胆子挺肥的,你难道不怕掉脑袋……”看年景不再理他们,傅明没事找事说。 他就随口说说,没吓到年景,倒是把布伦吓白了脸:“六六六……六哥,那买贝勒府的帖子会掉脑袋吗?” 傅明还在恼他立场不坚定,送了他帖子,又偷偷送韩维帖子,故意板着脸道:“你们这都是掉脑袋的事,我告诉你,若是被人知晓……”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吓傻的布伦连忙道:“那那那六哥你把帖子还我,我不买了。” 傅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碍于面子又不好说,也不想把帖子还给布伦。 正为难着,就听年景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怕什么,帖子现在在他的手里,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他买的,与你无关,我给你作证便是。” 傅明:…… 送走韩维和傅明,布伦对年景越发信服,“瑾瑜兄,休沐那日你若无事,可愿意赏光去我府上坐坐?” 年景是整个国子监对他最为和颜悦色的同窗,既不会看轻他,也不会笑话他,偶尔他做题不会,还能指点他一二,人也长的好看,若是能去他家里做客,下个月他便能多带点零花。 毕竟有朋友,花银子多,在所难免。 “休沐我有事。”年景不知他的心思,也不太想去别人家做客,他准备趁休沐出去打听京城里宅子和庄子的价格,先了解一下行情,以后入手也就不会被人坑。 布伦有些遗憾,道:“是何事,瑾瑜兄可方便说?我在京城里长大,对这里知根知底,若是有什么事不清楚,都可问我的。” 年景写字的手微微顿,商户买宅子肯定比他们方便,手续费怕是都能省不少,他想了想道:“布伦兄可知晓京城的宅子价,可好买卖?” 布伦早前就听别人说过,年景父母不在,和妹妹住在外祖父家,属于寄人篱下,怕是日子不太好过,所以急于自立门户。 “瑾瑜兄是要买宅子吗?能接受价位多少,我让我爹给你问问,我有世伯家是做宅子和庄子的买卖生意,我爹去问,价格能少许多。” 布伦有些心思,不管以后出国子监他是做官还是继承家里买卖,有个像年景这样的朋友,都是事半功倍,算是利已买卖。 他在心里盘算,若是年景要买宅子,他就说服他爹,把他家附近那座小宅子便宜卖给年景,以后两家宅子离的近,有什么事也不怕年景坐视不管。 年景微微点点头道:“有些想买宅子,现在的价位只能接受三百两银子以内,再多手里也没余的。” 他手里只有三百两银子,有一百多是科考恩赏,还有一些是给人猜题得的,算上卖给布伦的望月楼帖子钱,能出手的就两百多银子。想在天子脚下买宅子,怕是远远不够,外郊他又不想考虑,若是家里只有年画,他离太远不放心。 “我现在还不急,先看看,有合适的再说。”居住的地方,年景也不想随便,好在年画还小,在等两年也无事。 布伦小心思一转,道:“瑾瑜兄若只是想问问,休沐回家我问问我爹,有合适的宅子,我们可以先去看看。” 年景拱手道:“那便劳烦布伦兄。” 布伦想到能帮年景的忙,迫不及待想快点回家,只是他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还没来及洗漱,就传来国子监祭酒身亡的消息…… 27.027 给保媒 第二十七章。 吴苑去的并不安详,瞳孔放大,口舌泛白,面色也青紫,不像病逝,更像是暴毙。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王子真王大人和吴苑是多年的老友,听闻他死因不明甚是悲痛,上奏请命彻查此事。 天子向来爱重有学识的老臣,出这样的事,也是痛心疾首,特准王子真的请奏,命其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因为正值休沐,胡作梅下令封锁了国子监,不许监生们随处走动。 王子真看过现场之后,他让人传了年景过去。 他指着一本册子问道:“可是你的字?” 年景点点头道:“确实是学生的字,只是这本册子在大课之前便丢失,一直未找到。” 王子真道:“是在你们祭酒屋舍找到的。” 年景有些猜不准他的意思,道:“册子确实是我的,至于为何会在祭酒那里,学生也希望大人能够查清楚。” “你倒是会说话。” 王子真见他不慌不乱,话也说的滴水不漏,便也不在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因现场有你的物证在,在此事未查清楚之前,你得受累随本官走一趟。” 京城已经入冬,天冷的厉害,年景不耐寒,牢房里根本待不住,他微微皱眉道:“学生明明有不在场人证,大人却不查不问,这是为何?” 若吴苑真是他杀,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陈其时,王子真不去审问他,反而来拿他下手,显然另有深意,年景仔细想了想,突然顿悟,问道:“陈其时跑了?” 王子真没想到他心思这么通透,竟然一猜就中,问:“如何猜到的?” “学生虽然不懂查案,却也知晓,人证物证必不可少,大人只确认我字迹,不传人证便要带我走,若不是确定是我所为,便是做给旁人看的。” 他有没有做过,旁人不确定,自己还能不确定? 王子真点点头道:“你这般年岁便能有如此的洞察力,实在难得。” 年景道:“大人若是想用学生诱陈其时放松警惕,势必要造出学生就是凶手的假象,若是天下人皆知学生是迫害国子监祭酒的凶手,即使之后你能够为学生正名,也会留下污名,学生可以不在乎名誉,但是家有胞妹,以后她议亲难免不会被人借此非议……” 王子真微微一愣,汗颜地道:“是本官欠考虑。” 年景还未来及客套两句,门口便有人说道:“替人惩凶有何可非议?若是你胞妹真因此无人说亲,我给她保媒如何?” 那人一身素朴肃穆的正装,身前身后四爪正蟒各一团,配上他挺直的身姿和冰冷的面容,不怒自威。 “下官见过四阿哥。”王子真已经迎过去。 年景跟过去见礼,他心里清楚,今日这事若没有别的法子,便容不得他拒绝。 “无需多礼,我就是过来替皇阿玛问问情况。”四阿哥也是临时接的差事,早朝的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下。 王子真闻言,连忙回道:“监医已经看过,说是情绪过激致使厥心痛发作。” “不是陈其时下的毒手?”年景微微愣,他以为王子真这般着急缉拿凶手,肯定是吴苑死的很凄惨,却不想只是心绞痛发作而亡? 王子真愤然道:“厥心痛发作少说半个时辰才能窒息,虽不知陈其时在里面多久,但是楞香兄指缝里留有他衣衫下摆的碎布丝,足以证明他是知晓楞香兄病发的,甚至还趁机威逼过。” 年景沉默,若只是死亡的起因,陈其时罪责还不大,可若是见死不救,或威逼致死,那么陈其时便死罪难逃。 “陈其时有心潜逃,想抓住他甚难,下官本想……”王子真看看年景,话到嘴边又止住。 流言可畏,若是因为他办案的缘由,致使一个姑娘家一生难有好姻缘,他和陈其时也无甚区别。 四阿哥略一抬眼,道:“我看诱敌可行,你若实在担忧舍妹以后姻缘,我可替她请旨赐婚,有皇室保媒,没人敢辱她。” 年景冷着脸道:“诱敌的法子我有很多,没必要用她的以后赌。” 这小子也就是提起妹妹才真实些,四阿哥都有些想探一下他底线的想法,“你且说说,不过若是你的法子不稳妥,便要依王大人的意思。” “当然,若真依了王大人的意思,你也无需太忧愁,实在未有合适的人选,赐婚到我府上便是……” 年景拉下脸,全不掩饰。 王子真瞧出不对,也顾不上探究两人是不是早相识,连忙打圆场道:“能有别的法子自然最好,缉凶固然重要,也没有累及旁人的道理。” “祭酒暴毙事发,司业就封锁了国子监,外人都还不知晓真正状况,大人不妨对外宣称祭酒还健在。”年景想到四阿哥竟有这心思,便没有好脸色。 必须要先扼杀掉这个前因,不让他有机可乘。 王子真凝眉道:“今日都察院来国子监,外面有很多人看见,若说楞香兄还健在,怕是不能让人信服。” 年景答道:“监有异者,可起死回生。” 四阿哥微微抬眼问道:“那谁来作此人?又如何让人相信他真是扁鹊在世?” “我有治厥心痛的药方,试过自然就有人相信。”心绞痛这种病虽然根治难,想控制还是很容易的,年景刚偷偷刷光脑,有刷到药方。 王子真细想过后,觉得还是有不妥,“这试药方要时日的,楞香兄他等不及。” 人死七日要下葬,否则逝者和生者都要不安宁。 年景想了想,许久才听他道:“我听人说,祭酒家有一小孙女,年岁同我相差不大,若这个时候由祭酒做主许我,总能够让人信服吧?” 四阿哥冷冷地道:“旁人名誉便不重要?” 28.028 老吾老 第二十八章。 两人这般冷言冷语,把王子真吓的胆颤心惊,四阿哥可是朝上最不好相与的皇子,这年瑾瑜莫不是不想要前程了? 他慌忙叉开话题道:“楞香兄家那位小姐儿有些……无颜,且性子古怪,她两年前便放出求亲题,至今无人给出满意答复。” 吴苑身为国子监祭酒,官居二品,纵然小孙女的颜色不好,求亲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只是那吴家小姐儿极其挑剔,以至年满十四还未定亲,在京城颇具恶名。 王子真顿了顿,又道:“她放出求亲题京城众人皆知,你若想做的真实,便要答得出她的求亲题……你可要想清楚,答得出,也就容不得你反悔。” 老友的孙女,他还是希望能有个好归宿,这年瑾瑜样貌不俗,学识似乎也不错,他若是能不嫌弃吴家小姐儿无颜,倒也是不错的姻缘。 四阿哥见年景竟真在考虑接受,微微勾起嘴角道:“做你妹妹倒是极好,为了她的清誉,你都能搭上一辈子。” 对自己都能这般狠,他的心该有多冷? 年景抬眼看了着四阿哥,意有所指地道:“都是素未谋面的女人,娶谁不是娶?” 这年代难道还能让人先去培养感情? 约会,吃饭,牵小手? 想太多! 四阿哥被噎到,他总觉得又被这小子暗讽了。 上次在年府书房,他只不过是暗指他浑身是刺不好相与,转头便被他暗讽五十步笑百步。 这般不加掩饰的脾性,明明很伤人心肺,却又莫名对他胃口。 四阿哥看了一眼已经和王子真商讨细节的年景,冰冷的眼眸微微闪,他心道:这小子嘴这般毒辣,收在身边怼老八那笑面虎似乎挺不错…… 初步确认方案后,王子真去打点后续,年景回寝所换了一身衣衫,准备去吴家求亲。 而布伦听说年景救了祭酒,还被许了亲事,震惊不已,一连问了几遍:“瑾瑜兄,你真同意了?” “我娘说吴家那位小姐儿长相不好看,声音怪异,还很能吃,经常能看见她买几十个馒头去外城北巷吃……” 年景穿衣的手顿了顿,京城内城住的是旗人,外城住的是汉人,外城北巷那处是贫民窟,里面老人孩子乞丐居多,去那里吃馒头? 他没搭腔,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年画做的纯黑色披风穿上。 想了想,又带了些银子。 布伦看他心意已决,有些丧气,他原本还想等说服他爹便宜卖宅子给年景后,便趁机撮合他和家中的四妹妹,不想他还没来及行动就被人捷足先登。 “瑾瑜兄,我能否同你去看看?” 吴苑还健在的消息被王子真传开,胡作梅便重开了国子监,监生们正常休沐。 布伦想跟年景去看看那吴家小姐儿,若是吴家小姐儿真看不过眼,那他家艳若桃花的四妹妹便还是有希望。 毕竟男人嘛,都是喜欢美人的。 年景刚好不想刷古代求亲的礼仪规范,便同意布伦跟着,有不懂的地方,也方便询问。 吴家住外城西街,有些路程,步行要许久,布伦便让家里准备了马车。 吴苑暴毙之事吴家还不知晓,王子真的意思是先瞒着,以免吴家人伤心过度露出破绽。 年景过去的时候,吴家门口正好有一人在求亲,那人布伦似乎认识,他道:“那好像是城东头杀猪的李大壮?他大字不识,竟然也敢来吴府求亲,真是欺祭酒家和善可亲。” 吴家小姐儿纵然无颜,却也是书香人家,岂是一个杀猪大汉能高攀的?布伦幸灾乐祸地道:“他这是找骂,我赌他会被吴家打出去。” “那你要输。”年景直接断言,依布伦刚才说的只言片语,那吴家小姐儿并不是势利之人。 布伦正欲反驳,就见吴府的大门被人打开,一个小丫鬟跑出来,客客气气地递给李大壮一张纸,道:“我家小姐说,若是求婚题你能答得她满意,她便同意议婚。” 李大壮不识字,连忙接过问身边瘦弱的老秀才,催促道:“老东西你快帮俺看看怎么答,若是答的好,你儿子欠俺的那五两银子就作罢,等俺娶到吴家小娘子,还会再给你二两银子答谢。” 那老秀才心中万分看不上李大壮,为了银子却又不得不妥协,他伸手接过一看,白纸上面只有两个簪花小楷的字。 一三。 他也考过多年乡试,这种出题从未见过,完全不知何意,老秀才苦思许久,依然没有任何头绪,他也不好随意作答,拿着白纸来回走动。 “你这老东西还说是秀才,连小女子的题都答不出,竟敢诓俺钱财……”李大壮见他久答不出,那五两银子又要不回来,气急之下给了他一拳头。 老秀才的年岁很大,哪里经得起壮年人的拳头,倒在地上许久没动弹。 门口的小丫鬟见李大壮打人,惊叫一声,跑进吴府。 她进去没多久,里面出来一位素衣女子,个头很小巧,身形纤细,面容……若是没有眉心到眼角的伤痕,也是一位清秀佳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三岁小儿都懂的尊重,你却不懂,你还做什么人,那门口畜牲都比你懂事。”那女子还是一嗓童音,出口的话虽然软绵甜腻,却气势惊人。 先前跑开的小丫鬟看李大壮那一身壮肉,拉着那女子吓的直哆嗦:“小姐快别骂了……” “你这许不到人家的无盐女骂谁呢?”是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被人骂的这么不堪,更何况李大壮还是一个泼皮,当即怒火冲天。 那吴家小姐儿毫无畏惧,芊芊玉指指着李大壮的鼻子便凶悍回道:“骂的便是你,以后再等我看见你欺辱打骂老人,我打断你的猪手!” 这般彪悍的女子,惊呆了一旁看戏的布伦,他咽着口水道:“瑾瑜兄,无颜不可怕,可怕的是还彪悍,你确定你能受的住?” 若是家中有这般悍妻,以后偷个腥怕是都要被打断“腿”。 光想想他就瘆得慌。 年景没有搭腔。 那边恼羞成怒的李大壮已经不管不顾来意,对着那吴家小姐儿就破口大骂道:“你个下贱奴婢生养的贱货,丑成这样还敢出来见人……” 他还没骂完,右腿腕一巨痛,单膝跪在了那吴家小姐儿前面。 年景缓步过去,他先捡起刚刚打出去的碎银子,然后抬脚将疼得龇牙咧嘴的李大壮左腿也狠狠踩跪到地上,他冷冰冰地道:“问候别人母亲的时候,跪的姿势要对!” 年景下脚狠而准,筋骨像是要断掉,李大壮惨白着脸,痛的话都要说不出口。 他看见吴家两个仆人拿着铁铲棍棒从里面冲出来,顾不上腿脚痛软无力,对着突然冒出来年景放了一句狠话,然后连滚带爬地跑走,模样狼狈至极。 “多谢小公子。”吴家小姐儿让仆人将老秀才扶进院里查看伤势后,回身对年景微微福了福身。 那态度和对李大壮时,简直判若两人。 年景道:“不是为了你。” 自从年氏过世,他便听不得别人骂娘,不是骂他娘,也不能忍。 那是对母亲的亵渎。 布伦才从年景那手投银打人中缓过神,就听到他如此不解风情的话,眼角直抽抽,连忙过来打圆场道:“吴家小姐姐莫怪,瑾瑜兄没有别的意思……” 虽然这英雄救……美有些名不符,也不用那般直接说出来,太伤人心。 那吴家小姐儿闻言,微微垂下头,不让他们看到她被伤痕毁坏的半张脸,道:“无妨,我无颜是事实。” 她说完,向年景微微福福身,转身便走。 年景看她进门后,从怀里掏出拜帖递给旁边还未跟过去的小丫鬟,不慌不忙地道:“劳烦送进去,请你家小姐出求亲题。” 小丫鬟接过年景的拜帖,心里挺高兴,这个小公子模样好看,手上功夫又厉害,见过她家小姐模样还愿意求亲,显然不是贪图美色之人。 这么好的姑爷人选,她得劝劝她家小姐好好出题,万不能故意使绊子。 年景没有等太久,那个小丫鬟就出来,依然是一张白纸,两个簪花小楷的字。 布伦探头一看,不明所以地道:“一三……不成对,也不成题,她这到底是何意?” 年景没有说话,他正在用光脑刷吴家小姐儿,只是他反复刷了许久,都没有刷到任何关于她的信息。 之前猜题他刷不出吴苑的信息,已经够奇怪,现在又刷不出他孙女的任何信息,甚至每次刷新界面都和他的一样,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未知。 他刷不出,难道是因为…… 年景有些怔神,他盯着那两个簪花小楷的字看了许久…… 29.029 求亲题 第二十九章。 古往今来女子所求不过是一个好归宿,她想要的余生,旁人或者无法给,心里和精神都有洁癖的年景自认还是能给的起。 他接过小丫鬟手里的笔,先在三字上面添了两笔,然后又在相隔不远的位置写下两个字。 一世…… 布伦先看看添了两笔意思便完全不同的那两个字,再看年景写的答复,顺着一品读,当即拍大腿叫好道:“一生一世……瑾瑜兄,高明啊!” 所谓求亲题,求的就是一生一世举案齐眉。 然而有些本事的男人都会娶妻纳妾,没有本事的男人,也会瞒着偷个腥,独守糟糠妻白头到老的男人?别说他没见过,听都未听说过。 早年那个为发妻写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第一学人纳兰容若还不是有妻有妾? 伉俪情深? 那是画本里用来骗骗无知妇人的伎俩,岂能当真? 布伦连忙劝慰道:“瑾瑜兄,你可要想清楚,这求亲题是要写进婚书里宣读的,他日你若有违誓言,便会被世人唾骂。” 年景写完搁笔,道:“她敢给我一生,我便还她一世,有何好违背誓言的?” 他没有应付后宅莺莺燕燕的心思,有一个厉害的房中人,省事又安心,何乐而不为? 布伦摇摇头道:“你现在不觉着,等你位极人臣,有权有势,再看家中的糟糠妻便会各种不顺眼,那时候纵然你还对容颜不复的发妻有情谊,也还是千娇百媚的妾室可心。” 年景沉默不语,君主□□他可以适应,民风习俗他也可以认可,只有三妻四妾他无法苟同,妻妾成群在他看来不是齐人之福,而是滥交。 他嫌脏! 布伦看年景不说话,觉得他已经动摇,正想再劝两句,就见年景毫不犹豫地将纸笔递还给那个小丫鬟,道:“劳烦送给你家小姐过目。” 说的口干舌燥,却全无成效,布伦很泄气。 吴府那个小丫鬟见布伦百般阻拦,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飞快接过年景递过来的纸笔,唯恐他被说动反悔。 “公子且等等。”她说完,小跑进了吴府。 过了许久,那小丫鬟才笑着跑出来,她对着年景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道:“公子,我家小姐愿意议婚,您看何日能请媒人上门?” “明日我便请媒人过府。”吴苑停尸在国子监不能太久,他必须速战速决,等吴家小姐儿定亲的消息传开,陈其时自然就会相信吴苑还健在。 毕竟,吴苑若是过世,吴家小姐儿便要守孝三年,根本不可能定亲。 小丫鬟红着脸道:“你年岁不大,怎能这般急切,我们家小姐还未同太爷说呢。” 她记得管家婆子说,男人猴急,多是不行,不能要的,这可是事关她家小姐一辈子的事,绝不能马虎,她得问清楚:“你这般急切,可是那什么……有隐情?” “金莲,休得胡言。”没等年景回话,那吴家小姐儿的声音便先从门口传来。 小丫鬟金莲吐吐舌头,小跑去门口,又被吴家小姐儿一番训斥。 过了一会儿,金莲过来,递给年景一个小巧的同心结,她规规矩矩地道:“我们小姐说,请小公子明日带信物过来。” 年景身无长物,想了想解下钱袋,数出一十四两银子递过去。 等他走后,金莲捧着那一十四两银子回去,她小声抱怨道:“哪有信物给银子的,佳话美谈都变得铜臭味。” 那吴家小姐儿没有说话,她将银子又细细点过一遍之后,便同那张求亲题一起收在了嫁妆柜里…… 这一生,就赌这一人。 作为京城最挑剔的无盐女,吴家小姐儿定亲不到半日,便被传的沸沸扬扬,曾被拒亲的那些人争相恐后赶去吴家,就想一睹解题人的风姿。 等他们看到年景还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之后,很多人不服气,强烈要求吴府放出求亲题的解题。 “这小子的样貌不错,吴家那无盐女别是看中他的模样,没让他解题……” “若真如此,兰雁兄的样貌也不俗,又是风月老手,怎么没见她放水?” “王兰雁?他也就只会淫诗艳词,能和那位比?人家童试三载小三元,今年武昌府的乡试解元,十二岁的解元,你们见过几人?岂是王兰雁那种乡试考了两次都在副榜,被国子监特招的副贡贡生能相比的……” 这人见王兰雁过来,还故意说的那般肆无忌惮,显然是没安好心,偏偏王兰雁心气还高,根本不经激,抬手便拦住正要和媒人进吴府的年景。 “小子,赐教一二。” 同行之人也是国子监学生,深知比起来,气红眼的王兰雁无胜算,连忙上前劝道:“兰雁兄请三思,切莫冲动……” 年景最近疲烦和人比试,本不想理会他,突然听到那人的话,缓缓回过身问道:“你便是王巍?” 王巍和陈其时是一个寝所,两人都是广州府人,他和陈其时的关系似乎不错,大课试卷出抄袭事件,他便一味维护陈其时,各种诋毁年景。 “想比什么?”年景抬抬手示意媒人先进去,然后拢紧披风下了台阶,“定亲过后,我还要去给祭酒奉茶,没时间耽搁,我们三题定局,你看如何?” 他故意在祭酒两字上加了重音,听着像极了在炫耀。 王兰雁讽道:“陈兄果然没有说错,什么神童?不过是攀附权贵,巧言令色之辈。” “哦?他何时说过这种话?”年景略抬眼,不甚在意地问道。 “就是昨晚……”王兰雁话说一半突然止住,“我作甚要和你多言,先来比过再说。” 他们两人若是昨日还见过,陈其时应该还在京城,就是不知躲在何处? 王兰雁已有防备,显然套不出什么话,年景冷冷扫了他一眼,道:“我着急进去给祭酒他老人家奉茶,我们来简单速度些的,对诗,让你两题,你先来。” 话明明说的平淡无奇,却莫名碾压一筹的感觉,王兰雁阴阳怪气地骂道:“小子狂妄自大。” “老夫谦虚谨慎。” 围观众人齐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年景又道:“嗯?你还有一题,速度出。” 王兰雁见他随便就能一对,心下微乱,一时竟也想不出好的题目。 等得旁人都催起来,他脱口而出一句:“树已千寻难纵斧。” “果然一点不相干。” 王兰雁哈哈大笑道:“你输了……” 对联讲究上下联内容紧密相关,年景的下联字词相对应,内容却各不相干,并不符合逻辑。 “果对树,一点对千寻,干对斧,乃物名,量词以及器具名,上下联工整相对应,怎就输了?” 王兰雁一细想,突然明了,年景对的是无情对! 顿时泄气! 年景见他不再叫嚷,语气平淡地道:“你若无异议,那第三题便到我了?” 王兰雁已经连输两题,这第三题未必能搬回颜面,他心有悔意。 然而年景根本不给他任何退路。 他微微一勾嘴角道:“老子天下第一。” 30.030 群芳谱 第三十章。 这题出的刁钻, 老子二字既是自满称谓, 又是圣人名号, 一语双关, 明显是在戏弄对句人。 围观众人忍不住笑出来。 “快对孙子……”其中还有人唯恐天不乱扬声高喊让王兰雁对孙子喊老子,讽的他青白着脸落荒而逃。 年景等他走后, 连忙让人传话给王子真盯着王兰雁。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兰雁既然在国子监那般维护陈其时, 显然两人臭味相投, 若是王兰雁也在他手里吃过亏, 那他十有八九会找能和他同仇敌忾的陈其时诉苦…… “祖父……可是出事了?” 年景刚送走王子真放在他身边的人,回头就看见听说年景被为难,想要出来解围的吴家小姐儿。 她的面色白似冬雪, 显然已经猜到什么,年景没有再继续隐瞒下去, 如实道:“祭酒前日在国子监暴毙, 凶手在逃。” 吴家小姐儿连退数步,然后跪倒在地,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你是说……爷爷……” 从昨日家仆送信去国子监,只得到只字片语回来, 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那时候她被要定亲的喜悦冲昏头, 并未深想…… “你莫哭, 会引人起疑。”年景没有安慰旁人的经历, 看着哭的像个孩童的吴家小姐儿, 颇有些不知所措。 吴家小姐儿并不是没见识的深闺小姐儿,知道他们在设陷抓凶手,连忙止住哭声道:“我懂,我不哭。” 压抑的哭泣声听着更让人难以忍受,年景不觉想起年画,年氏过世之后,她怕哭出声他听着难受,总是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里小声低泣……那样的悲痛,他虽然不说,却感同身受。 年景伸手拉下披风,盖在吴家小姐儿单薄的肩头,轻声道:“请节哀。” 还有余温的披风很温暖,吴家小姐儿掏出帕子一点点擦干脸颊上的泪水,再抬头她又是那个无畏的彪悍少女,道:“前面还有媒人在,我去让人好好招待,不会露出破绽。” “至于定亲之事……效果达到即可,我会同媒人说先不定下来……”她话有迟疑,不过还是说了出来。 年景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认真地道:“你若有意,我等你三年如何?” 他出的主意,断然没有让旁人买单的道理。 “既是做戏,公子不用当真。”她早就该想到,她这般样貌,和无法改变的童音,怎么可能像她娘那般运气遇到好良人。 年景沉思,吴家小姐儿身上没有太多这年代女子该有的条条框框,虽然和现代女子还相差甚远,却也是值得相守的人选。 最重要的是,她家里简单,父亲在书铺编书不在朝,母亲亡故,她又无兄弟姐妹,不会有糟心的家长里短,相比以后找个事多的岳家,吴家省心太多。 更何况,天子那一家子贯爱指婚保媒,若是有朝一日他入朝,难免不会被随意塞女人进宅子,不如早早定好亲事。 还有年画,等他在京城买好宅子,便替她发帖招亲,绝对不能等年遐龄告病辞官回京后,被天子赐婚到四阿哥府里。 什么他都能尝试接受,这个绝对不行,他也不可能让年府落到那般下场。 年景确定心中想法后,便对吴家小姐儿道:“做戏是真的,我给你的求亲题解题也是真的,若是可以,希望你能考虑……”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冲进来,身后跟着六七个都察院的人。 那个男人眼见前面无路,掏出刀子就抵在吴家小姐儿的脖颈上面,他气喘吁吁地吼道:“都不许过来。” “陈其时你放下刀,你迫害国子监祭酒致死已经是死罪,再敢伤人便是罪加一等……”陈其时手里有人质,都察院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陈其时刚从王兰雁那里得知吴家小姐儿定亲,有些不确定吴苑的生死,思来想去,便准备来吴家探下虚实,不想刚到外城就撞见都察院的人,他慌不择路闯进了吴家后院。 而都察院的人一出现,陈其时就知上当,他心里很清楚,今日被抓就是死路一条,哪里肯放下刀子,“你们都退后,再敢上前我就杀了她。” 他说着话,刀子直接见血。 那吴家小姐儿听这人就是害她祖父致死的凶手,眼神几乎要杀人,她不顾鲜血淋漓的脖颈怒声道:“你们莫要管我,抓住他。” 陈其时被她的气势吓到,刀子险些拿不稳。 年景看他手里的刀子离开吴家小姐儿的脖颈,悄悄从怀里摸出一个碎银子打过去,刚好打在他的手腕处,刀子一落地,吴家小姐儿抬脚就狠狠踢在陈其时跨部…… 陈其时尖叫一声,捂着胯部两眼一翻,径直昏死过去。 围观众人哗然。 他们齐齐同情地看向要和吴家小姐儿定亲的年景。 年景过去踢开昏死过去的陈其时,将帕子递给脖颈还在流血的吴家小姐儿,“你这只腿力道不够,换另外一只腿会好些,有机会可以试试。” 众人闻言,自觉退避三舍。 光想想就蛋疼。 陈其时被抓之后,对迫害国子监祭酒致死一事供认不讳,天子龙颜震怒,下旨刑部严惩,还给广州府推举贡生的官员连降三级,甚至消了各府拔贡的生源选拔。 震惊朝野。 吴苑因为因公殉职,吴府被天子表彰,赐国子监第一祭酒牌匾,以示慰籍。 之后吴府开了灵堂,天子特令国子监所有监生都去拜祭。 年景和布伦先去吴府悼念,吴家小姐儿带孝没有出来,他想到她脖颈的伤,出吴府之后便让布伦拐去了药铺。 这个时期的伤痕还很难彻底消除,他先前用光脑刷了几个除痕的方子,准备买些药材回去制成软膏送去吴府。 “这京城内城的药铺价格多偏贵,不如外城药铺公道,我给你推荐一家新铺子,东家年岁不大,人美又会做生意,我本来想让我爹托人给我说亲的,可惜她已经定亲。” 说起这件事,布伦还有些伤心,他难得遇到那么钟意的女子,却已经名花有主,着实有些不愿意接受。 等马车到达目的地,年景从马车上下来,他抬头看看名字,金氏药铺。 名字挺不错。 年景进去药铺,将药方递给药铺伙计,道:“各配两份。” 布伦左右看看,没见到药铺东家的身影,歇心。 他回头问年景:“你买这么多份作甚?” 年景未搭腔,他没有制过药,第一次估计会把握不好比例,多买一份备用。 布伦知他是寡言性子,也没在意,探头去看药方,见上面都是除痕调养的药材,知道他这是为吴家小姐儿买的药,布伦不死心地又问道:“瑾瑜兄,你真确定还要和吴家定亲?” 年景轻轻点点头,依然没言语。 布伦日常劝说年景:“年后会试在即,以你的学识殿前三甲绝对不成问题,那时候多的是人给你说权贵人家的小姐儿,何必非要吴府……再说吴府现在今非昔比,你和吴家结亲与你以后的仕途并没有任何助力。” 布伦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年景和吴府结亲是赔本买卖。 年景从药包里拿过一株药材闻了闻,语气平淡地回道:“我不需要权贵人家的小姐……” “我会是权贵。” 很多年后,当布伦看到那个几乎要和权臣比肩的年景,无比庆幸他没有在这一刻笑那个瘦弱的少年狂妄自大…… 从药铺回到国子监,已经是傍晚,胡作梅让人叫了年景过去,“我听说你不准备考明年的会试?” 会试由礼部主持,在京城内城东南方的贡院里举行,主考官四人,都是进士出生的大学士,由天子亲命,往年都是韩菼总裁,今年因为他孙儿韩维要应考会试,便请命回避,最后王子真被认命为明年会试的总裁。 吴苑暴毙一事,王子真对年景颇为欣赏,他去贡院查看会试应考录名册时,发现年景并不在名册,便让胡作梅私下问问情况。 “学生还未准备好。” 年景的户籍是记在年希尧名下的,和年府关系亲厚,而年二公子明年要考会试,不出意外名次不会太差,若是他明年也考会试,年府出两进士,必定要引人瞩目。 这不是他想要的开始。 胡作梅笑笑道:“准备都是别人的事,你还需要?” 以年景那猜题的本事,怕是明年会试主考官要出的试题都已经猜出大概,哪里还需要准备。 年景一怔,心道:莫不是司业已经发现他在猜会试的试题卖? 这可如何是好? 胡作梅看年景面露难色,以为他是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忍再说:“你若真不愿说,不逼你便是,刚好王大人有意收你入门,你不考明年会试,也就不用循例回避。” 年景暗松一口气,还好不是发现他在卖猜题,等明日布伦从家里回来,要和他说,明年会试的试题每个人他只猜一题,剩余的试题再多银子都不猜,免得被发现殃及他。 “王大人未和学生提过此事……”王子真的书法不错,有晋人风骨,是年景喜欢的字体,他挺想学的。 胡作梅伸手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他有意,也要你主动。” 文人都酸腐,就算很钟意,也不会直言要收徒。 “王家当年藏书万本,后因兵火散佚过半,他入仕途后,常借他人藏书而录做副本,以求能补齐他父亲生前藏书,我听说他准备等这次望月楼讲学之后抄录群芳谱,你平日若是清闲,不妨去寻来借录。” 话说到这里,年景已经心领神会,他连忙拱手作揖道:“学生谢司业指点。” 胡作梅笑笑不语。 年景回到寝所先用光脑刷了一遍群芳谱,是一本关于论述多种作物生产及与生产有关问题的农学巨作,总共有十二卷,四十几万字,他想在王子真去望月楼讲学前抄完,怕是有些难度…… 而且群芳谱是王子真祖父王象晋所著,意义非凡,他若是要抄录,便敷衍不得。 年景有些头疼,决定明日先去藏书馆借群芳谱副本回来抄录。 隔日,布伦从家里回来,看见年景在抄书,奇怪地问道:“你抄群芳谱作甚?” “拜师礼。”年景头也没抬。 布伦惊道:“何人收门人要群芳谱?你莫不是要学农?”读书人多看不上农学,而且农学官极难升迁。 年景不想理他。 布伦自顾自话道:“群芳谱的副本现在差不多人手一本,你送的若不是群芳谱正本,意义不大,还不如花个二两银子买一本省事。” 年景搁笔细细一想,确实如此,道:“群芳谱正本已经丢失多年,哪里能寻得到。” 布伦抓抓脑袋道:“你说的也对,我记得前年有人出万两银子购群芳谱的正本,都无人卖,想来不是被毁掉,便是得到群芳谱的人极爱农学,不愿意拿出来。” “极爱农学……” 年景想了想开了光脑开始刷现代农业生产的最新技术。 既然是爱重农学之人,肯定会因为新颖的农业技术而露头,到时不愁群芳谱正本不出世。 年景在几个新颖农业技术里选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无土水培植物,他只需要把营养液制作出来,便可以用水混合营养液养花花草草。 简单,又新颖。 无土水培营养液的制作方法比较麻烦,要先去落叶腐败多的地方挖十公里厚的土,放在瓦罐里,然后接满水,放入混合液或精矿粉,用棍棒搅拌一刻钟,再放置半个时辰,等水清浊,便可以把清液倒出来培养植物。 年景在寝所养了一盆君子兰。 布伦原先还觉得年景辣手摧花,谁知没过几日,水里养的那株君子兰竟然开花了。 这时节明明还不是君子兰开花的时候,年景养的君子兰却开花,布伦震惊不已,吵着闹着要年景把花卖给他。 “瑾瑜兄,卖给我卖给我,你就说多少银子……” 年景又给水培君子兰加了半杯营养液,回头问布伦道:“京城里可有义庄?” 布伦捧着水培君子兰不撒手,他不答反问:“你要给义卖掉?” 义庄售卖各种田产庄子、古玩字画和生活用具,所得钱财只能用于赈灾,所以称之为义卖。 布伦觉得义卖掉很可惜,这么好的奇物放在他们家玉器铺肯定能卖出高价,“京城没有义庄,你若是想义卖,要请人作保,人选还要在京城里有威望,很是麻烦,还不如直接卖给我。” 确实有些麻烦,年景想了想,道:“司业给我的望月楼帖可有卖出去?” “还没呢,上次王兰雁想要的,后来陈其时被抓,他不知受什么刺激,又退了,订金都未要。”布伦摊手道。 年景点点头道:“那明日我们去望月楼。” “额去讲学?望月楼讲学之人多是在京城有些名望的大儒,我们过去,未必有人去听。”年景虽然在国子监小有名气,但是年岁太小,根本无法让人信服。 年景摇摇头道:“去听学,明日翰林院的掌院大学士韩大人去望月楼讲学,我们去听。” “若是韩菼大学士讲学,望月楼肯定高朋满座……”布伦挺想去,不过他又想卖帖子,毕竟韩菼在望月楼讲学,望月楼的帖子好卖。 年景要借韩菼的人气,将水培君子兰推到人前,只要把水培君子兰的名声打出去,不愁私藏群芳谱不卖的人不心动。 清早起来,布伦见年景要带水培君子兰去望月楼,顾不上纠结是要银子,还是要帖子,连忙跟了过去。 “看在装君竹兰的琉璃瓶上,瑾瑜兄也给我养一株君子兰可好?”布伦现在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 而布伦这种渴求的心理正是年景要的效果,道:“不急,等过些时日,你想要多少君子兰,给你养多少。” 布伦闻言,心里已经在想象白花花的银子向他砸来的画面。 光想想他就合不拢嘴,“一言为定!” 韩菼不愧为掌院大学士,来望月楼讲学,门里门外都堆满人,有些人进不去就趴在窗口处不走,等年景和布伦挤进去,里面已经差不多人满为患。 好在望月楼的帖子是按座位数量发放,不至于进去没座位。 年景没去前座,寻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望月楼的座位是三人桌,布伦和他坐下没多久,就又过来一个蓝衫少年。 看年岁比年景还小些,戴着暖帽,面容精致仿若画本里的金童玉女,年景伸手推开看傻了布伦,这家伙再看下去,对面怕是要发飙。 “我很好看?”他似乎故意压了声音,听着尤为撩人。 布伦傻傻点头。 少年甜甜一笑,道:“谢谢,可以帮我买杯香茶吗?我出门太急,没带银两。” 布伦显然受到会心一击,没和年景打招呼,便小跑去卖茶,速度之快,让年景想制止都没机会。 “茶水要出去买,出去便进不来……”年景抬手揉揉眉心,美色误事,古人诚不欺人也。 少年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道:“这能怪我?” 看着少年一副他也很无奈很绝望的表情,年景实在说不出怪他的话,只能让布伦自认倒霉,谁让他出门没看黄历呢? “你这君子兰养的……好生奇怪。”少年一脸稀奇,问:“你卖吗?我买……” 年景撇了一眼又笑的很甜的少年,提醒道:“你不是未带银两?” 少年轻咬下嘴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然而只是他嘴唇快咬破,年景依然无动于衷,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小声嘀咕道:“榆木疙瘩就是不好。” 台上韩菼已经开讲,年景无暇理他。 韩菼讲的是大学,主要论述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是科考必备题目,来听学的多是应考举子,他讲完特意留了时间给听学的举子提问,算是给明年参加会试的举子一个指引。 韩菼是随性之人,和举人们问答没有官威,以至于问着问着便跑题了。 年景正考虑怎么把水培君子兰送上去,就见旁边的少年突然站起身道:“韩大人这般博学,可知晓这株君子兰为何能水养开花?” 目光齐刷刷扫向桌上那瓶君子兰,连韩菼都被勾起好奇心,少年对着年景笑的像偷腥的小狐狸,看你还怎么宝贝…… “是你啊。”韩菼过来,看见年景,甚是欣喜,有些后悔今日讲学没讲苏世居士的望春风。 年景连忙起身行礼道:“学生还未谢过大人赠帖,今日能来听学,荣幸之至,没什么可作答谢的,这瓶君子兰送大人。” 琉璃瓶通透,那君子兰根须吸水而食的情形隐约可见,让从未见过此景的韩菼颇为震惊,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学生闲来无事抄录王象晋老先生的手札,发现他曾记有水养法,但是未能实施成功,学生尝试改了方子,竟真养成功了。”年景将方子推给王象晋,借此引诱群芳谱的藏书人。 “学生觉得王象晋王老先生若不是仙逝太早,他所记水养法应该会编进群芳谱中,水养法对贫壤地区会是很好的改善……” 同桌那个少年听到王象晋的群芳谱神色有些不对。 他看年景的眼神颇为探究。 韩菼虽然不懂农学,却对水养法极为叹服,道:“我只知你文采好,未想到你对农学竟也有这般天赋。” 年景连忙摆手回道:“都是前人智慧,学生也只是在那之上略略改制,倒不算真本事。” “大智慧还是王象晋老先生,学生对他甚是敬仰,希望有机会能见到他老人家的群芳谱正本,替他将水养法添加入册,如此也算圆满。”年景没有言明方法,却有添加入册的想法,用意不言而喻。 韩菼不懂他用意,不过能造福百姓,他都支持,“群芳谱正本丢失多年,想要找回甚难,不如你写下方子,我替你递交户部。” 旁边少年一脸不赞成地道:“他写,岂不是要记他的名讳?” 这也不是年景想要的结果,他可不想以农学天赋入朝,太限制以后官途,“学生写有冒犯先人的意思,水养法若不是王象晋老先生的群芳谱正本,学生都不会公诸于众。” 少年撇撇嘴,小声道:“算你识相。” 韩菼见年景心意已决,也没有再劝,他将那瓶水培君子兰留在了望月楼,寄希望群芳谱的藏书人能出现。 讲学结束,年景出去没找到布伦,倒是看见不远处四阿哥和王子真在说话,他转身便换了一个方向走。 冤家路窄,在巷子里撞见望月楼那个蓝衫少年,他啃着糖葫芦,含糊声问道:“咦?你也在躲人?” 年景不想承认在躲四阿哥的车架,没说话。 “你去过那里吗?”他用糖葫芦指指对面的胭脂巷。 没等年景说话,少年又道:“我想进去看看,里面小曲唱的真好听。” 年景看了看他的身……量,道:“你不去最好。” “为何?” 年景没搭腔。 少年看年景出巷子,也跟了出去,他一个人也不敢去那里。 “你说的曾……王老先生的手札,是正本吗?”他装着不甚在意的样子。 年景头也没回,道:“不是,是副本。” 少年紧跟过去,连连追问道:“那手札可有署名,你确实是王老先生的手笔?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他的好奇心被勾起,不问清楚便不舒服,追着年景问了几条街,不知不觉跑到王子真的府邸,年景回身道:“手札没有署名,不是王老先生手笔,你没有听说过是因为我还没写出来……” “还有什么想问的?” 少年被他说的一脸懵,下意识摇摇头。 年景点点头,道:“那你该回府了。” 他抬手指指王子真府邸。 门房一声喊,丫鬟婆子齐齐涌出来,少年瞬间回过神,他指着年景远去的背影跺着脚道:“我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你怎么能这般坏……” 31.031 要拜师 第三十一章。 把少年送回王府, 年景去了一趟金氏药铺, 那日买药有一株药材药铺伙计给他少配了一份, 偏偏缺的又是比较关键的药材, 制出的药膏全无成效,“再给我配一份, 数量点清楚。” 药铺伙计见又是年景, 一脸欣喜地对着里屋喊了一声东家。 金如兰应声从里屋出来, 她身上带着重孝, 应该是家中病重的父亲已经过世。 她招招手道:“景哥儿, 过来坐。” “女子带孝在外,徒惹非议,你又何必这时候进京……”年景看着她身上的麻孝忍不住皱眉。 金如兰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道:“我有婚约在身,招人非议又何妨, 又不愁再说亲。” 吴余那死板的性子, 他认定的婚约便极难更改,金如兰是无所畏惧。 “你这般脾性要吃亏。”金如兰身上有年景现在没有的肆意,和无所畏惧,看着她, 总让他不觉感叹这世界太消磨人心。 金如兰笑笑道:“过的已经够累,没必要还委屈自己, 我若是那般在意旁人目光, 岂不是正好如了他们的意?” 年景不再说话。 金如兰放下茶杯, 起身转去里屋拿出一本有些陈旧的书册递给年景, 道:“他给你的。” 年景没有接,“刚刚望月楼有人出万两银子寻群芳谱。” “我知道。” 金如兰微微颔首,吴余从望月楼回来便和她说过这事,他同意把藏书送给年景,今日若是年景不来药铺,过两日她也会让人把群芳谱送去国子监。 “银子我不缺,群芳谱是他家私藏,他也不卖,送你只是为还人情……一帖药你都能记七年,周氏之事你肯帮我们,他能记一辈子。” 这确实是吴余会做的事。 只是和谢家相关的人,年景都不想牵扯,特别是吴余这种较真且无法变通的人。 今日他若是接受吴余所赠群芳谱,以后势必麻烦事多,他好不容易和谢家断干净,实在不想再招惹是非。 金如兰看他不愿意接受,便道:“你若实在不想牵扯他家人情,便作买卖,等你除痕养颜的药研制出来,给我金氏药铺独家售卖,年后清算,我给你一分所得盈利。” 年景那药方她看过,研制出来,绝对能成为京城妇人小姐圈中的养颜圣品。 “我这药铺新开,生意一般,客人也不多,若是能有个独家的招牌药,等名声传出去,我也就不用愁没有回头客。”金如兰像是还怕年景再推迟,直接言明对她的好处。 若是作买卖,年景还能接受,“方子先给你,药明日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那一分的年终盈利年景没有拒绝,而金如兰基于商人考虑,非要和他签字据,她道:“商人都黑心,若是我见除痕养颜药盈利好,出尔反尔,你可是要吃亏的。” 年景不想和她作过多的争辩,答应签字据。 等两人签好字画过押,金如兰收起她那份字据,然后不怀好意地道:“事关年后盈利,景哥儿往后要送去吴府的药记得在我们药铺走账。” 吴家小姐儿面上有伤痕,在京城众人皆知,若是那伤痕用金氏药铺的除痕养颜药治愈,便是一个人形招牌。 年景凝眉,有些后悔签字据,他想了想道:“药可以走你的药铺,但是我不希望你们为盈利恶意编排她。” 金如兰也知道他的底线,连忙抬手保证道:“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做买卖还是讲良心的,更何况她是你要护的人,我可不想招你记恨。” 年景小心眼,还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心眼,被他记恨的人多不会好过,看看谢家就知道,他要护的人谁都动不得。 “记得你说过的话。”年景拿过群芳谱,把字据也收了起来。 金如兰让伙计多配了几份药让年景带回去,“今日不凑巧他被吴先生叫去书铺理书……” 她的话还没说完,远远看见谢春过来,年景也看见,神色不大好看,金如兰扶额道:“景哥儿你先回去,改日我和耀祖再请您小聚。” 这次吴余跟她来京城,谢春也追了过来,每日和她几次闹腾,金如兰现在也疲烦应付她,都是躲着,实在躲不过,就推给在书铺编书的吴余,让他去安抚谢春。 年景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回到国子监,布伦还没回来,年景把药材拿出来,准备先药制,之前他有尝试过两次,程序和药剂比例的把握还算得心应手,今日四份都成功了。 他收了一份起来,还有三份准备等布伦回去,让他带去金氏药铺给金如兰。 隔日早课过后,韩维找到正在做练字的年景,欲言又止地问道:“瑾瑜兄……不知可有拜师?” 年景不明所以,“嗯?还未有。” 韩维闻言面露喜色,不过没等他说话,年景又道:“我准备拜王子真大人为师……” 有人嗤笑起来,“你怕是还不知道,王子真大人根本不收学生,他在朝几十年,门下就只有一位画师,人家供奉内廷,名誉京师,不是你一个小小监生能比的。” 讽刺的意思不言而喻。 韩维不太赞成这话,道:“禹之鼎大人比瑾瑜兄年长许多,怎么能相提并论。” 年景拿笔的手微微顿,道:“画师嘛?那他的肖像画可厉害?” “禹之鼎大人的肖像画名满朝野,许多名人的小像皆出自他手,他的肖像画有白描、设色和墨骨三种面貌,惟妙惟肖,且生动传神,我祖父手里有他所画的一副仕女图,上面的女子像堪比真人。” 韩维对禹之鼎很崇拜,前几年甚至一度想弃文学画,被他祖父一顿揍,那副仕女图也被收起来,再也没挂出来过。 年景喃喃自语道:“画的这般传神,学来用来画眉应该是极好。” 韩维微微一愣,道:“禹之鼎大人有怪癖,不教人作画,他是真不收学生……” “那师兄弟之间问问,应该没问题吧?” 搞艺术的人确实怪癖多,年景也有些拿不准,只能等拜师之后求王子真帮问问,他也不学太精深的画技,平日能够给女子画眉即可。 其他人听他这话,又是一阵嗤笑。 “说的像是他已拜师,年纪小就容易狂妄自大……” “他这是不自量力。” 王兰雁见他们都在小声奚落年景,阴阳怪气来了一句:“王子真大人若是真收他入门,我都能喊他老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布伦远远跑过来道:“瑾瑜兄,马车已经过来,我们现在去?再晚那些芹菜、莲枣和桂圆都是卖剩下的,若是不鲜嫩送王大人会不会太失礼?” 年景连忙收起纸和笔对布伦道:“你且等等,我去同司业说一声,等会去王大人府上拜师,还要司业作引荐人。” “那你快些,今日似乎有雪,我先去将地毯和暖炉放马车里。”布伦催过他,又转出门。 年景跟着布伦身后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身对涨红脸的王兰雁道:“做你老子似乎太丢人,我得拒绝!” 众人哄笑。 王兰雁被羞的无地自容,话都说不出。 拜师规矩颇多,学生要向老师赠送六礼束修,芹菜、莲子心、红豆、桂圆、以及干瘦肉条,分别寓意勤奋好学,苦心教育,红运高照,早早高中,功得圆满,和学生心意。 年景为表示拜师的诚意,六礼都是亲自去挑选,因为芹菜和枣子都不是这时节的作物,跑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在布伦家地窖挖出来些许,清洗清洗刚好够用。 六礼准备好,年景便和胡作梅赶去王府,王子真刚从都察院回来,官服还未来得及换,“抑斋兄你们先坐,等我换身衣衫出来。” 他说着话,喊了仆人上茶。 胡作梅抬抬手道:“子真兄且去。” 王子真走后,丫鬟进来上了茶点,年景规规矩矩地站在胡作梅身后,听他介绍王府里的情况,“王大人的发妻早逝,两个儿子都外放做官,府上只有老太太和一双龙凤胎小辈,他们比你小一岁,平日也是由王大人亲自教学,等见到要好好相处。” 王子真的子女不多,三个女儿皆早逝,儿子也就老大和老四成人,孙子辈更是只有膝下这一双龙凤胎,府上宠的厉害,胡作梅担忧年景和他们处不来。 年景微微颔首,道:“司业宽心,学生晓得。” 依前日在望月楼所见,那位也就是性子娇纵了些,还不至于难相处,至于另外一位,年景希望是个稳妥的性子,不然两人一起闹腾太糟心。 他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年景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淡青色衣衫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看见年景和胡作梅微微一愣…… 32.032 爱编书 第三十二章。 少年略迟疑了一下, 还是走了过去, 他向胡作梅作揖, 却没理会旁边的年景。 胡作梅问道:“可是王玥?” 王家的那位小姐儿王瑆贯爱学弟弟王玥穿着打扮,不相熟的人极难认出他们谁是谁。 王玥似乎已经习惯被人这般问, 轻轻点头回答道:“是的胡爷爷, 我是王玥。” 胡作梅呵呵笑道:“那还好我今日未认错你们姐弟。” 王玥的规矩很好, 言行举止也极为得体,看得出来王子真把他教的很好。 他们又寒暄了两句,王玥依然没有理年景。 王子真换好衣衫出来, 看见王玥在,凝眉问道:“可是你姐姐又偷跑出去了?” 王玥没说话。 王子真扶额, 头疼的厉害,王玥见状连忙道:“孙儿已经让人去找, 爷爷莫担心。” “都是被你阿奶惯坏的……”王子真说完, 想起还有外人在, 干咳了一声道:“抑斋兄, 让你们见笑了。” “她年岁还小,正是玩闹的时候,子真兄也别太心急。”因为是个小姐儿,胡作梅也不好多说什么, 悄悄抬手示意年景拿拜师六礼出来转移话题。 年景想了想, 先将群芳谱递了过去, 恭敬地道:“学生六礼准备的匆忙, 有什么不周到之处, 还望老师能够海涵,这群芳谱听司业说是老师祖父所著,意义非凡,现物归原主。” 王子真见是群芳谱正本,惊喜不已,“那日玥哥儿说你有祖父他老人家的手札,我还奇怪,祖父并无写手札的习惯。” “是学生冒犯到王老先生,还请老师莫怪罪。”年景慌忙致歉。 王子真笑笑道:“怪罪什么,你能帮我寻回祖父他老人家的心血之作,我感激你还不及。” “水养法既然不是高祖父的手札所记,你从哪儿得来的?”王玥问,他似乎有些不待见年景,自进来就没给过一个正眼。 年景没在意他话里的质疑,“王老先生的群芳谱第九册第一百四十九页有提过半句,我只是将他的疑惑付诸行动而已。” 这也是他昨晚翻阅群芳谱的时候发现的,刚好可以用来解释他为何能想出水养法。 王子真翻到年景说的那页,果然看见有记半句疑惑,“这若不细读,还真看不出,你竟记得这般清楚。” 胡作梅笑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瑾瑜读过的书册,多过目不忘。” 王子真颇为惊讶,随手翻了一页问道:“你说说群芳谱第十二册第八十六页记了什么?” “花谱名品,水芙蓉,根茎肥大、有节,叶盾形,花有单瓣和重瓣之分,花色有复色……” 果然是一字不差。 王子真忍不住夸赞道:“你这记忆力了得,玥哥儿虽能一目十行,却还是不如你。” 王玥瞪了年景一眼。 胡作梅大致看出王玥对年景有成见,没点破年景也有一目十行的本事。 年景自然也不会说。 王子真收起群芳谱,让下人准备好孔子神位,年景过去行跪拜九叩首,又三叩首拜过王子真,算是正式入门。 开蒙和开智都是走走过场,然后奉上六礼,王子真对年景甚是满意,也没什么训诫的,只给了一句忠告:“你若是无意入朝编书,便莫要显露出你过目不忘的本事。” 天子和他儿子孙子都酷爱编书,还是那种一编就很多年的类型,伤肝,又伤头发,现在的发型已经够一言难尽,在秃下去,和出家又有甚区别? 年景连忙回道:“学生记下了。” 能避则避! 王子真留了胡作梅说话,让王玥带年景去书舍。 王家的书舍不大,书架占了一半位置,桌椅都是正统的枣红色,摆放的整整齐齐,窗口处有一棵冬梅,含苞欲放,隐隐有花香溢出。 “你坐这位置。” 书舍的座位是一横排,原本是左右靠窗各一个位置,因为年景的到来,王子真让人又在中间加了一副桌椅。 王玥把他位置上的书册收起,放到中间的新桌上面,让年景去了他原先的位置。 年景没有异议。 王玥见他不声不吭,也不问缘由,颇有些无力感。 年景从王府出来,天色还很早,他将有急事回府的胡作梅送回去,便让车夫转去了吴府。 他今日带了除痕养颜的药膏,准备给吴家小姐儿送过去,她那脖颈上面的伤,早些用药,不易留疤痕。 至于她面上的伤痕,时日太久,怕是要得许久才能清除。 吴府的门房看见他,小跑迎过来道:“年公子,我们小姐和王家小姐儿出去了,还未回府呢。” “去多久了,可有让人驾车?”年景抬头看看天,雾气已显,过会估计就要下雪。 门房想了想回道:“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了,那王家小姐儿坐不惯马车,小姐也没让车架跟着。” 年景微微皱眉,又问道:“去何处可有说过?” 门房道:“王家小姐儿找我们家小姐多是去衣饰铺子,刚刚有布行伙计送了布匹回来,这会估计还在西街。” 西街离吴府颇远,没有车架回来要走许久。 “去西街。” 马车去到西街没多久,天空便有大片雪花飘落下来,年景伸手拢紧披风,隔着帘布看向窗外,青石路上竟然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怕是要大雪。 他正愁怎么找吴家小姐儿,远远便看见和王玥同样穿着装扮的少年撑着伞走进旁边的云香茶楼。 过了一会儿,少年和吴家小姐儿一起走了出来,不过因为雪下的很大,两人都没走。 冬雪渐渐大起来,风也冷的刺骨,云香茶楼门口不挡风,吴家小姐儿冻得面色有些苍白,“那边风大,你往这边靠靠。” 少年连忙靠过去,几乎要蹭到她怀里,“慎姐姐你身上好香,很像我家院里冬梅花的香味……” “是我给……做的香包,刚刚出门太匆忙,忘记放起来。”吴家小姐儿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包,剪口还未全部缝合住,梅花香味扑鼻而来。 少年眼前一亮,他惊喜地道:“慎姐姐可是给我做的香包?我最喜欢冬梅花,香味清淡幽香,能放好些日子。” 他说着话,伸出双手便去接香包,吴家小姐儿想否认香包不是给他做的,又说不出口,正为难之际,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先一步接过那个香包。 “很抱歉,小姐姐这香包是给我做的,不能给你。” 少年瞪了年景一眼,气急败坏地道:“怎么又是你!” 年景没有理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吴家小姐儿披上,道:“这里太冷,小姐姐先上车,我送你回府。” 吴家小姐儿显然瞧出不对,她迟疑了一下,问道:“瑆妹……你认识年公子?” 少年对年景有成见,气鼓鼓道:“不认识。” 年景没有反驳,他转身接过车夫递过来的踩踏板,对吴家小姐儿道:“我们车上说,等会雪大起来,路不好走。” 吴家小姐儿见天色确实不太好,没再多言,提起裙摆过去先上了马车,“瑆妹快些上来……” 王瑆咬着嘴唇看年景,见他只顾给吴家小姐儿遮挡风雪,看都不看她一眼,小脾气上来,“我不坐马车。” 年景抬手拦住要下马车的吴家小姐儿,转身对王瑆道:“天有些冷,不便久留,我们先走,你且自便。” 只到马车走出视线,王瑆才确信她是真的被年景抛下了。 她气红眼道:“坏东西,你给我等着。” 吴家小姐儿接过年景递过来的暖炉,有些担心地道:“留她一人在那里,不太好。” “刚刚我有看见王府车架过去,你无需担心。” 王玥的马车和他是前后脚到西街,只是王玥先过去布行那边,没有看见王瑆进云香茶楼,等他从布行转过来,应该就能看见茶楼门口的王瑆。 年景掩嘴咳嗽一声,他身体因为当年强刷和谢华的父子关联留有后遗症,特别畏寒,每到冬天便很难过。 吴家小姐儿看他面色不对,像是要风寒,连忙把披风和暖炉都递了过去,“你身体不适怎还过来……” 年景摆摆手道:“只是老毛病,冬日比较畏寒。” 他把暖炉又递过去,道:“你的手冰,暖炉你拿着,还有这个药,回去用温水热敷,半个时辰即可。” 吴家小姐儿接过药膏,眼神微微暗。 她没说话,心里有些难受。 年景又掩嘴咳嗽了一声,轻声解释道:“你别多心,我没有觉得你不好,若是你不愿意,不用也无妨,我都喜欢。” 他不是颜控,好看不好看并不太在意,不过女子多爱美,她应该也是希望能好看些,不让人背后说闲话。 吴家小姐儿红着脸收起药膏。 年景把吴家小姐儿送回吴府,就准备回国子监,马车路过西街的时候,刚好撞到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王瑆…… 33.033 临和摹 第三十三章。 王瑆坐马车又吐又晕, 所以她纵然冻的腿脚已经没知觉也不愿意上王玥的马车。 深知胞姐脾性的王玥也管不住她,只能弃了马车下去给她撑伞,然而风雪太大, 两人还没走出西街,王玥便冻得有些受不住。 “姐姐……上车可好, 我有带痰盂出来,你吐出来也没有关系。”王玥哆嗦着声央求走三步摔一步的王瑆, 他手冻的厉害,都有些拿不住伞。 王瑆还在气恼刚刚被年景抛下的事,铁了心不上马车, “我不坐车,你别管我。” 她又撑着走了几步, 双脚彻底麻木, 身形一晃径直摔在了年景的马车前面…… 年景听车夫说险些撞到人, 连忙放下暖炉和书册出去,一看竟然是王瑆姐弟。 “你不是和慎姐姐走了,还回来作甚!”王瑆半坐在雪地里,抬头便看见从马车里下来的年景, 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年景没理会她的自作多情,对也是一脸气恼的王玥道:“她不坐车, 你就由着她这般胡来?” “难道学你们丢她在风雪里不管不顾?”王玥找到王瑆的时候,她被几个猥琐的泼皮混混拦着不让走, 若不是他去的及时, 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冷的雪天, 年景实在不想和他们姐弟两人争辩,他开了吴家小姐儿送他的伞走向王瑆。 “你走开,谁让你假好……” 年景抬手打晕犟脾气的王瑆,他微微侧过身,任王瑆倒在雪地上,然后对王玥道:“你把她扛上马车,快些回府去,再晚路面就要结冰,马车会打滑,很危险。” 王玥把伞丢给车夫,半抱起王瑆,他恶狠狠地瞪着年景道:“若是吴尔慎你可还会这般狠下手……” 年景冷冷打断他的话,道:“若是她,现在便已经在府上抱着暖炉喝茶看书,而不是自顾自让人陪着她受罪。” 王玥说不出反驳的话。 年景掩嘴连连咳嗽了好几声,他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便向似乎又有话说的王玥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告退,你们请自便。” 他说完,不等王玥搭腔,合起伞径直上了马车,然后对车夫道:“绕开他们走。” 身体好就爱瞎折腾,他这种身体不好的人,实在无法奉陪。 王玥等年景走远,脸色都不大好看,他站在那里许久,只到车夫过来催,他才把昏迷的王瑆半抱上马车。 车夫收起踩踏板,正好看见年景掉在雪地上的梅花香包,他连忙捡起来问道:“玥少爷,这是小姐的香包吗?” 王玥伸手接过那个精致的香包,看了许久,道:“是……我的。” 年景回到国子监有些低烧,布伦给他盖了两床锦被,他还冷得只哆嗦。 他用热水敷着额头,想裹着被子出出汗,脱衣服的时候发现吴家小姐儿给他做的香包丢了,连忙起身出去找,然而外面的雪已经盖过小腿,自然是无功而返。 这么一折腾,他连着几日高烧不退,说好月中休沐去王家上课的事也耽搁下来。 年景病到月后的大课,吃药吃到反胃,饭都吃不下,整个人弱不禁风的。 不过他虽然没上过几日早课,大课考试依然是全优,让布伦艳羡不已,道:“瑾瑜兄,你领到银子要做什么用?” 国子监每月大课考试第一名的监生有一两银子的恩赏。 年景的身体还不太舒服,病怏怏地回道:“存着买宅子……” 布伦不觉感慨道:“京城的宅子价一日一变,上次回去问我爹,外城最便宜的一进宅子都要三百两银子起价,你想买三进的宅子怕是有些难。” 他家那小宅子也是一进的宅子,现在起价都是三百五十两银子,比前两年贵了差不多五十两银子。 本来还想卖给年景,谁知他爹早早高价卖了出去。 年景放下手中的笔,拿过帕子捂嘴干咳了一声,道:“无妨,我不急。” 现在买一进的宅子以后要换太麻烦,不如再等两年存够银子直接买三进的宅子。 京城三进的宅子最少要五百两银子起价,再过两年估计也是只多不少,年景暗自叹气,还是要得多挣银子。他准备等明日国子监休沐去内城那些大书斋看看,有没有抄书的活。 布伦休沐要回家,他爹最近身体不好,他回去学管账。年景一个人去了内城,找到布伦推荐的墨韵书铺,掌柜姓杨,年约五十岁,人很和善。 “小公子很抱歉,铺里抄书的人已满,你看编书可行?”布伦家和杨掌柜是隔邻,两家走的很近,他推荐过来的人,杨掌柜不太好拒绝。 编书伤脑子,还耗时,年景不想接,摇摇头婉拒了。他出了墨韵书铺,无意间瞧见门口帖着寻洋文通译的告示,落款是……禹之鼎。 这位师兄年景还未见过,听王子真说因为这两个月外邦不断来人朝贡,禹之鼎都在鸿胪寺给重要官员绘肖像留底。 想见他,怕是要等到年后。 年景想了想又转回了墨韵书铺,对在算账的杨掌柜问道:“杨掌柜,外面寻洋文通译的告示,铺里可有样本留册?” “小公子会洋文?”杨掌柜很惊喜,那告示在他们书铺挂了大半个月,一直无人问津,再过几日就要撤下来退还主人订金。 外邦文统称洋文,年景不确定要翻译的是哪一种文字,“平日自学了一些,杨掌柜若是不为难,样本可给我看看。” 书铺帮挂告示,若是寻到人有一两银子酬谢,寻不到人要退订金,杨掌柜收了银子肯定是不想退回去的,他连忙拿出样本递过去,道:“小公子请看,你若是能完本通译,比在我们书铺抄书挣得多,一本最少有十两银子……” 抄书千字不过一百文,翻译明显翻几番,可见无论什么时候掌握一门外语都是钱途。 年景看了眼样本上的文字,是泰文。 前世科研室有位博士的爱人是泰国人,年景和他学过半年的泰文,平常对话没有问题,但是太高深的古文范本估计会有些困难,不知道能不能用光脑刷通译? 年景悄悄开了光脑,用之前光脑升级的礼包卡刷了译文程序,除了后续校对会比较麻烦,用起来还算容易。 “杨掌柜,我可以通译,你大概多久要?”年景伸手翻了翻样本,大概有四五十页,都是繁琐的文字,翻译出来估计要一两日的时间。 王掌柜闻言大喜,连忙从抽屉里取了一份完整的样本递给年景,道:“小公子在十五之前送来即可。” “无需那么久,我明日傍晚给你送来。”年景收起样本,过去柜台签字。 杨掌柜又惊又喜,破例没有收他压银。 年景从墨韵书铺出来,便去了王府,他上月中休沐没去上课,今日要早些过去补回来。 王子真还在都察院没回来,仆人引他先去了书舍,年景进去在王玥那日说的位置坐好,研磨开始练字。 学书法,没有投机取巧的诀窍,贵在坚持。 王子真就教了他两个字……临和摹,即是对着字帖写和拓着写,年景不习惯拓写字帖,大多时间都是看着王子真的字帖在练字。 他练了一会字,觉得窗口的风吹的有些冷,起身去关窗,一眼看见身着桃粉色女装的王瑆在窗下折梅花枝…… 王瑆正好抬头对上年景的眼神,她不知突然想到什么,丢下梅花枝便小跑离开了。 年景微微愣,有些莫名。 他关上窗口,又坐回位置继续练字,一帖字写完,门口远远传来王瑆的声音,“折个梅花枝怎么这般麻烦,你们先把花瓶拿进去,再去折……” 她突然止言。 年景微微侧过身,对着换了一身男装的王瑆道:“劳烦掩下门。” 他说着话,忍不住掩嘴咳嗽起来。 王瑆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病秧子。” 她伸手掩住门,让仆人把花瓶和梅花枝都放进去,然后对其中一个丫鬟道:“你去催催玥弟,让他换好衣衫再去折些梅花枝过来,要品相好看的,我要插花送给曾奶奶……” 等丫鬟走后,王瑆开始摆弄梅花枝,她时不时偷看年景一眼,见他至始至终一副心无旁鹭的模样,莫名来气,伸手摘下一朵梅花花苞就砸了过去。 那梅花苞落在砚台里,把年景刚写好的一篇字溅满了墨汁,他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年景重新换了一张纸,继续练字。 王瑆看他依然无动于衷,甚至话都不说一半句,心有不甘又摘了一个梅花苞砸过去,年景已经有防备,微微抬手将梅花苞反弹回去,正好打在王瑆的鼻尖…… 梅花苞上带有枝桠,将她鼻尖划的通红,像极了红鼻猴。 王瑆站起身,指着年景气急败坏地道:“怎么可以打我的脸,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和慎姐姐一般无颜……” 34.034 暹罗语 第三十四章。 王玥刚好进来看见,他脸色一变:“姐姐, 你再这般无礼, 爷爷又要罚你跪祖宗排位, 别想我再去找老祖宗替你求情。” 为她上次清醒过来骂年景, 王子真气的直接请了祖宗牌位出来, 连他也被牵连,罚在府上禁闭, 至今还不能出府。 王瑆想到那次受罚, 膝盖还隐隐作痛,连忙退到王玥身后, 小声辩解道:“是他打我……” “你不招惹,谁会无故动你?况且年公子是爷爷的门生, 我们的长辈, 你规矩得体, 他能和你计较?”王玥大致看出年景有怒火,想到他出手多狠辣, 连忙搬了长辈晚辈出来当挡箭牌。 然而王瑆是个弄不清的小姐儿,她见平日都顺着她的王玥也为年景说话,红着眼睛控诉道:“他哪里好,你和慎姐姐都为他说话?” “你在这般胡言, 莫怪我不管你……”王玥的神色不太自然。 王瑆不再说话。 王玥见她服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过去对一脸喜怒不定的年景规规矩矩作揖, 道:“姐姐平日随性惯了, 有冒犯之处, 望年……小师叔看在爷爷的面上莫同她计较。” 年景放了笔,起身道:“你们既然认我这个长辈,我自是不好计较,不过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好的见面礼……” 他拿起被墨汁溅满的那页字帖递给王瑆,“那就把这帖礼仪规范抄千遍如何?” 王瑆瞪大眼睛,不愿意接。 年景冷笑道:“或者你想抄千遍女戒?” 一千遍女戒,这要抄到何年何月?王玥想到王瑆真罚抄女戒,最后肯定要他帮忙抄,连忙替她接过那页字帖,“小师叔请放心,玥会看着姐姐抄完的。” 年景道:“如此,你便同她一起抄……” 王瑆听说王玥能一起抄,才没那么不甘愿,王玥写字比她快,可以让他多抄些。 不想年景接着又道了一句:“你和她各抄千遍,明日让人送到国子监给我看。” 王玥再次被牵连,他很想申辩,却又说不出口,长辈和晚辈是他搬出来的,这时候顶撞,岂不是自打嘴巴? 王瑆却是气红眼。 年景不再理她们,他走回书桌前准备收拾东西回国子监,以后他要确定王子真在府上,他再过来上课。 王子真若是不再府上,他也就不用过来了。 年景收好字帖,开门就看见王子真,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清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衣袍,面容干干净净,没有蓄胡须,看上去极为儒雅。 王子真见他们的神色都很难看,当即板起脸看向王瑆王玥两姐弟,道:“可是瑆姐儿你又在胡闹?” 王瑆最怕动怒中的王子真,躲在王玥身后不敢出来。 而王玥虽然气恼总被她牵连,却又不好不管,“是我们有些礼仪规范没有记住,小师叔教我抄书,这样记得比较牢固。” 王子真点点头道:“以后你们小师叔教的,要好好记牢,都是为你们好。” 他说完,对年景道:“他们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又常年不在身边,我朝上忙起来也没时间管束他们,性子被老太太养的难免娇纵了一些,瑾瑜闲暇之余多替我教教他们。” 话说到这份上,年景已经不好拒绝,“我教的再好,不如她们自律,老师若不介意我罚人严厉,让她们跟我几日便是。” 王子真笑笑道:“我管她们多狠不下心,由你来教她们,我放心。” 大多熊孩子都是这般养成的,最后,遭殃的就是旁人。 年景的岁数和他们相仿,让他教她们,王瑆是不愿意,王玥却是不服气,但是王子真根本没给他们选择的机会,直接拍板定钉。 以后再见年景,他们怕是要恭敬再恭敬。 等王瑆姐弟去抄礼仪规范后,王子真身边那个一直未言语的中年人问道:“老师唤你瑾瑜,小师弟可是姓年?” 年景连忙上前作揖,道:“禹师兄,我是年瑾瑜。” “上月十五那日本就想让你们见见的,瑾瑜伤寒未能过来……”王子真说着话,看年景又掩嘴在咳嗽,连忙问道:“面色怎么还这般差,可是在国子监又未好好吃药?” 年景有些赧然,道:“让老师见笑了。” 他病中胃口不好,有几日吃不下药,被布伦大嘴巴说出去,王子真许是听胡作梅提过他怕苦不爱吃药,前几日让人送了蜜饯和甜点去国子监。 王子真难得看到他这般小儿模样,呵呵笑道:“你就是太板正,没有小儿模样,才让人不自觉忘掉你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禹之鼎看年景不自在,打圆场道:“小师弟只是少年老成,虽然有些缺乏朝气,却无需人操心,老师您也宽心。”, 王子真自是欣慰。 “小师弟能通译暹罗语范本,可会说?”禹之鼎问,王子真只和他说过年景文采好,心思通透,却未说过他这小师弟连洋文也能通译。 年景谦虚回道:“会说一些,不是很精通,简单对话没有太大问题。” 暹罗是古泰国的称谓,刚禹之鼎问他姓氏,显然是今日去过墨韵书铺,有看到他的通译签名。 王子真挺惊讶,道:“瑾瑜会暹罗语……我记得鸿胪寺因为汪公过世,一直未找到能通译暹罗语之人。” “汪公后继无人,鸿胪寺这两年也有遣人去暹罗学习,都未见成效,然这月中暹罗又有使臣来朝贡,那边上月初便呈过来四本暹罗文字画册,要求鸿胪寺通译汉文入画……” 禹之鼎微微停顿,然后拱手对年景道:“不知小师弟可愿意解为兄的燃眉之急?” 年景慌忙回礼,道:“都是老师的门生,师兄无需和瑾瑜客气,你若是信得过,便把需要通译的文册给瑾瑜带回去,月中之前通译完绝对不是问题。” 鸿胪寺里其他通译官虽然不少,这般自信的却不多,有些甚至会临阵怯场,年景敢把话说的如此自信满满,让禹之鼎觉得仿佛捡到宝。 年景接了禹之鼎的四本暹罗文字画册,不是白翻译,鸿胪寺一本字画册给二十两银子,四本便是八十两,价钱比书铺多一倍,可见无论何时中介抽利都是很厉害。 35.035 慎独书 第三十五章。 从王家出来, 年景去了吴府,梅花香包丢失,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吴家小姐儿说一声, 免得以后有不必要的误会。 他在半路上就遇见吴家小姐儿, 小丫鬟金莲看见他大喜喊道:“小姐, 是姑爷……” 吴家小姐儿红着脸训斥道:“金莲,休得胡叫,还有没有规矩了?” 她和年景的亲事虽然彼此都有意愿, 却因为吴苑过世还没有真正定下来, 年景那边也未有长辈过来,叫姑爷确实有些胡闹。 金莲吐吐舌头, 规规矩矩唤了一声年公子。 “无妨,迟早的事, 现在叫也没关系。”年景的父母都不在,年家也不会恶意阻拦,他认定的亲事, 肯定是不会再变。 金莲连连点头,极为认可他的话。 吴家小姐儿红了耳根。 年景看金莲扶着她还腿脚站不稳的样子,连忙问道:“小姐姐的腿怎么了” 金莲闻言,气愤地道:“天有些冷, 小姐买了些热馒头送给北巷的孤寡老人, 被几个泼皮孩子哄抢, 还把小姐推摔倒, 伤到腿。” 她说着话, 想到吴家小姐儿面上那伤也是因为六年前和她去北巷伤的,不觉红了眼眶:“都怪金莲无用,没有护好小姐……” “不关你的事,是我太大意了。”幸好刚才金莲用身体替她挡了好几下,不然她还会被那群坏孩子踩到伤腿。 北巷那块乞儿多,好些岁数已经很大,有冲突,她们两人根本不是对手,年景道:“小姐姐可是每月初和十五过来?正好这两日我休沐,在国子监闲着无事,你下次过来稍带上我可好?” 年景其实没那么多好心,纯粹是陪吴家小姐儿。 “会耽误你去王府上课……”年景每月只有两日休沐,还要去王府上课,都没多少空闲时间,吴家小姐儿不想让他那般累。 而且前些日子年景伤寒,她偷偷找布伦问过,知道年景在国子监每日要练字做习题,还要编各个科考的猜题,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吃,根本不像他说的那般清闲。 “我和老师就学字,平日也只需要多练习,不去王府上课也没有关系,反倒是你一个人去北巷那地方,让人不放心……”学什么都是凭本事,和在哪里学没甚关系,只要之后他有学成即可。 吴家小姐儿小声道:“有金莲陪着的。” 金莲捂嘴偷笑。 她挺识趣,对着年景福身道:“年公子扶着些我家小姐,金莲去把马车叫过来。” 北巷这边路狭窄拥挤,马车不好走,她们每次过来都是让车夫等在包子铺那儿。 年景微微颔首,道:“那你快些去,这里风大,不易久留。” 金莲连连应声,小跑离开。 没过一会,车夫就赶了马车过来,不过因为路窄只能停在转角的路边,金莲连忙过来扶吴家小姐儿,道:“小姐可还能走?” 吴家小姐儿应该是折到腿,触地就疼的厉害,根本不可能走过去。 金莲看她面色惨白,蹲下去便要背她走,被年景制止,“我来。” 他把从王府带出来的书册递给金莲,不等她们反应过来,拦腰抱起吴家小姐儿走向转角的马车。 “你别动,会摔到。”年景大病初愈,身体还有些虚,抱她其实有些吃力。 吴家小姐儿也意识到,不敢再动弹,抬着双手也不知往哪儿放,“你病刚好……放我下来,让金莲扶我过去就好。” 只要是个男人都不希望这方面被妹子质疑,年景板着脸道:“旁人或许不行,抱你还是没有问题。” 吴家小姐儿不再说话,她垂着头,悄悄把身上的披风拉开给年景挡呼啸不止的冷风。 金莲又是捂嘴偷笑。 等上去马车,年景把吴家小姐儿放到金莲准备好的软垫上,他想了想道:“你的腿……我给你看看?” 他看着像是骨折,吴家小姐儿却似乎只以为伤到筋骨,“在府里养养就好……” 她抬眼对上年景不容拒绝的眼神,没有再说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年景看她攥着衣裙下摆,一脸的窘迫,没有再故意为难她,道:“不用裸腿,我摸摸即可。” 这话说的她更难为情。 年景趁她低下头,抬手按在她两段骨节处,用力把骨折下去的小腿骨板回原位。 吴家小姐儿疼的咬牙闷哼了一声,忍着没有叫唤。 年景把她扶坐起来,轻轻问道:“可还疼?” 她试着轻微动了动,已经没有那种钝痛的感觉,腿也能微微挪动,惊喜道:“你还会治腿?” 年景摇摇头,没有说话。 在谢氏祖宅那几年,谢元宝和村里的孩子时常偷偷欺负他,打起来小腿骨折过几次,他怕年氏看着难过,都是自己摸索着接好的。 也算是一种久病成医。 有片刻沉默,年景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从干花铺里买的玉兰花干花瓣递过去,道:“上次雪天回去太匆忙,香包不甚丢失,可以再给我做个玉兰花的香包吗?” 她做的香包,年景喜欢,吴家小姐儿心里挺高兴,也没在意年景弄丢香包的事,“一个香包用不了这么多玉兰花花瓣……” 玉兰花有特殊寓意,年景很喜欢,他道:“做两个玉兰花香包,你留一个在身上,还有一个给我。” 一双香包,意思不言而喻,吴家小姐儿也没扭捏,把玉兰花花瓣仔细收好,她趁年景整理书册,悄悄看了一眼他的鞋子。 年景抬眼刚好看见,道:“做鞋子伤手,能不做便不做。” 冬鞋底厚,鞋面也厚,做起来尤为伤手。 来国子监之前,年画为了给他赶做一双新鞋,弄得满手都是被针线割破的痕迹,连着几日筷子都拿不稳。 他当时看着,情愿她没做过那双鞋。 吴家小姐儿不知他的心思,“就做一双可行?我都已经准备好底布……” 她越说越小声,年景不忍看她这般低声下气,道:“那你仔细些手,别太心急赶制,我现下不急着穿。” 吴家小姐儿闻言,眉眼都带着笑意。 马车刚到吴府,门房就急匆匆跑过来道:“小姐,书铺那边来人说老爷惊马受伤,你快过去看看吧。” “什么!爹爹伤的可严重?”吴家小姐儿心里一惊,险些撞到伤腿。 门房也不知情况,年景连忙让金莲扶住她,安抚道:“你别慌,我们先过去看看。” 吴家爹爹吴潼,是那种除了编书不问世事的学究,在靠近内城的地方有一家叫慎独的编书铺,虽然不怎么挣银子,却依然每日风雨无阻地家里书铺两头跑。 年景曾听布伦说过,探花郎吴潼是个情痴,为娶来历不明的慎氏孤女,在吴苑门前跪了三日三夜,婚后慎氏十几年无所出,他也没有纳妾休妻。 之后慎氏难产过世,一个人养女儿的吴潼为亡妻开了一家名叫慎独的编书铺,写她爱的文字,编她喜欢的画本…… 日复一日。 吴潼似乎很寡言,年景和他见过两面,都没说过几句话,若不是吴家小姐儿说吴潼同意他们定亲,年景都怀疑是不是吴潼没看上他! 他们去到书铺,吴潼半个身子都歪靠在椅上,大腿之下全是血,郎中正在查看伤势,旁边坐跪着一个红着眼眶的孩子。 还有……吴余。 那个孩子年景还记得,是他将谢元宝送进牢里,问他怎么不把谢元宝直接送去流放的孩子。 “爹爹你怎么样,怎会伤得这般严重?”吴家小姐儿被那么多血吓到,身子摇摇欲坠。 金莲连忙扶着她。 吴潼面色苍白,大致疼的厉害,没有说话。 他腿边跪着的那个孩童哭道:“先生是救我……” 吴余也是一脸自责,他拱手向吴家小姐儿致歉,“是耀祖的错,没有看好辰哥儿,害先生惊马受伤……” 吴潼忍痛摆摆手道:“没事,和你们没有关系,是我年岁大了,未能避开。” 给他书铺编书的书生里,吴潼最看好吴余,板正敦厚,实事求是,不会为工钱胡乱编排。 救他表兄弟,也是因为刚好遇见,不能见死不救。 “似乎还错位……” 吴余匆忙请来的郎中年岁有些大,力道不行,接腿骨错位也不在行,年景看他下不去手,便道:“让我来。” “这不是玩闹,一次若是接不好,再接便是受罪。”老郎中看年景只是个少年,自是不看好他。 年景没理他,过去抬手将吴潼错位的腿骨板正,他的动作很快,下手又准,吴潼竟没受到太大的疼痛。 老郎中没想到年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接骨手法这般厉害,愣在那儿许久才回过神。 “清理过后上夹板吧,会好的快些。”吴潼这不是简单的腿骨错位,怕是要养很久。 老郎中闻言连忙起身给吴潼清洗伤口,又开了两副药方,吴余没让年景去抓药,他自己小跑去金氏药铺配药。 吴家小姐儿听说吴潼这伤要静躺,没等吴余抓药回来,就要先回府。 然而他们父女两人都有伤,年景实在不放心,便跟了过去。 回到吴府,把吴潼安置好,年景出门就撞见送药来吴余和那个孩子。 36.036 文武试 第三十六章。 吴余刚得知年景和吴家小姐儿定亲, 总算明白为何金如兰再三告诫他在吴先生面前要恭敬。 年景撇了一眼他身边那个孩童,脸色很难看。 “辰哥儿, 快叫……”吴余推推板着小脸盯着年景的男童。 年景没等他把话说完, 冷冷地道:“不用叫, 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还有事,先告辞。” 他说完,径直离开, 根本不给吴余再说话的机会。 “表兄,就是他……让爹成那般模样的吗?”那个孩童紧紧盯着年景的背影, 眼里满是茫然无措。 吴余的脚步微顿, “这和旁人没有关系, 三舅舅成那般,是他思虑过重所致, 你要自己分得清是非对错,而不是听他人的闲言碎语。” 孩童低下头不再说话。 吴余看他这般, 也不忍再多说什么。 只能等送完药回去再给他讲两本圣贤书, 让他的心里坦然平和些, 莫那么心怀恶念。 年景回到国子监先把墨韵书铺的泰文样本直接用光脑刷了出来, 正好布伦回来,就借他的马车送了过去。 “小公子厉害,你可还会别的洋文?” 年景的语言天份不错, 英语法语日语俄罗斯语说的都不错, 除了法语没考过级, 其他都有四六级的证书。 “还会一些俄语……”沙俄和大清现在有邦交,书铺应该能接到关于俄语的通译。 杨掌柜惊喜不已,一定要留了年景的名字在书铺,说再有这类的活,会先给他送去。 虽然书铺的抽利多,可以挣银子的活却也不少,年景想了想,便没有拒绝杨掌柜的提议。 之后几日年景为赶禹之鼎的四本暹罗语字画册忙的不可开交,连事先准备好的各个科考猜题也没来及编写,私卖铺那里来催了好几次。 布伦怕他们闹到国子监,连忙让年景先赶了明年会试的策论和经义送过去,以解燃眉之急。 十四那日年景翻译完四本暹罗语字画册,怕禹之鼎着急要,特意和司业请了假送过去。 禹之鼎已经几日没回府,年景只好送去鸿胪寺,不过他没有通行牌,被守卫挡在门外,不让进,也不给送进去。 年景正考虑要不要去王府请王子真转交,身后传来马蹄声,“让开快让开……” 看那马跑的速度就知是惊马,年景正要躲开,就见禹之鼎和几个奇装异服的洋人走过来,年岁都挺大,马冲撞过去,怕是非死即伤。 洋人他可以不管,师兄却不能见死不救,年景连退两步,然后抬手把四本字画册对着马腿的骨节重力打过去,只听那马嘶叫一声,两只前蹄跪倒下去…… 马上之人被惊马跪下去的冲力摔出去,直奔年景身上而去,他又后退了两步,任其摔了一个汪吃屎。 惊呆了身后一众洋人。 禹之鼎和几个鸿胪寺官员也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这要是被惊马冲撞过来,他们性命不保没什么,这么多他国使臣丧命鸿胪寺,那可是严重的邦交问题。 “主子爷……”远远跑来两个样貌很阴柔的男子,他们看摔在地上的那人一动不动,吓的惨白着脸跪扑过去。 其中一人甚至哭出来。 禹之鼎显然认出两人,颇受惊吓,不顾旁边几个洋人问话慌忙过去查看,大致是地上那人的身份不一般,他们也不敢碰触,“这可如何是好……” 年景拾起字画册,回身看他们全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道:“师兄……他只是晕过去,应该没有大碍。” 鸿胪寺因为这几日陆续有外使过来,门前都铺有软垫,还是那种比较厚的毛绒软垫,应该摔不坏人。 “你竟然敢不接着主子爷,告诉你,若是主子爷有个好歹,你就等着人头落地……”那人的仆人看到是年景故意避开,才让他家主子摔在地上,颇为恼火。 年景微微挑眉道:“如果我没有看错,鸿胪寺前面立有下马牌,你们罔顾律令在此纵马,险些伤到外使还有理?” “主子爷这是惊马,岂能说是罔顾律令纵马?倒是你把天子御赐沙俄朝贡的汗血宝马伤成这般……”他们强词夺理。 不过话还没说完,地上那人便悠悠我心,他缓缓站起身,抬手捂住流血不止的鼻子,翁着声骂道:“闭嘴,废话真多,他不伤马,难道让那畜牲伤爷是不是?” 两人齐齐跪在地上,磕头道:“奴才不敢。” 他骂完,看到旁边还有外使在,干咳了一声道:“禹大人,我这身体不适,和沙俄探讨之事你另外再寻人……” 说着话,顾不上地上还在嗷嗷叫的汗血宝马,转身走了。 禹之鼎抹汗。 他连忙让人把马抬走,又过去安抚外使,其中沙俄的外使一直再用俄语说话,似乎极为不满刚才受到的生命威胁。 鸿胪寺的通译官俄语说的本来就吃力,对方又一直在快言快语,根本对答不上来。 禹之鼎见状也是焦急,天子打败沙俄已经多年,双方虽然签下尼布楚条约,沙俄却依然有反扑之心,每次来朝贡,都是各种寻事,鸿胪寺根本没有通译官敢接待他们。 这次他们来朝故意不带通译官,已经闹的几次不愉快,天子看鸿胪寺的通译官镇压不住他们,特意让会俄语的九阿哥过来…… 不想,九阿哥刚过来,就惊马受伤回去。 碍于皇室的颜面,鸿胪寺的人也不好和沙俄外使直说是九阿哥的错。 年景收起字画册,用流利的俄语对咄咄逼人的沙俄使臣冷声道:“我朝礼仪之邦,天下皆知,岂会像宵小之辈迫害你们性命?况且这汗血宝马乃是你们的朝贡,突然这般发威,使臣大人是不是也该给我朝一个说法?” 到底是师兄弟,禹之鼎若是将邦交搞成大事,王子真估计也要受牵连,到时候他这个新学生也脱不了干系。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年景又道一句:“自我们两国签署条约以来,我朝都是以礼相待贵国,你们却用这般危险的朝贡进献我朝,居心何在?” 沙俄使臣被他这不要脸地反咬一口镇得哑口无言…… 鸿胪寺的官员虽然没听懂年景说的什么,但是看沙俄使臣一脸吃瘪的模样,只觉大快人心。 “使臣大人若是实在说不出,不若晚上回去把朝贡过来的汗血宝马特性全部用我朝文字书写出来,交由鸿胪寺呈报,以求避免再有贵国的贡品狂性大发而伤到人……” 年景微微顿了顿,然后极其礼貌地问道:“使臣大人,你看如何?” 沙俄使臣已经是一脸懵。 他们这次进贡过来十几匹汗血宝马,用汉文一一列写特性,这不是要人命? 他突然有些后悔没带汉文通译。 沙俄使臣身边的侍从见年景一身布衣,年岁又小,心知不是清廷的官员,愤然道:“我们大人乃皇室宗亲,你是何身份敢这般说话?” 年景不紧不慢道:“我朝之事,匹夫有责……”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便有人也用流利的俄语接道:“说你们还要身份?那你看看我这皇九子够不够资格说你们?” 自是说的。 九阿哥原本准备回府的,但是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年景在用俄语怼沙俄的使臣,而且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反咬别人居心叵测,顿时来了兴致。 他随意擦了擦鼻血,大摇大摆地又转了回来,刚好又给了沙俄使臣会心一击。 禹之鼎看再让皇九子说下去两国的友好邦交要不保,连忙和通译官过去打圆场,总算送了沙俄使臣回驿站。 等他把人送走,回头年景已经不在,只让门口的守卫转交了他四本字暹罗语画册。 九阿哥看了一眼禹之鼎手里的字画册,眯着好看的桃花眼问道:“倒是个人才,他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禹之鼎回道:“回九阿哥,小师弟姓年名景,字瑾瑜,是武昌府人,现在在国子监读书。” “年岁不大,胆识不小……武昌府人,也姓年啊……”九阿哥似乎想到什么,眼神闪烁不定。 这事过去没多久,天子亲见沙俄和其他各国的使臣,为体现各国邦交和睦,准备在三日后来了一场点到为止的较量。 文武比试,主文艺书画,骑马射箭。 国子监有两个名额。 面圣,还是那种热血沸腾的场合,很多监生都跃跃欲试,连布伦都凑热闹跑去报名。 年景没有去,他想在国子监年休回武昌府之前猜完明年所有科考的试题。 因为这次和外使是武文比试,胡作梅想选两方面都不错的监生,傅明最被看好。 他虽然文采差点,骑马射箭却不错。 韩维也报了名,只是他文采虽然过关,骑马却不会,射箭更不用提,十次九脱靶,年景来国子监那日就是因为他射箭脱靶差点被他的冷箭伤到。 他看傅明被放在首选,心里多少不舒坦,却又莫可奈何。 韩维叹气,他回头看到练字头也不抬的年景,道:“瑾瑜兄,你怎么不去?” 他说的没头没尾,年景有些不明所以,“嗯什么?” “去邦交比试,我记得你借力打力的手法很准,射箭应该也没有问题,比下傅明绝对绰绰有余。”若是年景去邦交比试,韩维是心服口服。 毕竟年景的学识是他祖父秒赞的,虽然他没见过年景骑马射箭,但是能有那犀利的投石手法,想来射箭也不会差。 布伦哈哈笑道:“邦交比试若是能有银子拿,瑾瑜兄保证会去。” 韩维不敢苟同这想法,他板着脸道:“邦交比试能面圣,难道还比不过有银子拿?” “等考到殿前三甲,自然就能见过,既然迟早会见到,做甚要急于一时?”年景也是不明白这些打了鸡血想要面圣的人是何心理。 天子也是人,有甚好看的。 韩维细细一想,竟也觉得很有道理。 年景抬眼看向外面已经热火朝天的骑马射箭比试,又道:“况且外邦那些人多野蛮,说是点到为止,真有个错手,谁能奈他们何?拼上性命就为一眼面圣,你们真……” 脑残! 布伦哈哈笑道:“我就是凑热闹,可没真想去。” 韩维红了脸,他是真想去邦交比试,只是本事不到家去不了。被年景这么一说,他又觉得不去也挺好,反正明年他就要考会试,不出意外殿试不是问题。 若是他殿试成绩也不错,想面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一想,他心里舒坦很多。 年景看韩维不再说话,拿起笔继续练字,等会他还要回寝所翻译墨韵书铺送过来的俄语文册,关于十几匹汗血宝马的特征和习性…… 一本二十两银子,还不错。 离他在京城买座三进宅子又近了一步。 年景想的很好,只是没等他回寝所,外面便哄闹了起来,布伦闻声跑过去一看,见又是宫里的车架,奇怪地道:“宫里怎么又来圣旨了?” 胡作梅已经带着众人迎过去。 接着就听宣旨官扬声喊道:“年瑾瑜接旨……” 年景默:…… 果然是不想什么,来什么。 年景被天子亲命为国子监去邦交比试的两个名额之一。 还有一个人是傅明。 旁人艳羡不已,只是年景高兴不起来,他那日在鸿胪寺怼沙俄的使臣,已经被他们记恨上,这次去邦交比试,肯定会被刻意针对,说不定还会失手…… 他想想就觉得头疼。 邦交比试当日,胡作梅带年景和傅明去的。 一路上傅明都很激动,年景却无动于衷,胡作梅看他这般淡定自若颇为欣慰。 大致怕他们年少气盛,容易争强好胜,他又把昨日交代的事宜又说一遍:“比试切勿逞强,有什么不适便立刻叫停,邦交比试只是彼此切磋,认输也没有关系……” 年景正有此意,微微点头道:“司业宽心,学生晓得。” 在这种场合逞强好胜,绝对会吃大亏,他可不想把命折在没有任何意义的邦交比试上……太不值得。 傅明显然不这么想,“司业放心,学生一定竭尽全力,为国子监争得殊荣。” 听他还是这想法,胡作梅很担心,正想再说他两句,马车已经到了目的地,门口的守卫在催他们进去,“帖子拿好,多听瑾瑜的话,莫逞强……” 傅明嘴里应着,心里却没打算听年景的,邦交比试可是圣上亲临,不争个殊荣岂不是丢他们国子监的颜面。 年景一眼看出他的心思,颇为烦恼,到时候傅明若是逞强胡来,他是救,还是不救? 他正想着,迎面便撞见九阿哥,年景也不管乱跑傅明掉头就走,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听九阿哥道:“嗯?你跑什么?” 这些皇家人,都是惹不起的主,年景现在实在不想应付他,道:“没跑……” 九阿哥微微挑眉道:“那是爷看错了?” 自然是有错也不能说,年景微微抬手,一本正经地回道:“是瑾瑜的错,不该这时候有三急,还望九阿哥莫怪罪。” 他这话说的就差没有言明要离开,九阿哥仿若没听懂,自顾自道:“爷特意给你请了邦交比试的旨意,你难道不准备有所感谢?” 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就在想天子怎么会让他去邦交比试,年景怎么都没想到是因为九阿哥特意请的旨意! “真是……谢谢了。”年景尽力让声音不那么咬牙切齿。 九阿哥似乎挺高兴,他微微勾起嘴角道:“你喜欢便好,记得把谢礼送到爷府上,无需太贵重的谢礼,有心……即可。”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意味深长。 “瑾瑜先谢过九阿哥……”年景面无表情,他准备等邦交比试过后,就去花草铺看看有没有白菊花,选几盆给九阿哥府上送过去,以示感激。 尿遁告别九阿哥之后,年景找到兴致高昂的傅明,两人在位置上坐好,没等多久,圣驾便过来。 各国使臣派出比试人选,一眼望去没有一个弱鸡,年景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不让沙俄那边注意到,然而旁边的傅明仿佛被打了鸡血,一副随时准备跳出去一决雌雄的模样。 傅明的决心果然没有白费,正在挑选对手的沙俄使臣和暹罗使臣越过朝上众多名臣大将同时看过来。 一人用俄语道:“就是你……” 37.037 十支箭 第三十七章。 沙俄的选手是一位脸上有交错刀疤的武将, 身材魁梧, 拳大臂粗,眼神更是极其凶悍,一看就是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人形凶器。 傅明咽着口水坐回位子, 不自觉往年景的身旁靠去。 这若不是有那么多人看着,年景都想直接给他丢出去, 好成全他想为国子监捐躯的一片痴心。 “我们先看中的……”暹罗使臣和沙俄使臣自来爱较劲,他看沙俄使臣选年景, 当即弃了傅明也选了年景, 还强词夺理说是他们先看中的人选。 两人用各自的语言争执起来,互不相让, 把鸿胪寺的通译官闹的焦头烂额。 不损本朝的利益,天子自是不会说什么, 任他们争抢。 大致是看争不出所以然,两人齐齐看向年景,暹罗使臣先问道:“小鬼,你要和谁比试?” “你拒绝他们,我们让你三招……”沙俄使臣显然是不可能让总和他国作对的暹罗国得逞。 更何况年景那日在鸿胪寺给他国的奇耻大辱, 一直让沙俄使臣耿耿于怀,这次邦交比试年景竟然在名单里,刚好给他机会一雪前耻。 年景看他们争执起来, 眼神微微一闪, 他起身道:“二位的比试人选看着都挺厉害, 能和如此的高手较量实乃荣幸之至……” 他微微顿了顿, 认真看了看沙俄人选,又认真看了看暹罗人选,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道:“这让我选谁……都觉得是一种毕生遗憾。” 暹罗使臣听他这般说,更想和沙俄争到底。 而沙俄自来是各国朝贡的领头羊,岂会让一个小小的暹罗国压下去? 两国使臣不负众望又争执起来,各夸各的勇士厉害,谁也不肯退让…… 九阿哥远远看着,笑眯眯地对旁边的八阿哥道:“这小子奇坏,他说话句句是陷阱,那两个外邦使臣绝对要吃亏。” “你给他请旨就是为看这?”八阿哥略一抬眼,沙俄和暹罗的人选都是武将,而那个少年一看便很单薄,无论和谁比试都没有胜算。 八阿哥实在想不通九阿哥为何会对年景另眼相看。 九阿哥对坐他们上位不远的四阿哥努努嘴,道:“你看,四哥他也挺感兴趣,他外祖父可是前不久刚晋升为两广总督的年遐龄,今年湖广土地税收改制,皇阿玛在朝上没少提起他。” “年遐龄的长子是徽州府布政使,次子明年二月会试,若是得中进士,十有八九会入翰林院……这年家三父子以后可不是一般人能相提并论的。” 八阿哥瞬间会意,天子亲老臣,年遐龄他们是没可能,只能从年家小辈入手,只是他若没有记错,年遐龄的长子年希尧是四爷举荐去徽州府任职的,怕是已经没有机会。 次子年羹尧还没来京城,想做什么也鞭长莫及,八阿哥看向已经成功让沙俄人选和暹罗人选先比试起来的年景,含笑道:“这位……怕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年景看沙俄使臣和暹罗使臣是确定不会相让对方,不紧不慢起身道:“两位使臣大人,既然你们都不愿退让,我也不知到底选谁,不若让两位的勇士先行比过,胜出之人再来比试……” 他说完,微微抬手礼貌地询问道:“不知二位使臣大人觉得意下如何?” 沙俄使臣和暹罗使臣想争个高低的心思已经被年景挑拨的一触即发,根本没觉出他这话有什么不对。 双方请示过后很快上场,那两个勇士都是杀伐决断的武将,见面分外的眼红,没等商讨好比什么直接肉搏起来,大致他们都想为国争光,下手凶狠而毒辣。 三四十招过后,两人或轻或重都有挂彩,最后沙俄的刀疤武将以一招之差险胜暹罗国的勇士。 暹罗使臣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愤然退场。 能击败一直和他国作对的暹罗国人选,沙俄使臣颇为扬眉吐气,他看那般凶悍的暹罗武将他们都能战胜,年景这瘦瘦弱弱的小鬼肯定也不在话下,便没有换下有些挂彩的刀疤武将。 “小鬼,到你了!”沙俄使臣给刀疤武将悄悄递了一个眼神,一看就是没准备让年景全身而退的意思。 巧言弄走一个彪形大汉,年景也没太高兴,天子为彰显大邦气度,这场邦交比试很是随性,各方不光可以随意挑选对手,还可以自选比文还是比武,而那些外邦多尚武,让他们嚼文嚼字根本不可能。 傅明看着对方那粗壮的手臂小腿以及小山般的身躯,莫名不寒而栗,“瑾瑾瑜兄,你和他比文……” 年景寒着脸打断他的话,道:“我比文,比武你来上?” 傅明已经被刚才沙俄和暹罗那场比试吓得心生胆怯,听年景这话,一脸羞愧地道:“和他比武……我怕是赢不了……” 冷冷撇了他一眼,“那就闭嘴。” 年景说完,伸手扯下披风起身过去,他先礼貌地抬抬手,道:“比文我看勇士为难,我们来比武,你可以选你拿手的,但是怎么比我说的算……” 九阿哥听着他这话,笑不可止,明知别人不会和他比文,却非要说出来隔应人,甚至还让对方不得不对他的退让感恩戴德……这小子心够黑的。 邦交比试虽然可以自选对手,但是选个书生比武,赢了似乎也面上无光,沙俄使臣也不想让人背后非议他们胜之不武,便同意了年景提议比武的要求。 年景再次抬抬抬手,规矩礼貌地道:“你请选。” 他不慌不乱,面上也无慌色,仿佛他的对手并不是比他身形大两三倍的彪形大汉。 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 刀疤武将刚和暹罗勇士肉搏腰腹有些受创,近身比试怕是不得好,骑马也有些吃力,他想了想道:“比射箭……” 因为天子亲临,所有人不能带利器入场,比试用的武器全部是鸿胪寺的官员准备,他们听说要比射箭,动作麻利地把箭靶摆放了出来。 每人面前一张弓,十支箭,年景看了两眼,便对在试弓箭劲力的刀疤武将道:“比简单些的,全部命中靶心为胜。” 那刀疤武将在沙俄是远近闻名的神射手,至今为止没有败绩,十支箭全部命中靶心自然是小菜一碟的事。 他本来还想礼让一下,让年景先手,以显他胜券在握的气势,不想年景根本没给他机会,先行开口道:“勇士先来。” 刀疤武将看话已经被年景先说,若是再推迟,显得刻意,便直接架弓射箭。 他的箭刚出去,年景便也拧下剪头打了过去,在快接近靶心的时候箭头冲开他的箭身,稳稳打在靶心上…… 一片哗然。 刀疤武先反应过来,他架起弓两箭齐发出去,又被年景打出去的箭头截下来,他不死心换成三箭齐发出去,依然无一能中靶心。 而年景的箭头全部打在了箭靶正中间位置…… “这是犯规。” “他这是犯规,不算数。” 刀疤武将气急败坏指着年景,然后又对鸿胪寺的翻译官又吼了一句犯规,深怕那些听不懂俄语的人听不到。 年景不为所动,语气平淡地道问:“你说比射箭,你刚刚没有射?” 他是射了,但是半路被截下来,没有成功射过去。 年景抬手扔掉那些没有箭头的箭身,很是无辜地问道:“你射不过去,难道怪我?” 刀疤武将哑口无言。 刚刚只说比射箭,命中靶心为胜,也没有规定不让人中途截胡,好像……是怪不得他? 年景看他不说话,拿起剩余的四只箭,道:“你若是不服,再比过便是,这次换我先手……” 他说着话,强拉开弓,搭上四支箭,嗖得一声射了出去,等那刀疤武将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四支箭正中靶心。 许是力道过猛,之前打在靶心的那些箭头被震飞出去,其中一支箭头径直掉在九阿哥桌前的水杯里,杯子应声碎裂…… 像是年景手臂骨崩坏掉的声音。 他扔下几乎变形的弓箭,微微抬起已经无法弯曲的手臂,面不改色地对沙俄的刀疤武将道:“承让。” 年景不等众人回过神,转身退场。 他一步步走回座位,艰难地伸出手拿年画给他做的披风,鲜红的血水顺着他的衣袖下摆一点点滴落,染红了他脚下的白地毯。 傅明慌忙把披风放到年景手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道:“瑾瑜兄……你可要紧?” 年景没有理会傅明,转身对着圣驾位置行了一个告退礼,然后在一片哗然中缓缓离开。 他刚走出去,禹之鼎就被御前大太监叫去圣驾。 年景强撑着出了现场,迎面就看见四阿哥,他刚想换个方向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38.038 来时路 手下留情~  青山镇是个小地方, 读书人不多, 不过因为二十年前城西李家出过一家三进士, 颇有盛名。 李家平步青云后, 举家搬去京城, 李老太爷为感恩, 将祖宅捐献给县衙,出资修成青山县第一家书铺。 这件事后来被朝廷知晓, 李家颇受嘉奖,那家书铺也被当令圣上亲笔提名为:桃李满园书铺。 桃李满园书铺藏有万卷书,只要是青山县的读书人,都能凭书院学号借阅, 谢兴也时常去借阅, 对里面的藏书颇为叹服。 今日从谢华家回去后,谢兴依然心气难消, 闹着让曾氏把那三两银子还给谢华,但是他们饭都已经吃不饱,根本没能力还钱。 曾氏被他训的泪眼连连, 抱着儿子回了娘家。 谢老太爷看曾氏抱走孙子, 把谢兴臭骂一顿。 谢兴心里窝火, 气愤离家,路上刚好遇见去年同样名落孙山的同科秀才张琰。 听日子同样不好过的张琰提说桃李满园书铺出了有赏试题, 便准备去试试。 他仔细想过, 桃李满园书铺是当令天子亲笔提名, 若是他能破解里面出的试题, 就算不能名利双收,也能弥补一下去年乡试落榜的窘境。 谢兴对自己的学识颇自负,就算去年乡试落榜,他也觉得是因为和那次考官理念不同,所以文章才没能过选,只要来年能换个新考官,荣登乡试三甲绝对不在话下。 “君竹兄,你真要去解桃李满园出的试题?”张琰跟着谢兴又回到镇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他道::“我听越州府的表兄说,那试题出的不一般,答错极有可能有牢狱之灾,州府有不少读书人折在里面……” 他原本也想去试试,刚出门就被收到表兄信的祖父拦住,严明不许他去解试题,毕竟十两银子虽多,却也没命重要。 谢兴有些迟疑,不过为了乡试落榜丢失的颜面,也为了能早点还清谢华那三两银子,他最终还是决定去试试:“试题能出,就有解,听你表兄那话,试题是一副上联,只要我应出题人的试题而对,能有什么错处?” 张琰想到表兄信里的忠告,觉得那副对联肯定没想象那么简单,又劝了一句:“君竹兄,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是再三思一下为好。” 谢兴心意已决,没在和张琰多言,径直往桃李满园走去。 桃李满园书铺门口搭了简易台,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年景过去的时候,谢兴刚好上台。 “州府出的试题,解不解得出都没关系,回去不要外泄即可,试题就是一副上联,下联必须应题,考虑清楚再书写下来,由老夫呈报州府。”此次有赏试题的坐镇人是青山县县太爷刘云飞,他是土生土长的青山县人,又在此地为官多年,对这里颇有感情,不想他管辖的青山县也步上越州府的后尘,便事先言明了试题的厉害关系。 “州府出的试题,非同小可,切记要三思而行,考虑清楚再下笔。”刘云飞看过试题,心里多少明白州府那些书生被下狱的原因。 试题,试题,试得怕是天下读书人的心思。 谢兴见刘云飞一脸慎重,也意识到那试题不一般,心有退意,不过没等他确定要不要解题,衙役便把试题送了过来。 台下有好几个谢家村的人看着,这个时候退下去,又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不能忍受被人那般嘲讽,谢兴心一横,伸手接过试题,他先看了几眼,又细细琢磨了一会,突然眼前一亮。 谢兴连忙拿过笔,开始写试题的下联,写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被刘云飞轻轻拦住:“想清楚再继续写。” 谢兴皱眉,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正准备询问,就看见刘云飞用惊堂木在他写了一半的那个日字上面敲了三下,他低头仔细看了几遍,脸色突然大变。 “不好意思刘大人,这试题……君竹君竹解不出。”谢兴一头冷汗,哆嗦着手撕碎那张宣纸,脚步不稳地跳下台子,在一片哄笑声中仓皇而逃。 之后又有几人上去,都是看了试题就走了。 等第六个人从台上下来,年景刚好背完光脑查出的对联大全,古人对对联讲究很多,上下联字数要一样,音调要和谐,词性位置也要相同,还必须上下衔接不能重复。 年景大致弄明白怎么对后,直接从台子右侧爬了上去,他扬声道:“我要解试题。” “这不是小孩子玩的,快回家去。”刘云飞正头疼怎么和州府推掉这差事,根本没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 年景拉住正准备让人收台子的刘云飞,不容拒绝地又道:“刘大人,我要解试题,那十两银子我要。” 刘云飞看他神情不像闹着玩,微微皱眉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有考过童生?” “州府只说解题有赏,并没有说还要是书院的童生。”年景面无表情地回道。 刘云飞无法反驳,他想了想,最终还是让人给年景拿了试题。 青山书院像年景这么大的孩子只有一个金如兰,是济世药铺东家的小儿子,刘云飞见过一次,并不是眼前这个孩子。 金如兰是个颇有才华的孩子,若是他来解题,应该能看出端倪,眼前这个孩子,童生都没有考,想来也对不出什么。 刘云飞看年景拿着试题看了许久没反应,摸着胡子笑着道:“对不出也没关系,你年岁还小,回去好好温书,争取年后能考过童生进书院读书,那里有名师,好好学个三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年景说道:“我能解,但是我有要求,不要说出是我解的试题。” 言外之意,他只要那十两银子,不要解题的署名。 刘云飞有些意外,这试题一看就是京城大人物出的诛心题,极有可能还是当今天子的手笔,若是能有完美解法,传出去得到的名望可比这十两银子珍贵。 “你确定?” 年景肯定地点点头道:“我确定,我只要那十两银子。” 这试题,下联的署名,作为汉人的他根本不能要。 “你那两亩地在老虎山头,地干无水,一年种不出一百斤谷物。”年景早早用光脑刷出青山县周边可卖的田地信息,周寡妇的那两亩地是他最有希望能拿下的。 “六两银子买你那两亩地,你考虑清楚,我们便去衙门公证画押。” 周寡妇犹豫不决。 年景刚用光脑刷到一些周寡妇不为人知的事,虽然他挺不屑威逼她人,但是借此敲打一下也不错,省得周寡妇看年氏过世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往谢华身边凑。 “我听人说你丈夫是在田间干活的时候被老虎山的猛虎袭击而死……” 周寡妇脱口道:“是何人在胡乱编排,我家那口子明明是病死,景哥儿你告诉周婶子,是谁和你说的?”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前街的痞子王老四……” 周寡妇的脸色大变,她顾不上价钱还未谈好,匆匆回去拿来地契和年景去了衙门画押。 又过了两日,周寡妇招了前街的痞子王老四进门,倒也安分起来,再也没有像年氏才过世那几日煮粥熬汤地往谢华家里送。 年氏下葬之后,大病还未痊愈的谢华重开了包子铺,他想多挣些银钱,送年景去读书。 自从知道年景在桃李满园书铺解出有赏试题,他心里便很愧疚,儿子明明有这么好的才华,却被他这个不争气的父亲耽误至今…… “你身体刚好些,过两日再开也不迟。”年景身上还有一两银子,省着点用,足够他们过小半年。 周寡妇那两亩地,除去圈给年氏的墓地,他准备租出去,不管收成好坏,多少能挣点减轻家里的负担,这样谢华就不用太辛苦,还要去码头搬包。 谢华拿出一小块杂粮饼给含着手指跟在年景后面的元画,一边搅粗粮一边道:“爹没有事,这些都是手上活,不累的。” “那边又来人了。”年景想了想,还是说了:“我锁了门,阿爷很生气。” 谢华的身子微顿。 “他气也无用,我们也要过活,不能总贴他们。”谢华暗自苦笑,他的父亲,来找他从来都是为了他们来要银子。 年景把糊了一嘴碎饼渣的元画抱到他面前,认真地道:“你还有我们,娘亲她……也会很欣慰你能看开。” 谢华放下搅拌的勺子,缓缓蹲下。身抱住懵懂的小女儿,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你说的对,我还有你们,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不能再对不起你们。” 这么多年,他对祖宅已经仁至义尽。 39.039 三年后 第三十九章。 三年后。 年景赶在仲秋节前带着年画去青山县给年氏扫墓, 那里因为有女神庙的缘故, 来往烧香的人很多, 马车根本过不去狭窄的山路,只能下车徒步过去。 “哥哥别动,我来拿我来拿……” 年画连忙抱过年景手里的香纸供奉,还腾出一只手替他将身上的披风拉紧,她絮叨道:“虽说现在才八月,天却已经有些冷,哥哥顾着些手臂, 不然晚间疼起来又要许久无法安睡。” 他伤着手臂回武昌府,年画哭的很厉害,那之后她像是一夜之间又长大许多,从他饮食起居到日常大小琐事, 皆要亲自动手,事无巨细,年景说过几次, 她没有说话, 晚间睡觉却每每哭醒。 年景看着不忍心,也就随她高兴了。 只是她年岁渐大, 再这般悉心照顾兄长怕是要惹人非议,对以后说亲也不好…… “哥哥快走,等会人再多起来会碰到你的肩膀。” 她一手抱着香纸供奉, 一手挽他没受伤的手臂, 对着挤来挤去的路人恳求道:“请别挤着我哥哥谢谢, 谢谢你们。” 十一二岁姑娘在年景眼里或许还是小孩子,旁人眼里却已经是大姑娘,这般亲密举动做出来引来不少人侧目。 年景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接过她几乎要抱不下的香纸,“送娘的东西,都让你抱着,娘会以为我没来看她。” 看她瘪着嘴要反驳,年景连忙又道:“我手臂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你莫胡乱担忧,你若是不信等明儿大舅舅回来你可以去问问他。” 年画看他不像玩笑,便没去抢夺香纸,不过还是很担心,“没大碍也要再养养……” 她准备扫墓回去就把昨日绣好的百鸟朝凤拿去卖掉,再买一只好点的人参回来给他身体。 年景见她不说话,心知等回年府人参汤又得喝一两日。 两人去到年氏墓地,便发现那里有人祭奠过,香纸都还有余温,年画放下手里的果盘,端起墓碑前面那碟面点,奇怪地道:“这窝窝头做的好奇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年景愣在那里。 那是谢华要开包子铺前学的第一个桃心面点,年氏带病教他,他学了一晚上也没有学好,之后谢华再也没有做过。 只是会在年氏胃口很不好的时候,给她做两个丑丑的桃心窝窝头逗她开心,年画也见过,不过那时她年岁太小,记忆估计没有那么深,年景却是铭刻在心。 年氏走那日,她怀里还有一个谢华前晚夜里起来给她做的桃心窝窝头。 “哥哥你怎么了?” 年画自说自话了好一会没见年景搭腔,抬眼便看见他紧盯着那碟面点看,“哥哥是不是也觉得见过?也不知是谁给娘的供品,看着心里酸酸的。” 她说着话,眼眶也莫名红了起来。 年景没说话。 他过去放下香纸,去拿面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年画见状,慌忙问道:“哥哥可是手臂又疼起来?” 年景顿了顿,又把手收了回去,道:“没事,是因为天有些冷,手不太听使唤,你先把果盘放好,就放在……那里。” 他指指那碟桃心面点。 “那哥哥莫动手,我来弄便好。”年画闻言,过去速度摆好果盘,又燃起香纸。 寥寥青烟升起,掩盖住年景有些异样的神色。 给年氏扫过墓,他们去了客栈,年画问:“哥哥不是说要连夜赶回去吗?” “外祖父喜欢这里的青茶,我们留一晚,明日去选一些新茶带回去给他。”年景想去谢家村看看,回去的行程只能暂缓,他不准备带年画过去,便没有说实话。 年画没有多想。 在客栈安置好年画,年景把随侍留下照看,便让车夫送了他去谢家村,那里除河边多了些屋舍,还是原来的样子。 谢氏祖宅已经破旧不堪,门前挂着重孝,里面闹哄哄的,有大小孩子的哭闹声,有谢元宝的辱骂声,以及谢兴发酒疯高喊中举的声音…… 谢老太爷颤颤巍巍坐到门口,他艰难地抬起干瘪的手擦擦浑浊的老眼,唉声叹气。 “小公子还过去吗?”谢氏祖宅那里地面全是坑坑洼洼,车夫担心马车过去出不来。 年景放下窗帘布,一字一句道:“不用,去河对岸。” 这样的谢家,若是他真回来过,岂会坐视不管。 那个桃心窝窝头,他依稀记得年氏有教过河对岸一个经常帮她做农活的寡妇。 年景原本想去问问,但是那寡妇早些年便改嫁去别村,具体是哪个村竟也无人知晓,他只能作罢。 从谢家村回去客栈,年画从房里小跑出来,她抱怨道:“哥哥你怎么出去不带上我,刚才有衙役过来查案,说是县里有外邦人,他们专虏男人回去,已经有人被虏,你在这里太危险,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他们这次出来就带了一个随侍,拳脚功夫一般,若是不幸遇上那些外邦人,估计不太好全身而退,年景不想因为留宿一晚陷年画于危险中,便同意先回武昌府,至于那桃心窝窝头之事,只能等他回去找人再查。 年画显然被虏人的事吓到,一路都扯着年景的衣衫不放,在马车里不甚睡着也没放开手。 他们的马车出青山县没多久,一辆密封的马车紧跟出来,在交叉路口背道而去…… 隔日天刚亮起,他们便回到武昌府。 两人回房洗漱之后,正要过去给秦氏请安,就听京城来人报喜。 年二公子被天子指婚,人选是今年的秀女纳兰氏,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的孙女。 纳兰明珠的发妻是英亲王阿济格之女,和皇家有些沾亲带故,在外人看来是无上殊荣,然而年遐龄却没有半点喜色,甚至忧心忡忡。 打发报喜的人回京,年遐龄就去了书房,只到晚饭时间也没出来。 年景过去书房,年遐龄正在写折子恳请休致,“外祖父要休致可是因为小舅舅升迁过快?” 年二公子殿试之后,以二甲头名入翰林院,不到三年职位连升两品,现授职翰林院检讨,今年还被派遣去广州府担任乡试考官。 可谓是近五十年里升迁最快的科考生。 年遐龄想着年二公子还被天子亲自指婚便头疼的厉害,叹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再这般下去,年家危已。” 他官居高位,手里还有湖广八府的重兵,本就是朝野瞩目的对象,小儿子又升迁这般快,不用天子以后打压,马上就会有人来搅浑水。 他现在若是还不退,以后怕是再难全身而退。 年遐龄再次叹气,欲言又止…… 年景直接替他把话说开,“外祖父是觉得天子厚爱年家是假,想借此敲打你放权才是真?” “你小舅舅若是能有你这般觉悟,我也无需如此瞻前顾后。”年遐龄听他这话,既欣慰又担忧。 有时候不会揣测圣意,也是一种灾难。 年景知道年遐龄的猜想是对的,因为历史上也是这一年他上折子恳请休致,隔年二月便被天子准许回京原官休致,回京养老。 之后没过几年,年府就出了一个雍亲王侧妃,接着年二公子被外放任职川陕巡抚。 一步步走向权势的顶峰。 年遐龄膝下原本是还有一个小女儿,但是在他和年画来年府的那一年不甚溺水而亡,若是多年之后天子还是那般心思,年画十有八九会被推出去,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外祖父不若称病休致,圣上若正是这心思,大致明年便能回京……” 年景微微顿了顿,才接着又道:“若是外祖父得旨携家眷回京休养,孙儿想另开府邸,将团子的户籍从舅舅的名下划出来。” 他要尽可能把推年家到悬崖边的起因扼杀。 首先便是不让年画入雍亲王府。 “你这是作甚?你舅舅他们不管你们,还有外祖父在,总会护着你们的,为何非要另开府邸?”年景和年画都是他看着长大,和孙子孙女没甚区别。 年景没准备瞒他,如实回道:“圣上能赐婚一次,难保不会有二次,孙儿不想团子成旁人争权夺利的筹码。” “我称病休致,在家休养,手里无权无兵,圣上也用不着再施恩威,你无需杞人忧天。”年遐龄不觉得天子还会再赐婚。 年景无法像他这般乐观,因为年二公子会是一个致命的变数,他不想拿年画的下半生去赌圣意,更何况他很怀疑天子让年遐龄回京养老的用意。 细品清史典册,天子准年遐龄回京原官休致,不像是皇室加恩,更像是看守。 不然为何史册里明明写着年二公子有滔天权势,却依然难逃被赐死而亡,谁又能说不是因为老父和亲眷皆在京城为质的缘故? 40.040 买宅子 手下留情~  而家国和君主, 恭维赞扬即可, 年景觉得这试题不难, 就是不知为何那么多人无功而还,特别是谢兴,他那么清高自负的人,竟然直接当着台下众人的面落荒而逃。 还有刘云飞的反应也很奇怪,他似乎很不希望有人解题。 年景心里有些疑惑,便悄悄开启了光脑,把谢兴刚刚写了一半的下联复盘出来。 上联:千里为重, 重山重水重庆府。 下联:一人成大, 大邦大国大日(明君)。 上联的千里二字合起来便是重字,而重庆府在两江山水的汇合处,刚好契合重山重水重庆府的意境。 谢兴对的下联里一人合起来便是一个大字, 用一个大字形容国家强域广阔,最后还不忘拍皇帝马屁赞一句英明。 单看意境,谢兴这副下联最契合上联, 放在哪个朝代都算得上佳对, 甚至无可挑剔。 但是在文字狱盛行和反清复明正盛的大清朝,却是实实在在的阎王爷催命符。 大明君, 明君。 大明君,大明朝的国君。 同样的三个字,不同的意思, 年景总算明白, 谢兴为何那般惊慌, 这试题,他若敢解,便是其心可诛。 而刘云飞再三强调解题要慎重,怕是早早看出,这并不是单纯的有赏试题,而是上位者用来试天下汉人的诛心之题。 因为是上位者出的试题,若是不对大明君,和上联的气势违和,但是对了大明君,又是大不敬。 这试题,无解。 年景思量不出更好的解法,也不太明白出题人想要什么样的下联,便用光脑强行刷出揣测上位者程序。 在位者:大清康熙帝。 康熙帝是大清第二位皇帝,八岁继位,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他的军事指挥才能极为卓越,先是怀柔蒙古各部,然后战撤三藩,力抗沙俄,最后收复台湾政权,彻底统一分分合合了上千年的中国国土。 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伟大的政治家,甚至可以称之为“千古一帝”。 但是,盛名之下也有瑕疵,康熙帝疑心重,喜爱玩制衡,他知道满清人口比不上汉人,早期的政策是满汉一家亲,相互制衡,后期便利用“文字狱”打击汉族异心人士。 揣测上位者程序里显示康熙早有打压之心,所以这次有赏试题,无论怎么解答,都未必能如其所愿。 除非…… 年景关了光脑,想了想,从桌上拿出笔,在衙役递上来的空白宣纸上写出下联。 他似乎用不惯笔,写的缓慢,字迹也很青涩,但是这不妨碍刘云飞看的心惊。 他突然明白,这孩子为何不要试题的署名。 “你这孩子……” 年景放下毛笔,把宣纸对折起,抬手恭敬地递过去:“试题我已经解出,请刘大人将那十两银子给我。” 刘云飞接过那张宣纸,心情复杂,年景的下联,实在不像一个孩子能作出来的,“你叫什么,平日都跟何人读书?” 年景穿着并不像富裕家的孩子,应该请不起夫子,但是他懂作对,又识字,身边肯定有学者。 “我娘。”年景无法说实话,又不能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只好说是年氏。 年氏失忆之前家境应该不错,她识字,前几年身体好些的时候还会写三字经,然后教年景和元画,大概是潜意识的观念作祟,她并不希望她的孩子连字都不认识。 “敢问令堂……”刘云飞又是一惊,这种县镇地方,男人识字都不多,更别提妇道人家。他根本无法想象能教出年景这般玲珑心思的孩子,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年景神色一暗,哑声回道:“她今早刚过世……” 他很悲泣,眼眶微红,眼里有泪,刘云飞没再问下去,他让衙役拿出十两银子递过去。 年景伸手接过银子,从台子上跳下去,径直跑去寿财铺。 “去查查是谁家孩子……”如此聪慧懂事的孩子,不应该埋没在这里。 年景刚跑到西街,就迎面撞见在赌场输的精光的谢元宝。 “你娘的是不是眼瞎……”谢元宝刚刚在赌场欠了十几两银子,正有气没处撒,当即就发飙,不过他刚骂了一句,就看见从年景怀里掉在地上的银子,瞬间眼冒精光。 年景连忙捡起银子,厌恶地骂道:“滚开。” 谢元宝今年十二岁,比年景长六岁,他出生的时候,谢福刚被送去从军不久,谢老太爷心有愧疚,很是偏宠他,以至性子养的极为霸道蛮横。 年景还在婴孩时期,因为年氏没有奶水喂他,只能喝米糊,谢元宝就时常趁年氏不在偷抢他的米糊吃,为此他没少饿肚子。 “堂弟哪来这么多银子?”谢元宝直勾勾地盯着年景手里的银子,心里小算盘打的飞快。 这么多银子,拿到手,再回家偷拿一些,差不多就能还清赌债,“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这银子先给我使使……” 他伸手就抢,年景早有准备,没让他得逞。 谢元宝脸色一变:“你给不给?不给,别怪我下手太重。” 两人岁数相差太大,年景心知打起来他吃亏,没准备和谢元宝硬碰硬,“桃李满园书铺出了有赏试题,只要能答得出来,便有十两赏银,三叔答完后告诉了我……” “是什么,快告诉我。”谢元宝听是谢兴给的解题,也没怀疑年景的话。 年景装模作样不说。 谢元宝又轮起拳头,凶巴巴地威胁道:“我看你是又皮痒,说不说?” “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 谢元宝有些小聪明,读了一遍就记住,“你这银子……” 年景看谢元宝还打他手里这十两银子的主意,下意识攥紧拳头:“你若再不去,那十两银子也没有了。” 谢元宝知道年景是个硬脾气,真不给他,一时半刻绝对拿不到手,说不定真会两边落空。 他想了想,便准备先得了桃李满园书铺的赏银,再回来找年景要银子。 有年景那十两银子,他还掉赌债,还能有银子去翻本。 这么一想,他便顾不上年景,迫不及待地赶去桃李满园书铺,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血光之灾。 他答应过年景不说出去,所以呈报上去的解题并没有署名,州府那边遣人过来问了好几次,都被他挡了回去。 年景这孩子前景可观,刘云飞不想让他过早接触那些血腥的政治权谋,毕竟慧极必伤。 “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家开包子铺的,做的馅饼不错,家里祖父颇爱吃,下官便订做了些让他们送过来。” 年二公子轻轻撇了眼他:“你紧张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孩子模样不错。” 刘云飞微微愣。 “半大的孩子,身上肉都没有几两,模样好看不到哪儿去。”这年月男风虽不盛行,却还是有不少达官贵人养些男子小童在府上,刘云飞有些拿不准他刚刚那话的意思。 年二公子轻挑眉头,漂亮的丹凤眼冷冷扫过来:“刘大人,别想太多。” 他说完,径直走进府衙。 刘云飞望着年二公子的背影,回想刚才那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年二公子的眉眼竟和年景极其相似。 就连身上那浑然天成的气势都一般无二…… 一个宦官人家的公子,一个寒门百姓,似乎没可能有什么关系,刘云飞抬手拍在脑门,他也觉得是他想多了。 年景和谢华回到家,元画早已经睡醒,小家伙似乎饿的厉害,光脚蹲在灶房抓盆里搅拌好的玉米面吃。 她糊了满脸面粉,年景连忙抱她去房里洗脸。 “哥哥,团子睡觉的时候看见娘亲,她给我买了好多糖糕,很好吃,我给你留了一大块,可是你一直没回来……然后我醒来,糖糕也没有了……” 年景拿下她含在嘴里的手指,轻声道:“你若喜欢,以后哥哥天天给你买。” 元画先是欣喜地点头,后突然想到什么又连忙摇头:“不买不买,娘说你和爹爹太累,不能总要吃的,我们吃的多,你们就会更累,阿奶也会不高兴……” 年景眼眶微红:“没关系,以后哥哥会挣很多银子,不会再让你饿着,哥哥还要做大官,让别人再也不敢欺辱我们。” 41.041 二月二 手下留情~  六年前谢华从军, 年景和元画突然失踪, 他们一家找寻多年未果, 这件事至今没敢写信和边关的谢华说。 紧随其后的年二公子先替年景穿上披风, 然后一脸嫌恶地对谢兴道:“圣贤书读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非亲非故,唤人乳名是很失礼之事?” “劳烦以后唤我家这小子年解元。” 年景轻轻撇了一眼恨不得在脸上贴上他是年家人的年二公子, 冷声道:“就你话多。” 年二公子耸耸肩道:“有人竟然敢在我面前同你恬不知耻地胡乱认亲,我总得让他知晓我年家二品封疆大吏,朝廷重臣, 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攀关系的。” 谢兴闻言,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煞是好看。 年景没搭理护短起来完全不讲任何道理的年二公子,他抬手拢起披风在解元位置坐下, 然后微微昂首,对着谢兴挑衅地道:“我就是年瑾瑜, 怎么,你不服?” 这般狂妄的话语, 他说的自然, 不做作, 仿佛谢兴在他眼里就只是他脚下的烂泥。 而谢兴震惊过后,是心惊,官居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那便是湖广的巡抚大人……这样权势滔天的宦官人家, 随便一句话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年瑾瑜, 会是他那失踪多年的亲侄儿吗? “不服也无妨,我给你机会,让你心服口服……科考中常见的几个类型,贴经,策论,诗词赋,杂文,经义和墨义……由你来选考什么,我奉陪。” 年景说完,抬手敲敲桌面,语带嘲讽地道:“你放心,我不以权势压人,大可选你精通的,今儿鹿鸣宴上所有的学子都可以为你作证。” 众学子齐齐看向一脸慌乱的谢兴,似乎都希望他应下这场比试,好让他们也能见识一下今年乡试解元的风采。 谢兴连忙定定神,竭力压下年景给予他的压迫感:“我选……我选诗词赋。” 谢兴其实想选策论,但是刚听那些学子的言论,年瑾瑜的策论怕是很难超越,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比较拿手的诗词赋。 “你先。”年景略一抬手,再让先机,大家气度立显。 谢兴平白占得一个先字,心里不由微微窃喜,诗词赋若没有题目限制,是极容易超常发挥的。 他只需让对方应答不上即可。 谢兴微微沉思片刻,先来了一句四言:“青山绿水。” “春风化雨。” “凤落梧桐梧落凤。” “珠联璧合璧联珠。” …… 年景答的很快,谢兴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最后许久才憋出一句八言诗:“风花雪月,长恨时别。” “静守时光,以待流年。”无论谢兴如何变换试题,年景都能游刃有余应答,他甚至气定神闲,好似谢兴出的题目三岁孩童便能对答如流。 其间不少举子暗暗叫好,配上声声震耳的鹿鸣鼓乐,气氛瞬间紧张而激励起来。 “……不愧是一连三载小三元,当真是奇才。” “刚刚那句长恨对以待,也是够绝,轻描淡写掩盖掉前句的凄苦哀怨之意……” “……谢君竹已有败意,这场比试怕是要输……” 谢兴听众举子都在夸赞年景,心中一乱,越发不知如何出题才能碾压一筹。 “嗯?”年景微微抬眼。 耳边全是窃窃私语,臊的谢兴涨红了脸,他脑袋一热,竟将宋时期无人应答的绝句脱口而出:“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 烟雨暗千家。” 宋时期苏世居士的望江南词牌可谓千古绝唱,多少文人墨客为此折腰,流连辗转几朝,至今无人应答出来。 “这乃前人绝句,怎能用来比试作题?”张廷玉挺身直言,张家在桐城是书香世家,他父亲又是京官,家教甚严,最是不耻读书人剽窃挪用前人作品。 其他举人也齐齐附和,觉得胜之不武。 谢兴脱口而出后,也觉得羞耻,不过看年景表情微变,似乎对答不出,便强词夺理道:“先前也未说不能引用前人绝句作题,年解元这般高才,想来这题也不在话下。” “你若答的出,我便心服口服,若你答不出,我要你自请卸去乡试解元,让与真正有大才之人。”他悻悻然道,大有年景若答不出,就是那沽名钓誉之辈。 年景刚刚刷完光脑,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语气平淡地道:“哪有这么便宜的彩头,你要赌,就莫怂,我们赌大的,我若答不出,我不仅让出乡试解元,还写千字悔文杂记替你正名。” 谢兴眼前一亮。 “瑾瑜……”听是这个彩头,年二公子的面色微微变,他伸手想拉住年景,却被其错身避开。 年景拖着下摆着地的火红披风缓缓上前两步,然后抬手指着谢生不容拒绝地又道:“我若答得出,我要你谢兴谢君竹……此生再不许入仕!” 他的身量不高,身子也单薄,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顶天立地般气势磅礴。 那一刻,少年人的身姿堪比天高。 谢兴的脸色骤变。 对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来说,可以入仕是毕生之愿。 年景这个彩头着实太狠。 众学子唏嘘。 目光齐聚过来,谢兴心乱如麻,想赌,又不敢赌。 这些年因为谢华从军,包子铺被卖,祖宅的日子很不好过,大房懒惰又爱占便宜,四房六年三胎都是女娃娃,孩子多的养不起,谢老太爷又死不许分家,他若是无法科考,以后怕是要累死在庄稼地…… 他输不起。 年景冷笑道:“怎么,你输不起?” “你若是不赌,就认输,哪儿来的,便滚回哪里去,莫再脏了我的双眼。”他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 众举子嗤笑。 谢兴心气大,被人这般耻笑奚落根本无法忍受,他怒上前拍桌道:“赌便赌!” 几百年来,多少文豪大儒都答不出的千古绝句,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年瑾瑜能答得出。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年景一步一句,五步走完,刚好补齐苏世居士几百年无人答出的望江南词牌下阕。 一时间,整个鹿鸣宴鸦雀无声,连鼓乐都悄然停了下来。 谢兴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明明是九月艳阳天,他竟觉得冷的刺骨…… 谢兴闻声转身,刚好撞进少年冰冷的眼眸里,他下意识后退两步,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是……景哥儿?” 六年前谢华从军,年景和元画突然失踪,他们一家找寻多年未果,这件事至今没敢写信和边关的谢华说。 紧随其后的年二公子先替年景穿上披风,然后一脸嫌恶地对谢兴道:“圣贤书读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非亲非故,唤人乳名是很失礼之事?” “劳烦以后唤我家这小子年解元。” 年景轻轻撇了一眼恨不得在脸上贴上他是年家人的年二公子,冷声道:“就你话多。” 年二公子耸耸肩道:“有人竟然敢在我面前同你恬不知耻地胡乱认亲,我总得让他知晓我年家二品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攀关系的。” 谢兴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煞是好看。 年景没搭理护短起来完全不讲任何道理的年二公子,他抬手拢起披风在解元位置坐下,然后微微昂首,对着谢兴挑衅地道:“我就是年瑾瑜,怎么,你不服?” 这般狂妄的话语,他说的自然,不做作,仿佛谢兴在他眼里就只是他脚下的烂泥。 而谢兴震惊过后,是心惊,官居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那便是湖广的巡抚大人……这样权势滔天的宦官人家,随便一句话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年瑾瑜,会是他那失踪多年的亲侄儿吗? “不服也无妨,我给你机会,让你心服口服……科考中常见的几个类型,贴经,策论,诗词赋,杂文,经义和墨义……由你来选考什么,我奉陪。” 年景说完,抬手敲敲桌面,语带嘲讽地道:“你放心,我不以权势压人,大可选你精通的,今儿鹿鸣宴上所有的学子都可以为你作证。” 众学子齐齐看向一脸慌乱的谢兴,似乎都希望他应下这场比试,好让他们也能见识一下今年乡试解元的风采。 谢兴连忙定定神,竭力压下年景给予他的压迫感:“我选……我选诗词赋。” 谢兴其实想选策论,但是刚听那些学子的言论,年瑾瑜的策论怕是很难超越,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比较拿手的诗词赋。 “你先。”年景略一抬手,再让先机,大家气度立显。 42.042 考会试 手下留情~ “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他家开包子铺的, 做的馅饼不错,家里祖父颇爱吃,下官便订做了些让他们送过来。” 年二公子轻轻撇了眼他:“你紧张什么,我只是觉得, 那孩子模样不错。” 刘云飞微微愣。 “半大的孩子,身上肉都没有几两, 模样好看不到哪儿去。”这年月男风虽不盛行, 却还是有不少达官贵人养些男子小童在府上, 刘云飞有些拿不准他刚刚那话的意思。 年二公子轻挑眉头,漂亮的丹凤眼冷冷扫过来:“刘大人,别想太多。” 他说完,径直走进府衙。 刘云飞望着年二公子的背影, 回想刚才那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年二公子的眉眼竟和年景极其相似。 就连身上那浑然天成的气势都一般无二…… 一个宦官人家的公子,一个寒门百姓,似乎没可能有什么关系,刘云飞抬手拍在脑门,他也觉得是他想多了。 年景和谢华回到家,元画早已经睡醒,小家伙似乎饿的厉害, 光脚蹲在灶房抓盆里搅拌好的玉米面吃。 她糊了满脸面粉, 年景连忙抱她去房里洗脸。 “哥哥, 团子睡觉的时候看见娘亲,她给我买了好多糖糕,很好吃,我给你留了一大块,可是你一直没回来……然后我醒来,糖糕也没有了……” 年景拿下她含在嘴里的手指,轻声道:“你若喜欢,以后哥哥天天给你买。” 元画先是欣喜地点头,后突然想到什么又连忙摇头:“不买不买,娘说你和爹爹太累,不能总要吃的,我们吃的多,你们就会更累,阿奶也会不高兴……” 年景眼眶微红:“没关系,以后哥哥会挣很多银子,不会再让你饿着,哥哥还要做大官,让别人再也不敢欺辱我们。” 谢老太太重男轻女,逢年过节他们去祖宅吃饭,女娃娃碗里最多一片肉,半碗饭。 而年氏碗里永远都是难以下口的粗粮。 谢老太太的差别待遇,一直很让年景恼火,那时候若不是怕年氏为难,他早就和祖宅翻脸。 以至,他对谢老太太从来没有好脸。 元画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年景给她扎好头发,把人抱到外面,准备带她出去买糖糕。 先和谢华说了一声,年景才牵着她出门,镇上的糖糕铺在金氏药铺旁边,大概因为大旱的原因,生意不是很好,门口连个人都没有。 年景过去要了一块蜜饯糖糕递给元画,还没来及剥开裹纸,就被突然出现的张氏打翻在地:“好你个二房,你们有银钱买零嘴吃,却没银钱救亲堂兄,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我为甚要救他?我是他爹还是娘,有什么理由必须要救他?” 张氏想到她儿子在牢里受苦,年景却还在带着妹妹吃零嘴,就火气翻涌,她怒声道:“他是你亲堂兄,自家兄弟都不救,你还是不是人……” “我是不是人你不用知道,我知道你将不是人形就好。”年景看着远远过来的赌场打手,弯身抱起想捡起糖糕的元画快速跑开。 张氏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插腰破口大骂,就被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架在脖子上面…… 赌场的人要债极其凶残,他们找不到谢元宝,肯定要找亲属,年景怕在路上撞见他们,匆匆在西街买了一包蜜饯就回了家。 他刚进门,就听见他那几年不回一次娘家的姑母谢春道:“二弟,你要为孩子们想想,元画还那么小,身边得有人照顾,还有你一个大男人总操持家务也不是长久之事,身边有个女人还是比没有好。” 谢春是谢家长女,很早便嫁到邻镇吴家村,婆家家境一般,谢老太太病倒之后,她怕要贴药钱,慢慢就断了往来。 “我那小姑就是不能生养,别的方面都好,模样也清秀,家务田地活都是一把手,孩子她也会带,咱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她手把手带大的,你若是同意,她养大元画绝对可以放心。” 谢春婆家小姑是四年前因为不能生养被休离在家,她家老太太心疼小女儿命苦,平日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女儿,今年老爷子过世,老太太还准备分一间祖宅给小姑傍身,这让早有怨言的谢春不能忍。 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把人嫁出去最好,只是她小姑不能生养,给人填房都难说,谢春正发愁,就听人说年氏过世,便准备把人说给谢华。 谢华的脸色很难看。 年氏下葬不过十日,亲姑姑就过来说亲,不光谢华生气,年景听着也很火大。 “姑母,要给我爹说亲,可问过我娘同不同意,她才走不到十日,想必回来同你说说,也来得及,你说是不是?” 谢春看年景进来,正准备问问他的意见,就听见这话,顿时寒下脸,她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姑母难道还能害你爹?” 为了儿子吴余能去州府那里的书院读书,他们已经卖掉两亩田地,若是再被小姑占去一间祖宅地基,以后的日子太难过。 想到这里谢春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她对年景晓之以情地道:“景哥儿,这一家过活不容易,你看你爹又要养家,又要照顾你们,每日累的连热饭都吃不到嘴,若是家里有个女人操持家务,他便能轻松很多,你们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吴家老太太看她下面弟弟多,想着过门肯定好生养,便擅自做主把亲事定了下来。 而谢春也有些心思,自觉丈夫那样,她过门就能当家,没等回家商量就接了媒人送来的礼钱。 她也是争气,过门就生了个大胖儿子,在吴家颇得脸。 她大儿子吴余从小就是书呆子,对读书很痴迷,谢春想着吴家祖上也是做官的,听婆婆说挺风光,便动了也让吴余去考科举的心思。 只是吴余读书死板,几次童试都没过,谢春琢磨是村里的老秀才教的不好,狠狠心卖了田地,给已经十三岁的吴余捐了一个书院监生的名额,三月就能去江汉书院报道。 她卖了田地,家里开销就吃紧,平日明示暗示小姑在家里多余,吴老太太见状,怕小女儿以后会被谢春赶出家门无处可去,坚决要分一间祖基给女儿傍身。 谢春累死累活为这个家多年,自然是不乐意,铁了心要将小姑嫁出去。 她看中谢华,是觉得谢华家里不错,这样家里的老太太就不会再贴女儿,而且谢华儿女都有,也不用担心生养问题。 谢春自认为这是门对双方都好的亲事,却没想过,她弟弟对年氏情深意重,根本无心续弦,更没想到年景的反应这般大,没等她将话说,直接赶人出门。 再次敲门无果后,谢春想起谢华最听谢老太爷的话,便在街头买了些便宜的野竹笋带去祖宅,准备说服谢老太爷做主先给谢华定下这门亲事。 谢春刚走到祖宅门口,就听见里面张氏哭的撕心裂肺:“元宝他爹救我。” “谢元宝在我们赌坊欠我们当家一十二两银子,有他亲手画押的字据,现已经到期,他躲着不出来,你们若是拿不出银子,咱们就砍了他老母一双手,拉他妹妹去我们楼里抵债。” 说着话,一个大汉就上去拉吓傻了的谢元翠。 赌坊楼里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暗娼,进去哪里还有活路,谢福连滚带爬地冲到谢老太爷跟前:“爹啊你救救大丫头,救救元宝他娘……” 平民百姓最忌讳嫖赌,沾染一样就能家破人亡,谢家祖训第一条便是忌赌,谢元宝身为谢氏长孙却明知故犯,谢老太爷气的不轻,他颤抖着手大骂道:“你教的好儿子,混账东西!” “阿爷,救救我,我不要去,爹娘……救救我。” 眼看谢元翠就要被拉走,谢福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晕过去。 谢老太爷又气又恼,一跺脚,转身进屋拿出给谢生好不容易凑的征兵银递过去。 等清算完谢元宝的赌债,赌坊那些人离开,谢元翠哭着跑回房里,谢福拐着腿扶起被打的像猪头的张氏,看着铁青着脸的谢老太爷大气都不敢出。 刚刚看见砍刀被吓到腿软的谢生跳出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我要是死在战场,就是你们一家人害死的……” 谢老太爷一巴掌打过去:“你给我住口。” 谢生捂着脸,恨恨地摔门而出,却不甚踩到谢春丢在门口的野竹笋,脚步打滑摔出老远。 谢老太爷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他这一倒下,谢老太太就犯病,家里现在分文没有,谢兴无奈,隔日便找到镇上,刘云飞恰好在包子铺,他当年考童生,主事就是刘云飞,对其颇为恭敬:“学生见过刘大人,不知大人在此可是要买吃食?” 刘云飞是特意来找年景的,今年童试月底开始,他事先估摸过此次青山县要考童生的学员资质,有些不尽人意,偏偏这次童试关乎他年底政绩考核,若是青山县今年一个童生都不过,他怕是再无升迁的可能。 年景原本是他最后的希望,但是他刚刚母丧,要守孝三年,刘云飞想着他不能考童试,不用避关系,便有意收下他这个学生。 前两日特意找谢华谈过,谢华也愿意,只是不知为何年景并不太乐意,把他送过来的帖子又还了回来。 刘云飞觉得很可惜,便趁着年二公子今儿去蓝山寺上香,独自来到包子铺,想私下问问年景为何不愿意入他门下。 “这谢家小哥儿的学识不错,我有意收他这个学生,但他似乎并不乐意,便想问问他缘由,不过来的不凑巧,隔邻说他父子两人带着妹妹一早去墓地扫尘了。” 谢兴很诧异:“大人说的,可是景哥儿?” “正是他,听说还未从师,不过文采已经很不错,等他三年孝期守满定然前途不可限量。” 谢兴的心情复杂,他当年童试考的不错,事后曾给刘云飞递过帖子,有意拜师,但是被婉言谢绝,他只当是官场中人不想多事,便没在意,如今看来,人家只是没看上他的学识。 “景哥儿是君竹二哥家长子,大人说他文采不错,可他未读过书,基本的礼敬长辈都不懂,前些日子甚至……” “甚至什么?”刘云飞冷下脸,谢君竹这人有些学识,就是气量不大,见不得人比他好。 当年他考童试,名次出来后,排中等的他没少编排名次比他靠前的几个生员,若不是当时名册早已经递交上去,刘云飞其实很想撤换下他。 谢兴刚准备继续说下去,就听年景在他身后说道:“妇有长舌,维厉之阶,我看三叔你比之她们更胜一筹。” 刚说过人家没读过书,转头就被当事人不带一个脏字地怼的无地自容。 谢兴顾不上是来和谢华要银子给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买药的,拂袖羞愤离开。 刘云飞下意识摇摇头,叹气道:“这般心胸狭隘,以后就算中举也是百姓之灾难。” 年景开了门,把刘云飞请到屋里,他先将元画放到房里睡,然后才道:“我爹刚去买食材,一时半会回不来,不知大人来这里有什么事?” 43.043 诗词会 第四十三章。 年景中会元以来, 一直闭门谢客, 颇有神秘感, 他突然要开诗词会, 在京城极是轰动,其他各地入京会试的优秀考生都想趁机见见是何等人物碾压他们。 甚至还有人上门求帖。 年景闭门谢客本是无心之举, 却惹出这般效果,倒是省了他要请王子真和胡作梅坐镇的心思。 诗词会的选地在布伦外郊的庄子,那里养满了各种水培花卉,还有许多不在季节的花种, 一眼看过去仿若仙境。 布伦早早让人布置好庄园, 又在家里选了几个模样好的伶俐丫鬟过去伺候,门口让管事亲自接帖待客。 他看一切准备妥当,便过去接年景和年画。 年画穿着一身水绿色衣衫,外面披着一件火红色斗篷, 贵气又不失娇俏可人。 让颜控的布伦甚是惊艳。 被人这般注视, 年画也未怯场,她紧跟年景身后过去举止大方地打招呼,“长情哥。” 布伦在去年腊月行了的弱冠礼, 表字是族里一个百岁长辈给他起的, 他爹觉得不好,他却是极喜欢。 许是见布伦一直在看她, 年画笑着转了转身, 问:“嫂嫂给我做的衣衫和斗篷, 长情哥好不好看?” 吴家送的小礼回礼里, 有吴家小姐儿做的衣衫,大多是年景的,还有一部分是年画的,不过因为吴家小姐儿没有见过年画,她做的衣衫多偏小,只有这套水绿色衣衫似乎是前不久新赶制出来的,大小正合适。 “你穿,自是好看的。”年家兄妹的模样都俊,布伦最开始亲近年景,也是源于年景的样貌出众,看着好接近? 对于布伦这种只要模样过得去,就能有好感的心理,年景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长这么大的? 布伦的母亲早逝,家里有三个貌美的姨娘,四个美艳的庶出妹妹,年景和他认识这些年就没听他说过一句她们的不是,在他的眼里,貌美的姨娘要尊敬,美艳的妹妹要宠,就算被她们各种算计,也不会动摇。 像他对王瑆,别人明明无意,他也做不到不管不顾。 若是单论人品,布伦其实是不错的妹婿人选,他们两家又是隔邻,彼此相熟多年,家里情况都知根知底,年景没提这话,主要是布伦房里有通房丫鬟,这种情况在有钱有势的人家极其多见,他若真如此计较,很难能给年画说到亲事。 然而,纵然心里很清楚,年景依然想给年画找个房里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的良配。 “我们先过去老师家。”王子真听说年景要开诗词会,邀今年会试的举子赏花论诗,便让他把王玥也带过去长长见识。 布伦欣喜不已,他有好些日子没看见王瑆,早就心痒痒。 “王大人可是让你带人去诗词会?”他明知故问,小心思都没遮掩的意思。 年景抬手拢紧披风,头也没抬地道:“只是让我带王玥过去见见世面,你看他也一样,左右他们模样没甚区别。” “说起来,王玥若是穿女装,真看不出男女,他这里还不显……”布伦抬手指指喉结处。 年画闻言,连忙去看年景的那处,“哥哥的也不明显,这是要等长大之后才能和长情哥那般吗?” “因人而异。”年景没细看过王玥,倒没注意他喉结那处。 男子的喉结是根据雄性激素分泌情况来定,有些发育较慢,性功能发育迟缓的,喉结软骨组织生长也会较慢,正常情况都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 也有个别男子没有喉结的,并不多。 年景属于身体发育比较缓慢的,去年年底才出现第一次遗精,没有做梦,只是正常身体发育的象征。 之后身体的躁动挺频繁,每日早上都能一柱擎天,显然他只是发育比较迟缓,身体是没有什么问题。 不用担心婚后生活。 马车到王府,王玥已经等在门口,他提起衣摆上去马车,看见依偎在年景身边的年画,微微一愣,神色也有些怪异。 年景抬手拍拍年画的脑袋,道:“团子坐进去些,把暖炉抱好,别偷偷放我腿边。” 京城的二月还冷的厉害,年画知道他向来畏寒,便想偷偷把暖炉塞到他怀里。 她眨眨眼,撒娇道:“给你抱会,我好热的。” 年景无奈,接了过来。 “王公子先进来,你那处不太稳。”王玥莫名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把布伦吓到,深怕他会突然跌下去。 王玥微微垂首,进去坐到最边上的位置。 “你若是身体不舒服,我去和老师说,让你回去?”诗词会上人多,年景要护年画周全,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王玥摇摇头,没说话。 他看着像是生闷气,年景有些莫名,却也没准备过问。 马车刚离开王府门口,一身男装的王瑆就从墙头跳下来,她跑过去拦下马车,动作飞快地爬了上去。 “小师叔,也带我去诗词会……” “你们好像……” 王瑆和年画一起开口。 “小师叔不是已和慎姐姐定亲,怎还……”王瑆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她见年画那般亲密地依偎着年景,有些替吴家小姐儿抱不平。 她那张嘴,布伦一听就知道没好话,连忙出声道:“瑾瑜兄,让你妹妹和王姑娘坐一处,你过来我这里,我有事和你说。” “妹妹?” “啊?是小师叔的妹妹?”王玥和王瑆齐声问。 年景没有理他们,起身过去布伦那边,算是默许布伦的意思带王瑆去诗词会。 布伦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过去。 说来他挺怕年景不愿意带上王瑆,让他没有面子。 他们过去的时候,管事已经接待不少人进去,门口还有没进去的人,其中有认识年景的人过来打招呼。 “瑾瑜兄。” “主人已过来,看来无需我带你进去了。” 说话的是韩维和傅明。 韩维和年二公子是同年,两人是二甲一二名,同时期进的翰林院,不过他升迁没有年二公子快,一直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傅明是年景的同年,今年会试二十九名,相比三年前那场尾巴都没摸到的会试,他学问进步很多。 “敬香兄,敏歆兄。”年景下车作揖回礼,韩维表字敬香,傅明表字敏歆,他们二人虽然在国子监打打闹闹多年,同窗的情意却还是不错。 “不请自来,还望瑾瑜兄莫见怪。”韩维今日休沐,他听傅明说要来年景开的赏花论诗会,也有些心动,便跟了过来。 年景道:“是敬香兄赏脸。” 他说着话布伦和王家兄妹也下车,年画跟在他们后面,她在车里坐太久脚有些软麻,下马车时险些摔下来。 还好站在马车旁边的韩维手快扶了一把,他见是一位娇俏可人的小姐儿,俊秀的脸不自觉红了起来,连忙致歉道:“冒冒……冒犯了。” “你快放手……”年画处的位置不上不下,甚是尴尬。 韩维闻言,方才意识到他还抓着对方的手没放,这次连耳朵都红了起来。 “我妹妹年画。”年景抬手把年画扶下车,然后指指韩维和傅明道:“他们都是哥哥在国子监的同窗……” 王玥和王瑆姐弟韩维和傅明都认识,无需他介绍。 又和布伦说了两句,他们进去庄园,里面已经有几十人,三两举子围在一处议论着琉璃盆里的花卉。 有人看庄园管事亲自带人过来,大致猜到是主人,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迎过来,高中会元之后年景没去应酬,至今没多少人知道他模样,只知到今年会元的年岁很小,所以险些把王玥错认成年景。 年景也没在意,微微抬抬手道:“谁是主人都无妨,各位同年尽兴即可。” “以文会友,点到为止,今日芬香庄园的所有花卉,只要有人能题出对应的花卉诗句,便将花赠予谁。” 水培法自从被朝廷推崇,年景和布伦养的这些水培花卉便有些售不出去,他又不想投资砸在手里,便准备借由天下学子的笔赋予花卉不能的意义。 被举人老爷赞美过的花卉,想卖出去应该会容易很多。 年景又简单说了两句,布伦就让丫鬟上了茶点,好给早早过来的举子们先垫垫胃,请人过来吟诗作对,总不能让人饿着。 年画没有去前面,她被送到一间阁楼上面,刚好可以一览诗词会全场。 今年会试中举人,年景的年岁最小,傅明第二,大多考生都过了而立之年,只有一人刚过弱冠之年,但是年景侧面打听过,家里已有妻室。 傅明是满人,不在他考虑之类。 这样删减下来,竟没有一个钟意的人选。 年画似乎也没有看中的,倚在栏杆那里昏昏欲睡。 她脑袋狂点了几下,插在发鬓里的白玉发簪掉了下去,刚好打在一人头上……那人抬眼,一双冰冷的眼眸吓得她瞬间清醒过来。 44.044 白玉簪 手下留情~ 因为正值休沐, 胡作梅下令封锁了国子监, 不许监生们随处走动。 王子真看过现场之后, 他让人传了年景过去。 他指着一本册子问道:“可是你的字?” 年景点点头道:“确实是学生的字, 只是这本册子在大课之前便丢失,一直未找到。” 王子真道:“是在你们祭酒屋舍找到的。” 年景有些猜不准他的意思, 道:“册子确实是我的,至于为何会在祭酒那里,学生也希望大人能够查清楚。” “你倒是会说话。” 王子真见他不慌不乱,话也说的滴水不漏, 便也不在不拐弯抹角, 直言道:“因现场有你的物证在,在此事未查清楚之前,你得受累随本官走一趟。” 京城已经入冬,天冷的厉害, 年景不耐寒, 牢房里根本待不住,他微微皱眉道:“学生明明有不在场人证,大人却不查不问, 这是为何?” 若吴苑真是他杀, 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陈其时,王子真不去审问他, 反而来拿他下手, 显然另有深意, 年景仔细想了想, 突然顿悟,问道:“陈其时跑了?” 王子真没想到他心思这么通透,竟然一猜就中,问:“如何猜到的?” “学生虽然不懂查案,却也知晓,人证物证必不可少,大人只确认我字迹,不传人证便要带我走,若不是确定是我所为,便是做给旁人看的。” 他有没有做过,旁人不确定,自己还能不确定? 王子真点点头道:“你这般年岁便能有如此的洞察力,实在难得。” 年景道:“大人若是想用学生诱陈其时放松警惕,势必要造出学生就是凶手的假象,若是天下人皆知学生是迫害国子监祭酒的凶手,即使之后你能够为学生正名,也会留下污名,学生可以不在乎名誉,但是家有胞妹,以后她议亲难免不会被人借此非议……” 王子真微微一愣,汗颜地道:“是本官欠考虑。” 年景还未来及客套两句,门口便有人说道:“替人惩凶有何可非议?若是你胞妹真因此无人说亲,我给她保媒如何?” 那人一身素朴肃穆的正装,身前身后四爪正蟒各一团,配上他挺直的身姿和冰冷的面容,不怒自威。 “下官见过四阿哥。”王子真已经迎过去。 年景跟过去见礼,他心里清楚,今日这事若没有别的法子,便容不得他拒绝。 “无需多礼,我就是过来替皇阿玛问问情况。”四阿哥也是临时接的差事,早朝的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下。 王子真闻言,连忙回道:“监医已经看过,说是情绪过激致使厥心痛发作。” “不是陈其时下的毒手?”年景微微愣,他以为王子真这般着急缉拿凶手,肯定是吴苑死的很凄惨,却不想只是心绞痛发作而亡? 王子真愤然道:“厥心痛发作少说半个时辰才能窒息,虽不知陈其时在里面多久,但是楞香兄指缝里留有他衣衫下摆的碎布丝,足以证明他是知晓楞香兄病发的,甚至还趁机威逼过。” 年景沉默,若只是死亡的起因,陈其时罪责还不大,可若是见死不救,或威逼致死,那么陈其时便死罪难逃。 “陈其时有心潜逃,想抓住他甚难,下官本想……”王子真看看年景,话到嘴边又止住。 流言可畏,若是因为他办案的缘由,致使一个姑娘家一生难有好姻缘,他和陈其时也无甚区别。 四阿哥略一抬眼,道:“我看诱敌可行,你若实在担忧舍妹以后姻缘,我可替她请旨赐婚,有皇室保媒,没人敢辱她。” 年景冷着脸道:“诱敌的法子我有很多,没必要用她的以后赌。” 这小子也就是提起妹妹才真实些,四阿哥都有些想探一下他底线的想法,“你且说说,不过若是你的法子不稳妥,便要依王大人的意思。” “当然,若真依了王大人的意思,你也无需太忧愁,实在未有合适的人选,赐婚到我府上便是……” 年景拉下脸,全不掩饰。 王子真瞧出不对,也顾不上探究两人是不是早相识,连忙打圆场道:“能有别的法子自然最好,缉凶固然重要,也没有累及旁人的道理。” “祭酒暴毙事发,司业就封锁了国子监,外人都还不知晓真正状况,大人不妨对外宣称祭酒还健在。”年景想到四阿哥竟有这心思,便没有好脸色。 必须要先扼杀掉这个前因,不让他有机可乘。 王子真凝眉道:“今日都察院来国子监,外面有很多人看见,若说楞香兄还健在,怕是不能让人信服。” 年景答道:“监有异者,可起死回生。” 四阿哥微微抬眼问道:“那谁来作此人?又如何让人相信他真是扁鹊在世?” “我有治厥心痛的药方,试过自然就有人相信。”心绞痛这种病虽然根治难,想控制还是很容易的,年景刚偷偷刷光脑,有刷到药方。 王子真细想过后,觉得还是有不妥,“这试药方要时日的,楞香兄他等不及。” 人死七日要下葬,否则逝者和生者都要不安宁。 年景想了想,许久才听他道:“我听人说,祭酒家有一小孙女,年岁同我相差不大,若这个时候由祭酒做主许我,总能够让人信服吧?” 四阿哥冷冷地道:“旁人名誉便不重要?” 因为正值休沐,胡作梅下令封锁了国子监,不许监生们随处走动。 王子真看过现场之后,他让人传了年景过去。 他指着一本册子问道:“可是你的字?” 年景点点头道:“确实是学生的字,只是这本册子在大课之前便丢失,一直未找到。” 王子真道:“是在你们祭酒屋舍找到的。” 年景有些猜不准他的意思,道:“册子确实是我的,至于为何会在祭酒那里,学生也希望大人能够查清楚。” “你倒是会说话。” 王子真见他不慌不乱,话也说的滴水不漏,便也不在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因现场有你的物证在,在此事未查清楚之前,你得受累随本官走一趟。” 京城已经入冬,天冷的厉害,年景不耐寒,牢房里根本待不住,他微微皱眉道:“学生明明有不在场人证,大人却不查不问,这是为何?” 若吴苑真是他杀,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陈其时,王子真不去审问他,反而来拿他下手,显然另有深意,年景仔细想了想,突然顿悟,问道:“陈其时跑了?” 王子真没想到他心思这么通透,竟然一猜就中,问:“如何猜到的?” “学生虽然不懂查案,却也知晓,人证物证必不可少,大人只确认我字迹,不传人证便要带我走,若不是确定是我所为,便是做给旁人看的。” 他有没有做过,旁人不确定,自己还能不确定? 王子真点点头道:“你这般年岁便能有如此的洞察力,实在难得。” 年景道:“大人若是想用学生诱陈其时放松警惕,势必要造出学生就是凶手的假象,若是天下人皆知学生是迫害国子监祭酒的凶手,即使之后你能够为学生正名,也会留下污名,学生可以不在乎名誉,但是家有胞妹,以后她议亲难免不会被人借此非议……” 王子真微微一愣,汗颜地道:“是本官欠考虑。” 年景还未来及客套两句,门口便有人说道:“替人惩凶有何可非议?若是你胞妹真因此无人说亲,我给她保媒如何?” 那人一身素朴肃穆的正装,身前身后四爪正蟒各一团,配上他挺直的身姿和冰冷的面容,不怒自威。 “下官见过四阿哥。”王子真已经迎过去。 年景跟过去见礼,他心里清楚,今日这事若没有别的法子,便容不得他拒绝。 “无需多礼,我就是过来替皇阿玛问问情况。”四阿哥也是临时接的差事,早朝的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下。 王子真闻言,连忙回道:“监医已经看过,说是情绪过激致使厥心痛发作。” “不是陈其时下的毒手?”年景微微愣,他以为王子真这般着急缉拿凶手,肯定是吴苑死的很凄惨,却不想只是心绞痛发作而亡? 王子真愤然道:“厥心痛发作少说半个时辰才能窒息,虽不知陈其时在里面多久,但是楞香兄指缝里留有他衣衫下摆的碎布丝,足以证明他是知晓楞香兄病发的,甚至还趁机威逼过。” 年景沉默,若只是死亡的起因,陈其时罪责还不大,可若是见死不救,或威逼致死,那么陈其时便死罪难逃。 45.045 玉如意 手下留情~  她也是争气, 过门就生了个大胖儿子,在吴家颇得脸。 她大儿子吴余从小就是书呆子, 对读书很痴迷, 谢春想着吴家祖上也是做官的,听婆婆说挺风光, 便动了也让吴余去考科举的心思。 只是吴余读书死板,几次童试都没过,谢春琢磨是村里的老秀才教的不好,狠狠心卖了田地,给已经十三岁的吴余捐了一个书院监生的名额, 三月就能去江汉书院报道。 她卖了田地, 家里开销就吃紧,平日明示暗示小姑在家里多余,吴老太太见状,怕小女儿以后会被谢春赶出家门无处可去,坚决要分一间祖基给女儿傍身。 谢春累死累活为这个家多年, 自然是不乐意, 铁了心要将小姑嫁出去。 她看中谢华,是觉得谢华家里不错, 这样家里的老太太就不会再贴女儿,而且谢华儿女都有, 也不用担心生养问题。 谢春自认为这是门对双方都好的亲事, 却没想过, 她弟弟对年氏情深意重, 根本无心续弦,更没想到年景的反应这般大,没等她将话说,直接赶人出门。 再次敲门无果后,谢春想起谢华最听谢老太爷的话,便在街头买了些便宜的野竹笋带去祖宅,准备说服谢老太爷做主先给谢华定下这门亲事。 谢春刚走到祖宅门口,就听见里面张氏哭的撕心裂肺:“元宝他爹救我。” “谢元宝在我们赌坊欠我们当家一十二两银子,有他亲手画押的字据,现已经到期,他躲着不出来,你们若是拿不出银子,咱们就砍了他老母一双手,拉他妹妹去我们楼里抵债。” 说着话,一个大汉就上去拉吓傻了的谢元翠。 赌坊楼里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暗娼,进去哪里还有活路,谢福连滚带爬地冲到谢老太爷跟前:“爹啊你救救大丫头,救救元宝他娘……” 平民百姓最忌讳嫖赌,沾染一样就能家破人亡,谢家祖训第一条便是忌赌,谢元宝身为谢氏长孙却明知故犯,谢老太爷气的不轻,他颤抖着手大骂道:“你教的好儿子,混账东西!” “阿爷,救救我,我不要去,爹娘……救救我。” 眼看谢元翠就要被拉走,谢福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晕过去。 谢老太爷又气又恼,一跺脚,转身进屋拿出给谢生好不容易凑的征兵银递过去。 等清算完谢元宝的赌债,赌坊那些人离开,谢元翠哭着跑回房里,谢福拐着腿扶起被打的像猪头的张氏,看着铁青着脸的谢老太爷大气都不敢出。 刚刚看见砍刀被吓到腿软的谢生跳出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我要是死在战场,就是你们一家人害死的……” 谢老太爷一巴掌打过去:“你给我住口。” 谢生捂着脸,恨恨地摔门而出,却不甚踩到谢春丢在门口的野竹笋,脚步打滑摔出老远。 谢老太爷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他这一倒下,谢老太太就犯病,家里现在分文没有,谢兴无奈,隔日便找到镇上,刘云飞恰好在包子铺,他当年考童生,主事就是刘云飞,对其颇为恭敬:“学生见过刘大人,不知大人在此可是要买吃食?” 刘云飞是特意来找年景的,今年童试月底开始,他事先估摸过此次青山县要考童生的学员资质,有些不尽人意,偏偏这次童试关乎他年底政绩考核,若是青山县今年一个童生都不过,他怕是再无升迁的可能。 年景原本是他最后的希望,但是他刚刚母丧,要守孝三年,刘云飞想着他不能考童试,不用避关系,便有意收下他这个学生。 前两日特意找谢华谈过,谢华也愿意,只是不知为何年景并不太乐意,把他送过来的帖子又还了回来。 刘云飞觉得很可惜,便趁着年二公子今儿去蓝山寺上香,独自来到包子铺,想私下问问年景为何不愿意入他门下。 “这谢家小哥儿的学识不错,我有意收他这个学生,但他似乎并不乐意,便想问问他缘由,不过来的不凑巧,隔邻说他父子两人带着妹妹一早去墓地扫尘了。” 谢兴很诧异:“大人说的,可是景哥儿?” “正是他,听说还未从师,不过文采已经很不错,等他三年孝期守满定然前途不可限量。” 谢兴的心情复杂,他当年童试考的不错,事后曾给刘云飞递过帖子,有意拜师,但是被婉言谢绝,他只当是官场中人不想多事,便没在意,如今看来,人家只是没看上他的学识。 “景哥儿是君竹二哥家长子,大人说他文采不错,可他未读过书,基本的礼敬长辈都不懂,前些日子甚至……” “甚至什么?”刘云飞冷下脸,谢君竹这人有些学识,就是气量不大,见不得人比他好。 当年他考童试,名次出来后,排中等的他没少编排名次比他靠前的几个生员,若不是当时名册早已经递交上去,刘云飞其实很想撤换下他。 谢兴刚准备继续说下去,就听年景在他身后说道:“妇有长舌,维厉之阶,我看三叔你比之她们更胜一筹。” 刚说过人家没读过书,转头就被当事人不带一个脏字地怼的无地自容。 谢兴顾不上是来和谢华要银子给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买药的,拂袖羞愤离开。 刘云飞下意识摇摇头,叹气道:“这般心胸狭隘,以后就算中举也是百姓之灾难。” 年景开了门,把刘云飞请到屋里,他先将元画放到房里睡,然后才道:“我爹刚去买食材,一时半会回不来,不知大人来这里有什么事?” 刘云飞是直爽性子,也没拐弯抹角,直言道:“我听你爹说,你不乐意入我门下,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青山县这小地方,没有名人大儒,他虽然只是举人出身,却也是正途,教个孩子科举入门还是绰绰有余。 年景从桌上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妹妹还小要人照看,爹爹忙生意兼顾不了她,家里情况也不好,我若跟着你做学问,束俢都得不少,实难负担的起。” “拜师给束修只是形式,你无需在意,你若真担心银钱,就好好用功读书,朝廷对科考成绩最好的生员有恩赐,每科榜首最高能得五十两银子。” 年景对这古代版奖学金制度挺敢兴趣,一次榜首五十两,两次就一百两,县考,府考,院考,若均为案首,就是小三元,怎么也能有一百两的恩赏…… 倒也是不错的生财之道。 然而就在年景打定主意好好读书没多久,麻烦就找上门…… 年遐龄为官低调清廉,府上来来回回就那两辆代步车,一辆送了年景回府,一辆还在鹿鸣宴等着接年二公子父子。 年景惯会看人脸色,见稳重如年希尧神情也这般焦急,心知他是要出门见贵人,便连忙从马车里下来,道:“我并无大事,舅舅且先。” “确实有些急,晚点回来舅舅给你和团子稍好吃的。”他说着,匆匆上了马车。 年景看马车去的方向,似乎是驿站,能让年希尧这般急躁慌张的人物,想来不一般。 画册没拿回来,年景怕年画置气,没敢去后宅,想等年二公子他们回来后,再让人驾车出去取。 他回房换了一身衣衫,便去落霞院给他外祖母秦氏请安,不巧年画也在房里,小丫头看年景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了过去:“哥哥,快快过来,外祖母在教我做衣衫,你看看可喜欢?” 年画从小爱读书看画册,对针线并没有太大兴趣,年景偏宠她,从来也不强求,“怎突然要学做衣衫?” 小丫头没说话,默默拿过她做了一半的衣衫在年景的身上比划,那模样还真有模有样。 韩氏抿了口香茶,笑笑道:“今儿我带她去张府看你姨母,那家小姐儿同她显摆身上她娘亲手做的衣衫,她回来后便收起房里的书籍和画册,缠着我教她做女红。” 年遐龄次女年玉三年前嫁去张家,宅子离巡抚府邸不远。 年画微微仰头,她看着眼前那个早早刀枪不入的少年,红着眼眶道:“我们没娘,不过没有关系,以后哥哥的衣衫都由我来做……我以后,也会让哥哥穿的很暖。” “那你还哭甚?”年景抬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年画摇摇头,没说话。 她幼时丧母,父亲又远走,心思细腻且敏感,今日在张府肯定有人说过什么,才会让她这般难过心酸。 46.046 讨八字 手下留情~ 吴家老太太看她下面弟弟多, 想着过门肯定好生养,便擅自做主把亲事定了下来。 而谢春也有些心思,自觉丈夫那样,她过门就能当家,没等回家商量就接了媒人送来的礼钱。 她也是争气, 过门就生了个大胖儿子, 在吴家颇得脸。 她大儿子吴余从小就是书呆子, 对读书很痴迷, 谢春想着吴家祖上也是做官的, 听婆婆说挺风光,便动了也让吴余去考科举的心思。 只是吴余读书死板, 几次童试都没过,谢春琢磨是村里的老秀才教的不好, 狠狠心卖了田地,给已经十三岁的吴余捐了一个书院监生的名额, 三月就能去江汉书院报道。 她卖了田地,家里开销就吃紧, 平日明示暗示小姑在家里多余,吴老太太见状, 怕小女儿以后会被谢春赶出家门无处可去, 坚决要分一间祖基给女儿傍身。 谢春累死累活为这个家多年, 自然是不乐意, 铁了心要将小姑嫁出去。 她看中谢华, 是觉得谢华家里不错, 这样家里的老太太就不会再贴女儿,而且谢华儿女都有,也不用担心生养问题。 谢春自认为这是门对双方都好的亲事,却没想过,她弟弟对年氏情深意重,根本无心续弦,更没想到年景的反应这般大,没等她将话说,直接赶人出门。 再次敲门无果后,谢春想起谢华最听谢老太爷的话,便在街头买了些便宜的野竹笋带去祖宅,准备说服谢老太爷做主先给谢华定下这门亲事。 谢春刚走到祖宅门口,就听见里面张氏哭的撕心裂肺:“元宝他爹救我。” “谢元宝在我们赌坊欠我们当家一十二两银子,有他亲手画押的字据,现已经到期,他躲着不出来,你们若是拿不出银子,咱们就砍了他老母一双手,拉他妹妹去我们楼里抵债。” 说着话,一个大汉就上去拉吓傻了的谢元翠。 赌坊楼里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暗娼,进去哪里还有活路,谢福连滚带爬地冲到谢老太爷跟前:“爹啊你救救大丫头,救救元宝他娘……” 平民百姓最忌讳嫖赌,沾染一样就能家破人亡,谢家祖训第一条便是忌赌,谢元宝身为谢氏长孙却明知故犯,谢老太爷气的不轻,他颤抖着手大骂道:“你教的好儿子,混账东西!” “阿爷,救救我,我不要去,爹娘……救救我。” 眼看谢元翠就要被拉走,谢福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晕过去。 谢老太爷又气又恼,一跺脚,转身进屋拿出给谢生好不容易凑的征兵银递过去。 等清算完谢元宝的赌债,赌坊那些人离开,谢元翠哭着跑回房里,谢福拐着腿扶起被打的像猪头的张氏,看着铁青着脸的谢老太爷大气都不敢出。 刚刚看见砍刀被吓到腿软的谢生跳出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我要是死在战场,就是你们一家人害死的……” 47.047 起风波 手下留情~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王子真王大人和吴苑是多年的老友,听闻他死因不明甚是悲痛, 上奏请命彻查此事。 天子向来爱重有学识的老臣, 出这样的事, 也是痛心疾首, 特准王子真的请奏,命其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因为正值休沐,胡作梅下令封锁了国子监, 不许监生们随处走动。 王子真看过现场之后,他让人传了年景过去。 他指着一本册子问道:“可是你的字?” 年景点点头道:“确实是学生的字,只是这本册子在大课之前便丢失,一直未找到。” 王子真道:“是在你们祭酒屋舍找到的。” 年景有些猜不准他的意思, 道:“册子确实是我的,至于为何会在祭酒那里, 学生也希望大人能够查清楚。” “你倒是会说话。” 王子真见他不慌不乱,话也说的滴水不漏,便也不在不拐弯抹角, 直言道:“因现场有你的物证在, 在此事未查清楚之前,你得受累随本官走一趟。” 京城已经入冬,天冷的厉害, 年景不耐寒, 牢房里根本待不住, 他微微皱眉道:“学生明明有不在场人证, 大人却不查不问, 这是为何?” 若吴苑真是他杀,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陈其时,王子真不去审问他,反而来拿他下手,显然另有深意,年景仔细想了想,突然顿悟,问道:“陈其时跑了?” 王子真没想到他心思这么通透,竟然一猜就中,问:“如何猜到的?” “学生虽然不懂查案,却也知晓,人证物证必不可少,大人只确认我字迹,不传人证便要带我走,若不是确定是我所为,便是做给旁人看的。” 他有没有做过,旁人不确定,自己还能不确定? 王子真点点头道:“你这般年岁便能有如此的洞察力,实在难得。” 年景道:“大人若是想用学生诱陈其时放松警惕,势必要造出学生就是凶手的假象,若是天下人皆知学生是迫害国子监祭酒的凶手,即使之后你能够为学生正名,也会留下污名,学生可以不在乎名誉,但是家有胞妹,以后她议亲难免不会被人借此非议……” 王子真微微一愣,汗颜地道:“是本官欠考虑。” 年景还未来及客套两句,门口便有人说道:“替人惩凶有何可非议?若是你胞妹真因此无人说亲,我给她保媒如何?” 那人一身素朴肃穆的正装,身前身后四爪正蟒各一团,配上他挺直的身姿和冰冷的面容,不怒自威。 “下官见过四阿哥。”王子真已经迎过去。 年景跟过去见礼,他心里清楚,今日这事若没有别的法子,便容不得他拒绝。 “无需多礼,我就是过来替皇阿玛问问情况。”四阿哥也是临时接的差事,早朝的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下。 王子真闻言,连忙回道:“监医已经看过,说是情绪过激致使厥心痛发作。” “不是陈其时下的毒手?”年景微微愣,他以为王子真这般着急缉拿凶手,肯定是吴苑死的很凄惨,却不想只是心绞痛发作而亡? 王子真愤然道:“厥心痛发作少说半个时辰才能窒息,虽不知陈其时在里面多久,但是楞香兄指缝里留有他衣衫下摆的碎布丝,足以证明他是知晓楞香兄病发的,甚至还趁机威逼过。” 年景沉默,若只是死亡的起因,陈其时罪责还不大,可若是见死不救,或威逼致死,那么陈其时便死罪难逃。 48.048 临行前 第四十八章。 陪秦夫人去五台山是临时起意, 本就走的匆忙,来回时间又很久,吴家那边肯定要去知会一声, 年景先将年画送回府里收拾行李,便直接去了吴家。 吴家的门房识得他, 见他下了马车,连忙小跑迎了过来:“年公子……” “先生可在府里?”这时辰已经过了饭点时间, 年景不太确定吴潼还在不在府里。 门房连忙回道:“今儿老爷在书铺并未回府……不过小姐刚从王家回来,正在房里用饭,年公子可要让人过去通报?” 他和吴家小姐儿的亲事虽然已经订下来, 这般私下见面依然容易惹人非议, 年景顾及吴家小姐儿的声誉,平日都是选吴潼这个长辈在府里的时候过来。 因为年画和大学士府的嫡孙议亲,他们暂避京城, 作为姻亲的吴家肯定要受到牵连。 而此去五台山少说要月余才能回来,这两地相隔甚远,吴家真有什么事他也鞭长莫及。 现下这情况,他若是再单独见了吴家小姐儿,怕是会给她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年景抬抬手拒绝, 道:“不用通报,我去书铺寻先生。” 在年画和韩府的亲事尘埃落定之前,他必须要和吴家小姐儿保持距离, 以防有心人之人因他的缘故推吴家出来…… 年景准备先去书铺找吴潼说明情况, 让其好有心里准备, 晚点再让人送书信给吴家小姐儿。 门房将他送上马车,踱步想了想,还是进府里找了管事婆子刘妈说了年景过来的事。 “小姐小姐,门房和刘妈说刚刚年公子来府上找老爷……” 吴家小姐儿在房里用过饭后,金莲收拾掉碗筷去灶房换茶水,正好听见门房和管事婆子的话,她连茶水都等不及换便匆匆跑了回来。 金莲放下手里的空茶壶,小声抱怨道:“年公子怎么都到门口了也不进来看看小姐?” 吴家小姐儿正在房里习字,她微微抬头道:“许是找爹爹有急事说。” 金莲虽然觉得自家小姐说的有道理,却还是觉得年景不该过门不入,她撇撇嘴道:“那也用不着这般匆忙,他都许久没来府上了……不过刘妈说,年公子的胞妹和大学士府的嫡孙正在议亲,年公子家里没有双亲,大小事肯定都要他这个兄长亲力亲为,想来是很忙……” 吴家小姐儿微微一怔:“刘妈怎知晓年妹妹要和大学士府的嫡孙议亲?” 这件事她是刚在王府听王瑆无意间说的,年景那边并没让人过来知会,显然是还没确定下来。 “刘妈早上出去采买,京城好多管事婆子都在说这件事,年姑娘的亲事若是能订下来,年公子家今年也算是三喜临门……” 吴家小姐儿没有接话,她把整件事细细一想,便已经猜出年景为何会过门不入,她搁下笔,轻声吩咐道:“我记得今儿刘妈做了糯米软糕,你去灶房准备一些装食盒里,我们给爹爹送去。” 如今这情形,若是两人私下见面难免生事,不如直接制造偶遇大大方方地见一面。 正好书铺那处人多,又有爹爹这个长辈在,即便她和年景说说话,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 年景去到书铺,吴潼正在为一本已经到期限的书册忙的焦头烂额。 那书册是地方州府书院要的范本,今日要走驿站转运,所以酉时必须全部送过去。 吴潼连午饭都来不及吃,自然也没有时间招待突然到访的年景。 年景看他这般忙碌,也不好打扰,正要找掌柜拿纸笔写明来意后离开,便看见吴家小姐儿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放下纸笔,上前两步接过吴家小姐儿手中的食盒。 两人四目相对,虽然彼此无言,心里却已经明了。 这时吴潼抱着一叠要校对的样本从里屋出来,正好看见吴家小姐儿,他道:“慎儿怎么过来了?” “刘妈做了糕点,我带了一些过来给爹爹尝尝……” 吴家小姐儿过去接过吴潼手中的样本,接着道:“这些可是都要校雠?我来帮爹爹校雠,爹爹先吃点糕点,刘妈说你早饭也没吃,午饭若是再不吃身体怎么抵得住。” “原本在那边桌上,这是地方州府要的范本,你校雠仔细一些。”吴潼的身形晃了晃,显然是已经饿的厉害,也就没有拒绝吴家小姐儿的提议。 大致是吴家小姐儿平日也经常帮忙做校对的事,他比较放心。 吴家小姐儿先点点头,然后回身看向还提着食盒的年景,她道:“年公子若是无事,且陪爹爹一起用些糕点吧。” 吴潼等会还有的忙,年景有事只能等他用饭过后说说。 年景心领神会,也点点头。 旁边的书铺掌柜闻言,连忙过来接过年景手里食盒,麻利地摆好糕点,又让书铺打杂的人把之前吴潼没来及吃的饭菜热好端过来。 吴家小姐儿带了两份糕点,年景不喜吃糯米糕,便吃了一小块莲花馅饼。 口味和外面如意楼做的莲花馅饼不相上下,颇合他胃口。 不过年景不贪口欲,吃完一小块莲花馅饼之后,便悄悄搁了筷子,静静端坐那里等吴潼用完饭。 许是吴潼心里着急校对,随意吃了一些饭菜和糕点,也搁了手中碗筷。 掌柜让伙计收拾好饭桌,亲自泡了两杯香茶端过来。 茶水过半,年景才把年画和大学士府的嫡孙议亲,他们要去五台山之事说了。 其中有些话他没有明说,只是隐晦地提了一下。 吴潼没有追问缘由,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担忧,他语气平和地道:“殿试是在四月初,这来回时日你且估量着,莫要耽搁了殿试。” 年景恭敬颌首道:“瑾瑜明白,先生宽心。” 话说到这里,吴潼依然不多问,显然是心里很清楚年画和大学士府嫡孙议亲这件事的轻重。 他伸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半口,然后又道:“明日我也要带慎儿回乡祭祖,期间还要同族里的长辈们一起翻修祖地祠堂,等回京估计得四月中旬,怕是赶不上你殿试……” “殿试是天子出题,多考时务,策题无外乎回顾古今,你沉着应答即可。” “再者,殿试答题行文里字迹要方正、乌黑、体大,当今天子喜以字看人,书法往往比文章更重要,你和王大人学字,书法想来无需担心……” 吴潼最后又细细说了几句,多是一些殿试的忌讳。 这些先前年景也用光脑查过,虽然记录详细,但毕竟是后世之人编修过,真伪难辨。 吴潼考过殿试,是当今天子钦定的探花郎,殿试要注意的忌讳自然是清清楚楚,年景静静听他说完,然后一一记下。 他心里很清楚,吴潼此次带吴家小姐儿回乡祭祖也是临时起意,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未来的岳家能如此通情达理,年景很是感激。 也很庆幸。 两人又说了几句家常话,吴潼便放下茶杯匆匆过去校对样本。 年景知他这样本要的急,便跟随过去帮忙,和吴家小姐儿在旁边整理吴潼要校对的样本页数顺序。 “年公子……” 吴家小姐儿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年景一边认真整理样本的顺序,一边问道:“怎么了?” 吴家小姐儿想了想,微微侧首小声问道:“你最近可有见过王公子?” 自从王玥落水之后,年景就很避见他,平日去王府见王子真也是选其不在书舍读书的时间,算起来他已经有些天没见过王玥。 年景摇摇头,问道:“他怎么了?” “王公子离府好些日,至今还未回府,瑆妹妹也没敢说,一直瞒着王大人和王老太君。” 今日王瑆找她过府也是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便想让她帮忙找一下王玥,只是她一深闺女子,京城的路尚且没认全,更别提到处去帮她寻人。 年景闻言,微微凝眉,他道:“他是无故离府,还是有留书说明?” 王子真最近在为即将开始的四月殿试修实录,作为监修总裁官,忙的不可开交,年景也有两日没有见到他。 不过等王子真忙完这几日,王玥若是还没有回来,王瑆再想瞒也要瞒不住。 “并未有留书,瑆妹妹说王公子从诗会落水回来之后,便起了风寒,老太君找了大夫过府,他也不让看,就开了几贴药吃,不过他隔日症状又严重起来,瑆妹妹只好又找了大夫……” 吴家小姐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期间王公子似乎和大夫起了争执,那老大夫气急而去,晚间丫鬟煎好药送过去,他已经不在房里。” “床上的被褥上有几处微干的血迹,瑆妹妹吓的不轻,也没敢惊动王老太君,只是偷偷让王公子身边的小厮出去找人。” 那被褥上的血迹若是没有全干,便是时间相隔还不久,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大夫过来那段时间前后,年景问:“可有让人去问问那大夫为何同王玥起争执?” 吴家小姐儿连忙压低声回道:“隔日便让人去问了,那老大夫晚间给人出诊,家里的马车出问题,人从马车上面掉下来,当场暴毙。” 这事太巧合。 王瑆可能也意识到,所以才瞒到现在不敢说。 49.049 小姐儿 第四十九章。 从吴潼的书铺出来, 年景直接去了布伦府里。 拜托布伦帮忙找王玥。 布伦中意王瑆,对其事事关心,王玥出走这么大的事, 就算今日没有年景来说话,等他知晓也会帮王瑆去找人。 找王玥的事和布伦说定之后, 年景想起刚才吴家小姐儿说的那大夫的名讳,便又去了一趟金如兰的药铺。 “景哥儿, 可是来拿去痕药材的?我正准备让人给你送去府里的……”金如兰一身素衣,纯白色披风上面落有出殡用的纸钱碎屑,应该是刚从外面哀悼回来。 那除痕养颜药这两年被金如兰故意哄抬了价格, 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吴家虽然家境不差,家风却是节俭为本,所以自从吴家小姐儿面上的伤痕不显之后, 她便断了药。 这事年景在武昌府的时候就听金如兰提起过,也让金如兰送过几次药去吴府,都被婉拒。 年景见吴家小姐儿这般固执,知道劝说无用,便没再让人送药去吴府。只是在回京之后, 用改良过的药方重新配制了一种除痕养颜药,外面没有药铺售卖,也就分不出贵贱。 年景道:“正好顺路过来……” 那新药方缺了一份这时节没有的药材, 年景很早之前就托了金如兰帮忙收陈年旧药。 他问:“是有亲属亡故?” 金如兰伸手解了披风扔给身后的丫鬟, 道:“是父亲在世时的老友, 张善张老先生,我入京开药铺他帮我甚多,你也见过的,就是当年去书铺给吴先生看腿的大夫。” 年景早年在金氏药铺见过张善开的药方,记得他名讳。 他一边随金如兰去药柜取药材,一边又问道:“病故?” 金如兰摇摇头,回道:“张伯父晚间出诊,依靠的那处马车边栏坏掉,他人从马车上面摔了下来,当场身故。” 和王瑆让人打听的说辞一致。 年景想了想,没再多言。 张家既然将死者安然下葬,便是认定张善堕马身亡只是意外。 既是意外,也就和出走的王玥无关。 “难得你对别人的事感兴趣。”金如兰颇为诧异。 年景是那种事不关己便置身事外的性子,极少见他这般过问不相干的人和事。 金如兰不自觉想起最近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的事。 “张家在京城是独门独户,府里人口虽然多,男丁却少,张伯父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人已经过世,小儿子从小是个病秧子,常年卧床吃药,小辈里只有二房有一个男丁,今年刚满九岁,家里如今靠二房媳妇撑着……” 话说到这里,金如兰见年景面上似有不耐烦,连忙赶紧又道:“妇人家没见识,男丁又无法管事,府里至今一团乱,张伯父人都还未入棺,府上便有几个帮工仆人偷偷离开了。那日赶马的刘全更是早早砸卖了马车充当工钱,带着家人不见踪影。” 年景闻言微微皱眉。 “张伯父这一去,他们一家老小日子并不好过,若是张府有得罪你之处,你看在我面上莫同他们计较。”年景的神色一变,金如兰便觉得她刚才的猜测是对的。 张善那常年卧床吃药的小儿子是一酸儒书生,平日偏爱写一些旁人的酸句,这些年会试前几位都被他指桑槐骂了一翻,年景作为今年会试的榜首自然也没能幸免。 大致是年景风头太盛,年岁又小的缘故,张三公子的用词极为刻薄,就差没指名带姓骂年景靠王家和年家的权势上位。 金如兰是见识过年景手段的,知晓得罪他的人定然没有好下场,便委婉地替张府求了个人情。 也算是还张善一个人情。 这事年景也有耳闻,只是现在他根本没心思追究。 张府那日赶马的刘全砸卖事故马车带着家人不见踪影? 其中的缘由若只是担心工钱还好,若不是……年景忍不住扶额,“我还有些事,先告辞。” 他不等金如兰再开口,拿着药材匆匆离开。 不管张善堕马身亡是不是意外,刘全这个人必须要先找到,年景想了想,金如兰和张府是世交,肯定不能让她知道,只能让布伦私下帮忙找人。 他出了金氏药铺,又去了一趟布伦府上。 布伦虽然对年景找刘全的事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不过他看年景略微凝重的神情,多少猜到这人是个辣手的。 真应下,怕是要惹祸上身。 布伦心里很清楚,但是他依然没有拒绝:“等有线索,我便让人快骑加急通知你。” 年景此去五台山,十日半月回不来,布伦担心就算他找到有用的线索也来不及通知年景。 “我尽量早些回京。” 王玥离家之事若真和张善堕马身亡有关,便是一桩命案,就王府如今的权势,等事情闹大,年景肯定要受牵连。 殿试在即,他实在不想再多添事端。 这事悬在心头,年景一夜未睡,没等天大亮,他便起来把昨晚连夜制好的养颜药送去了吴府。 年景没有让人架车,一身晨露地从外面回来,把年画吓的不轻,只到秦夫人去五台山的车架过来,她还在抱怨年景不好好顾好自己的身体。 临上马车之前,年画匆匆让人多准备了一个暖炉,然后不顾年景的意愿,强行塞在了他怀里。 撒娇央求不许他拿出来。 年景不想她太担心,微微点头道:“我晓得,你快些回车上,再不走,我们晚间可要夜宿山林了。” 年画知道他向来说到做到,没再多言,拿过被褥替他铺好马车里的软榻,便乖乖回了秦夫人的马车。 她已经是说亲的年岁,不好总在兄长的车架里。 年画陪着秦夫人说话解闷,年景抱着暖炉靠在软榻上看书,偶尔用光脑刷刷历年殿试的解题,这漫长的路程倒也不苦闷。 等他们进入五台山的地界,已经是十日之后。 这一路的颠簸,祖孙三人的仪容和精神都不太好,特别是年景,他前几日就有些风寒,时不时咳嗽不止。 秦夫人心疼他,暂缓了想早些上山的打算,在五台山下的小镇客栈住了下来。 出门前带的备用药已经吃完,年景本想自己去镇上的药铺再配一些,被年画制止:“哥哥,今日的风有些大,你就莫出去了,把药方写出来,我拿去药铺配药。” “正好外祖母要亲自出去买焚香沐浴用的物什……”拜佛还愿要恭敬虔诚,一般大户人家上山前都会提前焚香沐浴。 年画把年景房里的窗户全部关上,小声抱怨道:“五台山这边比京城冷太多,早知就给你多带两件衣袍的。” 年景干咳了一声。 “我没大碍。”他说完,还想咳嗽,强忍住了。 年画等年景写完药方,便将他强行推到床上躺好,还去隔壁把她房里的棉被抱了过来。 当年用光脑强刷谢华生死的后遗症很严重,身体畏寒,小病难愈,年景盖着两床棉被勉强耐得住寒意,“你和外祖母出去带上武平兄弟,银钱你贴身装一些,其他给玉兰收着,别贪玩,早些回来。” 五台山是拜佛圣地,来往的富商权贵不计其数,这类人一多,小偷小摸自然也就不会少。 他刚刚就差点被人顺走钱袋。 年画没发现,倒是她身边伺候的丫鬟玉兰注意到,特意过来和他说了一声。 小丫鬟心细又懂事,银钱有她收着,年景也放心年画出去。 “这五台山是皇家看重的佛家圣地,城门口看守兵都比别处多,谁人敢在此处闹事?”年画涉世未深,还不懂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 “我要睡会,不出客栈,身边留小武伺候便好,他身强力壮,功夫也不比他爹差,你无需担心。”年画不愿把武氏兄弟都带出去的原因,年景多少能猜到,大致是怕他身体有不适,会没人能照看。 秦夫人带出来的家仆都是武昌府的旧人,其中武氏兄弟是练家子,年轻的时候和年遐龄上过战场,他们这一路走来能相安无事,也是多亏有他们两人在。 小武是武家老大武平的幼子,比年景小两岁,年遐龄看他识字,又会些拳脚功夫,便想把人留在年景身边伺候。 只是年景不喜欢有人跟着,一直没有表态。 小武许是想跟着年景,这次秦夫人带年景兄妹来五台山上香还愿,他早早和年遐龄自请随侍,年景瞧着人已经跟过来,也不好再推脱,便默许了他在身边伺候。 年景先前怎么劝都不愿收随侍,一直是年画的心病,现在他愿意把小武留在身边伺候,让年画欣喜不已,她连忙应声道:“那我让他在外面守着,哥哥有事便唤他。” 说完,也不管年景同不同意,先让玉兰去叫了小武过来,深怕年景反悔。 年景这空置多年的随侍问题解决,年画的心情甚是愉悦,不待年景出声赶人,便乖乖出了门。 等她一走,年景合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天色渐暗,他觉得脑袋有些沉,起身在床边歪靠了一会,没敢下床。 小武听到声响进来,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水是温热的,应该是刚换过,年景不自觉皱眉,他睡的这般沉,竟然都发现他进来换茶水。 “外祖母她们回来了吗?” 小武轻声回道:“夫人和小姐已经回来,见少爷难得这般熟睡,便没让人吵您。” 他见年景下床,连忙拿过衣袍替年景披上,然后接着道:“夫人和小姐在恶霸手里救了一位身世凄惨的姑娘……” “姑娘?” 小武点点头道:“是的,小蝶姑娘。” 小蝶! 年景记得年府那个落水早夭的小姐儿便叫年小蝶! 50.050 失忆了 第五十章。 年府的三小姐儿年小蝶是老来女, 秦夫人生她的时候已经年近四十岁, 身体负荷很大, 怀胎期间吃不好睡不好,孩子生下又瘦又小, 险些夭折。 秦夫人对她本就愧疚, 后来她又落水早夭, 让秦夫人更是寝食难安。 为求心安,秦夫人在五台山佛前许愿每年三月戒荤吃素, 给年三小姐儿积福。 今年正好是十年之期。 她既已如期来还愿, 显然是已经放下心结。 年景对此甚是欣喜, 毕竟秦夫人的身体大不如前, 若是再这般思虑过重,极易折寿。 先前年景也探过秦夫人的口风,知晓她心结已解, 便趁途中无事用光脑刷了几个食疗方子, 准备等这次还愿回京之后,好好给秦夫人调养一下身体,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突然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这个小蝶姑娘的遭遇,凄凉悲惨,听的秦夫人几欲落泪,让她不自觉又想起她那苦命的小女儿。 年景越听越不对劲, “外祖母要留她?” 小武抬手指指脑门处, 回道:“小蝶姑娘这里撞到山石, 记不得以前的事, 夫人找不到她的家人,又无法送她回家,只能留下她。” 年景皱眉:“记不得,怎么知道名字?” “小蝶姑娘身上有块绣帕,上面有她的生辰年月和闺名。” 小武见年景神情似乎有些不悦,想了想,又小声道:“爹说小蝶姑娘的生辰年月和府上早夭的三小姐的生辰年月相同……” 他话未说完,年景便已经猜到结果。 秦夫人要收小蝶姑娘做养女。 年府有养女,对时刻担心年画会被指婚四贝勒府的年景来说其实是好事,只是这位小蝶姑娘身上有太多的巧合,让年景不得不怀疑她出现的动机。 “人在外祖母房里?”年景掩嘴干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秦夫人对小女儿愧疚多年,小蝶姑娘正好弥补了她多年的遗憾,这个时候即便年景去说此事有蹊跷,秦夫人怕是也听不进去。 小武先将帕子递过去,然后才回道:“小蝶姑娘身上有伤,衣衫也破烂不堪,她和小姐年岁相当,夫人便让小姐陪着在房里沐浴梳洗。” 年景没说话。 小武斟酌了一下道:“二叔试过她,不像会武……” 他欲言又止。 年景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适才出去不慎撞到小蝶姑娘,她并没有一般女子被男子碰触到身体的惊慌,而她眉心和眼角的伤口颇为严重,大夫说即便医治好也会有损容貌,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武觉得小蝶不光不在乎容貌被毁,甚至还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还有她的双手虽然白嫩细长,右手手指上却有极厚的老茧,一双脚也比深闺汉女大上许多。” 观察入微,从头到脚的小细节都没放过。 年景对小武这个随侍遇事处理能力很是满意,他端起茶杯呷了两口温茶,润下又想干咳的喉咙,“可有让玉兰多留意她?” 小武点点头回道:“已经交代过。” 那小蝶虽然看似无害,但身上有太多蹊跷之处,小武没敢放任她和年画独处,早早便交代了年画身边伺候的玉兰盯着,还让他二叔叫了一个机灵的家仆守在门外。 年景见小武已经把事情处理妥当,便完全放下心来,也没让人去知会年画他醒来的事。 小武说完前后始末,自觉去端了药过来。 年景喝完药,感觉身体好些,便起身穿衣洗漱,他擦手的时候看到自己左手手指上这几年因为练字而生的老茧,不觉想起刚才小武的话。 小蝶右手手指上有极厚的老茧? 若是只有右手手指上生茧,显然也是同他一般常习字的缘故,这年月能用得起笔墨还时常习字的深闺女子,家境肯定不一般。 真要查来处,也不难。 就是怕,她身上所留的生辰年月,以及名字都是假的。 想到小蝶失忆也可能是假的,年景的眼色一暗。 小武惯会看人眼色,见年景突然冷下脸,知晓他要出去,连忙拿过屏风上的披风递过去。 年景穿戴好,先去了年画房里。 年画正在给小蝶找衣衫。 她出门只带了四套换洗的衣衫,其中一套昨日玉兰拿去洗了还未干,剩下两套衣衫,有一套是出门前买的成衣,她穿着尚且有些大,比她瘦弱许多的小蝶显然也穿不了。 她想了想,还是把上次诗会穿过的那套衣衫拿了出来,那是吴家小姐儿给她做的,虽然她现在穿着腰身紧了些,但是还是很喜欢衣衫的样式和颜色,年画有些舍不得给小蝶穿。 她正犹豫着,就听见小蝶喷嚏连连的。 “你先穿着,外祖母已经让人去帮你买新的衣衫……”这几日天冷的厉害,年画看她冻的又是打喷嚏,又是瑟瑟发抖的,狠狠心将那套衣衫递了过去。 小蝶伸手接过衣衫穿好,哑声道了谢,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受到过重创。 “你的嗓音怎么……”年画话说到一半想起她已经失忆,并不记得之前的事,当即止言。 小蝶闻言,垂头不语。 年画暗叫坏事,连忙转移话题道:“先梳头……我让玉兰给你梳头,她很会梳圆满髻的。” 圆满髻是把头发交叉盘在头后,编两个麻花辫儿在胸前,一般没有出嫁的小姐或姑娘都是梳这种发鬓。 不过这种发鬓用发簪珠花很多,有时候会觉得脑袋特别笨重,年画梳的比较少,上次梳这种发鬓还是去年景办的诗词会。 年画叫过玉兰,背过已经在梳妆台前面坐好的小蝶,小声道:“玉兰你看看能不能用发丝盖住她脸上的伤口。” 圆满髻能遮左半边额头,只是小蝶的伤口在眉心,想全部遮住基本不可能,而她眼角的伤痕又在右侧,自然也无法遮挡。 玉兰试了几次,都无果。 年画不死心,过去接过玉兰手里的梳子,试着将小蝶扎在脑后的发丝往她眼角边梳。 如此反复了几次,勉强能盖住那条由眼角延伸出来的伤痕,年画连忙用珠花将发丝压在小蝶的眼角处,“这样可碍事……” 她说着话,抬眼看向两人面前的铜镜,刚好对上小蝶遮了眼角伤痕的双眼,年画愣住,脱口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